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妖女为何这样》作者:蜂蜜糖霜   文案   相凝霜上辈子是鼎鼎大名的妖女。   她仗着容色绝艳,四处留情,阴郁美貌的剑修,偏执病娇的妖族……总之是惹了不少情债。   正道那群长老提起她一个一个都恨得牙痒,可时不时还是有心思赤诚的少年修士,按耐不住好奇跑去妖女所居的那处终年落雪的栖霜谷,去偷看一眼这位声名狼藉的美人。   栖霜谷中飞雪青松,乱琼碎玉,面容清艳的美人赤着脚坐在松树上,漫不经心地回过一眼。   从此妖女的鱼塘中就又添一员。   可惜一着不慎,相凝霜被不知道哪朵爱而不得黑化了的烂桃花痛下杀手,死的猝不及防。   她正想着要怎么从一堆烂桃花里找出凶手,没成想一睁眼,她重生成了死对头佛子的……一盆花。   而那位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的佛子,正握着一条项链,眼角浮现赤色印痕,痛苦挣扎在堕魔边缘。   等等……那条项链,好像是她的?   *   当世佛子洛长鹤是孔雀后人。   合欢宗的女修偶尔会聚在一起谈论,说如今任凭哪个名声在外的少年修士,若真论起容貌来,都比不上大法华寺的那位。   佛龛里藏孔雀翎,阿兰若中有艳骨。   可惜啊,佛子禅心大道,高山白雪一样人物,不曾多看芸芸众生一眼。   无人知晓,他也曾执念染血,独吞絮果,无望而又长久的,望着雪地中那一轮月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相凝霜,洛长鹤 ┃ 配角:无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那得去问佛子   立意: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第1章 妖女翻车   栖霜谷内的雪又下起来时,相凝霜从厚厚的狐裘中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雪。   伸出的那截手臂裁玉为骨,莹白光润,唯独顺着看到尾,有指尖一点盈盈透粉,像是落在雪里的莲花。   浮迟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手指出神,半晌才轻巧系好她脚腕间松动的碧玺串珠,抬眼道:“……怎么还是不开心?”   他半抬的眼角似锥尖细而冷,妩媚阴沉的戾气沉在眉目里,神色却软得不可思议。   相凝霜有点焦虑的看向自己招惹的这朵烂桃花。   鱼池里的鱼越来越疯了,她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她有点不耐烦,拥着的狐裘自肩膀滑下去,露出皎洁玉白的颈,好一会才搪塞了句无事。   雪光日影透过窗疏疏洒进来,而窗边人微微侧脸显露出来那一点精美弧度,便让雪色尽落她眼底三分。   她骨相生得锋利,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眼睛却是媚的,垂眸抬眼时冷清又带着艳色,顾盼间眼睫根根分明,在精致的眼角落下疏落的影。   足以让那些正道人士见她一眼,便第一万次狠狠骂上一句妖女了。   浮迟迷恋地望着她。   心口涌起的酸涩饱胀几乎要盖过他身上未愈的伤痕,他献宝一般捧起拢在法器里的华胥图递给她:“这是你找了许久的东西,我终于寻得了。”   华胥图。   相凝霜见状直起了身子。   她终于露出些认真的神色,先取出一个玉瓶来:“这是纳兰氏的丹药,于你修行有益。”   她倾身将这玉瓶放进浮迟手心:“……辛苦你这一趟。”   她声线略低而哑,一句简单的话被说的缱绻温软,眼睛却是冷的,道似有情却无情。   浮迟看着这玉瓶,心底却不由自主的生了些戾气,尖薄的唇角往上一掠,反而含笑道:“万剑宗那个废物见天的寻些灵玉灵材送来,你倒是也未曾回过礼……”   他笑吟吟的,心里却恨不得将那剑修剁了:“我的心意便轻贱些么…?”   争风吃醋。   平日里闹些脾气是有趣的,但这个时候相凝霜实在是有些不耐烦。   不过该安抚的还得安抚,她只好慢悠悠直起身,抬手轻轻抚过浮迟额角,眼睛弯起来:“扶山动荡,我总归是担心你的。”   如今妖界动乱,扶山无主,妖王转生尚未出世,扶山座下十二宫中修为出众的妖修都斗得你死我活,浮迟身为其中首宫妖主,确实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只是一句敷衍似的关心。   她衣袖拂过留下清冷香气,浮迟便立刻如同被顺毛捋得乖顺的妖兽,苍白的脸上都浮起血色,呼吸也急促起来,甜蜜压过心中翻腾的肮脏晦暗心思,简直恨不得把她这句半冷不热的关怀藏进耳里,日夜都听着。   他又留恋一般赖了好久,看出相凝霜有些不耐烦了才离去。   相凝霜这才终于有空仔细打量这一方华胥图。   她静静看了许久,才轻轻抚上图卷,声音温柔如同对情人低语哄骗:“我要用你办一件事,若是成了,我定会把你安安稳稳的再送回昆仑墟。”   华胥图是上古时期太一作咒润笔之图,太一飞升上界后便遗落昆仑墟,可通往昔,现逝波。   是个真正珍奇,用处却并不十分大的宝贝。   可它对于相凝霜来说却至关重要。   数十年前,长留的断云峰惨遭血洗,断云峰的峰主温逾白也从此不见踪影,直至今日,都无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能指望这华胥图,来一窥当日了。   此刻天至暮色,缺月昏昏隐在山旁,相凝霜透过窗望一眼天边,扬手将华胥图往眼前掷去——   而她抬手,运起灵力,直直向华胥图击去。   肃杀灵力一击之下,那华胥图却倏然华光大盛,不仅挡了这一道灵力,反而往后速退而去。   “哄不了……到底是上古神物。”相凝霜低低叹了一声。   华胥图用处不大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它只能用一次,浮现逝波,华胥一梦后便会成残篇断卷。   因为它是上古神物,又在昆仑墟温养上千年,生了些微灵智,死期将至之时甚至会下意识反抗。   她终于取下披着的狐裘,直起身来。   谷内雪大了起来,她一拍身下玉台飞身而起,携一身厉风寒雪直追华胥图而去,右手二指并立成剑,剑意清寒呼啸,直去数十里,生生将华胥图逼入谷内一处洞穴!   又是一击,神器终于蔫头耷脑跌落在地面。   相凝霜收了势,却回过头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等了一瞬便有一团棕色的毛绒绒从洞穴外的松树上直直跃下,冲进洞穴内。   “……真乖。”相凝霜满意的摸了摸怀中小小一团松鼠,“得你出场了。”   华胥图复现从前须得借助看过往昔场景的活物之眼,而这小家伙是她当时从尸山血海里翻出来的。   相凝霜安抚着摸了摸松鼠的下巴,又喂上几粒松子,这才凝神调动灵力缓缓催动华胥图。   洞穴内她布置了十载的法阵慢慢亮起,相凝霜皱起眉,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全身灵力凝于掌心。   然而此时,惊变突起。   法阵中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芒倏然亮起,极亮之后便是极暗,只有森冷寒凉的杀意直冲相凝霜而来——   冲她怀中松鼠小小的头颅而来,而头颅之后,便是她的命门。   这一惊变太过突然,她全身灵力皆外放于华胥图,而原本由她亲手布置的法阵此刻却幽幽缠上她灵台,令她宛如深陷泥潭不得抽身,千钧一发下她一凝神,下意识拼着全身气力扬手将怀中松鼠远远抛开——   “噗”一声,相凝霜清楚的感觉到命门被震碎的痛觉。   ……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意识尚存的最后时刻,她咬着牙在心中暗骂。   ……   ……   相凝霜是被摇醒的。   一颠一晃,她生生被摇了个七荤八素,意识尚未清醒火气就已经被摇出了三分,刚怒冲冲一睁眼,却愣住了。   岚雾缥烟里,有禅刹佛塔伫立,宝相庄严隐在钟鱼亭瞳中,远望屋脊六兽,筒瓦红墙,而斜廊飞廊穿织于四堂四台之中,廊下四步坠一铜铃,铜铃外壁则有细密工整篆刻的佛偈。   相凝霜凝神细瞧过去。   ……不对,这铜铃怎么这么大?   她此刻头脑逐渐清醒,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怎么没死透,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她好像是被人端起来的。   相凝霜麻木的动了动手,眼角瞥到一枚叶子在风中动了起来。   ……哈。   不会吧。   她好像退化成了一盆花。   说是退化,因为她本体确实是一株花,机缘巧合生了灵智。可要说到底是什么花,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应当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花草。   “……实在惭愧,学僧自以为已经初得八识,也想效仿上座,以一花参禅,却实在悟不出什么来。”   端着她的人开口说话,相凝霜尽力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瞥见了青灰的袈裟,更加心烦气躁。   果然是大法华寺那帮和尚。   一道捧着木盘的另一个佛修似乎是修行时日长些,闻言安慰道:“缘法未到,不必心急。更何况上座乃承觉世大业者,岂是你我可比?”   两人一言一语论起禅来,相凝霜趁着这空档,暗自探了探体内修为,一探之下更是有些惊讶。   她因那诡异一击震碎命门,灵脉必定也俱断,没死也就罢了,眼下一探,丹田甚至还灵气充沛,灵脉畅行,唯有修为有所倒退,但又并不严重,很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凝霜隐隐有了猜想,但迫于此时处境,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思绪百转之时,奉花的几名佛修已经走下了长长的斜廊,穿过金堂钟楼,停在一处佛塔之前。   佛塔地处大法华寺正中,除了供奉舍利,更是佛子修行参悟之处。外门弟子等闲是不得入内的,因此她又被恭恭敬敬换到了另一位佛修手里,一路摇摇晃晃上了佛塔。   她于禅一道是实在没什么悟性。   她年少的时候修行,意气风发,爱恨分明的做修士。后来遭逢大变,便一心一意的当妖女,对待这帮佛修一直有偏颇的刻板印象。   此刻一路上佛塔,见墙壁上有观音与普贤的壁画,舞伎宝冠罗裙反弹琵琶,宝池宝山各色莲花,端的是祥和仙乡。捧着她这盆花的佛修已然醍醐灌顶似有所悟,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嗯,这颜色还挺鲜亮。   不错,她喜欢亮色。   “……虽知诸法如幻,如梦,如响,如焰,如化,如水中月,如镜中像。”着青锦袈裟的佛修一面喃喃念道,一面却是将手中捧着的花放进一方龛里。   相凝霜被兜头兜脑罩了个严实,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困在小小盆栽里更是没了脾气,只能感到晕晕乎乎又被换了好几个人的手,这才终于被安稳搁了下来。   “……上座,花已到了。”   昼光乍明,龛门被开,先撞入相凝霜眼帘的,是一只手。   玉样雕成,修洁纤长,精致如玉腕骨上承了黑沉沉的一串紫檀佛珠,偏那只手实在生得美貌,随意垂着也占三分风流,生生衬得庄严肃穆的佛门之物也显出几分艳色。   再往上,是素色的衣袖。   说素色也不准,似乎要比素色更清透,便如长空清朗,深雪沉沉,流水一般迤逦在石砖上。   相凝霜一愣。   寻常佛修是不能穿白的。   《摩耶经》有云:一千三百岁已,袈裟变白,不受染色。乃正法绝灭。白衣佛,是混乱不堪的末法时代里,拯救苦难的佛。   ……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我肥来啦!!   谢谢期待新文的小可爱们~这本努力尝试了下不同风格,所以准备的时间略长了些,老样子,开新揪评论发红包,希望这本书依然能够给你带来愉快,啾~ 第2章 负你残春   奉花的佛修退了出去,带得木门轻轻阖上,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而那被称为“上座”,地位尊崇的人始终未曾出声。   相凝霜被放置在了低矮的角柜上,碍于视野,只好尽量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想要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然而还没等她一个抬头的动作做完,上首突然响起一声倒地般的巨响,紧接着便是极剧烈的灵力波动——   相凝霜吓得连叶子都收了起来,忙抬眼看去,一瞥之下几乎吓了一跳。   ……好家伙。   此时午后日光淡薄,穿过窗棂透成灰沉的一片,有素衣皎皎的人痛苦伏在乌木地上,长发松散束成一束,隐约能见晶莹肤光之上,浓密若羽的眼睫低垂。是隐在模糊暗光里,最惊艳的一瞥。   而一瞥之后是更洵美光景。   兴许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灵体半现,华美绚丽的尾羽灵意若隐若现,碧蓝深翠在天光下泛着璀璨夺目光辉,而他侧脸半露,光影错落间可见蓝得发翠的眼眸。   艳色无双,又因他骨子里的佛性与高洁,而成了另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情。   佛龛里供孔雀翎,阿兰若中藏艳骨。   相凝霜在心里念出这句词。   ……当世佛子,洛长鹤。   走火入魔?看着不像。没想到她这一睁眼,竟然能看到这么难得一见的场面。   相凝霜有点兴致勃勃。   美人落难的狼狈模样刺激到了她作为妖女的兴奋点。   说起洛长鹤——   六界上下,总有那么几个众生皆晓的名字,而洛长鹤则是其中翘楚,如今佛道第一人。   他是佛鸟孔雀后人,地位崇高,天赋卓绝。寻常佛修皆秉苦修,而他却高居明塔,处事尊贵非常,大法华寺内外无敢与之并立者。寻常佛修皆重因果忌造业,而他曾一杖灭无恨峰数万鬼修,亡灵哀鸣啼哭声十日不绝。   而且,他还未剃度。   相凝霜看着看着,思路就稍微有点跑偏。   不过这个能理解,禽类嘛,又是孔雀,自然十分爱护自己的羽毛,更何况作为雄性资本的羽毛。   总之呢,在无数修士心中,这是位神仙一般难以捉摸的人物。   有修士曾经笑言,看到佛子一个衣角,都忍不住想顶礼膜拜。   而这高山白雪一样的人,此刻却好似坠入凡尘被钉入业火中一般苦苦挣扎着。   但即便是心气不顺如此刻的相凝霜,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生得好,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不仅半点未减其风华,反而更添三分病骨风流,也怪道合欢宗那些女修都把搞大法华寺的佛修当成终极奋斗目标。   可惜同样身为妖女的相凝霜此刻半点旖旎心思都生不出来。   她未曾与洛长鹤打过照面,却实实在在有过几次交锋。   第一次是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至宝,她从中使了些手脚,本可以顺利的当一回黄雀,但天虞阁请来了洛长鹤,她便与那宝物失之交臂。   那是她第一次远远见到洛长鹤,黑水崖下一瞥,他眉眼漂亮得近乎慈悲。   而相凝霜则恨得手痒。   第二次是正道择选新秀的折月宴,门徒凋零的万剑宗出人意料一剑夺魁,沉默的少年剑修得了大法华寺的圣物玲珑塔,半点激动也无,回头便马不停蹄的送去了栖霜谷的妖女手里。   正道的那些个长老们几乎要气得吐血。   没办法,东西是人家光明正大赢的,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那段时日相凝霜料理了不少意图潜入谷内的各门修士,其中甚至还有大法华寺的佛修。   她还记着夺宝之仇,赤着脚坐在松树上,慢悠悠地放了其中一个佛修回去送信:“若是真想要,便让你们佛子自己来拿。”   嗯,确实算得上对头了。   相凝霜又冷眼瞧了片刻,她并不了解佛修的功法与路数,自然也看不出洛长鹤这般状况的原因,但他此刻这么虚弱,却实在是个难得的良机。   不对……那是什么?   相凝霜的注意力被洛长鹤手中捏着的东西吸引过去。   从他周身的灵力波动可以看出来,洛长鹤此刻已然是到了最为痛苦的时刻,长长的、华丽的尾羽已经全然显现出来,而他一只手攥得发白,似乎是痛极,因此无意识地,将侧脸轻轻贴在了手中攥着的物件上。   缱绻的,依恋的。   相凝霜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自打她知道洛长鹤这个人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副高山白雪龛里玉佛的姿态,大雄宝殿供的地藏菩萨都比他有人气,唯一鲜活些的时候或许是他开杀戒的时候,可惜见到的人也都死了。   此刻这副神情……相凝霜努力看去,想看看他手里捏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细细的,有链子从他的指缝垂下来。   项链?   相凝霜不太确定地推测道。   那链子极细,在天光里时而折射出微弱的亮光,她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链子好像是珞石制成的。珞石产自空桑山的阳面,冬日里可以生暖,可惜颜色并不多,只有素白一种,不大好看,很少有人用它来做首饰。   相凝霜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有过一条珞石的项链。   ……不会吧。   她心情微妙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自个儿做妖女许多年月,行事不忌,的确有意无意惹过不少情债,但因为曾经目睹过合欢宗的女修花数百年时间攻克佛修,好不容易成了好事,那佛修却因动情修为大跌,渡劫时没扛过去折了性命。因此对佛修一贯是敬而远之,半点因果都没结过的。   一桩风流韵事是不碍事的,但损了人命总是不美,日后她渡劫时这桩性命也得算在她头上。   不划算。   在她观察那条珞石链子时,洛长鹤似乎是已经缓了过来,在几息内便平息了灵力的波动。   也得亏这佛塔之上没有修为低下的外门弟子,不然方才那一遭威压便抗不过去。   相凝霜眼睁睁的看着他平复了一会气息,理了理衣衫,流水一般的素锦自他指尖滑过,而他姿态从容地站了起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苦痛绞身,他这时神情竟然极为平静,不过一个抬眼,便有如神祇高居云端俯瞰芸芸众生,这三殿七楼二十四塔,都不及他一睇的佛性。   红尘万相,梵音缭绕,佛香渺渺。   又慈悲,又冷漠。   此刻有扶桑花悄然映上西窗,日头西斜反而天光渐明,笼出一片金光,年少的佛子斜披素白袈裟,顶着冰雕玉塑的一张脸,在这样明艳灿烂的日光中微微俯下脸去,眼睫轻垂沉沉如梦,看向面前这一支亭亭未放的花。   他指尖一动,伸出手去,似是要轻轻触碰花叶。   相凝霜心里一紧。   洛长鹤修为已臻大乘,他不会一眼看出自己不对劲,要在这把她当场捏死吧。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解了她的困扰,门外有人低语请示道:“上座,天虞阁来人已至山门,住持问您是否有空一见?”   即便是大法华寺的主持,寻常也是请不动洛长鹤的,只不过眼下这事是必须要他出面的。   洛长鹤的手停在半空中。   苍白,莹润,毫无血色。   他仍然低垂着眼眸,此刻他的眸色淡了些,像暗沉沉的雪夜,平和澄澈,看不出情绪来。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极轻极淡,似朔风拂过无崖雪山。   门外的人得了这一应声十分惶恐,回话都带着点感激涕零的味了:“……是,另外方虞阁司器万鸣欲与您当面共商除妖一事,约莫半柱香后便会上明塔了。 ”   方虞阁司器?   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太过熟悉,相凝霜骤然听到这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修真界门派林立,正道之中有方虞阁与长留山,药王谷等派为首。   长留暂不必说,药王谷善炼焠丹药之术,而方虞阁弟子则以铸术见长,各色法器,法阵,符箓的铸造皆通,阁主之下有四司长老,其中的司器长老则主剑、印、尺、令等器物铸造。   而方虞阁的司器长老万鸣,据说很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只喜欢研究怎么铸剑,自打入阁起四百年间下过自家山头的次数寥寥无几,而此刻居然千里迢迢来了大法华寺,又牵扯到除妖……   那不就是四十年前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宝物那次!   见了鬼了,她莫不是真的回到了四十年前?   难怪她体内灵气充沛,而修为却略有倒退。   ……她竟是真的死了一回,又重活了一次吗。   只是这个时间点……   相凝霜正待要理清思绪,体内灵力却骤然生出难以抑制的异动。   见鬼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维持不住原型了。   她吃了一惊暗道糟糕,立刻用尽全力压制——   然而来不及了。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此刻最后一道日光隐进一线山尖天茫,禅室中似乎是一瞬之间昏暗了下来。   而就在这暧昧昏灰的暮色里,倏然出现、光艳灼灼的美人姿态婉娈,赤着脚坐在佛门庄肃的案几上。   她出现的实在突然,像一切香艳传说中悄然出现的佳人,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幻。   是罗浮一梦中的一眼,夜来琼花般的一现。   她偏着头,明明是璨然到极致的美貌,眼神却是清透的——   像初绽的,微开的花苞。   “…我修行百年,今日聆您佛音而有悟化灵…”相凝霜轻轻弯了眼睛,看向面前佛子灰蓝的双眸,“…谢佛子您渡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题来自冯延巳《南乡子》“负你残春泪几行”句。 第3章 垂泪郎心   大变活人。   相凝霜自己都觉得绝顶离谱,搞不清楚体内灵力波动怎么会如此异常,连原身都维持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只能下意识扯个瞎话。   这瞎话实在太瞎了,她知道。   完全是在赌,赌洛长鹤在此之前没见过她的脸,赌她能演好一个初初化灵的精魅。   她年少时性子不定,被温逾白不知从哪座山头挖了回去当徒弟,修炼时常有分心的时候。温逾白也不生气,见她分心便给她讲故事,可惜他在这一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再波折起伏的故事也被他讲成一潭死水,她只好又乖乖回去修炼。   曾经也讲过白蛇的故事,蛇妖与人族相恋,一时不察喝下雄黄酒露了原型,大尾巴摇得惊天动地,把凡人夫君吓了个半死。   相凝霜从那时就觉得掉皮真是个尴尬状况,但那白蛇至少是在她的凡人夫君面前现的,最差至少也能一掌拍晕那凡人。而她眼下撞在了洛长鹤这里,她最多只能把自己拍晕。   编个瞎话试一试,若是不成,便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相凝霜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一点不露,只是仍微微抬着下颔,姿态甚至有几分自在,小腿一荡一荡的,好奇一般打量着禅室内的布置。   花木成精,山石成怪,因其为天地灵气所生所长,因此本性平和澄澈,初初化形并没有正邪善恶之分,心存正道者甚至可修为灵,与修士同列,而堕入邪道者则化为妖,与邪祟共伴。一善一恶,全在一念之间。   洛长鹤仍一下一下拨着持珠,远山金顶隐隐有撞钟击鼓之声传来,他指尖一动,一停。   一室死寂。   一瞬间室内的静默威压几乎令人喘不上气,洛长鹤居高临下转过眼,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鼻尖在灰薄的夕照中如玉冰冷,衬得原本清雅眉骨都凌厉几分。   乍然起如此变故,他眼底却似乎仍未起一点波澜,轻轻一笑,语气温温柔柔的,如同莲花座上佛点化世人。   “……若真是如此,实在一桩功德。”   阴森森的。   她这么想着,却仍然四平八稳坐在几上,裙裾微动间隐约显现玉白-精妙的踝。   洛长鹤似乎是顿了顿,注视过来的眼神洁净清冷,无波无澜到亘古不变,声音却低了些。   “…上前来。”   他拨过最后一颗持珠,说话时并没有看她,淡金日光斜斜,只照亮他侧脸,一片冷玉般的光辉,说不清与声音哪个更冷些。   “…我为施主一试根骨。”   相凝霜微不可察地一顿。   果然,洛长鹤有疑心要试她,若是察觉出她有什么不妥,估摸着便要就地将她给度化了。   “好。”她倒是半点不虚,一边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一边从案几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跪坐在洛长鹤面前。   “请您教我…?”她偏了偏头,藏了一肚子坏水,说的话却像模像样。   于是素衣高洁的佛子依言抚上她发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洛长鹤垂下眼,一时之间不曾言语。   他低垂的纤长眼睫如雀翎一般,在眼尾落下疏冷的影,相凝霜仰着脖颈直愣愣看着,在心里漫不经心的叹了句睫毛好长,并不担心他真探出什么来。   她是花木化灵,修的是自己独有的心法,其中有一式名叫驻月,可以压制隐藏自己的修为,即使对方修为高过自己也无法识破。   果然,洛长鹤片刻后收回手,腕间的紫檀佛珠在动作间发出钝钝的响,清雅俊美面容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先道了一声佛号:“…施主根骨奇佳。”   这厮肯定还没放下疑心。   相凝霜与他几次交手,深知这洛长鹤绝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不造杀业的出家人,想了想还是先扯点别的,很快抬了抬眼,笑吟吟问道:“您施我如此机缘,我该如何报答呢?”   “阿弥陀佛,此事……”   洛长鹤启唇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面前的女子,正膝行上前几步,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臂。   相凝霜很明显的感觉到洛长鹤的身体一顿,手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她一瞬间想出了十个洛长鹤暴起杀人的应对措施。   就他这股子假模假样高山白雪的做派,再加之他的修为与地位,估计几百年间敢上来就拉他手的人寥寥无几吧。   嘻嘻,妖女就喜欢这种良家。   趁热要添把火,她没有退,素手仍搁在他的衣袖上,抬起眼,眼神欢欣又清透,盈盈如同落在湖心的月亮:“…我便以此身相许您吧。”   此刻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窗外悬着的鲛珠幽幽亮起,初初化灵的花妖连眸色都是透的,依赖又胆怯的抓着恩人的手臂。   尽管这恩人是个石头心的出家人。   许身酬明月,垂泪向郎心。   再澄澈不过的情态,再暧昧不过的语句。   洛长鹤滞了一瞬。   仅仅只有一瞬。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里,木门被吱吖一声用力推开,门外人的话语在同一刻响了起来:“…方虞阁万鸣见……”   将近百年未下过山的万鸣此刻心情还算舒畅,一路走来都沐浴在大法华寺的香雾诵经中,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净化了。   ——直到推开门后一闪而过的光景直直闯进他眼前。   灼灼的是绯红裙裾,皎皎的是素白袈裟,重叠纠缠在莲花砖上,是静谧禅室里不该有的一段旖旎绵延。   这一瞥实在是短如石火,除了直冲入视线的颜色,似乎还有更多。   然而他来不及细看。   眼前刚被推开一条缝的木门“砰”一声关住了,他更是被一震三尺远,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万鸣愣住了。   实在是大法华寺这气氛太唬人,对面壁画上拈花而笑的佛陀还正对着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没动,试探着问了一句:“……佛子?”   门内有人低声道了一句佛号,声音清而润,似明净润泽春水一般流过灵台,万鸣不过听了一声,就觉得神智都开阔几分。   “万施主实有佛缘,初入明塔便可登华藏玄门,得以见佛光灿然。”   万鸣晕晕乎乎的“啊”了一声。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根本没空去想方才那红红白白的到底是不是佛光,只是顿时受宠若惊起来。   佛…佛光啊,这可是很稀罕的。   可怜他数百年不出世,本质又只是个关起门来炼东西的手艺人,思想十分单纯,面对的还是修仙界里有着圣人名号的佛道之首,此刻是听什么便下意识信什么。   就算此刻这位佛子对他说你真是悟性太高了我要把你抓起来当和尚,他第一反应也会是惊喜:我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因为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嘛。   半天才想起来问:“那我现在能进来了吗?”   木门吱吖一声大开。   斜披素色袈裟的佛子端坐于莲座之上,身后是宝相庄严的法身佛,而他抬眼,曳地的素白衣袂上每道褶痕,都盛了暮色里朦胧金黄的烛光。   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只像一个淡淡的影子,宛如乌云遮月,轻风流云,飘渺难觅却又无处不在,极虚幻而又大光明。   但凡来个凡人看到如此场景,早就情不自禁跪拜祈愿了。   万鸣也有点晕乎。   怪不得能当佛子,长得真俊,脸都快发光了……   万鸣还是努力把握住了自己,一字一句慢吞吞说起正事来。   能把他逼得下山,此事确实是件大事。   天虞阁被盗走的宝贝,是一面镜子,名叫持白。   这是六百年前,那场漫长浩大的正魔交战中,方虞阁当时的阁主取百叠山上金水玉锻造而成的,可助修士一瞬之间直抵潜魔渊,在决战时打了魔族一个措手不及,可谓是立下了大功,此后这面持白镜就一直被供在方虞阁内,由历代司器长老掌管。   而那场正魔交战的结果,是昔年长留剑尊耗一身修为,弃其本命剑筑阵,封潜墨渊万千魔修六百年不得出,修仙界因此得以享数百年的太平光景。   当然,那也是场惨胜,各派各门当时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几乎全都折在这场仗里。   接下来的六百年,各派都忙着休养生息,直到近些年,修士们才渐渐回过味来。   潜魔渊被封,魔修们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了啊。   那些魔修在潜魔渊里安分了六百年,到底在鼓捣什么,他们一无所知,这比之前更他爹的危险了。   而就在这个敏感的当头,持白镜被盗了。   万鸣被吓了个半死,方虞阁派人一路追踪,几乎将整个山头翻倒过来,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踪迹,盗宝的恶妖似乎是逃去了抱影林中。   ——这片林子是大法华寺的地界,并且还是佛子曾经修行悟道之处,等闲是进不去的。   因此万鸣特地前来交涉。   磕磕巴巴说完了因果,万鸣作了一揖,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道:“还请佛子予我派一个方便。”   修士,尤其是厉害的修士,其闭关修炼的地方一般都是极其私密的,他们这个请求确实是有些唐突。   于是他抬起头来,想观察一下洛长鹤的神色,用以估计这件事能不能成。   但他没想到一抬眼,看见洛长鹤正淡淡低着眼,仿佛是正在……出神?   万鸣觉得是自己太没有慧根了,没有体悟到佛子的真意。   所幸不过一瞬,洛长鹤便看向他,温声应道:“此事关乎正道苍生,我义不容辞。”   他声线虽清润,但只如料峭春寒时的流水,即便温声讲话也只是向其中投入一方青玉,看着生暖,却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但万鸣十分感动。   半点推诿都没有便答应了,果然是佛子。他有心想郑重感谢一番,但无奈不善与人交际,只好又行了一礼,约定好了入抱影林的时间,这才暂时离开,由小僧引着往暂住的地方去。   他正要推门离开的时候,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因此便无意识打量了一番禅室内的陈设。   他的视线扫过一处时顿了顿。   角落里置了一方琉璃瓮,瓮中养了数朵睡莲,花苞酒盏一般大小,瓮后则是一方青锦帘幕,帘子严严实实地掩着,看不清其后的事物。   这位佛子方才似乎看了几次这里……   万鸣心里起了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然而这是件太小的事了,根本没能在思绪里留下任何影子便消失了。   ……兴许是在看花吧。   他这样想,合门离去了。 第4章 来似朝云   相凝霜在帘后听得有些惊奇。   眼见着万鸣被忽悠得不知东南西北出了门,她才慢慢从帘后探出一个头来。   “……上座。”她打定主意要装傻白甜,换了个听起来比较尊敬的称呼。   “我听说出家人有五戒,是不能打诳语的,上座这样没事吗?”   洛长鹤并没有看她,形容有些冷淡,纡尊降贵一般一字一句做了解释:“方虞阁曾有一脉绝于扶山妖族之手。”   “我若不予遮掩,如实让万施主见到你,势必会招致怨怼祸事。仅仅只为顾虑个人修行持戒,而致他人于险境,才是真正破戒。”   相凝霜一愣。   这话说得……竟然有几分道理。   她有点怀疑自己,难道是因为她没怎么接触过佛修的缘故吗?这些佛修都这么能说吗?   她回过眼,又看向洛长鹤。   万鸣不是什么寻常修士,而方才他仅仅动了动指尖,便将万鸣震退三尺,看来他的修为比她想象的还要恐怖。   可如今与她论起善恶持戒来,语调温和轻缓,实实在在便是化人苦厄的佛子。   ——正如他这个人,江南美人的皮相,却是须弥杀神的骨相。   相凝霜想到这,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多谢上座教我。”   洛长鹤却转了话头。   “施主根骨极佳,又是初初化灵,正道之中三派六门七十二宗尽可一试,你可有打算?”   啊,这是想要赶她走了。   现在还不能走,怎么着也得先把那块持白弄到手,相凝霜摇摇头,从青锦帘后钻出来,打定主意要死皮赖脸:“我想跟在你身边。”   洛长鹤微蹙了眉,一时没有说话。   大法华寺里连麻雀都全是公的,相凝霜估计他是被姑娘家这么直白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继续装乖卖惨。   “我是因为上座你才得了机缘化灵,对于什么门派一无所知,我只想待在这里。”   她再接再厉:“…更何况我现在连维持人形都不怎么会,出了山门估计就被人砍了当药煮着吃。”   佛修的大慈大悲呢,快拿出来救救她。   “…不至于此。”   洛长鹤估计是觉得再没表示就显得过于冷淡了,不赞同的轻轻皱起眉,仍是有些犹豫:“……只是在寺中恐怕多有不便。”   相凝霜心知他说的是他不便,但硬是厚着脸皮理解成自己不便,很乖的摇摇头:“我没关系的,我可以变回花待着,只要给我浇水晒太阳就可以。”   她模样长得好,从前冷着脸漫不经心都惹一身情债,更何况此刻有意装乖,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谁曾想洛长鹤看了她一眼,反倒把眼睛合上了,很嫌弃的样子。   相凝霜:?   半晌,他才开口:“也好,只作权宜之计,要委屈施主了。”   洛长鹤讲话措辞总是十分文雅含蓄的,很给人留面子,明明是相凝霜自己死乞白赖要留下,但他说得却像是自己强人所难一样。   第一步成功,相凝霜心情好了一点,怀着点投桃报李之心,她侧过脸去,拂过琉璃釜中的一朵睡莲。   原本含着花苞,娇娇艳艳的睡莲顿时绽开来。   她原身为花木,自有通灵之能,无需修为也能使草木自盛。   这场景是很好看的。   美人如玉的手指拂过清透的水面,带起了三分莲香与水汽,而指尖浅浅一点玉粉,甚至胜过琉璃莲池,让人想起“借来仙子胭脂色,为汝匀成浓淡妆”一类最为美妙的诗句。   相凝霜回过眼,指尖还滴着水:“多谢上座。”   她并没有说以此花为谢。   她一贯都是这样,亲昵的姿态信手拈来。   洛长鹤收回视线。   佛告阿难:莫与相见,设相见者,当自检心。   当自检心。   他轻轻合上眼。   *   月上三更,恰照中庭佛桑花。   今夜的月亮不好,灰蒙蒙隐在云里,疏落散在窗边,吝啬光辉一般。   洛长鹤低着眼,动作很慢的将手中物什焚了个彻底,火光暗淡黏稠,流过他眉眼,再被鼻骨割得分明。   翅羽扑棱声骤响,一只鸟雀不知从何处飞至,雪白羽翼掠过夜色月影,从枝头落下来,跳了几步停在了窗边。   小小一只,头顶若有花冠,羽毛柔顺光泽,偏着头的模样也可爱,似乎是观察了好一会才张开鸟喙——   然后发出了五大三粗的成年男性声音。   “佛子,你又犯病了。”   鸟雀大为震惊:“孔雀血也能烧着玩吗?你要是不稀罕你就送给我,我想要。”   洛长鹤没有理会,只是点了点指尖。   信件焚烧的细碎灰烬落在了他掌中,他于是垂下眼,一点一点的清理。   孔雀天性喜洁,忍不了一点脏污。   鸟雀很不以为然,从小巧可爱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粗犷的笑声,又跳了跳才开始说正事。   “有个妖修死在不庭山了。”   洛长鹤终于抬起眼。   他面色仍然未变,只是眉宇突然冷下来,似蒙上一层淡淡的霜。   茫茫大陆分四境,四境之外有二海,渡海而过有蓬莱和昆仑。但继千年前太一圣君在昆仑渡劫飞升,蓬莱岛主斩应龙于海上,两派便逐渐势颓凋零,如今的人族修士都大多居于东境与南域两地。   西境之中有扶山,是妖族的地界,而剩下的北漠,则是世人口中的魔域。   不庭山正位于北漠。   不庭山下不停步,阎王索命还待迟。曾经最臭名昭著的魔修就以不庭山为巢,生炼数万精魂以增修为,而越过不庭山,就是潜魔渊。   六百年前那场交战,正道修士合力迫魔族后撤千里,长留剑尊又将其封入潜魔渊,这才还了不庭山一个清净。   但魔族肆虐几千年的心理阴影不是几百年就能消除的,别说人族修士了,寻常的妖修也不愿往北漠去。   一个妖修能死在不庭山,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阿弥陀佛…扶山十二宫中,无人出面收敛那妖修的尸骨吗?”   洛长鹤道了一句佛号,随即又淡淡问道。   其实妖修死去以后哪有什么尸骨,最多剩一地皮毛与妖丹,他此意不过是在问这妖修是何来路。   “没有,似乎是个野路子。”   鸟雀早习惯了他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   这似乎能说的通了,无门无派的妖修,没受过什么指点与约束,误打误撞闯进了不庭山,走了霉运葬身于此。   “…继续查下去。” 他的眸色此时似乎比白日里还要暗一些,像在雪夜里燃尽熄灭了的火,于是连带神情都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持白被盗一事你不必管,盯着北漠便是。”   鸟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像反应过来一样,很不满意的大叫:“我好歹也是神鸟,几千年前人皇听我迦陵频伽叫一声都乐得不得了,你差遣起我来也太自在了些。”   迦陵频伽是佛国世界的神鸟,寻常人听到叫声,皆能立刻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可惜“出妙音声,如是美音”的迦陵频伽,如今倒了嗓子,叫一声都得被人拿石头砸。   洛长鹤没有理会跳来跳去的迦陵频伽,而是捻着持珠低下眼去,为方才听闻的惨死妖修念了一段往生咒。   无恨峰鬼修作乱时,他破戒执杖,杀万千鬼修,天火焚峰尸横遍野,后也曾在雪中三日三夜超度亡魂。   迦陵频伽觉得自己看不懂洛长鹤。   正如他千年前不明白性傲不驯如孔雀,鲸吞佛陀踏至灵山后如何甘愿成明王持戒,如今他也依然看不明白孔雀后人。   不过他只是一只小鸟,思考人生从来不是他的爱好,于是他很快找了另一个话题,扯着嗓子开口:“说起来之前你一直在闭关,今日见你怎么也没觉出你修为精进呢,白忙活了?”   反而看上去气色一般,他转了转自己的小鸟脑袋,没敢说出后半句。   洛长鹤忽然抬了抬眼。   今夜月色朦朦胧胧,斜照淡若烟气,他被拢在烟气当中,也仿佛似真似幻,迢迢天光般令人意图追寻而又难以捉摸,然而此刻,他自始自终都极静极平,宛如冰封湖面般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半晌才开口:“……不是。”   不是。   不是白忙活,不是空欢喜。   这一次,他不再是至始至终无所得了。   迦陵频伽一愣,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嘴却比脑子快,下意识又接着问了一句:“你平日不是都待在十一层,今日怎么下来了?”   大法华寺内明塔共十三层级,最高一层供舍利,其下十一层便是佛子居处,是佛子平日修行参悟之所。   “寻一册经书。”   迦陵频伽半点不信,他脑袋小小但眼睛圆圆,飞过来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不对,我看到十一层窗边摆了一盆花。”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   洛长鹤抬了抬手。   他温然的眉眼此刻终于变了些神色,有些急迫的,又有些窘然的低低斥了一句:“莫要妄语。”   紧接着小小的鸟雀就被丢出了窗外。   室内顿时安静了,洛长鹤平心静气的合上窗,终于能继续挑拣自己掌心的灰烬。   孔雀在一天中会花一大半的时间梳理羽毛,化灵了也不例外。   他做完了这件事,又闭眼默诵了一段经文,这才慢慢伸出手,轻轻触上眼前窗棂。   乌沉木的木窗触手生暖,眼下这光景却发凉。凉的要命,像雪地暗河中沉了数百年的铁刃,但却又如明火一般,会灼伤人的掌心。   明塔十一层,同一扇窗前,有佛前花一尊,月色也流连。   可惜花也无心月自闲。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旧曲重闻   山尖泛起一线天光之时,大法华寺已燃起了缭绕烟雾。   寺内的佛修学僧都等候在了明水池旁。   明水池波光粼粼,乃禅宗昔年泼的一盏茶而成,无论僧人俗子,皆要于明水池中拭手净体,方可一路登阶入金殿。   今日佛子于金殿开坛讲经,稀罕程度几乎等同于天降稀世法器,因此连寺内负责扫洒的外门弟子都赶了过去,激动而又肃穆的等在阶下。   而相凝霜则大大方方的在明水池旁坐着。   她用了心法隐身,支着下巴高高坐在池旁假山,懒洋洋姿态不甚端正,身上灼灼红裙与层层叠叠绡纱云袖曳在粼粼池面,她只是低着眼看向人群,十分严肃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寺里的和尚竟然长得都还挺不错。   相凝霜是个取向十分多元的妖女,没有什么只爱某一款的臭毛病,前些日子觉得眉宇疏阔在天光下对着她笑的少年剑修顺眼,这些日子就变成觉得慈悲禁欲眉目冷淡的佛修带感了,或许再过些日子就又觉得妖修也不错……   妖修……   她想到这里时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她搞的那只狐妖,到最后疯得彻底,一身血迹未干,只是低下头用带着倒刺的舌头,一点一点舔吻她的小腿。   嘶,不会是这厮杀的她吧。   相凝霜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不可能。   头顶金殿遥遥传来钟响,重重叠叠,如波如浪。她思绪一顿,抬眼望去。撞钟九下,佛子开坛。   与此同时,远处六兽屋脊金顶红墙高耸连绵之上,有日光乍破云层,几乎照亮世间一切重重迷障叠叠高墙。   人群之中有人不禁发出低低惊呼,为这难得一见佛迹。   ……倒是给她留了自由行动的机会。   相凝霜偏着头想了想,从假山轻轻松松翻身而下。   *   大法华寺高居雁宕山,山顶落雪,千年不化,每六十四年有灵雁归宿,因此灵气润泽方圆,以至护佑东境全境,保承平日久,就算是居住在东境的普通百姓,也敢相约夜游不闭门户。   然而自雁宕往西,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再穿越东境边界最后一座城郡之后,便入了妖界首城——夜游宫。   郎不入夜游,郎眼迷魂乱。妾今宿夜游,妾也得眠。   夜游宫是集四境风月之地,沉沉暗夜十里盛筵,衣香鬓影红衫翠袖,朱廊深处抑或是池面荷深有玉鬓钗横、盈盈眼波转出一段香。   浮迟倚在长榻上。   他的位置在城中的湖心水榭,是筵席中尊贵的位子,水榭下有鲛人作舞,他看得漫不经心,眉眼媚而冷,带着几分狐妖独有的迷离烟气。   他饮了一盏酒,带出些倦色来,侧过头问话,声音并不如何在意:“追到哪里了?”   回话的是个狼妖:“底下人追到雁宕,便停住了。”   浮迟讥诮一般弯起唇角,不一会笑得仰起身来:“连个雁宕山也不敢进,你不如领着那些狼崽子滚回草原上抢骨头,还自在些。”   狼妖憋的脸都绿了,在心里破口大骂你能你怎么不自己上雁宕,嘴上到底还是忍了:“……洛长鹤还在雁宕,派出去的小妖上不去山。”   浮迟闻言慢慢啧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寻常妖修进不得,那盗宝的那只妖……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吵死了。”他一贯阴晴不定,此刻不知想到什么脸冷下来,看满席的舞乐不顺眼,“停了。”   狼妖只好朝着一旁比了个手势。   远处廊下的乐声立时停了,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又有琴弦铮然一动,声音不大,但因极突兀而明显,慢悠悠的传了过来。   一声还不止,又接连响了三声,甚至于还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简直就像是故意挑衅一般。   狼妖差点以为这是自己哪个愣头青属下来给自己出气来了,下意识看了一眼浮迟的反应——   他已经坐直了身子,顺着琴声隔水远远看向廊下,与狼妖以为的阴冷不同,他轻轻眯着眼,唇角的笑意慢慢染上眼底,洇出淡淡的红来。   怎么看起来这么荡漾……狼妖一阵恶寒,被自己恶心到了,扭头也跟着看了眼廊下。   奏乐的伶人大多是妖族,也有少部分技艺极好的人族,因着算是雅客,所以都坐在屏风后,并不露面。   夜里灯影摇斜人影晃动,加之映着湖面水光粼粼,很难看得真切。即便狼妖目力极佳,打眼一看,也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雪绢绉纱的屏风朦胧可透烛火,浅浅映上一段影子,风鬟雾鬓,极美妙。   还挺好看……狼妖一挑眉,私心里觉得这是爱慕自己的哪个美人,来了精神想仔细看看屏风后佳人真容,没想到上首的人霍然一动,一瞬之间已经从水榭上跃下。   这疯子怎么跳河了,他大惊失色。   相凝霜同样大惊失色。   她知道浮迟认出她会有些反应,却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于是她在浮迟状似投河的第一时间就闪到了没人的岸边,没别的,她嫌丢人,这只狐狸精神状态真的不太正常。   她站在黑乎乎的岸边看了看,半晌才有点嫌弃的往前走了几步,刚低下身,浮迟就从水里冒了出来。   他仿佛是根本不在乎自己还在水里的狼狈样子,只是趴在岸边仰着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瞧,手也只敢抓着她的裙摆,小心翼翼抿出一个笑:“…你竟然愿意见我了?”   方才还一副要人命的样子,眼下却只差摇起尾巴,浮迟眼巴巴瞧着她的眉眼,想要抱怨又怕惹她厌烦,只好弯着唇轻声说道:“我之前去找了你很多次,你都不愿意见我。”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弄湿了眼前人的裙摆,立刻便凝了热气烘干,手指却还是紧紧抓着不放。   湿漉漉的,惨兮兮的。   相凝霜想起她刚才听到他骂人家狼妖是狗,觉得好笑:“怎么装得像小狗一样。”   浮迟这一刻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阿霜还愿意与他好声好气的说话,还愿意对他笑,太好了。   他太久没能见到她了。   她今日穿了红裙,烈烈像扶山崖边开的染霞花,锋芒都藏在容华之后。   和她之前救他时的装束是不同的。   那时她还是长留的修士,穿天青月白的装束,在肃杀萧瑟中低眉浅笑,只有红唇初绽如花,素雅到极致便是艳色。   但浮迟还是觉得她如今这样更好。毕竟比起长留修士,妖女这名号听起来,和他之间的距离顿时缩小了一大截。   他找回了一点状态,偷偷摸摸想去牵她的手,最终却只敢用指尖轻轻抚过她手背:“我就是啊。”   他牵起唇角,整个人温驯又欢欣:“只要阿霜摸一摸我,我就想对着阿霜摇尾巴。”   到底是狐妖,柔声讲话时眉尾轻挑,眼波熠熠,自有一段缠绵风情。   确实很带劲,但相凝霜想起一点不好的回忆来。   她从前还在长留时,曾机缘巧合之下救过浮迟。   重伤的狐狸疲软地将脸偎在她掌心,呜呜咽咽的,瞳色浅淡的眼半阖着,像名贵白瓷裂开的口。   她于是起了一点怜惜。   年少时总是有几分行事不忌,哪怕当时看出这只狐狸不是简单狐狸,她也依了本心,到底很难对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狠下心,想着带回去调-教些年月,等伤好了性子也就养得差不多了。   养在身边的日子确实有些意思,白绒绒的狐狸很会撒娇,喜欢用蓬松软软的尾巴拉圈她的手腕,再用吻部黏黏糊糊蹭她的脸颊。   结果后来有一天,他竟然趁她没注意,连伤都没好透就跑了。   ……所以最后只有她人财两失,哪怕之后浮迟顶着一张美人面来试图赔罪过多次,她都懒得见他。   没多久长留出事,她更是没功夫搭理他了,一直到后来她着手调查温逾白的下落,需要用人的时候,才和浮迟联系上。   相凝霜这么一想,自己这一遭重生,正好是回到了尚未与浮迟取得联系之时。   这厮身上杀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她于是不咸不淡的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什么心思听他说些甜言蜜语:“是吗?”   浮迟很会看人眼色——或者说,他只看相凝霜的眼色,见状便上了岸,瞬息之间便又是一副干干爽爽的风流模样。   他其实早都想上来了,没几个有毛的喜欢水,只不过为了惹她怜惜。   “阿霜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相凝霜也不藏着掖着:“方虞阁的持白镜被盗了,你清楚这件事吗?”   浮迟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但见她态度认真,便老实应道:“其实说不上清楚。”   “说起来也古怪,十二宫内没一个知道这事底细的。”浮迟说着笑了笑,“不过,私底下如何谁说得准呢。”   妖界的情况比较特殊。   自从上一任妖王死后,扶山群妖无主,便陷入了数百年漫长的内斗之中。也因此即使是在人族修士与魔族交战之时,妖族的立场始终都有些微妙且混乱,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妖族自身就是一盘散沙,想捣乱也掺和不上,只是忙着互相杀来杀去。十二宫在昔时妖王在时还算得上和平,现如今早已撕破了脸皮。   持白意义重大,虽说对妖族没什么用处,但谁能拿到手,谁就有了足够的名望为王。   相凝霜清楚这些关窍,于是轻轻问浮迟:“你难道没有查查?”   他执掌十二宫首宫,对于这样的事,不可能放过不管。   浮迟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突然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抚过她的鬓边,但相凝霜下意识避了一下,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你身上有佛修的气味。”   “听说方虞阁那群蠢货去大法华寺搬了救兵……阿霜,你是替那个洛长鹤问的吗?” 第6章 一梦云雨   莫名其妙的问题。   许是天性如此,浮迟疑心很重,当初还是个奄奄一息的白狐狸时,都会因为她摸了别的毛绒绒去打架,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   重活一次,相凝霜对付他还算驾轻就熟,闻言轻轻皱眉:“发什么疯呢。”   她容色本就生得清艳,冷下脸更是美貌到了锋利的地步,然而却又剔透,像冷月下凝成的霜雪。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阿霜,浮迟心中觉得这名字真衬她。   “是我说了胡话。”他倏然又弯起唇角,认错认得很及时,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我确实听到些风声,盗宝的那个所谓妖修,是不是妖还两说呢。”   相凝霜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只是个猜想。”浮迟说得含糊,“底下人还在查。”   不是妖修,还能是什么……   相凝霜想到点不太好的东西,换了话头继续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有意夺持白,我也不会插手,只是我想借持白一用。”   “不说一用了,阿霜若是真的想要,我便去为你寻来。”   相凝霜摇摇头:“不必,只是一用而已,就当你还我救命的恩情。”   她上辈子当妖女快活够了,重来一次兴致便不那么大,更何况浮迟身上杀她的嫌疑还没洗清,她暂时不想跟他有什么纠葛。   浮迟闻言,笑意便僵了僵。   相凝霜却已经没时间和他耗了,她如今毕竟人在洛长鹤眼皮底下,不好出来太久,便道:“好了,我不能久留,时机到了再与你联系。 ”   浮迟没办法拦她,也拦不住她。   于是只好牵起唇角,看似十分温驯的应了一句好。   兴许是因为总算着手开始做事,相凝霜在回大法华寺的途中心情难得好了些。   不同于雁宕山顶宝法庄严,佛国仙境的模样,山脚下还有着寻常人世的烟火气。正值暮春里杨柳风轻,游丝落絮,红杏拂过一帘清明雨,路边甚至还有百姓叫卖花果小食,过路的修士起了闲心也会买来尝尝。   相凝霜瞧了一会,明知道自己得尽早赶回大法华寺,还是停下来去买了一份小食。   她是个不怎么怕麻烦的人,因为她喜欢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   她幻化成一副普通修士的模样,从路边的阿婆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木碗,碗里盛着堆满的小小朱果,是这里很寻常的果子,只是中间挖空塞了枣泥豆沙,就多了几分巧思。   她在长留时,也曾吃过类似的东西。   别的师尊都一心督促弟子修炼,温逾白却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偶尔她闲得慌去洞府抓他,正好能碰到他和其他修士凑一桌打牌九,见她来了便招招手,把赢来的灵石堆进她怀里,摸着她的头哄她,让她拿着灵石去后厨换果子吃。   他说:阿霜,好吃的话,也让师父尝一尝。   相凝霜靠在路边的柳树下尝了一口,甜味便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这果子要比长留的甜许多。   她记得,温逾白出事以前,曾经说过想要寻持白来玩玩。   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照常过了不久下山游历,回来之后便是巨变。凭温逾白的本事,她不觉得有谁能杀了他。她自认与温逾白认识太多年,哪怕他这个人心如海底月,她也能潜在海底凫个七八天不上岸。   她一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持白镜上。   总之,她得把持白拿到手。   *   《法华经》讲至“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一句时,金殿外的白棠花倏然因风乍起落了满地,高居莲座的佛子轻轻合上手中的经书,指尖白得近乎透明。   零落飞絮的白棠碎花飘飘摇摇散在风中,金殿下万人静默皆看着他,而他却淡然看向槛外。   “……云生性起尘。”他敛衣起身,示意今日坛经已毕,“不必远求,佛不在灵山,佛在此间一念中。”   正听得混混沌沌似有所悟的一众佛修连忙抬眼,却只能看到一线素白色衣尾,迤迤然于金砖嵌莲的地面。   洛长鹤朝着明塔的方向一路行过来,路旁的佛修个个垂首行礼,只敢低头看向他的衣摆。   这是大法华寺上一任主持明觉在时定的规矩。   明觉的死因是走火入魔,他是个一心探寻佛道寻偏了的人,早年间还称得上有慧心有大智慧,但随着修行日久难以渡劫,逐渐便走偏了道,在寺中大兴极端的外道苦行,事火、卧刺、受持牛戒狗戒等比比皆是,为此送命者不知凡几,更立下诸多苛刻规矩,其中便有不得直视尊者一条,违者应剜眼而持戒。   但自明觉死后,这些规矩便立刻被洛长鹤废除了,只是时日尚短,仍有人改不过来。   庭前又起了风。   洛长鹤到了塔前,却并未入内,似有所觉一般抬眼看去——   花枝亭亭一樽,安安静静置于窗边。   而青玉花樽旁,衣裙与花一色的女子坐在六曲阑干上,春光盛大里垂落的裙摆像柔软的云霞一般。   应当是觉得闷,但又怕被人看见,她只是分了灵体出来。这算花木化灵的天赋,整个大法华寺内,也只有洛长鹤能看见她。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弯出一个笑来。   红唇微弯,连带着眉梢也飞入乌黑的鬓发,艳到明烈。   洛长鹤一顿,像被烫了一般几乎是在一霎那就收回了目光,过了片刻,才又神色平静的抬起头。   神色变幻不过只在几息之间,而在相凝霜看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不以为意,只是仍看着洛长鹤的眼睛,一手支颐,轻轻吹了一口气。   飞红流絮一般的花瓣便随着风袅袅落在他素色袈裟上,似雪上一点朱砂。   洛长鹤一顿,下意识便要抬手拂去。   侍立在塔门前的佛修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来为上座拂去落花。”说着便作势要伸出手。   “……不必。”   送花的人毫无留恋,已经转身进了塔中,他像是忍耐什么一般轻轻垂眼,低声拒道。   “不必。”   明塔内一片寂静,一扇重门,十三层高隔绝了塔外的一切声响,除了青鸾香炉中偶尔作响的香灰声,室内静得仿若千鸟飞绝的空山。   洛长鹤正微阖着眼,在佛前诵经,相凝霜则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洛长鹤估计是不想和她多待,这两日能不在塔中便不在塔中,但每日在塔中诵经的日课是躲不过的。   她偏了偏头,又换了个姿势打量他。   半点没方才对着浮迟爱搭不理的劲了。   喜新厌旧嘛,妖女之长情。虽然她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这辈子没兴趣搞男人了,但今日日头这么好,室内亮堂堂的,她看洛长鹤也突然顺眼了几分。   他今日身上的素色袈裟似乎是新换的,与昨日那件衣尾暗纹的样式不同。束发的木簪似乎也不太一样…   啧,到底是孔雀。别的佛修一身袈裟穿五百年,他日日不重样。   ……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太冷了些,这张脸若是染上情意,低眉浅笑,又是什么样子?   相凝霜起了兴致,慢慢开口道:“……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洛长鹤的动作一顿。   眼看着他仍未睁眼,相凝霜也不急,只是继续慢悠悠念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她掩不住笑意,本就低而哑的声线愈发显得千回百转:“…闻君有美名,愿荐枕席。”   洛长鹤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紫檀持珠,急匆匆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忍无可忍的意思。   出口的话倒是平静:“施主是从哪里听来这段话的?”   相凝霜回答的可诚实了:“我做花木做了数百年,看过许多男男女女定情,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洛长鹤:“……此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以后万万不要对人说了,对施主不好。”   他还真拿她当初初化灵不谙世事的花妖了,耐下心来叮嘱她。   不过相凝霜不领情:“可我想对上座你说。”   她直起身来,往前膝行两步,趴在桌案上,隔着一室淡白袅袅的沉香烟气,笑吟吟的看他:“我因上座而化灵,若要报答此等恩情,自然要为你做一回神女。”   洛长鹤终于颦起眉,估计是想不通她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修美乌黑如翎羽一般的眼睫低垂,到底是没有失了气度,温声细语说道:“施主应该多考虑修道一事。”   相凝霜见他转移了话题,也顺着说了下去:“佛寺闷杀人,总待在塔内心境都窄了,哪里还有慧心修道。我自己又不敢外出……不知道能否劳烦上座带我出去看看呢?”   她状似无奈的叹道:“总待在塔内,又满心满眼都是上座,我当然总是想着与你……”   与你这样那样,玷污你这高岭之花的清白。   “好。”洛长鹤听出了她要说什么,开口打断了她,“过几日我正巧要出寺,会带施主外出的。”   相凝霜闻言,盈盈眼波便轻轻一动。   终于来了。   今日已经有许多佛修将抱影林围了起来,洛长鹤说的过几日要出寺,必定就是要助方虞阁抓那盗宝的妖修。   她满意了,语调轻快的应了声好,又舒舒服服窝去窗边坐下了。   也因此自然就没有注意到,数百年来诵经时都未出过错乱的人,极为细微的乱了气息。   方才缠绵暧昧情话仍在耳边,她却好似从罗浮梦中抽身而去,没事儿人一般闭着眼坐在淡金的日光中,半天不顾方才还曾倾诉爱语的人了。   无情人与多情客,她都做尽了。   “…今日太阳真好…”她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半趴在窗边,轻飘飘的感叹。   其实她这不过一句自言自语,却没想到半晌洛长鹤居然开口问道:   “施主喜欢日照?”   她有些诧异:“自然,我是花木,哪有不喜欢晒太阳的。”   而上辈子能在终年飘雪的栖霜谷待了数十年,只是为了磨砺心性。   应了这一句,半晌也没再听到声音,相凝霜便继续半靠着雕花错金的窗棂,轻轻闭上眼休憩。   禅室内又恢复了那种,如空谷死水的寂静。   良久,洛长鹤才终于放下手中的经书,回过眼去。   相凝霜原本靠着的地方,眼下却只有小小一株花,花枝亭亭,花苞却微含半开,只能隐约看到水红染霞的花瓣。   兴许是因为日头西斜,这个位置此刻被拢在了阴影之下,花苞也如同困倦一般,微微垂着头,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恹恹的,却又娇弱,又……可爱。   他看了好一会,又闭着眼不知在等什么,半晌才轻轻抬了抬手指。   那株小小的花,便无所觉地,一点一点移回了淡金灿烂的日光下。   洛长鹤飞速收回了手。   ……佛经依旧摊开着,他平心静气,翻过下一页。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梦到华胥   相凝霜许多年未曾做过梦了。   但兴许是这段日子离奇古怪的事情太多,她不过阖了眼小憩半晌,便做了一场更离奇古怪的清明梦。   梦里她还是颗种子,黑乎乎埋在地下,很努力的在攒叶子长高高,可卯足了劲就是冲不开土层,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见天光,还没来得及开心,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鸟头。   灰扑扑的鸟呜哇呜哇骂她负心薄幸,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叼着她往自己巢里飞,她一头雾水拼命自证自己还是一颗种子,鸟更着急了,张嘴就要叽叽喳喳的反驳她。   结果一张嘴她就掉下去了。   相凝霜吓醒了。   此时落日西斜,几乎已然要完全的沉了下去,禅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估计她一睡着洛长鹤就跑了,她感叹了一下此人之难搞程度,又严谨的回想了一遍,确定没和什么雀妖有过一腿,这才放下心来。   想必是这几日因为洛长鹤,她已经对鸟雀产生心理阴影了。   相凝霜唏嘘了一会。   *   接下来几天,为了能顺利进入抱影林,相凝霜表现的十分安分。   她甚至摸出来几本佛经,洛长鹤打坐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研读经书。   可惜佛经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就不认识了。   百无聊赖,她只好又放下手中的经书,溜溜达达绕过屏风,去了墙边看壁画。   明塔内部的建造极为宏大深丽,墙壁上壁画的颜色也是一色的深红暗蓝,绘制出的观音与佛陀高居莲座,佩戴黄金臂钏与宝石璎珞,宝相庄严,还有面目狰狞兽首人身的修罗,都居住在巨大的须弥山上。   须弥山是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她虽然不懂佛法,但这句常识兴致的偈语还是知道的,便不由自主轻声念出来。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自言自语,不曾想屏风另一边的洛长鹤闻言竟放下持珠,轻声应和道:“正是,所谓本无假有,世间的万象都是因缘离合的假相,缘聚则起,缘离则灭,如幻如梦,刹那无常。”   相凝霜觉得有点稀奇。   看来,虽然洛长鹤是个非典型佛修,但热爱推广佛法这一点还是很传统的。   于是她很上道的继续问下去:“那若是无法看破假象呢?”   洛长鹤正敛衣起身,映在玉白绢素屏风上的一段剪影流畅,闻言回答得很中规中矩:“便会心生执念。”   在佛家的说法里,执念是不好的。   相凝霜突然有点厌恶他这幅样子。   慈悲的、冷淡的、高高在上的,告诫着世人回头是岸。   于是她轻轻笑了笑,上前几步绕过屏风,靠在墙边又继续问道:“那上座总是躲着不愿意与我相处,也算是执念吗?”   “毕竟我在您的眼里,也不过是假相吧?”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放的很低,轻飘飘的尾音仿佛羽毛一般落在人的耳边,像是害怕身后壁画上的佛陀听到,责怪她误他弟子修行。   洛长鹤闻言轻轻皱眉,神情很不赞同的转头看向她。   相凝霜以为他又要发表一番高深莫测的佛理,结果他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没有躲着你。”   相凝霜:“……”   相凝霜:“你有。”   “没有。”他简短的做了否定,微偏过眼去为身旁的一支云纹犀牛烛台点上烛火,直到烛光浅浅浮在他眼底,他才又接着说道,“……在我眼中,施主便如天边的云…无人会去躲一朵云的。”   此刻禅室内一室昏昏,灯影摇斜,他话音温然仿佛春夜溪前颤颤落下一只蝶,绵软且凉,让相凝霜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愣怔。   然而等回过神,她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就是说众生在他眼中皆如草木,女色都是红粉骷髅,她也一样嘛。   有人会绕着一朵云走吗?当然不会,谁会去管一朵云呢。   哪怕这云长得再好看,再标致,甚至还整日在人头上转来转去,这吹吹风那下场雨,人也不会意识到这朵云和其他的云有什么区别。   相凝霜被气笑了,有心想说句话别回去,却想不到一句好的,半晌才硬邦邦扔出一句:“哦。”   她一甩裙摆转头走了。   洛长鹤原本还维持着那个低眼点烛的姿态,下颌的线条精致而苍白,剔羽一般的眼睫低垂,明明是看着烛火,却又好似在凝神思索。直到相凝霜一句硬邦邦的话出口,他才立刻抬起眼,却只看到美人一线玉粉裙角消失在廊道。   …他慢慢的、慢慢的皱起眉,眼底浮现出对于未知事情的迷惘与挫败神色来。   像努力学着讨好人类、小心翼翼捧出珍藏的鱼骨头,却反而被斥责的,遍体鳞伤的流浪猫。   他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   大法华寺现在的这位主持道了,修为并不是十分的高深,但胜在性情宽和,德高望重,并且十分擅长处理俗务。   这几日他便一面安抚在寺内等待的方虞阁修士,一面加紧令弟子于各处布阵,没过几日便遣小僧来明塔传话,说一切已准备就绪,可以前去抱影林了。   毕竟抱影林就在大法华寺后山不远处,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极有可能危及全寺,得提前安排好人手防务。   通报的小僧走后,洛长鹤寻了一支琉璃樽出来,轻轻摆在桌前:“我用这个来……盛着施主你,如何?”   相凝霜这个时候很积极很好说话,主动地变成花,自己跳了进去。   安安稳稳待好了才突然想起什么,她努力抬起花瓣,向上看着他问道:“我若是想说话的时候该怎么办?”   洛长鹤已经将琉璃樽托于掌上,正要缓步走出塔外,日暮时分昏黄的日色在一切景物上都落下朦胧的光影,只有他衣衫洁净,长发微束,每一道弧度都在西下残阳里勾勒出清冷的影。   他闻言思索一瞬,低眼轻轻一点琉璃樽口。   于是他指尖的浅淡香气,也似乎轻轻拂过她。   塔门大开,门外是垂首静待的武僧佛修,门内是晦暗沉沉的佛龛金像,他在将明未明的一线光影中轻声开口,竟然称得上温柔。   他说:“…不必忧心,只有我会听到。”   ·   抱影林外,以万鸣为首的方虞阁修士已经等候许久了。   其实是万鸣自己太心急,来得过早了些,此刻便更是越等越静不下心,只好转过头去去找自己的小徒弟聊天。   小徒弟是他百年前新收的小姑娘,天资好说话也灵活,他心中其实十分喜爱,但无奈实在不会与人交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上次铸的那把剑实在太差!”   小姑娘一听不乐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师尊您怎么老是骂我。”   万鸣正想接一句为师这是希望你能有所进益,身后的人群却突然骚动起来,自家徒弟也立刻转过头去,低低惊呼一声:“是佛子……”   着暗红袈裟的一众佛修疾飞而至,而行在最后的白衣佛子则一手执花缓缓而来,斜日流金正疏疏落于他身上,氤氲出修洁精美的弧度,风从雪山融水间穿林而过,携一段暗香沉在他眉间。   而这浩大天地,连绵江波,都落于他身后。   这世上就是有人,一身风华胜过容色,而待他斜斜掠过一眼时,斑斓江山都映照于眼底,这才明白,容色尚且含蓄得艳在骨里。   万鸣也愣在原地,待得洛长鹤上前向他见礼时才回过神来,连忙回了一声:“劳烦佛子了。”   “无碍。”   洛长鹤温声道,他行走时的姿态也不同,步履停顿之间衣角似流云拂风,连每道衣痕都轻缓脉脉。   “万施主可以请贵派弟子入林了。”   抱影林占地极为辽阔,方虞阁有能感应到持白镜的法器,正好可以用上法器来搜寻,节省时间。   万鸣闻言点点头,回身示意,立刻便有几个方虞阁的高阶修士飞身而出,直入林中。   万鸣正要回过头来继续说点什么,便见面前的佛子单手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结印的动作很快,落在指尖的日光如金刚钻璀璨一闪,几乎是一瞬便已收了势。却立刻便有金光暴涨直直冲天而起,隐约现出宝塔之形,灿金浮屠携呼啸厉风,将偌大的抱影林严严实实笼罩于其中。   搜寻得费很大一阵功夫,这是为了防止在这过程中,恶妖趁乱逃脱。   万鸣在一边看得暗暗心惊,虽然早已耳闻这位佛子修为深厚,出手更是与一般佛修不同,狠绝凌厉非常,但亲眼一见的确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正想组织出几句恭维话,却见眼前如高山云雾一般的人神情一顿,眼底浮起一瞬的……无措来。   无措?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相凝霜已经静悄悄旁观了好一会了。   碍于高度,她几乎只能看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胸口,这视角其实颇为新奇,她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圈,突然被洛长鹤方才那一式带起的风吹得摇了摇,想到什么轻声细语的问道:“上座,现在这样,算是你抱着我吗?”   洛长鹤那一瞬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琉璃樽。   他托着花樽的手指纤长,动作说不清是稳定还是僵硬,只是徒劳地将手臂离得远了些,半晌才在心中默默道:“……是我失礼,施主勿怪。”   “不怪不怪。”她笑眯眯的摇了摇叶子,“我知道上座云水禅心,自然不是有意的。”   回答得十分得体,甚至善解人意。   洛长鹤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妖女是很有手段,很有经验的,也许前几天还穿着漂亮裙子哄你撩拨你,但过了几天再一见面,她却连笑都很含蓄,十分礼貌地让你注意分寸离她远点。   徒留你一个人辗转反侧,是我做了错事,哪里惹她不快了吗?   洛长鹤沉默了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旁的万鸣却突然开口说道——   “佛子可听说了长留那桩事?”   他挑起话题的意图太明显,洛长鹤闻言只好转眼看向他,轻声答道:“不曾。”   万鸣听到他的回答安心了一点。   他心知自己不善与人交际,又不想让洛长鹤觉得怠慢,方才越站越尴尬,想找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因此只好努力在心里回忆他身为阁主的师兄教给他的办法,即“如果找不到话题,那就说点最近正在流传的轶闻趣事”。   可他实在是不知道现今江湖上都在传什么八卦,翻遍了整颗脑袋才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条早已不新鲜的。   幸好这位佛子不知道。   万鸣于是磕磕绊绊的讲了下去。   “就是前些日子,长留山断云峰上那一场血案,听说断云峰上连一个扫洒弟子都没活的下来,峰主温逾白当时正在闭关,待到长留其他人去寻时,他也不见了踪影。”   他说到这里也觉得纳闷:“听说长留废了许多力气,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最后不知为何,倒是那温逾白的弟子,一人一剑叛出了长留。”   洛长鹤搭在琉璃樽底的指尖轻轻一动,他神色平静的抬眼,低声应道:“哦?”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月拢云暗   讲八卦时,如果对方能给出一定的捧场反应,诸如“哦?”“咦?”“真的吗?”,会极大程度的激发谈话者的热情。   万鸣就被洛长鹤这句没有任何实际意思的“哦?”激励到了,说话都不磕绊了。   “实在让人想不通对吧?温逾白那名弟子是个姑娘家,听说天资不错,叛出长留后也不知下落,倒是长留的人提起来都讳莫如深,左一句欺师灭祖右一句该死妖女的。”   妖女这词最开始只是正道修士用来称呼一些行事毒辣的妖族女修,到后来做了扩大使用,几乎是对只要看不惯的女子,就都能安一个妖女的名头。   毕竟这招很好用,哪怕是不占理的时候,只要义正言辞大喝一声“呔你这妖女!”,大家便就都觉得这女子必然是有几分见不得人的行事。   当面听别人讲自己的八卦还是挺有意思的,相凝霜支着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一会,想起正事来,说道:“上座,你可不可以把我放下来啊?”   洛长鹤闻言分心回道:“施主想要做什么吗?”   她一本正经道:“我感觉到这里的土地灵气很足,想待在地上汲取灵气。”   这本来是随口一编的理由,洛长鹤竟然也回答得很认真:“施主说得有道理。”   于是他转眼,对着正侃侃而谈的万鸣开口道:“万施主,恕我失礼。”   万鸣正讲到兴头上,被这么一打断一愣,眼睁睁的看着洛长鹤行至一旁,挖了个坑将自己手中的花木栽了进去。   万鸣若有所悟。   同样是挖个坑,有些人做出来就是花匠,有些人做出来就像神迹。   他觉得佛子这一举动必定是有什么深意的大智慧,心里顿时闪过了几句“一花一世界”之类的偈语,便见洛长鹤又走回来,清润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万施主请继续讲吧。”   他又磕巴了。   上一句正巧讲到,“……据长留的人说,被那妖女迷惑,因此迷恋爱慕于她的人不知凡几”,万鸣就结巴在了这,只能:“嗯……嗯,对,不知凡几。”   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聆听不发一言,洛长鹤却在此时突然轻声开口:“都有何人呢?”   万鸣:“……啊?”   他耐心重复:“都有何人呢?”   “这,嗯……左不过一些妖修、散修之类的。”万鸣绞尽脑汁的回答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动则是人妄动,进而伤其身痛其骨。”洛长鹤略显冷淡的抬眼,语调淡淡,“世人不闻正法,贪恋容华,却反怪容华误他,实在愚钝。”   这句话说得十分尖锐,万鸣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也觉得有道理,附和道:“正是,这便是佛家所说的自误吧。”他说着也笑起来,“兴许人家姑娘就是坐在树上笑了笑,那群毛头小子便昏头转向了,可能人姑娘根本就不认得他。”   洛长鹤便也低眉浅笑,飞鸟从青翠苍山间一掠而过,他于寂寞春光里的一笑也安静寂寥:“……的确,如此。”   眼前偌大的抱影林依然安静得无一丝声响,万鸣正觉得有些奇怪,手上用来联络的法器却突然亮了一瞬。   他放下心来,正要张口招呼众人已经寻到持白的踪迹,法器却又突然亮了第二下——   不好,出事了!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示警,身边人却倏然长身而起,素白的袈裟袍角一掠,刹那间已经越过深深幽林,几乎照亮天边沉沉暮色一瞬。   像疾掠而过的白色飞鸟,又像春日里不该落下的雪。   而就在洛长鹤飞身而起的那一瞬,余下众人才察觉出脚下土地的猛烈摇动。   “……师父,是地动了吗?”身后的小弟子怯怯问道。   “不。”万鸣转过头,看到佛子方才种下的那株花已不见踪影,面色凝重的示意数人上前,“情况有变,跟我来。”   *   相凝霜被种到一旁后,放松了不少。   在洛长鹤眼皮子底下不好搞小动作,这样子就方便许多。她便一面做贼心虚的盯着洛长鹤和万鸣两人的背影,一面悄悄分了一抹神识出去。   她是山水之中生出来的灵植,天性与林木山野亲近,远远比用上法器的修士更能察觉出林中的动静,神识没能游走多远,她便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这林中不但没有属于持白镜的润泽灵气,反而一股阴沉邪气,甚至有愈来愈盛之势。   死过一回之后她比从前要谨慎许多了,反复权衡之后没有再往前走。慢腾腾将神识又收了回来。   惊变于此时突起。   相凝霜被吸进了林中。   是的,吸,就跟有什么巨型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样,她整个花都被连根带起吸进了林中,而且还不只是她,千钧一发之时她斜斜一瞥,发现有几只正在水边梳洗的鸟儿都身不由己的朝着林中狂飞。   见了鬼了。   她意念一动,变回了方便行动的人形,足尖借力在迎面横飞而来的巨石上轻轻一点,灵力直直自掌中而出,只是一瞬,便生生在如雷霆巨洪一般的漩涡中辟了一块安全之地。   她正想落下去暂且观察一下形势,电光火石之际却忽而有淡淡洁净香气萦绕。   洛长鹤。   她反应快,这一念头初初闪过便立刻收回掌心灵力,压下修为,反身轻轻一跃,灼灼裙角一展于天际似星光飞火,之后就是坠落。   随即被人轻轻拉起。   那一个动作极轻,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生生将她从暴动中带着直飞而起。   借着这一高度,相凝霜才远远看到抱影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中有妖布下了瘴。   瘴是妖族的上古秘法,数百年未曾现世,据说瘴能吞噬周遭生灵,甚至是修士,继而放出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半妖。而此刻林中黑气弥漫,已经能隐约看到有半妖出没了。   先前入林的那数位方虞阁弟子,恐怕凶多吉少。   相凝霜颦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提醒,身旁洛长鹤已经出手了。   只是一杖。   法杖杖首乌黑,刃光却雪亮,一杖出而天地皆静、风止蝉寂,只有辉光自苍穹山河而来,刹那间迭烟层层而又流光万里。   一杖横担日月行。   于是下一刻云破月出,林中黑气散去。   “……还不够,得破瘴眼。”相凝霜轻声道。   洛长鹤没有看她,只是反手将她推至法器之上,他则从半空俯身而落,姿态如传说中的佛鸟载银色月光落于人间。   而人间有恶妖作乱,黑气弥漫,生灵涂炭,瘴雾不休,于是佛弃宝杖,执钩刀,开杀戒。   他的动作实在很快。   万鸣率众人匆匆赶来之际,他已经挽袖收手了,收回钩刀时的姿态仿佛抚弄莲上落雪,竟然仍是悲天悯人的样子。   传说孔雀明王右手执钩刀,向下伸者,表斩断一切众生之烦恼。   此时西山月拢云暗,被破的瘴眼苟延残喘生出滔天恶念,恶鬼的哭声与弥漫的黑气融在一起,洛长鹤拈指递出一个诀,回头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他的眸色在夜色里蓝得发墨,像烈火焚尽的雪夜,眼角却是红的,于是那杀意也显得冷淡。   相凝霜心中轻轻动了一下。   她想起上一世,黑水崖下,惊鸿一眼。   这一瞬迟疑,洛长鹤已经朝着瘴眼递出最后一击,相凝霜骤然想起什么,情急之下俯身一跃:“不对,等等……!”   已经迟了。   素白的袈裟衣角在苍山青翠间一闪而过,洛长鹤拉住了她的手腕,俯下身来有些不解的看她,相凝霜无奈,在最后的时刻里轻轻一笑,细碎月影中甚至光艳眩目。   “……真会害人,算了,等会可要好好抓紧我。”   一片黑暗。   再度睁眼,便是不一样的光景,洛长鹤也并不在身旁。   察觉到体内灵力虚浮,相凝霜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瘴数百年未曾现世,不仅人族修士对它知之甚少,就连多数妖族也是一知半解,她也是上一世曾经听浮迟说起过,瘴眼处有三十三层虚幻境,许多修士以为已经破瘴便掉以轻心,结局无一例外落入其中,修为无力施展,迷不得出,沦为瘴的养料。   她想到这,又生出几分兴趣来,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一只手已经从身后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   相凝霜一顿,却没有立刻动作。   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流连在肩头,又滑下停至腰际,随后轻轻贴上了一具温热身体,男子低低的呼吸轻轻打在她脖颈,湿润又旖旎,耳鬓厮磨。   “……殿下。”身后的男子终于开口,“奴伺候得您不开心吗?”   相凝霜:“……”   这么刺激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幻境(上)   洛长鹤睁开眼时,他正站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   长廊外满地的雪光映在廊内的桐木地板上,冷溪一般流了一地清辉,廊角悬着的绢纱宫灯在风中轻轻的荡,也于涟涟的雪光中落下疏落的影。   他眉眼轻轻一动。   身旁突然有尖细的嗓门打破寂静,作宦官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一甩拂尘斥道:“还不快走!磨蹭什么呢。殿下能瞧上你,是你祖上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洛长鹤转头,清清淡淡看了这人一眼,低声轻念了一句佛号——   淡金色流光一闪间,深红雀羽便直穿过男子心口。   尸体应声而倒。   然而不过一瞬,当场毙命的男子重又从一旁走上前,一甩拂尘,仍然操着尖细的嗓门斥道:“还不快走……”   是幻境。   很巧的是,他非常、非常地善于分辨幻境。   而幻象是杀不死的,只有找出瘴眼,才能真正离开。   洛长鹤于是浅浅颔首,应道:“好。”   那名宦官立刻便换了副神色,笑眯眯的一扬拂尘,抬着下巴道:“你这和尚还算有几分机灵,侍奉佛祖哪有侍奉殿下来得要紧。”   洛长鹤没什么表情,只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抬起头,看向长廊尽头。   长廊深处转过一段裙摆。   那一角裙摆迤逦如潋滟流水,大幅的散在沉沉的桐木地上,青雀头黛,簇簇绣出繁花情致,衬得玉筑雕栏旁深雪也如二月杏花,深宫玉阙处珠帘半开,浓烈馥郁的华艳气息也随这一方裙角袅袅而来。   “…殿下便在前头,快些上前。”宦官模样的男子上前低声催促道。   洛长鹤淡淡收回目光,却低眼看向了廊脚,那里挤着开满了玉玲珑与朱砂垒,在深冬厚雪中依然开得娇艳。   这是不应该在寒冬出现的景象。   这幻境处处真,处处假,因此才叫人难觅破境之法。   他又静静看了一会花,低下身去轻轻抚去花上落雪,神色平静而又温柔,这才直起身,依言抬步上前。   走过长长的回廊,拂开青金色的珠帘,又绕过三处垂花门,这才到了一处暖亭,暖亭四面以玻璃围宝障,琉璃做瓦顶,馥郁缱绻的暖香氤氲在亭内,一打帘便细密又缠绵的直扑人面而来。   这幻境中那强抢僧人的所谓殿下,便斜倚在庭中的琉璃榻上。   玉白金丝屏风上浅浅映出一个影子,极淡,像丹青手试色时落下的闲笔,却又极美,纤纤绰约的一段风姿。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是被身边的人哄开心了,轻笑一声,带得环佩叮当,轻轻俯下身子,给了爱宠一个亲昵的逗弄,复才慢声道:“…上前来。”   洛长鹤指尖倏然一动。   他罕见的生出几分犹疑,却仍依言绕过屏风,女子乌黑如鸦羽的眉睫便这般直直撞进他眼底。   ……是她的脸。   出现在了他的幻境之中。   …幻耶?真耶?   《圆觉经》中说: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本无次第。   意思是人心中有妄念,才会生幻象,若本就知道一切都是幻,那么幻象自然也不会出现。   洛长鹤比谁都清楚这句偈语的意思。   然而…然而。   他于是停在了原地。   可对面却一点不收敛。   榻上美人懒懒倚在铺着柔软狐裘的琉璃榻上,梅染的大幅裙摆簇簇堆叠逶迤在桐木地板,锦绣堆里散漫伸出一只玉足,足上金齿屐摇摇欲坠,顺着看下去,艳艳一点红,落梅一般染在脚尖。   有容貌清秀的小侍,正温柔小意的伏低身子,为面前的美人染甲。   其实并不是如何出格的动作,但却满眼都是无双艳色,想避开她眼波流眄若落花窗前的眼,却又有她细白纤巧的踝撞入眼帘,延伸其上是修长亭匀的小腿,皮肤透而白,薄薄一层覆盖在精巧的骨骼上。   这般风流,这般怜,然而连目光放上去都嫌重,怕太过唐突污浊,扰了她滟滟惊春的美。   相凝霜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人。   洛长鹤平日里,总是穿一身素白的袈裟,冷寂疏朗如长空深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尔等凡人离我远一点”的气息。   这会就不同了,兴许是为了配合整个大环境,他身上的袈裟也变成了寻常僧人穿的暗红袈裟,尽管神色还是冷淡,但昏昏亭内他露出的一截脖颈像浸了月光的白玉,被暗红袈裟一衬,便生出几分难言的风流。   不过,他自入内,就没有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   她轻轻挑了挑眉稍,随手打发走身边的人,支起下巴向前倾了倾身子:   “大师……上人。”她支着下颌笑得眉眼弯起,嘴里喊着再尊敬不过的称呼,声音却低柔微哑得像个梦,“你既然已经见了我……”   她似乎乐不可支,笑得带出气声,如同微绒柔软的花蕊轻触人的掌心,簌簌的痒。   “就不愿意来……亲亲我?”   洛长鹤蹙起眉。   他生得好实在不必赘述,但偏偏气质冷清孤远,几乎盖过容色,也因此眉眼甚至显得浅淡,湛湛深蓝眼眸却始终姝丽。   这样的一双眼,无论看什么人,都仿佛隔了层迷迷渺渺的雾气,是三十三重天上神佛看世人。   相凝霜却在此刻发觉,洛长鹤几乎是飞快的、仓促的,瞥了一眼她的小腿,才皱起眉的。   ……这是在皱什么。   她在心里嚯了一声,还没说出玩笑话来,下意识跟着一看,便发现自个小腿上多了一道划痕。   似乎是个挂在软帐四角的银质嵌碧的熏香球,松了系带跌在榻上,她不经意一动,便划开了个细细的口,这会才渗出一点血来。   幻境是假的,幻境里受的伤却是真的,但相凝霜没怎么当回事,正要回过眼继续开口,洛长鹤却动了动。   他以指为刃,割下了袖口一片衣料,抬手递给她。   相凝霜愣了愣。   她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没想到这位神仙在幻境中性子都好了些,竟然会管她这么一点点马上就能自愈的伤,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我碰不到伤口。”她摇了摇头,多了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这话半真半假,伤的位置确实刁钻,但扭着腰也不至于碰不到。   她是做惯了的逗人玩,其实已经等着洛长鹤冷脸颦眉了,没想到眼前人闻言顿了片刻,反倒轻轻闭上了眼。   而后他低下身去。   动作很轻,轻得依旧冷淡与疏远,然而却温存,几乎像盛夏落下的雪。   他就这样闭着眼,隔着一层衣袖,轻而快的替她包起伤口。绕过、打结,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点似是而非的触碰,瞬息之间便退开。   她惯用的轻薄嬉笑,有人珍而重之,近乎虔诚。   相凝霜又怔了一瞬。   这一连串行为超出她认知,她半晌才回过神,抬手便眼疾手快牵住他袈裟一角。   “……你怎么不看我?”   她眼中轻轻含起笑意,话音在舌尖半转轻含,声音低如气声:“听说出家人看什么都满目是佛,你现在看一看我,还能看到佛吗?”   说完还觉得不够,她略直起身,抬手拉上了面前人的领口,微微抬起精巧下颔,继续调笑道:“……如何?你此刻眼中…”   如玉指尖轻轻拂过心口。   “…心中,只有我吧…”   声音更低,几乎是耳鬓厮磨的情话:“…上座?”   洛长鹤倏然抬眼。   相凝霜忍不住笑起来,直直迎上他目光:“上座,您没能抓紧我呢。”   不能再逗了,不然等会闹大了,还是老老实实战友相认,她选了先前说的这句话来对暗号,想让洛长鹤放下戒心。   没想到洛长鹤却突然动作很大的往后退去——   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整个人如梦惊醒一般,几乎是冷着脸、神色生硬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这突然又怎么了。   相凝霜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被自己逗生气了,便忍住笑认真道:“幻境中虚虚实实,我也是谨慎起见才这样试探的。”   她眨眨眼,讨饶一般:“上座不高兴了吗?别生气了…”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她领口松了些,露了大半纤细锁骨,薄而透,像清润可透灯影的瓷。   洛长鹤却一眼都没有看她,甚至拈起腕上持珠,淡淡说了句:“施主多虑了。”   又正经,又冷漠。   相凝霜突然冒出一点微妙的猜想。   在她没有说明之前,洛长鹤到底知不知道她不是幻象?   如果知道,他何必跟被踩了毛一样,变脸变得这么快。   如果不知道……他对着只是个幻象的自己,何必还要去管那一点伤口呢。   难搞。相凝霜被他自相矛盾的反应搞的一脑袋浆糊,但眼下时机不对,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在心底又唏嘘了一会,向后倒在了铺着柔软皮毛的榻上,一边享受幻境中的奢靡腐-败生活,一边开始跟洛长鹤谈正事:   “我从前还是花的时候,听其他修炼的精魅说起过瘴。我们现在应该是落入了瘴中的幻境……您坐啊…要想破瘴,就得找到瘴眼。”   “瘴眼并不好找,没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只是听说藏在幻境中不太对劲的地方。”   洛长鹤闻言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才开口道:“那几名方虞阁弟子,应当也在幻境之中。”   相凝霜没理解他思维怎么如此跳跃:“怎么说?”   洛长鹤终于舍得看她一眼:“我方才在林中破瘴时,以及现在身处幻境之中,都能感觉到这妖瘴尚不成境,应当是无法立刻吞噬数名修士的。”   所以才会像笼草一样,将虫豸拉进笼中,再慢慢消化。   “…很有道理。”相凝霜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幻境是有自己的规则的,我们只能顺着规则来,否则就变成了鬼打墙。”   她举了个例子:“比如,在这里,我是一个强抢民男行事放荡的殿下,那我就只能继续行事放荡,祸害良家,不能突然收心。”   洛长鹤听得拧眉:“你要如何…祸害…?”   “只是装个样子。”相凝霜笑眯眯,“我修为低,才化灵没几天,什么都不会,只能靠您了。”   洛长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唔了一声。   他随即起身,毫无留恋般准备离开,临走却想起什么一般顿了一顿,半晌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来。   碧蓝深翠,是一片孔雀尾羽。   “幻境中变化无常,施主修为尚浅,带着这个,可保灵台清明。”他将孔雀羽递过来便收回了手,语速也快,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   总之,就是无论肢体还是语言,都清楚表达出:这只是一个很不值钱的东西,我随手一给,你就随手一收吧。   相凝霜想了想,也很快收下来:“好,您去吧。”   “…很漂亮。”   眼看着洛长鹤将将转身,她又轻声补上一句。   洛长鹤没有停顿,十分不留情面的快速否定道:“这不是我的。”   相凝霜笑眯眯:“我没说这是您的。”   洛长鹤:“……”   洛长鹤直接走了。   于是她便捧着孔雀羽软倒在榻上,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这人还有几分好玩,有几分……可爱。   乐着乐着,她想起来点别的东西。   直到方才说笑,洛长鹤的眸色才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淡霁色,而抱影林中那冷淡一瞥,冲天黑气中他眼瞳分明仿佛烈火焚尽的深雪,几乎如同上古传说中堕于魔界破印而出的孔雀大明王。   ……这人真是好多秘密呢。   她没骨头一般撑着额角,慢慢思索着,帘后侍立的清秀男子见状,便小心翼翼的上前侍奉,手势轻柔的按着她的肩膀。   揉肩的力道恰到好处,一寸一寸温柔膜拜过去,帘幕重重里她似是有些懒怠的微垂眼睫,私语一般轻声开口。   “…还要继续装吗?”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幻境(中)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闻言轻轻一顿。   随即身后的人含混轻笑了一声,绕过琉璃榻,露出本来的一张脸,含笑道:“……我总是瞒不过你。”   是浮迟。   他看起来竟然还有点高兴,唇角轻抿,是他真正愉悦时才有的笑意。   她一眼便能认出他,所以方才在他面前与那佛修那般亲密,也只是做戏吧?   阿霜对他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心底起了真正的甜蜜,便连带阴郁狭长的眉目也舒展开,浅灰璀然的一双眼春水一般:“……我一直想见你穿这样华美的裙装,果然好看。”   相凝霜没说话。   瘴是妖族的主场,妖修藏身于瘴便相当于雨汇江河,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是找不出来的。她能看出来,只不过是因为熟悉。   上一世最后那几年,浮迟的性子越来越疯,有时若有哪个修士对她献殷勤,他便会变幻成那个男子的模样来寻她,她若是不理会也还好,若是稍降辞色愿意应付,他便会立刻杀了那人。   衣摆沾着的鲜血尚未拭干净,浮迟只是低着头一根一根吻过她手指,仍然顶着那张幻化的脸,像沉浸在一场罗浮梦中,低身呢喃道:“……喜欢这张脸吗?我一直用好不好…只要你喜欢。”   ……疯得她都害怕。   她实在心堵,懒得看浮迟那张脸,皱着眉问道:“你进来做什么?什么时候进来的?”   浮迟依然笑吟吟的:”当然是为你寻持白镜,我也只是比你早一会子入瘴。”   相凝霜回忆了一下上辈子她视角中的持白镜归属问题。   先在浮迟手里,然后她骗过来,最后洛长鹤横插一杠,结果她到手的鸭子飞了。   那浮迟又是怎么搞到手的。   这只狐狸肯定知道许多内情,相凝霜轻飘飘试探道:“你的意思是,那妖仍在瘴中?可据我所知,妖族有本事布下恶瘴的妖修也没几个。”   浮迟点了点头,很赞同的样子:“确实,我也十分意外,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人物。”   啧,装模作样,绕来绕去不说正题。   相凝霜心知浮迟只是一向爱在她面前装乖,实则行事诡谲隐秘,藏一肚子坏水,也懒得与他多说了,自己低下眼思索起来。   她这么想着,浮迟却凑上来,支着下巴问她:“我伺候得阿霜舒不舒服?”   相凝霜:“……”   相凝霜:“你就给我捏了捏肩,算什么伺候。”   当初不该搞狐妖的,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撒娇调-情,毕生理想就是把她拐上榻再蹭她一身毛。   “你还是早点出去吧。”她摆出一副不解风情的脸,“那位佛子尚在幻境中,你不能久留。”   浮迟闻言讥诮一弯唇角,低声道:“你何时与那佛修有这么深的交情了?”   他的关注点果然一向都集中在这里。   她彻底不耐烦了,一句话都不想多说,面上神色依然散漫,似笑非笑的唔了一声。   浮迟神色冷下来。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浅浅一双眼瞳盛了夜色华灯一般,又说道:“说起来,恶瘴迷心,在这幻境中,只要用点法子,就能看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世人都说佛子禅心大道,你就不好奇,他又存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念想吗?”   竟然想动洛长鹤,相凝霜都不知道说他不知死活还是野性难驯了,   “那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   相凝霜把手中把玩的一支玲珑耳珰扔出去,坠在青玉盘边,发出泠泠的一声响。   “我这遭只是想要取持白,不想节外生枝,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事。”   浮迟听出她的不悦来,半晌才像是服软一般:“好了……别与我着恼…”,他捡起她扔了的耳珰,声音低下来,“我听阿霜的话,这样总行了吧?”   *   相凝霜挑挑拣拣,从白玉盘中挑出个饱满透红的石榴,一边摸了摸自己只剩一边的耳珰,一边心情很好的开了皮,又躺回了铺着柔软毛皮的软榻上,准备舒舒服服做在后的黄雀。   浮迟顺走的她那枚耳珰上,被她附了一丝灵识。   她干起这种事一向得心应手没什么负担,这会子只等着察觉到一点持白的气息,便直接动手开抢。   结果还没等她躺好,洛长鹤便又回来了。   相凝霜不禁生出一点很莫名其妙的心虚来。   因着这点心虚,她难得端正了坐姿,小心翼翼的偏头问他:“上座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她方才折腾了一大通,发髻也散乱,眼巴巴看人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可怜,洛长鹤不动声色的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淡淡摇了摇头:“无事。”   他复又蹙眉:“方才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   相凝霜心里咯噔一下,想着洛长鹤应当察觉不出什么,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   她拿不准他问话的用意,便紧接着转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要等一等。”   洛长鹤背过身去,幻境中也有日夜之分,此刻缺日昏昏,窗外海棠花影摇动纷纷,他在一半花影一半日光中低眉拨珠,不急不缓的跟她解释:“我方才查验了这一方境,境中异气相叠,雁行玄襄,沟垒已成,无所出泄。但天珠、天铁二位……”   “也就是修士更熟悉的坎、巽二位,瘴气有异。因此,要等……”   “…等一场雨。”   巽风坎水,成雨。   相凝霜轻声接道,抬头看向他,小猫讨赏一般弯着眼微笑:“我还挺聪明的吧!”   窗前玉砌雪堆的僧人微微偏过脸,仿佛对她的软语爱娇无动于衷,“施主且休憩一会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相凝霜还在琢磨那点雨的事,忽而眉心一痛,一凉,差点忍不住伏下身去。   是魔气!几乎转瞬即逝,寻不到踪迹。   浮迟那里不对劲。   她心底泛起森森的寒意,心知肚明在潜魔渊被封百年后,东境出现魔气这个事实,到底意味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所以,这瘴,或者说整个持白镜被盗一事,根本就不是几个流窜恶妖所为。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在瞬息之间沉静下来,还未等眉心的痛楚过去,已经被一片洁净冷寂气息笼罩,有凉而软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眉头。   一瞬间,黑云翻滚处有落雨莲花,云散潮静。   大清明。   相凝霜忍不住轻轻喘了一口气。   晦日落西山,暮色无声浸染整座亭台,他在这样的暮色里第一次看到她眉宇奄奄,单薄似蝶——   有蛇蚁蜿蜒而入,蚕食他生来纯白魂魄,牵出细而隐秘的一点痛意。   他握紧他手中持珠。   “如何了?”   逆着光,相凝霜看不清他神色,只能听见他清冷嗓音一如往常,便轻轻抚了抚额角,惯性抿一个笑出来:“无事……”   她迟疑了一瞬。   幻境中危机四伏,又似乎有魔修暗中蛰伏,洛长鹤此时修为被制大半,稍不留意便有莫大危机,但……不能说,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何知晓,想拿到持白更是痴人说梦。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应该是跌入瘴中的时候吓着了,方才有些晕。”   洛长鹤直起身。   他仿佛是沉默了片刻,半晌才转身道:“……我去破瘴。”   干巴巴一句,不像安慰不像保证,相凝霜心里却动了动,下意识喊住他:“等等。”   “现在强行破瘴也不过无用功,还是等一等吧。”她朝着漏花窗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动了动,“已经起风了,估计雨也快要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们就待在一块等雨吧。”   就当她做回好人,相凝霜心想。她是花木灵体,算半个妖修,在瘴中修为被压制得不算太厉害,罩一回洛长鹤也行。   没想到洛长鹤却摇了摇头:“我去亭外等候。”   避她唯恐不及似的,相凝霜不太爽了,细声细气的质问他:“方才上座还坚持为我治伤,之前在寺中也愿与我同殿诵经,怎么现在便不愿屈尊与我共处一室了呢?”   他明显不善应对这样直白而甜蜜的对峙,只是垂下眼,连呼吸都放得细如游丝,淡淡回了一句:“施主多虑了。”   相凝霜其实大概知道他在不自在些什么。   天此时已经完全的黑了下去,暖亭中也亮得昏昏,香灯半卷,翠羽帐停,烟气悠悠里化了融融暖香,恰如对面金丝屏风上牡丹浓艳初绽,让人不禁想到锦绣帐下颈项交缠,暧昧缱绻。   整个就一盘丝洞。   千百年被世人供在莲台云端,哪里能适应这样的红尘之香。   相凝霜看他在沉沉烛火中近乎隐忍的低眉垂目,仿若于阿难地狱之中受难的释子,又忍不住要开句玩笑:“出家人常说红粉骷髅……”   “上座也曾说过…我在您眼中不过天边烟云,又何必介怀呢?”   漏花窗徐徐吹过穿堂风,她长而宛转的披帛被吹落,一点桥下春波。   洛长鹤看着,指尖轻轻一动。   仿佛仍是想伸手一挽,然而徒劳,只触一手微凉夜风。   确实是云。   飘然而去,不知曾有人,为她淋过一场雨。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幻境(下)   “……你觉不觉得,有点无聊?”   相凝霜剥完第三个石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洛长鹤虽然是答应待在室内了,但一句话都没多说,闭目诵经坐得离她八尺远,她在瘴中也无法修炼,只能在一片死寂里硬生生坐了半个时辰,头一次感觉到所谓长夜漫漫。   这个词还是她从一个用刀用得很猛的小姐妹那里听来的,那小姐妹下山历练的时候遇见了个十分看不顺眼的合欢宗男修,一见面便打了个昏天黑地,这么打了好几场,某一天那男修突然邀她去喝酒。   冬夜桥上薄雪,披着缃色大氅的男子齿贝唇朱,声音也好听:“……长夜漫漫,一起喝一壶酒吧。”   她那小姐妹当场便怔了一怔。   然后抽刀暴起,酣畅淋漓打了一架之后凯旋而归。   啧,打得好。   相凝霜回忆完更是无聊,甚至也想和洛长鹤打一架,但好歹理智尚存,便换了个方向:“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洛长鹤顿了一顿,才慢慢抬眼看她。   她正仰着脸瞧他,从他的角度看去,眼神清亮,湿漉漉一汪玉。   相凝霜看他终于有了反应,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了,在窗边探出身轻巧拔下两根细草,先斩后奏一般塞到他手边:“斗草,知道吗?”   洛长鹤看向她塞过来的细弱草枝,心知她实在无聊,便温声建议道:“施主若是无事可做,可要跟我诵经?”   这建议其实十分体贴,甚至珍贵,换任何一个人听了都要受宠若惊,但相凝霜很不识货,十分坚持的要给他普及一些民间游戏:“不要……你试一试嘛,南域人常玩这个的,夏日里踏青采芳,寻折百草,或以对仗互报草名,这叫文斗。或以叶柄相勾……”   她说着勾起手指,将两棵草株缠在一起。   “……捏住相拽,断者为输,这叫武斗。”   相凝霜笑眯眯把草叶凑近他:“试一试嘛,赢了的话我给您剥石榴吃。”   她伸过来的手指冷白,姿态却软绵绵,像新落的细雪,若是不赶紧伸手承接,便要飘摇坠下枝头。   洛长鹤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终究是抬手衔住草叶。   他捏好了,身体却不动声色往后避了避,惜字如金道:“然后呢?”   “拽啊。”相凝霜干脆道,又补充一句,“…但也不能用力拽,不然你自己的叶子便要断掉哦。”   洛长鹤蹙了蹙眉。   他极少露出这种为难神色,却实在不知该拿手中这一株细弱草叶怎么办。   要用力,却又不能太用力。   ……似乎是要赢,却又似乎该输。   他僵着手指,尚未想个分明,另一头的草枝已经断了开来。   “哇。”相凝霜眉稍扬起,神色鲜活得亮起来,“……你赢了!”   对比起来她才像是赢家,兴冲冲的抱了一怀红艳艳的石榴来,捧给他看:“我愿赌服输,你拿一个吧,我剥好了的。”   她风风火火得不容拒绝,洛长鹤在袖中蜷了蜷手指,不去接又怕不尊重,半晌才伸出根手指,拈花一般小心翼翼的拿起来:“多谢……施主。”   相凝霜没顾得上回话,她取石榴时手上沾了汁水,嫌弃粘腻,又不想浪费灵力清洁,便起身寻了布巾擦拭,半晌才回头应道:“谢什么,是我输…”   她说到一半的话卡了壳,没想到自己转过头,能看到洛长鹤真的在吃石榴。   他在夜色里微偏了头,小小一点石榴籽被拈在指尖,随即送至唇边轻轻一沾。   那姿态很仔细,甚至慎重,细而慢的品尝他所未知的甜。   他吃完了一粒,却仍低眼瞧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其上除了石榴香气,还有其他的隐秘气息。   相凝霜破天荒的生出一点不自在。   这不自在实在莫名其妙,她平着嗓子说了句再来,洛长鹤便依言点头,很配合的放下手中榴果。   她又折了两株草叶,依样缠在一起,本是十分自然的递了过去,一抬眼却又看到洛长鹤正巧仰起脸,仰出薄薄一线唇,轻红柔软。   ……嘶。   这张脸可真是…   她脑子里蹦出佛龛艳骨之类的浑话,乱糟糟还没压下去,手中草叶便一颤。   竟是洛长鹤那头断了。   他似乎也是没料想到,顿了一顿才抬起头,神色尚钝着,不知道作何反应。   “你输了。”相凝霜用指尖敲敲石榴,很得意的样子,啪嗒啪嗒的,“该你给我剥了,上座。”   人妖魔三界四洲,能吃到洛长鹤剥的果子的人,她肯定是头一份。   这要换个人来想,肯定是觉得佛子温和纯善平易近人感动得要死,但相凝霜只是美滋滋,果然不愧是她。   “…好。”对面轻轻应了一声。   相凝霜原本还想他会不会不认账,闻言下意识觑了一眼,便看到洛长鹤已经偏了脸去挑未剥皮的石榴,在月色淡白光晕里,眼角洇出淡淡的红,线条柔和微弯——   含了一点笑意。   …或许也不算个笑,嘴角弧度甚至还没有他开坛讲经时微笑的弧度大,但她偏偏能察觉他此刻神色淡而暖,带着从未有过的松弛,仿佛深雪堆里终于映上片淡金日光。   她又想起他方才输了游戏,那一瞬的笨拙与无所适从,像第一次被人递了烟火玩的稚童,瑟缩而惊喜,不知是怕火焰灼伤他,还是怕火焰不喜他。   他做佛子的这数百年,想必是如雪洞冰湖,不曾听过一点人间声色。   相凝霜又敲了敲。   “要这个。”她指使得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客气。   洛长鹤依言取过,好脾气的不负慈悲之名,淡黄嫩皮从他洁白指尖簌簌而下,显出里边剔透艳红的籽来。   相凝霜随剥随取,一边吃一边闲聊:“上座难道从来不曾做过什么玩耍吗?年幼的时候也没有吗?”   说到“年幼”时,他指尖停了停,声音不辨喜怒:“不曾。”   她想一想,也觉得合情合理,随口接了句:“上座果真……”   话音未完,洛长鹤却清清淡淡一抬眼。   “…口弈。”他说得很慢,似乎是迟疑,“算是吗?”   “勉强算吧。”相凝霜接一句,又故意想寒碜那群佛修一句,“怎么堂堂大法华寺,连个棋盘都不给您准备吗?”   洛长鹤听了她这样促狭的话,也并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一挽袖口,倾身递过来剩下的半只新剥得干干净净的石榴,榴果清甜气味盖不住他衣袖间淡淡摩柯曼殊花香气,如水一般浸润鼻息肌骨。   “…是有人教我的。”他收回手,指尖透白如冷玉,剥完了也干干净净,“那个时候,用不了棋盘。”   这话有几分奇怪,相凝霜听得轻轻一扬眉,重复道:“用不了?”   三个字轻轻巧巧落在夜里,洛长鹤却沉默下来。   他轻闭了眼,拨弄了几下持珠,半晌才慢慢道:“施主,你该歇息片刻。”   相凝霜轻轻一怔。   难不成她表现得很明显么,他怎么看出自己累了。   自方才魔气一现,她灵识受惊,这会确实有些疲乏,但身处瘴中实在不能松懈,她兴冲冲撺掇玩游戏也是为了让自己精神些。   “能与上座对坐灯前,我哪有心思歇息?”   她不大习惯被别人看破心思,下意识撑了脸颊软语,随手拣起一支琉璃钗簪在发里,抿起的笑被烛火一晕,雾雾蒙蒙,看不真切。   又是这样。   这样雾里看花的亲昵,这样信手拈来的情话,她借着烛火含笑看来的眼神太涟涟含情,露湿晴花一般,让人明明清楚这不过是随手施舍的亲近,却还暗暗祈愿一瞬,她也为自己曾动过情。   只是一瞬而已,要的不多吧。   “只歇息一刻钟。”洛长鹤仍然在拨弄持珠,语调清冷平稳,似乎半点没被她絮絮软语所扰,“施主此刻灵台内淤,心神不稳,破瘴时恐生变故。闭目养神一刻钟吧,我守在外间。”   他言毕,轻轻一抬手,熄了一盏烛火,一旁的紫檀白绢屏风随即轻巧移至正中。他起身拂帘绕过屏风,一敛衣袍,背对着她的方向坐下来。   半点没给相凝霜说不的机会。   她有几分无语和好笑,但也清楚他说的确实是对的。在夜色昏昏里困意也慢慢生出来,与方才不同,她此时闻到一点优昙香气,让她想起月明风润下流泉潺潺而过,于是连倦意也来得安全而缓慢,温水一样裹住手脚。   她想了想,靠在窗边慢慢闭上眼睛。   月亮也跟着静下去。   她呼吸轻轻,几乎没有声音,倦极也存了一点清醒。   而屏风这边,阖眼诵经的僧人在心中念毕最后一句,清淡的影落在桐木地板上,难描难摹的一段风姿。他睁眼,看向自己始终半握的掌心。   掌心清透,落一点殷红如血石榴汁液,盈盈,像女子鸦鬓珊瑚钗一朵,又剔透,似指尖丹蔻玲珑。   他用目光轻触,以一刻钟为期,贪恋一百二十七年未曾有过的近。   身后人呼吸越发轻细,乌云隐了弦月踪迹,他缓缓合拢手掌,似在梦与醒之际,轻吻欲散的月光——   檐下风铎却骤响。   雨来了。 第12章 月下霜   几乎是在雨刚刚落下的那刻,相凝霜便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发现洛长鹤不见了。   这厮竟然撇下她自己去破瘴。   她立即起身径直奔下中庭,正要往幻境中的巽坎二位去,视线中却虚虚瞥到有黑影斜斜刺出来,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朝她后心袭来——   有什么东西隐在半开的门后阴影处,气息极弱微不可察,趁着她穿堂而过的这一刻暴起出手,几乎在眨眼间已有破空声逼近。   相凝霜下意识运起灵力,转瞬又想到什么一般立即收回,并不正面迎上,反而一脚踢开窗户跃了出去。   窗外是一片莲池,她拂花渡水而过,将将要登上岸边回廊时,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个小魔使,难怪她和洛长鹤都没能察觉。   魔使是最低一等的魔修,尚未修炼出魔体,还保有肉身之躯,修为也极低下,因此周身几乎没有外溢的魔气,一般出现也只是被用来刺探消息,属于不用费什么力气对付的小喽啰。   看来她之前感受到的那丝微弱魔气便是从这来的。   相凝霜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依然没敢出手。   雨丝斜斜如织,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虽说杀个魔使不过是随手一招的事,但眼下不行,境中落雨,瘴眼出现,洛长鹤此时恐怕正在破瘴。这个时候瘴中若是除了瘴眼处还有别的灵力波动,是极危险的事,不仅瘴眼处会有异动,整个妖瘴也有可能坍塌。   总不能不顾洛长鹤死活吧,人家还辛辛苦苦破瘴来着。   相凝霜有点烦,既烦自己不该闲得做好人,搞的窝窝囊囊左右为难,又在心里大骂这是哪个王八蛋设的局,这不就是搞了个道德困境让她选吗。   回廊快要到头,身后魔修仍然紧追不舍,她拿定了主意,并没有继续向前,反而在半空中身子一折,斜斜迎了上去。   “砰”一声,她压在魔修身上,重重出了一拳。   一拳既出,她连一瞬都没敢停,紧接着一连串凶狠的近身杀招连出,缠臂、窝勾、肘击、膝顶、指刺、封喉,生生用每一招不带任何修为的外家功夫制住那魔修找不到空隙运功。   大白话讲,被打懵了。   毕竟时下修士尚雅,一向端着“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的作派,哪怕是切磋对敌,那也要是飘飘然千里之外制胜的,对于什么近身拳脚那是鄙夷得提都不愿提,认为这些不入流的招式是下界无缘修道的凡人才用的,哪有修士去跟□□打脚踢的,不成体统。   但相凝霜实在是比较叛逆,所以便学了,虽然确实没什么地方用,只有温逾白还曾经陪她过过几招,不过技多不压身嘛,现在不就用上了。   最后一招折骨,她干净利落的扭断了这倒霉催魔使的脖子,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她没打算留活口问话,眼下处境复杂,魔修又都是出了名的诡诈,留着也问不出什么,还给自己留个定时炸弹。   雨愈急,天边隐隐有晦晦如烟乌云,被西风吹散。相凝霜没敢再耽搁,提气往巽坎二位飞去。   她来得迟了些。   堪堪落下时,她只看见惊虹般一式,杀意穿云裂石,刹那逼近天际。   “哧”   极轻的一声,仿佛薄刃划破戏台大幕,随即眼前的华美王庭玲珑台阁,连同那斜斜密密雨丝与天边暗云,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茫茫一片,如同落在暮云层层。   而洛长鹤在这样的暮云中收回手,指尖梅枝上落雪仍在,雪后他深蓝眼眸如渊,水光云影,皆沉沉在渊。   即便是在幻境中修为被制,但这无锋梅枝,也能劈开云山万重,夜水长长。   一片茫茫里,他已经变回了原本的素色袈裟,身影淡得像月光底下的霜,身后是稀薄淡白的暮云与长空,整个人像摇摇欲坠又振翅欲飞的鸟,相凝霜匆匆赶来时,甚至疑心他也是幻境中的一部分。   “…上座!”   她提着裙子哒哒的跑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分关切地凑在他眼前:“您没事吧?”   