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帝师的掌心娇   作者: 南间   简介:   【下本开《纨绔为我折腰》,求小可爱们收个藏~】   江念晚是南郑最不起眼的九公主,偏偏兵部侍郎之子萧润倾慕于她又百般追求。   她心中欢喜,执意下嫁,却死在新婚当夜。   萧润造反,萧府中火光漫天。   她绝望万分之际,瞧见那个向来对她冷淡疏离的帝师跃进火海之中,用脊背替她挡下坍塌的横梁。   重活一世,时间又回到她求父皇赐婚的前日。   清冷不近人的帝师为他们上过课之后,难得送了她一段路。   “公主可是真心喜欢萧知事?”   江念晚听他语气平静,盯着他颀长的身影久久不语。   陆执回过身瞧见她红透的眼眶,步伐一顿。   却见小姑娘擦了把眼睛,神色忽然凶巴巴的。   “我才不喜欢,萧润长得矮脾气差又不会挽弓,我不嫁他!”   一片寂静中,江念晚又听得他开口。   “那公主想要嫁谁?”   天光云影静谧,小姑娘抿着唇角不说话。   而后试探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   世人皆知,权倾朝野的帝师陆执,以一个外室之子的身份闯入庙堂,能有今日这只手遮天的地位,皆是靠一身杀伐与果决。   却不知有一个姑娘自他年少时,便是他的心间月。   后来他于众人面前,用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为南郑那位最不受宠的公主挽起长发。   将这世间至尊的一切,尽数奉于他的明月。   1v1,sc   傲娇美人小公主X高冷忠犬大帝师   男女主双重生,男主后续才会想起前世。   ?   内容标签: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念晚,陆执 ┃ 配角: ┃ 其它:连载新文《纨绔为我折腰》   一句话简介:他明明早就喜欢我。   立意:迷途知返。 第1章 帝师   夜阴沉得厉害,无风无月。   层云漆黑,密不透星。   五月里少有这样的天气,是将有暴雨急至的压迫,燃着鹅梨淡香的殿里,模糊的香意伴着氤氲的湿气飘远,一点点将整个大殿蔓延笼罩。   偶有曳动的烛火上下跳窜,忽明忽暗的微弱光影映亮榻上人近乎苍白的脸。   姣好的面容如今微微皱着,额上亦是冷汗不断,像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   “公主……”   香兰轻声唤她,却不见她转醒,正当心中焦急欲唤太医之时,忽然见她睁开双眸。   “公主终于醒了,可给奴婢吓坏了!”香兰一阵惊喜,忙用帕子为她拭汗。   却见江念晚一双点星眸子如今空洞无比,只怔怔地瞧着屋顶。   神识仿佛还游离在那漫天大火里,四肢百骸还在炽烫地灼烧着,每一寸的呼吸好像都带着比夜还浓的黑烟。   那么疼,那么烫。   那么呛。   香兰微皱眉,心疼瞧她,道:“公主昏沉了两日了,一直在做噩梦似的。怎么这副模样,到底是梦见什么人了?”   江念晚眉眼垂下。   昏沉了两日才清醒,才知道自己又活了一遭。前世那些断续的记忆,也终于连成了线。   她梦见什么人?   是她执意要嫁的良人,也是在大婚之夜谋逆造反,又亲手放火要杀死她的人。   她沉滞良久,薄唇才缓慢地一张一合,木然吐出两个字。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可香兰依然听清了,正是那位追求公主许久的萧知事的名讳,萧润。   香兰一怔,反应过来后忙道:“公主私下里这样唤也就算了,若让旁人听见定要道公主不知礼数,公主既然决定要嫁萧知事……”   “谁说我要嫁他?”江念晚骤然转过头,眼眸迸出冷意。   香兰神色顿了顿,有些讶异,半晌轻声哄道:“公主可是被梦魇吓着了?前日里您不就说要去求陛下赐婚吗,您和陛下闹了这些时日,陛下也准了公主明日去昭和殿……”   她边说边点了两盏灯亮,递与江念晚半盏温茶。   借着这幽幽火光,江念晚瞧清了大殿之中的狼藉一片。   都是她这些时日的杰作,她本就是江朝最不受宠的公主,没有什么是她豁不出去的。为了嫁萧润,她险些与全世为敌。   “公主,您最喜欢这个软枕,抱着睡也心安些。”香兰心疼她,如今早已不再相劝,将那软枕递与她。   这世间男子少有碰女红的,偏偏这个萧知事格外有心,知晓公主夜里睡得不安稳,特意去学了手艺,将安眠的药草织进棉花做的软枕中。绣工虽不如宫中精致,这份心意却是难得可贵。公主在宫中是怎样长大的她看在眼里,就连那些亲生血脉的人也从未这般用心地做过这些事情。也难怪公主会执意想嫁给萧知事。   香兰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知事虽然身份差些,却当真是个有心的,也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江念晚没有接,侧眸看向大殿中唯一整洁的一处。   她起身走到那小几旁,看上面堆满了东西。   有珊瑚手串,有诗词卷书,有各式各样的发簪,还有漂亮的纱衣。   都是萧润送的。   她目光移到一个不算精致的点心盒子上,想起这是她在花宴上偶然同宫人抱怨,宫中什么糕点都有,唯独没有油酥。   油酥不是什么上台面的点心,御膳房是不做的。她想吃也只是因为她听过自己的母妃爱吃,想尝尝母妃喜欢的味道。   萧润听说此事,不顾那时天色已晚,京中好些商铺都已关门,跑了十里去到城北一家不夜休的客栈,求了掌柜做了一炉油酥。   他求人将这油酥递进来时,已近深夜。   他为了她耽误了白日里花宴的比试,放弃了在京中出盛名的机会,只为了去寻一盒她想吃的油酥。   江念晚彼时还很抗拒萧润的示好,在此之前从未接受过他的赠礼。唯独这一次,她在夜里瞧着这盒油酥,忽而觉得,再不会有人待她这样好。   后来和他相熟,他还是一如既往,她在信中提到皇姐有了父皇御赐的发簪,他就连夜亲手为她做了一只木簪。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虽然他没有多少钱,但他会用全部的心意来对她。   江念晚自是感动不已。   现在想来,桩桩件件皆是讽刺。   他真是个聪明人,用最不值一提的成本和最廉价的深情,换取了一个公主的下嫁。   她目光移开,看向香兰道:“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香兰怔住,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正当她愣在原地之时,却忽然见江念晚端着油灯走过来,腕上一斜,显然顷刻就要将这些物件点燃。   “公主……公主要烧了这些碍眼的东西,奴婢明日拿出去烧就是了,在这殿内如何使得,少不了要熏了您自个儿!”见她真要动手,香兰忙上前阻止。   江念晚这才收了手,一直站在小几侧,直到香兰将这些东西全都推出大殿才肯坐回榻上。   香兰刚准备问询,却瞧见她通红的一双眼睛,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我想见陆执。”   她语气很轻,声音晃晃悠悠的,夹杂着破碎隐忍的酸涩。   香兰听见这人的名讳,身子一顿,神情较方才还僵。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她瞧着江念晚的神色,终究不忍再说规矩礼数之事,只轻声哄劝着:“公主明日不是还要去书堂念学吗,自然见得到帝师。”   江念晚正抱膝靠在榻上,听见这话之后,昏暗中的眸子似抬了抬,终于映起半分光亮。   “好。”   *   不到辰时,供皇子公主读书习文的决明堂前就已经人来人往。   江念晚在书堂之中坐着,忽然来人走到她身侧,声音带着些讥诮。   “这不是九姐姐吗,终于舍得从行云殿中走出来了,不再同父皇闹了?”面前女子身着一身金色边绣长裙,胸前一朵绽开的秾艳海棠同她眼角眉梢的妆粉遥遥相应,虽明艳华贵,却多少沾些刻意的精致,神色更是刻薄得过了。   眼前这位正是宫中惠妃的小女儿,因得头上有两个兄长,惠妃又十分受父皇宠爱,所以从小便是跋扈无常的性子。   她自幼就惯爱欺负旁人,江念晚作为宫中最不受宠的人自在其列,更别提和萧润的事闹大之后了。   这位十公主虽如同明珠一样被众人捧着长大,偏偏眼光和她一样差,也曾瞧中过萧润的好模样。只是她也极自傲,瞧不上萧润的身世,故也不至于昏了头做出什么大事来。   “我还以为九姐姐不敢出来见人了呢,瞧瞧这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九姐姐这豁达心性,当真不是旁人能学来的。”江念珠声音不大,端的也不是厉色,只是笑容里藏着绵针,嘲讽之意甚浓。   她行到江念晚桌前,裙摆一带,将她桌上搁置的玉笔碰落在地。   一声脆响,笔尾断裂了部分,玉屑溅在江念晚淡色的裙裾上。   “哎呀,真是抱歉,九姐姐心性这样好,定不会生气的吧。”江念珠口中道歉,却没有弯身去捡的意思。   江念晚终于抬起头来,好颜色地笑笑,道:“无妨,上次妹妹送了萧知事一只玉提狼毫,他正巧放在我这里保管,我明日换那只便是。”   江念珠闻此,脸色顿时一转,羞恼的红意一点点漫上来,她怒道:“你……你竟这般不要脸……”   她正要再说,却忽然察觉到整个内堂都静了一静。   “决明堂不是吵闹之地,十公主自重。”   有一清冷的声线响起,初闻似玉石淡润,再听却让人觉出疏离的寒意。   是陆执。   他还是和前世所见一样衣着整净,一袭玄墨长官服镌着暗紫印纹,矜贵而冷肃。熹微晨晖落在他面容的轮廓上,只窥见那挺立流畅的骨相,天光也要逊色三分。   他生得实在太过得天独厚,本漂亮得过分,偏偏神情一直拘着冷意,端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江念珠身上气焰骤然收敛,有些局促地拢了拢手,回身低头见礼:“见过帝师。”   她从小到大横行霸道惯了,唯独对这位帝师不敢造次。   他十九岁那年从老帝师手中接管镜玄司,所卜国事无一失手,所布军略战无不胜,朝野皆赞其为千年难遇的奇才。连父皇皆以上卿礼敬,特准其不必执礼节规矩,然而陆执是秉礼之人,纵使走到如今权重之位,对上规矩礼数也是分毫不错。如今他自请替少师之位教导皇子公主,父皇自然喜不自胜,然而他要求也严苛得很,她这样不求甚解的人一见他便想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他寻出错处。   陆执未语,略一颔首示意她归座。   江念珠暗中剜了江念晚一眼,如今却也实在不好发作了,只得回身坐下。   江念晚微怔,一瞬间心跳得厉害,只低头瞧见他深玄色的官服,官服底边绣着一轮洁色松鹤,同那晚他冲入火海的服饰一般无二。   犹在怔愣之时,忽而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他手上执着那只玉笔,递与她。   “只悬垂裂了,应该不影响使用,九公主且先将就着,仔细割了手。”他声音很淡,同方才一样无波无澜。   他向来对她不冷不热,拘着合宜的礼节。江念晚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高高在上又清冷淡漠的一个人,前世会为了救她冲进火海。   “……是,”察觉已经让他持递太久,江念晚回过神,匆匆去拿,“多谢帝师。”   她的小指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手,却像被烫了一下,由指尖渡出微不可查的红意,轻颤了颤。   江念晚又低了低头,握紧了手中的笔。   她有些恍惚,课上讲了些什么都不甚仔细听,偶尔几瞬他视线投递过来,江念晚亦匆匆避开。   只敢在他低头时,她才敢去看。   朝野皆知,帝师陆执面同其人,性情冷然孤绝,如巅上白雪。   只是山巅之上处处寒冷,白雪终年不化。   她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当时她心里空空如也,脑海中只剩下五个字能够形容他,何处染尘埃。   那时候大约是他在镜玄司刚刚上任,宫中得了消息,有好些宫女听闻陆执神人之姿,在不远处聚在一起悄然抬首张望。   江念晚亦好奇得很,扮成小侍女守着一堵墙打算瞧瞧这名动满京的人到底是何样貌。   不想他忽然顿住脚步,遥遥一眼望过来。   他容色慑人,周身的冷意散了些在天光里。   江念晚登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躲。   那是早春时节,天幕微沉,江念晚透过和暖的风瞧清那人眼底,似乎见到了些许笑意。   他神色清和澄明,朝她微揖。   惊鸿一瞥。 第2章 允诺   “好了,今日的课就到这里,诸位回去要多加温习,明日上治策。”陆执一句话打断了江念晚的沉思。   堂中的人陆陆续续收拾,有几个皇子相约去跑马场,和陆执告辞之后就直奔那边去了,公主们则几人携手而行,堂中不消片刻人就散了个干净。   江念晚惯常是被遗落下的人,也不会有人会注意她在做什么。   她往日里就收拾得慢,可今日和陆执单独在堂中时,却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慌乱之中手脚更不利落,书本竟直接落到了地上。   她正要弯身去捡,有人却先拾起了那书册。   他持握了一会儿,忽然淡声开口:“明日不要再带错书了。”   “……”江念晚动作顿住,目光一点点移到他手上,瞧见自己今日根本带的就不是他讲的策论。   她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连忙抢过书背在身后。   陆执没多说什么,回身道:“走吧。”   江念晚愣了下,抬头看他。   陆执垂下眼,道:“我要去司礼监,与公主同路。”   江念晚眨了眨眼睛,半晌后应下:“好。”   正值早夏,御花园中葱蔚洇润,幽长小路两旁有浮白的茉莉肆意开着,被暖风吹动着香意许许。   江念晚一直低着头,和他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这样并肩走过了,从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开始算起,就再也没有过了。   想起那个冬夜,江念晚不自觉地握了握手,眸子更低垂了些。   他惯常是不近人的模样,纵使同他走在一起,也是一路沉默,江念晚本想寻些话来闲扯,却忽然听得他先开了口。   “公主可是真心喜欢萧知事?”   江念晚愣了一下,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前世她这个时候急着去昭和殿见父皇,自然没能和他一起走,也从未听过他这般问过。   “你什么意思啊。”江念晚将唇抿了又抿,轻声问道。   “婚姻乃人生大事,我希望公主好好思虑。”他仍是那无波无澜的语气,好像她做出什么决定与他并无关系。   江念晚盯着他挺立的背影,透过灿烂的天光似乎瞧见前世燃上萧府檐顶的焰。那个时候她执意嫁给萧润,他什么话都不曾说,在殿下碰见她时也只是点头致礼——“贺九公主不日大婚之喜。”   可他明明甘愿罔顾自己的性命冲进火海,为她抗下坍塌的横梁。   这个人真的是……   江念晚心口一时酸麻,眼眶也不受控制地红起来。   见江念晚驻足良久,陆执也回过头来,深眸恰好对上江念晚的视线。   瞧见其中蕴的几分委屈和没由来的恼怒,陆执目光一滞。   “我才不喜欢他!萧润长得矮脾气差又不会挽弓,我不嫁!”江念晚擦了擦眼睛,凶巴巴地开口。   陆执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薄唇轻动。   “萧知事七尺有余,不算矮。”   “比你矮。”   四周似乎静了静,良久又听他开口。   “朝中皆赞他性情温和,脾气亦不算差。”   “比你差。”   江念晚紧紧盯着他,声音低却坚定。   “前些时日只当我是昏了头,如今想明白了,我绝不嫁给萧润!”江念晚攥着自己的衣角,咬着唇鼓起勇气道,“陆执,两年前我生辰前夕你答应过我,我若是有什么愿望,你会帮我实现。如今我有想嫁旁人的愿望,不知你这许诺还算不算数。”   陆执无言望着她,片刻后稍移开视线。   一片寂静里,他声音如戛玉敲冰,似乎带了些暗哑,还有江念晚听不懂的叹息。   “那么,公主想要嫁谁?”   江念晚手指攥得骨节发白,心口如鼓点越跳动令人越发心慌。   夏日里的风暖意明显,此时天光作陪,似乎将他身上的冷和沉洗去一二。借着这点漫光散射,她仿佛又瞧见了三年前那个刚进入镜玄司的那个渊清玉洁的人,终于为她添上一点勇气。   她没有说话,只是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拉上他的衣袖。   他身子似乎微顿,被她牵住衣袖的手没有动,只目光垂下望着她,半张脸隐在光暗处,让人看不清神色。   就在这寂静让江念晚觉得有些难堪的时候,却忽然被陆执拉住了手腕,将她向旁边一带。   再回过神,二人已经隐在石壁之后。石壁之后的空隙虽不算狭窄,但二人挤在一起仍不免身形相贴,江念晚只觉得一抬头前额就要触到他的下颌,一时间连呼吸都快忘了,浑身僵硬。   “有人。”他声音很低。   江念晚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微红。   原是有人经过,这宫中人若是瞧见方才那一幕,定不会有人敢说陆执什么,却要骂她不知礼数和礼义廉耻的。   还未来得及道谢,就听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来。   “奇了怪,我方才明明瞧见有人在这边,那女子身形极像九公主。”   江念晚手心沁出薄汗,听出说话之人是长宁郡主江岑宁。这位郡主是十四爷慎王的女儿,因皇祖母喜欢从小就唤进宫中养着,不过虽明面上虽说是看重,实际却因为慎王常年在外领兵手握重权,是皇家为以防万一,在关键时刻挟制慎王的手段罢了。   但长宁郡主在宫中的确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一直在懿宁宫教导着,父皇和皇祖母为表皇恩厚重,也是给了和公主一样的礼遇,有时甚至比公主风头更盛。故而她向来也是跟着宫中的风向走的,对江念晚向来不多瞧上一眼。   “江念晚?你确定你没看错?这可是皇宫之中,她怎么敢和萧知事私会!”江念珠有几分不信服。   江岑宁也有些犹疑,道:“倒没看清那男子是谁。”   江念珠瞧着左右无人,方才课前的怒意还没全然消尽,忍不住攥紧帕子讽刺道:“若真是如此,她当真好不要脸面,我只以为大闹求父皇赐婚已是她最泼荡的做派,不想她竟还敢与人私会,宫中公主的名声都要让她丢尽了。”   “我应当是没瞧错的,方才确实有个男子身形……”江岑宁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准地猜测道,“外男向来不准入宫闱,会不会、会不会是帝师恰好同九公主走到一路?”   “帝师?”江念珠眉心微拧。   “姐姐不知道么?前两年宫中传言江念晚曾心悦帝师,仿佛在大雪夜里等了帝师好久呢,最后都站成雪人了帝师也没来……后来她母妃余嫔因余家的事病死,她心中悲痛,好像就断了这份心思。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都是听宫人们说的。”江岑宁轻捻着手中的锦帕,眉眼之间的神色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江念晚躲在石壁后,听见这话将身子紧紧贴着石壁站着,长睫微颤,面色也白了些。   两年前,外祖从外关归来,带着赤赫族的边防图得了大封赏,可就在父皇出兵剿灭赤赫之后,外祖却暴毙而死。她母妃本就常年身染重病,听此噩耗再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这世上唯一一个疼爱她的人,也不在人世了。   世人皆传,是她外祖有谋逆之心惹了父皇忌惮。可她不信!一个能从外关拼死带回边防图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谋逆之心?   所以就算外祖被人陷害,就算父皇因此而冷落她,外祖也是余家全族的骄傲,是她的骄傲。   那时候她以为遇见陆执是暗室逢灯,不管世人如何言说,他定能相信她外祖的清白。   可他自此却再也没应约见过她。   陆执垂下眼,在半昏暗的光影里,只能瞧见她的发顶。   他深眸漆黑,似乎藏着暗涌的情绪,可终归是被他压了下去,只袖中的手虚拢了下。   江念珠那边却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话,牵唇道:“就她还敢肖想帝师?怎么,她当真有见一个爱一个的本事不成?”   “那就不知道了。帝师这么多年不曾成婚,也不知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江岑宁有意无意道。   “喜欢什么样的都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前日里我还听帝师在殿前道,这萧知事是个人品端正的人,可与九公主成婚。”江念珠冷笑道。   “啊,竟是这样,那大约对她也只是怜悯吧。”江岑宁若有所思道。   “是啊,不过萧知事是品行端正,也不知江念晚配不配得上。”江念珠攥紧了手,眼眸中带上些许戾色。   “好姐姐,”江岑宁瞧出她情绪不佳,忙道,“那萧知事不过是个七品小郎,不知能不能配九公主,却是断断配不上姐姐的。”   江念珠到底还是有自己的高傲在,不至于真的想嫁给一个侍郎的儿子,抿唇道:“那是自然。”   “既然寻不见人,咱们就回去吧,谅她也不敢真的在宫中与外男私会,”江念珠扬了扬下颌,抬起帕子遮了遮光,“这天实在是热……”   “是呢,长清殿里早就供好冰果,姐姐同我一起回吧。”   在江岑宁的劝哄下,江念珠终于肯露出些笑脸,应下随她向长清殿走去。   二人渐行渐远,江念晚察觉他退开一步,似要与她拉开距离。   她却仍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用了十足的力气。他官服袖口的绣纹明明精细,此刻却磨得她手指生疼。   江念晚抬眼去看他,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陆执,两年前你说过会陪我过生辰,可你没有来。”   陆执低头看她,见她虽眼眶微红,仍然倔强抬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似乎生怕让他瞧见软弱模样。   他薄唇微动,轻声应:“是。”   “为什么?”   陆执袖内的手收了又收,想起两年前那个雪夜,却只记得诏狱里满地的血。   “不为什么。”   “那你答应我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他眸光就一点点转暗,握住江念晚的手腕。   她一怔,手指下意识松了松。   他将她的手生拽下来,江念晚愣愣看着他云袖锦缎摇晃,却再也握不住。   陆执垂眼看她,神色如坠月收光,周身冷意一如既往,没有半分动容。   “公主。”他声音平静。   江念晚缓慢抬头,眸光晃晃悠悠,有藏不住的脆弱溢出眼底。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声音淡得残忍,仿佛过往的一切都是空花阳焰。   “陆执不值得。”   作者有话说:   小九:你这个大骗子TAT 第3章 讨教   他还是这样。   江念晚眼眶一瞬间红透,却还是咬着牙不肯露出脆弱来。   她抿紧了唇,忍住喉间发紧的酸涩,别过头道:“你这人好自作多情,不值得什么不值得,好像我想嫁给你一样。”   对面是良久的沉默,仿佛能将她所有心思都看穿一般。   江念晚深吸了口气,声音之中恼意更甚,愤愤补了句:“谁会想嫁给你!”   陆执没看她,只轻声应道:“嗯。”   “本来就没有,你比我大八岁好不好,我还嫌你老呢!”江念晚咬着唇瓣道。   “那公主想嫁何人,我为公主谋划。”陆执淡声道。   江念晚将唇咬得更狠,没答他的话,而是一把推开他跑开。   “陆执,你就是个大骗子。”   她声音里带着哽咽,陆执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未动。   她走得太急,连发上流苏悬着的长带掉落都未曾注意,陆执垂眸看了一眼,弯身将那纹绣精致的彩带捡起,小心地握在了手中。   *   长云殿里,香兰小心地瞧着自打回来就将自己埋进锦被的人,不敢上前。   好像是红着眼睛跑回来了,还不准人安慰。   “公主……”   “我没事,你出去!”   “是。”香兰叹一口气,将门关上了。   江念晚紧紧攥着锦被,唇瓣抿得死死。   陆执这个大骗子!他明明愿意舍命救她,却不肯娶她。   难道前世他对她也只是怜悯不成?怜悯她这个因母妃不受宠出生起就不受重视的公主吗?   谁想要他的怜悯啊!   陆执向来心思沉,又比她大那么多岁,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两年前她的生辰,他明明认真答应了,为何还是没有来见她,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曾有。   她在大雪里等了一夜不见其人,甚至几日后母妃离世他亦没有只言片语递过来。原本对他也彻底死了心,想着或许人家堂堂帝师,根本瞧不上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   可偏偏,前世那个跨越火海,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还是陆执。   这一切就像一场流绪微梦,又像是她的错觉。   “公主,您今日不是要去见陛下吗,现在陛下午歇大约已经醒了,您若是今日不去,恐怕就要明日了。”门外的香兰见殿内久久没有动静,小心地提醒道。   “知道了。”   江念晚擦了擦眼睛,从榻上站起来。   如今要紧的确实不是和陆执置气,而是要让父皇知道她半分也不想嫁给萧润,以免日后再生出波澜来。   江念晚没再耽搁,起身就朝昭和殿走去。   不日就是重五节,昭和殿旁两侧早早就用菖蒲和艾草装饰起来了。   她去的时候父皇还在午歇,没顾内侍的劝阻,她径直跪下,在外等了好久。   午后光辣,皇帝醒来知她在外面跪候,前日里积攒的怒气也消了大半,见她的时候神色也没有之前凶厉。   “你既然心意已决,只瞧得中萧小知事,朕允了你便是,日后不必来烦朕了。”   有侍女跪在一旁服侍他穿鞋,皇帝神情略有疲态,语气之中带着些不耐,不愿意多看江念晚一眼。   “请父皇恕罪,”江念晚向前一叩,手指收紧了些,恳声道,“儿臣今日来,不是为了求父皇允准,而是为了和父皇请罪的。儿臣在长云殿里反思了这些日子,也想通了萧知事并非良配。儿臣前些日子里糊涂,还望父皇不和儿臣计较。”   头上静了一静,半晌才听得男人出言,语气中带着些冷。   “你到底在闹什么?前些时日朕不允此事你就在你大殿之中胡闹,如今朕准了你,你又说他并非良配?看看你如今这般样子,哪有一国公主应有的心性!”   江念晚又请了罪,拿出原本想好的那套说辞,抿着唇道:“回父皇……儿臣原见他待儿臣之心切切,故而受了蛊惑,可前些时日儿臣听闻,他也并不是个安分之人,儿臣……儿臣便不想嫁他了。”   她模样原本就生得娇弱,如今微红的眼眶演出三分情切,带着原本就积攒的委屈,求也似地瞧着皇帝。   皇帝这才抬了抬眼,眉心拧着。   “他不安分?你从哪里听来的话?”   一旁的老内侍高蕴脸上挂笑,亦柔声道:“九公主莫不是听了旁人胡说来的,前些日子里公主一心想嫁萧小知事,陛下虽面上不准,暗地里却也关切着,特意让帝师去查此人心性。连帝师都点头的人,怎么会有差错呢?”   江念晚一慌,低头暗中将陆执骂了一百遍,见殿中人都在瞧着自己,只得低声道:“或许帝师……没瞧那么仔细呢。帝师也不会事事都瞧对吧,这人万一会装,把他也蒙骗过去了呢?”   “公主说笑了,帝师可是再认真不过的人,哪里会被他蒙骗了去。”高蕴笑着回。   “他才没认真呢,明明就是被蒙骗过去了……”怀揣着对陆执的那点子没散的怒气,江念晚低下头,语气不善地嘟囔了句。   “陛下安。”   一个声音响起,江念晚心虚一抖,然后猛然回身。   恰对上他那一张静而端方的脸。   是她忘了,陆执进昭和殿向来不用通传。   “父皇……”无端有些紧张,江念晚磕磕巴巴地开口。   皇帝垂头看她,眉心微皱。   “你还有什么要说?”   “父皇……既然和帝师有事情要商议,儿臣就先退下了,”江念晚攥了攥手,心一横膝行了几步到皇帝面前,全无公主姿态地搂住皇帝的小腿,下颌几乎都要贴到皇帝的膝上,可怜巴巴地恳求道,“儿臣也没什么话要说了,只是儿臣绝不要萧知事做驸马,父皇,儿臣求您了。”   皇帝垂眸看她,眉间神色微滞。这孩子因她母妃去世,自己没有前去看望,几年一直同他不亲近,走到哪里都是将头一低,神色除了规矩就是疏离。   今日虽然逾矩了些,却没有之前那般冷硬模样了。能为了不嫁萧润做到这般地步,难不成当真是听见了什么传言?   江念晚下去之后,他抬眸看向陆执,问道:“九公主方才说听闻萧子寒不安分,是怎么回事?”   陆执略一顿,而后道:“回陛下,臣今日也正要提起此事,说是坊间有人瞧见这萧小知事曾入烟柳之地,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九公主耳朵里。九公主是赤诚心性,有这般反应也是正常,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你此前不是说此人品行端正吗?”皇帝拧了眉。   “是臣的失察。”陆执回道。   皇帝一摆手,神情已见薄冷,道:“与你无关,这样的小事他若有意隐瞒,又怎么会让你瞧出来。倒是萧子寒,朕曾经也听说他对九公主情根深种,才惹得九公主为他这般胡闹,如今却闹出这样不干不净的传闻,他可将九公主半分放在眼中?”   高蕴在一旁送茶,听闻皇帝语气之中有怒意,忙安抚道:“陛下且息怒,许也只是传闻呢。”   “传闻又怎会空穴来风?”皇帝冷笑一声,道,“九公主心性纯粹倔强,认准什么事情绝不回头,他倒是会选。”   陆执听到这话,目光稍滞,半晌未回话。   “尚公主不是小事。再怎么样,皇家的公主也不容得旁人带着异心来哄骗,萧子寒实在是放肆了,也不知萧承怎么教的儿子。朕阅前日里刑部书文,见他不日要进总书一职?”   陆执会意,淡道:“臣会让刑部再好好考量,此人年纪尚轻,或许还需历练。”   “你做主便是。”   陆执又与皇帝禀报了些朝事后便退下了。步出大殿后还未走到宣和门,就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巧的身影。   已是五月天,天边杳霭流玉,有散漫的光透过云层坠入人间,那人淡藤萝色的长纱裙折了碎光,与周遭雪白的茉莉相映。   瞧见他朝这边来了,佯作自然地整了整裙装。   陆执身侧的近侍曹选抬头瞧了一眼,道:“帝师,九公主。”   陆执沉默,缓步走到她身前。   “帝师……”   江念晚略有几分局促,手指轻捻着自己的衣角。白日里还是她冲动了些,陆执再怎么样也是陆执,他在父皇面前的一句话比她的十句话都要好用。只要他肯说一句萧润的一处不好,萧润就再休想在父皇面前讨到半分好处。   陆执明白她想问什么。   “公主既然觉得萧知事不好,他便不是良配。陛下已经心中有数,公主不必挂心。”他道。   江念晚这才松了口气,语气拘着礼数道:“多谢帝师,我、我……自然是相信帝师的,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定然好好拜谢。”   陆执看了她一眼,道:“等等。”   冷不防被他叫住,江念晚有些讶然,抬头:“帝师还有事吗?”   陆执本欲将上午拾到的发带还给她,余光忽然闪过人影,便换了口吻问道:“九公主今日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听他问及这一项,江念晚登时身体一僵,怯生生答道,“帝师的题目甚难,尚未全部写完。”   “见过帝师、见过九公主。”有声线柔婉的女声响起来。   江念晚立刻抬了头,见是江岑宁领着侍女走过来,神色有些不自在。   “真是巧呢,我刚同十公主一起写完了今日的功课,才从长清殿里回来便在这里瞧见了九公主和帝师。我也带了习册,帝师不妨也瞧瞧我的功课,恐不足之处甚多,还望帝师勿怪。”江岑宁微低了低头,双手将自己的功课奉上。   她每日的功课都是向最好学的二皇子殿下请教的,又请翰林院编撰精心打磨过,绝没有半分错处。   江岑宁轻莞尔,等着他的夸奖。   陆执垂眸接过,略翻几页之后,点头道:“郡主的功课向来不错,此番论证也颇有见解,郡主过谦了。”   “谢帝师夸奖,我功课也没有帝师说得这般好,若是有一二出彩之处,也是多亏帝师的教诲,”江岑宁自是喜不自胜,而后望向一旁的江念晚,温和开口道,“九公主也不要太着急了,这功课日积月累欠下的功夫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补上的,还是要慢慢来。”   江岑宁温柔笑意下暗含的讥讽被江念晚尽收眼底,她云袖下的小手紧了紧。   不过陆执待江岑宁也确实温和有加,想来也欣赏她的才情,或许他心中真正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也未可知。   忽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也没心思再和她论口舌了,江念晚淡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研习功课了,不打扰郡主聆听教诲了。”   她转身欲走之时,却忽然听见陆执淡淡开口。   “九公主今后功课若有难解之处,可到镜玄司来,我不忙之时,会为公主答疑解惑。”   江念晚骤然睁大眼睛,随后心中一喜,面上又佯装正经道:“那就有劳帝师了,我不会客气的。”   江岑宁闻此,原本的笑僵在脸上,半晌后干涩道:“镜玄司……从前不是有规矩不准课下打扰帝师吗?”   陆执点头,道:“镜玄司事忙,有此规矩也是怕陆某课余之际分不出神,怠慢了各位。但九公主功课正如郡主所言,实在差得厉害,若让陛下知晓,怕是要怪罪下来的。”   “我、我功课其实也没那么好……”江岑宁暗咬着唇,攥手道。   “郡主不必谦虚,郡主的功课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只要私下里照旧温习就是。”陆执淡道。   “……”他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江岑宁自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应下,“多谢帝师,那是自然。”   “还请郡主千万别懈怠,日后我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是要向郡主讨教的。”江念晚慢条斯理道。   江岑宁抬眼看她。   江念晚面上分明拘着笑,此时却让人觉得分外可恨。   她忽然觉得江念珠所说也不无道理。   九公主江念晚,确实像个小贱人。   作者有话说:   陆执:我就喜欢笨的。 第4章 香囊   江念晚回到长云殿对着那些功课发呆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不再为难自己。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是去镜玄司请教的好时机!   临行前,她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到寝殿里,翻出在角落里藏着的小盒子,从中拎出了一个小巧的香囊。   香囊外是小巧的五毒纹样,布料精致,可惜针脚有些辜负,虽然细密用心,却技艺不湛。   母妃在世的时候只教过她骑射,像马球捶丸蹴鞠之类的她也曾涉猎。   女红母妃却不甚重视,宫里曾派嬷嬷教习,她也不曾认真学。   这香囊两年前缝制时几乎已经耗尽心力,再做不出更好的了。   如今虽沉寂在这小匣中,江念晚却很珍视,每岁都会换新的香叶艾草,现下握在手中,还有幽淡的药草香意。   “公主,外面下了雨,可还要去吗?”香兰在外间问道。   “去!”江念晚很快应下,将香囊藏在袖中,撑伞便跑了出去。   镜玄司外亮着盈盈灯火,雨丝如幕,与整个司阁融为一体。   早已过了工时,但镜玄司中央的内阁仍然灯火通明,江念晚停在原地,转了转手中的伞,知道他仍在忙碌。   伞柄在手中又握了两个来回,江念晚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去。   曹选在镜玄司外瞧见她,将她引了进来。   内室之中,陆执搁下朱笔,起身。   “九公主。”   他瞧人的目光向来深沉,那双黑眸直射着江念晚时,让她下意识就生出躲闪之意。   她低了低头,捻了捻手中的习册,犹豫了会递了上去,道:“帝师白日里说我若有不懂之处可以来问询,我……我就来了,习册之上空着的都是我不会的内容。”   陆执只看了一眼,便道:“这问中兴之本的策论,你两年前就会做了。”   江念晚一时尴尬。   其实她的策论都是陆执一手带出来的,两年前为了能有机会和他多说话,她便常常不认真写,向他求问。而这两年,左右他也不愿意理她,她索性自暴自弃起来,倒是真不太会了。   “帝师两年没再教过,如今忘了。”江念晚低声道。   陆执抬眸,没说什么,随后指节轻叩桌面,示意她坐下来。   他的桌案不小,可坐在他身边还是有些莫名的逼仄之感,离得近些,鼻息间一晃都是他袖间的松木香意。   竟一时很难专注。   不过终归是扰了人家工作来为她开这小灶,江念晚定了定神,仔细听他讲解。   他声音很缓,思路也清晰,讲解间往往一语中的。江念晚好歹还有些两年前的基础在身上,经他点拨几句,就已经全部领会了。   “可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吗?”陆执问道。   江念晚摇了摇头,道:“多谢帝师。”   “是我分内之事。眼下天色已晚,若公主的疑惑已经解了,我命人送公主回去。”陆执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守礼。   “等一下。”江念晚慢吞吞地开口,迎着他的目光,鼓起几分勇气,将袖中的香囊拿了出来。   “明日就是端午,我想着,帝师应该不会留意这些习俗,但我听闻这端午的香囊有保平安之效,所以……还望帝师不要推辞。”   江念晚有些紧张,又有些语无伦次,握着香囊垂穗的手在空中悬着,小指颤了颤。   陆执似乎沉默了好一会。   “我母妃说过,这重五节是一定要配戴绣五毒的香囊的,用来除灾厄、保平安。”   他还是不说话。   江念晚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有些恳求意味。   “这是我亲自做的……”   陆执终于开了口,音色带着他独有的薄冷:“我不信这些。”   