这是真关心。   看这样子妖瘴已破得七七八八,凭洛长鹤的本事,说不定也已寻到了持白的踪迹。   她心下想着要如何套话,语气也变得温柔,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珍惜着眼前的人。   洛长鹤垂了眼看她,没什么表情,霁色的眼眸也是冰冷的。   孔雀尚美。   他这一生,见过的美却屈指可数。   于幻境的血污炼狱中挣扎数百年,剥皮剔骨之痛日日加身,唯独只得到过一点垂怜。   虚幻如月下霜的垂怜。   相凝霜见他没反应,又往前凑了凑。   这一下凑的很近,她甚至能看到他眼角的褐色小痣,淡淡的一点,落在薄薄的眼皮上,轻轻一抬眼便寻不见了,半遮半隐的一点秘密。   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洛长鹤却突然伸手,重重将她拽了过去。   嘶,他怎么突然如此热情似火。   她一愣,下意识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先反抗一下,耳边却听见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落下来的声音。   像雨声,但很显然并不是。   “是血。”洛长鹤淡淡开口,很快便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惜字如金的解释道,“妖血,若是沾上身不好。”   妖血?   “是什么妖啊?”   “狐妖。”   她顿了顿:“…狐妖?”   这幻境中应该只有浮迟那一只狐妖吧?他难不成撞在洛长鹤手里了?   “哪里来的狐妖……上座伤了他吗?”   相凝霜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洛长鹤闻言却转过眼瞧了她半晌,眼神轻飘飘的,好一会才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你的耳珰呢?”   相凝霜:?   相凝霜一怔。   她下意识抚上了耳垂,心想她耳珰早就给了浮迟,洛长鹤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对,他竟然还会注意自己的耳珰?   她生出点心虚,以为洛长鹤察觉出来了点什么,便装作回忆的样子:“…兴许是掉在哪里了,我没有注意。”   “……上座眼力真好。”   她积极的画蛇添足,补上一句牵强的好话。   洛长鹤轻轻唔了一声,脸色好像更冷了些。   ……他怎么看起来有点生气。   相凝霜此刻突然朦朦胧胧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洛长鹤不对劲。   他平日里的温和慈悲,眼下似乎被刺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边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冰冷的、尖锐的,像一个铅灰色的影子笼在她面前。   尚没想清楚,但相凝霜本能一般想溜。   她也立刻这么做了,一面稍往后退了几步,一面柔声道:“我还是……”   “别退。”洛长鹤却出言打断她,声音仍然淡淡,甚至连眼神都有几分怠惰的意味,“你会掉下去的。”   ?   相凝霜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会突然有一个洞?”。   “是下一层幻境的入口。”   相凝霜不可置信:“……妖族的幻境都这么穷酸又直接吗?”   这么大一个黑乎乎的洞,生怕人看不见掉进去吗?   她惊讶时眉梢会轻轻扬起,远山掠起飞鸟般的一个弧度,眼睛却会弯一弯,鲜活生动得转瞬即逝。   洛长鹤平静的注视着她。   一般说来,接下去会是一个似有所悟的眼神,然后是了然的浅笑,唇角勾起蜜糖一般甜蜜的笑意。   她对很多人这样笑过,对他也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只有这些关于她的、细碎的记忆,被仔仔细细攥在掌心,是他仅有的可以独占的宝物。   洛长鹤顿了顿,仍然耐心的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已经破了瘴,只剩下其中最凶险的一层幻境没能坍塌,但它的入口也已经被破,因此便成了这样。”   “原来是这样。”相凝霜又对洛长鹤的修为有了新的认识,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干起来,便不动声色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对了,要寻的宝物寻到了吗?”   “施主请先行离去吧。”洛长鹤没有看她,手上很慢的拨弄着持珠,“我尚有一事未做。”   作者有话说:   小孔雀:我要杀了那只狐狸 第13章 细雨归鸿   人与人的思想境界是有很大差距的。   相凝霜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不好,这人肯定有什么事不想让她知道,说不定就是要撇下她自己去拿持白,甚至有可能已经拿到了持白!   于是她立刻摇头,非常坚决:“我不能留上座一个人!”   洛长鹤闻言,突然抬眼看向她。   这个眼神很轻,但几乎带着执拗的重量,一意孤行的落在她身上,锋利得要将她灼伤。   洛长鹤似乎是弯了弯唇,又似乎没有,只是语气冷淡地开口:“施主与我并无纠葛牵绊,也无应尽之责,有何不能?”   他其实很少说这样的话。   冷淡至此,不留情面,几乎拒人千里之外。   像被碰到伤处激怒的野猫,下意识摆出伤人的架势。   相凝霜一怔。   她不知道洛长鹤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尖锐,原本能随口搪塞的甜言蜜语一时甚至说不出口,只能下意识以退为进道:“上座这是生我的气了吗?”   洛长鹤不说话了。   整整半晌后,他才收回目光拨弄持珠,声音压得很低:“……出去吧。”   她甚至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   ……到底是没有承认他在生气。   相凝霜有点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又很不同,她不知为何觉摸出几分隐隐的稀奇,于是并没有选择一走了之,而是上前了一步,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洛长鹤之前给她的那枚尾羽。   “我还是朵花时,经常有鸟雀栖息在我旁边啄梳羽毛,动作之间能够看出,对尾羽十分珍爱。”   她轻轻抬起头,目光澄澈又清明,风风韵韵,像含了一汪水。   话音似乎也含着水汽:“上座以此物赠我,我欢欣珍惜还来不及,怎能说没有纠葛呢?”   世人都敬他,畏他,要将他磨去人气只剩神性,送出凡尘之外膜拜尊崇。   她不是。   她要将他拉回来。   他不该相信,不该当真,不该给予回应的。   甜蜜的话语不过似真实假,正如扑火飞蛾固然可怜,但又怎能因此去怪罪火光呢。   洛长鹤轻轻皱起眉,却仍然仿佛受到蛊惑一般,犹豫了许久才开口:“你……”   相凝霜看向他,却见洛长鹤一瞬间冷了脸色,几乎是下一瞬,耳边便响起了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   满天飞羽。   刹那间牵起一道横贯长空的辉光,烟云万里千丈流金,素衣的佛子倒飞而起,深蓝暗翠的雀翎散在漫空,而充满杀气的一刀,直直刺破满天飞羽,冲她身后而去!   相凝霜一瞬间捏紧了指尖,几乎是硬生生按下了危险来临时本能的修为暴涨,十分精妙的微微侧身。   “嗤”一声,灵力刺破血肉的轻响。   妖气四溢。   相凝霜一僵,心里暗骂一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   浮迟。   这个疯子。   她多多少少清楚浮迟在这趟浑水里没少掺和,毕竟这只疯狐狸的立场向来比较混沌邪恶,但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知死活,非要来和洛长鹤正面刚上。   浮迟统领扶山十二宫,修为自然极高,但对上洛长鹤还是不够看,她自问已经仁至义尽,软的硬的都劝过了,他却铁了心想杀洛长鹤,便不是她的问题了。   浮迟受了伤,但出手仍然十分狠辣。   瞬息之间交手,灵力妖气已然炸裂,四溢的杀气刺破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妖瘴,原本的一片雾白散去,露出了树郁层层,林木荫荫。   他们彻底回到了原先的抱影林中。   相凝霜已经躲去洛长鹤身后了,她很怕浮迟突然作妖把她拉下浑水,因此恨不得跑得远远的。   而原本守在抱影林中寻觅破瘴之法的万鸣一行人早已被惊得愣在原地,勉强记得摆出御敌的阵法,眼睛还直直盯着洛长鹤。   尽管传闻甚多,但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佛子出手。   实在是洛长鹤那张脸生得要命,整个人气质又神仙又飘逸,因此世人都以为佛子干架也都是仙气飘飘高深莫测,坐在原地打个坐念个咒妖邪便灰飞烟灭。   但其实不是,他们没想到佛子动手时杀意横生,连戾气也尖锐,一杖一刀斩千里恶鬼,恨不能荡平地狱修罗。   圣人说神佛一体,大抵如是。   在场众人心中都不禁这般想道。   相凝霜心中却有些发紧。   浮迟气力难继,颓势已显。   无论如何,她总是不乐意见他死在这里的,正想要做点手脚助他离开时,浮迟却轻笑一声开了口。   他受了伤,面色苍白,眉眼更显得阴郁美艳,却仍是那副慢悠悠的腔调:“我不过是想向美人还珠,佛子何必苦苦相逼,不愿成人之美呢?”   相凝霜:…这人想干嘛?   她站在后面都要骂人了,他自己作死,打不过洛长鹤就要拉她垫背?   浮迟这一句声音不大,但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站在一边观战的众人瞬间齐刷刷看了过来,想仔细看看所谓的美人在哪。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躲得远远的相凝霜。   ……嗯,一位美人。   一位被佛子护在身后的美人。   一位疑似引得佛子与恶妖相争的美人。   众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相凝霜:“……”   我草你爹,浮迟你听到了吗我草你爹。   她担心万鸣带的人中有见过她的人,第一时间将脸侧了过去,却无奈众目睽睽下没法立刻走人,只好不尴不尬的站在原地,摆出一副无辜路人的模样。   只有洛长鹤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一般,手下的动作没有一点迟疑。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当世最合格的佛修,因为他意念之坚如脱弓之箭一往无前,要杀谁就杀谁,想要超度谁,就算佛陀在世来说情也拦不住。   全都给他一口气送归往生。   浮迟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几乎是在同一刻,黑烟靡靡从林中漫起,万鸣站在一旁警戒,见状立刻丢出符箓守住了浮迟的退路,却没想到他身形一闪,倏然间飘进了洞口。   那个黑乎乎的幻境入口。   相凝霜觉出一点微妙的不对劲来。   尚没想分明,她已经先朝着幻境入口奔去,却有人从身后按住她肩膀,素白衣袂猎猎在风中,以极温柔却不可撼动的力道,反手将她推向一旁。   她一惊,下意识回手反抗,洛长鹤依旧毫不意外一般,淡淡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么淡,淡若春水绵绵,却几乎如落雪压在人心头。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伸手极快极轻拂过她耳边,姿态轻柔如同神鸟轻触繁花。   “…收好。”   他这样说。   下一瞬便消失在洞口。   相凝霜停在了原地,看着那方黑乎乎的入口,半晌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耳边。   是那只耳珰,估计是在交手的时候,洛长鹤从浮迟手中夺回来的。   这人真是……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心底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来。   还没等她细细消化这点奇异心绪,一转头,就看到在场所有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相凝霜:“……”   要死,怎么就剩她了。   还不如她也跟着跳下去。   难搞。   她思考了一秒钟,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最终决定遵从本心,咻一下变回了一朵花,安安稳稳的扎根在了土里。   众人傻眼了。   万鸣:“……”   持白没见影,恶妖跑丢了,佛子捉妖去了,那么大一个漂亮姑娘还被施了妖术变成花了(他是这么认为的)。   拥有及格线以上责任心的万鸣愣住了,深感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克服社恐组织一下在场人员,身后的小徒弟却突然拉了拉他。   “别说了师尊。”小姑娘比着指头,“道了主持来了。”   噢…万鸣又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作为一个声誉颇佳被交口称赞的主持,道了的危机处理能力和组织协调能力是很出众的,很快就搞定了在场的一干人等,安抚好了方虞阁众人。甚至在了解了情况之后,还指了一个细心的小沙弥,把相凝霜从土里挖了出来,十分妥帖的移植在花樽中带了回去。   于是相凝霜又被摇摇晃晃搬回了明塔,小沙弥特贴心的将她摆在了能照到日头的窗边才离去。   然后就没人管她了。   有点古怪,相凝霜以为至少会来几个人看守她的。   她正琢磨着做点什么,身边却响起一阵扑棱声,一只鸟雀轻巧地落在了她身旁。   这鸟不会想啄她的叶子吧。   相凝霜晃了晃花叶,试图赶走这只羽毛鲜亮的鸟儿,他却偏了偏头,动了动黑豆似的眼珠。   “美人你好。”   相凝霜大惊失色。   这鸟竟然会说人话,声音还这么难听。   她也忍不住开口:“你是什么鸟?”   迦陵频伽清了清嗓子,很矜持的样子:“我是佛子的……”   他卡壳了。   憋了半天,他终于吭哧吭哧、不太满意地接着道:“我是佛子的部下。”   难怪她一开始没看出他的灵体,原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相凝霜心里存了警惕,声音仍然笑吟吟的:“原来是这样,那想必您也一定很厉害。”   “我是因佛子而化灵的…”   “不用介绍,我知道。”迦陵频伽晃晃小脑袋,“你是孔雀的明妃对吧?”   相凝霜的笑僵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壶中境   “您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相凝霜僵了一会,委婉的出声问道。   迦陵频伽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睁着圆圆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因为你是美人。”   “佛子身边的美人,不就是他的明妃吗?”   …这鸟脑袋不太好使。   相凝霜在心里下了定义,也不着急探他口风了,幻化成人身松了松筋骨,模棱两可的夸赞道:“很有想法。”   小鸟高兴了,拍着翅膀在窗棂跳来跳去,提议道:“我给你唱歌吧。”   “就是孔雀求我唱,我都不唱的。”他强调道。   相凝霜下意识要拒绝,话到嘴边又委婉了一些:“佛子追恶妖而去,眼下仍无音讯,您不着急吗?”   “这有什么可着急的。”他跳下窗棂,“虽说是不如从前,但区区一只扶山妖,哪里需要他费神。”   不如从前…   相凝霜轻轻动了动手指,洛长鹤为何会不如从前?   她想起她一睁眼看到的情景,难道洛长鹤的修为真出了什么问题?   她担心继续问下去会显得刻意,因此只是轻轻应声,迦陵频伽却已经等不及了,叽叽喳喳飞了好几圈,引吭高歌起来。   嗯,很难听,唱歌时的声音比讲话时还要难听。   相凝霜看在他羽毛漂亮的份上勉强忍受,强迫自己听了一会,竟然还听出几分意思来。   虽然嗓子无可救药,但音律格调竟然堪称动人。   就像是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但苦练舞蹈数十年的大汉跳胡旋舞,如果你能忍着不适仔细欣赏,其实是能看出几分妩媚的。   相凝霜自认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在一曲结束时很给面子的鼓了鼓掌。   “天籁之音。”   她尽量真诚的鼓励道。   毕竟这只是一只没得脑袋的小鸟。   迦陵频伽在禅室内又晕晕乎乎飞了好多圈,才清了清嗓子,十分矜持的表示:“美人,你很有品味。”   他没忍住,拍了拍翅膀自卖自夸:“从前我在莲花台中唱起歌来,紧那罗也要甘拜下风,普通修士闻声便生念佛念法之心,三界六道一切生灵,都能在乐声中悟道。”   “我可没有吹牛啊。”他怕她不行,信誓旦旦保证道,“这是真的。”   相凝霜撑着下巴点头,倒是没有觉得他全在胡说。   如今是末法时代,神佛陨落,三界灵气稀薄,从前或许真的有过他所说的仙境佛国,但现在是看不到了。   她随口哄一句小鸟:“不说唱歌,你的羽毛也很好看,不像我见到的鸟雀都灰扑扑的。”   “那是。”迦陵频伽得意的挺了挺毛茸茸的胸膛,“你见到的都是什么鸟啊?当然没法和我相比。”   “我见的……”   相凝霜顿了顿。   方才随口说的一句话,她此刻才意识到一点不对劲来。她并没有什么和鸟雀亲近的记忆,为何会说出灰扑扑这样的话呢。   她正轻轻皱起眉,迦陵频伽却似想起什么一般在空中打了个旋,叫道:“对了,美人你一会得去跟道了念经。”   相凝霜:“…我为什么要去跟他念经?”   “他听说了你的事,认为你有佛缘,还很有天赋,孔雀又不在,他想亲自点拨你。”   别了吧…这些和尚哪来的这么多滥好心,想必又是想试探她的。   相凝霜有点烦,然而人在屋檐下她又不能甩脸不干,只能耐着性子答应下来。   *   越过重重屋脊叠叠明塔,寺院深处有株山玉兰花静静开放,树姿雄伟,枝繁叶茂,花大如荷下是一院禅室,这是大法华寺的主持清修之所。   道了正坐在蒲团上念佛。   他生得一副世人心中典型的住持形象,威严冷硬,清矍瘦削,但眼神却很和善。   像是那种真正会开解、度化世人的佛修。   风中有山玉兰一朵,突然悠悠掉落,他停下手中拨动的紫檀佛珠,看向一旁敲木鱼的小僧,温声问道:“何故心神不宁?”   小僧没想到被住持发现,红着脸嘟嘟囔囔:“弟子不知为何,只是有些忧心…”   他没有好意思说出来的是,他是因佛子逐恶妖而去而忧心。   有一些人,仅仅只是存在于某处,便能护持这一方天地清明,人间自在,人心安定。佛子已坐镇大法华寺百年,几乎是每一个在寺中修行的佛修,都因其而心乡有护,眼下一朝离去,众人难免惶惶。   “还是弟子修行不够。”小僧有些羞愧的说道。   道了笑而不语。   小僧想到什么,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主持,弟子有一事想问。”   “从前您与上座二人共同推算,共起三推。算出三界有无量劫,上座有人间劫,于是上座便匆匆闭关,如今这两劫可过?上座的第三推算得又是什么?”   道了闻言但笑不语,只是抬眼看向门外,朱檐金殿间有青山脉脉,隐没在灰蓝的天边。   “佛子并非大法华寺的佛子。”   世人皆仰望他,像仰望长天之上的云鹤。   “…他自有其人间道需蹉跎,我等不必知。”   “好了。”他竖起手掌,示意小僧点灯,“有客来,且出门去迎吧。”   ……   相凝霜提起裙角跨过门槛,她还专门换了件裙摆华丽繁复的丁香色裙装,想借此消极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   但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得有的,她很给面子的先问了声好:“见过住持。”   “无须多礼。”道了这么说着,面色从容,用很善意的目光看过来,又执起一旁案几上的茶壶斟茶,慢慢问道,“施主看到这水,心中可有所想?”   相凝霜看了一会,很真诚的回答道:“我不渴,谢谢您。”   道了微微一笑。   像是对着顽劣小辈,又像是对着无知无觉众生一般,他慢慢说道:“施主见水是水,有大智慧。”   嘶,他竟然比她还会夸人。   “但慧极易折,不如愚鲁些的好。”   相凝霜轻轻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注意听道了的机锋,只是在瞧他手里执着的那柄紫砂壶,莫名其妙想起件从前的事来。   从前在长留,温逾白也很喜欢执一枚小巧的玉壶,慢悠悠的给自己斟茶喝。   有时她受了委屈回来,温逾白为了哄她高兴,便随手用那支玉壶捏个秘境,再丢在地上成了一方入口,走进去就是另一方天地。   他曾在壶中变出清泉石巷,桃林长廊,好让她去游玩散心。不过她缠着学会以后,只拿这个骗长留那些老古董,在早课时自己偷偷钻进壶中睡觉。   她好像突然,后知后觉的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住持说得有理。”她抬起头,微笑着说。   道了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善哉,善哉。”   这一番各怀心思的机锋打完,道了没忘了这次见面的正题,真寻出了一卷佛经让她念,还又慢慢悠悠地给她讲解点拨,相凝霜整个人都傻掉了。   虽说前几天她也读过佛经,但那是对着洛长鹤,多秀色可餐的一张脸,给本菜谱她也能读下去。   但现在对着道了,她听到快要睡着,正昏昏欲睡之际,有人匆匆走进了禅室。   相凝霜勉强清醒了一点。   来的是位着暗红袈裟、身材高大的青年佛修,看样子在寺中地位不低。他脚步极快地上前行了一礼,便附在道了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从相凝霜的角度看去,道了闻言轻轻皱起了眉,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神色,转过头来对她抬了抬手:“今日诵经已毕,施主请回明塔吧。”   话落,便有名僧人坦然走出,双手合十,示意为她带路   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啊……   “谢过住持。”相凝霜这样想着,装模作样抿出一个感激的笑来,老老实实跟着引路的僧人退了出去 。   不过她自然不可能是真老实。   待离得禅室远了,行至人烟稀少的地界,她就从芥子戒中寻了她自己捏的傀儡出来,注入些灵力,确保看不出什么大破绽,便金蝉脱壳一跑了之,一路跑出了大法华寺,朝着抱影林去了。   她到刚刚才反应过来,林中她看到那方黑乎乎的幻境入口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浮迟那只狐狸心眼子也太多了!   温逾白教她壶中境时,他尚是个狐狸养在她身边,想必是悄悄学会了术法。他进的那个洞根本就不是什么幻境入口,而是他捏的壶中境。   壶中境需有法器支撑,温逾白当时用的是长留能造界的法器玲珑壶,而这世间唯一能与玲珑壶相比的,便是持白镜。   浮迟已经拿到了持白。   模样好有什么用,真不该搞这种心眼多的男人,相凝霜有点后悔。   看着眼前依然黑乎乎的洞口,她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进去是下下策。   修士之间有许多人人皆知的规矩,大多都是从身死的前辈身上总结来的,其中有一条,便是前路不明的秘境,尤其是用了造界法器捏出来的秘境,除非一心寻死,不然最好别进。   因为这样的秘境里什么都可能存在,这是最可怕的。   更何况浮迟性子有够疯,上辈子总是想把她关起来让她只看得到他一人,万一他在里边搞什么幺蛾子呢。   但……   相凝霜慢悠悠权衡了一会,半晌又从掌心转出一根孔雀翎。   …罢了,她轻轻一弹手中翎羽,拂衣飞渡入了洞口。   作者有话说:   下章换地图,嘿嘿。 第15章 不庭山   相凝霜飞入洞口之际,清净肃穆了千年的大法华寺正喧闹起来。   大法华寺地位超然,不仅仅是在佛修心中、更在天下修士心中,是轻易不得造次的地方。然而此时寺中藏经楼前,众人哄哄然聚集,楼侧有藤花开得挤挤簇簇,花下方虞阁弟子群情激愤,几乎按耐不住心中愤慨,想要为身死的师叔讨要一个说法。   是的,有方虞阁的人死在了藏经楼,不久前才被洒扫的僧人发现。   万鸣沉着脸,神色十分的难看,却依然记着顾全礼节,朝着闻讯赶来的道了主持一躬身:“我师弟尚处盛年,芒寒色正,得阁主器重,一向助阁中诸位长老理事,此次为助我才下山,却在贵寺……遭此大难,还请住持给我方虞阁一个说法。”   言毕,有几个年纪小的方虞弟子已经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死的人是这次随行的万鸣的师弟,名叫楚士。是个对外没什么名气,但在方虞阁内部很得人心的丹修。   万鸣这一辈普遍天资不错,但其中唯独有这个楚士,资质平平,付出多过师兄弟几倍的努力也是效果差强人意。但好在他还有别的天赋点:为人聪慧,擅言谈,长于打理俗务。因此多年来在阁中颇受众人喜爱。   此次随行下山,也是方虞阁诸长老担心万鸣那个闷葫芦会失礼于人前,才派了善于交际的楚士跟着来。   但万鸣和他这位人缘颇好的师弟关系其实并不亲近,究其根本可能就是社恐对社牛的畏惧,因此一路上也没怎么好意思指派人家,尽量在勉强自己亲力亲为,不过最终还是遇到了自己实在搞不定的事。   就是抱影林中那场没头官司。   方才抱影林中走了大运看见了佛子出手,万鸣美美一饱眼福,但看爽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佛子是替自家去斩恶妖夺持白的,结果现在佛子走了,那他的持白镜找谁要去?   毕竟方才在林中,他的法器快速一闪,确实是感应到了持白的气息。   他自个盘算了半天,想上门去找道了住持问个清楚,但又担心自己上门恐生咄咄逼人之感,失了礼数,打了好久的腹稿也没想出什么满意的说辞,便腆着脸去寻了楚士师弟,拜托他去寻道了住持询问。   没想到久去不返,再一有消息,已是一具半凉尸体。   道了双手合十,先长长道了一句佛号,才睁开眼,面色悲悯沉静地看向停在藏经楼前的尸体。   尸体面容红润,神色也平和,几乎宛若生者入睡一般,只有眉心一线鲜红,琉璃一般,亮得惊人。   万鸣尚未开口,人群中楚士的弟子已按耐不住大声道:“世人皆知,大法华寺的琉璃心法是所谓拂袖便可杀,杀人不见血,尸体只留眉心一线红痕,眼下证据确凿,住持不会包庇贼人吧!”   仿佛是响应一般,话音刚落,人群之中的嘈杂哄闹之声也大了起来。   “……楚师叔向来与人为善,究竟是何人竟然下此毒手?”   “是谁不知道,但与这群佛修是脱不了干系的。”   “倒也不一定吧……出家人慈悲为怀,好端端为何要杀楚师叔?就算是真要动手,也不会在寺内。”   “那你说楚师叔眉心那一道红是怎么回事?”   “……这我哪知道,三界四洲大了去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功法能有此痕迹呢。”   “简直胡说八道!”   众弟子吵吵嚷嚷,万鸣听得心烦气躁,便竖起手掌示意众人噤声,又向道了低声问道:“楚师弟是受我所托,来寻住持询问持白镜一事,敢问住持今日可有见过我楚师弟?”   道了摇摇头:“未曾见过。”   万鸣眉头皱得越紧,想了想又干巴巴问道:“那持白镜如今可在住持手中?”   道了微微一叹,仍是摇摇头:“不在。”   众人的眼光便愈发诡异起来。   杀人与夺宝,这两件事向来都是同时出现的,佛修又如何,修士这行当本来就是与天争、与人斗,持白镜这样的稀世法器,谁见了都会动心。   佛子是不能攀扯的 ,其他人却尽可以怀疑,于是又有人吵嚷起来:“住持该清理门户了,揪出谋害师叔之人给我门一个交代。”   有年纪小些的女弟子觉得不好,伸手去拽他:“……慎言!”   “我又没说错!”那人很不服气,“就算不是寺内的佛修,也有可能是潜进寺中的妖邪,方才我们见的那妖女呢……”   他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佛子与那妖女似乎关系颇有几分微妙,生怕惹祸上身,自己便突然噤了声。   一片乱哄哄里,寺内钟楼响起沉沉撞钟声,道了终于低声念一句佛号,开口道:“佛光昭昭,破众生一切污浊相。施主且稍安勿躁,三日后,我寺定会给贵阁一个答复。”   *   却说这头。   相凝霜抬头看向天边的血月。   茫茫大漠中吹过的风如野鬼哀嚎,凛冽阴毒得几乎能刮下皮肉,她却没心思在意,只是仍然盯着那轮月亮。   不庭有异,其月如血。   只有不庭山才会有这样的月亮。   她本想感慨一下浮迟的本事,竟然连不庭山的境都能造得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点古怪来。   魔物寄生的蛮荒大漠里,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云层,云层之下则是暗黄枯草与泥尘滚滚,天地之间都是一片蒙蒙的灰黄。   相凝霜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挺喜欢的雪青色云雾绡裙,有点嫌弃这糟糕的天气,一落地便捏了个诀挡风,半点没耽误,捏决选定了一个方向,便直直向前奔去。   她对造境之法说得上精通,同样也对如何出境了然于胸,利用法器捏出的壶中境纵使逼真到迷人耳目,却难以无限延展,只要找出它的折叠之处——也就是界限便能出去了。   然而她一连奔袭数百里,这片茫茫荒山都像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完一样,未曾发现一点踪迹,心底的那点古怪,终于慢慢变成泛起来的冷意。   她好像想错了。   这里并不是虚假的壶中境,相反……是真的。   这里是真正的不庭山。   她指尖都有些发麻,正想再仔细看看这里,眼神却不经意间掠过一处,一看之下便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喃喃出声。   不远处静静地停了一座船。   河是幽冥河,而船,是天上船。   船高千丈,遮云避月,不见长空。船身有五云楼阁,雾气亭台,帘栊金玉,紫烟沉沉,雾阁云窗闳宇崇楼间隐隐约约有迷蒙的人影,像是传说中上界仙境的物件降至下界,不伦不类的沉默伫立在荒漠之中。   相凝霜脖子都快仰酸了,还是努力抬头看上去。   在船篷的顶部,一片琉璃珠玉之间,好像悬了片格外明亮的物件,被血月虚虚一映,更是亮如刀光。   相凝霜轻轻偏了偏头,下一瞬便飞身而起。   她直直朝着船顶而去,长长的雪青色裙摆散在风里,像谁家丹青试色的那一笔,血月也化不开的一段风流。   就在将将快要触到船顶的那一刻,船身却骤然爆开青灰烟雾,数个鬼魅身影从烟雾中闪身而出,相凝霜不得已闪身一避,再次回手,已牵起一道剑光。   她已经有数十年未曾用过剑,但杀这些东西也尚绰绰有余。   一刺、一挑、一捺。   鞚中悬明月,剑杪照莲花。   她此刻没什么耐心,剑意也杀气横溢,一个不留意便有魔物的血溅在她裙角。   “……嘶。”   相凝霜将剩下的这个魔物重重的踹了出去。   她存了点泄愤的心思,踹的方向直直朝着眼前这座庞大高船,却没想到碰不到,只是直直落进了河中。   她收了剑落在地上,正要再去探一次那船顶悬挂的东西。   那被她踹进河中白死不活的魔物却直挺挺从河中飘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手指轻巧勾起,又重重地扔回了岸上。   “砰!”   湿淋淋的尸体砸在了她脚边。   相凝霜一顿。   紧接着,又飞来一具尸体,砸在了之前这具身上,安安稳稳的垒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具。   一共四具尸体,全是她方才动过手的,叠罗汉一样堆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表情不太好看,又缓缓握住了方才收起来的剑。   她此时站着的地方离船很近,船身悬挂的一盏白石灯盏正好在她头顶亮起,耀如白昼。   下一刻,大船舷梯缓缓而下,正正好落在了她面前的尸堆之上,像是在沉默的欢迎她自投罗网。   相凝霜有几分讥诮的牵起唇角。   听说人界的权贵为登车架时保有仪态,常用白玉青石造上马石,更尊贵些的,则要以美姬娈宠为用。   这艘楼船的主人也算是会恶心人,凑一堆尸体让她上船,比瀛洲的妖兽咧嘴笑还要装模作样恶意满满。   眼下她就是那要被投入鼎镬的待宰麋鹿,但退无可退,还不如自己上前。   相凝霜嫌弃尸首恶心,飞身而起,轻轻落在了舷梯上,提起裙角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慢慢地走在船舱里。   船中静极了,只有她脚踝处的金铃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幽深低沉的响在空荡阔大的深阁。   她一连上了数层,每一层船舱都极尽奢华之能事,白玉为砖金作瓦,琉璃明珠剩作花,只存在于上古传闻的法器堆积如山,万千修士争抢的灵石随意抛掷,远处不知何时也隐隐飘来靡靡仙乐,连带清风明月与共,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人不知今夕何夕。   就连相凝霜的脚步,也在眼神触及到某处时停了停。   那是一枚并不稀奇的玉雀,模样却雕得很可爱。   …与温逾白从前给她雕得那只一模一样,如果摸摸玉雀的尾巴,它嘴里还会吐出玉籽来。   她从前很喜欢这只小玩意。   相凝霜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已经握住了这只玉雀,就要也试着摸摸它的尾巴。   然而下一刻,她就狠狠的将它砸了出去。   精巧剔透的玉雀一落地,叮叮当当碎了个透,落在地上却像纸屑,簌簌一地。   这一举动来得莫名其妙,原本飘飘飖飖的仙乐似乎都停了一瞬。   “听说人族的妖妃都爱听裂帛碎玉之声,果然有几分意趣。”   她慢慢悠悠的自言自语,甚至十分有兴致的转了个圈跃坐在珠玉灵石堆成的小山之上,又捧起一捧用力砸出去。   暴殄天物,煮鹤焚琴。   但却因为这样做的美人风流光艳远胜珠玉,金钩玉帘后弯起的眼波流眄似海上霞光,惊心动魄落入虹膜,留一段永不会忘的光影。   这便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似乎正瞧着这一切的人也觉得有趣,相凝霜砸得正开心,便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这一声说近,可声音却空荡幽远,难辨方向,说远,却又如低声私语,呢喃一般响在她耳侧,瞬时便将她逼出一阵冷汗。   终于肯出来了。   相凝霜继续扔完了手上剩的最后一颗灵石,这才撑着下颌仰起头,看着无人的墙壁笑吟吟的夸道:“好听,再笑一声?”   回应一般,船舱内起了变化。   金砖玉瓦变成了蓬草朽木,琉璃明珠变回了锈铜石块,连她坐着的金玉小山,也变成了累累白骨。   相凝霜有点嫌弃的立刻跳下来。   又是一声轻笑。   这一句清楚了些,相凝霜立刻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这极空荡又极阔大的船舱里,多了一个人。   船内原本燃着的华美灯盏也随着方才那阵变化灭了,因此船舱中顿时昏暗一片。   她只能看到那人黑色的衣角,招展逶迤似层层黑云,但仔细看又不是纯然的黑,似乎是染了船外沉沉血月与冥河粼粼的细碎光影,如一大片暗河流淌在地上,看不清轮廓,更让人觉得眩目。   仅仅只是一眼,便足以让人明白,他是这不庭之山、邪诡高船的主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对自己笑。   讥诮的,奇异的,恶意满满的。   相凝霜往前走了一步。   她盯着那个人,状似不经意的拂过鬓发,抿了个很好看的笑出来。   “这位阁下,你领口散了,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   “好啊,你上前来。”   那人开了口,声音低沉到近乎沙哑,边说边用手指轻轻虚空一敲。   他的腕上环着金属色泽的臂钏,极华丽繁复,细细的链条垂落在苍白的指尖。   相凝霜正暗地里动用法器的手指便一僵,几乎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如坠寒冰一般动弹不得。   她自修道以来鲜有这样的境况,心里顿时恨得不行,唇角笑意却愈盛:“还是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为阁下束了衣,阁下为此倾心于我该如何呢?”   “束一回衣便能倾心于你吗?”对面的人从善如流,似乎当真好奇一般。   “旁人的话不一定。”她言笑晏晏的胡说八道,暗暗聚气冲破半身的禁制,“不过若是我的话,多看几眼都能惹人一误终生,实在不足为奇。”   这话说得有够大言不惭,但她此刻眼波灵动,容色因身中禁制而苍白楚楚,再心硬的人见了也会觉得有几分道理。   “…无碍。”他慢悠悠开口,甚至起了几分兴致,“那本座便杀了你,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将你的皮子做成美人扇,魂体炼成御鬼奴。”   “如此,本座的倾心便能得偿所愿了。”   相凝霜的笑僵了僵。   这杀千刀的老变态。   她笃定这肯定是个在不庭山筑下老巢的大魔主,估计早就老得快要朽掉,几千年都得靠炼化童男童女才能维持他那张老皮儿不皱。   身上的禁制快要冲破了,她估摸了一下今天得花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全身而退,整个身体都崩紧着上前几步,仍然是弯着眼和他打嘴炮拖延时间:“那您可……”   剩下的话卡在了嘴里。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冷月无声   原本隐在黑暗中的人仍姿态散漫,相凝霜方才往前行的这几步,恰好能看到血色月光斜斜,照亮他微微抬着的脸。   眉骨伏起,眼窝深邃。   惊心动魄的一张脸。   各种意义上的。   相凝霜在心里愣愣的骂了一句脏话,天杀的,为什么这老妖怪长得跟洛长鹤一模一样?   见鬼。她平生头一遭开始后悔,甚至下意识退了一步,想立刻从这鬼地方跑路。   ……不过,不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正凝神看着,隐在黑暗中的人却突然笑了。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他笑意却仅仅懒散而凉,尘尽光生一般的艳色,像是厌倦了白费口舌,开口只剩森森的冷意:“说起话来倒有几分意思。”   “这样,本座多让你活三息。”   从此刻起,再呼吸三次。   “……本座便送你去死。”   话音刚落,便有去势奇疾的灵力破空穿云呼啸而来,杀意如流矢,直直刺向他面门——   他慢悠悠伸出一指,轻轻一捺。   再看相凝霜已不在船中。   “……一息。”   *   相凝霜轻喘着落了地,仍然是不庭山内的大漠,影影幢幢,鬼风呼啸。   冲破禁制已经十分不易,再加上强行动用心法瞬移数万里,她短时间灵力消耗极大,此时只能努力调整体内真气,一边抓紧时间观察四周景象,垂着的右手极快的捏了一个绝。   传闻中不庭山茫茫无边,若困于其中则不得出,除非寻到……   相凝霜伸出的手一顿。   “二息。”   低哑冷沉的声音悄然如鬼魅一般响在她耳边,带着点散散漫漫的恶意,连同大漠的夜风一起送过来。   肃肃风中,有暗沉沉衣袍若火,飘飖似魅,似烟气被风吹散又聚拢 ,转瞬间又于千里之外出现。   阴魂不散。   相凝霜在心底暗骂一句,笑嘻嘻开口:“阁下在给自己数丧吗?”   她扬起脸说笑,夜风穿过长长寂寞山隙,吹散开她乌黑长发,只露一段脖颈的弧度。   ——下一瞬便不见人影。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相凝霜这次落在了一条河前。   丹田简直快要爆炸,她呼吸也更急促了,体内真气涌动几乎难以平复。她就这么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没有行至河边,半跪在岸边,慢慢低下身去。   传闻不庭山茫茫无边,若想出山,除非寻得坠天河。   相凝霜低着眼,宛若临水照影理妆一般,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一弯河水。   “你在看什么呢?”   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也学着她的样子低下身,话语间气息浮动,轻轻掠过她耳边碎发,几乎可以称得上耳鬓厮磨,却只能觉出森森的冷意。   似毒蛛高居梁上,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至耗尽气力。   “看我的脸。”她回答得也自然,尾音半含半露咬在舌尖,像闺间深帘中的含笑低语,很不解的语气,“…这么美都拿不下你。”   温言软语,她指尖却有雪亮刀光一闪,冷冷泛起河面粼光,飞虹般牵起一道弧线。   身后的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力道堪称温柔,轻轻巧巧落雨不惊,那直冲面门而去、杀意汹汹的剑尖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血月当空,月下他指尖极苍白,剑尖更白,某一瞬间月光映上薄薄雪亮剑锋,一刹骤亮,逼得人眼前一片眩晕。   就只是这一瞬,相凝霜手指奇异一拨,短剑生生转回她手中,她借着这一转的力,整个人连人带剑,狠狠朝对方刺过去。   夺剑转腕一连串动作只在瞬息,不过一眨眼,冷而冽的霜雪气息已铺天盖地。   黑衣的魔修眯了眯眼。   他侧身抬袖,暗沉沉眸中隐隐有暗芒一闪,如同白骨荒原深出燃起妖异烈烈鬼火,硬生生拦下她这招杀机。   仿佛是终于耗尽耐心,他倦怠一般扬眉,轻轻一抬手,正要点上她命门——   她却在此刻倏然弃剑,无力一般向后一软。   没有逃,反而却是向着身后危险的来源转过去,被风吹散开的长发有淡淡玉簪花气味,淡而柔,微微湿润,芬芳馥郁得连朔风都软下去。   而比花香更软的是美人唇瓣,急匆匆的,却又无比缠绵的,擦过身后人的下颌。   按向命门的杀招一顿。   天边血月似乎都在这瞬暗了暗,从始至终姿态从容的男子身形一僵,行至一半的杀招竟然硬生生停在原地。   而就在此刻,相凝霜一直垂落在身旁的左手一转,直直朝着自己腹部捅去——   “哧”一声,刺破血肉。   两个人的。   方才那一番雷霆攻势、尖锐杀机,都是为了最后这一招,自损三千的杀招。   “…第三息,到了。”   她一剑既出,下一瞬就把自己先给甩出去,疼得抖了抖,还是慢悠悠抬起眼,眼尾长长斜飞如蝶翼,口吻也温软如迷离香气,“怎么样,捅个对穿的滋味不错吧?”   黑衣的魔修罕见的沉默下来,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瞧。   相凝霜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捂着腹部的伤处,容色苍白,实在有些虚弱狼狈,但依然心情不错。   她清楚两人修为天差地别,寻常招式连近这魔修的身都没可能,唯有狠心断腕才有一线伤他的机会。   虽然她提早在伤处暗用了灵力护体,但她全力一击之下威力极大,此刻伤得实在不轻。   但这老妖怪绝对比她伤得重。   就算死也得让他也出点血,相凝霜爽了,心情很好的也盯着看过去。   这人居然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装吧,你就好好装吧。   “怎么,被我捅哑巴啦?”   相凝霜笑嘻嘻的。   那男子也轻轻笑了笑,纡尊降贵一般慢慢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他做了个伸出手的姿势,手指细长苍白,姿态也轻柔。相凝霜本想抬头问这厮还想干嘛,但伤口太痛懒得动了,只能借着这个视角看向他依然散乱的领口,以及散着的银灰色长发。   对,虽然脸长得一样,但发色不相同。   洛长鹤…洛长鹤是黑发。   “…你是花?”   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了。   相凝霜一怔,不意他有此一问,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次竟然伤得这么重吗。   她连笑都懒得笑了,实在是想给面前这张脸来一拳:“你不会自己看啊。”   “很好。”相凝霜发现他竟然笑得更愉悦了,十分满意的打量了她半晌,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大发慈悲一般,“给本座做一件事,本座便不杀你了。”   相凝霜:?   这傻叉想干嘛。   “……先说事。”   一枚小小的木匣在她面前晃了晃。   “把这些种子种活……种出花来,本座就放了你。”   种花?   让她一个花来种花,这是什么地狱笑话,他怎么不找个牛妖来给他做牛肉火锅。   相凝霜黑着脸着打量了一会这方木匣,暂且先接过来在手中:“你若是打着这个名头,想折磨我给你种什么种不出来的花,那还不如趁早动手。”   “当然不是。”他此刻诡异得十分好说话,仿佛半点不介意相凝霜刚刚捅了他个对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相凝霜没办法,只好先用指尖挑开匣子,想看看这是什么种子。   相凝霜:“……”   相凝霜:“这是石头。”   “你玩我?这根本不是种子。”   “这是种子。”他重复道。   相凝霜大为震惊,打量了他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玩味讥讽、故意整她的神色:“拜托,你有没有见过花啊?我是花,我难道认不出种子吗?这不是什么种子,这就是小石子。”   他这下没有再重复,面上散漫笑意也淡了,只是微微眯起眼看着她。   ……   大女子能屈能伸,相凝霜忍了半天开口:“行吧,这就是种子。”   “很好。”   爹的,魔族版指鹿为马。   “既然要种花,我如今伤这么重,怎么种?”   相凝霜憋着气开始谈条件。   话音刚落他便轻轻抬手,一瞬间她腹部伤口疼痛立减,甚至就连体内滞涩真气也流转起来。   相凝霜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这人明明是个魔修,为什么给她疗伤时,灵力半点不显阴诡霸道,反而甚至称得上润泽绵长,流转周身也没什么不适。   ……不过他也太过傲了吧,这么看不起她?真不怕她伤好了再捅他一刀吗。   她这么想着,连忙抓紧时间运转灵力,不想却一滞。   这杀千刀的竟然锁了她一大半的修为!   要不是毫无修为根本没法在这不庭山中行走,更谈不上种花,这厮肯定要锁了她全身修为。   相凝霜顾不得气了,只是在心底默默记下一笔必定要还的账,又努力牵起唇角,弯出一个笑来:“等等。”   “既然要我给你种花,那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她咬着牙硬弯出一个笑来。   “种花需要名字吗?”   他已经起了身,沉沉黑袍迤逦在身后,闻言侧过脸,被淡红月色剪出一段淡淡剪影。   极惊艳的一段。   她轻轻眯了眯眼,仍然含笑:“不然,花怎么知道自己为谁而开呢。”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回头看向她,像被她说服一般,含混轻笑一声。   “南客。”   他这样说道。   相凝霜终于看清他的眼睛。   黑色的,暗沉沉如烈火焚尽、长夜无月。   ……到底不是洛长鹤。   相凝霜在心里轻飘飘想道。 第17章 袖口香寒   《万魔录》有记,不庭血月当空,无日无云,毒风刮骨,雨雪蚀肉。   这样的地方,就算真有种子,想种出花来也是痴人说梦。   相凝霜抱着手臂,脸色十分差劲的看着眼前的一把铁锹。   ——这是那个老变态扔给她的。   真把她当花匠了,相凝霜被气笑了,耐着性子把那几粒小石子丢下去,用沙石胡乱盖了盖,便收回手继续消极反抗。   明明四周只有她一人,她耳边却突然响起低沉声音,带几分懒懒的凉意,问道:“这就种好了?”   相凝霜更气了。   她在这里艰苦劳作,奴役她的人正在他老巢舒舒服服远程监工。   她于是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当然没有,还差得很远呢。”   “花木是天地日月之灵,就这里这幅寒碜荒凉的样子,开出花也得给吓回去。”   还没等对方反应,她跟着又补了一句:“所以我要换条裙子。”   南客罕见的沉默了一瞬。   “…种花与你换裙子有何干系?”   相凝霜抿唇笑起来,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这里只有我赏心悦目。”   天地间无日无光,阴沉晦暗,只有她在迷雾丛生中亮着,连鬓边香气,一点指尖,都是灼灼的亮色。   ……也担得起。   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那就换吧。”   相凝霜便很不客气的往那座楼船上走。   “男女有别,我更衣时需得有间厢房,阁下可不能偷看。”   “允。”   “更衣免不了梳洗打扮,我偏好黄花梨木嵌琉璃的镜奁,别的用不惯。”   她拉着裙角袅袅娜娜的拾级而上,慢悠悠的跟他挑挑拣拣。   “……胭脂要蔷薇、山花和白茉莉绞的,不能要加紫矿的,不然就显得厚重了。”   南客友善的提出建议:“本座这里有些不长眼的修士尸首,取新鲜些的抹在脸上,比你说的胭脂要更有韵味。”   相凝霜:“……”   相凝霜转过一个回廊,选了个厢房停在门口,偏着眼笑了笑:“呵呵,你还挺有品味。”   说完便砰一声伸手甩上了厢门。   气性挺大。   虽然是闭上了门,但隔着门仍能听见女子慵懒柔婉的自语:“唔……芥子戒中的裙装怎么只有这些了……茜色虽艳却有些俗了,藤紫寡淡,烟青太闷……”   细细碎碎的抱怨像春日里从枝头簌簌落下的柳絮,软而痒,却不惹人厌烦,闻言便能想象出美人对镜试衣时因顾盼而显现的脖颈线条,如细雪里开出来的白山茶。   然而与想象不同,此时此刻,门内却并无美人上妆更衣的景象。   相凝霜隐在厢房暗处,神色冷淡沉静,看着自己指尖一点盈盈蓝火。   随即,她慢慢的,将一支孔雀翎羽点进火中。   这是幻境中,洛长鹤赠她的那枚。   孔雀尾羽极为珍贵,除了洛长鹤给她时所说的能保灵台清明以外,以灵火淬之更能炼得传闻可杀神斩魔的法器。   她从前搞过万剑宗的弟子,大概知道如何淬炼法器,可炼器时必得加注大量灵力,但她此时一被锁了大半修为,二如今身处敌人眼皮子底下,一点灵力波动都能被察觉,只能尽力汇集小小一簇灵火炼羽,其功效不异于烛火沸鼎镬。   她虽生来性子散漫,临危遇难时却半点不缺耐心沉静,此刻只是心无旁骛的控制着指尖灵力,半晌,才轻轻皱起眉。   *   楼船最顶上一阁深处。   帘幕深深,鬼影摇斜,血月光映上冷冰冰金器玉栏,一旁则是一只苍白-精美的手。   手腕上环着极为华丽繁复的金色臂钏,暗色宝石点缀其上,长而冰冷的金链散落,缠绕在他玩弄于手中的骷髅。   半晌,他的手指轻轻一顿。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黑色衣摆似血河一般流淌至阶下。   廊中的无数明珠依次亮起,隐在暗处的黑色身影恭敬而沉默地俯下身去,南客走下阶去,倦怠而又腻烦一般,将手中的骷髅丢至一旁。   下一瞬,他便已出现在了一间厢房门前。   瞬息之间,没给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房门便轰然烧起蓝湛湛鬼火自开——   倚窗理妆的美人诧异回过眼来。   看样子她最终选了鹅黄的裙装,还正在理裙,浅杏鹅黄的衣带交错系在后颈,细而玲珑,交错间是皎洁玉白的肌肤,一瞥之下亮如月色,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相凝霜初时的一怔已经过去,放下正在绾发的手,撑在颊边盈盈望去:“……等不及了?”   仿佛是昏沉白夜一线,罗帐绣帷下新嫁的美人理妆,一面梳拢云鬓,一面回眼对爱重的郎君,笑言一句。   她声线生来低哑妩媚,无需刻意已是难言的风情,更何况眼下这般咬字轻轻,几乎是打着旋轻俏柔软落进人耳中。   南客慢慢牵起一点冷淡虚浮的笑意,没有说话。   门扉鬼火炽炽未灭,他在火中斜斜靠着,手中擎一支不亮的烛台。   “不然呢……“他纯黑至浓稠的眸子缩了缩,泛出一点恶意来,“你忘了本座留着你的命是为了什么吗?”   相凝霜已经拣了眉黛随手描眉,闻言没动,只是斜过眼乜他:“种花难道是能急来的事吗?”   她说得痛心疾首,口吻活像对着不懂事弟子谆谆教诲的老先生:“我知道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没怎么见过世面,万物有灵的你懂吧,不是你们不庭山这种乱来一气的做法,得等,得悟,这么美这么金贵的东西哪能说开就开呢,你要真是实在等不及心痒痒的厉害,我给你开一回行不行,让你先过个瘾。”   “我开花很好看的,你绝对赚了。”她信誓旦旦。   “当真?”他懒散问道,似乎被她说动了,“好,那你便试试,若是真合本座心意,本座便将你好好种在坠天河边,千年万年伴本座身旁。”   这老变态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还是不开了。”她又笑吟吟改口,没有半点负担的胡说,“我曾经许过人的,只能开花给那一个人看,不好食言的。”   “这样吧?”她兴致勃勃提议,像是补偿,“ 你来摸摸我的头发?“   相凝霜偏了偏头,撑着下巴看向他,未曾如何便显出一段天真的情致:“花木娇嫩,未曾侍弄过的人不小心便碰坏了,趁着还没长成,阁下先拿我练练手吧。”   南客闻言皱了皱眉,目光触及她微微抿着的红唇,瞳孔不可自抑的缩了缩。   窗外的不庭山此时下起雨来。   风凄凄雨料峭,她在半合的窗前懒倚,被朦胧笼在烟气中。   然而依旧光艳,秾丽,放肆,如真正雨中花一般,任人如何心硬,一见之下也留情。   南客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掷了手中烛台,下一瞬便已到了窗边。   他轻轻低头,青玉珠贝的灯盏剪出他一段侧影,“……你不怕本座碰坏了你?”   淡扫远山眉的女子闻言含笑,似乎半点不曾注意到身后人长长重锦衣袍下流出的浓黑暗影,只是弯着眼睛看着镜中影影绰绰的人影:“阁下模样生得这般好,碰坏了……也不要紧的。”   软语缱绻间,相凝霜搁在案几上的手极轻微的一动。   视线忽然之间更暗,她被笼在一阵极为华艳浓烈的香气之中,南客更低地俯下身来,轻声一笑。   “老老实实的,本座便还愿意留你一命,懂吗?”   “只要您信守诺言,不要戏弄于我,我自然老老实实为阁下当花匠。”杀招虽然已被看破,相凝霜却半点没让,眨了眨眼回道。   彼此心知肚明,彼此若无其事。   她向来不是什么好性,就算被拿捏了性命也不愿被搓扁揉圆,他势大能将她困于方寸,她也有阴毒百变机巧,能剐下他一层皮来。   南客轻轻挑眉,目光落在她半侧的面容,仍是光艳灼灼,却隐有横刀立马,不惧。   他皱眉,像是不愉一般正要开口,身后厢门处却爆出一声巨响。   “砰”。   “……啊。”相凝霜慢半拍、没有半点惊讶的捂住嘴,讨饶一般微笑,“刚刚无聊试的小玩意,没想到真成了,幸亏您不在门边。”   可惜,怎么就没把你炸死呢。   “……您不会生气了吧?”她笑嘻嘻,“只是开个玩笑呀。”   又漂亮,又扎手。   南客脸上浮出一点奇异的神色来,没有理会她绵里藏针的挑衅,反而抬起手,慢悠悠一握。   面前人的长发便云一般散在他手中。   相凝霜没想到他真会动她的头发,下意识便神色一僵。   他注意到了她这难得的不自在,心底也泛起一点难得的、隐秘的兴致来,只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年幼魔兽的尾巴。   他只能联想到这个。   但他突然生出一点不满足来,冷淡着眼慢慢思索,还能像什么呢。   相凝霜那一点极短暂的不自在过去的很快,这时候已经好整以暇的偏了偏头,问道:“怎么样,我的头发很软很顺吧,像一蓬云一样。”   他还在思索着,握住长发的手指动作僵硬,闻言反问道:“…云?”   “对啊。”相凝霜有点莫名其妙,“难道不像吗……”   啊,她突然猜到,这人应该没怎么见过云。   或者说,他见到的云都是不庭山这样稠黑、稀薄、凋敝的。   她想到这里,慢慢抿出一个笑来,接着说道:“我说的云,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才会有,纯白,软绵,撞进人手里的时候,像散了一捧的烟气。”   像被烟气浸染一般,她的声音也变得绵软,说不清是一朵云,还是一个梦。   南客一时没有开口。   “……我有没有说过,”半晌,她突然开口,“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娇憨颜色   南客倏然抬眼。   相凝霜也正注视着铜镜中的他。   快得只有一息而已,他黑沉沉的眼眸底泛起一点更深的颜色,像是夜鸦的翅膀低低掠过寒潭血渊,惊起一圈流丽波澜,转瞬即逝。   “没有。”他一只手按在她身前的桌案上,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更低了,甚至带出几分哑,“你最好也别再说第二次。”   他平静傲慢的宣告:“本座不喜欢…有人敢透过本座看别人。”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有时候便不需要刻意催动,法随身动以至意随形动,因此几乎是在南客声音冷下来的那一瞬,周身威压骤增,那盏微亮着的青玉珠贝灯盏中的烛火倏忽一晃,便灭了。   相凝霜本该下意识避开的。   然而瞬息之间她心念一闪,想到什么,不仅不避不让,反而眼中闪过一点奇异的笑意。   她像是有几分惊慌的想要站起身来,无奈无从借力,右手便慌不择路、十分凑巧地往南客搭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按去——   相凝霜装得摇摇曳曳弱不禁风,实则摸他手的动作十分快准狠,没想到南客比她还快,几乎是在肌肤将触未触的那一瞬,他已经退去了门外。   他负着手,脸色差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杀人:“滚去种花……现在。”   相凝霜立刻跳窗逃亡。   *   她真是个天才。   不庭山的天色照旧是分不清什么白夜晴雨的,相凝霜慢悠悠走在茫茫无边的大漠里,拢了拢风帽,心情很好的踢着脚下的石子玩。   从第一次交手时,她就觉得南客有点奇怪。   她当日那一击虽然自知狠辣,却没想过效果会那么好,毕竟不过只是一点似是而非的呼吸相交、肌肤相触,就算这是个素了几千年的老魔修,也不至于连杀招都愣在当场。   果然。   相凝霜踢开了脚下的石子,想起方才电光火石间的一瞥,南客负在身后的那只手。   森森然白骨。   有意思。   到底是不能与人接触呢,还是不能与她接触?   她没有想太久,不一会便老老实实提起木桶,吭哧吭哧的打算走路去挑水。   她虽然看似胆大包天,老是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实则颇能看清形势,那姓南的估摸是真恼了,她这时候得装个老实样子,不能往人家手底下撞。   就不庭山这个地界,没几条称得上干净的河,相凝霜勤勤恳恳的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她将木桶丢在一旁,取下风帽来,先挽了衣袖伸手去拨弄水流,玉腕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相凝霜拨弄了一会,又正儿八经汲了一桶水,这才微眯着眼迎着细碎的水光,看向河面。   河面清阔茫茫,对岸远在视线之外。   风行水上而来,吹起她长长流云衣摆。   这条河便是黑水河,顺河逆流而下,能离开不庭山,而直直穿河而过——   就到了潜魔渊。   百年前灭世一战中被镇,人人谈之变色,闻而胆寒的潜魔渊。   她站着也不安分,捡了石子慢慢悠悠地打水漂,视线却仍然专注的看向前方。   她前世执剑叛出长留后,出东境,下渝州,南至昭关,北上楼兰,几乎踏遍四洲,没有寻到一点温逾白的踪迹,哪怕是尸骨也没有。   ……现在想来,似乎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她远远扔出最后一个小石子,眼见着石子在河面连跳三下浮在了河面,轻轻笑了笑,转身提起木桶,又溜溜达达的走了。   走回去当园丁。   她慢悠悠转了大半天,绕着之前种下去的小石子,拿篱笆仔仔细细围出一个小花圃来,又从自己的芥子戒种挑了半天,摸出来些玲珑精巧的银质铃铛,认认真真的挂了一圈。   嗯,不够鲜艳。   她不太满意,手上又没有更好的东西,想了一会,便开始大声咳咳咳了几声。   没动静?   她清了清嗓子:“我要逃啦。”   还是没动静。   她想了想,拿起身旁铁锹,大声宣布:“我要把这些花种给撅了!”   话音未落,系在篱笆上的小小银铃便叮铃作响,五六个飘忽鬼魅般的暗影,从四下里横斜出来,挡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后退一步,连忙扔掉铁锹,举起双手以示友好,笑眯眯道:“我开玩笑的。”   这些鬼影,是传闻中魔族的残奴。   与生前为人的鬼奴不同,残奴不过是魔族修炼时外溢的魔气化成,无灵无魂,不具神智,不通人性,只能勉强记住个指令,是最低一等的灵奴。数百年前魔修肆虐时,也只是用他们做屠城屠村的趁手兵器,死了就丢的那种。   南客那种修为,手下残奴必定数目众多,她自进了不庭山便随处可瞥见鬼影幢幢,估摸着是有专门盯着她的残奴,一试果然试出来了。   相凝霜打了个手势:“我想要一点点颜色鲜艳的布料。”   一列黑乎乎的鬼影魔气四溢,动也不动。   哦,听不懂。   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从简单的指令出发:“我要种花。”   几个残奴动了动。   “种花得要布料。”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裙装,怕他们看不懂还转了一圈,“帮我找来,可以吗?”   一列残奴面面相觑。   相凝霜又努力比划了好几遍,终于有个残奴慢吞吞的动了动,往楼船的方向飘去了。   她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好一会,便有几个幽幽的黑影扛着箱箧飘过来,把东西扔在了她面前。   “谢谢你……小黑,我就叫你小黑行好不好?”她笑眯眯道谢,自得其乐一般打开面前的数个箱箧,从堆堆叠叠珠光华彩的花罗云锦堆里挑出了胭脂色的云雾绡,裁成数段缠在了篱笆上。   大功告成。   相凝霜满意的欣赏了一会。   很漂亮,很格格不入,很不伦不类。   很有她的风格。   这些还不算完,她又很有精神头的把自己的小木桶和小铁锹用各色的云绡玉铃装饰了一遍,整个人兴致勃勃积极向上,简直就是个热爱事业愿意为园艺付出一生的优秀园丁。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花哨,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自己的精神污染延伸到了楼船底下。   南客这座楼船着实很拉风。   其实若论起楼船,四洲二海之中只有南域晏氏的越沧船可居首位。传闻言曰沧崖乃昆仑、蓬莱之外的峡谷,险峻难越,但身为百年世家的晏氏楼船建构不同凡俗之船,即就是沧崖也可横传,便自命为越沧船。   相凝霜曾经与晏氏的家主来往过一阵子,那时他还是个未登家主之位的纨绔,带着她乘越沧船出海玩乐,围着四洲转了一大圈,把船中储存的稀世珍宝抛进海里,与鲛人讨价还价换一支曲听。   她在那段日子把整个越沧船转遍了,心里也认同第一船的名头,但如今一对比,晏家那座船还是要逊色些的。   可惜啊,这么好的东西,就停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见天日了。   她煞有介事唏嘘了几下,打算大发善心给这座倒霉蛋增光添彩一下,便又精心挑选出几匹极艳极亮的银粉与湖绿的云锦,给整艘船围了一圈。   粉粉绿绿,好……喜庆!   把这傻叉不庭山的晦气冲的干干净净。   相凝霜更加心满意足,还没来得及欣赏,就从船上飞下来几个煞气极重的残奴,阴森森挡在她面前。   她停下辛勤劳作,十分友善的询问:“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个残奴朝她比了个上船的手势。   哦,老妖怪找她。   相凝霜从善如流:“好的,我马上去。”   还没等她上船,那几个从船上飞下来的残奴便急急忙忙飘去船边开始拆她围上去的云锦,火烧屁股一般争先恐后。   啧,不懂欣赏。   *   南客坐在大殿上首。   殿内很冷,并非是大漠中因无日无晴而有的寒冷,而是仿佛血液中被填进了冰雪,胸膛被灌满了生铁,骨头都要被冻裂开来的冷。   他在这样的冷中,披了件黑色的大氅,繁艳冷淡的眉目低垂着,用苍白的手指点燃一枝红烛。   点燃,熄灭,又点燃,又熄灭。   姿态轻慢,又很熟练,仿佛是已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做了千万次,从中获得了什么隐秘的乐趣。   下一刻,他突然一抬眼,唇线十分不悦的拉的很平:“你是活得不耐烦……”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轻轻眯起眼看向殿门。   有个小小的玩意儿,蹦蹦跳跳跃过了门槛。   是一朵花。   一朵布料扎出来的假花。   枝条矮矮——丑陋。   花蕊也皱——粗糙。   花瓣淡粉轻紫,枝叶嫩绿娇黄——俗不可耐!   ……不堪入目。   他收回目光,丝毫不给面子:“再敢搞这些乱七八糟,本座就扔你去河里喂鱼。”   “嘶……不喜欢吗?”   门后有人低声嘟囔,半晌冒出一个脑袋来。   她还裹着宽松的白色风帽,绾着的双螺髻将毛绒绒的风帽顶出两个尖尖,很像某种有着一身柔软皮毛的小小生物,神情也是,湿漉漉很失望的样子。   “我扎了好久的……也没多少灵力,只能让它跳这么远了。”   布扎的小花十分努力的蹦蹦跳跳,终究停在了半道上。   南客冷着脸啧了一声。   他一只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有些烦躁的点了点指尖,恹恹的样子:“假的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说:   啾咪 第19章 远望罗浮   “……可我是真的啊。”   她还扒着门框往进看,模样可怜兮兮,仿佛没得他的话就不敢进来一般,小声接道。   实在是太会装模作样。   南客不想再看,半闭了眼,甚至惫懒做出什么神情:“听着,本座留你一命,你就老老实实替本座做事,不要惹事生非,不要到处乱晃……”   “…我不要!”   还没等他说完,相凝霜先出声抗议。   她气势汹汹着噔噔噔跑进来,半道上一顿,又很乖的半蹲在他脚下,仰着脸瞧他:“外头大户人家雇花匠还发工钱包食宿呢,我这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一分钱不赚,连话也不让我讲了吗?”   “我抗议。”她板着脸竖起手掌,“我就要找你说话。”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姿态却宛转柔顺,小心翼翼,因拆了风帽而散乱的发髻软软的落在颊边,又以这样仰着脸的角度看人,让人不禁想起“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之类的美妙诗句。   南客开始头痛了。   他折断了手中的红烛,纡尊降贵一般伸出个手指虚虚点了点,把她弹远了些:“那就去找那些残奴说话。”   反正刚刚也说得挺高兴。   “可我想跟你说。”她磨磨蹭蹭又靠过来,仍然瞧着他说话,“就像养花花草草得浇水施肥一样,我也得每天跟好看的人说说话,不然我会枯萎的。”   “我的心情不好了,我种的花当然也不会好。”   南客闻言讥诮一笑:“疯言疯语。”   顿了半晌,他又不耐烦似的点了点手指,啧一声问道:“当真有影响?”   相凝霜眨了眨眼,很期待的接道:“你说对我吗?”   南客:“……我说花。”   这人是真心宝贝那些花啊。   相凝霜面色古怪地想到那一匣子石子,不明白南客这种人为什么坚定不移的相信石头能发出芽开出花。   他被人给骗了?还这么多年都没反应过来?   能把南客骗这么久的人得多能耐啊。   这么想着,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他道:“真的。”   极其真诚,极其郑重,换谁来都能给忽悠得将信将疑。   坐在上首的南客于是又开始一下一下的点着指尖,鎏金臂钏在昏黄灯光下泛出冷而亮的光,像金蟒细碎的鳞片,衬得那手更白,器皿一般的冷。   半晌,他勉为其难的大发慈悲:“你若是活干得好了,本座便允你……来本座面前露个脸。”   相凝霜很快抓住重点:“怎么样算干得好?”   “本座说了算。”   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好欠削。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抿出一个很欢欣的笑,眼睛也雀跃的睁大了些,冲淡了些她眼型的艳色,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   她点了点头,很认真的做出保证:“那我会好好干活的。”   “……这样就可以,多和你说一会话。”   说这句话时声音低了下去,细细的,像一个难为情的秘密。   南客一顿,终于难以忍耐一般的皱起眉。   为她毫不吝啬抛出的亲昵与喜爱。   明明初见时是那样的灼灼光艳,艳色之下是横刀立马杀伐果决,再之后窗前理妆,迷蒙软语后藏一点能抓伤人的爪牙,眼下却又换一副模样,乖得像一只山间小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求你抱她回去养。   无论是怎样的模样,又用了怎样的情态,她都坦然的理所当然。仿佛她流眄的眼、宛转的眉、甜蜜的低语、直白的亲近,能给予每一个她尚且看得顺眼的人,无需解释,无需负责,因为很快她又会看向下一个。   怎么能这样轻易呢?   凭什么能这样轻易呢?   他愈加心烦,简直想杀人,正要开口说话时,动作却忽然一顿。   船外起了风,很大,吹散稀薄乌云。   他乌黑眉目在昏昏暗室中忽然冷下去,暗夜中也突然升起迷离烟气,他随即抬手,远远朝着窗外一捺——   风停了。   “…出去吧,去种你的花。”他神情带着几分奇异的兴味与冷,微微偏头,借一点月色睇过来,“把帽子裹紧些。”   *   相凝霜裹着风帽抖抖索索的蹲在篱笆旁边看天。   ……怎么突然这么冷。   杀千刀的南客,锁了她一大半修为,害得她连用灵力御寒都舍不得。   她琢磨了一会,隐约猜出来南客那里应该来了什么人,而且还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大好事。   最好再来个凶残魔修和南客大战一场,杀他个昏天黑地片甲不留,她好趁乱美美跑路。   她这么想着,绕着篱笆转了半天找了个背风的位置,从袖中取出一支银质镶玛瑙的手镜来,对镜轻轻拨弄着颊边碎发。   从一旁看,实在是一副美人对镜的好景致。   相凝霜的表情却很严肃。   她在透过这面镜子看大法华寺。   修道这么多年了,虽说她向来散财如流水,但也攒下了不少好东西。这面镜子就是一个,再借助她留在大法华寺中的那个傀儡,便可以远程监控大法华寺的情况。   相凝霜留这一手只是出于习惯,她因为长留那件旧事长了心眼,该布置耳目的地方便都如沉饵入渊一般布置下去。   到了收网的时候轻松拉起,就能钓一只大鱼。   她此刻看着镜中的景象,慢慢皱起了眉。   第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是大法华寺的时间流速与这里不同。   明明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个日夜,但看镜中大法华寺的景象与道了的打扮,仿佛才是她刚刚离寺不久。   相凝霜在心中轻轻啧了一声。   第二件事,是有方虞阁的人死在大法华寺了。   一群毛头小子堵了藏经楼闹着要个说法,万鸣性子软压不住,眼看着难以善了。   不对啊。   她毕竟生在局外,看得清楚,加之对一些鬼蜮伎俩还算熟悉,一眼便瞧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哪来这么巧的事,方虞阁这个修为平平的修士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洛长鹤不在、持白镜不明的时候死在寺中,简直就是为了挑拨两派关系死的。   不过相凝霜倒并不怎么操心,一则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不至于只是住了些日子就对大法华寺生出什么归属感。二则这群佛修里厉害人物多着呢,道了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不至于解决不了这件事。   她只是终于捋清了另一件事。   起先,她因为在林中察觉到了以器造境的术法,再加之知道浮迟是会造境之法的,因此才先入为主的认为那个入口是秘境的入口。   确实是对的。但,谁说一个入口只能通往一个地方呢?   一面以持白造境,供他自己脱身。另一面催动持白本身的本领,直通不庭山,借刀杀人。   借的是魔族的刀,想杀的自然是追上去的洛长鹤。   但却牵连了自己这个后来的倒霉蛋。   相凝霜倒不怀疑浮迟要杀自己,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跟着跳进来。   不过这么一来,魔族的复苏,不庭山的异动,都与扶持、抑或是整个妖族脱不了干系了。   ……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色迷心窍招惹这只狐狸,简直要命。   心里默念了几遍色字头上一把刀,相凝霜收回镜子,又忍不住想到另一个问题。   洛长鹤到底去哪了呢……   按理说,他也应该在这不庭山的。   她又想起南客那张脸,只觉得谜团一个接一个的往她脑子里撞,撞得她头疼。   好累,她还是随即抓取一只小黑过来玩吧。   想到这她又有了精神,正想直起身子,鼻尖却忽然一凉。   飘而未霰兮,有碎玉声。   ……下雪了。   她被迎面吹来的碎雪吹得眯起眼睛,方要垂下眼睫,匆匆一瞥间却掠过一处。   风急、雪淡、云深、雾重,隔这深雪远望罗浮,有人正拾阶登船,天水碧的衣袖一浮,飞鸟一般掠散云端,转瞬又消失在雪中。   相凝霜一怔。   不过是一个背影,为什么她会觉得……熟悉。   作者有话说:   “飘而未霰兮,有碎玉声。”——前句谢惠连《雪赋》,后句《黄冈竹楼记》   最近天气好热,宝贝们要注意不要中暑哦~ 第20章 非爱前尘   相凝霜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   原来魔族的残奴并非全无灵智,如果有人耐下心来熟悉引导的话,他们还是可以做出一些简单的反应与交流的,程度大约与人界普通的七八岁孩童相同。   她仍然靠在篱笆旁,从地上挑挑拣拣数出了七颗石子,大声咳咳咳唤出了她最熟悉的那个残奴。   “小黑?”她神秘兮兮的朝着黑乎乎的残奴招手,“我们是好朋友对吧……来,我教你玩个游戏。”   往外幽幽冒着黑气的残奴迟疑了一瞬,慢腾腾的飘了过去。   相凝霜随即用她十分擅长的抓子游戏,在继赢遍长留几乎所有弟子之后,又跨物种成功征服了小黑。   “好厉害啊你。”她故意输了好几把,此刻抛了抛手中石子,笑眯眯仿佛诱拐小孩,“下一盘我们定惩罚吧,输了的要听赢的人的话哦。”   妖女业务熟练,养的鱼个个都能给哄得五迷三道,欺负小孩更是毫不心虚,很快便哐哐哐连赢几把。   赢的小黑怀疑魔生,整个魔更黑了。   “该接受惩罚啦。”她心满意足收好小石子,蹙着细细的眉想了想,像是想不出什么惩罚随口一说般,“那我问你个问题。”   “那里。”她轻轻偏头,扬眉,隔着茫茫大漠远远示意那座楼船,“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拿走左边这颗代表是。”她放出一颗石子来,慢条斯理的做出说明,“……右边这颗代表不是。”   对面的残奴沉默下来。   作为魔气修成的魔物,残奴是并没有什么实体的,只是缭绕雾蒙的一团黑影,但相凝霜此刻偏偏能从这团黑影身上看出来纠结。   他就这么思考了好大一阵,像是想通了什么,很干脆的移开了左边的石子。   相凝霜点点头,随手又将石子摆好,仿佛并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想要套话时,应该从最简单、最好回答、最没有威胁的问题开始,对方只要愿意开了第一次口,剩下的就会简单很多。   “好,那到第二个惩罚 。”   她回想着方才雪中那近乎蝶翼掠水般一现的人影,指尖情不自禁轻轻攥了起来,眉眼却更舒展:“来的这个人……从前来过吗?”   小黑又思考了一会。   这次他动作有些慢,但最终还是移开了左边的石子。   相凝霜轻轻皱起眉。   她实在是有些在意刚刚的人影……但没办法,刚刚那一眼太快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她修为被制,也不能去船中瞧瞧情况。   说起来就烦躁,她耐着性子又收回石子,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道:“第三个问题,那个人是谁?”   残奴很快的摇了摇脑袋。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脑袋,但还是能看出他努力用全身表达了不知道。   相凝霜觉得自己有点为难弱势群体,小声的叹了一口气,抿了一个小小的笑出来:“好吧,你已经很聪明啦。”   她这会心思乱,边说边分神想着事情,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石子,半晌才回过神来,便看到对面的残奴捏着一把石子,很严肃的直愣愣对着她。   ……啊,她输了。   她也目光严肃的盯着小黑看了一会,半晌憋不住生了笑意,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那一夜迷迷妖瘴之中,也曾有人被她半哄半缠,心甘情愿输一场儿戏。   “好厉害啊……”她眉眼情不自禁舒展开,抱着膝盖偏头轻轻一笑,“是我输了。”   让一只黑乎乎的残奴想惩罚是很为难人的,相凝霜眼睁睁看着他头顶黑气越冒越多,生怕他烧起来,便伸出指尖点了点地面。   “……这样吧。”她撑着下巴偏过脸,看见一旁丢着的铁锹,突发奇想,打算给这不庭山的留守儿童丰富一下课余生活,“我教你打鼓怎么样?”   “很简单,只需要这样……”她指尖在铁锹上点几下,便发出了闷闷的响声,“学会了的话,我就跳舞给你看。”   *   一众残奴飘进顶阁大殿时,青铜烛台上的烛火正微弱,摇动飘摇一刻,又慢慢亮了起来。   南客正倚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火。   火是从他指尖冒出来的,他漫不经心的转,仿佛执了杯盏,月色迷迷下轮廓隐约,有几分下界中乌衣子弟的风流。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这其实是很不正常的,不庭山这地界百年一场雨,千年才能有一场雪,更何况南客厌恶下雪,有也要给生生停住。   ……恶心的人总能带来恶心的东西。   他冷倦着转回眼,看向殿内案几上摆着的茶盏,手指都懒得动,不耐烦的一抬下巴。   几个残奴立刻涌上去,把那盏十分珍稀名贵的青白玉茶盏给就地溶了,尸骨无存。   南客脸色这才好了些。   但还不够,他又转了转手中的火焰,皱着眉发作:“…什么味道,还不开窗。”   众残奴立刻抬手,满殿的木质格窗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开,风雪涌了进来,吹灭本就飘忽微弱的烛火。   殿内顿时陷入了黑暗。   一众鬼修残奴都隐在角落,虽然灵智未开,但也能敏锐的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不佳。   南客一下一下的敲着窗棂,在敲至第一百八十九下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语气极差:“……人呢?”   残奴面面相觑,并没有足够的智商解读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啧。”他语气愈差,仿佛下一瞬就要杀人,“给本座把…”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因为窗外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传来有乐声。   说是乐声也太勉强,不过只是零零散散曲不成调的闷沉鼓声,间或夹杂轻而细碎的铃声,糅合成古怪而陌生的调子,在茫茫风雪里被吹得破碎。   南客却霍然站起。   他动作太大,又太急,手中未灭火焰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倒吹而起,哗啦一声燃起一片。   他只是看向窗外。   此时雪下的正深,血月映照下天与地一片银光,冷而透,泛着刀光一般的亮 ,人的影子照上去,便是极鲜明清晰的一个剪影。   有人正在这样深而远的雪中,轻轻一折腰。   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流絮乌云掩住月色,她在这样暗淡的月色下起舞,流云薄绡,乌发赤足,薄冰厚雪上旋出惊鸿流丽的影。   离得太远,仅仅只能看清她飞旋琳琅的裙角。又太近,近到能捕捉她腰间银铃叮玲作响,与她抛袖掠鬓时那一瞬鲜妍光艳睇过来的风流香。   于是这一场雪下得愈静,连终年无晴的不庭山也止了风,一切厮杀魔障也要为这样的夜屏息。   南客轻轻的、轻轻的皱起眉。   他垂着眼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是毫不留恋的姿态,手指却仍搭在窗棂,几乎生生按下了数个指印。   尽管是这样,他的神情却很平静,眉目间也淡的毫无波澜。   然而下一瞬,桐木窗棂倏然燃起湛蓝鬼火,菱花格窗散成一阵齑粉随风而起,他从烈烈火焰中飞身而下,牵起一道黑沉沉暗光,几乎刺得人难以睁开眼睛——   刹那之间。   相凝霜方转袖回身,不过一个低眼,逼人锋刃已直至眼前。   她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就这样半停了舞,细白腰肢上系着的银铃尚叮玲,微微抬了眼,平静而又茫然的看向迫至眼前的杀意。   不去管那一点暗沉锋刃,下一秒便将刺穿她喉核。   她没动,他却停了。   明明已势如流矢的攻势硬生生一转,他黑衣轻拂沉沉落下,掌心有灼灼鬼火未灭,眉眼又艳又冷,一瞬不移的盯着她看 。   ……   ……这疯子吃了火药了。   相凝霜心跳快得要压不住了,是气的,当然还有怕的。   怎么可能不怕,刚才那一下来得气汹汹狠绝非常,她能撑住没露怯完全是因为人傻了。   到底又怎么了,就跳个舞又碍他什么眼了,她又不是跳给他看的,神经病。   她这边在心里狂骂,那边南客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知为何很低,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倦怠。   “……你到底是谁?”   相凝霜一怔。   这句问话好土。   她当妖女那么多年,玩过的恨海情天多了去了,确实搞过那么几个平日里牛叉哄哄的男人,没上手之前拽的二五八万,察觉到自己真动了心就立刻苦大仇深的拽着她的袖子,面色冷沉的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乏善可陈,毫无新意。   她有心想呛他一句,但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打算十分狗腿的回答一句:您贵人多忘事,我是您老的花匠呀。   但谁知是不是因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击,她一张嘴就连结巴带嘴瓢,支支吾吾半天冒出来一句:“我…我是你的花。”   草。   她下意识立刻要开口纠正,细细一咂摸又觉得这神来一笔不错,挺撩,算了不改了。   没想到南客脸色却狠狠一变。   在相凝霜看来,这人神情姿态一向阴鸷冷淡,偶尔笑一下比不笑还恐怖。而现在他薄薄的唇线紧抿,眼神也暗得要命,神色古怪的盯着她一眼不瞬,仿佛看着几世宿敌要杀了她一般。   可是……又仿佛…仿佛曾经被毫不留情戏弄作耍的恶犬,终于找到了那个曾经一时起兴逗弄过他的主人。   格勒雪山上的雪狼,可以为了追击猎物,花费十几年走完漫长的冰封山谷,不死不休。   即便最初不知晓面容,即便很快就被抛弃,在经过了漫长的流浪、苦痛、折磨之后,被抛弃的小狗变成了食人血肉的恶兽,他也还是能认出来的。   能认出来,他的猎物。   他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南客真的很有恶犬那味道,链子只在一个人手里。 第21章 胭脂白瓷   相凝霜有点慌。   甚至产生了大难临头之感。   她不是什么迟钝的性格,对人的眼神向来都很敏感,此刻很微妙的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他这副表情……怎么搞的像,想起来什么一样。   但能想起来什么,她几乎快把整个脑子翻来覆去找了一遍,也没找出什么不对劲来。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一个老魔修,她一个根正苗红的修士外加新晋妖女,在这之前没有过任何交集,然后她阴沟里翻船,被人家俘虏了,还在这打一些见不得人的屈辱黑工。   这能有什么梁子?   难道是上辈子?可上辈子她根本没见过这号人物啊。   相凝霜在这边疯狂头脑风暴,那边却突然开口了。   南客突然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   这一下不像他平常出手时散漫随意,反而恶狠狠的,很凶的样子。   “……在想什么。”   下一秒相凝霜的额头就被敲了个爆栗。   相凝霜:?   俗话说,人是有底线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相凝霜:“…没想什么。”   唉,又有俗话说了,形势比人强。   她咬牙切齿、瓮声瓮气的装小狗:“想你,行了吧?”   南客又静下来了。   他又那么古怪的瞧了她半晌,突然又开口道:“我问你,这些种子,几日开花,几日发芽,花期几何,又几日败落?”   相凝霜被气笑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那些明明是石头,哪来的什么花期。   她真的怀疑南客是不是修魔修出岔子了导致得了点什么癔症,但疯子也分三六九等,普通的疯子可以绕着走,他这种疯子不仅绕不过还得顺着哄。   她只好强忍着翻白眼的欲望,打算胡说八道一个,先把这疯子稳住。   但别的花的花期她也不知道,毕竟这属于花与花之间的隐私,不好随便打听,只好捡了自己的说。   “嗯…应当是三百日发芽,五百日开花,花期三日,三日即落。”   没成想南客却冷不丁开口:“假话。”   相凝霜受不了了 。   “不是,你…阁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去散散步,不要来为难我行不行?”   她越说越生气,再加上站在雪地里又冷得慌,忍不住抱着手臂取暖,边蹦边发脾气:“我从哪知道你这个种子什么花期啊,再说你那是种子吗!是,我承认我技不如人打不过你,你折磨我几下使唤我几下也应该,我也老老实实给你干活了对吧。但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给我找事也得有个限度吧,这么下去干脆一刀杀了我好了!”   最后一句话甚至于掷地有声。   她这一连串骂得颇有气势,简直算得上她这些日子头一遭扬眉吐气,说完之后顿觉神清气爽。   然而说完没一会她就后悔了,因为南客又不说话了,只是拧着眉盯着她瞧。   脸色…不太好看。   他不会在考虑怎么杀她吧。   相凝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感慨了一句时运不济,开始回忆在修为被制的情况下,怎么自爆金丹威力比较大。   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她想得热血沸腾,也不觉得冷了,正要放下手臂,却发现南客没再盯着她的眼睛,反而低了眼,看着她的——   脚。   相凝霜一怔,也顺着低下头去。   她方才跳舞时为了臭美便赤着足,还专门扣扣搜搜出一点灵力捏了个诀免得冻着,此刻双足深陷在雪中,脚背牛乳一般莹润光洁,月光明晃晃映着以至于晃眼,说不出是哪个更白些,足尖却泛红,兴许终究还是被冻着了,如同晕了胭脂的白瓷。   相凝霜颦起眉。   一句也是骂两句也是爽,她这会十分硬气,仍抱着手臂,用足尖用力踢起一蓬雪:“看什么看,我这么金贵的脚是能随便看的吗,魔修就可以不讲道德吗!登徒子!”   她这一下力气用得大,踢起的碎雪被风吹得甚至拂过南客长长的玄色重锦衣摆,他轻轻一皱眉,立起手掌——   莽莽雪原忽而一静,飘落在半空的飞雪乱琼都停了下来。   相凝霜一滞。   他这么随手一招就止了风雪,那下一招是不是就要朝她招呼了。   她指尖都攥紧了,没想到南客竟然朝着她轻轻笑了笑,表情堪称温柔的说道:“我停了,你想怎么踢都行。”   ……   相凝霜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抱着手臂下意识退了几步,南客却又立即跟上来,简直像野狼围捕猎物一样步步逼近,她实在搞不清楚他想干嘛,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我不想踢了。”   “为什么?”   “我脚太冷了。”   于是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一般开口:“…所以会红?”   救命,怎么这么怪。   这人疯了。   相凝霜一点也不想跟实力碾压自己的老变态讨论皮肤遇冷变红的问题,又下意识退几步,炸毛一般喊道:“你别过来!”   她神色向来鲜妍明媚,再危急险峻关头也有笑意轻轻,此刻神情却如临大敌,一副他再敢上前一步她便鱼死网破的架势。   南客眼神又慢慢冷下来,眸子也愈黑,却到底没有再上前。   两人沉默的在雪地里对峙,直到——   “啊啾!”   相凝霜轻轻打了个喷嚏。   她被冻狠了,此刻更忍不住,接连“啊啾啊啾”打了好几声,方才强撑起来的凛冽气势全被打没了,自己也觉得丢脸,干脆开始破罐子破摔,瓮声瓮气的宣告:“要杀要剐随便,但我现在太冷了,你自己在这傻杵着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抱着手臂往船上跑,哪怕是人家老巢呢,但死也得死在个温暖的好地方,先让她暖和暖和再说。   她正撒丫子跑,身后却忽然传来猎猎风声,一阵冷沉华艳气息如乌云一般拢住她,下一瞬,她便被人给抓了起来。   说抓也不太恰当,身后的人似乎原本是打算把她像拎小鸡一样给拎起来,但不知为何又换了动作,看似比较温柔的把她换在了手臂里,如同强大妖兽带走不听话的幼兽一般,她被迫蜷缩在他臂弯。   不过一瞬,她就落在了船舱里,刚落地没站稳,她摇摇晃晃往后一倒,便落进了柔软的皮毛堆里。   相凝霜突然就不想睁眼了。   她好累,又冷,一睁眼肯定就又是那个神经病,好像想杀她又好像不想杀她,懒得猜了。   她自进了不庭山便先是一场血战,此后虽然看似轻松,但无有一刻不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以至于此刻心力交瘁,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于是她翻了个身,蜷缩在厚厚的皮毛堆里,也不管南客是不是还在旁边,就这么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沉沉睡过去。   而南客则半蹲在她身前。   他俯身的姿态是看守洞穴财宝的恶龙,专注的瞧了她半晌,又回过眼看自己的手臂。   方才她冷得发抖,身躯也没力气,气息清甜馥郁,软软挂在他手臂上,像捧了一汪流动的水。   他轻轻眯了眯眼,想再感受一次这从未有过的美妙触感,但抬眼又看到陷在毛绒绒皮毛里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十分艰难的斟酌了一会,这才勉强作罢。   已经睡着的人似乎还是觉得冷,又往深处缩了缩,这一缩喉咙里就冒出一点极小声的咽音,短促的像个错觉,幼猫一样哼哼唧唧。   南客轻轻一挑眉,干脆坐在了乌沉沉的桐木地板上,宽大的黑色衣摆流水一般逶迤,他斜斜靠着一旁的墙壁,模样很懒散,眼神却依旧专注,但因他的眸色太黑,幽异诡谲得仿佛囚人魂魄的深渊,这样专注的目光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像是某种恐怖而强大的生物隐在暗处,监视观察自己的猎物。   ……   ……   相凝霜虽然说是睡着了,但一点都睡得不安稳。   她到底记挂着性命之虞,虽然大大咧咧闭眼也提了一分戒心,于是睡着这一阵子比没睡着还痛苦,总能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梦也做了一箩筐,直到最后梦到了一只蜘蛛将她缠着拖进了洞穴,她才终于受不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真惊喜,一睁眼还在这个狗屁鬼船里。   相凝霜暴躁的想杀人,坐在原地抓狂了半天,正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见鬼的现实,门却被突然敲响了。   她尚烦躁,脱口而出:“不许进来。”   门外随即没了动静。   她以为是来监视她的残奴,打不起精神应付,自己坐着缓了一会,又倒回去眯了半晌,平复了好久的心情,正打算打开门看看,门外突然又传来声音。   “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冷沉的、低哑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这样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天容水色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相凝霜一愣,没想到是他等在门外,不自觉便颦起了眉。   她一时没有说话,门外的人竟然也就这么乖乖等着,态度好的诡异。她寻思了一会,还是开了口,语气软绵绵却没什么好气:“您想去哪里还轮得到我同意吗?”   这就是让进了。   门声一响,有人慢慢走了进来。她还懒懒散散窝在皮毛堆里,没有抬头,只看到一袭黑色衣角流月一般慢慢漫过来,紧接着,面前被搁下了一方匣子。   匣子不是很大,梨花木的质地,暗镂着缠枝西番莲的繁复花纹,绕至匣身正中是一尾弯弯锦鲤,鱼身嵌了浅淡琉璃,在暗室里华光闪闪。   她不明所以,罕见的惜字如金:“做什么?”   南客负手立着,闻言又笑了笑,十分诡异的好声好气,和之前相比像是两人调了个:“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老实说,这个场面相凝霜见过很多次。   妖女嘛,每天收东西收信能收到手软,偶尔她心情好愿意见面,对方也是这样神神秘秘捧着东西来让她打开看看。   但面前的这人是南客。   相凝霜再怎么样都不会联想到那里去,只是觉得这匣子里八成是什么用来恐吓她的人头魔骨,剩下两成则有可能是有关花卉种植的书籍。   她思考了一会,在把这方匣子砸他脸上和打开匣子之间勉强选择了后者,慢吞吞伸出手挑开了匣扣。   匣中放着的是小小一个白玉胭脂盒。   一开匣,便有芬芳清甜花香扑面而来,在这样雪满风急的夜里虚幻的像个影子。相凝霜嗅出一点蔷薇香气,这下是真愣了,匆忙收了手狐疑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动作,蔷薇的香气愈浓,她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   “……我偏好黄花梨木嵌琉璃的镜奁,别的用不惯。”   “……胭脂要蔷薇、山花和白茉莉绞的,不能要加紫矿的,不然就显得厚重了。”   ……   相凝霜不敢置信。   但回过神来,她第一反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于是她谨慎的又往后缩了缩,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南客慢悠悠低下身,半蹲着看向她。   这动作若是由别人做来,其实是个十分体贴尊重的动作,但他做出来,便仿佛是暂时收起獠牙的凶兽,想把缩进洞里的警惕小兔给骗出来。   “这般惊喜么。”他十分和煦的盯着她瞧,慢慢说道,“本座…我那里还有几百盒,你可以慢慢用。”   他低着眼,冰冷的月光落在他黑雀翎般的眼睫上,泛出黑得近乎发蓝的华丽光泽。   明明是一样精致曳丽的眼型,她看洛长鹤时只觉得赏心悦目,对着他却始终都觉得心里发毛。   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没找出两人联系的原因,因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简直就是极与极。   她这么想着,听到南客说的几百盒顿时皱起了眉。   几百盒?她日日用夜夜用也得用上几十年吧,这人是不是在暗示她还要在他这打几十年的黑工?   相凝霜出离愤怒了。   她拿起那方白玉胭脂盒,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摸到温润的白玉盒底一点小小的突起,下意识反过来看了看,说出口的话便变成了:“…这是山不重的胭脂?”   山不重是个人名。   她曾经是药王谷的弟子,天资过人,可惜结的道侣半道暗地里转去修了无情道,还左了心性起了杀妻证道的打算。山不重被她的道侣一剑刺得金丹碎裂,拼着半条命趁他不备时毒倒了他,把尸体丢去园子里做了花泥。   虽是报了仇,但一身修为也毁了。山不重便辞了师门,往南域人族聚集的地界逍遥去了。   尽管不能修道,但制毒制药的手艺还在,她有空便开炉炼药,制出来的丹药毒丸在南域很受追捧,后来还发展出了兴趣爱好制胭脂,甚至比丹药还要受欢迎,因着数量稀少,所以算得上有价无市。   相凝霜曾经也用过,所以认得出来。   “山不重的胭脂不是一月只产一盒吗…?”她又将那方胭脂盒子放回去,不确定的问道。   南客见她不再碰那东西,眼底泛起了一点幽幽的凉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轻声说道:“…好像是吧。”   “但想要,总是有办法的。”   相凝霜有点难以想象。   南客这种大魔头去人族那买胭脂(当然极大可能是强迫交易),这句话光说一说都觉得诡异。他恐怕连胭脂是往哪里抹的都不知道吧,又是怎么摸去山不重那里的。   她于是没忍住接着问道:“这是你自己买的?”   南客挑着眉轻轻笑了:“你这般期盼本座…我为你亲自择选?”   他其实声线低哑冷沉,但这会含了一点笑意,便衬得语调似怜似叹,尾音也幽幽。   相凝霜:……   相凝霜:到底你是妖女还是我是妖女?   她觉得自己今儿个状态不佳,想换个地方冷静冷静,便微笑着往后退了退:“多谢您的好意,我这会又充满干劲了,我现在就去园子里浇水施肥。”   南客却伸手拦住她。   他斜斜半靠着,手支着额,宽大衣袖半垂,露出一截腕骨,比佩着的华丽繁复金色臂钏还要好看几分。   看向她的眼神也很仔细:“不用种了。”   “已经有了。”   这是在调戏她吧,是吧是吧是吧。   相凝霜不明白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无语的同时又觉出几分好笑,也撑了下巴偏头看他:“可是花儿娇贵,一时有了不难,长久的留住却不容易。”   南客闻言瞬间如被烫了一般,暗沉沉的瞳孔紧缩,几乎如兽瞳一般竖起来。   一只被踩到痛脚的、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冷不丁开口问道:“那她要去哪?”   相凝霜皱起眉:“你难道不应该问该怎么让她留下来吗?”   南客轻轻怔了一下。   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他神色虽未缓和,眉眼却舒展了一些,接着问道:“……该如何?”   相凝霜于是循循善诱:“也不难,要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先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首先,这里真的很冷。”她很真诚的提出建议,“食人花来这也被冻死了。”   她刚一说完,就看到南客指尖轻轻点了一点,这其实是他常做的动作,总是给人一种穷极无聊下一秒就要杀人的感觉。眼下这一点却有点微妙的不同,甚至显得有点焦虑。   没错,就是焦虑。   相凝霜作为以玩弄人心为专业技能的妖女,自然很揣摩他人心理,她略一代入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在南客这样修为的魔修的概念里,恐怕根本就没有什么冷与暖的分别。就像生于荒川为魔族所驯、以嗜血善战著称的乌金兽,哪里能理解人界的小狸奴要梳毛,要撒娇,要睡软软哄哄的窝,淋一场细雨会弄湿柔软的皮毛,就连被抱去养,也得买鱼穿柳仔仔细细才能聘得。   她自觉自己简直善解人意,于是直接提示道:“给我生堆火吧。”   想起什么又急急补充:“不能是把我烧死的那种火!”   这下要求明确了,南客抬了抬手,很干脆的点起一捧火。   火光湛蓝,摇摇一簇,慢慢落在了厢房角落,曳出昳丽幽幽的流光。   这火因蕴了南客的修为,因此不灭不死,尽管远望只能感觉到融融暖意,但相凝霜很清楚,火焰内里的温度足以让一只妖兽尸骨无存。   ……也足以,淬炼出一柄法器。   她眼角荡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在火光下显得安静而远。   竟然答应了。   她并不明白南客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身处劣势,总要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相凝霜想了想,打算试试他的底线到底在哪,便往前凑了凑,一边伸出手烤火一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她看人时简直目光灼灼,热切欢欣得像要伺机扑上来的小狗,南客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只看着不说话?”   相凝霜立即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不给我看吗?”她很过分的去招惹他,几乎要凑去他眼前,“你都能看我,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南客轻轻眯了眯眼,竟然露出一点堪称愉悦的神情:“那你可要好好看。”   他边说,边慢条斯理起了身,俯下脸凑近她。   他这个微微下俯的角度正好逆着火光,相凝霜只能模模糊糊瞧清楚他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和斜飞曳丽的眼角。   ……以及能看到他的视线一寸一寸描摹过自己轮廓,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   半晌,他才突然开口,声音低而哑,平白多了几分缱绻意浓的错觉:“……胭脂要用在哪里?”   相凝霜不意他会问这个,想了想,微微一偏脸,像猫儿蹭人一般,骄矜而柔软的把自己的侧脸送上去。   “要为我点妆吗?”   室内暖气熏熏,面前人身上独有的那种浓郁华艳的气息更是铺天盖地,她被笼在其中,声线也不自觉懒下来。   其实是句玩笑话,南客当然不可能为她点妆,他碰她一下都得变成骷髅架子。   她这么想着,却没想到南客突然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拂花拨弦一般划过她鬓发与侧脸。   几乎是立刻,他形状优美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森森然白骨,被湛湛火光一映泛出极冷的光,他却恍若不觉似的,仍然专注的抚过她侧脸。   “…要怎么做?”   他很认真的询问。   靠的太近,于是连呼吸都清晰,细细缠缠扑在她眼皮,像淋一场密密的小雨。   相凝霜不明白明明前几次触碰时他反应那般剧烈,眼下为什么竟半点不再遮掩,下意识往一旁避了避,看向他的手:“你的手怎么……”   “怎么,喜欢?”他轻笑,“掰下来一节给你玩?”   一定要说得这么瘆人吗。   被一节骨头情人一般抚摸的感觉并不好,相凝霜忍不下去了,偏了头打算开口抗议,没想到南客也似乎正要收手,正正好撞在一起——   她将他冰凉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的支持~下一章就要入v啦,揪v章评论的小可爱发红包,爱你们哦 第23章 携郎夜游   相凝霜傻了。   冷而硬的骨骼几乎要戳痛脆弱的唇舌, 她只愣了一瞬,立刻一奔三尺高,慌里慌张的退了好远。   “对不起对不起…”   她难得露怯, 慌得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先疯狂道歉。   南客似乎也愣怔在原地。   他仍维持着偏过眼的姿态,看着自己已褪去血肉化为白骨的右手, 其中一根手指轻翘,像拈一朵花的姿态。他打量得也很认真,很仔细,甚至有几分迟疑, 几乎要将自己那根手指看出个洞来。   相凝霜心里有点发毛。   那那那根手指, 好像就是她不小心含到的那根…………   看南客的样子很像是那种不喜人近身的性子, 他不会嫌弃到要把自己这根指头撅下来吧。   不对……他可能会把自己给撅成两半。   相凝霜忍不住又往后靠了靠, 正在这时, 南客突然抬起眼看向她。   他一边看她,一边抬起手,触上自己的唇。   指骨雪白, 唇却是一线薄红, 他动作也很慢, 一点一点触上唇角, 又轻轻抚过唇线,整个过程中视线都牢牢锁在她身上,仿佛……轻抚着的是她的唇瓣。   随即, 他低下脸,将指尖轻轻一吮。   草。   行了, 事实证明他肯定没洁癖。   相凝霜硬撑着没移开眼, 但明显感觉到自己脸烧了起来。不是她没出息, 实在是这张脸,再加之这样狎昵天生的风情,她就算读三百卷金刚经也忍不住荡漾一下。   祸害,长这张脸的人都是祸害。   南客已经放下了手,慢条斯理的样子,仍然一眼不瞬的看着她,她嗓子有些干,说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你……”   南客却开口打断了她:“…我好像知道了。”   相凝霜疑惑:“你知道什么了?”   “…冷和暧。”他的右手已经慢慢恢复了,他却仍神色奇异的瞧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也轻轻,“你的更暖和些。”   包裹住指尖的口腔温暖到近乎炽热,唇舌更是柔软的不可思议 ,烫得他指尖都疼了起来。   相凝霜甚至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于是下一瞬她就呛住了。   她这么咳咳咳了好几下,一时半会想不到该接什么话,于是干巴巴硬转了话题:“哈哈哈是吗……那个,我刚刚说的,这儿除了太冷,还存在别的问题。”   南客似笑非笑,半晌才接口道:“还有什么问题?”   “这儿太无聊了。”   “什么都没有…”她语速放慢了些,边说边觑他的脸色,“就不能带我出去玩吗?”   “出去玩…”南客慢慢重复了这几个字一遍,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可能是没想到养朵花这么麻烦,“想去哪?”   相凝霜斟酌了一瞬,决定走步险棋试探一下。   但也不能太险,修士聚集的东境及南域是不能说的,这样一来,也只剩下……   西境。   最好是鱼龙混杂,妖族横行的……夜游宫。   “夜游宫这些日子应该是在过散水节,听说很热闹,除了能看到人跳响水舞,夜里还有设于玉屏河上的金屏宴……”   散水节是西境的一个节日。   千百年前,有妖王踏碎虚空,散灵水泽被众妖,掷魔石以立扶山,至此成西境。此后西境众妖为纪念便立散水节,在节日里选擅舞的妖修乘鸾车于水瓮之上起舞,给追逐车架的众人播撒灵水。到后来过节的名目越来越多,又兴起了拍卖珍奇法器的金屏宴,四境二海的修士因此也都在这日赶赴,散水节因此便逐渐演化为西境第一大盛事。   “一定很有趣的。”她边说边歪头看他,目光亮晶晶,长而微卷的睫毛扑扇,“可以带我去吗?”   一瞬的沉默。   南客不置可否,半晌才抬手招了招。   相凝霜很有眼色的凑过去。   他却好整以暇转了别的话头:“先把这盒胭脂点上。”   拿上乔了,相凝霜没办法,只好打开那方梨花木的妆奁,对着镜匣轻轻一挑白玉盒子,又一蘸,浅浅点一层于眼角。   美人对镜的姿态实在美妙,南客斜倚在她方才躺过的皮毛堆里,银色长发流水一般泄下来,支着额角,安静的注视着她。   相凝霜一边细细晕开胭脂,一边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你碰到我…就会变成那样呢?”   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她本来也没期待能有答案,正打算有机会再寻个法子试探,南客却突然开口了。   “有个人骗了我。”   他没有看她,略扬了线条精美的下颌,语气淡淡,却带一点古怪的笑意,像落了一层霜雪的夜中幽昙。   “这是我为了寻她,付出的一点代价。”   相凝霜一怔,下意识重复道:“骗了你?”   她这句话的重音其实在骗上,南客却在听到“你”这个字时轻轻皱起眉,很快的回答道:“对,是骗了我。”   半晌,他又牵起一点笑意,轻声重复一句。   “是我。”   只能是他。   相凝霜根本没听到他后边的这句话。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当中。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之前曾在心里暗暗想过的一句笑言——南客被人忽悠了才把石头当种子用。难不成他说的骗,真的就指的是这个?   不对,这个猜想也太离谱了,南客哪有那么傻。   她自我批评了一下自己的不靠谱联想,却很快又陷入了一个更恐怖的猜想:   他说的这人,不会是自己吧?   不是她自作多情啊,南客虽然也没明着表现过什么,但结合他之前表现,总觉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相凝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老积极主动的往自己身上揽黑锅。   她决定不再去想这遭鬼打墙,只是继续专心晕开指尖的胭脂,半晌满意的停了手,便微微倾了身对镜打量,尚未看清眼角斜红,就看到了镜中南客正支着额角,偏了脸看她梳妆。   那一瞬他意态不复平日冷沉倦怠,火光如烟气,他在烟气中神色安静甚至柔和。   …像洛长鹤。   这个念头直愣愣从心底跳出来,相凝霜还待再看,镜中人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开口问道:“怎么?”   “只是突然想到…”她慢慢一笑,取了花蝶纹金篦梳发,这支梳篦也是妆奁中附带的,“阁下你这样子很像人界寻常的郎君,惹了娘子生气,便买了胭脂妆匣回去讨好。”   “…小娘子这时候一般气都消了,面子上却拉不下,便会一边对着镜,一边顾左右而言他,说她今日春困,夜里想喝碗冰莲百合甜汤。”   惹人遐想、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她向来信手拈来,这句情话却不同往日,浸满了红尘烟气,一听便落了一耳朵的柔软。   这红尘烟气陌生,柔软也是平生仅闻。   空气中有一刻的安静。   半晌南客开口,问道:“真的吗?”   相凝霜已经放下梳篦,闻言随口接道:“当然是真的呀。”   又沉默半晌。   她弄不懂他这般反应是什么意思,心里暗道了一句难搞,抬手合上了镜匣,正想换个法子继续试探他到底愿不愿意让自己出不庭山,南客却又开了口,还是个问句:“夜游宫中有这样的寻常…郎君与娘子吗?”   相凝霜听出什么来 ,惊得转过身,眉梢也扬起,连忙应道:“有的有的,有很多,随处可见。”   南客仍然斜倚在那方软榻上,相凝霜手边的花蝶纹金篦被火光一照,射出流霞一般的影,正正好映在他微微抬起的眼,他在这样虚幻美丽的光斑里沉吟,终于慢悠悠道:“那就……”   他的话被跳起来的相凝霜打断了。   她不仅跳了起来,还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撞上了一汪缠绵春水,触手是温软,呼吸之间有香气,微微一动便听得美人踝上银铃叮铃作响,无端漾出三分香-艳,就连视线想落下去,也陷进一片似雪如贝的白,难以掬起这一怀的雪,难以捧起这一蓬灼灼的热。   他不得其法,于是只凭本能抬手,更深的按进自己怀中。   渴求、掠夺、占有、私藏,都是本能。   形状优美指尖一寸一寸褪为白骨。   甜蜜声音尚无知无觉响在耳边,喋喋不休难以招架。   “你要答应我了吗!你人怎么这么好啊我一定会好好跟在你身边不乱跑的我发誓……啊,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下来!”   她似终于发现不妥,慌慌张张想跳下来,却被南客一手扣住后颈,牢牢按在他怀中。   嘶……   跑个题,这人身材好好。   他身上衣袍的布料质感极凉,又滑,衣物之下是胸膛肌理起伏,硬得硌人手。   她矜持的往后靠了靠,出声提醒他:“你的手…”   南客闻言懒洋洋唔了一声,半晌才舍得抬起已经半化白骨的右手,思索了半天,终于退而求其次把手搭在了她的衣摆。   “诶?”相凝霜注意到了,“是只有我直接碰到你的时候才会这样……隔着衣物就不会吗?”   “是吧。”他不甚在意。   简直就是个逼迫人守身如玉的法子。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嘴上依然在卖乖:“那到时候……我就牵着你的衣袖。”   南客闻言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很直白的问道:“你这是在保证你不会跑?”   “对呀。”她笑吟吟回道,不动声色从他怀中蹭下来,“况且我连修为都被你锁了,想跑都跑不掉。”   其实是句怨怼,但她抱怨得轻巧甜蜜,像是在纵容一样。   南客意味不明的轻笑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相凝霜看得心里不安,抢先一步开口,引开话题道:“对了……我试衣裳给你看好不好?”   “出去玩当然要穿好看的衣服,”她伸手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起身出门,“你去外边等我,我试好了叫你,你帮我挑一挑。”   南客完全不明白“出去玩”和“换衣服”这两件事各自的意义,更遑论之间的联系,但此刻他最不解的还是另一件事:“……我为何要去外边?”   相凝霜正要打开芥子戒看看自己的漂亮衣服,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就生气,皮笑肉不笑回道:“你不知道为何吗?原本我换衣裳只需要……”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一眨眼就可以,但我现在一点灵力也没有,只能像普通人更衣一般,脱掉,再穿上。”   “唔……”南客闻言沉吟片刻,引得相凝霜以为他要为自己解了禁制,眼睛都亮了,没想到下一句却是,“那我帮你?”   呵,想得美。   她心如止水:“麻烦您从外边把门带上。”   黑色衣角烟云般一掠,他终于勉为其难起身,慢悠悠行至门口,还不忘多问一句:“一刻钟够了吗?”   他声音仍是冷淡,内容却很像撒娇,仿佛一刻也离不得一般。   “勉勉强强吧,”相凝霜也配合,凑过来把门合上,透过门缝抿给他一个笑,濛濛光华半现,“稍安勿躁。”   随即门被轻轻闭上。   相凝霜脸上的笑立刻便淡下去。   她极快的从手中转出碧蓝深翠的孔雀尾羽,放轻了脚步行至那一簇摇摇火焰旁,轻轻闭了闭眼,调整了体内气息,这才抬手转腕,慢慢从掌心晕出一团淡白色光芒,将那枚孔雀翎轻轻罩了进去。   那一团光芒微弱,她指尖也颤抖,额上冷汗几乎浸湿碎发。   她狠了狠心,毫无保留地将所剩无几的全部灵力加注掌心,动作极稳的将孔雀翎掷入那一蓬火焰当中。   法器入烈火本该迸发出极强的灵力波动,但因她先前施加的一层屏障压制,反应便如落花飘入绵绵水波一般温和,几乎察觉不出什么异动。   相凝霜如释重负一般叹口气,察觉到自己四肢酸软无力,不由得弯了弯唇。   这下真成毫无修为的凡人了。   血月上中天,天台上穿廊而过的夜风吹得束帘的玉钩琳琅作响,重重乌月锦帘愈加幽幽,南客懒散半倚在帘后的阑干上,手中慢悠悠把玩着一方铜镜,镜中不映任何景象,镜面却雪亮,给他原本苍白指尖也上一层釉。   他低着眼看着手中的铜镜,半晌似是想到什么,霎时眉目一动,门却在此时吱吖一声作响。   有人滟滟从门后行出来。   这夜天地间有落雪,茫茫地面白亮如银,门一推开更泄进淡红月光,月光里却绽开一片深红,灼灼鲜烈。   她换了一身红裙。   裙子的剪裁极有新意,下身是大幅散开的裙摆,重重叠叠旋成天边云霞,便衬得裸-露在外的雪白腰肢更细,盈盈难有一握,更系细细的垂珠金链,略一瞧便是令人目眩的美与艳,再往上是半露的雪白肩颈,一段弧度精致若名家雕成。   相凝霜提着裙角慢悠悠靠过来,红唇一抹若榴花初绽,含了笑偏头看他,问道:“怎么样?”   南客一时没有说话。   反倒是隐在暗处的一名残奴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沉闷的两声响,仿佛是在配合的回答很好一样,相凝霜一眼就认出那是小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朝他挥挥手:“谢谢你噢。”   小黑似乎还打算敲墙回应她,南客却在此时突然轻轻一咳,四周立刻便静了下来。   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竟有些迟疑:“……你要这样穿?”   “对啊。”她提起裙角展示一般转了一圈,“不好看吗?”   “……你会冷。”   相凝霜被说得一愣。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有心打扮使美人计时对方不是满目惊艳说不出话来就是穷尽溢美之辞,他怎么就这种反应。   不过她一转念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现在是浑身上下一点修为都无,就是一个普通人,此刻在廊中不过片刻就已经觉出几分凉,夜游宫此刻应当是夏暮初秋,这样穿确实是会冷着。   她这趟还有重要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再伤了寒。   “……你说的对。”她很虚心接受了建议,原本提着裙角的手也放下来抱住了胳膊,“那我再去换一条。”   她又风风火火闪进了门。   门吱吖一声又轻轻合上,整条长廊复归于死寂,如同惊虹一刹后寥落潮湿的人间。   南客搭在阑干上的手指轻轻一点。   他终于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神情,慢慢回忆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眼。   流浪饥饿许久的人乍得了一餐佳肴,定然是不敢立刻就大快朵颐的,他会先慢慢地看、一个一个地闻,从中选出珍贵的部分慎重保存,再将最喜欢的偷偷捡拾到最安全的地方,一口一口的咽进肚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先想到她方才转身时旋过来的裙角,极红,极艳,像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不对,太脏了……应该是像她偶尔嬉笑怒骂,露出来的一点嫩红舌尖。   …好像也不对。   只这一点,他便慢悠悠想了一刻钟。   终于觉得满意,他决定把剩下的好好留着慢慢回忆,便抬眼看向长廊。   …人还没出来。   他神色又慢慢冷淡下来,眼眸深处也泛起一点浓重的黑色,突然间就觉得周遭事物没有一个不碍眼。   他是魔,没有委屈自己的理由,正抬步要推开那扇门进去,大漠里却又忽然起了风,从天台一路沿着长廊倒灌进来。   这风也精乖,吹过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送来了淡淡一点清甜馥郁香气,极淡,却难以忽视,缠缠绕绕网住人心尖。   南客被这点香气绊住脚,乌月锦的重帘将月光拨碎,斑斑驳驳映在他侧脸,他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微一偏脸,抬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可惜风从掌心流水般划过,香气也袅袅散在风里。   ……抓不到。   ……   相凝霜再出来时,换了件相对来说十分保暖的裙装。   梅染色湘裙,雪绡紫披帛,行动间裙摆朦胧隐隐暗光,极尊贵清艳的风流,方才红衣灼灼不同,眼下是艳在骨子里。   她怀中抱了梨花木的妆奁,是南客给她的那方,里边装了快要炼成的孔雀翎,用一簇余火温着。   没办法,虽然有些冒险,但她眼下灵力枯竭根本没法随身带着这东西,只能行个险招,再加之这方妆奁沾染了南客的的气息,用它掩盖,应该不会察觉出什么。   更何况所谓灯下黑,人总是不会对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起什么疑心的。   计划通。她信心满满的从门里绕出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面前的回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   “…人呢?”她一怔,想了想又低声喊道,“小黑?”   回应她的话一般,一颗小石子从暗处骨碌碌的滚出来,停在了一个方向后便不动了。   相凝霜这些日子已经和小黑形成了默契,因此立刻便了然:这是在给我指路。   她往前看了看,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便是天台,台面极阔大,走廊又狭长,因此迎面吹来的夜风极猛极烈,她被吹得脸生疼,心里骂了句南客到处乱跑个什么劲,还是勉强用手挡着风,抱着匣子低头跑过去。   还没出去呢,正是讨好人家的时候。   风吹得呼啸作响,她长发也散乱,好不容易跑到了天台,她半眯着眼终于瞥见一个人影,正要开口,对面的人却正好回头。   她于是轻轻一怔——   月亮似乎快要落下西山,血色光芒也变成稀薄的淡白,却几乎能照破万里深灰阴霾,茫茫雪原也因这样的白光而亮,一片耀目里,南客衣袍飞舞,像天地间唯一剩下的影。   他也更了衣,换了重紫衣袍,宽袍大袖,被风一吹便仿佛午夜安静盛放的曼陀罗,华美冰凉,微偏过来的脸侧有暗光一闪,相凝霜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枚泛着金属色泽的玄金耳链,长长散进发里,极风流。   这么好?专门换了衣服陪她去玩?   相凝霜见惯男子容色,却也不得不承认,除开无可挑剔的脸以外,这人审美也还不错。   有点水平。   她向来不吝啬赞美,从前最爱夸夸身边的小姐妹,倒是没怎么夸过男的,此刻想到便直接说了:“…我从前总觉得深紫太冷,但这颜色很衬你。”   衬得他气质更如黑暗之中烟气迷离,又艳又要命。   “…很好看。”她笑吟吟下了定论。   南客闻言眉眼微微一动,开口唤她:“…过来。”   相凝霜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便凑上前去站他面前,此刻不知为何风也停了,她一边借机整理鬓发,一边借口问道:”什么事啊?“   南客没说话,却突然侧身一让。   迎面刮来猛得要死的风立刻把她吹得睁不开眼睛。   相凝霜:……   ”…你有病吧!”相凝霜目瞪口呆,被气得鬼火直冒,想都没想立刻往罪魁祸首身上痛出一拳,一拳还不解气又打一拳,“我头发都乱了…裙摆也乱七八糟…这该死的风怎么这么大。”   她已经顾不上南客了,急急忙忙想抬手理好长发,慌乱之中才突然意识到她刚刚做了什么,连忙抬头看去 ,发现南客仍低着头,含了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这人其实经常笑,但俱凉薄冷淡,但此刻他眉眼舒展,唇角噙一点轻若流絮的笑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真情实意的笑。   相凝霜突然便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很快换了神色,轻轻挑眉问道:“抱这个做什么?”   “啊…因为喜欢。”她回过神,晃了晃怀中的镜匣,“担心放在这捂着了,所以便随身带着。”   没成想南客却一皱眉:“…多得是,不必这么小心。”   言下之意,你应该珍惜点别的。   相凝霜装做没听懂,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   他说着,抬手握住她手腕。这下学聪明了,是隔着衣袖握的。   相凝霜被他牵的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往前一倒,尚未问明白要怎么走,南客已从阑干上反身而下——   拉她一起坠落。   月亮已经完全的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混沌晦暗里,他们铱誮像折翅的鸟一般落下去,而下方正对着坠天河。   楼船高入云天,骤然坠落实在刺激得有些过头,耳边呼啸的风声更加重了失重带来的奇异感觉,相凝霜被南客死死按在怀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想质问他明明要入水为什么在她打扮时不告诉她,没想到一抬头却看到他冲自己轻轻一挑眉稍,含笑眼眸半掩在被吹乱的银发后,带着点隐秘的炫耀:“…好玩吧?”   相凝霜没忍住:“好玩个屁。”   他在不庭山闲的没事干就整天跳河玩吗。   她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南客的点,他闻言竟低低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眉眼漂亮得近乎靡艳魅惑。   平时这样笑最多是像个阴晴不定的魔头,可在半空中边往下掉边这样笑,就升级成马上要毁灭世界的魔头了。   相凝霜有几分无语,这样想到,转瞬却又突然皱起眉。   兴许是因为眼下的情景,又兴许是因为他的脸、鬼使神差的,她想起她曾在大法华寺读的那卷佛经,经中讲孔雀出雪山,斩十殿阎罗,于河山摇落之际笑曰,吾心吾血渡世,留吾身于吾,堕魔。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没能开口。   下一刻,他们便坠入寒冷江水。   ……   ……   相凝霜有一瞬间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这对修士来讲还挺可怕的,因为这往往代表你进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抑或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好像真的从不庭山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嘈杂喧闹声音从远至近响在耳边,她刚想睁眼,就有低沉嗓音轻声说道:“到了。”   相凝霜睁开眼。   满目红妆夏骑、竿旗穿市,游人相偕,沿路是一望不尽的喧辇亭台,两边楼阁与人族所居建筑不同,尖顶绿瓦,有明灯漫悬,琉璃光射,路边摆满了银瓶玉壶,是所谓盛灵水的金谷瓶,被来来往往容貌旖丽的妖修托在手中把玩,偶尔擦身而过时,还能遇到含笑凝睇的妖修轻声问你,是否愿意看看他的瓶子。   ——妖族行事不羁,更兼夜游宫本就民风开放,什么日子都被过得风月无边。   散水节时的夜游宫是比寻常要热闹许多的,城头高悬的鲛人烛一夜都不会熄灭,弯弯曲曲的九枝河上撑船的船夫通宵的带着游人游玩,在河面上放游花灯。偶有青鸾妖化为原身绽翅渡水而过,巨大羽翼拍击时故意溅起来高高的水花,打湿在河边游玩的修士。   相凝霜连着好长一段时间看得不是灰蒙蒙的天,就是苍茫茫的地,此刻乍一见这样的繁华妖艳景象,只觉得整个人从眼睛到心境都被点亮一番,忍不住低声轻呼一句:“……好美。”   她随意一瞥,看到河边有人在做杂耍,做成鲤鱼形状的纸灯里藏着烛火,通明,被甩出流火一般的影。她看得喜欢,下意识想走近些瞧,刚抬步就又被拽了回去。   南客正低了眼,看她时目光斜掠,霎时就压过了这一城的风月盛色。   街市灯火太璀璨流丽,他在这样的斑斓彩光下冷淡神色也变得虚幻且美丽,显出从前未曾见过的独特气韵来。   嘶,太激动差点把他给忘了。   她于是凑上去弯眼笑,带一点可爱的讨好:“…那个看起来有些意思,我想过去看看,学了回去后转给你玩?”   她说,回去。   南客神色轻轻一动,因为嫌弃喧闹杂乱冷着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慢慢重复了一句:“给我玩?”   “对呀。”相凝霜还盯着杂耍,看得目不转睛,随口回道,“省的你拿跳河当作耍。”   南客意味不明的笑起来,很好说话的应允道:“那你去吧。”   “不和我一起去吗?”   “懒得动。”他眉眼确实带几分倦色,讲话慢条斯理,“我就在这等着。”   相凝霜心中轻轻一动。   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到河边杂耍约有三丈远,河边更是灯影摇斜,波光粼粼,虽然距离并不太大,但对于想要跑路的人来说,足够做点什么了。   他是当真放心,还是有意试探?   心思百转,她面上仍然兴冲冲应了一声好,便提了裙角往河岸走去。   就他俩讲话耽搁的这一阵,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表演杂耍的少年又漂亮的挽了一个花样,似乎也觉得没意思,转身从河里跳了下去。   相凝霜:……?   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跳河。   她快走了几步,靠近了河岸想看个究竟,河面却光影浮波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她正想要俯下身去,河中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是个少年,湿漉漉的,皮肤是不常见的淡淡蜜色,眼窝极深,眼睫浓长,唇也饱满,露出水面的上半身不着寸缕,乍一眼也能看到腰腹肌肉结实紧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天真而诱惑的气质。   相凝霜看出来他大概是个鲤妖。   他半趴在岸边,歪头看她:“姐姐,你是来找我的?”   相凝霜轻轻一挑眉,否认道:“我来看杂耍。”   “我还有更有趣的。”他说着,更近的靠上来,很努力的引诱她,“你要跟我去河心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水下的……”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间察觉到什么一般,极快的反身一游,眨眼间便沉入河里游了好远。   相凝霜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看到南客慢慢的走过来。   他面上没露什么神色,倒是那个反应很快的鲤妖远远冒了头,在河心的位置喊话:   “…老男人才这么盯人。”他自知打不过所以跑的很快,此刻顶着年轻的□□咬牙切齿,半点没刚才对着相凝霜的天真神态了,“没脸没皮的霸着,总有你盯不住的那天。”   嘶。   相凝霜倒吸一口冷气,这条鱼怎么这么猛。   她如临大敌,眼见着南客竟然笑起来,手指也跟着一动,下意识扑上去按住。   “没必要搭理……”这要是干起来她也别想在夜游宫待了,所以只能干巴巴的劝,“估计是才修成几天的小妖,不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南客闻言又是轻轻一笑:“怎么,就说了两句话,已经开始怜惜了?”   她意识到这人好像真火了。   她于是立刻改变方向:“当然不是,我不喜欢这种,太轻浮。”   “我喜欢你这种。”   她信誓旦旦。   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子,南客啧了一声,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回去,冷冰冰道了一句:“…得寸进尺。”   也不知他说的是得了什么寸,又进了什么尺。   虽然神色依旧冷淡的要命,但似乎确实被哄顺毛了一点,相凝霜放下心,回了眼继续俯下身去,伸手试图去抚弄河面上漂着的点点花灯。   而就在她背过身去后,南客突然落指,宽大的衣袖中便有黑影鬼魅一般流出,顺着河面上透明的风飘摇而去。   相凝霜没有察觉。   她沾湿了手指,也没能碰到花灯,便只好收回手来慢悠悠的拭手,恰巧迎面起了微凉夜风,吹落河畔花树落英纷纷,淡紫轻朱,浅碧娇黄,细碎花瓣簌簌落满了她梅染裙摆,她在这样馥郁的风中微扬了头看向天色,露一点含笑唇角。   “……看此时的天色。”她眉目被水色浸润得温软,“明日的日头应该十分好。”   身后的人闻言,慢慢接一句:“日头好有什么用?”   兴许是因为这夜月深、水秀、风清、花淡,这声音也被夜色浸得低哑,甚至温柔,带一点淡淡的迷离香气。   她一瞬间失神,话已脱口而出:   “……我不是说过我喜欢日照吗?”   “没有。”   “你没有说过。”   他出声打断她,捏住了她的手腕。   纤细玲珑的腕骨好像很容易被折断,他慢条斯理的动了动手指,力道大得留下了指印。   “你该谨慎一点。”他声音低得像叹息,倦怠一般似笑非笑,“在透过我看别人,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午夜华宴   相凝霜愣在原地。   她哑口无言, 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否认道:“我没有……”   她真的只是一瞬间恍神,毕竟对着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总会有迷糊的时候的,绝不是故意搞什么替身那套的。   手腕仍被他扼在手中,相凝霜继续开口补救:“抱歉……兴许是因为修为被制, 体内灵力滞涩,所以这阵子总是有些迷糊,讲话也乱糟糟的。”   妖女准则:先发制人,推卸责任, 转移重点。   我或许做错了, 但我做错事因为你先做错了, 所以我没有错。   她说完想了想, 又装模作样加上一句:“…但我并没有怨你的意思。”   “是吗。”南客还淡淡笑着, 嗓音却很干涩,像是压抑着涌动暗流的平静湖面——   下一瞬,他咬上了她的手腕。   隔着衣物, 他微微侧过脸贴在她手腕内侧, 眼睛仍注视着她, 姿态温存得像是亲吻, 力道却很重,深深地在腕骨处咬了下去。   嘶,相凝霜不由自主一抖。   应该是没出血, 但很痛,她被咬得皱起眉, 想抽手却抽不出去, 微微生了些恼意。   南客却在这个时候停了, 但却没放开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又轻轻舔了舔被咬的地方。   说是舔,但又太过缠绵轻柔以至于像个不伦不类的吻。相凝霜衣袖的材质是薄薄的软烟罗压了一层雪色银边,隔着衣袖,能清晰感受到濡湿温暖的触觉。   但再好的料子比起皮肤来也显得粗糙,因此这触觉又显得粗粝,甚至让她情不自禁联想到是某种舌上长着倒刺的猛兽在舔她。   她不由得又抖了一下,这次不是因为痛。   “…你属狗的吗?”她没忍住刺道。   南客这才慢条斯理放下了她手腕,微微眯了眼,语气轻慢的恐吓她:“再敢有下一次,我就咬在别的地方了。”   这话其实说得很有意思。   要是往正儿八经的威胁思路想,这个别的地方可以是脖子。   要是往不那么正儿八经的思路去想,还可以是咬在……   打住,不能再想了。   相凝霜很想嘲笑他一句连碰一下都会退化成骨头,竟然还大放厥词想咬她,但为了避免激将从而造成严重后果,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装了下可怜:“…好痛。”   “那就回不庭。”   她立刻改口:“一点都不痛了,是我感觉错了。”   她在这变脸如翻书一般胡说八道,与此同时,河心的水榭却高高挂起了青纱灯笼,半晌,幽幽响起竖首箜篌乐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是冷冷拨弦,七声。   相凝霜下意识回头,瞥见正有许多人走上廊桥,正匆匆向着湖心水榭走去。   “似乎是金屏宴起了。”   金屏宴是西境巨富戚氏所设,每年起于夜游宫玉屏河上,以七声箜篌为号,陈设各色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宝、法器灵丹,更甚于未曾听闻的希世之珍,价高者得。   但因为宴上所陈的珍奇,并不都是戚氏所有,有许多是不方便出面售卖的修士委托于金屏宴,因此这宴上的所谓价,也并不是都指钱财银两,有时候也会是另外一些东西,譬如铸一柄失传的剑、寻一个陨落的灵,抑或是杀一个人。   相凝霜两辈子对金屏宴都只是耳闻,此刻起了一点兴趣,便多问了一句:“我们要去看看吗?”   她本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没曾想南客竟然轻轻一颔首:“去。”   相凝霜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要去……?那我们就得绕去河那边…”   南客闻言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下一瞬,他轻轻抬了抬手指,再一眨眼,他们就已到了水榭门前。   相凝霜:……   好心酸,太久不能动用灵力,她已经忘记了这回事了。   她叹息了一番,才抬眼看向面前这一座河心水榭。   与寻常水榭四面开敞、卷棚歇山的样式不同,眼前这座水榭极高,约有七层,重檐攒尖鎏金宝顶,顶上黄琉璃瓦流光溢彩,远远望去恍若金屏一道,迤逦开在粼粼水波之上。   这就是金屏宴的由来。   入口处也很奇特,高大门楼处正正植了一棵藤蔓,生得极茂密,藤萝蔓缠,绿意森森,几乎覆盖了整个门洞,让人不知如何进入。   相凝霜心知这应该是金屏宴设给宾客的难题,还在想要如何破解,南客便慢悠悠动了动指尖。   下一瞬,极为高大粗壮的藤蔓便轰然倒下,几乎溅起数丈高的水花,也拦住了跟在后面想要入宴的修士的路。藤蔓一开,原本被掩着的幽邃门洞也终于得见天日,远远望去门内灯光暗淡,曲曲折折,看不到里间究竟是何模样。   她因这暴力一下有些傻眼,心想上来就砸场子,今夜恐怕是进不去这门了,没想到很快从门后绕出来个妖修,面容白净,眉眼极普通,是看过一眼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长相。  他极快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场景,便转身朝着南客的方向轻轻行了一礼,微笑起来:“贵客请上七层。”   说这话时完全没搭理相凝霜,不过她也不怎么在乎,正打算跟着南客走进去,却看到他仍立在原地,回过眼来看向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他才微蹙了眉开口:“…不走吗?”   相凝霜慢了半拍才应下,也不客气,提起裙角便向前走去。   南客跟在了她后面。   那迎客的妖修一顿,立刻又微笑着迎上来,朝她也行了一礼:“贵客请上七层。”   好现实,好肤浅。   相凝霜没搭理他,一甩袖子进了门洞,楼内几乎一步一景,汉白玉廊,紫檀重庑,但却极安静,一路上所见都是引路的妖修,几乎看不到其他宾客的影子,直到终于上了七层,颜丹鬓绿的妖修引他们至一间厢房,便微笑着退下了。   房间的南壁上开了扇窗,并非朝着楼外而是朝向楼内,极大,垂了松绿的玉锦帘,密不透光,她上前轻轻挑了帘子,被眼前的景象所惊。   现在的视角可以将楼内的布置看得很清楚,七层宾客所处的悬廊均呈环状,正中间是一块天井,淡白月光正好疏疏洒在一层的青玉台上,应当是宴开时呈宝的地方,此时正有着胭脂长裙的美人正折腰起舞,琵琶金翠羽,转尽红罗裙。   开场节目。   相凝霜靠着窗棂看了一会,忍不住轻声赞道:“…跳得真好。”   南客却突然哼了一声。   他自进了厢房便懒洋洋倚在榻上,重帘深卷、淡淡烟气后他面容有些苍白,衣领也散乱了些,银色长发散在平直一道如玉锁骨上,显出几分冷倦。   相凝霜情不自禁心里一动:南客气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她这样想着,南客却又冷冷哼了一声,恹恹道:“哪里好了。”   她已经习惯他的阴晴不定,也不知道这跳舞的美人又哪里惹了他的眼,此刻也不接话,只是唔了一声,绕去了屋内正中的矮几后,慢悠悠取了几上的青玉壶斟茶。   执着茶壶的手洁白,指尖也纤细,她素来有染甲的习惯,因此半搭在壶盖的指甲莹润玲珑,闪一点青豆色的淡淡光辉,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也做得比旁人好看三分。   相凝霜细致的斟好两盏茶,又好好的摆在了面前,便端起其中一杯,自己慢慢抿了一口。   剩下那杯酒就摆在她对面,她也不言语,就那样放着,像对待不好好吃饭的调皮小猫。   察觉到南客侧过脸看了她好几眼,她生出几分好笑,故意朝着窗户的方向偏过头去,透过被松松挽起一隙的帘子看着楼内的景象。   她观察了一会,才注意到这金屏宴的位置安排似乎是根据赴宴宾客的修为高低,修为高者居第七层,依次向下,上楼时也极有讲究,兴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引路的侍从每一次只引一间房的宾客,参宴的人彼此之间是不会碰面的。   第七层的位置很有利,她在窗边能看到每一个参宴的人拾阶而上的画面,更微妙的事,她注意到,几乎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抬了头观察第七层的状况。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无论是买还是抢,第七层的修士都很有优势。   确实是个好玩的地界,她又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正打算开口顺一下自己身边这人的毛,视线却不由自主停在了窗外——   她远远下望,看到第四层有一行人慢步行在廊上,为首那侍从模样的修士正推着一座轮椅。   轮椅上的人斜斜撑了一柄伞,伞面是浅浅的竹青色,从相凝霜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伞面下隐隐露出的一线流丽下颌,正好有楼内昏黄的烛影疏疏映上去,而他姿态闲适支了下颌,慵慵的懒,却又清贵从容,远远看去,像这午夜雾气中朦朦胧胧的一株玉树。   一层的青玉台之上,朱裙云鬓的美人旋如飞花,几乎要转至飞天之态时,箜篌冷冷响过三声。   丑时三刻,金屏宴起了。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何惜旧香   相凝霜的茶盏仍被她托在手中, 细白的手指轻轻搭着茶盖,是个欲饮未饮的姿态。   她仍偏头远远看向窗外,尚未回过眼, 便感觉到南客起了身,慢悠悠坐在了她对面。   他终于忍不住不请自来,像个故作姿态等待许久也等不来逗弄的猫咪, 脸很臭的端起茶盏,冷冰冰问道:“…傻乎乎的,看什么呢?“   相凝霜回过神,终于转过头来, 微微一笑解释道:“看到一个人有些奇怪…在楼内还撑着伞。”   “那想必, 是丑得无法见人。”   南客淡声接了一句, 仍半执着茶盏, 却并没有饮, 只是用指尖一下一下蹭着天水碧的茶盖。   相凝霜看出他好像对茶没什么兴趣,便故意轻颦了眉,出声道:“我为你斟的茶, 你都不想尝尝吗?”   南客一怔。   他也皱起眉, 转过眼看了她半晌, 似乎很是勉为其难, 半晌才微一挑眉,纡尊降贵似的:“那我便试试。‘   天水碧的茶盖半开,就有水汽袅袅而上, 他挽袖低眼,乌黑眉宇被淡白水汽熏得湿润而显得愈黑, 工笔描就一般, 饮茶的姿态也好看, 明明生疏,却偏偏有三分风流。   他浅浅抿了一口,随即便狠狠拧了眉。   相凝霜没忍住,连忙抬手遮了弯起的唇角,还要问一句:“如何?”   “…怪里怪气。”   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心里起了一点微妙的认同感,含笑说道:“世人都说茶是君子道,以其行道雅志,身边也有爱茶的人说应品涩苦之后的那一点回甘,我却不怎么喜欢。要苦就干干脆脆的苦,要甜便痛痛快快的甜,何必这般弯弯绕绕呢?”   她没忍住说了一大堆,没成想南客皱着眉认认真真听完后,立刻问道:“你身边爱茶的人是谁?”   相凝霜:“……”   这人什么关注点。   她一时语塞,被南客目光灼灼的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正支支吾吾之际,楼内悠悠然响起一声沉闷鼓声,第一层华堂骤亮,青玉台上明烛高烧,唱席客高声一喊:“请客品鉴——”   要上东西了。   相凝霜顺势丢开之前的话题,凑去窗边挑了帘子看下去。   青玉台边站了个唱席客,穿一身朱色长衫,斜斜执一盏白灯笼。   唱席客是西境这边宴席之上专司唱礼的人,负责确保饮宴流程的进行,传达宴主人的意愿,而金屏宴上的唱席客则是负责通传珍宝,寻找买家。   愿意出价的人轻摇窗前玉铃铛即可,数人竞价价高者得,待到白灯笼之中的烛火熄灭之际,即是金屏宴散之时。   唱席客动作极快的点燃了灯笼,随即又高声喊道:“第一品——”   “合欢宗——秋水醉。”   相凝霜情不自禁轻轻一挑眉。   这宴真是什么东西都卖。   金屏宴上各宝都是仅仅唱名,并不展示,同时也并不介绍,这是为了省去那些并不知道此物的修士们乱打听的时间,让真正想拥有此物的人出价。   也因此常常会出现,席上有人从头到尾一个东西都不知道,只好糊里糊涂坐完全程的尴尬情况。   但或许是因为这规矩的影响,近几年金屏宴上成功卖出去的东西越来越少,为了生意,此条规矩也开始灵活执行,唱席客会简单介绍几句,就比如第一品的秋水醉,便在之前加上了合欢宗这个门派名。   “此宝报价为——”唱席客微一停顿,“抢一次亲。”   嚯,这么刺激。   整栋楼内的修士闻言都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相凝霜随手取了摆在窗旁矮几上的素绢团扇,闻言也忍不住遮了脸吃吃笑起来,猜想这也许是哪个心上人远嫁他人的合欢宗弟子,伤心得失心疯了,连秋水醉这种宝物都拿出来卖。   秋水沾衣,醉不知水,秋水醉是一味香,出自上一任合欢总宗主之手,据说只需淡淡熏于衣角,再辅以专门的心法运转灵力,任对方如何心如铁石也能立刻倾心。   大白话说,就是你能搞到任何你想搞的人。   是个对于一部分人十分鸡肋,对于另一部分人又如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   相凝霜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曾有傻叉男人想用这个对付她,被她发现后打了个半死。   她没什么兴味的移开了眼,便瞥到南客正有几分怠惰的支了额角靠在几上,低了眼不知在想什么,身上重紫浮暗银的宽大衣袍迤逦在乌桐木地板上,像这场烟气迷离、灯影摇摇的午夜华宴上之上,最尊贵的座上客。   相凝霜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比较。   明明是一样的脸,但若是洛长鹤与南客同时出现,人们最先注意到的肯定是洛长鹤。   并非容色有甚高低之差,而是气质的差别。洛长鹤气质太过高远,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如长空深雪,重天流云,见之而心旷神怡,于是知天穹之远难描难摩。   南客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天生就适合隐在黑暗中迷离烟气之后,便如此刻他面容半掩在一方重紫浮银的衣袖之后,微微垂目的姿态气韵深深,像午夜里有蝶翼轻轻飞过重帘深幕,被凉风一送,显出来雾般虚幻的影。   这两人若真能同时出现,那也太……   兴许是她看得太久,南客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来,低低“嗯 ?”了一声。   “没什么。”她回过神,扯了个由头,“你应该不了解这个秋水醉吧,这东西……”   她一顿,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介绍:“……反正你肯定是用不上。”   南客懒懒笑一声,也不追问,只应一句:“是吗。”   兴许是因为倦怠,他声音很低,带一点懒洋洋的鼻音,相凝霜听得耳朵尖一痒,便又转回去继续看着楼内的状况 。   秋水醉到现在为止出价的人不多,除了这东西不太实用以外,还有报价的原因。抢亲这事说得太模糊了,物主既然不敢自己动手抢,那就说明被抢亲的那一方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一不小心折在里头就得不偿失了。   半晌都无人再出价,眼看着秋水醉要落入一名小妖修之手,相凝霜正百无聊赖的把玩手中的团扇,忽然听到有玉铃声清凌凌一响。   她下意识顺着看过去,眼眸微微一动。   第四层……是方才那个撑伞的人。   摇铃房间的窗口处站着个侍从模样的修士,待得铃声慢下去便开口道:“加一样,可杀人抢亲。”   “……这人还挺狠。”   她喃喃开口,想起刚才那个伞下的人影,因为对秋水醉这东西印象极差,便忍不住在心里讽一句:都瘸了腿还要秋水醉,花花肠子还挺多。   南客也听到了,轻笑着开口:“当然要杀,否则留着又等那人抢回去吗?”   相凝霜不理解这种简单粗暴的思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可以想办法让人家自己愿意留下来?”   抢来抢去的,谁都没好下场。   南客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恹恹垂下眼,不说话了。   秋水醉也终于有了买主,随即又上了好几个宝物,她懒懒倚着窗棂几乎要昏昏欲睡,终于听得唱席客高声一喊:   “栖霜谷之主——”   ?   她傻傻一愣。   “画像一副——”   相凝霜一呛,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咳得莫名其妙又惊天动地,惹得神色倦怠的南客都立刻看了过来,抬指远远描摹过她脊背流畅线条。   她于是止了咳,颊边通红。   是气的。   哪个王八蛋干的,画了她的像还敢拿出来卖?   楼下唱席客停顿一瞬,又接着喊道:“报价三千灵石——”   天杀的,相凝霜被气笑了,卖她的画也就算了,竟然还只卖三千???   她整个人明显奇奇怪怪,南客微微一眯眼,敲了敲矮几,开口问道:“怎么了?”   想杀人。   相凝霜皮笑肉不笑:“…有美人的画像,我很激动。”   楼内也是起了一片低声的窃窃私语,气氛比方才要热闹很多。   四洲关乎于栖霜谷内那位妖女的传言其实很多,便连西境的人也听说过其美貌风流散漫恣意的名头,加之其曾一人一剑叛出长留的张扬行事,与避栖霜谷内数载不出的低调做派。   更别说那些私底下流传的隐秘情债了,在场的妖修都暗暗对了眼神,彼此都听说过扶山那位与这美人的暧昧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难辨真假的传言,甚至还有人说,这美人之所以叛出长留,是因为她那位姿容清绝的师尊……   美人或许并不稀奇,但这般烈烈昭昭,矛盾又神秘,如雾如霜的美人,人人都会生出几分好奇。   惹出那么多桩桃花债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则只是一副画像,买回去后每日看看心情也舒畅。   灵石的报价也并不刁钻,于是这次出价的人多了些,不一会就喊到了一万灵石。   相凝霜脸色依然黑得要命,一万也太寒碜了,她的画像怎么也得二十万——   “…二十万灵石。”   玉铃一响,突然又有人开口叫价。   楼内众人都一愣,从一万直接到二十万,这是什么叫法,俱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循声望去。   又是第四层。   相凝霜也一皱眉,盯着那间厢房的窗口望去。   窗前依然是侍从叫价,那名撑伞的男子自始至终未曾露过面、出过声。   这一下价抬得太高,立刻便无人再跟价了,毕竟二十万灵石都能买一柄诸葛氏的剑了,砸下去买副画像也太不值了。   唱席客也因这二十万的叫价一惊,随后一喜,也知道不会有人在叫,立刻便要一扬灯笼高声喊道:“四层贵客得——”   “砰!”   话喊到一半,一盏青玉茶盏忽然从高处坠下,重重砸在他脚下。   碎瓷片几乎飞起一人高,茶水也泼了半台,唱席客被砸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尚未来得及张口质问,已经有人慢慢开了口。   “…抱歉,一时失了手。”   这声音微哑,却软而媚,轻飘飘荡在高楼明烛之上。   有人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瞥见第七层的窗边,月光微微照亮一方松绿帘幕,有女子微侧了身轻摇团扇,浅浅一个影子。   “加价,二十万…零一株灵石。”   这是什么加法。   众人忍不住笑了,只觉得这一个两个都是怪人。   唱席客也皱起眉,又不能说这样叫价不对,只好转过身对着第四层示意,希望这位主再加一次价。   良久,都无人说话。   唱席客有些着急,正想出声示意,第四层却终于有人说话了——   “不要了。”   声音与先前不同,不再是侍从开口。   “…姑娘请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个地图快结束啦~   明天要上夹,所以明天的更新会略晚一些,之后就会恢复老时间啦,啾啾宝贝们 第26章 但为君故   “你要这个做什么?”   相凝霜还靠坐在窗边, 南客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抬手按在窗棂上,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微俯了脸在她耳边说话。   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华艳清冷的气味几乎一下便将她拢了起来,她下意识往窗边缩了缩,正儿八经接了一句:“我想看看这美人到底有多美?”   “哦?”他察觉到她不动声色的远离, 于是又凑得近了些,很过分的去招惹她,“那我也要看看。”   “不行。”她断然拒绝,正色道:“你要是看的话, 我……”   她卡壳了一下, 随即面不改色的说了下去:“…我会吃醋。”   明明就是在骗人, 偏偏表情生动的很, 眼睛睁的圆了些, 下颌也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南客看得心中一动,突然抬起手想去捏捏她的下巴,偏偏此时敲门声极煞风景的响起来。   “二位的东西送到了。”   她的画到了。   相凝霜抓住机会, 立刻猫下腰钻了出去, 朝门外应道:“进来吧。”   木门应声而开, 进来个着青衫的年轻侍从, 想必就是这金屏宴上专门负责送宝的人。他先周全的行了一礼,这才手腕一翻转出一方窄而长的玉匣,双手奉给了她。   相凝霜接了过来, 心情有点复杂。   她实在是受不了眼睁睁看着陌生人买走自己的画像,太膈应了, 万不得已只能当个掏钱买自己画像的冤大头。   二十万……她人有些麻, 还是很坚强的去摸自己的芥子戒。   抬起的手指尚未碰到芥子戒, 倚在窗边南客突然懒洋洋开口止住她,抬手扔了个亮晶晶的东西过来。   那东西直接砸到了青衣侍从的怀里,侍从慌里慌张的接住一看,立刻绽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又行了一礼:“多谢阁下。”   相凝霜也跟着看清楚了那个亮晶晶东西是什么。   一枚贝币,可抵一百万灵石。   她立刻开口推拒:“…这不太好吧。”   南客闻言,轻飘飘应了一句:“我多的是。”   该死的有钱人。   相凝霜继续推辞:“那也不能让你……”   “为什么不能。”他含混笑了一声,“…不然你又吃醋了怎么办。”   他拿她说过的话来调笑她,相凝霜顿时哑巴了。   那青衣的侍从还站在门口目光炯炯,她莫名生出一点不好意思,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车轱辘这个问题。   她一不说话,室内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南客仍斜靠着窗边,浅浅松绿帘幕上绣着大团大团的暗金海棠,他的面容因此半掩在一片朦胧的淡绿鎏金的光晕里,从侍从的角度看去,几乎看不真切。   与方才的对话不同,此刻说的话也冷淡,惜字如金:“出去。”   他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近乎恐怖的修为,开口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顿时凝滞下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侍从自然能察觉出窗边这黑衣男子身上的可怕威压,于是立刻一躬身,应了声是。   将将转身之际,这侍从突然想起什么,动作快速的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玉简放在几上,对着相凝霜解释道:”这是四层的贵客托我转交给您的。”   说罢便立刻出了门,一路小跑生怕出不去似的。   相凝霜看着那玉简一怔。   四层?又是那个人。   因着先前的缘故,她对这人有几分印象不佳,总觉得这人砸高价买自己的画像实在居心不良,此刻便略思索了一会,才伸手用指尖去挑那玉简。   没成想尚未碰到,南客就又止住了她。   “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就直接用手碰?”   他脸色不怎么好看,拧着眉很严肃的责备她。   相凝霜有点无辜:“我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   “那也不能碰。”他慢慢踱过来,散漫坐在了矮几前,作势要抬起手,“…烧了吧。”   相凝霜:?   怎么就直接要烧了。   “别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呢。”她连忙阻止,随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玉海棠钗,用钗尾将那玉简挑开,“兴许是…”   她话说到一半,看见了玉简之上的内容,慢慢皱起了眉。   上面只有廖廖一行字,笔锋疏朗,天骨遒美,是她从未见过的字迹:   “…云雾色绿形秀,不宜配青玉茶盏,邢窑白瓷更佳。”   什么乱七八糟的。   相凝霜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掷下去的那一盏茶,正巧是青玉杯盛的鸦鹊山云雾。   眼巴巴送了玉简过来,就为了教她怎么泡茶?   她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心底又泛出一点古怪的情绪来,半晌才回过神要收回那支海棠钗,南客又抬手拦住了她。   他自然也看到了玉简的内容,此刻轻轻动了动手指,那支玉简便连同玉钗一起被扔去了角落。   “脏了。”他微垂了眼看她,“你还收回去做什么?”   相凝霜心里还乱糟糟着,下意识便说道:“我还挺喜欢那支钗的。”   南客唇角的弧度便平了平。   半晌,到底是压了脾气,他淡声道:“任凭怎么喜欢,本座再给你寻一百支来。”   都叫上本座了,相凝霜立刻配合:“也行。”   她仍是存了一点莫名古怪的情绪,想凑上去再看看那玉简,南客却又突然语气平平的开口:“你再敢看那物件一眼,我就把它塞去那瘸子的颅里。”   他语气实在冷的吓人,相凝霜条件反射般停了手,立刻乖乖坐在了位子上。   谁知他好像更生气了。   神色比方才还冷些,眉眼之间戾气都泄出几分,轻飘飘一抬手挥袖,采撷枝上繁花一般的姿态,那枚细长玲珑的玉简便顿时一掠而起,流矢疾电般直直破空而去,刹那间就射入第四层!   这一下速度太快,威势又太强,反倒如绝巅之上寂静雪崩一般无声无息,楼内的修士无一人注意,都仍在专注于赏宝叫价。   奇怪的是,受害者那里也没什么反应。   撑伞男子所在的那间厢房仍安安静静的,仿佛方才那杀意横溢的一击并不存在似的。   是真的被南客将东西塞进颅内弄死了?还是觉得惹不起默默忍了?   相凝霜想到这,偏头去看南客的反应,便见他微微眯起眼,繁艳眉目间戾气横生,面色却苍白,于是更生出了几分鬼气森森的冷。   她见状,终于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怎么觉得你今日…脸色不太好?”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清清淡淡瞧了她一眼。   “…无事。”他随口应一句,很像是搪塞,半晌又略偏了脸,支着额角半合了眼,很倦怠的样子。   没事才有鬼了。   南客的状态不对,于她却是天大的好事,她微垂了眼思索片刻,突然伸手去碰他的手腕。   刚刚触上他宽大衣袖,南客却骤然一翻腕,隔着衣袖扼住了她的手。   他没睁眼,仍姿态散漫的似睡非睡,声音却清明:“做什么?”   “替你按一按。”她把声音放得很软,口吻也温柔,“手掌根那里有个穴位,按一按能缓解些疲乏。”   她语气里担忧太真心实意,南客没忍住睁眼看向她,半晌又闭了眼,应道:“那按吧。”   相凝霜便隔着衣袖认认真真替他按起来,动作之间她小指微翘,状似无意拂过他腕间。   他体内灵力怎会冲撞翻腾到这般紊乱的地步?   她正心中疑问,窗外又传来唱席客的高声叫喊:   “第十三品——持白镜!”   相凝霜动作一顿,豁然抬眼。   整栋楼与此同时也顿起喧哗之声,众人议论纷纷,几乎盖过了唱席客的声音。   唱席客于是一清嗓子,停顿片刻,待得议论声小下去才继续喊道:“此宝报价,持白镜——”   这是什么意思。   相凝霜眉头都皱了起来,想不通持白镜怎么会流落到金屏宴上,更想不通这以持白镜换持白镜的说法又是怎么回事。   因着持白的名头大,楼内的修士也又喧闹起来,性子直些的妖修已经在开口质问台上的人是何意思 ,唱席客却始终都一言不发,只是老神在在的举起手中的白灯笼,示意在场各位快要到散宴的时候了。   相凝霜已经撂了手,半偏了头从窗户上远远下望,瞥见那盏幽幽灯笼中的白烛只剩一指长短,细细的眉不禁颦得愈紧。南客察觉她愣神,抬了眼皮看她,像被打扰了午睡的猫,很不满的样子:“自己说要给我按的,怎么又停了?”   “怎么。”他懒洋洋含了笑打量她,虽然容色依旧苍白,一笑之下便有种尘过光生的美,“想要那个?”   相凝霜眼眸闪烁了一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微笑着说道:“只是听到了觉得奇怪…难不成持白镜原来有两个吗?”   “问我啊。”他眼角笑意浓了些,慢条斯理的引诱她,“若是高兴的话,说不定我就知道呢。”   相凝霜立刻十分上道的接话:“那要怎么样你才能高兴呢?”   “回去之后……把欠我的那支舞补上。”他回得很快,仿佛早就已经想好条件,定定瞧着她的眼睛,强调道,“只给我一个人跳。”   她一愣:“我什么时候欠你一支舞…?”   南客却立时便皱了眉:“你不答应?”   “没有没有。”这人也太着急了,相凝霜连忙顺毛,“当然答应,回去就跳给你看,只要你喜欢,跳多少次都可以。”   当然,又是骗人的。   妖女没有半点负担。   南客似乎也知道她的甜言蜜语不过随口一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后,才慢悠悠开口:“当然不是有两个,只是有两面。”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似一个拈花的姿态,又慢悠悠翻过来:“正反两面。”   相凝霜听得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仍有些半信半疑:“可这正反两面怎么会分开,你又是怎么得知此事的呢?”   “只要想分开当然便有法子。”他收回手,又在半道停下,微抬了指顺着她鬓发而下,力道轻得缠绵,似乎是要抚摸她脸颊,最终却只是轻轻拨弄了耳垂上一点玉珰,眼底因此有暗光一闪,仿佛一点暗火隐隐欲燃,“至于怎么得知……我是魔,当然知道这个。”   相凝霜又忍不住皱起眉。   一张小脸都皱巴巴的,南客看着,自己心里也莫名生出一丝无措与烦躁来,干巴巴开口道:“这般作态,不就是块破镜子吗。”   “真这么想要?”他微微一抬下颌,窗边玉铃立刻便丁零作响,“别皱了…我给你抢来。”   这一声铃响,几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下意识抬了头循声望上去,再一次好奇这第七层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刻月上中天,浅淡月光映上湖心明楼第四层,恰巧透过帘幕疏疏漏下,残雪一般映在窗边人淡淡鸦青的衣摆。   他姿态闲适的把玩着手中玉简,原本玲珑剔透的玉简已被煞气浸染得浓黑,几乎灼伤了他的指尖,他却仍似不以为意,只是微抬了眼,轻声问道:“她看了吗?”   青衣侍从垂首而立,闻言立刻躬身回道:“是看了的。”   他于是浅浅一笑,眉目似染了一场江南烟雨。   这人的容貌似乎难用寻常的俊朗秀丽之类的词形容,眉眼容色几乎都如细雨离离后朦胧的花影潋潋的水波,烟笼雾罩,水汽氤氲,即使是含了笑,那笑意也微凉,似有若无难以捉摸。   他丢开手中玉简,声音低的像一记叹息:“…不听话。”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看花难   那玉铃声一响起, 相凝霜就愣了。   “…你怎么直接就摇了。”她不可置信,简直想把那仍叮铃作响的玉铃给拆了,“我们手中没有持白镜啊。”   南客倒是依旧慢悠悠的, 闻言还轻笑着反问她一句:“没有吗?”   “反正我是没有。”她听出他淡淡笑意似乎含了点奇异意味,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有?”   “没有。”   他也干干脆脆的否定, 似乎是想到什么,微扬了下颌轻轻眯眼,目光深而远的看向半帘松绿帘幕大团大团的海棠花,半晌才又接着说道:“所以我说要抢。”   相凝霜觉得不妥:“金屏宴开了数百年, 从未听说过有人在筵席之上明抢, 可见暗地里护持此宴的修士绝对不少。”   “况且直接就动手抢也不太好…”她皱着眉十分为难, 道德水平很高的样子, “我们可以换一个…文雅些的法子?”   “什么法子?”南客大魔头虚心下问。   “可以骗。”   南客正半支了下颌, 偏过脸去似乎是打算取了相凝霜放在矮几上的画轴看,闻言低低笑起来,失了力道般靠回了软榻上, 流水般的银发散了半榻, 他领口也松了, 半露出一湾细玉般平直锁骨。   相凝霜无意间瞥到他这般模样, 不自觉想到初入不庭那夜,血月幽幽映冥河华堂,他半隐在黑暗中似笑非笑, 抬指间断她生路,而她强自镇定机关筹谋, 仍笑言一句:阁下的领口散了, 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她想到这, 觉得有趣,于是也半含了笑,学着那时的口吻问他:“领口散了…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其实不过是一句随口的玩笑,南客却立刻看过来,如同抬眼便逢一场南地的雨,他眉目霎时便软了一瞬,微扬了头,轻声应了一句:“要 。”   他扬头的姿态露出了一截流畅的脖颈线条,像是放下防备的恶兽朝喜欢的人类露出柔软的肚皮,再加之他有些苍白疲倦的容色,便显得……很脆弱。   相凝霜看得一怔,本是应该高兴于他这般松懈状态,心底却泛起一丝极不舒服的奇异感受,堵得她面色都变了些,一时没能立即开口。   正巧此时唱席客又扬声一喊,示意楼内宾客:“月上中天,金屏色淡,宴席即散,可还有要与这位贵客一争持白?”   相凝霜随即顺理成章的转移了话题,边往窗边走去边说道:“应该是不会有人……”   忽如有风穿堂过,响起玉铃声,随即有人开口,声音清淡润泽,仿若三月春雨中折梨花一支,白纻春衣的公子怜取花意。   “我欲一争……”   又是那个人!   相凝霜立刻直起身,而正懒倚琉璃榻上的南客则更快,几乎是在玉铃方响的那一刹那,他便豁然抬眼,目光锋锐如电,霎时穿过七重明楼,电光火石间——   无人注意,那唱席客手中的白灯笼明灭一瞬,灯中白烛立时鬼使神差般短了一截,白烟袅袅,眼看着便要熄灭——   金屏宴几百年未变的规矩,白烛一熄,宴席便散,烛火熄灭之前未成交的交易都不作数。   然而就在那烛火将将熄灭之际,不知为何,火焰倏然一跳,原本已灭了的烛火又慢慢亮了起来。   远远下望着的南客见状,眉眼轻轻一动。   这一连串变故虽然繁杂,但实际不过一瞬而已,就连执着灯笼的唱席客都未发现这一场争锋,仍抬着头眼巴巴的等着听后半句。   那第四层的贵客也不负期望,停顿片刻,便含了笑继续说道:“…加一支碧水遥。”   众人哗然。   碧水遥是昔年魔族势盛时流传出来的一则轶事。据说是魔君闲暇时亲炼的一支钗,可分春水斩细雨,因此名为碧水遥。不过这东西听起来太无害太风雅了些,不像是魔君会做的玩意,又兼之根本无人亲眼见过,便也仅仅是个传言,没成想能在金屏宴上听到有人拿出来。   好些低阶的修士虽然一晚上没几个认识的东西,但能听到这些,也觉得是没白来。   唱席客也听得神色雀跃,只觉得今晚真是挣了笔大的 ,但却仍不满足,又转了头扬声问道:“七层的贵客呢?”   相凝霜将手中的白绢团扇扔到了一边。   她虽然现下身无修为,但眼明心灵,又离得近,自然察觉到刚刚那一番变故,此刻便靠在窗前回过眼,状似苦恼的说道:“恐怕没法文雅了。”   南客深以为然,慢条斯理的起了身,姿态懒散得像人族权贵中醉卧锦衾的世家公子:“早该这样。”   相凝霜眼看着他要出手,思索了一会,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也想动手……可以吗?”   南客一顿,转过头看她。   “就像之前沉坠天河,你是拉着我一起的。”她弯起唇角,不似平时含笑时的光艳灼灼,此刻窗前回首,夜风吹动细细鬓发,便添三分静美纯然,“…这次也一起,不好吗?”   她说着话,始终平静而坦然的注视着他。   空气都静了下来。   楼下唱席客话音已落,满堂客都翘首等着他们的回音。万人静默里她也含笑偏头,等着他的回答。   夜风细细,携着淡淡花香盘吹起重重帘幕,仔细嗅去能发现是玉兰花的味道。寂寥香气中他们各怀心绪,两腔不明心事,只有明月知。   不知过了多久,相凝霜几乎已经快要放弃了,南客却突然开口,声音很淡:“好。”   他靠过来,抬手按上她纤细背部,隔着柔软的雪绡纱能感受到她温热皮肤,皮肤下有血液汩汩,几乎灼伤他掌心。   也让他本能般,想要靠近。   “…别让我失望。”   别让他失望,再一次的。   ……   楼下唱席客翘首期盼,不明白这七层的客人到底在磨磨蹭蹭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催促,等得脖子都要酸了之时,终于听得第七层轻轻响起玉铃声。   来了!   他立刻精神一抖擞,竖起耳朵想听听价钱会被抬到什么程度 。   又是足足半晌,终于有人舍得开口,语气散漫 ,纡尊降贵般唔了一声:“本座再加……”   这声音低沉而冷,尾音微哑,似幽幽冷冷扫过的凤尾弦音,空荡荡响在明楼华堂之上,有修为差些的低阶修士,闻声脸色已苍白了些。   话音未落,暗处待命的修士突然敏锐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正要出声示意之时,楼内倏然卷起一阵疾风,烈烈然穿堂而过——   满楼烛火骤灭!   乍亮乍暗之间,哪怕是五感通彻的修士也会有一刹那的目盲,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那低哑微冷的声音又慢慢响起,私语一般响在人耳边。   “…再加一条命。”   话音刚落,骤然有雪亮刀光一闪,亮的惊人,在月色下映出一瞬冷色,刺眼,随即又灭。这惊变突起实在太过出人意料,楼内宾客跳窗的跳窗、抽刀的抽刀俱都乱作一团。隐在暗处专门负责金屏宴上各宝安危的修士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一部分人散开在楼中,另一部分人便立刻分立四角,捏决念咒催动楼内大阵。   一片混乱中,一层青玉台正中的唱席客扔了手中已灭的白灯笼,慌慌张张朝一个方向跑去,伸手按向墙壁——   一只十指纤纤、姿态优美的手,从后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借光,让我先拿吧。”   是个女子的声音,口吻甚至带几分歉意,声线极柔,极宛转,但此刻听着却好似冤魂索命一般恐怖。   唱席客一愣,随即全身一冷,立刻便要反手击去。   可惜下一瞬,他就横飞而起,被重重砸去廊下,落地的声音湮灭在一片喧闹杂乱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   一系列变故到此时也不过一瞬而已,相凝霜从倒挂着的二层廊脚轻飘飘落下,抬起手打量了片刻。   好爽。   南客的修为用起来就是爽,打人跟切菜一样。   是的,这厮没有给她解了禁制,倒是把他的修为分了些给她。这结果虽然不是她本意,但也不错。   她回了眼,凑上前去看向那唱席客方才打开的暗门,伸手轻轻一拂,果然看见一方玉匣慢慢浮了上来。   人在最危急紧迫关头第一个跑向的位置,必然有很重要的东西。   相凝霜满意一笑,察觉到似乎有修士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位置的不对劲,也不再耽搁,一掌拍开玉匣,果然见匣中静静摆着一面铜镜,卷进怀中,挥袖便要跃出明楼。   电光火石之际,她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一点微妙的不对劲——   不对。   这点怀疑有些莫名,她却硬生生停住了动作,又回身重重一掌,狠狠拍向那处暗门。   一阵碎石坍塌,尘烟散尽后,却见那原本摆着玉匣位置的底部,又出现了一面铜镜。   果然,戚氏这老阴种。   金屏宴上戚氏蓄养的修士门客众多,夺宝不是一件易事,这种状况下查得此处暗门的人也必然是慌慌张张见着了东西便捞着走,哪里会想到这竟是个假货,且真品便在这假货的底下,仅仅一墙之隔。   相凝霜暗骂了一声,立即将那镜子藏进袖中,正想将那方盛着赝品的玉匣扔了,想到什么又留在了怀中,反身欲走之时,突然一顿,硬生生在半空中折腰而下——   一柄竹骨伞,狠狠钉入她方才欲跃的位置。   有人在她身后开口,口吻温和,尾音带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耐心劝告她:“…不告而取是为窃。”   相凝霜倏然回首,瞥到一点鸦青袍角,顿时头大如斗。   怎么又是这个好为人师阴魂不散的男的。   她懒得和他多说,一挥袖直直击向他面门,身形却诡异一转,骤然跃起远远飘上层楼,两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难以反应。   她自以为已经脱困,没想到方一转身,她突然察觉到后颈一凉,余光一瞥,又是那片鸦青衣角。   草,这人怎么回事。   相凝霜自觉见鬼,他却仍姿态闲适的立在她身后,嘴角噙一点薄如落花的笑意,又开了口,声音确实是好听的,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强而取之谓之无耻。”   无耻你个大头鬼。   她被气笑了,拂袖卷起边上矮几摆着的一壶沸茶,狠狠兜头兜脸朝他砸过去:“管好你自己吧。”   那人轻巧一避,相凝霜招式却未完,竖指成剑奇妙一捺,雪白指尖携着浓厚煞气,狠狠劈了过去。   她这几招大开大合又不失机巧狠辣,看得那鸦青衣衫的男子也不禁微微一笑,赞了一句:“不错。”   天杀的。   她受不了了。   相凝霜被这人整得莫名烦躁,此刻眼看着楼内大阵已起至第四层,抬手将自己怀中的玉匣扔了出去,忍不住啧了一声喊道:“你再继续看热闹,我就和这人双宿双飞了!”   有人轻轻一笑。   随即有重紫衣角轻轻掠过,好似天边层层霞云一浮,散出淡淡华贵香气,下一瞬南客便牵了她的衣袖直直向上一挥,她借力而起扶摇直上,足尖轻轻一点便跃上了七层窗边。   那鸦青衣衫的男子见状轻轻一扬眉,抬身便要跃起,南客则在半空中一拨手指,拨云弄月一般——   却涌起惊天煞气,层层叠叠,直射而去。   那男子微微一眯眼,不得已一避,再次抬眼,雪绡梅裙的女子已经从跃出了楼外。   落入了他人的怀中。   最后一眼,是她在浅淡月色中回首,风姿宛宛,如隔云端。   他轻飘飘落地,站定在楼中,在一片喧闹乱相中微抬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有抱了玉匣的青衣侍从惶恐上前,低声请示道:“主上,这东西……”   “假的。”他淡淡开口,含了笑意,尾音藏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她扔出来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侍从于是喏喏应是。   “你说…从小养到大的小姑娘,跟别人跑了该怎么办?”   他好似突发奇想这般问道,问完却又失笑,微抬了手示意众人收尾。   “罢了,总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写打戏,我上辈子肯定是个武打演员(bushi 第28章 夜春阑   弦月西斜, 残灯始灭,天边山际隐隐泛起一线乍破青白,锦绣风流的夜游宫长夜将尽, 重阁高宇香帘半卷下有大醉的修士拾级而下,与今夜初逢的美人惜别,约好明日雨歇, 一同往城外拣拾落花。   是的,此刻寅末,凉风骤起,卷过阑珊残宴, 有细雨初斜。   起雨了。   西境的雨水总是多些, 又兼之时值暮夏, 隔三差五便有一场雨, 出了金屏宴的妖修被雨水浸湿了眉目, 与身边相熟的人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金屏宴上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想必戚氏那老儿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另一人微皱了眉:“今夜实在蹊跷,别的不说, 方虞阁那些修士都千里迢迢去求佛修出手了, 持白镜竟然还能流落至我们这, 又在众目睽睽下被抢, 实在是有些…”   “横竖与我们无甚关系。”那妖修不耐烦这些纠葛,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又抱着手臂优哉游哉的看向天边乌云, “…若是这场雨能是场夜春阑便好了。”   “哪就有那样的好事了。”   上一次西境降夜春阑,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事了。   《万妖录》载:“自妖王飞升上界, 散灵水于下界, 此后遂偶有夜春阑, 降于拂晓,其形如雨,隐有奇异香气,人间草木及狐怪精魅食之有大助益。”   简而言之,就是天地给妖及灵所开的一个外挂,不过数量极其稀少,因此也不至于不平衡。   那妖修便也闷闷不乐应了一句:“是啊,是我痴人说梦了…”   但相凝霜不这么认为。   雨下得大了些,她被南客牵着跃出明塔,转瞬间便破出金屏宴大阵,迎面风凉,吹起他如水银色长发,与重紫衣袂猎猎招展成旗,他身上华艳馥郁的香气也细细密密纠织成网笼在她鼻尖。她微生了一点不自在,便轻抬起脸,去承接这雨水。   今晚的这场雨,就是夜春阑。   重活一世,总能享受些便利,上一世她未能赶上夜春阑,因此便将这日子记得很清楚,来夜游宫的这趟,为的也就是这个。   蒙蒙细雨沾湿她眉睫,她逐渐能清楚的感受到体内枯竭灵力正逐渐充沛,被制修为也慢慢润泽,只要再等些时候,便能彻底冲破她身上的禁制。   相凝霜略一思索,心法流转,隐藏了自己身上的灵力波动。   南客回眼时,恰巧见她眉目清朗,滟滟一张容色被雨水浸湿,更显得眼睫乌黑,湿漉漉似水莲花于雨中不胜凉意,眼眸却清澈,含了这天光破晓下万丈远山。   如此远大如此飘渺,仿佛尽管她此刻在他掌中,他却依然握不住。   他眉眼轻轻一冷,牵着她手腕的手指也紧了紧。   相凝霜被他突然大起来的力道牵得一痛,抬眼去瞧他:“怎么了 ?”   她注视着谁的时候一向专注,此刻一看向他,方才眉目之间的飘渺清远便淡了些,南客面色略好了些,却仍然牢牢扼着她的手腕:“你淋了雨……会冷吗?”   “有一点。”她很自然的接道,想了想凑上前来,悄悄话一般放低了声音,“找个落脚的地方好不好,我想换身衣裳,裙子都快要湿透了。”   她这样说,南客便下意识去看她的裙摆,只见软烟罗的裙摆确实是沾了水,梅染色的布料也变成了更暗些的胭脂色,隐约能看见她雪白的踝。   他可不是洛长鹤,没什么非礼勿视的教条与自觉,此刻不仅看得毫不掩饰,还看得生出了几分戾气,只觉得这场雨实在不顺眼,又实在的不知死活,竟然敢拂过她裙摆。   然而她又瑟瑟发着抖,可怜兮兮的,他只好随手放出去几只残奴,片刻后落在一处宅院里。   院内小院闲窗,重帘深深,绿芜绕墙,画梁栖燕,布置倒精细,但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了,没什么人住,一落地相凝霜就被南客推去了廊下,他微蹙着眉,面色不怎么好看:“头发都湿了,进去换吧。”   态度也不怎么好,说话急匆匆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抬了抬手指,在墙角燃起了一簇火。   院落的西南角植了一树梨花,香气淡淡,被热气一烘,香味便浓重起来,悠悠荡荡的落进廊下,   这里似乎离金屏宴很远,已经听不到那些喧闹之声了,今夜闹了这么一通,夜游宫中不知有多少人睡不成觉,戚氏估计会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捕、巡查。   吵闹之后的静总是显得格外静,相凝霜被氤氲暖香熏得觉得骨头都软下来,半晌,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笑的莫名其妙。南客原本正半倚在乌木廊柱上,半偏了眼去瞧廊下的风铎,闻声看她:“…又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只是觉得…刚刚很开心。”   和你一起,很开心。   这句话其实远差她平时讲话的水平,说得很直白,也很简单,没带一点勾勾缠缠浮想联翩的空间,南客却听得一怔,随即近乎狼狈的移开了视线。   “…快进去换你的衣裳。”   他一路上容色都依旧苍白,此刻终于鲜活了些,仿似火光的热气也冲上他脸颊,泛出些血色来,更显得肤光晶莹。   害羞了?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怎么突然这么纯情。   相凝霜没懂他的点,但还是很好说话的点了点头:“好——”   “对了。”她突然想到什么,又转了回来,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递过去,“这应该就是持白镜,你拿着玩一玩吧。”   “给我做什么。”他偏了头不太理解,“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只是好奇罢了,况且这不是我们一起拿到手的吗。”见他不接,她抬手就把东西扔过去,“你也看看。”   她说的轻描淡写,南客轻轻扬了眉,将持白镜接到手里,唇角漫出一点奇异笑意来,慢悠悠放在指尖把玩。   “不过,我以为你上金屏宴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相凝霜抬手卸了发间钗环,想到什么又问道,“难不成只是凑凑热闹?”   他淡淡唔了一声,片刻后才说道:“确实是有想要的,只不过没能遇上。”   相凝霜若有所思般的点点头,她的发已经散了,柔柔顺顺垂至腰间,发尾却仍潮湿着。   眼看着她已经提了裙角跨过门槛,要去里间更衣,却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回头说道:“对了——”   又来。   南客突然觉得她真像某种皮毛柔软的小玩意儿,凑在人身边磨磨蹭蹭,偶尔她心情好时便粘人的过了头。   “又怎么了?”   他这句话问得不耐烦,但实则尾音却泄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欢欣来,简直乐在其中。   “忘了把借你的东西还回来了,”她转过身,蹦蹦跳跳的凑过来,用掌心去挨他的衣袖,随即便有灵力慢慢溢出来。   “怎么样?刚刚在金屏宴上…”她扬起细细的眉,很骄傲的样子,“我还挺能打的吧。”   南客轻轻一怔。   他其实很清楚她的性子,一万句甜言蜜语里难寻一句真话,耳鬓厮磨意浓缱绻之时眸子也水汽朦胧难辨真意,于他最是不能忘情处的时刻,于她却不过笑言一场。她看花、看山、看云,偶尔某一刻或许也曾真心实意的看过他,然而,下一刻,她仍会看向更远处的景色。   他本以为,她借修为的这一番筹谋是为了借机逃走,然而眼下,她又轻而易举将灵力还了回来。   “你……”   风将斜斜雨丝吹入廊下,他神色不明,垂眼看向她。   “怎么?”她睁大眼睛,“难道不厉害吗?”   “……好吧,我承认我是沾了一点点你修为的光,但我的机变招式不说当世数一数二了,那也算…”   她很不服气,正喋喋不休证明自己之时,话说了一半,却突然被打断了。   南客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隔着衣袖,他把手指挤进她指缝,又用指腹轻轻的摩挲她手背,力道极温柔,半晌,又像是忍不住似的,轻轻捏了她一下。   他的一切亲昵动作,都带着一点幼兽的莽撞与直白,是一种危险的甜蜜,好似雪狼收起牙齿去舔吻人的指尖。   “去换衣服吧。”   相凝霜等了好久,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话来,然而他只是这样说道。   “我在这等着。”   相凝霜便只好点点头去了里间,转去一面屏风后梳洗更衣。   南客仍半靠在廊下的乌木廊柱上。   他把玩着那面持白镜,神色奇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眉眼轻轻一动,又微一转腕,掌心便浮出了一面一模一样的铜镜。   罢了,既然她想要……   他倏然一抬腕,两面铜镜在空中打了个旋,霎时晕出一片淡白的光芒,就在这光芒之中,两面镜子慢慢的融合成了一面,轻轻落了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持白镜。   南客毫不珍惜的将它随手一抛,又轻飘飘接住,突然好似想到什么一般挑眉一笑,笑意森凉,像淡淡落了一层霜。   “急着出来做什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看的还不清楚吗…她想要的东西,只有我给得了。”   他抬眼,里间有美人正在屏后梳妆,似乎是觉得闷,她正悠悠宛宛哼一首小调,那曲调奇异,却也好听,别有一点独特的韵味。   他便也慢悠悠直起身,指尖轻轻点在廊柱上,也是那首调子。   她教给他的调子。   雨渐渐停了,他望向远处大亮天光,略犹豫了一瞬,仍是抬手布下一层结界,这才回过眼,一掠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跑路! 第29章 暮夏甜汤   几乎是在南客离开的那一瞬, 相凝霜便察觉到了。   老实说,虽然跑路是一定要跑路的,但她并不想和他正面对上。她讲给自己的理由是, 南客修为极高,硬碰硬并不明智。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些其他原因,不过她不怎么愿意深究。   总之跑了就行。   眼下就有个天赐良机, 她方才也已经试了一遭持白镜,并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便不打算再在这上面继续浪费时间,随手扔了金蝴蝶梳篦, 也不管发未梳好仍散乱着, 便一提气想要掠出窗外。   谁知半道上就又被挡了回来。   这间屋子被设了结界。   又搞囚禁, 相凝霜顿感棘手。   她没想到她耗了这么久一点成效都没有, 南客的疑心病依然重得要死, 就差把她绑在身边日日夜夜寸步不离了。   这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打一架?况且就算是打,她也打不过啊, 到头来跑没跑成又被人家给抓回去。   再想想南客咬她手腕的样子……不行的, 绝对不行, 被抓回去的话可能真的会被他咬个遍再囫囵吃下去。   相凝霜开始焦虑起来, 徒劳一般在房间转圈圈,直到第三次转过窗边时,她突然动作一顿, 似察觉到什么一般,敏锐地转过眼去。   从这些日子的相处便能看出来, 南客是个很讲究的性子, 就连选的这处临时落脚的宅院也是布局陈设极为精巧, 处处都有巧思。   她这间房的窗边便流过一条曲曲小溪,隐在碧瓦飞檐之间,落了满溪的纷纷落英,看样子,应当是从外边引进来的活水。   之所以说是活水,因为此刻,溪水中正冒出来一个人。   是个少年,蜜色肌肤,眼窝深邃,湿漉漉从水里冒出来却一点都不狼狈,此刻正带了笑注视她,眼角眉梢都有种天真而诱惑的风情。   “…姐姐,又见面了。”   他笑盈盈的,说出的话像是在舌尖绕了一圈。   正巧此时又起了风,吹落了溪边植着的九重葛,九重葛是西境特有的花树,花瓣深紫,被风一吹便簌簌落满了溪面,美丽虚幻的像一个梦境。少年在这样的溪中又向她游了几步,露出了上身光洁流畅的肌肉线条,扬起脸对她说道:“这次要不要跟我走?”   嗯…实在很养眼。   相凝霜突然就原谅了自己之前搞狐妖的行为,没办法,种族优势,这么一个年纪小的鲤妖都如此秀色可餐,更何况浮迟那种满肚子坏水、故意勾引她的狐妖呢?   她这么想着,趴在了窗边,抬起下巴示意道:“我想出也出不去。”   “竟然设了结界。”那少年摇了摇头,“…我说过吧,老男人就是这点不好。还是我这样年纪的好些,又不粘人……”   ?   这是在干什么。   “停。”相凝霜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他,“我忙着呢,实在没空说这些,你还是从哪游过来的先回哪里去吧。”   那少年又弯了弯眼睛,这才换了副神色说起正事:“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姐姐皱眉,便告诉姐姐一件事。”   “这条小溪之下有暗河,直通城外的九江。”   相凝霜一怔。   “当真?”她轻轻扬眉,“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不忍见美人愁貌,哪里需要原因?”   他笑吟吟的。   相凝霜不放心,暗自分出了一点神识往溪下探去,果然发现了暗河的踪迹。只不过极其隐蔽,若不是她被事先告知,就算是有意探查,也是寻不到的。   她一皱眉,正想再开口问些什么,那少年却突然在溪中打了个旋,露出一点金灿灿的鱼尾,一反身往远处游去,朝她远远摆了摆手。   “…来不及了,先走啦!”   难道是南客回来了?   相凝霜莫名心虚,又自觉这心虚实在莫名其妙,忙打住了越来越乱七八糟的思绪。   她正要转身往前走去,忽然瞥见了廊下搁着的持白镜。   南客竟然就这么把它扔在这了?   她想了想,上前将那持白镜放进了自己的芥子戒中,又动作极快地将随身的那方梨花木镜匣取了出来,又熄灭了匣中余火,余烬里便慢慢现出一柄极薄的袖底剑。   剑柄是深蓝暗翠的颜色,剑刃则极雪亮极锋利,仅仅只是静静躺在匣中便好似能刺破一室寂静,轻轻一触,则有剑意嗡鸣。   神器。   有了这个,即便是与南客正面对上,她也不见得不能全身而退。   没有修道之人会不爱这样的兵刃,相凝霜用指尖珍而重之地拂过剑刃,一个不小心,雪白指腹便被割开一道淡淡的血痕。   她颦起细细的眉。   与此同时,南客眉目也轻轻一冷。   他方才去的地方,是夜游宫的街市。   夜游宫是妖族的地界,自然没有什么所谓宵禁,繁华热闹些的街市整夜整夜的不熄灯。但此刻已是天明拂晓,是宴席方散、尽兴而归的时候,所以哪怕是再热闹的街市这时候都冷落萧条下来,铺子也关得差不多了,勤快些的生意人正拾掇着铺面,忙碌之际,突然瞥到什么便停了下来。   有人正从巷口走过来。   此刻时值拂晓,天将将明,青白一线昏昏之际,本就是恶鬼精魅横行之时,却恰好有重紫衣袍流水一般迤逦过青石板路。   首饰铺子的掌柜一愣,又一惊,随即呆怔怔立在了原地,瞳孔涣散一动不动。   南客慢条斯理行了过来。   他一件一件看过店内陈设的钗环钿花,明明每一件都是精巧绝伦华光溢彩的罕物,他却看得愈来愈不耐烦,正欲转身之际,突然看到一支簪子。   金累丝的灯笼簪,簪尾却做成了雀尾的形状,层层叠叠的琉璃雀羽,泛一点淡淡的冷光。   ……比那支素银的海棠钗不知好多少。   南客终于满意了,抬手取了那簪,又随手扔出一枚贝币,慢悠悠离了铺子。   他气质实在冷沉阴郁,即便是刻意敛了气息也仿若行在业火炽然间,此刻低眼描摹簪子的眼神却淡而迷离,一瞬间映无数人间心事。   他看了一会,半晌蓦然想起她从前梳妆时的一句笑言,说他像惹了女子不快的郎君,不知如何赔罪,只好买了钗环水粉讨好。   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她说小娘子一般都拉不下脸,此刻会说今日春困,夜里想喝碗甜汤。   又是什么甜汤呢?   南客想到这,轻轻牵起唇角,是个很淡、却真心实意的笑。   他正要回身,动作却突然一顿。   仿若突然受了一击般,他泄出一点极轻的喘息,却倏然一抬眼,在破晓霜重下发黑肤莹,暗沉幽幽的黑眸深处突然泛一点深蓝色彩。   有仿若要裂骨破皮的痛,潮水一般慢慢涌上来。   他却又轻轻一笑,声音低不可闻:“…出来又能怎么样?”   “你也只敢眼睁睁看着她走。”   ……   相凝霜方佩好裙边玉带时,听得外间轻轻一响,结界随即消失,有人走了进来。   南客回来了。   她隔着屏风与他说话,带了一点堪称可爱的不满:“…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屏风外的人淡淡唔了一声,只是坐在了外间的春凳上,没有回话。   相凝霜早习惯他的忽冷忽热,此刻也不以为意,只是又好似突发奇想一般提议道:“之前说欠你的那支舞,要不要现在跳给你看?”   他闻言顿了顿,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含混:“要跳给…我看吗?”   “对啊。”   相凝霜偏过脸去,点燃身边一支细细烛火。   “现在吗…恐怕不太好。”   他又开了口,声音冷沉,语调却比平时软些。   相凝霜不解,又急着想脱身,便笑意滟滟的说道:“有什么不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你谁也看不到,不是正好吗?”   她这样说话时像个真正的妖女,在引诱从未放-纵欢-情过的人去与她一起完成一个无人知的秘密。   于是他略停了停,轻声道了一句好。   相凝霜便吹熄了室内所有的烛火,只剩了她身边、屏风后的那一盏。   她就这样借着这盏烛火,在沉沉暗室、屏风之后,为眼前的人跳了一支舞。   并无配乐,也无华绡,更看不清美人玉容,只有她抛袖掠鬓的影子映在细绢屏风上,大团大团的金丝海棠因此失色。   她满怀心事,在屏后掌灯跳一支别有用心的舞。而他站在屏风前,在寂寥风中,静静的看。   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告诉自己,这样的一支舞,纵使他积了十世修行以换,也只能看这一次了吧。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而此刻他不看万千红尘。   他只看她。   舞至正中,她裙摆飞旋出流丽的影,只一眼人便已到了窗边。   相凝霜算好了溪中暗河的位置,正轻轻一眯眼作势要折腰一转,屏外的人却突然出声:“…等等。”   她动作一顿。   他却已经走了过来,轻声开口:“……方才…为你买了支簪子。”   簪子?   相凝霜有些狐疑,摸不准南客什么意思,又觉得他此刻言语咬字与平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同,心里生了警惕,以为他看出什么,便含混一笑,拖延应道:“是吗,那你先搁在那里吧,我等会看看。”   他却很坚持:“现在不能看看吗?”   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指尖不自觉陷进掌心,想了想还是先应了句好,微偏了身子从屏风后伸出手:“我看看。”   随即她手心被放入一根沉甸甸的簪子。   轻轻一触即分,只有他流水一般微凉的衣袖拂过她掌心,像啄食的鸟儿。   她没有多想,将手收了回来,草草看了一眼那簪子,便开口道:“很好看,我……”   不对。   她话说至一半,眼神便一凛。   隔着屏风朦朦胧胧,她看见南客正半回了眼,是一个从身后拿起什么的动作。   已经给了簪子,还要拿什么?   她到底是真正血里来去过的修士,知道先发制人何其重要,思绪尚未转过来身体已直觉般的先出了招,飞身而起便狠狠踢向屏风,几乎便是在同时袖底剑已然出袖——   一线雪亮。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刹,霎那间屏风已碎,金丝海棠残破委地,她顺着空隙,终于看见他眼。   隔着半扇残屏、一线寒刃、与未完的一支舞相视。   这一瞬如此漫长。   她分明看见他暗沉沉眼底映上天边淡金日光,流光溢彩朦朦胧胧,难以看清是纯然的黑色,还是一点深蓝。   然而她没机会看清了。   袖底剑出袖的那一刻,她已经反身破窗而落,随着她高高跃起,那一线深蓝寒刃直直冲他而去。   而他立在原地,衣袂飞扬,静静抬眼看向她,没有躲。   …为什么不躲?   她即将落进水底、逃出生天,意识最为清醒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般,突然想到他方才抬袖,顺着飘过来的一点点香气。   香气清甜,像混了许多的甜与凉。   “…说今日春困,夜里想喝碗冰莲百合甜汤。”   原来…是冰莲百合的味道。   最后一刻,她终于明白。   作者有话说:   偶开天眼觑红尘句出自王国维的《浣溪沙》   感觉越写越顺啦,也没有之前那么在意数据了,只想好好把这个故事写完,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哦,么么么,给了我好多能量 第30章 花艳惊春   如何气势汹汹的质问一个人?   这对于万鸣来说一直是个难题。   一般人被激怒后会肝气上逆、勃然变色、接下来便会气势汹汹的去和始作俑者当面算账。但万鸣一直很难做到, 他被激怒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暗自愤怒,然后愤怒、愤怒、没了。   对他来说,光是用语言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愤怒这件事就是个极大的坎, 如果那人还不怎么熟悉,这坎就更高了。   简而言之,社恐の烦恼。   但此刻, 当他真的出离愤怒时,他又觉得他可以了。   他现在还带着一众方虞阁弟子待在大法华寺,距离道了住持说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两日半。   万鸣这两日半里, 其实一直在持续性心软。   对, 就是那种虽然当场气血上涌放了些狠话, 但事后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但会越想越不对劲, 开始怀疑加检讨自己:是否有些过分…?虽然人证物证俱在,但到底未下定论,是否还是有些草率了?   就因为这些自我怀疑, 他甚至没有立即传信给阁中诸长老, 想等三日之期一满, 听了道了住持的说法, 再行一同禀告。   结果没想到,他先收到了弟子们的禀告。   是关于昨日西境境内的金屏宴。   这宴上修士众多,又兼之出了那么大的事, 因此消息走漏的很快。一大早,方虞阁的弟子就急匆匆前来禀报, 说是昨日金屏宴上, 他们苦寻无果的持白镜竟被堂而皇之摆了出来, 供众人叫价。   万鸣听到这里已经傻了眼,没想到前来禀报的弟子一顿,又告诉他这还不算。   持白镜被抢了。   有修为极高乃至深不可测的人大闹了金屏宴,最后卷走了持白镜,扬长而去。   万鸣已经开始大呼荒谬了。   他气得在心里打了一套拳,继续问下去:“知道是谁抢的吗?”   “这倒没个定论,”那弟子摇摇头,“各种说法都有,还有说是魔修的,不过弟子听说的最多的说法,是说…栖霜谷的那个妖女。”   万鸣一怔:“栖霜谷?”   “正是。”   万鸣有些麻木。   他前不久还八卦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妖女,难不成背后说人真的有报应?   然而此时不是想报应的时候,他越想越气,怒向胆边生,随即嚯一下站了起来,大踏步的冲出了客居的禅室。   他走得风风火火,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掀翻座上观音,一出门却被年纪颇小迎客僧给堵了回去。   “请施主随我来。”   迎客僧道了一句佛号,恭恭敬敬的抬手道。   万鸣出师未捷,憋了一肚子火,到底理智尚存,趁着这空档示意弟子给阁内去一封密信,这才思索片刻,跟上了迎客僧的脚步。   一众方虞阁弟子也跟了上去,穿过长长的、绘着深蓝暗红壁画的殿廊,绕过迦蓝七堂,再经过正有穿绛红僧袍撞钟的钟楼。这一路太长,已经有耐不住性子的人想开口质问,耳边却忽然听得鸟雀扇动翅膀的扑棱声音,微一抬眼,便看见只鸟雀自天际飞来,美丽的羽翼在空中划出流水一般的弧线,轻轻一掠,停在了一架花藤上。   香气细细。   日光疏淡的影里,有人轻轻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指。   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在枝头跳了跳,随即轻盈跃下,落在那人光洁的掌心。   他微收了手指,用指腹轻轻蹭弄鸟儿的羽毛,寻常人这般逗弄的姿态总会生三分散漫,他却不同,抬手低眼都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是在这自在人间中暂且一眼,抚弄生灵。   那鸟雀似是傲气,被摸了几下很是惬意的闭了眼,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往外跳了跳。   于是他也抬了眼。   洛长鹤。   逐恶妖而去、许久不曾露面的佛子,终于又如天际云雀一般敛翅,落入人间。   他正盘膝坐在这一架蓝楹花藤下,抬手去承自枝头坠下的落花,淡蓝花瓣碎云一般落了他半袭流云衣摆,在这清风中淡淡飘摇。而他微微转过的眼眸,比这一架繁花,还要蓝得寂寥。   万鸣愣在原地。   他这一路积攒的滔天怒火,在对上面前上眼眸时终于消失殆尽,仿若灵台乍明,菩提初至,刹那间醍醐灌顶,只余难以自处的尴尬与滑稽,让他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深深弯下腰去——   “…佛子。”   身后众弟子同样垂首,低下身伏在地上。   “扰您清净…实在罪过。”   “无碍。”   洛长鹤终于淡淡开口,却并不看他,只是低了眼,用雪白指尖轻轻拈起衣上落花。   仿若贪图半晌,这人间风月。   万鸣这才发现,面前人那张风华天秤以至于容色过盛的脸,此刻却苍白,半隐在花影天光后,透明得要随长风而去的烟云。   难道是佛子这一程…竟然受了伤?   他当然没忘佛子是为了什么才会出关,此刻心中不安愧疚更重,恨不得伏到尘土里,   “万某实在惭愧……”   他忍不住张口致歉,刚说了半句,便看到洛长鹤轻轻竖起手掌,立刻下意识停了下来。   “…听闻贵阁有弟子身遭不幸?”   洛长鹤开口问道。   他话极简短,声音也轻,万鸣却情不自禁站直了身子,回答道:“正是,此人是我师弟,名为楚士,是个丹修,在阁中得长老器重,处处与人为善,如今一朝横死,我门…实在不解。”   洛长鹤拨弄着手中持珠,耐心听他说完,这才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也有一事不解。”   “…啊?”万鸣不解,连忙问道,“佛子是想问什么?”   “施主说此人已遭不幸,为何我却看到,他仍在人群中呢?”   众人一愣,一愣之后又是一冷。   这话说得实在吓人,又是出自佛子之口,什么冤魂索命的想法顿时涌上众人心头,人群中立时便乱了起来,彼此间推推搡搡,更有甚者已经慢慢往后退去。   万鸣还算镇定,只是也十分不解,问道:“这是何意?请佛子明示…”   洛长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   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一截腕骨,玉般温润精致,他微抬手的姿态也美妙,似拈起一朵莲。   人群之中的骚乱,随着他一抬手,便立时不可思议的一停。   随即,他轻轻,微抬指尖——   人群中倏然爆出一声惨叫!   众人一凛,下意识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一看之下更是瞪大了眼睛,胆子小些的已经慌慌张张叫出了声,捂着嘴拼命往后退去。   人群中于是散开了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正不堪痛苦般跪着个人。   是个平日里都默默无言的普通弟子,此刻正嚎叫着滚落在地上,令人惊恐的是,他正在蜕皮。   是的,便如蛇类蜕皮一般,他的一层套得妥帖的皮囊、装束都好似被硬生生撕下来一般,正缓慢而坚定的蜕了下来。   这场面实在残忍,却无人开口阻止,是因为那随着那层皮慢慢蜕下来,里边又显出一张在场众人都十分熟悉的脸来。   是本该已经死去的楚士。   他发出的惨叫实在骇人,洛长鹤轻轻闭了闭眼,似是有些不耐,倏然收了指尖。   楚士便像是被从那副皮囊中踢出来一般,重重的跌在了地上。   万鸣呆呆立在当场,此时终于回过神,叫道:“师弟…!”   他下意识叫完这一声,自己却也不是傻子,隐隐猜到此事有蹊跷,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却是得不到回答了,楚士已经痛晕过去了。   洛长鹤淡淡道了句佛号,收回手轻拂膝上落花,眼眸微凉,像覆了一层霜雪的暗河,声音却温和:“贵阁的这位施主,是用了魔修的秘术,披他人血肉隐匿行踪,而藏经阁的那具尸体,乃是祝融石幻化而成的。”   祝融石是开炉炼丹时所用的一种颇珍稀的灵石,楚士是个丹修,自然能炼出具几可乱真的假尸体。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法子,在场也有许多丹修,但当日楚士失踪,又明明白白有具是楚士的尸体摆在寺内,众人无不惊惧震怒,根本没人会想到去查验尸体的真假。   万鸣脸色黑了下来。   他虽与楚士不亲近,但也明白楚士心思细腻最擅操纵人心,这样明摆着抓住人思维盲点的诡计,极大可能出自其手。   他干脆利落一摆手,示意弟子擒住已经晕过去的楚士,押下去仔细看守。   这一场动静闹得极大,已经有许多佛修僧人聚了过来,万鸣却咬牙一拂衣摆,干干脆脆跪于地面,深深伏了下去。   “万某愚鲁,盲心眯目,未察觉门内弟子包藏祸心,反倒被其所误,扰大法华寺诸僧清净,还请佛子见罪。”   他平常讷于言,但这番话却说得巧妙,一言既出,聪明些的方虞阁弟子已经想明白了些其中机巧。   楚士假死,意在何为?   很明显,为了挑起两派纷争。   方虞阁与大法华寺皆是正道名门,一朝交恶,后果难以估量。   一个死物或许不够两派翻脸,死一个活人总够了吧。   再联想到他所用的是魔修秘术,其中内情,仅仅只是一想,便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一众方虞阁弟子默默,也都心有余悸般低下头。   洛长鹤拣拾完落在衣摆的最后一片落花,垂下眼睫注视掌心,闻言轻声开口:“施主言重了。”   他惜字如金,万鸣还待再言,却被一股温柔但不容拒绝力道扶了起来,只好作罢,讪讪立在原地。   半晌,他想起什么,似乎想要开口,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脸先被憋了个通红。   就这么纠结半天,他才破罐破摔一般半闭眼,厚着脸皮开口问道:“敢问佛子,我阁持白镜……现在何处呢?”   花架下,又有一支蓝楹花,盈盈落下。   洛长鹤看了半晌,神色温柔,于是落花也在他眉目间病了一场。   沉默半晌,他终于抬眼,神色疏朗如长空之上的雪:“是我……”   “在我这里。”   这轻飘飘一句话出现的突然,生生打断洛长鹤言语,众人一愣,下意识循声望去。   有美人立在廊下。   廊壁上是深红暗蓝的陈旧壁画,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恶堕人间,啃噬血肉的血泊之前却有大蓬层层叠的淡紫裙摆,云雾绡迤逦如雪。   她亭亭于廊下,集了人间一切艳色,上是长天中灿灿云霞,下有桐木地积了簌簌落花。   她在中间。   相凝霜微偏了眼,唇角笑意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像被云霞沾湿,氤氲了一场梦。   这场梦里,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自始至终都坐在花下,神色淡漠的佛子一怔,终于长身而起,流云衣角悠悠荡在风里,像卷了谁的寂寞心事。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相凝霜看着他弯唇一笑,带一点肆意的张扬与艳色,轻轻一眨眼,仿佛在暗暗睇一个只有两人知的秘密。   “幸不辱命。”她说着只有彼此清楚的瞎话,提裙拾级而下,“…我将持白镜带回来了。”   …春风江上路,终于,不觉到君家。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衣上云   事情要从相凝霜离了夜游宫说起。   她落下的那条小溪深处的暗河果然通往城外, 在地底汇入了绕西境而过的琼水河。她上岸时才发现这时节正好是两岸琼花盛极的时候,有许多尚未修出人身的毛团子在花树下打滚蹭痒,而河对岸便是人族聚居的南域。相凝霜估量了一下自己离了夜游宫的距离, 觉得还算安全,便停在了河边暂时修整,仔仔细细的点了一遍芥子戒中的东西。   她低垂着眼睫, 手指隐秘的拂过芥子戒中的持白镜。   ……怎么回事。   她轻轻一皱眉,抬手又试了一次。   怎么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远处山峦青绿,娟然如拭,有胆子大些的灰兔蹦来她身边, 好奇一般用鼻子嗅她的裙摆。相凝霜回了神, 一面用轻抚兔子毛茸茸的脑袋, 一面慢慢思索起来。   她之所以一心寻持白, 是因为她确定温逾白出事前曾碰过这东西。本以为将持白拿到手便能抽丝剥茧, 摸清楚其中关窍,却没想到她方才一试,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温逾白的气息。   持白镜这样的法器, 若要催动必须灌注大量灵力, 那么便必定会有灵力残留, 可现在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难不成她想错了?相凝霜头一遭开始迷茫, 温逾白也有可能只是好奇持白镜长什么样子,找来见见世面外加欣赏一下美貌就又还回去了?   想想还是不信邪,她又凝了神, 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处一处极慢的探过持白镜——   有了!   她半合着眼, 细细的眉皱得很紧。   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不是温逾白的。   她幼时便与他相处, 因此很熟悉他的清冽疏淡如雪中青松的气息。眼下她感受到的却不是, 而是极淡,极轻,像迷蒙雨后偶然偏头嗅得的一点杏花香气,却又粘稠、神秘,伪装得毫无危险,慢慢逼近她。   她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气息。   细雨蒙蒙,水汽氤氲,烟云下有人撑起一柄淡青的竹骨伞……   是金屏宴上的那个人!   相凝霜倏然睁开眼,有几分犹疑,想不明白为何又是这人。   她想起那天交手时,他笑意浅淡,甚至从容到轻声曼语对她讲一些大道理,其实话语间半点没有什么规劝的意味,反而带着点调笑,与不合时宜的纵容亲昵,像是在装模作样逗弄小孩,一点很狡猾的恶趣味。   相凝霜这样想着,心底却涨潮一般冷不丁冒出个极荒谬的念头,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就算容貌身形能够改变,功法气息也是怎么都变不了的,那绝不是温逾白。   她想到这,只觉得走进了死胡同,一身的力气都泄了,没精打采倚在了琼花树下,顿觉手中的持白镜是块烫手山芋。   上一世没能弄到手,这一世用尽法子总算得手,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彻底泄气,相凝霜恶向胆边生,抬手想抓起一边的毛团子抱进怀里摸一通,却没想到刚才还乖巧蹲在她手边的灰兔,这时候却好似感知到什么危险一般,突然跳了起来,眨眼间便跑远了。   相凝霜意识到什么,刚抬起眼,便看到粼粼水面上有座乌篷小船慢慢地撑了过来。   “……摸这灰毛畜牲做什么。”   乌篷船悠悠靠了岸,有人自船头而下,眉目阴郁美丽得近乎锋利,尚未走上前来,先低了身,用手拂去她散了一地的披帛上的落花。   乌篷船上还立着人等候,应当是他的手下,此刻见了这情景,俱默默低下了头。   是浮迟。   她再见着这一肚子坏水的狐狸,心情十分的不好,此刻便很警惕的直了身子,开口道:“不许过来。”   浮迟一愣,似是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般,但见着她面色冷淡,还是老老实实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半蹲了下来,模样委委屈屈的。   “…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又怕再惹她厌烦,只好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一句话还没问完便侧过脸去低低咳了几声。   相凝霜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怎么好,一只手也半捂着腹部,不禁皱眉打量他半晌,开口问道:“你受伤了?”   浮迟于是苍白一笑,很柔弱的样子:“小伤而已,有阿霜问我一句,我便全都好了。”   相凝霜:……   虽然说话依旧五迷三道,但她冷眼瞧着应该是真有伤,还不轻,也不好再冷言冷语下去,只好换了语气:“坐下来吧……怎么伤着的?”   浮迟虽然一副“我受了重伤但我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我绝对不说”的模样,此刻得了相凝霜一问却立刻又从善如流低咳了几声,开口道:“…是为了阿霜所愿的那块持白镜。那时在抱影林,我从瘴中夺了半面持白,为了护着这半面镜,与那洛长鹤交手时便略有不敌,这才受了些伤。”   话说的十分有艺术,既卖了惨,也巧妙的替自己挽回了一番面子,受伤不是打不过,而是为了你才分心。   相凝霜听得却一惊,反问道:“你得了半面持白镜?”   “对。”浮迟点点头,微微一笑,“正是阿霜在金屏宴上拿的那半块。”   他绝口不提抢,阿霜想要什么东西,那怎么能叫抢呢。   他这边很是缱绻,相凝霜却听得怔愣,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微挑了眉问道:“你把持白放在金屏宴上,是想用这半面钓出另外半面来?”   “阿霜果然知我。”他见她一瞬便道出自己筹谋,心中欢欣,下意识想凑过去,想起什么又只能端庄的坐好,继续解释道,“我本来是要亲至金屏宴的,但被扶山一些事绊住了脚,便派了底下人盯着,得知竟是阿霜出手拿了持白,才觉得实在是有缘。”   话里有些部分说的含糊,相凝霜寻思了一下他所说的被扶山事务绊住脚,觉得不怎么可信。   浮迟性子谨慎,这样的事不会只派手下人盯着的,未曾亲至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来不了。   看来是伤的很重。   狐妖也要面子,她也没戳穿他,只是轻轻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察觉到手腕处轻轻一痒 ,下意识看过去。   一条毛绒、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见她没反应,便把尾巴尖往她掌心送,一圈一圈的绕了上去。   再一抬眼,浮迟仍坐在原地,十分乖巧矜持的看着她。   ……如果忽略那条尾巴的话。   相凝霜:“……把你尾巴收回去。”   浮迟不干。   “阿霜方才还要摸那只灰毛兔子。”他很不服气,“我难道不比它好摸吗?”   当然好摸,不好摸她当初也不会捡他,相凝霜做不到昧着良心说不,只好停顿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已是暮夏初秋,你要掉毛了,没发现吗?”   浮迟的笑僵住了。   半晌,他快速的把尾巴缩了回去,正襟危坐,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表情,不说话了。   说一只狐狸皮毛不好,是很伤自尊的,杀伤程度等于说那啥啥不行。   眼见着浮迟终于老实了,她这才说起正事:“你的那半面持白是从瘴中寻来的?”   他恹恹唔了一声。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相凝霜继续问下去,“盗宝布瘴的究竟是妖、还是魔?”   浮迟闻言,神色也变了些,半晌才慢慢回答她,却是反问了她另一个问题:“虽说潜魔渊被封六百年,难道阿霜觉得,这六百年间,四洲二海之中便没有魔修了?”   当然不是。   她在心中轻轻回答。   魔修起于世间恶念,六道轮回,魔不死。   相凝霜突然觉得疲惫,也不再问下去,毕竟妖魔两族自古以来都关系暧昧,互相合作是常有的事,浮迟这里也问不出什么真话来,便作势起了身,开口道:“你好好养伤,我要回东境一趟。”   浮迟却开口拦住她。   “我没有插手的意思,但我要提醒阿霜一句,昨日金屏宴上的事,已经流传了出去。四洲都有传言,说是你拿了持白。”   “什么…?”相凝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怎么知道…嘶,是那副画像。”   天杀的,她忘记她那副画像了,既然是金屏宴上要卖的东西,必定有许多操持宴席的人曾看过那幅画。   而她当时在南客身边,又不方便改换容貌。   要了命了。   浮迟看她脸色不好,补救道:“西境这边你不用担心,就算是戚氏也不敢来寻你的晦气,但东境与南域却不好说。”   怀璧其罪。   持白镜这样珍奇的法器,没有修士不会动心,之前藏于方虞阁时难以动手,眼下却不一样了,一个叛出师门、独来独往的妖女,能抢来便是净赚。   相凝霜倒是不怕有人来抢持白,她是怕麻烦,这消息一出去,她的栖霜谷便难有宁日了。   即便是现在把这烫手山芋丢了也不行,世人已经认定了持白镜就在她手中。   她乌黑的眉宇渐渐沉下去,半晌回过神,唇角草草牵起一笑,将手中的东西丢给浮迟。   “…好好养伤。”   浮迟低头注视掌心,是一瓶丹药。   再抬头,她已经掠身而起,消失在茫茫琼水河上。   ……   相凝霜打算莽一回。   既然四洲已经传开是她夺了持白,那便再闹大一次,让她手中并无持白的消息,传得更远。   ……她又得麻烦那群佛修一次了。   却说此刻大法华寺内。   大法华寺虽建造宏伟深丽,佛国仙境一般,但毕竟是佛寺,因此寺内放眼望去多是青金、灰黄、暗朱等色,在这样灰扑扑一片里,着一蓬雪青淡紫云绡的身影便显得极为突兀、甚至于张扬。尤其是当这鸦鬓雪肌的美人还眉目宛转的隔着跪伏一地的人群,与佛子遥遥对望,唇角笑意轻轻……   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众人不动声色的左看看右看看,互相对一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有大问题。   万鸣也愣在原地,想到之前弟子禀报的金屏宴大乱之事,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是栖霜谷那妖…!”   最后一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察觉到佛子清清淡淡扫过来的眼风,他硬生生把妖女两个字咽了回去,含混补救了一句:“…那位修士。”   好险。   他难以置信的看看洛长鹤,又看看另一头的盛妆美人,向来不通人情世故的脑子突然争气,一瞬间福至心灵,回想起了初至大法华寺拜见佛子那日,他推开门之后,电光火石间瞥到的景象。   …灼灼绯红裙裾,皎皎素白袈裟,旖旎纠缠在莲花砖上。   不会吧…   他那方才还在苦恼思索楚士通魔以及持白镜下落这一堆棘手难事的脑子此刻终于停滞了,只剩下唯一的想法便是:师兄说得没错,下一趟山果然会有诸多收获,他这次一手掌握的八卦比师兄说给他的所有江湖传言加起来,还要震撼一百倍。   因着他自认为自己是最早的见证者,万鸣甚至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担忧。   怎么能如此不小心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也太高调了。   他这么担忧着,左一看右一看,只觉得眼睛都忙不过来,许久终于等到那栖霜谷的妖女慢悠悠下了阶,淡金日光中有微尘飞舞起伏,她被拢在这样灿灿的天光里,徐徐穿过一地跪伏的人群,淡淡雪青裙裾滑过青砖嵌莲纹地面,声音近乎温润,像行过一缕云。   …来时衣上云。万鸣突然觉得,这样的一缕云,飘进佛龛中,其实也很配。   相凝霜慢慢走进,看见一地行礼的人,犹疑自己是否也要装个样子,却又实在懒得跪,便微微低了头,装模作样的禀报道:“…幸不辱命,我已将持白镜带回寺中,今奉与上座,望四洲清明,上座无忧。”   众人哗然。   在场的人自然都知道相凝霜夺持白一事,却没想到她出手是为了洛长鹤。   于是大家一方面生了点羞愧,为之前冒出来的猜疑与偏见,另一方面则生了更多隐秘的激动,眼神飘啊飘的往佛子身上看,心中啧啧惊奇,外加惋惜。   也不知道是在惋惜高洁如雪的佛子竟被妖女染指,还是惋惜这般鸦鬓青青、梨妆宛宛的美人,何必把心思放在一和尚身上。   在场不是有很多的青年才俊嘛!   每个人都怀了一腔心思,盯着那蓝楹花架下的一双人看,却只有洛长鹤能看到,眼前轻衣雪绡的美人,微微低下头去讲话时,含笑睇给他一个眼神。   几分讨饶、几分爱娇,像是做了坏事的幼猫轻挠他膝头,理直气壮的指使他,让他帮她收拾一地的烂摊子。   相凝霜有点不安,偏了头开口:“…上座,能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倒吸一口气。   万鸣摇了摇手中折扇,微偏了眼不忍直视。   有伤风化,实在有伤风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很想出声提醒一声佛子,至少让在场众人先散了再说,却也仍觉得佛子这般神仙人物自然懂得分寸,却没想到话音一落,洛长鹤却微微一偏头,素白袈裟衬得容色如雪,雪色之上却浮一点微红。   “…好。”   他这样应道。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相思无凭   相凝霜随着洛长鹤进入了一间禅室。   相凝霜其实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洛长鹤最多只会跟她在廊下讲讲话,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关起门来两人单独相处的,毕竟瓜田李下, 他又向来一副“凡人离我远一点”的模样。   于是她生出一点古怪的恶趣味来,在进入禅室时故意落后了一步,半回了脸盈盈一望, 很是欲盖弥彰的将门掩了起来。   不远处众人又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嘿嘿。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今日之后传言会夸张到什么程度,愈发觉得有趣,眼角眉梢便带出了一点笑意。   方弯着眼睛抬了头,相凝霜便正正对上了洛长鹤的视线。   他正立在窗边, 窗外正巧有株梅树, 淡金日光疏疏透过花影落下来, 面容便也朦胧, 相凝霜看不清他的神色, 却能感觉到他正在注视着她,很…纵容的样子。   纵容?   她一个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脱口而出了句无意义的废话:“这树梅……怎么这时候开花?”   一句用作寒暄的开场白, 相凝霜说完才觉得这还蛮得体, 毕竟聊正事之前总得聊点天气、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   却没想到洛长鹤闻言一顿, 半晌才问道:“…什么?”   ?   他刚刚…走神了?   相凝霜在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竟然能看到洛长鹤发呆,便含了笑意慢慢重复了一遍:“我是想问, 这树梅怎么这个季节开花?”   这次洛长鹤回得很快,话音刚落他便开口解释道:“这树梅是许久之前, 道了尚未修佛时所植的。”   道了住持?   相凝霜想起这位住持的模样, 有些意外:“住持竟是半路修佛?”   “正是。”洛长鹤轻轻一颔首, “他从前是俗家修士,修隐逸道。”   隐逸道讲究神先形动,形隐于外,以杀参无上道,大白话来说,是个出刺客、亡命之徒、狂热杀人分子的道派。   她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实在没办法把那个慈眉善目拖着她硬讲了三卷经文的道了和隐逸道那帮杀人狂魔联系在一起。   洛长鹤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浅浅一弯唇,继续讲下去:“道了自修行之始便修隐逸道,造诸多杀孽,亦无牵无挂、无朋无友,相熟者唯独他居处门前一树枯梅而已。一日他大醉,未曾察觉仇敌杀招,负重伤逃至梅树下,往树根处泼了三杯酒,叹说自知此生早已罪孽深重,恐怕要待到寒梅夏开之日,才是他改悟之时。”   “……没想到那年夏日炎炎,这树梅花竟然开放。他幡然改悟,移了梅树入寺,自此修佛。”   顿悟红炉一点雪,忽惊闇室百千灯。   相凝霜听得轻轻一扬眉,她眉并不浓,却极秀逸舒扬,远山含黛,微微扬掠的弧度也好看。   “……好风雅的一桩缘法。”她轻轻感叹一句,又觉得不对劲,“不过,为何这树梅植得离住持的居所这般远呢?”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顿。   天光里他眉睫乌黑,望过来的眼眸却湛湛,半晌才说道:“…他自入寺后,再也没来见过这树梅。”   相凝霜愣住了。   明明是因其入佛,到头来成了佛,便觉得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吗?   半晌回过神,她先莫名其妙生出一点微妙的怒气,又自知这怒气实在没道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语气淡淡的说了一句:“真是清净佛心。”   话里呛人的意味其实很明显,洛长鹤听了却只是微微垂了眼睫,拨弄持珠,没有说话。   禅室内一时沉默。   相凝霜更气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没头没脑在心里怒骂这些和尚惹人讨厌果然不是没有道理,嘴上说着渡化众生,实则根本没心没肺,白瞎这枝梅花开给他看了。   开花多不容易啊,这些人族知道个屁,花木又没法前前后后跟在人身边撒娇,没法用柔软的皮毛和甜蜜的嗓音讨得喜欢,不就只能漂漂亮亮站在那等着人来见她吗!   这样借其悟佛的缘法,也能高悬禅剑狠心斩断,那其他的呢。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蒙蒙难言的眼神,岂不更是过眼云烟,兴许还能助他佛法精益。   她越想越偏,也说不清楚在气谁了,强自平心静气了半晌,到底不是那种默默生气的性子,便充分发扬了我不高兴那大家都别高兴的原则,又多说了一句:“…也是,既已得证佛法,曾经的一树枯梅便不愿见了。”   她说话时咬字口吻一向散漫宛转,这句话却说得硬邦邦,细细的眉也拧得别扭,难得的情态。   也难得的…可爱。   话音刚落,她便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奇怪,立刻便想开口说起正事,补救一下:“说起来持白……”   “不是不愿见。”   洛长鹤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仍被笼在一片似云非烟的淡金日光中,微一偏眼便偏出一段眉骨轮廓,极美妙,一霎眼神也风清月白,干干净净将她的影子映在眼底。   “…是不敢见。”   不敢见?   相凝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寻常佛修在参佛持戒时,会遇到许多难以参破的嗔与欲,这种情况下,最好用的办法就是不看。   功名权财难以看破,那便撇去不看,愚人爱欲难以顿悟,那便也舍弃不顾,弃而悟之,强自压抑克制,待到功名成土,玉颜作古,总会有参破的那一天。   但洛长鹤不会是这种佛修。他是天生佛骨,琉璃心肠,万丈红尘于他不过指尖风过,心境自在,哪里需要用上不敢这样的说辞。   一心的烦躁也被这淡淡一句不敢给浇灭,她想了半晌,最终只憋出了一句噢。   于是禅室内又静了下去,与上次不同,这次则格外的…别扭,像是夏日里刚下过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雨,灼热的暑气未消,水汽又逼了上来。   氛围实在奇怪,她有意打破这样的气氛,便从芥子戒中取出了持白镜,啪一声将持白镜扣在面前的乌木矮几上。   铜镜磕上木桌时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这响声似乎也惊破了一室静谧,相凝霜又伸出手指把持白镜往洛长鹤的方向推了推,开始一脸认真的胡编乱造:   “还是说说正事吧…自从上座在抱影林中追恶妖而去,我十分的不安。再加之上座不在,留在寺中也无事可做,我便去了西境四处查证,想看看能否有替上座分忧的机会。”   “天可怜见。”她尽量不做作的捂住心口,很惊喜的模样,“我竟在金屏宴上见到了持白镜,想着做些好事,情急之下,便出手抢了持白,还闹出了些乱子。”   她这一番假话编得实在是漏洞百出,但一来,相凝霜已经不打算在大法华寺内继续待下去,便不怎么在乎旁人疑心。二来她也都已经把持白镜拱手送上了,洛长鹤应该也不至于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面子上总得过得去,相凝霜想了想,又干巴巴遮掩了一处十分不合逻辑的地方:“…我之所以能抢得到持白…嗯…是因为我认识了一个…一个十分热心肠的侠客。”   她点点头,努力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对,他人很好,帮了我的忙,我才拿的了持白。”   说完了这一大堆,她便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等着洛长鹤发问。   没想到洛长鹤听完后,清清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的开口道:“…有多好?”   相凝霜:?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说的那个人…有多好?”   他又慢慢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平板板,没什么变化。   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相凝霜本以为他会问持白镜一事的来龙去脉,亦或是点出她话里的破绽加以质问,更甚者还可能会问她到底是何居心,是否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潜入大法华寺。   她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   这就好像是有伙亡命之徒夜半闯入你家,凶神恶煞磨刀霍霍,仿佛下一秒就要让你尸首分家,你都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这伙狂徒却突然放下屠刀,非逼着你回答他与城北徐公孰美。   她实在搞不懂洛长鹤怎么想的,下意识又抬眼看向他,便见他依然立在窗边,窗外树影被风吹得摇斜,他微微露出半面脸颊,神情有些冷淡,与他平日清远如高山云雪的神情不同,像半隐在帘后的月光。而这样微冷而神秘的姿态,很像……   很像南客。   相凝霜心口轻微一滞,不由自主想起这个她刻意忘记的名字。   她一瞬间有些无措,半晌才艰难答一句废话:“…挺好的。”   简直玩笑,南客哪里算得上好人。   她这样想到,还是慢慢说下去:“…愿意陪我做些坏事,还送我礼物。算挺好的吧。”   于是禅室内第三次安静下来。   相凝霜实在觉得今日是否诸事不宜,处处都透着古怪。   洛长鹤也古怪,他听了她的回答,神色竟然愈发冷淡。   而且似乎不只是冷淡,有些不愉,还有些…委屈?   她下意识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想确定自己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病得不轻。   洛长鹤怎么可能和委屈这种心情沾边。   但他确实委屈。   窗外落梅被风吹落在他衣袖,他微皱了眉拂落,心里想的却是:这就算好了吗?   只是闹一场金屏宴,这有什么难的,只是送一个讨她喜欢的小玩意…他难道未曾送过吗?   他送过成百上千,真正送至她手的都借了旁人名头,或是她下山游历时路边卖茶的老翁,或是她外出踏青时叫卖杏花的小郎,都顶了各种全然凑巧的名头,被小心翼翼奉至她面前。   而更多的,他永远送不出去的,全都沉在了长留山下的青萝江,江水长长,曾温柔流过她指尖,总归是比他要离她近些。   …只是她不记得而已。   作者有话说:   顿悟红炉一点雪句: 《禅斋》张方平 第33章 欲去依依   气氛又奇怪下来。   相凝霜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今日这一遭本来是想甩掉烫手山芋,顺带卖洛长鹤一个虚假人情,却没想到这人完全不接招, 就只问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问题。   难不成他看穿了她的打算?又懒得开口点破,所以便绕来绕去让她自己领悟?   相凝霜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也不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便将持白镜又往前推了推,草草说了句场面话总结道:“旁的都不重要,总之…能找回来便是好的。”   洛长鹤静了片刻。   再次开口时,他似乎也恢复了平时清冷又温和的态度, 轻轻一颔首, 很有分寸的说道:“此事要多谢施主。”   方才那个神色冷淡、甚至有些又急又气, 问她那人好在哪里的洛长鹤, 似乎只是个错觉。   怎么又开始称呼她施主了…   怪不得是龛中雀, 心思云遮雾绕的一点都看不透,相凝霜这么想着,又客气了一句:“您多礼了, 本来是觉得我在寺中露面恐怕多有不便, 想托旁人将东西送过来的。但后来又想着, 持白镜事关重大, 还是我亲自送来的好。”   洛长鹤闻言也点头,却是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她的行为:“持白镜乃施主费心寻回的,自然也该让世人知晓施主善行。”   他是不愿听世人愚昧, 不明就里便中伤于她。   相凝霜却听得惊奇。   平心而论,洛长鹤在她面前的大多数时候与对旁人完全不同, 是极温和极好说话的, 她虽然对这点没有明确认识, 但讲起话来十分放松,此刻便也开口道:“我本来以为,上座会是那种禀信行了好事也不应声张的人。”   洛长鹤轻轻一笑。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这一笑尤其如此,像在风中被吹落细雪的摩柯曼殊花,带一点欢喜的寂寥:“…本来的确如此。”   “但后来我发现,我心有不甘。”   佛说无我无相,无欲无求。他从来只被教导过要忍耐、要压抑、要断绝,爱欲是他心中孽障,合该他自己痛,总之是不能打扰她的。   但他痛着痛着,又犯了嗔戒。   卖杏花的小郎能被她回眼注视,空有一身皮囊的妖邪能得她一个宛宛的笑,就连一片云都能让她沉静描摹半晌,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不甘?”   