他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江念晚咬了下唇瓣,想着如今在他面前大约也不剩什么颜面,索性豁出去了,直接道:“帝师,两年前我生辰那日,若是你事忙,我可以理解,我也不计较了,咱们能不能像从前一样——”   “公主误会了,”陆执打断了她的话,淡道,“公主与我,是君臣,也是师生。从前抑或现在,不曾变过。”   他神色淡而温和,若要非说有什么内容,大概也是骗不了人的疏离。   江念晚愣住了,随后有恼意在眼底眉间一点点蓄起。   “你撒谎。”   “不敢欺瞒公主。两年前我爽约,正是因不敢逾矩,但我一直视公主为殿下,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公主若有吩咐,陆某必倾力而助,这是为臣子的本分。”   他这话倒是说得真诚。   江念晚心口发闷,笑着反问:“臣子本分?那我问你,若有朝一日我陷于险境,需要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你会来吗?”   “会。公主若有性命之忧,为人臣子者却惜命自保,是为不忠。”陆执语气平和。   “那若是他人呢,十公主呢?”江念晚盯着他的眼睛问。   陆执抬眸看她,半晌之后,点了头,“也当如此。”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   原是这样吗?   他舍命冲到火海之中,无关情分,只是他自守的忠孝之道吗?   她眼眶一点点漫上酸涩,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怪她,明明知道他不近人,还要来镜玄司丢人一趟。   她极潇洒地一笑,拎起自己的香囊,边向门口走着边道:“今日之话当我没说。还有帝师从前答应我的那个愿望我往后也不要了。”   走至门口江念晚稍稍侧脸,朝他道:“就留给帝师自己吧,祝愿帝师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陆执微怔,视线定格在她唇边弯出的笑意。   “毕竟帝师这么好的人嘛,值得。”   江念晚的潇洒没装多久,刚出了镜玄司就把香囊狠狠掷在了草丛中,把香兰吓得一愣一愣的。   “公主,怎么这么大火气呀……”   江念晚不理她,方才还温顺的脸色浑然一变,恶狠狠地绞着帕子,怒道:“什么劳什子东西,老娘不要了!我也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回宫!”   曹选远远地护送着江念晚出镜玄司,瞧见她火气那样大也不敢上前,待她走远之后,倒是把草丛中那个已经沾了泥巴的香囊捡出来了。   镜玄司现下一片寂静,长案正中的男子难得没有持笔,而是轻轻按着额心。   曹选轻轻一声叹息。   他虽然愚笨,也是明白自家主子的。   “帝师,要不还是找太医来看看吧,属下觉着您头疼这几日又加重了。”   陆执摇摇头,道:“无大碍,只是休息不好。”   曹选沉默了会儿,到底还是上前,将香囊放到桌案之上。   “九公主气狠了,直接丢到草丛里了,属下瞧着这香囊做的用心,就捡回来了。”   陆执目光一顿,随后骨节分明的手触到那香囊包边处粗糙的针脚,唇边竟扬起些弧度。   曹选一时怀疑自己看错了,半晌才回过神,见他瞧得认真,忍不住开口道:“帝师,属下看九公主也怪可怜,您又何必自苦……”   才刚说了这样一句,他就瞧见陆执压着那针脚的指节微微泛白,忙不敢再提,只匆匆低头:“是属下失言。”   陆执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些暗哑。   “九公主心性倔强,为她外祖的事情尚敢不顾满宫的冷落与陛下僵持两年,若是有朝一日知晓两年前那个晚上的事,你以为,她该怎么恨我?”   曹选听着心口发闷,道:“两年前……是余骁那逆贼犯下的错,与您无关啊。”   “有关无关,不是你我说得算,”陆执放下手,神色淡漠,“过往就烂在心里吧,今后不要再提了。”   他为她寻觅一桩她满意的婚事,看她嫁人生子,平安度过一生,便已足够。   曹选不说话了,点头应下。   “昨日让你细查萧知事的底细,现下可打探出消息了?”陆执翻了下案旁的文书,忽而抬起头来问道。   “属下也奇怪怎么这九公主忽然就转了心思,之前与萧知事共事的人也确实人人夸赞来着,”曹选见江念晚今日对萧润那般抗拒的态度,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当下更认真开口禀报,“属下昨日特意去都察院查了官录档案,仍没看出什么,萧知事从七岁开始就在京入塾就学,一路也规矩着,颇受萧侍郎宠爱。只是咱坊间的人查出,他是萧侍郎的养子,并不是亲生,属下誊了他的生辰来,帝师可要看一看。”   “既然是养子,八字也未必准确,不必看了。其实他是不是养子也不甚重要,萧侍郎膝下唯一的嫡子并不成器,往后大约也是想让萧知事挑大梁的。只是他从前的身世呢,可曾调查了?”   “好像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双亡后来投奔的萧家。”   “远房亲戚?”陆执重复着这四个字,他想起昨日江念晚提及萧润眸中一闪而过的惧意,也不知这人到底做过什么能让她害怕成这样。   他眉目垂下些,开口又问:“他平日里都有何喜好,为何九公主忽然说他愿寻花问柳。”   曹选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咱们的人倒没查出他愿寻花问柳,只是说他喜好品茶,常去茶楼。”   “什么茶楼?”   “听说常去皓星。”   陆执目光稍顿,而后道:“他一个年轻人,愿意去皓星,真是稀奇事。”   “是啊,属下还以为是此人稳重,不想九公主竟对他有如此成见。他平日里在刑部任职,属下也没瞧见过几次,或许真是有什么不好的秉性没让咱们瞧出来。不过明日重五节,陛下要在苏和园举宴,想来这位萧知事也会前去,彼时便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陆执没再说什么,点头应了。 第5章 婉拒   五月初五,夏暖好时节。   宫中看重端午,每每都要邀了宫眷内臣们共同庆贺。苏和园上有一湖名长亭湖,最是适合赛龙舟不过,故而每年几乎都于这里举宴。   今年也是和往常一样,苏和园早几日就布置起来了,园中的景台四下里都是艾草和榴花,熏叶辛辣的气息被暖风送过来,又添了几分节日氛围。   几位公主除了四公主染了风寒不便出门,其余人都来齐了,众人皆是精心打扮过的,额前略以面纱相遮,纵如此也掩不住皇室公主得天独厚的雍容气质。   相比起来,江念晚这侧的排场倒是逊色很多,没有花枝招展的衣饰,只有一身淡远天蓝的长花宫裙,裙尾隽了几朵绣样白茉莉。   “九姐姐可真是稀客。”她才下了马车步入后苑,就见有人将目光扫过来,江念珠今日着一身艳金裹纱包衣裙,在光下明媚肆意得很,透过来的视线虽含笑,却带着刺。   “九公主也来了,”江岑宁在那旁挽着江念珠的手,笑意和气,“今日天气好,是该出来走走的。九公主往日里不愿意出门走动,大家都挂心得很呢。”   “有劳记挂。”江念晚淡应道。   江念珠眼尾扫过她,眸中的嫌恶掩不住:“你和她废什么话,不要脸的……”   “十公主今日该高兴些,今日这宴想必你心心念念之人也会前来。”没等她说完,江念晚先一步抬头,唇边含笑。   “你什么意思?”江念珠骤然瞪圆了眼,眸中盈满了火恼怒不已,“谁心心念念!明明是你心心念念!”   “我还没说是谁呢,”江念晚笑容平静,缓道,“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妹妹何必这样难为情。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定会和萧知事好好说上一说,让他弃了对我的念想,只是希望妹妹别再因此针对我了,平白伤了咱们姐妹情分。”   江念珠气得脸色青白交加,一只手已经高高抬起,欲给眼前人一个教训。   江岑宁赶忙拉住她的手,暗暗对她摇头,而后看向江念晚温声道:“九公主怎么说也是姐姐,何故这般诋毁十公主的名声?十公主怎会对一介无名小卒上心,过往也只是一时的耍性,当他是个玩物罢了。况且要真说起萧知事,他还不是和九公主最亲近?陛下前些时日还因此恼着九公主,公主今日这话若再让陛下知晓了,岂不是要怪罪姐姐惹是生非。”   “我是谁姐姐,可是你姐姐?”   江念晚这话问得突然,倒让江岑宁一愣。   “长宁郡主如今受宠,倒是管起宫中的大小事了,敢扯着我父皇的名头来吓唬我了,”江念晚扯唇道,“你道我惹事生非,我却觉得是你挑拨离间,我分明一心为我妹妹着想呢,与你何干。”   江岑宁自诩与宫中人打交道惯了,谁人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却没想到江念晚在这种场合拿身份来压她,说话又这样牙尖嘴利,半分情分也不留。   “九公主如今说话真是比以往伶俐不少。”她很快就调整了神色,牵出笑道。   江念晚亦笑。   “郡主都好久不同我说话了,你博览群书,不会连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道理都不懂啊。”   江岑宁怔怔看她,一时间却有些说不出话,她今日这气势,倒有些像几年前。   “你还当自己是公主呢?”江念珠脸上却挂上讥讽笑意,道,“这两年节日宴席父皇连见都不愿见你,你还不知自己有多讨人嫌?逆贼余氏的事你不会忘了吧,如今竟还有底气同我们这样说话——”   她视线忽而停在江念晚身后,声音陡然停住,语气折成嗔怒:“你做什么听我们说话!”   江念晚稍侧过身,瞧见一颀长身形。   那人着一身浅青鹭鸶绣官服,腰佩银花带,眉眼利落,说是文人气也不尽然,神色带着些谦和盖不住的野肆,自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却少几分剖决,难免显得庸常。   正是萧润,萧子寒。   江念晚垂下眼,长睫微颤,迫着自己放松。   “公主息怒,臣并未有意窃听,只是偶逛后苑至此,打扰了公主郡主叙话,是臣的不是,臣这就告退。”   他话虽这样说,可他这样一来,江念珠哪里还有心思和江念晚纠缠,捏着帕子瞧他一眼,目光中带上些不满。   “今日有射柳的比试,萧知事不去操练竟来后苑闲逛,也不知是为了瞧谁来了。”   “十公主言重了,都是臣的错。”   口中歉意倒是真诚,就是不提来意。   江念珠知道他要寻谁,将帕子捻紧,神色很不好看。江岑宁轻拉住她袖口,给她递了眼色,江念珠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江念晚本也要离开,却忽然被人拦下。   她垂眸,等着他开口。   那人语气带着些焦急,夹杂着些许不安。   “九公主可是恼臣了?”   ……   “姐姐何必这般生气。”走出后苑几步,江岑宁慢声细语安慰着。   “江念晚这个贱人,明明是她自己不守规矩又私会外男,竟还敢在那里诋毁我!”江念珠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姐姐既知她此举不合规矩,何不让更多人瞧见?”   “你的意思是……”江念珠对上她的视线终于冷静下来些,可马上又拧了眉,“今日虽说人多,可外臣却是占大数的,那些外面的人一个个嘴严得紧,纵使是瞧着了什么,也不敢道宫闱中事的半分。江念晚在宫中就算这般不受宠,也是外人眼中的公主,哪里有人敢传她的是非。”   “今日前来的,却也不止有外臣啊。”江岑宁轻轻摇头。   “不止外臣,你是指——”江念珠声音一顿,眼睛睁大了些,“你可是说父皇?”   江岑宁无声默认,江念珠却有些迟疑起来。   “但父皇若瞧见他二人,当真给赐了婚又如何是好?”   “姐姐细思,前阵子九公主正因此事与陛下闹得很不愉快,陛下若瞧见他们仍私下往来,到底是会赐婚还是会大怒呢。”   “可若父皇迁怒于萧知事怎么办?”江念珠仍有些担忧。   “姐姐放心,他再怎么样也是一介老臣之子,若真因这你情我愿的事将他发落,于外面也不好交待,对皇家的名声更是无益。陛下多半还是会按下此事不提,只是更加厌烦九公主呢。”江岑宁缓道。   “这样……真的可以吗?”江念珠语气犹豫。   江岑宁失笑:“姐姐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瞻前顾后起来了。”   江念珠攥着的手一点点松开来,终于点了头。   *   “九公主,这几日我是吃不好也睡不下,不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惹得公主不快,还请公主告知。”萧润见她不言语,拱礼的手一直没有放下。   原本对这个人铺天盖地的恐惧随他站到自己身前反而减淡了许多,江念晚稍稍抬眼,看向他。   他还是一如既往,眉眼稍压,做出比谁都深情的神色。   “萧知事误会了,我何来不快。”江念晚低眸道。   “既没有恼臣,那公主这几日怎么都不接臣的信?”萧润握了下手,有些焦急道,“从前不是好好的?”   他就算再迟钝也能瞧出眼前人对他的疏离,他在宫中亦有耳目,将这九公主这几日的反常都报给了他。   只是他一直伪装得尽心,万事皆谨慎小心,怎么这江念晚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萧润微垂眼,按下有些不虞的眸色,薄唇抿了下。   “从前若我有何出格之处,是我荒唐了,还请萧知事不要放在心上。过去因与知事交好,宫中流言蜚语不断,我心性敏感,实在承受不来,还望知事谅解。”江念晚沉声开口。   “公主何曾是怕这些的人?”萧润皱了皱眉,而后缓和语气道,“更何况只要公主不嫌弃,臣自是愿意陪伴公主一生一世的。待公主嫁于臣,到那个时候又有何人敢言?”   江念晚视线微凝,看向他的目光带了薄寒。   是啊,到那个时候,王朝被反逆贼当道,确实没有人再能言上一句了。   她仍然记得他嫁与他的那日,不仅萧府之中火光漫天,整个皇城都是一片混乱。谁能想到,这位本不起眼的八品知事,竟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整片皇城的风云。   “知事不知道人言可畏吗?这段时间和父皇闹着,我宫中连日常用件都要亲自向内务府去讨,我实在是怕了。”   萧润察觉到她视线中的异常,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可这目光却好像很深,像是能将他的隐秘都窥透。   可再一定神,眼前这女子一双水瞳黑白分明,漂亮是漂亮,却干净单纯得如一潭清水。   萧润轻笑了下,怪自己想多。一个深宫居养的公主,怕是就算把自己身上的秘密讲给她听,她也未必听得懂。   他收了收情绪,似有些伤情,缓道:“那是那些人不懂我们,公主何必在意?不过既然这是公主的想法,臣绝不会让公主为难,臣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公主殿下。”   江念晚笑看他这欲以退为进的模样,淡道:“知事言重了。”   这旁周遭寂静,却不知正有目光正紧紧凝在她二人身上。 第6章 自证   *   后苑的高树后,江念珠挽着皇帝的手臂,边走边亲昵道:“父皇,您瞧那边池塘的荷花开得多好,咱们过去瞧瞧吧。”   江岑宁亦随道:“陛下,这苏和园长池视野开阔,眼下荷花初绽,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呢。”   庆宴还未开始,皇帝这会难得闲下来,和气地点了头道:“好,那朕就随你们走走。”   “方才儿臣还在这儿瞧见九姐姐呢。九姐姐常常不愿外出同我们一起游玩,我平日里可挂念得紧,今日瞧见姐姐也说了好一会儿话呢,不过儿臣看姐姐似乎有心事,儿臣猜……”江念珠边走着边缓慢开口道。   “怎么?”皇帝略皱眉。   “儿臣猜,可是姐姐仍记挂着萧知事?”江念珠抬眸对上江岑宁递过来的神色,咬了下唇继续道,“儿臣见九姐姐实在是情深许许,又为着这么个人和父皇闹了多次,不如父皇就成全他们吧。”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登时冷了几分。   江念珠适时收口,不再言语,挽着皇帝的手绕开高树走向长池时,仿佛初见一般抬眼望着那一对人影。   远远望去,那二人身影落落,竟真生出了几分般配意味。   皇帝视线陡然顿住,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   眼见着雷霆之怒就要发作,江念珠低头弯唇,等着瞧好戏了。   正巧这时萧润开口了,语气殷切得很。   “臣也知道公主对臣并非半分情意也无,臣愿一直陪伴公主,哪怕公主不肯选择臣。公主若因宫中流言蜚语不愿同臣亲近,臣愿默默等候公主,与公主私下联系,再不让别人瞧去。”   这话说得实在露骨,暗处伴驾的高蕴都忍不住皱眉。这情意看着倒也是真真的,不过九公主日前才同陛下回禀要同萧知事划清界限,眼下就与他这般独处……   高蕴暗叹一口气,恐怕这一次真的要龙颜大怒了。   江念珠也瞧着皇帝的脸色,正幸灾乐祸之时,却忽然听见江念晚开口。   “恐怕是萧知事有所误会了。半年前我患咳疾夜里高烧之时,正值惠妃娘娘产子,宫中太医皆被调去了延庆宫。我身边的人眼见请不着太医我又烧得人事不省,这才私自出了宫去求药。好在路上恰遇见了知事,知事亲自为我求了药才让我好转起来,不至有遗症。这一件事,我一直感念在心,所以半年来一直同知事往来,每每觉得逾矩之时,想着当日之恩,总是狠不下心。”   “但归根结底,我对知事,终究无意。知事通透,当也明白这感情上的事不能勉强的道理。我虽是个默默无闻的公主,在宫中没有父皇的宠爱,母妃亦过了世,但还是希望,在这婚事能由自己做主。”   江念晚这样说完,萧润愣了愣,忍不住道:“那前些时日……”   “萧知事不是不知我在这宫中的处境,从前我也想过,若能嫁人出了宫去,便不会有人明里暗里欺凌我。可近来跟父皇厮闹了这些时日,我才知道父皇心里也是疼我的。我终究舍不得,所以,抱歉。”   江念晚一直语气淡淡,萧润却渐渐有些恼怒。他为了江念晚付出了这样大的心力,却被她这样轻易就推拒开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如她的愿?   “公主既还记得当初臣是怎样深夜费心为公主取药的,应当也记得臣曾弃了比试只为了去给公主买油酥,臣为公主做了这样多,公主一句抱歉就算了?”   “可曾是我让你做的?”江念晚倒抬了抬头,一双眼仁清澈无比,真诚发问。   “你……”萧润顿了顿,而后面色露出失望,“臣原以为公主与京中那些人不同,不想如今公主也变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朕倒是头一回瞧见,还有人对公主挟恩图报的。萧子寒,你安的什么心?”   忽然听见有人开口说话,萧润回头望去,恰对上皇帝凌厉的视线,当下身形便是一僵。   他视线移到皇帝身旁的江念珠身上,登时便明白了皇帝为何会在此。如今被皇帝瞧见,可以说这半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目光渐渐渡上沉冷意。   被他这样一盯,江念珠骤然心虚低下头去,同样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这江念晚前些时日为萧润寻死觅活的,这几日在她面前又一副争风吃醋的模样,怎么恰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臣给陛下请安,”萧润很快敛了神色,直接跪道,“还请陛下恕罪,臣不敢。臣……臣只是私下里仰慕九公主,故而有此冲动之言,臣本意并非如此。”   “还望九公主不计较臣今日之冒犯,方才是臣失言,请公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他又朝向江念晚,神色很是恳切。   他惯会拿态度哄人,方才眉眼间的那些戾气仿佛没存在过。   江念晚垂眸不语。   他前世既能谋逆,当知其在朝中势力并不止表面这样薄弱,还是不要被他过早记恨为好。   “父皇,儿臣并不怪他,从前萧知事对儿臣确有救助之恩,儿臣一直记着。这毕竟是宫廷内的事,能大事化小,也不至折了皇家颜面。若有所处置,恐怕外间又要多加揣测。”江念晚亦跪,低声开口道。   “父皇息怒,萧知事大约也是一时冲动了,若他真是挟恩图报之人,当初又怎么会亲自为九姐姐寻药呢?”江念珠亦在一旁求情。   提起此事,皇帝倒稍稍抬目看向江念晚,开口耳边道:“你那时既病成那个样子,为何不来找朕?”   “当时惠娘娘正值生产,儿臣实在不敢再让父皇烦心。”   江念晚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怯,皇帝瞧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皇帝转向高蕴,声音冷了些道:“纵使惠妃生产,偌大太医院竟没有一个能调度之人,堂堂公主生病竟寻不见人来瞧,他们都是怎么当的差!”   “陛下息怒!这……按理说太医院夜夜都有总值院判,非诏令是不可离院的啊。”高蕴跪回道。   江念珠手心盈满了汗,那时正是母妃生产之时不假,而母妃从前就厌极了余嫔,故而那日知晓江念晚病重,硬是不准任何人去给她瞧,这才唤走了院判。   “父皇……父皇也知道母妃那日产下七弟是何等艰难情形,自是满太医院倾尽全力,故而才没照料到九姐姐。”   皇帝垂眸看向她,眸光似乎波动了瞬,然而终究没有说什么。   “是院判的失职,既连公主都照料不好,那便不必做下去了。”皇帝冷声道。   “是,奴才明白了。”高蕴连连点头。   江念珠见父皇没有深究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江岑宁抚着她的手悄然安慰了番,也跟着放心了些,好在这江念晚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她正想着,忽然瞧见对面人也正瞧着自己,平静的神色倒让她一怔。   她忽而想到今日江念晚性情大转出言不逊,这才惹恼了江念珠,方牵来了陛下。既而引出她这一番话,既为自己剖白,又惹得陛下好一顿怜惜。不管陛下如今是否疑心惠妃,终究对她有了亏欠。此番这一箭双雕的结果,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勉强。   一阵凉风扫过,如今的天气已快大热,江岑宁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寒战。   她忽然觉得,江念晚似乎什么都知道。 第7章 射柳   庆宴在午时准时开始,众人依次入座。   皇帝用过膳便去明湖看龙舟了,只令皇后和几位嫔妃陪着,席间气氛也因此松乏了不少。   感受到身侧不远处江念珠不善的目光,江念晚咽了口牛乳茶,回身朝向她笑道:“夏日炎热,妹妹喝口茶压压火气。”   江念珠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泼她脸上!   她怎么就觉得这几日的江念晚分外可恨呢?   “你除了不要脸以外,也是真够冷血无情,竟对萧知事说出那番话来,也不知前些时日和人家你侬我侬的是谁……”   江念晚没太听江念珠在念叨什么,目光却凝在一处。   陆执也来了。   他坐的位置靠前,沉香木案旁不时有人与他交流。   眼下坐在他身侧的应该是吏部的老尚书徐坤。   江念晚衣袖下的手虚握了一把。她记得,徐坤家的嫡长女徐绮生得一副好相貌,明眸皓齿肤光胜雪,且是个才动满京的女子。   她及笄那年,京中求娶者无数,都快把徐家的门槛踏破了。可她却尽然推拒,京中有传言称,她早有心上人,非他不嫁。   而据江念晚所知,她那个心上人,就是陆执。   前世在她等待成婚的日子,她也听说,父皇似乎有意为这二人指婚。   今日徐坤和陆执交谈了这样久,恐怕也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试探他吧。   “江念晚,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江念珠在一旁大喊道。   “妹妹,你昨日功课做完没有?”江念晚转头问道。   一时未防她问起功课,江念珠愣了愣,皱眉道:“你说什么?”   “问大道之基那道题,你会不会?”   江念珠盯着她看了一会,骂道:“你有病吧!”   谁重五节出来做功课啊!   况且她哪里知道,她所有功课都是江岑宁找人帮她写的。   “我也不会,走,我们去问问。”江念晚一把拉起她,走向陆执那侧。   “江念晚,我不问!你松开!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江念珠骂了一路,一直骂到陆执身前,瞧见陆执那张冰封脸,浑身气焰都灭了个干净。   两个人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   徐坤看见两位公主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   他方才正千方百计地探口风,皆被陆执轻轻松松挡回来了,正苦思冥想着怎么再开口,就瞧见两个气势汹汹的公主走过去。   瞧着比他怨气还大。   “徐尚书勿怪,我们就是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请教帝师,是不是打扰了徐尚书的要紧事啊?”江念晚小心翼翼地开口。   徐坤尴尬一笑,道:“哪里哪里,老臣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自不如公主求学问要紧。”   “那就好那就好。”江念晚微笑着将礼数做足,目送着徐坤坐回原位。   待到徐坤离开,陆执抬眸瞧了她二人一眼。   江念晚有些心虚,自不去迎他的目光,只一碰江念珠,催促道:“问啊,刚才不说要带我来问问题吗,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江念珠牙根都咬紧了,心想以后定在每日背诵的篇目后面加上五个字。   誓杀江念晚!   她不仅是个无耻之徒,还是个无赖!   见陆执瞧着她,江念珠磕磕巴巴道:“帝师,昨日的策论,不知大道至简何解……”   江念晚嗤笑一声。   陆执顿了片刻,而后缓声道:“昨日策论,留的是大道之基,指的是道法之源,意在修心而后修身,读史而后明理,寻道而后知道。”   江念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错了题目,脸色红了个透,觉得自己又被羞辱了三分,恨不得将江念晚千刀万剐。   “……谢帝师教诲。”   见徐坤仍关注着这边的情况,江念晚正思索着该如何继续拖延时间,却听那边侍从一声通传——   “请选手入场,一炷香之后射柳比试开始。”   射柳是重五节举办的趣味比试,是在场上插长柳枝,使人骑马射之,同时接住断柳,不让柳枝落地,射者骑射的距离最远者为胜。   开朝武将地位不如文官,有此活动举办,也是要让众人强健体魄。   “老爷,咱们家公子上场了。”徐府的侍从跟徐坤汇报道。   徐坤是个爱子如命的,听闻此事立即坐起来,也顾不得去探口风,只朝着射柳场走去。   江念晚这颗心终于落了地,和陆执告辞后,拉着江念珠离开了。   没走出多久,江念珠就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你是不是在长云殿把脑子关出毛病了,连我都敢戏弄?”   “好妹妹,回头给你买糖吃。”江念晚大事已成,不介意多哄她两句。   “滚啊!”   江念晚笑着受了她这句骂。   其实她这个妹妹本性是不坏的,她心里是清楚的。   香兰瞧着自家公主挨了骂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话都小心了几分:“公主,咱们回座位去吗?”   江念晚瞧那边热闹,道:“去瞧瞧射柳吧。”   *   “走啊大帝师,那边狩猎要开场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下了马,朝陆执这边走来。   他行路姿势颇为随性,眉眼里也藏着恣肆和意气,是刚随父将平定南岭战事归来的沈小将军沈野。   他身上自带一股子沙场之上的杀伐气,到陆执面前倒消了个干净。   见陆执瞧了眼射柳场,他嗤了一声道:“射柳有什么意思,都是些拿不动弓的人在比划。”   陆执不理他,他也不恼,抬头时正瞧见一个女子的背影。   他蹲下身来,用肩膀撞了撞陆执,问道:“方才那是谁啊?”   陆执闻此,终于有了些反应,转过来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   被他凉飕飕的眼神一瞥,沈野连连摆手,道:“别别别,别误会,谁敢惦记你们家小九啊。我说的是另一个、另一个。”   陆执冷笑了下,反道:“另一个?另一个瞧上萧子寒了,看不上你。”   沈野笑意敛了敛,讽道:“他可真是个人物,又招惹你们家小九又不忘了霍霍旁人,真不嫌忙啊。”   陆执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你瞧上十公主了?”   “哪敢,就是觉得……”沈野目光定在江念珠繁琐华贵的雍容礼服上,声音顿了片刻道,“她穿得真多。”   她那庄严刻意的衣服与这草场格格不入,甚至显出几分俗气。   这个十公主,就差把蠢字写脸上去了。   沈野轻笑一声,将视线移开,弯身端走陆执面前的茶,道:“快走吧,那边没你陆大帝师连场都不敢开,你就别在这惦记九公主了,又丢不了——”   陆执终于起身,却上了他的马。   沈野傻眼了,道:“哪有你这样的啊,我骑什么?”   “素闻小将军体质好,在沙场上跑得过骏马,今日且让我瞧瞧你这本事。”陆执回眸睨他一眼,手中缰绳一松。   马匹急驰,如利刃出鞘。   沈野急了,拉过随从的马,翻身而上。   “有本事就别让我追上你!”   二人的马扬起一路尘土,齐齐向狩猎的草场奔去。   *   射柳场这边也是气氛紧张。   文臣参加射柳,武将参加狩猎,这是重五节约定俗成的规矩。   像是沈小将军之流若是来参加射柳,那便连看都不必看,半分趣味和悬念也无了。   不过即便武将不掺合,朝中也有不少文臣能挽弓拉箭,甚至有时皇子们也会亲自下场,每年的彩头争夺仍十分激烈。   江念晚瞧着今年人不少,也颇有兴致,只是刚抬头瞧见场中悬挂的彩头时,却忽然愣住了。   这是件孔雀金沙漆器。   孔雀的翎羽中心是贝母做的,外侧的纤毛一寸寸都是雕刻过的,又被碎金粉嵌入其中,在阳光之下极尽闪烁耀眼。漆器也被打磨的异常平整,一槲光洒落下来,如同在水面荡起光纹,惊艳绝伦。   是赤赫族特有的工艺。   陆执的生母就是赤赫族人。   几十年前,赤赫族族内动乱,他生母便举家逃往南郑,然而到达南郑,也只活了他母亲一个女子。   那时陆太傅瞧这女子可怜,便收做了外室,然后才有了陆执。   陆执小时候一直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到十二岁母亲病死,才被接回了陆府。   她知晓陆执是爱漆器的,他镜玄司少有的装饰品皆是漆器。   而眼前这一件又这般精美……   江念晚立刻回过头去寻他,却发觉他不在座位上。   她在场边搜寻了一周,最后把视线定在五皇子身上。   他年年都参加射柳比赛,往常也赢过彩头。   “五皇兄!”江念晚匆匆跑过去。   听她说明了来意后,五皇子江定肃却有些犯难:“今日慎王世子也来参加射柳,他很厉害,我不太想上了。”   “五皇兄一个月的言策誊抄都交给我!”   这是个莫大的诱惑,江定肃犹豫了半瞬,还是点了头应下来。   射柳比试开始,每人三次机会。   第一轮比完,三十二进十六。   果不其然如江定肃所言,这位慎王世子江效是很厉害。第一次尝试便喊了十七丈,也成功了。   而江定肃这几年射柳最远也不过有十五丈而已。这次也喊了十七丈,虽然勉强成功,但手却因接柳而擦伤了。   接柳用右手,若是再伤,就要影响日常生活了。   他母妃斓嫔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派了人来责令他不准再上。   江定肃向江念晚歉意一笑,下了场去。   江岑宁在场下瞧着,知晓今日定是自家哥哥拿下彩头,便对江效笑盈盈道:“哥哥加油,不过可千万注意安全,别伤了自己。”   “无妨。”江效微抬下颌,眸中闪过一丝不屑。   众所周知,射柳比试只有射到的柳尖越短,那柳段下落得才越慢,方有足够的时间驰马去接。   而能因接柳伤到自己的,要么射功不行,要么马术太差。   总而言之,都是自不量力。   江念晚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凝着那漆器彩头的方向,默了一瞬。   “这一轮,五皇子弃——”   侍从权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截了话。   江念晚在众人的视线里站出去。   “他不弃权,我替他上。” 第8章 值得   全场静默了一刻。   射柳从没有女人参加。   能来到重五节庆典的女子,不是公主就是郡主,皆是千尊万贵娇养着长大,谁会参加射柳啊?   江效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乐出声来:“九公主,你会骑马吗?”   江岑宁似乎也没想到江念晚能提出参加射柳,愣了片刻也轻笑了下,道:“九公主说笑了,射柳不是什么女儿把戏,公主再伤了自己可如何是好啊。”   场边站了不少人,不仅他们二位,众人也纷纷开口议论劝说起来。   “是啊,公主您千金之躯,何必凑这热闹呢。”   “还真没听说过女子参加射柳的……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不是我说,九公主这小身板,连三力弓都拉不开吧……”   江念晚不语,一步步走向场中。   “九妹妹……”江定肃抱着刚包扎好的右臂走过来,跑过来很是不解道,“你也瞧见连我都受了伤,你又何必勉强?那可是江效,这个场上没人射柳能赢过他!”   他儿时是曾听说过江念晚母妃余嫔出身将门世家,骑射乃是宫中一流。可江念晚到底学到了几分先不说,她再怎么说也是宫中养大的娇公主,哪里能和男儿相较?   江念晚只垂着眸,轻声道:“总要试试的。”   “你能不能别上去丢人?”江念珠听见这边的动静,双手抱在胸前走过来,很是嫌弃道,“为着你这一试,所有皇子公主都得跟着你丢脸!”   却见江念晚忽然抬眸转过来,眼中含着淡笑:“那妹妹敢和我打赌吗,我若是赢了怎么办?”   江念珠没想到她独独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一时间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神色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嘲讽道:“江念晚你做什么梦呢?你今天脑子是不是真不好使了?”   “我若赢了,十妹妹就帮我誊抄一个月的言策吧。”江念晚慢悠悠道。   江念珠笑出声,盛气凌人道:“你若赢了,我给你抄半年的。”   “一言为定。”   江念晚侧过来半张脸,朝她眨了下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江念珠轻咳一声,抬起下颌对那边的江效道:“你该不会输给一个女子吧?”   江效目光在江念晚身上打转了瞬,轻轻晃着手中的长弓,似笑非笑道:“都让十公主下了这样的赌注,在下就不敢相让了。九公主若实在想赢,下次来我王府上,我一定双手把弓递上,绝对让公主赢个痛快。”   众人哄笑起来。   江念晚只当听不见。   瞧见她朝着场右的一匹黑马走去,江效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她运气倒好,瞧中了场上最出色的一匹马。这马的好他们这些常接触马匹的人都能瞧出来,不过之所以没人选它,那是因为这马看似温顺实则烈性。若控制不好,恐怕非但谈不上夺魁,必是人仰马翻的下场。   不过想来江念晚是不知道的。   今日虽是江念晚自己要求上来替试,可若真的受了伤出了大事,父王和陛下肯定也会责怪他没有阻拦。   犹豫了片刻,江效还是开口道:“九公主,那匹马性子太烈,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她已经拢过缰绳,在马惊起前死死勒住,拂了裙摆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净。   那马扬蹄长嘶了一声,果不其然开始向前狂冲。   “江念晚,你做什么孽!”江念珠一声尖叫。   围观众人亦吓得四散,江念晚却神色镇定地翻绳在腕,俯身维系住平衡,手臂向下一坠,须臾间控制住了这匹烈性马。   心跳这才慢慢回落,江念晚悄然松下一口气。   她已经快两年没碰马了,心中也没底得很。   不过好在母妃从小教的那些东西,她还没忘干净。   江效怔了半晌,将方才要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江念晚双腿夹着马腹,左手于飞驰中拎了弓架上的五力弓,右手从箭筒中抽出长箭,并不作停留,径直向场中奔去。   侍从见她趋近,急急问道:“九公主要报多少?”   “十八。”   江念晚的声音由风中传过来。   满场哗然。   侍从不敢耽搁,忙在十八丈处画上标记。   江念晚选的这匹马确实是场中最快的无疑,这标记刚刻下,黑马已如风一般驰到场中。   江念晚叫准了时机,在刻线前拉满了长弓,射出了羽箭。   金乌西坠,归鸟盘桓。   箭矢势如破竹,射落柳尖寸段。   江念晚狠声喝马,顺着疾风收弓,拼尽全力去够那柳枝。   长箭带出的风让柳段在空中飘摇了片刻,就在快要触地之时,终于被江念晚伸手死死握住。   她手指在沙地上擦出长长血痕,然而也的的确确将那柳段握在了手中。   侍从看傻了眼,一直到江念晚举起那柳段,才高声喊:“九公主,十八丈!十八丈!”   江念珠脸色剧变,仍不可置信:“真的假的,她不是作弊了吧?”   侍从则一脸喜色,道:“哎哟祖宗殿下,这场上的事儿,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哪有什么作弊不作弊的!这九公主的射柳,当真是把世子赢了去!”   江效晃着弓的手顿住,终于正眼瞧了瞧江念晚。   江岑宁有些着急,却也不敢太表露,只低声问:“哥,她不会真赢了你吧?”   江效若有所思,道:“她一个女子能有十八丈的成绩,着实厉害。”   他也从竹筒里抽出羽箭,微微侧头看向江岑宁,神色淡淡。   “不过,想赢我,还差得远。”   下一瞬,江效身下的马就骤然冲了出去,随着他在风中喊的一声“十八”,看起来骁勇非常。   箭搭在弦上,没有多少犹豫就射了出去。   江效手抵缰绳,上身倾下,在几十丈外捞住了那根断柳。   看上去仍留有余地,十分轻松。   江念晚方才为了这十八已经伤了手,谁的技艺更高一筹,一目了然。   “九公主,你输了。”江效居高临下道。   江念晚正包扎着手,她仿若听不见江效的话,只沉默瞧着场中的方向。   