相凝霜轻轻睁大了眼睛。   她察觉到洛长鹤似乎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没敢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只是两只手撑着脸颊,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正是。”他垂下乌黑眼睫,神色很柔和,似乎并不觉得说这些难为情,“施主可觉得我佛心不正?”   “不不不不不。”   相凝霜急忙摇头,想鼓励他这难得一见的敞开心扉,绞尽脑汁地调动自己贫瘠的佛理知识:“不识七情六欲…如何能真正参破凡尘呢。总是一味的避讳常人本就该有的情感,这不也是另一种我执吗?”   她结结巴巴的说完,又想到什么,猜测道:“后来上座是不是静心修行,破除了这一…你们应该叫做贪念吧?”   洛长鹤微一停顿。   他终于走了过来,坐在了相凝霜对面,因着在窗边待得久了,他沾染了一袖的梅花香气,于是整个人的气质也愈加淡而远,湛湛眼眸清透而又流光变幻,难以捉摸。   “没有破除。”   他这样说道。   他仍然在不甘。   相凝霜很想继续问下去。   虽然洛长鹤说得云里雾里,但她太清楚这绝对是桩惊天秘辛,他这样的神仙还能不甘什么,还能对谁不甘,总不会是他悄悄摸摸降了妖除了魔结果没人知道便因此不甘吧,他也不缺世人的供奉膜拜。   她几乎是兴致勃勃的分析起来。   肯定是为了哪个人吧。   就洛长鹤这样的性子,无论做过什么,那个人想必也什么都不知道。再想得缺德些,说不定还有人顶着自己的名头抢了他的功劳。   比如拿着洛长鹤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深情款款说是自己送的。   想着就好气,这确实会不甘心,大罗神仙来了也得不甘心。   相凝霜又往深想了想。   他既然说他并没有参破,那难道在此之后,他便什么也没做,只是就这样自己默默不甘吗?   …肯定不会吧。   她对洛长鹤的手腕与本事还是有具体认识的,只能说这样的人幸亏是个佛修,要是走偏了道四洲早就大乱了。   他一定是会做点什么的。   但情爱一道又很不简单,爱欲愚人,他这样一心不甘委委屈屈的冲上前去,十之八九都会落一个弄巧成拙,说不定还会让对方不明所以以至于觉得他莫名其妙,最后阴差阳错变对头。   相凝霜想到这里时顿了顿。   …这段情节怎么有点微妙的熟悉。   然而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熟悉在哪里,便也不纠结了,刚回过神就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有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要与上座说明。”她露出一点很抱歉的神色,“您给我的那枚用以防身的孔雀翎……我一不小心把它给练成法器了,没法原模原样还给您了。”   洛长鹤闻言摇了摇头:“无需归还,施主且留着吧。”   他给她孔雀翎的时候便很是轻描淡写,此刻则更加毫不在意,仿佛这枚孔雀翎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相凝霜也不是很了解他们孔雀,他这样一说她便想到孔雀那么多羽毛,想必是确实不缺这一根,也就应了一声:“那好…”   这时却突然从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只鸟雀。   还是那只羽毛美丽,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他这次却没有飞向洛长鹤,而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高高兴兴地落在了相凝霜的肩上。   他跳了两下,朝洛长鹤的方向昂起了小小的脑袋,很得意的样子。   随即他开口,十分矜持地打招呼,嗓音一如既往的雄浑:“美人!许久不见,有没有想念我?”   相凝霜确信自己看见了洛长鹤的眉眼不可自抑般轻轻一动。   她觉得这只鸟实在是个妙鸟,于是也很给面子的回答:“当然有,好久不见,您的声音也更别致动听了些。”   迦陵频伽狂喜。   他勉强维持着理智,嘿嘿嘿笑了几声,真诚的开口夸赞道:“美人,你真有品位,做这只孔雀的明妃实在是有一点点委屈。”   他还特别强调:“当然,只有一点点。”   孔雀也是很不错的,只是一直无法欣赏他的才华。   迦陵频伽这样想道。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半点没有注意到洛长鹤已经微微曲起的手指。   相凝霜也僵住了。   这只缺心眼的小鸟语速太快,听的人根本没有打断的机会,一说到明妃时,她就一怔,但她毕竟脸皮厚,立刻又觉出几分好笑,下意识去看洛长鹤的脸色。   洛长鹤没有看她。   岂止是没有看她,他甚至半偏了脸,几乎看不清神色,整个人都十分僵硬,恨不得让自己即刻变成一座美貌冰雕。   相凝霜一看之下更是想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迦陵频伽还在继续说话:   “刚刚我听你们说到孔雀翎?美人你不知道,这玩意儿可珍贵了,这是他们孔雀求偶用的,他一共就两支,有一支还早都给了…”   话音戛然而止。   相凝霜正听得大惊失色,见迦陵频伽停了便立刻追问道:“给了谁?”   迦陵频伽说不出话了。   他徒劳地张开嘴,连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立刻像明白了什么一般,愤怒的扑棱起翅膀,刚飞起来,就又软软的栽倒在了地上。   一到了地上,他便像醉酒一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终把脑袋埋在了翅膀里,不动了。   相凝霜立刻看向洛长鹤:“他怎么了?”   洛长鹤顶着她怀疑的目光,终于回了眼,很正经的和她解释:“它生了喉疾,不大能接受,因此偶有疯癫,不必在意他。”   相凝霜完全不相信,忽略他的解释,又问道:“孔雀翎羽当真是求偶用的?”   洛长鹤气息都错了一瞬。   他又偏过眼,顿了顿还是坚持否定道:“他方才说的都是些无稽之谈,你…”   “…说谎。”   相凝霜打断了他。   她不仅这样说道,还上前伸手牵住了他的衣领。   她原本是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的,此刻为了靠近他,便有些匆忙的直起身半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领口,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他身上。   她继续问,因为离得太近,洛长鹤能感觉到她身上淡而滟滟的香气。   “你的另一支孔雀翎给了谁?”   洛长鹤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他从前听过一些人界的风月话本,也有很多沉湎于情爱的修士或凡人来寺中寻求开解,说的话都大差不差,无非是些怅望江头江水声的无望思念与爱慕,他自以为他明白。   但他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靠过来的这一瞬,他心口先涌上来的,却是疼痛。   是的,钝钝而沉闷的疼痛,不讲道理的梗在他心口,麻了一片,随机有酸涩慢慢漫上来,淹没了他的五识五感。   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屏住呼吸,担心一吐息一眨眼便发现这是场黄粱一枕,只能匆匆忙忙垂了眼睫,下意识去看她的脸。   ……好看。   最风雅不过的佛子,此刻失去了所有高级的语言能力,在心里这样直白想道。   相凝霜却不放过他。   她皱起细细的眉,偏头看他,不准他沉默:“…除了我,你还给过谁?”   她偏头的那一瞬很像小小的狸奴,灵动,把不开心写在脸上。   洛长鹤本来已经下意识抬起了手,想要推开她,她这一偏头,就把自己的脸送进了他的掌心,像是在很乖的依偎过去。   于是他感觉到他整只手都麻了一半,想收又收不回来,想屈指摸摸她,又不敢。   他只好收回眼,整个人溃不成兵、手足无措道:“没有。”   除了你,什么都没有给过别人。   相凝霜不太相信。   主要是洛长鹤这个人太会装了。   她并不知道他节节败退的心理活动,只能看到他与平常无异的神色,依然是冰雕玉塑的一张脸,天光下勾勒出秀丽清俊的轮廓,即便是离得这么近,他过盛的容色也依然让人不太真实,感觉他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   烦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她不太讲理的这么想道,又注意到他眼尾已经被自己逼出了一点淡淡的红,思维突然间跑偏,鬼使神差一般想起了……南客。   应该说是,又想起了。   这真的不怪他,毕竟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虽然气质情态截然不同,但就因为这张脸,总会有某个时刻恍神的。   于是她脑子一短路,脱口而出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同胞兄弟之类的?”   洛长鹤神色倏然变了。   他方才神色还迷迷蒙蒙的,整个人晕晕软软,像是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云朵给温温柔柔拢了起来,此刻却突然好梦乍醒一般,眼神清凌凌一抬:“没有。”   “从来都没有。”他这样有些生硬的重复道。   “…好吧。”   相凝霜讪讪收回了手。   这态度,跟她当初对南客讲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时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实在诡异。   但看洛长鹤的样子,这个话题现在是绝对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她很有眼色的不再说话,刚静下来,她便感觉到自己芥子戒中有东西一震。   相凝霜立即低下头,摸出了里边的玉简。   “齐婳:小霜,你在栖霜谷吗?我来找你问件重要的事。”   啊哈,她的小姐妹。   齐婳就是那个用刀用得很猛的小姐妹,平常一心修炼,不怎么联系她,这次想必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   也正好是个由头,相凝霜自觉刚刚轻薄了眼前这位高岭之花,此时很心虚的想要跑路,正好便借此开口道:“我有要事在身得先走一步,上座日后若是有什么事便传信于我吧。”   她又把持白镜往洛长鹤手边推过去,觉得实在心虚,干巴巴说了句:“…望上座一切顺遂。”   谁都知道这是句客气话。   洛长鹤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她怎么能……怎么能上一秒还…还那样对他,那样热烈又缠绵的问他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下一秒看了眼玉简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神色自然的和他道别。   天生琉璃心肠从来心境静谧的人此刻平生第一次气得肝疼。   他抬指按住了持白镜,平着声音开口:“…等等。”   相凝霜起身的动作一僵。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34章 忘我实多   洛长鹤不明白。   他本以为她愿意靠近他, 愿意似是而非的触碰他,甚至为了一枚孔雀翎羽而有些微恼的质问他,是因为她至少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毕竟大家都这样说, 哪怕是没有喜欢,也总是有几分亲近在的吧。   他本来是不应该回答的,最好还要冷淡以对、无论她问什么都不置可否, 这样她才会长长久久的记挂着他。   但他没忍住。   他被她逼的眼尾红了一大片,挨着她那侧的半具身子也麻了,整个人都像陷进一团软软的云里,无力反抗也不想清醒, 看似冷着脸毫不配合, 实际心里想的是:若是阿霜能再碰碰我就好了。   阿霜这样亲昵的叫法还是他听她身边的人这样称呼的, 他默默的把这样的叫法藏在心里, 极偶尔的时候才敢在心里念一句, 只是一句,却依然提心吊胆的像打翻了灯油的狸奴,一边不可自抑的厌弃自己觉得自己实在轻薄唐突了她, 一面又更加自暴自弃, 暗暗想她的名字实在好听。   他恐怕是不可能有机会亲口这样唤她的吧。   从这一点上, 就可以看出来认识对思维的制约影响了。   就像从生下来就在流浪的小狗, 看到有的小狗能被人投喂就已经羡慕嫉妒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些有主人的小狗还能得到亲吻、拥抱和爱呢。他只敢偷偷在心里叫一声阿霜,却根本就想不到其实还能用更亲密、更独一无二的方式唤她。   同样的, 他最放肆只能想得到让阿霜再碰碰他,却也根本没敢想, 他也可以伸手去触碰她。   不过就连这样可怜巴巴的渴望, 都被泼了一盆冷水。   与他不同, 相凝霜却没事人一般,手还按着他的心口,神色却极其自然、半点没受影响般问他有没有什么同胞兄弟。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她还一脸闷闷不乐,立即放了手离他远远的。   他快要气死了。   眼看着眼前人要拂衣姗姗而去,他忍不住轻轻颦起眉,脱口而出道:“…等等。”   然而说完他便后悔了。   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只好顿了顿,勉强想出了一句问话:“…施主不与我解释一下,最初为何要隐瞒身份?”   话音刚落他又后悔了。   …问得是否太过生硬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质问她?   相凝霜闻言确实是一怔。   她以为这件事已经心照不宣的揭过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她这一遭底子虽已经泄了个干净,但她为了赔罪,已经把持白镜拱手送上了。   隐瞒身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她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送来的持白镜却是实打实的实惠,孰轻孰重当然能分得清。   洛长鹤方才应当是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轻描淡写揭过不提,怎么这个时候又提起来了。   难不成…他是在等她如眼下这般,把持白镜送过去才发难?   这厮果然心机深沉。   她于是不动声色的往后坐了坐,微微一笑拖延道:“确实是该解释的。”   她变了神色,洛长鹤自然察觉到了,眉眼也轻轻一动。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当然从始至终都知道她聆佛化灵的说法是假的,从不说破是因为下意识的纵容,既然她想演那就陪着她演。包括这一遭他也从未开口问过她这一点,是因为他看懂了她的一番心思,和她在众人面前使给他的讨饶神色,便也顺水推舟按下不提。   同时他也欢欣,为这一点只有他能明白的心事。   但就在刚才,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她眼下明知道自己身份败露,却并不与他解释,可能并非是她信任与依赖自己,而是……   而是她根本不在乎他。   之前虚以委蛇,只不过是因为技不如人,而现在她淋过夜春阑,修为精进,便连扯谎敷衍他都不愿意了。   洛长鹤淡淡垂下眼睫,精致如画眉目沉在疏淡的光影里,有些模糊。   “…是我着相了。”他突然开口道,神色淡淡,像细雪拂过凉风,“施主请吧。”   相凝霜还正在心里疯狂编瞎话,闻言下意识抬眼,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下了逐客令,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迟疑,只好点点头:“好。”   这次没人再开口拦她,于是她提了裙角,袅袅出了门。   这间禅室自此真正静了下来。   洛长鹤从始至终都未抬眼,只是半垂了眼,一下一下的拨弄着手中持珠。   良久,白日西斜,白梅的影映上乌木矮几,窝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迦陵频伽终于醒来,晕头晕脑蹦了几下,意识到什么,立即怒不可遏的飞了起来,也顾不上好好说话了,先叽叽喳喳一顿怒骂。   洛长鹤终于轻轻一抬眼。   愤怒的小鸟被这清清淡淡的一眼看得一愣,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   他看了看室内的景象:美人不在了。又看了看佛子的神色,很快明白过来。   迦陵频伽于是乖乖巧巧的落下来,蹦到桌上,快速开口说道:“我只说一句话!”   洛长鹤眉眼也未动,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你的策略有问题!这样下去是没办法讨美人喜欢的!”   “去办你的正事。”   洛长鹤轻轻一皱眉,停下拨弄持珠的动作,很冷淡的说道。   迦陵频伽很不爽,但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泄气的拍了拍翅膀,往窗边飞去。   他将将要飞出窗的那刻,洛长鹤将掌心的持珠褪至腕间,轻轻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问道:“…什么问题?”   迦陵频伽一愣。   随即他高兴的一拍翅膀,打了个旋又倒飞进来,正儿八经的开口道:“你要学会表达。”   迦陵频伽简直苦口婆心:“你什么都不说,美人如何知道你的心意?就算…就算美人从前把你给骗了,又把你给忘了,那那那你更得好好表现了对不对?”   “现在这世道,少年人越来越会讨姑娘开心,就算你比他们都长的好看,那也很危险,你想想,都是同样的…”他说到这声音低下去,颇有点胆战心惊,还是大着嗓子说道,“美人好像更喜欢人家。”   这话题实在是个禁忌,迦陵频伽说完立刻往旁边飞了飞,担心洛长鹤翻脸动手。   洛长鹤却只是半垂了眼。   他似乎还轻轻的叹了口气,神色看起来有一点低落。   如果他现在是原形,长而华丽的尾羽都会垂下来,脑袋也会缩进翅膀里。   迦陵频伽这样想道,带一点点幸灾乐祸。   让你再禁言本神鸟。   不过孔雀生性矜贵,是不愿在人前现出原形的,他统共也没见过几回。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觑着洛长鹤的脸色,半晌终于等到洛长鹤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觉得…她并不是故意忘了我的。”   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这只孔雀好会自我安慰。   故意忘还能叫忘吗,那叫讨厌你。   不过他到底不敢说出口,只能违心的点点头,附和道:“也有这种可能性。”   洛长鹤不用看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微抬了手指点在几上的持白镜上。动作之间宽大的衣袖半落下去,露出一段玉般腕骨,被乌沉古雅的黑色佛珠一衬,便是很诱人的风流。   日头已经快要落下西山,窗前梅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淡而疏的映上他侧脸。   他眉目太清冷,容色美得毫无人间气息,被融融淡红夕阳映着也皎皎而遥遥,神情只有在谈起某个特定话题时才有些烟火气,此刻已全然淡了下来。   他用指尖将持白镜往前一推,示意道:“试一试。”   迦陵频伽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飞落在了镜面上,闭眼细细一感受。   随即他慢慢睁开眼,有些愣怔:“这……”   “这就是你要查的正事。”   洛长鹤收回手,取了一边的锦帕细细擦拭指尖。   “这个人接触过…他。”他微微皱起眉,似乎很不愿意提到一般:“…要查清楚。”   迦陵频伽也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略一恍神,想起昔年他曾经于长长云阶、朱红丹墀下拜过的明王,飞跃焚尽的火焰里,异眸冷淡掠过的视线。   ……唉,难搞。   他扑扇了一下翅膀,最终还是飞出了窗外,雪白羽翼轻轻一转,便流水般拂过天际。   今日云淡,明日要大晴。   栖霜谷内却已经下起了大雪。   相凝霜时隔许久又踏上这片上一世的葬身之地,还没来得及心情复杂,便看到齐婳御剑落了下来。   齐婳就是那个暴揍爱慕她的合欢宗男修,一心修行,只关心变强,将受苦主义奉为人生信条的小姐妹,她俩做成朋友,也是一件很令人惊奇的事。   相凝霜这么想着,正要和自己这个许久未见的小姐妹打声招呼,便见她睁大了眼睛:   “你的修为怎么精进了如此之多?”她神情十分严肃,小心翼翼的求证道:“难不成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将佛子骗去双修了?”   相凝霜一僵,不小心崴到了脚。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雪中梅酒   “我没有。”   相凝霜歪去了她自己布置得舒舒服服的琉璃榻上, 懒洋洋破除谣言:“我是遇上了夜春阑,不是…骗人双修。”   她觉得好笑:“这件事已经传得这么远了吗?连你都知道了。”   齐婳很端正的坐在她对面,和她形成了鲜明对比:“不只是我, 连在渌水洞闭关的我师尊都知道了,她被宗主紧急唤了出来,被迫听宗主痛骂了你三个时辰。”   她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 那老东西竟然还对她恨意绵绵。   相凝霜顿生好奇:“竟然能被气到骂三个时辰?外面究竟是怎么传的?”   齐婳微微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还是算了。   大差不差就是那些话,相凝霜支着额角在榻上歪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难得兴致勃勃跳起来:“正好, 我埋了几坛酒, 这会趁着你在启出来尝尝。”   和小姐妹一起喝酒,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齐婳也眼睛一亮, 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大善。”   谷内风雪正大, 上下一白。   相凝霜披了件烟青色大氅出了洞府,洞府外正对着一汪深碧沉静池水,被皎皎雪色映得发蓝, 在这样的深雪大寒中也亦不结冰。而池子旁则有稀稀疏疏一片梅林, 无人打理, 便生得枝斜花乱, 艳的张扬。   她拢着大氅穿花拂叶而入,落了一肩的细雪,一面寻着做了记号的梅树, 一面漫不经心偏了头跟身后的齐婳说话:“…你说说长留那群老东西里有不迂腐的人吗,也怪道如今正道没落至此了。”   她本是随口发一句牢骚, 不料齐婳听了却一思索, 好一会才回答道:“有。”   “谁?”   “你师尊。”   相凝霜一怔。   北风卷起一地霜雪, 碎雪浸润她乌黑眉睫,她半晌才回过神,轻轻一笑,不置可否道:“…是吗?”   齐婳却很认真。   她其实没见过温逾白几次,真要好好算起来,恐怕也只有一次。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下山喝酒吗?”   相凝霜已经找到了埋酒的梅树,正低着头比划位置,闻言头也不回的答道:“当然记得,你输了大比,我请你喝的嘛。”   如果说齐婳属于长留里那种“别人家的好孩子”,是会被每个师尊拿来举正面例子教育自家徒弟的话,那么相凝霜就是那个典型的反面例子,更可恨的是修为还不错,只好说她“性子顽劣,不堪大用,仗着有些天分便不知天高地厚,迟早会受到教训。”   那一年的宗门大比,两人正好抽中了比试,宗门内甚至有弟子偷偷开了赌局压赢家,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相凝霜胜了半招。   她当时其实胜得有些心虚。   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她那时一心钻研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因此出手颇奇异诡谲,总有几分钻空子的嫌疑。   她其实想干脆认个输,却没想到对面的少女扔了剑,面上半点没有愤懑不平的神色,只是朝她一拱手道:“这一遭获益良多,是我技不如人,你赢了。”   那时候年纪小,齐婳的模样还清丽得有些乖巧,眼珠黑得清凌凌,相凝霜立时便觉得这姑娘也太合自己心意了,下了场便去直愣愣约人家:“我觉得我们俩好有缘,我请你去山下喝酒吧。”   她虽然这么说了,但没抱太大的对方能答应的希望,却没想到人家很干脆的一点头:“走。”   于是就走了。   但这趟酒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相凝霜虽然装的极老练极潇洒,但其实根本没有下山喝过酒。   这就导致俩小姑娘在冬日里下了山,顶着呼啸风雪去了下界,捧了一捧的灵石也没人卖给她们酒。   没办法,太大了找不开零。   最后还是一家酒铺的老板娘看她们年纪小可怜,送了她们一壶酒,三文钱,是冬日里没什么钱的人买来暖身子喝的,极辣,极烈,灌进喉中像咽下去一团火,她们缩在一架草棚下,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一壶酒,年轻女孩的眼波明亮,几乎能照亮阴沉沉雪夜。   少年不识愁,以酒酬月等闲度,不知那时正是好时候。   那壶酒实在太烈,两人喝完都已大醉,齐婳还好些,勉强残留些神智,相凝霜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软在她肩上拉都拉不起来。   齐婳第一反应是完蛋了,回去定然要被师尊罚跪。   一面害怕,一面却也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循规蹈矩的前半生放肆这么一遭也很有意思,便努力半扶起醉得厉害的女孩,想把人带回长留,正折腾之际,身前却突然起了风。   齐婳警觉,立即横了剑于胸前——   一只巨鹄缓缓落下,羽翼穹灰,激起一滩乱雪。   有人自鹄背上徐徐而下,飞鸟踏萤般惊掠细雪,嘉陵水绿的层层衣摆流水般漾开,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是温逾白。   齐婳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小霜的师尊,但却能隐约猜到他恐怕是同门的上人,正犹豫之际,他先对着她开了口:“…劳烦你照顾。”   随即他轻轻一笑,是很纵容的神色。   他说:“阿霜,脸都要冻红了,过来师尊这边。”   彻底醉倒的相凝霜当然听不到这话,他也不以为意,又低笑一声,回过眼示意齐婳上鹄背。   “…小姑娘家吃了酒再着风会受寒,你师尊还在闭关,便随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说话时口吻很温和,声音也如潺潺流水,说完了这句话,又上前将醉得东倒西歪的自家徒弟打横抱起来,也一同上了巨鹄。   相凝霜喝醉了很闹腾,被抱在怀里也不安分,嘟嘟囔囔还要喝。   被这么个小醉鬼纠缠,温逾白也显得很从容,慢条斯理、有一句没一句故意逗她。   “…就你这样的酒量,还想喝什么?”   “…我,很大…酒量很大。”   “再犟嘴,回去罚你抄十页书。”   “……好吧,我不大,我很小。”   齐婳在他们二人身后,睡倒在巨鹄柔软的羽毛里,迎面而来呼啸凛冽的冷风俱都被温逾白化去,到了她这里只剩绵绵的轻风,身边有可靠的大人,被充分保护的安全感、低低的笑语与沉沉的醉意让她昏昏欲睡,她于是真正睡了过去。   那是她少时记忆里,很难忘的一觉。   …虽然她回去之后被师尊罚跪了三日。   齐婳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笑。   相凝霜已经把埋在梅树下的酒坛启了出来,供两人分饮,酒香沁冷清凉,是难酿的琼台春,化在唇舌间有白梅、深雪与松枝的味道,于是再启一坛,梅树都被醉得飘摇。   “对了,”相凝霜想起什么,“你要与我说的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她这些年酒量大了不少,微醺时的情态却没变,此刻眼眸略有水光,眼下也淡淡红了一片,以肘懒散支着脸颊,半倚着梅树,衣襟也散乱,半露一片玉颈。   齐婳抬手将她落下去的烟青色大氅盖好,开口答道:“再过些日子,折月宴便要开始了。”   “嗯哼。”相凝霜懒洋洋点点头,不太明白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你不去试试吗?”   相凝霜一愣。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去做什么?再说我拿什么去……我都…”   “这是你的邀月笺。”齐婳开口打断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散发着淡白光芒的小玩意儿递过去,“…寄到我师尊那边了,我偷偷藏下来的。”   相凝霜很是震惊,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不由得一笑:“我早就说过,折月宴这样的搞法,容易闹笑话。”   折月宴每百年一次,由正道各派轮流做东,但因着这宴名气大,历史也长,便留着诸多不合时宜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下一个百年的折月宴的宾客,要在上一次折月宴便定好邀月笺。   这也就导致了,原本之前便定好的人,这百年间有许多都死的死、伤的伤。有叛逃的、失踪的、更甚者还有弑师另立门户的,本就积了仇怨一地鸡毛,这邀月笺又不识眼色的按照原本的门派寄了过去,更是闹出不少麻烦。   相凝霜又一想,笑着道:“你不应该藏起来的,应该留着让那群老东西瞧见,恐怕又得气个半死。”   齐婳跟着笑笑,却不被她带跑:“我们上一次宗门大比时,约好下一次要全力以赴再比一次,然而…”   然而还没等到下一次大比,便物是人非。   “这次折月宴我也会参加,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相凝霜下意识推拒:“没必要吧,你要是想比我们现在就可以比…”   “小霜。”她放下酒杯看向她,眼神干干净净的,“你许过愿的,我记得。”   相凝霜知道她在说什么。   于是她沉默下去。   折月宴上折月归,一剑霜寒三千里。   哪个做修士的没希冀过于折月宴上一剑惊人呢,相凝霜虽然想说这不过是少年时的玩笑,但到底没说出口,只是又斟了一杯酒,低下眼低声道:“我再想想吧。”   虽然没松口,但到底也没把邀月笺还回去。   齐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不禁想起从前,眉目如画、轻衫灰袍的少女持剑立在长留山尖,高高束起的长发沾了晨露,姿容清绝,琳琅耀目,见之难忘。   …终不似,少年游。   相凝霜将手中的酒盏转了转,却并没有饮,反而指尖一斜,于是一盏清酒皆酬于地。   齐婳心里清楚,她这盏酒是敬给谁的。   雪下得愈发大了,天地间寂静澄澈,半树白梅被积雪压弯,倏然间有皮毛深灰的松鼠自枝间跳过,抖落簌簌一袭雪。   齐婳正正好被砸了一头,又饮多了酒有些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去拂落,相凝霜却突然坐了起来。   “正好…你比我精通阵法,帮我个忙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折花挽发   相凝霜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死因。   那个她布置在谷内、用以催动华胥图的法阵, 按照时间来算,眼下应当是初初布成。   奇门遁甲、五行法阵之术庞杂晦涩,她从前不耐烦研究这些, 不过学了些皮毛,齐婳却极为精于此道,正好能帮她看看。   相凝霜引着人进了一处隐蔽的洞府, 所过之处地上三尺厚雪也分拂开一条小道,她仍是那副饮酒后水光潋滟的情态,眼神却清明,刚一进洞府便倏然一抬指——   合十、分指、握腕、直掌, 她极快速的结好印, 掌心拢出一团淡青色光芒, 随即重重向前一推。   洞府内骤然爆出白光如昼, 轰然一声, 便有巨大法阵浮现,刹那间流光斑斓,仿若漫天云霞初现。   齐婳看到后不由得低声一赞:“好东西…你布这阵费了不少功夫吧。”   “是啊。”相凝霜轻轻一笑, “你眼力好, 帮我看看这阵法有什么问题。”   她说得轻描淡写, 齐婳却明白若是没什么要紧她是不会开口拜托自己的, 便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单掌结了个印,一寸一寸的探过眼前的阵法。   她检查得仔细, 半晌才睁开眼说道:“这阵法布置的处处妥帖,我没试出什么毛病来。”   相凝霜微微一怔。   齐婳的判断不会错, 但她前世也确确实实是因为这阵法出了问题才殒命的……难道是时间不对?这个时候的阵法还没出毛病?   她一瞬间心中转过了几种猜想, 分了神回答道:“那便罢了, 应当是我多心了。”   齐婳也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洞府之际,她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等等……我看这法阵的式样,你是用来催动什么法器的吗?”   “正是。”相凝霜也没想瞒她,“是为了华胥图备着的,我…”   “怪不得。”齐婳却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打断了她,又继续问道:“华胥图须得借助生灵之眼,你到时候开阵之时,打算将那活物放于何处?华胥图又置于哪里?”   相凝霜有些不明所以:“当然是华胥图位于离位,生灵位于艮位…这不是定好的吗?”   齐婳闻言终于微微一笑:“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小霜,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在用阵时有个小习惯。”   “就例如遇上这样有两个阵眼的阵法,你会下意识先放法器——对吗?”   相凝霜这下是真愣了,细细的眉忍不住颦起来:“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这就跟跨出门槛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一样,是个纯粹的个人取向问题,难不成还能影响法阵的效果?   “确实没什么关系…”齐婳注视眼前的法阵,神色很凝重,“大多修士也都是这般随意放的,但这个法阵不同。”   “这个阵法离九极重,离明两重,火性炎上,与艮六宫相爻便可勉强平和。”她在空中虚虚翻指,示意给相凝霜看,“可一旦于离位上置阳掐阴中的华胥图,两离相重,险阳失道,那结果便是……”   齐婳指尖重重一顿,倏然抬掌斩下,似暗处杀招骤现:“…离散!”   相凝霜不可自抑的呼吸一窒。   ……原来是这样。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这个阵法就像是把本身极不稳定的剑,遇光即炸,不仅炸烂自己还炸死使剑的人,若想安全用这把剑,便得事先去全然无光无亮的环境中拔剑。   可谁会闲的没事去黑灯瞎火的地方用剑呢?这简直就是个必死的设定。   她先是怔愣,回过神便觉得荒唐,原来她上辈子就是死于倒霉?   齐婳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确不合常理。”   阵法想要存于世,首先便得稳定,必须内部阴阳调和,五位相齐,这样才能长存。不然还没等到催动,阵法自己便会先行塌陷炸落。   “幸亏你还没真正催动这阵法……这种本就内阵不平,却仍能构筑的法阵,我也只是听我师尊大概提起过。”她说到这,侧过头去问相凝霜,“你是在哪里学会布这法阵的?”   “…从前在长留的时候。”相凝霜想了想,回忆道,“有一次被温逾白罚去打扫他的藏书楼,在那里边看到的。”   齐婳于是轻轻一扬眉,露出了一点果然如此的神情。   小霜和她那位师尊之间,总是有一点极微妙难言、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比如小霜从不叫温逾白师尊,温逾白却也一直纵容不提。比如小霜无论想学什么稀奇古怪的左道术法,温逾白总会为她寻来。再比如…每次小霜闯了祸被宗主责罚时,温逾白总会看似气势汹汹的冲过去提了人走,把自家徒弟扔去藏书楼关小黑屋。   ……其实只是让她进去避避风头。齐婳甚至还见过温逾白从山下带上来些寻常人界的小吃食,负手笑吟吟立在藏书楼外,逗坐在墙头的小霜,让她叫十声师尊才给她吃。   齐婳正回忆着从前的事,相凝霜却仍注视着洞府内辉光灿丽的法阵,眉心却蹙得愈紧。   这般恰好的阵法,以及正好撞上来的她布阵的习惯……真的只是巧合吗?   但如果不是……   这阵法是她少年时机缘巧合所学,从未当着人前用过,用阵的习惯更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谁又有这样的本事给她布下如此精妙的杀招?   相凝霜想到这里,竟然觉出一点冷意,不由得将身上披着的大氅紧了紧。   齐婳回过神来,见她原本潋滟容色忽然苍白下去,松松发髻也散乱,心里起了一点怜惜,出声安慰她:“别担心,这阵法还是有法子改的。”   她从自己的芥子戒中取出一册书,哗啦啦翻过几页,抬手干脆撕了一页下来,递给相凝霜道:“喏,你去寻个善筑器的人,照着这个炼便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帮你找个方虞的弟子炼也成。”她又补上一句。   “不用了,我有能寻的人。”相凝霜摇摇头,见齐婳已有动身之意,便上前道,“我送你一程。”   “无需。我历来不爱人送我。”   神色沉静的女子自提了剑,突然想到什么又边走边说道:“若是你从前那方玉砚还留着,眼下也就不用再麻烦炼筑了,那个就能用。”   相凝霜听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道:“哪个玉砚?”   “嗯?”齐婳闻言轻轻一扬眉,努力回忆道,“就是那个…你有次下山,说是别人机缘巧合赠给你的那方玉砚,是个难得珍奇的法器,我当时还很羡慕来着……后来有天夜里,我撞见你把它给扔去江中了,你说你不想要了…难道我记错了吗?”   相凝霜彻底愣住了。   良久,她才慢慢抬眼,开口道:“我没有…”   她一字一句重复道:“我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   四洲二海间,若只论景致,当属南域最佳。   当东境已至沉沉暮夏,早晚风凉时,南域却依旧暖风熏熏,杨花满袖,小艳疏香,半壕春水一城花。   在这样风也脉脉、人也迢迢的南域之南,有座名叫千岁谷的山涧。   这里本来是百年前一个宗门所在,不过可惜这宗门并未如谷名一般千秋万代,反倒是没过多久便零落无人,后来这里又兴过数个宗门,俱都不长久,这么几次下来,千岁谷也因此彻底沉寂。   于是谷内放眼望去俱都是些断井颓垣,花影纷乱,莺声破碎,从前高低明暗楼阁,如今也只有碧云暮合空相对。   相凝霜坐在一株高大的花树之上。   这是株紧邻着楼台的花树,结了一树繁花,是很玲珑的淡绛红,她随手折了一支别上鬓发,半托了脸颊遥遥下望。   有少年在池边铸剑。   炼器其实是件任谁做起来都显狼狈的苦差,烈火焚器,冷水浇注,循环往复,熬得人面目也灰扑扑。他做起来却很从容,又随意,偶尔侧过脸时神色也漠然,甚至阴郁,只有一段秀丽清俊眉目如画的侧颜。   他手上正在炼的是柄极重极霸道的刀具,焠如烈火时有金鸣之声啸然,他淡着神色将长刀从火中提起,微微发力时,半挽起的衣袖便显出一截极流畅的手臂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紧致漂亮的轮廓。   相凝霜看了半天,终于慢慢开口道:“…这个也教教我吧。”   那少年闻言一顿,手中沉重的长刀又落进火中,溅起的流焰般的火星刹那间照亮他眉目。   他回过眼,视线直直对上她的那一刻,倏然浅浅一笑。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他这样说道。   ……那倒不至于。   相凝霜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仍然是在千岁谷内,她仍然坐在这样的花树上,正半偏了头慢慢理着流水般长发。   那是个午后,天光极好,光明灿丽,她折了花松松挽了发,碎金云纹薄绡随风飞举勾在树梢,她坐直了身子去拽,一个不留神,半勾着的鞋便悠悠落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人替她捡了起来。   “…很美。”   他抬起眼,浅浅一笑,声音澄清,说不好是在赞她的鞋,还是在赞她本人,明明是有些暧昧的话语,却半点不惹人生厌。   是个实在美貌,不笑时甚至有几分阴郁孱弱的少年。   然而对着她笑起来时,眉眼在日光下清晰美好,刹那间云开天明,漫天的花影忽都更暗。   相凝霜当时忽然就有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飞鸿雪泥   “楚白。”   那少年微微一笑, 这样回答道。   逝者短促,不过飞鸿雪泥。   ……   “…楚白。”   时隔许久,相凝霜再一次开口唤他。   她偏了偏头, 注意到他明丽乌黑眉睫上有薄薄一层细汗,从袖中扯出一方帕子丢下去:“擦一擦。”   楚白抬手接住那方雪青色丝帕,却并没有用来拭汗, 而是细致妥帖的放进衣襟处,这才又抬头说道:“你若是想见我,给我传信便是,不用远远赶过来的。”   他生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眼尾却微垂, 不笑时便显出一种很阴郁的秾艳, 声音也不算温润, 带点很明显的颗粒感, 这也就导致了他并没有寻常少年的意气风发,神态反而疏离倦怠,透着淡淡的厌世之感。   这样恹恹的, 仿佛落水小狗一样的少年郎, 只有在看向你时眼睛才会亮起来, 想一想便很动人。   但相凝霜一向不爱吃回头草, 此刻心下也没什么动容,只是微笑了答道:“日子乏味,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便来了。”   她看向楚白正在淬炼的一柄长刀:“你不是用剑吗?怎么炼起刀来了。”   “这是接了别人的生意。”他解释道,“…你生辰快到了, 我看中了一架古琴, 想到时候买来给你做生辰礼。”   他语气很平淡, 并不觉得自己要靠给别人炼器,才能赚得钱给爱慕的姑娘买礼物是件什么丢脸的事。   相凝霜想到他从前他送过来的、从未间断过的灵草灵材,不由得轻轻一弯唇,觉得他确实蛮可爱。   楚白无异是个小可怜。   他是万剑宗的弟子,这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便是个极拿得出手的出身,但自百年前剑宗陨落,宗门精锐弟子在数十年间相继出事,万剑宗这样一个百年宗门便以极快的速度衰落下去,到了楚白这代,已经近乎于名存实亡,连个正经师尊也没有,只是自己闷头悟道,日子也过得颇清苦。   但她见楚白第一眼,便觉得他是这早已势颓的万剑宗的变数,其后果不其然,上一世楚白于折月宴上一剑惊四洲,夺玲珑塔,折月而归。   ……虽然最后他巴巴跑来把玲珑塔给了她。   相凝霜想到这,难得真心实意开口道:“不用给我备什么生辰礼。”   楚白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道:“你说你觉得近来日子乏味?”   相凝霜于是愣愣一点头。   “我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他回了身往河边筑器的熔炉走去,又分神慢慢叮嘱道,“别下来,就坐在那里。”   她有些不明所以,耐着性子应了句好。   炉内熊熊烈火正旺,铁块被炼得发红,楚白边走边提了铸至一半的重刀,轻轻一掠衣袖,便有半熔的铁块一跃而起,随即倏然抬手,狠狠向半熔铁水一击——   一片金红。   漫天的火星似焰火流星般砰然炸裂,点燃浩大天地,如华屏顿展,又像云霞坠落,满眼都是璀璨耀目的丽色。   相凝霜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楚白还立在这漫天流火之中,火星落下时在他周身明暗,刹那灿丽。   “…比烟花好看。”   她含了笑意偏头,很真诚的赞了一句。   她鲜少这般温言软语,楚白听着下意识软了眉眼,刚想开口,便又听到她继续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于是回过神:“什么事?”   相凝霜轻飘飘从树上落下来,把齐婳给她的那页纸从芥子戒中取出来,给他递了过去:“这个东西,能铸得出来吗?”   楚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很快便回道:“可以。”   他多问了一句,神情很乖:“要用来改阵?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是什么大事。”相凝霜摇摇头,又问道,“铸这东西麻不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我三日后便能给你。”   “不用不用。”她连忙阻止,“这个一点都不着急,等折月宴后再说。”   相凝霜边说,边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方昆仑玉,放进他掌心:“机缘巧合得了块好料子…我依稀记得你还缺柄剑鞘?”   昆仑玉十分贵重,楚白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我不用这个。”   他没有伸手去接,相凝霜却已经按住了他的掌心,声音放的软了些:“就当是我想给你。”   楚白顿了顿。   “你明知道…我宁愿你欠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下去,清艳眉目也因此黯然。   相凝霜闻言只能干巴巴一笑:“哈哈哈是吗。”   要死。   楚白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低眉一笑,最终还是将那方昆仑玉接在了手里,复低低补上一句:“但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相凝霜…   相凝霜装作没听见。   她自觉已钱货两清,该安顿的事也安顿完了,便摆出了准备离开的架势,又开口准备结束话题道:“辛苦你这一…”   楚白却似乎猜到她打算离开,开口打断了她:“这会日头正大,你不留下来歇息一会儿吗……以前你常常午睡的那棵树下,我布置了一架神楼,铺了白狐裘,躺起来很舒服。”   神楼这东西是种卧具,是楚白自己从古书中找出来的。   《金陵琐事》中记:其用篾编成,似陶靖节之篮舆,悬于屋梁,仅可弓卧,其上下收放之机,皆自握之,不须他人。   这是千年前人界一位年轻的尚书,为了他的妻子所造的,因其只是为了使妻子安眠,便并没有给后世流传下具体的制作方法,是楚白某一日偶然翻阅到后,自己研究出来的。   她从前常常来谷中看他练剑。   偶尔有兴致时还会与他过两招,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远远的坐在树下望着他。   她在一旁看着的时候,他的心总是不静。   甚至出招时也会故意使些更花哨好看的招式,一招既成,收势时他便会装作不经意般看她一眼。   她多半已经靠在树上睡着了。   午后的天气很好,因为千秋谷临着水泽,淡金日光也只是微暖却并不灼灼,很温柔的拢着青山绿水,女子流水般的长发也散在碧丝一般的草叶地上,与迤逦在地的水红色裙摆纠缠在一起。   那个别人口中声名狼藉、玩弄人心的妖女,正毫不设防、安安静静的在自己面前小憩。   楚白每每意识到这一点,心口都会一紧,然后是酸涩。   这提醒了他到底是如何、如何的爱慕着她。   尽管…尽管这多半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已。   ……   相凝霜当然也想起了从前的这些事。   她生出了一点尴尬,不过只有一点点,毕竟做妖女的怎么能没有这点心理素质。   嗯……怎么说,大家都懂,很多时候的意动不过是那一瞬间的事,惊鸿掠影般一瞥,当下的确是有些情意的,但这不代表有些问题就不存在了。   无论楚白愿不愿意,他身上都肩负着兴振万剑宗的担子,相凝霜不想误他修行,更不想搞男人的时候还这么沉重。   所以就还是…   “…还是不了。”相凝霜轻轻一笑,摇头道,“我还有事在身,有机会再试试吧。”   “…好。”   半晌,楚白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不像浮迟,从不会说些真正纠缠卖乖的话,此刻也只是轻轻垂下眼,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看上去…像一只被人丢下的雏鸟。   相凝霜没再看,转身离开了千秋谷。   *   天地良心,虽然相凝霜经常骗人,可这次真不是,她是真的有要事在身。   她对齐婳说的那方玉砚上了心。   这事真的很诡异。   如果说她仅仅是忘了有人送过她的东西,那倒还有些可能,可齐婳说她大半夜爬上山将那方玉砚扔了下去,她竟然还对此毫无印象,这就完全不可能了。   首先,她这个人真的很懒,对于不想要的东西,她撑死多走几步把东西丢到洞府门口,这种大半夜爬上山扔江里的神经病行为她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其次,她又要啰嗦了,就是这件事情真的真的很诡异!   记忆是一个人最私密、最可靠的宝物,可当别人的记忆中的你与你自己的记忆不同时,该怀疑谁呢?   ……谁都不能信。   相凝霜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眼前灯影迷离,胭脂香浓的精巧楼阁。   齐婳对她说,记忆中她似乎曾提起过,那方玉砚是她于南域的风月之地玩乐时,偶然听得一琴师的琴音,点出其三处有误,琴师因此引她为知己,将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身为凡人并无用武之地的一件法器送给了她。   这其实很好玩。   她年少不懂事时的确时常往南域的风月之所来去,也的确经常听琴赏曲,兴致上来时与诸多乐师善才论音,但琴师赠宝一事她却真的全无印象,这事情吊诡就吊诡在记忆七分实三分虚,令她难得有了无处下手之感。   但总还是有法子的。   身在局中,迷不得出,那便去找局外人。   虽然已过了数十年,即便真有这个琴师也恐怕早已作古,她也要寻着他的坟茔骸骨,给他上一炷香,问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插花走马   暮霭沉沉, 缺月初现,浮动着胭脂香气的十里长街之上,醉春阁高高点起了一盏烛火。   月浓酒深明灯悬, 插花走马醉春阁。   这是南域风月之地的惯例,暮色之时掌灯,意味着到了该热闹起来的时候了。   满目尽是灯火迷离莺声燕语, 富贵风流的王孙公子半醉着被人搀进楼中,朦胧华美的层层帘幕深处有女子粉白的脸含笑盈盈,大幅绣金攒花的裙摆一旋而过,消失在长廊深处。   南域是人族聚居的地界, 到底是不如小倌馆遍地的西境民风开放, 因此在这女子的身份便不太便利, 相凝霜不想引人注意, 便幻化成了男子身形, 又将眉眼改动得凌厉了些,这才慢悠悠走进门去。   醉春阁门口侍立着许多迎客的鸨母与叫门的龟奴,刚刚迎了几位常至的贵客进门, 正笑言之时, 有眼尖的鸨儿瞥见又有客至, 忙堆了笑迎上去:“公子——”   剩下半句卡在了嗓子里。   进来的是位着红衣的公子。   宽袍大袖, 魏晋风流,寻常人穿红未免俗气,他却冷, 又艳又冷,艳来自眉眼, 冷则是周身难言又奇异的气质, 看人时轻轻掠过一眼, 道不尽的风流香。   之前日头西斜时落了一场蒙蒙细雨,这位公子似乎是从雨里来的,沾湿了发尾,但正是这般红衣湿发,容色如玉,才叫人一见之下忘了言语。   这样的少年郎,姑娘们恐怕要抢着亲近……   鸨母不禁这样想道,凭着多年眼力,也能看出这人非富即贵,连忙继续说道:“公子是想听曲,还是想赏人?”   相凝霜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   她不是第一次扮男子装扮,更不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风月场所,因此没有半点不自在,顺手扔出枚灵石,十分自然的回道:“…听曲。”   她说话时也有意压低了嗓音,声音便微哑,却仍好听,勾得人想听这如玉的人再开口一次。   “…多谢公子,公子楼上请。”   鸨母简直要乐疯了,压着欣喜连忙将灵石塞进袖里,笑得见牙不见眼,躬了身急急忙忙将人往厢房引,又顾念着这位公子似乎是个喜静的,不敢多言惹人生厌,只是暗暗朝底下人比着手势,把机灵些的姑娘带上来。   一众人欢天喜地拥了进去,十里胭脂长街依旧莺声燕语,无人注意,一线飞檐下浓荫树梢,有羽毛美丽、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轻轻一偏脑袋,十分惊疑的模样,惊慌失措般在枝头蹦了几下,急急忙忙飞向天际。   ……   鸨母把人引到了二层位置最好的一间雅室,名叫拥红苑。   相凝霜懒洋洋转去了屏风后,靠在软榻上草草扫一眼侍立在门外等候的一众女子,随手取了一旁搁着的银烧蓝暖酒壶斟了杯酒,不动声色问道:“就这些吗?”   齐婳说过,那琴师是名男子啊…   鸨母一僵,以为这么些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连忙说道:“还有还有,奴再叫些姑娘上来…”   “不用了。”相凝霜摆摆手,心知这时候直接点名男琴师有些奇怪,也不愿让这些女子都干巴巴等在外边,便随手指了指,“就这位姑娘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鸨母一甩帕子,连忙扬起声喊道:“落蕊,进来!”   那名名叫落蕊的乐姬一怔,在身边姐妹低低的吸气声中急急忙忙应声,回身便去找自己的琴,颊边却已经泛起了一大片红晕。   她在一众美人中容貌不算上乘,打扮得也素净,穿一身淡青软烟罗,低着头神情羞羞怯怯,此时颊飞红云,便有一种楚楚的情致。   ……方才,里间的公子在看她们时,她们也在偷偷瞧他。   从前来过个颇有文采的客人,酒酣耳热时与她卖弄文采,告诉她观美人不应当用“观”,而要用“窥”。   正如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看,才更看得人心浮意动。   就在方才,落蕊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她与一众姐妹侍立在门外,偷偷拿了眼儿去觑,透过半扇黑檀绣山水屏风,隐约看见有人长发微散,懒懒以手支了额角,偶于屏风空隙中掠过一眼,眉眼好看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人……   性子跳脱些的姑娘回神后低了声说笑,言道能跟了这样的人物被妈妈打死也愿意,她听得也默默低下头,心道要是能为这客人弹一首曲,不要赏钱也欢喜。   没想到这客人竟然真的选了她。   落蕊在一众姐妹的调笑里匆匆抱着琴进了厢房,心跳如擂鼓,先弯了身行礼道:“公子——”   相凝霜浅浅一颔首。   她也不想折腾这小姑娘,便轻声说道:“坐着吧,选你喜欢的曲便行。”   落蕊见这客人虽神色淡淡,话却温和,更是半点没有其他恩客那样的急色轻薄,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欢喜,便盈盈一点头,拨弄了几下琴弦,抬指一按。   弹的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是首将爱慕、思念表达得极为直白的小令。   落蕊琴弹得确实不错,声音也好,唱腔宛转,弹完了便鼓起勇气抬眼看她,脸颊仍是红红的,相凝霜一向觉得这样的姑娘可爱,便开口道:“弹的很好…过来坐吧。”   落蕊眼睛一亮。   她很快的凑过来,没敢坐在她身边,只是坐在了榻脚上,带着点小心问道:“公子不想听曲了吗?”   她是抬着头问话的,相凝霜便也俯下脸,尽量平视着她与她闲聊:“先不听了…你琴弹的这般好,想必是阁中琴艺第一部 ?”   “…不是的。”落蕊被她这样的称赞夸得更羞,却仍是老实否认道,“阁中有许多姐姐都强过我,倚月姐姐的琴还曾得客人一掷千金。”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相凝霜也不着急,慢慢引导她:“那你觉得,在这醉春阁中,只论琴艺,谁才算得上第一呢?”   落蕊听到这问题一愣,手无意识的揪着面前公子的袍角,认认真真思索道:“若只论琴艺的话…定然是那几位教导我们的善才了。”   “他们都几位都出身大乐坊,听说是很多年前就被花了大价钱聘到阁中教导我们,有位姑姑善琵琶,还有位箜篌弹得极好……若说琴的话,便是那位琴师。”   相凝霜指尖轻轻一动。   见落蕊正揪着自己的衣摆,她便拽下了腰间衣带上镶着的东珠放进落蕊掌心,装作起了兴趣般随口问道:“哦?这位琴师如今可还在?”   她好害怕这人已经死了。   落蕊没想到她出手如此大方,明明是赏人,姿态也温和,半点没有其他男子趾高气昂的作态,下意识又依恋般往前凑了凑,绞尽脑汁的问答她的问题:“还在的,说起来这位琴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听说是年轻的时候得了机缘,碰过什么神物,直到现在都容颜不改,可令人羡慕了…”   神物。   相凝霜轻轻一点指尖。   这个所谓神物,应该铱誮就是那方玉砚,能被齐婳念念不忘赞一句好东西的法器,寻常人族若贴身碰过,确实会生出些不俗的造化。   “…后来听说,他似乎因这一桩机缘,还起过修道的念头。但道哪里是我们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能修的,他折腾了许久也不过一场空,又得了什么病瞎了眼睛,只能又安安分分待在醉春阁继续教姊妹们弹琴了……还说呢,虽然这位琴师得了造化容颜不老,寿数却依旧寻常,这几年病得很重,妈妈私下里说,估计也就这几年活头了。”   嘶,幸亏她没来迟。   相凝霜顿时坐不住了,正想摸出几枚灵石给这小姑娘,又想到这样大额的钱币估计会直接被鸨母搜了去,便不动声色的在袖中将这几枚灵石变成支玉钗的模样,抬手簪进她发里,温声问道:“帮我把那位琴师请过来可好?”   她姿态极温柔,落蕊顾不上去看她赏的玉簪是何成色,下意识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又察觉到她指尖气息馥郁清艳,不似寻常恩客酒气熏天,忍不住依恋般蹭了蹭,抬了眸带几分惊慌、又小心的问道:“您不想听落蕊弹琴了吗?”   “不是,你弹的很好。”相凝霜一向不能对女儿家说重话,虽然有些着急,但仍是耐心回答道,“只是我听了他的生平,生出几分好奇,想问几句话。别害怕…我会跟鸨儿说你伺候得很好的,去吧。”   落蕊皱了皱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十分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相凝霜顿时瘫倒在软榻上。   她许久没来这些风月之地,此刻便一边咒骂这些人族男子屁本事没有还挺会享受,一边又取了酒盏,刚刚饮了一口,厢门便被敲响了。   “…客人,奴来为您奏曲了。”   是男子的声音。   这个漂亮妹妹办事效率好高,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相凝霜忙支起身子,起身绕出屏风,开口应道:“进来。”   吱吖一声门响,有素雅的云纹衣袍一闪而过,以白布覆眼的琴师抱着自己的桐木琴慢慢走了进来,先低头行了一礼:“…客人。”   只是两个字,也说得十分艰难,话音刚落便偏头咳了几声,极虚弱的样子。   看来落蕊说得没错,的确是重病。   相凝霜抱臂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冷眼瞧着他。   肤色苍白,文雅弱质,轮廓勉强算得上清俊,一身病骨支离,看上去确实是个落魄乐师的样子。   …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相凝霜终于生出些烦躁来,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琴师似乎也生出些不安,摆好了琴又出声请示她:“…客人?您想听什么曲?”   他虽然容颜不老,但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缠绵病榻,自觉不久于人世,积蓄也因治病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有客人愿意点他听曲,他也想趁此机会得些赏赐,为自己买副好些的棺椁,免得到时候真被裹一席草席子丢出去。   相凝霜回过神,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开口,便慢慢踱到窗边去,随口应一句:“弹你拿手的。”   琴师诺诺应了,快速的试了弦,抬指悠悠按下去,琴声清越,指法纯正,音韵和平,是首北地的《关山月》。   的确弹得好,第一声琴音一出便非凡俗。   相凝霜靠着窗棂,勉强理清了思绪,正打算开口,视线掠过一处时却不由自主一停。   她这间雅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宴客厅,厅堂极宽敞,此时已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落蕊正坐在一桌旁弹琵琶。   这也正常,她把她指了出去,鸨母自然也不可能让她闲着。   此刻月上中天,楼内许多人也酒酣意乱,正好那一桌上就有个脑满肥肠的男子发起了酒疯,正抓了酒壶往落蕊的方向掷去,嘴里还笑骂着:“你这蹄子弹的是什么破曲…!”   欢场女子不易,席间这般的折辱是常有的,落蕊已经怕得闭紧了眼,却连位置也没敢移。   相凝霜忍不住皱起眉。   那酒壶是个白铜六方的暖酒壶,里边盛着的是热酒,姑娘家皮肉细嫩,这般兜头浇过去,八成会烫伤脸。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勾手指。   那男子便像是喝醉了酒自个儿站不住一般,掷酒壶的手在空中虚虚打了个转,手腕一软,反而浇了自己一身。   席间一同的一众纨绔同样喝得醺醺然,顿时也笑作一团,讥笑他喝了二两黄汤,便连酒壶都拿不稳。   那被自己浇了一身的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又因浇的是热酒,虽然隔了衣服也烫的够呛,顾不上发作,连忙拉了人给自己收拾。   相凝霜懒得脏了自己眼,收回了视线,开口问道:“先停了琴吧,我对你那所谓神物的事情感兴趣,能否与我讲讲?”   琴师便连忙停了手,意料之中般笑了笑。   前些年,有许多人赶来专程点他的名问他这桩奇事,他也讲了千百遍有余,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来问。   他也不欲卖关子,开口道:“其实是件极简单的事……”   “等等。”   相凝霜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眼睛仍盯着楼下。   酒过三巡,人人都已到了后半场,许多公子哥儿已经拉了身边的姑娘往外走去,那被浇了一身酒的男子也回到了席间,却是扯了弹琴的落蕊往外走去。   他动作极粗鲁,落蕊被他拖的钗环滚落,又不敢大声呼救,只是脸色难看的寻着鸨母,有求救之意。   鸨母自然装作看不见。   相凝霜有些后悔。   她刚刚不应该出手的,或者说不该那么直接,这男的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自然会把这事儿算到落蕊头上。   “你在这等等我。”相凝霜随手又丢了枚灵石出去,“哪都别去,知道吗?”   琴师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懂得眼色,连忙接了赏诺诺应道:“是是是。”   相凝霜轻轻一跃,便从窗前闪身而出。   落蕊被那男子带到了醉春阁的后院。   后院布置的还算精巧,亭台楼阁,弯弯小溪,花丛假山一个不少。男子用力将手中的女子往溪边一丢,一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裤带,一边便抬手将女子的头往水里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你这臭…”   相凝霜抬起手,虚虚一按。   那男子立时爆发出一声极尖利的惨叫,手也不解自己的裤带了,下意识往自己剧痛的胯-下摸去——   相凝霜冷着脸,又狠狠一抬手。   溪边假山顿时一震,那男子尚因剧痛未反应的过来,假山便轰隆隆倏然倒塌,一阵烟尘飞扬后,将那人结结实实埋在了下面。   落蕊还伏在河边,衣衫散乱惊魂未定,见状捂着嘴往后爬去,慌乱间瞥到了相凝霜,怔了一怔想明白了些什么,顿时委屈得眼泪直流,呜呜咽咽着靠过来:“公子——”   “…没事没事。”   相凝霜这次吸取了教训,便摸了摸她的头一句一句教她:“这畜牲是因为假山年久失修倒下了塌死的,与你无关,等会我走了,你便立刻大哭着去寻你的妈妈,她知道轻重。记住,咬死都要说是假山自己倒下来的,知道吗?”   落蕊咬着下唇点点头,抓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应道:“我都记住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又忐忑又壮着胆子问道:“您…您愿不愿意赎我走?”   “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的,都给您,您花不了多少钱的…”她慌里慌张的补充,“我什么都会干,不只是弹琴,扫洒针线都会的,绝对不让您白花钱…”   相凝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她年少的时候想事情简单,在欢场有许多次看不过去,掏了银子为人赎身,又赠了钱财放她们自去,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可不过许久又来看,那些女子又流落至烟花之地,走了老路。   无依无靠、身有钱财的从良女子,又没读过什么书,能一个人撑多久呢,不是被人骗了便是被人强抢了去。这不是她们的错,是这世道的错。   相凝霜这次到底不愿这姑娘在重蹈覆辙,想了半天才问道:“洒扫之事你当真也愿意?”   落蕊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此刻眼睛一亮,猛点头道:“愿意的愿意的!什么我都愿意做!”   “好,我有个熟识的女子,你可以去她那里暂且安身。”相凝霜想的是齐婳,长留毕竟是大宗门,门内养了许多寻常的人族奴仆,“…你且在这等上一等,等我办完手上这桩事就来接你。”   她担心这小姑娘不安,又承诺道:“放心,我既然应了,就不会唬你的,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她虽然神色依旧淡淡,但落蕊没由来的便信了,很乖的点点头:“好,我一定乖乖等着您。”   落蕊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您说的这位小姐…可是您的…相好?”   她有些局促,红着脸保证道:“我…我只是问一句。”   相凝霜听得忍不住一笑。   她正想说明自己并不是男子,忽然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喧闹声,落蕊也听到了,惊讶道:“竟然是戚氏的人又来了。”   相凝霜一怔,下意识反问道:“戚氏?”   金屏宴那个戚氏?   落蕊点点头:“是的,公子您没听说过吗?戚氏的金屏宴上被人偷了宝物,这些日子隔三差五便在南域寻人,听说还带了许多厉害的修士,感觉到那人的气息便能抓着。”   相凝霜:……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一个人当然不害怕,但偏偏还有那个琴师,她这会顾不上别的了,匆匆安顿了一句落蕊,便立刻一拂袖飞身而起——   相凝霜匆匆落在二楼雅间,来不及多说什么,抓了那琴师的衣袖便匆匆道:“跟我走。”   被她牵了衣角的男子轻轻一顿。   随即他轻轻一偏脸,覆眼的白布被迷离烛火映得朦胧,他精致唇角却更是惊艳,明明仍是方才的装扮与面容,他却好像明珠拭尘般光艳顿生,一身支离病骨也更显清贵风华。   他直直面对着她,似乎正在隔着白布描摹她轮廓。   “…好。”   他这样很乖顺、很驯服的轻轻应道。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罗帐灯昏   相凝霜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但眼下情况太危急了, 那一点不对劲又太隐秘,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是随手抓了这病歪歪的琴师, 从窗口飞身而出。   眨眼间便跃过数层重檐,她一连飞出数里远,这才想起来手里病怏怏的人, 生怕他死了,连忙把抓的动作换成了稍温柔的牵,分出神去问他:“你没事吧?”   那琴师摇了摇头,很安静的样子:“没事。”   相凝霜狐疑的看向他。   骤然被人抓了在空中飞, 这人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她于是又多问了一句:“…你不害怕?”   他闻言一顿。   像是十分犹豫挣扎一般, 他半晌才开口, 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话是好话, 语气却极生硬, 又正式,像是完全没说过情话的小狗在一板一眼的背台词。   相凝霜:?   这人突然怎么回事?   她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搞的摸不清头脑,只好干巴巴接了一句:“…哈哈, 是吗。”   相凝霜眼下也没闲工夫去关注他, 抛下这一句后便回了头, 足尖一点跃下高台, 继续往前奔去。   洛长鹤便慢慢收回视线。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开心,又有很多不开心。   …看来迦陵说得没错, 要多说些好听的甜言蜜语。   阿霜从前与他说话时向来游刃有余,现在却一听之下愣怔不已, 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原来真的喜欢。   但她不能喜欢。   洛长鹤快醋疯了。   她不能喜欢这个琴师, 她该…喜欢他。   不是明明忘记了吗, 不是已经毫不留恋将东西沉进了青萝江,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又远远的寻了过来,难道是…又记起他了吗?   不对。就算记起也不是记起他,是记起这个琴师。   洛长鹤于是更低的垂下了眼,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巴巴的鸟雀。   相凝霜却没时间注意他。   眼见着一大批修士将这十里胭脂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又带着个人不方便硬闯,只好先勉强停在一处飞檐之上,一面将人往里推推免得他掉下去,一面微皱了眉远远下视。   “怎么这么大阵仗……”   满目所及的修士都不是好对付的,看来戚氏真是被她惹急了,若不是栖霜谷的入口难寻,恐怕这些人还要攻上她家门口。   相凝霜这么想着,不经意间瞥到身边人的脸色不好,想起了这琴师的病弱程度,连忙问道:“怎么,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被风吹着了?”   她又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里的高度,忙补上一句:“…还是这里太高了?”   她这几句话问得急,虽然神色依旧淡淡,却显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   毕竟她是真的怕这人死掉。   洛长鹤却轻轻一顿。   半晌,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之前未曾设想过的方法,慢慢抬起手来,以手抵唇,有些僵硬的、低低的咳了一声。   这一声停了,又接连咳了好几声。   他垂着眼睫,十分虚弱的回答:“是有些…不舒服。”   相凝霜被他这一连串低咳搞的有些发愁。   眼见着戚氏带来的修士已经布下了法阵,哪条路都走不通,她犹豫了半晌,偏过头来叮嘱他:“我有些事要问你,你这会儿听我的话行事,事成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财帛动人心,相凝霜觉得自己完全能开出他满意的价。   洛长鹤却难以自抑的一皱眉。   什么叫想要什么都能给,怎么…怎么能随随便便对旁人许这样的诺呢,万一这人心怀不轨呢!   …况且阿霜从来都没有与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小孔雀现在很叛逆。   他从前偶尔在心里偷偷叫一句阿霜,都要不安好久,现在又气又委屈之下,彻底叛逆,决定自己这下便要在心里叫一百次阿霜。   简直像从小被养的很乖的小狗,被人类逗得再生气不过的时候,也只会轻轻咬一口掌心。   咬完了还要后悔,又小心翼翼的舔一舔。   他皱起精致的眉宇,半晌不说话,最终还是闷闷应了一句“好”。   相凝霜只以为他不太舒服,也不跟他多说了,只再叮嘱了一句“噤声”,便抬手捏了个诀,立刻便消失在原地。   凉风骤起,吹过屋檐下长长铜铃,却惊不动胭脂楼上、芙蓉帐底下一对赤-条条野鸳鸯,帷帐四角压帐的银熏球叮铃作响,木床被摇得吱吖吱吖,香汗湿透的花魁装了情难自禁的样子曲意逢迎,对身上的男子娇声喊道:“好人…再给我些…”   一面又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这该死的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花样还多,折磨的老娘烦不胜烦。   那男子听了这样的话更是精神百倍,得意洋洋又要发力,刚一直起腰,却倏然一翻白眼,委身倒下了。   花魁大惊失色。   她以为这男子犯了马上风,正慌乱之际,面前又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根手指姿态极温柔的提起了一摊烂泥般的男子,轻飘飘甩到了一旁。   花魁下意识便要尖叫,没想到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个美人,悄然无息站在了面前。   相凝霜已经变回了女子模样,此刻一面扯了件衣裳过来盖住面前的女子,一面低下身与她对视,以指抵唇示意她道:“别叫,我不伤你性命,你是个聪明姑娘,对吧?”   花魁忙不迭点头。   “我问你几个问题。”相凝霜笑盈盈很有礼貌,“这是你的恩客?”   花魁又点点头。   “他给你多少银子?”   话音刚落,花魁便感觉到嗓子一松,还是没敢大声惊叫,老老实实回答道:“五百两…”   一颗灵石等于一千两银子。   相凝霜于是递给她一枚灵石:“我与你打个商量,我出两倍的价钱,你把这房间让给我…至于你的话,藏在柜子里可好?”   她想了想,又觉得柜中逼仄,待久了确实难受,便又取出一颗灵石加上去:“…睡觉也行,总之别发出声音。”   花魁惊呆了。   但她毕竟在风月场上打滚许多年,见过的奇人怪事多了,此刻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将那两颗灵石捏在手里,点头如捣蒜道:“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做到。”   “很好。”相凝霜满意一笑,又想到什么,“这男的…”   “您不用理会他!”花魁忙说道,笑容灿烂,“让他去死好了,我有法子解决。”   还是个爽利姑娘。   “那好,你现在便去柜中吧…”相凝霜随口安顿道,又把站在帘后、自进了这内室便死死不肯转身的琴师给拉过来,“你杵在那做什么?”   洛长鹤于是极僵硬的,被她牵了出来。   她觉得奇怪,还以为他是身体撑不住了:“…受不住了?那便先躺上去吧。”   他闻言更加僵硬了,几乎是生生怔在原地,灯火昏黄下看不清神色,只能隐约看出他光洁如瓷肌肤上,突然晕出淡淡红晕,隐在覆眼的白布之下,看不分明。   花魁却看得眼睛一亮。   她观察了一会儿这一对模样出挑的男女,又结合了过往的经验,自觉已经明白了这对客人的意图,忍不住开口道:“两位是想玩些有趣的?”   “我都明白。”她点点头,很善解人意,“…我以前也遇过您这般的,二位是喜欢有人在旁边吧,在我看来,柜中其实差了点意思。”   她自觉拿了这么多钱,得好好搞搞服务,说不定这位出手阔绰、癖好特别的美人,一高兴又再赏她一颗灵石呢。   “…我可以在床底,您放心,绝不会打扰二位,只会让二位更得意趣,不过这郎君身子瞧着实在有些弱,您可得小心…”   “…停。”   相凝霜听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话题就彻底歪了,她抬起指尖,简短命令道:“去柜子里,别说话,闭眼。”   “…好。”   花魁只好泄了气,老老实实藏进了柜子。   相凝霜终于得了空,正要转头去叮嘱琴师,却看见身边这病弱男子,几乎快要…熟了。   她不解:“怎么了这是?”   她完全没往他害羞那方面想,毕竟这琴师都在醉春阁那种地方呆了半辈子,有什么话没听过。   洛长鹤半晌没说出话来。   时间不多,她也懒得追问,自顾自命令道:“躺上去,接下来按我说的做,别乱动,听明白了吗?”   他终于挣扎开口:“我…”   楼下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喧哗,有封闭法阵冲天而起,将整栋胭脂楼牢牢罩在了里边。   洛长鹤立时一皱眉,正暗暗抬指,莲花印结了一半,面前却风声一紧。   她将他推倒在了榻上。   帐子是红罗帐,四角坠了银熏球,床是梨花木床,他倒下去时立刻便极响的吱嘎一声,浓郁熏人的胭脂香气与情-欲味道扑面而来,洛长鹤却没空嫌恶,只是僵着身体不敢动弹。   女子柔软的身体,骑上了他的腰腹。   相凝霜压下身来,凑近他低声说道:“把衣服脱了。”   洛长鹤呼吸一窒。   他自觉自己坠入了一团云里,触手都是温软,呼吸之间熏人的胭脂味已被她身上馥郁清艳的香气所掩盖,吸一口身子便软一截,头脑也昏昏沉沉,闻言下意识说道:“不…”   他想说,不要这么快。   相凝霜却像个急色的男子,没空惯他的矫情扭捏,抬手极粗鲁的按住他肩,手一挥扯下他素白外裳,还凶神恶煞的警告他:“别磨磨蹭蹭…”   她这一下不仅扯下了他的外裳,还扯乱了他的里衣,领口大开,露出一片光洁玉白肌理,先是平直精致一线锁骨,其下是玉山般肌理起伏胸膛,层层纱帐内看不分明,却更能生晕,只让人觉得每寸都是春色无边。   就连着急忙慌的相凝霜,此刻都微微一怔,突然脑子一抽,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   “…还挺滑。”   她摸完了才反应过来,补上一句,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说:   还挺滑(复读) 第40章 笑语檀郎   洛长鹤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光洁玉白胸膛被她指尖轻轻划过, 像带起了一蓬火,灼得他心口炽热生痛,于是连带肩颈胸膛都红了一大片, 仿佛精美白瓷被晕上淡淡如霞般红晕。   佛也有火,他简直要在心里气得炸毛。   阿霜怎么能…怎么能这般随随便便就摸…摸旁人呢?   如果迦陵飞得慢一点,如果他没能赶来, 她也会这样,用这般亲昵暧昧的姿态与那琴师纠缠在榻上,也会用指尖抚过他的胸膛吗?   洛长鹤半阖了眸,几乎要稳不住气息。   但…幸好。   幸好他只是幻化了容貌, 其余的…都是他自己的。   他极其没出息、却又不可自抑的这般想道, 阿霜碰过的、赞过的…都是他的。所以, 阿霜还是…不反感他的吧?   甚至有可能是喜欢他的, 哪怕只是, 喜欢他的…   天可怜见,洛长鹤终于忍不住阖上眸,漂亮得过分的眉峰微微聚起, 到底是想不下去了。   相凝霜却半点没发觉。   她那只手仍然如强抢民男的山大王般稳稳压着身下人的肩膀, 一面屏气凝神注意着房外的动静, 一面暗地里用了心法, 将自己外溢的灵力隐去。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声音极隐蔽,只有隐隐约约的气息浮动。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 估摸出来上楼的约莫有三人,楼下大堂还守着大概四人, 一众修士都查的很仔细, 应该是打算一间一间的探过去。   ……麻烦。   相凝霜在心里轻轻骂了一句, 抬手脱了自己的外裳,又扯松了内里的湘裙,身后便露出大半雪白窈窕脊背,亭亭一段莹润后颈处系着藤萝紫的丝带,玲珑。   至于前面的景象,更是看一眼都惊心动魄。   她身上独有的清艳馥郁香气顿时浓厚,洛长鹤下意识睁开眼,霎时便是满目的红烛灯影下照锦帐银钩,红霞映上深雪,只有她昭昭一弯锁骨,纤细又精致,目光放上去都嫌沉重。   他怔了一瞬,随即近乎慌乱的、全然无措的闭上眼,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忘记了自己还被身上的女子压着,这一动弹立即便带得木床重重一摇,吱嘎一响。   洛长鹤又是一僵。   相凝霜却很满意,俯下身凑在他耳边,声音放得极低,近乎气声:“…就这样,继续摇。”   “动静弄响些。”她极大方的表示,“完了给你加钱。”   洛长鹤:……   他破罐子破摔般闭了眼,也不试图挣扎了,只是极隐蔽的一动手指,朝着屋中柜子的方向轻轻一点——   那藏身柜中,正看得兴致勃勃、顺带惊叹榻上那美人一身雪白肌肤的花魁顿时一顿,委身昏睡过去。   孔雀性妒,对待伴侣时更是如此,哪怕是同性也不能多看。   相凝霜却半点不知道这一番暗地机锋,只是依旧专注听着门外动静,隐约感觉到气息慢慢逼近时,她心中生了点焦急,又出声低低催促道:“…你动啊,没力气了吗?”   不行,这病秧子靠不住。   相凝霜情急之下打算自力更生,伸手撑住了床帐,刚想探身用力摇一摇床架,没想到身下的男子却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慌忙一避,她顿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床去,慌乱中忙伸手一按——   身下的男子便顿时不可自抑般轻-喘一声。   这一声喘-息极轻,淹没在床榻吱嘎与银铃叮零声中,却又深,像是实在难以自持,簌簌热气与暧-昧喘息夹杂,好听得一塌糊涂,简直让人想再听一次。   相凝霜有点尴尬。   她歪倒在男子身上,一只手还慌忙按在不该碰的地方,被这声喘-息烫得一惊,难得脸皮薄了一次,忙不迭收手。   这一收手却顾前不顾后,她好不容易稳住的身体又失去平衡,直直向一旁栽去。   洛长鹤连忙伸手一牵。   可怜他半具身躯还僵着不能动弹,心绪乱得一塌糊涂,整个人都像是被丢去沙漠里暴晒的小孔雀,尾羽都不知道怎么摆,见她摇摇晃晃要倒下去便下意识去拉她,没想到这一伸手,刚好碰到她半散的领口。   她衣裙本就散乱,一牵之下更是彻底散开领口,洛长鹤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她半边肩膀。   肌骨莹润,玉雪一般,仿佛能被人手指碰坏。   他唬了一跳,连忙撤了手一让。   没成想这一让又让到她腰间,远山起伏般细细一收束,往上是春色无边,往下更是,他的手搭在中间,恰好盈盈一握。   洛长鹤彻底愣住,被烫到一半倏然收手。   相凝霜受不了了。   她这一会像株可怜小草般被这人一拉一放一拉一放,还没搞清楚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便感觉到他突然一松手,彻底不管她了一般。   她立刻便反应极快的反手拉住他,硬生生借力直起了身子完成自救,急赤白脸的低声吼他:“…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这一连串折腾看似复杂,实际不过几瞬而已,动静又实在大,因此顿时锦帐摇红、鸳鸯被涌,喘-息声、吱嘎声、女子轻声嗔语声,都暧-昧的纠缠在了一起,任谁听了都要脸红三分。   走廊上的人也忍不住发出一点兴奋的低笑。   “…这对倒弄得狠,也要查吗?”   另一个人声音严肃些,回道:“当然要查。”   相凝霜一顿。   说话的这两人都是修士,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自以为寻常人族听不见,因此说得毫不避讳。   她略一思索,抬手拆了发间钗环,偏过头俯下身去。   “俩人都是凡人,没什么可疑的…嚯…这女的带劲…”   那声音继续响起,语气轻佻,显得更兴奋了些。   暗处,洛长鹤眉眼倏然冷了下去。   相凝霜倒没什么想法,只是仍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正专心致志之际,忽然一瞬天旋地转——   他把她压在了身下。   相凝霜睁大眼睛。   男子身上淡淡清冷的香气在她鼻尖萦绕,不似寻常兰桂香气,更像是长天之下深雪般的纯净气息,安宁而远。   他的姿态也是如此,明明是有些狎昵的压着她,他却以肘半撑了身体,确保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接触到她,脸也半偏着,她只能借着隐约烛光,看见他微皱的眉,与倾泻而下落在她颊边的长发。   相凝霜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这个姿势正好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只是以为他突然开了窍打算好好配合,刚想一动身子,腰下却一痛,下意识轻叫了一声。   洛长鹤原本正在注意门外的动静。   门外不过几个金丹修士,他当然不以为惧,但他不能贸然出手,阿霜有她的打算,况且戚氏行事作风阴毒,这次打草惊蛇,日后势必会多番搅扰阿霜。   他略思索了一瞬,打算这次回去后给阿霜解决掉这桩麻烦事。   以及…门外那几个出言不逊的修士。   他轻轻一垂眼,杀意也生得毫无烟火气,半晌还是略一犹豫,在心底默念了几句佛经。   正在此时,相凝霜却突然低低一叫。   这叫声很小,像被踩了尾巴的、娇气的小狸奴,带一点隐隐的痛意与委屈。   …很像是床-笫之间,女子讨饶的叫法。   洛长鹤连忙抬眼。   相凝霜很煎熬。   她腰底下压着个东西,很硬,似乎是挂在帐角的银质熏球,应该是方才慌乱时落在了榻上,十分硌人,她自觉腰部恐怕都青了一块。   于是她下意识抬腰,磨磨蹭蹭的挪,想将那枚熏球给蹭出来。   无奈她身上压了个人,她这一挺腰,刚好撞上他坚实紧致腰腹,洛长鹤被撞的差点掉下去,下意识将她按回原位。   于是相凝霜又发出一声痛呼。   草。   这人是不是傻。   她不敢开口发出声音,想用传音入密,这琴师又只是个普通人族。便只好愤愤地张开嘴对他做口型:起开——有东西硌着我了——   是很简单的唇语,但洛长鹤完全看不懂。   他此刻神智已经下线了。   这就好像,你从小就是一个乖小孩,唯一一点堪称叛逆的念头就是想尝一口酒喝,日日想夜夜念,终于有一天感动了上苍,人家大手一挥,从天而降一汪酒池,直接把你给空投进去了。   于是,你晕菜了。   小孔雀这会就晕菜了。   他被她几可蚀骨的香气熏醉,自觉一动便陷入一汪春水,另一方面又自虐成习惯,半点都不敢放任自己,生怕唐突冒犯到她惹她不高兴。此刻看着她一面注视着自己,一面饱满润泽红唇开开合合,仿若枝头榴花初绽…   他极快速的扭过头去。   相凝霜甚至听到他低低念了一句佛号。   ?   幸好此时门外的修士已经走远去了下一间雅室,相凝霜忍无可忍,一伸手掀翻了身上的人,忙直起身把腰下的银熏球掏出来丢开,一边丢一边怒瞪他:“…你怎么回事,怎么傻愣愣的。”   他一声不吭。   等相凝霜终于有空看过来,才发现他就着她推的动作靠在了床架上,长发微散,仍然是偏着脸没有看她,朦胧红烛剪出他侧颜,苍白清俊。   她心里一动,以为这人病弱身子受不了了,连忙又换了语气问道:“你没事吧?”   洛长鹤终于又神智上线,回忆起了一些管用的技巧。   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开了口,虚弱的、软软的回答道:“不太舒服。”   相凝霜:……   她刚刚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洛长鹤,她真是昏了头了。   她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对这病秧子又轻不得重不得,只好凑过去轻抚了抚他的背,安抚道:“辛苦你了,你缓一缓。”   相凝霜一边拍,一边也不想浪费时间,慢慢开口问道:“你一面缓着,一面听我问你问题…”   “当初那方玉砚,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红楼别夜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顿。   他生性岳峙渊渟, 从来心性坚定孤绝,少有眼下这般犹豫踌躇的时刻。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他赶来的实在匆忙,迦陵那只鸟风风火火与他传信说阿霜去…喝了花酒, 他情急之下赶到,还没来得及思索清楚就又是一番折腾,以至于现在还没能彻底回神。   小孔雀脑袋晕晕乎乎的, 因此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要不要借此跟阿霜说明,是他送的呢?   ……不行。   阿霜什么都忘了,也…并不喜欢他,他如果此刻亮明身份, 阿霜只会觉得他莫名其妙, 反而更加戒备他。   还是不行。   但若是把自己的心意白给别人头上, 那就更不行了, 简直是自掘坟墓。   洛长鹤此刻完全忽略了自己从前就是自掘坟墓的大师。   已经尝到被人亲亲摸摸滋味的小猫, 从前或许还可以可怜兮兮的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并不需要,可到了现在,怎么还能甘心把主人让给其他野猫呢。   他于是略一停顿, 终于开了口, 慢慢说道:“…是有人给我的。”   一旦开了口, 剩下的话就说得容易了些, 他又补上一句:“是有人托我…转送给您的。”   相凝霜一愣。   “有人托你转送给我?”   洛长鹤轻轻一颔首,又偏过头去低咳了两声。   他在对待与她有关的事情上素来谨慎,此刻装病也装得一丝不苟, 每隔一柱香的时间便轻咳几声,分毫不差。   相凝霜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种小事, 只是略颦了细细的眉头, 还有些愣怔。   …竟然真的有送玉砚这回事。   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和证实自己的记忆真的出了差错的心情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心底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仍然很谨慎的多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送我的东西?”   洛长鹤略一顿,如实作答:“寻南六十一年秋,就在醉春阁。”   修士历法混乱复杂,荒古时代不可考据,众神时代帝尊称雄,太古时代妖魔乱道,到了成仙路开诸雄并起,各有各的历法纪年,普通人族却不同,仍然循古制由人皇定年号。相凝霜回忆了一下齐婳告诉她的时间,快速一推算,便对上了时间。   确实是那个时候。   她心绪复杂,此刻却也顾不得多的,只是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继续问道:“是谁让你转交给我的?”   她问得急切,对面的人却微微偏了偏头,很不自在的避了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声道:“您先…您可要先梳洗一番?”   相凝霜不明所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裙散乱得一塌糊涂,领口更是松了一大片,露出了大半雪白肌肤,而她向前微微倾身的姿态,光影迷蒙交错,更显出春色无边。   她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正襟危坐,抬手理好自己的裙装。   外裳还丢在了地上,她有些嫌弃,不想再碰,便打算就这样穿着内裙,又看见面前的男子仍半偏着头,长发流水一般散在肩头,明明身在迷蒙暧昧饿锦帐红灯下,低眉的姿态却像佛前一支青莲。   那种奇怪的联想又来了…   相凝霜自己被自己吓到,一面为了打断这种可怕的联想,一面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她随口开了句玩笑:“琴师怎么这般不自在,风月场上客,难不成见的少了…”   她边说边下了榻,一面分了一缕神识出去探查那帮修士的位置,一面接着悠悠说道:“…况且凭琴师这般姿容,倾心于您的女子也不少吧。”   洛长鹤一时没有开口。   他现在很分裂。   小白孔雀在他的脑子里飞来飞去,兴高采烈的鼓励他:看!现在你才是这个琴师,因为是你阿霜才会这样夸,阿霜夸的就是你!   然而另一边,小黑孔雀也幽幽开口,不留情面的讥笑他:别想太多了,人家又不知道这琴师是你,阿霜夸了全天下的人都不会夸你。   洛长鹤垂下眼。   他秀丽的眉端依然皱着,只知道用仅剩的理智维持着人设,回答道:“我一介白衣,容貌平平,又体弱多病,哪里能得人青眼。”   相凝霜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门边,她察觉到那帮修士似乎已经离开了这座胭脂楼,松了一口气,闻言便接道:“…哪里话,我倒觉得琴师你风姿宛宛,肌骨也流畅,虽未美在皮相,倒却美在了骨子里。”   话音落下,他顿了一顿。   半晌,他冷不丁开口,声音很低:“客人颇会识人。”   “那当然。”相凝霜轻轻一扬眉,心不在焉随口接道,“见得多了。”   话一出口,室内气息忽然一窒。   相凝霜若有所觉一回眼,却看见他偏了头半靠在床帐上,神色有些冷,语气也淡淡。   他说:“…我累了。”   相凝霜慢半拍的“啊”了一声。   她感觉到他似乎是忽然心绪不佳,却又想不出他能不佳个什么劲,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恐怕是身体撑不住了。   于是她凑过去,低声关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她没怎么接触过病弱且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族,隐约知道他们皮都很脆,吹了一场风都有可能病倒,而且还要随时吃药,便灵光一现猜测道:“…是不是该喝药了,我带你回房间吧。”   毕竟是找人家打听事情,总不能跟土匪一样威逼利诱。   “好…”洛长鹤正醋得打不起精神,闻言下意识应道,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等等…”   相凝霜却已经等不及了。   她伸手拎了人——这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把拎改成了更温柔的揽,一拂袖推开菱花木窗,从窗上一跃而下,飞去了醉春阁后院。   像琴师乐姬之类的人,就不如醉春阁的姑娘们住得好,与阁内的粗使仆役一道住在后院,只是地方略宽敞些。   “你住哪一间?”相凝霜得了空问道。   洛长鹤轻轻掠了一眼院落,不动声色指道:“…那里。”   她闻言便点点头,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落下来,示意身边的人上前:“进去吧。”   洛长鹤浅浅一颔首,动作十分自然的上前推开门,又抬手打起了帘子,侧过脸请她先行。   相凝霜也不推辞,抬步进了这间厢房,草草环视一圈,便见室内布置简单清雅,不过一几、一榻、墙角数支梅花与壁上悬着的古琴而已。   她正打量着那架古琴,便没有注意到身后,还立在门边的病弱男子轻轻一抬手——   原本藏在门后、昏睡过去的人便倏然一闪,消失在原地。   他来的匆忙,顶了琴师身份,便将人留在了房中。   在阿霜眼皮子底下做坏事实在不好,但他…有所贪心。   他想多与阿霜相处。   相凝霜看完了室内,回眼才发现这人依然乖乖立在门口,像那种没得了指令就不敢进门的小狗,没由来觉得有些可爱,开口道:“怎么还不进来,快来躺下。”   洛长鹤言听计从,立刻走过来靠在榻上。   她眼见着这人乖乖躺下了,又巡视了一圈屋内,发现矮几上堆着几包药材,便伸手取了拆开的半包:“这是你平常吃的药吗?”   “…是的。”洛长鹤迟疑着一点头。   她自觉要做个好人,便很勤快的将药材倒进矮几上的瓷碗里,正倒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不对…你们吃药是不是得熬?”   洛长鹤也一怔。   好像确实得熬…但熬药得去打水、生火、烧水…一共就这么一点点时间,怎么能这样浪费。   他坚决摇头:“不用熬,就这样吃。”   “就这么吃?”她不太相信,“不是吧,我怎么记得…”   洛长鹤也觉出不妥,连忙补救道:“…几上有热水,泡进去就可以了。”   这个听上去还靠谱一点。   相凝霜便取了矮几上的铜壶,注了半碗水,又把药材泡进去,端着送到榻边。   “小心些…”她伸手递给他,多问了一句,“能端得住吗?”   洛长鹤已经伸出了手去接,这话一出他少有的无师自通,苍白的手指轻轻一颤,碗便立刻一斜。   相凝霜连忙端平。   他微抬了眼,容色苍白,唇角浅浅笑意也虚弱:“…实在不中用。”   相凝霜:……   “行吧行吧。”她认命的寻了勺子,又拉了个木凳过来坐在榻边,“我喂你吧,谁叫我有求于你呢。”   他便又更加虚弱般的微微仰起头,长发散在引枕上,露一截细瘦流畅的脖颈线条,有种格外诱惑的病弱风情。   相凝霜虽然是妖女,却没有趁人之危的爱好,此刻很正经的不往别处看,只是拿了瓷勺有点粗暴的给他喂药:“张嘴。”   洛长鹤很听话的张开嘴,乖乖咽下。   那水是温水,根本泡不开药性,她喂的也糊弄,连水带药舀了一勺,他一咽便咽一口的苦涩药渣,浓浓覆在舌根,苦的人胆汁都要呕出来。   他却一点异样都无,神色平静温和到近乎安宁,极其甘之若饴。   …毕竟就连这一点子苦,也是他费尽心机才求来的。   相凝霜边喂药也没忘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边问道:“你刚刚说的…到底是谁托你将东西转交给我的?”   洛长鹤眉眼轻轻一动。   他字斟句酌的回答道:“是名…男子。”   “…怎么样的男子?”   他厚着脸皮给自己说好话:“嗯…姿容颇佳,修为也高……他自称是与客人您有旧,以此做您的生辰礼。”   “啊?”   相凝霜愣住了。   男的,长得好看,修为还高,还和她有旧,而且还是那么多年前,她当时没招惹过这号人物啊。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她继续追问:“还有什么特征吗,没留下名字吗?”   “没有。”他摇摇头,看起来有些歉疚,“时隔多年,我也只记得这些了。”   “…好吧。”   相凝霜只好这样说道。   他却不放弃,循循善诱的鼓励她:“客人可以好好回想一下,那肯定是与您相识、有旧的人。”   相凝霜有些烦躁:“这么多年都没想起来,有没有这个人还两说呢。”   他于是便沉默下去。   屋内于是便只剩下了瓷器相触时的叮当之声,相凝霜很快喂完了整完药,也调整好了心情,从袖中摸出了五颗灵石递给面前的人,温声说道:“今日之事麻烦你了,这是你应得的酬劳,还请先生守口如瓶,不要对任何人言及此事。”   洛长鹤轻轻一颔首,略一停顿还是收了灵石,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该问的问题也问完了,相凝霜正打算走人,却又觉得身上粘腻,便又开口说道:“我借你的内室梳洗一下,很快就走。”   ——还是做花时的习惯,总觉得清洁术没有水洗得干净。   洛长鹤闻言一怔,慢半拍回答道:“…好。”   相凝霜已经进了内室。   于是只剩洛长鹤在外间坐立不安。   他自觉今日破了太多戒 ,甚至都不知道该先补救哪桩,只好在心中轻轻叹口气,默念了几句佛号出了房门,打算站在门口替她守着这间屋子。   刚一阖上木门,他便不再压制自身修为,取了覆眼的白布,轻轻阖了眸放出神识探查方圆三十里的动静,将每一处可能造成危险的人或物都细细探了过去,却在听到一句话时倏然一顿。   这声音很熟悉。   是刚刚在胭脂楼内,门外那两名修士。   “……都查完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这不还惦记着刚刚胭脂楼那姐儿嘛,我怎么着都觉得心痒痒,想回去看看。”   “注意些,别误了时辰…”   洛长鹤神色一冷。   此刻月上中天,清冷月光斜斜,照亮他冷玉般光辉的下颌,更照亮他一双眼,原本深蓝淡霁的眸色此刻暗淡,像起了雾的雨夜,乌云席卷,烈火焚尽,只剩下无边无际长夜。   只剩下黑。   ……   相凝霜刚拆散了发。   裙装也半褪腰间,她披了件芥子戒中收着的薄薄软烟罗外裳,正低了头撩起木盆中的热水洗拭手腕,外裳因这样的姿态也半落,露一片雪白脊背。   水声滴答,偶尔落在了乌木的地板之上。   某一个瞬间,这样水声滴落的声音突然一停。   相凝霜下意识一顿,没由来又鬼使神差般,她一瞬间想要回头——   下一瞬,就有人从背后环抱住了她。   冰冷的金质臂钏贴在她光滑的脊背上,她身上还半湿着,湿漉漉的软烟罗与她的皮肤腻在一起,都紧紧贴在了身后人的胸膛,他却好似一点都不在意,一只手横在她脖颈处。   另一只手搁在腰间,他皮肤极冷,像一只蛇,紧紧缠着她腰肢。   “…好不乖。”他靠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得像喘息,气息若有似无的拂着她的耳垂,“你今天抱别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骨血相融   其实就在身后人出现的前一刻, 相凝霜才刚刚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在从芥子戒中往外摸东西的时候,发现那枚孔雀尾羽——现在已经被她炼成了袖底剑,深蓝暗翠蛾的剑柄正隐隐发红, 剑刃则更是发烫,轻轻一碰便有嗡鸣声清越。   这是法器的所谓灵烁。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通感。神器有灵, 在察觉到周遭环境中的特定人或事时,便会引起灵烁。   至于这个特定人或事到底是什么,则不太说得准,每件法器都有自己的性子, 总之肯定是与其有关联的。   这孔雀尾羽灵烁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而且这个状态似乎已经持续了好久, 相凝霜因此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洛长鹤在这周围, 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在?   这一念头刚一冒出来, 她心底倏然也生出一种奇异且熟悉的微妙感觉,大概类似于福至心灵、醍醐灌顶之前的那一瞬。   相凝霜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似乎将要想明白什么事情。   然而她没能想明白。   有人把她的前摇打断了,她缜密的思维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迫中途夭折。   相凝霜僵在原地。   她一时说不出话, 身后的人却也不着急, 半偏了头凑在她耳边, 情人私语一般暧昧亲昵, 声音懒懒的:“…怎么不说话,嗯?”   他声线本就低而冷,此刻凑在她耳边轻笑低语 , 惹得她半边耳廓都麻了一半。   是南客。   相凝霜简直想死,这声音她就算睡梦中听到也会悚然惊醒然后一夜难眠。   南客揽着她的手臂其实搁得很随意, 并没有压在她命门上, 但她此刻空门大开, 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她想了半天,脑袋飞速运转,实在是没想出什么得体的开场白。这还能怎么说,难道说句好久不见?   赶鸭子上架,她慌乱之中也来不及再想了,干巴巴开口道:“…你…你可以直接碰我了诶。”   “病好了…”她面如死灰的胡说八道,“真是件大好事。”   南客轻轻一笑。   “是。”他似乎是觉出什么有趣来,用苍白的指尖轻轻蹭过她耳垂,慢条斯理道,“…被你一刀捅好了。”   相凝霜:……   她这一生也不算是作恶多端,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   即便情况艰难如斯,她也依然在挣扎自救,又干巴巴一笑道:“我可以解释的…”   “嘘。”   南客却像是耐心耗尽一般,突然打断了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语气还是那样散漫,却明显更冷了些,“…方才,你让谁抱了你?”   相凝霜一愣。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琴师,连忙开口道:“没有抱,我们只是…”   她说到这顿住了。   只是什么…只是在床上滚来滚去摇来摇去?   相凝霜快要出口的话艰难的拐了个弯:“…只是演了场戏。”   “演戏?”他慢慢重复这个词,带一点幽幽的笑意,“你怎么笨了这么多?”   ?   相凝霜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笨?”   “是啊…笨的地方太多了,本座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南客慢条斯理的与她说话,很像是在教导她:“不过就是戚氏畜养的一群门客,杀了便是,你费这样的功夫做什么。”   相凝霜心还吊着,搞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好顺着他说:“戚氏门下修士众多,我杀了这一批,只会来更多的人。”   “那就都杀。”他说得漫不经心,指尖轻轻抚过她玲珑肩胛,“死人才不会生事。”   后半句话说得轻飘飘,其中肃杀之意却重如深渊,相凝霜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问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你急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倦怠,将下颌搁在了她肩窝上,“当然没有,只是杀了该死的人。”   “什么叫该死的…”   “看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他声音倏然冷下去,“肖想了不该想的,自然就该死。”   相凝霜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察觉出他身上浓重戾气,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室内顿时静了下去,只有那一木桶的热水,还在氤氲着水汽。   半晌,南客才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示意她:“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他问的是他手上的金质臂钏。   他的手的确很好看,唯独有些苍白,但形状优美,指节处又晕着淡淡的红,便可忽略这点美中不足。而金器质冷,光影凉如朔雪下刀光一现,簌簌金链垂于指尖,衬他冷白指尖,几乎像座精美瓷器。   她顺应本心:“好看。”   南客于是满意一笑。   人总是容易被更美的东西吸引视线,相凝霜方才几乎都在细看他的手指,这会回答完了问题才有心思去看那臂钏细节。   一看之下就是一怔。   这臂钏的花纹…   锤鍱成型,主饰三钴杵纹样,间以忍冬花饰…   多亏了她之前在大法华寺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大随求陀罗尼经咒》。   传说此经咒“若能书写带在颈者,若在臂者,是人能成一切善事”。   这是典型的佛门供奉之物,南客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   相凝霜彻底愣住了,正要再细看,南客却已经收回了手。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手指轻轻一动,“…所以我做了个一样的给你。”   什么意思?   相凝霜敏锐地察觉出了一点不妙,一面不动声色往外退去,一面很客气的推辞:“…不用了您太客气了…”   南客却已经在刹那间中扣下她手腕。   她一惊,下意识反手一击,他却不慌不忙顺着她的力道一抬腕,咔哒一声在她腕上扣上一只金镯。   相凝霜手臂立刻便一软,修为也凝滞一半。   草。   这变态跟她来捆绑。   她仍然被南客牢牢揽在怀里,他满意的执了她的腕打量,很喜欢的样子:“果然,很衬。”   美人皓腕如霜雪,一指宽的重金镯在腕上悠悠的荡,承不住这重量似的。   相凝霜气得七窍生烟。   好看你个大头鬼。   她手被缚,腿却还能用,足尖借力一点,硬生生凭空翻了一圈,淡绛红的衣裙旋出流丽弧线,她看准了机会,狠狠朝他一踹——   倒进浴桶里喝水去吧。   可惜这一脚被他轻飘飘一抬手挡了下来,她也不恋战,水汽蒸腾里提气便要飞身而起,飞到半空却突然一顿。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随即狠狠一拽!   “哗啦”一声水声四溅,相凝霜猝不及防掉进了浴桶。   …天杀的。   害人终害己。   她差点喝进去好几口水,勃然大怒,立刻从水里冒出来:“你是不是有…”   南客笑吟吟的凑了过来。   他懒洋洋半靠在桶沿上,伸出手姿态轻慢的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水面,很好心的提醒她:“衣服掉了。”   相凝霜立刻闭上嘴,把外裳理得正了些。   硬的行不通就来软的,她换了语气,好声好气的跟他商量:“你看,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们其实没必要闹这么僵,对不对?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谈谈…”   “你不仅笨了一点…”南客却没耐心听她胡搅蛮缠,叹息一般开口,“记性也变得不好了。”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他两手撑在桶沿上,慢慢俯下身来,声音放的很低,“要是再敢骗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倏然出手,从水中握住她的脚踝往上一提。   这姿势实在危险,相凝霜被他这么一拉几乎整个人都仰在了浴桶中,露出一截脆弱又美丽的脖颈线条,腿也使不上劲,整个人简直就像下一秒就要被献祭给邪神的祭品。   她这下是真慌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立刻开口认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老老实实给您种花跳舞。”   南客似乎还真听进去了,闻言一笑:“就这样?”   相凝霜立刻挤出两滴泪,顿时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真的知道错了…”   “啪嗒。”   南客给她脚腕上也扣上了一只金镯。   “继续说。”他还很和颜悦色,“我还听着呢。”   相凝霜:……   相凝霜:“你简直不是人。”   南客轻轻一笑。   他仍捏着她的脚踝,略低了眼便瞥见她雪白肌肤上两点红痕,忍不住说一句娇气,便微侧了脸颊,轻轻碰了碰她小腿内侧的皮肤。   兽类一般的亲近,莽撞,又越界。   相凝霜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身体却又软绵绵使不上劲,正挣扎之际,突然看见南客手腕一翻,变出一把匕首来。   …他不会真要杀了她吧。   相凝霜浑身血液都凉了,还没等她想出对策来,他却没什么表情的转了匕首,刺向他掌心。   顿时鲜血如注。   下一刻,他便将流着血的手粗鲁的、用力的凑近了她唇边。   好多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填满她的口腔,来不及咽下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角一路流下脖颈,而更多的血,则因他一只手捏着她下巴的姿势,全都被她非自愿的咽了下去。   她被灌的神智迷迷,只觉得这人竟然连血都带着一股冷冷的香气,整个人思维很明显迟钝了下来,只能隐约看见南客那张依旧光艳的美人面,眸色愈深,看起来极其…兴奋。   兴奋?   他的确很兴奋。   眼看着他的花儿咽下他自己的血,从心底涌上来的奇异满足感几乎让他整个人都热起来。   他一点都不怜惜自己的血,眼见着相凝霜已经快不行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低下身去轻抚她侧脸,极爱怜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好乖,现在告诉我,你哪里的血比较好喝?”   ???   相凝霜整个人都快傻了。   这人是不是在搞什么邪恶仪式啊,怎么还换着吸血。   她很想破口大骂,然而说出口的声音甜软虚弱的她自己都惊讶:“…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客的眸色又深了一瞬。   她不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有多么…好吃,双瞳剪水,海棠醉日,眼眸湿润得可怜,脸颊也晕着淡淡的红,整个人像被欺负得不知反抗的小猫,软绵绵。   他略顿了一顿,很耐心的回答她:“…不知道吗,人都说骨血相融,两心合一。”   “我等会抽一截我的骨头给你…不过你这么怕疼,你就算了。”   用一个人的应该也行吧。   哦,他想骨血相融。   …等等!   不对。   相凝霜晕晕乎乎的神智短暂上线。   人们说的骨血相融…是,是…是那个意思啊!   他理解错了啊!!   相凝霜简直要抓狂,又一次彻彻底底愣住了——   被这个人变态狂野的行事作风和堪称可怜的理论基础。   作者有话说:   感觉写到这里,洛长鹤和南客的关系已经比较明白了(?)   对啦,从明天开始会调整一下更新时间,改成每天20点哦,么么宝贝们 第43章 急雨乍来   屋外不知何时隐隐聚起云来, 遮星避月,闷雷声声,携细密雨珠的夜风吹灭醉春阁上高悬的灯烛, 十里胭脂长街的熏熏暖香都愈发黏稠,氤氲成风雨欲来的闷热。   室内则更闷热。   相凝霜此时骑虎难下。   她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南客这一番变态行为的目的,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纠正他。   如果纠正:她告诉他“骨血相融”的真正意思, 他恍然大悟,及时改正,她完蛋。   如果不纠正:她负隅顽抗,无济于事, 他依旧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条黑走下去——即喝她的血, 她也要完蛋。   救命, 被一个魔修吸血这种事完全就是在玩命吧。   她纠结得要死, 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南客却根本没给她考虑的时间,已经慢条斯理抬了手,用苍白的指尖摩挲上她手背, 又沿着手臂的线条一路似触未触的滑上去, 低声问她:“想好在哪里了吗?”   简直是酷刑。   相凝霜整个人还软在浴桶里, 提不上劲, 脑袋又跟喝了三百坛烈酒一般晕晕乎乎,此刻挣扎着勉强回答道:“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误会。”   南客却完全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   他伸出手指点在她唇角,不轻不重的揉着她下唇, 又更低的俯下身来仔细观察她被欺负得可怜兮兮的嫣红唇瓣,声音放得很轻:“再多说一句废话, 我就自己选了。”   相凝霜简直气得要杀人:“你怎么听不懂话…不不不不不这不行, 我选, 我选行了吧。”   她被迫改口,两害相权取其轻,抬起只胳膊递给他,破罐子破摔的闭上眼:“喝吧,你干脆把我吸干好了。”   雪堆玉砌的一条臂儿,南客握住她手腕,微微偏了脸贴上去,除了能闻到她独有的清艳馥郁香气,更能感觉到薄薄皮肤下涌动的血液,似乎也散发着可口的香气。   相凝霜眼看着他微偏过脸去作势要咬,下意识闭上眼,小臂内侧却贴上了一点濡湿的触觉。   他没有咬,他轻轻舔了一下。   相凝霜吓得一抖。   行吧,舔就舔,总比咬好。   她这么勉强安慰自己几句,南客看着她好了不少的神色又轻轻一笑,似乎是觉得有趣一般,他扣了她这只手腕按在桶沿上,又抬手去抚她散乱得不像话的长发。   动作极仔细、极温柔,一点一点将碎发别去她耳后,最后,轻轻按住了她的后颈。   “…我不满意。”   他这样说道。   相凝霜有些懵。   太近了,他现在靠得太近了,简直就是一个微微低眼便可吻上的姿势,她被逼到浴桶角落无路可退,只好下意识偏了偏头,问道:“…什么意思?”   她这下意识一偏,自以为是个自我保护的动作,没想到却简直像个昏了头自投罗网的小兔子,把最脆弱的脖颈露了出来。   南客牵起唇角。   “我说…”他终于靠近她颈侧,气息拂动轻轻落在她肩窝那一小块柔软而洁白的皮肤,像得到一块可口的小点心,“我要这里。”   