第二轮是十六进四,剩下的几人也多是十三四丈的成绩,几乎没有胜算。   江效确实很厉害,但他在十八丈时手的位置也已经距地不过三寸,所以他的极限……   “九公主没事吧,”江岑宁微微笑着望过来,温声劝道,“不知公主何故如此执着,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公主好胜心强是好事,但也不必这样折磨自己啊。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好生保重才是。”   江念晚微侧头,额前碎发被清风带起,夕阳将青丝染出黄晕。光下她眼眸清透,薄唇轻抿,明明眼角眉梢都是娇态,目光却坚定得很。   江效见她一直望着那漆器的方向,轻笑道:“公主若实在喜欢那彩头,我让……”   这话刚说了一半,就见江岑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早已许诺为自家妹妹赢下彩头。   他话锋忙一转,笑道:“我让,是不可能让的。九公主还是认清现实早些放弃吧,今后公主若还对射柳有兴趣,我教公主就是。”   江念晚只望向场中,道:“你先来吧。”   江效愣了下,知晓她是不肯放弃,神色忍不住带上奚落意。   他笑着提起弓,对着众人的目光喊道:“十九。”   还是一样的潇洒姿态,他箭离弦之后,势如破竹。   这一次他腰身也探得极低,指骨将将擦过沙地,握住了断柳。   众人几乎看傻了眼,四下喝彩声不绝。   十九丈已经是一个十分傲人的成绩,记得前几年沈小将军那样厉害的人第一次玩射柳,也不过二十而已。   其他人都陆续完成了射柳,都没有越过十九的丈数。   “重五佳节,你要是摔死,晦气。”江念珠见她贼心不死,冷笑了一声。   江念晚轻抚马头,低头笑道:“妹妹别忘了替我抄言策就是。”   江念珠极不可置信:“你不会真以为你能赢吧?”   “不知道。”   江念晚手指上的薄茧缓慢地摸着长弓,下一瞬就已扬鞭,驾马向场中而去。   “九公主报多少?”   江念晚没有回答。   她拿不动更大的弓,给不到那柳条更多的力量,也无法让它滞空更久。   十八已经是极限,她自己清楚得很。   但是,她真的很想把他喜欢的东西送给他的。   她这个人,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好像就是不断给他找麻烦的存在。   总是陆执在教导她、帮助她甚至舍命救她。   可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能还上他的这些好。   “二十。”   她声音被风吹得四散,细却坚定。   手中的箭带着破风之势出弦。   围观众人或吃惊或嘲讽,最清晰的是江效的一声嗤笑。   江念晚握紧了手中的长鞭。   二十丈的刻线真的很远,是她用尽全力策马也够不到的距离。   即便是最极限的伸手,也还差半丈。   等等……   半丈?   常人射柳,为了在马上维持平衡,只能弯腰去探。   可若是不要平衡,加上身体的距离,岂不是恰好能补足这半丈?   这一瞬风和云似乎都停了下来,只有断柳飘摇的样子映在她瞳孔里。   她无意识地松了缰绳。   风声呼啸而过。   “九妹妹你不要命了!为了一个彩头值得吗?!”好像是江定肃的声音。   值得?   前世王朝被反,陆执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明明可以保全自己,却要冲进火海来救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   她其实也很想问问他,值不值得。   江念晚跃下马,身体朝前倾去,终于抓住了那根断柳。   就像上一世,他在那状如地狱的火海中抓住她的手,一样。 第9章 委屈   纯血马的力量极大,她脱离了马背由着惯性飞出去,跌落在地。   全场寂静。   场边的小侍从急得破了声:“九公主——”   扬尘四散。   有一雪白的藕臂慢慢从扬尘中升起,手上紧紧握着的,是一截断柳。   侍从怔愣住。   虽说九公主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但是射柳也并没有规定人一定要在马背上握住柳枝,所以……   侍从激动大喊:“九公主,二十丈,胜!”   一群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拥簇上去扶她。   “九妹妹,你怎么这么倔?瞧瞧,到底还是伤着了!”江定肃皱眉道。   江念晚小腿剐蹭出长长一道血痕,胳膊上也擦破了皮,香兰声音都变了,连声唤着太医。   她自己却只握着那柳条,目光迎向那旁目瞪口呆的江念珠,微白的唇勾出了极轻的笑,道:“妹妹可别忘了给我抄言策啊。”   江岑宁也怔怔的,拉上江效的衣袖,急道:“哥哥不是说不会输吗?”   江效若有所思,最后唇边绽出笑意:“这个九公主也没有传闻中那样窝囊,倒是真豁得出去。一件漆器而已,妹妹你若是想要,哥哥再去外面给你寻就是,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江岑宁还要再说什么,江效却已经走到那彩头旁,伸手捧了那孔雀金沙漆器过去。   “九公主,我输了,这彩头归你了,”他将漆器递给江念晚,目光扫过她受伤的部位,道,“你没事吧?”   江念晚接过那漆器,眉眼骤然柔和起来,难得朝他笑了下:“我没事。”   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江念晚立刻起身,想要朝外走去。   “九公主,你还有伤在身,这是要去哪啊?”江效问。   江念晚见那位置仍空着,回过头对江效道:“方才我还有问题没请教完帝师……世子可知道帝师去哪了吗?”   江效想了片刻道:“方才瞧见沈小将军找帝师,往西场那边走了。”   “多谢。”江念晚应了声就捧着漆器欢欢喜喜地走了。   江效瞧着她这模样,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受伤的疼痛,一时有些发愣。   身后那些侍从也完全拦不住她,只听她撂下句不要紧就朝西场跑了过去。   江岑宁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葱段样的指节无意识地扣在指节上,留下不浅的白印。   *   “大帝师,你瞧我这狩猎技术是不是进步了?”   高树林立的西场内,小将军弯弓如月,箭星遥遥对准几十丈草丛外的羚羊。   他手微松,那羚羊应声倒地。   陆执不语,由着他招摇显摆。   “哎,”沈野转过身时发觉陆执身侧那草丛动了动,笑言,“又是哪只小兔子不知死活?大帝师,承让了。”   这箭刚要离弦,陆执却听见一声欢喜的呼喊。   “帝师!”   瞧见是江念晚露头,沈野吓了一跳,忙将弓箭向上一挑。   可箭已发,江念晚又站起身来,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了。   陆执骤然翻身下马,一手极快地揽过小姑娘的肩。   他手大力压得她低头,偏生她身下是一处尖石,陆执只得拥得她避开。   江念晚被他护住头,再度抬起眼时,已经倒在他身上。   他手臂环在她身上,鼻间气息距她只有须臾。   周围被他身上的松木香意包绕住,眼眸中瞧见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江念晚脸一瞬间烧起来,身子僵得连动都不会了。   沈野吓出一身冷汗,跑过来瞧见这幅情形,虽说松了口气但却也不太敢看。   最后只得把眼睛捂上道:“九公主啊,祖宗喂!你闲着没事跑狩猎场干嘛啊?我们沈家差点因为我这一箭诛九族了!”   “我……”江念晚不敢抬头看陆执,嘴唇嗫嚅了会,握紧了怀里的漆器。   陆执起了身,将她带起来,站在她面前不说话。   沈野懂事得很,瞧见这神色,连忙驾着马朝北侧走去:“我去北边看看,你们先聊。”   沈野走远以后,江念晚把怀里藏着的漆器拿出来,瞧见没受损后放心了些。   她慢吞吞地将手移出去,把这漆器推到他面前,语无伦次道:“我记得你喜欢,所以我……也不是,就是我正好拿下了这彩头,所以想着顺便送给你……对了,我、我刚才射柳拿了第一名呢,是不是很厉害?”   她眸光闪亮,语气小心暗藏着些讨好。   眼前人不说话。   江念晚大着胆子抬起眸子来,没瞧见期待之中的神情,倒看见他薄唇抿着,容颜恣肆的脸上如今一丝表情也无,目光也沉澜澜的,尽是冷意。   陆执这个人,虽然神色看起来时刻都疏离淡漠,却很少外露这样的冷色。   被这样黑沉沉的深眸攫着,江念晚觉得自己方才跑过来那一腔热血都凉了个透。   她微怔,手指攥紧了些,问道:“你不喜欢吗?”   “江念晚,你到底知不知道狩猎场有多危险?”他不答她的话,目光直视她问道,语气冷得厉害。   听见他唤自己大名,江念晚有点紧张,只将头一别,嘴硬道:“不知道。”   “实在是那些侍从纵容公主惯了,竟由着你胡来。公主今后若还如此任性,我也只能禀报陛下宫人失职,全该送到掖廷司处置。”   “你敢!”   江念晚被他这话激起些怒气,待瞧见他那一张冷冽的脸,气焰被迫灭了些。   只倔强地别过头不看他,下颌倒是扬着,满脸都写着不满。   她为了他跌也跌了,摔也摔了,如今来找他却是一点好话都没听到。   当真给自己平添烦恼。   “怎么伤的?”陆执垂眸凝着她小腿的血痕,语气很沉。   “关你什么事。”江念晚声音很低。   “我记得我曾同公主说过,射柳十分危险,”陆执看她,目光是无波的沉冷,“公主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应该还如此任性。”   “我是为了谁啊!”实在是委屈得厉害,江念晚声音里些微的哽咽藏不住了。   “我不需要。”陆执道。   他声音平淡疏离,江念晚眼睛彻底红了,抬头看他,硬是扯出一个笑。   “帝师不喜欢是吧,那就不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也是,人家堂堂大帝师,普天之下想要什么样的漆器没有,哪里稀罕她手里这一件。   江念晚转身就走,方才一点疼意都没有的小腿,如今却漫出火辣辣的疼痛。   她咬着牙挺直脊背,不想让他看出端倪。   可刚走出没几步,却听见后面人开口。   “站住。”   江念晚自诩很有骨气地抹了把眼睛,没听他的:“就不打扰帝师狩猎了。”   却见陆执牵着缰绳走过来。   “上马。”他语气不容置喙。   “不了,帝师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就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冒犯了。”   下一瞬,江念晚就觉得身子一空。   他怕碰到她小腿,只箍住她的腰肢将人举了起来,直接放到马背上。   陆执的身量和力气都是她抗衡不了的,可被人这样直接挪上去,江念晚还是有些羞恼:“你做什么?”   “狩猎场西边有营帐,公主的伤口需要处理。”   陆执再不多言,也翻身上马,坐在江念晚的身后。   他手一扬缰绳,喝了一声。   江念晚整个身子都被他拢在怀里,虽能感受到他在尽力给她让出位置,可马背上空间实在狭小。   只轻颠,她后脑就不时碰到他的胸膛。   也不知紧张还是气恼,江念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咚咚,似乎比马蹄还快。   她手指捻着衣裙,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直到西边的营帐。   狩猎的人现下大多聚在东边,这边人迹稀少些,只有零星几个侍从。   江念晚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进营帐里坐下。   这会儿回过神才发觉,她身上裙边都是泥污,脏兮兮的很是难看。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的什么疯,非这么急着来找他,受了一顿冷言冷语不说,还丢了好大的人……   陆执寻了些药,掀帘走过来,视线凝在她小腿的伤上。   见他过来,江念晚将腿收了收,抿了抿唇道:“多谢帝师,我……我自己来。”   陆执没说什么,把药搁在了桌案上。   江念晚拿起瓶子,小心地把药倒在腿上,只这一下就疼得长吸了一口气,手也一抖,险些没把剩下的药给撒了。   陆执沉默着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拿了干净的帕子浸了水,蹲下身来,细细地帮她清理腿上伤口周的泥污。   细细密密的疼痛传递过来,江念晚攥紧了手,鼻尖缀上细汗。   起初还能强忍着,待到他上药的时候,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委屈气恼的情绪混上痛楚,她低着头移开视线,不想看他。   眼泪却很不争气地大滴落下来,洇湿了裙摆。   陆执手一顿,抬眸:“疼了?”   江念晚的声音哑哑:“没有。”   “那就是恼我。”陆执继续低头上药。   “没有,哪敢。”江念晚死鸭子嘴硬。   陆执将药覆在纱布上,轻轻压在她腿上。   “是我方才态度不好,”他声音微顿,缓道,“我是担心公主。”   江念晚攥着衣裙的手用力了些,听他亲口说出来担心,心口没出息地一阵胡乱起伏。   “你是不是讨厌我。”江念晚咬着唇瓣,很慢地开口问道。   陆执终于将她的腿包扎好,直起身来,看向她。   他眉眼生得得天独厚,看向人的时候每每目光深邃,迎着这样的视线,江念晚觉得做什么都是心虚。   也只抬眼去看他,一动不动。   小姑娘的一双杏眸刚刚哭过,如今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眸光里倔强又执着。   陆执轻轻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的东西。”江念晚神色凶狠了一点。   “没有说不要。”   “你一直喜欢漆器,我送你的你就说你不需要。”江念晚语气生硬,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委屈。   内室寂静。   外间太阳已经将近落山,天色也黑下来,夕阳余晖落在他鼻梁上,映出半面明朗。   陆执好像沉默了很久,只垂眸看她刚包扎好的小腿。   “你别和我说什么值不值得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我听不懂。”江念晚移开视线道。   陆执看向她红红的一双眼睛,半晌缓声道:“是我说错了。公主能送我漆器,我很高兴。”   江念晚明显眼眸中闪过雀跃,但还是佯装严肃道:“可我现在还不想送你了呢。”   陆执利落的五官似乎柔和了些,顺着她的话应:“这样啊。”   江念晚轻咳一声:“不过,本公主现在心情好,而且为了答谢你刚才救了我,也不是不能再考虑一下。”   陆执很给面子,温声:“那陆某就多谢九公主赏了。”   江念晚这才满意点头,唇边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接着又很小心地瞧了他一眼,腆着脸道:“那个,其实……我胳膊也受伤了。”   陆执会意,又拿起药瓶,为她仔细清创包扎。   虽然依然疼得龇牙咧嘴,但江念晚这回却觉得忍受得了,十分坚强地没有掉眼泪。   “天色不早了,该往回走了。”陆执道。   江念晚点点头,站起身来。   只是刚站起时一个不防,牵动了小腿的伤口,江念晚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跌倒。   好在有人扶住了她。   额头磕在他锁骨上,江念晚脸红了个透,正打算推开他时,却有人一把掀帘进来。   “大帝师,陛下那边知道了射柳的事,又寻不见九公主,正问责世子呢。”沈野边走便说。   一抬头,却瞧见了这幅场景。   “草。”   沈野反应很快,抬手就捂眼睛,转身出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你俩继续。” 第10章 求情   江念晚脸上的红一路漫到耳际。   她立刻从陆执身边退开,当下也顾不得疼了,一瘸一拐地从帐里跑出去了。   “哎,九公主,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啊——”沈野还不忘在后面高声喊道。   “闭嘴吧你!”   外间早有人候着,她身侧的侍从半晌瞧不见人,魂都快吓破了去,这会儿见着她安然无事个个如同见了亲娘。   好在有人想着她受了伤,抬了轻便的软轿来,回程也不必骑马了。   江念晚没再同陆执沈野打招呼,坐上软轿逃也似的走了。   *   东场的空地前此刻肃穆非常。   慎王世子江效跪在中央,后边也跟着跪了一片的人。   “九公主不懂事,你们也没人懂吗?射柳此项多有凶险,她一个女儿家要同你江效较量,你就由着她去?”皇帝神色不豫。   原本今日是典庆佳节,却有公主受了伤,现下又不知人在何处,满场的人都神色惴惴。   只是他们从前也未曾见过皇帝对九公主如此上心,今日倒像真动了怒气。   “都是臣的错,”江效将头一低,只道,“那时……也没想到九公主会那么拼命,若是早知如此,臣定不敢和公主比试了。”   他从前看轻九公主,今日也未曾多想,可现下醒悟过来,却觉得甚为后悔。   江念晚明显奔着那彩头而去,自己不相让不说,还逼得她跌落下马。她毕竟是公主,纵使不受宠背后也站着陛下。   他今日把人逼成这样,是在打陛下的脸啊!   江岑宁见江效神色肃然,在旁边直着急。偏偏江念晚是个公主,这里说到底没什么她说话的地方。   她只得悄然看向一旁的江念珠,想让她帮着求情一二。   可江念珠今日才因母妃一时得了父皇的晦气,哪里愿意管这些,只移开眼当做没看见。   皇帝淡道:“一个漆器罢了,可是你慎王府没有这样的东西吗?”   江效冷汗涔涔。   前几日父王手下一个参将因涉嫌贪贿下了大狱,父王几次求情的折子都被皇帝驳了回来。   虽说父王嫌疑已经洗清,但这样的事一发生,也总有管教不严之嫌。   如今问的这话,恐有言外之意。   “还请陛下息怒,都是臣不好!待到九公主回来,臣定会向她道歉……”   “世子向我道什么歉,若是因为没有相让于我就是错,旁人还以为是我输不起呢。”有一轻软女声传过来。   江效一愣,转过身,瞧见江念晚被人搀扶着走过来。   没等皇帝发作,她先神色吃痛地跪了,诚恳道:“父皇息怒,儿臣刚才心里记挂着昨日策论的问题,所以撇下侍从去了西场。这事也不怪世子哥哥,是儿臣两年不曾碰马,心里痒得厉害,才执意要和他比射柳。”   “父皇也知儿臣心性倔强,定不会答应世子哥哥相让的。所以父皇要生气,就罚儿臣吧。”江念晚声音越来越低,神情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皇帝刚要说话,江念晚又弱声开口:“只是儿臣现在有伤在身,还请……还请父皇轻点罚。”   上面人一阵沉默,江念晚悄悄抬头,瞧见皇帝冷笑。   “话都被你说完了,朕还如何罚?”   江念晚也察觉自从自己开始向父皇示弱之后,他似乎对她也多了些怜惜,眼下胆子也大了几分。   “父皇能不能看在儿臣受了伤的份上,宽宥儿臣一次……”   皇帝目光扫过她包扎的小腿和手臂,神色缓了些。   “你当真是为着学问跑去西场?”   “绝无虚假,十妹妹能为儿臣作证!方才儿臣还和十妹妹一起问过一道呢,只是儿臣愚笨,还有甚多不解。”江念晚道。   江念珠被点了名后愣愣抬头,见父皇看过来,好半天才神色复杂地应了:“……是,儿臣方才随九姐姐一起问过。”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二人有此上进之心,朕心甚慰。月余之后的翎朝宴,且看你二人表现。”   开国以来朝上重文推儒,且国风开明。故而每年七月特设翎朝宴,使皇子公主及各位经过选拔的世家子女以设题而论,交流思想。   江念晚因母妃过世两年都无甚心思参加这宴,愣了下见父皇直直盯着自己,忙连连点头:“是。”   而江念珠本就策论倒数,每年都是凑数之人,如今只觉被拉上贼船,怨念颇深地剜了眼江念晚,也低声应下。   片刻后,陆执和沈野回了东场这边,又是一顿劝慰,皇帝终于不再计较于此,见天色不早也打算回宫。   “多谢九公主出言相救,”江效待众人散去,微低头走过来,“方才对公主多有针对,是我的不是。”   “今日是我连累了世子,何况世子今日射柳不过十九丈,也确实是让了我。”   江效更不好意思,他那哪里是相让,是打心眼里就没瞧起她。   “素闻世子擅蹴鞠投壶,今后若还有交手的机会,这些可真的要让世子教一教了。”   江效认真行了一揖:“公主若是真想学,我自当倾囊相授。”   “那我记住了。”江念晚笑了下。   她眉眼生得温软,偏又不似寻常女儿那样盈盈小意。只是一双眸子分外明亮清冽,眸如琥珀,色似春水煎茶。   笑起来没有桃夭柳媚的娇,却有熏风解愠的净。   江效顿了好半晌,匆匆移开视线,低头应了。   他正要告辞,余光却瞧见个人,微皱眉冲那边道:“你鬼鬼祟祟地盯着这边好久了,是要做什么?”   江念晚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萧润。   作者有话说:   最近先随榜更啦,祝小可爱们昨天儿童节快乐(捂脸) 第11章 质问   “萧知事。”江念晚略一点头。   萧润行了一揖。   “臣冒犯。臣见九公主受伤,实在忧心得厉害,故而斗胆前来,还望九公主见谅。”   江效从前就对九公主和萧润的故事有所耳闻,如今瞧见他本人,心中只叹小姑娘到底还是沉迷皮囊多些。   正准备告辞为他二人让路,却听江念晚轻咳了下。   “世子哥哥不必避让的,我也不好与外男独处的。”   她声音不大,江效却听清了。   瞧着她这隐晦神色,他有些讶然。   外人皆道九公主与萧知事两情相悦,如今看来,倒像是萧润一人痴缠。   不过想来也是,九公主这样飒爽执着的女子,何至于也只视皮囊识人。   见江念晚明显向他身后退了半步,他微挺身子,正色道:“萧知事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若是让旁人看见了,终归对九公主名声有碍。”   他往日虽同江念晚不甚相熟,可到底也有着一层血缘在,如今维护起来也颇有底气。   本以为对面男子或恼或窘,却不想他神色平静地点了下头。   “臣自知身份低微,不配随侍公主左右,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是想将此药献给公主。”他手中现出一青色瓷瓶。   “笑话,太医院中什么没有,用得你这药?”江效轻笑道。   萧润手指摩挲瓶颈,缓道:“此药乃我族中秘方,对伤口愈合极有好处,不会留痕。还望九公主不计较我之前的冒犯,能够收下此药。”   听上去确是奇药,江效瞧了一眼江念晚。   江念晚忽而想起了什么,神色缓了些:“知事言重了。过往都不算数,我未曾放在心上,就谢过知事的药,我收下了。”   前世她嫁与萧润被他一把火烧死在房中,倒也不是什么都未发觉。   因她从前与陆执相熟,故而知晓不少赤赫族的事情。而萧润此人房中布设,又像极了赤赫族人的习惯。   他那时费尽周折地娶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又亲手杀了她。她如今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确是赤赫族人,记恨她外祖父窃城防图致使赤赫族灭亡之仇,才要除而后快。   她隐约记得陆执说过,赤赫族中确有一种秘草对伤痕有疗愈奇效。   萧润见她没有拒绝,明显眼中带上喜色,将瓷瓶双手递上。   “谢九公主不嫌弃。”   萧润走后,江效犹豫了下道:“臣说句僭越的话,九公主收了萧知事这药,恐怕还当公主愿予他机会呢,今后恐还要有烦忧。”   江念晚抬眼:“你瞧着他还像对我有意吗?”   江效愣了下,道:“自然,男人最懂男人。”   江念晚点头。   也不全然是坏事,萧润若真是赤赫族人,能认定是她祖父于赤赫族有仇,那不恰能说明外祖父并未叛南郑吗?说不定日后也能在他身上寻些能为外祖洗刷冤屈的线索。   她那个死于赤赫族城都的将军舅舅,还有不惜性命也要带回城防图的外祖……这样的余家,怎么可能是叛徒?   可父皇不信。   陆执似乎也不信,所以那年才不肯见她的吧。   见江念晚神色无端变了些,江效有些不解:“怎么了九公主?”   “无妨,你说男人最懂男人,”江念晚念着他上一句话,喃喃问,“那你觉得,帝师这样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子啊?”   “帝师?”江效愣了半天,一时却答不上来。   帝师陆执备受陛下器重,满朝野所有高官都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却没人摸得清他的喜好。   但刚刚才夸下海口,此刻江效还是肯定道:“必得是才貌双全家世清白的高门贵女吧。”   江念晚抬头,看向愈暗的天色,很慢地应了声。   “是啊。”   *   傍晚。   镜玄司外星霜挂月,夜色清凉如水。   “帝师,属下瞧见九公主在外面徘徊好久了。”曹选对着伏案的男子通传。   陆执手中笔一顿,道:“迎进来。”   “是。”   小姑娘被曹选引着,步伐小心地走了进来。   “没打扰帝师吧?”江念晚轻声问。   “九公主还有伤在身,怎来了镜玄司?”陆执问。   一抬眸,瞧见了她手中端着的糕点盒子。   “因为前几日帝师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所以……所以就来了。近日是寒瓜时节,我学了御膳房的做凉糕的法子,制了这寒瓜凉糕,解暑之效应当不错。”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到陆执身前说话就不利索得很。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怕被他拒绝。   曹选闻见寒瓜清甜气息,悄然抬眸瞧了眼,于心中叹了口气。   满宫皆知九公主是个倔强骄傲的性子,因疑余家之事与皇帝有关就闭宫不出近两年。也曾因帝师那日爽约,不问缘由就自断了这段缘分。   却不想这几日怎么又如同转了性子,颇有一股不肯善罢甘休的气势。   想来也是真的对帝师有了情意。   见陆执向这边看了眼,曹选会意,行礼出去了。   内室之中重复安静,烛灯火光中的焰花跃动。   “九公主不必如此费心。”陆执瞧见她指尖上淡淡红痕,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本就是皇城里千尊万贵的公主,非要学旁的女儿家洗手作羹汤。   不伤了自己才怪。   像是早有预料,她听见他这冷冷淡淡的话也没像往日一样恼,只拿出一个瓷瓶给他,道:“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相求帝师,我知晓帝师曾修习过医术,不知帝师可否为我鉴鉴,这药可安全吗?”   陆执接过,拨开瓶塞倒了些出来。   片刻,他眉心微凝。   “不知九公主从何得来?”   “萧知事送给我的。”   江念晚有些紧张,前世王朝曾因萧润造反而灭亡。   这一世,如果让陆执知道了萧润的野心,结局一定会不一样吧?   他手微顿,随后将药瓶还给了她。   “确实是能平复伤痕的药,公主放心。”   见他没有太大反应,她有些着急,鼓起勇气又道:“我从前听你说,赤赫族也有能使伤痕复原的药,其实我已经找人查问过,这药里有极隐秘的一味苦荇草,这是赤赫族特有的方子,是与不是?”   “其实我生得没多漂亮,性格也不好,我这样一个没钱也没权势的公主,帝师是不是也不解萧润为何会苦苦追求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萧润是赤赫族的人,他求尚公主,只是为了复仇呢?那是不是就能证明我外祖没有谋逆之心……”   “谁跟公主说的这些话?”陆执神色冷了些。   “我不傻,外间那些风言风语,我听得到。何况父皇从前虽不是最宠爱母妃,可却也常挂念着。但两年前却直至母妃病逝都未来看过,难道不是因为疑心余家有谋逆的心思吗?”江念晚声音发紧,努力压着哽咽。   “这些事已经过去,何况萧知事若真与赤赫族有关联,也是前朝的事,和公主无关。”   “过去了吗?”江念晚轻笑一声,而后看向他,“帝师一直和我关系要好,两年前却无端冷淡,难道不是因为我忽然有了个谋逆的外祖吗?”   她目光太直白,陆执垂眸:“是九公主想多了。”   “帝师一直秉身周正,朝中多少重臣想要结交与你,你却向来都不肯结党。父皇对你那么信任,你当然不会冒险沾惹上……”她情绪有些失控。   “我不在意那些。”陆执薄唇微动,看着她道。   却比在意更残忍。江念晚想着,如果他在意,那么她向他证明外祖的清白,他们自然能同从前一样。   “那你在意什么?”江念晚一字一句地问。   陆执不语,眼眸漆黑一片,视线凝在她身上。   小姑娘压着骄傲,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想求一个答案。   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的袍袖下,他手指微滞,骨节泛白。   “算了,我不问了。”   江念晚忽然有种错觉,似乎他这一瞬间很脆弱,让她没办法再尖锐下去。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总而言之,帝师日前又救了我一命,我如今应当报恩的,今日这糕点就是本公主的诚意。”   话一出口,她已觉不对,果然见陆执抬眸看过来。   “西场只一救,‘又’是何意?”   江念晚有些慌乱,半晌稳住心神道:“就是,之前……梦见过帝师救了我。”   陆执眸如墨海,似有暗光一闪而过。   刹那间,头又无端剧烈疼痛起来。   倒是巧得很。   这几日,他也一直在做救她的梦。   可惜的是,在梦里的那片火海,他却没能把她救活。   以至于夜间几次转醒,都仿若犹在梦中。   心如刀绞。   作者有话说:   小九:祝大家端午安康,我去给帝师包粽子辣o(*////▽////*)q 第12章 陷害   “你怎么了?”见他垂下头去,江念晚有些担心。   “无妨。公主还有事吗?”陆执抬眼。   “你……你要不要尝尝我做的糕点。”江念晚小小声问。   陆执点头,打开了那糕点盒子。寒瓜的气息沁人心脾,闻上去确实很清甜。   “公主有心了。”   陆执用匙子舀了些,送入口中。   手中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江念晚很紧张:“不好吃吗?我、我做成功的只有这一份,我没有尝。”   陆执喉结微动,硬是咽了下去。   “好吃。”   “真的吗?那你快多吃些!”小姑娘很惊喜。   迎着她这样的目光,陆执手中的勺子僵持了阵,随后忽然道:“听说陛下令九公主参加翎朝宴,我这里有一本言策,内容是针对各类问题的辨析,应当对九公主有益。”   江念晚注意力终于从那凉糕上移开,欢喜道:“真的吗,帝师愿意将书借我?”   每年翎朝宴都他也会出策论题目,多少人想私下里求他的指导,都被他拒绝了。   陆执起身将书拿给她:“不是要紧的东西,送给公主了。”   “多谢帝师!”江念晚将册子搂紧怀里,绽开了个笑,“那我就先回去温习了,帝师早些休息。”   “送公主回去。”陆执吩咐下去。   江念晚一走,内室重归寂静。   他垂眸看着眼前甜得过分的凉糕,唇边弧度无意识地微扬。   曹选走进来那一刹那以为自己瞧错了,忍不住道:“这凉糕真有这么好吃?”   陆执不语,忽而低眸道:“萧子寒和何人有关联可查探清楚了?”   听到正事,曹选立刻道:“属下在皓星多番探查,发觉此人确实和很多朝臣有私下往来,不过也都不是什么有要职的人。九公主如今已经拒了他,想必他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了,我们可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陆执看着指尖,有药草特异的浅淡香气传进鼻息。他眸光微暗,带着些冷意。   “他是赤赫族皇室中人。”   *   “江念晚,你能不能不得寸进尺!”长云殿内有女子揉着手腕,痛骂身侧的人,“我都已经给你写了一上午了,你竟还敢让我抄!”   “当初可是妹妹自己说的要帮我抄半年的言策。”江念晚一脸无辜。   “滚开!本公主要回去了,我就不给你抄,你能杀了我不成?”   就在她要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人幽幽开口。   “前些时日,我曾去镜玄司请教帝师,借了这样一本策题出来。”江念晚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里的书册。   江念珠极不可置信:“帝师会把这书借给你?”   “和妹妹不一样,我一向比较招人疼的。”   “你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江念晚冷笑一声,把书册拍回桌案,抬眼:“你要不要?”   “……”   她知晓陆执这册子的宝贵作用,不日就是翎朝宴,以她肚子里的那些墨水应付,难免又要挨父皇的一顿训斥。   “你借我誊录一份,我替你将半年的言策抄完。”江念珠扬着下巴。   江念晚笑而不语。   江念珠咬牙:“我首饰盒子里那些东西,任你挑五样!”   虽说都是公主,富贵程度还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江念珠很有底气。   江念晚终于笑吟吟点头:“好说。”   江念珠恶狠狠地坐回桌案前,一坐就从午后到了黄昏。   终于将一切都完工了,江念珠瞧着自己誊出来的言策,自豪感满满。就在要踏出长云殿的时候,忽然有小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公主哟,可让奴才好找!”   “你慌张什么,本公主又不会丢了去。”江念珠皱眉斥道。   “出大事了公主,”那侍从却双膝一弯跪下去,惊慌道,“张老尚书获罪下狱了,惠妃娘娘听闻此消息当场晕了过去,眼下还未醒呢!”   江念珠脸色一白,怔怔问:“你说什么?外祖、外祖一向勤恳兢业,怎会获罪……”   “就是从前春闱,老尚书保荐的那个举子被查出与赤赫族有牵连,不仅在坊间私印书籍抹黑南郑,还聚众煽风点火宣扬赤赫一族……”   “外祖保举他时也只是看中他的才华,哪里会知道这些?这、这最多也就是一个识人不明的罪,哪里至于下狱!”   “问题关键是,在审讯那贼人时,他供出他被老尚书保举,是因贿赂了老尚书百两黄金。”   “外祖绝不是这样的人!满朝的人都知我外祖秉正廉直,怎会贪污受贿!”   “娘娘也是这样说!可是……陛下派人去查的时候,确实在尚书府查出了黄金!”   江念珠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侍从,手指不住颤抖。   江念晚在一旁也将事情听了明白,却隐约想起了过往。   她依稀记得,前世她有一次于宫外与萧润约定见面时,恰好在假山后听见了一些话。   那时他似乎正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说话,那人眉眼细长,对他十分恭敬,只道:“事情都已准备妥当,子时成事之后,小的会在货郎里从西城门出城,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因知晓萧润私下做过通城外的买卖,只当是寻常生意事,如今却彻底知晓了来龙去脉。   据她所知,张老尚书是个再纯正不过的人,绝无贪污受贿的可能,也不会与赤赫族有任何关联。   这样的人,不应该被人诬陷。   “你做什么?”江念珠见江念晚拽住她,面上已见怒意,“这个时候你也想落井下石不成?”   “我相信老尚书的为人。”江念晚笃定道。   江念珠一愣,而后咬唇忍住眼泪,凶道:“你相信有什么用?”   “你打算怎么做?是回去和父皇求情,还是直接去大理寺问话?”江念晚直截问道。   她这样一问,江念珠心里真的没有答案,只粗暴推开:“关你什么事?你放开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妹妹若想救老尚书,不妨静下心好好想想对策,”见她满脸质疑,江念晚沉默了下,缓道,“两年前,我和你也是一样的感受。”   江念珠目光微动,终于不再执着于甩开她,紧声问道:“那,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只能从那些被放入老尚书家中的银两入手了。”   江念珠恍然:“银票都有批号,若能查清楚来源,是不是就能还我外祖父清白?”   江念晚却摇头:“恐怕没那么容易,若有人打定心思陷害老尚书,定不会用银票。”   侍从在一旁点头,叹气道:“确实如此,那百两黄金是实打实被装在箱子里的。”   “那怎么办?”江念珠快哭了。   “你别急。那贼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向尚书府里送上百两黄金,又不被人发觉,定然是在昨日夜里。这样的人绝不会半分痕迹都不留,而他为了毁灭证据,一定会尽早出城一劳永逸。妹妹只需查昨夜出城人员名录,就可知有嫌疑之人。”   “可京中有四个城门,若一一查来,我外祖早就被定了罪了!”   江念晚忽然半闭上眼,嘴中一顿混沌乱语,左手手指掐个不停。   “卦落赤口,往西,去查西城门。”   江念珠目瞪口呆看她:“你、你疯了?你什么时候懂这些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信口胡说。”   “大安,”江念晚又掐一卦,道,“妹妹从前最喜欢的那支芙蓉金簪,并没有丢,而是在东偏殿,注意有大的木制具的地方。”   江念珠彻底傻眼。   两年前那芙蓉金簪丢的时候,她命宫人没日没夜的找也寻不见踪迹,今日来之前倒是正好被福珠在东偏殿床榻的缝隙间瞧见了,但上面落灰太多来不及清洗,就没有戴。   说起来,那床榻,似乎也算是大的木制具……   江念珠的神色渐渐由震惊转为惊恐。   “你别墨迹了,我是真心想帮你。不过也就这样一次,我算一次卦要折寿半日的,一年只能开张两回。”   “……”江念珠顿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赌一把,咬牙对侍从道,“拿我的手谕出宫,找舅舅,去查西城门昨夜出城的所有人。”   “就喜欢你这杀伐果决的劲儿。”江念晚很赞赏。   “你为什么要帮我?”江念珠忽然直视她。   江念晚收了神色,微垂眸缓道:“你我虽是公主,却也都是南郑的子民,本就不该看忠臣蒙冤的。”   她这话像也说给她自己听。   江念珠怔了片刻,握拳道:“罢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罢。”   瞧见江念珠急匆匆地走了,江念晚对着背影道:“我虽帮你,也不代表咱们就恩怨两清了,言策还是要继续抄的。”   江念珠没工夫和她贫。   “若真能还我外祖清白,我给你抄一辈子的。”   瞧着人走远,香兰站在江念晚身边,微皱眉道:“十公主之前那样对您,公主怎么还要帮她?”   前世萧润和那人对话过的次日,她就听闻张老尚书下狱的消息,自此兵部就被大换了次血,为萧润未来的谋反创下了先决条件。   自己帮她,何尝不是在帮自己。   “可能因为我心善。”江念晚一本正经道。   “这……这倒是,不过公主真的会算卦?奴婢怎么从来不知道,而且公主竟然都知道十公主那金簪在何处,真是神了!”香兰一脸崇拜。   “当然知道,”江念晚面不改色,摸着下巴道,“那金簪是我藏的。”   作者有话说:   小九: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13章 头疾   虽说江念珠已经派人去查了西城门,但江念晚还是有些不放心,犹豫了许久,转身朝镜玄司走去。   刚到镜玄司门口,却发现里面正有人说话。   江念晚有些好奇,在门外站定,不经意听着里面的动静。   “此后还要多劳烦帝师照料,在这里就先谢过了。”   江念晚听着说话人声音陌生,模糊间只听出是个男子。   “听闻最近帝师总是犯头疾,家妹从前夏日里也犯过此症,遍寻良医无用,后了解了一些偏方才得以痊愈。我听闻将这些药草放置于枕边会十分有助于安眠,家妹手巧,我自作主张让她绣了个药草包献给帝师,只盼能缓解帝师的症候一二,还望您不要嫌弃。”   “劳徐都事挂心,我近日头疼已经好了很多。”   听见陆执的称呼,江念晚才明白在这内室中的是哪一位。   都察院徐都事,吏部尚书徐坤的儿子。陆执从前未到镜玄司时曾在都察院执任,也算是他的老上司。   她如今倒是听明白了,这位徐都事是在替自家妹子徐绮送礼来了。   说起来,徐绮当真是个名动满京的,她连续三年获得参加翎朝宴的资格,在宴上答策题之时又每每对答如流,见解颇深。   京中有人曾说,她费尽心思遍览群书参加翎朝宴,就是为了每年得见帝师一面。   真是痴情。   “九公主?”曹选瞧见门外有人,惊讶地喊了一声。   屋内的动静戛然而止。   半晌,传来徐都事告辞的声音。   他打开门瞧见江念晚,很是谦和地行了一礼。   江念晚依礼回着,瞧见他手上并未拿着药草包,鼓起勇气走进镜玄司。   果然镜玄司的侧桌上摆着一个绣样精致的药草包,药意甚重,始一进门就能清晰闻见。   这份细致一瞧便知是自己做不来的,不过……若是能对他有益处,也是好的。   “原来帝师头疾这么严重,现下可还好吗?”   “已经无事了,”陆执摇头,而后看向她,“九公主可有什么事?”   江念晚见他脸色不太好,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帝师应该也知道张老尚书下狱一事。我想着张老尚书秉性纯良,定是遭人陷害的,还望帝师能协助父皇好好调查此事,不要让老尚书平白被冤。”   “这是前朝的事,九公主不必多思,陛下自有定夺。”   “可是张老尚书曾与老帝师交好,他是多纯善的人,帝师应该知道才是!何况现如今朝中也并不安全,萧润就与赤赫族有关联,还不知道多少人藏在暗处,张老尚书若是被陷害,今后兵部岂不就要陷入危机之中?”江念有些着急,道,“当年我祖父就是因为窃取了赤赫族的城防图才被人记恨上,后来那些谋逆的罪名传闻还不知是否与朝中的奸细有关,若一直放而任之,将来岂不会酿成大祸?”   陆执轻按眉心,似是叹了口气,缓道:“公主既知朝中或还有奸细,何必急于一时。”   江念晚一愣,看清他眼底的神色才明白些许。   如今敌暗我明,他许是想欲擒故纵,瞧瞧那举子身后到底是何人。   江念晚有些不好意思,半晌道:“原来帝师早有成算,那我就放心了,是我多虑了。”   “公主是良善之人我明白,但朝野之事牵涉甚广,不是公主应该费心的地方。翎朝宴在即,公主还是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学业上。”   “我知道了……”江念晚见他头疼仍未缓解,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   药草包沁人的药意飘散在内室之中,能让人神志清明不少。   果然还是这样熨帖的高门贵女更适合他些,她好像总是在给他找麻烦呢。   “那我就先走了。”江念晚低声道。   她转过身,却听见他在背后开口。   “公主体寒,这药草包不仅宁神,还用多味暖性草药制成,应当有益于公主。”   “什么意思?”江念晚愣了下。   “我不喜药草香,若公主不嫌弃,就带走吧。”陆执道。   “可、可这是徐家嫡女……”   “我不需要。”陆执语气很淡。   瞧着他还是那副疏离模样,江念晚心中却有些欢喜。   她抿着唇拿过那药草包,轻声:“那帝师好好休息,这药囊我就带走了。”   徐家嫡女送的东西,他全然不在意,想来也未必对她上心。   江念晚离开之后,曹选走进来一乐:“瞧着九公主是又高兴了,刚才听着徐都事说话还不太开心呢。”   陆执瞥他一眼,他适时正色:“属下多嘴了。”   “事情追的怎么样了?”陆执问。   “帝师料想果然不错,西城门始一出就是崎岖小道很难被追踪,所以那贼人也确实选了西城门出城,咱们的人一直在守着,截下了他给兵部梁司马的信。”   “梁司马?”陆执眉心微滞。   “是啊,梁司马可是兵部萧老侍郎最亲厚的下属,帝师,此事可要禀报陛下?”   陆执摇头:“不要打草惊蛇。既然张老尚书的儿子也在追查此事,就让他们先拿人归案,嘱咐大理寺留个活口就是。”   “是。”   *   长云殿外。   “江念晚,我从前真是瞎了眼,你竟真有一二本事!”江念珠神色极欢喜地跑过来,一把握住对面人的手,兴奋道,“我舅舅在西城门调查可疑人员,拜托了抚城司的人一路追踪,真抓到了个混迹的货郎!而且城东的金铺称近期见过此人置换大量黄金,他就是陷害我外祖的元凶,目前已经被大理寺收押了!”   江念晚一笑:“能还老尚书的清白,我也不算白折半日的寿。”   江念珠眼圈微红:“我外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母妃这些时日担忧得厉害,一直卧病在床,如今可算是有了好消息,她也能放心了。”   “清者自清,惠娘娘也应宽心才是。”   听着江念晚的劝慰,江念珠却有些难为情,顿了半晌道:“你也别见怪,我母妃从前不喜余娘娘,对你多有薄待……我母妃说了,待她能起榻之时,必登长云殿向你赔罪。”   “不必劳动,我也只是为老尚书不平,和妹妹你还有惠娘娘都无甚关系。妹妹现下虽跟我示好了,该抄的言策还是要抄的。”江念晚一脸真诚。   听她一直念叨言策,江念珠微恼:“你烦不烦啊,我说抄就不会反悔!”   “十妹妹大气。”   “我之前对你也……”江念珠轻咳一声,脸色微红转道,“你会算卦,怪不得萧知事喜欢你,是我从前没瞧见你的长处。”   听她坦诚地开了口,江念晚正色了些,道:“他为何会瞧上我我并不知晓。但妹妹今日既然讲了,我还是要劝你好好思量。你且细思兵部一事,若张老尚书倒台,兵部该听何人号令,是谁获益最大?虽说此番是那赤赫族的举子意图陷害老尚书,可也难保举子背后无人指使共谋啊。”   江念珠脸色微白。   萧老侍郎居此位多年,在兵部的权威也是仅次于外祖,若是外祖一朝倒台,又无合适的人选上任,定会让萧老侍郎暂担兵部一切事物。朝堂之事她虽不懂,这些利益纷争却也是明白的。   她难得低了低头,轻声道:“姐姐这话,我听进去了。”   江念晚点头微笑:“那就进来抄言策吧,还有下次别忘了给我带首饰呀好妹妹。”   “……”   翎朝宴虽设在七月还有一段时日。可宴上的设问若非平日一直踏实用功,定然作答不出。   江念晚整个六月都拘在长云殿里,江念珠也常常一同过来,抄罢言策就随她一起看书,也进步了不少。   眼见外间已近黄昏,江念珠伏在案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书我看一刻就困得很,女子好学什么策论,从前不是有古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见江念晚不理她,她便凑过去,瞧她看的认真,不解道:“都是一个爹生的,凭甚你能读得下这些?”   “也有不懂,不知此处何意。”江念晚点了点面前书册。   “你问我还不如问狗,”江念珠百无聊赖,在她宫里周游一圈道,“你宫里这药草香倒是好闻啊,什么方子配的?”   听她说这话,江念晚抬了抬头。   说起来她这段时日因怕扰了他安宁,已经快半月没去镜玄司了。   也不知道他头疾好了没有。   她手指轻轻摩挲著书面,犹豫了瞬,站起身来。   手中这言策已经誊三遍了,也该拿去还给他了。   “你说得对。”   撂下这句话她就出了长云殿。   江念珠一人在她身后纳闷,她也没说什么啊,难不成……   “真去问狗了?”   *   镜玄司还是如同往日那般安静,可江念晚走到前殿却没见着人。   她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恰遇到从侧室走出来的曹选。   他手上还端着空药碗,微屈身行了礼道:“九公主可是来找帝师的?帝师近日总是休息不好,眼下正在侧室歇着,我去通传一声。”   江念晚忙拉住他,急道:“你不用通传,让他歇着吧。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还个书。”   瞧见小公主脸都涨红了些,又握着那书册不肯撒手,他顿了片刻道:“哦,那个,属下还端着碗不方便拿,劳烦公主自己送进去吧。”   江念晚眸光瞬间闪亮,如小鸡啄米点头:“大人去忙吧,我去送就好。”   曹选一哂,佯装正经出了门去。   室内用帷帐遮住了光,有些昏暗。幽淡的松木香无声吐烟,清淡气息周绕满室,有人在榻上躺着,因是小憩还穿着绛紫官服,远远便可瞧见他冠发纹丝不乱的模样。   江念晚搁下了书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纵使光线黯淡,也能于半明半暗中瞧清男子流畅骨相,被帷帐筛过的夕阳煦光打在他峻拔侧脸上,将他平日里端着的疏离尽数洗去,只留下含霜履雪的清致。   他睡得并不好,眉心微凝着。   她好像也很久没见过他笑了,清醒时他总忙碌,睡梦中似乎也不得放松。可她明明记得,几年前于淡烟疏雨里初见他的时候,他周身风清月明,比早春还多三分温柔。   江念晚在床榻边看着,忽然就觉得心疼。   她看着他的眉心,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把那里抚平。   指尖触到他眉心的一刹那,他却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江念晚吓得一惊,只以为是他醒了,手腕顿时僵住,指尖在空中微颤。   他却仍闭着眼,脸色较之前更差。额间也渗出薄汗,薄唇微动,似是梦魇。   “陆执,你、你醒醒,”江念晚有些担心,轻声唤他,又贴近了他些问,“你说什么?”   再三靠近,她终于听清了他喃喃念着的是什么。   “不要死……”   “不要死。”   密密麻麻的呢喃,夹杂着铺天盖地的恐惧,江念晚听得怔怔。   “谁不要死?”她嘴唇动了动,试探着开口问,“谁……?”   榻上的人像是在经历莫大的痛楚,江念晚一直唤他,直到手腕上的力量骤然一紧。   江念晚来不及呼痛出声,已见他一双墨眸睁开,目色沉沉如雾,泛着不辨边界的痛楚。   昏暗的内室仿佛分不开梦境与现实,江念晚头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底生出些害怕。   “你——”   话音被截断在嗓子里,陆执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拥到了怀里。 第14章 偏私   内室安静,江念晚被他揽着,下颌紧贴在他肩上,怔愣之余心跳一阵乱序。   他手指微凉的温度紧紧裹在腕上,用的力度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攥在手里,掺进了近乎激烈的疯狂情绪。他身上的松木香气也完整地包绕在她身上,一时间亲密得仿若幻觉。   “陆、陆执。”江念晚的声音低颤颤的。   似乎被她声音里的怯意拉回清明,陆执身形微顿,察觉自己失了分寸,乍然松了手。   江念晚慢慢退开,鼓足勇气抬眼看他,瞧见一双墨眸漆色如夜,含着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做噩梦了吗?”   陆执垂眸不语。   已经月余了。他反反复复做这个梦,每一次她都会葬身火海。   但这些时日的梦也不全然相同,如今似乎比之前更多了细节,真实得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可梦里的她一身大红嫁衣——   是要嫁给谁?   又是一阵尖锐的头痛,陆执微屈身,手指按上额心。   那种感觉又来了,锥入骨缝一样的痛,仿佛在狰狞地提醒他把什么忘却了。   他自幼灵性极佳,老帝师瞧他一眼便赞他有道缘,十六岁所占那次三方会川的兵卜,便是由梦境做的六爻。可他如今日日梦见她死,到底是什么寓意他却品不出。   许也是近些时日常常见她,思虑太重的缘故。   “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江念晚很是担忧,皱眉问道。   陆执摇头。   江念晚攥着衣角,试探地问:“你刚才说不要死……你是梦见谁了吗?”   是不是梦见了她?有没有可能,他也梦见了前世的事?   他这样紧张……会不会是为了她?   “公主回去罢。”陆执没解释,声音很淡道。   “嗯?”江念晚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翎朝宴在即,公主近日若是无事,就不要到镜玄司来了。”   内室沉寂了好久,江念晚攥着衣襟的手僵了又僵,良久道:“是你说我可以来这里问你策题的,我今日来也是为着还你书册,刚才瞧见你做噩梦,我担心你才……”   江念晚有些恼,面上泛着微红:“而且,方才明明是你动手拉的我,我——”   方才梦境里的情绪还没完全褪去,陆执不知道下一刻会想同她说什么,这一瞬只想推开她。   “曹选,九公主还有功课要温习,送她回去。”   江念晚收了口,眼圈有点儿红。   “你当谁稀罕来啊!”   没用曹选送,江念晚摔门而去。   “公主,公主怎么了?”香兰一直在门外候着,瞧见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我再来镜玄司我是狗。”江念晚咬牙切齿,委屈中带着三分愤恨。   “……”香兰不敢搭茬。   这一幕恰好被江岑宁和江念珠远远瞧见,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也能瞧出来是在镜玄司惹了不痛快。   “这是怎么了?”江念珠有些惊讶,刚准备过去问问,却被江岑宁拉住了。   “姐姐三思,九公主定然不希望被别人瞧见自己这模样,姐姐这时候过去,岂不是会惹她不快?”江岑宁劝道。   江念珠犹豫了下,道:“她应当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江岑宁看着她,眸间闪过一抹暗色,有意无意笑道:“我瞧着姐姐最近倒是和九公主关系亲近了不少。”   “她其实是个好人,我之前只是不了解她。”江念珠认真道。   江岑宁笑笑:“公主能与姐妹们感情和睦,自是好事。”   “是啊,她还把帝师给她的书册借给我誊录了,你要不要也瞧瞧,总归是对翎朝宴有好处的。”   江岑宁一怔,问道:“帝师给了她策题的书册?”   “是啊,不过估计也是死皮赖脸求来的,”江念珠笑开,骂道,“江念晚那个人,最是无赖的。”   江岑宁手中的帕子无意识绞紧了些,勉强笑道:“咱们日日都一同由帝师授课,帝师却只给她一人策题书册,难免有不公之嫌。”   江念珠语气中满满都是嫌弃,只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帝师也嫌她笨啊,像你这样聪明自不用帝师操心。估计她方才也是被帝师责备了才不高兴了,好在我今天言策给她抄完了,不用回长云殿寻她的晦气。”   “可是翎朝宴中大多题目都是帝师出的,帝师这样照顾于她,若辅导中无意给她透了题,她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拿到头名?”   江念珠极震惊,道:“帝师那样公正允直之人怎会给她透题,你疯了不成?还有就算她知道了一二题目,那翎朝宴却是有几十余道策题混着抽签,还有好些翰林院老学究出的题目,自也没有她提前预知的道理。”   江岑宁低声说:“姐姐方才也说九公主无赖,若她不要脸面地去求呢?”   “她是无赖,但是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啊,要不然她也不会没日没夜地学策论了,”江念珠一时不知如何与她解释,只道,“总之你放心就是,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江岑宁垂眸不语。   江念珠是个傻的瞧不出来,那江念晚三番五次跑镜玄司,每每见了帝师就绕在他身边烦着他,谁知道都求了些什么?   这翎朝宴每年的头名,不论是皇子公主还是世家儿女,都会得陆执亲自传教,而后与他一起录下论题及作答内容,载入学册,供日后翰林院参考。这便会许多日都同他待在一处,直到策题记录完毕。   旁人不知江念晚为何忽然放下了萧知事,她却看得出来。   江念晚如此费尽心思接近帝师,又这样拼命地想获得翎朝宴的头名,根本不是为了别的。   分明就是喜欢上了他,想获得他的注意。   她压住眸中的暗色,淡笑应道:“姐姐说的是。”   *   长云殿内气氛很是沉闷。   江念晚抱着那本已经烂熟于心的策题誊录册子,倚在床榻下,有些失神。   分明已经回了宫,脑子里还是他刚醒过来时的目光。陆执一向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可他今日望过来的那一眼,却带着近乎偏执的深刻情绪。   他还……   耳际无端爬上红意,江念晚咬了咬嘴唇,努力按下奇怪的心思,想把注意集中在书册上。   可后知后觉的羞恼情绪却越发汹涌,她又气他那惜字如金的模样,又恼他一言不合就赶她走,抱过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烦死了!”江念晚将书册狠狠一摔,恰赶上香兰掀帘进来。   瞧见她这不高兴模样,香兰小心瞧了瞧手里的物件,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了?”   “公主,镜玄司那边送过来了几本书册,”香兰小心翼翼递过去,道,“说是帝师看公主在策题册子上的几处做了标记,想是公主有不懂之处,故而一一做了细解来给公主。”   “……”江念晚冷笑,“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他当我吃这套?”   片刻之后,香兰瞧着躺在床榻上翻帝师亲自写的注解的九公主,一时无言。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公主其实也很不该和帝师置气呢,”香兰瞧着她开心些了才敢开口劝慰,“翎朝宴在即,帝师又是出题人,这个时候公主若还常常去镜玄司,旁人明白的知道是请教,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偏私呢,这样岂不是也对不起公主这些时日的努力?”   江念晚顿了下,片刻后眨眼道:“他真是会这样想吗?”   “帝师心思细腻,定然比公主想得多些。”   江念晚抿着唇瓣,低头去看他颜筋柳骨的字,小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吧。”   看着长云殿中又恢复阳光灿烂,香兰笑道:“公主在翎朝宴上好好表现,帝师自然也晓得公主原谅他了。”   江念晚深以为然,又仔仔细细地对付起那些策论,看得极认真。   陆执这样用心为她,她不想辜负。   *   七月初二,艳阳高照。   翎朝宴设在青珏台,自晨时就已经坐满了人。不同于以往的宴会,翎朝宴因有着学问交流的名头在,氛围格外肃穆些。   为求公正男女策论分场,中间以宽大的屏风相隔,题目侧重也稍有不同。   这一次入围翎朝宴的世家女子有吏部尚书之女徐绮、右翼前锋营统领之女邹云清还有按察司使之女梁娴,这三人是定文堂论试的三甲,这才得以选拔入宫。   江念晚在座上坐着,目光凝在徐绮身上。   她确实生得好相貌,肌肤雪白红唇皓齿,眉眼微微上挑,着妆也多用艳红,更衬得人皮肤白皙透亮。远远望去,只觉行立间虽尽是大家闺秀之气,却难免有些目中无人的高傲。   也难怪,她已经连续三年夺得头名,自然心气高些。   徐绮依次给诸位公主行礼,待到江念晚时,她也面挂淡淡微笑,礼节分毫不错。   只是刚礼毕她却忽然抬起眼看江念晚,神色颇为古怪。   江念晚心中不解,只淡道:“从前便听说徐大姑娘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只是我这几年不愿在宫中活动,姑娘可是不认得?”   徐绮略整理了下神色,展颜笑道:“九公主神姿过人,是叫人念念不忘的,臣女怎会不识。只是方才闻得公主身上药草香熟悉,想起自己从前也偏爱这类草药,故而失了礼数,还望公主见谅。”   江念晚一顿。   她差点忘了,当初徐绮绣给陆执的药草包被她拿去了宫里,又日日压在床榻上。那药草包用料甚为讲究,药香时时不散,故而她身上也沾染了许多。   用着人家绣的东西,此刻多少有些心虚,江念晚若无其事道:“是吗?我近些时日不得安眠,故而配了此方。”   “臣女略懂些医术,倒觉得这样的药更适合安神呢。九公主需要安眠的话,若不嫌弃,臣女也可为您另配一药草包。”徐绮温声笑道。   江念晚干巴巴地笑着:“不必麻烦了,这个我用着甚好。”   “是呢,不管是什么症候,也得公主用着好才是真的好。那臣女就不多打扰了,臣女告退。”徐绮唇边拘着笑意,行了一礼。   江念晚悄悄松下一口气,却没瞧见徐绮转过身的一刹那,脸色乍变。   徐绮握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   这是她亲手做的东西,她绝不会辨错。   她为帝师阅尽古方配出的药方,亲自去采寻的二十二味药制成的药草包,如今竟被眼前这个公主收用?   这个九公主江念晚,到底和帝师什么关系? 第15章 比试   翎朝宴开始在巳时,还富余一段时间。   “郡主安好。”见江岑宁走过来,徐绮朝她见了礼。   “徐姑娘,好久没见了,”江岑宁作势要扶她,面上端着温和,“今年也要预祝徐姑娘获得头名了,姑娘的才气怕是满京都无人能较。”   徐绮心中虽志在必得,嘴上也谦虚着:“哪里敢与郡主公主们相较,都是臣女侥幸罢了。今年翎朝宴着实比以往热闹不少,臣女瞧着九公主也出来了。”   江岑宁听她提江念晚,眸光一动,微笑道:“你可不知道,如今这位九公主仗势可大着,因为要参加翎朝宴日日跑镜玄司缠着帝师呢,都不准我们靠近呢。”   徐绮面色一变,脱口而出:“她竟这样不避嫌?”   “避嫌?”江岑宁故作不懂。   “臣女是说……帝师也是出题人,她这样日日去问,就不怕外人传闲话吗?”徐绮勉强笑道。   “咱们纵使明白也不敢说啊,她毕竟是公主,你说是不是?”江岑宁顺了顺被风吹乱的裙摆,微笑道,“都已经到夏日里了,风竟还是这么大,可见很多事也不是咱们想着就能控制的。”   徐绮不言语,瞧着被风吹得猎猎的衣裙,眸光闪了闪。   到了抽签的时刻,徐绮抬眼看了看走过来的翰林院小侍从,从中准确地摸到一只边上有细微刻纹的长签。   握住那竹签之后,她佯作不小心拨歪了签筒,翰林院的小侍从连忙上手搀扶。   “抱歉。”徐绮帮他一起接住签筒,顺势碰了碰他的手。   小侍从对上她的目光,摸到手中有了一张纸条。   徐绮眸光带着些厉色。   每年为了她能拿下翎朝宴的头名,祖父在翰林院上下打点关系,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所有翰林院试题的签子都在侧面做了微不可查的标记。   走到帝师面前的人必得是她,绝不能是旁人。   江念晚也迅速择了一签抽出来,瞧着签题倒不常见,是问刑赏之论的对策,不过她这段时日读的古今策论不少,也不至被难为住。   她不假思索,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   徐绮见她并不犯难,微垂了眼眸下去,也在纸上写起来。   翎朝宴虽十分受朝野重视,但到底也不会真如科举那样严肃,策题一出也只做短论,以半个时辰为限,待考生写完之后各自宣读交流思想,而后由出题的众位官员评出最优。   今日天气不算好,风一直吹着,众人的宣纸都用砚石压着才不致被掀翻,眼见着就要到结束之时,徐绮佯装翻页,下面的草宣却被大风吹走。   “卷纸!”她惊呼一声。   翰林院的小侍从连忙去帮她拿回,可惜风吹得甚大,一路也不知打翻带过了什么,风沙四起,屏风这侧的女眷都纷纷拿帕子捂了脸。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之时,江念晚一睁眼,却瞧见满卷的墨水印渍。   不知是谁的毛笔被风吹落,在她的宣纸上滚过了一周,如今差不多毁了她满篇的对策。   “我的天,你这满篇都瞧不见字迹了!”江念珠看见了,一时愕然。   江念晚也怔怔抬头,瞧见六公主江念安正在寻笔,瞧见这边的情形,惊得捂了嘴不知怎么办。   也并不是故意的。   徐绮摩挲着纸面,唇角绽出极轻一丝笑。   最后一炷香燃到尽头,随着翰林院的小侍从一声“时间到——”,所有人都撂下了笔。   “呀,九公主,您这……”侍从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罢了,也不过就是一次翎朝宴,和父皇说明情况,父皇不会怪罪你的。”江念珠劝慰道。   可若是那样,岂不就等同于放弃?   那她这些时日的努力算什么,陆执为她所费的心力又算什么?   “我不放弃。”江念晚低声说。   徐绮听到了她这一句,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片刻之后须得轮流念出策题与自己写的对策,她写的这一面子的字都已经被墨水沾染了,要怎么念?   死撑罢了。   她的题目非常阔大,以论天下治乱为题。这篇策论她已经准备了许久,经过祖父打磨,文辞华丽烂若舒锦。她读的时候,自是得了一大片赞赏,在座的都频频点头。徐绮满意坐下,等着江念晚那侧开始。   正准备瞧笑话的时候,却忽然看见江念晚将那沾满了墨迹的卷纸捧起。   “你前些时日那般好学,朕倒要瞧瞧,你这些时日到底有多少长进。”皇帝瞧见江念晚,抬眼些许。   “是。”   江念晚捻着宣纸的角,乍一抬眼,视线就落在了那个人的方向。   他在看着。   也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总能为她添上一二勇气。   江念珠在一旁着急不已,这策论不比平常,都是要引经据典的,能写出已经要绞尽脑汁,何论默念?   “你疯了吧你?你赶紧告诉父皇……”   江念珠话音还未落下,江念晚已经垂下眼,一字一句默来。   这些时日所读的书,请教过陆执的典经,早如刀刻斧凿一般地印在心中。   他曾说策论本在于心,立意才是灵魂。就算这篇策论已被墨迹沾染,根骨却不会变。   所以就算不用方才写的,她也能再言、再述。   “论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是以赏之以仁,罚而多义,乃君子之道。然传中有‘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此皆赞有善从而赏,有过正以罚,是故赏罚皆应归之于仁,又拘之以义,是处天下事之大道。”   她言语流利毫无磕绊,娓娓道来。   徐绮怔怔,听出这一题并非翰林院所出,暗自攥紧了手。   在座的所有人也都噤声默然,一时间只听得江念晚声音从容。   她这一番策论很是出彩,不仅有从前《刑赏忠厚至论》的风采影子,还提出了刑赏不仅要有宽仁之心,也要以道义法度责令,是要赏罚分明又宽严相济。   良久之后,江念晚放下宣纸,做了结。   皇帝罕见地赞赏点头:“不错。”   在座的众人也纷纷鼓掌,不少人面露惊艳。其实江念晚两年前有几篇策论就足够引人注目,只是平日里似乎并不聪明,总是追在帝师身后问东问西,才让不少人忽略了她。如今这一篇,确实十分有分量,论道充分清晰,挑不出半分错来。   徐绮紧紧捻着手中的宣纸。   江念晚果真幸运,抽到的题恰好不是翰林院的,是陆执所出。若说她全然靠自己答成这样,她是万万不信的。   之后的几位她都没有心思再听,只等着翰林审判的结果。   翰林院的老学究们几番审论定夺,最后还是将头名定在徐绮和江念晚的对策之中。只是徐绮文采虽十分飘逸华美,却实在少了些根骨在,所提的仁而爱民也过于浮表,缺少见地。   “今年翎朝宴,九公主的《论刑赏》获头名!”   徐绮神色一顿,但很快压下,只撑着站起身来,随众人一同起身为江念晚道贺。   接下来便是自由问论,众人有不解疑惑都可相提。   “真是可惜徐家姐姐了,若不是因为九公主……”似是不敢再言,江岑宁安慰般朝徐绮笑着。   徐绮勉强笑笑,站起身朝江念晚道:“恭喜九公主获得头名,听闻九公主近日一直去镜玄司请教,今日一看确实得了帝师真传。”   江念晚看过来,淡笑道:“我天资不高,多亏有帝师相助,策论才能有所长进。”   徐绮低声笑,道:“是啊,若非这样去找帝师相助,公主今日又抽到了帝师的题目,我们怕也难这么轻易就得到帝师的教诲。”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恰能让周围人听个清楚。   有人带着探寻的目光望过来,江念晚时常往镜玄司跑的事情,他们也是知晓的。徐绮此言……岂不在疑江念晚作弊,提前知晓了题目?   江念珠骤然拍桌子站起来,第一个不平:“你什么意思啊?”   “这是怎么了?”有人吓了一跳,连忙出声询问。   皇帝和一众翰林院官员也听到动静,纷纷转过来查看。   江念晚一愣,目光定在她身上。   徐绮瞧她神色微变,只以为自己说中了她心中要害,正暗自痛快时,忽然瞧得她轻笑。   九公主江念晚相貌生得并不明艳,可一双眼睛却实在明亮,笑起来那份温软干净,是全天下人都难有的坦荡。   “你方才说,我抽到了帝师的题目?”江念晚展颜,心中只觉讽刺。   前几年听闻徐绮夺得翎朝宴头名,她也是当真佩服的。这段时日她没日没夜的努力,也为着能与她相较,甚至研究了她从前的策论,想要写出她忽略的地方。   如今想明白一切,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配作为对手。   徐绮瞧她笑意盈盈,一时不解。   “翎朝宴所有策题都是保密的,并无谁人出题之分。你又如何知晓我今日所答的是帝师的题目?”江念晚抬眼看她,清隽眸子里带了点锐利,声音低得只有她二人能够听见,“难不成你知晓所有翰林院的题目,才知道我今日所答的是帝师所出?”   徐绮面色大变,方才只想着让她丢脸,却忘了这一样。   “听闻,徐姑娘的祖父在翰林院任职侍读,也算是位老学士了?”   徐绮怔怔不语,手指紧紧攥着衣裙,脸色苍白如纸。   “臣女只是……只是熟悉帝师出题的偏重,这也是臣女猜的罢了,和臣女祖父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那大约是没有关系了。姑娘若是不服,大可将你我二人试题交换重比一次。”江念晚淡淡道。   徐绮咬着牙不说话,指尖几乎都在颤抖。   她所准备的都是翰林院的题目,就算此刻重答,怕也对不出什么。   可江念晚明明也是提前知晓了题目才能答得如此出彩,有何颜面如此说她?   “我哪里敢不服,公主就是公主,若是想赢,自是比臣女容易的。”   “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立刻报与翰林院重出试题,令你我二人重新比试,反正我敢——”   江念晚声音平静如水,已经换了新的宣纸铺在砚石下,微侧过头朝她笑了笑。   急风将她的声音准确地送到徐绮耳朵里,短而清晰。   “你敢吗?”   作者有话说:   最近的新闻真的看得好心塞,宝们出门在外的话,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呀。 第16章 香气   徐绮怔怔对上她这目光,一时间手心沁出薄汗,竟说不出任何话。   “在吵什么?”皇帝微皱眉看过来,“可是有何异议?”   瞧见惊动了皇帝,徐绮也不敢再造次,只紧声答道:“臣女不敢,只是策论上有一二不解在请教九公主。”   “翎朝宴本就意在交流思想,你有不解之处提出来就是,也让大家都学习学习。”   “瞧着徐家姑娘是不服气呢。”江念珠轻嗤一声道。   皇帝瞧见她脸色不甚好看,也开明道:“你连续三年夺得头名,今年有疑虑,也是应该。”   不等徐绮拒绝,江念晚先笑了:“父皇说得极是,儿臣也想着与徐家姐姐探讨一番呢。”   “你近日确实长进不少,你既也有想法,不如说说。”   “依儿臣拙见,徐家姑娘的对策确实文采斐然,此乃儿臣不可及之处。但对于天下治乱的策题,姑娘只以仁爱作论,待有过方施以严律,儿臣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使君主仁爱固然重要,教化百姓立德却也不可少。儿臣以为,道德乃君子自律之首,此律较严法之他律更为重要。广推道德论教化民风,在一切过错之前就使之醒悟,才是天下治乱的核心。”   江念晚说完这一番话,连江岑宁看她的目光都变了些许。   众所周知,女子不会像男子那样从小就接触策论,参与这样的比试也多是言前人所言,再加以自己的感悟。   可江念晚却真的有自己的见解,且像是丝毫不惧怕言错一般,光是这份从容与自信,就已十分难得。   翰林院的小侍从不停笔的记录,皇帝在座上点了点头,唇边现出欣慰笑意:“你很好。”   徐绮指尖撑着桌案,感受到周围若有似无的刺目注视,咬紧了牙关。   江念晚悄然抬眼,瞧见一身玄墨绛紫纹的官袍,那双一如既往的深邃墨眸,也注视着她的方向。   她抿唇眨眼,唇角微扬。   她要赢,就干干净净地赢。   像陆执那样的人,她不愿旁人玷污他一句。   徐绮面色红白交加,半晌按下一切情绪,勉强行了礼:“多谢九公主教诲,臣女心服口服。”   “好了,既已研讨完,接下来你们就自便吧。今日诸位都有所进益,朕很高兴。”皇帝做了总结,面色较往日柔和许多。   他一离席,席间的氛围骤然活泛不少,规矩也松弛下来,真正的翎朝宴这才开始。   宴上有不少珍馐美食,江念晚最喜欢冰果茶,当季的寒瓜被切成小块泡进加了冰镇的花茶,在夏日里喝来很是爽口,她一连灌了几杯都觉不够。   只是今日这冰茶却有些发辛,也不知是何缘故。   江念珠在一旁逗弄着惠妃养的纯黄狸奴,名叫金团的。它通身无一星杂色,灿金的皮毛映着烂阳金辉,偏偏又被惠妃宠惯着养大,体态圆润如珠,十分惹人爱。   江念晚瞧着有趣,也腆着脸上去逗弄:“好妹妹,借我抱抱。”   江念珠感念她带着自己学策论,难得没有嫌弃,道:“就一刻钟。”   徐绮见江岑宁瞧着这侧的热闹,走过去敬了盏茶,缓声问道:“臣女闻着九公主身上有很厚重的药草味道,我自幼就对草药十分感兴趣,也总愿枕着药草包入眠,可方才被九公主那般难为,自是不敢问了。不知郡主是否了解,这药草包是来自于何处?”   江岑宁原本对她也无甚好感,经这一遭,态度却更柔和了些:“你也别大往心里去,九公主就是那么个性子。我与她并不算熟稔,也不知晓她是从哪里配的药草。”   徐绮笑笑:“本也不是要紧的事,只是我觉得那药草热性,想也不是为了夏日配的。”   “说起来大约是端午后就见她用了,那时候接连下雨,天儿阴沉。”   江岑宁这句话说完,徐绮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断掉了。   端午后,那不就是兄长进宫感谢帝师的时候吗?她也是求了好久才让兄长将这药草包带进镜玄司,只为了让帝师缓解头痛,如今却成了江念晚的手中物。   “怎么了?”瞧她神色不对,江岑宁关切开口。   徐绮咽不下委屈,缓声道:“那药草包,是徐家送帝师的。”   她虽说得隐晦,江岑宁却也不傻,转瞬就明白过来,惊道:“怎会如此?”   徐绮不语,江岑宁缓声安慰:“你也别难过,九公主看似娇弱实则内心强硬,我早先在重五宫宴就领教过了,是最能理解姑娘的。你也宽心些,若是她一介公主硬要一个药草包,帝师那般温和的人,哪里有不给的道理。想来她也是怕帝师在意姑娘,才这样介意这药草包,拿到自己跟前用不说,还非要叫你知道。”   她三言两语说过,徐绮已然收了委屈,蔻丹长甲嵌进掌心,美目中只剩憎恶与恨意。   江岑宁又劝慰几句,徐绮一一点头应了,状似无碍。   恰好此时有世家小姐相邀去邻近的澄湖赏荷,江岑宁便告了辞。   青珏台靠近澄湖,湖中荷花开到盛季,此刻有不少人都去到那边观赏了。徐绮瞧江念珠和江念晚抱着那猫也朝澄湖走去,目光忽而定格在那通体浑金的猫上。眼下瞧着是安稳,可这硕壮体格若是发起狂,想来也有意思。   “今日的香囊带了吗?”徐绮掀起眼看着侍女,淡淡问道。   *   澄湖旁的荷花嫩蕊凝珠亭亭玉立,被午后的光照来分外明艳。   江念珠抱着金团走到澄湖边的桥梯上,拍开了江念晚蠢蠢欲动的手。   “你今日都抱多久了……”江念珠忽而皱了皱眉,闻见她身上一股酒气,“你喝酒了?”   “没有啊,方才只用了果茶。”许是被烈阳照射得有些晕,江念晚答话之余也着实感到脑子不甚清醒。   “你脸也红红的,”江念珠狐疑地瞧了她半晌,道,“每人桌上有两壶冰饮,一是果茶饮,一是果酒饮,你可是拿错了?”   江念晚茫然抬头,并不记得什么区别,反正是都喝了。   江念珠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一番。   “连茶和酒都分不出,你是不是真的傻啊。”   正说笑着,忽然瞧见一人走过来,江念珠收了收笑容,怀中的金团也不安分地动了动。   她顺势将它放下,轻声对江念晚道:“瞧见没有,不讨喜的人连猫都不待见。”   江念晚头脑晕怔,没太明白她的话,只瞧着金珠,担忧道:“这么放它走怎么行?”   “无妨,母妃在宫中都是散养,这猫最是乖巧。”江念珠肯定道。   徐绮走过来请安,态度恭和:“二位公主安好。”   “你来干什么?”江念珠扬起下颌,颇为不耐地问。   徐绮并不恼,放低了姿态道:“十公主别误会,臣女并无他意。只是想着今日出言冲撞了九公主,特来同公主致歉。”   江念珠最是看不上这样假惺惺的作态,皱眉道:“知道冲撞了,就别在这碍眼。”   “没事,我不会把那事说出去的。”江念晚有些摇晃,只当她是怕名声扫地。   徐绮神色明显一僵,低了头去,垂下眼帘。   “什么事?”江念珠满脸好奇。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江念晚瞥她一眼。   “你什么意思啊!”江念珠佯怒推了她一把,却没想江念晚险些没站住,好在徐绮稳稳搀住了她。   待江念晚站稳后,徐绮退开半步,道:“既然公主不愿意看见臣女,臣女就不打扰了。”   江念珠倒有些怔愣,只道:“她竟真是好心?”   江念晚只觉得四下嘈杂,心想喝酒的滋味真是不错,让人飘飘欲仙,看什么都软绵绵的。   她并不接话,只眼巴巴瞧着江念珠道:“好妹妹,过些时日一起出宫吃花酒如何?”   “……”   “求你了呗。”   “那你请客。”   二人正在斗嘴之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刺耳尖叫。   江念珠先行抬了头去,瞧见了横冲直撞的金团,将澄湖旁的人扰得一片惊慌。   “金团!”她高声喊着,希望让它恢复镇定。   可似乎无济于事,且金团还更快地朝这侧奔来——   竟是直直向江念晚去的。   江念晚眼下醉得和个废人也差不多,江念珠来不及多想,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金团一把扑到她身上,带着极大的力。   她身形也瘦削,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忽而踩空。   心似乎一瞬间停跳一拍,江念珠怔愣间瞧见天,瞧见自己的手。   而后狠狠坠入了湖中。   “十妹妹!”江念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些许,下意识就要跳下去救她。   江念珠哪里会水!   却被一个人拽了住。   “九公主别急,沈小将军去救了,他水性好得很——”是江效的声音。   似乎听见这侧吵闹,参与翎朝宴的男子都过来了。   “沈野?”江念晚急了,“沈野是外男!”   江念珠这个笨蛋,她自己不会水还逞什么强装英雄?翎朝宴上这么多人……   然而已经来不及,沈野已经在湖中将人捞住,江念珠微闭着眼,身体几乎紧贴在他身上。   好在江念珠平日里就爱好繁装华服,夏日里也着装繁复,不至被水洇透。但是即便如此,衣裳也紧贴着身段轮廓。   江念晚瞧着周遭人探寻的目光,彻底冷下脸。   “都看什么看?”   皇子们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纷纷肃了神色。   这毕竟是关乎脸面的事情,江定肃道:“今日之事谁若胆敢外传,我决不轻饶!”   朝中虽未立太子,他也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说话极有分量。   众人立刻噤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节外生枝。   女眷这边也不少人受了惊,金团冲到江念珠那儿速度极快,不仅刮破了几位公主的衣裙,还将徐绮的手臂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徐绮站的位置靠后,受惊的时候直接拽住了身侧人的袍角,眼下泫然欲泣,不敢松手。   本想着身侧那人或安慰或询问,却不想他微微低了身子,修长的手攫住她衣袖的一角。   “徐姑娘身上,有节合香的味道。”   徐绮神色骤顿,视线停在他绣纹繁琐的绛紫官袍上。   世人皆知,帝师陆执向来待人温和,虽疏离些却崇尊礼法。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有这样的冷意。   他知道了?可是怎么可能……   节合香本身无害,只有接触到江念晚身上药草中的一味才会变成引诱猫儿发狂的气味,极少有人知晓。   “节合香并不稀少,好些人都用……”徐绮大着胆子匆匆辩解,可抬眸瞧见他的神色时却住了嘴。   有冷意顺着脊骨一路攀升,让她在夏日里满身战栗。   午后日辉浓烈,可明如炽的光照在他侧脸上,却将他往日的温色都尽然带走。眉眼间除了铺天盖地的阴戾,只剩极沉的冷暗,就像忽然变了个人一般。   颤抖间,她瞧见陆执薄唇微启,声音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你若再胆敢动她一下,我要你的命。” 第17章 错了   那侧江念珠终于被救上来,她意识模糊地躺在地上,衣衫还不住地往下滴水。   江念晚见她一直紧闭双眼,有些慌乱:“叫太医啊,还愣着做什么?”   沈野瞧了瞧女子被水弄花的妆,视线定格在她眼角晕开的一点红上,微哂道:“九公主不必担心,她只是吓着了,并无大碍。”   “真的?”江念晚见她仍闭目,心中还是担忧不已。   “应该没事了啊,臣方才一直护着……”沈野见她久久没有动静,也有些奇怪,微低了头认真打量。   却不防在此时,江念珠骤然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而后瞧见了自己面前距她不过咫尺的沈野。   “你……”江念珠察觉自己身上都是水,衣衫似乎也不整,忙护住胸前,随后不假思索地朝沈野脸上招呼了一巴掌。   她手劲不重,这一巴掌也不疼,只是周围人都看傻了。   沈野的头微偏,舌轻抵住腮,不怒反笑。   “十公主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他微眯了眸看向她。   他活这么大,不是没见过蠢女人。但这么蠢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什么意思,是你救的我……”江念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识回笼了些,脸色也一点点涨红。   “对啊,”沈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而后压低声音威胁道,“信不信我再把你扔回去,嗯?”   江念珠惊恐瞧他,嘴硬道:“你、你敢!”   沈野挑眉:“如何不敢?”   江念晚原本还挂念她挂念得紧,却不想人俩现如今更像打情骂俏了,倒不像有事的样子。   她冷笑了声,别开了脸。   才移开目光,却忽然瞧见那一袭绛紫长袍。   江念晚心一跳,也不知金团伤着他没有。   瞧着刚才可是凶悍得很……   她才踮起脚一瞬,整个身子却都僵在原地。   从她的视线望过去,陆执正握着一个女子的手腕,而那女子衣袖被割破,似乎也受了伤。面色也是微白之态,极尽楚楚可怜。她虽瞧不清陆执的神色,但他这样弯了身下去,不是怜惜又是什么?   那女子是徐绮。   江念晚一时喉咙发紧,费力地将所有情绪压下去,指尖却还是在一瞬就变得冰凉冰凉。   什么啊,她还想去问问他,她今天是不是很厉害呢。   风没散尽她身上的酒劲,却把她的情绪吹得越来越低沉,也使心尖那点酸麻愈演愈烈。   “九公主,你怎么了?”好像是江效在身边问候着她。   江念晚摆了摆手。   从太医院赶来的太医拨开人群,将江念珠带走了,众人的注意都聚焦在她那边,倒没有人注意到江念晚这侧。   江效却很担忧,瞧见她眼圈微红,更是吓了一跳:“可是方才被猫伤到了?还是公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今日翎朝宴公主得了头名,这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啊!”   江念晚低头不语。   是啊,明明是她赢过了徐绮,可怎么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公主。”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陆执似乎朝这边走过来了。   江念晚身子一顿。   这个时候,绝不能露出狼狈。   她光速将自己的低沉神色收起来,面上带了笑,语气十分客气:“帝师忙完了啊。多谢帝师前些时日的指导,我才有今天。”   话里话外都是感谢,就是不抬眼看他。   “抬头。”陆执脚步微顿,轻声道。   凭什么抬头。   她就剩这点面子了,他还不能给她留下?   瞧他驻足在身前,江念晚定定地盯着他的袍角,执着又倔强。   “就不烦帝师了,我回去了。”江念晚背着手低声道。   “九公主,这边还有晚宴呢,何不用了晚宴再回去。”江效瞧着这二人气氛似有不对,想出言劝和。   “不想用了,我觉着有些头晕,想要回宫歇着去了。”江念晚抬头瞧了眼江效。   “九公主头晕?可要叫太医?”江效问道。   江念晚摇头,礼貌地弯唇一笑:“多谢世子关怀,世子哥哥真是个好人呢。”   江效一愣。   打心眼里讲,这位九公主其实生了一张很能蛊惑人的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他刚在心底感叹她是个知礼数的,而后才发觉她只和他告了别,却没有和陆执再说一句话。   他平日里觉着,九公主是很愿意和帝师说话的啊……   怔愣期间,他抬眼瞧见陆执淡漠疏离的眉眼,忽而觉得有些冷,不自在地拱了手道:“帝师,那我也先回席了。”   陆执轻颔首,没说什么,寻了另一条路往回走。   正遇上刚换过衣服的沈野,他一路走过来,挑眉看向陆执,问道:“怎么回事啊,我方才过来瞧着九公主抹着眼睛走了,瞧着可难过呢。你说你这个人,明明在意人家,还总惹人家伤心。”   “十公主没事了?”陆执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   “原本就没事,她就是吓着了,明知自己不会水还大义凛然地救人呢,真是个蠢货。”沈野一笑,举起酒盏敬了陆执一杯。   可瞧见陆执也拿起酒盏,他却吃了一惊,道:“你不是不喝酒吗,怎么今日破戒?”   陆执喉结微动,整盏的酒被他饮了个干净。   沈野看得愣愣,半晌道:“……好酒量。”   这酒可不是果酒,烈得很。他平日里在军中混着,豁出去了也只不过四五高盏就不成了。   瞧他又要抬腕,沈野一把按住,道:“祖宗,你还有个镜玄司要照看,悠着点。”   陆执淡冽一眼看过来,沈野神色微僵,下意识松了手。   “您自便。”   夏日里的风很暖,此刻夕阳只剩余晖,散射的光不如午后毒辣,只留下温柔。   就像很多年前初遇她的那个夏日。   “可能是我错了。”陆执指腹缓缓摩挲着酒盏,语气很淡。   沈野怔了瞬,没懂:“什么?”   周围人群嘈杂,陆执一双墨眸低垂些许,借着夕光在酒中瞧见映射,不合时宜的亮。   他声音很轻,轻到沈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外祖父,是我亲手杀的。”   天色沉暮安静,无人敢靠近他们这侧,似将这里同喧嚣划出界限。   陆执分明平静端立着,却又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维持面上这份寻常。   “她舅舅,也是我害死的。”   沈野手中酒盏一滞,半晌,才开口。   “余老将军……余骁那个逆贼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他既然叛国投奔赤赫,自是该杀的,这和你没有什么关联。”   “他没有叛国。”陆执垂着眼,眸中空无一物。   沈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陆执,那时他还是个外室之子,明明自己都受尽旁人欺凌,却还是在自己险被小娘害死之时出手相助。   那时的少年虽也冷沉萧然,却压着一身傲骨,哪里有过如今这样的颓寂神色。   他面色顿了顿,忽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是……他不是只身脱离军队逃回南郑,被布防司捉拿了吗,这如何不叫叛?主帅脱军,凌迟也是他罪有应得啊。”   “那你以为,他为何会绘下赤赫城都的城防图?”   沈野更不解:“不是你连夜亲审出来的吗?”   陆执喝了盏酒,缓慢道:“那年是余小将军带人亲自打入敌中,却被困于城都之内。余骁回朝,是想救他儿子。”   “怎么救?”   陆执目光沉冷,似是轻笑了声:“两国交战,除了兵戎相见,还有一种办法,最是简单。”   沈野指尖透出冷意,猜到一二。   “他是想让九公主嫁给那个年过花甲的赤赫族罕王,来换他儿子的命?”沈野酒盏重重搁置在桌案上,冷笑道,“亏他想得出来,拿一个女人出来抵账!那赤赫族罕王不仅年岁大,还死过三个妻子,赤赫族人人都传他是个克妻枭雄啊。”   “罕王好色,定是愿意迎娶公主。只要和亲,余小将军也不必死了,于他来说,不费一兵一卒,”陆执指尖轻碰酒盏,目光很淡,“他肯供出城防图,也是因为我答应去接应小将军,有备无患。”   沈野久久无话,半晌道:“这可是他的亲外孙女,他真舍得?”   陆执眼眸古井无波,道:“这世上的血缘,也分亲疏。”   沈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举杯相敬,也饮下一满盏。   “我禀报陛下他是叛国反贼,但劝他看在余小将军会牺牲的份上,给余家一个体面。陛下宠爱余嫔,本就不忍她被牵连而死无葬身之所,又因得获城防图,援军大胜灭赤赫满族,才肯对外宣称余家有功。这是陛下的恩典,”陆执停了下,良久才继续道,“但于我而言,余骁在说出让她和亲平乱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乱臣贼子。”   沈野微怔,而后瞧见陆执抬眼,眸中目光直白。   淡月寂寥地悬在天上,不时有风。   他向来知道,陆执此人看似淡漠允正,却也分事分人。九公主江念晚,是他身上摸不得触不得的逆鳞,只要旁人一碰,就足以让他发疯发狂,不惜所有代价、不顾一切地去护她平安。   不将那人挫骨扬灰,已算宽容。   “你常问我何必对她如此。若是你呢,你当如何?”   沈野被问住了。   九公主的性子他也略有耳闻,曾因疑心陛下独断便无声抗议,退宫两年不出。   若知道是陆执……   陆执轻笑一声,问:“难道我应该告诉她,两年她生辰宴我之所以没有去见她,是因为在诏狱里为她外祖收尸?”   “可她也不知道的,她若知道了你的由头,自然……”   “怎么知道?知道她最信任的外祖,为了保住她最引以为傲舅舅的命,打算让她代死?”   “……”沈野默了良久,最后骂了句娘。   眼见着陆执又喝下去满盏,沈野忙道:“要不这样吧,你把兄弟灭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此事了。你得了幸福,兄弟我也算报你从前救命之恩。”   陆执淡瞥他一眼:“诏狱上下都知道是我亲手处置的余骁,只是不知内情罢了。”   沈野握着酒盏沉默。   他说得也是,九公主总有一日要知道杀死她外祖的人是陆执,而这内情说与不说,似乎都是伤害。   沈野叹了口气,缓道,“你从做下这事的那一日,定然就想着,从今以后看她平安嫁人就足矣。可大帝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九公主心心念念想嫁的那个人,是你呢?”   陆执持盏的手微紧,骨节在月光下泛着白。   他微垂眼:“九公主孩童心性,前不久也愿同萧润往来。”   “听这话好像有点酸哎,万一,我是说万一,”沈野碰了碰他的杯盏,笑道,“万一她如今是认真瞧上你了呢,你可愿她带着委屈和遗憾另嫁他人?真有这么大度?”   陆执眉峰微拢,眸色如雾色深秋。   他很难反驳。   心底总有那么一丝侥幸,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晓这些阴暗。   “沈野,”远处有一个女声响起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倨傲,“为答谢你今日救我,我敬你一杯。”   “难缠的来了,”沈野端着酒盏挑眉,却站在原地不动,只问着陆执,“她敬我,你说我喝是不喝啊。”   “赶紧滚。”   三个字情感充沛意味明显,沈野顺理成章应下,一步三回头:“真不是我重色轻友啊。十公主长得最丑,不算色。”   “你说谁丑呢?!”江念珠怒喊一声,直接上了手。   沈野和她一路吵闹着走远,身边又重归寂静。   今天没有那个人缠上来,像是骤然失了热闹。   陆执咽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往回走。   *   江念晚本是想回宫,走着走着却走到了镜玄司。   镜玄司此刻虽亮着灯,他却是不在的。   这么晚,世家女子应该都已经出宫了,他却还不回来。   江念晚蹲在镜玄司后面的草丛里,左手捧着香兰做的解酒汤,右手拨开草木,活像个督察。   她就是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夜风有些凉,等着星月都高悬了,镜玄司外也没有动静。   江念晚有些失望,刚准备起身回宫,却忽然在远处瞧见了一抹紫衣。   借着镜玄司外的些微灯火,袍角精细的隽纹映入眼帘。   她骤然又蹲了下去。   但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定然是发现了她。   没法再硬着头皮装兔子,江念晚立刻起身,背对着他快步走起来。   “我,我我不是故意来这的,我就是路过……我今日吃醉了酒,出来散散步而已。”江念晚边走便快速说道,语气勉力维持着硬气。   她不想再丢人了。   但后面的人好像一直跟着她。   不说话,只跟着她。   江念晚又窘又急,原本酒劲里的那点儿晕还没过去,手中的醒酒汤几乎都要端不稳。   她恼羞成怒道:“你别跟着我行不行,我真不是故意来这的,你烦不烦啊!”   身后人还是不停,江念晚只得越走越快。   她不想见他。   她不光不想见他,她也不想再和他好了。   这世上大家闺秀那么多,他若真看上个德才兼备的贵女她也认,可他偏偏对徐绮那么耐心。   对她却每每冷冷淡淡。   镜玄司后的小路蜿蜒,左侧是葳蕤丛林,右边是红瓦高墙,把路封得死死。也不知到底要走到哪去,江念晚倔强地不停下脚,身后人倒也依着她,不上前也不叫她,就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身量高,步子大,一步几乎顶她两步。   她走得微微喘息,他却还很从容。   江念晚彻底恼了:“你就会欺负我啊是不是!”   这一恼让脚下步伐一松,又踩上颗光滑的鹅卵石,江念晚惊呼一声,手中的醒酒汤也握不住。   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身体也被压到一旁的高墙上。   站倒是站稳了,也没洒上醒酒汤,但——   江念晚背靠着墙,被迫抬头看着他,瞧见他一双墨眸垂下来,比平日似乎多了些侵略。   他身体距她不过须臾,满身松木香中混着酒气。   江念晚一时间心跳如鼓,但还是硬气道:“你、你放开我,离我远点。”   “怎么了?”陆执低声问。   “没怎么。”江念晚别过眼不看他。   他似乎叹了口气,缓道:“生什么气。”   他声线一低沉下来,江念晚只觉得耳朵都在发烫。   “我没有生气啊!你先放开行不行!”   陆执无声,只将人压在墙上,没有放的意思。   他态度强硬,江念晚有点委屈,咬着嘴唇道:“你这人好有意思,前脚还对徐家姑娘温温柔柔,后脚就来招惹我,你堂堂一个帝师,能不能自重一点?”   陆执身形似乎一顿,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唇边逸出点笑意,越来越浓。   江念晚只以为是嘲笑,更恼:“你起开!”   “是我不自重。”陆执没动,轻笑着低下头,和小姑娘对视。   “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吧,周三歇一天~ 第18章 出宫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不动,手指微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江念晚听清楚他吐出这三字,整个身子都僵了些,心口烧起来似的,又灼又麻。   他瞧人的目光总是很深沉,眼下极认真,让她怎么也避不开。   “可……可不敢当,你是不是喝多了啊。”江念晚坚持嘴硬,声音却有点磕绊起来。   “我没碰她。是她拽住我衣角,我把她手拎开了,碰的是袖子。”陆执神色自然,说得极坦荡。   倒是江念晚多听一句都觉得面上发烫,羞恼打断道:“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啊。”   陆执不语,只低头看着她。   江念晚后知后觉地顿住。   他和她说这些……他是在和她解释吗?   有难以言喻的感受从心尖攀升起来,带着一点点冒出头的雀跃。   “还不开心吗?”陆执轻声问。   江念晚别过脸,轻咳正经道:“谁说我不开心啦。”   “那就好。”陆执终于放开她的手腕,眉眼似乎柔和了不少,唇边有极轻的笑。   江念晚微怔。   她这两年几乎没怎么看他笑过。如今偶见他展颜,仿佛他冷峻眉眼都被镀上柔色,好看得过分。   “你是不是喝醉了呀。”江念晚搓着手指问。   “有一点。”陆执点头。   江念晚思索了半晌,暗戳戳开口:“那我今天说的话,你明天是不是就记不得了。”   陆执从善如流:“嗯。”   江念晚背手低头,轻声道:“其实你笑起来可好看了。但这两年我都没怎么见你笑过,这些时日也是……你总是冷冷淡淡的,我就在猜你是不是不开心,抑或是我做错了什么。”   “公主没有做错什么,”他答得很快,随即又沉默了好一阵,缓道,“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江念晚抬脸问。   “不会再冷着公主,不会再让公主难过。”   他说话时语气平常,可江念晚却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人说这种话,怎么、怎么一点儿都不会不好意思呢!   江念晚琢磨了半晌,憋出来一句:“你以后能不能天天喝酒啊。”   被她这呆怔模样逗笑,陆执唇边弧度微扬,垂下眼。   “你刚才说,今天说的话明天就不记得了,那这个……”江念晚有点紧张地问,“我要不要拿本记下来?”   “这个会记住的。”   得了他的保证,江念晚放心许多,脸上慢慢扬起笑,眸中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天边星月清辉洒落,江念晚靠着墙悄然侧过头去瞧他,只见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似乎将平日里的疏离都洗去,只剩下几分温柔。   无声的寂静里,江念晚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快。   她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颤悠悠的,轻轻碰了碰陆执的手背。   他手上温度明明很凉,却让她觉得有点烫。   “那我先回去啦。”   陆执微侧过头,墨眸望过来。   她声线很软,紧张时嗓音里藏着娇怯,尾音轻轻上扬。   无意识的撒娇,很是招人。   他袍袖下的手动了下,无言看着她。   “唉,香兰也不在,这路太黑了……”江念晚走出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步,背着手感慨。   陆执默了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正经道:“那我让人送送公主。”   江念晚脚步倏然顿住,回眸怒瞪了他一眼,而后快步走了。   “不用了!”   他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不过走出去没几步,忽然被人拉住激情挥舞的手臂。   男子带着笑意的嗓音在夜里分外明显。   “我送公主回宫。”   *   长云殿里。   “江念晚你有完没完啊?你都看了多少个戏本子了?”江念珠颇不耐烦地坐上榻去,道,“我宫里的可都被你翻完了,再多一个都找不出来了。”   “你不懂。”江念晚嫌弃道。   瞧着江念晚捧着戏本子看的认真,江念珠挑眉:“你研究这东西做什么?”   “提前学习学习,哎呀……”江念晚看到精彩之处,拿戏本子挡住了脸,在榻上哼哼唧唧地翻滚了一周。   “学习?”江念珠微眯眸,探寻地看向她,“你不是说,早就不喜欢萧知事了吗?”   “谁喜欢他啊!”江念晚皱眉。   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江念珠靠近了些,低声问:“那你喜欢谁?”   喜欢谁……   好像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江念晚耳际隐隐发热,有说不上来的情绪悄然在心底跃动。   “没谁。”把脸一挡,江念晚低下头去。   “别装了,赶紧说!”   “哎好妹妹,陪我出宫买戏本子怎么样?”江念晚开口转移她的注意,朝她眨了眨眼。   “出宫……”江念珠沉吟了片刻,瞧着她眼巴巴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行。”   *   江念珠在宫中有母妃撑腰,想偷偷出宫并不是难事。   二人换了寻常些的衣服,只充作出宫采买的。   尚衣局的奉御求了又求,也没能打消她二人出宫的念头,最后只得妥协,为二人暗中添了些侍卫护着。   京中最繁华的是平安的凤凰街,街上人头攒动,各种铺子盛势开张,很是热闹。   江念晚少有出宫的机会,如今坐在软轿中,悄然打量外面的光景,只觉得新奇不已。   “妹妹,你瞧这糖人吹得好大!”   “哎,这个摊上的木簪子也漂亮!”   江念珠像看土包子一样看她,十分嫌弃。   心下也稍有几分感慨,她在宫中是无人敢忤逆的地位,自也偷偷出过宫好多次。   眼下瞧着江念晚这模样,像是头一回出来。   也是可怜。   刚这样想着,听到那边江念晚开口:“我好像没带钱哎,今天能不能你付账?”   江念珠冷笑一声,这点怜悯烟消云散。   到了戏本铺子,江念晚挑了一摞子带上,正准备乘轿回去时,又瞧见了旁边的首饰铺子。   这是京中最大的首饰铺藤梧阁,高楼足足有三层,飞翘的檐坠着极漂亮的彩缳带,带上系着小金铃。风一吹动,便发出清灵的悦耳声响。   江念珠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江念晚拽了进去。   入室后是满间的璀璨珠宝,瞧着虽无皇宫内用料讲究,不少工艺却很精致,样式也不像宫中那般规矩,更新潮些。   掌柜的眼力极好,瞧出二人举手投足间不凡,亲自迎上来介绍。   江念晚瞧见个芙蓉攒丝金簪,目光定住。   掌柜的拿起那金簪上罩的白纱,殷勤地递给她,道:“姑娘眼力真是顶好,这是我们阁中的镇店之宝,上个月刚打出来的样式,全阁只有一件呢,姑娘可要试试?”   她侧目瞧了瞧能付钱的那位。   江念珠抱臂冷哼:“你想得美。”   还没等江念晚说话,那旁忽然有人截住了话,声音里带着些倨傲:“掌柜的,我们家姑娘来了这么久了,你都没说把镇店之宝给我们拿出来,是什么意思啊?”   掌柜的闻言面色微变,忙陪笑道:“小的哪敢耽搁贵人选首饰,自是不敢插嘴的呀。”   江念晚微侧目,瞧见那边的小姐已经选了好些首饰,此刻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指着她手中那件:“这件我要了。”   这女子并不似她和江念珠带着帷帽,只以淡色面纱掩面,江念晚瞧清她的长相后,有些吃惊。   不想在这里也能遇见徐绮,倒是巧。   “这件是我先看中的,你且看看旁的吧。”江念晚没有相让的意思,淡声道。   这声音听上去似有几分耳熟,不过……   打量着这二人的衣着,大约也不算什么贵人。   徐绮笑意不达眼底,慢道:“如果我就要呢?”   “你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江念珠哪里听得这样放肆的话,立刻横眉望过去,一见是徐绮,面色更是嘲讽。   “你知道这件要多少钱吗,你们买得起吗?”徐绮身边的小丫头看向他们的目光带了些轻视。   这年头凡事都讲势力,谈何先来后到。   江念珠像听见了极好笑的话,顿了半晌才转过头对店主道:“你店里所有的首饰,都给我们包起来,除了她手里那些。这位小姐的眼光实在太差,她选的首饰,我姐姐看不上。”   小丫头怔了半晌,瞧见她拍出一叠银票,是真要将这些首饰都包下。   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恼道:“你!你怎么说话的?”   她见江念珠周游店内一周,唯独避过了她们走过的位置,登时又气红了脸怒喊道:“你们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   “是谁啊?”江念珠笑了笑,状似不解地问。   “我们姑娘是徐家嫡女!”小丫头得意道。   “哦,前街那个徐屠夫?”江念珠漫不经心地问。   “你……你是哪里来的粗鄙女子!”小丫头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你们又是哪里来的粗鄙女子?说话半分礼教都没有。”江念珠边指挥着掌柜包首饰,边冷笑开口。   徐绮脸色终于挂不住了,大声道:“你放肆!”   “是你放肆,”江念珠冷笑抬手,掀开纬纱一角,“徐氏,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啊?”   江念晚忙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低声斥道:“快放好。”   她们是私自出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跑过来的时候,熟悉的药草意透过薄纱闯入徐绮的鼻息。   徐绮面色微白,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两位是谁,一时间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好了,快走吧。”见江念珠给过了银票,江念晚拉着她,也不准备多在这儿停留。   徐绮看着他们二人带着一满箱首饰离开的背影,美眸之中的恨意疯狂滋长。   为什么她所有的东西,江念晚都要抢?   “跟上她们,去看看她们出来是做什么的。” 第19章 皓星   *   “姑娘,她们坐着马车走了,是朝着宫里那边去的。奴婢打听过了,她们是随尚衣局一起出来的,今日就是出来闲逛买些戏文本子的,现下应该打算回去了,奴婢看有几个侍从护着,跟到长安路口就不敢再跟了,怕被发现。”小丫头回来禀报道。   “尚衣局?尚衣局的奉御每旬初会出宫,”徐绮轻声自语道,而后问,“有侍从护着,有多少可看清楚了?”   小丫头想了一会儿,道:“大约十数人吧。”   “她们是私自出宫,必不会带太多侍从,大半也是尚衣局自家的,”徐绮掐着方才首饰上的簪花,在金箔花瓣上留下一条条指痕,目光幽长,“如今世道险恶,她们这样私自外出,若是出了事,是不是也怨不得旁人?”   “姑娘……”小丫头虽不知刚才那二位到底是谁,却也从自己姑娘的神色中揣度出定是二位贵人,现如今听到徐绮的话有些震惊,小心翼翼地问,“这、这不成吧?”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绝不会连累家里,”徐绮轻笑一声,慢道,“派人盯紧宫门那边的动静,她们若再出宫,第一时间禀报我。”   “可是姑娘,老爷近日对咱们院子管束甚严,已经不太准咱们的人随意出府了……这几日还不见姑娘,恐怕还在生姑娘拒婚蒋家公子的气呢,”小丫头瞧着徐绮的脸色,低声道,“奴婢倒是觉得蒋家公子为人正直,温文尔雅,家世也干净清白得很。他家蒋老夫人常年卧病在榻,姑娘嫁过去就是实打实的主母夫人,不必受后宅糟烂事的气,是个顶好的选择呢。”   徐绮薄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手指也微微颤抖着。   “奴婢觉着,那帝师也不过是外室之子的出身,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靠皇恩眷顾,哪里比得上国公府的世代簪缨……何况老爷也不是没问过帝师的意思,帝师现在,恐怕也没有成婚的心思呢。”   “不要提他!”徐绮骤然将手上的首饰扔到地上,尖声叫喊。   小丫头吓得战战,不敢再说话。   徐绮面色发白,脑海中尽是他那日对自己说的话。   她倾慕他这么多年,万事都为他考虑着想,得知他患了头疾,她连夜赶制药草包,只盼能缓解他的病情一二。   可他非但从未回应过,还为了另一个人扬言要杀了她。   徐绮忽然红着眼睛笑起来,声音凄凉万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小丫头担心开口。   “你回去就告诉爹爹,我嫁。和蒋家的这门婚事,我同意了。”徐绮忍着声音中的哽咽。   “真的吗?”小丫头很惊喜。   “但成婚之前我还有很多地方想看一看,不想拘束在家中。”   小丫头连连点头,欣喜道:“老爷那么疼惜姑娘,定会答应的!”   徐绮也轻轻笑起来,掩住眸中近乎疯狂的执念。   *   江念晚瞧着马车厢内半人高的首饰巷子,有些犯愁。   “你倒是非买下这些做什么,这要怎么带回去呀?”   江念珠抱手冷笑:“还不是为了给你出头,你当我愿意花钱啊?”   厢内空间实在逼仄,江念晚拘束地挪动,掀开轿帘的一角,不想浪费出宫的一分一刻。   只是方掀开帘,就瞧见了一处高楼。   此楼通身靛青,装潢古朴,楼前有好大一片竹林,十分雅致。   马车向前驶着,江念晚看清了牌匾上的两个大字——皓星。   皓星楼?   江念晚瞧见有一个身影在门前一闪,青衣长衫,正是萧润。   她心头一动,前世萧润好似就总来这儿,这儿说不定有他与朝臣联络的证据。   “好妹妹,我想去这儿看看。”   “皓星?”江念珠挑了挑眉,道,“皓星是最没意思的地方,净是些官员在论事饮茶,我不去。”   “今日策论作业我帮你写。”   “……”   片刻之后,江念珠同江念晚一起坐在了皓星顶楼的包厢里。   江念珠饮了口茶,皱眉道:“茶虽还不错,却也不算上乘,没味道。”   江念晚没甚心思品,稍饮了口就道:“我出去瞧瞧。”   江念珠纳闷:“这有什么可瞧的,哎你这人!”   江念晚跟着萧润好久,七绕八绕终于瞧见他进了哪个包间。   这包间同右边的缝隙间有一极狭窄的甬道,有小屏风挡着不易被人察觉。   江念晚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主子,张老尚书一事大理寺那边已经结案,应当不会怀疑到您身上。”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说话。   “此事原本并无甚痕迹,听说是张老尚书的儿子直接去西城门查了人员进出名单,才发现的端倪?”萧润问。   “确实是这样的,属下也不知……为何他会直接去查西城门。”   “恐他背后有人指点,我总是有些不安,”萧润停了一停,问道,“镜玄司参与过此事没有?”   “镜玄司?此事并不在镜玄司的管辖范围里啊,这样的小事,惯常只由大理寺处理的。”   那边似乎沉默了一阵,良久后道:“一定要注意陆执此人,此人心思尤为深沉,绝不是等闲之辈。”   江念晚捂着嘴听着,听见陆执的名字,手无意识紧了些。   “是,属下晓得。只是这一次未能成功,咱们的人就无法在兵部继续安插人手了。”   “只要守住身份,一切就还可以从长计议。还有城防司的林参将,他知晓两年前的很多事,是个隐患,必要时寻个由头打发出京就是。”   林参将……   江念晚神色微动。   那曾是外祖手下的人,官职几番调动之后,去了城防司。   萧润说此人是个隐患……那他会不会也晓得两年前的内情?   “你来这儿干什么?”肩膀蓦然被人一拍,江念晚吓了一跳,忙捂住了江念珠的嘴,带着她匆匆离开了。   内室之中骤然一静,萧润对面的人神色一肃,低声道:“有人,走!”   萧润面色微寒,道:“绝不能留活口。”   “是。”那人出了包厢,朝楼下的几个大汉使了眼色,那些人立刻会意,纷纷聚了过来。   江念晚拉着江念珠下楼,却被这几个彪壮大汉堵在楼梯。   江念晚皱眉:“你们干什么,让开!”   领头的大汉冷笑了一声,道:“小丫头,我劝你们还是识相些,要不然可是会很疼的。”   “你们是什么人?”江念珠也皱了眉。   江念晚瞧来者不善,立刻朝外间大喊:“来人!”   外间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跑进皓星,却被另几个大汉堵住。还不等侍卫拔刀,已经被那些人拿刀刺穿了脖颈。   一击毙命,血溅了满地。   那些人都有上好的功夫在身,人又众多,对付起那十数个侍从并不吃力。只是顷刻功夫,长街已经躺下了一片。   皓星本是个雅地儿,楼中的小厮大惊失色,想要劝阻却又不敢上前。   江念珠吓得一抖,紧紧拉着江念晚的手。   江念晚亦没见过这般血腥场面,一时间面色微白。   面前的大汉持刀走过来,凶神恶煞写了满脸。   “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江念珠强撑着质问,“还要不要命了?”   “管你们是什么人,反正今日谁也别想走出这儿!”大汉下颌微扬,立刻有人上前。   江念晚和江念珠被强行分开,眼见那刀就要划到江念珠身前,江念晚飞速拾起身旁的高脚瓷瓶,狠狠朝大汉砸去。   瓷瓶应声碎裂,大汉却分毫不动,倒是带着讥讽的轻笑转过头来。   “看来你是想死在她前头了。”言罢,他就高高举刀,欲朝江念晚挥去。   皓星中的各个包厢中好些人听见骚乱,有几人探出头来。瞧见是这情形,却不敢多过问。谁不知道皓星惯是高官前来的地方,如今既敢在这儿当众杀人,想来定是位高权重又浑然不怕法度的人物。   “怎么这么吵?”有二人骑马经过皓星楼外,瞧见一长街的血迹,皱了眉。   “沈小将军,快救救我们公主!”被刀穿透胸膛的侍从拼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沈野跟前。   “公主?”沈野和身侧的江效对视一眼,神色骤变,二话不说便下了马。   “沈野!”江念珠眼尖,瞧见了他,呼救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沈野手握长弓,一只箭飞驰过去,将那人手中的刀钉落。   他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长大的,身上功夫极好,门口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江效亦从父行过军,有他做帮手,楼下那些人很快被解决干净。   楼上的大汉招呼起长刀准备拼杀过去,却被沈野轻松躲过。   他手握利箭,又准又狠地插进领头人的喉咙。   另一个大汉刚准备将江念珠推下楼梯,沈野疾跑了几步,揽住小姑娘的腰身,将人护在身后。   江效低头拾捡了碎瓷片,狠掷过去,又一人捂着眼睛哀嚎倒地。   他一脚将江念晚身边的人踹到楼下,望着她问:“公主没事吧?”   “没事……你们来了,快,快去那个包间,方才有人在谈……”江念晚领着江效匆匆跑到楼上那个包间,一打开门,却早就没了人影。   沈野将最后一人制服,也随着江念晚上了楼,瞧了眼那空荡的包间,问道:“在谈什么?”   “有人逃了么?我去追!”江效道。   江念晚摇摇头,道:“他们定然对这儿很熟悉,大约是追不上了。”   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无法治萧润的罪,此事还是要与陆执商量才是。   “那就别追了,回宫吧……”   江念珠站在沈野身后紧声开口,她一直死死攥着他的衣袖,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十公主,吓着了?”沈野难得瞧见她这幅模样,轻笑着问了句。   “我才没有。”江念珠嘴上反驳,手却不肯松。   “原来十公主是个色厉内荏的?”沈野将沾了血的手背在身后,怕她瞧见了害怕。   “我就.色厉内荏了,怎么样?”原本就害怕得紧,此刻被他这样一调侃,眼圈又红了些。   沈野用干净的手拿了帕子,给她擦净了脸上沾的血。   “哭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吗。” 第20章 冷漠   帕子触及到江念珠的脸,她愣了一愣,半晌接住帕子低下头去。   那手帕上尚有他指腹的余温,她下意识握紧了些许。   “你来得一点都不及时!我差点都死了!”她皱眉抱怨,有点委屈藏在语气里。   沈野神色顿了下,半晌言:“那下回公主再出宫,我寸步不离地陪侍左右?”   “……”   二人相互望着静默了瞬。   江念珠忽然觉得他说完这话的一瞬间气氛有些不寻常,飞快地拿帕子用力蹭了蹭脸,佯装没听到一般转身道:“回宫罢!”   几个人一同往外走,却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声音。   领头的是城防司的王主巡,瞧见皓星门前横尸一片,登时神色大变。   天子脚下,皇都之中,竟还有人敢这样为所欲为?   更要命的是,他遥遥就瞧见了沈小将军和恒王世子,瞧见他二人无恙才略略松了口气。   “臣给小将军、世子殿下请安,臣不知为何这街上为何会有贼寇,皓星这儿向来是最安稳的……好在二位贵人无恙,要不然属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确实万死难辞其咎,若不是今日我二人在场救了二位公主,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站在这儿吗?”沈野向来随性乖张,少有现下这般冷着脸的时刻。   一句话撇过来,分量极重。   两位公主?   王主巡眩晕了一阵,半晌抬起头来确定他的确是那个意思,又瞧见他身侧两个带着帷帽的女子,一时间冷汗几乎将衣衫浸透。   他差点没厥过去。   他面如金纸颤着跪下,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臣万死……”   半晌又匆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指挥人去抬那些大汉:“都把人给我救活了,给老子连夜审讯,必须让他们招出幕后主使!”   “没用,”沈野瞥了一眼,道,“这些人都是死士,瞧着臂上的刺青,大概还都是从前犯过罪做劳役的。偏远地带可以买卖这些人的性命。”   王主巡气得眼冒金星:“到底是谁敢如此猖狂?”   “此事不容轻视,后续交给大理寺追查吧。”江效微凝眉道。   “是该如此,不过……”沈野忽然想起什么,侧眸望向江念珠和江念晚,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恐怕陛下会知道了。”   *   御书房中,皇帝狠狠一拍桌案,满室的人都吓得屏气噤声。   “你们如今胆子大了是不是,还敢私自出宫,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敢干的?若不是有沈少川和慎王世子在,你们以为你们还能活下来吗?”   江念珠和江念晚在梯下跪着,深深把头一低。   “回父皇,是儿臣非缠着十妹妹陪儿臣一起出宫的,父皇要怪就怪儿臣吧。儿臣今后定然好好悔过,绝不再犯。”   “这个时候你开始有义气了?”皇帝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身为姐姐,撺掇妹妹与你同行本就是不对!”   “是,儿臣知错……”   “都是朕一味纵容你们,让你们胆大包天,你们真以为朕不会打你们是不是?”皇帝眉头拧得很紧,怒道,“来人!”   “诶唷,陛下……陛下可使不得,两位公主这身板,一杖怕是都受不住的呀!”高蕴也在一旁求情,“陛下千万息怒些,惠妃娘娘前些时日染病如今刚好,眼下还在御书房外跪着求情呢。”   皇帝终于敛了些怒气,瞧着俩人老实地跪在殿下,道:“你们不是愿意出去吗?从即日起,分别禁足在各自宫中,非诏不得外出!”   江念晚僵了僵,而后微抬起眼来,悄然看向大殿另一侧的方向。   陆执方才正在与父皇谈论正事,此刻还候在一旁,不过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帮她们求情的意思。   江念晚眼巴巴地抬眸瞧了一眼又一眼,那人终于遥遥望过来。   神色有几分冷。   她暗自叹了口气,刚准备放弃却听到他淡声开口:“陛下息怒,九公主和十公主白日里还要来决明堂进习,若就这样禁足了,恐怕要落下好些课程。前些时日两位公主的功课才有了长进,在翎朝宴上也有不错的表现,若是如今就此荒废几个月,实在可惜。”   江念晚之前在翎朝宴确实表现不错,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皇帝微皱眉思量了片刻,道:“她二人这样胆大妄为,怎能轻易揭过。”   “陛下所言极是,九公主十公主实不该私自出宫,当将宫中训诫誊抄百遍,以儆效尤。”   江念晚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宫中训示录足有上千字,誊抄百遍……   皇帝凝眉片刻就点了头:“你二人字迹都不算工整,就依帝师所言吧,在誊抄期间好好反思,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父皇既已发了话,又比方才的禁足好了不少,二人连忙应了下来,不敢反驳。   *   长云殿内灯火通明,江念晚伏案奋笔疾书。   她本就为连累了江念珠而不好意思,又为答谢她今日慷慨,应下替她抄这训诫。   左右她二人字迹相似,旁人是认不出的。   然而这训示录实在太长,江念晚才抄了五遍手腕就已酸透,拿笔都费力气。   这时外面忽然来了人通传,是镜玄司的人。   江念晚揉了揉眼睛,立刻从椅子上立起来,瞧着那小侍从。   “九公主翎朝宴对策的卷纸被墨迹毁了,帝师说还有一些需要记录下来,特请九公主去镜玄司一趟。”   江念晚瞧着没抄完的训示录,心中还有余气,张牙舞爪道:“我正想去找他呢!”   陆执在镜玄司等着,远远就瞧见满脸不高兴的小姑娘。   “有要问的赶紧问,我还忙着呢。”   陆执瞧她一眼,缓道:“自不敢浪费公主时间,对策我录好了,公主瞧瞧可有误处?”   一页写满字的宣纸铺在自己面前,江念晚愣了愣,瞪圆眼睛回望着他。   她就不信……他真能全然将自己说的默写下来不成?   只是抱着那宣纸读了半晌,一字一句,尽是她当日说过的话。   江念晚微恼:“你都写的这样好,还叫我来做什么!”   陆执将笔搁下,轻声道:“宫外凶险之地不少,居心不正之人也甚多,公主心思单纯,实不该孤身前往。”   “我,我也不知道会遇上这种事啊……”江念晚捏着裙角,忽然抬起眼看向他道,“我要是说想杀我的人是萧润,你信吗?”   陆执回望过去,眸底漆黑:“公主今日在皓星楼听见了什么?”   “就是,我恰好看到萧润,又偷听到他与旁人说话,他说张老尚书一事就是他所为,他还让人小心你……”江念晚顿了会儿,忽而想起什么,加了句,“对!他还说他想造反。”   “造反?”陆执低眸,重复着这两个字。   江念晚有些紧张地瞧着他。   不过他并没有多问,片刻后点头言:“我知道了。”   “你不信我说的?”他这反应实在太平淡,江念晚微皱眉。   “没有。”   “我上次就说了,”江念晚瞧着他的神色,慢吞吞道,“如果萧润真的是赤赫族人,他又意欲寻我复仇,这不是正能证明我外祖的清白……如今他想要谋反,又企图杀我与念珠灭口,若借此强刑严审,未必审不出什么,还有……”   “光凭公主所听之言,并不是有力证据,不能用强刑。何况大理寺已经接手,公主放心就是,”他神色稍稍淡了些,片刻道,“无论是过往还是现在,都是前朝的事,与公主无甚关联,公主从此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江念晚对他的情绪向来敏锐。   只觉得每每一提到外祖一事,他就像忽然变了个人一样,冷淡又疏离。   陌生得让人难过。   “公主还想说什么?”   原本想问他林参将的事,也堵在了口中。   他既从未信过余家,自不必再与他提。   “没什么。”   陆执凝着她神色,缓声道:“我送公主回去。”   “不用了,忙你的吧。”江念晚绽开一个笑。   “公主可是恼我今日殿上所言?”   闷了会儿,江念晚没说实话,抿唇称:“是啊,你就不能再给我求求情……”   话没说完,一叠写满字的纸递到自己跟前。   “剩下的我也帮公主抄,”陆执抬眼看她,声音带了点温度,“别不开心。” 第21章 折桂   江念晚怔怔瞧着这叠纸:“你……”   “是仿着公主字迹写的,公主不必担心,”他声音带上些柔和,“今日殿上陛下生了大气,若非如此,定要有别的责罚。”   “这些我自然知道,”他这样认真解释,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片刻后低头道,“我又没有因为这个恼你。”   见他还看着自己,江念晚支支吾吾:“真的!”   她朝后招一招手,唤来香兰,低声道:“我还给你带了点东西……我在长安街尝了这个新出的奶酥点心,觉着很不错。宫里很少做这样新潮的,我就想着带给你尝尝。方才忙着在宫中抄写,才没来找你的。”   陆执视线移到香兰手中捧着的小竹匣。   顺着竹笼缝隙可以瞧见里面的奶酥堆叠整齐,定是一路小心护着才不至磕碰。   “公主有心了。”   原本只是想顺便拿给他,可真把这小小几块奶酥递到他手中时,江念晚却觉得有些局促。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似乎也没那么爱吃甜食。   万一他不喜欢——   “其实,你日日都能出宫,或许也不用我非给你带,我就是……”   陆执望着她,似乎瞧见几年前她在镜玄司初见他那副模样。那时候她瞧起来胆子也大得很,每每到了他跟前,不管他看起来多难接近,她一双眼睛也总是亮晶晶的,还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   她分明性情敏感,最不喜被人拒绝。   却还是压着自己的骄傲,朝他走了好多步。   “我很开心。”陆执温声道。   江念晚有些呆愣地抬头,听到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公主能想着我,我很开心。”   很寻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带上特别意味。   心口重而促地跳动了几下,江念晚红着脸咳了声:“你和我客气什么?”   “但公主今后还是不要私自出宫为好,今日是幸运,若真出了事怎么办?”陆执垂眼看过来,眸中颜色深沉漆暗,语气郑重。   “知道了。”江念晚低低应了。   瞧见小姑娘有点失落,陆执道:“若公主何时再想出去,来寻我。”   一双锃亮的眼睛重又抬起来,江念晚笑起来:“真的吗?”   “嗯。”   “那我下次就来找你了,你可不能反悔呀,”江念晚竖起一根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拉钩!”   对面默了瞬,江念晚瞧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有点逾矩。   她眼睫颤了下,翘起的小手指却倔强地在空中立着。   曹选在一旁听着全程,本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此刻却也忍不住抬起眼来。   九公主真是孩子气啊,帝师这样的人怎么会……   他还没在心中感慨完,却听见了一句:“好。”   陆执骨节分明的手弯成小姑娘的模样,伸出小指迁就她。   江念晚手僵了僵,只觉得略带凉意的温度缠在指尖上。   分明是顺从着她一时兴起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好像格外郑重。   “这次遇险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他攫着她的视线,手不动,像是在立另一个保证,“不会让公主白受委屈。”   他声音很淡,江念晚站了许久才回过神,匆匆收回手。   “嗯,知道了……”江念晚抿了抿唇,攥着手慢吞吞开口,“我信你。”   在这几个字落下的同时,镜玄司中油灯的灯花轻轻爆了一声。   静默了会儿,江念晚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头疼近日好了没有?入夏时头疾容易加重的,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开了些去痛的药?那种药治标不治本,能成吗?”   “白日里已经无甚大碍了,夜里偶尔会服,不是什么大事。”   “我最近听说一种甜汤饮可以缓解头痛,等我做给你试试。”   一听见她又要手作甜汤,陆执眉间顿滞了片刻,而后低眸瞧见她一脸期待。   到底还是应了下来,“好。”   *   得了他的首肯,江念晚几日里都很雀跃。   她按不住想去寻他的心思,课业之余除了筹备那甜汤饮,就是去镜玄司外打转。   不过这阵子镜玄司事务繁忙,她夜晚来了几次,隔着透光的明窗,都瞧见他一直在工位上工作忙碌。朝中中书要职空缺,大小折子在递到天子前,一概要交由他审过的。听闻小侍从说,这镜玄司的灯常常要燃到丑寅时分。   这段时间大约也算多事之秋,官员任免调动之事不少,且朝中又多见贪腐霸权之事,就连她这个公主都有所耳闻。   似乎还听说萧老侍郎因事受审,具体原因就不太知晓了。不过这也是好事,当年萧润造反,江念晚虽不知道有没有老侍郎的参与,想来多少也有被利用的成分。兵部毕竟是一国要紧,万不可落入敌人手中。   “公主,咱们不进去吗?”香兰瞧她凝神望着镜玄司良久却不进去,忍不住开口问着。   “就不去扰他了。”   他日日忙碌,又头疾未愈,还是不去烦他为好。   江念晚站了许久,正打算回去时,却闻见阵香气。   抬起头来,瞧见镜玄司外的桂花开了。已经是八月里了,暖风熏桂,将丝缕香气送进人的鼻息里。   “这儿的桂花倒是比御花园那儿开得好,这是丹桂呀。”   江念晚想了想,踮脚去够那最低的枝。奈何她身量不高,拼尽力气也够不太到。   香兰一个不注意,她已经跳上了树。   “公主……”香兰愕然瞧着,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匆匆变了脸色,“公主快下来!危险!”   江念晚自是不听的。她又不是没爬过树,这树上的丹桂实在不错,拿来煮汤饮很正好。   香兰急得切切,生怕江念晚跌下来,在下面虚接着,一边还不断地劝她快下来。   江念晚折了一枝开得最饱满的,月光映射下橘灿灿的,十分漂亮。   “祖宗,奴婢求您,快下来吧!要桂花哪里没有!”   “嘘,”江念晚放低了声音,道,“你不懂,丹桂性温,比寻常金桂更有散寒止痛之效,对顽疾疼痛最有裨益……”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镜玄司那边侍卫高声一句:“何人喧哗?”   夜里本安静,这侍卫这样一喊,江念晚吓了一跳,脚下没站稳,抓着树枝一路擦滑下来。   香兰忙上去扶,虽缓了不少力,两个人也齐齐坐在了地上。江念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瞧见小腿被树干蹭破了皮,正在冒着血珠子。香兰几乎要吓哭,想拉她起来又怕牵到她的伤口,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公主?”听到陆执的声音,江念晚缩了缩腿,不想让他瞧见伤口。   到底还是扰到他了。   他一步步走到江念晚身前,瞧着她坐在地上这狼狈样子,自她裙边瞧见些微血痕,面色沉了些。   盯着他的鞋尖,江念晚也能感觉到他不太高兴了,只紧紧攥着丹桂枝不说话。   “公主又在闹什么?”   “没有,我就是想摘这个桂花。”每每陆执冷下脸,她都是有些怕他的,说话也颇没底气。   不过前阵子买的戏本子里可说了,姑娘家也可以勇敢一点的。   “你就别说我了,我好疼的,”江念晚小心地将视线一点点抬高,直至移到他脸上,她轻声道,“你能不能拉我一把啊……”   香兰在一旁听得面色微变,想要搀扶她的手顿了一顿。   自家公主这不像在求助,倒像在撒娇了。   陆执没动,只问:“伤哪了。”   “腿,”江念晚也不再瞒他,拎了下裙角,语气里带了点碰瓷意味,“我是在镜玄司摔的。”   “……”   见他还是不动,江念晚有点急:“你要是不拉我,我就赖在这儿了。”   “还能动吗。”   江念晚果断摇头:“不能。”   片刻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所以你快拉我起来吧。”   陆执微侧眸瞧了眼曹选,曹选立刻会意,给镜玄司外的侍从都使了眼色。   镜玄司的侍从素质极好,个个都是顶剔透的,纷纷将头低了下。   江念晚这阵子受他偏袒惯了,眼下胆子也大了些,形似可怜地轻声说:“哎呀,地下挺凉的……”   话音未落,就见陆执微弯身,手臂穿过她的膝窝,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22章 心思   江念晚身子骤僵,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却连呼吸都要不会了。   她是让他拉她一把,没让他……   他身上的松木香意厚重,被早秋的风吹过,更显纯致清冷。原本是不近人的香气,此刻却离她这样近。   江念晚脸贴在他胸膛上,随着衣料摩擦,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这样亲近的距离,她一抬眼就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散漫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清隽渲染到极致。   夜风拂过镜玄司前的枫林,枝上的红似火的叶颤动几许,最后打着旋落在庭院中的一处水泊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念晚被他抱进了镜玄司内侧间里。   陆执走到榻前,将人小心地放了下来。   见她一直呆愣愣地瞧着自己,陆执一扫她受伤的部位,问:“不疼了?”   江念晚迟钝地反应过来,小腿动了动像是才有知觉,嘶了一声道:“疼、疼的。”   “别动了。”陆执转身接过曹选递进来的药。   江念晚瞧又是这个瓷瓶,想起上次猎场的事,忍不住缩了缩腿道:“这个药,很疼。”   陆执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没让她躲。   “现在知道疼了。”   他指腹上的温度接触到脚腕上的皮肤,渡过一丝奇异的热。羞耻伴着痛楚一起攀上心口,江念晚的手和榻上的柔巾较着劲,脚也微蜷起些。   纵他动作再轻,她也被惹出些泪来。   陆执抬头瞧了小姑娘一眼,随即又垂下眼,蕴住眼底情绪,缓道:“公主也当爱惜自己些,公主受伤,不只是公主一个人难过。”   江念晚听着这话,连疼也忘了,一双水汽还没散干净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   内室安静,她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问:“你什么意思啊。”   陆执起身收药,声音很淡。   “还会有旁人心疼。”   “旁人……旁人是谁,”江念晚听见自己心口重重跳了两下,借他这些时日纵容的勇气,脱口而出,“你吗?”   问完这话,江念晚一口气悬到喉咙,却也有点害怕,他说的不是她迫切想听到的答案。   到底在紧张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陆执终于回过身,眸中情绪似乎比她所了解的还要深沉些。他沉默了很久,直视过来的目光几乎让她觉得不适。他时而很疏离,时而又对她很好,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不表出真心的沉默,她其实都猜不出答案。   江念晚轻轻吸了口气,飞快地放下裙子,佯装自然地笑起来:“那个,你别在意,我开玩笑的……”   “我。”在江念晚话音完全落下之前,陆执薄唇微动,给出了回答。   江念晚一怔,听他继续说。   “我会心疼。”   *   江念晚走出镜玄司的时候有点飘然。   因为受了伤,打算一路乘软轿回去。这一路路程不远,她脑海中尽是方才他所说的话,连到了地都没发觉。   香兰轻声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公主,”香兰随她一起走在长云殿的庭院里,关切问道,“腿上的伤还疼吗,用不用奴婢再请太医过来?”   江念晚摇摇头,道:“帝师帮我上过药了,本也就是皮外伤,不打紧。”   香兰听到她提到帝师,神色顿滞了些,半晌后犹豫着开口:“恕奴婢多嘴,不知公主如今对帝师……是个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江念晚愣了下,而后摸了摸无端开始发烫的脸,心虚道,“没什么心思啊。”   香兰笑了下,道:“公主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奴婢哪里会不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如今问公主这样隐秘的问题,也并无他意,只是怕公主又像从前那般受伤,奴婢心疼。”   江念晚如今对心疼两个字有点过敏,红着脸咬了咬嘴唇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很好。”   “帝师是对公主很好,奴婢看得出。”   “可我有时候又会想,他为什么对我好……就是,他如果对我没有别的心思,他大可不必如此,可若说他对我有心思,”江念晚想起那日她拉上陆执的衣袖,他那淡漠的神色,心口钝钝地缩疼了下,“又……不太像。”   香兰很认真地听了会儿,片刻道:“那公主喜欢他吗?”   这句话砸入偌大安静的庭院中,连带着高树枝叶上的露水也被惊动,颤悠悠地滚落下来,绽开一朵又一朵水花。   “我……”   什么叫喜欢?   戏本子上说,心悦一个人,是由衷雀跃,是流光皎洁,是入骨相思。   她不了解这些,也看不太懂。只知道一看见他,心跳就会失序,自己就会又紧张难受又悄悄欢喜。   她心里乱乱的,细想不出答案。   香兰已经了然。其实她看得出的,公主心性本倔强骄傲,从前被帝师疏淡对待,只是气恼。如今或嗔或喜,都多了好些女儿心性。   香兰温声道:“公主,您可想好了吗?帝师出身不算好,和陆家因为早年的龃龉几乎断了联系,背后没有世家的支持,能走到现在是他能力斐然不假,也是皇恩眷顾。且他在朝中树敌不算少,之前去江水查海贸途中就遇刺三次……奴婢说句实话,帝师如今位高权重,却也高处不胜寒。他身边自是危机四伏,并不是最安稳之选。”   “萧知事倒是安稳之选,可你瞧着,他是好人吗?”江念晚问。   香兰愣了下,摇头道:“如今看来确不值得托付,此人用心险恶,好在公主及时察觉。”   “所以选安稳的也没用,至于他的出身,朝中总有人拿这个说事,”江念晚笑了下,道,“我倒是父皇的女儿,可前两年不受宠的时候,冬日宫里连块好炭都没有。高贵与否这回事,谁又说得清楚。”   她低了低眸,忽然轻声道:“我只怕他瞧不上我。”   说句明白话,她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陆执从认识她开始给她带来的偏爱,她心中都有一笔账记着。可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公主,没有地位显赫的母妃,也不是宫中最明媚漂亮的那个。这份没有来由的好,就像透进岩缝的光,她很想抓住它,又怕它被自己伸的手挡住。   这份没有被定义的偏袒,也让她一直都很没有踏实感。   “咱们公主已经是南郑最位高权重的女子了,哪里会有人敢瞧不上,”香兰一边安抚着,一边开口道,“依奴婢拙见,帝师倒不像是会轻慢感情的人,公主若有心结,不妨亲自问一问。”   江念晚听见这一句,悄然握紧了手,喃喃重复着:“问一问……”   “好了公主,”香兰瞧着时辰不早,温声劝道,“夜深天凉,公主还是早些入殿休息吧,明日惠妃娘娘还要召见的。”   因着前阵子她与江念珠私自出宫惹父皇生了大气,近日惠妃总以教养之名拉她二人进延庆宫拘着,以防她们再闯祸。   江念晚依言点了头,顺从地回了宫。   洗漱好躺在榻上,却有点睡不着。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常常会想起他。今日虽受了伤,但也把那最好的一枝丹桂折了下来,若能对他的头疾有所帮助,也不算辜负了。   大殿里也燃着暖桂的熏香,一丝一缕,甚甜。   *   翌日晨起,江念晚和江念珠一起到了延庆宫。   时间还早,江念珠仍有些困倦,瞧见殿中坐着个男子正在和惠妃交谈,有些不确定:“这是……谁啊?”   “见过九公主十公主。”江效转过身来行礼。   “世子哥哥?”江念珠也见了礼。   江念晚随着问候了一声。   慎王的正妃是惠妃的胞妹,关系很是亲厚。江效作为外甥,也时常和慎王妃一同入宫看望。   “姨母今日没来吗?”江念珠瞧了瞧四周,开口问道。   “母妃近染风寒,实不敢进宫将病气过给娘娘,故而才没一起同来,”江效解释了一番,而后关切道,“听闻九公主十公主前些时日受了陛下责备,不知二位公主近日可好?”   江效这话虽是朝着俩人问的,目光却只看向江念晚。   江念珠无所察觉,只是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惠妃,低声道:“都好、都好,快别提了。”   惠妃在座上饮下一口茶,笑着瞧这几个孩子。   “听闻九公主那日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吗?”江效问。   江念晚愣了下,半晌笑道:“也不知世子哥哥是听谁说的浑话,我不过手臂上不小心擦破了皮而已,哪里算得什么伤。”   “原是这样,那就好。”江效也有些不好意思。   惠妃在宫中混久了,察言观色极具眼力,眼下瞧见江效面色微红,眸中带上些深意。   江念珠则在一旁叉腰:“世子哥哥怎么就问她不问我啊,我那日明明也吓坏了,好生偏心。”   “瞧着十公主说话中气十足,不必问也知道必然大好了。”江效打趣了一句。   说完却觉得有些不妥,又起身朝惠妃和江念珠行了礼:“是臣失言了。”   “你这孩子拘束什么,那日若非你和沈小将军在,她们两个闯祸精哪里能安全地回来,本宫还不知如何感谢你呢。”   “娘娘言重了,臣那日恰好与沈小将军一同去跑马场,这才遇见了两位公主。能为二位公主尽力,也是臣的荣幸。”   惠妃点点头,道:“你时常愿去跑马场练武,这是好事,本也应该。但你如今也不小了,操练之余却也应将心思放在大事上些,你母妃也没为你的婚事打算吗?”   江效愣了下,秉礼回道:“是也说过几回,但臣……不太着急这些事情。”   惠妃颔首,道:“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婚姻大事该上心些,前阵子连八公主都成家立了府。”   她声音停了停,抬眸去看江念晚,笑道:“说起来,小九也到议婚的年龄了啊。” 第23章 议亲   内室之中静默了一瞬。   江念晚怔愣了下,而后由惠妃的语气中觉察出一丝不对。   议亲……   江念珠听着这忽如其来的转折,也后知后觉地嗅出不寻常的味道,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了一周。   江念晚慌忙起身:“惠娘娘,儿臣尚年幼,还想在宫中多待几年。”   “你害怕什么?”惠妃笑起来,道,“你不想出宫,本宫还会逼你不成?只是你若真有了心仪的儿郎,说与本宫听,本宫也愿意为你做主的。总也不能一辈子在宫里圏着。”   听到心仪这两个字,江念晚有些脸热,再不知说什么。   惠妃什么意思她也懂得些,念珠如今也不小了,到了为婚事做打算的年纪。然而宫中规矩甚多,必是要排位在前的她先立府,念珠才能议定婚事。至于江效,虽贵为世子又是念珠的表哥,然而慎王一日手握重权重兵,慎王府就一日行走在危险之上,远不如文臣安稳。但对于她这个在宫中并不甚受宠爱的公主,能选世子做驸马,已经是幸中之幸。   说起来,公主自古以来最惨淡的下场,无非是像大姐姐那样远嫁蛮族和亲。如今四海并不平定,亲事自是定得越早才越安心。惠妃肯这样开口,也是发自内心的厚待了。   可是,她心仪的那个人……   江念晚垂眼,轻声道:“多谢惠娘娘眷顾,往后儿臣定会上心。”   “你母妃去得早,本宫多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惠妃想起一二过往,言语中有些叹惋,“过往诸多事,咱都当过去了。你大不必与本宫外道,可明白?”   惠妃从前不喜母妃,也曾为难过自己,说毫无芥蒂也不可能。但她现下这番话,个中的实在意味,江念晚却是听得出的。   江念晚低头应了:“儿臣明白。”   出了延庆宫以后,江效便与她们不同路了,是要往翰林院去了。翰林每月都会对下设选题,供学士庶吉士人等参与进步,他日前交了一篇不错的策论,故而被翰林的一些老学究逮了住,每日都要与他论谈教导许久。   “父皇日前还在五哥面前赞了世子哥哥那篇文章呢,可见是写得好,”江念珠有些羡慕,“不像我们,编一行字也要半日。”   江效忙道:“十公主已经进步许多了,九公主也是,之前翎朝宴所对的策论,很有见地。”   “进步什么啊,最近功课还是总遭父皇训斥。”江念珠抱怨着。   江效看了眼江念晚,却发现她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想事情。   江效犹豫了瞬,临别前从怀中拿出一本书,转身对她二人道:“我近日读了一本书觉得很好,二位公主若不嫌弃,也可以多学习看看。这里面以州载史,有诸多图志,很多言论格局开阔,想必也会对公主有所助益。”   江念晚见他望过来,才回过神,刚打算说话,却被他直接将书塞进怀中。   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告辞离去了。   江念晚低头瞧见书册上的“读史纪要”几个字,听见江念珠在耳边贱兮兮开口:“不会吧,你前些日子又说买戏本子,又说有喜欢的人,不会是我表哥吧?”   江念晚摇头:“你别瞎说。”   “那是谁?”江念珠不解,瞧了半天她的神情,忍不住道,“你不会要学外间闺阁女儿的秀腼作态吧,你可是公主,瞧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是他的荣幸!你之前对萧润那劲头哪去啦?”   “回去做功课吧你,”江念晚走在她前头,直白道,“你后日还要去给父皇检查功课,再因为偷懒挨训斥我可不替你遮掩。”   “……”   *   八月天暖,外间雨后初晴,御书房中却散着些冷意。   虽然说着不再替江念珠遮掩,江念晚还是陪她一起来了。也不为着旁的,午后父皇总会召见陆执议政,这个时候去,是能见他一面的。   不过父皇要求严格,而江念珠功课向来不好,一来御书房就免不了一顿训斥。   江念珠跪在地上乖乖收训,不时递眼色给江念晚想让她帮着求情。   皇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道:“你有这心思不如多向你姐姐学学,她功课如今确有不少长进,比你是强多了。”   江念晚谦逊道:“都是帝师教得好。”   陆执在御书房旁的桌案上整理折子,侧颜被投进窗的光一照,昳丽中添了三分暖色。他没有转过来,但江念晚知道他听见了。   “帝师肯费心照拂,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虽是女儿家,却生在皇室里,朕让你们读书,准你们议政,也是要让你们像舒阳长公主学习,你们可明白朕的苦心?”皇帝道。   舒阳长公主生前曾论史实下百家,为民生费尽一生心力,自是所有人的榜样。   她二人齐声:“儿臣明白。”   皇帝翻着江念晚的策论,道:“小九这篇《论通州势》写得不错,倒与前几日效之写的《与海夷漕运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父皇,是世子前些时候借了儿臣一本《读史纪要》,儿臣读了之后很受启发,才写了这篇来。”   “读史纲要?这本书不错,不过朕听说他求来这本书才不久,竟就舍得借给你。”   江念晚一愣,道:“儿臣不知,而且这本是借给儿臣和妹妹……”   皇帝一笑,意有所指道:“上次也是他与沈少川见义勇为,他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听惠妃提起,他格外爱过问你的事情?”   江念晚僵了半瞬,第一反应却也不是答话,而是抬眸看向陆执那侧。   那旁顺着窗走进来的风轻扫过藤木桌案上的纸张,几张宣纸被吹得掀起边角。   陆执停了一停,去将那窗合上。   江念晚将头一低,嗫嚅道:“儿臣不知道……”   “你以为他如何?”   “世子……世子人自然是好的。”   “悬辞,”皇帝微侧过身,饮了口茶后道,“你瞧着这孩子秉性如何?”   江念晚心中一紧。听父皇言语中别有深意,如今又过问陆执,想来是真有为她定下婚事的想法,她慌忙抬眼看他。   陆执放下手中文书,向皇帝一揖,静道:“世子殿下秉性纯良,能力颇斐。臣以为,”   内室过了一瞬的静,带着沉意的龙涎熏香安静吐息。   “可为驸马之选。”   江念晚听清这四个字后,怔怔看他,而后听得父皇笑着开口:“小九觉得如何?”   “我不要!”江念晚脱口而出,见父皇探寻地瞧过来,被迫敛了些情绪,“儿臣是说,儿臣还小。”   皇帝微皱眉:“你不小了。从前为着一个知事尚能寻死觅活的,如今却瞧不上世子?”   “世子极好,是儿臣配不上,”江念晚抿紧了唇,“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先告退了。”   江念晚说完这话就径直出了御书房,江念珠被她这大胆行径吓得连话都说不出。   皇帝脸色寒了几分,半晌叹了口气,挥了手对江念珠道:“你也回去罢。”   “是。”江念珠如蒙大赦,连忙急急追去。   御书房安静下来,皇帝按着眉心,缓道:“这孩子真是倔。”   “陛下息怒,九公主只是年幼,尚不知陛下苦心。”   “还是你懂得,”皇帝点点头,叹息道:“两年前余家的事,朕是憎余骁有逆心不假,却也对她母女二人有愧。小九心中对朕有怨恨朕明白,朕也不欲与她一个孩子计较。她从前瞧中萧润,朕不允便是觉着老侍郎心思不纯,可她倒好,朕不允什么她非要与朕对着干。如今朕让她做什么,她倒不肯了!”   听到皇帝提起余家旧事,陆执轻低下眸。   晚夏暖意式微,陆执却觉得殿中很热,像是有灼过烈焰的尖刀划过寒冰,把一切深埋的东西重又暴露出来。   隐秘的苦楚钻心,竭力将人的意识拉回清醒。   “她心思那样单纯,朕只希望她能得一世安乐,也算是朕对她母妃的补偿了,”皇帝想起那年,余嫔拖着病体在雪地里跪了一整个日夜的模样,眉眼中现过一丝不忍,“朕瞧着效之心性率直,自能给她这份安稳。”   “慎王殿下为了一子一女,也定能守住边疆这份安稳,珍视陛下皇恩,这对公主也是好事。”偌大的内室里,陆执嗓音理智平静。   “你通透,可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不明白,”皇帝看向陆执,“她敬你为师,想必你的话,她是能听进去的。”   早秋初晴难得,不过半个时辰,天边又挂上翻滚层云。乌浪低沉,像是又要下雨。   陆执默了一瞬,似乎听见外间雨珠坠地的声响。   他轻声:“臣遵旨。”   *   夜间,镜玄司静极。曹选瞧着外间天色猩红,道:“帝师早些歇息吧,明日怕还是要落雨。”   这段时日镜玄司大小事务不少,陆执几乎很少出宫回府,然而从镜玄司到太极门上朝,是要避过内宫绕路的。若是落雨,几乎要走上大半个时辰。   “怕是还歇不了。”陆执看了眼窗外,淡道。   似是要回应他的话,曹选还没等再说什么,门外就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你什么意思?”江念晚将镜玄司的门一把推开,抬眸去看他。   陆执撂下手中的笔,抬眼温声:“公主来了。”   曹选识时务地退下,替二人带好了门。   内室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江念晚气极:“你明明知道我对他无意,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   “陛下说得不无道理,世子殿下确算得上良配,公主。”   “良配,”江念晚轻笑了一声道,“你们考虑旁人的终身大事,动不动就权衡利弊想着门当户对,可考虑过我心中怎么想?”   “公主还年幼,遇见的人如风起云落,一辈子的安稳才最重要。”   江念晚气极反笑,在镜玄司原地转了三圈:“我真是不明白你。所以,如果我选世子做驸马,你半分感觉都没有吗?”   是气得狠了才问出这话,话一脱口又觉得难堪,江念晚只紧紧盯着他,目光一动不动。   陆执静默了片刻,笑答:“只要公主幸福。”   似是江念晚的错觉,陆执这一笑,包含太多内容。世人常说的爱恨嗔痴,她在他身上浑然看不见,他就像世上最温润的玉,触不热,时时都是最清醒的温凉。他身上有肯为她做一切的决绝,却偏偏没有捆束和占有。   这世上的大多亲密关系,是离不开私心的。   可他没有。   但她总倔强地觉得,他的真心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一定藏起来了什么,不想让她看到,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是为着什么她不明白也理解不了的顾虑。   “陆执,今天这些话,我只问你一次,”江念晚眼睛有些发红,开口,“你口口声声是希望我幸福。但在你眼里,却也只有我的心思最不重要,对吗?”   外间一声惊雷划破天际,豆大的雨珠落下来。   镜玄司内明暗半面,陆执眸色深沉瞧不真切。   “公主的心思,陆某自然最看重。”   窗外雨声淅沥,她心跳却比雨声还乱。   江念晚凝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话语中倾注了过往十几年都不曾有的勇气。   “那我的心思,你问过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肥章我努力一下,不知道能码多少,如果能码出来,那一定是拿命换的(不是)   反正能看到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如果能继续支持,那我就要感动到流泪了,在此提前谢过。   然后再次放一下预收,跪求各位读者老爷赏脸,实在是带不动QAQ,再带不动我只能上大街捡垃圾了。   下篇我一定要写个长嘴的男主,嗯嗯。(也可能会打脸)   【预收】纨绔为我折腰   任诩是京城最出名的纨绔。   太医称其有癫狂症,无药可救。   世人称其为永安侯府之耻,废了老侯爷戎马一生的赫赫战功,没了郡夫人日日吃斋念佛的万千功德。   到了议亲年纪,京中无一贵女敢嫁。   唯有通政蒋家,为了与侯府攀贵,愿将亡妻嫡女蒋弦知嫁与任家。   任诩早听闻她自幼患有眼疾又貌若无盐,自不满意。   故当众闯入女宴,掐住她下颌冷笑:“就是你敢嫁老子,不怕死?”   蒋弦知一双目光温煦的水眸盯住他,轻轻软软地开口:“不怕。”   “……”   任诩看着面前蒙着纬纱的小姑娘,一时无言。   *   任诩一生恣意妄为无恶不作,谁人见了都要对这个阎王避让三分。   可蒋弦知不怕他。   世人都说他是个畜生。   却也只有这个畜生,在前世她被妹妹设计陷害时,愿意伸出援手。   后来满京都等着他把蒋家这柔柔弱弱的姑娘欺凌至死,却在一日的花集上瞧见覆盖京城满街的遮阳纬纱。   那位杀过人放过火的世子殿下看向小姑娘的目光近乎缱绻。   “都给老子挡好了,世子妃见不得强光。”   -   他是不驯之恶,只为一人向善。   无恶不作纨绔世子X害羞娇软小姑娘 第24章 不说(一更)   江念晚这话一问出, 连雨声都变得微不足道。   内室似乎一时间静极,陆执听得清自己的呼吸。   江念晚直直地看过来,他竟觉得这视线灼眼, 以至他不得不避开。   也只有到这一刻他心下才明白, 他所坚持的为她好才是真的存了私心。他不希望她所知道的陆执,会有那样阴暗狠厉的一面, 也不希望自己在她眼中变得偏执狠辣。   两年前淡烟疏雨中,她在镜玄司仰头笑看他:“你当然和朝中许多人都不同啦, 帝师身上的这份含霜履雪的干净,是谁都比不得的。”   在她眼里,他始终都是这样的纯正之臣。他不想让她知道, 既是护她,也是护自己龌.龊而不齿的私心。   他只能一错再错地以为,只要她离他远一些, 就永远都会觉得他是最好的人。   “公主别说了。”陆执轻声开了口。   雨滴霹雳地打在窗户上, 顺着窗缝一点点滑落。   江念晚抬起眼, 目光中灯影恍惚, 她费力地看了他好久。   陆执眉眼生得那样疏淡有致,好像有着与生俱来的冷意。   她有很多话想说, 却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别说了。”   他让她别说了, 她听清楚了。   她辗转反侧欲言又止的心思, 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也不想听。   “我明白了。”江念晚一步步向后退着,走了几步之后站在镜玄司门口, 看着他。   陆执立在原地, 下意识只想躲避她这样的目光。他以为自己浮沉官场良久, 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受得,可她这满眼失望,却又让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所措起来。   她语气强压着哽咽,抬眼看他:“陆执,你明明说过,再也不让我难过的。”   话如尖锋利刃,割毁他心中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转身就跑进雨里。   “公主!”陆执微皱眉,也随她步入雨里。   半晌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顿住脚步。   曹选默不作声地执伞上前,陆执手抬起些:“去追她,让她打伞。”   见他手又扶上眉心,曹选目光中尽是担忧:“您又头疼了?”   陆执推了他一把,催促:“去!”   “……是。”   镜玄司外大雨如幕,他孤身一人站在雨里,雨水顺着眉骨鼻梁滴落而下。   因急速而碎裂的雨珠迫切地散进周遭,早秋夜晚最后一丝浑浊的热固执地倒灌进雨里,让他的头痛变得不再纯粹。   潮湿的氛围温和得像错觉,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像今日这样的痛楚似乎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也曾做错过,错得退无可退。   *   江念晚染了几日的风寒,告了假没有去决明堂。   病得不重,若是以往,她定撑着也要去见他,如今却不想再去了。   她确实是在恼他,却也不只是恼他不肯听,而是恼他什么都不肯说。她时常觉得,他总在为难他自己,却又不知他的顾虑在哪里。   她无从问起。   香兰想着办法哄她,却也在她脸上瞧不见一丝笑意,更是以生病为由将所有前来看望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瞧她午膳又进了不多,香兰拿出了一盏淹渍的梅子干出来。   江念晚随意尝了一个,觉得甚清甜爽口,胃口也借此打开不少,忍不住道:“御膳房这手艺有所长进,竟有这样好吃的开胃小食了,从前我记着做得可比这个酸涩不少。”   香兰笑了笑,道:“公主误会,这不是御膳房做的,这是世子殿下托了人送进宫里的。世子殿下听十公主说您近日进食不多,特意遣人送来了这个。这个京中是没有的,所以公主才没尝过。”   “京中没有?”江念晚抬眼,有些惊讶。   “是啊,世子殿下是特意出京寻的呢。”   江念晚听着默然不语,衔梅子的筷箸滞了一滞。   “听说这梅子干不仅能干吃开胃口,还可以泡在冷茶中,更是别具一番风味,”香兰一边向碟子里添一边道,“也难为世子殿下这样有心思,近日皓星查封,十八坊市又起了火,城防司那边忙得很呢。”   “十八坊市起了火?”江念晚皱眉问。   “是啊,上周公主服了药睡得早,所以不知晓。十八坊市那边也不知是什么走了水,烟滚滚的哪,熏红了半边天都。好在夜里下起雨,城西救火队又去得及时,后半夜才给灭下来。”   “十八坊市那边,我记得有宫里的一处炮坊。”江念晚凝着眉道。   香兰叹了口气,道:“说的就是啊,十八坊市的炮坊虽小,但也被火势波及炸开了一片,伤亡了近百人呢。陛下近日问责城防司的不少人,世子殿下去岁过了武考,也在城防司任职,近日定然也忙得不可开交。”   “等一下,你说问责城防司……”江念晚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且去打听打听,十八坊市所在的长兴街,是城防司的哪个参将负责。”   香兰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瞧她神色执着,也只得应了下:“是。”   未时没过,香兰就回了宫中。   “公主,听北殿专防的侍卫说,长兴街是城防司的林参将负责,”香兰又补充了句,“好像是叫林江凛的。陛下对他这一次失职颇为不满,准备外放去平黎关了。平黎关那地方最是偏远,这一去……大约也不会再回来了。”   江念晚手中的筷箸应声而落。   平黎关一路,流寇肆虐。他这一路走下去,是生是死都不一定。   萧润那时说要寻个由头将林参将打发出京,她也没想到会这样快。   且他心思竟这样狠,这可是百余人的性命!   “公主怎么了?”香兰有些不解,关切问道。   “他什么时候出京?”   “外放程序要少些,就是这几日的事儿,当下应该就准备出京了。”   江念晚握紧了拳站起身来。   她得去见林参将,他明明是被人陷害的。   她还得知道萧润不惜牺牲百余人性命也要将他打发出京的缘由何在,他费尽心思保守的有关那一年的秘密,又是什么。若林参将还是避免不了被外放,这将是她了解当年一事最后的机会了。   事关外祖的清白,她一定要去。   “去找陆……”江念晚的声音乍然停住,片刻后,她抿唇道,“罢了。”   “我出去一趟,你不必跟着了。”   “公主要去哪?”   江念晚不答话,只身进了殿换了身简单衣服,道:“若有人来,只说我去了御花园散心。”   “公主……”香兰想阻拦却根本劝不住,在她身后急急喊了几声她也不回头。   今日是尚衣局的换值日,尚衣局奉御不在出宫的人等里。外宫的低等小宫女不曾见过她,她谎称是尚宫局女使的侍女,想要出宫卖刺绣换些银钱。在后宫里这样的事儿常见,小宫女并未起疑,被她一锭银子收买了去,引她与尚衣局的车队一起走了。   只是这一次出宫匆忙,她没有带纬纱,只一路低头走着。到了宫外的服司六局后,小宫女和她嘱咐了何时回宫,便放她走了。   京中的高官大多住在江安一带,想打听城防司参将住在哪里并不难。   江念晚在万春楼租了辆马车,让车夫载她去江安。她走得急,并未发现始一出宫就有人跟上了她。   万春楼后的巷子直通一座茶楼,茶楼雅室中坐着的女子朱唇潋滟,她放下手中茶盏,支开窗,看向窗外长街。   刚刚走过的马车掀起扬尘,车辙在刚下过雨的青砖地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天有些阴,层云卷浪,低沉得乌蒙一片。   徐绮听得小厮的汇报,唇角弯了些,轻笑道:“她这回竟是一个人出宫?”   黯淡的天光折射在她手上的蔻丹长甲上,映出过分刻薄的莹泽。   “是,小的照姑娘的画像亲眼瞧着的,定不会认错。且今日尚衣车队是多了人数,那姑娘瞧着也与旁人气度不同些。”   徐绮摆弄着桌上的绿植,摘下一朵红得娇艳欲滴的花来,指甲慢慢嵌进花瓣之中。   她神色漫不经心:“那就动手吧。”   “是。”小厮应下,转身欲退下。   “等等,”徐绮叫住他,压低了些声音道,“不要告诉那些人她的身份,记住了吗?”   “小的省得。”   “你寻的那些人不会出纰漏吧?”尽管筹备了好些时日,徐绮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姑娘放心,那些人都是为青楼做活计的,就算小的不让人去提醒,他们瞧见她租万春楼的马车这一条,就足以起歹心了。若是有人调查,有万春楼也挡住了,绝不会疑到咱们家身上。”   徐绮点点头。   若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行,定是有自家马车相护的。万春楼看着是个酒楼,却不算个干净地,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断然不敢只身去租的。也好在她是宫里的公主,自小被娇宠保护着长大,自不会知道这些险恶。   “也不必下死手,折辱折辱就是。”   她毕竟是宫里的公主,若是真死了,皇帝定要掘地三尺地调查。可若只是因私自出宫而被折辱,皇帝为了宫中颜面也绝不会大肆立案,多半会不了了之。   “小的明白。那些青楼的伙计自有手段,听说为了让刚寻到的小倌顺从听话,他们物什足有百余种。就算是世上最烈性的女子,被他们拘个两日也驯服得如狗一般。姑娘放心就是。”   这小厮是曾因手脚不干净被打了后逐出徐家的,徐绮念在他服侍一场救了他一命,才换得他如今死心塌地。   不过现在毕竟不在大府事人,规矩不足,说的话也实在露骨。徐绮捻着帕子微掩面,皱了皱眉。   “你快去吧,切记不要留下痕迹。”   “是,小的必会万分小心,绝不会让姑娘有后顾之忧。”   *   层云酝酿了半个时辰,京中终于下起大雨。   决明堂刚刚下习,人走得差不多尽了。   陆执在檐下等了一刻,没瞧见长云殿来人。   “帝师,许是因为下雨香兰才没来取今日的课业册子。九公主还在病中,课业放一日也无妨,”曹选举着伞在一旁劝着,打量着天凉,继续道,“您身子也没好全,一会儿还要去御书房,不如回吧。”   雨越下越大,青砖被雨滴溅起些微扬尘。   陆执凝着眼下一滩不甚规则的水渍,轻声问:“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太医院的人说九公主已经无大碍了,要属下说,九公主那日也没淋多少雨,您倒是淋了半个时辰,属下怎么劝也劝不动。”曹选声音里带着些埋怨。   “无大碍了吗。”陆执嗓音里没什么情绪,只低低将这几个字重复了遍。   “是啊,”曹选未觉有异,笑道,“属下觉着九公主就是躲懒呢,您也不要太挂念了。”   “寻人给长云殿送过去吧。”陆执将册子递与他。   曹选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分明还是挂念九公主挂念得紧,非得派人去瞧一眼才肯放心,只能笑着应了:“是,属下这就派人去。”   曹选刚准备指人去,忽然瞧见雨中一个人跑过来。虽撑着伞,但在这样大的雨中却实在有些飘摇。眼见着那人满身几乎都被雨浸湿,曹选停了下,认真打量着来人。   “香兰?”他有些诧异,“你怎么这样急?”   香兰来不及解释,几乎是跑到陆执身前,匆忙跪了下。   “奴婢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到帝师这儿,还请帝师千万帮帮忙。”   雨丝越来越促,陆执手背被融着碎雨的风扫过,一阵凉意。   “她怎么了?”   “我们公主今日问了林参将的事儿就出去了,还不让奴婢跟着。奴婢自是不能放心,又怕公主生气,只敢远远地跟着,可跟到御花园后的西侧宫门就瞧不见了,如今等到这刻也不见公主回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林参将?”陆执手缓缓收紧,低眸道,“今日尚衣局会出宫,问过奉御没有?”   “问过了!但奉御说没瞧见公主,况且这个时候尚衣局的车队也回来了呀!”香兰要急哭了,“公主到底去哪了啊,奴婢想想上次的事就后怕,求求帝师千万顾全我们公主,奴婢求求您了!”   “帝师,陛下请您去御书房……”不远处来了镜玄司的侍从,可这话音还没落下,就瞧见男子走入了雨中。   侍从懵了瞬,求救般地看向曹选。   曹选叹了口气,把书册扔给他,拍拍他肩膀同情道:“你就当没见着吧。”   侍从傻眼了。   天光黯淡,大雨倾袭,他眼睁睁地瞧着朝中最守礼持度的帝师抗了旨,步伐微乱地走向宫外。 第25章 怪我(二更)   江念晚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一片漆黑。   头一跳一跳地疼,又晕乎乎地好生难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   她好像在马车上, 然后听见前面一阵喧哗, 车夫就此停了下来,她正要出去瞧一瞧, 刚掀开帘子,就再没了意识。   之后就是出现在这儿了。   她记得方才落了雨, 这儿却安静无比,想来是个无窗的地方。   眼前像是被蒙了东西,无边的暗混着空旷的静谧, 让恐惧一分一分地攀上来。空气中诡异又暧昧的熏香很是刺鼻,却充斥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江念晚被迫在这里汲取呼吸, 却觉得气息覆盖过的地方都灼热起来, 热得让人直犯恶心。   她的眼睫微颤, 触得那覆眼的带子也轻抖起来, 她花了好长时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当下的处境。手是被反剪着束着的, 绑她的人定然不是玩笑, 但想来也并不知她的身份, 否则是向谁借的这样大的胆子?   手腕上的麻绳粗糙, 磨得她细嫩的肌肤泛红, 她轻轻动了动,除了痛楚什么都没能留下。   她正想着稍动动, 摸摸周遭的物件, 忽然听得内室中出现一声开门声响。   江念晚身子一僵, 尽可能地向后蜷缩,却听得杂乱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二爷,我在前街听说沈府打发了个老爷房中的侍女出来,追过来瞧着着实是个好货色,眉眼都是一等一的清致,比上月万金楼里花魁还要漂亮好些!”   江念晚听到万金楼三个字,浑身的血液从心口冷到指尖脚底。   万金楼是京中有名的销金库,也是最大的青楼,勾栏瓦舍的翘楚。纵她是个宫中的公主,也对万金楼的艳名有所耳闻。   “比樊娘还要漂亮?你上次也说寻着个花魁一般的货色,老子看了只觉得媚俗,别是又哄骗老子的。万金楼如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你他娘的为了赚银子,什么浑话都编得!”说话的人声音粗犷难听,语气带了很重的戾气。   “我这次保准没骗二爷!”那人走到江念晚身后,提灯照上她的手腕,“二爷瞧瞧,这皮肤细缝的,小的瞧着比不少府中小姐还要娇嫩呢。瞧着如今这官员府中的侍女为了上位,也是肯卖力地打扮自己,不过有什么用,还不是得被主母赶出来。”   越二爷瞧着她脖颈上露出的一截白腻,微眯了眸子,道:“点灯吧。”   “好嘞。”   江念晚虽被蒙着眼,却也有了些许光感,忽如其来的光打在身上,只让她觉得十分不安。   她向后退了些许,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轻声道:“我不是沈府的侍女,你们误会了。你们如果想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你是从沈府中逃出来的,能有什么钱,连租万春楼的马车都是用从金簪掰下来的金丝穗,是从沈府偷的吧?”刚点完灯的那人讽笑一声看过来,听她声音温软,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多了些耐心道,“你听哥哥的,你长这模样若是被主母逮住,定是要发卖到窑子里去的,那里的男人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不如万金楼能护住你。你这一把娇软身子,若真进了寻常窑子,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越二爷绕着她瞧了一周,最后目光定在她尖润有致的下颌上,啧了声道:“刘宝,你小子这次倒有眼力,只是身段稚嫩些,养养更好。”   “嗨,养不得呀二爷,我听长街打听消息的小厮说了,沈家夫人追这丫头追得紧,咱们扣下这丫头的事若是要她们发现了,恐也是番得罪。要小的说,二爷今日就给调.教了,之后养在万金楼后府就是。”   越二爷皱了下眉,顺手扯下了江念晚面上的蒙眼黑带。小姑娘现下吓得不轻,却也倔强地抬眼,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这一眼漂亮得让他说不出话。   面前这姑娘生得也不是媚眼惊艳的那一挂,只是眉眼温润得宜,茶色眸子在灯火下尤为剔透,皮肤的清淡颜色衬得唇瓣娇红,与鼻尖那一点浅粉遥相呼应。   干净,太干净了。   他没什么文化,只想起前日里吃的入口即化的荔枝茉莉茶冰,清爽不腻。样貌如此,这又怯又倔的硬气目光还很对万金楼里那些男人的心思,够勾人。   “你真是糊涂,长成这样的,万金楼的男人见了都要发疯的,放在后府岂不是暴殄天物!”越二爷叹了声,道,“老子上次见的有她容色一半的,都在万金楼拍出了百金之价。”   刘宝一听百金,眼睛都直了,面上的肉因为笑得太夸张堆成了朵花。   “真是小的狗眼不识,只瞧见生的好,没想到能卖出这价钱。”   “是处子吧?”   “小的瞧过了,臂上的砂完整得很,二爷放心,”他说罢这话,瞧见对面男子无甚反应,心下暗忖了一周,讨好道,“要不二爷再验验?”   越二爷一笑,瞧着江念晚道:“这样的事可不容有失,进万金楼里都要瞧瞧身子,得哪里都长得周正才行。”   刘宝会意,放下灯欲走出去,走到门口回眸看了眼这小美人,眼里还有些不舍。   越二爷从兜里掏出一块金子扔给他,心情愉悦地展颜道:“以后少不了你的,去吧。”   刘宝得了好,笑着应声把门合上,道:“您验着,我出去寻三娘。”   越二爷重又看向她,江念晚瞧着他带着欲.气的眼神,忽然切切实实地害怕起来,几乎要缩到角落里,气息颤巍巍的。   “你别过来,我是南郑九公主,你如果碰了我,你会后悔的。”   “哈,公主,”越二爷轻笑一声,“老子还是王爷呢。”   江念晚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眼下这是个封闭的坊间,除了灯和榻什么都没有,努力喊叫大约也不会有人。他是决然不会相信自己是公主的,今日她出来得急,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等等,身份……   眼见着他要过来,江念晚尽力拖延时间,急急道:“你可知沈府为何要赶我走?”   “你勾引沈老将军不成,被人赶出来,还能有什么理由?”   “我其实是……沈野的贴身侍女,沈府容不下我,所以才赶我出来,”江念晚晃了晃头,发上坠下一根玉簪,“你若不信就细瞧这簪上的工艺,这便是他给我的。原本还有根金流苏簪,想必被刚才那位拿走了。”   越二爷垂眼,瞧了瞧那根玉簪,倒确实是上好的手艺。   但他却立刻换上冷笑:“沈少川不日就要议亲,沈府定然容不得你,沈家怕是巴不得你落到窑子里去,你同老子说这些,是想吓唬老子吗?”   不等她再说什么,越二爷已经开始上手,江念晚强压着恐惧,轻声道:“你这样捆着我,如何好动手……”   她手腕已经被麻绳勒出血痕,疼得眉头微凝,看起来尤为怜人,越二爷瞧着她这模样,一笑道:“你早这样听话不就成了?”   手腕上的禁锢一点点松开来,越二爷眼底眉梢都是令人作呕的色气,江念晚手指都在颤抖,骤然抓起刚才从发上掉落的玉簪,狠狠刺向他的眼睛。   越二爷反应极快,起身便躲。江念晚没刺到要害,却也在他脸上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男子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血,随后狞笑起来:“你这小娘们有血性,老子喜欢!”   江念晚握着玉簪靠在床榻里,手因为用力颤抖不止。封闭的内室让人最不齿的欲望无所遁形,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忽然就开始后悔。   她何必非要和陆执耍性子,何必非逞强一个人出宫,如果有他护着,她一定不会碰见这些坏人。   “你别过来……别过来!”江念晚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呼吸一点点急促,比上一世葬身火海还要多的绝望在这逼仄的内室中被越放越大。   眼前的男人高壮得可怖,似乎伸出一只手就能轻易地碾死她,他的欲望透过他赤.裸的视线传递过来,像是一把尖刀能将她的所有抵抗都狠狠剖开。   她忽然就觉得很无力。   “你别过来……”男人的手触到她的衣襟,轻而易举地控住了她上下挥舞簪子的手。   簪子掉落在地,她毫无抗衡之力。   “你要多少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眼泪顺着下颌滑落。   “我真的是公主,你碰我会诛九族的……”   所有反抗都被瓦解,身前的衣服被大力撕扯,江念晚怔怔地看向榻顶的横木,这一瞬心头空空,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也并不是没有想。   江念晚闭了闭眼睛,眼泪无声落下去。   她好想他。   衣襟碎裂开的那一瞬,门口忽然传来喧闹声,尖叫声混着木板断裂的声音一起传进耳朵。   握在江念晚手腕上的手乍然松开,越二爷起了身似是怒极:“你是什……”   门上碎裂木板中的一块尖碎片代替来人回应了他,那木片径直穿透了他的手,血溅了满墙。   越二爷一阵痛呼,刚要起身反击,却被来人拧住手腕。   在那人大力之下,腕骨寸寸断裂。   越二爷身子软成一摊,面如金纸,欲反抗的手抖成筛糠。他凶悍的神色凝滞在脸上,不可置信的眸光中映出男子骨相流畅的脸,只瞧见阴戾冷冽如同厉鬼。   来人一身庄严肃穆的绛紫官服,似乎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儿,但剧烈的疼痛又让他不得不清醒,被迫脱离一切不真实的侥幸。   小臂直接被他折断戳出皮肉,血水滴答下落,越二爷痛得几乎晕厥,听见男子一句极冷的话。   “带出去处置,留着命。”   底下的人连声应了。   陆执目光一扫榻上,面色更冷,语气沉促:“都出去。”   曹选将人踹出门外,合上了摇摇欲坠的门,死守在外面。   榻上的小姑娘抱着腿,抖得不成样子。   陆执眉心凝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做才能让她忘了今天这件事。他将手上的血在官服上尽然拭净,走到榻前,蹲下身来。   “公主,”陆执看着她红透的一双眼睛,喉间发紧,他努力放轻了声音,“没事了。”   小姑娘的手攥得紧紧,杏眸盯着他,泪珠无声滚落下来。   陆执一时无措起来,心口闷疼得发窒,让他不得不咬了牙克制。他尽力放轻了动作,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顺着。   却被江念晚一把搂过脖子。   积攒了许久的委屈混着眼泪倾泻下来,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衫,用尽了平生了力气。   “你怎么才来……”她声音断续得不成样子,哽咽的语气夹杂着控诉,“你怎么才来啊陆执,我都要、我都要死了……我真的好害怕……”   小公主抽抽搭搭地,鼻涕眼泪都蹭在他官袍上。手也握成拳头,把他的肩背都捶打了一遍。   陆执的手举了又放,最后还是拥住她,捋着她的背。   “是我不好。”   “就怪你、就怪你冷落我,我才会自己出来的,就怪你!我都要怕死了……”江念晚哭得鼻尖都红了,话也说不利索。   “怪我。”   “你明明……你明明说了不让我难过,你还和我冷战!”江念晚从他怀里抽出来些,满眼都是委屈。   “对不起,”陆执下意识抬手给她拭去眼泪,指腹触到她满是泪痕的脸蛋,眉眼现过不忍与愧疚,“我没有想和公主冷战,让公主误会了,是我的不是。”   他身上的松木香气扑进鼻息,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让人安心。   陆执指腹温凉,触到她哭得发烫的脸,让她在舒适之余还有一丝异样感受。江念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不寻常的热度,刚想从他的怀里退开些,原本杂糅在一起的衣襟却骤然散开——   是方才被越二爷扯坏的。   江念晚傻了眼,对面倒是比她反应更快,抬手就将她的衣襟捂住,自己别过了眼。   可衣襟散开的位置在胸口。   他这一挡,江念晚脸更红,一时间浑身都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执也反应过来,适才情急他只想着不能轻薄了她,可眼下他这只手,松也不是放也不是。   江念晚慢吞吞又僵硬地接替过他的手,陆执终于松下口气,背着身子将榻上的被子拉到她身上。   他站起身走向门外要了衣服,片刻后带了件外袍和纬纱回屋。一路上低垂着眼,不知该看哪里。   江念晚匆匆将那外袍披上,红着脸低头不语。   陆执侧眸,喉咙里有些干燥,半晌轻声道:“我带公主回宫吧。”   “那个……你扶我一把。”   陆执眸子骤冷,回身问:“公主受伤了?”   “没有……你来得正好,我没受伤。但我,我腿有点软……站不起来。”江念晚不知现在为何与他说几句话都变得难为情起来,只是觉得自己嗓音都变得软了好些,就连手背被衣料摩擦过也觉得难忍,指尖也似乎随着越来越快的心跳颤动不止,连蒙面的纬纱都带不好了。   陆执瞧出她的异常,回眸定格在内室之中燃的熏香。   这香气暧昧入息滚烫,是他方才太急了没能发觉。   他皱眉熄了那香,蹲在她身前为她戴好纬纱。   他离得好近,江念晚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眉骨和耸直的鼻梁,心里竟有冲动想去触碰。   他生得真好看啊,怎么会有人生得这么好看。   她顺着他的身形瞧下去,看见他向来整肃洁净的官服边角溅上好些泥泞,竟湿了大片。   他为了来寻她,一定也很辛苦。心口有些发胀,江念晚在他手撤下去的那一瞬间,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口。   陆执抬眼望过来,对上小姑娘还红肿的眼,目光微动。   “谢谢你啊。”江念晚轻声说。   内室安静,陆执抬眼看着她,眸光里裹着她读不懂的深沉,却又有在他面上罕见的赤诚。   “公主永远都不用谢我。”   很多时候,江念晚觉着陆执是将她万分放在心上的。   比如现在,他低身为她理好裙摆,替她穿上鞋履。他明明是那样爱干净那样淡漠冷清的一个人,却愿意用他自己的官袍替她擦去臂上和小腿上的脏污。   但江念晚现下连话都说不出口。   陆执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身上勾起异样又密密麻麻的热,他即便动作很轻,也让她觉得很难忍。   身上也无法控制地烫起来。   被陆执扶了两次她都走不动路,最后只能蹲坐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可能风寒未愈,现下又发热了,我……我身上好烫,我走不动。”   不是耍赖,她是真的走不动,四肢像失去了控制,如今软得像泥一样。   陆执无声将她手臂架在脖颈旁,弯身抱起了她。   江念晚攥紧了他的衣服,声音低如蚊蚋:“我好难受。”   “我这就带公主出去,一会儿……”   她现下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他身上温度没那么热。触碰他,让她觉得很舒服。   只勉力搂紧了他的脖颈,贴得更近。   他身上官袍被她拽得微坠,小姑娘把脸靠到他袒露出的那一小块胸膛上,灼.烫的呼吸在他的脖颈上萦绕,一来一回几乎要将那一处烧起来。   陆执动作显然一顿,步伐滞在门口,微凝了眉低眸,声音似也有些不寻常:“公主……”   听他声音低哑,江念晚以为他生了气,耳际红得滴血,却也不肯退开。   只慢吞吞说:“没有冒犯帝师的意思,但是我……”   声音又低又软,小姑娘委屈地要哭出来。   “我忍不住……”   作者有话说:   小九:这风寒怎么来势汹汹呜呜呜好丢人 第26章 解药   她嗓音娇得如揉碎了一般。   她自己不知道, 自己现下这模样,有多招人。   陆执轻低头,下颌不小心碰见她的前额。脖颈传来的热度惹人, 他喉结滑动了下, 克制地垂下眼眸。   “公主是吸了这室中的香才会如此,”陆执想转身回榻前, “我出去寻解药,一会儿就回来。”   江念晚攥紧了他的衣衫, 还在为刚才的事后怕,不住红着眼摇头:“我不要,我不要自己待在这儿, 你别丢我一个人。”   她那双软若无骨的臂越发紧地攀绕上来,陆执手背上青筋隐现,再三缓了气息, 低声哄道:“那我让旁人去寻, 公主在内室等等, 可好?”   江念晚头有些昏沉, 听他问话也听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己现在可以信任他。   也只愿意信任他。   下意识点了头, 江念晚又抬头望去, 一双眼睛雾蒙蒙的:“那……你陪我吗?”   “我一直陪着公主。”   得了肯定的保证, 江念晚终于点了头, 陆执重又把她放回榻上, 去门外吩咐了几句。   江念晚的视线一直随着他移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有一种很陌生的不安感, 伴随着身上的异样, 她四肢百骸都不对劲起来。   似乎只有触碰到他, 才能缓解这种感受。   他方才说,她是吸了这内室的香才会如此。她也在戏本子中看过,这世上有迷.情之药,用于催生男女之事。   男女之事……光是想一想,江念晚脸就红到了耳朵尖。   所以自己这样想触碰他,该不会是馋他身子吧?   内室中燃着的灯照亮他颀长身影,江念晚看着看着就开始愣神,一直到他转过身来,对上她直白的视线。   江念晚匆匆低下头去,头一次对自己莫名生出的心思感到羞耻。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怎么了,还难受?”陆执回过身走向榻旁,弯身低声问道。   “原来不是风寒……”江念晚垂下头,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那我现在这么丢人,你不要记得好不好?”   “公主不丢人。”陆执轻声应了句,忽然瞧见她手腕上的血痕,眉头微皱,下意识执住她的手腕。   皮肉被轻轻牵动,江念晚吸了口气,轻哼了一声。   眼见着小姑娘眼圈又要红,陆执放轻了动作,道:“我看看。”   “没事,就是刚才被绳子磨破了,他们绑得太紧。”   瞧见她腕上的血痕,陆执眸色低沉了些,后怕之意汹涌地攀上心间,半晌他压住眼里的冷色,低声道:“好在公主没事。”   察觉他语气中流露出的自责,江念晚竟有些见不得他这神色。她勉力直起些身子,牵出一个笑来:“我当然不会有事,你这不是来了吗。”   陆执低眸不语,半晌轻轻放下她的手腕,抬起眼,目光紧紧凝着她:“公主下次若是恼我,只管冲着我来,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受着。万不可像今日这般让自己只身犯险了,我……”   京中这么大,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若不是方才在万春楼看见她用来抵车费的金簪丝,他也无从下手。   他想起方才在长街上那种手足无措的恐惧,缓了好久才言道:“我真的很担心。”   江念晚瞧见他的神色,心口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甜涩涨都混在一起,忽然就有点不敢看。   声音低如蚊蚋,她应下了:“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让公主误会我在冷落公主,是我的不对。公主若还是不开心,我愿意补偿。”   江念晚一直觉得陆执时常与她说起话来很认真,明明她听着耳际都热得滚.烫,他却仍一脸坦荡平静,像是本就应该如此。   这样的反差时常让她困惑,他好像在她身上别无所求,只是愿意对她好。   昏涨的脑袋让她没有办法分出心思来想更多,她现下也不想与他探讨人生大事这样的深奥问题。   她只是觉得很热,很难受。身上像烧起来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接触些什么。   “什么要求你都答应吗?”   似乎沉默了下,陆执问:“公主想要什么?”   “我……”江念晚试探了抬了抬手,皱眉,在反复的纠结中吐出了一句话,“我想摸……你。”   “……”陆执愣了下,惯常平静的神色中眉梢微挑,蹲在榻旁的身子也僵住了。   这个要求,让他有点错乱。   他费力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薄唇动了下,硬是把这句话接上了。   “公主想摸哪?”   江念晚快哭出来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但是她真的浑身都火烧火燎一样,只有碰他才能好受一点。   残存的理智让她留住了最后一丝颜面,蜷住身子,把脸埋进被子里道:“算了,你别管我了,你……你去催催解药,快、快一点吧。”   榻旁沉默了许久,江念晚闷得脸都涨红了许多,有人扶着她的肩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   江念晚背着身子,心中暗暗悔恨今日把一国公主的脸都丢尽了,正闭着眼和自己较劲的时候,忽然听见点声响。   那人似乎坐上了榻,她敏.感地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声音,她骤然回身抬眼,瞧见他解开了腰带。   江念晚脸红得几欲滴血。   陆执骨节分明的手落在胸膛前,把着领口,一时间神色有些复杂,却也有不合时宜的诚恳。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出格行径,可看她这般难受,他也不好过。他想帮她,又不清楚度应该把握在哪。   “公主,”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陆执眉头凝了又松,缓声解释道,“官服,不好再往下褪了。”   “……”江念晚视线触到他胸膛前露出的皮肤,又匆匆移开视线,闷着头不吭声。   只是灼.烫的身体容不得她再矜持,礼仪法度被迫抛到脑后,她轻吸了口气做了番心理建设,问,“今天的事,你……你不会说出去吧。”   “不会。”   气氛却因他的肯定回答变得更奇怪,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历朝历代偷偷寻面首的荒.淫公主,为了名声还要再三胁迫对面不能外传。   瞧着他平静神色,她更觉得是自己在轻薄他。   顾不得那么多了,现下有说不出的感觉游走在四肢百骸,比上一世在火海中还要难受。   江念晚果断地把手伸过去,羞怯的声音颤巍巍的,还带了点视死如归。   “那个,如果你需要的话……”   火辣辣的脸也贴了过去,江念晚眼睫抖了抖。   “我会对你负责的。”   *   曹选寻到解药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喊了内室一声却无人应答。   他在外站定,刚准备再喊,却听见内室有细微声响。   门已经摇摇欲坠,稍微靠得近些,就能听见里面在说什么。   “公主,我起不了身。我先去拿解药,好不好?”   “不要……你让我再舒服一会儿……”   小公主近乎撒娇的声音听上去虽不太清醒,却也让曹选听得耳热。   这……到底是什么虎狼之词啊,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咽了口唾沫压惊,他识时务地退了半步,瞧着手里的药陷入沉思。   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应该懂事地把药倒了?   正在要迈出步的时候,忽然听内室中有人喊他,曹选在门口迟疑了良久,好一顿犹豫之后才走进去。   却在门口停住,半点不敢抬头看,煎熬地度过了半瞬才听见陆执开口说:“放下,出去吧。”   曹选如蒙大赦,转身关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内室中热度不菲,她贪恋他身上的凉,不肯松手。却全然没注意到他身子在她胡乱一通摸索下,温度早已一点点攀升,胸膛也从冷白变得泛红。她迷糊之中困倦交加,偏又因不适而不得放松,口中的喘.息急而促,只不住地喊他缠着他。   陆执不敢再拖延,硬着拽下她的手,转身取了那药碗。   小姑娘陡然失了支撑,身子软塌塌的,头也低垂地倒去一边,陆执一手拿碗扶不得她,只得用手托住她的脸。   她软嫩而温热的脸落在他掌心上,嘴唇轻擦过他的指腹,留下忽略不得的柔软意。   有眼泪掉到他手上。   她难受得狠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怎么走了啊……”   “没走。”