哦,他想咬脖子。   …不行!!!   “这不行…”相凝霜一个激灵,立刻想伸手推他,然而手臂软得连抬都抬不起来,声音更是小得像小猫叫,只能感觉到南客已经凑近她脖颈,先是重重蹭了蹭,野兽一般的亲昵,她雪色脖颈间立刻便晕出一片暧-昧的红,接着是他冰冷的唇,沿着她颈线梭巡,最终找到了一块最满意的位置。   不行…   相凝霜抓上他散乱在肩头的银灰长发,本想用力揪起,力道却小得仿若耳鬓厮磨时的情-趣。   沉沉暗室,灯影昏黄,只有一支欲燃尽的烛火飘摇,而迷离光影之下,水汽氤氲,雪肤花貌的美人正被人重重揽在怀中,百般爱怜的吻过脖颈。   香-艳如斯。   但相凝霜只想去死。   脖子这地方实在是太重要太脆弱了,她极有可能真会被他咬死。   她一面还在妄图徐徐图之慢慢蓄力,可南客扣在她腕上的这两支金镯实在古怪,她折腾了半晌都纹丝不动,正绝望之际,便感觉南客有些失了分寸般重重按着她后颈,随即便是脖颈一痛——   他真的咬了。   相凝霜顿时分寸大乱,昏头昏脑什么都顾不上了,下意识脱口而出喊道:“洛长鹤…!”   她脑子里只剩下方才那个猜测,此刻揪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只希望这猜测是真的:“呜…救命!”   救救她救救她,这次事过了她一定回头是岸好好供奉我佛。   她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其实也不大,南客闻言却硬生生一停,微抬了眼看向她。   相凝霜对上他视线,下意识呼吸一窒。   他容色太苍白,唇色却又极红艳,唇角沾了她的血,美貌得近乎锋利,像刚生吃了人的艳鬼。   他深黑眼眸冷得要命,整个人精神状态看起来都不太稳定,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屠城,一字一句问她:“…你想要他?”   什么意思。   相凝霜自觉她现在不太对劲,思考速度也慢了很多,半晌都没想明白他的意思,正迷迷蒙蒙想要开口时,房内唯一燃着的那根烛火却在此时恰好燃尽,顿时熄灭——   窗外骤然响起一声炸雷。   与此同时,她清清楚楚的听见南客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喘息,甚至颤抖,像一声痛呼。   这一系列变故几乎在一瞬间发生,她尚一头雾水着,南客已经放了手,她重获自由,乍然黑暗的环境中却什么都看不清,正伸了手向前摸索,室内却骤然爆出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   帘飞榻斜,窗摇门乱,浴桶也被余波掀倒,相凝霜重重落在地上,痛得啧一声,心里却隐约感觉到她跑路的机会来了,连忙慢吞吞朝一个方向挪去。   好机会,南客好像不在房内了…   她卖力的挪了好久,自觉已经快到了门口,伸手一摸,却摸了一掌心的柔软衾被。   该死,认错方向了,这是床榻。   她气喘吁吁靠着榻角歇了一会,脑袋越发昏沉,心中隐约猜出南客的血恐怕有什么问题,残存的神智却实在想不出个什么自救的法子,只好在勉强有点力气之后循着本能继续辨认方向,正想不屈不挠继续往前挪,便突然又听到脚步声悄然响起在室内。   …不会吧,又回来了?   相凝霜心如死灰,绝望之下彻底摆烂,主动提议道:“要不这样,我找个碗给你盛一碗喝,这样比较文雅。”   半晌都没动静,她半靠在榻边,以肘支颊昏昏欲睡,又开始讨价还价外加胡言乱语:“一碗都不行吗?那两碗…你自己给我的都是手掌的血,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那我也要咬你的脖子!”   她仿佛饮多了酒一般,眼眸水光潋滟,颊边晕红,整个人湿淋淋的倚在榻边,又混乱,又…美丽。   洛长鹤僵硬的立在原地。   他琉璃心肠,五感通明,此刻在黑暗中也目力极佳,将眼前的虚弱美人看得一清二楚,下意识便往后退了几步,正不知所措之间,觉出些不对劲来,便抬指轻轻拭过自己唇角。   一点暗红…宛如美人胭脂痕。   是血。   她的血。   洛长鹤简直要站不住了。   自责、愧疚、慌乱几乎要将他压垮,他顾不得方才强行醒来的修为损耗与灵台翻涌,更不敢去细想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能努力稳住神智,声线平平、状似极为冷静唤了一声:“…施主。”   相凝霜一愣。   愣过之后之后就是喜出望外,简直如同聆佛音般要痛哭流涕了。刚刚那阵大动静果然就是他来了,呜呜呜我佛慈悲佛子真好。   “快…”她连忙叫道,很焦急的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快来抱我…快抱我出去,我走不动了。”   话没说完,“哐当”就是一声响,一旁矮几上摆着的黄铜水壶被洛长鹤一失手碰了下去。   他正想取了衣物替她披上,没成想听到她那句快去抱她,下意识便手腕一抖,不仅没拿到衣物,还碰落了一矮几的东西,溅起的热水浇了他一手背,顿时便通红一片。   相凝霜注意到了这动静,却也没心力管,等了半晌不见人来,又提了声喊道:“上座?快进来。”   洛长鹤被她这一声叫得勉强定下神,轻念了一句佛号,半阖着眸脚步极稳的走进了内室,素白袈裟迤逦拂过沾了水的乌木地面,不染一丝尘埃,像天边静静飘过一缕云。   他将衣物轻飘飘盖在她身上,很有分寸的不看任何不该看的地方,低着眼朝她伸出手,温声道:“施主把手递给我,我扶你起来。”   “不行…”相凝霜连根手指这会都抬不起来了,两颊愈烫,只觉得身体也轻飘飘的,“…抬不起来,我手脚上有东西。”   洛长鹤闻言生了些急切,担心她有伤在身,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蹲下身去察看她脚踝,看到那金镯神色便是一冷,刚想结个印破了制,却不可避免的碰到她皮肤,又正正好便看到她雪白皮肤上一点淡红印子,是个指印。   他一怔。   然后他不可避免的发现,这指印的形状,与他指尖一致。   洛长鹤脸便轰然一红,随即更加心如死灰。   难道…难道他当真这般无耻,成魔那一面的那点欲念,便是将阿霜以金玉束之,尝过她浑身血肉,再以指尖恣意怜爱?   可怜的小孔雀,此刻自厌到极点,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埋起来。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44章 莲花微雨   洛长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挣扎中。   相凝霜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察觉到他半晌没有动作,心里生出几分着急,勉强打起精神问道:“解不开吗?”   “…可以。”   他定了定神勉强回道, 微垂了眼睫,极快速的结了个印,她手腕、脚踝上的金镯立刻便应声而落。   …没有伤痕。   洛长鹤尽量忽视了那些暧-昧刺眼的红痕, 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已经解开了,请施主牵着我的衣袖,我带你离开。”   回答他的是相凝霜勾上来的手臂。   她软绵绵的贴上来, 没什么力气, 动作却极坚定, 眼眸依然水润润的, 脸颊比方才还要红, 勾着面前人的脖颈义正严辞说道:“我要亲你。”   洛长鹤:……   洛长鹤手抖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极快的往后一避,轻飘飘放下她的手臂,微偏了眼不去看她, 神色淡然, 极其正人君子、禅心如雪、仿佛半点不受干扰般说道:“施主玩笑了…”   眼下情况不比之前。   方才他作琴师打扮时, 勉强可以由着她的心意亲近, 权当配合她,但现在不行,眼下并没有什么必须配合的危急情况, 他若是…若是唐突,阿霜事后势必会觉得他轻浮, 说不定还要厌憎于他。   绝对不行。   他这样想道, 完全忽略自己心底那一点淡淡的欢喜。   在胭脂楼时他隐瞒了身份, 此刻却是本来面目,也就是说…阿霜就是想亲近他。   就是想亲近他本身。   枯萎的小孔雀又活过来了。   他心底软得如同云团羽絮一般,面上神情却愈发清冷淡静了,轻飘飘又扶正了相凝霜东倒西歪的身子,十分矜持的样子。   相凝霜于是没有得手。   她现在已经晕晕乎乎得不剩一点理智了,行事全凭本能,只觉得自己心头仿佛有小小一簇火烧,不痛,却烧得她簌簌的痒,而面前人气息清远如雪如云,偶尔拂过她手臂的指尖更是凉而柔软,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又干净又冷冽、新积下来的雪地,正等待着她躺上去。   然而这雪地一点都不配合。   她屡屡没能得逞,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下意识换了软的,呜呜咽咽的半偏了头露出脖子给他看,可怜兮兮的卖惨:“我被咬得好痛…你怎么不管我…”   洛长鹤闻言一怔,连忙回了眼看去。   女子雪白细致皮肤上,一眼便能看到个略带青红的牙印,咬得倒不是特别深,只是出了一点血,外加她肌肤莹润,因此显得十分触目惊心。   …洛长鹤简直要背过气去。   他…他竟然还咬……   他只觉得自己也痛得要命,简直觉得这么一个小小牙印要比他前半生所见所有伤势加起来都要严重,连忙抬了手虚虚一抚,淡白纯净光芒一现,立刻便疗愈了这小小伤口。   相凝霜其实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痛,此刻被治好了伤也没意识到,还在委委屈屈的装惨:“好痛…”   他被带得方寸大乱,闻言皱起漂亮的眉端:“还痛吗,那要怎么…”   相凝霜立刻图穷匕见:“你亲亲我就不痛了。”   说这话时眼睛还亮晶晶的,哪有一点疼痛的样子。   洛长鹤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其实放在平常不过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事情,但他…是不清楚那个人做了什么的,反过来也一样,加之他方才强行醒来本就损耗了修为,灵台也不甚清明,一睁眼又遇见这么一堆连环爆炸,因此此刻才反应过来。   阿霜的状态不对劲。   眼看着她湿漉漉又昏昏沉沉,整个人像只被雨淋湿又醉酒的小兔子,洛长鹤忙伸手探了她的脉,下一瞬面色便一沉。   是魔血。   魔族的血带异香,更有奇效。   他轻轻叹了一声,清冷眉目间有爱怜与悲悯,微抬了手顺着她的心意抚上她前额。   他掌心洁白,姿态更是轻柔,像抚一支心爱的花儿,原本熏着融融暖香的室内突然有檀香气息骤起,他温柔抚过她的额和发,用他的平和清冷抚平她心火滚烫。   “没事了…”他声音低如叹息,“…睡吧。”   相凝霜原本真的很热。   那一点若有似无又奇异古怪的热十分磨人,她被烧得昏昏沉沉,其实已经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也想不清楚方才隐约出现的洛长鹤究竟是幻是真,只是想循着本能寻一点凉,却又屡屡不得其门而入,已经退而求其次想用脸颊去挨了墙壁,额前突然覆上一片温凉。   仿佛天地间突然降了雪,又仿佛海上雾霭乍散,明月自云层间升起照破群昏,长令获此大光明,莲花微雨,温存宁静。   相凝霜也静了一刻。   她正在这难得的舒适中放松了精神,忽而又感觉到丹田一舒,仿若流水潺潺般温润的灵力缓缓注入,疗愈抚慰过她从前修行时的那些陈年暗伤,更有悠远梵唱,点亮她灵山,令她立时便精进了一个小境界。   寻常修炼时这样猛烈的修为精进势必会有所不适,她此刻却只能感到安宁平和,像是陷入一团柔软云间,又像是被鸟雀用羽翼好好的包裹起来,只有温凉,与安全。   许久许久没有的,又似乎是在很久的从前曾拥有过的,安全。   相凝霜力竭,意识模糊之间,只觉得被谁动作轻柔又仔细地抱在了怀中,舒适连眼睛都睁不开,便没有半分戒心的沉沉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还是舒适且愉悦的。   即便还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暖融融的日光洒在她身上,河流溪水清新的水汽飘浮在空气里,迎面有徐徐清风携着花香送来,青山绿水,皆在她身侧。   周遭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连叶子都可以舒…   不对,叶子?   相凝霜忙睁开眼。   眼前的确是一片青山秀林,袅袅春城柳,青青陌上桑,她匆匆一瞥之下觉得眼熟,又仔细打量了片刻,发现这似乎是在抱影林中。   洛长鹤带她过来的?   她对这地方实在印象深刻,又动了动叶子看了一圈,发现身处的这一处地方,之前一行人入林寻持白时是没有见到的。   嗯…看来是人家的秘密基地。   相凝霜一面舒展叶子伸了个懒腰,一面也不着急想自己是怎么变回原身的了,她的戒备心此时下降了好多,这不是个好现象,她意识到了,却改不过来。   正悠悠闲闲着,她无意识一低眼,便如同看到什么般突然一怔。   尾羽深蓝暗碧、华美绚丽的生物正蜷缩在她身旁,收起了美丽的尾巴,闭着眼睛休憩。   ……是孔雀。   是洛长鹤!   寻常孔雀休息时都立在树梢枝头上,他此时却只是守在她身边,看着十分委屈自己般收拢了尾羽,很乖的样子。   …好漂亮,好可爱,毛也好好摸的样子。   相凝霜心底忍不住冒出了一连串赞叹,乱七八糟夸一通之后,又慢慢泛起了一点十分奇异、十分模糊的熟悉感。   像这样…被这种美丽骄矜的鸟儿寸步不离的守着歇息,似乎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   这感觉实在太无厘头,她却忍不住细想下去,可越想越觉得茫然,仿佛是鼓足了劲想要钻一口井,却没想到这片地下的水早已经被抽干净了。   是空的,什么都想不到。   她不由自主无措起来,还没等调整好心情,便突然听到身边的孔雀立了起来。   醒了?   相凝霜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察觉到洛长鹤醒来的那一刻,她竟然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妄图装睡。   兴许是她装睡的技术太炉火纯青,又兴许是洛长鹤变回原身之后反应也变慢了一点,他并未察觉到自己在装睡,而是朝着某个方向慢慢踱步过去。   …怪不得都说孔雀是神鸟,这种生物走路的样子也像是失落在人间的神明,散漫又骄矜。   不过片刻,小孔雀又慢悠悠的走了回来。   他衔着一支竹筒,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将灵泉浇上她叶片。   相凝霜忍不住轻轻一蜷叶子,是舒服的。   这一个动作很小,洛长鹤却还是注意到了,下意识一顿,等了半晌却不见她的动静,便以为她还没醒,又搁下了那支竹筒。   随即,他温驯的低下脖颈,用喙部轻轻蹭过她的叶子。   比小猫撒娇时还要轻的力道,是一个极其克制谨慎的亲近,他却一瞬便满足了般,尾羽都忍不住绽开了些。   相凝霜不敢动弹。   她被他刚刚那一下搞的…叶子发痒,心底也痒,只觉得自己也快要开花了。   …怎么办,她突然好吃他这一套。   彼此都在暗地里欢喜的这个档口,天边却突然飞来一只鸟雀,极其兴奋地落在了树梢上,头顶花冠状的羽毛都炸开了,整个鸟都很喜庆。   迦陵频伽一落下来,看见洛长鹤竟然现了原身,简直觉得这次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就忍不住张开口狂笑:“哈哈…”   刚笑了两声便出师不利,他脚下一滑,蹲着的那支树枝便倏然断裂。   迦陵频伽立刻不敢笑了。   他想起了另一件正事,便蹦蹦跳跳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无奈却被洛长鹤挡的严严实实,只好开口求道:“你修为损耗了这么多,估计是助美人晋灵了吧…让我看一眼,从前在上界活了几万年我都没看到过呢。”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入梦不醒   迦陵频伽表现得很迫切, 并且十分真诚。   没想到洛长鹤闻言便淡淡道:“不行。”   迦陵频伽顿时摸不着头脑。   “我只是想看看…我又不做什么。”他完全不能理解,小声嘟囔道,“这怎么比在雪山的时候还小气。”   万年前孔雀未持戒成佛时, 居于雪山顶上,传闻性极恶,斩杀雪山上其余神佛, 迦陵频伽却知道其中内情,不过是因为他当时在守着美人开花罢了,方圆百里无论谁敢靠近,他都以为是妄图抢夺他的花儿的。   毕竟孔雀性贞, 一生也只得一个伴侣, 占有欲和保护欲更是夸张的要命。   啧啧啧, 迦陵频伽于是也不敢再提了, 只好蔫蔫应一句:“行吧。”   他说起正事来:“戚氏那边已经办妥了, 他们那个家主保证,今后再也不敢胡乱生事了。”   还没等洛长鹤开口,相凝霜先听得一怔。   她其实从方才起就听得一头雾水, 没想明白迦陵频伽为什么突然那么积极雀跃的想要看眼自己的原身, 他又不是没见过, 还有……什么叫“在上界几万年都没看到过”?她又不是什么上古化石。   正纳闷之际, 乍然又听到戚氏这一回事,她一瞬间更是反应不过来,洛长鹤为什么要对戚氏出手。   ……难不成是因为她?   不怪她反应迟钝, 实在是…洛长鹤不像是这样的人。   他太冷,这种冷甚至不是寻常的拒人千里之外, 而是仿若天边云鹤一掠而过, 悠悠落下一支白羽, 你捡起这支羽误以为能够真正触碰到他,其实再一抬头,他已飞上三十三重离恨天,如同佛前玉莲毫无烟火气般花开花落,你困于红尘之中,而他去而不顾。   他面对世人时的确温和,似乎能为你开解一切烦忧,又的确悲悯,愿化解一切你苦厄。   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然而他却并不是这芸芸众生,世人只能为他所渡,受他庇佑,感受他素白衣角拂过时绽开的莲花,却无法真正靠近他。   即便是她自己,曾与他有过似是而非的肌肤相触,见过他从未示人的情态眼波,真正自忖,也不觉得自己有哪怕一刻真正接近他的实感。   但…眼下这一刻,有了。   洛长鹤竟然也会这般私下里替她偷偷解决麻烦吗。   相凝霜的叶片都下意识舒展不少。   她的确有一点开心…好吧,不止一点…好吧,也不止开心。   她觉得肯定是今日日头太好,风也惬意,恢复了原身的孔雀又漂亮的不像话,她才会一点都没有负罪感的推翻自己从前的守则——谁说佛修不行了,她才没有说过这种话。   她决定了,她就是要搞佛修,不仅要搞,她还要搞个大的,搞佛修的头头!   相凝霜在这边不务正业外加豪言壮语,另一边的两人却还在说着正事。   洛长鹤淡淡应了一声:“好,该送过去的东西送了吗?”   戚氏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虽说近些年势弱,但仍然不能小觑,一味的弹压总是不妥,也该给些补偿,软硬兼施才好。   迦陵频伽便立刻点头道:“都送过去了。”   “那件事呢?”洛长鹤又开了口,声音很低,“进展如何了?”   迦陵频伽也有些苦恼:“…在查了,派出去的人手也有许多,还没查出来结果。”   这结果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洛长鹤顿了片刻,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点了一句:“着重看看北边。”   “我知道了。”   两人在谈这些话的时候,相凝霜就没怎么注意听。   毕竟是私下里的谈话,听语气也似乎是正事,相凝霜还是有点不探听他人私事的自觉的,于是便只是集中了精神,打量自己面前的小孔雀。   …羽毛真的好漂亮,给她的那只尾羽是从哪里拔下来的呢?   说起尾羽,他另一只到底给了谁?   …这俩谈话的架势好正经,可惜模样是一只小鸟一只孔雀,再严肃的话题说起来也只剩可爱了。   嘿嘿,群英荟萃,小鸟开会。   她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一大通,把自己都想乐了,连迦陵频伽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到。   等她回过神来,洛长鹤已经又收起了翅膀,蜷缩在了她脚边。   还是那样乖乖的模样,委委屈屈的收着尾巴,半阖了眼眸。   ……他好像很累。   相凝霜才注意到他的虚弱,方才迦陵频伽在时,他身上一点不对劲都看不出来,此刻只剩下他俩,他才终于卸下防备,倦怠又虚弱的歇下来。   她于是也不摇自己的叶子了,停下来静静看着他。   是因为助她突破境界,所以损了修为吗?   她安静看了他好一会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软,好一会才回过神,悄无声息的变回了人身。   抱影林中钟灵毓秀,寒暑不分,山峦叠翠碧色连波,各类花树尽皆有之,相凝霜寻到一株高大的松树,站在树下仰着脖子比比划划的与树冠上蹲着的松鼠交涉,讨价还价了许久,终于讨要来了几枚松果。   她满载而归的走了回去,又蹑手蹑脚地走回了熟睡的小孔雀身边。   她心中又对他的虚弱程度有了更准确的认识——这么一番折腾,放在平时,早在她化为人身的那一刻,洛长鹤便会察觉到。   相凝霜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再担心吵醒他了,提起裙角坐在他旁边,伸了手动作极其轻柔的托起小孔雀的脑袋,让他舒舒服服枕在自己膝上。   即便是这样的动静,他也只是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却并没有睁眼。   对她也太不设防了…这可不行。   她一面开心一面又担忧,为这实在虚弱的小孔雀。   她这会儿整个人都被美色蒙蔽了双眼,半点没意识到这只小孔雀平时能一拳打死五个金丹修士,简直就是个金刚芭比。   莫名其妙变成了小可怜的小孔雀,此时正枕在她膝上一无所觉的沉睡着。   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方才变为人身时换了件裙装,迤逦若流云的裙摆是云山蓝撞了梧枝绿,与他的羽毛颜色很衬。   她就这样席地而坐,从芥子戒中取出了件外裳披在他身上,慢慢剥着手中的松子,簌簌的外皮被她丢去一边,只剩下满捧的果木清香。   洛长鹤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他自己清楚,积年的暗伤,愈发严重的分魂,为阿霜改命的修为损耗,聚在一起来势汹汹,让他难得有些撑不住了。   就休息一会,他这样对自己说道,阿霜也还没醒,就守着她睡一会。   像很多年前那样。   这一觉久违的好。   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这样安稳的时刻,以至于睁开眼时意识还有些混沌,映入眼帘便是女子精致的下颌。   白如细雪的肌肤上是一抹柔软唇角,红如石榴籽,艳得可爱。   阿霜这样的角度也好看……不对!   他一愣,随即终于反应过来,一瞬间毛都炸起来。   相凝霜也被他唬了一跳,以为他做了什么噩梦魇着了,连忙伸手摸摸他的头:“没事没事…是我。”   “醒了吗?”她低下头去看他,语气很柔和,“…想不想喝水?我这里还剥了松子。”   洛长鹤完全愣住了。   他一动都不敢动,感受着相凝霜轻轻拂过他的柔软手指,整只孔雀都被拢在她清艳馥郁的香气中,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这是梦…还是幻境,若是幻境也太好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好运气。   反正是没敢往这是真的那方面想,他自以为只要自己一动作便会醒,舍不得打破这一点水月镜花般的虚幻,便不敢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相凝霜也被看得有些疑惑。   主要是洛长鹤平时根本就不好好看她,要么是十分矜贵的轻轻掠过她一眼,要么就是根本不看,说话时也是垂着乌黑纤长眼睫拨弄持珠,哪里像现在这样直愣愣看过她。   “怎么了?”她有点担心,“是助我突破境界伤了你的根本吗?要怎么办…我给你把修为渡回来?”   “说起来,上座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啊。”她说到这便想起了自己的疑惑,多问了一句,“好神奇。”   洛长鹤这才回过神。   …不是幻境。   竟然不是幻境。   他整个人快要烧着了,是羞的。   相凝霜还在摸不着头脑之际,便看到原本还乖乖巧巧枕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孔雀,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样,顿时炸毛,眨眼间便从她膝上退了出去。依华DJ   然后,飞起来了。   相凝霜傻眼了。   孔雀…不是…不怎么飞的吗。   孔雀是留鸟,覆羽厚重,翅膀极长,平时收拢着不觉什么,此刻一展羽翼长身而起,深蓝暗翠的华丽羽毛在日光下灿丽无边,宛如天边顿起万里烟霞,长长尾羽泻出千丈烟波,惊鸿一瞥之下,便能隐约窥见昔年雪山神鸟落于人间,为何能得万人发愿。   她眼睁睁看着他飞落于绿意茂盛树梢,严严实实藏在里边,看不见了。   相凝霜:?   她不明白,站起来喊话:“上座——你怎么了——”   洛长鹤一时没能回答。   他现在很慌乱。   孔雀性傲,又自矜,并不太愿意在旁人面前现出原身,但症结不在这,阿霜于他并不是旁人,他的主要问题是,他觉得自己现在……不怎么好看。   修为有损,精力也不好,导致他羽毛也色泽暗淡,总之很不好看。   他本以为阿霜没那么快醒来,又实在维持不住,这才恢复了原身休息,却没有想到…阿霜第一次看到他本体,就是这么糟糕的状态。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但之前那些还不如这次,不能算数。   相凝霜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有些着急,凑过来又喊道:“到底怎么了?”   洛长鹤很为难,他总不能说“因为我现在太丑我想打扮一下再见你”吧。   他只好勉强定了神,回答道:“我有些…不适,想在这里承些日光。”   好扯的理由。   相凝霜被逗笑了,却也看出他好像有点窘迫,总之是不太想见自己,于是很善解人意的接道:“…好吧,我去给你打点水?”   欲擒故纵嘛,想擒得先纵一纵。   洛长鹤很快接道:“好…小心些。”   相凝霜便慢悠悠走了。   说是去打水,但林中景致实在好,风也舒适,她顺着小溪一路逛下去,又弯了腰在溪边理好发髻。   嗯……她也不是在打扮,就只是…随便搞搞而已。   乌鬓堆云,双瞳剪水,她刚理了没几下就发现了一点不对劲,找来找去才找到来源。   是芥子戒中那枚孔雀尾羽炼成的法器,淡红发烫,又灵烁了。   正常,洛长鹤在旁边嘛。   她又要把这东西收回去,倏然却又动作一顿。   …不对,不是那个方向。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孔雀飞起来真的hin好看,能理解古人为什么把孔雀当凤凰之子了 第46章 一身血火   这个方向…并不是洛长鹤所在的方向啊。   相凝霜有些疑惑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望了望, 感受到手中的法器灵烁愈发严重,便暂且起了身,继续往前走去。   她仔细辨别了方向, 又提气飞了好远,结果似乎也只是在兜圈子,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也没发现, 哄的她原本三分好奇也变成了十分,便停下来定了定神,正儿八经思索了一会,抬手结了几个极为复杂的印。   淡白流光自指尖爆现, 倏然飞出一线深蓝, 在半空中倏然散开, 仿若驱开满天云翳, 眼前茂密林木顿时便分开一条小道。   …竟然还真是藏起来了。   相凝霜有些犹疑, 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进去。   抱影林是洛长鹤的地方,这里应该也是他自己隐起来的,不愿意被旁人瞧见……她自己其实向来对别人的秘密没什么兴趣, 窥私欲更是几近于无, 眼下却不知道为何心绪实在奇怪, 说是好奇也不算, 但就是难以忽略,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对她说:快进去看看。   相凝霜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   她年少时曾与南域晏氏的世子出海玩乐,围着四洲横渡二海, 看过鲛人泣月,海怪吞船, 更见到过数不胜数的海上异观, 除开这些, 她印象深刻的还有从渔民那里听来的一句话,那就是若想在海上活命,得学会闭上眼睛。   好奇心重的,命都不会太长。如果有人不想让你知道一件事,那你就最好别知道。   相凝霜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这句话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况且,这么偷偷看确实不太好,毕竟是人家的秘密。   她难得道德水平忽然高起来,此刻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终于说服了自己,正打算再结个印将这里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掩起来,手中的孔雀翎却忽然一震,随即速度极快的跃出她掌心,直直就往林中飞去。   简直是匹脱缰的野马,相凝霜下意识去拽,反倒被它拉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栽进了林中。   ……好了,白犹豫了,这下真进来了。   既然横竖都已经进来了,那也没必要急着出去了,那枚孔雀翎炼的法器仍在发疯一样到处乱飞,她也没心思管它,只是抬眼看向前方。   面前是一座石龛,破败萧条,里边什么也没有。   这有什么可藏的。   她这么想着,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小心翼翼凑上前几步,继续观察着这座石龛。   龛是凿岩崖为空,以安佛之所。传说须弥山有龛室无量,其中有无数化佛。   《大毗婆沙论》记:底沙佛至山上,入吠琉璃龛,敷尼师檀,结跏趺坐,入火界定。   眼前这座佛龛与寻常的没什么区别,暗镂明刻宝伞、双鱼、宝瓶、莲花、白螺、如意、宝幢、金轮纹,上有斗拱,下有须弥座,实在是很肃穆端丽的佛门之物,相凝霜却愈看愈生出几分古怪,总觉得这佛龛有哪里不对劲,透着股邪肆之意。   石龛的位置要高些,她站在地面上看不清全貌,便捏了个诀浮空而起,视线刚落在石龛上便一愣——   这龛中的须弥座,竟然是由荆棘铺成的。   她一瞬间愣在原地,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何讲究,尚未等回过神匆匆一瞥,又看见了更令她难以理解的东西。   须弥座两边,散着数条儿臂粗的玄铁链。   玄铁链是所谓神器,等闲兵刃难以劈开,即就是化神器的修士也能缚住,因此也有个诨名叫捆魔链。   ……简直荒唐,这石龛究竟是用来供佛的,还是用来缚神的?   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些不舒服,忍不住蹙起细细的眉,伸了手拂开因年久失修缠在石龛上的绿蔓,想要再仔细探看一番。   如玉光洁指尖触上石壁宝伞纹上那一瞬,相凝霜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随即,一片血色。   尸横遍野、肉沫骨碎、刀兵杀伤、无穷无尽黑暗荒原燃起妖火,青面獠牙的妖魔在掏人心肝,同类相残,父母分食着幼子血肉,谁的头颅被牲畜权当玩物,皮臭肉烂骨焦髓沸,鲜血殷殷,炼狱炽火。   摧毁、杀戮、崩塌、毁灭。   痛。   她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无日无风无山无水,只有血,与无边无际的红,痛得她连呼吸都成了折磨。   幻影重重,迷乱纷叠,有怯怯瘦弱的稚童说话,残了一只胳膊,语气幽幽:好饿…给我一点吃的…把你的肉分给我吃好不好?   思绪翻搅如火如刀,她在其中煎熬,咬着牙摇头:“不好。”   稚童声音倏然尖利,吵嚷刺耳似魔窟乍开:杀了她!杀了她!杀……   她痛得力竭,一瞬间下坠,似要坠入血海尸山,被众鬼分食。   有人抱住了她。   他从来温和淡漠的语气此刻急切、甚至慌乱,苍白指尖轻轻抚过她眉心,便有纯白光芒淡淡溢出:“没事,没事…没事了。”   洛长鹤轻轻低下眼,用唇线贴着她滚烫额角,后怕得指尖微颤。   他不该…不该留着这里的,方才更不该因心旌摇动,忘了她有可能误闯进来。   琉璃纯澈莲花之力抚平一切鬼魅,血色浓雾畏惧般倏然一散,梵音满天,四下俱静,大清明。   相凝霜喘息一声,慢慢睁开眼。   意识清明的那一瞬,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便立刻有些意外的认识到……方才那个,只是幻象。   连幻境都比不上、根本无法伤害到人、只是折磨心神的,幻象。   但……太强了。   传说西境扶山有一脉已被灭族的巫族,能借罗刹之月行幻象,可令神鬼失智,自残而死,但就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敢肯定这里布下的幻象绝不逊于巫族手笔,若换个普通修士,只怕在这幻象中撑不了三日,便心神耗竭而死。   她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是软软倚着他,又闻到他身上清冷如深雪的香气,皱着鼻子又猛吸几口,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慢慢开口道:“我要先说明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你们不是佛修吗,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啊?”   洛长鹤虚虚扶着她的肩,根本不敢按实,他现在就像是捧了一怀的雪,哪里敢用力,生怕碰坏了她。   他现在很自责,又低落。   因此相凝霜所做的先自证清白免得被骂完全就没必要,他哪里会怪她,哪怕有一天相凝霜自个儿作死好端端从崖上跳下去把自己腿踹断了,他也会先怪自己为什么如此粗心,没事先把世上所有山崖给填平。   他现在就开始检讨了:“是我疏漏…这上面附着的幻象已经被我破了,却没想到经年之后却仍有残留……”   相凝霜都听得不好意思了:“不不不,这怎么能是你的错……”   她说着,又一愣:“等等,残留?”   刚刚那么猛的幻象竟然只是一点残留??   好家伙,那之前得有多恐怖。   相凝霜忍不住问到底:“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洛长鹤便一顿。   眼看着他沉吟不语,黑雀翎般的睫羽低垂,在淡金日光下晕出朦胧流丽的轮廓,她心中便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立刻卖惨道:“我刚刚感觉我都快要死了…上座连个问题都不愿回答我吗?”   洛长鹤于是轻轻一皱眉。   …死字怎么能乱说。   他心底泛起一点浅浅的无奈,思索了半晌,轻轻叹息,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这是我幼时…修行的地方。”   相凝霜一怔。   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只觉得思绪一瞬间滞涩无比,几乎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只能勉强拼凑着试图搞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在这种…”   她下意识看了看那石龛里的荆棘丛与玄铁链,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地方…还有幻象……在这里修行?”   她因为方才那一番折腾,眉眼之间仍有些奄奄,像浓风骤雨下歪斜的海棠,此刻因为惊讶面色也苍白下来。   洛长鹤指尖不由得一动。   他很想抚平她眉间,却又艰难忍住了,只是浅浅一颔首:“…是。”   相凝霜彻底愣住了。   数不胜数的问题挤在她心头几乎要涨破,她却被惊得哑口无言,几次启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终于愣愣憋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哪里有这样的修行,这根本就是折磨、是酷刑。   又沉默下来。   淡金日光映上他素白袈裟,碎在衣袂的每条温柔流纹中,林中仍然是好风致,脉脉青山,皎皎碧波,他在这样的姝丽颜色中低眼,神色淡而静,山水至此自然好。   这样的人,她本以为他生来便高居莲座,俯首众生,不曾受过一点人世风雨。   他似乎不大愿意开口,也似乎不甚在意,却还是启唇轻声道:“昔年孔雀明王,成魔,又持戒成佛,至此佛魔一体,为神。”   他抬眼,霁色眼眸淡淡,明澈似高远天际:“但我幼时…他们觉得不满意。”   “他们?”相凝霜不解,“不满意什么?”   洛长鹤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根骨天资,世无其二,还不满意?   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很淡,又远,飘渺如云上鹤,他淡淡说道:“大概是明觉一干佛修……昔年佛陀割肉喂鹰,是为悲悯,大善,天下佛众皆效仿之。但只有这点善不够,他们要的不是普通的佛修,是能护佑大法华寺千年的佛子,是神。”   善恶两面,佛魔同体,他们想要真正的孔雀明王,传说中的大自在天。   天生琉璃心,不行,既然只有善,那便折断羽翼,荆棘加身,日日夜夜烈火焚身,用这世上一切混沌恶念将佛逼成魔。   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洛长鹤曾一杖灭无恨峰万千鬼修,寻常忌造业的佛修有哪个敢这样坏自己的修行。   相凝霜觉得自己连指尖都要僵住了。   明觉……那个醉心佛法到忘我,早已坐化的上一任住持。   她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幻象之中听到的乞食的孩子,洛长鹤这样的天生佛心,是不是应过千万次这样的要求,舍一身血肉济地狱众生。他那时候才多小,兴许还没学会化形,羽毛还没长得像现在这般漂亮,小小一只,被教导他佛渡世人的师长送到这里,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   世人对莲座虔诚发愿时,可曾想过座上人一身血火、四面悲歌。   “怎么能…”她胸腔一片空洞的疼,下意识拽着他的衣角,“怎么能这样对你?”   洛长鹤抬眼。   他从头到尾神色都淡而冷清,一丝波动也无,真的仿若传说中的孔雀明王,有最清澈最悲悯的眼,和最漠然最残忍的心肠。   他救众生,不过因为该救,他亡众生,不过因为众生该亡。   然而此刻他终于神色一动。   洛长鹤蹙起秀丽的眉端,用指尖轻轻拭过她眼下。   “…别哭。”   他目光专注,已经先替她痛了一场。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春日海棠   相凝霜愣住了。   她竟然哭了?不会吧这也太丢脸了, 人家自己都那么平淡,她哭这么惨做什么。   感受到苍白温润指尖拂过她眼下,眼角似乎真的泛起了潮湿水汽, 她顿时整个人都奇怪起来,立刻便直起了身子。   “我其实没有…”她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只觉得越描越黑, “我只是太惊讶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   相凝霜才注意到他身上这件素白袈裟似乎是新换的,流云般的衣袖在光影变幻下能隐约看见缠枝叶暗纹,而他的手依然虚虚护在她身边,衣袖重重叠叠, 她像他臂弯里颤颤巍巍绽开的花。   他这会怎么一反常态…离她这么近。   向来都是攻势主动的妖女被抢了活计, 一时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只好继续顺着前面的话题问下去:“…后来呢?”   洛长鹤依然是那副神色, 轻声回答道:“后来, 我修行有成,这里也便废弃不用了。”   “那那个明觉呢?”相凝霜很在意这个老变态的结局,“怎么死的?”   “灵台接引, 示期坐化。”   林中忽然起了风, 风过吹散一帘杏花雨, 他低眼拈起一支, 语气清淡,没什么喜怒。   “这也太便宜他了。”相凝霜却简直要火冒三丈,“他留下尸骨了吧…不对, 你们应该叫舍利,在哪呢, 我要把它给扬了。”   美人含怒反而更添三分颜色, 她此刻也过了那阵苍白, 容色鲜活得不可思议,洛长鹤多看一眼都觉得灿丽到目眩,只好不甚自在地偏过眼,却抑制不住含了一点温柔笑意说道:“施主不必为我烦忧…”   …怎么还叫施主?   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还叫施主,佛修怎么也这么有心眼。   她在心底不甚爽快的哼哼两声,又顾念着这实在是个小可怜,便软乎乎应了一声好吧。   半晌又想到什么:“不过,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留着这里呢……上座?”   你叫我施主,那我也叫你上座。   洛长鹤闻言便轻轻一顿。   他霁色眼眸中有淡淡波光,像落雨的云带雪的风,在无人知的地方静静一怀寂寥。   他在犹豫。   之前阿霜不省人事时,他在渡修为的同时仔细探查了阿霜的身体状况,果不其然,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之处。   阿霜的记忆被篡改过,有人对阿霜用过迷心之术。   果然……阿霜不是故意忘记他的。   但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那术法诡秘霸道,又似乎经年累月所种颇深,他若是贸然去解,对阿霜实在不安全。   ……是那个人吗。   细碎树叶将淡金日光剪得细碎,他在这样斑驳陆离的光影中神色模糊,杀意也起得安静。   多年前的那一推生死卦,隔着迷雾重重狰狞而来的暗处杀招,他此刻终于彻底看清。   ……但不能再让她痛了。   于是他终于抬眼,天边一线落霞如织,浸透他清俊容颜:“施主想知道?”   相凝霜点点头:“…是啊。”   他轻笑,流光幻彩眼眸里泛出淡淡的雁翎蓝色,神秘美丽若一汪湖,烟波渺渺:“……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相凝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摆神棍的架势逗她玩。   她也算是在大法华寺深造过一阵子,还是懂些入门级别的佛理的。这佛家的不可说可以理解为不能说,也可以理解为说不清,还可以理解成是说了也没用,但不管怎么解释,总之就一个落脚点:人家不想说。   ……行吧,不说就不说,她也没多好奇。   她愤愤的噢了一声。   洛长鹤便忍不住轻轻弯了弯眼睛,转瞬即逝,生怕她着恼。   落日熔金,昏昏西斜,天边落霞照得人眼睫染金,他见她仍低垂着眼眸似乎砸想什么,忍不住轻声开口道:“我们…出去吧?”   “啊…”她慢半拍抬起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好。”   洛长鹤微微一怔。   他见她精神不佳,以为她真的着了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无奈自身完全还是个恋爱笨蛋,一点都没掌握怎样才能哄阿霜开心,于是半晌才从袖中一枚小小精致的锦囊中倒出一掌心的松子,递到她面前。   这次就换相凝霜一愣了。   松子是新剥好了皮的,小小一堆簇在洁白掌心,闻之有草木清香,可爱可口。   他容色风姿所致,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比寻常人好看许多,递一把松子的姿态也像是拈花相赠,悲悯恩赐芸芸众生,唬得相凝霜下意识接了过来。   这是他剥的?   她方才也剥了一小把,被他醒来时的动静惊得洒了一地,其实是剥给他的,他不会以为是她自己想吃吧。   所以就在那乖乖剥了好久,怪不得来的晚了些……   兴许是因为方才见过他本体,这会无论洛长鹤做什么她都能联想到一只小孔雀辛辛苦苦的干活,于是就只觉得可爱了,下意识弯起唇角,拈起一颗吃了。   “…味道很好。”她笑吟吟的,“替我谢谢松鼠。”   ……只有松鼠?   洛长鹤慢吞吞应了一句好。   这次换相凝霜偷偷笑了。   被这么一打岔,她心境也明亮了许多。   她方才确实是在出神,不过并不是着恼,是在想一些事。   佛魔同体…这句话的指向性太明确了,由不得她不联想到…南客身上去。   但这个猜想实在是有些大胆,传闻中的佛魔同体应当也只是个抽象的说法吧,总不可能真是分-身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也没听说孔雀明王有两个啊。洛长鹤与南客两人的发色、眸色、功法、气息完全不同,真的能到这个地步吗。   她心知洛长鹤的说法有所保留,但这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是事关重大的经年秘辛,又是那样苦痛挣扎的经历,哪里是轻易便能道尽的呢。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偏头,看见他拢在淡金落霞中的侧脸,因逆着光模糊了轮廓,反而更显出一种无关皮相的风姿,清冷、又风流,像深雪覆了一层梅花,似与不似都奇绝。   …然而再细看,她便能注意到他容色仍然苍白,甚至透明,像开到盛极即将凋零的玉簪花。   还是先别问了。   她想知道的会自己查,还是让小孔雀好好休养休养。   相凝霜又难得心软,想着人家助自己修为突破,也该投桃报李一番,便突发奇想道:“都说孔雀喜洁…一天之中要梳理自己的羽毛好多次?”   洛长鹤不意她会说起这个,一时不知道她想听到怎样的回答:“的确喜洁,但也没有…”   “那我来帮你沐发吧!”   相凝霜兴冲冲的打断了他。   洛长鹤:?   他一怔,随即热气冲上脸颊,苍白晶莹肤光终于泛出血色,一瞬间不知作何反应。   孔雀是留鸟,习性也与寻常鸟雀相同,伴侣之间经常互相以啄梳羽毛表达爱意,阿霜突然这样说…是在委婉示意他吗?   他欢喜得淡淡霁色眼眸都明亮起来,下意识去看相凝霜的神色,却只看到了纯然的兴致勃勃。   小孔雀又突然冷静下来。   ……阿霜若是真想,哪里需要委婉。   他自己演了一场空欢喜,神色却依然淡淡的,摇头道:“你今日精神不好,先休憩才是…”   “没事啦。”相凝霜却很坚持,牵了他的衣角往溪边走去,“我现在很有精神,而且我手很轻的,相信我。”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随手一挥,溪边顿时生出一棵亭亭细柳:“…你靠在这里就好。”   洛长鹤向来没办法拒绝她,只好低低应一声,极纵容的按她的指示坐好。   十分配合,像是本能信任着她的雏鸟。   相凝霜于是也半跪下来,抬手取了他发间的木簪。   小孔雀果然每一处都生的好,流水一般的长发乌黑,如缎如云,捉在手里像捉一团云。   “幸亏你没有剃度…”她以指为梳理着他的长发,专心致志的没有看他,低声说道,“…不然就太可惜了…你也是觉得可惜对吧?”   不是。   洛长鹤有些僵硬,因彼此之间过近的距离,神色却又柔和,呼吸也放得愈轻,生怕惊破眼前这如梦温软的一幕。   是因为阿霜说过他的羽毛好看,即时那时候他正狼狈落难,痛苦挣扎,羽毛也灰扑扑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他在心里这样轻轻回答,没有说出口。   相凝霜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专心做着手里的活,伸手撩起清澈溪水,轻声道:“偏一偏头…对,这个姿势不累吧…是,靠着树就好了。”   他乖乖配合,像一团心甘情愿被她驯服的云朵。   相凝霜手里握着一束他的头发,只觉得柔软,又光滑,像是握住了他不为人知的脆弱与隐秘,他身上独有的清冷高远香气此刻也浓郁起来,像是熏熏暖风拂过天野下孤远深雪,于是冷雪也融化,熨帖在掌心,缠缠绵绵腻着她的指尖不愿放开。   洛长鹤此时也在看她。   此刻是落日最美的时候,她披了一身灿丽明亮晚霞,照亮她乌黑眼睫,于是眼神也专注清亮,是平日不曾见过的神态。   水声细细,花香淡淡,人声也软,像含进一口饴糖,连舌尖都不敢乱动。   佛说爱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痴人舔之,则有割舌之患。   然而他求之不得。   相凝霜打湿他发尾,想起什么,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枚小小玉瓶,往掌心倒出来一些,轻轻揉开,涂上他发尾。   “…寻常沐发的膏子味道都太浓,而且俗套,不过是些花香。”她随意开口说着闲话,声音轻得像呢喃,“我自己就是花,所以不爱用那些,这瓶是我偶然淘来的,香气清淡,很像是…果木的味道,又像是冬日的湖泊,我觉得很好闻,你觉得呢?”   洛长鹤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香气,哪里顾得上什么膏子,闻言只是点点头,很矜持的样子:“是的,很好闻。”   水声哗啦,偶尔溅起的水珠浸透谁乌黑眉睫,她又将他发尾洗净,满意的动动指尖,散在她掌心的一簇长发就重又蓬松顺滑。   “好啦。”她拍拍手看向他,眉眼弯弯的样子极动人,“我手确实很轻吧…诶,上座你这里沾到水了。”   她边说边凑过来伸出手,指尖一点淡红豆蔻,轻轻触上他脸颊。   洛长鹤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离得太近,他甚至能数清她纤长微翘眼睫,盯着这双波光流动的眼睛太久总觉得不能呼吸,他有些无措的垂下眼,视线刚刚好落在她微抿的唇角。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专心致志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抿着唇,饱满润泽下唇便更加艳,似春日海棠,雨后蔷薇,摇曳。   洛长鹤又不由得一顿,下意识便要移开视线,却刚好碰上她抬起的眼。   俱都是一静。   很巧的是,相凝霜也在看他的唇。   不同于她,他的唇色很淡,像那种人族中的豪门权贵会用的淡红的瓷,唇线也薄而柔软。   妖女想的就直白很多:很适合亲一下。   虽说还没确定关系,虽说她自己甚至还没想清楚对他到底什么感觉,但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这么好看这么乖一个大美人放在这,还是朵对谁都不曾降过辞色的高岭之花,气氛都这么到位了,不亲一下说的过去吗!   她于是又往前慢慢凑了凑。   洛长鹤呼吸更轻,游丝一般几近于无,眼睫也微颤,却到底没有动。   林中的鸟雀似乎都在此刻静了下来,风也停住,只有两人的距离在慢慢拉进,一寸、两寸……   “上座——”   草。   林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中气浑厚,正气昂然,一声就惊起无数飞鸟。   洛长鹤也一惊,下意识一退,慌里慌张撞上身后柳树,立时便是一声闷响。   相凝霜本身就心虚,也被这突然一声吓得要死,下意识就要跳起来却忘了自己仍半跪着,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掉进溪里。   洛长鹤连忙伸手拽住。   他终于反应过来,难得声音里带了点不愉,提声斥道:“何故如此惊慌!”   另外的武僧一愣,随即很是委屈。   他刚刚已经叫了很多声了。   平时只要在林外低声启禀一声,佛子便会应的,今日事情紧急,他不得已才这么提声喊。   “…是学僧莽撞。”总之先认错,“住持请您移步,商讨折月宴事宜。”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美人夜来   煮熟的孔雀飞了。   相凝霜很愤怒。   然而这一阵愤怒过去了, 她看着眼前人一面冷了神色听人禀报,一面却仍牢牢牵着她的衣袖,力道温柔却执拗, 仿佛落水的人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她突然就又生出一点心虚。   …幸好没亲到。   方才色迷心窍,她此刻冷静下来了。   要要要要是真亲了…事后怎么收场。她对天发誓当然是没有什么故意玩弄人家的意思,但她确实还没想清楚, 总不能亲完了再说你别多想哈我就是随口一亲不代表我要和你发生点什么。   …会完蛋的吧,纯情小孔雀听到这种话肯定会立刻急眼。   妖女守则:不要招惹什么纯情少年,纯情佛子也算在其中。这就跟遇见喜欢的人类的小狗一样,人家才不懂什么成年人的心照不宣, 摸他的头了就得对他负责, 要是敢跑路他就敢咬着你的后脖子把你叼去榻上, 红着眼睛一边磨你一边问你为什么抛弃他。   相凝霜又估量了一下她和洛长鹤的修为差距。   不行, 真的会完蛋的。   她于是略正经的直起了身子, 甚至还往后退了退,但无奈洛长鹤还拽着她,她后退未果, 只好十分善解人意、十分矜持的建议道:“似乎是有要事, 上座还是先去忙吧。”   洛长鹤并不想去。   他破天荒有了消极怠工的念头, 整个人还沉浸在相凝霜方才营造出来的黏黏糊糊的氛围中, 眼睫低垂,牵着她衣角的手指轻轻捻了捻,一贯清冷如青玉投泉的声线也软了些:“…也并不是十分紧急。”   …他在撒娇。   美色误人啊。   相凝霜眼观鼻鼻观心, 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定力,仍然微笑着坚持道:“折月宴这样的盛事, 相干事宜必定要紧, 上座还是去吧, 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她表现得极其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洛长鹤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好,又问道:“那…在这里等我?”   “啊…我还有些事情,得回去一趟处理。”   “何事?”洛长鹤轻轻蹙了眉,“可是有什么麻烦?”   相凝霜卡住了。   她本想说是谷内有事,但她那片儿栖霜谷除了她自己就没几个活物,于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回答道:“我也打算去折月宴看看,所以要回去准备准备。”   洛长鹤闻言微微有些讶异,但随即便是了然。   他似乎并不觉得她一个已经叛出师门、久不修习的妖女参加折月宴是件奇怪的事,只是轻轻一颔首,浅浅一笑:“甚好。”   他曾偷偷看过无数次她出手,或用剑用刀,或起阵定诀,道心明澈,惊鸿游龙,生漫天日光浮沉,霞色蹁跹,不该就这样隐没在连年雨雪的无人之地。   相凝霜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起了身,弯着眼睛跟他告别:“上座便先去忙吧,待事后…我再来寻您。”   她后半句话说的暧昧且温软,效果很好的顺了小孔雀的毛,等到人都走远了,洛长鹤才终于有心思去细想: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来找我呢?   当然都是话术啦。   相凝霜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得让自己冷却一段时间,毕竟她上辈子已经翻过一回车了,重活一世得沉着冷静些,不能栽在烂桃花上。   她又偷偷溜回了栖霜谷。   她有一阵子没回来过,谷门口积了不少东西,相凝霜草草看过一眼,基本都是旁人送来的什么灵草灵丹法器之类的,书信也有一厚沓,她没什么心思细翻,只是把齐婳寄给她的东西从中挑出来,踢踢踏踏进了谷。   待到进了洞府,她并没有急着查看东西,反而飞身上了玉台打坐调息,轻轻挽袖,手指于半空中捏了个诀,随意一划。   指尖忽现大光明。   宛如一点星火落入寒潭深雪,顿起光明涟漪,不同于以往她灵力的清冷朦胧,此刻她玉白指尖光晕明净,却不灼热,一瞬间生万象般若莲花。   有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修为。   她闭着眼,未曾发现自己体肤上的变化,随着她周身淡白光晕更盛,她肌肤也显出极致的白与透明,这种白不是苍白,而是玉雪一般的晶莹质感,仿若伐经洗髓,淘洗内丹,她体内一切暗伤、损耗都逐渐被疗愈、淘洗,仿若雪过天明,万般俱亮。   真气运转十二周天,再悠悠沉入丹田,相凝霜终于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她的手,如玉雕成,指尖却泛一点淡淡的红,仿若莲瓣尖上一点艳,玲珑。   她静静看了一会,倏然抬掌捺指,便有惊雷流火自万里莽原刹那奔至,在她掌中指下化为华彩粲然流光,挥洒翻转,炸开千丈烟波。   一面石墙轰然倒塌。   相凝霜满意收回手。   她心法第九重“玉生烟”,终于突破。   洛长鹤助她冲破的修为终究是他人助益,只有她自己融贯于内,才算真正有所成。   处理完了修为,她才下了玉台将齐婳寄来的东西取了,拆开细看。   是一枚玄铁铭戒,相凝霜熟的不能再熟,这是长留修士人手一个的东西,凭此戒才能入长留山门。   而她的铭戒早已在叛出长流那日,毁在山门前了。   齐婳应该是猜到了她想做什么,所以才把这东西寄过来。   她轻轻一笑,却又将这枚戒指放回了原处,反而去取了纸笔,靠在窗边细细研磨,随即飞快落笔写起了什么。   经过琴师那一回事与查证过齐婳的说法后,她确定她的记忆出了些问题。这事情查起来其实实在棘手,毕竟她全无印象,又无人可以探问。   但她不死心。   修改记忆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一个人的记忆太过庞杂,主要的人物事件可以改,时间线却很难做到万全,隐藏去其中一段,便要修补另外的千万段去配合,想做到天衣无缝根本不可能。   但修行无寒暑,山中日月长,回忆过去百年的所有事情确实不简单,她便以齐婳告诉她的那个玉砚事件的时间点为切入口,没日没夜回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一件不太对劲的事情。   她曾在那之前,受过一场重伤。   那是她还年少时,有一次下山历练的过程中受的伤,伤势极重,她昏迷了许多个年月,最终是长留内善炼药的长老将她救起来的。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的破绽实在是很多。   首先,便是那场所谓重伤,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暗伤损耗。其次,长留内善炼药的长老素玄很是厌恶她,并且自矜身份甚少出手救治弟子。最后…按照她的回忆,那段时间素玄应当不在山上啊。   奇怪,这么明显的破绽,她从前怎么从未想过。   相凝霜轻轻皱起眉。   虽说不应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但他此刻心底生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那就是,现在就去找素玄。   要是再晚一些,可能会有什么变故。   念已至此,她也不再耽误,立刻便起了身作势要走,却并没有带那枚入长留的铭戒。   一则是她没打算用,不想连累了齐婳,二则也是她用不上,素玄多半不在长留山。   这位长老其实很有点意思。   虽然是修士,又身为百年宗门长留的长老,但仍然对于低级趣味保留着极大的兴趣,极爱繁华,好精舍美婢、爱鲜衣华灯、藏古董花鸟,在南域有许多处堂皇富丽的私宅,平时除了必须在山中的一些特定日子,基本都在各处私宅中厮混。   其实也不只是长留,其他稍微有头有脸些的门派都存在这样的人,毕竟百年宗门,尾大不掉,藏污纳垢,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其中的所谓魁首长老,有几个是真正一心求道,谁说得准呢。   她站在原地松了松筋骨,打算一口气把她知道的素玄的兔子洞都转一圈,把这老东西揪出来。   ……   南域此时弯弯月上柳梢,街市灯火渐暗,车马凋零,设宴的各府都酒冷宴残,笙歌暂歇,正是宴席欲散、酒至昏昏的时刻。   而别院内依然灯火通明,花团锦簇,珠帘翠幄后有女婢从袅袅沉香烟气中一闪而过,捧了醒酒的瓜果与浓茶奉给主人。   素玄半阖着眼眸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便立刻皱起眉,不甚愉快的扔了茶盏,说道:“过浓,伤了茶性,重去沏一盏来。”   女婢立即诺诺应是。   素玄又阖上眼,他今日饮多了酒,因此头痛,此刻便半倚着椅背不甚痛快。   室内明烛高烧,窗外忽而起了风,吹动簌簌珠帘,绚丽模糊光影摇斜,与细细淡白烟气混于一起,愈发醉人。   素玄等了许久也不见人,生出些不耐烦,不快的睁开眼:“人呢——”   一盏红玉暗镂云鹤纹的茶盏,轻轻贴上他鼻尖。   随即倏然狠辣一劈!   连招式都未来得及出的素玄立刻身子一软,忽而倒下,盏中滚烫热茶烫穿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鸦青衣摆迤逦于地,眉眼朦胧清俊如雨后江南的男子随手丢了茶盏,慢条斯理拭干指尖。   “…以她的聪慧,应该也快要查到你这里了。”他轻声开口,含了一点温润的笑意,半晌语气却又忽而一凉,冷得室内烟气也乍停一番,“…想见小姑娘一面,还要借你们这些人的脸,实在让人不快。”   他悠悠说完,窗外海棠花影摇红,正如美人夜来。   作者有话说:   好华服好美婢那段化自张岱的《自为墓志铭》哈。 第49章 雾迷月暗   相凝霜悄无声息落了下来。   …终于找到了。   素玄极爱豪奢, 这座宅院是七进七出的布局,她落下来的位置恰好是影壁旁的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树影摇动, 能隐约看见一旁的抄手游廊上正有数名侍从捧了托盘,缓步向内院走去。   她没有多犹豫,悄然跟了上去。   一行女婢绕过垂花门, 夜风忽起吹动女子们长长淡金披帛,一刹那暗光流波,拂过临廊一方池面,下一瞬便又柔柔落下。   无人注意, 瞬息间队伍中已换了人。   相凝霜手法轻柔的放倒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姑娘, 又干脆利落的把人塞进了耳房里去睡觉, 便不声不响的变了模样, 捧着红木托盘乖顺的跟了上去。   换完了才有空, 她伸出手悄悄翻看了看托盘上盛着的物品:俱是一色的澡豆、皂荚、胰子等物。   啊哈,喝多了酒要泡澡了,老东西确实会享受。   她又把托盘都整理好, 一面默默垂首跟着前面的人继续走, 一面思索着要怎么动手。   素玄身为门中长老, 按辈分她还得叫他一声师叔, 修为自然是远在她之上。所幸她今日也不是要和他打架,她只是想去求证个问题。   …但这也没简单到哪去,素玄本来就十分看不惯她, 如今她还背着个悖逆之徒的名号,别说心平气和回答她的问题了, 恐怕见了是她素玄便会勃然大怒然后放毒药死她。   人家本身就是个玩药的, 想下毒迷昏他让他乖乖听话是不可能的。那还能怎么办呢……   她倒确实是学过些惑心之术, 但一来不甚精通,而来惑术的使用条件极其苛刻,若是想有好的效果,还需要在受术人心神不宁、意志薄弱的情况下使用。   又穿过一片繁盛花树碧叶,眼看着回廊快要到头,正房离得愈来愈近,相凝霜不禁颦起眉,动作却突然一顿。   …这是什么味道?   她顺着萦绕在鼻尖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望过去,正正好看到了前面那名女婢腰间佩着的一枚香囊。   这是…升霄灵香。   升宵灵香其实并不是香料,而是一味药材,从海上舶来,有异香,舔食可精神大振,甚至有飘飘欲仙、登临仙境之感,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常常会食其取乐,更有些会玩乐的,便令家中女婢佩戴,甚至用来熏衣沐浴,这样与其寻欢作乐时,便更得无穷快活。   不过这东西都叫升宵了,药性的确很凶猛,吸食多了的无一不上了西天,于是敢用的人族也不多,但修士的体质毕竟不同,很难嗝屁,用起来更加没什么忌讳。   相凝霜了然,低下眼,果不其然看到自己的腰间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香囊。   看来我们的素玄长老真是涉猎甚广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好事情,瞌睡了正好有人送枕头。   眨眼间,一行人已至正房,门口守着的小厮打起帘子,绕过屏风穿堂而过到了后罩房,一推开门便是一片水雾蒙蒙,热气氤氲,深红暗金帘幕半掩后有人正懒散泡在池中,白雾弥漫,只能勉勉强强看清个影子。   相凝霜飞快的掀了眼皮看了一圈,又淡淡低下眼,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恭顺上前,一个接着一个的将托盘放下来。   素玄这宅子里似乎规矩挺重,一干人等都手脚麻利,动作之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了东西便往外退去。   她排在最后一个,因此轮到她上前时屋里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室内寂静无声,她无声无息上前,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矮几上,手边则是备好的衣物,一袭松绿云纹华锦衣袍,看一眼便得一眼的玉堂金光。   她不动声色微微偏了眼,看向池里的人。   ……好家伙,第一次见,没想到还挺白,身材也挺好。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把相凝霜自己恶心的够呛。   平心而论,虽然她一口一个老东西,但素玄在修士中年纪绝不算大,况且修道之人根骨与体质都经过淘洗,很少有什么真正的丑人。况且此时池中人正背着身,氤氲水汽中上半身肌理流畅,线条紧致,顺至腰腹处又收的恰到好处,是修士武人特有的肌肉线条,却又有白衣公子的清俊。   …但相凝霜还是一阵恶寒。   这就好像你永远不会觉得成天黑着脸压你抄书的书院先生帅,你只会想逃。   她感到一丝棘手,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留下来,忽听池中人开口:“将布巾拿来。”   相凝霜吓了一跳。   她慢半拍的哦了一声,伸手取了布巾,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上前,走的这几步刚好从一面铜镜前经过,她忙伸长了脖子看一眼自己的脸。   方才慌忙中没注意看,这姑娘脸长得还挺好看,素玄不会是起了色心吧。   这么想着,她还是微微低下身,十分恭敬的将布巾递了上去。   “不知道怎么伺候吗?”池中男子微微偏了头,半撑着额角,“…给我擦身。”   相凝霜:……   老东西不怕折寿。   她微笑,拿起用热水浸过的布巾去擦他的背,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将腰间香囊往前凑,暗暗挥动衣袖,扇啊扇扇啊扇,力求把升宵灵香的效果发挥到最大。   池中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半阖了眸,有些困倦的样子。   到底吸进去没有啊。   相凝霜心不在焉的当着擦背女工,眼巴巴的瞧素玄的面色,冷不丁却听他又开了口:“…怎么只擦那一处。”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把手伸向前面。   池中的人却一点都不配合,连侧身都没侧一下,她只好一手撑在池边,略轻了身去够,身上穿的素金裙角落进池水中,旋成水面上金莲一朵。   眼看着素玄似乎倦色愈重,相凝霜微微一颦眉,不再犹豫,手指一松,布巾哗啦一声掉进水中。   池中人似一惊,一回眼对上相凝霜视线。   烟影摇乱。   她的眼眸本就时常水光潋滟,此刻眼眸深处却泛出隐隐的红,仿佛明珠华宴深处藏起的珊瑚一颗,目光追随的那一瞬,珊瑚淡红顿时光芒大盛,翻起层层水波浪涌,烟云弥漫,叫人无知无觉沉迷其中。   眼看着面前人似乎微微一怔,相凝霜更是愈发聚精会神,指尖悄悄捏起诀来。   淡红光芒更灿,她轻声开口,声音低不可查,像一句不会惊醒任何人的梦呓:“…素玄。”   她额角已经出了细汗,自觉十分吃力,依然坚持开口道:“从前,你有没有医治过长留弟子相凝霜?”   池中男子轻轻一抬眼,仿佛便要启唇作答——   然而他慢慢抬起手。   这一个动作其实很寻常,很自然,然而随着他慢慢抬起手掌,室内黏稠迷蒙气氛顿时更甚,相凝霜眸中红光也便慢慢黯淡,只是迷迷蒙蒙的随着他的手掌动作慢慢抬眼。   在他抬至最高点时,她倏然一闭眼,软倒了下去。   温逾白伸手接住了她。   下一瞬,他便已经出了温池,松松披了鸦青色外裳,扶了相凝霜直起身来。   相凝霜已经完全晕晕乎乎,站都站不稳了,他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浅浅一笑,打横抱起了她,将她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他立在一边,静静低头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太满意,又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   相凝霜原本幻化出来的模样立刻消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整个人软软伏在榻上,发髻也散乱,半遮了侧颜,似乎是不太舒服,漂亮的眉端轻皱着。   他便坐了下来,抬手卸了她的发簪,用指尖慢慢理顺她长发,又顺着一路抚到她脊背,手法温柔熟练仿佛安抚猫儿。   “已经练到了第九重…好乖,本该奖励你些什么的。”温逾白低眼,神色温柔,眼神却冷清。   他身上每一处气质似乎都如此矛盾,既清雅,又华贵,既温和,又危险。   “但阿霜最近闹得实在是太野了些…也罢,本就一直拿你没办法。”   他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十分纵容,抬指点上面前人的眉心,温声开口询问道:   “…最近可是觉得有许多事不对劲?”   口吻极温柔,几乎能将人融化。   伏在榻上的人一顿,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无比熟悉、无比信赖的声音,下意识开口应道:“是。”   “都没事的…”他仍然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一般,“一切都没事,一切都正常,你不用想这些,只需要乖乖的,想玩什么便玩什么,等着师尊回来找你,嗯?”   好安全,一番话听到耳中如同浸入温水,只让人下意识想要应和:“…好。”   “好乖。”   温逾白轻轻一笑,又似乎十分苦恼一般:“想带阿霜走的,但时机不对,你可能还会怨我…”   “…罢了。”他俯下身,轻轻吻在她发尾, “闹便闹吧,反正也快了。”   “…好好睡一觉吧。”   凉风又起,吹动习习珠帘,鸦青衣衫的如玉男子忽而不见,仿若传说中美人夜来一般,又无声无息消失。   室内寂静,连水汽也冷下来。   本该沉沉入睡的人,此刻慢慢坐了起来。   相凝霜低着眼看向自己的手掌,神情冷淡,像浸了霜的秋。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驿寄梅花   相凝霜抬起手, 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本洁白光滑的虎口上,赫然有一点深红血痕,极深, 伤处已经青紫。   她指尖轻轻一转,便转出一枚银针来。   这是一枚清心针,说来也是侥幸, 她动手之前多思索了一瞬,也不知为什么起了谨慎的心思,从芥子戒中摸了枚清心针握在手中,本来以为用不上的, 没想到却起了大用处。   感觉到不对劲的那一瞬, 她根本来不及惊讶素玄竟然也善惑心之术, 只是立刻偷偷将针狠刺入虎口, 借着虎口剧痛与清心针的功效, 勉强维持住了清醒。   夜色酣然,有皎洁月光穿堂入户而来,她的神色不似平日光艳, 反而凉, 凉如淡淡秋霜。   随即她慢慢缩起来, 抱着腿靠在窗边, 愣愣仿佛什么都没想。   当事实太过清楚明了时,反而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刚刚那个人是温逾白。   她的惑心之术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这么轻松破她的术, 更遑论语气、口吻、咬字、举止,即便是皮相不同, 也很明显了。   相凝霜不明白。   她不明白温逾白到底在做什么, 也不明白为何他明明活着却从未曾找过她, 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以及…她的记忆问题,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相凝霜从前还觉得,就算温逾白这个人心如海底针,她也能凫下去在海里游个七八天,但现在她知道她错了,她整个被海浪给打翻了。   越想越气,她的心情从开始的茫然变成了愤怒,想到上辈子身死的自己,顿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冤大头。   他怎么能这样,骗别人也就算了,连徒弟都骗。   她现在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愤愤骂着温逾白的同时,她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就是她根本不了解他。   面容也陌生,言语也陌生。她无意识摸上她发尾,神色不明。   ……那个过界的吻,也陌生。   相凝霜又慢慢伏了下去,把自己缩得更厉害。   …好想喝酒。   *   大法华寺内。   禅室幽静,玉兰香冷,檀香袅袅中道了话毕,拈起紫檀佛珠,语气悠远沉缓更甚烟:“佛子以为如何?”   对面的洛长鹤正垂着眼,闻言似乎微微沉默,半晌才开口道:“…然也。”   道了正在说的是折月宴上的事宜,大法华寺也会出些佛修参宴,因此需要提前筹备。其实此事本来是不应该烦扰佛子的,但无奈本该负责的方丈月前修为出了差错,不得已闭关至今,其余人等要么是资历不够、要么是修为尚浅,道了身为住持又不方便出寺,思来想去竟只能劳烦佛子了。   眼看着得了应允,道了这才放下心来。   “劳您颠簸。”道了双手合十,致了一礼。   洛长鹤淡淡一颔首。   说完了俗务,便是论禅的时候,即就是住持道了,能与佛子论禅讲经的机会也实在是少得可怜,因此此刻十分积极,抓紧了机会开口道:“三界之见惑有八十八使,修惑有十使,然此无间劫中,真佛何处?”   洛长鹤原本正半偏着眼,看向窗外山玉兰树影婆娑,闻言慢慢开口道:“…然。”   道了一顿。   随即他沉吟半晌,眉头终于一顿,似有所悟般掌心向上,贴伏于额,深深俯了下去。   “…学僧有悟。”   短暂对话过后,道了便起身离开了。   洛长鹤依旧坐在案前,一下一下拨弄着持珠,仍然是一副清冷平和的神仙模样。   …若是未曾注意到他拨弄持珠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的话。   从前红尘烟云从他指尖风过,难得他回首一顾,而如今不同,他等云过,等雨停,等一树花开,等……她来。   小孔雀很惆怅。   阿霜说的来寻他到底是要等多久呢,一日?还是半月?总不能要一个月吧。   他已经等了十五个时辰了,或者说五个时辰更准确,因为前十个时辰他一直在回忆阿霜给他沐发的情形。   当然没有一次就回忆完,他只慢慢吞吞反复回想到阿霜握住他发尾的那一刻,剩下的要好好的留下来,一点一点想。   太珍贵了,好的跟梦一样,他哪里敢奢侈到一次就想完。   ……然而还是很惆怅。   恋爱初级选手小孔雀被妖女哄得晕晕乎乎,只知道乖乖等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偷偷去见阿霜一面?   ……可是阿霜会不会生气?阿霜应当是正在准备折月宴,可能没空理会他的。   窗外山玉兰香气幽幽,生得也繁茂,拢着窗棂,吹落一帘花雨。   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   洛长鹤垂下眼睫,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恰巧此时,小鸟闪亮登场。   迦陵频伽从山玉兰树上落下来,在禅室内飞旋了好几圈,十分喜庆的样子:“咳咳,今天是个好日子,本神鸟宣布,本神鸟又快能化形了。”   说实话,迦陵频伽虽说看起来不是很靠谱,但毕竟是上古神鸟,化形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昔年魔道势盛时正魔交战,他才大荒一役中元神有损,这才修为大伤,委委屈屈恢复了原形,休养数百年眼下终于修为恢复,确实是件值得庆贺事 。   但洛长鹤面对道了都惜字如金,此刻更只是轻轻连眉眼也未动,只轻轻一颔首,权当应和。   迦陵频伽不满意了:“你也太冷淡了……”   他抓住重点:“美人一定不会喜欢如此冷淡的人。”   洛长鹤慢悠悠瞥他一眼,说得十分云淡风轻:“…她说之后会来寻我。”   小鸟都是很烦人的,比如乌鸫会对惹到他们的人数十年如一日的锁定攻击,比如迦陵频伽总是抑制不住嘴贱,于是他立刻开口道:“这一听就是美人唬你的。”   他的分析听起来还很头头是道:“你想想,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喜欢美人,恐怕光礼物人家每天都要收一大筐,等到人家想起你的时候,黄花菜都要凉了。”   洛长鹤闻言,忍不住皱起漂亮的眉端,淡淡开口道:“胡言乱语。”   “真的啊。”迦陵频伽嘴贱完之后,理智重回大脑,开始提一些建设性意见,“我觉得你不能这样干等……要不你送些东西,写几封信?美人看见了,自然又会重新燃起对你的感觉。”   迦陵频伽数千年来都没遇到过什么梦中情鸟,因此还是一只纯情小鸟,理论知识却似乎十分丰富,很能口花花,听起来也很具有说服力。   洛长鹤终于纡尊降贵般抬起了眼。   他有些犹疑:“但这几日,我得去一趟北漠。”   魔族近来动静愈发的大了,得他亲自去瞧瞧。   “这有什么。”迦陵频伽摇摇头,“在路上写也行,写信又不是闭关,费不了什么事。”   洛长鹤觉得不妥。   写给阿霜的信,那绝不能轻易马虎,熏香斋戒再动笔尚不为过,怎么能一边赶路一边匆匆写就,实在有些不妥当。   但……迦陵频伽说得也有些道理。   阿霜实在善良,又心软,总有些轻狂之人故作可怜得了阿霜的怜惜,万一…万一真的又忘了他怎么办?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小孔雀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洛长鹤敛目,轻声吩咐了门外学僧,准备纸笔。   *   相凝霜已经在栖霜谷内闭关修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人在迷茫的时候,干些正事至少能让状态好一些。   因为温逾白的事,她手足无措了好一阵子。要找的人根本没死,想报的仇也是假的,她一时之间甚至想不到自己该去干嘛,在谷内一个人酩酊大醉了好几场,直到想起了折月宴才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   也还是有事要做的。   她于是没日没夜修行了许久,连洞府都没出,直到有一日想起了楚白还在那里替她炼器,这才出了一趟门前去,回谷的时候看见谷口已经堆了一大堆东西,便都囫囵带了进来。   还是些乱七八糟的人送来的礼物、书信,她一贯是不细看的,只是随意堆在谷内,这次更是没什么心情,她草草翻了翻,便打算丢去一边。   没成想正打算收回指尖之际,她动作便一顿。   刚刚那一沓书信中,怎么有几封竟然触手生温。   好些日子心境都无波无澜,她此刻难得生出一点好奇,随手抽出一封来细看。   这信纸…竟然是重台水泡过的。   重台是天上星宿名,上古时期众神溃乱,月灭星熄,重台因此坠落人间,落入一汪泉中,触生温,饮之可通灵感神,珍稀异常,寻常修士一生或许都只能耳闻,竟然还有人用这种东西制信笺…   真是暴殄天物。   这信笺实在是充满了暴发户的气息,她还在想这兴许是哪个世家的纨绔子弟,随手拆了信,草草掠过一眼——   “…施主。”   雪青色压雀羽纹的纸上隐隐有暗光浮动,这是重台的光辉,因此也更衬得其上清俊字体皎皎。   等下……施主??   这竟然是洛长鹤写来的?   作者有话说:   “不愿勾起相思”句出自胡适   宝贝们七夕节快乐!!七夕在从前是姑娘们的节日,乞巧就是祈祷获得更厉害的生产力,希望小可爱们能在工作、学业上取得超棒的成绩,么么么! 第51章 暖风迟迟   相凝霜的第一反应是正襟危坐起来。   洛长鹤竟然会给她寄信, 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满心的正剧画风严阵以待,还特地坐在了洞府中悬着的明珠旁边,借着亮光打算仔仔细细看下去。   没成想信中第一句却半点无关正事。相反, 是一句安静的、平和的、甚至温柔的问候。   “…别后日久,不知施主一切安好?”   “……前日过北漠,经过一片湖泊名叫翡塘, 极阔大极浩荡,湖如碧玺,常常有白鹤于湖心栖息,风过白羽纷纷, 仿若落雪。迦陵探查出湖中有异石, 言其烟光缤纷, 美丽绝伦, 青蓝更甚雀羽。   我因此便去寻了湖底其中成色最好的一枚石, 念及施主或许未曾见过,随信附上,赏玩、簪发均可, 若是不得眼缘, 随手弃之便是。”   翡塘…相凝霜眉眼轻轻一动, 她知道这片湖, 位于北漠边境,要横穿过渺无人烟恶兽肆虐的库齐沙漠才能到达,从前也多的是修士折在这条路上。   这样的困顿, 这样的险途,他字里行间却半点未提到。   她略顿了一顿, 这才将手里的信笺翻来翻去了好几遍, 却还是没看到宝石的影子, 又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捏起信纸摇了摇——   叮咚一声,一枚湛蓝宝石跌落于地。   相凝霜忙捡了起来,捏在指尖,对着光细看。   确实很美。   剔透湛蓝,晕出一片朦胧光辉,比群青色更清冷,比羽扇蓝更妩媚,一看这枚宝石,她顿时便能想象到茫茫沙漠之后,那片澄澈安静的翡塘湖究竟是何景象。   ……也能想象到,那个素衣如雪、风姿宛宛的人如何穿云渡水,白鹤雪白的翅膀拂过他流水发尾,澄澈碧蓝湖水沾湿他素色衣袖,山山水水,隐隐迢迢,只有他浅浅低眉,于是天上月色,众生都在他眉眼间病了一场。   相凝霜有些出神。   她收过太多人的书信,兴致正浓时也写过不少,无非是甜言蜜语,情话作誓,话说的再多最终也要落在撒娇讨乖上,总之是千篇一律,不过她从前也没觉出什么不好。   但洛长鹤不太一样。   她心知她上次临门一脚跑路有些不地道,许的事后寻他的诺也早被忘到一边。然而他此时人在北漠,一字一笔、遥遥传信,兴许这一行凶险万分,他却半句没有提及他本身,只说了碧湖、云鹤、白羽,以及专注而温和的、与她分享千尺碧潭湖底,一颗不为人知的美丽异石。   只是因为她可能喜欢。   小孔雀小心翼翼的连句好话都不敢向她讨要,只敢说些最平常的话,其实心里已经垂着尾巴,委委屈屈的希望她能想起他。   相凝霜觉得自己快被他用温水泡化了。   她将这枚湛蓝宝石在指尖转来转去看了许久,连日阴雨的心情也被软绵绵的云朵包围起来,想到什么,急急忙忙跳下来,翻出了纸笔。   铺纸研墨,她兴冲冲趴去窗边,连剩下的信都没来得及看,只是想先写封回信。   然而刚下笔就犯了难。   要怎么称呼呢…长鹤?不行,有点奇怪。小孔雀?不行不行,这个更奇怪了。   她苦思冥想了好大一会儿,忽然又瞥到信笺上的称呼,轻轻挑了挑眉稍。他还在干巴巴的叫她施主,算了……那她就写上座吧。   于是她专心致志地下了笔。   “…上座,展信佳。您送过来的石头很好看,不过…”   她本来是想写,不过颜色还是比不上你的尾巴。写到一半却顿了顿,突然想起一则典故来。   《南异录》中写,孔雀雄者毛尾金翠,殊非设色者仿佛也。   性故妒,虽驯久,见童男女着锦绮,必趁啄之。   嗯……虽然洛长鹤总一副光风霁月高山白雪的模样,但本体小孔雀却真的很容易嫉妒呢。   相凝霜突然想逗逗他。   于是她将这句话改成了:您送过来的石头很好看,迦陵频伽说得果然没错。   言下之意便是,这石头颜色确实比你的尾巴漂亮许多。   嘿嘿嘿,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坏女人。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却情不自禁弯起来,眼波澄澈,是一个难得的温柔弧度。   “…您说的簪发也不错,不过总觉得做了簪花就离我太远了,还是镶成手镯比较好,低下头就可以看到。”   相凝霜咬着笔,难得有些苦恼,想到什么又觉得好笑,接着写道。   “…但我到底未细看过您的尾羽,所以难以做出准确的比较,下次让我仔细看看吧…”   洞府内悬珠光辉明亮温润,她在浅淡的光晕中以肘支额,琥珀色的眸子湿润又澄澈,弯起的弧度不甚明显,只有颊侧一点梨涡宛宛。   她继续写道:“…不知道上座意下如何,要是您不愿意,那下次见面时,您便将持珠佩在左腕吧。”   这其实又是句玩笑。   佛家认为左手是净手,右手是浊手,因此持珠本来就应一律佩在左腕。   妖女深谙推拉之道,上句看尾巴有些过火,这句就往回收了收,委婉的表示自己不过开句玩笑。   “…提笔至此,言不尽意,漠北蛮荒之所,唯愿上座平安。”   最后一句又画风一转变得十分正经,相凝霜满意的搁下了笔 ,想起什么又停下来添了几笔,这才抬手拈了个诀,让这封信又乖乖飞回来处。   嗯……洛长鹤读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半趴在窗边,懒懒支着额,伸手去折窗外开得繁盛的白梅,在一室花影浮沉中,静静想着心事。   *   北漠极北之地,气候诡谲,不遵常理,穿过茫茫酷暑的库齐沙漠后,便是连绵一片赫连雪山。   此时正值夜中,缺月昏昏,映上连绵雪山一片冷光湛然,厚厚积雪浮动月光,晕出一片云翳霜雾般的光晕,北风穿山而过,带起雪落之声,极静,极冷。   而缺月之下,一方斜飞孤崖之上,正有素色衣袂散在风中。   明月雪山巅上,淡色衣襟自松树枝头垂落,悠悠,宽大袈裟衣袂散飞姿态翩然,叫人想起九天之上鸾鸟暂歇,清冷月光照亮他微微侧着的脸,光辉潋滟,更胜月色三分。   他坐于单薄树梢,明明应该局促,却极从容,仿若流云轻轻落在枝头,双手不急不缓,结了一个莲花印。   刹那光明。   遍地玉白雪中生般若莲花,氤氲蒸腾起纯白雾气,于是这千里连绵雪山中一切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的邪祟魔气,立即便又气息奄奄。   整整七日七夜,终于涤清这片魔气肆虐的雪山。   洛长鹤抬眸,面色透明仿若佛前一株玉簪花,在浓浓淡淡的月影雪光中有些倦色。   良久,他一动不动,微微垂着眼,神色也淡淡。   忽而像是突然有了什么动静,他指尖不可自抑的一动,几乎是下意识般,他极快的一抬手腕,掌心便落下一封信来。   洛长鹤微微一怔。   仿佛半晌反应不过来一般,他慢了半拍才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拆信,却又犹豫,反反复复数次,才终于极慢极慢的拆开信件。   他想要将这从未有过的欢欣期盼一刻,努力延长得久一些。   月白压纹的信纸被夹着细雪的风吹得簌簌,他借着天上一轮皎洁月色,仔仔细细看着她写给他的回信。   其实不过百十来个字,他却反反复复读了百遍有余。   一遍读完,神色便温软一分,其实还根本没将信的内容看进去,只是像是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小狗,晕晕乎乎只知道把自己的脑袋往她柔软洁白的掌心里蹭,哪里还顾得上质问主人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他。   阿霜竟然真的给他回了信。   他晕晕乎乎读了好多遍,许久才镇定下来,打算再好好读上几十遍,看看阿霜到底在跟他说什么。   方才还神情倦怠眉宇微凉的男子此刻目光潋滟,似一段脉脉横波,让人想起一切温软而甜蜜的心事。   然而他刚读了第一句,眉心便轻轻一皱。   阿霜怎么能这样觉得…   他之所以将那枚湛蓝异石送过去,是因为那枚石头能温养阿霜的身体,而且……他送之前还私底下比对过,明明是…他的尾羽颜色更好看些。   小孔雀蔫了。   明明是自己先在心中提了迦陵频伽的“更甚雀羽”,此刻相凝霜真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却顿时又低落下来。   其实不过是想听阿霜说一句他的更好看罢了。   ……唉。   虽说立刻就蔫答答,但信还是要读完的,他又慢吞吞读了许多遍,这才害怕信笺被风吹坏了,便伸手将信小心翼翼的又折了起来。   折至一半,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般一顿,又慢慢拆开来,试探性的轻轻一点纸面——   又有东西,悠悠掉了下来。   其中还藏着一封信,他轻轻拆开,看到了纸上寥寥两行字。   是一首诗。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一首坦诚的、直白的、能逗得小孔雀脸红的情诗。   洛长鹤的呼吸果然顿了一瞬。   他因方才那个讨人厌的石头生出的闷闷不乐,此刻全然消弭,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欢欣。   他珍惜极了,简直想变回原形在这封信上打个滚,到底觉得不成样子,只好珍而重之的将这封信也折好,仔仔细细的收了起来。   随信掉下来的还有个亮晶晶的小玩意,他拿起来细瞧,发现是枚耳珰,只有一只,精巧可爱。能让人不禁联想到美人临床写信,一面低了眼淡淡思索,一低头,玉雪玲珑的耳垂上便掉下来一枚。   ……只让人想含进唇里,啄吻、□□、吸吮。   洛长鹤低着眼,一动不动看着这枚耳珰,神色在雪影天光下明明灭灭。   迦陵频伽正在此时飞到。   他察觉到雪山中异动已被镇压,又眼尖瞥到洛长鹤手中的东西,立刻嘿嘿嘿笑了几声:“这是美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坐在树梢、神仙人物一般的男子似乎是觉得倦怠,有些懒散的靠在了树干上,闻言慢慢抬起了眸。   是黑色的,阴翳、浓重,宛如烈火焚尽的废墟。   迦陵频伽作势便要跑。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亲死我的小可爱们 第52章 旧事   迦陵频伽吓得毛都立了起来。   他慌不择路作势便想要逃, 没成想翅膀刚拍了几下,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勾住了脚,随即一阵天旋地转, 他便被大头朝下倒挂在了枝头。   小鸟顿时心如死灰。   南客收回了指尖,却懒得看他,只是又拈起了那枚耳珰, 在指尖转来转去的看。   迦陵频伽眼睁睁看着他神色越来越晦暗不明,半明半灭隐在树影月色之中,明明是一样的容色,方才是气度高华风流蕴籍, 眼下却转瞬间便是慵懒华艳, 像覆了一层细雪的淡金曼陀罗, 风过碎雪迷人眼, 危险则悄然无息, 紧随其后。   迦陵频伽心中惴惴,心知这阎王要是要是发疯,自己首当其冲得完蛋, 便大着胆子颤巍巍的开口:“大人…”   他在洛长鹤面前敢自由自在, 甚至是偶尔放肆, 在这位面前却半点不敢。   这倒也不是说佛子好脾气, 而是他根本不在乎,任凭人世风疏雨骤,他从来点尘不惊, 谁能得他一次蹙眉,都算是三生有幸了。   迦陵频伽万分清楚这点, 因此才敢放肆。   南客却不同, 或者说南客也同样不在乎, 只不过他不在乎的方式,是他随手就可以送你上西天。   小鸟战战兢兢,头顶花冠一般的羽毛都乱成了一团,十分可怜。   南客还把玩着那枚耳珰,却终于慢悠悠开了口。   “这里倒很像从前的雪山…”   迦陵频伽悚然一惊。   从前…从前,孔雀自雪山出,他说的从前自然便是那个时候的事情。   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所谓的孔雀后人,更准确的来说,应该称之为孔雀转世。现如今南客竟然已经觉醒了前世的记忆,可见日渐强悍如此,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凝出实体了。   现在佛子还能勉强压制,等凝出了实体…   他简直要两眼一黑。   南客却还是那副冷淡又散漫的口吻,慢慢说着:“…本来多好的光景,竟然都镇压了,实在无趣。”   “说起来,近来魔族动静折腾的实在大,竟然还敢大着胆子来寻我借势。”   迦陵频伽不敢说话,装鹌鹑一般缩成一团。   好在南客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将那枚耳珰翻来覆去的看,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他似乎是顿了顿,随即慢慢拆开了,仔细的读了起来。   原本正闭着眼装鸵鸟的迦陵频伽察觉到半晌没有动静,刚将眼睛睁开了一个小缝,企图偷窥一下大魔王在做什么,一看之下却又是两眼一黑。   …那封信,好端端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读那封信。   他万分沉痛,又万分后悔,宁愿方才顶上去接话,也好过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南客这封信读了很久。   他少有这样沉静的神态,拆信的姿态都甚至温存,仿佛十分爱惜。   ……爱惜,并非属于他的信。   良久,他轻轻一笑,笑意绽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冷而迷离   “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他这样轻轻地问道。   迦陵频伽不敢再装死了。   信上明明白白写着上座,他看都看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不就是心里不爽要拿他撒气吗!   信又不是他写的,有本事去问美人啊。   小鸟的直觉极其敏锐,他心知此刻要是不回答他恐怕要完蛋,但回答了也是个完蛋。   今答亦死,不答亦死,等死…不不不,还是有生机的。   他大着胆子回答道:“写给您的。”   多么巧妙的回答!反正都是一个人。   “…哦?”南客已经在看第二封信了,闻言偏头看过来,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写给我的,不是给洛长鹤的?”   坏了。   迦陵频伽心中一咯噔。   他在佛子左右这么多年,基本能感觉出来,洛长鹤对于南客——即他魔的那一面,很是厌恶。   是的,厌恶,这厌恶虽然有些微妙,其中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但厌恶的表现形式还是很明确的,就是漠视,比如十分讳莫如深,几乎不会直接说起他。   反过来,南客也是一样。   两个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的,忽视对方的存在。   而眼下南客破天荒直白说起了洛长鹤,迦陵频伽立刻便怂了,说什么都不敢再开口了。   南客于是冷下眉眼。   妒意如同恶鬼食人心肝,他很平静的在想,怎么能杀了那个碍眼的人。   明明最开始……他也在。   南客自己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   幻境之中不分日月,被紧紧缚住的躯体更奄奄一息,在洛长鹤不知道多少次眉目平和、心甘情愿被分食血肉时,他醒过来了。   他杀光了幻境中所有的东西,人、妖魔,或者是什么旁的生灵,都不重要,这血色无边地狱中所有人都在苦苦挣扎,他便做件好事,送他们轮回转生。   世人皆苦,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那就让他背无穷业障,那就让他以身饲鹰。   幻境之外,明觉终于满意。   他最开始还很虚弱,洛长鹤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尽全力压制他。   他于是学会蛰伏,安安静静蜷缩在识海一角,冷眼旁观这所谓的佛子在无间地狱般的幻境中隐忍受难。   满目都是尸山血海,鼻尖嗅到的气味也是,血腥,尸臭,混杂在一起,难见天日。   然而,某一日忽然不同。   先是气味不一样了。   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干净芬芳的香气,仿佛三月莺时清溪照影,春雪初化。细嗅之下却清艳馥郁,像细雪被风吹落,摇曳一番玲珑。   于是漫天血气,潮水般骤然而退,只剩这样的香气。   孔雀尚美,即便在这样狼狈挣扎的处境下,洛长鹤也下意识一动,将自己的身体蜷了蜷,不顾身下荆棘,万般珍惜的细嗅这一点香气。   如同爱一朵云,爱一汪水。   南客却不耐。   他更贪婪,他想要看见。   于是他不顾自身尚且虚弱,强行透支,醒了过来,再一次屠尽幻境。   ——每当他这样做,高居寺中监视幻境的明觉便会十分满意,会暂歇了幻境,给他一些休息的时间。   果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因之前的透支,只能又不甘不愿的让出躯体,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的洛长鹤,努力往前爬去。   伤痕累累的小孔雀,从佛龛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他直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天光极好,下过一场短暂的雨,刹那间雨后天青,日光大盛,淡金灿丽,宛如流霞满天。   在这样美丽的日光中,佛龛下的一处石缝中,亭亭立着一束比日光更光艳美丽的花儿。   花儿似乎很苦恼,在石缝中摇来摇去,像是想要做什么却无奈被困住一般。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这株花儿在风中轻轻摇曳,某一个瞬间,似乎看到了他。   花儿说话了,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声音。   “…竟然有只小鸟。”虽然只是花木,她却似乎正在用流水般的目光温柔掠过他,“…小鸟,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伤心。”   南客清楚的感觉到,洛长鹤在那一刻,呼吸急促的,低低喘了一声。   那一瞬的颤栗似乎也影响到了他,于是他也喘息,痛苦而又渴望。   花儿在这里待了许久,对他说了许多的话。   她说她其实是个修士,这是第一次下山游历,还一点都不厉害,一不留神吃错了草药,变回了原身,慌乱之下传送的法器也用错了,不知道掉落在了什么地方,估计要在这里困好久。   她说完了自己的情况,又问他:为什么待在这里?   洛长鹤沉默许久,看着她无知无觉摇曳在空中的叶片,一瞬间生出从未有过的复杂念头,轻声回答道:“我也…受了伤,在这里休息,伤好了便会离开。”   那是他的第一句妄语。   花儿了然般点点头。   她在佛龛下,摇曳一身春色,看不见他困于荆棘方寸,苦苦挣扎。   万幸……万幸。   她是很明亮的性子,常常会觉得闷,偶尔会唱歌,偶尔会许诺待好了给他跳舞,偶尔也会与他讲话,讲外面的山水,讲五洲的风光,讲夏日深深,东境人会在夜中摇扇,去扑庭院的流萤。   之所以是偶尔,是因为洛长鹤绝大多数时间,都深陷在幻境之中。   她总以为那些时候,是他伤重体弱之下的休憩,因此也很体贴的不去打扰。   然而南客很焦急。   他比平常更多次的醒来,努力的抢占躯体,去争取那一点点施舍般的空档,用来多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那么好,那么柔软,水一样掠过,让他无知无觉浸在其中。花瓣也红润柔软,玲珑一点,他第一次明白原来红色也并非都惹人厌恶。   他又恨,又嫉妒,又不满,恨洛长鹤凭什么如此幸运,能端着那样慈悲的架子,还能和她一句一句的说话。   直到有一日,他发现,洛长鹤不再试图阻止他的苏醒。   原来…他也在期待。   他们都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衔月楼   迦陵频伽依旧胆战心惊。   晦暗神色半明半灭隐在树影之后的人长久沉默下来, 每多沉默一瞬,这茫茫雪原之上似乎便要更冷上一分。   迦陵频伽真的很怕他突然发疯,毕竟南客成天一副“好无聊还是做点什么让世界乱起来吧”的样子。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无奈又什么都做不了,乌黑眼珠转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能安抚住这阎王的话, 冷汗涔涔的开了口。   “大人……殿下。”他换了从前,在雪山之上听满殿神佛称呼孔雀明王的尊称,小心翼翼的说道,“…还会有信来的。”   美人在云端, 云端有信来。   迦陵频伽其实不太明白孔雀这一体两魂的纠结。   在他看来, 无论是佛子还是南客, 不都是一个人吗, 虽然这俩人都处心积虑的想把对方搞死(洛长鹤的这个想法比较隐晦), 但本质上他们俩就是同一个人啊,还都那么喜欢美人,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在一起不行吗。   小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美人一定也会赞同他的。   南客却似乎不为所动。   月光苍白, 他依然倦怠而散漫的倚在树梢, 指尖素白信笺簌簌响在风中, 像是谁的一怀寂寞心事。   半晌,他终于慢条斯理收起了信,原模原样藏进怀中, 突然漫不经心般谈了谈手指。   “哧”一声轻响。   是皮肉乍破的声音,净如素白宣纸的积雪地上刹那间爆开一地血痕, 宛如一树红梅洇上谁案头丹青, 与雪地上浓浓淡淡的树影交织。   杀人也自带三分风流。   一具躯体重重倒地, 出乎意料,是个佛修。   “他实在是优柔寡断的令人生厌…”南客淡淡开口,以手支额,面色冷得吓人,“明觉那老东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竟然还留着些喽啰在身边碍眼。”   迦陵频伽欲言又止。   南客对洛长鹤的偏见真的很大。   佛子的确没有将明觉残留在寺中的势力清理干净,并且明里暗里还有意放任,给了他们许多不切实际的希望。   但这一切,当然是另有所谋。   他只能说南客和洛长鹤这俩人,一个是明着疯,一个是暗着坏,果不然是一体两魂。   不过小鸟不打算开口了,沉默是金,还是让他明哲保身吧。   他老老实实不说话了,南客却不放过他,又开口问道:“…她要去折月宴?”   迦陵频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问了句:“谁?”   南客便轻轻一抬手指。   倒挂在树上的可怜小鸟顿时便做了一个180度转体,一瞬间醍醐灌顶福至心灵什么都想起来了,放声大喊道:“是是是!美人就是要去折月宴!”   南客闻言轻轻一挑眉:“…美人?”   “不不不。”迦陵频伽连忙摇头,可怜又绝望,“是殿下!是明妃殿下!”   南客终于轻轻一笑。   他漫不经心思索了一阵子,抬眼看向面前连绵雪山,低声呢喃般开口:“…既然你想玩,总不能让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扰了你。”   雪山之中精魅生灵众多,因其临近潜魔渊,为之魔气所染,雪山之中一干生灵俱混沌不堪,全部杀干净是最省力的法子,洛长鹤却不忍,宁愿耗费真气修为镇压。   世间行事,宛如逆水而上,无有一件易事。   但镇压也只是暂时的。   雪夜沉寂,几乎染白他乌黑惊艳眉宇,他厌恶一般微微皱了眉,霍然抬手。   …愚钝。   以杀止杀,杀之可也。   他按下手指。   迦陵频伽先是觉得眼前一亮。   那亮光不似寻常乍明,反倒是如同黑暗莽原上骤然燃起的熊熊妖火,一亮之后乍暗,他再抬头看,便注意到天中的一轮月亮,暗了下来。   浓雾、厚云,以及烟气。   漫天烟气。   连绵雪山被笼罩在烟气之中,一瞬间风云倒卷,吹冷万里寒山,天地间刹那混沌。   下一瞬便寂静。   ……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直到折月宴前夕,四洲二海的修士、妖修、人族都在讨论佛子一式,使得赫连雪山寂静九日之事。   大部分人说起来都是很赞同的。   毕竟这事关自身,倘若魔族卷土重来,谁也讨不了好。   倘若这雪山中没有魔气泛滥,亦或是这魔气无法危害到四洲,那肯定会有许多人颇有微词,即便是不敢明面上说,背地里也少不了指指点点,无非是身为佛子,出手如此戾气狠绝实在不好。   而这些人中,一小半是真不同意,另一大半则是忌惮。   抬指便屠万里雪山,这样几乎已经称得上恐怖的修为,这样毫不顾忌的行事,怎能不让人忌惮?   是佛子又怎么样,昔年孔雀明王还曾堕魔屠满殿神佛,谁又能保证佛子能一直琉璃心肠悲悯众生?   众人都这样在心里嘀嘀咕咕,却没有一个不长眼的敢明面上说起,遇见了也都满面笑容,拱个手赞一句佛子慈悲,再聊几句折月宴的事。   今年的折月宴由衔月楼准备。   衔月楼地处南域最风景秀丽、温润宜人的云城,衔月楼的主人又是百年世族楚氏的家主,家底颇厚,又极好风雅,因此令云城城众早早便高悬明灯,满城璀璨华美,玉带浮桥,碧波涟涟,灯影迷离乱了人眼。   参加折月宴的一干修士到了云城,便有专人引他们去往下榻之地,不愿意拘束的也可以自去,顺带逛一逛云城风光,因此一时之间城内喧闹吵嚷,宛如年节一般。   相凝霜戴着顶帷帽,也慢悠悠的走在人群中。   她这些日子真的做了很多正事。   比如给小孔雀写了好多封信。   …开玩笑,当然不止这个,总之她真的累得够呛,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玩玩。   她来折月宴的意图其实很不明确,而且并没有什么一技惊人艳惊四座的打算。   非要仔细说来,她只有一成的打算,是想圆一下年少的心愿折一趟月。四成是想来这看看长留的笑话。而剩下的五成,则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佛子调调情。   是的,洛长鹤写给她的其他几封信里,提到了他也会在折月宴上现身。   当然,他身为佛子,自然不会参加,只是代表大法华寺于台上观宴。   嗯……这不是更刺激了吗。   她现在还在 “很想搞佛子”与“搞佛子可能会很麻烦”之间摇摆不定,但幸亏她最擅长的就是没心没肺,因此也不费神去想,只是随着人流沿着城中主路向前走去。   时至午后,淡金日光灿丽却不刺目,是极好的光景,在城中游览的修士也慢慢多了起来。南地人多擅行商,原本居于云城的普通百姓也心思活泛,都趁着人多,在道路两侧挨挨挤挤的支起了铺子卖些新奇的玩意儿,还有机灵的,甚至设了投壶□□,引得众人来玩。   大多数修士俱多年少便于山中修行,没有过什么玩乐,乍然见了投壶这样新奇的玩意,还不准用修为纯靠腕力,许多便都顿生了兴趣,付了钱币上前一试。   相凝霜倒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她年少胡闹时该玩的不该玩的都玩尽了,此刻对这普通投壶也没什么兴趣,草草掠过一眼便要走过去,却忽然看到了什么一般顿了顿。   投壶自然有彩头,生意人为了不亏本,都放了些看起来新奇实则不值钱的东西,唯有头奖那处,放了一块玉佩。   云城盛产青白玉,这块其实水头成色倒也不算上佳,唯独形状独特,未经雕琢,正正好是一尾雀羽形状,玉中还有几丝青蓝杂质,波光明灭,仿若蓝翡。   相凝霜心头轻轻一动。   她回了身,扔出枚灵石来,微笑着开口道:“老人家,我也想玩一局。”   老板欣然应允,连忙给她递了一支鹅毛。   是的,这投壶不用箭,而用鹅羽。   虽说修士腕力自然远胜普通人族,但不用任何修为,要将这轻飘飘鹅毛掷入隔得十分远的细口瓶中,也不是一件易事,到了现在也不过有人最多投中三次。   能来这折月宴的都是些各门各派弟子中的翘楚,又年轻气盛,不愿丢了面子,灵石是一枚接着一枚的仍,鹅毛也是一下接一下的投,直投的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见又来了一位冤大头,便连忙笑呵呵的为相凝霜让开了道。   相凝霜随手接过,身子都未站定,抬腕一掷——   正正入瓶。   老人家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过多惊讶,毕竟第一支瓶离得近,投中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又取了枚鹅羽递过去。   相凝霜仍然是那副有些散漫的姿态,采撷枝头繁花一般,一掷。   又中。   再递一支。   再中。   连中三次。   不知不觉间,喧闹人群已然静了下来,众人俱都下意识怔在原地,看向这自始至终从容散漫、不发一言的女子。   美人即便是遮了面,也无一处不美。   从宽大衣袖中伸出来的腕,纤细、玲珑、洁白,在灿烂天光下白得宛如透明细雪,看起来最适宜抚琴弄花、烹茶作画的手,此刻却翻手云雨,将轻飘飘鹅羽以万钧之势投入瓷瓶。   相凝霜倒没怎么在乎其他人的反应,她正在心里估算着下一支瓶口的位置,这投壶的确不容易,但玩多了就知道是有巧劲与技巧的,这也是为什么旁人看她觉得这般游刃有余的原因。   她思索了片刻,又朝着已经面露难色的店家伸出手,还未张口,便突然有人站到她身边,轻声低语道:   “ …想要那枚玉佩吗?”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这种一体两魂最刺激的点就是   “你分得清昨晚是我还是他吗?”   嘿嘿嘿嘿(发出bt的笑声 第54章 天冷授衣   这一声问话很轻, 微哑,带一点不易察觉的颗粒感。   相凝霜微微一顿,慢了半拍看过去, 说话的少年却已经偏了脸,濯濯春柳一般负剑立在天光云影下,从相凝霜的角度, 只能看到一段秀丽清俊眉目如画的侧颜。   楚白。   相凝霜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是吃素太久,心理素质都差了许多,此刻竟然生出了些许尴尬,下意识干巴巴打招呼道:“…好巧,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楚白闻言回过眼来。   他还是那张阴郁秾艳的脸, 不笑时眉眼总透着淡淡厌世之感, 对上她时神色却显而易见温柔了些, 微微低下头来说话, 一双眼角略下垂的桃花眼也湿漉漉的:“因为梦里梦到过许多次。”   相凝霜:……   相凝霜:“…这样啊。”   这小孩怎么也开始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还在震惊于年下纯情弟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情话,一时便没有注意到,楚白说话时似乎是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而微微下俯的肩, 凑近她颊侧的脸, 以及虚虚放在她腰后、并未触及到却很有保护意欲的手。   从某个角度看去, 是一个暧昧的、饱含占有意味的姿态。   可惜, 她虽然没有注意到,却有人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   楚白模样生的出色,春纻白衣、随随便便立在人群中也很惹眼, 因此围观的人群非但没少还渐渐多了起来。此刻日头西斜,脉脉夕阳照亮穿城而过的清河, 水色清亮, 九曲逶迤, 时有撑船的船娘摇橹自河上过,墨蓝印花的头巾被风悠悠吹上岸,又飘进了哪位少年怀中,船娘也不急,只是盈盈与同伴低声调笑,耳语戏言说哪位郎君更俊。   人聚得愈来愈多,都想看着这赚得钵满盆满的摊主如何大出血一场,老人家也被笑得脸红,认命一般问道:“二位仙人谁先来呢?”   他又补充一般对相凝霜解释道:“这位公子来得早,也接连中了三支…可惜头奖只有一个。”   意思是他俩得比一比。   相凝霜觉得更尴尬了。   究其根本原因是楚白这小孩真的蛮纯情,又似乎很喜欢她,虽然年纪轻,却并没有少年郎的莽撞冲动,一腔热忱也给得内敛温柔,她玩弄一些个满腹心眼的狐狸是没什么负担的,而欺负这种懂事小孩,事后却很容易有愧疚。   因此她略迟疑了片刻没有接话,倒是楚白淡淡开口,应了那老板:“…我后。”   他偏过眼,轻声询问道,声音难得软软的:“可以吗?”   相凝霜哪里能说不可以。   她中规中矩将鹅羽掷了出去,不出意外投入瓶口。本人投得没滋没味,围观的修士们却看得很有激情,立时低低惊呼来了一声。   ——第四下还能中,这绝对是真本事了。   其中心思重些的已经在担忧了,折月宴还未开,便又凭空多了名劲敌。   相凝霜却只是在看着楚白。   眼见着他从摊主手中接过鹅羽,漫不经心的在指尖一转,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连忙开口道:“…你可要好好投。”   “…放心。”他弯唇一笑,“我当然会尽力。”   相凝霜更不放心了,如临大敌的盯着他的动作。果不其然看见他抬了腕欲掷未掷的那一瞬,手指却微不可察一动,眼看着便要掷斜了方向——   这人果然要放水。   相凝霜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无奈了,动作却半点不慢,藏在袖中的手指无声无息一抬,扯下袖口一颗绿松石,倏然一弹!   那原本被楚白故意掷歪的羽毛立刻便一歪,直直撞进了细口瓷瓶中。   这一系列动作都无声无息刹那即现,肉眼几乎看不出任何不妥,楚白看着投进了壶口依然微颤的鹅羽微微一怔,正带着些无奈的欲看过来,人群中却突然有人扬声喊道:   “你使了诈!”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下意识顺着这突然站出来的修士的目光看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戴着帷帽的女子。   “刚刚这位公子投壶时,”站出来的是个模样端正的少年郎,神色也是一脸正气嫉恶如仇,就差把为民除害写在脸上了,“我看见你的袖子动了动。”   好没眼力见的人。   相凝霜快要气笑了,这愣头青怎么只知道看不知道动脑子,她要是真动了手脚楚白那只鹅羽怎么可能还投得进去。   她慢悠悠正打算开口,楚白却已经神色淡淡指了指一旁,拧着眉不甚耐烦道:“还请阁下不要信口雌黄,这里摆着的验灵石并没有亮。”   验灵石能检测出周遭灵力波动,摊主既然敢摆这摊子出来,自然也要防着有修士暗地里钻空子。   那少年被堵得一愣,似乎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仗义执言为何楚白竟然反过来毫不领情,顿了一顿才坚持道:“我并非信口雌黄,我方才确实看到她的衣袖动了一动。”   傻瓜,那是因为我确实动了手脚,可惜只用了腕力,并没有用修为哦。   …唉,这小孩,被思维定势毒害了,眼睛确实挺好,脑子不好。   相凝霜烦不胜烦,甚至想顺着他的话走人不拿这玉佩了,刚想回头看看这愣头青,目光触及到他身上所穿的素白衣衫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材质是一匹一金的云锦,袖口暗织淡淡银纹,在特殊角度的光线下能看见淡紫光茫流转,仿若云间瑞兽一现。   这是长留弟子的服饰。   ……冤家路窄。   相凝霜弯起唇角,仔细的数过他银质发冠的云纹,一尾,两尾…四尾,真巧,竟然还是素玄的内门弟子。   她含笑开口。   “…你是长留弟子?”   那少年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出手下作的女子,声音竟然如此……好听。   低柔,微哑,带一点迤逦尾音,让听的人想起沉沉馥郁午夜被轻轻拨响的琴弦,迷离又清艳。   他一怔过后很快又反应过来,微微一点头,带一点名门弟子惯有的自持:“正是,如何?”   “…只是惊讶。”相凝霜含了一点轻轻的笑意,语气温柔如春夜,“…许久未见,没想到素玄除了教他徒赌牌九逛青楼,竟然还教血口喷人这一项。”   众人原本还在晕晕乎乎这帷帽女子的声音之美,慢了半拍才理解了话语内容,第一反应便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她说的素玄,是长留那位峰主素玄吗?   什么赌牌九逛窑子,众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却到底不敢当面非议长留长老,只是一个一个都立刻看向那位长留弟子作何反应。   相凝霜却还没说完。   她仍含着浅浅的笑意,语调慢悠悠的:“对了…听说星罗前些日子身陨?”   “真可惜。”她轻轻叹了一声,美人含愁的姿态,“我竟然没能看上。”   众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星罗,长留上一辈弟子翘楚,天资极高,确实已经许久未曾出世,原本以为是在闭关修行,竟然是…死了吗?   众人难以置信,又一次看向那名长留弟子。   那少年已经气得满脸涨红。   当然不止是气,还有慌。   因为眼前这女子所说的……都是真的。   素玄一贯风流,这些年也愈发荒唐,领着得意弟子去南域玩乐是常有的事,至于星罗,也确实在前些日子因走了左道练了禁术而不慎身陨。但这些事情都是门中最为隐秘的秘辛,一般的内门弟子也未必知晓,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然而他到底不是蠢人,众目睽睽之下很快便定下了神,心知此刻绝不能任这传言流传出去,便倏然横剑一掣,怒喝道:“大胆妖女,竟敢胡言乱语污我师门清誉!”   话尚未完,一剑已经狠狠刺了过来。   这是真急了,一般不是还要说点“拿命来 ”之类的话吗。   相凝霜依然不慌不忙站在原地,还有闲心在心里开玩笑。   剑意如雷,刹那间已奔至相凝霜面门,扑面而来的煞气下一瞬便要劈裂她帷帽。   长留弟子沉着脸,一心想要先杀了这底细不明的女子。   突然一根手指抬了起来。   细雪般洁白的手指,指尖却泛一点极淡的红,拈花拂水一般的姿态,点尘不惊般一捺。   方才还一往无前的剑意顿时一滞,随即霍然回涌无边煞气,逼得他仰面一倒,狼狈得连退几步,堪堪倒在了人群中。   相凝霜淡淡收回手。   她突然便觉得没意思,不想欺负这些后辈,也不去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随手将掌中所剩的鹅羽全部掷入瓶中,不再多说什么,便要转身离去。   乌发同绯红绣银裙摆一同迤逦在风中,那一瞬间纷飞摇曳的姿态,让注视着她的人都下意识晃了晃神。   她想息事宁人,却有人不愿意善罢甘休。   那被逼得一个倒仰的长留弟子,自觉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牙根都要咬碎了,眼见着这人竟然如此轻松的要走,下意识一扬衣袖,飞出一线青黑利刃。   楚白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见状立即抬手一拦,没成想相凝霜也察觉到了,下意识侧身一躲,那被撞斜的暗器便正正好直直飞去,撞落她头顶帷帽——   刹那明亮。   最先看见的,是她半偏过来的眼,灿丽夕阳中,一双眼眸流沔光艳,斜飞的角度仿若鸾鸟飞羽,氤氲漫天春光。   这一幕仿若跨越沉沉暮色终于得见朝阳初升,霞光飞落,一瞬的极致艳色,反而让人无暇细看,只是震撼于这瞬息间的亮。   而那先发暗器,后竖剑而出的少年动作也顿了一顿,一瞬间甚至没能抽出剑来。   相凝霜却很不开心了。   她的耐心已经被耗尽,此刻也不打算再留手,刚要抬手,远方却忽然传来一声乐声。   若钟鼓若铜钵,韵律奇异,清亮却悠远,茫茫而有大德,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层层涌来,仿若忽开灵山,有鹤驾引而来。   忽然有人至。   来人穿暗红袈裟,神色平静而温和,一步一步自河心无尘桥上过,不染纤尘,尚未开口,四下已经有城中居民俯首,低低惊呼道:“…净尘大师!”   净尘是这云城大严寺的住持,也是这云城城主的嫡幼子。   净尘自幼佛心,出生时满室莲香,有云游僧人以持珠相赠,后年五岁即剃度断尘,曾于云城饥荒之年开寺济众,大旱之时诵经七日求得大雨而至。在云城之中地位极高,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城中权贵,无一不执礼相待。   一干外来的修士俱都怔怔立在原地,云城一众居民却都俯首相迎,还未有人敢开口询问,净尘却又突然转过身去。   他对着一个方向,遥遥抬指点了三次,随即掌心交叠,贴伏于额,深深俯下。   净尘俯首,城众更是连忙低下身去,无论是白首老丈还是垂髫稚儿,此刻俱都随着他们的住持,一同俯首。   于是原本还热闹喧哗街市上,只有一干修士呆立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发生了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朝着人群跪拜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临江楼。   飞檐画角,层台飘渺,是城中最高的楼阁。   而那半掩半明的阑干窗棂之中,有素白一方衣袂,悠远。   那一抹飘在高楼天际之上的素白衣袂实在美丽,又虚幻,白得仿若长空之上吹过朗风,流云染过日光天色,九天之上,仙人之姿。   众人这么看着看着,竟然也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跪拜冲动。   相凝霜也在抬头看。   但她心里在想的是,好熟悉的神棍气息。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那净尘已然起了身,慢慢走下桥来。   在众人注视中,他一步一步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停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   她一愣,下意识往后退去。   净尘却抬起手,微笑启唇。   “这位施主…”他将手中始终捧着的东西递过去,“…上座有言,天将冷,愿为您添衣。”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小楼夜色   上座……   这世上, 除了那位,还有谁能被称之为上座?   这下不止是在场的云城百姓呆立当场,就连原本始终骄矜、高傲、不可一世的众修士, 眼下都一脸愣怔,傻傻的看向人群正中的女子。   相凝霜也有些发怔。   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她一时尚不知作何反应, 眼见着面前的净尘依然微笑注视着她,她只好暂且伸了手,将东西接过来。   “…多谢大师。”   她这样低声道谢,心中却有些疑惑, 这会明明还日头正好, 哪里来的天将寒的话。   指尖堪堪触上托盘中的衣物, 尚未拿起, 便察觉到布料流水轻烟一般轻轻滑过她手指, 她因这不似凡俗的触感微怔,尚未来得及仔细看,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下意识一抬头,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际已然黑压压一片乌云, 遮天蔽日, 忽起的西风吹乱河岸柳丝飞燕, 不过片刻,竟然已经飘起雨丝来。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南地夏秋之交多有急雨, 当地百姓早已习惯,人人备着雨具, 此刻俱都麻利的穿起蓑衣撑起竹伞, 更多的则是撑着伞上前为净尘挡雨。倒是一群修士反而狼狈,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才纷纷乱七八糟捏起诀。   净尘微微一摇头,拒绝了人们递上来的雨具,只是依然看着相凝霜,微笑不语。   相凝霜连忙接过,轻轻展开。   是一件斗篷。   浅浅的藤萝紫色,一抖便烟云一般展开,越往下颜色越深,氤氲逶迤在骤雨冷风中宛如春夜颜色。   明明雨势不小,这件斗篷却仍不沾一点风雨,水色落于其上,皆如晨霜般无声无息化去。   她轻轻一弯唇,披上斗篷,下意识朝那座临江楼的方向望去。   ……送件衣服送得这么大张旗鼓,怎么连面都不露。   小孔雀的心思真是复杂。   这就像是那种,已经告诉过全世界他最喜欢你的小狗,单独相处时却还是装作很酷,连肚皮都不愿意露给你,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相凝霜又忍不住浅浅一笑,收回视线,又低声朝净尘道一句谢,便准备离开此地。   被一群人目光灼灼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还是先走吧。   她方迈出一步,投壶的那名摊主竟然慌慌张张追了上来,双手捧了什么东西极其恭敬的递了上来:“仙人,您的玉佩。”   哦,是那枚雀羽形状的玉佩。   她下意识摇摇头:“不用了……”   话未说完,摊主已经更深的俯下身,笑呵呵的说道:“仙人已经连中七次,本就该得的,若是不喜,您弃了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相凝霜只好接过,想起什么一般回头,便看到楚白还立在原地,并未撑伞,漫天的烟水茫茫中更生出些苍白的美艳,恹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到她看过来才抬起眼,浅浅一笑。   那笑也苍白,像快要被雨吹散的云。   …小可怜。   相凝霜犯了心软的老毛病,一时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开口说点什么。   还没等她踌躇出个所以然来,便察觉到身上浅紫斗篷衣角忽而无风自摇,猫儿尾巴一般轻轻勾了勾她的小腿。   随即是一声轻而温柔的话语,低低如气音一般响在她耳边,仿佛有清冷而高远的香气拂过耳廓,若有若无的痒,一路痒到心头。   “……青白玉成色甚好。”   是洛长鹤的声音。   他用了传音的法术,说得很慢,仿佛含笑,又仿佛没有,明明是在赞玉,却听得相凝霜轻轻一颤。   “——可以送给我吗?”   相凝霜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孔雀竟然会问她要东西?   她觉得新奇,加之本身就是想送给他,便不假思索点点头。   点完了头才意识到他可能看不到,又在心中也用了传音:“当然可以。”   也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楚白看到她点头的那一瞬时,倏然变了的脸色。   而临江楼上,檀香细细燃出淡白烟气,冷风吹动珠帘玉幕,玉白生绢屏风上映出一段惊人美妙的侧颜轮廓,于是这满云城被疾风骤雨吹走的姝色,全部汇集于此。   人间天上,风姿卓绝。   洛长鹤放下手中白瓷茶盏,轻声念了一句佛号。   犯了嗔戒,实在不好。   他方才传音时,使了手段,故意让阿霜身边的那位少年也能听到。   他活的年岁不算短,又年少多磨难,因此虽然从来云淡风轻、超脱世外,却不代表不会用这样有些卑劣的手段,   端看在不在意而已。   毕竟,他所在意的,从来也就只有一个人。   至此,方才见着阿霜被奇奇怪怪的人所靠近而生出的郁气终于散了些。洛长鹤挽起素白衣袖,仔仔细细的往精心挑选出来的另一只白瓷茶盏中斟满了茶,复又偏过头,凭窗远远下视,隔着渺茫烟云,看向人群之中的女子。   阿霜竟然愿意将辛苦迎来的玉佩送给他,她果然还是…在意他的吧?   应该是十分在意他,心中有他。   小孔雀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却依然强制矜持,乖乖坐在位子上。   他方才已经暗示了自己的位置,阿霜等会便会来找他的吧。   洛长鹤又收回眼,仔细打量过一遍室内布置,将那白瓷茶盏又摆的正了些。   而楼下远处,相凝霜正在与净尘道别。   她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没能找到方才那个长留弟子的人影,心中也觉得没意思,便不打算在这里耽搁了。   短短与净尘寒暄几句,她眼看着净尘略一施礼后后转身离去,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脱口而出道:“等等!”   她这一句声音不小,不仅喊住了净尘,连江楼之上的洛长鹤都立即低眼看了过来。   相凝霜摘下了斗篷的帽子,雨势甚大,不过片刻,细细密密雨珠已经沾湿她眉睫,如画面容因此更为光艳,仿若雨后枝头海棠,连眸光都清亮剔透,揽这一片天地无边颜色。   她抬起头,仰着脸含笑请求道:“净尘大师,我心有惑,可否与您一叙?”   正翘首以待的洛长鹤:……   净尘也微微一顿,半晌点点头道:“请施主随我来。”   相凝霜连忙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只留某只小孔雀在原地不可置信。   ……   净尘将她领至了一处别院内。   虽说净尘已是方外人,但似乎还是个挺有个性的方外人,生活作风还保留着世家子弟的习气,连这处宅院也布置的极为风雅,青柳依依繁花簇簇,院内梧桐树上栖着白鹤,见到净尘入内,便长身而起,飞落在他脚边依偎。   相凝霜看着净尘执了玉碗喂食白鹤,心里不禁感叹,同样富贵风流的做派,素玄就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位大师却是一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气质,果然人和人还是不能比。   良久,净尘才回过眼来,微笑一揖道:“劳施主久候。”   “不敢。”她连忙回道,“还要谢过大师肯允我与您对坐。”   “相逢即是缘法,施主在为何事烦忧?”   相凝霜静了片刻。   净尘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看着她,慢悠悠斟茶。   她沉吟了片刻,不甚确定的慢慢开口道:“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比如这只白鹤,若有一日白鹤性情大变,不栖梧桐,不识旧人,它还是您的鹤吗?”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觉得弯弯绕绕。   她想问的,其实是关于洛长鹤的事情。   更准确地说,是洛长鹤与南客的事。   她不是蠢人,之前未曾深思,是因为深陷一人不可能连修为都有两套的思维定势之中,一旦跳出来回头再看,立刻便发现了古怪之处,比如两人从未同时同地出现过,比如洛长鹤多次都能那么巧的出现,再比如……她试探出的一个结果。   那枚随在信中的耳珰,并非她无意中落下,而是有意为之。   她那时候有了点怀疑,便在那枚耳珰中附了一丝神识……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她感应到了一缕魔气。   很熟悉的魔气。   除非洛长鹤和南客俩人其实是好朋友而且还能互相分享私人信件,不然事实显而易见了。   她真的很惆怅。   这也是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搞佛子的原因,毕竟…这就算对于妖女来说也有点过于刺激了对吧,这两个人到底算不算同一个人呢?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呢?要是以后真的那什么,她该怎么……总不能…对吧?   她越想越偏,又联想到两人的修为,还有南客的血……   不行,会死的,真的会死人的,她一定得把这事搞清楚。   相凝霜殷切的看向净尘,希望他能说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不要说一堆玄之又玄的佛法,顺便再给她普及一通佛家对于灵魂的认识。   佛家其实是不承认灵魂的。   佛说缘起缘灭,一切事物都生灭无常,生生,死死,变变,化化,无穷尽也,又怎么可能有永恒不变的灵魂呢?   她也算是了解过佛法,但却仍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所幸净尘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他微笑着开口,并没有说什么晦涩难懂的佛理机锋,很直白说道:“我若仍爱这鹤,它便是我的,它便还是它。”   相凝霜愣住了。   佛说,人有八识,第六识为意识,喜爱的则贪恋,厌恶的则嗔恨,求得则乐,求不得则苦,芸芸众生在苦与乐中轮回,因此有第七识,末那识。   她沉默了很久。   日头西沉,雨势渐歇,暮色深深,她终于抬起头,纵使仍然有疑问未解,她还是交叠手掌,置于额前,深深俯下去。   “…谢您指点。”   *   似乎是因为下过了雨,这一晚月色极好,夜明如洗,天河如泄,映得庭院地面白亮如薄雪。   而芙蓉亭台,小楼熏被,有人凭栏推开后窗,迎一扇月色入户。   是相凝霜。   说来好笑,负责安排她住处的弦月楼弟子知晓了她的身份,脸色古怪得跟吃了毒蘑菇一样,估计是生怕有人上门找她寻仇,又或是因为她打起来,还专程请示了一遍,把她安排在了一处位置偏僻清幽的小楼中。   位置虽偏,布置却极精致意趣,相凝霜很满意,沐浴完毕后散着半干的发歪倒在榻上,抱着膝盖给自己染甲。   染液是她今日在街上买来的,极清透的水红色,衬着洁白脚背仿若片片落花,脚尖一挑,艳得晃人眼。   她试着涂了一下,满意的端详片刻,又懒洋洋倒回软榻上。湿润发尾被缠在指尖,她似乎是半阖了眼眸休息,半晌忽而开口,笑意清浅。   “……怎么不进来帮我?”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不似相逢   话音落下许久, 小楼内依然一派寂静,只有风过吹起珠帘声细碎,暗香也淡淡。   相凝霜有些疑惑的抬起头。   她方才沐浴前饮了两盏梨花小几上供着的青梅酒, 此刻被风一吹,两颊便起了淡淡的红,人也懒了些, 明明是叫人进来自己却犯懒不愿意下榻,只是吭哧吭哧往前挪了几步,拉长了声音问道:“还不进来吗——”   依然没动静。   …怎么别别扭扭的?   她下意识看一眼门的方向,确实是感觉到了门外有熟悉的气息, 便以退为进道:“好吧…本来想看看您的。”   她随手扯了柔软的云衾把自己盖起来, 本就放低的声音听起来委委屈屈, 呜咽一般:“…那我就不看了。”   她果真缩进衾被中连眼睛都蒙起来, 也不再说话了, 像只老老实实的小乌龟。   似乎这副模样实在太可爱了,静了许久的门扉终于发出一声声响,随即, 便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嘿嘿, 还是进来了吧。   守株待小孔雀圆满成功, 相凝霜却依然缩在云一般柔软的衾被里, 等着看洛长鹤要做什么。   脚步声停在了榻边,等啊等却许久没有动静,相凝霜正有些疑惑之际, 垂在榻边的那只手臂上却突然被轻轻抚过。   是指尖,软而凉, 正正好抚过她小臂上一道未愈的伤口。   那是前段日子疯狂修炼时留下来的伤, 已经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 时而会有些极细微的痒意。而此刻被他指尖抚过,这痒却突然明显了起来,仿佛一冬的深雪地理里悄然冒出新芽,挡都挡不住。   她身子也忽然微微发软,思绪纷乱的同时生出一点不对劲来,下意识偷偷挑开了云衾一角,看到那方素白衣袂才放下心来。   …其实算不上什么暧昧的举动,是她多心了。   她于是又藏回云衾中,瓮声瓮气的说道:“…是前些日子受的伤,当时好疼。”   妖女可不会说什么“没什么大碍”“不要为我担心”之类的话的,妖女就是要你为她牵肠挂肚啦。   正轻轻抚着她伤口的人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指尖却顺着手臂轻轻滑至腕间,动作很温柔,也很僵硬,停在了她腕间。   “…那这里呢?”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淡淡,与平时无异。   这里?哪里?   相凝霜掀开被子一角,看到自己腕间一点红痕,又懒洋洋倒了回去:“我也不知道…”   兴许是在哪里磕碰着了吧,她还在慢吞吞的想着,他却又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我知道。”   他说的很慢:“是晌午时,你身边的…那人,牵了你的手腕才有的。”   相凝霜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楚白。   晌午投壶那时场面混乱,似乎楚白确实有为了护她下意识拉过她的手腕,她皮肤嫩,应该是那时留下的。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腕那处红痕,淡淡一点,是指尖的形状,又很像缱绻意浓时情不自禁,细细用唇舌熨帖时留下来的吻痕…   她不禁有了一点点心虚。   于是她习惯性否认:“没有吧……”   否认到一半又从衾被里冒出来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吃醋了吗?”   一阵沉默。   佛子大人依然顶着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秀逸斜飞的眉、光泽莹润的肌肤、还有霁色淡淡、如画一般的眼。   他静静注视她半晌,久到相凝霜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点了点头。   “…嗯。”   他就是在嫉妒。   相凝霜被他这个直白得不可思议的“嗯”搞的一愣,随即整个人都被可爱到了。   她今晚本就饮了些酒,加之眼前这么大一个美人晃来晃去自己还忍了这么久没吃到,一瞬间酒意上头,便极敏捷的伸长了手臂,一勾——   两人双双落进柔软如云的衾被中。   一击即中,她满意的不得了,又不好意思大笑,只敢咬着唇角盈盈弯着眼睛,在如雪月色中眼波摇动仿若湖光水色,本就红润的唇色,被贝齿一衬,就更艳了些。   这月如此皎洁,这夜如此温存。   他被她偷袭骤然跌落榻上,却也一点不惊慌狼狈,似乎是怕压着她,他略侧着身子,光洁流水长发散了一引枕,借着窗外月光,她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微微支起的手指后,清冷如脉脉雪水的眼。   相凝霜不禁出神。   兴许是喝了酒,她比平常要迟钝一些,此时才喃喃道:“…今晚怎么不像你?”   她像个晕晕乎乎的猫儿,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她整个人都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微红的脸颊蹭在他手边,发丝软软泄在他手臂上,气息都是甜蜜且缠绵的。   简直像一颗被甜酒浸透了的酒酿圆子。   ……很好吃。   南客眼瞳一瞬间如同兽瞳般一缩,淡淡霁色眼眸也隐隐暗了下去,他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了,忍耐一般轻声问道:“…我是什么样的?”   你更喜欢的那个我…是什么样的?   他也可以学,可以改,可以假装。他现在不就假装的很好吗?   相凝霜一愣。   她一时词穷,总觉得有千百条可以说,一时之间却又连哪怕一句都想不起来,半晌才难得老老实实说道:“…我也说不好。”   “…但我很喜欢。”   她又补上后半句,眉眼弯弯的。   南客轻轻一笑。   他似乎突然不打算再装那副清冷温柔的模样,支起了上半身倾过来,用膝抵着她的膝。   “…有多喜欢?”   他伸了另一只手抚过她乌黑长发,声音低不可闻:“…喜欢到,哪怕是同样的脸,你也只想要他吗?”   他低下眼看她,含了一点微凉的笑意:“…阿霜?”   阿霜被吓清醒了。   怎么能…怎么能不按照规矩来,他的头发和眸色没有变啊。   她此时像只被捏住尾巴的猫,想跑却又跑不了,只好愣愣的装傻:“您说什么呢…”   “好了,别装傻了…”他用指尖轻轻勾过她发尾,将仍然潮湿带有水汽的发缠在自己指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和他,用的是同一具躯体。”   完了。   相凝霜眼前一黑。   话挑明了。   事已至此,她反而镇定下来。当然,也有她这些日子修为精进许多的原因,毕竟如果见势不对她还可以跑。   她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开口道:“我觉得,更准确的说法是…你们是同一个人。”   南客轻轻一顿。   他唇角平了一些,语气仍然轻飘飘的:“不是。”   “…我觉得就是。”她软绵绵的顶上去,“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   从洛长鹤曾经讲过的抱影林中的事来看,她觉得南客更像是洛长鹤在极端环境中生出的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者,谁心中没有隐藏的欲念与恶意呢,一体两魂,就是被分离并放大了的善与恶吧。   她眼神在月光下清凌凌的,南客看着看着,却又轻轻一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他生出来的心魔。”他声音依然轻飘飘的,不似平时的冷沉,反而如同烟气一般难以捉摸,仿佛随时便要散去,“觉得我不过是他的一点恶念,一个影子,人不人鬼不鬼,连想碰你…”   他收回手,于是她的发尾又软软从他指尖垂落。   “…都要借他的身体。”   相凝霜下意识摇头:“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他却已经支起了身子仿佛要走,相凝霜见惯南客疯批作风,却第一次见他这样黯然又倦怠的主动离开,心中着了急,下意识伸手勾住他脖颈,无赖一般不让他走。   南客起身的动作已经做了一半,她拉也拉不住,自己却被带得立了起来,有些狼狈的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因着快要入睡,她穿了件薄薄的水红色纱裙,此刻挨挨挤挤坐在南客身上,几乎是清晰的感觉到了身下紧绷流畅的肌肉线条,多的她也不敢再感受了,骑虎难下却又不想让人跑掉,只好硬着头皮依然勾着他的脖颈,认真道:“你先别走…我没有这样想。”   相凝霜真的很难做。   纵使她还算经验丰富,也没应付过这种情况,这两人…她快麻爪了,到底要怎么处理啊。   南客静静瞧着她。   他在等,等她多说一些话,一些他想听的话,可她到底没有,只是垂着眼可怜兮兮的。   他心中于是横生了些戾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对她如何,便轻笑着有些讥诮般开口:“还抱着我做什么…不怕他醒来看到了不高兴,又或者…你想让我们一起抱你?”   相凝霜脸轰一下红了。   “你乱说什么…”她想堵他嘴,又害怕会让本就暧昧糟糕的气氛更糟糕,只能喃喃骂他一句,说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来,“我怎么觉得…你比从前醒来的更频繁些,是上座他的修为出了什么问题吗?”   她又想到什么:“是不是因为我?”   南客闻言脸色彻底冷下来。   他简直要气笑了,今日学了那虚伪孔雀的法子以退为进,本来以为能惹得阿霜心软,没想到她张口闭口还是洛长鹤。   猜得倒是没错,洛长鹤因为先前为她改命的确根基有损,但他自己不说,南客更不可能替他说。   再待下去估计要被活活气死,他沉默半晌,突然轻轻一笑,问道:“很想知道?”   “那你自己问他吧。”   说毕,他便闭上了眼睛。   相凝霜怔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见眼前的人慢慢睁开了眼,湛蓝淡霁的眼眸清透,温柔的对上她的视线。   下一瞬,洛长鹤便一愣。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春痕湿   洛长鹤一睁开眼, 便正正对上相凝霜视线的那一刻,他本能的生出了些不可抑制的欢欣。   然而这欢欣没有持续太久。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眼下状况的不对劲。   先是他自己的手, 正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掐在她腰间,而她腰肢软的像一汪馥郁春水,又像是一团柔软的云, 多一分力便怕碰坏了她,而少一分力,则怕握不住她。   洛长鹤眼尾已经红了一大片,来不及细想这番状况, 只是下意识便放开手, 往后一避。   这一避却更不得了, 他没注意到她的手臂还软软搭在他颈后, 一动反而带得她向前一倒, 脸颊蹭去他肩窝,于是一汪春水更软得涟漪随波。   而她还保持着跨坐在他腿上的姿势,这么往后一倒恰巧压住她足尖, 换得她低低痛呼一声, 洛长鹤立刻便也顾不得什么, 连忙直起身子免得压着了她。   相凝霜恰巧在这时候抬起脸。   于是他薄而温软唇角, 一湿。   方寸大乱。   她唇边还残留着晚间饮多了的青梅酒液,温暖而湿润,氤氲起甜蜜而清凉的果香。其实不过是极短暂、极轻微、触之即分的一瞬, 却仿若惊鸿乍掠百里榴花,过而难忘, 下一场连绵的雨。   洛长鹤轰然一声, 整个小孔雀都要熟透了。   相凝霜也愣住了。   她还没从刚才大变活人的震撼中回过神, 又被洛长鹤带着倒来倒去,眼下终于反应过来,便看到眼前冰雕玉塑的佛子连湛蓝清冷眼眸都红了一大片,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愣愣抬起手触上自己的唇角。   那唇…相凝霜也呆呆看过去,被玉白的指尖一衬,他的唇色要显得略淡一些,仿佛三月早春初绽的浅杏,连触感也是…   等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慌里慌张的道歉,“…我刚刚碰到你了吗?我不是故意的!”   其实她原本不该这么大反应的。   她今晚又是自饮自酌,又是沐浴熏香,把氛围搞的像个盘丝洞似的,本来就是打算搞一搞小孔雀的。   净尘真是大师,聊了一场之后她大彻大悟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没必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况且她有预感她接下来的日子估计不怎么太平,此时不找找乐子更待何时呢!   但半路杀出个南客。   他这个人真的是好恶劣又好不负责任,关键档口竟然跑了,还把状况外的洛长鹤给推了出来。导致明明她什么都没干,却要被迫面对这种仿佛捉奸在床一样的刺激戏码。   ……累了。   相凝霜萎了,酒都醒了一大半,准备打起精神安抚被自己轻薄的佛子。   她道歉道的诚心诚意,洛长鹤闻言却轻轻皱起眉来。   他呼吸依然放得很轻,月色皎洁如雪,他在这样虚幻又美丽的月光中低眉垂目,专注的看着她:“为什么要道歉…”   他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孑然的月光。   冷而远,远而静,下视人间,不顾红尘,红尘也不顾他。   然而她唤他下来。   其实也没有怎么用心唤,只不过是她觉得新奇,仰着脸看了一看,他便喜不自胜,晕晕乎乎的落下来。   可如果她不接他,他就会跌个粉碎的。   洛长鹤这句问话,声音一如寻常淡而清冷,相凝霜却听得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头一软,察觉出他的低落,连忙道:“不是,我只是…”   她有点为难,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害怕…唐突了你?”   洛长鹤秀丽的眉端皱得更厉害。   “这是什么话…”他本以为她仍然是一时兴起,不想与他有什么纠葛,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难得又好气好笑,“我…”   他顿了顿。   他想说,我求之不得,然而太过直白,他怕她不喜欢。   他还想说,该是他怕唐突了她,然而又太不顾忌,他自己说不出口。   于是室内一时沉默下来。   但这沉默一点也不令人不安,反而如这夜一般静好、缱绻,相凝霜有些出神,数了半天他的睫毛,终于意识到现在这姿势实在糟糕,便很矜持的开口道:“我先…下来。”   说完她便很有行动力的往后退,然而他们方才折腾了太久,她腰间玉带被压在他身下,而他素色衣角则缠在她袖口,她只好毛毛虫一般,一点一点的往外挪。   然而刚挪了一点,她便察觉到洛长鹤动作一僵,下一瞬,她就被按住了。   “…别动。”   他极轻的、却又难以自抑一般喘了一声,在她耳边低低用气声说道。   这一声有些强势的命令与他平时说话的状态很不一样,相凝霜于是不敢动了。   他的一只手按在她腰上,用了力将她微微抬离开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抱更恰当,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小臂因发力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不用想也知道流畅漂亮的一塌糊涂。   她愣了愣,下意识伸手搭在他箍着自己腰的小臂上,换来他动作一顿,连指尖都轻轻一颤。而他此刻神色,则更要命,是那种模糊不明的,让人从尾椎开始战栗的神情。   相凝霜很快反应过来。   他…起反应了。   嗯……怎么说呢。   她有些震惊。   实在是洛长鹤那张要命的脸,和从来都清冷高远、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做派太具有迷惑性,导致她虽然理智上知道他与南客是同一个人,情感上却没办法把佛子和南客那副…硬邦邦、又非常好的身材联系起来。   毕竟佛子从来都裹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点锁骨都不露,又洁身自好的不得了,她一靠近就跟炸毛一样跑掉了,导致她也没什么机会深入了解。   而此刻…他不仅紧紧扣着她的腰,还…那什么了。   今夜如此神奇。   相凝霜难得乖巧,老老实实不动弹了。   洛长鹤仍轻轻蹙着眉。   他神色十分隐忍,呼吸声也急促,一贯冷如霜雪的声音此刻哑了些,微微喘息着响在她耳边,性感的一塌糊涂,她腰都不禁软了些。   “…好了。”   他没敢再让她自己挪,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榻上,这才连忙起身,动作僵硬地坐远了些。   “…是我唐突。”   眼看着小孔雀冷白的耳廓红了些,整个人都要把自己埋起来了,相凝霜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真的,这…这很正常啊……”   所幸她头脑尚清醒,把后半句“大家都这样”给咽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洛长鹤才突然开口,似乎是有些犹豫:“方才…”   “我都知道了。”   相凝霜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抬起眼,轻声说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清楚,她知道了什么。   洛长鹤眉眼轻轻一动,下意识抬眸看向她,霁色眼眸中云深雾迷,看不清神色。   …他自己其实都很矛盾。   他于黑暗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了太久,偶尔甚至会希望她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然而当她真正知道,他却开始怕。   怕她畏惧,怕她厌恶,怕她明明已经愿意驻足回眸,却又突然觉得麻烦去而不顾。   案角小小一盏紫玉香炉烟光明灭,恰如他在灯下模糊难辨的侧脸,凉而透的如月前一方澄澈透明的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不可闻:“我…”   相凝霜却打断了他。   “上座实在过分,”她微微皱了一点眉,饱满润泽的唇也撅起来,是一个很爱娇的神情,她做起来更是浑然天成的可爱,“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也不告诉我。”   “得补偿我。”   她图穷匕见,言之凿凿的说道。   洛长鹤被她带跑,原本打算说的话也只好抛去一边,慢慢眨了眨眼,乌黑华丽如孔雀翎羽般的眼睫映出暗光,他顺着她的话问道:“要怎么…?”   相凝霜这下不为美色所动了:“自己想。”   洛长鹤于是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他在夜色中矜贵冷感的气质要比白日里明显许多,沉默下来尤甚,谁见了都会下意识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这月色下飘渺迷蒙的一个梦。   然而半晌,他突然开口,长空深雪一般的人物突然就落回人间:“我…帮你染甲?”   …?   相凝霜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脚尖都情不自禁缩了缩。   妖女输人不输阵,她怎么可能被纯情小孔雀吓住,她点点头,状似十分自然:“…好啊。”   “好啊。”她又重复一遍,动作却慢吞吞的,取了染液递过去,足尖却仍然严严实实藏在裙摆下。   洛长鹤伸手接过,坐在她身边,半晌见她不动,便抬眼说道,语气轻轻柔柔的:“…不给我吗。”   他此刻神色柔和,甚至温驯,然而其中却又似乎饱含了些其他的奇异神情,蛊惑而诱人。   相凝霜看得尾椎都麻酥酥的,等到回过神,脚尖已经被自己乖乖伸了出去。   洛长鹤低着眼,很认真的蘸了水红色染液。   他神情异常的专注平和,动作也是一贯的克制,隔着衣衫轻轻抬着她的足尖,十分有分寸的一蘸,一染,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然而…这样亲昵的举止是免不了接触的。他落下笔时,光滑冰凉如流水一般的衣袖会轻轻拂过她脚背,激起簌簌的痒意,而抬腕时,他温凉掌心则会掠过她足尖,一触即分,抵死温柔。   一只脚还没涂完,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耳后红了一大片,多看他一眼都刺激的指尖酸软,勉强偏过头忍了许久,终于挨到涂完,她如临大赦一般连忙往后推,干巴巴的总结道:“好了好了,多谢上座…”   洛长鹤却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一拉。   这动作实在危险,简直就是床-笫之间防着人逃跑的手段,相凝霜这下真的红了脸,慌里慌张的低呼:“怎么…”   他却依然是那副清冷如月下霜雪的神色,口吻温温柔柔的,很无害的样子:“还没有干。”   相凝霜:……   相凝霜生怕他再做点什么刺激的事,连忙摇头道:“可以了,我我…我困了,想休息了。”   她光洁颈间都晕出淡淡的粉,额角也起了一层细汗,乌黑的发贴在雪白的肤上,少有的楚楚可怜的风致,洛长鹤深深看一眼她的气色,心下估量一番,点点头道:“好,那便休息吧。”   还没等相凝霜反应过来,他便轻轻一拂袖,点过她一处穴位。   她立时便阖了眼,软软倒下去。   他及时接住,像拥了一怀的云,妥帖而仔细的让她睡得舒服,又去一旁净了手,回过身来,凝神静气为她调理。   她前些日子修为精进得太快,根基不稳,过几日又要参加折月宴,很容易积下暗伤。   沉沉睡过去的相凝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到体内仿佛有温暖泉水汩汩流入,缠绵而温柔的拨正她体内紊乱气息,抚平灵台纷乱思绪,这多日的不为人知的劳苦疼痛,都被这一汪水温柔包容。   直至月上中天,洛长鹤才收回灵力。   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依旧坐在榻边,低着眼安静而仔细的看着她,以视线一一慰藉熨帖,一路下移,眉、眼、颊、唇…   直到看到那一线软红,他才终于敢抬手捂住心口,放纵回想那一瞬相触的惊心动魄。   窗外花疏云淡,脉脉天凉,春溪前有蝶一双瑟瑟敛翅,落入小楼畔。   他苍白-精致面容上涌上些血色,淡淡,仿若白瓷上晕出来的颜色。   他终于俯下脸,将方才得的那一点春痕湿润,更珍惜、爱怜的还给她。   清冷香气从她唇边掠过,氤氲成更温暖的气息,融化在她的梦中,沉沉。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宴前春   相凝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跟吸了阳气的蛇妖一样,整个人神采奕奕得不像话。   这直观体现在了她的战斗力上。   折月宴已经于这一日开始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些, 开始的是“宴前春”。   能有资格真正登临玉台折月的人,其实只有一十八个名额,然而每届折月宴从四州二海赶赴的修士则不知凡几, 为了能更快的选出这一十八人,便设立了所谓“宴前春”,用的是守擂与攻擂的模式,在云城中各处设无数个擂台, 名叫七枝台, 不限时长、不分昼夜, 败者立刻交出邀月笺 , 直至剩下十八人为止。   因为这种守擂模式的特殊性, 所以整个宴前春的局势也很固定。前期多是些成不了气候、自己也心知只不过是来此长长见识的修士互相攻擂,一直到了后期局势已定,那些这一辈中堪称翘楚的各大宗门弟子才会出手。   这是人人心知的筹谋, 前期引而不发、蛰伏不动, 一是为了休养生息, 为后日的主宴做准备;二则是为了保存实力, 不愿这么早就被人摸透了自己的路数。   然而相凝霜很叛逆,她完全反着来了。   她从头打到了尾。   云城之中一共三百二十六处七枝台,她第一日便打了三百二十六场, 一剑一人,从朝露未歇打到月上中天, 到最后一场下七枝台的时候, 甚至摇摇晃晃扶着阑干, 才勉强回去了住处。   虽说前期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然而这种打法,铁人也撑不住。   因为之前佛子授衣那一趟,再加之她可以称得上声名狼藉的名声,城中来参宴的修士明里暗里几乎都在注意她的动静,这一日看下来,一众人聚在一起都笑得不行,笑叹妖女果然不过只会些哗众取宠、以色侍人的把戏,一点城府谋划也无,实在无足为惧。有多疑些的人觉得不可放松警惕,又被其他人大笑着顶回去:不信且看着,那妖女明日能不能爬得起来还两说。   这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一干高门子弟安下心来品茗论道,好不风雅。   然而刚过了两个时辰,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们便看见了相凝霜提着剑,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冲了出去。   众人:……   她是不是吃了什么药。   相凝霜这一日换了打法,她不再满云城的转了,她早早就选了棵漂亮的花树站上去,精心挑选了一处七枝台,开始占点攻击。   她守擂也守得很踏实,或者说很粗暴,无论来的是何门何派,用剑的用刀的,画符的设阵的,她几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简简单单行个礼,下一剑就把你劈下台。   台下有人不服气起哄,她和善一笑,跳下来把人挑上台,一个一个挨着再捶个遍。   台上有人输了阴阳怪气,她也和善一笑,买一赠一多送一掌,把人挨个拍去曲曲折折的清溪河中洗澡。   甚至还有不要命的,输了擂台气急败坏,扯了她的风流韵事大骂妖女荡-妇,换来她更加和善、甚至有些羞涩的一笑,随即温柔一剑,噶了他的蛋。   雪白亵裤破破烂烂碎在碧水春风中,与男子鬼哭狼嚎相映成趣,流云共肥肉一色,行舟与残蛋齐飞,妙哉妙哉。   相凝霜神清气爽,心情极佳,还半趴在七枝台边,隔了琉璃栏杆,隔空抛给叫卖杏花的小姑娘几文钱,换一支开得正艳的雪白杏花,绾起有些散乱的发。   她这座七枝台边聚着的人越围越多,围观众人从一开始满心的看热闹心思,逐渐变成了震惊,到了现在,只剩下恐惧。   是的,恐惧。   修士对战,不仅仅是灵力修为的损耗,还有心力智计的对抗,而这样巨大的体力消耗,这样损人的心力交瘁,她却不仅没显出半点疲态,反而愈战愈勇,愈战愈兴致高昂,眼眸深处似乎都生出灼灼火光,甚至盖过光艳容色,而战意比烈火还要炽热,转眼间便要点燃这万里山河。   更恐怖的是,就连修为不甚高的普通修士,都能看出她除了战意愈浓以外,真正令人惊讶的,是她在进步。   不过只是两日而已,但只要接连看了好几场的人便能发现,她前几场犯过的错,存在的短板,正在这样快而狠、密而急的车轮实战模式中快速改进、弥补,她所有招式、所有步法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善,直至趋于攻无可破的地步。   然而远不止这些。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自矜身份的一众百年宗门子弟终于坐不住,也纷纷出门看了好几场,彼此对视的时候,脸色都是铁青的。   这两日,相凝霜打了数百场,然而,没人能看出她的路数。   上一场或许出手还诡谲狠辣、刁钻阴毒,下一场便又成了清风明月大开大合,有时候使剑纵横,有时候弃之不用,更可恨的是全无规律,似乎完全是凭心情乱来,实在捉摸不透。   ……是他们看走了眼。   不过任凭旁人如何猜测,相凝霜是顾不上理会的,她真的很忙,看了一圈好像没人能打之后,便又风风火火跑回自己的小楼睡了一觉,又喝了碗路边阿婆卖的冰碗,等到第三日日头初升,满血复活又跑了回来。   宴前春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她最后一场的对手,是名药王谷的弟子。   是个姑娘,据说是药王谷这一辈弟子之首,出身苗疆,穿一身藏青色苗服,发间银饰叮叮当当,一转就是一片眩目的银辉,与她眼色奇异的眼眸很是相配。   相凝霜不动声色瞧了她半晌,面上仍与之前一样淡淡没什么神情,懒懒一行礼:“请吧。”   那苗疆的姑娘也很爽利,睁着明亮湿润的眼睛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说话,咬字有些生硬,似乎是不太熟悉:“…那些男人都不敢跟你打,怕你割了他们的蛋,推推搡搡的,我就上来了。”   相凝霜笑吟吟的,一派婉转风流,完全不见之前辣手摧蛋的影子:“说明我俩有缘。”   那姑娘也一笑,明媚湿润如同南地多雨的丛林,然而下一瞬,雪亮刀光一闪,一柄缀满七彩流苏的腰刀,便直直破空向她刺去。   刀光如电,寒刃凛冽,下一瞬便要斜斜刺入她双眼,相凝霜终于竖剑,毫无烟火气般一劈,宛如飞鸿轻掠平静无波水面般安静,那一柄杀气四溢腰刀,却顿时生裂。   台下人一愣,为这大开大合锋芒在内的一式,那苗疆姑娘却心下一喜。   腰刀四裂,却立刻爆出一蓬浓黑烟雾,四散而开,多看一眼才能发现并不是烟雾,而是密密麻麻的蛊虫,直扑相凝霜面门而去。   她眼波如水,轻轻一动。   半空中硬生生折了身,她身影快得如同穿花暗蝶,哪怕是凝了神也看不清身形,莲台虚渡般闪身折腰,稳而快的避开了每一只细小蛊虫。   ……为什么只是躲?   那苗疆姑娘手下招式未停,换了更长的苗刀横劈纵斩,借着相凝霜躲避蛊虫的狼狈之势想要趁势将她斩杀,却屡屡差一点未得手,心思烦躁之际,冷不丁生出这么一点疑问。   然而她没能想清楚。   眼见着苗刀即将砍上对方脖颈,始终一味躲闪未曾出手的相凝霜倏然一回身,细白如玉指尖奇异一拨,调笑般轻轻一弹刀尖。   “嗡”。   她手腕顿时钻心一麻,迫不得已长刀脱手,横划出一道雪白弧线,相凝霜那根雪白手指却仍然闲闲停在原处,行云流水般一转横握掌中,倏然一抬——   拉起一线惊艳瑰丽流光。   光幕流彩落霞,万丈辉光,眩目至刺眼,而华彩光芒中有更雪亮刀光破空而来,逼得所有人下意识眯了眯眼,那苗疆姑娘硬撑着凝气欲挡,下一瞬却呼吸一窒。   蛊虫。   刀尖上有蛊虫。   原来她刚才不是在躲,是在收集。   一只蛊虫已经吸入,一瞬间五脏六腑便倏然一痛,她自己准备的杀招她自己清楚威力,连忙什么都顾不得去摸怀中的解药,刀光却已凛冽而至,眼看着要斩下她手腕。   她下意识闭上眼。   相凝霜却在此刻手腕一挑,换了刀把,狠狠一挑,将人击落于台下。   行云流水,尘埃落定。   胜负已出。   相凝霜轻飘飘落下来,呼吸也又些急促,她勉强调息了几瞬压下丹田翻涌真气,浅浅一笑扔了苗刀,轻飘飘道:“虽说七枝台上无生死,但你长得合我眼缘,就算啦。”   那苗疆的小姑娘已经服了解药,气喘吁吁站了起来,闻言咬了咬唇角,正要开口时,城中突然悠悠响起钟声。   相凝霜轻轻一挑眉稍,摸出邀月笺低眼一看,果然见到玉笺正隐隐有暗光。   宴前春至此,一十八人已出。   远处一线青绿飘渺崖间,衔月楼飞檐画阁,灯树花焰,她不再耽搁,飞身而起,穿花渡水而去,众人下意识抬眼望去,春波桥外茫茫,只能隐隐看到她淡红裙角逶迤如烟,散在风中。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人在琉璃外。   一众人仍在痴痴抬头望着远处的衔月楼,艳羡惊叹不休,人群中悄然跑出来几个药王谷弟子,躬身上前将那苗疆姑娘扶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那姑娘却已经目光灼灼的开了口:“刚刚说…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几人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相凝霜具体是干嘛的,只好简短道:“是个妖女。”   又补充道:“玩弄男人的。”   那姑娘眼睛更亮了:“那她玩弄女人吗?”   众人:……?   *   衔月楼的主楼共有十二层,倒映碧水灼灼、云雾缭绕,遥遥望去宛如云深处一阁,琉璃瓦白玉阶间浮云迤逦宛如雪气,一路沿玉阶拾阶而上,楼侧则有繁花似锦如云,团团缕缕淡紫桐花晕成烟霞,沾衣着袖,人间仙界。   相凝霜提着裙角,落了一肩的淡紫桐花,还未来得及拂去,面前已有侍者缓缓开了楼门。   她立在华堂前,神色淡而静,一簇淡红绡纱裙摆迤逦,便聚了这一路的繁花颜色。   楼门始开,她终于抬眼远远望去,却是微微一怔。   ……好多,熟人啊。   作者有话说:   之前谈了好几章恋爱,这章小相就打打人! 第59章 玉楼云山   衔月楼第十二层的大殿正中, 有一汪泉水,雾气袅袅,淡白若烟, 据传是昔年衔月楼创教祖师飞升之溪,为表恭敬,特地引池入阁, 供众人参拜。   而殿门一开,卷着淡紫桐花的风便从姣姣碧波迢迢青山中吹来,宛转拂过她带着清艳香气的裙角,软而凉, 又惊鸿一般掠过水面, 吹过琉璃廊柱、白玉阶梯……终于映上那双淡霁湛蓝、微微下视的眼。   云雾与水气氤氲, 淡紫桐花飘摇如雪, 在这样迷蒙而又美丽的烟气中, 她一眼就看进了他的眼中,像坠入一场梦。   梵声天上转,有人天上来。   玉阶之上, 素衣乌发的佛子正抬眼看来, 浅云霜地一般素净的衣角被风卷动, 飘摇, 又迤逦于白玉阶上,而他眉宇却极静,静如万年不变月色, 清淡而雅,仿佛永不为这世间烟云所惊。   然而他看到了她。   看到她提剑赴殿, 惊鸿烈羽, 眉眼灼灼如纷燃野火, 仿似终于拂去所有烟尘,风华无限。   他于是浅浅弯起唇角,隔着遥遥众人,对她一笑。   相凝霜也一笑。   …好顺眼,不愧是她要搞的男人。   一笑终于泯去身上多日沉积的杀气,眉眼软而艳,同时也笑得半点不顾忌,殿内一众人将这段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一个个都神情微动,藏了一肚子的心思。   高居主位的衔月楼楼主是个性子冷清的人,从不理会江湖上各类传闻韵事,此刻自然也没注意到这样微妙的气氛,只是整衣挽袖,略略一抬手。   轰然一声,殿门关闭。   折月宴自此始。   有侍者缓步上前,立在相凝霜身旁轻声请示道:“…请您入座。”   她点点头,慢慢走上前去,这才有心思去仔细打量殿内的其他人。   见了鬼了……熟人真的好多。   殿中以云池为界,云池以外是参宴的一十八名修士,而云池以内玉阶之上,是此次观宴的正道诸位大能门主,衔月楼楼主为主,因此居首位,其下则是洛长鹤,再往后看去,相凝霜一眼就看到了脸色铁青、仿佛见了鬼一般的长留长老。   …哈哈,冤家路窄,败坏心情。   她懒得再看,提裙往剩下的那个位子走去,似乎她来的最晚,其他的十七个位子都已经坐满了人,一干人等都神色晦暗不清的盯着她看,相凝霜恍若未觉,袅袅婷婷的绕过去,走动间绯红裙角旋出淡金的影,隐约比殿外的流云落霞还要好看几分。   到了位子,她轻飘飘落座,面前的青玉案上陈了数个盛着灵果的琉璃高盏,并一壶冷酒,酒香清淡微涩,隐约能嗅到桐花香气。   应该是衔月楼私藏的落桐酒,她舒舒服服倚着案,以手支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正欲饮时,案上却突然飘落一朵桐花。   寻常桐花大多是淡紫、浅白两色,这朵却是淡淡的粉,玲珑若指尖丹蔻,似乎是被谁灌注了灵力,轻轻飘飘跳上她的案前。   她下意识拿起来把玩,想到什么,抬起眼,正好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少年。   是楚白。   毕竟是前世折月的人,他自然也在这一十八人中。   他指尖也拈着一只同样淡粉的桐花,见她终于看过来,便轻轻朝她眨了眨眼,眼眸清透若有流光,精致唇角也含了一点笑意。   相凝霜也觉得好玩,想到赢了宴前春的少年剑修,一路上玉楼的时候,竟然还一心想着,为她寻一朵不一样的花。   于是她也轻轻一眨眼,算是道谢,仔仔细细的将那只桐花插在了自己案前。   这一番来往算得上隐秘,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等相凝霜回过神来的时候,阶上一众大佬似乎还在低声商量着什么事,她仰起脸看过去,正好又对上洛长鹤看下来的视线,便下意识又弯出一个笑来。   没想到他竟然微微一顿,半阖了眼,又转过去了。   相凝霜一愣。   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殿门忽又轰然而开,有人慢悠悠一路上了玉阶,又懒散斜靠在座上,艳而冷的眉眼轻轻一动,仿若迷离烟气散在玉堂前。   衔月楼主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扶山愿拨冗垂阅,至我楼观宴,实在难得。”   来人是浮迟。   相凝霜怔在原地,险些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只是她,席上其余修士也十分震惊,纷纷低声私语,不明白这届折月宴为何要邀妖族前来。   相凝霜没顾上听,过了最初那一愣之后,她倒是很快想明白了。   是因为魔族。   眼下四州二海四处都有魔气复燃,风云欲起,这个节骨眼上对妖族示好,可以说是有利无害。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虽说妖魔两界目前还不算敌人,但敌人也是可以培养的。   她想清楚关节,明白浮迟这一趟肯定是有要事在身,也不怎么怕他发疯了。   她刚放下心,座上浮迟却突然懒懒一笑。   他眉眼本就生的美貌锋利,这一笑更是将狐妖的种族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相凝霜看着都不禁恍了一下神。   下一刻,浮迟便慢悠悠开了口。   “…小霜。”他换了对她的称呼,在大殿之上旁若无人的亲昵,没有理会衔月楼主,反而笑吟吟的支着下巴望下来,“怎么瘦了这么多。”   相凝霜:……   谁来救救我。   众人看她的神色,也已经从古怪,升级到了隐隐的兴奋。   嗯…一切都和传闻对上了。   相凝霜整个人都要凝固了,完全说不出话来,浮迟竟然也就这么好整以暇含笑看着她,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令人十分尴尬的寂静,只有每个人的脸色不一,但俱变得愈来愈古怪。   在尴尬气氛到达最顶点时,终于有人开口了。   性情冷淡的衔月楼主没有辜负旁人给他的评价,冷淡得十分稳定,眼见浮迟不搭话,他也全无异色,只是语气平平的开始下一项流程。   “佛子…”他转眼看向洛长鹤,“请您为众人赐福。”   洛长鹤浅浅一颔首,同样神色淡淡,没什么神情。   有紫衣飘飘的侍从捧上灵水,举至眉端恭敬奉上,他垂下眼,伸出洁白掌心接过,抬指结了一个莲花印,顿时云散雾消,月明天净,一破群昏,得大光明。   不过只是轻轻一指,极简单一式,然而刹那间满室俱净,一众修士俱都感灵山清明,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为首的一人起了身,极郑重的上了玉阶,伏在座前。   洛长鹤在淡白如烟气的光晕中微微低眼,神色淡而悲悯,拈花一般点过灵水,虚空中轻弹三下,这才虚虚附上面前人的前额,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这是折月宴历来的规矩,宴前由大法华寺高僧为参宴众修士赐福散灵,除开仪式以外,更有凭借好风助上青云之意。   而这次折月宴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佛子竟然愿屈尊前来观宴,哪怕是最终没能折月,得一趟赐福也不算亏了。   修士一个个难掩激动的上了阶,相凝霜仍坐在位子上等着,她终于从那阵尴尬中缓过神来,皮笑肉不笑着狠狠剜了笑吟吟的浮迟好几眼,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到了她的顺序,连忙起了身上前。   一共九十一级玉阶,远远望去不甚高远,但真的拾阶而上时却实在需要走一阵子,她提着裙角低着眼默默数着台阶,看似十分庄严肃重的模样,心中却在分神想着:洛长鹤是不是生气了。   …应该有吧,看那样子很像。   她不太确定的猜测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洛长鹤真正生气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么心不在焉的想着,玉阶也快走到了尽头,她还在慢悠悠的上着台阶,倏然眼前一晃,视线中伸过来一只手。   洁白,修长,指尖如玉,在淡白光晕中近乎透明。   阶下似乎已经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相凝霜却已经愣住了,半晌才抬起头。   是洛长鹤。   他离座,下阶,俯身,低眼,迎她上前。   风卷起他素白如流云深雪般的衣角,于是他独有的清冷高远香气也将她温温柔柔拢在其中,明堂前众人静默,她只能看清他的眼,软而暖,比春水脉脉,将她融化成一颗花种。   她是开在他掌心的花。   她于是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放入他递过来的手中,反而微微俯下身去,伏在他掌心。   洛长鹤下意识,极轻微的动了动指尖。   为这簌簌的痒意,可惜指尖痒意一路到了心头,他只好轻轻颦眉,不可自抑般心神摇动。   轻点灵水,虚空三下,他轻轻抚上她额头,手势温存而轻柔。   ……仿若佛前初见,她一腔心事虚以委蛇,而他心如明镜,神色淡而凉,却也是这般手势温柔抚上她额顶。   现在想来,他那时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在借机试探,那么,他当时是在做什么呢……   相凝霜一瞬间若有所悟,然而还没等想清楚,洛长鹤已经收回了手。   与之前一样,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仅仅只是赐福,再无一点多余的动作。   她回过神,情不自禁软了神色,放下了最后一点犹疑。   他亲身下阶、离座来迎,是出自他难以抑制的本心。而他不暗地给予她任何一点帮助,未曾自作主张大包大揽试图干涉她任何,则是对她的尊重。   倘若你真爱一树繁花,自然是爱她于枝头自在秾艳,不是要将她折下养在膝前。   “多谢…”她微微仰了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眼眸湿润迷蒙,像含了一汪水,“…上座。”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一夜风折   满殿俱静。   底下坐着的一干修士好几个都已经张大了嘴巴合不住了, 稍微注意些形象的还勉强打了折扇遮着,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递一个眼色:   这这这……实在不成体统。   佛子之于四州二海的所有人来说,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意象, 名重天下、惊才绝艳而又遥不可及,无论是什么情况,只要他在, 只要他高高在上于莲座低眼垂怜世人,则四州定,二海平,人心稳。   这是经年累月根植于所有人脑海中的意识, 因此此刻, 眼见着佛子竟然离座下阶, 亲自持贱役以迎, 好些人心中都漫起些愤愤来。   定是那妖女勾引…!   众人愤怒的将视线转过去。   然后便透过氤氲水雾, 看到了他们口中的妖女正微微仰起下颔,眼波流眄若流月的双眸湿润晶莹,一个略略侧过来的角度, 肤极白发极黑, 目光迷蒙, 眼波如水, 明明是在专注的注视着她面前的佛子,却不禁让每个人都晕晕乎乎一瞬间生出猜想:她方才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嗯……   众人愤怒不起来了。   那惊鸿一瞥的一个侧脸,便仿若盛夏时节忽然落下来的雨一般, 几乎让人刹那间便醒了醒神,心境也变了些, 于是回过神来再细看面前的场景, 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平和理智了不少。   其实……这俩人也没做什么啊对吧, 佛子这样的人物,一举一动自有其深意在,旁人岂能自以为是胡乱揣测,况且这个妖…这位姑娘,行事举止也十分妥帖啊,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   还有就是……现在这一幕,实在是赏心悦目。   众人仍旧是心思不一,但都直勾勾看着玉阶之上的状况,同时不约而同的从芥子戒中摸出了玉简。   修士之间为了方便通讯,每个人都会备着许多传讯玉简,而在此之上,许多个有钱有闲又会玩的修士还制出了更高级的玉简,名叫拾烟简。   名字起的很风雅,功能却很实在,其实就是一个可以多人传讯的玉简,最开始的时候最多只可以支撑一个几千人的门派同时传讯,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已经可以同时容纳几万人叽叽喳喳说话了。   年纪大些的修士仍然将拾烟简用作门派内部的任务通传令,而年轻一辈的修士,已经把这玩意当日常消遣用了。   此刻几个年轻修士偷偷摸摸一打开拾烟简,争先恐后涌出来的讯息便几乎要挤爆了拾烟简,草草看一眼,关键词十分显眼,满屏的“佛子”“栖霜谷”“妖女”。   没想到啊,在场一个个都人模人样的,竟然早就叭叭叭在拾烟简上发了言。   在座的有个小姑娘,年纪轻性子也跳脱,此刻眼见着无人注意,便偷偷将拾烟简藏在袖中,调好了角度念了个诀,将眼前这一幕定了个影。   连定了好几下,她又偷偷摸摸欣赏了好久,这才静心挑选了其中最好的几张发出去,还十分矜持的取了个低调的题目:“字少,图多,速看。”   发出去不过几息,就已经涌出来几百个修士回复,一色的“噫吁嚱”“呜呼”“嗟”以及“还请阁下细细讲来”,小姑娘十分有神秘感的一个也没理会,只是退了出来,继续看讯息打发时间。   很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做了这种缺德事,她一路看下来往自己的拾烟简存了无数幅画像,并且重点保存了能看清漂亮姐姐脸的,打算回去找个靠谱画师描几幅出来挂着。   眼看着除了不断涌出来的震惊感叹瞠目结舌大惊失色之类的无意义语气词以外,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她正要收回拾烟简,突然又看到了一则讯息。   和她发的一样,是有画像的。   她忙点开来看,立刻便眼前一亮:好啊,竟然是从没见过的角度。   这布局,这结构,这色彩,这角度,简直是美仑美奂丹青圣手……欸,不对啊,怎么会是这样的角度。   小姑娘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偷偷摸摸抬了头,仔细比对了一番,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劲。   ……这个角度,不是他们这个位置能有的,很明显是…从上往下。   她今日第二次受到了冲击,抖抖索索的把拾烟简藏了回去,又鬼鬼祟祟以袖掩面,把玉阶之上每一个姿态端庄神情肃穆的大佬看了个遍,哦,不对,那位扶山的殿下可一点都不端庄肃穆,不过他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底是谁呢。   ……唉,清醒一点吧,怎么可能呢。   小姑娘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而正正好与此同时,玉阶之上高居首位的衔月楼主,正神情严肃、目光端正的将自己的拾烟简收回袖中。   他十分满意。   身为百年世族楚氏的家主,他自诩算得上是个风雅人物,审美水平自然也是十分之高的,眼见这样美貌的两人凑在一起,不着一言也是一段风流香,如此乐事一桩,怎么能不留些纪念。   这个潜心追求美好事物的老头,此刻虽然仍然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其实心底已经急得不行了,恨不得立刻就闭殿赶人冲回自己的洞府铺纸研墨画他个三百张。   众人一番折腾,其实也不过几瞬而已,相凝霜道过了谢,正正好对上了洛长鹤的眼睛,只觉得满心都软成了水,两颊也红扑扑的,却到底清醒,没有什么迟疑的往后退去。   洛长鹤下意识指尖一动,是一个近乎于挽留的姿态,却只留了一掌心的淡淡香气。   满心的澎湃爱意被强自压下,他于是轻轻垂了眼,回身拾阶而上,神色依然淡而凉,如同夜中落了雪的玉佛,无人知道,他其实掌心微热,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衔月楼主眼见着这小姑娘进退得宜,不曾因佛子厚待而有所矜傲,很有分寸,心下更是满意,仍惦记着自己的画,便轻咳了一声,打算开始赶人:“赐福已毕,那么……”   话刚说到一半,一旁却横斜出来个声音。   “本座不明…”说话的是长留来此观宴的长老,更是相凝霜的老熟人——素玄,他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发难,尾音拖得很长,似笑非笑道:“佛子为何…竟对一干少年才俊,不曾一视同仁呢?”   衔月楼主:……   这个老东西挑事也不会挑时候。   这话一出,本就极静的大殿内顿时又更静了些,连呼吸声都依稀可闻,不说底下坐着的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就连上面坐着的一圈有头有脸的大能也闭紧了嘴巴,毕竟佛子地位尊崇,长留又是如今的正道第一派,哪个也得罪不起,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还是装鹌鹑吧。   但其他人可以闭嘴看热闹,做东的衔月楼主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只好臭着脸说场面话:“素玄道长此言差矣,佛子渊清玉洁、琨玉秋霜,屈尊至宴,如此殷殷之谊,我衔月楼上下实深惶恐,非只言片语所能鸣谢,道长如此实在偏颇。”   素玄一听更不爽了,立刻反唇相讥道:“众人眼见,佛子下阶亲迎,本座如何偏颇了?”   他这句怼的是衔月楼主,实则眼神还在轻飘飘往洛长鹤身上落,奈何洛长鹤只是低着眼,拨弄腕上的持珠,神色冷淡到甚至有些恹恹,恍若未闻似的。   他其实一直都是尊贵冷淡的人物,只是对着相凝霜时才温和柔软的不像话,至于无关的旁人,能得个眼神都算稀罕。   素玄被无视了个彻底,原本三分火气也成了八分,强压着脾气直愣愣道:“佛子,可是我所言不实?”   洛长鹤终于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浅浅含笑,如玉面容隐隐生辉,却又朦胧,仿佛隐在云雾之后的弦月:“我不过一介方外之人,行事只凭本心。”   话说得云遮雾绕,但意思很明白:   我喜欢,你管不着。   素玄气得脸都红了。   他碰了个软钉子,却实在不敢对着洛长鹤顶回去,只好掉转枪头,找本就看不顺眼的软柿子相凝霜撒气,一拍案几喝道:“大胆妖女,行事悖逆狂妄,本就为我长留扫地出门,今日却敢至折月宴上,何其无耻!”   一众修士被这突然的一下吓得一抖,下意识去看相凝霜的反应。   相凝霜…相凝霜根本没听到。   不是她故意装聋,实在是她从前在长留被素玄骂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对他这种暴起吼人下意识免疫,更何况她刚刚走到自己位子旁,还正在转来转去的找东西。   怎么不见了……   她只好侧过身,压低声音问一旁坐着的人:“阁下,你有没有看见我案上插着的那支桐花?”   被她称作阁下的年轻修士眼神惊悚的瞧着她。   她这句话自认为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此刻殿内静得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句话便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连玉阶之上正饶有兴致看着她的浮迟都终于忍不住了,轻轻笑起来。   素玄顿时怒火中烧,脸都要绿了。   相凝霜:?   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素玄就已经自觉蒙受了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般重重一挥袖,下定决心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妖女个教训。   他刚一出手,浮迟便神色一冷,倏然一抬指,拦下了那一道流光。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似乎是一个淡而暗的影子,氤氲混杂在迷蒙水汽之中,缥缈虚无,然而下一瞬,便轻轻落在了素玄的脉门。   倏然一凉。   仿佛骨头里被灌进了霜雪生铁,又好像颈侧被轻轻搁上了刀尖,连杀意都起得毫无烟火气,却一瞬间让人从头到脚都僵在原地。   素玄不敢再动弹,只是慢慢的、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洛长鹤。   视线对上的湛蓝淡霁眼眸,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晦暗,仿若八荒之下不见日月的暗河。   素玄愣在原地,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刻他再看,佛子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略偏了头轻声对衔月楼主说道:“今日宴前春初毕,众人皆疲惫不堪,且散了宴休憩吧。”   这话说得衔月楼主深以为然,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便立刻起了身,简短吩咐了几句明日的安排,便示意散宴,众大能门主俱都称是,起身互谦,彼此都默契的不去理会素玄。   倒是相凝霜,直到这个时候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刚刚素玄发疯未遂,心下正觉得好笑,身旁一直侍立着的紫衣侍从突然扬声喊道:“躬身——”   哦,是那群大佬下来了。   相凝霜没什么所谓,随众起身俯首,眼看着为首的衔月楼主的淡紫衣摆轻轻拂过地面,正百无聊赖之际,又看到一段素白衣袂迤逦于乌桐木地板上,衣摆无风飘然,晕起清冷香气,淡淡缟羽,浅浅霜地,再往上看则是半隐在袖中的一只手,玉雕雪砌般精致而美,腕上半缠了乌檀木持珠,正一颗一颗的拨弄。   手也这么好看……   她刚生出个念头,突然又觉出不对劲来。   这只手是右手啊……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行字已经莽撞从她脑海中冒出来:   “…要是您不愿意,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您便将持珠佩在左腕吧。”   那佩在右腕的话…意思就是……愿意的。   愿意什么来着…   她脑子忽然晕晕乎乎的,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究竟是愿意什么,下意识抬起头来,没想到却正好对上洛长鹤看下来的眼。   视线相对,他神色忽然柔和了几分,随即轻轻启唇,无声说了几个字。   相凝霜愣了半天,好半晌才一瞬间福至心灵,他说的是…“今晚…等我。”   她的脸轰一下红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说的是,愿意…看尾巴。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今晚好乱   今夜月色朦胧, 上弦月光晕浅浅映晚风吹过窗纱,珠帘玉钩簌簌作响惊破一室沉沉烛光,于是浴桶中懒懒支腮的美人换了个更散漫的姿势, 借一盏灯透过屏风看窗外月晕。   相凝霜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   ……怎么还不来。   她把迷魂阵都摆好了, 就等着小孔雀来自投罗网,水都快凉了。   她等得无聊,便随手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了银梳,一面松松拢着散乱的鬓发, 一面开始胡思乱想:洛长鹤说的看尾巴…应该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有点怕她这边翘首以待摩拳擦掌的, 结果等会洛长鹤过来, 熄了灯放了帘子, 他嘭一声变成只小孔雀, 唰一声一开屏:看!我的尾巴是不是很好看!   …那就坏菜了。   相凝霜越想越偏,细细的眉都皱了起来,正欲放下银梳之际, 外间的门却叩叩轻响了两声。   ——来了!   她正欲起身披衣, 想到什么又懒洋洋缩回浴桶, 趴在桶沿半偏了头, 含笑轻声说道:“怎么还敲门?”   这一句话透着点倦意,但似乎又含了氤氲潮湿的水汽,因此她原本就微哑的声线更加缱绻暧昧了几分, 门外人闻言也不禁愣了一愣,半晌才又谨慎的多问一句:“…我可以直接进来吗?”   声线很低, 带一点明显的颗粒感, 却仍能分辨出是少年的声音。   ……是楚白。   相凝霜差点摔倒在浴桶。   “等等等等啊——”她慌里慌张跳起来, 随手扯了衣裳,“先别进来,我我马上就出来!”   门外正要抬起手来的楚白闻言微怔,神情微微一变,却仍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半晌,门终于从里面推开。   相凝霜顶着一副略显尴尬的神色开了门,先干巴巴的打了个招呼:“…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过来?”   她发尾仍带着水汽,容色也不同白日时光艳,反而在淡淡月色中显出一种极动人的素净清雅,一看便是刚刚沐浴过,楚白略略一顿,不禁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明日是你的生辰。”   相凝霜一愣。   楚白便弯了弯唇:“怎么,忘了吗?”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最近事忙,确实是不记得了…多谢你记挂。”   她从来都是如此,意浓时甜言蜜语,没兴致了便比谁都生分有礼,楚白也早已清楚这点,因此也只是低眉一笑,继续说道:“明日折月宴开,估摸着你会没兴致估计这些,便想今晚将…东西给你。”   他边说,边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方锦盒递过来,虽然不清楚里边是何物件,但从外溢的灵气也能得知不是凡品。   相凝霜下意识一让,推拒道:“不用了,你能记挂着便已经很好了。”   楚白似乎早就料到她不会轻易接,仍然不紧不慢的温声说道:“若你现在不愿接,那我只能明日在演武场上给你了。”   其实算一句小小的威胁,但他话看似说的厉害,神色却既可怜又忐忑,连握着锦盒的手指都紧张得用力到发白,相凝霜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半晌才抿个笑出来:“好吧,多谢你了。”   垂头丧气的美貌小狗顿时眼睛一亮。   她看得又忍不住叹一口气,算了,大不了之后再寻点由头还回去好了。   楚白这个小孩果然不负她说他很乖的评价,此刻眼见着相凝霜收了东西也不贪心,弯着眼睛催她:“好了…快进去吧,夜间风凉,当心吹了头疼。”   相凝霜如此强壮勇猛的一个修士,当然不可能被这点小风吹出毛病,但楚白都这么说了,她正好顺水推舟点点头:“好,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一路小心。”   眼见着眼前这扇门复又阖上,凉风又起吹落一地杨花,楚白终于低下眼,又抬起手掌轻轻触上门扉。   “…愿你岁岁今朝。”他声音放得很轻,半晌又轻轻一笑,“也愿我自己,岁岁有今朝。”   愿下一年,下一岁,她仍然愿意像今日这样,见他一面。   ……   相凝霜有些焦虑的走回了里间。   楚白送她的礼物被她暂且收进了芥子戒中,打算有空时再查看,今晚是没这心情了,她在内间来回踱步走了好几趟,抱着臂一脸凝重的盯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浴桶。   水雾缭绕,暖香靡靡,很适合干点坏事。   ……要不要再进去等?   她严肃思考了半晌,也没决定下来,出师不利的相凝霜决定先冷静一下,又再原地转了几圈,还是觉得不行,便顺手端起案几上搁着的杯盏一饮而尽。   ——咳咳咳!   见鬼,喝错了,这是酒。   酒液清澈澄明若流泉一般,盛在剔透无瑕的岫玉杯盏中,比月下雪还要清透三分。这是她今晚专门准备的烈酒,本来是打算在洛长鹤一进门就灌他几杯的,没想到是她自己先遭殃。   这酒太烈,她又不明情况下灌了一整杯,饶是酒量再好此刻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晕眩,喉口更是辣得她缓不过劲,双颊都因此晕出淡淡红云,她一时晕晕乎乎走不到榻边,只好撑着浴桶的桶沿,暂且缓上一缓。   谁曾想越站越晕,她浑身都软趴趴的,跟个软面条一样顺着桶沿滑下来,天旋地转醉得不行,她勉强凭着仅剩的一点理智想从芥子戒中摸出枚清心丹来吃,刚略一转身,余光便瞥到一方素白。   是素色的、流水一般的衣袂,正轻轻飘在梨花木窗棂,被清冷月色一衬,干净得像山尖一汪雪。   她脑子仍然混沌着,这个时候才察觉到有人正靠坐在窗边,但因为迷迷糊糊感觉到气息熟悉,她又极其敏锐的捕捉到了素色衣衫这一关键要素,于是很快便反应过来。   …这次肯定是洛长鹤了。   她一瞬间松懈下来,更觉得自己软绵绵像一团新摘的棉,晕乎乎抿一个很甜蜜的笑出来,却连把身子扭过去都做不到,于是只有一桶热水悠悠接下她盈盈眼波。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她其实本来想正经的说一句的,但奈何眼睛弯弯,声音也又软又甜成了块饴糖,听一句耳尖都变得黏黏糊糊,连带着一路下去,心头一颤。   “我等了你好久。”   浮迟愣了愣。   他漏夜前来,本是想提前贺她生辰,因着念及许久未见,他心中也踌躇,白日里烟气迷离的打扮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想了半晌,他最终换了身未曾有过的装束。   绝对没有要模仿那个劳什子佛子的意思。   …好吧其实有一点,不过妖族本就没什么普世的道德观,更何况是求偶这么大的事,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既然阿霜喜欢这幅调调,他当然也可以。   他本身还是白狐呢,毛可白了。   但谁曾想他刚翻身跃过窗棂,拨帘抬眼,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内室水汽氤氲缭绕,她在这样淡白朦胧的水雾中倚在桶边,是背对着他的姿态,他只能看见她乌黑光泽流水一般的发迤逦,而雪白修长脖颈被衬得更白,晶莹的水珠从她发间落下,正正好落在她脖颈后突出的那一小块骨头上,可爱、又玲珑,而晶莹水珠仍在一路下滑,沾湿她浅浅雪青色外裳。   空气中酒香四溢,浮迟想明白了她怕是有些微醺,因此才可怜兮兮的坐在地上,心下立刻便起了满腔怜惜,又听到她说在等他的话,欢喜得狐狸耳朵都快要冒出来。   他连忙从窗边跳下,半跪在她身边,阴郁美艳的眉目软得一塌糊涂,先小心翼翼扶正了她鬓上歪斜的钗环,这才作势要抱她起来,低声道:“怎么喝成这样…”   相凝霜后知后觉的一愣,这声音……不对啊。   她立刻推开他的手,挣扎着要回头看,然而因醉酒而使不上力的身子,连这样的动作都软绵绵的,像是小猫不开心时不痛不痒的一爪子,浮迟看了更觉得自己一颗石头心都软得不像话,轻笑道:“好好好,是我不对,那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草。   相凝霜两眼一黑。   她终于听出来了,怎么会是浮迟!   今晚她的房间里是开庙会了吗,怎么每个人都要来这点个卯。   “你先起来…”她扶着额,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炸了,“起来说话。”   但浮迟这会已经是一只恋爱脑上头的狐狸了,此刻正一眼不瞬的看着她微红的双颊,心中全是阿霜好可爱阿霜怎么会这么可爱在滚动播放,闻言根本没听清楚,下意识俯下脸去:“嗯…?”   倏然,烛光一暗。   一脑门官司的相凝霜都一愣,下一瞬便觉得整个房间都冷了下来,她没来得及回头,只是怔怔看着眼前那只害她醉酒的岫玉杯盏——   裂了。   又碎了。   相凝霜傻了。   浮迟早已在几乎同时便警觉的转了头,一眼便看见门口立了个人,身姿挺拔修长若玉树,素白袈裟霜雪一般散了一地,冷,又遥远,明明站在眼前,却仿若山巅孤雪天上冷月,无人能及。   ……并且似乎,心情也不大好。   情敌心情不好,浮迟自然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他于是微微一笑,掩饰不住的得意:“佛子实在来得不巧,我正与……”   轰然一声!   等到相凝霜回过眼,她就看到浮迟已经被重重扔了出去。   ……好家伙。   她傻在原地,愣了半天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徒劳的伸出手试图解释:“其实是个误……”   眼前一花,浮迟又飞了进来。   他这一下也来得杀气四溢,然而洛长鹤面色更冷,下一瞬就要杀人的那种冷,重重一拂袖又挡飞了浮迟,抬指便捏了个诀,立时撑起一道结界,将还火急火燎往里冲的浮迟关在了外头。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杀气腾腾,全然不同于他以往的作风,相凝霜已经彻彻底底傻在了原地。   房间里一片狼籍,她眼睁睁看着洛长鹤冷着脸一点一点看过室内布置:水汽氤氲的浴桶、半泼半洒的酒盏、迤逦一地的外裳…   一瞬间理智战胜了酒精,她立刻一举手,大声捍卫自己的清白:“我刚刚是把他认成你了!”   洛长鹤终于看过来。   他似乎是静了片刻(相凝霜觉得他在深呼吸),半晌,他才慢慢走过来,一步、两步…站定在她面前。   死一般的寂静。   相凝霜有点惴惴不安,正打算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洛长鹤突然开了口:   “…地上凉,先起来。”他神色依旧冷着,说话的语气却有意放得很温和,边说边蹲了下来,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清心丹递给她,“…难受吗?先服了这颗。”   伸过来的指尖如玉如贝,玉雕雪砌一般,可相凝霜知道,他的指尖是软的,软而凉。   她抬起头,眼睛弯着嘿嘿笑了两声,模样很傻气,却看得洛长鹤指尖忍不住一动。   …想摸摸她的脸。   但他没动,他到底还生气着,他打定主意这次得生气久一点,不能阿霜一笑就被哄好。   “…我自己起不来。”   相凝霜却一点也没有心理负担的耍赖皮:“你拉我好不好?”   洛长鹤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的神情终于变了,露出一点纵容而又无奈的神色,是旁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到的,很快他便伸出手,以一个很温柔、很小心翼翼的姿态牵住她的手,轻轻一拉——   相凝霜用力把自己送进了他的怀里。   洛长鹤不意她突然动作,竟然被她撞了个趔趄,结结实实的倒在了地上,于是两人更是严严实实贴在了一起,她带着水汽的长发散了他一肩窝,额上唇边的水珠也一滴一滴落在他眼下,而他的手依然牢牢按在她腰上,极纤细的一段,要折断在他手里一样,连同撞上来的温软,几乎要让他也醉在她眉眼里。   他下意识偏脸,平着声音道:“先起来…”   啾——   相凝霜捧起他的脸,结结实实亲在了他唇角。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人间心事   洛长鹤愣住了。   相凝霜眼睁睁看着他足足愣了半柱香, 随即,耳廓慢慢的红了。   其实并不是耳廓先红的,而是从她亲吻过的唇角一路悄然漫上侧颈, 到最后是半隐在鬓发中的耳垂。   他这个人实在太冷又太静,遥不可及到世间诸般颜色都难沾染他哪怕一寸衣角,而此刻如雪如玉肌肤洇出淡淡的红, 蓝如羽扇的眼眸也晕出浅浅水光,柔软唇线抿得很紧,整具身体也僵得不成样子。   小孔雀被亲懵了。   相凝霜好整以暇盯着他,视线直勾勾的, 半晌洛长鹤才终于被盯得回了神, 整个人依旧恍惚得要命, 修长漂亮的手指还在无意识用力扣着她的腰, 口中却仍轻喘着推拒:“先…先起来。”   口是心非。   相凝霜早就不爽他这毛病, 于是她弯着眼一笑,以肘支起了身子。   察觉到身上的人似乎听了自己的话要起身,洛长鹤下意识手指一蜷, 不仅没松口气, 反而一瞬间心头一空, 又被汹涌而至的满腔恶劣独占欲填满, 连眸色一瞬间都暗了几分。   …不能放开。   怎么能放开呢。   她是生在他血肉中的花,哪怕是剜血刮骨,亦不能分离。   他神色慢慢暗下来, 沉沉暗室中便显出一种十分烟水迷蒙的神色,指尖则无意识的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她脊背, 沿着脊椎的骨节仿若抚摸猫儿, 相凝霜被摸得半边身子都软下来, 撑不住又俯下身来,出其不意的一下——啾。   她又亲在了他的耳廓。   洛长鹤又愣了一愣。   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喘息了一声,眼尾红了一大片,是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艳色风流,眼眸也湿润,他轻喘着看了她一会,直看得相凝霜自己也晕晕乎乎得不行,才突然又微微一仰下颔不再看她,牵动本就精致流畅的一段脖颈线条愈加惊心动魄。   是一个很脆弱,同时又很诱惑的姿态。   像情热至濒死的鹤。   她很明显的感觉到洛长鹤动了情,整个人都敏感僵硬得不行,却仍在强自忍耐着,相凝霜觉得好玩——同时忽略了自己也红着双颊,又低下身去趴在他胸口,轻声说道:“…你掐得我腰好痛。”   洛长鹤倏然收回了手。   他自己都生出几分不可置信,放下手的那一瞬间才后知后觉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连指尖都有些发麻,于是立刻便生出些不安,哑着嗓子说道:“…抱歉,是我……很痛吗?”   相凝霜依旧笑眯眯:“痛得很,估计都留印子了,你要……”   她本想说你要看看吗,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因为她感觉到,洛长鹤又轻轻牵住了她腰间的衣带,动作很轻,像小猫无意识圈过来的尾巴尖。   她愣了愣,又觉得好笑,下意识去看洛长鹤的神情,没想到他仍是那样半低着眸看她,湿润又温柔,应该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又似乎只是被这样的亲近刺激得无法思考,他神色竟然可以称得上迷茫,就这样迷迷蒙蒙、又无比靡丽的看着她。   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又揽住了她。   因为太想亲近阿霜了。   这就好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三日三夜滴水未进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汪清泉,而且这汪清泉还哗啦哗啦往他身上跳,怎么可能忍住不喝呢,哪怕是最乖最擅长忍耐的小孔雀,这个时候也要抑制不住地用自己的喙部亲近水面,再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一汪清泉打包带走。   全都是他的。   洛长鹤微微垂下眼,视线一寸一寸看过她光洁的前额,流眄的眼波,散乱花瓣一样鲜妍而柔软的唇角。半晌终于忍不住,突然抬起手,轻轻抚过她半边肩膀。   他手中捏了个洁身决,掌心隐隐有淡白辉光,往返几次,倒把相凝霜看得一愣。   她偏头,不解的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妖族凭气息辨识同族。”他唇角压得很平,极力想掩饰自己正在吃醋这一事实,“你身上…有妖气残留。”   相凝霜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正在擦来擦去的自己那半边肩膀,刚刚被浮迟碰过。   …太可爱了吧。   若真有什么妖气残留,相凝霜自己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过就是他醋了而已,像闻到主人身上有其他气味的小猫,哼哼唧唧要将那味道蹭去。   室内香气迤逦,而他身上清冷香气却更好闻,软而凉的将她包裹起来,她忍不住埋在他领口,小狗一样狠狠吸了好几口,又凑去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腰上好像真的被你按出印子了…”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半偏了脸看他,甚至不用多做任何情态,便是一段极美极软的风姿,何处不可怜,“你要不要看看?”   图穷匕见了。   真的,相凝霜觉得今晚自己的自制力已经很值得敬佩了,这么好看一男人摆在眼前,不做点什么也太不正常了吧。   她这么想着,手已经不老实地抬了起来,轻轻摸过他眉骨、鼻尖,最后停在唇边摩挲,力道很小,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几乎让洛长鹤感觉到,她在珍惜他。   小孔雀已经彻底晕菜了。   他全凭本能的偏了偏脸,用柔软微红的唇线轻轻去蹭她的指腹,温驯而欢欣,蹭了两下又下意识轻轻一吻。   其实也不算个吻,更像是鸟雀的本能用喙部亲近,唇瓣软软一碰,既像吸吮又像舔吻,相凝霜一瞬间便指尖一麻,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扣住了她的手。   十指交缠,他把手指挤进她的指缝,黏黏糊糊的摩挲,微微皱起的眉端漂亮得不像话,他轻轻摇了摇头,十分忍耐,却又强自清醒的说道:“不…你明日还要参宴比试…”   洛长鹤其实不是非常清楚…那具体细节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也完全知道,过了之后可能会…嗯,让阿霜有些不舒服,明日折月宴上的比试不是易事,他决不能让阿霜冒这个险。   可相凝霜很不理解。   她自认自己是一个很勇猛、很强壮的修士,区区搞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影响到她,而且还是搞美丽小孔雀,说不定她明日还会更加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她于是抬眼,很豪爽的申明:“没事的……”   话说到一半她一顿。   不对,她忘了南客,或者说是小黑孔雀。   那完全是个大变数,万一正…那什么,他突然冒出来怎么办,而且连她都能感觉到南客修为愈来愈高,说不定有天,他就能凝出实体。   相凝霜放肆的畅想了一下。   ……不行,不行不行,太要命了,那样她可能会沦为被孔雀妖吸干阳气的小可怜。   但又一次让煮熟的小孔雀飞走,她又实在不死心,便哼哼唧唧的耍赖:“可是我的腰真的好疼…”   洛长鹤却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这样下去折磨的是他自己,狠心起了身,干脆的将她也给扶了起来,顺带还十分正经的替她整理好了散乱的衣物。   相凝霜开始咯吱咯吱的咬牙,是气的。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合欢宗那些女修都大骂佛修难搞了,这定力也太不是人了,反应都起得那么厉害竟然还能把她推开。   她越来越觉得他真是矛盾,或者说非常善于忍耐,明明从来都清风月白,面对她时却总是一撩拨便难以自抑,而明明情动至此,却还要因为可能影响到她而强自隐忍。   ……突然又不气了。   她一番神色变幻很明显,洛长鹤静静注视着她,忍不住轻轻一弯唇。   其实,他也有私心。   不只是为了她明日的折月宴,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并不想要一晌贪欢,不想要幻月空花一般的春风一度,他的确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他想要她爱他。   阿霜此刻应当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愿意与他亲近,不会耐心听他讲话,更不会痛他所痛为他落泪。   但也只是喜欢。   阿霜是很善良、很心软的,漂漂亮亮的开花,欢欢喜喜的待人,她喜欢山,喜欢云,喜欢明媚的日光,对于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不吝于给出善意和驻足停留。   然而他不想要,不想要她也同样这般轻飘飘的喜欢他,亲近他,最后再轻飘飘的离开他。   云收雾去,不知一路山洪带雨。   不过没事,他最擅长等待。   在雪山那一世,他能以三千年精血浇灌等她开花成灵,这一世,他当然也能等到他掌心开出的花儿,又宛转回望于他。   洛长鹤忍不住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发,却又克制一般更端正的坐起来,开口道:“是我不好,来得迟了些…”   相凝霜觉得他在转移话题。   因为他整个人还带着一点动情时的情态,慵慵的艳,眉眼也湿润的近乎靡丽,想必是在强自压抑自己,好让自己表现得不要那么糟糕,她于是也由他,顺着问下去:“是有什么事吗?”   洛长鹤顿了一顿,轻轻点点头。   随即他一抬袖,指尖缓缓晕出一道光辉,光晕淡去后,相凝霜面前便正正摆了一方剑盒。   她有些不明所以。   这方剑盒的样子她是很熟悉的,或者说是个修士就认识,这是每个修士初入道尚不会隐匿本命剑时都会用到的剑盒,基本算是新人必备良品。   “这是?”她微微偏头问道。   洛长鹤也偏头看她:“…打开看看?”   好像是礼物哦。   她忍不住又笑起来,将剑盒抱过来放在膝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突然笑道:“我怎么觉得这盒子和我从前用的那个有些像,上座不会是去长留拿来的吧?”   从前称呼上座,言语里尽是敬而远之,这时候一句同样的上座,却尾音都是软的,含着笑意的亲昵。   但她当然是开玩笑,这剑盒是最低等的法器,人手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哪分得清谁是谁的。   她看得认真,便没能注意到一旁的洛长鹤闻言低眉,浅浅一笑。   浅淡,又寂寥,怀了无数人间心事。   这方剑盒确实是阿霜的。   那年他自尸山血海里挣扎而出,破七尺莲座魔障,斩寺中数百佛修,那夜深雪漫阶,众人畏惧跪伏一地,他雪白袈裟被火与血沾染,灼热如心坠荒冢,身如白骨。   他终于生出魔障。   他起身出山门,跌跌撞撞上长留,一心想见她一面。   想问她为何食言一去不回,想杀了她。   …但更想让她看看他的模样,想被她用指尖轻轻蹭过颊边,想死在她手中。   佛不救他,只有她能救他。   然而他伤重,半路上便支撑不住变回原身晕倒在地,再次醒来时,梦一般看见她的眼睛。   “…哪里来的这么可怜的鸟雀?”   她鬓发如云,眸也温柔明亮,细腻指尖小心翼翼抚过他伤重的翅膀。   她果然忘了他,却仍然救了他。   一方随身盛着贵重本命剑的剑盒,被她布置成暖和又柔软的窝,安置好伤痕累累的他。   那一日其实并无明媚日光,阴云密布,水汽湿润,她随手施救,低下头时微微垂下的发丝落在他尾羽里,极近。   她不知道,为了这点距离,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同样不知道,这方平平不起眼剑盒,他小心翼翼珍藏百年,终于于此刻得见天日。   相凝霜看完了这剑盒的模样,终于抬起手,珍而重之掀开盖子。   闻到熟悉气味的那一刻,她便轻轻一怔。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好滋味   香甜的、带着糯米与豆粉香气, 暖融融的从盒盖中飘出来。   相凝霜顿了顿,有几分犹疑地打开了剑盒,映入眼帘便是一盏小小的白瓷碗, 碗中盛着的小食外皮金黄,每个都均匀粘着一层白芝麻,松甜酥脆。   她还知道, 如果咬开的话,里边是雪白细腻的蜂窝状糖心,绵软易化,蓬松若蓼花果实。   是东境很寻常的吃食, 蓼花糖。   她怔在原地, 本来是想笑的, 却是慢了半拍才微微弯起唇角, 语气都似乎被饴糖的香气浸得温柔, 也粘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想起来送这个…”   洛长鹤半抬了眸看她,清冷羽扇蓝的眼眸被烛火一映, 仿佛有粼粼水波, 他答非所问道:“…吃过这个吗?”   何止是吃过。   她眸光渐渐朦胧了些, 半支了颊回想:“……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还小,不太能吃苦,同门之间也偶有龃龉, 因此便总是往山下跑……现在想着真是傻,被抓回去后还要罚跪。”   她说着浅浅笑起来, 是很静美的模样。   洛长鹤却并没有笑, 只是仍然安静看着她, 霁色眸中有淡淡怜惜。   怜惜她从来说得轻描淡写,不明言其中晦涩。   她是花木化灵,在修士之中本就算得上异族,又天资甚高,那些所谓的同门偶有龃龉,其实不过是日复一日细碎而磨人的辛苦。   相凝霜还在回忆,抱着膝盖安安静静的:“…有一年冬日,我记得很清楚,是上元节的前一日,我在山下逗留不愿回长留,又因为正值年节,大大小小的铺子都关门了,也无处可去,便一个人站在桥上饮酒看雪。”   “站了一会,桥上来了一位小公子……”她支着下巴仔细回想,“…没有修为,应当是普通人族,十五六的年纪,说是家中亲长探亲没能及时赶回,家中只余他一人,年节下实在孤寂,便出来走走。”   “…其实也就说了这几句话,我那时没什么与人闲聊的心思,那人也话少,只是也站在桥上,看了半夜的雪……待到天际微白时,他分给了我一碗蓼花糖。”   “现在想起来真稀奇,都一夜了,竟然还热着…”她轻声说道,喃喃低语一般,“…很甜。”   多年前那一夜萍水相逢,她正值最潦草孤寂的年少,怀一腔心事看晦月当头、霜雪满河,却意外和一个陌生人同看了一夜的雪,被赠了一点尘世的甜。   那夜过后多少年,她买过许多碗蓼花糖,却再无那一夜的滋味。   话语尾音悠悠,宛如枝头繁花落入谁心头,洛长鹤微微低眼,神色温润的像一片云。   她原来还记得。   只要记得便好,他其实并不希冀盼望其他,她只需要尝过那一点甜,无需知道那夜天将破晓雪至初晴,他站在桥下看她离开的背影,有多想为她拂去那一肩雪。   “…尝一尝?”他轻声开口,语气清淡,苍白指尖点上白瓷碗沿。   相凝霜依言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先是江米与豆粉的香气,随后则有饴糖与蜂蜜的甜,柔柔的在舌尖化开。   甜香松软,依稀恍若当年。   她默默的含,乌黑秀丽眼睫低垂,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洛长鹤都生出不安,以为自己多年没做导致味道不好,忍不住问道:“…如何?”   她没回答,眼疾手快塞给他一块,眉眼弯弯的对他笑:“好吃。”   “我要改主意了,在吃过的蓼花糖中,今夜味道最好。”   洛长鹤顿了顿,眼波漾出柔软的涟漪,也学着她的样子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的尝那一点甜。   一碗堆得冒尖的蓼花糖,被很快分食完,连指尖都沾染上甜蜜香气,相凝霜笑眯眯拿了帕子拭手,对他说道:“要谢谢…”   话没说完,洛长鹤又点了点剑盒。   “怎么不继续看了?”   相凝霜一愣:“还有吗…这盒子只有一层啊。”   他轻轻点点头,抬手,虚虚一拂。   那已经空了的白瓷碗瞬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木匣。   一层藏一层,盒子还套盒子…她觉得好笑,然而更多的是很欢欣的期待与好奇,像是年少时去佛寺求签,摇签筒之前总要忐忑,担心得支不好的签文。   不过她此刻却一定都不忐忑,因为她知道,他只会为她备齐上上签。   她端正好坐姿,十分珍而重之的捧起盒子,轻轻打开。   烛火昏昏,却在盒盖掀起那一瞬为晶莹光辉所映,一瞬间近乎晃眼。   相凝霜微微顿了顿,这才看清盒中的物件。   是一支簪。   这样的描述实在太平淡,她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说明,只是小心翼翼的抬手,轻轻触上簪上那颗艳红如鸽血的光珠。   簪身为通体琼玉,剔透澄澈如天上月色,簪头有累丝碧玺如同花叶般葳蕤延伸,其间有花宛转开放,为罕世的绯红光珠雕凿而成,晶莹辉耀,见之目眩神迷,一旁再簌簌垂下珠玉琳琅、细细流苏,以翡翠做出尾羽形状,金题白珠珰,足以想见美人行动之间,拢鬓步摇,极美的一段姿态。   以琼玉为山题,贯光珠碧玺相缪,一雀一花。   她安静看了许久,用雪白掌心轻轻抚过簪身,这才发现簪头与簪身可以分离。   换句话说,这是支发笄,女子及笄之时用的东西。   她的及笄礼……相凝霜分神想了想,轻轻一笑,她根本没什么及笄礼,做了修士便不讲这些凡俗之礼,温逾白最开始捡她回来那些年又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怎么管她,哪里会有人给她操心这些。   夜很深了,屋外起了浓浓夜雾,她眼睫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雾气,眸光因此水汽氤氲看不真切。   她冷不丁抬头,直直看向身旁的人,却不说话,只是抬手散了头发,微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请上座为我持礼正笄,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都说及笄持礼的礼宾要选福泽深厚、有大德之人,能让佛子簪发,我肯定是天上地下头一份吧。”   洛长鹤抬眼,一霎神情温软,世人从未窥见。   他点点头,很认真的应下,抬手握住她散在肩膀上的长发。   如水如云,乌黑光泽,在昏昏烛火的照耀下,连发尾也映出温柔光亮。   他微微抿着柔软唇线,十分温柔、仔细、又笨拙地为她绾发,然而到底从未做过,还得相凝霜替他拢着鬓发,他又生怕扯痛了她,两人乱七八糟的梳了半天,费了许多劲才簪好发髻。   相凝霜故意动动脑袋,听得耳边一阵琳琅之声,又捧着脸凑去他面前:“好不好看?”   她本是有意逗趣,对上洛长鹤的视线时,自己却怔了怔。   他正以从未有过的眼神,专注又温柔的看着她。   那眼神她实在无法形容,只是觉得,方才吃下去的蓼花糖好像反过来包裹住了她,快让她融化了。   “这样子…”她忍不住又说道,“也算是你与我同度了不少春秋。”   她鲜少说这样的话,洛长鹤浅浅一笑,只是抬手扶正了她发笄,却并未回答。   他其实从来都很嫉妒。   嫉妒与她一同修行的同门,嫉妒她的师尊,甚至嫉妒长留山下那一条青萝江,能光明正大伴她身侧。   但虽未同度,他也确确实实,看过她一路少年模样。   礼物还没有拆完。   下一层是一只纸鸢。   剪裁精巧,模样别致,并不是寻常常见的走兽花鸟,而是一座亭台的花样,竹木为骨,纸面上染了细细的荧粉,暗室中也熠熠有光,在晴日下放出去更是漂亮。   她看了许多年山下的人族在春日里放飞纸鸢,   东境有传统的春日放纸鸢的习俗,未成婚的由家中亲长手制,成了婚便由郎君或娘子担此重任,她看了许多年山下的人族在春日里放飞纸鸢,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一边暗地里想人族可真是花样多,一边偶尔也会想,自己要不要也选一个合心意的春日。   …再选一个合心意的人,也一同试一试。   她很爱惜的将那纸鸢拿出来,摆来摆去的试,笑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会放吗?”   洛长鹤一顿,想了想点点头:“…会。”   他可以学。   她于是又笑着低下头,继续看这只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剑盒。   上巳的兰草香囊,花朝的五色彩笺,太虚玉的剑柄,镜湖的凤首箜篌……   她自己都数不清多少件了,礼物也满满当当将她围了起来,她只觉得他像个神奇的…松鼠?小心翼翼把自己藏起来的所有宝物都乖乖的捧给她,既含蓄雀直白,填补了她这一路所有缺憾。   剑盒似乎终于要到了底,她眼睛仍然同之前一样亮晶晶的,整个人看起来很乖,又明亮,像乌云散开后的明月。   她冷不丁伸出手,捧起洛长鹤的脸。   “我想亲你。”   她认认真真的,神色极其严肃,行动力也值得赞颂,话音刚落就莽撞的凑过去。   没成想洛长鹤拦住了她。   他似乎是有些无奈,又似乎有点脸红,紫檀持珠都自腕上滑落,低声说道:“…闭眼。”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玲珑塔   蝴蝶轻轻于花前敛翼, 一霎动人。   相凝霜闭着眼,能感觉到洛长鹤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脸颊,而另一只手姿态更温柔, 拨弄流水一般轻轻抚着她后颈。   唇边有软而凉仿若化雪般的清甜一触即分,她许久才又些愣怔的睁开眼,洛长鹤已经注视了她很久, 眼眸倒映今夜月色皎洁,不知是谁身在月前。   她少有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半晌才慢慢笑起来,语调软绵绵的:“上座…你破戒了。”   洛长鹤闻言神色未变, 半晌浅浅一笑, 抬手轻轻抚过她鬓边。   其实是帮她正簪, 动作之间衣袖流水一般拂过她脸颊, 他独有的那种清冷高远气息因此浓郁, 甚至诱惑,而他指尖却没有立刻收回,反而是慢慢落下来, 停在了她耳侧。   相凝霜立刻半边身子一麻。   她耳朵其实并不算多么敏感, 洛长鹤也并未做什么动作, 却惹得她下意识想往一边退去, 还没等动作,耳廓便又被轻轻一抚。   他神色竟然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清清淡淡看着她, 声音里含了一点软软的笑意:“…破了何戒?”   他们两人的距离此刻很近,相凝霜无需低眼便能看清浅黄烛光下他抬眼浅笑的情态是如何惊艳且诱惑, 而那诱惑中又含了一点从未有过的直白, 她一时竟只能无措地眨了眨眼。   …这还是洛长鹤吗!   她绝不愿承认她刚刚一瞬间失神甚至慌乱, 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张美貌到害人的脸上移开,谴责道:“你自己得好好反思一下!”   洛长鹤十分好脾气的应下这样的无端指责:“好,我会的。”   搁在她颊边的手指却仍然留在原处,一点也没有动弹的意思,相凝霜见惯了他高岭之花做派,与温良恭俭让的行事,一时觉得好笑,偏头去蹭他的手:“…就只想摸耳朵吗?”   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猫,被惯得骄矜,招惹起来完全不计后果。   洛长鹤眸光暗了些,神色却依旧很温和,半晌才又开口道:“…闭上眼。”   ?   又来?   相凝霜愣了,一时卡壳:“你是…洛长鹤吧?”   这不会是南客在忍辱负重伪装佛子吧。   洛长鹤神色轻轻一动。   “…希望是他吗?”他声音低了些,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好了…该闭眼了,再晚一会便来不及了。”   这还能有什么来不及?   相凝霜神色古怪,越想越离谱,几乎到了要打码的程度,好一会才犹疑的闭上眼,半抬着脸很乖的说话:“…我只闭一小会哦……”   话说到一半,她便觉得周身气息变了。   不再是暗室沉沉中的暖香缱绻,耳边仿佛有风,极高极清冽的风,从另一方天地吹来。   她下意识睁开眼——   日出漫天。   她一瞬间差点忘了呼吸。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身处雪山极颠之上,放眼望去连绵雪山千里俱白,堆琼积玉,而此刻正正好朝阳初升,连绵雪山映出一片耀目华光,云海翻涌变幻出盛大霞光,于是整片天地,光华大灿。   刹那惊心,人间难有。   她抬着头看了许久,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美。”   她是花木化灵 ,天地造物,生来便亲近日光水色,此刻眼见这样的景致,心境顿时疏朗开阔,一瞬间灵台清明似有所悟,连数日停滞的心法都隐隐有所突破。   她正要琢磨,一旁的洛长鹤却突然开口,语气轻柔,简短一句提点:“…凝神。”   相凝霜不再犹豫,盘膝坐下运转真气,淡白光辉自丹田升起,悠然运转十二周天,却依旧如之前一般堵在最后一道关口,正僵持之际,身边的人却忽然抬起手,为她拂去肩上落雪一般,轻轻一抚。   轰然一声,有大光明。   原本滞涩境界终于通畅,仿若风吹过三千里江河,她凝神静气,固本培元,直到已运转自如,这才慢慢将手放了下来。   她睁开眼,看到洛长鹤也已经坐在了她旁边。   他还是那般清冷尊贵的做派,于雪山之上席地而坐也仿若高居莲台,素白袈裟散在深雪中,澄澈冷白,分不清何处是雪,又何处是衣。   她盯着看了一会,觉得他在诱惑她。   就像是有片干干净净刚落下来的新雪地,谁能忍住不上去打个滚呢。   反正相凝霜是忍不住,立刻身子一软,歪歪斜斜倒在了他膝上。   洛长鹤不意她这突然一下,下意识抬起了手,生怕腕上的乌檀木持珠碰疼了她,神情也软了些,微微换了姿势,好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相凝霜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更察觉到了他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虽说以前也好,但现在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毫无底线的纵容了,她怀疑她哪天想要天上的月亮,洛长鹤可能也只会温温柔柔的让她稍等,然后就嗖一声飞上天去。   嗯……现在还不算确定关系吧,暧昧期果然很有意思。   她懒散枕在他膝上,想到方才的事,慢慢开口说道:“在宴前得了上座的指点…是不是有些不好啊?”   因着姿势的原因,她看不见洛长鹤神情,只看到他摇了摇头:“我并未指点什么,修为一道若自身难悟,旁人如何助益也无用。”   他说着轻轻一笑:“况且今夜,阿霜你恐怕是最清闲的。”   毕竟等天大亮之后便是折月宴,参宴的每个人今夜估计都在临阵磨刀,由随行的师长带着进行突击训练。   不过相凝霜倒被这句话里另一个点吸引了注意力。   …他叫她阿霜。   她可不知道洛长鹤早已经在心里偷偷叫了许多次,认知还停留在冷冰冰的“施主”那里,此刻下意识愣了愣。   …声音真好听。   有时间得把他抓起来让他叫一百声阿霜给自己听。   她这样天马行空的想着,仍然懒洋洋枕在他膝上,同他一起看朝阳一寸一寸升起,一片一片染红云霞,云霓变幻金光灿灿,鲜明幻美。   而她身后有最美的郎君,她微微眯起眼,心中起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这应该就是她这一生,见过最美的一瞬。   日光灿金,有微凉洁白手掌轻轻抚上她额发,声音轻得小心翼翼:“……累的话就闭上眼。”   相凝霜依言闭眼,神色也安静下来,许久才又喃喃开口道:“…我有好多问题。”   洛长鹤一顿。   “…也有好多答案。”她微微蜷了蜷,雏鸟一般寻求庇护缩进他的臂弯,“…待明日宴毕,我们再好好说,好不好?”   有叹息声,轻而柔,春风落花一般拂过她耳边。   “…好。”他发如流水泻在她肩上,声音低不可闻宛如花落溪前,轻缓,怕惊破一泊静好。   ……   ……   日头西斜时,衔月楼复又悬灯开殿,众人纷纷拾阶而上,满地桐花散乱如霜。   折月宴开。   相凝霜又是来得最晚的,慢悠悠坐到位子上时,有两位已经打起来了。   宴上比试的顺序与安排很简单粗暴:抽签。她抽中的顺序算早,是第二场,这两人打完接下来就该她上,而对手则更是个有趣的熟人。   是那日初入云城,投壶碰上的那个长留弟子,似乎是名叫萧玉。   …孽缘啊。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支着下颌斜斜靠坐,一边斟了酒慢慢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场上状况。   折月宴比试的位置,就在殿中的云池内。   衔月楼这次拿出来的彩头是衔月楼圣物玲珑塔,九转玲珑,光如月华,可造境辟界,此次衔月楼主便将玲珑塔置于云池之中,塔中两人斗得如何天崩地裂土崩瓦解,塔外人都可安然观看。   相凝霜冷眼看着,没看出什么意思,便漫不经心看向玉阶之上,洛长鹤正微微阖眸拨弄持珠,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便立刻睁开眼,对她弯起唇角。   她也微微一笑,随即又看到有身穿深红袈裟的武僧脚步匆匆上了阶,伏在洛长鹤耳边好似在禀报什么。   ……可是寺中出了什么事?   她猜测道,转了眼,看到座上的浮迟也并没有注意场上的比试,只是垂着眼把玩着一只银杯,神色晦暗看不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微微皱起眉。   还没等她想清楚,一旁的紫衣侍从已经扬声唱礼,令下一场的修士起身至池边。   该她上场了。   相凝霜只好暂时将那转瞬即逝的念头暂且丢至一边起了身,因着思绪纷乱,起身的时候不甚注意,竟碰倒了一只酒杯,骨碌碌就要掉下案几,她回眼下意识要去接,尚未出手,已经有人伸手接住。   相凝霜抬眼。   是她此局的对手,长留那个名叫萧玉的修士。他接住了那枚银质酒杯,在指尖轻轻转了转,放在案几上,抬眸对她淡淡一笑。   上次打的一个照面,她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此刻这么一眼,她才发现他虽然容貌平平,气质却极为特殊,看人时眸光流转,笑意也清浅,温柔却疏离冷淡,如同初春时尚存寒意的雨。   她不动声色往后避了避,若有所思看向他的手,淡淡道了句多谢。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反应冷淡,低眉一笑,抬手让她先行。   玲珑塔开,便进了另一片天地。   她不想多说废话,连礼也未行,便执剑在手,淡淡说道:“请。”   话音刚落,她便一抬手。   有流光一现,仿若雪光自层层云雾而出,烟霞乍起,有鹤唳雨声。   衣裙飞舞,姿态宛然,她携一身耀目的烈烈光华,破空而去。   玲珑塔外,高居主位无波无澜的衔月楼主终于有所动作,眉眼舒展轻赞一句:“不错。”   他向来性情冷淡,惜字如金,这样一句干巴巴的称赞,已经让在场的衔月楼弟子惊讶的扬起了眉。   素玄闻言面色更差,冷哼了一声却并不言语。   而洛长鹤只是专注的看着那一方云池,拨弄持珠的手已经停下,淡霁眼眸凝定如寒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塔内容貌平平的少年修士还立在原地,感受着惊风暴雨般的杀气直逼面门,竟然微微弯了弯唇,很温和的神色,随手提剑轻飘飘一挡。   相凝霜皱眉,心下那种奇异又黏稠的不适感更重,霍然转身,又是一式。   骤然爆开的灵力森冷而肃杀,他却抬眸,微微一笑。   此刻,残月初上中天,有风无声吹过十里桐花,无声飘飏。   剑刃将至。   温逾白终于开口,风姿宛宛,波澜不惊:   “…阿霜,许久不见。”   ——而几乎与此同时,月光处处落入殿中的那一刻,洛长鹤倏然起身,电光火石间杀招一现,重重劈向玲珑塔!   衔月楼主一惊,随即便是一怒,然而却根本拦不住,怒气冲冲转头:“这是做……”   他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洛长鹤的眼神,极冷,冷到他连舌头都冻住。   他慢慢的、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云池。   百年圣品的玲珑塔已碎,四散在澄澈云池中,而塔中——   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山茶如雪   衔月楼主霍然而起, 厉声喝道:“闭殿起阵!”   众目睽睽之下玲珑塔碎,两人消失不见,如此突变, 谁都能从中嗅出不寻常的风雨欲来气息,衔月楼主尚算冷静,立刻便合掌起式, 爆出雪色结界笼罩住整座衔月楼。   素玄这才回神。   他方才一直还处于震惊的余波中——一式碎衔月圣物玲珑塔,这样的修为、这样的杀势,几乎已经脱离了修士所能企及的高度,达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他与在场的所有人一同愣了许久, 此刻终于回神, 立刻便怒不可遏的起身问道:“楼主, 这云水池与玲珑塔俱乃贵派所布置, 我徒儿却于玲珑塔中不见踪影, 还请楼主给我个说法!”   衔月楼主脸色差得要命。   眼睁睁看着自家圣物被毁,他却连句脾气都发不了,还得应付诘问, 只能拧着眉头道:“素玄道长莫急, 我已封锁全楼……”   “人已经不在楼中了。”   洛长鹤突然开口道。   他现在的神情很难描述, 总之衔月楼主是不大敢看他的, 只是微微偏了头去听他的话。   “玲珑塔可造界结境,辟一道通往楼外的通道,不是难事。”   他声音很低, 又微冷,像雪山之上静静流过的暗河, 谁敢大着胆子碰一下便连指尖都会冻掉。   他说得轻描淡写, 然而玲珑塔乃衔月楼圣物, 又被尊养了数百年,岂是谁都能做得了手脚的,衔月楼主下意识摇头:“不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洛长鹤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冷淡的、厌烦的。   在那悲悯而温和的佛子脸上,从未有过的神色。   他被这一眼看得愣在原地,数九寒天似被当头泼一盆冷水,脑子也清楚了些。   到底是一门之长,他很快反应过来此事恐怕牵扯甚大,楼内已有暗鬼,而这一番布置绸缪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正道数门的翘楚大能皆聚于衔月楼中,云池生乱引得众门派相互猜忌,而坐收渔翁之利者……   他想到一个可能,还未深思便通体一寒,正欲开口,便看见洛长鹤动了。   他拔了钩刀,横刀在手。   佛子上一次拔刀,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刀刃一亮的那一霎,在场几乎所有的修士与仆从都软倒在地,唯独只剩下几个大能门主还能勉强正坐,但也俱脸色难看,正要出声阻止时,楼内倏然一暗。   极快,仿若天际有雪亮闪电划过,众人都一瞬如坠深渊,心跳暂停、头脑空白几瞬才有意识逐渐回笼,如同小死一般。   再看,洛长鹤已经收了钩刀。   而与此同时,楼内有艳红飞羽簌簌而下,似雪似花,伴随着直逼面门的血腥气,有药王谷的长老悚然一惊,低喝道:“…淹血阵。”   众人闻言也俱怔在当场,一瞬不知言语。   淹血阵是魔族秘阵,昔年正魔大战时一阵杀万名修士,屠十 派百城,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依旧是每个人心中的梦魇,众人此刻看着已被洛长鹤斩破的淹血阵,这才后知后觉恐惧起来,七嘴八舌正要讨论,便听得楼外一声清唳。   是衔月楼的传信水鹤。   紫衣侍从匆匆入殿,裙角惊破一地静美桐花:“报——不庭山起血云,有魔兽群集而出!”   “报——魔族三十六血月旗已出!”   “报——”最后这声有些颤抖,“…潜魔渊,破了。”   满楼寂静。   万人静默里,洛长鹤立于阶前,轻轻闭了闭眼。   “…迎战。”   *   相凝霜感觉到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这一觉一点也不安稳,却睡得很沉,仿佛练了剑的午后在洞府睡得太久,大梦沉沉不知身在何处,手脚也无力,想醒也醒不过来。   以至于她挣扎了许久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却还雾蒙蒙的,额角覆了一层细汗,正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被清水沾湿了的帕子,熏着她最常用的冷香,细致拭过她额角,又如同照顾小孩子一般,擦拭过她掌心指尖。她被伺候得舒服,又愈加懒散,没骨头一般伏在榻边,朦朦胧胧看见烟青色的衣角,下意识小声喊道:“师尊……”   有人柔柔应一声,一如从前许多次,很自然地说她:“说了好多次,晌午睡得太久起来会头疼,怎么总是记不住?”   她心不在焉应一句,同以往一样没放在心上,眼皮已经阖了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又没头没脑开口道:“…你回来了?”   温逾白轻轻一笑。   他仍然在细致的替她拭汗,姿态很爱怜,以指为梳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尾:“…又说什么胡话,我到哪里去了,早晨不是还来问过我剑招吗?”   语气极自然,苍白指尖力道也正好,一下一下按着她额角最胀痛的地方,她于是被按得昏昏欲睡,小声打了一个呵欠,往他身边蹭去。   温逾白低眼,眸光迷蒙变幻仿若夜色中飘摇花影,手指动作却愈轻柔。   相凝霜却突然抓住他衣袖。   他动作一顿。   一片寂静中,相凝霜慢慢抬起头,眸光水色潋滟,朦胧看不真切,半晌才慢慢道:“…温逾白,我怎么觉得你长得不一样了?”   温逾白慢慢弯起唇,抬手刮了刮她鼻尖:“再胡说,午后不给你点心。”   她耍赖耍得行云流水,立刻往后一倒:“…好痛,今天我要吃两块云片糕。”   “不喝新酿的梅子酒了?”   “也要。”   她又倒回柔软羽枕中,只觉得越睡越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好累…晚间我能不能不去云台练剑了啊?欸…不对,我还有晚课吗…?”   她像只午后困极了的猫,怎么逗弄都醒不过来,温逾白慢条斯理的垂下眼睫,指腹却仍然抚着她手腕上那一点突起玲珑的腕骨,力道有些重,却说不上痛,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沉湎。   “…当然有,今日又不是休沐。”他微笑,仿若身处许多年前,演一场早就物非人非的戏,“不过阿霜若是累了便不去了,好好躺一会。”   长留弟子修行极苦,除了寻常的试炼课业,每日都需得去云台修习晚课,由门内长老清点人数,无故缺席者需得至思过崖下罚跪。不过温逾白护短,又娇惯她,常常愿意替她告假。   “唔…”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陷在柔软的羽枕中闭上眼,小小一团把自己蜷了起来。   陷在柔软云衾中的小姑娘睡得很沉,苍白纤细脖颈下淡青色的血管很明显,不知为什么,神色显得安静、沉溺、甚至孱弱,他因此俯下身去,未束的乌发散了一肩,他很怜惜的替她理好被角,苍白冰冷指尖划过她下颌时,换来她下意识般温驯的蹭弄。   她半梦半醒,近乎呓语一般说了几个字。   温逾白停下动作,很有耐心的听,说的不是“师尊”,也不是“温逾白”。   是…上座。   啊,原来是在唤旁人。   看来还不够。   室内渐静,温逾白仍坐在榻边,轻缓的抚弄着她脊背,神色淡下来,漫不经心的熄了室内烛火。   他复又抬手,轻轻覆上她额角,眼看着她睡得更沉了些,这才起了身,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打量过这间洞府内的布置,最终将视线停在了窗边。   嗯……花不对。阿霜之前插的是白山茶,用的是粉青釉细口定壶,颜色不对。   他动了动指尖,改正了这一点不妥之处,这才觉得满意。   和从前别无二致。   榻上人睡得无知无觉,他又淡淡垂下眼,漫不经心折了支白山茶下来拈在指尖把玩,慢慢走了出去。   洞府内外,两重天。   潜魔渊无有日月,若想要进得魔域去,须横渡浮尸沉骨的黑水河,穿过魔族三十六部行殿,再下三万六千层天阶,才能入得魔宫。   魔宫便是魔尊所居之所,自从数百年前正魔大战魔族被镇、魔尊身陨,魔宫便已空荡荡多时了。   但如今不同了。   三十六部魔主俱聚于殿中,被封了数百年不得动弹,眼下一朝自由,一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然而却都勉强压着性子,噤声等候着。   良久,终于有人慢慢行了进来。   大殿深黑,血河一般的红衣静默无声拂过古银地面,浓重妖异艳色中只有他的肤色极白,霜雪一般静,又肃杀。   温逾白随意坐下,以手支颐,袖口半露的手腕骨节精致而清瘦,手指戴一枚硕大的深蓝珞石银戒,衬得指尖修长,唇色与衣色说不清哪个更艳,眼眸却静如深水。   他此时神色似乎与方才面对相凝霜时没什么不同,但却又截然相反,迷蒙烟气一般的神色,细细看去,便是彻骨的寒。   “禀吧。”   他手里仍转着那支白山茶,漫不经心开了口。   魔尊沉睡百年重又理事,正是邀功领赏的好时候,三十六部中煞部的魔主闻言上前,开口道:“禀主上——兽骑已占赫连雪山,下方虞阁九峰。”   方虞十峰奇绝,如今已被占了九峰。   淹血阵于衔月楼现身,正道众人皆以为魔族将自衔月楼开战 ,却没想到先倒霉的会是位于东境边界的方虞阁,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确实是场值得夸耀的胜仗,满殿魔修俱都双眸赤红,仿若已经能看见正道被踏于魔兽蹄下,温逾白闻言却轻轻一笑,温和的、倦怠的。   “攻下方虞之后呢?”   煞部魔主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其他人,有些迟疑地说道:“依属下之见,可攻南域?”   “怎么?”温逾白似笑非笑,“只敢绕着东境走?”   他这般一笑,寻常的清雅高华气息便淡了不少,皮相之艳一瞬间到了极致,甚至锋利妖异,殿中一众魔修也不再敢应声。   的确,大法华寺那位已经在东境坐镇,无论他们平时如何桀骜,对上洛长鹤时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毕竟三十六部中的鬼部几乎被这位断了根,三万鬼修一夕俱灭。   温逾白转着手中的白山茶,不去看底下人的神色,半晌才微微一笑,轻飘飘说了句:“蠢货。”   “南域要下,东境也不能搁置。”他低着眼,有些不耐和倦怠的模样,“…洛长鹤不会给你们留躲起来喘息的机会,此局若想胜,唯有快。”   他用的是“你们”,满殿魔修都听得古怪,大胆些的试探着开口,问了众人都在意的问题:“主上…您缘何只有半魂在此,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毕竟魔尊已沉睡了数百年,还借了长留一个修士的壳子,万一生出什么变故,魔道之中可不会讲什么忠义奉主,每个人都蠢蠢欲动想坐上那万人尊崇的位子。   话音刚落,温逾白便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众人一眼。   于是倏然有可怖威压席卷而来,深海一般,逼得所有人脑中嗡鸣一声跪伏在地,一瞬间痛呼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温逾白还在摆弄那支山茶花。   他拨弄过每片花瓣,也不知是想要拨弄成什么样子,良久之后才满意一笑。   那最初问话的魔修此刻已被震碎了颅骨,耷拉着半边脑袋不知死活,魔修虽然是以气修魔,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肉身被硬生生毁去,也几乎算是要了他半条命。   众人此刻连痛呼声也不敢发出来了。   看来于正道蛰伏的数百年,未曾一点损了他们这位主子的性子。   温逾白起了身。   他懒怠于多说,边下了阶边淡淡交代:“煞、魅、燕三部,下方虞后借道朱水,绕扶山攻药王谷,十日之内我要看见乌流的人头。”   “兽骑九部,直下南域取七十二世家。”   “金殿十二部,绕路逼东境腹部,驻扎青萝江畔。”   众人凝神听着,只剩下了朱羽十二部,朱羽乃昔年魔尊近身亲卫,一番布置之下引而不发,想必是另有安排。   果然,温逾白已经慢慢行至殿门,红衣袍角掠起十里血火 ,他停顿一瞬,似乎是思索,才开口道:“朱羽十六部,十日后,随我攻东境。”   “是——”   温逾白出了殿。   潜魔渊中无有日月,他的魔宫却不是,或者说也才变了不久——他前些日子才用幻术捏了日月轮替,又造了青山流水,此时日光淡薄,一天风露,吹落杏花如雪。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山茶花。   已经败落了,以极快的速度,花瓣一片一片枯黄垂萎直至掉落。他仅仅只是一会没有以法术支撑,这花便已经不成了。   幻境中的东西,一旦出了环境,便存活不了多久。   他轻轻偏了头,对着淡薄灰白日光打量残花,没什么表情。   是的,相凝霜并没有被带回魔域,而是留在一方他借玲珑塔造出的幻境中。   本来是可以带回来的,但重要关头洛长鹤的那一式,碎了玲珑塔的同时也断了他之前辟出来的通道,他不得已只能暂且造界,做此权宜之计。   而他用在相凝霜身上的幻月空花之术,十日后才能真正起效。   阿霜本事如何,他做了数十年她的师长,再清楚不过,因此专门分了半魂,留在幻境之中。   日光愈加淡薄,他算了算时辰,微微闭眼,回到了幻境之中。   相凝霜正要醒来。   这一觉并未让她精神些,仍然是困倦疲惫,对外界的注意力也下降许多,温逾白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发觉,却也不曾觉得不对劲,只是靠在引枕上微微抬眼,懒洋洋问道:“你今日怎么老往我这里跑?”   温逾白笑笑,他此时已经没有半分方才在魔宫中的肃杀之气,衣着也变回了原本的烟青色衣衫 ,变戏法一般取出了一方食盒,打开来给她看:“…云片糕不想吃了?”   她立刻改口:“你还是多来吧。”   食盒中不止有云片糕,还有几块玫瑰松子糖,浸过牛乳的小核桃,以及新摘的青梅与玫瑰酱,俱由红釉的瓷碟盛着,并一壶微苦的安吉白茶。   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她拈了一块吃了,对茶却不甚满意:“为什么又泡这种苦茶?”   温逾白已经坐在了一旁,翻桌子上搁着的画帖,温声细语回道:“糕点甜腻,配些微苦回甘的茶正好,不然你等会又要嚷着腻歪。”   “…好吧。”她没话说,只好又拈起一只青梅吃,嘴里还在说着:“别翻我的画帖,给你徒弟一点空间行不行?”   他于是轻轻一笑。   这些画帖都是他按照他的记忆所复原的,其中有她画的青萝江的落日,碧云峰的流泉,随手一描的山茶花,还有她所画的他。   画上的场景是他在案后读书,微微低眼,挽袖研磨,玉色高挺鼻骨一道,风吹过细细竹帘,映得他面容竹影疏落,画得极精细。   这是他刚把她带回长留不久时,她所画的。   那时候他对她不怎么上心,几个月也不见一面,由得她在山中自生自灭,她不叫他师尊的毛病就是从那时留下的,偶尔碰见她被门中长老责罚时,他到底担着个师尊的名头避不过,便把人带回自己洞府。   说的是打坐静心,其实只是让她乖乖待在一边不要生事,而他漫不经心翻着案上书时,偶一抬眼,便能看到她正托着腮看他。   看一会,画一会,明显得谁都能看出来她在做什么,专心致志的模样,很漂亮。   她在画他。   她像离群的小兽一般,依赖着、眷恋着她的师尊。   他在那一刻放下手中的书,却突然想起方才正受着责罚的她见到自己时那一瞬的神情,乖得像山间幼兽一般,一双眼眸清润澄澈如同清泉,而他是投入其中泛起涟漪的石子。   他一瞬间心头一动。   他带走她,是为了布一局许多年后才开始对弈的棋,为了逼那个佛魔一体的孔雀疯魔,然而此时他却突然生出另一番想头。   他或许可以好好养着她。   把她带在身边,长养她,教导她,让她继续像现在这样依赖、眷恋自己。   瓷器相碰时发出清脆的一声,相凝霜喝完了茶,被苦得下意识皱起了眉,再次宣布:“我讨厌这种自找苦吃的东西。”   温逾白不禁一笑,起身过来取走了食盒与茶盏,点点她额角:“…乱讲。”   他这一下不过是逗弄她,指尖的力道都很爱怜,她却顺着他的动作又倒回引枕上,声音闷闷的:“我怎么觉得我全身没什么力气,连榻也不想下。”   温逾白神色未变:“不想下便不下。”   “不行。”她摇摇头,“我头发都乱糟糟的……”   “那师尊替你梳发吧。”   “嗯?”她微微皱眉,有些迷茫的样子,“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他声音放得更轻,神色也温柔得有些虚幻,安静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你的师尊,阿霜想做什么,我都能替你做。”   他的声音太好听,又轻飘飘,相凝霜听着,迷迷蒙蒙的点点头:“…好。”   他于是弯身,用手托了她的脊背和腿弯抱起她,而她软绵绵如羽毛一般倚着他胸膛,很乖顺的样子,半点不觉得这姿势过于暧昧亲昵。   他将她放在妆台前,取了青玉的梳篦梳顺她的长发,迤逦流水一般,他低下眼细看,发现发尾光泽有些暗淡。   是开在了错误的地方,因此不愿盛放的花。   他静了片刻,继续手势轻柔的梳好她的发,随即搁下梳篦,为她结起辫子。   相凝霜懒洋洋倚在桌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了,编什么辫子。”   温逾白也笑,手下动作却没有停,细细编了四股,由半梳上去结了发髻。   “唔…”她晕晕乎乎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不好看的话我就不睁眼了。”   “那也得睁眼看看才能知道。”   他没有选簪子,反而是伸手折了窗前的山茶花,细致簪进发里,低下眼时看见她耳后那一点肌肤,被乌发衬着,玲珑洁白若明月。   他低下头,轻轻一吻。   相凝霜慢慢睁开眼。   她精神太差,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半晌才抿了个笑出来:“…好看。”   她说完,又微微抬眼看他:“你也好看。”   温逾白轻轻一弯唇,正欲说话,她复又开口,神色还是迷迷蒙蒙的,下意识般说道:   “……你为什么不穿素白的衣裳?”   温逾白一顿。 第66章 碧水冷玉   妆台前的女子依旧是有些困倦的半倚在台前, 鸦鬓堆云,长眉联娟,本是很光艳夺目的眉眼, 但因眸光迷蒙潋滟,便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情态。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支着下颌昏昏欲睡,另一只手捏着簪花把玩,半晌又迷迷糊糊惊醒:“…梳好了吗?”   温逾白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取出了她手中那枚簪花, 俯身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回了软榻上。   他将她的长发握成一束, 细致散在引枕上, 免得她自己压到, 语气依然是温和平静的,“…睡一会吧。”   明明刚刚才醒,此刻又要歇息, 她却也不觉得奇怪, 乖乖点了点头, 便要依言闭上眼睛。   温逾白垂下眼, 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她半晌,又伸出手覆上她前额。   淡红的、如同血月一般的光晕溢出他掌心,相凝霜昏昏沉沉的闭着眼, 忍不住呜咽几声,难受极了的模样。   他便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 用指腹温柔摩挲她的掌心, 很怜惜的样子, 另一只手的动作却没停。   良久,他才收回手,相凝霜已经安静下来,半抬了眼眸,神情比方才更加迷蒙昏沉,轻弱似羽,仿佛大些的喘息都会将她吹走,却也美得惊人,柔软而不设防,盛开在他掌中。   从枝头折下来的花,插在瓶中供在案头,无论如何金尊玉贵费尽心思的养着,却也总是郁郁。   温逾白微微低了眼,看向她搁在榻边的手腕,霜雪一般的白,却也细瘦,一用力便要折在他手中。   他突然想起从前在长留,他因着灵体被毁,不得已借了现在这副壳子蛰伏休养,慢条斯理的为数年后这一战布下棋子。   那时候这孩子经常会来洞府找他,撞见他与旁人打牌九——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她便眉眼弯弯的凑过来,问他讨要彩头。   伸到他眼前的,也是这样的手腕,玲珑,手指的姿态也好看,是一朵静默开放的白丁香。   同桌的人偶尔会打趣她,说小丫头不知不觉竟然长这么大了,不久后就要结道侣了,想要个什么样的呢。   她正从他那讨来了满满一怀的灵石,人又精乖,闻言便笑眯眯说他的好话:当然是像我师尊这样的。   这孩子被他养得实在胆大。   他当时闻言没什么反应,还是那般淡淡的神色,夜里却十分久违的、时隔几百年做了场梦。   梦里她却不再笑了,被欺负得红着眼睛,呜呜咽咽的喊他,一会叫他师尊,一会叫他的名字,闹到最后,甚至软绵绵叫他夫君。   梦到这里他醒过来,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良久,才轻轻一笑。   原来……他竟是这般想头。   他实在是活了太久,具体年头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魔族的性情行事无所顾忌又重欲贪欢,他却不同,早些年勉强对杀人有几分兴趣,近些年纵是对什么都起不了兴致了。   没想到……   他回过神,神情很明显的愉悦起来。   幻月空花之术霸道,待到术成,中术人虽不至于痴傻,但也差不多了。   他到底不太愿意,让自己的阿霜变成那副样子。   现在有了更好的法子。   温逾白低眼,摸了摸她的头发,突然温声开口,语气平淡一如寻常:“阿霜。”   “…嗯?”   “要不要做师尊的道侣?”   他问的直白,语气又淡,仿若在问她要不要一同踏青。   相凝霜顿了顿。   她有些迷茫的抬眼,随即慢慢点了点头:“好。”   魔尊迎后,将于魔域地宫起血阵立契,契成,世世代代,无可背离。   “…好乖。”   *   正道此刻焦头烂额。   魔族重现于世,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又气势汹汹,一路打到了赫连雪山之时众人都没能缓过劲来,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要预备回击,又发现了更加令人措手不及之处。   魔族布下的暗桩实在是太多了。   方虞阁能被魔族势如破竹攻下,就是因为阁中有内鬼作祟,里应外合,魔族几乎是兵不血刃便拿下九峰,慌忙之中方虞阁主开了护山大阵,这才勉强保住主峰不被屠戮。   不过现在看来,这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魔族兵分四路南下东境,警醒些的宗门一面预备对敌的同时,吸取了方虞阁的教训,已经开始着手清理门户,一查之下更是不得了,之前每个曾自诩过门内管制森严的宗门都或多或少暗藏了魔族的鬼奴,简直像雨后的蚂蚁窝一般,捣毁一窝还有一窝。   众人几乎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这些钉子到底是何时布下的,难不成魔族早就冲破了封印,只是他们不知道?   这种猜想其实是最合理的,但大部分人不愿意承认——因为这等于变相承认他们都是一群睁眼瞎的废物。   于是修士们都乱成了一锅粥,更雪上加霜的是,群龙无首。   自衔月楼前碎玲珑塔之后,佛子便不见踪影了。   这样的关头,形势危急人心动荡,洛长鹤行踪成迷自然也引起了不少闲言碎语,但大多数人也只敢私下里说说,万万不敢放到台面上的,说句难听的,就算洛长鹤当真有什么二心,万一被说恼了撕破了脸皮,倒霉的不还是他们。   且能混一日是一日。   于是众人齐聚衔月楼中——此地已成了个临时的会事厅,各怀了一腔心思,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最终都没人愿意松口先派教众往最前线抗魔。   时局严峻,大家都存了私心,万一不成,总得保留生息,护住自家百年基业。   衔月楼主放下手中茶盏,捏了捏眉心,脸色仍是冷冰冰的,最先做了表率:“我门愿出弟子三千,往方虞阁对敌,可有哪门道友愿一同前往?”   众人吱唔,都捡了几句好听的搪塞话来说,却无人说出句准话。   衔月楼主皱眉,强压了怒意正欲再迂回劝说,殿门忽然缓缓自开——   有人走了进来。   雪衣乌发,碧水冷玉,流云一般的衣角落雪般拂过玉砖地面,一步一步带起逶迤淡红,仿若深雪下起绯红流霞,众人被这样的美轮美奂的艳色所惊,半晌回过神凝神看去,才发现那是他衣角的血迹。   洛长鹤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并不在意自己坐在下位,也不看殿内众人或惊或惧的神色,只是略低了眼漫不经心拨弄持珠 ,雪色衣袖下半露清瘦精致的腕骨,疏离、又高远冷淡。   他拨弄了半柱香的持珠 ,殿内众人也就这么噤声,默默等了半柱香。   良久,他终于开口。   “方虞阁九峰上魔军已尽皆退去。”他声音比平常要低哑些,像是倦极的样子,“一路退至赫连雪山之下。”   众人一惊。   攻上方虞的煞部是魔域三十六部中最为凶悍残恶的部属,众人避来避去为的就是不与其正面对上,此刻燃眉之急骤解,个个都喜上眉梢,拱手便要奉承:“上座真……”   洛长鹤抬手,虚虚一点。   众人张到一半的嘴,便滑稽一般停在原地,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淡淡收回手。   一支玉简被扔在了正中地上,他似乎连手也懒怠抬了,微微抬了下颌,神情中带一点很明显的厌烦,说的话也简短:“玉简上有各门所埋的魔族暗桩,照着这个,回去杀。”   众人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位的不对劲,俱都不敢再言语,只敢诺诺的取了玉简轮看。   洛长鹤搁下手中持珠,似乎一点也不愿意多耽搁时间,继续说道:“魔族恐会兵分四路围堵东境,情势紧迫。”   他沉吟片刻:“剑宗、衔月、药王三门绕西境于扶山之东设伏。”   “方虞、水云、离火、斩日四门,下南域,联七十二世家守二海。”   “余下在场七门,北上魔域。”   一番安排雷厉风行,众人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便要开口反驳,争取个好守的位置。   然而话还没出口,洛长鹤便拔了钩刀。   孔雀明王右手执天铁钩刀,向下伸者,表斩断一切众生之烦恼也。   他神色安静的横刀于膝,语气平缓仿若昔年金殿讲经:“若有何人不愿,只管言说。”   谁敢说。   钩刀仅仅只是出窍,其中的杀意煞气便如海席卷而来,逼落楼外淡紫桐花,血腥味极厚重,似身处无边地狱。   攻上方虞阁的那一众魔修,恐怕俱都死在了这把钩刀之下。   众人犹豫了半天,到底是每一个人敢开口,变脸一般喏喏应下,没一个人反驳。   洛长鹤淡淡看了一圈,无波无澜继续开口道:“魔域情况未明,我无暇分身,需有人往不庭山探看,谁愿前往?”   意料之中无人言语,他也不在意,拂衣起身,正欲离去时,忽然有人开口。   “我愿前去。”   是个少年的声音。   洛长鹤回眼,一眼便看出那是那日初入云城时,站在阿霜身边的那少年。   楚白负着剑,身形单薄却挺拔,无惧无畏般。   洛长鹤于是点头,也不多言,一路行至殿外。   殿门初闭,桐花残败落了一地,他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撑着白石廊柱,不可自抑一般急喘一声。   他抬手捂住心口。   洁白掌心有细细一条珞石项链,硌的他掌心生疼。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幻月空花   这条项链上, 阿霜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孔雀结侣后,若是长久无法得到伴侣的气息安抚,便会躁狂难安。   虽然阿霜还未与他结侣, 但他也早已在心中认定了,眼下情势危急,他只能凭借这冷冰冰的死物, 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找不到阿霜。   这是最奇怪的地方,阿霜身上有他的尾羽,等同于他的一脉神识,无论身在何处, 哪怕是处于魔渊, 他也应该能够感受到。   除非阿霜……   不可能。   他皱起眉, 只是想象都心头不可自抑般一痛, 立刻便在心中否定。   孔雀尾翎被他覆了神识, 可替阿霜在危机时刻挡下一击,他直到现在都并未察觉出灵力有损,阿霜目前应当时没有性命之虞的。   他紧紧握着掌中的珞石链子, 指尖有些发白, 面色透明仿若云雾中将化的雪, 淡紫桐花如烟飘絮飞花中, 他依然伸手扶着殿外高大廊柱,雪色衣袂飘散,比烟更淡。   那么, 到底是哪里?   他到底是哪里有所疏漏。   无论如何理智思考,如何劝慰自己, 终究不过自欺欺人, 事实就是, 他眼睁睁看着阿霜被人带走,此刻依然生死未卜,可他却束手无措。   洛长鹤半阖了眼眸,掩去霁色眼眸中悄然而起的暗光,心中仍然在一刻不停的思索着,突然,耳边却响起一道声音:   “…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是南客的声音,很冷,下一刻便要杀人一般。   洛长鹤全然不理会,只是拈着乌檀木持珠提步下阶,对着迎上来的侍从吩咐:“…替我准备一间静室。”   若不是用的同一具躯体,南客真的很想捅他一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要是不行,就滚去一边,让本座去找她。”   洛长鹤正穿过铱誮长长的回廊,他走得很快,但雪色衣角飘起的幅度都轻缓,宽大衣袖轻轻掠过白石地砖,也是一行雪色的云。   他终于愿意理会南客,回得也很冷静:“你要怎么找?”   “本座自有法子。”南客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想让本座告诉你,再让你用本座的法子去那丫头跟前讨好?”   转眼间已到了静室门口,洛长鹤一拂袖推开木门,指尖一动在静室四角点燃烛火,手下动作不停,心中则淡淡回道:“你若真有好法子,只管去做便是,何必催着我?”   南客:……   南客真的很想杀人。   若不是之前在方虞时他耐不住性子出来开了杀戒,此刻必须暂且修养,只能勉强沉睡,争不来这具躯体的控制权,他也不至于要看这和尚的脸色行事。   南客反正是没什么佛修的自我认知的。   他也的确没什么好法子,但一路杀到魔域不就好了,阿霜肯定在那被藏起来了。   洛长鹤心中也清楚他——或者说另一个自己,即便他很不想承认这一点,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心中也不在意,只是双手合十坐于室中,又拈了一个莲花诀,随即倏然一指。   刀光般雪亮。   他洁白掌心霎时涌出鲜血,他恍若未觉,依然立指于胸前,手极稳的连换数式,室中四角烛火顿时大亮,乌木地板生出繁复咒文,光华大盛。   而他掌心的血仿佛不会止一般,仍然在缓慢的流淌下来,浸湿素白衣袂,只有昏昏烛火中他的指尖依然玉白,拈花一般的美好姿态。   南客看出了他要做什么,罕见的没再说话。   洛长鹤动用了禁术,一旦出了差错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虽然他完全不介意这个结果,甚至很乐见其成,但此刻,找到阿霜最要紧。   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刻的风险。   南客此刻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与克制,克制自己的魔性泛滥,乃至于彻底吞噬神智,毕竟……不该疯的都已经疯了,他总不能也跟着疯。   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的界限,愈加模糊,几乎于无。   何者为佛,何者为魔,谁又说得清呢?   静室内,青黑光芒大盛的咒文逐渐暗淡下去,洛长鹤慢慢放下手,半晌才睁开眼。   “…如何?”   “没有结果。”洛长鹤垂下眼,凝视自己掌心未愈的伤口:“…但我知道了。”   “我感应不到,是因为虚无之地。”   “当日我察觉不对,便立刻碎了玲珑塔,前后不过一息之差,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对方利用这一息的空档,造界辟了一处虚无之地。”   虚无之地就是幻境,只不过算是最高级的幻境,一切幻界逃不过似真还幻这个词,虚无之地却不同,被困于其中的人发现不了任何破绽,造界之人可以在其中移山换日,颠倒乾坤,几成庄周梦蝶之势。   内攻不破,外寻不着,因此虚无之地几乎又超出了幻境的范畴,普天之下能造其界的人,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南客闻言,顿了一顿,很快说道:“入口不在此处。”   虚无之境能量巨大,若是在衔月楼中,他一定可以察觉。   洛长鹤半阖了眼眸。   他在思索。   对方运筹帷幄、多智近妖 ,行事惯作步步为营草蛇灰线,那一方虚无之地,绝不是一朝草草造就的。   所以……   半晌,他霍然起身。   静室外,正有许多人结成一列拾阶而上,大都是各门的长老宗主,因着各自都尚有些对敌的细节尚不明确,便结伴同来询问佛子。   一群人刚行至门口,还未来得及叩门,木门便轰然自开,倏然有雪色如烟衣袂飘飞,明明似乎并不快,却刹那已下了阶,惊破满阶如云淡紫桐花。   原本守在门外的一众佛修,都齐齐躬下腰去。   为首的衔月楼主反应最快,连忙出声道:“上座,这是要去哪?”   洛长鹤动作一顿。   想起什么一般,他回过眼,霁色眼眸波光明灭,在天光下冷如静水。   “素玄…”他目光轻轻掠过在场众人,停在了一处,“我要借你长留山下青萝江一用。”   素玄一愣,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是何意…?”   洛长鹤却已经消失在原地。   众人不解,俱都留在原地面面相觑,然而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   有长留弟子匆匆从跑上阶前,气都没喘匀便向素玄跪地禀道:“师…师伯,青萝江…断了。”   洛长鹤破了长留的周天阵,一人、一杖、一刀,断了青萝江水。   素玄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愣愣问道:“…为何?”   没人回答。   *   魔族煞部的魔主名叫朔吾,几百年前还是人族之中的权贵,不知为何向了道,没做几年修士又堕了魔,曾于数百年前的正魔大战中屠戮数门,恶名在四州几可止小儿夜啼。   然而此刻,他面色不怎么好看。   他就这么一路黑着脸进了魔宫,急匆匆的样子,还未来得及对着上座的人开口行礼,就被淡淡一句话喊住了。   “退出去。”   温逾白坐在案后,正执笔蘸墨,头也没抬。   魔域荒瘠,难见人间颜色,他所居的魔宫却不同,窗外有天光乍明,映上他迤逦一地的深红衣摆,深黑大殿中一半光亮一半晦暗,他在半明半暗中低眼,执笔的手指极白,虚幻而又美丽。   他慢条斯理的蘸着墨,极细致的样子,话也说的慢:“站在殿外答话。”   朔吾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身血迹,明白过来,到底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退至殿外,这才俯身禀报,声音有几分虚:“主上……方虞,失守。”   温逾白恍若未闻。   他又研了许久的墨,惹得朔吾也不由得顺着看去,那方砚台里的墨也是红的,妖异深重,气味也浓郁古怪,连他看着也忍不住皱起眉。   半晌,温逾白才搁下笔,却是轻轻一笑。   “…可是惨败?”   朔吾恨的咬牙,却不得不承认:“…是,那,那大法华寺的孔雀出了山,我等无法…”   “好了。”温逾白打断他的解释,有些厌烦的样子,微微抬了眼,却又是浅浅一笑,仿佛看向远方风云起,皆是他所预料。   “唔…快要差不多了。”他在心中随意一估量,又执起笔,“…下去吧,按照我之前的安排继续做。”   朔吾依言退下,他又微偏了脸看向窗外日光,半晌才起了身,又到了幻境之中。   他的小姑娘还在睡。   无知无觉,安静又甜蜜,他负手立在原地,静静看了半晌,又回过脸去仔细打量室内的布置,将日光变亮了些,这才低身轻声叫她:“阿霜,该醒来了。”   相凝霜慢慢睁开眼。   她似乎还没清醒,愣愣的、在他看来又很可爱的眨了眨眼,这才慢吞吞说话:“…温逾白。”   只是叫他的名字。   但他很满意。   满意到他愿意继续用这副壳子,继续叫着这个名字。   “该醒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天已经大亮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做。”   “要做什么?”她又抬起眼,用那种朦朦胧胧的眼神看向他。   “…与我结契。”温逾白低下身,帮她穿好鞋子,烟青色衣袍委地,黑发也散了她一裙,眼波近乎温柔,“阿霜愿意吗?”   “结契…?”她慢慢重复了这个词,像听到什么稀奇的话,半晌慢慢一笑,像烟气中一朵透明的花。   “愿意的。”   他也愿意,愿意在虚幻之中,听她说一句身不由己的应允。   作者有话说: 正文快要完结啦,10or15章之内 第68章 念君无极   半晌, 温逾白微微一笑,问道:“我不曾结过契,更不知道修士之间结契的讲究, 阿霜有没有什么要求?”   相凝霜侧耳听他说话,又似乎花了好久的功夫在理解他的意思,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幻月空花已经到了第三式, 她灵台也愈加混沌,若是稍微清醒些,按照她的性子,必定要提一堆要求。   温逾白想到这, 又不禁笑了笑。   不对, 若是阿霜清醒时, 怎么可能会答应与他结契。   他唇角半弯, 笑意也迷蒙若午夜时分的烟气, 抬手抚过她散乱长发,轻声道:“把手递给我。”   相凝霜依言,乖乖抬起手。   掌心洁白柔软, 早春三月梨花一般, 温逾白抬手托住她指尖, 突然想起从前, 她年纪还小,笑吟吟把手举给他看,托着腮眉眼弯弯, 含笑问他,自己的手指几个簸、几个箩。   他低眼, 又去仔细看她指尖, 还未待数清楚, 她已经蜷了蜷手指。   “…痒。”   她被他落于指尖的浅浅呼吸弄得发痒,情不自禁抿出一点笑来,眼睛也弯出弧度,亮晶晶的,很依赖的看着他。   “这就痒了?”他还捏着她的指尖,“等会会更痒的。”   他轻轻一抬手,做了个执笔的动作,指间便倏然出现了一支竹骨笔,笔尖蘸满深红染料,他低下眼,将笔尖落于她掌心,勾勒。   一笔,两笔…他画得很细致,姿态仿若谁家乌衣年少春日描花,她掌心于是很快绽出大片大片的繁复深红花纹,诡谲又晦涩,被白如霜雪的肌肤一衬,仿佛雪中有曼珠沙华开放。   血色花纹一路画至她小臂,她好似良久才反应过来,垂下眼看了半晌,慢吞吞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温逾白手下不停,回答得却很耐心:“这是结契时要画的咒文。”   咒文画成之后,再入魔域最深一层地宫中他所设好的阵法内结契,以魔血为咒,迎诸魔之后,契成,世世代代不可背离。   “本来应该画在其他地方的,”他想到什么般轻轻一笑,“但顾念阿霜脸皮薄,便罢了。”   说到脸皮薄,他又想到什么,画完最后一笔才慢慢开口道:“我走之后,阿霜无人管束,听说是胡闹得不成样子,似乎招惹了不少人?”   他依然含了一点笑意,声音却听不出喜怒,只是慢慢挽着她的衣袖:“…罢了,左右我现下得了空,一道杀了并是。”   这一句语气依旧温和,无有半点杀气,却仿若破晓时分落下来的霜,极凉。   他说完,便随手搁了笔,正要起身,相凝霜又慢吞吞开口了。   “结契是做什么?”   她神情很迷茫,似乎这会才反应过来这样的疑虑,然而更可爱,无知无觉又温驯依赖。   温逾白便耐心回答她:“是结作道侣。”   她似乎很努力思考了一会,又继续钻牛角尖:“…道侣是做什么?”   还和小时候一样,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冒。   温逾白懒散支了下颌,轻笑道:“能做的事很多……阿霜想做什么?”   她半晌不说话,似乎又开始努力思考了,温逾白静静看了她半晌,回过神来正要低身抱她,她却自己迎了上来。   抓着他的衣袖,顺着向上的力道,将自己送进了他怀中。   然后,轻轻亲在了他下唇。   温逾白一顿。   他少有的愣怔,相凝霜却已经慢吞吞移开一点,抬眼看着他,神色仍然是那副朦朦胧胧的样子:“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半晌,温逾白浅浅一笑。   “…还有的。”   他这样低声说道,又吻了一次她唇瓣,随即偏过脸去含-吻她耳垂,珍珠一般圆润洁白的小小耳垂一碰便红个彻底,又被慢条斯理含-吮、噬-咬,沿着优美颊线一路万般亲昵缠-绵的吻下去。他连这样的耳鬓厮磨都轻柔且温慢,然而却沉湎,吸-食毒药一般的无力阻挡。   她连手指尖都无力,被迫仰起脖颈,细白的手臂软绵绵搭着他的肩,指尖无意蹭过他后颈……   “阿霜。”   温逾白却在此时突然开口,淡红唇线尚柔软湿润,声音却清明,耳鬓厮磨一般低声凑在她耳边说话:“…你心急了。”   相凝霜动作一顿。   “荷带衣的毒需要十息方现,你早了两息。”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尾带了一点叹息,很惋惜的样子。   “没办法,实在忍不下去了。”   话已经说破,也没什么必要再装下去了,相凝霜一掌推开他从榻上跳下去,脸色不怎么好看:“…况且只不过是两息,加上现在也够了。”   温逾白却摇摇头,顺势坐在了榻上,荷带衣毒发极快,不过几息他指尖已有了青黑之色,却仍温温慢慢的对她说道:“我从前教你堪舆占星之术时说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即便只是几息之差,对敌之时,对你也是性命之虞。”   相凝霜简直想笑,都这个时候了温逾白竟然还要假模假样摆她师尊的架子:“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温逾白微微一笑:“那阿霜想让我说什么?”   相凝霜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也笑了笑:“我问了,你就会说吗,事已至此,我对你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言简意赅:“现在,开幻境,不然最多一柱香,荷带衣便会彻底发作。”   她还有闲心一笑:“幸亏我之前爱翻毒经,不然也找不到荷带衣这样的好东西。”   修士之间用毒,因着可借助灵力修为,因此多诡谲难防,气息便可传毒,荷带衣这种毒却很原始,必须得入口才行,因此很是冷门,没几个人愿意学,但它也有优点,便是制毒的材料极简单,因此她从前才留了心记下。   温逾白用手支了下颌,似乎是毒发的原因,他神情有些倦怠,却依旧很柔和,微笑凝视着她,说道:   “…荷带衣只需以血制成,不过在这幻境中你修为被制,我又未留什么锋利之物,你是怎么取血的?”   相凝霜皱眉,不想回答他这些问题浪费时间,他却又突然一笑,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是咬开了指尖?怪不得…你不让我看你的手指。”   他说着,忍不住有一点唏嘘。   这丫头小时候娇气得不得了,练剑手上起了茧也要哭丧着脸拿给他看,如今却一点也不怕痛了。   他从来看不清心绪的朦胧眼波落在她眉睫,有淡淡怜惜。   怜惜她这一路失去多少,他不曾得见。   她感受到了,情不自禁皱起眉,很想冷笑一声,却半点时间都耽误不得,只是冷着脸问道:“你到底开不开幻境?”   罢了。   温逾白半阖了眼眸,片刻又抬起眼:“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开境。”   相凝霜挑眉,十分不爽他这副波澜不惊的口吻,出声刺道:“荷带衣很快便会发作,现在还轮到你与我谈条件了吗?”   温逾白半点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反而莞尔道:“好,那阿霜便等着看我毒发身亡吧。”   相凝霜语塞。   凭一个区区荷带衣之毒,怎么可能让他有什么性命之虞,不过是暂且牵制他而已,毕竟剂量也小,只有一下…   不对 。   她回想起方才的景象,不由得一瞬恍惚。   她将毒涂在了自己唇上,他明明察觉到了,为什么还…吻了第二下。   …真是病得不轻。   顿生烦躁,她皱起眉,又耗不起时间,只好松口道:“什么问题?”   温逾白反而沉默片刻。   随即他从善如流,眼神轻飘飘掠过她:   “凭你目前的修为,还不可能完全抵御幻月空花…你是中途醒来的,对吧?”   相凝霜不语,算默认了。   他于是继续说:“想要中途醒来…只有一个法子,你提前在识海中种了清明灯。”   “…很好。”他说到这一笑,眼底竟然隐隐欣慰,“未雨绸缪,伏脉千里,阿霜你的确进益良多。”   相凝霜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温逾白慢慢抬眼,遂她的愿开门见山:“清明灯需有引子才可催动…这幻境之中的布置,我自问算得上天衣无缝,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处让你觉得不对劲,从而催动了清明灯?”   相凝霜默然。   她并不怎么想回答,然而终究还是开了口:“…云片糕。”   “云片糕?”   温逾白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慢慢重复道。   “对。”她点点头,尽量说得简短,“…这幻境之中的一切都是你所造的幻象吧,那云片糕也是……从前在长留,因为你不喜食甜,只尝过我硬喂给你的那一次,就没再吃过云片糕。”   “…所以你不知道,打那次以后,我买回来的云片糕,都特意嘱咐过不要加饴糖。”   她清清淡淡的抬眼,没什么表情:“这就是漏洞。”   半晌无言。   温逾白罕见的没了笑意,眸色深黑而远,淡淡落在她身上,仿佛无边无际夜色一般,什么也看不透。   “我回答完了 ,该你开境了。”   温逾白依言起了身,一只手半起了式,她半点不敢分心盯着他的动作,如临大敌一般,却没想到下一刻他反手一挥,散云拨雾一般,一掠就到了她眼前。   相凝霜一惊,反手便挡:“…你已经落到要对你徒弟出尔反尔的地步了吗?”   他笑,笑意很冷:“…原来阿霜还认我这个师尊,那好,我何曾教过你这么蠢的法子?”   “你也中了荷带衣,是吗?”   相凝霜顿时泄了气。   周旋了这么久,她火急火燎逼他开境,就是怕他看出来,没想到还是差了一步。   时间太紧,身在他眼皮子底下又什么都做不了,她没能制成解药,涂在自己唇上的毒只是勉强提了真气去挨,直到此刻终于压不住了。   底牌被翻,她也没什么所谓了,笑一笑呛回去:“有用就行,你管我用什么法子。”   温逾白脸色冷下去,抬手便去拍她身前大穴,想逼她把毒吐出来,相凝霜哪里敢让他近身,身子一错,反手便又是一击。   招式凌厉,然而面对的是温逾白,他引她入道,教她修行心法,每招每式都一一指点过,自认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抬手便按下她杀招。   他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面色依然冷着:“想打的话,我以后给你机会打。”   相凝霜简直想暴揍他一顿:“温逾白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滚回去当你的魔尊,少跟我玩这些装模作样的把戏。”   “嗯…”他倒是满意,轻轻一笑,“终于憋不住了?”   他这样说着,带一点纵容,手下动作却没停,正要卸下她杀招,身形却忽然一顿。   他若有所觉,微微偏过脸。   窗边的白山茶,慢慢落了。   随即,地动山摇,天地失色。   相凝霜也看过去,慢慢一笑,眉目霎时光艳。   “…终于来了。”   她低低地、带着几分欢喜的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耳鬓厮磨   温逾白从来都波澜不惊、迷蒙烟气一般的神情, 终于微微一变。   他并不在意相凝霜的冷言冷语,他对她从来都有一种近乎娇惯的纵容,但他十分不愉, 她与那人的这种旁人难以介入的、天然的信任与依恋。   那应该是他的,不对吗。   他低下眼,看向相凝霜骤然亮起如星辰的眼眸, 微微弯了唇角,笑意柔和清淡:“…很高兴?”   相凝霜笑吟吟:“我觉得我的欢喜已经溢于言表了。”   她是打定了不给他好脸色看,又心知虚无之境诡奇难破,几乎不可能从外攻破。手底下招式也没停, 一式一式出其不意诡谲多变, 又被他一下一下慢条斯理见招拆招, 幻境内地动山摇连连塌陷, 他语气仍然慢悠悠, 却突然轻了些,像用指尖轻拂落雪,怜而慢地问道:“阿霜怨我?”   孩子都死了爹才知道哭了, 相凝霜想笑:“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窗边的白山茶已经落尽了, 温逾白漫不经心掠过一眼, 继续温声道:“断云峰那一日…我本来是想带你走的, 但时机尚不成熟,又担心你受了委屈,所以才耽搁了……没成想却让你受了更大的委屈。”   他语气温和, 低而柔,相凝霜听着却不禁想起从前, 断云峰上下血洗一空, 她孤零零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因此被宗门上下指成弑师屠峰的悖逆之徒,不得已叛出宗门。   现在想来,其实他们未必那么蠢,真觉得凭自己一个人能杀得了温逾白,不过是寻个由头拿捏她而已。   真正蠢的人是她,离了长留以后数十载,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头,她一直在找他。其实心底也尚存希望,希望他还活着。   事到如今,确实是活着,可他还不如死了。   她越想越气,冷哼一声,懒得多说什么,抬手便并指为剑,聚灵于指,甚至带起低低嗡鸣,抬手狠狠朝他刺去。   温逾白抬手,却并没有躲。   于是她指尖如剑锋般洞穿他掌心,霎那间血色四溅如梅花,他却连眉眼都多有动一下,只是继续抬手——   抚上她鬓边。   她的珠簪歪了。   指骨与血肉肌理摩擦时甚至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相凝霜一瞬间反应不过来,手一软下意识慢了下来。   他微微一笑,说的确实不相干的话:“…知道你委屈,师尊已经杀了星罗替你出气。”   相凝霜闻言便是一怔。   星罗……竟是他杀的?   星罗是长留相凝霜这一辈弟子的翘楚,为人矜傲、目中无人却又性情古怪,她叛出宗门之时,指她有罪的一干人中,星罗是声音最大的。   因此得知他身死的消息时,她的确是开怀了好一阵子。   她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嘴上仍冷哼了一声骂了句装模作样,实则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温逾白轻轻一笑。   他微偏了头,凑去她耳边,语气轻轻,气息吹动她耳边鬓发。   “…别气了,剩下的人也跑不了,我都替阿霜记着。”他语气愈发温柔,唇角笑意也温软如落花,“…怎么停了?眼下正是好时机,我一只手已经被你所制,你该趁机发力,贯穿我掌心…”   他似乎半点感觉不到疼痛,血流了半身,还只是微笑着抬手,停在自己的咽喉处。   “…然后是这里。”   “就能杀了我。”   杀了他…?   相凝霜顿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进退两难,温逾白却仍在一眼不瞬的注视着她,目光相接,她不得已看向他眼底,而他眼眸剔透温润,深处泛一点淡淡的青,仿若春辰庭芜,任何人看向他,都会沉入那一方幽深潋滟的水。   她一时没能答话,连动作也艰难,然而只是这一瞬的停顿与迟疑,他却仿佛心情大好一般,低低笑了起来。   他几乎是凑在她耳边,笑了好一会,这才直起身。   他说:“阿霜,你下不去手。”   这一句话他并未再刻意压着声音耳语,响在一片寂静,显得声音很大。   相凝霜正想反驳,下一瞬耳边却忽而炸开轰然一声。   …幻境要塌了。   她愣了愣,头皮都要炸开,万万没想到洛长鹤竟然能生生破开虚无之境。   温逾白却牵起唇角,轻轻一抬鲜血淋漓的手掌。   明明是个十分轻缓甚至温和的动作,然而倏然却仿若有万里血海自浩浩苍穹莽原呼啸而来,刹那间带起煞风戾气如冷月雷雨,炸开!   似乎连虚空都要被这样恐怖的威压撕开,相凝霜下意识聚了力护住心脉,还未来得及出手,余光却瞥到白茫茫一片雾气般的光晕中,有更纯净的雪色忽而一现,琉璃霜白,浅云寂寂。   那般的冷而高远,是天上神子,雪中云鹤。   他在漫天的血色煞风中,轻轻递出去一支手指。   是玉色一亮,微云一抹,穿花拂柳般的轻。   然而刹那,便将这一境的煞气血色,拨云见日一般重重拂开!   这样毫无烟火气的招式 ,其中却杀气却森冷如刀呼啸如雨,势无可挡,倏然而至,温逾白都不禁微微敛了神色,微微一叹:“真快…”   随即他轻轻一笑,偏身躲开相凝霜趁机使出的一击,轻飘飘的:“罢了,你既不愿收心,那便再放你胡闹一阵子。”   话音未落,已然有淡淡青色光辉一闪,仿若水面涟漪,下一瞬便再无人影。   他竟然就这么跑了?   相凝霜现在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温逾白修为深不可测,完全能与洛长鹤一战,他避其锋芒的原因,要么是不想打,要么是没必要打。   他在等什么?   这一番念头流转不过一瞬而已,下一瞬,就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极用力,紧得她被抱得生疼,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却又小心翼翼,如同抓住一朵云,留不住一汪水,于是连拥有都仿若哀求。   他身上馥郁清冷的香气铺天盖地笼住她,而他微凉的、细腻的脸颊贴着她的额角,又慢慢埋进她肩窝,渴慕的、眷恋的,像被扔掉又自己找回来的小猫。   而他喘息更急促,一下一下,有些发抖,气息密密麻麻扑在她颈侧。   相凝霜愣在原地。   她从没见过洛长鹤如此失态。   明明他的手好冷,脸也好凉,全身上下都冷冰冰的,相凝霜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烫着了,心底也起了一蓬火,烧得她也气息不稳。   “…上座…”   洛长鹤却突然堵住了她的话。   他抬起手,点在了她柔软淡红唇瓣上,力道有些大,他却只是又轻轻喘息了一声,轻声道:“…别说话。”   他轻喘着,竭力克制自己一般,伸出一只手撑着墙,仍然牢牢箍着她的腰,仿若凶兽禁锢占有自己的配偶,动作凶得要命,语气却低弱,缠绵,有些哑,“阿霜,先别说话。”   他真的很怕,很怕他控制不住自己。   相凝霜察觉到了他的隐忍克制,更察觉到了这样的隐忍克制之后,滔天般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与…情-欲。   失而复得,他不知道该如何确认,他真的找回了她。   相凝霜心底发软,身子也软,只好软绵绵的开口:“可是我想亲你。”   洛长鹤一顿。   下一瞬,他便吻了上来。   他动作很急,又凶,压着她亲,半点没有平素清冷淡漠的样子,有那么一刻几乎让相凝霜手足无措,半边身子都软下去,差点要怀疑他还是不是洛长鹤,然而半晌反应过来,他只是在贴着她的唇线厮磨含-吮、亲吻舔-弄。   ……果然还是,不太会。   她有些想笑,却又心软,于是只是软绵绵张开了嘴。   洛长鹤很明显的又是一顿。   然后他便去轻轻的、温柔的,含她的舌尖。   唇齿相依、交缠,他在这一瞬间几乎感觉到疼痛,心境动摇连带着整个幻境也摇摇欲坠即刻塌陷,他们于是落下来,相凝霜被他垫着,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动作之间自己的牙齿磕破了他的嘴唇,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只是温柔又缠绵的吻她。   相凝霜有些后悔了。   不该教的,她快被亲得不行了。   柔软的唇瓣被吻得红肿,气息也不够用,她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现在被弄得乱七八糟,忍无可忍般推他。   “…停,先别…”   洛长鹤很温驯的停了下来。   她抬眼,本来是想说话,然而一瞬便对上他的脸,明明还是那张如雪如玉的脸,弧度流丽的眼角却飞起一点胭脂淡红,霁色眼眸湿润,似冷玉染朱,只对她的艳色无双,一刹极惊艳。   …这男的也长得太要命了。   亲!往死里亲!   她笑眯眯啵一声亲在他脸颊,想到什么问道:“对了,这是哪里啊?”   看起来是洛长鹤搭了个结界,但外边是什么地方?   “…长留山下。”   他回得简短,因为他还在一下一下的吻她。   好缠人,真的像小猫,小心翼翼又沉湎的亲吻她,不仅仅是因为动情,更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却又克制,相凝霜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腰的那只手挤用力,落下的吻却温柔缠绵。   她于是微微偏了脸,轻声问道:“不想亲别的地方吗?”   她是故意逗他,想再看他脸红,然而洛长鹤却微微一顿,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触上她颈侧。   “…这是什么?”   相凝霜一愣。   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草,温逾白留下痕迹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女人都会犯的错(点烟 第70章 念吾一生   相凝霜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洛长鹤这句问话其实声音很轻, 听不出来语气,触着她颈侧的指尖力道也几不可察,更轻的是他的眼风, 蝶一般轻飘飘落下来,相凝霜却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的注视,慢了半拍才开口:“啊…这个……”   妖女在处理这种情况时, 一般有以下这么几种解决措施:   第一种,装傻:“啊,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呢。”   第二种,胡扯:“…兴许是虫子咬了吧。”   第三种, 就是直接随它去吧, 眨巴眨巴眼睛笑一笑, 不解释。   但她此刻这三种一个也不能用。   横竖她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况且…她也不想骗小孔雀, 何必要这么费心遮掩。   想是这么想的,然而要说出口却又没那么简单,总不能直接说这印子是我师尊亲出来的, 好歹得介绍一下故事背景吧。   她于是开口, 带一点小心翼翼:“说来话长…我们先坐起来?得先说说正事。”   他俩现在的姿势还不太能说正事。   她自认为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建议, 洛长鹤闻言却没动, 仍然支着肘半侧着脸,流水一般的长发散了她一肩,而他眼波清冷, 比落在她颈侧的指尖还要凉些。   他还在轻轻抚着那几点红痕。   她颈侧的肌肤很白,而痕迹淡红、深深浅浅, 比作红梅落雪都稍显僵硬, 是用唇舌细细厮磨后才能留下的印子, 看着便能想象出是如何春情。   洛长鹤指尖的力道突然重了一瞬。   下一瞬,他便抬眼,轻声说:“…不。”   相凝霜一愣:“什么…?”   他语气淡淡,看不出喜怒:“我现在不想说正事。”   相凝霜呆愣愣又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我不开心。”   他注视着她,这样低低地、直白地说道。   相凝霜还是呆呆的——她在看他的眼睛。   他生得太好这实在不必多说,一双眼眸淡淡霁色湛湛雀蓝,澄澈清冷如天外雪,然而此刻却波光明灭,仿佛夜中的湖水与迷离的烟云,美而令人眩晕。   相凝霜失神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还以为是南客在自己面前,然而仔细打量又觉得不像。   从前是因为从未想过所以分不出来,但自从知道了一体两魂的事之后,她便发觉其实这两人是很好分辨的。但此刻她又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分辨出来吗?   此时此刻他周身气质,几近模糊难辨。   很诱人……很危险。   她想了想,试探着开口:“洛…?”   本来是想叫他的名字,但又怕生份,所以说了单字便停了下来。   洛长鹤从始至终都在安静看着她,闻言微微垂了眼,算是应和,却半偏了脸凑在她耳边,姿态暧昧,气息柔和,低低附在她耳边说话:“阿霜…教教我。”   相凝霜简直觉得自己手指都在抖:“教什么?”   真是要了命了。   这样的亲昵姿态、耳鬓厮磨的动作由他做出,本就比旁人多了不知多少的风情,然而他即便动情时眉眼容色也依旧是清冷如雪的,于是便很矛盾,冷却艳,清雅却诱惑,天际之上的云鹤蹭弄手掌,绝巅高山的深雪化为春水。   “这些印子…我很不开心。”他语气依旧轻缓,吐息柔柔扑在她耳廓,“阿霜,教教我该怎么做…嗯?”   相凝霜…相凝霜说不出话。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无非就是…咳,那什么…给盖住,但不行,这个时候不行,他们真的还有正事要干,美色误人又误事 ,真那什么了绝对不可能简简单单亲一亲就停下来。她说的停不下来的可不是自己,是他,洛长鹤这会已经很不对劲了,傻子都能感觉出来他在扮孔雀吃老虎,想要把她生吞活剥的心藏都藏不住了。   如果真那什么…   相凝霜畅想了一下。   不行,这个状态绝对不行,会死的。   她于是快速拈了个诀,干脆利落的往自己脖子上一抹:“看!没有啦!”   洛长鹤淡淡抬眼看向她。   她心虚的不行,讨好一般偏过脸蹭他的手背,小猫一样很爱娇的模样,还怕他躲开一般拉着他的衣袖蹭弄,嘴上更是拉长了声音变着法的撒娇:“上座——洛长鹤…小孔雀?我真的有正事要跟你说。”   洛长鹤顿了半晌,像是无奈像是纵容般垂了眼,轻轻一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心虚,她竟看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不过随即,他便半揽着她起了身。   “…想说什么?”   语气温柔,几乎与平常无异。   似乎顺毛成功了?她放下心来,再一次庆幸自己手臂上的咒文已经淡去了——这类用作结契的咒文,若是没能立即起阵的话,不久便会自行淡去。   不然可能…更没法收场了。   气氛终于回归正剧画风,她清了清嗓子,凝重的说道:“现在的那位魔尊……是我从前的师尊。”   洛长鹤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相凝霜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对哦,不然你也不会想到幻境入口在长留山底……虚无之地的搭建需要十数载的时间,这应该是他很久之前便布置的先手。”   相凝霜说着又生出一点淡淡的寒意来,数十载之前他布下的暗棋,果然如他所料,在许久之后的现在派上用场。   她这样想着,面色也变了些,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洛长鹤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凉。   他用指腹摩挲过她手背指尖,全然的亲昵爱怜不带一点狎昵,又好生生放进自己袖中暖着,相凝霜回过神,指尖忍不住蜷了蜷,眉目也软了些,继续说道:   “我这些日子将从前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大致理得清楚了些。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就叫魔尊吧,数百年前正魔大战,剑尊以身散灵镇潜魔渊,但魔尊却并未被同镇于潜魔渊下,而是因伤了元神,不得已借了长留一个修士的壳子暂且休养。”   何其荒谬,百年宗门,正道第一派,卧榻之侧容得猛虎酣睡,竟然由得魔尊出入如无人之境。   “蛰伏正道数十载,他没能在这个过程中起事,是因为他尚未恢复,甚至还受制于原身残存的神识。”   “而直到那一日…”她想起数十年前的那一夜,下了一夜的雪,而断云峰寂寂无声如坟茔,“我能理解他的死遁,是为了不引起修士警觉,更是为了冲破潜魔渊的封印争取时间,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明明有那么多死遁的法子,为什么非要屠了断云峰?”   洛长鹤听出了她的意思,轻声接道:“你觉得断云峰上有东西?”   相凝霜点点头,但又有些迟疑:“…也只是个想头,就算真有什么,他行事周全又心思叵测,估计早都尽皆毁去了。“   洛长鹤闻言淡淡抬起眼,霁色眼眸中波光浮沉,泛出剔透的冷。   阿霜是静心分析娓娓道来,然而话语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难以掩藏的熟稔与了解,几乎要刺痛他。   那是他未曾参与、无法重来的数十载年月。   她与旁人的年月。   心绪浮沉,最终不过一如水中落石,静静飘落心底。   然而落得多了,湖水倒灌溢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一腔心事无法对人言,他最终不过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即便是毁尸灭迹,也会留下痕迹。到底有没有,去看看便知道了。”   刚听到他说到痕迹之时,相凝霜几乎要疑心他还在暗戳戳影射什么,听完了后半句才微微一怔:“可自从那日后,断云峰已被锁了数十载,用的是长留的回燕阵,哪怕大罗神仙也解不开的。”   “是吗。”洛长鹤却仍微微弯着眼,换了她另一只手继续暖,语调轻轻的,“那便试试吧。”   相凝霜:……   人有本事了口气就是不一样。   于是两人偷偷摸摸上了长留。   其实很光明正大,尤其是洛长鹤的姿态,简直像是去金殿讲经一般从容,偷偷摸摸的是相凝霜,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   虽然她对长留算得上深恶痛绝说一句都晦气 ,但她到底做过长留弟子,更清楚宗门的规矩与实力,他们两人大大咧咧就这么直奔人老窝,就算洛长鹤修为高得吓人,也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其实是她多虑了,能感应到洛长鹤气息的人整个长留也不过屈指可数,而知道他行踪的素玄已经提前与门中诸长老打了招呼。事关重大,哪怕素玄为人再气量狭窄、私德有亏,也清楚孰轻孰重,因此早早就与门主商议过,由其自由出入便是。   这些洛长鹤都心知肚明,但他看着阿霜小心翼翼牵着他衣袖的模样,便没有说出来。   ……可爱。   小孔雀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就这么一路走,相凝霜一面留神四周,一面还在问着如今的战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便停了下来。   相凝霜抿着唇,抬起眼看去,山间晨露重,浸湿她乌黑眉睫,更显得神色如雪。   清朗山风中,她眼神清亮干净,带一点淡淡的怅惘与怀念。   “这是我…从前的洞府。”   洛长鹤也看过去。   这是阿霜…少年时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千里雁   “…可以带我进去看看吗?”   洛长鹤突然开口说道, 相凝霜原本正在出神,闻言看过来,微微一笑点点头:“好啊, 本来也要和你一起进去。”   话音未落,她便轻轻抬起手,有些许生疏的在空中虚虚一立掌, 拈了个诀,洞府便应声而开。   风声细细,有淡淡灰尘飘落,她眼睛发痒, 却仍大大睁着眼睛, 抿起笑轻轻道:“竟然没怎么变。”   她裙角一旋, 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 抬手从窗旁折下什么, 一挽袖别在自己鬓边,回眼笑着看他:“怎么样,好看吗?”   是支海棠花, 灼灼在她乌黑鬓边。发色青黛, 而花艳如朱, 霎那明亮甚至眩晕。   这样的丽色似乎也照亮他神子般风华的眉目, 一刻眼神温柔,他轻轻一颔首,眼神一瞬也不离她:“…人间姝色。”   相凝霜被人夸惯了, 却是第一次从他这里得到这样直白的夸赞,一瞬间眼波流眄更如落花一般轻盈繁艳, 她又转回去, 一处一处指给他看。   “…这是我习剑时用的第一柄剑, 还是玉竹骨的剑柄,就一直挂在这了。”   “这个是凤首箜篌…没想到吧,我还会弹这个,现在指节上还有茧。”   “…白山茶,从前闲的时候养的,不过已经枯了。”   “这方梨花木云石琉璃的软榻还是我从前从南域买回来的,躺着很舒服。”她拍拍云屏,很得意的样子,“…要不要试试?”   寻常修道之人辟谷舍欲,所居之处大多都如雪洞一般,无有卧榻更何况其他陈设,她却不同,什么时候都过得明艳热闹,在这红尘一朝,便爱这人间一日。   洛长鹤安静看着她。   看她雪青淡紫的裙摆,花影一般飘散一地,因着微微抬身的动作 ,裙摆下半露出细白的脚踝,纤细玲珑。   他于是不由自主想象起从前,她的从前。她是否也曾在这间洞府试她新裁的春衫衣裙,水镜清亮照出她盈盈看过来的眼波,是独属少女的清灵与美好,仿若早春溪前轻轻落下的粉白杏花。   她习剑、弹琴、种花,在琉璃榻上小憩,春睡海棠晞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他许久没有开口,惹得相凝霜轻轻咦了一声:“怎么了?”   洛长鹤回过神,走去她身边坐下。   “…的确很软。”   他这样说道,声音一如冷水青玉,宽大雪色袈裟下的手却握住了她的,钻进指缝十指相扣,是不会让她疼痛却也无法挣开的力道。   这句很软,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好黏人。   相凝霜在心里偷偷这样说道。从前她本来以为洛长鹤会是那种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相反,这哪是孔雀,明明就是扬着脑袋等摸摸的小猫。   她于是乖乖任他牵着,又用指尖轻轻挠他的掌心,换来他安抚般一握。   洛长鹤还在看这洞府内的布置。   很明显,阿霜在刻意的避开一些东西不谈。   比如桌子上摆着的那一套碧山玉茶具,比如榻角帐子上悬着的那一枚兔子木雕,再比如细口琉璃瓶中插着的那柄青竹骨伞。   出自何人之手,很容易便能想到。   他其实生性矜贵,哪怕如今魔族气焰正高,他也不过是把温逾白当作一个难得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对手,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多余的忌惮与顾虑。   然而,他却在另一方面耿耿于怀。   温逾白顶着旁人的壳子,秉着虚假的作态,却真正当了阿霜数十载的师长,哪怕如今一朝决裂,阿霜似乎厌恶他到绝口不提,但数十载朝夕相处,有些东西不是轻易便能舍弃的。   如鲠在喉。   他霁色眼眸淡淡,在某一个瞬间,又倏然暗了暗。   相凝霜并未察觉。   她还在想着正事,半晌才示意洛长鹤先放开手,抬指在虚空中一点,堆放在一旁的箱奁便顿时大开,她弯下腰从中翻出来个物什。   是个令牌模样的东西,她将其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给洛长鹤:“这是断云峰的密匙,有它就可以破开山中每一道结界,我们两个人分头去找吧,你来找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副峰,我去……魔尊曾经所居的主峰那里。”   温逾白…不,是魔尊,从前只收了她这一个弟子,他为人又喜静,因此断云峰上少有人烟,布局也简单,找起东西来也容易。   至于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相凝霜微微一顿,随即开口,慢慢说道:“正道如今略显颓势,多半是因为反应不及,可事到如今,最重要的一点,是被玉枢阵所制。”   玉枢这名字听起来很雅致,也好听,但现今任何一个修士听了都会不禁变色以至生出恐惧。它是魔族破大漠而出之后最为势不可挡的利剑,由魔域现在那位称得上惊才绝艳的尊者亲自炼就,玉枢现,有华光,光灭后万里血河。   因着这阵,驻扎于南域淮水岸边、与魔军隔水对峙的衔月三千弟子始终不敢渡水而过。也是因为这阵,已经轻骑直入北漠腹地的正道修士始终无法近魔域百里。   “玉枢霸道,百里之内有修士气息便会起杀招,即便是寻法子隐藏气息也不行。”她说得愈加慢,“但……若是能附上魔气呢 ?”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有所不解,随即却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要……”   相凝霜点点头。   “对,我觉得这断云峰上可能会残存魔尊曾分出来的神识。”   她分析给他听:“他在长留蛰伏数载,私底下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但到底是在正道的眼皮子底下,他一定分出过神识留心探听,以免有人意外前来,发现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洛长鹤安静听着,乌黑华丽的眉睫低垂,孔雀翎羽一般泛着淡淡冷光,从她的角度看去,有一种很奇特的温柔。   这猜想其实不是十分靠谱,毕竟温逾白那般心思深沉的人不会轻易留下这么要命的把柄,她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洛长鹤却听得轻轻一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但我与阿霜换一换吧,我去主峰。”   相凝霜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洛长鹤已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下一瞬便出了门,只有雪色衣袂飘摇。   她反应不及,愣愣立在原地。   为什么不想让她去搜温逾白的洞府,是怕他留了什么后手对她不利?还是……?   相凝霜没能还是出来个什么名堂。   主要是此时没什么时间胡思乱想,她很快把这念头扔到一边,撸起袖子去搜山。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一处不落地将整座副峰探查了三次,几乎要将每一块草皮都翻过来看,什么东西都没找着。   她还是不死心,回了洞府后站在门口翘首以待,直至日头西斜,才终于看到洛长鹤回来。   雪色袈裟如淡云,是从雪山天际之上无声飘落的云。   相凝霜却连欣赏美色的心思都没有,随即迫不及待张口询问:“怎么样?”   洛长鹤轻轻摇了摇头。   她顿时蔫下来。   凭洛长鹤的修为,花的时间还远多于她,这样都找不到,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也许是她想错了。   她闷闷哦了一声,像许久没浇过水的花儿,蔫答答垂下了头,身子一软倒回了窗边她最喜欢的那方琉璃榻上,一只手臂没精打采垂落下来,腕上套着的玉镯子因此荡荡悠悠,磕在了榻边镶嵌的云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洛长鹤最见不得她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去低下身,褪下了她腕上的玉镯,免得磕疼了她,低声道:“…别烦心,这遭回去,我去破了玉枢阵便是。”   “不行——!”相凝霜听了这话,垂死病中惊坐起,甚至想给他一记拳头,“是不是傻,那东西怎么能硬破。”   她此时才惊觉洛长鹤本性中带有一些难以察觉的、很微妙的自毁倾向,不知道是不是被佛家那堆割肉饲鹰的屁话给洗脑了,完全不把自己当人,于是立刻苦口婆心的试着掰正他: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打个比方,你就是块宝贝玉石,那帮魔修就是粪坑里的臭石头,你硬去碰当然能碰赢,但也太不划算了对不对?”   她说得很认真,原本恹恹的神色都鲜活起来,洛长鹤看着她,眉眼仿若有温水浸润,慢慢软下来。   他轻轻点头。   相凝霜却不太满意,继续嘟嘟囔囔:“…况且要不是你,要不是我们的佛子大人慈悲为怀心系天下,我一个早就叛出宗门被正道除名的妖女,才懒得管这些事呢,魔族赢还是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轻飘飘,洛长鹤听得却不禁弯唇,阿霜究竟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冷心冷肺,他再清楚不过。   洛长鹤却还是点点头,笑意清浅温柔,慢条斯理的应道:“…我知道,阿霜对我好。”   相凝霜一顿。   ……美人计。   唉,洛长鹤都出卖色相哄她开心了,她也不能再这么蔫答答了。   她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直起身子来:“那我们走——哎呀。”   话没说完,她抬手捂住了额角。   磕到了。   是那只挂在帐角,晃晃悠悠的兔子木雕。   相凝霜先是一怔,随即心底便是一阵难以描述的烦闷与怅惘。   温逾白从前给她雕过很多这样的东西,小雀、狸奴、兔子,大多数都是随手做了给她解闷的,小雀会简单的吱吱叫,狸奴的尾巴会动,而这只兔子是其中最好玩的,会自己跳上她的案头,用长长的耳朵蹭她的手指,还会念书给她听。   她以前很喜欢,喜欢到将兔子挂在床帐上,还信誓旦旦保证永远不会离身。   她越想越烦,下意识转过头眼不见为净,正欲下榻之际,却仿若有电光火石一闪——   她顿在原地。   随即,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木雕小兔,缓缓闭眼,运气。   ……魔气。   终于找到了,温逾白许多年前分出的那一缕微弱神识,他周全心思筹谋之下的,百密一疏。   相凝霜微微一皱眉,随即睁开眼睛,微微笑起来:“…找到了。”   她没有去想,去想这一个小小的疏漏、这一个致命的漏洞,究竟是他当真疏忽,还是仅仅……不舍。   不舍从前,那日她清亮眼眸温软,伏在他膝前,信誓旦旦,要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让他春色   洛长鹤顿了顿。   那只碍眼的木雕小兔还被相凝霜托在洁白柔软的掌心, 正举着给他看,模样栩栩如生,甚至憨态可掬。   很难想象这是曾经亲制过碧水遥那般风雅之物的魔君, 亲手雕出来的东西。   ……而她从前,一定很喜爱。   是何时言笑晏晏,而他远在天涯之畔。   从来心如静水生般若莲花, 此刻他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晦暗心思,仿若有蚁虫噬咬,痛意绵绵不绝又无声无息。   然而他最终还是轻轻一抬眼,不再去看那只木雕, 语调轻而柔:“你想的果然没错。”   相凝霜也情不自禁一笑。   她将那只木雕用团真气小心翼翼的裹起来, 塞进了自己的芥子戒中, 也不再耽搁, 说道:“那我们快下山吧。”   她皱皱眉, 一瞬间神情很灵动:“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长留这地界多待。”   她表现得没有丝毫留恋,洛长鹤便也从善如流应一句好,然而下山的一路上, 气氛却不甚自然。   很沉默。   性子一贯沉静少言的洛长鹤没有说话, 连相凝霜也一路都没开口。   他于是忍不住, 微微侧过眼去看她。   她眉目生得光艳, 无论何时神色都是姝丽动人的,此刻却难得平静而清雅,林间细碎日光更衬得神情斑驳难明, 是有心事的模样。   洛长鹤安静看着她,联想能力在此刻达到巅峰。   阿霜在出神, 她不开心…?   为什么?   因为怅惘, 因为怀念, 还是因为…不舍?   一瞬间危机感同样骤升,他急切的想寻找一个话题开口引起她注意,无奈半晌都没想到一个合适且有趣的话题,想了半晌,只好偏过脸去轻轻咳了两声。   ……没有反应。   小孔雀要炸毛了。   他僵了僵,又咳了几声,这次声音大了许多。   相凝霜终于有所反应。   洛长鹤看着她仿若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仰起脸,淡金落日下眼眸也剔透明亮,很忧心地注视着他:“…不舒服吗?”   洛长鹤没有立刻回答。   欸……怎么,怎么这副表情。   相凝霜愣了愣,她是养过毛茸茸宠物的人,却没想过有一天能在洛长鹤脸上看到这副“你为什么不理我”的神情。   她意识到什么,很有眼色的立刻开始解释:“我刚刚在想玉枢阵的事情。”   这可不是假话,她是真的在想正事。眼下魔气拿到手了,就得筹划一下到底由谁去身先士卒了。   按照惯例,估计还是洛长鹤。   正道过了几百年安生的太平日子,年轻一辈的平时看起来闹腾得很,实际一个经得起事的人都没有,而老一辈又普遍拖家带口抗了一宗门的担子,自己能豁得出去宗门也哭着嚎着不放人,所以基本就都可着洛长鹤这只可怜小孔雀薅。   相凝霜对于这一点真的很不爽。   就是条江,年复一年的汲水也是要干枯的,洛长鹤又不是真的神仙,哪能经得起这么耗。   要不然……她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洛长鹤打断了。   这人整天活得像座美貌雕像,很少会有咳嗽这类充满人气儿的行为,倒把相凝霜唬了一跳,以为他有什么暗伤复发,见他不答话,便着急的凑上去摸他的腕脉。   她自觉难得正经,一路上想的事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因为嘴里从没真话的一贯作风,导致洛长鹤压根就没信。   但……阿霜还愿意顾忌他的心情骗他,愿意这般急切的关心他,就已经很好了。   他轻轻一笑,声音低得仿若叹息,伸手拂开落在她肩上的残叶,借此不动声色避开她探向自己腕脉的手,轻声道:“没事…只是快要下山了。”   “…啊?”相凝霜有些反应不及的抬头看他,没想清楚他咳嗽与下山有什么关系。   但她忘记了自己离他太近,这样突然一抬头,额角便似乎轻轻掠过一线躲闪不及的柔软,再看便能看到精致如玉下颔上那点柔软轻红,春色一般,是无数豆蔻春楼不愿醒的梦。   美色乱人眼,一刹那她都没能注意到洛长鹤那不动声色的一避。   等再回过神,洛长鹤已经就着这个姿势低下了头,线条流丽眼角含一点笑意,气韵深深,是最无心、最令人沉醉的诱惑。   “…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睡你。   相凝霜在心中对答如流。   但地点不对,时机不对,她十分有自制力的摇了摇头,干巴巴回答道:“在想…我们还是先过江吧。”   “青萝江上有很多船家,都是山下的普通人族…其中有个船娘与我相熟,我找找看——”   她边说着便转头看向江面。   看到了一片光秃秃的河床。   不对,江断了。   被洛长鹤斩断了。   她只好又接上后半句:“…看样子,船娘应该是没出摊。”   洛长鹤闻言,轻声解释道:“当时情急,为了找到幻境的入口,不得已才断了青萝。不过阿霜不必担心,可以复原。”   青萝江是东境第一大江,千年浸染长留灵气,养活两岸生灵,横波脉脉,清澈秀丽,尤其晨间与日暮时分,日光淡金浅红逶迤如锦铺开在江面,便是四洲最负盛名的霞染水。   就这么断了也着实可惜,相凝霜点点头:“能变回原样就最好了。”   她想起什么,盈盈笑起来说道:“从前总有传言,说是青萝江下有异宝,哄得我常常寻了竹竿去捞,到最后只捞了一捧虾米回去熬汤喝。”   她说得开心,眉眼弯弯,他也看得眉眼温存,半晌低眉浅浅一笑,青山绿水间更难得的颜色。   他思索半晌,开了口:“传言不一定全然虚假。”   “阿霜不如现在再试试?”   相凝霜歪歪头,不明白他的意思:“试…?这怎么试?”   还没等她说完,洛长鹤已经轻轻一抬手。   一柄竹骨的钓竿便出现在她手里。   相凝霜一怔,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好像把玩具叼过来,让你陪他玩的小猫。   小孔雀难得有这么积极的时候,她也乐得哄他开心,便很好说话的点点头,拉他到岸边坐下来。   青萝江被洛长鹤一刀砍断,于是活水也成了死水,她随手下了竿,心里还在暗暗猜想,洛长鹤是不是提前在江中放了什么东西,好逗她开心。   她突发奇想:“你不会在里边放了几条鱼等我钓吧?”   洛长鹤轻轻一挑眉稍——他做这个动作时没有一点的轻佻玩味,反而比平时多些风流蕴籍,很好看。   “阿霜喜欢鱼?”   她这下很上道:“我喜欢孔雀!”   “……好像有东西被你钓上来了。”   洛长鹤微微一笑,有些无奈,又很欢喜,注意到什么提醒她道。   相凝霜便转过头,一提钓竿,一方木匣便被湿淋淋扯上岸来。   竟然真有东西?   她愣了愣,这方木匣看起来已经沉江许多年了,匣身暗沉缠了许多水草浮萍,她挽着袖子将其拂开,指尖一挑——   “真的是宝物…”匣子尚未完全打开,便已经有玉色莹润光辉一闪而过,是江水中泥沙沉积也不曾侵染的灵物,她有些欣喜地抬眼瞧了瞧洛长鹤,将那东西完整的取了出来。   是紫袍玉的料子,灵气四溢自有华光,精心雕琢成砚台……   等等,砚台?   这是那方玉砚!   一瞬间齐婳的话浮于心头,仿若有火光一现,她倏然抬头,有些不解与迷惘:“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在江底?”   洛长鹤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她手中取过那只玉砚,声音轻轻仿若落花飘落她耳侧:“寻宝只寻到了一个,怎么便停了?”   她尚迷茫,只觉得心中生出隐隐约约的念头,雾里看花般只有个模糊的影,沉默半晌,还是依言放下钓竿。   第二件东西,是那支簪。   那夜的葳蕤华贵,光珠碧玺,任谁见一眼都难以忘却,江底的这一支,与洛长鹤那夜送她的一模一样。   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实在奇怪,她却只是拿着细细看了很久,并没有再问。   下一件是那只纸鸢。   亭台样式,细碎流光。   随后是馥郁美丽的兰草香囊,琳琅精巧的五色彩笺,举世难寻的太虚剑柄,还有架胜过她自己那架许多的凤首箜篌。   相凝霜怔怔坐在原地。   迷雾渐散,她似乎渐渐能隐约看出其后真容,她缓了一缓,努力保持逻辑清晰:“我知道我自个记忆有些问题,这些东西,你是不是从前就……不对,我们是不是本来就…”   她心绪乱做一团,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洛长鹤却安静听着,忽而轻轻一笑,用雪白衣袖去擦拭她沾了水渍污泥的手指。   温柔,春水一样的暖而缱绻,潺潺流过她有些冰冷的指尖,水波粼粼映起的光影中,温存流转仿若梦昙香。   他声音也低柔,呢喃一般:“…这玉砚的料子是昆仑的紫袍玉,我当时用了仅存的最后一块,无法复刻,所以没能在你生辰那日送给你。”   “…其实这枚簪也是,花蕊的光珠,我当时用的是胭脂珠,举世难寻,只好另寻了绯烟珠代替,到底是不如原来的这支。”   相凝霜说不出话。   她只是看着这些任何一个拿出去都会引得世人争抢的宝物,一别经年已然光华流转,他从前是怀了怎样的心意去雕琢筹备,千里迢迢奉上,而她无知无觉,任其沉入冰冷江水。   她想到什么,顾不得别的急急忙忙解释:“我没有将它们扔掉…是…!”   “我知道。”   洛长鹤应道,抬手轻轻抚过她有些散乱的发,微微弯着眼睛,很温柔的安抚他。   “…阿霜,我本不意让你想起。”   “所以我在你生辰那日重新送了给你,所以我从来都绝口不提。因为从前你我相处时…我其实狼狈、不堪、苦苦挣扎。”   “而你也受伤,并不是多好的记忆。”   “这些礼物,其实归根到底,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俗世人写明月,总爱说揽月入怀,我却觉得不好,我若是为谁赋诗,不会强求她接下的。”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直到刚刚那一刻,我后悔了。”   他声音比平常哑了些,这样近的距离听起来仿若很无望的温柔,日色终于沉入江水,他在天地半昏半明的界限处浅浅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草编的兔子。   是这一路上编的,相凝霜并没有察觉到。   他将这枚小兔子放进她掌心,周身般若莲花香气氤氲如云,浸润得眉目也温软如水,如同这皎洁清远水面,淡淡涟漪。   “…从前那些日子,你弹琴、习剑、修行,在漫长年月中一个人看青萝夜中的水,你不知道的是,我也在看着你。”   弯月初升,浅浅一轮,映在江面。   洛长鹤偏过脸,看向那弯水中月。   “只是月亮高悬天上,我于是连江也不敢渡。”   “…怕惊碎她的影。”   作者有话说:   今日初五,推窗去看的话,月亮弯弯,是上弦月。 第73章 檀印齿痕   夜已经完全的黑了下去, 月色如水,水色如月,水面上掠来的风夹杂着细细的花香, 这气味中还夹杂着洛长鹤身上独有的清雅馥郁的香气,带了点如雪似玉的冰凉,然而却实在好闻, 好闻得相凝霜不敢说话,爱惜这一刻的温存与欢欣。   她的欢欣从来都坦诚直白,看到一片璀璨的云霞便驻足观赏,饮到一坛佳酿便以琥珀盛光, 而刹那情动无可自抑之时, 仿若一天风露、花艳惊春, 心思如何百转千回, 第一反应只是想与他亲近。   但她又贪恋他此刻情态, 于是只是撑着脸颊、带一点浅浅笑意看他,眼眸湿润而明亮,横波清湛, 笑意温软, 一瞬眸光更胜月光, 融化多少秋思绮梦。   洛长鹤被看得指尖微微一动, 心头仿若有砂纸细细磨过,簌簌的痒难言的痛,那痛太轻微, 痒又太磨人,以至于悠悠的荡起来, 柔柔曼曼地舒展至五脏六腑, 是从未有过的恍惚与温热。   …一寸秋波, 千斛明珠未觉多。   他难得想起俗世的词赋,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念了,又注意到她耳垂上坠着的小小珍珠耳珰摇摇欲坠,下意识倾身去扶。   这一倾身,他乌发倾泻,便散了相凝霜一肩,那股雪后初云般的香气便霎时更浓。   洛长鹤用指尖拨正了那枚耳珰,珍珠莹润洁白,然而与玲珑一点耳垂相衬,便分不清哪个才是珠,他于是指尖迟疑一瞬,有些贪恋的停了停。   就是这一刹的停顿,他正欲收手之际,唇上突然一热。   阿霜吻了他。   缠绵的,亲昵的,不再是之前那样点到即止的一触,她宛如小动物一般吻了吻他后,又轻轻一舔他下唇,随即,一咬。   洛长鹤脑中轰的一声。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她便又轻轻一吮,贴着他的唇角呼吸细细,声音也轻轻,顶着一双容色光艳闻名四洲的脸,仿佛神话中那些真正的妖女在引诱释子:“上次我们去的雪山…是你修行的地方吧,那里是不是没有旁人。”   “带我去那里…好不好?”   然而洛长鹤还沉浸在方才的这个亲吻里。   他的所有有关于亲昵的认知,全都来自于阿霜,阿霜上次“啾”得亲了他一口,他便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而现在……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棉花糖的人,破天荒头一遭尝了一口,第一反应是怀疑:怎么会这么软,这么甜…   总而言之小孔雀已经晕晕乎乎了。   于是他听了这句话,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微微偏了脸,眼眸里有水光,下意识问道:“…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理智回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蠢,正想补救,相凝霜却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轻俏、柔软,带一点说不清道不明,并且从未现于人前的风情,洛长鹤看着便心头一软,她已经又轻轻开了口。   “…我想抱你。”   “而且,”她把脸埋在他肩窝,小猫一样吸一口气,“…也想你抱我。”   哪怕是小孔雀,也知道这两个抱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于是下一刻,周身场景一闪,清风明月碧水乍逝,再一看只是茫茫雪原。   洛长鹤带着她落在了一处山洞内。   说是山洞,其实很是冤枉,其中有白玉阶,珠帘幌,玉钩明珰后是她喜欢的淡红风灯,在菱花木窗前悠悠的荡,窗外是苍茫洁白雪原,踏出去就要被冻掉半只耳朵,而屋内很暖,是能把一切都融化的那种温暖。   这种感觉是很好的,就好像屋外暴雨倾盆时在屋中蒙头大睡,醒来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所在的这一处是安全的。   又幸福,幸福到突然生出懒洋洋的倦意,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只想懒懒躺倒。相凝霜于是软绵绵倚在洛长鹤怀里,勉强用手臂勾着他的脖颈,示意他倒下去。   洛长鹤平素惯穿雪色的袈裟,因此身姿显得清俊,仿若雪中一株琳琅玉树,但此刻被他抱得这么紧,便能清楚感觉到他胸膛肌理起伏,其实用清俊形容并不准确。   而她这么轻轻一勾,几乎没有任何力气,洛长鹤却已经很温顺的随她倒了下去。   落进了软绵绵的皮毛堆里。   这间明显被提前静心布置过的洞府内,并没有准备床榻。   这其实是关乎习性。   孔雀也是鸟雀,雄性求偶之时筑巢是最基本的,没有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巢那是万万不行的,他很早之前便开始布置着方山洞,寻到什么好东西都仔仔细细拖进这里布置好,而床榻……他私心遵循了本能,只选了最柔软最细致的皮毛仔仔细细地铺了许多层。   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些难以言喻的占有欲与掌控欲,想看她柔柔软软陷进自己怀里。   相凝霜倒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伸手去拉他。   指尖翘起的姿态像猫儿微弯的尾巴,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骄矜,而他半支着身体,雪白袈裟衣领被她拉的一斜,半露平直精致锁骨,他也不去理会,只是低着眼看她,神色缱绻而温驯。   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去细细的亲她。   额角、眉梢、眼窝、脸颊、唇角,他一处一处啄吻下去,伴一点浅浅的啮咬与舔舐,像鸟雀般的亲昵。   他肌肤很白,身材又好,肌理起伏如雪山一般,相凝霜几乎移不开眼,笑吟吟咬着唇逗他,而他再不见招架不住的神色,只是含吻着她的指尖,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还想不想…看尾巴?”   相凝霜一个纵横许多年的妖女,被这一句话勾得一荡。   ……   窗边淡红风灯,被吹得微微一荡。   相凝霜有点后悔。   她现在知道了,人轻狂是没什么好处的。   第一次的时候,她仗着小孔雀什么都不懂,很是好好欺负了他一番,哄得洛长鹤原本就繁艳眉目更是生出深深浅浅飞红,湿润又温驯的由着她胡闹,自己憋得厉害也不说,只是一副爱得不行的模样,来来回回的亲吻她。   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就不一样了。   相凝霜早该想到的,洛长鹤无论是对佛法还是对修行的领悟能力都非同寻常,可见学习能力之强,这种人怎么可能有短板呢。   第二次,便很…很会,很熟练,惊人的熟练,甚至有点……怎么说,她甚至以为是南客出来了。   相凝霜软绵绵的、完全不见刚开始嚣张模样的陷在他怀里,由着他温温柔柔拨开自己背上汗湿的发丝,精神有些恍惚。   她刚刚…是不是哭了。   草。   奇耻大辱简直。   一瞬间她甚至想跳起来,再拉着洛长鹤大战三百回重振她的雌风,然而刚一动弹,手脚便软绵绵得不行。   她努力勾起小腿,却一眼瞥到自己雪白脚背上,那一点十分显眼的吻-痕。   怎么会连这里都有……   她要是块糖,上上下下早就被洛长鹤含化了。   她想到这,忍不住想转过头去谴责他,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已经从后边低下了头,细细亲吻她的蝴蝶骨。   又咬又含的,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那里似乎是有颗痣。   她好想发脾气,然而这人又太会揣摩她心思,一只手还在轻轻柔柔按着她的腰,舒服得她简直要睡觉。   洛长鹤慢慢给她按摩有些酸软的腰部,略等了一会伸手一抬,又凭空变出枚淡红珊瑚的杯盏来,凑在她嘴边喂她喝水。   杯盏清透润泽,几乎能映出窗外的雪光。   这杯子实在长得对她胃口,她于是低下头抿了一口,才察觉是天山的灵泉,一口下去气息和缓,精神都好了许多。   她终于有力气,慢吞吞开口:“你好烦。”   没头没尾,毫无道理的指责,洛长鹤随手搁下杯盏,用指尖蹭去她唇边水渍,放在自己唇边,一吮。   随即他看向她,眼神很柔软,笑得甚至有淡淡羞涩,似乎全然不知刚刚自己做了什么惑人动作,温声应道:“阿霜说得对。”   这孔雀又勾引她!   她哼一声,继续谴责他:“你六根不净!”   “我等着我的果报,”他又去吻她抬起来的指尖,爱不释手的样子,一刻也离不得,“…便是跌入阿鼻也好,没有与阿霜在一起之前,我本就身在无间。”   他说得声音很轻,相凝霜却听得心里一软,也不舍得闹他了,抬头亲了下他下颔。   “胡说八道。”她干干脆脆安慰他,以一贯插科打诨的方式,“…要是真有阿鼻,那我们就一起去吧,让我见见世面。”   洛长鹤轻轻一笑。   他如何舍得。   若坠无间,他必以身垫之,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他只管以血肉挡,绝不叫她见一点脏污。   相凝霜微微支起身子。   洛长鹤还在给她按摩,手法很巧妙,所按之处不仅肌理舒缓,连真气似乎都流转通畅了不少,她又有了精神,便去翻散了一地的东西。   她翻来翻去,翻到了洛长鹤的芥子戒,   他当然也有芥子戒,是难得一见的圣品,只是他似乎不爱佩这些东西,一直只是收在袖中,她头一次见到,觉得新奇,便拿到手里把玩。   洛长鹤便替她开了芥子戒。   早在很久之前,他便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阿霜的了。   相凝霜便兴致勃勃的在里边翻。   果然好多宝贝,各类举世罕见的法器灵丹不要钱的堆在里边,除了这些,倒是还有很多明显一看就是要送给她的东西,被整整齐齐的归纳在一处。   她随意看看,不想提前知道惊喜,目光触及到一册木简时,却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飘零久   相凝霜轻轻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洛长鹤正拢着她乱了一脊背的长发, 闻言看过来,竟然微微沉吟了半晌。   …怎么看起来有些为难,难不成有秘密?   她于是很欲擒故纵的补充一句:“不方便的话我就…”   “没有不方便, ”他低下身,用脸颊轻轻贴上她的耳廓,窗外雪光映他半边侧脸, 将这漫漫雪原温柔。   “阿霜于我,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事。”   他又重复一遍,不再犹豫,温声开口道:   “…翻开看看?”   相凝霜于是从善如流的打开来。   这一册木简很明显是什么人的手记, 其上记录的文字十分杂乱无序, 多是些功法修行, 她看了前面几行觉得兴趣不大, 便随手往后翻去。   可没翻多少, 她便微微一顿。   从某一枚木简开始,其上画了一朵花。   深深浅浅红,匀匀淡淡色, 一陂深雪, 宛转开放。   ……这花, 和她长得好像啊。   相凝霜忍不住微微偏过脸看他:“这是你画的我吗……不过笔迹不对啊。”   洛长鹤只是微微低着眼, 目光轻飘飘落在木简上,神色远而迷蒙,半晌才抬起手, 牵着她的手将木简慢慢完全展开。   “…阿霜再看看吧。”   相凝霜微微皱起眉,有些不解, 却还是依言低下眼, 继续看着木简的内容。   越往后看去, 木简上绘着的花也愈来愈多,从一开始的含苞微绽,到后来的灼灼开放,木简的主人似乎极擅画,又似乎仅仅是因为投入了无比的心思,才将这支花绘得脉脉灵动,极美。   看到最后,终于又有了文字。   字迹依然相同,是同一人写就,然而内容却与之前正经的功法修行完全不同,甚至语调口吻也有变化,爱怜、柔软、欢欣,仿若迷离午夜,花影摇动间有香气淡淡拂过帘幌,在最美的梦中呓出的呢喃。   “…玲珑簇红初绽,上一瓣,是五百年前。”   “她也爱这雪山,于一地霜白中盈盈……然而生人搅扰,实在不好。”   “……她果真听得到,叶片轻摇,花也舒展……一片花叶尚不及吾指,玲珑,栖于掌。”   “以精血灌注尚不得助力……到底无意成佛,无意成魔,只愿永世伴其身侧,血肉相和。”   她越看越不解,颦着细细的眉,捕捉到这些迷蒙梦幻呓语般的文字中关键的东西,不禁喃喃道:“雪山…佛魔,这不会是…?”   “是孔雀明王。”   她的指尖有些凉,洛长鹤便拢了她的手在掌心,闻言轻声接道。   雪山已经入了夜,窗外雪光与夜光相映,素白洁净,更衬出他笑意浅浅,眉目如画神子一般。   “…或者说,是我从前。”   “但其实也不算,”他又轻轻一笑,安慰小孩子一般轻抚她因惊讶而皱起的眉心,“…我第一次见到阿霜时,心中欢喜得不行,甚至一瞬间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何处境了,那时候,我还未记起前世的记忆。”   他不过是,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又爱上她一次。   相凝霜已经愣住了,半晌都不敢相信,但到底是粉信任,还是试着怔怔问道:“意思这朵花…真的是我?”   她忘记了那段他们年少相识的记忆,如今好不容易想起来,竟然还有更深的纠葛吗。   “…当然是阿霜。”   他用指尖轻轻蹭过她眉宇,带起熟悉的清冷馥郁香气,慢慢开口,换了口吻娓娓道来:“……摩柯曼殊花生于雪山,三千年生根,三千年发芽、三千年开花,而上一世孔雀自诞生之际,便在你身侧护你长成。”   一世爱怜以致痴迷,因其入佛堕魔,以心血灌注的,那朵花。   “…本来上一世,应该是能看到你生出灵识的,然而没过多久,末法时代天地凋敝,妖魔乱道,三千神佛涅槃,我不得已……”   “…与我失散?”   相凝霜下意识接口道,她还在努力适应身份的转换,这个“我”字说得便有些生涩。   洛长鹤微微一顿。   他原本温柔眸色,在某一瞬间,倏然一冷,仿若有风乍起自三千里原野席卷而来,刹那而至,一霎肃杀。   相凝霜看着,情不自禁一怔。   她此时才有了实感,将洛长鹤与古老传说中那位强大凶残、半佛半魔的孔雀明王联系在了一起。   不过这神色只是一瞬,洛长鹤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低头吻了吻她眉心,这才轻声说道:“没有失散。”   “虽然前世…情况危急混乱,但我也做好了安排……筹谋许久,将我转世之所落在你身旁。”   “虽然涅槃轮回,这一世之初我尚弱小,但因着我曾以心血浇注你开花,只有伴在你身侧,你才能安稳化灵。”   所以从前,比抱影林初见还要更加遥远的从前,他们便已经彼此相依。在雪山深处,她尚蒙昧无觉,盈盈开放,而他也伶仃,小小一只幼鸟,拖着尾巴将她圈在怀中,藏在柔软温暖的腹部。   相凝霜愣愣听着,明明并没有这些记忆,却不由自主有些鼻酸,半晌才掩饰性的埋去他怀中,想到什么又抬起头:“可按照你说的……我们怎么会…?”   怎么会各自飘零,天涯之畔,怎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漫长年月中彼此错过。   洛长鹤眉眼轻轻一动。   相凝霜现在已经十分熟悉他各类神色,这是个很明显的不愉神情 。   他半晌才开口:“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那个人。”   “也就是现在的那位魔尊。”   相凝霜一惊。   “你说…温逾白?”   “是他……上一世的时候,他还只是魔族一位魔君,当时的魔尊身灰俱灭后,魔域也溃败失散,一团散沙,眼见是不成了,我才因此未多提防。但没想到仅仅是几百年,他便重整了魔族,北漠俱皆为臣。”   “他的确是个人物,”洛长鹤神色淡淡,抬眸的模样很清冷,“…心思深沉,更善卜筮之术,他起了恶阵占出了我设下的结界位置,在你初初化灵,我心血耗竭虚弱之时,将你带回了长留。”   她听得愣神,手指无意识攥住他长发:“他为什么……”   是了,这根本没必要问。   温逾白带走她,为的是掣肘洛长鹤。洛长鹤迟早会想起前世的记忆,而若是一切顺利,她早就已经被温逾白养得满心只是他,说不定还会……   更何况还有洛长鹤至大法华寺后,羽翼未丰时所经历的那一切,她从前只觉得那境况实在是令她气愤,更恨不得把明觉那老畜牲挖出来泄愤,现在想却添了些古怪。凭洛长鹤的天资根骨,其实只需要在雪山独自清修数十载,便能达境界圆满,可偏偏就是在他最为虚弱之际进了大法华寺,以至于无力自保,这一切到底是谁在趁虚而入暗中操纵,已经很明了了。   相凝霜心底,慢慢生出寒意。   这寒意如蛆附骨,让她心口鼓噪如雷,血液一瞬间逆流,几乎让她指尖都发麻。   温逾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诱洛长鹤堕魔。   怪不得,他自始至终不与洛长鹤正面对上,也怪不得,他这一战打得雷霆骤雨全无忌惮,原来他在等的…是这个。   她神情变化实在明显,眼睫都如沾雨蝶翼一般瑟瑟,洛长鹤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忙低眼去看她,又用唇去试她额角温度:“怎么身子突然这么凉……别难过,已经没事了…嗯?”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温逾白从始至终都欺骗她而伤心,心底起了淡淡酸涩,却又心疼,柔声安抚道。   相凝霜往他怀里蹭了蹭。   小猫一样,她有些依赖的去嗅他身上的淡淡香气,微微阖了眼眸,心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前一世。   前一世从始至终,她都无知无觉,甚至在心里把他视作十分不顺眼的对头。   若不是能重来一次……   她突然想到什么,探出脑袋来问道:“你总是做了很多却都瞒着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洛长鹤微微一顿。   他想起自己从前推的她那一桩生死劫,想起自己为她改命渡劫而损的修为精元,只是轻轻一笑,摇头道:“没有了。”   他不愿自己为她受过的那些痛,最终都成了她的眼泪。   相凝霜完全不相信。   但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又黏黏糊糊钻进他怀里,蹭来蹭去的,半晌又钻出来亲他。   “早知道……大法华寺那一面,我就把你按倒轻薄一顿。”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怔,半晌,轻轻一笑,仿若漫天月色与星光摇曳,几乎眩目。   相凝霜愣愣看着,下意识想起上一世,黑水涯下惊鸿一瞥,他眉目慈悲得甚至漂亮,湛蓝色眼眸冰冷、无波无澜,仿若雪山上琳琅玉树,被风吹过,带起一片烟云。   是高高在上,无情无爱的佛子。   然而方才,淡红灯影迷蒙,他微微低下眼亲吻她脖颈,轻喘,如雪如玉的指尖染一点嫣红——是她的口脂颜色。   亵渎神明。   或者说,是神明为她,降落人间。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睡损红妆   窗外的雪似乎要下完这一夜。   雪压青松, 一地素色,月照一天白,而屋内依旧温暖, 沉沉烛火逸出细细淡白烟气,氤氲如水雾。   舒适,又无比安全, 相凝霜似乎已经有些困了,小猫一样蜷着,偶尔还会不放心的睁开眼确认一般,便能看到洛长鹤半支着肘微微侧身, 正低着眼瞧她, 淡淡月光与雪光下他的眼清冷, 神色却温柔, 像一只温驯的云鹤。   她眨眨眼, 迷迷糊糊的:“我们一起睡一会好不好?”   他伸出手,用指尖抚弄她柔软的、微肿的唇角,忍不住又低下头吻了一下, 轻声道:“阿霜若是累了便睡吧, 我……”   他沉吟了一瞬, 相凝霜注意到了, 又从他怀中蹭出来:“怎么了吗?”   “南域魔族所布的那方玉枢阵已臻化血,不能再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霜安心睡吧, 我守着你睡着,待你醒来, 我就已经回来了。”   相凝霜却听得微微皱起眉:“你一个人去吗, 这也太危险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 温声劝慰她:“去的人多了反倒不好…阿霜不用担心,阵法一道,万变不离其宗,玉枢看似毫无破绽,其实真找到了法门,则不堪一击。”   他怕她还是不放心,又捡了话来安慰她:“更何况,阿霜已经找到了关键的魔气…我会用其隐匿气息的。”   话是这样说。   但洛长鹤肯定是不会用的。   孔雀这个物种本质上还是有一些小毛病的,比如所谓的“见彩福服者必啄之”,又比如骨子里难以抹去的自矜。   他是不可能愿意动温逾白的东西的,甚至十分嫌弃。   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称得上是个值得正视的对手,更因为,对方是个极其卑鄙的情敌。   对,情敌,洛长鹤虽然在面对阿霜时完全就是只纯情小孔雀,但很多雄性的本能根本就是无师自通的,哪怕阿霜有意避讳,温逾白现今对阿霜到底怀着怎么样的心思,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他又与阿霜有过那么多年月。   小孔雀在今晚之前,每想到这一点都快要气死。   但现在不同了,就像刚被主人亲亲抱抱摸摸还喂零食的小狗,尾巴都要摇成云朵,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狗。   其他的,都只是觊觎主人不成的手下败将。   相凝霜听完却还是微微皱着眉,似乎是思索了些什么,半晌才抬头亲亲他下颌,拖着声音耍赖:“就陪我睡一个时辰也不行吗?”   “就一个时辰。”她比出一个指头,“一个时辰后天就亮了,夜里玉枢阵借了百鬼夜行的鬼气,煞气更重,这个时候去也不合适。”   相凝霜实在是很擅长说服人,简简单单一句又撒娇又摆事实,洛长鹤于是微微一顿,思索了一下,点头应道:“好。”   他当然也很想陪在阿霜身边。   看她小猫一样蜷着,呼吸细细,脸颊也红扑扑的,醒来的时候会黏黏糊糊的亲吻自己…会吧?一定会的。   当然他是不会睡的,这样珍贵的时间,怎么能浪费。   他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等阿霜真的亲亲热热的蹭过来,把脸埋在他颈窝,轻而细的呼吸一下一下平稳而规律的柔柔扑在他耳廓,安稳而不设防的与他安眠,与他交颈而卧时,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感觉实在太过复杂难以形容,非要说,就好像一个风尘仆仆、漂流许久的旅人,无望之下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暂宿的房屋,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而床铺是晒了整整一天的新棉花,暖烘烘的,喝过汤饼就可以躺进去蒙头大睡。   即便明天依然伶仃,这一晚却温暖安全得令人忘记所有。   他于是开始疲惫,是很好的、很舒适的疲惫。   窗边的那盏淡红风灯逐渐暗下去,一室寂静,他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会是一场难得的安眠。   ……   半晌,相凝霜睁开眼。   她维持着平稳的气息,慢吞吞的数了一刻钟洛长鹤的睫毛,确定他真的入睡了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往他的腕脉上搭去。   她方才,用了一点点自己的心法。   洛长鹤对她完全不设防,因此此刻才能沉沉睡去。   修为高至洛长鹤这种程度,哪怕在无意识深眠时,神识灵台也会自行运转真气休养生息,而这些日子他损耗太重,即便是有意隐瞒她也能看出来,只好用这个法子让他暂时松口气。   还有就是……她事后其实意识到了,她探腕脉的时候,洛长鹤那不动声色的一避。   ……不对劲。   她不太放心,只能借这个机会试一试。   指尖刚刚搭上的那一刻,她便皱起眉。   怎么会……这么糟糕?   她越探眉头皱得越紧,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浆糊,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么说,就洛长鹤现在这个状况,放在任何一个修士身上,早都已经心魔入体了。   非常糟糕,前所未有的糟糕,结合他本来的一体两魂,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随时都在全面崩盘的边缘。   他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去破玉枢,不说别的,就是附上魔气都很危险。   相凝霜垮起脸,恨不得把这只不爱惜身体的小孔雀团吧团吧给关起来。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盘腿坐起合掌起式,缓慢的将自己的灵力逼成一线,输入他体内,慢而细致的为他舒缓紊乱冲撞的真气。   足足半个时辰后,她才收回手,干脆利落的下了榻。   然而还没能走出门,就有个羽毛艳丽的小东西拦住了她的去路。   迦陵频伽扑扇着翅膀,却死活不肯转过头来,只是背对着她飞来飞去:“美人你要去哪里!”   相凝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转过来啊,脸上羽毛掉了吗?”   迦陵频伽闻言很气愤:“我这么知礼守节,美人你竟然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揣测我。”   他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他可不敢转过来看,才又继续回答道:“佛子嘱咐我过来保护你呀,他好像是有什么正事要做……不过现在怎么是你出来了?”   相凝霜微微一笑:“去做正事。”   “啊?”迦陵频伽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立刻转了过来,然而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叫了一声用翅膀捂住眼睛:“…非礼勿视!”   然而他这一捂,立刻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这蠢鸟。   相凝霜一把接住了他,又担心他这一阵滋儿哇乱叫吵醒洛长鹤,提着鸟就出了洞府,一人一鸟蹲在雪地里神情严肃的面面相觑。   “不行,”迦陵频伽首先提出异议,“美人你去简直就是送死,佛子交代过我要护你周全,我要是放你走的话,我会完蛋的。”   不说洛长鹤,南客都曾经威胁过他,要是美人出了什么事,就拔光他的毛熬汤。   相凝霜并不相信这只小鸟还能保护自己,不过她还是耐心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完蛋的…况且我这也不是送死,我又不会去硬碰硬,智慧你懂吗,我相信你这么美丽的小鸟肯定明白。”   迦陵频伽立刻叽叽喳喳几声:“我当然懂!”   “…但美人你还是细细讲来让我听听。”   相凝霜无语,还是勉强捡了几句画大饼说给他听:“……就这样,这种厉害阵法从外面看起来坚不可摧,从内里杀起来却很容易。”   迦陵频伽装模作样的“原来如此”了一句。   随后他又大喘气一般接上:“但还是不行……除非我跟着你。”   “我很厉害的!有我在美人你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一只小鸟,一只看起来除了嗓门贼难听以外一无是处的小鸟,信誓旦旦要保护你。   相凝霜烦不胜烦,很想把这鸟也团吧团吧扔进洞里,最终到底还是妥协了:“行吧,但你到时候不许捣乱,一切都听我的。”   迦陵频伽又很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但还没张口就被相凝霜残忍扼杀了,只好憋了半天憋出句正事:“现在玉枢阵分布三处,南域江陵、东境昭关和北漠楼风,美人你打算去哪个?”   相凝霜轻描淡写:“要干就干个大的,一起。”   迦陵频伽:?   是不是疯了?   两颗小黑眼珠子的情绪很明显,相凝霜忍不住一笑,解释道:“你没注意到吗?玉枢阵会吞噬修士精魂,吞噬的越多就越强大。这三处地方,要数南域折了的修士最多,然而这三处恶阵散发出来的煞气却都差不多。”   还没等迦陵频伽有所反应,她便快速接口道:“只有一个解释——这三处阵有连接,其中有灵桥,找出灵桥所在的阵,毁了它,这三个阵就都完蛋。”   “…有道理。”迦陵频伽偏了偏脑袋,想到什么又问道,“可是有三处玉枢,你怎么确定灵桥在哪一个里边呢?”   相凝霜顿了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反过来问道:“小鸟觉得呢?”   迦陵频伽认真思考了一会。   随即他很靠谱的开始构想:“这么重要的东西,简直就是个致命的软肋,肯定会放在眼皮子底下——我觉得是北漠那个。”   相凝霜用指尖在雪地里写写画画,开始枚举。   “凭温逾白的脑子,他当然能想到别人会这样想。”   “你说的对,所以他一定不会放在北漠。”   “不…”相凝霜又摇摇头,笑眯眯的重复打击小鸟,“凭温逾白的脑子,他当然能想到,别人会想到他这样想。”   小鸟晕菜了。   迦陵频伽:“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相凝霜笑起来,然而那笑却总有些不达眼底的意味,她仔仔细细的在雪地里描完了四州的舆图,看了半晌,一拂指尖——   白茫茫一片。   “…在南域。”   她起身,抓起了迦陵频伽塞进怀里,也不多解释什么,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前几日…我一直觉得我对上他毫无胜算,我赢不过他,因为我会的一切都是他教我的,他太了解我了,只出一招,他便能看出我后十招。”   “我刚刚却突然想明白,这也不是坏事。”   “他这么了解我,而我同样也了解他。”   “且看谁赢吧。”   作者有话说:   到后期了好卡好卡好卡   写小霜和师尊这种单爱相杀也很带感~ 第76章 水边红袂   很多时候, 一桩十分轰轰烈烈的大事,落在每一个个体头上却是很枯燥的。   比如玉枢阵。   由魔尊亲手布下的、如此牛叉哄哄的阵法,每时每刻都需要有成千上万的魔修驻扎阵中护法。   护法这名号听起来拉风, 但其实工作内容十分之单调无聊且辛苦,基本就是每个人都按照修为高低老老实实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机械的朝阵中输送灵力, 这活计很累人,因此人员七日一轮换,换下来的魔修便送回魔域调息,等着再次上场做人肉电池。   既出不了头, 也立不下功, 更无什么油水可捞, 因此被调过来的魔修都十分不情不愿。   但再不情愿也得来。   这个时节是南域的初秋, 正是十里桂子馥郁红枫灼灼的时节, 然而战火纷飞不止,玉枢阵的冲天煞气几乎折了半幅南域的山水,金江两岸的船家渔民也没了生意, 瑟瑟缩在家中保命。   而今夜月色暗淡, 如钩一般的下弦月氤氲出灰青光辉, 映得这条乡野小道孤诡幽寂, 草木深深,偶尔有夜蝉于其中鸣叫,更衬的这夜愈发凄凉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 在这条小道上正优哉游哉、摇摇晃晃行着的一顶红布小轿。   鲜红如血,无声漂浮。   轿子前后各跟了一列魔修, 护卫一般围拱着, 而那方小轿两角各坠了一盏红灯, 颤颤巍巍,仿若女子鬓边一点珊瑚钿,轿中传出的声音也细细、娇媚,却又尖利,哼着曲不成曲的无名小调。   孤夜、晦月、红轿、夜歌。   “…啧,魔修都这么有个性吗?”   相凝霜趴在远处的树丛里,隐匿着声息,悄悄和迦陵频伽咬着耳朵。   迦陵频伽却很嫌弃,摇摇小脑袋:“这歌声实在粗鄙,果然是北漠的蛮魔,啧啧啧…”   相凝霜很想说人家声音比你好听许多,但还是顾忌了小鸟的心情,问起正事:“你确定轿中的人就是金殿九部的魔主?”   “当然。”迦陵频伽点点头,“就是她,名叫江上云。”   “……名字倒不错,不过魔域三十六部中,金殿十二部也能排得上号,她一个魔主怎么会被挤兑来去给玉枢阵护法?”   迦陵频伽故作神秘的眯了眯小黑眼珠子。   洛长鹤很久之前,便在北漠布下过用以探听消息、通传情报的暗棋,又把这一切交给了迦陵频伽负责处理,因此他的确对魔域一些事门儿清,此刻便很是自信的娓娓道来:“本神鸟收到的消息呢……听说是这个江上云惹了魔尊的眼,才被发配来这干苦力的。”   相凝霜微微一怔:“得罪了魔尊…?”   “对,好像是说这个江上云想当魔后?反正就是凑去魔宫献殷勤,被魔尊给丢出来了。”   有点狗血。   尤其这狗血的主人公之一还是温逾白。   她想了想道:“我听说江上云从前只是个普通的人族,且似乎还是位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成了魔修,虽然修为不算顶尖,但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爬上魔主的位子,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她想要魔后的位子,肯定也不是为了什么爱慕之故。”   “所见略同。”迦陵频伽点点头,“这个档口哪里都乱的要死,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大战之中,最适合揽权。”   他说完,拍拍翅膀,开始下达任务:“美人,你上去把她拿下,化成她的样子混进玉枢。”   相凝霜却有点犹豫:“就这么直接打吗?有点冒险吧……我和她单对上或许有些胜算,但她周围还有一群魔修呢。”   “不是还有我吗。”   迦陵频伽又拍拍胸脯。   相凝霜:“都这个时候了别开玩笑了…”   小鸟闻言震惊了。   “美人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小鸟的自尊心被刺痛了,话还没说完便拍拍翅膀一飞而起,雪白羽翼云雾一般划开一道流畅线条,转眼间便飞去了那方小轿旁边。   相凝霜一愣,抓都没来得及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傻鸟飞去了轿后,在那一列魔修的最后飞低了些,轻轻打了个旋儿。   似乎有什么细小的、微闪的粉尘轻轻落了下来。   她正欲细看,却突然睁大了眼。   那队列最后的一个魔修,正无声软倒了下去。   随即一个接着一个,夜风徐徐吹过那细小粉尘,也吹倒了那一列鬼气森森的魔修。   ……嘶,以貌取鸟要不得。   人家总说自己是上古神鸟,看来确实是真的,是她浅薄了。   晦暗月光下,那红轿后一半的魔修都软倒在地,迦陵频伽微微飞高了些,一拍翅膀冲她比了个姿势。   相凝霜轻轻一点头。   她反身从树上跃下,足尖一点向前飞去,风从一线青色天际吹来,吹散她流水一般的乌黑长发,云雀一般的姿态。   转瞬不见。   ……   江上云正懒散斜靠在轿中。   她出身西境人族中的权贵世家,即便入了魔也不曾改掉昔年金尊玉贵的处事风格,出入依然喜欢乘撵乘轿。   她放下手中的旱烟管,懒洋洋又换了个姿势倚着,神情不大好看。   任谁被打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苦力,心情都不会很好。   她烦得要命,曲子也不想哼了,明明轿子已经行得十分之慢,她却仍然不甚满意,冷哼一声隔帘吩咐道:“走这么快是赶着去送死么,慢些!”   轿外充当侍卫的魔修闻言离开应了一声是,随即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变故,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十分短促,近乎于一声闷哼,低不可闻,然而江上云却神情一动,翻身坐起,抬手便要掀起轿帘——   然而有人却比她更快。   云霞一般的深红蜀锦轿帘被倏然拉下,有人从轿外离弦坠之箭一般冲了进来,裹着轿帘,没头没脑重重砸进她怀里。   心思狠辣如江上云,这一刻都不禁一愣。   修士对战,基本都是远距离开大发技能,生怕留下空隙让对方近身,毕生追求的理想战斗状态就是能在自家洞府挥挥手指,千里外敌人灰飞烟灭。   这种一来就往敌人怀里砸的,江上云也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愣怔也不过一瞬,她很快反应过来,立时凝气于掌,朝着砸在自己怀中的不速之客狠狠拍去。   然而这人却仿佛早有预料,游鱼一般往外滑开。   这一下的身法实在诡异,真真滑不溜手,一大团深红蜀锦一拧,退去她右边软凳上。   因为距离实在太近,江上云这一掌蓄的力又太狠,若是继续击去必定会伤着自己,她于是犹豫了一瞬,掌心一转换了方向。   就是这一瞬的犹豫,相凝霜一抬手腕,金蝉脱壳一般拽起身上深红蜀锦,对着江上云兜头兜脑罩了下去。   江上云一惊,掌风乍利划破蜀锦,极响亮的一声裂帛之声,她刚从这兜头兜脸罩下来的轿帘中挣脱出来,突然,面上一凉。   对面的人,对着她轻轻吹了一口气。   淡红、柔软、仿若早春蔷薇颜色的嘴唇,吹拂落花一般力道轻柔。   隐约似乎有细小粉尘扑面而来。   江上云意识到什么,在第一时间屏住了鼻息,然而却已经吸入了不少,很快便软下了身子。   ……   相凝霜认认真真研究完江上云的脸后,鸠占鹊巢,舒舒服服躺在了轿中的软榻上。   迦陵频伽兴致勃勃的冲进来,对她邀功:“如何,本神鸟是不是无比神勇?”   相凝霜笑眯眯的吹捧他:“确实,我快要折服于您的风姿了。”   “不过说正事,”她从芥子戒中拿出来几个傀儡,拈个决吹口气,把它们都丢下去抬轿,“你若是和我一起去的玉枢的话,这副样子可不行。”   迦陵频伽勉为其难:“那本神鸟可以勉强换个样子,掩盖一下我的风采。”   “好啊,我帮你换吧,保证好看。”   相凝霜笑眯眯应了一句,想到什么又忙问道:“对了,给雪山的信送过去了吗?”   “走的时候匆忙,忘记给他留信了,醒来肯定会担心。”   迦陵频伽点点头,“已经送过去了,放心吧。”   相凝霜放下心来,从芥子戒中取出了那枚木雕小兔,顿了顿,这才聚精会神的将其上附着的魔气小心翼翼剥离,附在了自己身上。   *   南域洛河一带,黑气冲天,乌云蔽日,血海尸山。   兽骑四部的魔主库勒,正骑着魔兽于玉枢阵前,满脸不耐烦的等着。   今日江上云那女人要过来,论起来兽骑势弱,他到底矮她半级,不得已只能在这等着相迎。   像兽骑这种一直都在前线干些脏活累活的魔部,对于从魔域空降下来的这些个空降兵一贯都很看不顺眼,正巧江上云得罪了魔尊的事快传遍了大半个魔域,他一定得借着这个机会杀杀那女人的威风。   他这么打算着,却越等越不耐烦,忍不住偏过头吩咐部下:“去看看怎么还不来……”   “禀我主,已经来了。”   库勒闻言回过头。   一顶红色小轿,果然沿着洛河,摇摇晃晃的行了过来。   这女人怎么还是如此装腔作势!   库勒在心里骂了一句,仍然高居兽上,冷眼看着那方轿子停了下来,几个抬轿的傀儡掀开了轿帘,随即一只手伸了出来。   洁白、纤细、肤光胜雪,纤纤手指执一致纯金雕花的旱烟管,衬得指尖丹蔻红如鲜血。   摆什么派头!   库勒愈怒,想想自己这些日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苦力,带着手下人什么油水也捞不到,忍不住开口讥讽:“本殿本以为你经前几日那一遭,灰溜溜不敢露面…”   又是一截深红衣摆,轿中的人终于懒洋洋下了地,低着眼逗弄肩上的乌鸦。   “……却没想到你竟还装出这么一副样子,怎么,看来主上将你从魔宫丢出来的那一下,还丢得不够……”   相凝霜抬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又慢慢走近了几步。   正滔滔不绝的库勒一顿。   这这这…这女人身上,怎么有主上的气息。   魔修之间对于彼此的魔气十分敏感,而众魔对于魔尊的气息,更犹如群狼对于头狼一般,哪怕只是一点也能立刻注意到。   而魔修之间能有气息交换,除了传功,便只有……交欢。   库勒结巴了。   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很能屈能伸的换了口风:“还不够…还不够好。”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川消水亡   相凝霜觉得自己此刻宛如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这库勒长得贼拉吓人, 半边脸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罗刹一般,身下骑的魔兽也足有三人高,动作之间扑出的鼻息灼热如岩浆, 皮肤沾染上一丝都有些发痛。   而兽骑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火光冲天,山河颠倒, 有青黑色巨塔直上云霄,白骨累累,血肉成河。   那便是玉枢。   她轻飘飘掠过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执着烟管半掩了唇莞尔一笑, 有意做出妖冶的神态来, 细着声音、慢慢悠悠的问道:“瞧您这样子, 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话音刚落, 她便转模作样拉了拉衣袖,低下头闻了闻,又捂着嘴笑道:“竟然留了这么重的味道…太不小心了…”   yue。   相凝霜在心里默默呕了一声。   其他漂亮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好风情,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这么怪。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是个妖女, 这应该是自己的专长啊。   ……所以问题还是在她装模作样的对象上。   温逾白实在是…   她顿了顿, 强迫自己不要分神, 努力让自己代入“刚攀上高枝趾高气昂”的人设,又对着库勒微微一笑。   库勒心里骂了句脏话。   看来传言有假,这女人哪里是惹了主上不快, 明明是得了大造化,这么浓的气息, 主上不会是在她身上分了神识吧。   他一瞬间有些后悔。   世人皆知魔修暴戾恣睢, 凶狠无忌, 行事全凭戾气毫无理智可言,其实这说的只是低等魔修,诸如库勒这类能真正在魔域混出头的魔修,哪里有一个人没心眼的。   库勒眼珠子转了转,从兽骑上跳了下来。   江上云得了大造化,恐怕不日便会平步青云,得好好修补一下关系。   他想到这里,却又不禁生出疑问:既然真的得了宠爱,这女人为什么会被发配到这来干苦差?   她身上属于主上的魔气是做不了假的,库勒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猜想。   难道…这一出传闻是主上有意为之?明面上厌弃将江上云打发来护法,实际上是派了新宠前来暗地里视察?   难不成主上最近对自己有所不满?   他想到这一惊,连忙凑了上去。   相凝霜有点虚。   她本身就是个西贝货,经不起细看的,唯独有温逾白的魔气震慑力比较强能唬得住人,这库勒这么近凑上来,时间久了难保他看不出什么。   于是她慢悠悠往旁边一避,掩唇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您凑这么近,不大好吧?”   库勒凑过来的动作一顿。   爹的,还真端起来了。   然而骂是骂,他到底不敢在主上新宠跟前造次,还是停下了脚步,隔着三尺远和颜悦色道:“江魔主远来辛苦,一路上可顺利?”   他说完,又低声补上一句:“……我自管了这便十分尽心尽力,玉枢可是一点差错都没有。”   相凝霜心中微微一动。   她于是慢条斯理牵起唇角,不置可否道:“好与不好…看过才知道。”   果然!这女人果然是奉了命来偷偷视察。   库勒眯了眯眼,自问阵中护法的魔修被他调度得井井有条,也没什么疏漏可抓,便不动声色看了身后的部下一眼,笑道:“那便请吧。”   相凝霜微微一点头,却没有立刻动作。   玉枢阵高可通天,若是想上去必然得用些灵力,她毕竟不是魔修,一出手恐怕就会露馅,所以便迟疑了一瞬。   库勒却从这一瞬的停顿中悟出来了些什么,很殷勤的招了招手,示意部下上前:“来,给江魔主抬轿。”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相凝霜便微微一笑,提着裙角袅袅娜娜地上了轿。   库勒则高踞自己的兽骑之上,在前头领着路。   他一面在心里窝囊,心想自己堂堂一个魔部之主活生生像个向导,一面却还是捡了些要紧处介绍:“这一处是骨池,由兽骑二十七司把守……此处是鸩门,再往上便是内阵……”   相凝霜坐在摇摇晃晃的轿中,听着库勒的话,半挑了帘子向外看去,偷偷给自己肩上乌漆麻黑的小鸟做个口型:“你知道灵桥在哪里吗?”   被迫变成乌鸦的迦陵频伽心情很不美妙,闷闷摇了摇头:不知道。   麻烦了。   她挑着帘子,眼见着一路上玉枢,血海骨山上百鬼夜行群魔乱作,混混沌沌一片,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淡淡垂下眼。   温逾白如果想要藏一件重要的东西,他会藏在哪里呢?   他们从前其实经常做这样的玩闹,温逾白偶尔会将他私藏的法器灵宝送给她玩,送又不好好送,只是藏在主峰上,让她自己找。   第一次的时候,她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气得拉了一天的脸,还是温逾白从山下沽了酒来哄她。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有些长进的。   一圈绕完上上下下又回到了原点,库勒勒停了兽骑,眯着眼看向轿子的方向。   这女人还真沉得住气,一路上怎么一句话都没说。   他出声试探道:“江魔主觉得如何?”   “…甚好。”相凝霜慢悠悠下了轿,微笑道,“您自去忙吧,我也该入阵护法了。”   库勒眼珠子一转,正想说什么,余光却瞥到一旁的部下正鼓眼努劲的朝自己使眼色,只好暂且撇下她不管,匆匆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部下于是凑上前来,低声道:“…主上来南域了,此时正在行殿中。”   ?   库勒人傻了。   主上怎么会亲自过来?   他顾不得细问了,连兽骑也没心思骑,猛然直身而起遥遥飞去行殿的方向。   库勒在行殿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隔着门深深一伏,道:“见过主上。”   半晌,殿内才传来轻轻一声响,玉石相击一般的玲珑清脆。   库勒这才推开门,悄悄抬眼一看。   温逾白正坐在案后,斟茶。   深红衣摆血河一般从阶上迤逦而下,而从他暗红袖口露出来的手腕却苍白,骨节清瘦而美,手指执着茶盏的姿态像一朵静默开放的花。   库勒忙躬下身去说道:“不知主上驾临…”   温逾白轻轻一动指尖。   话音戛然而止。   库勒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温逾白在听水声。   茶水注入青瓷杯盏时细细的、淙淙的水声。   半晌,直到温逾白终于搁下了茶盏,殿内恢复寂静,库勒才敢再开口。   这次得捡点主上爱听的,他于是大声说道:“江魔主已经到了,此时正在阵中护法,主上可要属下将人请过来拜见您?”   他说的时候心态很自信,语气中甚至还带出了那么一点很隐秘的“果然我才是主上最贴心的下属”的笑意。但这笑意等到温逾白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   温逾白语气淡淡:“你没什么事做吗?”   库勒:……   库勒:“对不起。”   温逾白很明显一副正在分神思索事情的样子,库勒此时终于有了些眼色,闭紧了嘴巴弯了弯腰,默默躬身往殿外退去。   某一瞬忽有风起,吹过长长回廊直至殿前,温逾白正低眼品茗的动作,忽而一顿。   “…等等。”他抬眼,看向退了一半的库勒,“你刚才见过谁?”   *   相凝霜正抱着鸟在玉枢阵的入口处视察。   守在此处护法的魔修们见状都有些不解,毕竟魔主护法的位置应该在上头,但这些大人物如何也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便俱都老老实实继续在原地干活,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正轻抚着怀中鸟、姿态柔柔曼曼的女子。   相凝霜其实很焦虑。   她在用力的搓毛。   灵桥的位置若无意外便是这里了,但怎么毁是个大问题,硬用灵力去炸虽然也行,但真炸了之后她肯定跑不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神鸟发挥作用了。   迦陵频伽的毛十分之神奇。   之前他扇动翅膀时落下来的那些细小粉尘,名叫霓辉,它并非什么迷药,之前能放倒江上云那一群魔修的原理其实是因为它的催动作用。   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把体内灵力充沛的修士比作正熊熊燃烧的火炉的话,霓辉便是扔进其中的火药沫。   而把这东西扔进灵桥,不仅能毁掉整个阵法,还能延迟起效,毕竟玉枢阵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其中的魔气运转是很慢的,从扔进去到爆炸,估计起码得一刻钟的时间。   那种背后炸成一片废墟而不回头看的身影,一定很拉风。   …但这东西搓起来也太慢了。   多在这里待一秒便多一分危险,相凝霜没敢再拖延,悄悄对正面如土色的迦陵频伽说了句抱歉,指尖一用力——薅下一把毛。   迦陵频伽震惊了。   她却已经眼疾手快的将这一把羽毛丢了下去,见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自己,抱着鸟就要跑路,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相凝霜微微一顿,转过头去。   似乎是库勒的部下。   那兽骑部的魔修拱了拱手,低声道:“主上正往这边来,魔主您可要接驾?”   库勒其实并未吩咐他传话,但他也有几分自己的计较,想卖这位江魔主一个好。   谁曾想眼前的女子闻言不仅没有如他所想的面露喜色,反而动作一滞,不可置信一般问道:   “…你说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神佛堕魔   相凝霜简直想骂句脏话。   她现在也没空去想温逾白怎么会突然杀到了, 只是勉强维持着神情不变,微笑道:“我先…暂且先不去接驾,你且去吧。”   那魔修有些疑惑:“您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嗯…”她顿了顿, 含笑道,“方才一番折腾,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我稍耽误一下再过去。”   啊,原来是要打扮打扮。   这魔修想明白了,微微一笑,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四周的景象仍然与方才一样, 身后通天巨塔, 百鬼夜行, 而远处天际有淡淡晦暗青色一线。   好像快要下雨了。   暴雨骤降之前会有征兆, 空气湿润、乌云低矮, 此刻也是,四面的气息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有铁锈、寒冰一般的杀气浅浅漫上来。   相凝霜提步便走。   她没有动用修为, 却走得非常快, 几乎是走动速度的极限了, 明明看起来裙裾甚至都没怎么动, 眨眼间却已经离了玉枢很远。   某一个瞬间,突然有衣袂翻飞之声一响。   相凝霜蓦然回头。   有人遥遥立在山巅,红衣乌发, 披了一身沉沉暮色,目光正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而在他身后, 有魔修正抬手搭弦, 拉弓, 沉沉夜色中箭尖有冷光一闪,锐利,对着她面门。   沉默对峙,死生相逼,这一瞬短暂,却又如此漫长。   相凝霜突然抬手。   隔着远远距离,她微微笑着,素白的手掌在半空中一划,甚至是一个宛转美丽的姿态,像唤自己豢养的鸟儿——   随即,天地轰然一声,炸开。   烟云弥漫,高塔坠落,魔修四散,一声巨响后玉枢阵如同慢镜头一般在昏昏暮色中轰然委地,刹那间荡然无存。   时间算得还行。   她已经离了玉枢阵一段距离,但此刻阵毁时四散弥漫出来的煞气还是伤着她几分,她正忍着闷咳了几声,忽然察觉到什么。   有微凉的、仿若蒙蒙雨后花叶迷离般的气息,肃杀而至。   逃!   她一瞬间连回头看也来不及,只剩对于危险反应的本能,瞬间暴起灵力,飞身而起。   她这一下毫无征兆且反应极快,毫不恋战自保为上,很是警觉,惹得身后追来的人都轻轻笑了一声。   温逾白。   相凝霜没想到,她本以为灵桥被毁,温逾白必会前去修补阵法,自己好借这个机会脱身,没想到他竟然疯到一点都不顾及,只是一心来追她。   一瞬便已经飞过百里,她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自己却已经力有不逮,心一横将藏在怀中的迦陵频伽丢了出去,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便在半空身子一折,换了个方向落下去。   她落下去的地方是一座废殿。   南域富庶,门阀世家众多,这种无人居住以致荒废的宫殿并不罕见,她落在一处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这回廊也是很典型的南域样式,九曲弯弯,珠帘玉幌,迷不得出,她刚走了没几步,身侧的珠帘便轻轻响了一声。   她抬掌,带起更肃杀凛冽的掌风,一廊琳琅作响。   有人突然伸出苍白指尖,抚平春日微皱湖面一般,拂过一帘珠玉。   天光里珠帘乱跳,眩光迷离,珊瑚东珠斑斓生辉,而在这一片眩目耀眼的光影后,有人慢慢走上前来。   红衣乌发,肤色却极白,一片艳色中的霜雪,又冷又妖。   相凝霜微微皱眉。   她其实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的打扮,于是一瞬间竟然觉得陌生,原本想说的话也堵在嗓子里。   温逾白倒是很自然,甚至面上的神情也还是寻常面对她时的温和神色。   他轻轻一笑,道:“听说……阿霜到处跟人说,是我太不知收敛,才在你身上留了这么浓的气息?”   相凝霜:……   相凝霜:“你听错了。”   温逾白倒也不介意她的冷言冷语,微笑道:“阿霜若是真想要魔后这个位子,何须这么费劲。”   相凝霜此刻已经有些气力不继,维持不住江上云的模样,便松了灵力恢复了容貌,也笑一笑道:“可惜我兴趣不大。”   兴许是因为警惕,她眼睛睁的圆了些,眸色也亮,挺得很直的脖颈纤细洁白,像某种漂亮又矜贵的幼兽。   温逾白淡淡看着她,能清楚感觉到她身上属于自己的气息十分浓烈。   那些他骨子里十分恶劣,堪称下-流的控制欲得到了满足,于是他轻轻一笑,完全不在意她不软不硬的反驳。   相凝霜能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很好。   很诡异,好到她都有些害怕。   明明她才炸了他的玉枢,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这人从来都活得云遮雾障,笑不是真的笑,对她的好也不是真的好,她想到此处便更不快,也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我今日破玉枢破的好,以后该多来几次。”   “自然好。”   温逾白竟然顺着她的话应下来,神色与从前指点她功课时没什么两样,慢慢道:“…谋定而后动,择机而行事,阿霜的确进益许多。”   即便这择机,是利用他,而行事,是坏他的事。   相凝霜不想再听了。   她之所以愿意开口,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迦陵频伽,然而此刻她却突然彻底没了耐心,抬脚便想走。   然而还没等她抬步,温逾白却突然抬手,眼看着方向似乎是要去牵她,她立刻条件反射般一避,反倒是领口都被扯松了些。   “…你做什么!”   她冷下声,彻彻底底恼了,话音刚落却看到一只蜘蛛悠悠落在她脚边。   是从衣袖上掉下去的。   ……她从前的确是怕过蜘蛛,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也早已经不怕了。   他刚才是在做这个?   她突然想起,从前他为她拂落门前结网的蜘蛛时也是如此,明明那么小的东西,偏偏他就能先看到,衣袖微微一动,她察觉到了,偏头问他在做什么。   他比她高些,那时候更是如此,她只能看见他弧度漂亮的下颔,玉质般洁白。他闻言手指一动,变出一朵洁白的小花别在她发间,那时候屋外在下着雨,花上也沾着雨水,湿漉漉的,打湿了她的发。   …都是假的。   分神也不过只是一瞬,她立刻便回过神,警惕的看向温逾白,却发现他正直直看着自己的脖颈,神色淡淡的,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温逾白冷脸的时候是很吓人的,他是个最七情不上面的人,很难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更不用说这么明显的不快与冷意了。   相凝霜一瞬间都有些发愣,没能反应过来。   下一刻,温逾白抬起手,触上她脖颈。   她下意识出手,却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动了,温逾白只是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仿佛维持不住温和的伪装,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相凝霜听见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洛长鹤?”   没头没脑的,是个问句。   她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脖子上是什么。   昨晚闹的太过,脖颈上的痕迹到现在估计还没有消。   她反应过来的这一刻,竟然第一瞬间有些不自在,毕竟他做了她几十载的师尊,有些事情是刻在潜意识里的。   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还有闲心笑一笑:“当然。”   “…你还想管我与谁结契吗?”   温逾白微微一顿。   有些事情,听说和亲眼见完全是两回事。   他虽然心知阿霜离开长留之后胡闹了许久,担了个妖女的名号,但到底觉得她只是小孩子胡闹,兴趣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   但她对洛长鹤不一样。   她可以玩闹,但她不能这么用心。   良久,温逾白才微微抬眼,神色依旧是冷的,语气却淡淡:“结契?”   他微笑:“那阿霜恐怕要死一回道侣了。”   相凝霜不笑了。   她面色也冷下来:“刚才在阵里怎么就没捎带着炸死你呢。”   她是真的动了气了,温逾白听得出来,他半垂下眼眸,似笑非笑道:“…当真这般恨我?”   “两世之仇。”   她回答得简短,温逾白却变了脸色。   他微微皱起眉,面色第一次沉下去,一字一句说道:“我对付的从来都是他,不是你。”   “阿霜,我从来未曾真正伤过你。”   相凝霜闻言一笑,有些讥诮的模样:“有区别吗?”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伤他亦如伤己。   温逾白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轻轻一笑:“很好。”   “不过我不明白,你这般喜欢他,到底是喜欢什么。是因为他前世在雪山助你化灵?难道我没有过吗?”   相凝霜心想你还好意思提,这辈子的师徒缘分本来就是你偷来的。   但她到底没说出口,实在是温逾白现在的状态有点危险,她这会冷静下来了,不想激怒他。   温逾白于是淡淡收了手,目光却还轻飘飘落在她脖颈那一点红痕上,心中戾气重得要命:“…还是说,你是喜欢他那副慈悲得佛子模样?”   “但到了此刻,他到底是佛是魔,谁说得准呢。”   相凝霜一愣,下意识问道:“你什么意思?”   温逾白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睛生的很美,因着眸色迷蒙如春雨花影,便显得遥远而难以捉摸,此刻从纤长浓密眼睫下微微掠起的眸子却很冷,便显得近了些。   他淡淡道:“我今日原本不该在这的,我该在东境。”   相凝霜从方才他说了那句话起,心底便慢慢慌乱起来,此刻思绪也有些杂乱,闻言微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艰难道:“你是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温逾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指尖。   她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哀鸣遍地,血流成河,修士的尸体与作乱的妖魔混杂,而山际起滔天洪水,天边有乌沉星坠。   在这样昏暗的、仅有晦暗天光的天地间,有白衣黑发的人立在正中。   他回过眼,神色很淡,却又有杀意,仿佛上古传说中堕魔嗜杀的神佛,蓦然一眼便惊心动魄。   而眼眸一只湛蓝,一只深黑,天上炼狱,他在中间。   是洛长鹤。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云里仙家   相凝霜脑中嗡的一声。   其实有很多种解释, 很大可能这幅画面都是温逾白展示给她的幻境,但她心底还是没由来的慌乱,是那种本能一般、毫无缘由却又不可忽视的慌乱。   然而这个关头,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乱阵脚,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清心咒,慢慢抬起眼。   温逾白还是那样淡淡的神色, 慢慢收回了手,指尖苍白,在一廊的珠光玉影中沉静。   看不出来情绪。   相凝霜顿了顿,半晌才开口:“…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温逾白半抬了眼, 微微一笑:“我倒宁愿你当这是假的。”   相凝霜说不出话了。   良久, 她才慢慢开口, 从来光艳含情的眼眸此刻清凌凌的, 像深秋的湖面, 覆一层淡淡的霜。   “你知道吗?有一点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她突然挑了别的话头,温逾白看她一眼,淡淡问道:“什么?”   “…你太急了。”   “或许在旁人眼里, 只是魔域时隔百年卷土重来, 因此才如此气势汹汹只求速胜。但我清楚, 这不是你的行事。”   温逾白闻言轻轻一笑, 玉色指尖搭在廊柱上,漫不经心的问道:“哦?阿霜觉得我是怎样的行事?”   他态度温和却散漫,像是对待说傻话的小孩子一般, 相凝霜却半点不以为意,仍然慢慢说道:“你会蛰伏隐忍, 徐徐图之, 在魔域初初复苏的数百年内命魔族养精蓄锐, 你则继续在暗中翻云覆雨,等着棋局初成,时机成熟,在于遥遥远处——”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一弹,一片珠玉相撞之声。   “——落下一子,看万山倾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急于求成。   温逾白闻言垂着眼,脸上神色依然未变,似笑非笑般随口应道:“阿霜竟然是如此看待我的。”   相凝霜直直看着他。   他喜怒不形于色,她只好赌一次,下一剂狠药。   她启唇,轻声问道:   “…你等不及了,是吗?”   温逾白一顿,霍然抬眼。   …猜对了。   她莞尔,继续说道,声音很轻:“你时间不多了…所以你才这么急,不是吗?”   当你想骗别人告诉你答案时,你得先装作你自己知道答案。   相凝霜开始面无表情的玩心理战。   半晌,温逾白才微微一笑,眼眸迷迷蒙蒙落了一廊的花影,语气很温和:   “阿霜,说这些浪费时间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轻轻一抬手——   然而惊变突起。   隐约有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一现,极轻,却又密,仿佛千百万只同时栖落屋顶,与此同时倏然爆开一阵白色烟雾,刚好将相凝霜站着的地方笼了起来。   温逾白微一皱眉,立掌一按,却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一退数步避开了那一阵扑面而来的细碎烟尘。   就是这一瞬的耽搁,再一看,相凝霜已经不见了。   温逾白停在了原地。   有穿堂风吹过,带起他一角深红衣摆,艳冷若从玉阶流下的血河。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接住一支飘落的晚香玉,白而香,仿若年轻女子的眼波。   “…罢了。”   他收回手,看那一支落花轻飘飘落下,转身离去。   *   相凝霜几乎顾不上跟迦陵频伽说话。   她一心只想立刻就回雪山,然而迦陵频伽急的要死,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让她先停下。   “美人…美人!你先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是关于佛子的事…!你等一等啊。”   相凝霜抬指结了印,动作一下都没有停,很冷静的回道:“我没必要听你说,我要自己去看。”   “不是……”迦陵频伽说不出话了,只好嘟嘟囔囔道,“…好吧。但佛子现在不在雪山,他在大法华寺。”   此刻东境,极东,雁宕山之上。   从来春意正好的大法华寺内此时竟然落了雪,青金色钟楼长廊覆了淡淡的雪光,冷而寂静。   明塔门前静静立了两列武僧,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只有落雪寂寂无声。   突然有淡紫云雾裙绡,匆匆拂过雪面。   相凝霜一路没有任何阻拦地上了明塔。   一进山门,迦陵频伽便被住持叫去了金殿议事,寺内似乎一切都已经被打点好了,她这一路没有碰到任何阻碍,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似乎要去奔看不清的前路。   佛楼高深,壁画暗艳,她在推开门的前一刻于黑暗中闭目,一生唯一一刻求信神佛。   她推开门。   有人高居莲座之上,白衣乌发,云月玉烟,清冷容色半明半暗隐在昏沉天光之中,依稀当年。   然而不言,不语,不曾抬眼,只有如云素色衣摆迤逦,仿若雪蔓延阶下。   相凝霜静静立在原地。   半晌,她才敢开口,声音有些小:“洛长鹤?”   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她。   她顿了顿,慢慢上前,一步一步,却只是停在了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抱膝坐了下来。   在来的路上,迦陵频伽简单告诉了她一些事。   他们走后不久,魔军便突袭东境,情急之下,洛长鹤并未来得及看迦陵频伽的传信。   待洛长鹤至东境边界,魔军铁骑已屠一城,他于是出手,断抚州、折碧水,杀三千兽骑,斩四名魔主,渡殒命修士,令魔军退边境千里,至今不敢过抚州。   然而,他在阵前,出了意外。   迦陵频伽告诉她时话说得极忐忑:“…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佛子他…不,我应该叫殿下。”   “…玉山将倾,并非落雪之错。他很早便有了预料,因此给自己下了禁制,若是有一日失控,他自会沉睡,免得铸下大错。”   相凝霜想着这些话,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人。   苍白、精致,明明闭着眼,明明没有任何神情,却让人恍惚,觉得美,觉得非人,觉得遥远,仿佛遥遥三十三重天上,不愿垂目见世的神佛。   她又想起迦陵频伽告诉她的“沉睡”。   她不解,问要睡多久。   迦陵频伽没能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回答。   相凝霜仰着头,突然便生出火气。   “你要是真的这么睡过去,我就去投奔温逾白了。”她细声细气的说道,很诚心的样子,“…别的不说,我还能捞个魔后当当。”   还是没有回应,她托着下巴,又换了口风:“…或者我又去当回我的妖女,养八十个男人在栖霜谷,一三五魔修,二四六妖修,你觉得怎么样?”   依然是她自说自话。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大法华寺的日子,她顶着张美丽的脸百般引诱打扰他,而他岿然不动,眼风都不动一下。   现在想着,他那时候估计憋的要命。   相凝霜撑着脸颊,少有的安安静静的样子,半晌,突然抬起手指,虚虚勾勒他下颌轮廓,一勾。   “我恐怕要做一件蠢事了。”   她站起来,一边慢慢上前,一边说道:“迦陵频伽说,你此刻识海混沌,神识更是有可能遗落虚空,想要醒来,何时能够醒来,只能由你说了算。”   “但我觉得不一定。”   “……我曾受你血灌注,如果这世上能有人进入你的识海,那也只能是我了吧。”   相凝霜慢慢低下身,弯起唇角一笑,霎那光艳动人难以描摹,几乎照亮这沉沉佛堂。   她靠在他膝上,伸出手,按向他眉心。   ………   ………   晕眩,痛,深渊一般的坠落。   对于洛长鹤这样修为的人,贸然侵入识海几乎等于送死,哪怕是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灵台也会自然而然有所动作。   但很快,似乎是辨认出了什么,又仿佛是本能一般,她的神识被从灼热火狱温柔捧出,游鱼一般落入温润水中。   良久,她终于能看到什么。   白,茫茫无际天地一色的白,极地冰原,皑皑霜雪,连绵不绝。   是雪山。   然而并不是她之前所处所见的雪山,或者说 ,与现下眼前的相比,她之前所处的哪里称得上雪山,到底沾染了尘世人烟,失了纯粹与高远。   这是千年前,上一个纪元,天地之间灵力充沛,神佛并起之时的雪山。   相凝霜不能动,她只能看。   看无穷无际的雪山连绵,风吹过琼树玉林带起琳琅之声,时间似乎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日月无颜色,恍恍惚惚中,她的位置似乎变了。   有个少年,似乎捧了她在手中,眨眼间便走出好远,她努力去看,只看到一片眩目华光,这人似乎生得极好。   然而等到他开口,她便才明白他容貌远不及他声音。   声音极清美,又华贵,仿若瑶台月下风过吹起云雾,鹤溪流水,云里仙家。   他含着笑,很稀奇的样子,说起话来语调奇异却动听,仅仅只是简单一句,便几乎让相凝霜耳朵都酥了半边。   “…竟然遇到了这样稀奇的东西…这么冷的雪山也能生出花草吗?”   他这样说完,却突然想到什么,又低低嘟囔道:“不对…不能私藏,这是奉了殿下的命,还得去回禀。”   于是话音刚落,她眼前的场景就又变了。   云遮雾绕,华筵露浓,非人间颜色,然而她却根本没能仔细去打量周边,她只是睁大眼睛,遥遥看向远处云阶上古银宝座。   座上有人,轻轻抬手。   洁白,优美,指尖纤细,如玉如贝如云,其上佩着冷冷金质臂钏,华丽繁复,金链簌簌散落,更衬的指尖毫无血色。   明明只是一只手,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却让人觉得冷,觉得艳,觉得遥不可及。   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垂了指尖,去喂一只羽毛艳红的鸟儿,那鸟儿羽毛色泽鲜妍,尾羽边缘泛着 细碎金光,而他指尖如雪,生生压下这样的美丽。   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微微一抬眼。   于是无数悬珠明灯渐次亮起,云雾也散开,高旷深远阶上侍立的仆从俯身,更深地弯下腰去。   相凝霜只是专注地看过去。   而她身边的那少年微微一笑,语气比旁人轻松许多,是玩笑般的口吻:“…殿下,我寻得了这花,我应当是可以养的吧,您可不能横刀夺爱。”   座上人轻轻一笑。   他从来冷倦矜贵目光,终于在此刻轻轻落下,停留许久。   “…若我要夺呢?”   “她本来,就是我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隔花时见   相凝霜听到这句话时, 便已经愣住了。   是…洛长鹤的声音。   然而语调陌生,咬字口吻也有些细微奇异的不同,更冷些, 也更倦些。她一时分不清楚这到底只是识海之中的虚妄,还是真真切切回到了千年前。   千年前,尚为雪山之主的他驻足低眼, 将她拢入掌中血肉。   她正恍惚间,身边那个少年已经笑起来,不敢继续玩笑的模样:“…殿下息怒。”   他又低声嘟嘟囔囔,因着忌惮声音放得很低, 总之是些抱怨,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什么“…忒霸道”“他也想看看美人……”“…虽然是殿下下了命, 但还是他千里迢迢护送回来的呢”。   相凝霜此时成了小小一支花, 心智也似乎受困,反应都慢了许多,听到这熟悉的语调之后半晌才意识到什么:这少年似乎把她叫作美人……   …好熟悉的称呼, 几乎是每天萦绕耳侧了。   等等, 他不会是迦陵频伽吧?   天可怜见, 虽然那小鸟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每天都要吹嘘三百遍自己的天籁之音, 以及回首往昔四百遍他从前的风流做派,但她是真的一次都没往心里去过。   相凝霜后知后觉感到了羞愧,再一次认识到了不能以貌取鸟的重要性, 努力的抬头想要看看他化灵之后的模样,到底是不是他所说的那么好看。   然而未果, 还没等她抬起叶子, 她就已经稀里糊涂被换了位置。   她到了座前。   映入眼帘的, 是隐织着雀羽暗纹的深碧色衣袖,雀羽流丽隐隐暗光,而如水般的衣袖重重叠叠,颜色比铜青更深,比扇蓝更艳,仿若孔雀羽上光华流转、最尾端最难言的那一段风姿。   他深碧色的衣袖迤逦在她身前,仿若乌云簇拥皎月。   良久,他才轻轻抬指,触上她花叶。   相凝霜这一阵子也迷迷瞪瞪起来,仿佛变回了千年前尚未化灵、懵懂无知的花儿,慢半拍察觉到他似乎是抬起了手,下意识竟然瑟缩了一下。   没办法,他身上明明有意压制却依然外显的威压,甚至百倍于转世之后的洛长鹤,这完全是个本能的反应。   然而等那指尖落下来,她却舒服得差点闭上眼。   很轻,像抚弄一片雪,明明苍白指尖冰冷,力道却温柔以至于爱怜。   她太喜欢这样的抚弄,像被伺候得开心的猫儿一样,微微舒展了枝叶。   他见状,似乎含混一笑,轻轻。   “…怎么这么小。”他伸出手指比较,亭亭花叶不足他一个指节,花苞则更小,刚好是一个指尖,于是他轻声启唇,像是新奇,又像是叹息。   似乎是因为背离着日光,他微微俯身的姿态便在身前投下了一大片阴影,正好将相凝霜完完全全地笼在其中。   他抱起她,发间与脖颈上佩戴的碧色珠玉便簌簌垂下来,琳琅作响,轻轻贴着她的叶片。   他将她放在了最灿烂的一片日光下。   雪山终年积雪,不见日色,他为她拈来一缕天光,照亮她。   相凝霜在这一刻,终于如倦鸟归巢一般,被如温水一般安全熟悉的感觉包围。   他还是他,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何身份,三十三重离恨天也好,一十八层无间阿鼻也罢 ,他都是她的孔雀。   她慢慢闭眼,睡了过去。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她仿佛真的回到了千年前,忘记了自己还处在洛长鹤的识海之中,成了混混沌沌的花儿,每日只需要懒洋洋的睡觉,晒太阳,少有的清醒时候,一睁开眼,他便会来看她。   他总是落了一肩的雪,低眼时眼睫上未融的残雪会簌簌落下来,温柔跌落在她的叶上。   他有时候会带着一身的血来,有时候会换了新衣,然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永远沉默,永远高洁,是失落人间的神明,久久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他只是养着她,看着她,异色的妖异双眸偶尔弯起温柔的弧度,遥远地注视着她。   后来,他渐渐会对她说话。   说一些她听不懂的秘事,那些不诉史册的传闻,说雪山之上长久的孤寂与冰封,说昨日斩杀的一干妖魔,还会说这数百年的年月里,她又长高了一个指节。   他是雪山上最尊贵的王,也是世间最孤独的流浪者,一生尊崇,一生冷寂,困于万里雪原不得出,本该顺应天意被熬干五脏六腑,磨平七情六欲,去做那个高居云端、无悲无喜的神佛。   然而他遇到了她这个意外。   他以血肉供养,以精血灌注,沉默而遥远地长久爱慕,爱慕这一点他从未见过的明媚鲜妍。   可她懵懵懂懂,又无知无觉沉沉睡去。   再一次醒来时,她闻到了他的血。   他第一次流那样多的血,然而半点不显狼狈,只是落拓风流,半支着脸靠在她身边,铺天盖地的腥甜血气中依然能嗅到她清艳馥郁的香气。   他微微弯了弯妖异的异色双眸,用微凉的颊轻轻靠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过她依然含苞的花叶,眯起眼睛想象无尽天光后,她宛然开放的姿态。   梳云掠月、惊鸿倒影般的美。   他启唇,声音低而轻,对着无知无觉的花木诉说爱语一般:“…他们想让我成佛,你说呢…我听你的。”   相凝霜心口闷闷的痛,甚至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不想看他流血,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的凑过去。   仿佛有风吹动,花叶摇动,轻轻贴上他颊侧。   他轻轻一笑。   良久,他应下:“…好。”   她要他堕魔,他便堕魔。她愿他成佛,他便成佛。   于是他踏至灵山,持戒成佛,乃成孔雀明王。   对于相凝霜来说,其实差别不是太大。   他依然会百年如一日般,日日都来看她,长长久久的望着她,为她供养日光、雨露、心血,只不过隔得远些,只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   像一位疏远的、高洁的、真正的神明。   但很多个夜里,她发现他静静坐着,绘着她的画像,神情美丽而虚幻,仿佛借着这夜色雪影,才能将爱慕与迷恋诉诸笔端。   画绘了无数幅没有休止,时间过了百年也仿佛没有尽头,相凝霜慢慢明白,这真的只是洛长鹤的识海,是他的执念。   因为这段时光,兴许是他觉得最安全的年月,偌大雪山之上只有他们彼此,而他可以全心全意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风折。   相凝霜叹了一口气。   洛长鹤这样的人,倘若自愿沉溺,谁能唤醒他呢。   而她如果在他的识海里耽搁太久,也再难醒来了。   …唉,搞小孔雀这种大美人果然是件高风险的事。   她又叹了一口气,难得正经的发起愁来,虽说长长久久和洛长鹤待在一起她也很乐意,但她现在呆愣愣顶着一头草什么都不能干,也太没意思了,还是出去亲亲抱抱好一点。   她正思索着法子,场景突然又有了变化,眼前的人难得靠得离她近了些,掌心蕴出一片淡青扇蓝的光辉,轻轻注入她的花叶。   等等…她意识到什么,极力眯了眼睛看向那团柔和光晕,其中影影绰绰似乎含着什么…   那是…那是孔雀尾羽!   她一瞬间福至心灵,想起洛长鹤曾经语焉不详提起过的,另一只下落不明的尾羽。   原来…也是给了她。   若不是她进入他识海,看到这些已经过了千年的往事,洛长鹤恐怕始终都不会告诉她的。   他似乎从来不愿提起他为她做的事情,仿佛正如对着皎皎明月,再怎样呕心沥血的词赋也是无用情话。   想来应当是因为她乃花木成灵,缺一脉神识,凝体时就有些艰难,洛长鹤才将自己的尾羽炼化送进她灵台……   有了。   相凝霜心中一定,有了主意。   可以用这一支尾羽,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唤醒他。   她凝神静气,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识海之中,努力将那一枚已经与自己的灵台融为一体的孔雀尾羽找出来。   这是很痛苦的,就如同剥开血肉肌骨,在自己身体里将内脏挑挑拣拣挖出来一样,然而她的动作却很稳,执拗地剖开自己的灵台。   随即运气,聚灵。   ……   在察觉到这一片识海终于有所波动时,她长长松了口气。   好了,任务完成了,她终于可以晕了。   ……   迦陵频伽愁眉苦脸守在明塔外。   洛长鹤先前布置下的后手非常充分,即便是他于南域阵前失控,所造成的影响也在一日之内便被迅速控制住了。各门各派依然按照原先定下计划与魔族玩车轮战,就连大法华寺内也一片寂静平和,一如往常。   但迦陵频伽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他给孔雀做了几千年的神仆,很明白自家殿下到底是什么性子,如果真的破开压制醒过来…   只能说后果不堪设想。   说不定还没等魔族打过来,他老人家可能自己就嫌吵,把正道这些个扶不上墙的小辈全提起来丢进西边的金江水中填河。   可要是醒不过来……   不行不行,那就更完蛋了,他这种神鸟一定会被那些个魔修拆了吃肉。   怎么办啊怎么办,小鸟愁得毛都要掉光了。   正当他心急如焚忍不住想飞进塔中的时候,眼前忽然一暗,有淡淡素色光辉亮起,云峰月影,苍烟落照。   一众守在门前的佛修也一怔,霎那甚至疑心是初秋落雪,抑或是有雪白羽翼一掠而起,随即才回过神,急急忙忙俯首。   有人从明塔中走了出来。   洛长鹤抱着怀中的人,西斜日光照亮他半张侧脸,看不清神情,只听得声音低而冷,语调也急促:   “去请药王谷谷主。”   “立刻。”   *   大法华寺内一片风雨飘摇。   佛子苏醒本是天大的好事,然而塔中却又倒了一位。   关于倒了的这一位到底是谁呢,没人敢说个清楚,只是所有的艳情传闻、迷蒙秘辛,都暗暗描摹着她的影。   药王谷的谷主一日要进出塔门七次,一大把年纪眉头拧得要夹死苍蝇,各类珍奇稀世的药材灵宝流水一般的往来送,两边耳房里熬药炼丹的药童进进出出人挤着人,然而塔内却没有一点动静。   洛长鹤最开始,并没有守在塔中。   他在收拾魔族。   兴许是因为相凝霜误打误撞归还了那枚尾羽,使得他多年的暗伤疗愈灵力复苏,又兴许他根本就是动怒了,总而言之,手段很吓人。   先遭殃的是绕过扶山,驻扎在朱水河畔的那三支魔部。   洛长鹤雷霆手段,从后斩了朱水退路,西通扶山以奇阵相围绝了援助,再示意药王谷开护山大阵,启上古毒兽,逼得三支魔部无路可逃,翁中之鳖一般覆于朱水。   其次是南域的兽骑九部。   经由洛长鹤指点,长留衔月两门合纵并横,集百年宗门之力与兽骑战于南域洛水,使得青山颓唐、碧水如浑,逼得兽骑后撤数百里,再不敢过洛水一线。   最后是东境的金殿十二部。   洛长鹤亲自出了手。   他拔刀,一共只出了三式。   亲眼见到这三式的人没有能活下来讲述的,连各个宗门的门主大能也不敢趋近,只敢远远隔着重山千里相望,却只有一片云雾迢迢。   而身旁,早春梨花枯萎,惨淡落下。   草木肃杀,风止蝉灭,天地寂静。   金殿十二部几乎俱灭。   若不是魔尊出到最后出了手相抗,这个几乎也要划去不提。   穿鞋的怕光脚的,而光脚的怕不要命的,洛长鹤虽然素来出手凌厉冷沉,却也到底带着些正道佛家的悲悯做派,未曾狠到过这样的程度。   简直就是疯了。   眼看着是杀红了眼,不得不暂避锋芒,魔域于是遥遥传了令出来,命魔军撤回北漠,寻机议和。   然而各门主都知道这完全就是鬼话,都打到这程度了怎么议和,就算正道想议,魔族也不可能诚心。   但再怎么说,大多数普通修士还是希望和谈的。   正道与魔道也不是没有共处过,各划好界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何必非要拼个鱼死网破呢,如今正道元气大伤,败了不说,胜也是惨胜。   这其实是个明晃晃的阳谋。   温逾白远居魔宫,放出个愿意议和的消息,洛长鹤若是不应,众人势必有所不满,但若是应了,就得遵循魔族的要求慢慢扯皮,白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空档。   应与不应,都是错。   魔尊果然心思如海,心计无双。   没人敢点这个头,于是这烫手山芋一层一层丢上去,又被恭恭敬敬送到了洛长鹤面前。   然而洛长鹤没心思理会。   他淡淡掠过一眼,声音很轻,如同禅室前悠悠落下的山玉兰。   “…那便议吧。”   再一眼,明光雪色一亮,人已经进了明塔。   相凝霜还在昏迷。   或者说沉睡,无知无觉又安静,连日的昏睡使得她容色苍白了许多,虚弱而伶仃,然而依旧是美丽的,淡淡天光透过窗映上深蓝暗红的壁画,疏疏漏下光影照着她半张侧脸,仿佛昏昏夜里被乌云遮挡的上弦月,迷迷蒙蒙。   除开最初不得不出山的那几日,洛长鹤一直守在她身边。   她偶尔会浑身发冷,指尖都打着颤,过后却又出一身虚汗,他便运气调整了自己身上的温度,用身体暖她,一面源源不断输送真气,一面又取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拭汗。   偶尔她又会起了高热,唇瓣都被烧得苍白裂皮,吃什么丹药都降不下去热度,他便又把自己变成块冰块的温度,虚虚拢着她,用蜜水润她的唇舌。   有时候一个时辰便要这么反复折腾好几回,整日整日不能离人,他也似乎一点都不会觉得倦怠,长长久久的坐在她榻边,偶尔轻轻吻她一下。   吻她苍白的唇,紧闭的眼,仿佛云一般随时会被吹散。   药王谷的谷主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医经,用尽了能用的丹药,头发险些都要愁白了,却还是没能寻着让相凝霜醒过来的法子。   其实,若不是不敢,他很想说这姑娘估摸是醒不过来了。   这就好比盖房子,得凿了地基一层一层建起来,可这一下连地基都抽走了,房子自然会呼啦一下全塌了。   但作为一个医者,他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偏颇。   这姑娘是花木化灵,得了大造化大机缘,受过神子血肉浇灌,并非寻常的□□凡胎修道结灵,因此不太能以常理度之。   …也还是有希望。   犹豫来犹豫去,他只好又催药童去炼丹,在细雨蒙蒙里对着洛长鹤艰难开口:“…不急,要等些机缘。”   总归命是能吊住的。   其他的,就只能看机缘了。   洛长鹤甚至没有心思去和他分辨。   清冷淡白月色中,他的面容比月色还要透明,像打磨过的玉,单薄而冷。   他散了守在塔中的众人,合好门窗,点起烛火,香炉中也换了相凝霜喜欢的沉水香,靠在了她榻边。   挽袖净手,他低着眼,仔细拧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拭换衣。   阿霜喜洁,又爱艳丽衣裙,这般病恹恹躺在榻上,一件衣裳穿了数十日,她肯定会不开心。   帕子的材质是最细致光滑的素花罗,他温柔抚过她光洁的额,形状优美的眉,以及淡色柔软的唇,信徒一般描摹她的香气、轮廓、温暖与凉。   再更衣,选的是阿霜最喜欢的那一条烟红雪绡的长裙,她脖颈一段洁白,顺着衣领往下的光影交界处,是净如初雪的肌肤,他用干干净净的指尖帮她换好衣裙,只是怜惜,只是爱慕,把一颗心扑通扑通献给无知无觉的她。   明月半藏,隐在乌云后,他低下身,悄悄吻一下她苍白的唇,又淡淡一笑,闭眼从识海中取出金丹,分了一半哺给她。   洛长鹤随即化为原型,放了长长的、华丽的尾巴,乖乖蜷在榻上,将人仔仔细细围在自己怀中,轻轻闭上了眼。   立同生契,分本命丹,问三十三重天能否斩一半寿数,分给我怀中的花儿。   变回了原身,他也只余本能,将脑袋轻轻搁在她肩窝,贪心地嗅她清艳馥郁的香气,迷迷蒙蒙中仿佛是连绵雪山,她宛转开放于冰湖之畔,而他踏雪而来寻香而去,霎那间天水尽头。   他也慢慢睡过去。   ……   ……   睁开眼时,相凝霜愣了好一阵。   她总觉得有人趁她睡着时暴打了她一顿。   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是酸软的,每一节骨骼都是痛的,她勉强动弹一下,就能听到自己身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不是有人,是很多人。   她在心里默默更正了一下,这至少是一百个大汉袭击过她的效果。   心里乱跑马一样的胡思乱想着,她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只觉得体内的浊气终于被排出去后,她才打算撑着胳膊坐起来。   …坐不起来?   她偏了偏头,微微一愣。   小孔雀。   是孔雀模样的小孔雀。   她竟然一瞬间没敢动弹。   这就好像是一觉睡醒,你发现你家的猫咪正乖乖钻在你被窝里睡觉一样,那肯定是不能动啊,胳膊压麻了也不能动。   她连呼吸都差点屏住了,目光灼灼的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漂亮羽毛。   然而她刚一动,洛长鹤便立刻醒了。   不仅醒了,他还第一时间变回了原身,有些匆忙的去试她的额头,随即才反应过来,她真的醒了。   这样的人,此时此刻竟然怔在原地,半晌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阿霜。”   他轻轻笑起来,声音好温柔:“…外边雨停了。”   相凝霜本来想笑,然而不知为何喉头却一酸。   可如果真哭出来也太逊了,她于是埋进他怀里,哼哼唧唧了几声。   洛长鹤揽着她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抚摸她的后颈。   头顶上传来的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得不可思议:“阿霜,我可以亲你吗?”   相凝霜嘟嘟囔囔:“这还问什么…你想亲哪里?”   “…哪里都想。”   他的吻落了下来。   温柔的、强势的,指节修长的手扣住她的手腕,牢牢将她所在原地没法逃,他一贯很信守诺言,真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里都吻透了。   ……   相凝霜软绵绵、水汪汪、气喘吁吁地被他抱在怀里。   她现下一点也不苍白了,整个人都红扑扑水润润的,唇也是,脸颊也是,连眼睛也红着。   而洛长鹤还是那副样子,温温柔柔的按着她的小腿。   相凝霜本来想发点脾气,然而一抬头对上他那张脸,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整个人还开始飘飘然,膨胀起来。   ……这男人也太好看了。   她真牛。   这一辈子是看不腻的,她上一世真有先见,这么着,再续五百年。   相凝霜就这么懒洋洋缩在大美人怀里,已经忽略了自己方才哭得惨兮兮的模样,整个人完全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一面享受小孔雀事后殷勤温柔的服侍,一面懒懒散散寻了由头说话。   她不想先说那些沉重的,眼睛一扫,随便捡了个话头开场。   “…那怎么堆了那么多药,都是哪来的?”   洛长鹤正吻着她的鬓边,闻言轻轻一笑,眼眸一抬一掠,霎那风流难言。   相凝霜又被这一下的美色差点给整迷糊了,就听见洛长鹤淡淡开口:“…都是阿霜的爱慕者送来的。”   相凝霜顿了顿。   她差点脱口而出哪个爱慕者,幸好憋住了。   然而洛长鹤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意思,又微微一笑,态度十分之好地为她介绍:“…有扶山的,有东境几个门派的…甚至还有魔域的。”   相凝霜又顿了顿。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再顿了,于是笑眯眯抬起头亲他,很真心的哄他:“…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们是我们。”   洛长鹤却一反常态的不好说话。   “…我们是怎样的?”   “阿霜,”他温温柔柔的笑起来,支着肘看她,“…阿霜一未与我结契,二未许我什么诺言,哪日阿霜睡厌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第81章 欢情   相凝霜傻眼了。   洛长鹤说这一番话时, 情态真的很要命。   他容色向来是冷的,面对她动情时也多是温柔与隐忍,这一瞬却眉目繁艳风流, 带一点□□过后微微的倦与懒。   似乎是说笑的模样,实质却是借机暗戳戳确定她的心意。   她其实没想到洛长鹤这么没有安全感。   小可怜。   她此时就像个面对宠妃的昏聩君王,整个人晕晕乎乎乃至飘飘然, 什么话都敢往出说,只一心想安抚一下可怜兮兮的小孔雀:“怎么能这么想…我好喜欢你的,不就是结契吗,结!结他个十个八个的……还有许诺是吧, 你想听什么?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洛长鹤轻轻一笑, 凑在她颊边吻她的耳朵, 声音也轻轻的:“…真的吗?阿霜日后不会后悔吧。”   相凝霜豪气万丈一挥手:“不可能!”   “阿霜真好, ”他支起身子看她, “…正巧手边有结契要用的法器,法阵我也刚好画好了,现在就结好不好?”   这种东西怎么能正巧有…   相凝霜晕晕乎乎的脑子闪过了这个疑问, 然而她此时骑虎难下, 或者说是压根儿失去了理智, 又被洛长鹤那双淡淡霁色眼眸温温柔柔一看, 当下就色迷心窍:“…好,好啊。”   于是就结了。   关于修士之间结契的具体细节,相凝霜其实是不怎么清楚的。   毕竟从前也没负过责, 她也没什么兴趣去了解这些,因此全程便迷迷瞪瞪地由着洛长鹤摆弄, 除开那些正式的咒文之后, 还被半哄半骗着又弄了好几回。   ……当然她很爽。   但是也太过了, 她好几次哼哼唧唧不愿意,都被他凑在耳边又舔又吮又说情话搞得溃不成军,昏昏沉沉随他去了。   温柔、黏糊,爱抚都像是讨好侍弄她一般,然而某几个失控的瞬间动作会很凶。   很多次她红着眼睛气喘吁吁,一边被他黏黏糊糊亲着舌尖,一边软绵绵骂他是小狗,还问他是不是南客上身了。   他却只是轻笑,带一点气声的笑,微喘,一副爱得不行的样子吻她,又低声问,想要他吗?   相凝霜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拨浪鼓一样猛摇头,睁着眼睛专注看向他。   “只要你。”   无论你是谁,都只要你。   灯火微黄,光影摇曳,将她容色映得斑驳迷蒙,却更显得眼眸清亮,直直照进他心底。   洛长鹤微微闭了闭眼,更深的吻了下去。   ……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这次睡醒,外头已然天光大亮,虽然放了帘幕,明亮淡金日光却依然暖烘烘的,相凝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见着身边没人,便从榻上跳了下来。   身上很干爽,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还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件舒适柔软的淡色衣裙,相凝霜随手扯了件外裳披上,就这么散着头发往外走,想下塔去找找洛长鹤。   然而还没等走到门口,门便开了。   洛长鹤端着一方木质托盘,开门走了进来。   他仍然穿着雪色袈裟,因为背对着日光的缘故,周身都拢着朦胧淡淡的光影,月下霜雪一般,却脉脉。   相凝霜于是弯弯唇,语调不自觉便软绵绵的:“你去哪啦?”   洛长鹤微微一笑,将托盘搁在案几上,走过来。   他似乎也是刚沐浴过,长发未束散在肩头,发尾还微微湿润着,微微俯身时身上的清冷香气极浓,仿佛冬日清晨新下的雪,他低了眼吻了吻她额头,动作之间腕上缠着的乌檀木持珠垂下里,发出钝钝的一声响。   相凝霜被他这么二话不说的吻了一下,昨夜一整晚胡闹都没脸红的人,此刻却忍不住有点不自在。   毕竟青天白日的,他还穿着袈裟戴着持珠,整个人与寻常冷冷淡淡的高洁模样没什么区别…却又这么亲昵缠绵的吻她。   要是真有佛陀在世,估计会怪她误弟子修行。   然而洛长鹤却自然的不得了,仿佛在满殿墙壁上绘着的神佛面前吻她,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对哦,反正他们都结契了。   相凝霜拐过弯了,这么大的祸都闯了,亲一亲算什么。   她于是也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在洛长鹤神色微变之前及时的转了话题:“你端了什么进来啊?”   洛长鹤觉得她可爱,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回答道:“是阿霜的药。”   他牵着她坐下,托盘中取出瓷碗,又取出一小盒蓼花糖,一边给她喂药一边解释:“这是药王谷谷主开给你的方子,说你虽然醒了,但还是要修养一段时间。”   相凝霜皱着眉头喝完那一碗药,捏了蓼花糖含着,含含糊糊的问他:“我是怎么醒来的呀?”   她现在已经深知洛长鹤的不爱表功的性子,又补充了一句:“不许糊弄我。”   洛长鹤顿了顿,替她拢好衣领,轻描淡写道:“我立了同生契。”   相凝霜愣住了,她虽然心里有点觉摸,却也没想到洛长鹤能做到这一步,忍不住皱起眉:“你怎么能…”   他却放下手中的白瓷碗,微微凑近了些,打断她道:“那阿霜知不知道,我醒来时看到你闭着眼一动不动,生死不明,我又是何心情?”   她一瞬间哑火了,软软陷在云衾里,讷讷道:“…扯平了行了吧。”   洛长鹤浅浅笑了笑,又伸手去抱她,相凝霜一时没撑住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搞得往后仰倒在了榻上。   流水一般的乌黑长发散了一玉枕,她有些慌乱,脸颊红扑扑的,软软推他的肩:“…不来了吧。”   他支着肘,没有压一点力道在她身上,声音温温柔柔的:“阿霜说来什么?”   …装模作样!   看出她有些恼了,他才轻轻一笑,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要给阿霜疏通一下经脉,阿霜躺着就行。   相凝霜:“噢。”   她老老实实躺好,由着洛长鹤运起灵力,仔仔细细梳理着自己体内有些杂乱的真气,一面舒服得又要睡着,连忙打起精神问正事:“魔族如今怎么样?”   洛长鹤正专心致志的为她调理内息,闻言分神回道:“已经退回北漠了。”   “退了?”相凝霜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条件?”   “议和。”   “去哪里议?”   洛长鹤慢慢收回手,又觉得她的手太凉,便牵着捂在掌中,这才回答道:“在魔域。”   相凝霜简直想冷笑了:“是不是还只允许几个人进去呢?”   “阿霜真聪明。”   虽然聊的是很严肃很正经的大事,洛长鹤神情却带一点漫不经心,把心思全放在了她身上,一眼不瞬的看着她,时不时亲一下,很爱怜的模样。   相凝霜都觉得自己像只猫,被洛长鹤抱着揉来揉去的。   …她本来就自制力不太高,怎们能这么勾引她。   相凝霜咳咳两声,努力把心中想和漂亮哥哥这样那样的想法给踢出去,继续严肃的说正事:“议和一事,是明知有巨石当头,但无论如何也得踏之……没办法,定下日子之后,我们一起去吧。”   洛长鹤终于微微皱起眉,不赞同的看向她:“你身体刚好,应该好好养着,没必要跑这一趟。”   相凝霜有自己的道理:“我当然得去,凭我至少了解些温逾白我也得去,他绝对在魔域憋了一肚子坏。”   她语气很坚定。   洛长鹤便顿了顿。   他一向不擅长拒绝阿霜,恨不得阿霜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更不舍得不顾她的心愿,然而到底不放心不愿意,支着额角低眼看她,声音低下来:“…那就不议了。”   委委屈屈的,像是撒娇。   相凝霜真的很吃他这一套,忍不住一笑,钻进他怀里,软绵绵哄他:“没事嘛,我们一起去,我一直在你身边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就算是议和也得一阵子,够我休养的了。”   她有意卖乖,说一句便亲一下,洛长鹤被亲得彻底没了脾气,垂下眼睫轻轻点一下她的眼皮,轻叹一句应下:“好。”   “阿霜想要什么都好,想去哪里也都好,我总归不会让阿霜受一点痛。”   他声音很低,尾音缠绵,把一腔的心意诉诸于口还嫌轻薄。   相凝霜到底刚醒,还虚弱着,喝了汤药又一番劳神,再被洛长鹤温温柔柔哄着,不一会就又慢慢睡过去。   他等着她睡熟,良久才起身给她掖好衾被,放好了帘幕,又留了两支烛火,这才走出禅室。   他步伐快了些。   一室的安稳甜蜜是他硬生生给她守出来的,屋外山河却依旧动荡,他积了太多的事要处理,只是不想搅扰她叫她烦心。   一路下了明塔,赶在众人之前,迦陵频伽已经飞了过来。   “北漠那边又有消息了…”   洛长鹤略一颔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示意他知道了,转身就要继续往外走去。   迦陵频伽却似乎心事重重的,没有飞走,反而又慢慢跟上来。   他犹豫了几瞬,终于开了口低声道:“殿下……”   洛长鹤抬眼。   山玉兰枝叶繁茂,将日光剪得细碎,映上他面容时只剩斑斑驳驳的光影,于是一瞬神情变幻,全都隐在半明半暗之中。   他开口,语气没什么波动:“叫错了。”   迦陵频伽有些忐忑,他现在也不知道面前这位主上到底是什么状态了,只好又小心翼翼试探道:“佛子…?我该怎么…”   洛长鹤颔首,随即浅浅一笑。   “是谁都不要紧……她想要谁,她喜欢谁,我便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试上高楼   魔域的消息来得很快。   不过半旬, 北漠就有人亲上了雁宕山,甚至于山门处还慢条斯理地供了三盏青灯,这才优哉游哉入了大法华寺。   来的人是魔尊亲卫——朱羽二部的魔主, 玉绮年。   不知是打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名头,还是自恃修为高深无所顾忌,又或是另有什么图谋打算, 玉绮年反正是孤身一人来的,一身宽衣大袖魏晋风流,懒懒散散被引着入了金殿,在一众如临大敌的佛修面前行了礼, 慢声道:“奉吾主之令, 求见上座。”   话毕, 他又微微一笑, 对着金殿佛前的道了住持说道:“当然, 若有其他道长在,最好一起见见。”   这些日子,为了议事方便, 长留、衔月、方虞、离火等数门都出了人于大法华寺中暂居, 此事虽然说不上是十分机密, 但也不是什么寻常便能知道的事。   看来魔族虽暂时吃了败仗退回北漠, 耳目却依旧灵通。   道了微微一闭眼,示意学僧前去请众人至金殿一叙。   人到的都很快。   洛长鹤是最后一个入殿的,携了一身的雪气, 素色衣袂浮云流水一般迤逦于玉砖地面,曳一地碎玉乱琼, 仿若起长烟飞雪。   而他上玉阶莲座, 落座于佛前, 遥遥,让人不禁膜拜。   玉绮年立在殿中,见人都来齐了,也不拖沓,微微一笑开了口。   “烦扰各位了,”他负手立于原地,语气十分温和,“吾主眼见战事焦灼,顾念苍生无辜,特命在下前来与众位商议和谈一事。”   座上的方虞阁主没忍住,冷冷哼了一声:“恬不知耻!”   方虞这次倒了大霉,首当其冲被魔族重创差点连锅端,此刻对着玉绮年自然是恨得牙根发痒,到底是顾念着大局,但嘴上的话是忍不下去的。   玉绮年闻言半分不以为意,淡淡笑道:“阁主言重了。”   眼看着要打起来,衔月的一位尊者适时开了口:“不知这议和地点在何处呢?又该何人出面呢?”   玉绮年笑眯眯:“我等已于明光殿设下筵席,这地点自然便在我魔域,至于何人列席……我看在场诸位便不错。”   “人少了难免冷清,多了又累赘,现在就刚刚好。”   话音刚落,众人便一顿。   宴无好宴,千里迢迢入魔域,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难得魔族愿意议和,如今虽然眼看着是他们这边占了上风,实质早就是硬撑着打,各个门派都疲软无力,魔族那边却还有一直未摆上台面的鬼奴鬼修,若是铁了心玉石俱焚,仅靠佛子一人独木难支,实在不行。   众人各自忖度一番,又悄摸摸看了看彼此,心里又安定一些。   不说在场的都是什么分神大能了吧,但绑一块放眼当世也是最能打的,更何况还有洛长鹤这尊大佛,就算是入了魔域,也能保个全身而退…吧。   众人想来想去,竟然觉得此事也能谈。   于是便去看洛长鹤的反应。   洛长鹤正淡淡垂了眼拨弄持珠,没怎么听的样子,半晌才微一抬眸,启唇道:“…何时?”   “下月十六。”玉绮年慢慢答道,“是个赏月的好日子。”   坐在一旁的方虞阁主闻言立刻便起了盘小六壬。   连算三盘皆是留连,他觉得大事不好,急得杀鸡抹脖的对洛长鹤使眼色。   洛长鹤眼风也没动,仍旧一下一下拨弄着持珠,把话头淡淡递了出去:“诸位以为如何呢?”   方虞阁主立刻接口:“兹事体大,我等需要先商议才是。”   玉绮年很好说话:“自然。”   “诸位且商量吧,正好让我逛逛这雁宕山。”   他散漫一笑,正要转身出殿之时,突然顿了顿,想起来什么一般又回过身。   “瞧在下这记性,还有件大事忘了说。”   众人顿时又警惕起来,方虞阁主又冷冷哼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哦?大事?”   “正是。”玉绮年笑眯眯的,“吾主有命,令在下问询…”   “…相姑娘身体可大安了?”   满殿一静。   有反应慢一点的,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所谓相姑娘是何方神圣,刚皱了眉想出声问一问,就被身边坐着的人轻轻一碰。   ——噢,想起来了!   于是气氛就有点微妙。   洛长鹤前段时间…折腾的动静太大,因此哪怕是方虞阁主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有耳闻,知道一十二层佛塔之上,精心养着位漂亮姑娘。   说实话,这种事情若是放在平日,哪怕是顾忌着佛子不敢当面言说,也会有许多作风老派的修士背地里批评他“禅心不净,实在放肆”。   然而这是在现在,魔族卷土重来气势汹汹,洛长鹤几乎是一个人杀了半个魔域,别说他金屋藏娇了,就算是他领着人来宣布自己今晚就要拜堂,他们也愿意立刻吹吹打打把人送进洞房。   只要不是不管我们,干啥都行。   …但现在气氛实在尴尬。   你一个魔尊,关心人家姑娘身体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最近十分倚仗崇拜洛长鹤的方虞阁主心中忿忿,正想身先士卒开口顶回去,洛长鹤却淡淡开了口。   “甚好。”   语调低而冷,极清极平,仿若风静静拂过连绵雪山。   熟悉洛长鹤的人能听出来,他此刻,心情不太好。   玉绮年却恍若未觉,继续含笑道:“那便好,吾主命在下取了灵草,特为相姑娘奉药。”   话音刚落,他又补充道:“事关相姑娘身体安危,还请上座勿要擅专,总该由相姑娘决定才好。   洛长鹤一顿,抬起眼。   自入殿来,他始终淡淡垂着眼未曾看过任何一人,此刻骤然一抬眼,玉绮年都不禁一滞。   僵硬。   良久,道了终于开口打破僵局,低声道了一句佛号,吩咐道:“带这位施主去前殿饮茶。”   玉绮年微微一挑眉,也不想继续在这触霉头了,从善如流道:“好。”   *   相凝霜溜溜达达下了明塔。   她最近被洛长鹤关在塔里养伤,把她当个玻璃瓶一样养着,灵丹汤药每天都得吃一箩筐,地也不让下,好不容易这几天松快了些,她便在塔中打坐调息,没成想遇到了瓶颈。   反正身边放着好师父,她也不硬自己琢磨了,便想去找洛长鹤问问。   …顺便谈谈恋爱。   她就这么提着裙子脚步轻快的出了明塔,还跟守在明塔外的佛修一个一个打了招呼,这才穿过回廊,又绕过伽蓝殿,往藏经楼的方向走去。   洛长鹤在寺中每日都过得很规律,除开在塔中为她调息养伤,照顾她喝药,就是去藏经楼中修行,或者在金殿念佛。   本来念佛修行这些活动都是在塔中进行的,但被她眼巴巴看着,他根本就静不下心,只想去亲亲抱抱阿霜,又为了不误修行,之后换地方干正事。   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还在藏经楼吧。   相凝霜这样想着,从法堂与禅堂边上的夹道中穿了过去,想快点到达。   这一片夹道虽然有些狭窄,但花木扶疏,石板幽洁,旁边植着一树山玉兰,仅仅只是走过也让人心旷神怡。   她步子便慢了一点,贪看路上的景致,视线一转,却瞥到对面的禅茶室走出来个人。   那人姿态懒懒散散的,身后却跟了一群武僧,个个修为不低还如临大敌,她微微一怔,正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人,那男子却将头转了过来,和她对上了视线。   是个魔修。   她一瞬间意识到了,轻轻一皱眉。   玉绮年却微微一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真给他碰着了。   于是他轻轻一挑眉稍,带出一点很难言、却十分落拓风流的神色来,含笑道:“相姑娘,百闻不如一见。”   他脸生得十分不错,再加之魔修自带的那点邪肆气质,这样微微含笑的神情很能惹得人愣怔。   身为一个魔修,他与生俱来就有很多恶趣味,自家主上那般郑重其事要看顾的人,还是这么一个光艳端丽的美人,他忍不住就想招惹一下。   他还蛮擅长这个的。   然而没想到对面的人闻言什么反应都没有,视线又移回到了那树山玉兰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玉绮年微微一愣,以为这姑娘耳朵不太好,便重复道:“姑娘?”   相凝霜终于转过了头,没想到神情却很不耐烦:“你走不走?我都让开好一会了。”   玉绮年:……   他先是又愣了一下,随即倒是忍不住笑了,眉开眼笑的道歉:“对不住,姑娘模样好,我一时看呆了,忘了行路。”   “嗯。”相凝霜不太客气,“现在总看好了吧,能走了不?”   “还是不大行。”   玉绮年文文雅雅的解释道:“我家主上有些东西让我带给姑娘…对了,还有句话。”   相凝霜当然知道他主子是谁,立刻拒绝:“不要,不听,你到底走不走?”   玉绮年恍若未闻一般,继续说道:“主上让您好生休养,别趟这趟浑水来魔域。”   相凝霜无语。   她有心想阴阳怪气,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被关得久了,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温逾白他没事儿吧?”   不对,语气怎么一点都不阴阳怪气,没达到她要的效果。   相凝霜捋直了自己的舌头,正打算再补上一句,玉绮年却突然轻轻一笑开了口,语气十分之热切友好:   “有姑娘这句记挂,主上自然什么都好了。”   ?   什么跟什么?   相凝霜一愣。   旋即她立刻意识到什么,转过头一看。   有人立在山玉兰树下,正淡淡瞧着她。   …是洛长鹤。   草,这些个阴险歹毒的魔修。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趁取春光   温逾白手下的人果然和他一样一肚子坏水。   相凝霜很无语, 下意识想解释,却又觉得这事根本无从解释,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之时, 那边的玉绮年却又抢先开了口。   “…上座,贵寺香茗甚佳。”   他冲着洛长鹤文雅一笑,话说得十分得体且顾场面。   显得甚至像是在替她打掩护, 转移话题一样。   千年的狐狸玩聊斋,相凝霜简直要被这绿茶魔修气得怒发冲冠。   洛长鹤却根本没搭理这人。   他只是抬眼看向她,神色温和没有任何异样,低声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他身后远远缀了两列佛修, 俱是低眉静气、神色肃穆的模样。大法华寺作为四州第一寺, 佛修的质量都很高, 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 面容冷硬与寺中的佛像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是, 雪色袈裟迤逦一地,清清冷冷的,站在山玉兰树下的样子, 仿佛要随云散去。   但他又那么专注的望着她。   相凝霜忍不住弯起眼睛, 很雀跃的样子, 回答道 :“好多啦。”   “只是修行遇到了些问题, 想来请教上座,您有空吗?”   兴许是顾忌着有旁人在场,她用了之前的尊称, 然而语气却甜津津得像说情话。   很动人。   玉绮年看得心头很古怪。   主上冷心冷肺了半辈子,也就把这么一个人放在心上过, 他是个聪明人, 自然也早就把这姑娘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挺有意思。   如今亲眼见了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尤其是看人时眼光斜掠,对着自己连个正眼也欠奉,转头却对人笑得眉眼弯弯光艳动人。   心气儿不太顺。   他都有意表现了,爹的,既然能玩弄那么多人,多玩弄他一个又能怎么样。   其实倒也不是他第一眼就已经情根深种,或是不知死活想去招惹主上的心头肉,不过是一点恶趣味与对着这般美人理所当然产生的兴致。   这点兴致若假以时日,必然会膨胀发酵为爱慕迷恋,不过当然,有人不会允许这事发生的。   洛长鹤纡尊降贵似的移开目光,淡淡看了玉绮年一眼。   他虽然向来都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到底是男人,很清楚男人那些劣根性与藏在眼神后面的肮脏心思。   他于是眉眼轻轻一动,神色有些变了。   只是一瞬的变化,然而这一瞬的阴郁戾气,也足以让玉绮年脊背一凉,下意识调动起全身的修为防备起来。   洛长鹤却已经移开了视线。   他又淡淡看一眼一旁侍立的学僧,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对着还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姑娘微微一笑,温和答道:“当然有。”   相凝霜于是笑吟吟的凑过来了。   她这样子很像那种从生下来就被娇惯的小狗,所接触的所有人都爱她喜欢她,因此连撒娇都很神气,只要对方看她一眼,她便会理所当然跳去他膝上,找个位置舒舒服服睡下来,也不管他的腿会不会麻掉。   她当然拥有这种特权。   洛长鹤这样想着,用专注的、甚至迷恋的眼神注视着她,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衣袖往外走去,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洛长鹤很明显被安抚到了。   他原本情绪很差来着。   他的安全感缺乏几乎到了一个很严重的地步,即便是已经哄着骗着与阿霜结了契,他也依旧患得患失。   就像是突然得了一笔宝藏,哪怕是日日不错眼的盯着,也生怕会出些什么意外。   比如两人在一起说话时,哪怕只是短暂的沉默,他也会立刻开始不安,暗暗思忖自己讲话是否有些沉闷无趣,没办法时时讨她开心。又比如今日晨起时,阿霜倚在窗边理妆,正巧窗边有株花树开得正盛,她看得喜欢,也顾不上跟他搭话了,只是专心致志去拨弄花叶。   花也笑姮娥,让他春色多。   洛长鹤一瞬间被激发出了容貌焦虑。   再比如方才,那魔修故意在阿霜面前故作了些姿态,他虽然看似从从容容,实则已经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兽类一般起了杀意。   然而阿霜又专注的看向他,笑着和他说话。   她就像他的鞘。   洛长鹤这样慢慢想着,静静看着正凝神拈诀的相凝霜。   她天资很好,于修行上更是一点就通,他不过只是短短一句点拨,她便很快悟出了其中门道,默念了几句心法,当场便拈了个诀试试威力。   她使的是很基本的破空术,衣袖一动便惊起一地落花碎叶,凌厉肃杀的力道激得风都倒灌,吹起她长长的衣摆,仿若鸾鸟的羽翼。   因着在修行,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首饰都摘得干干净净,发也利落得束了起来 ,全身上下只有腕上戴了只玉镯,动作之间便发出很悦耳的琳琅之声。   盛妆时光艳动天下,而此刻沉静清雅模样,更是动人。   相凝霜心满意足的收了势。   突破了滞涩已久的关卡,她心情好的不得了,再一转头看向一边的洛长鹤 ,更是喜欢,便蹦蹦跳跳着凑过去。   洛长鹤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她。   却没想到她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反倒是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于是两人都退到了墙边。   这是间僻静的禅茶室,房檐低矮,他们站着的位置正好是一片阴影,路过的人若是不留神的话很难发现。   但到底是青天白日,只要有人往夹道这边走来,还是能看到他们的。   洛长鹤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很温驯的随着她的力道靠在了墙上,低下眼问道:“怎么了?”   相凝霜很喜欢他对自己的这种温柔的纵容,于是又凑近几分,踮起脚,微微扬起下巴,很爱娇的模样。   她十分直白:“要亲。”   洛长鹤顿了顿。   其实在相凝霜仰起脸的那一瞬他就已经克制不住想吻她了,而她亲口说出的讨吻的话对他的刺激很大,他喉头都不由自主紧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好让她不用一直踮着脚。   应允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是在外边。”   竟然被拒绝了。   相凝霜不可置信的皱起眉头。   拒绝就拒绝,竟然还扣着她的腰,低着眉眼一下一下摩挲她的脸颊,几乎是耳鬓厮磨呼吸交错,光影朦胧间眉目如画,偏偏还不让她亲。   她恶向胆边生,勾着他的脖子亲上去。   洛长鹤轻轻一笑。   他偶尔需要用这种幼稚的欲迎还拒的把戏来确认她的心意,来安抚自己。   他于是轻轻捧了她的脸,细细勾勒她的唇舌,每一处都吻过去,连舌尖也要仔仔细细的含吮,越吻越深,也越凶,相凝霜明明最开始一心招惹,现在也被亲得软绵绵的,没力气一般倚在他怀里。   天光大亮,照得她的模样也很清楚,眼眸湿润,两颊也粉扑扑的,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洛长鹤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些后悔。   不该在外边亲近阿霜的,完全是自找苦吃。   他这样想着,还是不舍得放开她,于是便只是亲了亲她的耳朵,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借此平着气息。   相凝霜也感觉到了点什么,细细喘着,也不再去闹他了,只是被他温温柔柔揽着,有一搭没一搭低声讲一些话。   无非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然而两个人都乐在其中,尤其是洛长鹤,听得眼睫低垂,清冷眉目都软得春水一般。   他很喜欢亲密之后阿霜对他讲的情话,轩窗之下,耳鬓厮磨,交颈爱语,很符合他听过的一些民间爱侣的佳话。   阿霜也是喜爱他的。   他与阿霜必然能够长长久久。   相凝霜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一桩不甚重要却也不知答案的事来,便随口问道:“…说起来,你是不是随身带着一条项链?”   洛长鹤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嗯了一声。   相凝霜抬起头:“是我的?”   洛长鹤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   他没忍住,又补了一句:“除了阿霜,我难道还会留着旁人的东西吗?”   相凝霜甚至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点委屈,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不过随口一问。”   “那项链是我从前给你的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声音低低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是我捡来的。”   “阿霜以前不是常去南域游玩吗…有次你饮多了酒,便落了条珞石的项链在案上。”   琴冷酒深,雾散漏歇,只余美人遗香。   相凝霜听得愣了愣。   她虽然从前爱胡闹了些,但起码的警觉是不会丢的,哪怕是醉了酒,更何况她也只是在相熟的那几个地方玩乐…   正想着,她突然一瞬间福至心灵。   “那个琴师…”她迟疑着开口道,“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你吧。”   洛长鹤微微笑起来,文文雅雅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是我。”   相凝霜:……   好可怕的小孔雀。   高岭之花人设的漂亮哥哥竟然是自己的痴汉,相凝霜花了一秒钟消化了一下这件事,随即觉得:更带感了。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一直靠着这条毫不起眼的、她本人都未曾记住的项链,在无人处小心翼翼的寄托爱慕吗?   她这样想着,又踮起脚尖亲了一下洛长鹤。   清风朗月、不染凡尘的佛子大人,被她从金殿佛楼中引了出来,在无人的暗巷屋檐下很沉溺的吻她。   两人又这么黏黏糊糊了一阵,相凝霜终于受不住了,拉出正事来转移话题:“那魔修来是为了商议和谈的事吧,说得如何了?”   洛长鹤轻轻咳了一声,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失态,这才简短回答道:“魔族传信定于下月十六,在魔宫。”   “嗯,”相凝霜点点头,“所以我们这边打算什么时候去?”   洛长鹤:?   他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反正他是不可能觉得阿霜有问题的),便又重复了一遍:“定于下月十六。”   这下轮到相凝霜疑惑了:“这又不是约着去春游,魔族那边说下月十六,难不成我们就真要乖乖听话吗?”   洛长鹤被她问住了。   这其实是思维方式的差异。   因为身份的原因,洛长鹤参与过很多这种君子之誓澶渊之盟,但他是无所谓其中的细枝末节的,这并非有所疏漏,只是不在乎而已,毕竟怎样的筹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空谈。   但相凝霜不同,或许是因为花木化灵,她对于细微之处的危险与时机天然便敏感许多,擅长以少胜多以弱对强,下意识便偏向于出其不意给予对方一击。   洛长鹤想了想道:“的确,那阿霜是怎么打算的呢?”   相凝霜:“首先我们都能达成共识,魔族肯定不是真心求和的,对吧?那么他们定下日子与地点,把一群大佬网罗过去是为了什么呢?”   她大胆猜测了一下:“难不成想一网打尽?”   洛长鹤轻轻笑了一声。   “但愿他有这个本事。”   他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一点也没有放狠话的意思,相凝霜却还是猝不及防被帅到了。   欣赏了一秒钟美色,她又接着说道:“…总之是有大的图谋,对面想让我们做瓮中之鹿,我们自然也不能给他们留出造铜 瓮的时间。”   洛长鹤低下眼睫,略略沉吟了一瞬,天光与雪光于此刻交汇,朦朦胧胧显出他的轮廓,是一段极惊艳的风姿。   “…也要防着调虎离山,”他淡淡低语,补上她未说出口的疏漏,霎那间心头转过无数考量,下一瞬便换了缱绻的声口,“…阿霜,禅茶室后窗那里有条暖流经过,遇冬也不结冰,在窗边可以看清水中的游鱼,很有意趣,阿霜去那里等等我好吗,我去一趟金殿便回来。”   相凝霜当然知道他恐怕要去和那群大佬开圆桌会议,很好说话的点了点头:“你去忙你的吧,我反正也要去修炼了,不用惦记着我的。”   “但是有一点,”她想起什么强调道,“要去魔域的话,我们一定得一起去。”   洛长鹤顿了顿。   随即他轻轻一颔首,难得用了一点模棱两可的技巧回答:“我当然不会瞒着阿霜的。”   但瞒不瞒和去不去是两回事。   相凝霜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拽住他的衣袖耍赖皮:“你要是丢下我一个人去魔域,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很严重的后果。   洛长鹤神情都凝重起来,他仔细想了好一会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肃穆端庄的乌檀木持珠发出钝钝的响,在她眼前晕出一片影。   “…好。”   答应了。   相凝霜松了一口气,洛长鹤这样的人,只是是应下的事,是不会食言的。   她于是欢欢喜喜受了这纵容的一点,仰起下巴笑吟吟的:“多谢上座点拨。”   然后便踢踢踏踏去修炼了。   她练了一下午的剑,又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还去禅茶室后窗的花树旁喂了鱼,眼见着金殿的烛火彻夜未歇,她估计这圆桌会议是一时半会完不了了,便回了塔中歇息。   睡着睡着她又觉得无聊,半夜爬起来看月光,孤月照得中庭霜白一片分不清是月是雪,她看得喜欢,便变回了原型跳上窗边正想好好吸收一下日月之灵气,便感觉到自己被人端了起来。   相小花非常不喜欢被人端来端去。   结果她一睁眼便看到洛长鹤微微下俯的脸,眉骨起伏鼻骨高挺,俱是莹润而光洁的玉色,美得精细,胜过工笔勾勒。   她的起床气立刻被驱散:“终于开完会了?来和我一起睡觉。”   这类逗弄的话她是信手拈来,每次都能惹得洛长鹤脸红,但眼下她忘记了自己还是株摇摇曳曳的小花,这话的勾人程度立刻便打了个对折。依华DJ   洛长鹤倒是觉得这可爱极了。   他轻轻摩挲过她的花叶,低声道:“…阿霜这一觉恐怕得等回来再睡了。”   相凝霜一愣:“什么意思?”   “今夜动身,去北漠。”   相凝霜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她本来以为一群大佬漏夜相聚必定是一番高谈阔论百般筹谋,继而徐徐图之从长计议,经过好几轮的提案表决审核研究最终得出一个万全之策。   却没想到他们几个开了一晚上会最终拍的板是今晚就出发,那来送信的玉绮年也才刚走不久吧,这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相凝霜努力尝试平静事态:“今晚是不是有些仓促…唔…”   洛长鹤却已经把她放进了袖中。   他摸了摸她的花叶,手法娴熟温柔如同安抚自家小猫:“阿霜还在调息…那就且在我袖中安心调息完再说,等你过完三个周天,便已经到北漠了。”   相凝霜还是不太放心:“当真要今夜去?”   洛长鹤一面拾级而下,一面跟她解释:“既然要打魔族一个措手不及,今晚便是最好的时候。”   速则乘机,迟则生变。   …这倒是的确,相凝霜琢磨了一会,也开始觉得这是步好棋,毕竟兵贵拙速,不尚巧迟,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她这样想着,也不再纠结了,只是抓紧时间闭上眼,静心调息起来。   他们这一行人,除了她这朵还晕晕乎乎的花,一共有五人。   洛长鹤不用说,方虞阁的阁主姬云,长留峰主青玄真人,药王谷谷主乌流,以及衔月楼的楼主楚朔。   这些都是平日里高居万重山上的神仙人物,眼下一朝聚头,也不过只是各自淡淡一颔首,神色却肃杀凌厉。   北漠荒凉,越过边境几座勉强尚存人烟的城池之后,便愈发苍茫萧瑟,放眼望去只有无垠黄沙与戈壁,风似刮骨百鬼哭嚎,更兼有玉枢阵留下的累累尸骨,让人不知是否身在无间。   等相凝霜调息完睁开眼时,她才发现他们已经过了坠天河。   回头是人间,往前是炼狱。   “前面便是潜魔渊了。”   方虞阁阁主姬云开口道,抬手扔了一枚符箓,驱散了周身萦绕的煞气。   “等下了潜魔渊,我们的气息便难以隐匿了。”衔月楼楚朔淡淡接话,“诸位可做好了准备?”   乌流捋了捋胡子,慢慢道:“入了渊,第一道关便是黑水河,听说那魔尊调了朱羽三部守河,可不好对付。”   姬云哼笑一声:“怎么?才一道河便难住了你?”   乌流斜她一眼:“我是说这黑水河得我来对付,诸位且后边站着等吧。”   相凝霜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出声,自己也在思量,黑水河有浮尸沉骨,弥漫恶瘴奇毒,确实得由药王谷的人来破。   她这么想着,叶子突然被摸了摸。   是洛长鹤。   他那只骨节精美而清瘦,指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一下一下温柔抚弄着她,说不出是有意安抚,还是只是单纯的触碰。   相凝霜于是摇摇脑袋,也用叶子顶顶他。   洛长鹤微微一笑,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却淡淡:“…苍宿已当头,进。”   于是华光一现,几乎撕破这灰黑雾气,众人飞身而下,横刀出剑坠于深渊。   有潮声。   水声汩汩,幽幽暗暗流淌在昏黑旷野,说黑也不是全然的黑,只是昏沉,仿若日暮最暗时分潮水倒灌淹过口鼻,眼前所见的那最后一幕光景。   黑水河。   河岸对面朱羽卫乌铠冷光一现,于浮尸沉骨间悠悠然飘过来一个声音。   “…明明约好了下月十六,怎的诸位如此心急呢?”   是先前那魔修玉绮年的声音,姬云这个时候终于能骂个爽了,也悠悠然回道:“我姬氏若想杀谁,也轮不到旁人来挑日子吧。”   话音尚未落,两岸已经有刀光霍然一亮,血气轰然散开与乌黑雾气相交,乌流抬手飞快的结了个式,骤然爆起长风,吹散这灰红血雾。   “过!”   众人当即飞身掠起,十步一人,千里无影,硬生生破开了朱羽三部。   再往前,是魔族的三十六部行殿。   这是难啃的骨头,只能是硬打了,青玄真人拔了剑,当先便要走上前去时,洛长鹤却忽然抬了抬手。   “…等等。”   他示意众人停下,微微一抬眼,淡淡开口道:“观棋而不语?”   虚空混沌之处,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好听,声线温润清雅,语调却带一点淡淡的倦与冷。   “…贵客不请自来,倒要恕本座未能相迎了。”   相凝霜抿了抿唇。   这是温逾白的声音。   洛长鹤闻言倒是微微一笑,低下眼去拨弄持珠,淡淡回道:“无妨。”   温逾白似乎又笑了一声,调子很懒散:“到底远来是客,本座也不怪罪诸位,这样吧…殿内已备下薄酒,请诸位移步。”   话音刚落,四周的浓黑雾气便骤然散去,仿佛有双手拨云驱雾一般,现出一条路来。   顺着这条路看去,能隐约瞥到飞檐画阁,深深大殿,甚至有淡薄日光,青山流水,一天风露,吹落杏花如雪。   美好、安全、祥和。   像是沙漠中吞噬旅人的蜃楼。   而另一条路,则是原定的穿过三十六部行殿,再下三万六千级天阶,才能到达魔宫,也就是温逾白的所在之地。   要走哪一条?   众人目光幽微,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姬云身为方虞阁阁主,自己本身就是个玩阵法起家的,对于奇门遁甲阵法造界的造诣可以说是当世第一人,此刻已经察觉出了些什么,悄悄负过手去,指着那条新出现的路,在掌心写了个阵字。   因着位置的原因,相凝霜是最先看到的。   阵?温逾白在这条路后设了什么阵?   她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从心底漫上来一层寒意,有什么她忽略的、始终没能发现的危险正如潮水一般涌来,而她毫无所觉。   还没等她细想,姬云又将手换了个方向,指向原本那条路,在掌心写了个幻字。   天阶之上有幻境。   这点倒与之前的情报一样,魔域三万六千级天梯上有虚幻境,无论是求道修士抑或是凡夫俗子,踏上去便能看见求而不得只能于梦中相见的人或事,于是大梦沉沉再不愿醒,从梯上坠下粉身碎骨。   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姬云这样想着,眼神无意识掠过佛子衣袖,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都知道佛子还带着位姑娘,但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对很多事都没什么好奇心与探知欲了,她也只知道这姑娘似乎是花木化灵。   花木的话……受虚幻境的影响应该不大。   姬云眼睛一亮,悄摸摸给众人使眼色。   相凝霜自己其实也想去天梯那里试试。   她对阵法实在不擅长,对付幻境倒有些心得,除此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直觉。   是的,直觉。   她此刻有种强烈的即视感,眼前的这两条路,就像是少时温逾白常逗她玩的戏耍,灵果只在一只手中,另一只则是空的。   玩这个游戏时,她总能猜对。   但眼下他们有一群人,没必要去赌那一半的胜率,大可以兵分两路,相凝霜便传音给了洛长鹤,简短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我去天梯那边,你们走这条路。”   话还没说完,洛长鹤便打断了她。   “不行,”他难得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魔域诡谲,虚幻境更是凶险万分,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相凝霜摇摇叶子:“这是最好的法子……魔尊明显另有所图,而且我总感觉有什么危险已经迫在眉睫,这两条路确实都有问题,但必须得走一趟。”   “那便由我来走,”洛长鹤皱起秀丽的眉端,低着眉眼看她,“…阿霜,别冒险。”   他们两人争论之际,姬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侧身低声去问一旁的衔月楼主:“南域洛城那方玉枢阵确实是破了对吗?”   衔月楼主颔首:“是,只剩下一片阵基的废墟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姬云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脑海中有许多散乱的线索,却难以找到将其串联起来的那一根绳索,正苦苦思索之际,洛长鹤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倏然回过眼来。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话:“…只剩下了阵基?”   衔月楼主有些不明所以:“是…”   洛长鹤紧接着问道:“那最早出现在你门的那方淹血阵如何了?”   “也破了,只剩下阵基…”   他这样说着,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南域洛城,东境衔月,北漠魔域,三阵成七杀之势,而两阵已残,更聚煞气冤魂于另外一阵……   “活祭!”   衔月楼主脱口而出,而几乎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地面刹那间分崩离析,天翻地覆,有冷而倦的轻笑声自虚空处传来,却乍起森冷青黑的千仞高崖,崖下是血污翻滚的万丈深潭,回荡着万鬼哭嚎之声。   幽冥无间,不外如是。   这一惊变来得太快,众人一时间都反应不及,站在最外边的青玄与姬云不慎跌下崖去,正要运气浮空之时,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深潭暗河不对劲,重力极大连羽絮都会被拉得坠入潭底,任他们一身通天修为,却硬是挣脱不开。   糟糕!   这刹那间的天翻地覆光影缭乱,每个人都难顾自身,无人注意到这一恶劣事态,姬云于生死关头正欲奋力一喊,忽然便看到有衣袖一拂。   雪色,洁白,仿若破晓最后的那一际天光,拂动间暗光流转照亮沉沉山河。   尘散雾开,霜雪四溅。   一刹静窒。   洛长鹤微微一蹙眉,倏然收手。   雪色衣袖再一动,带起光影流转翻飞,生生带回了已经跌落崖下的两人。   姬云与青玄双双落了地,也来不及道谢,只是一面调息一面观察着眼前的变化。   地面的裂缝愈来愈大,正好将两条路裂为两半,原本天梯的那条路正越离越远,眼看着马上便要无法触及。   就是此时!   相凝霜狠了狠心,维持着原身的形态往外一掠,借了洛长鹤收势之力将自己一掼,以身做箭,狠狠砸落在对面。   掠起、借势、飞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恢复了人身远远落在了对面。   地面彻底分崩离析,轰然开裂,不可及。   洛长鹤倒是在她跃出的那一瞬间便有所察觉,抬手便一拦,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他只挽了一袖的风。   相凝霜也摔得七荤八素,然而却第一时间踉跄着爬起来,远远朝洛长鹤做了个手势。   快走。   姬云的未尽之语她听得明白,魔宫地底有活祭之阵,一时一刻都不得再耽搁,然而温逾白又怎么可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条路后必然还有玄机。   总要有个人去。   她心底微微沉下去,却还是踮着脚遥遥对立在对面的洛长鹤招手,做出口型来让他安心:   放心。   她不会永远是被他护于掌中,由他血肉灌注生长的那株花儿,她也要与他并肩而立,也要去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   但无论如何,她总会再回来的。   洛长鹤遥遥看着她。   昏昏天际有一轮晕着血色的月,渺渺而遥遥,他的眼也半隐在昏沉岚雾之后看不分明,她只能感觉到他定定注视着她。   这一刹那如此漫长。   下一瞬,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衣袖微动,取下了腕上的乌檀木持珠,抬手一扬——   “砰”   大片大片的光影绚然炸开,仿若长夜将尽开千万般若莲花,潮涌浪卷四海俱平,梵音禅经一般的佛聆之声隐约响起,荡平万里魔祟。   相凝霜怔怔顺着看去。   是她前方三十六行殿的位置,即便前路茫茫未知,即便她或许一意孤行,他还是再一次纵容尊重了她的选择,却还是忍不住在临别之际,替她涤清前路。   隔着遥遥两岸,她仰起头,对他宛然一笑。   冷冽的风自崖底吹来,吹乱她散了一肩的如云长发,也吹乱他似雪似霜衣角翩跹,带起他身上独有的清冷而高远香气,仿若连绵雪山长风呼啸而过,山回路转,空留人影。   在这危急艰险关头,这一刻的留恋,已是奢侈。   洛长鹤随即转身,飞身而下,再不回头。   众人纷纷跟上,如虹如岚灵力散在黑青绝崖上的风中,袅袅。   相凝霜远远看着洛长鹤的背影,心中一刹那觉得恍惚,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好像这是第一次,她看着他离开。   他以往,总是远远看着自己的背影。   悲春伤秋只在一瞬间,她很快回过神来,一拍身下石板飞身而起,遥遥跃下行殿。   ……   行殿已经由洛长鹤动过手,因此过得很轻松,她很快便到了天阶之前。   三万六千级,盘旋延伸直下,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只是在空荡幽深地底之中蜿蜒,只让人疑心这路会一路通往无间。   相凝霜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没有执剑,也没有用任何法器,说到底,若是真的遇上了顶级的幻境,虚虚实实,乱的是眼,迷的是心,用什么法器也只是无用功。   更何况她是花木本体,虽说修行时剑使的好,但到了要动真格的紧要关头,他更习惯用自己的灵,或者说是五行术。   静了片刻,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步,拾阶而下。   一级、两级,她每一步都走的快而谨慎,全副心神都紧紧绷着万分戒备。   然而几乎快要走过一大半,依然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异样。   相凝霜微微皱了皱眉。   她有些不安,然而已经走过了一大半,她也不能因为一点疑心半道折返,只好狠狠心,继续往下走去。   直到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衣摆迤逦过古银地面,才终于有了动静。   相凝霜抬起头,看向前方。   这才是真正的魔宫。   清夜无尘,月色如云,东风吹柳,杏花零落,仿若身处南域青山,一点也不似北漠幽冥。   而大殿深处,丹陛银座,座上有红衣人,一手支颐,一手斟茶。   盏是红瓷盏,莹润透亮,覆一层淡淡的釉,与衣袖颜色相映说不清哪个更艳些,一片秾艳中只有宽大衣袖下半露的手是白的,霜雪一般的白,骨节清瘦,反而显得冷。   而注出的茶水细细,水声泠泠悦耳,极动听。   他在殿中,她在门外,除此之外,无人。   相凝霜静了片刻,突然开口,淡淡问道:“你撤了天阶上的幻境?”   温逾白斟茶的手一顿。   随即他放下茶盏,挽袖抬眼,应道:“是。”   “看到来的是阿霜你,我便撤了,反正也拦不住,不过是让你多吃些苦头,何必呢。”   相凝霜微微一笑,不过却没多少笑意,反而换了话头没头没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什么攻打正道一统天下的念头吧?”   温逾白闻言,慢慢的弯起唇。   他高居这魔尊座上,俯视那一殿的魔修鬼奴,看他们应下自己的命令,热血沸腾、双眼赤红,仿佛一统四州踏破正道的宏图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只觉得可笑和倦怠。   他这一生被多少人追随信从,奉若神明,却只有这么一个亲手教养的小姑娘真正懂他的心思。   他轻笑一声,十分愉悦满足的样子:“是。”   相凝霜暗暗心惊,仍旧平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猜想。   “无论是惊心动魄的衔月之变,血月旗一照乍起,还是其后雷霆之势攻出的三十六魔部,包括那三处玉枢阵,全都是幌子……你真正的一步棋,只是地底那方活祭,对吗?”   相凝霜说到这,不由得冷冷一笑:“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能将不在乎的人当做棋子,却没想到你连你座下的兽骑魔军也能推出去送命当幌子。”   温逾白低着眼,挽着袖子清洗茶具,闻言微微一笑,十分温和的样子。   “阿霜,我教过你的,想要做成事便不能太贪心,谁都不能既得偿所愿,又毫无牺牲。”   那你他爹的倒是牺牲牺牲自己啊。   相凝霜心里暗骂,却没心思和他争论这个,只是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或者说你到底想用那活祭换回什么?”   温逾白低垂着眼,闻言没有回答,倒是轻轻推了面前的茶盏,温声道:“走了那么久不累吗,先喝杯茶吧。”   相凝霜气急:“温逾白!”   “嗯?”他含笑应道,“我还以为阿霜忘了我的名字了,没头没脑上门来找我讨说法,却连个称呼都没有。”   “好…不喝便不喝吧。”他看出她面上的冷意,也不再坚持,只是低着眼淡淡掠过案上摆着的茶盏点心,眼里浮起淡淡的惋惜,随即起了身,慢慢下了阶。   相凝霜暗暗一警惕,却听到他说道:“回头看,你身后流过的那条河便是暗河。”   相凝霜一顿,仍然警醒着,半偏了头去看,果然看到玉白栏杆下一道深水缓缓流淌,混浊、血污,凑得近了隐隐可以听到百鬼哭嚎之声。   …和先前地面崩裂时露出的深渊有些像。   相凝霜这样想着,温逾白已经慢慢走了过来,似乎是顾及着她的警惕,他并没有靠近她,只是倦怠的椅着栏杆,慢慢说道:“说是暗河,不过是我随便取的名字。”   “昔年大道衰微,神魔混战,我也肉身陨落,而这条河下,埋着我一半的魔灵。”   相凝霜听得一惊。   意思说,他现在的实力只有全盛时的一半,草,这另外一半千万不能让他拿到手。   似乎是看透了她在想些什么,温逾白轻轻一笑道:“不用害怕,我要是能拿回来,哪里还会有今天这一遭。”   他一动手指,衔来一片绿叶,随手扔下阑干散在风中,那绿叶却没有在风中飘飘荡荡,反而仿若重如万钧一般乍然落了下去,坠于水底。   “喏。”他示意她看,“这河是上古魔主炼魂之所,所压的冤魂恶鬼万千,煞气几乎能扭转虚空,便是你喜欢的那位孔雀来,也不过能撑着不落下去,想从河底取了东西再全身而退,不可能,我也做不到。”   相凝霜听着,很快便反应过来,周身先是一冷:“所以你的那个活祭之阵…是为了…”   “对。”他点点头,神情温和,仿若以往无数次指点她的剑术,“以万千生魂为饵,能引得暗河中煞气暂歇,虽然只是片刻,但也够我取上来了。”   相凝霜骂人都不知道骂什么了:“你…你简直……”   “骂吧,”他倒很好脾气的样子,“想骂什么都可以,我知道阿霜和我说这些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他们去破了活祭之阵,我自然愿意让你顺心如意,便给阿霜这个时间。”   他说得太直白又太准确,整个人更是气定神闲,相凝霜被他看穿了所有打算,一时间甚至僵硬:“…你既然知道…你还有什么后手?”   温逾白看着她,半晌,唇角微微一勾。   “…好好想一想。”他声音竟然还是温和的,循循善诱一般,“阿霜,你应该能想到的。”   相凝霜脑子彻底乱成一团。   然而危急关头,她连慌乱的时间都没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事情捋过一遍,淹血、玉枢、活祭…若是洛长鹤那边破了活祭之阵,骤然爆开的煞气必然天翻地覆,地宫沉陷……   不!   相凝霜悚然一惊。   不破活祭之阵,会死四州千万生灵,可若是破了,死的就会是身在地宫的他们。   这是个无解的必死之局。   她想到这,倏然一抬眼看向温逾白,衣袖翻飞流光一现,再下一瞬锋刃已对向面前的人。   “停下来。”相凝霜平着声音,手也很稳,一字一句道,“无论用什么办法,让那阵停下来。”   淡薄灰暗天光里,温逾白看着她对自己执剑相向,倒是微微笑了。   “阿霜与我,已经有许久未曾比试了吧。”   “那便来试试,看看你是否有所长进,能否杀了我,杀了我,这一切就都停了。”   *   魔域地宫。   “…活祭之阵已开。”   洛长鹤当先进了地宫,手中钩刀残血点点,他身上雪色袈裟却依旧洁白,曳了一地浅云霜雪。   姬云随即跟了上来,右手仍然在分神掐算,“淹血在东境,玉枢在南域洛城……七杀之势…这活祭的方位应当是……”   “整个东境。”   众人一惊。   长留的青玄闻言皱起眉:“临走之前,我还特意传信诸门守好东境勿要外出,这岂不是反倒害了他们。”   一路上都神色轻松的乌流此刻神情都凝重了下来,倒是衔月楼主开了口安抚道:“无碍,都已经一路杀至此处了,破了这阵便是!”   姬云是当世一流的阵法大家,破这活祭之阵虽说不算轻而易举,但也是能想出法子的,此刻便轻轻一颔首,招呼诸人各立其门:   “…乌流,你守坤位。”   “青玄道友,请去干位。”   “上座…”   姬云看向前方负手而立的洛长鹤。   他遥遥望着眼前的大阵,神情静而冷,仿若刹那间看遍无垠虚空。   他突然开口,神色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等等。”   *   剑尖上的血,一滴一滴慢慢落了下来。   相凝霜勉强按耐着已经凌乱的气息,轻轻的喘着。   剑上的血是她自己的,她一共使了三剑,然而温逾白却只出了一招,却逼得她急退自伤。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状况,因此她心里很平静。   温逾白却淡淡蹙着眉。   “…还是老毛病,阿霜,你的剑不够坚定。”他慢慢走过来,微微低下身看着她,“出剑是为了杀人,回鞘必定要见血,你留下的余地,只是留给了敌人破绽。”   相凝霜仍然微微喘着,只是半抬了眼看他,正要开口时,耳边忽然传来异响。   轰隆之声,仿佛地底深处正分崩离析,潮水倒涌,吞噬一切。   ……别。   千万别千万别!   她一瞬间眼睛都被逼红了,反手一转剑柄横剑于前,借着另一只手支撑之力,狠狠向前一劈。   温逾白微微蹙眉,却只是抬手淡淡一拨,化解了这肃杀雷霆一击,然而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有鸟雀拍打羽翼的声音悄然一现 。   他意识到什么,动作一顿——   然而迟了。   那被他轻轻巧巧拨开的剑尖倏然一炸,显出一泓清光如羽如弓,冷光耀眼,刹那间便划过他脖颈。   相凝霜轻轻一笑。   “…这才是我的剑。”   温逾白也笑,随即倏然急退。   她反身跃上白玉阑干,紧追不舍。   方才那一击胜在出人意料,又兼之有她藏了一路的迦陵频伽神来一笔,才能终于伤到他,机会难得,必定得一股作气。   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愿去深想,也不敢去深想,只是憋着一股气想杀了眼前这人。   她衣裳单薄眉目清冽,招招皆带了凌厉肃杀气息,竟然也能与负了伤的温逾白勉强战个有来有往。   魔域的震动愈加明显了。   烟尘灰黄,碎石纷飞,惊破这魔域一隅的清雅寂静,温逾白繁艳眉目渐渐冷下去,仿若落了霜雪。   他终于见得她剑意肃杀,一往无前,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活祭的阵估计已经破了,该埋的也都埋住了。”他淡淡笑起来,还是温温润润的模样,“还这么拼命做什么?”   相凝霜没有回答,她现在无视这人的一切话语。   温逾白便微微皱起眉,似笑非笑,动了气一般:“怎么,你还要殉了他不成?”   巨石纷落,地面也摇晃,整座魔宫似乎都摇摇欲坠,她狠了心壮士断腕,于半空中弃剑折腰,以肘为刀,狠狠向他击去。   本来是很漂亮的一击,若是得手,便能正正好将温逾白撞下暗河,然而好死不死有巨石当头砸落,她使了全身力气的一击未出,只好咬着牙偏了偏身子,而正好此际温逾白抬手欲挡,两厢相撞力道一卸,竟然双双跌落阑干。   相凝霜悚然一惊,当即便运气浮空,可底下是能坠分神期修士的暗河,她运起的修为仿若泥牛入海一般,半点用处都没有。   只是坠落。   她心急如焚,温逾白却慢慢弯起唇。   因着方才的那一击,他们掉下来时离得很近,几乎是他将她拥在怀里一般。   一生大业,无边大道,尸骨为阶,万魔俯首。   他却只有在此刻,心中生了淡淡的欢欣与满足。   其下是暗河,其上是魔宫。   往下是死,往上是生。   他微微抬眼,在急速下坠的深渊中轻轻偏头,俯首,于她耳边低语。   相凝霜听不清。   她只是在仓皇之中回眼,看见他微微含着笑意的唇角,那般静美那般繁艳,依稀是那年青萝江畔雨声花影,他轻抚她的额,含笑为她折下一支杏花。   她一刹恍惚。   随即,他抬手,将她狠狠一掼!   天地颠倒,暗河涌动,碎石纷飞,她像只离巢的雀被扔回巢中。   这一击力道极大,击得她当即吐了血,五脏六腑移位生疼,却也正因为这样大的力道,她被狠狠扔回阑干之上,电光火石之间,只来得及看向渊底。   浓黑暗河,只有一点深红衣袂飘飞。   温逾白远远看了她一眼。   一眼花疏天淡,一眼云雨舟霜,是少时温柔隐忍月光,是旧日难寻雪深暗香。   一眼短暂,却又何其漫长。   下一瞬,她已经被狠狠砸在魔宫阶前。   依旧东风吹柳,杏花零落,玉白阑干无人凭栏,这宫殿的主人已不在。   巨石纷乱呼啸中,她捂着剧痛的心口没有动,只是怔怔看着阑干。   温逾白真的…真的落下去了吗?   她恍恍然,突然想起混乱坠落一刻,他忽然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是“…还是尝一口吧”。   她鬼使神差支起了身子,跌跌撞撞上了阶,抬起头远远看向案上他未斟完的一局残茶。   两只杯盏,一方瓷碟。   碟中放着云片糕。   她一瞬间忽然明了,方才相拥坠落之际,她在他衣袖闻到的清淡微甜香气到底是什么。   是饴糖。   …是她最喜欢的,她以为他并不知道的,加了饴糖的云片糕。   她轻轻闭了闭眼。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多少恩怨,再不复返。   周身剧痛,宫殿也摇摇欲坠,她痛得勉强站起身来却只能跌跌撞撞扶着殿门行走,心里更是一片荒芜惶然。   洛长鹤…洛长鹤那边怎么样了。   如果真的……那她…   方才一身的劲,此刻却像被抽干了一般,她像个孤魂野鬼一样从阶上跑下去,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飘飘摇摇的小舟,无处靠岸。   她勉强提了气,然而还没抬步身子就先是一软——   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冰冷、血气、风尘仆仆,然而她一瞬间却闻到了最熟悉的香气。   清冷却缠绵,高远却近在咫尺。   “…阿霜!”   他急切的、甚至慌乱的这样唤她。   相凝霜却慢慢弯起眼来,软倒在他怀里。   ——她终于靠岸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谢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宝贝们,你们给了我许多的支持与爱,让我得以完成这个故事,么么么!   接下来会随机掉落几篇番外,大概就是小相和孔雀的小甜饼,除此之外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哦,啾咪啾咪,有缘的话我们下本书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