陆执耐下心轻声应着。   他瞧见她衣衫不太整利,眸色暗了下,很快抬手替她安顿好,而后低声劝哄:“别哭,喝过药就不难受了。”   江念晚心下对他全然信任,现下也是任人摆弄的状态,由着他让自己靠到榻旁,只紧闭着眼,轻锁着眉。   陆执舀起一勺药喂过来,她也顺从地张嘴,配合得很。   药微苦,她咽得费力,喝到最后有些喝不下,药液顺着唇边淌下来。   陆执放下碗,想伸手替她拭去。   可接触到她唇边的一刹那,却被她误以为是递过来的汤匙,忽而转头衔住。   内室之中不算明亮,很安静,敏锐的感受一起聚到指尖,暧昧的触感让人有些失控。陆执手僵了下,没有立刻抽开。   他之前觉得自己似乎是想清楚了。   他连日做的噩梦都与她的死有关,片段的失离让他连不上思绪,给了他一种万劫不复的错觉。   梦里的什么都不连贯,只有几句话他记得清楚。   她穿着大红嫁衣,在内室中站起身,满脸都是恐慌与害怕,她说的是——   “陆执,你别过来。”   “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   那个梦境似乎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一般,只是离他太遥远,让他一时间想不起细节。可即便如此,这份真实也足够提醒他身上没那么干净,像是在预示未来。他不知道她是要嫁给谁,只知道她在抗拒,又在他眼前死去。厚重的痛楚将所有猜测都引向一个他承受不了的结局。他以为借着这点清醒,他可以想明白,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但每每同她在一处之后,冷静和理智都好像齐齐出走变为叛徒,他自以为的清明克制都被横冲直撞地冲溃瓦解。   是他高估了自己。   她说她忍不住。   没人知道,他也忍不住。   作者有话说:   小九:老娘前世没嫁给你,别想太多谢谢O(≧口≦)O 第27章 答案   江念晚渐渐清醒, 牙关用了下力。   轻微的刺痛感传到手指,陆执回神,收回了手。   江念晚脸上的热度还没散去, 怔愣地瞧着他, 又看了看他的手,一时间有点懵。   “我、我不是故意的。”   陆执垂眼看她:“好些了吗?”   “好多了……”这药效起的很快, 江念晚只觉得周身难熬的灼.烫都在一点点散去,温度带着意识一起重复清明, 她瞧见他没来及理好的衣衫,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一时间尴尬地恨不能钻入地缝里去。   “你别理我了……”   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陆执瞧见小姑娘又青又红的脸, 知晓她心中所想,犹豫了下道:“人之常情,我理解的。”   “你别说了!”江念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捂他的嘴。   眼见着她恢复了体力, 陆执终于放心了些, 眉眼松了松, 带上点不易察觉的笑。   江念晚看得一怔, 慢吞吞地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 你把衣服穿好吧。”   陆执应了, 低眸整理着衣服。   “公主恢复得如何了, 可要再歇歇?”   “不用了, 咱们回去……”话刚说完, 江念晚抬眸瞧见他没瞧见的位置衣领翘起了一个小边,她下意识伸手替他抚平, 刚放下手却忽然瞧见他抬眼看着自己。   他望向她的目光总是很深, 似乎有她读不懂的东西。   江念晚心口促促地跳了两下, 匆匆低下头,结巴道:“回去吧。”   “好。”   陆执将人送回宫中,因着怕对她名声有碍,只安置在镜玄司的马车里。马车里不算狭窄,但江念晚同他坐在一起,却生出些不自在之感,一路上也不太敢抬头,只乖乖坐着。   忽然想到什么,江念晚小心地开口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   陆执微侧头看她:“听了宫中的人说起公主对林参将一事甚感兴趣,想着公主大约会来江安一带,才有了些许头绪。”   “林参将……”江念晚犹豫了一瞬,还是开了口,“他是被诬陷的,你知道吗?”   陆执墨眸低垂,片刻后道:“朝中现如今形势复杂,很多事须得耐心规划。离京对他来说,或许也是好事。”   江念晚听出他这话的深意,忍不住抬头看他。   “我会派人护住他的安危,公主放心。”   马车内很安静,陆执声音微顿,而后又道:“而公主想问的事,他并不能给公主答案。”   江念晚一愣,原本想说的话也堵在了口中,手无声握紧了些,她干涩地开口问:“那我想问的事,你能给我答案吗?”   被她这样的目光望着,陆执忽而有些恍惚。   “公主想问的事,是诏狱的隐秘,非诏不得提及。”陆执道。   江念晚的目光渐渐转为失望,眸色彻底晦暗下去,她嘴唇轻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低声应了:“我知道了。”   马车外有很轻的风声,陆执侧眸看着随风轻轻浮动的车帘,声音很淡。   “公主就这样在意这件事?”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眸中闪过一丝倔强坚定的光。   “是,”她神色低沉,似是想起了过往,轻声言,“我母妃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绝不相信外祖会叛国。为了她这句话,我一定要知道真相,才算给她一个交代,不过……”   她抬起头朝他看去,努力笑了一笑,目光坦荡真诚。   “此事与帝师无关,帝师既不想说,我就也不再问了。况且这本也就是我余家的事,自不该连累帝师的。帝师虽对我好,这点分寸我还是懂得的。”   陆执看着她,忽然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这话太赤诚,而这份赤诚又是他现下几乎无法承受的。   他下意识别开目光,没有答话。   马车一路行驶到宫门外,陆执出行宫内外无人敢查,自也没有人生疑。尚衣局那边也被香兰打点好,也是一点儿消息也未敢外传。   将她送至西宫宫口目送她入了宫后,陆执回身看向曹选,声音骤沉:“方才的事追得如何了,那几个人怎么说?”   “下面的人刚审过,领头那个姓越的和万金楼里那个刘主事晕过去两次,都说是街上遇见一个沈府的管事,打听知道了沈府有个侍女偷跑出来,才敢大着胆子绑人的。属下也去和沈府核对了,沈府今日确在抓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侍女,不过抓回去之后就处置了,沈府的那个管事也说并没有见过这二人。属下想着沈府绝不会欺瞒咱们,倒是万春楼与万金楼本都是富商常家的买卖,听说时常有勾连,会不会是咱们公主只是被万春楼瞧上了,这才被这些歹人掳走?”   陆执微凝眉,神色微冷:“若真如此,他们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曹选若有所思,应道:“帝师说得是,若真瞧上了,倒不必让人伪装沈府管事来特意放这样的消息与人了。”   “他们现下瞧不见越刘二人,定会心虚寻机打探,让咱们的人在万金楼守住。”   “是,”曹选停了停,问,“帝师,陛下那边……”   “就说十八坊市的案子有几处疑点需要探查,派人去回禀便是。”   “是。”曹选应了。   *   茶楼内。   徐绮在雅室中守了许久也不见小厮来回禀,心下无端升起些不安,手中的帕子也被握出痕迹来。   眼见着太阳已经落山,她身旁随侍的侍女忍不住劝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府吧。”   徐绮有点急,皱了眉斥道:“也不知他墨迹什么,叫他去打听个事也打听不清楚,不怪爹爹当初把他从府中赶走,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侍女却有些害怕:“姑娘,会不会是事情败露,他被人扣押住了啊?”   “不可能,如何会败露?江念晚今日根本没有带侍从出行,谁会来救她?”口上虽这样说着,徐绮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一个人的眼神。   一想起他那日的神情,她身上就游走过一阵冷意,有压不住的恐惧层层裹上心底,她手心也沁出些薄汗。   面色微微有些泛白,她低声喃喃:“不会的,他午后一直在御书房侍读,绝无可能出宫……”   “姑娘说什么?”小侍女望过来。   “没什么。”手指绞紧,徐绮勉强镇定下来。   “奴婢还是有些怕,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若是再晚,老爷也要着急了。”小侍女胆子小,声音中带着怯意。   “瞧你这点儿出息,就算真被人知晓了,也是他一人所为。他早就不在咱们家当差了,一直都在万春楼打杂,若是事情败露,也得疑心到他身上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徐绮言语虽还硬着,看着外间越来越沉暗的天色心中却也无甚底气,她握了握帕子,皱眉道:“罢了,还是先回去吧。留个人在这,他若是来了,立刻与我回禀。”   “是,姑娘。”   入了秋,天又阴沉,天色暗得比夏日里快了好些。才刚刚走出茶楼,就已经见不少商铺点了灯,是快要黑得透了。   徐绮瞧了眼万金楼的方向,只瞧见凤凰灯明亮地挂在高楼檐顶,那边似乎歌舞不断,并无什么异样。   徐绮借着这点宁静安慰着自己,在小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茶楼的位置离徐家不算太远,穿过两条长巷就是。   只是因为从前父亲选宅时看重宁静之处,特意没有选江安,而是挑了长安后的一条古巷。   这条路不似江安一带热闹,商铺也甚少,很多铺子天一擦黑便打了烊,故而十分寂静。平日里这份静自是极宁心,今日却让她格外不安起来,一路掀帘瞧了许多次,只想着快些归家。   她现下也无暇去管江念晚到底被人磋磨成了个什么样子,落入那样的人手中,不用想也知道会受什么样的折辱……   正想着,徐绮忽而听到很轻的一声唤。   声音熟悉,徐绮立刻掀开车帘。   “姑娘。”小厮在黑暗里喊她,声音很低。   “你怎么才回来?吓死我了你!”徐绮拿手帕捂着心口,却也松下一口气,问道,“事情怎么样了,可被发现了?”   小厮神色有些踌躇,半晌后道:“办妥了倒是办妥了,就是……”   见他久久不语,徐绮心急,皱了眉斥道:“你倒是说啊!难不成被人发觉了?”   “姑娘放心,没有人发觉。不过姑娘,这儿毕竟是大道,不好说话,若是被人听了去那还了得?”小厮低声提醒道。   徐绮心本提着,现下听了他的保证终于彻底放心,原本按下去的心思也重新翻了起来。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些弧度,她倒是很想知道江念晚被折辱的细节。   她起身下了马车,和侍女道:“我去听他讲讲,你们等等。”   侍女熟悉这个小厮,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天色晚了,姑娘还是快些,奴婢就在这等着。”   徐绮随着小厮移到巷后,勾起唇问:“她现下是何情形?”   没听到他的回话,却见小厮神色有些古怪,面中似带愧疚:“姑娘,对不住了。”   徐绮一愣,刚要开口质问,却被一只沾了水的帕子迅速蒙住口鼻。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却全然挣脱不得,有刺激性的气味传进呼吸里,徐绮骤觉浑身无力,缓缓地瘫软下来。   万分惊恐间,徐绮瞧见一双玄黑鞋履走到身前。   有人弯下身来,开口说话。   她瞳孔微缩。   那是她曾经最爱慕的声音,此刻却沉冷万分,让她骨缝都渗着寒意。   “我早就说过,你再碰她一次,”陆执垂眸看她,带着杀意的目色让她的所有侥幸都无所遁形。   他语气缓慢而残忍。   “我会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说:   陆执:我们不是给命文学,我们是要命文学哦。 第28章 请辞   江念晚回宫就有些发热, 前些日子的风寒本也没太好利索,经这样一番激惹,有些反复了。   喝了太医开的药, 江念晚一夜睡到天亮, 才觉得头不那样昏沉。她离宫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再加上前些时日就一直没有去决明堂, 也没有什么人起疑。   倒是江念珠一下了学就来长云殿寻她。   “怎么入秋了还这样热!”江念珠进了殿就直奔内室,拿起茶水喝了个干净, 又抬眼看向她,“对了对了,你听说没有!”   江念晚让香兰给她又拿了几盏梅子茶来, 瞧她的神色有些不解:“什么事让你这么惊讶?”   “我今日听说这事儿都要吓死了,近日京中真是不太平,”想起那日偷溜出宫, 江念珠还有些心有余悸, 道, “幸亏咱们之前没碰上。就徐家那个嫡女, 叫徐绮的,你还记得么?”   江念晚愣了下, 道:“记得啊, 怎么了?”   “就是听说她昨儿在长安街回家的时候, 忽然就失踪了, 徐老尚书寻了一夜也没寻见, 结果今儿早上被人衣不蔽体地丢在万金楼门口,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江念珠提及此事也有些避讳, 低了声音道, “你可知道万金楼是什么地方, 那是京中最大的青楼,我早听说过常有人牙子蹲守街上的良家姑娘,却也没想到他们竟这般大胆,连徐尚书的嫡女都敢碰。”   “而且据我所知,她昨夜好像是被扔进万金楼后府了,后府不比楼中那样有规矩,那些男人们只以为是新来的小倌,磋磨了一夜将人给硬生生地磋磨死的。”   江念晚听了这些话,喝药的勺子忽然就没握住,落到碗中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见她面色微白,江念珠忍不住嘲笑:“你怎么吓成这样,如今胆子竟这样小了!要我说,像徐绮那样轻狂的人,我也早就瞧她不顺眼。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我才不可怜她呢。”   江念晚轻摇头,想起昨日出宫时也险些被那越刘二人给送到万金楼后府,心底忍不住一阵后怕。   如今当真是世风日下,竟会有这样不体面的事。不过那些人既连她这个公主都敢绑,敢掳走一个世家女子也不足为奇。   幸亏有陆执在,要不然她是不是也……   徐绮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江念晚心中有些渗然,半晌稳住心神道:“那徐家作何反应?”   “听说徐家夫人从得知这个消息人就直接晕过去了,徐老尚书自也是和朝中告了假,今日就封了万金楼,与刑部报了特案,说要严查呢。”   “是也该严查了,实在是吓人。”   “是呢,前朝最近事情不断……”瞧见江念晚面上还挂着病色,模样很是憔悴,江念珠笑了下安慰道,“不过咱们今后也不是不能再偷偷出去,沈野上次同我说,我可以花十两银子雇他一个时辰当保镖。”   江念晚惊了:“十两银子一个时辰,他这……他这比万金楼的花魁还贵吧?”   “谁说不是呢,他最开始还管我要一百两,我讲价讲到十两的。”江念珠愤愤。   江念晚瞧了她半晌,忽而没忍住笑了声,继而抿唇正色道:“你还是自己花钱吧。不瞒你说,我其实可以免费出去的。”   “嗯?凭什么?”江念珠察觉到她这话的不寻常,登时皱眉,快速质问道,“你能和谁一起?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你老实讲!”   “就不告诉你。”   “你回来!说明白!”   长云殿的吵闹将日前的沉闷驱散了好些,但此时此刻的宫外却没有这般宁静。   因着徐绮的事,徐家大失脸面,徐老尚书悲愤交加,也是动用了在京中的所有关系,势必要寻到始作俑者。   眼下也正在徐府审问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狠狠将手中的杯盏摔到地上。   碎瓷片滚落一地,下面跪着的人瑟瑟发抖。   “你们都是小姐的贴身下人,竟连小姐昨夜到底去了哪都不知道!府上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通通给我拖出去打死!”徐坤面色微青,狠狠一拍茶案。   “老爷饶命,奴婢就知道小姐是随着青山走了,当时也没想太多……”   “青山早就被我从府中逐出,你们怎还敢信任他?”徐坤皱眉看她,又问道,“青山离府已经很久,为何偏偏昨夜来找她?”   小侍女一被问到此处就有些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   徐坤沉下脸道:“你胆敢有实情不禀报,我便立即将你打死!”   小侍女胆子小,一听见这话就慌了神,眼下吓得脸色发白,哭着说:“老爷恕罪,奴婢之前实在不敢说。但青山来寻小姐,也跟小姐近日筹划的事有关。”   徐坤皱眉:“有什么事须得她筹划?”   小侍女扛不住事,没几句话就跟徐坤说了明白。徐坤凝神听着,面色却渐渐变了。   还是八月天,徐坤背后的衣衫却被冷汗浸透。   他半晌神色发白,目光空空,良久后重重将大腿一捶,怒其不争道:“她怎可如此糊涂!怎敢谋害……她怎么敢啊!这罪名若是落实,诛九族都不够!她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若按这小侍女所言,那九公主必已被搭救,这毕竟是宫中的公主被人算计陷入险境,现下有人将徐绮这般处置,他一时竟摸不清是谁的意思。   或许是陛下知道了……也未可知。   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徐坤眼前一阵晕眩,只觉徐家大厦将倾。   *   镜玄司中,午后安静。   “帝师,徐家递了外任文职的请旨,理由是……”曹选看了眼,道,“说是因家中女遭难而无法在京中自处,而近日又心思郁结难任吏部诸多事务,故而请辞。”   “他知道他女儿做的好事了,”陆执微点头,声音很淡,“呈上去吧。”   “应该是,刑部那边他也撤了案,报的理由是抓到了凶手。属下听了一耳朵,好像是说作他府上从前的一个下人被赶出府后怀恨在心,才加以报复。”   陆执似是早有预料,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帝师,”瞧着他又抬手饮药,曹选有些担忧,“属下瞧着您今日用药多了些,头疼还是不好吗?您近日来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这样长久以往实在是不成的啊!”   药意淡淡的苦涩还滞留在喉咙里,陆执看着眼前的文书,却忽然有些无法集中。   痛是药能纾解一二的。可每日都会做的梦,却日复一日没有丝毫缓解,他甚至开始拒绝入睡,拒绝这重蹈覆辙般的折磨。   轻轻移开文书,陆执搁下笔,道:“今日事情不多,去瞧瞧师父吧。”   曹选连声应了:“是。”   陆执出宫前,在宫门正巧瞧见面色仓皇的徐坤,想来也是入宫交接事物的。   徐坤见了他,行了一礼,声音丧然:“见过帝师。”   陆执回了礼,寡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言道:“老尚书节哀。”   徐坤再拜送辞,身体躬着,看着像是一日间瘦弱了不少。一直到陆执离开,他才缓慢直起身,守城的参领也上前安慰了他一番,又感慨道:“京中近日确实不甚太平,帝师也为此操了不少心,昨日雨那样大,帝师也冒雨出了宫查案子呢。”   这话本无什么,徐坤听着心头却忽然一动,半晌抬起浑浊的眼,沙哑着嗓子问:“帝师昨日下午出宫了?”   “是呢,瞧着也挺急,据说是为了十八坊市的事情。”   家中那小侍女只说徐绮是为了帝师针对起九公主的,具体细节也不大清楚。然而和眼前之事一联系,他心中却忽然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你可知帝师昨日是何时回的?”徐坤问着。   参领思索了会,道:“只记得帝师半下午回了一次,后又出去了,这样大的雨宫门只有帝师出入,属下才能记得清楚呢。不知老尚书为何询问此事?”   徐坤微怔。   “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压下波涛汹涌的心思,“只是瞧帝师眼下青黑,知他休息不足,关怀罢了。”   “是呢,镜玄司的事务,惯常是最繁忙的。”   远方传来古刹钟声,一声又一声,像要将人从混沌中敲醒。天色还未暗,徐坤的目色却一点点冷到底。   *   不出半个时辰,陆执就到了澄山寺下。   老帝师早在两年前就卸下了镜玄司的一切事物,独自一人前到澄山寺上住着,只求个清净。   师父不喜被人探望打扰,故而他平日里也不敢去。   他在外略站片刻,抬步走入大殿。   鬓发微白的长者在寺中的正殿背对着他跪坐着,陆执走上前供了香,依礼制拜过后才随着老者一起跪坐下。   “我说过,非国丧,你不必来见我。”陈应仍闭着眼,声音比一般老人更沙哑几分。   “兀自打扰师父,是弟子不对。只是有心魔难解,遂想请您指点。”   听得这话,陈应终于转过来些,只瞧了他一眼便冷了神色。   “熬成这模样才来,你死撑什么?”   陆执在佛像前垂眸:“从前只当是梦魇,不想却愈演愈烈,弟子以为不曾种下这样深的执念。”   “别装,你是最偏执不过的一个,”陈应轻哼了声,自手中捏了卦,顿了片刻却忽然深深一眼望过来,“不过……倒也幸得你这点儿执念,才能记得。”   陈应随意从签筒中掷了只签子予他,站起身向外走:“一切有为法,因缘和合,不外如是。你随我学教多年,当知人有三生,前世今生,亦不外轮回也。”   陆执垂眸,指腹摩挲过签面,是一只大凶签。   ——两下分离未能全,生关死劫事难圆。   大殿之中很静,偶有风拂过额前,似佛祖在赐下庇佑。   陆执望着签文,指腹无声用力,目光一点点暗下去。   “弟子不懂。”   “你哪里不懂,你是不敢,”陈应的话回荡在殿外,声音悠长,“这是你的事情,记得记不得的,只有你自己能悟透,我也帮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老帝师:怎么不早点来找为师?QAQ   陆执(握住了手中的大凶签):听我说谢谢你。 第29章 躲避   马上就是中秋, 满宫节庆气氛甚浓。   八月十五宫中是要有拜月筵席的,自古皆传拜月可保国泰民安,亦可消灾纳福。故而宫中十分重视, 要提前几日就在昭和殿前选好吉位, 这虽是钦天监主司之事,却也要给帝师再呈。故而这几日镜玄司格外忙些, 江念晚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陆执。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思过于敏感了,她总觉得陆执近日似乎也在躲着她。为了什么来由, 她仍然不清楚。要说是之前的事,怎么看也应是她尴尬才对,和他本也无甚关系。想不出原因, 她有些闷闷。   不过因着近日功课不多,江念珠倒是很闲,时常找江念晚一起玩乐。江念晚偶尔也会前去长清殿, 今日和她吃茶时, 忽然瞧见她内殿里放着一个极漂亮的花灯。   那花灯的模样很是别致, 竹骨架外蒙着白绢, 做成了兔子模样,兔眼和耳上点了淡淡胭脂粉色, 与兔身上招摇的牡丹遥相呼应。   江念晚甚感新奇, 刚想拿起来瞧瞧, 却被江念珠一把夺了去。   江念晚探寻地瞧着她。   江念珠神色不大自然, 道:“这花灯工艺一般, 一摸就碎的,你别碰。”   “……”江念晚白她一眼, “我摸就碎, 你摸就不碎呗。”   “那能一样吗?”   “沈小将军送你的?”   “谁说是他送的?我托他买的好不好, 民间花灯做得漂亮,我想买来瞧瞧不行啊?”江念珠扬起下颌霸气开口,面色却带了点言不由衷的微红。   江念晚笑了声,应:“倒真是漂亮。”   却又有点失神,沈小将军一介武夫尚知道如何哄女孩开心,陆执却总避着她。   同样是男人,差距怎么这么大?   “哎,你这就不开心啦?我给你看还不行吗?”江念珠察觉到她眉眼微垂,忍不住开口道。   “没有,我就是……”江念晚踌躇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我有事情想问你。”   “什么?”江念珠贱兮兮地凑过来,“你终于肯和我说你小情人的事啦?”   “不是我,是我有一个朋友,”江念晚声音佯作自然,抿了下唇继续道,“这么说吧……我这个朋友吧,已经摸过了她的心上人,但她这个心上人呢,还是对她有些不冷不热的。”   这话来得太突然,让江念珠有些震惊,懵然问:“什么叫摸过了?”   “反正就是因为一些原因……摸过了他的上身,你说这是不是也算肌肤之亲了?不过那个男人呢,好像也不需要我这个朋友负责……”江念晚越说越皱起眉头,“你说,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你没疯吧江念晚,你确定你没说反?”   “当然没有!他就好像始终有顾虑,虽然对我这个朋友非常好,但是又……又不肯再向前迈一步,还总把她往外推,”江念晚抬起眼瞧了瞧江念珠呆愣的神色,有点不想往下说了,嫌弃道,“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点儿吧。你是说,这个男人对你,啊不是,”江念珠摸了摸额头,改了口,“对你的朋友非常好,但又没有娶她的心思?”   “差不多吧。”江念晚郑重点头。   江念珠沉吟片刻,心直口快:“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江念晚一愣,眼睛瞪圆了些:“什么隐疾?”   “就是那种啊,生不了孩子的。”江念珠言辞含糊。   “……”江念晚虽不太懂,但也隐约知道她在说什么,登时脸红到耳朵尖,结巴了好一会儿,“不、不至于吧。”   “要不还能是什么原因?”江念珠在茶案前坐下来,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盯着里面泡得发白的梅子,洒脱道,“不过呢,也可能是他害羞腼腆,你既是公主,自不必端着那样多的规矩守着,主动一点又何妨?”   江念珠如今道出的这话,早已和最初对上自己较真礼义廉耻时大不同。江念晚知她如今是护着自己,刚感动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伸手不客气地拍了江念珠的脑袋,道:“都说了是我朋友!”   “……好好好,你朋友你朋友。”   江念珠念她病体初愈,难得妥协。   也不知一个深居简出的公主,到底来的哪门子朋友。   *   江念晚又去镜玄司门口蹲点了,本想暗中观察一阵,却被曹选瞧见。   见曹选走过来,她有点扭捏:“我就是过来瞧瞧。”   曹选笑了,行了礼道:“公主,帝师还在忙着,恐怕现下没有时间见公主。”   “哦,”江念晚抿了抿唇,提着食盒试探性地往院里走了一步,“我做好了桂花甜饮,想着能帮他缓解头疼,才过来的。”   “公主有心了,不妨公主交给属下,属下给帝师送进去。”   “那好。”江念晚在镜玄司院中绕了圈,最后盯上了院中那棵桂花树。   曹选一边接过食盒,一边道:“公主若是想摘花,属下来就是。”   江念晚的话被堵死,闷闷地瞧了他一眼,而后终于肯回身。   曹选才松下一口气,却看见这位公主哎呀了一声,竟平地摔了一跤。   “公主!”   “别、别扶我,我脚好像崴了,好疼……”江念晚凄凄惨惨的声音不轻不重,呜咽得恰好能被内室的人听见。   曹选神色一僵,心道这九公主在镜玄司碰瓷还碰上瘾了。   只内心叹了口气,知趣地没去扶她。   她哎唷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内室中的人走出来。   陆执站在她面前,眼眸垂下瞧着她捂着脚踝的拙劣演技,不说话。   江念晚轻咳了声,停了停哀嚎,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有意打扰帝师的,这就走、这就走。”   话虽这样说着,站起来的动作却很缓慢,陆执眼见着她带着一脸委屈在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朝她伸出手。   “进去吧,我看看。”   雀跃立刻挂在脸上,江念晚应了声好,察觉自己站起的速度快了点,她后知后觉地拽上他的袍袖,扬起脸:“多谢帝师。”   被他拉到内室的榻上坐着,陆执淡问:“真伤着了?”   对着他这双眼睛,江念晚有点说不出谎话来了,只把头一低,虚心道:“方才有点疼,现下好像已经大好了。”   “那我让人送公主回宫。”   江念晚听了这话立刻抬头,有点凶地开口:“你这就要赶我回去?”   陆执默了会儿,而后耐下心道:“这阵子镜玄司事情多,我没有时间陪公主。”   他虽是认真解释,江念晚还是察觉到他有避开她的意思,不甚开心地将脸一别:“我也不打扰你,我就在这儿坐会儿,在贵司歇一歇……歇一歇还不行啊?”   陆执看了她一眼,片刻后点了头:“好。”   而后真就回身到长案前继续处理公文了。   江念晚有点恼地绞着手,干脆也不在内室待着,去了前厅他处理公文的地方坐着,就抬起眼看着他。   陆执手下的笔在纸面上勾画着,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江念晚捋了捋头发,在茶案上撑起脸。她隐约记得,那个万金楼的坏人称她模样生得好,她就不信她如今若铆足了劲接近他,他当真心无所动。   尚仪局的姑姑教的规矩,在这一刻全被江念晚想了起来。   她取了茶盏,倒上一盏后,缓缓步过去。长裙下莲步轻移,茶碗在手中亦稳得很。轻拂了袖子,江念晚将茶盏放在他身旁,手上动作轻柔万分,指尖微翘,在光下格外莹泽。   而后就守在一旁,神色极尽温柔体贴。她心中暗暗自得,话本子中说得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吧。   陆执神色微顿,瞧了她一眼:“脚不疼了?”   “……”晦气。   “公主回去罢。”   “我不。”   江念晚不死心,又盯上了他身旁的方砚,她手腕轻动,开始给他磨墨,脸上拘着无论何时望过去都得宜的笑容。   陆执没说什么,任她在一旁折腾,只是继续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名录,不时批记下什么。   竟真一眼都不抬头看。   江念晚默念着江念珠的话,在心中暗暗安慰鼓励着自己,谁知这一陪就是小半个时辰。她本也不是能陪侍人的,现下手腕酸疼得厉害,也没见他望过来。   江念晚轻咳了一声。   陆执转过来,道:“公主累了?若是玩够了不如回去,镜玄司也无甚有趣的能供公主耍乐。”   “你也不问我病好了没有。”江念晚有点不开心了。   “问过太医院了,”陆执搁下笔,缓道,“何况公主如今能站在这儿,自是大好了。”   “你还没忙完吗,我给你按按肩吧?”努力回想着话本子里温柔小意的女子,江念晚一步步蹭过去。   却被陆执避开了手,他道:“不用,我不累。”   “那你不是总头疼吗,我最近还学了按哪个穴位能缓解头痛呢。”江念晚挽起袖子,朝他伸出手。   “公主。”陆执侧头,没让她碰。   他这样一转脸,江念晚的手恰好碰到他的脸,一时间指尖有点不会动了,僵持了许久。   同他的目光对视上,她有点羞怯,他却只是避开了视线,没有说什么。   江念晚忽然有些恼,现在他这模样像是对她避之不及一样。就算她中了香毒那日成了那个样子,他也是一样自持平静,仿佛从未有逾矩之想。   好像从始至终心思周折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片刻后,陆执站起身来,欲朝存放文书的侧间走去。   江念晚忽然抬手,拉住了他。本想着拉他的衣袖,却不防真的拉住了他的手。他手指的温度带着薄凉,江念晚低着头,用了些力攥住。   陆执身体微顿,手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一时僵住。   江念晚没有松开。   半晌后还是他先出声:“公主,不妥当。”   江念晚知道不妥当,却还是没有放手。   “陆执……”江念晚忽然神色有些复杂,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如今所有可能都被她的尝试排除了,满脑子只剩下江念珠说过的话。   内室万分寂静,她恼意里夹杂着些小心,还有一丝尴尬。   她语气尽力平和自然,抬眼看向他:“你不会真有隐疾吧?”   作者有话说:   小九:你但凡看我一眼,我也不会问这么直白的TAT 第30章 花灯   内室中只有他二人, 她的话被清晰送到耳里。   陆执神色定住,随即缓慢地转过身来,眉梢微挑。   “隐疾?”   若是细听, 能听出他声音的一丝错乱。   江念晚却比他更不好意思, 只以为是他没懂,红着脸慢吞吞道:“怎么, 我的话很难理解吗?”   陆执张了张口,片刻后又皱了下眉, 而后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有些难懂。   江念晚被他看得越发心虚,匆匆放下手。   陆执不言, 朝她走近了些。   他走一步,江念晚退一步。   她忽然就有些后悔,她倒是平白无故提这个做什么, 若是真的, 岂不是让他尴尬?况且她说到底也不是很知道隐疾是什么意思, 只明白是不太好的事, 方才脱口而出地问了,也是因着有些恼……   眼见着她就要撞到桌案, 陆执伸手拽住她的胳膊, 将她腰身往前一带。   江念晚身量瘦小, 被他这样一拉, 整个人向前倾去, 胸口几乎贴上他的腰。   耳际烧起来,江念晚怔怔看他, 身子一动不动。   陆执扶她站好, 放了手, 皱眉问:“公主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他问话的言辞不算温和,看过来的压迫感也太重,江念晚支吾了半晌,硬是没憋出一句。   “我瞎猜的!”她匆匆避过他的视线,转身就跑,躲到离他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陆执现在的周身的氛围有点可怕,江念晚开始急匆匆解释:“我这不是怕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又向来不愿意同我多说的……我想着要真有什么,我、我也是不嫌弃你的啊!”   话里很不合时宜地包含了十足十的真诚。   陆执比她大上八岁,今年二十有五,在南郑本就是大龄男子,他既不愿同自己拉扯,又没有成婚的心思,也不能怪旁人疑心吧?   瞧着江念晚微惧中带着坦荡的目光,陆执几乎要气笑了。   “这些事,就不劳公主操心了。”   “哦,那我以后不说了。”江念晚很懂事地应下。   “那个……”感受到内室之中又安静了些,江念晚忽然想起来什么,试探地拉了下陆执的袖子,“你没有生气吧?”   “没有。”   “那你能不能带我出宫啊。”江念晚抬起脸,眼巴巴地瞧着他,目光之中尽是期待。   陆执慢条斯理地瞧了她一眼,而后盯着她拒绝:“不能。”   “……”说好的没有生气呢?   江念晚又一步一步挪回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拽上他的衣袖。   “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我想出去看看呀,你若肯带我出去玩一会儿,我保证几日都不来打扰你处理公务!真的!”江念晚眼睛一眨不眨地凝着他,语气哼哼唧唧的。   陆执瞧着小姑娘拽着自己撒娇的模样,未置可否。   江念晚杏眸圆润,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求你了嘛。”   她样貌本就生得娇软,一双眼睛又蕴水似的,时刻眼尾都带着粉意,求起人时诚意十足地放轻了言语,声音里藏着半分怯。   熏香将内室的气息送的越来越暖,陆执看着她,心中忽然无端生出点欺负她的心思。   他按下墨眸里翻过的暗色,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下。   *   半个时辰后,江念晚坐在镜玄司的马车里,十分雀跃地掀开帘子四处张望。   她身旁的男子,无声看着她这欣喜神色,被她感染得也唇角微扬。   长街上人头攒动,因为佳节将至,很多地方都热闹了许多。   卖月团小饼的不少,民间手艺别致,都将这些玩意做成了金花、芙蓉模样。宫中的团圆饼总是又大又端正,远不如这些小巧可爱。   江念晚瞧见一个便喜欢一个,一路上别的没怎么看,点心盒子倒是快把马车堆满了。   陆执也一路顺着她心意,她喜欢闹市,他也陪她去逛。   有了人陪江念晚也不再害怕,左一个摊子右一个摊子的走过去,随手拎起一个金桂簪子比在头上,抬眼问他:“好看吗?”   小姑娘带着纬纱,瞧不清面容。   陆执看了眼那簪子,对上她不必看也能想到的目光,点了头:“好看。”   “那要这个。”江念晚语气欢快,而后又跑到另一边的摊子继续瞧。   陆执低眸扫过面前的一面首饰,目光定格在一只简素的梨花簪子上。   紫藤木架上的玉簪修长,用了极光滑的黑柚木打体,白梨花是羊脂玉雕的,叠了贝母层层坠在簪尾枝桠,又用淡色茶玉作叶为配,三穗流苏下有净润莹洁的珍珠摇坠,折出烂漫天光。   忽然就让他想起,他少年时见她第一面的模样。   那时她发上也带着一只白梨花簪,笑起来时至纯至净。   “官爷眼力真好,”小厮老远就瞧见随在陆执身后的马车,知他身份不斐,说话的语气都讨好小心了许多,“这‘春欲晚’是咱们家的招牌,我们家掌柜原本一年才动一次手,这是赶上中秋了才有了兴致又做了一支。您有眼力,定能瞧出这簪子用料极好,我们满藤梧阁也就只有这一支的用料了,再做不出第二支来了。”   “一起装上吧。”陆执道。   “好嘞,”小厮笑眯眯地应了,将这些首饰一起装好,“您拿好,望您再来!”   陆执刚拿过妆奁盒子,却忽然发觉她不在旁边的摊子。回身望去,一时竟没瞧见人。   他心头骤然一紧,匆忙开始迈步寻人。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江念晚身量这样小的,一打眼是瞧不见的。   那日铺天盖地的恐惧重又回到心头,陆执掌心沁出薄汗,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得,只挨个摊位寻过去。   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个摊子旁有吵闹声。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一身形肥硕的男子带着满怀酒气,眯着眼盯上江念晚纤细的腰身。   眼前这姑娘身形弧度玲珑得恰到好处,虽蒙着面纱却更激起他的探索欲,且这姑娘身上的香若隐若现的,似与市井好多寻常女孩都不同。   见他走过来,江念晚慌忙躲了开,皱了眉。   “别过来。”   这嗓子更是软乎,男子眯眼一笑,被酒壮大的胆子越发无所畏惧,只见她周围没有旁人,径直朝她伸出了手。   “过来了又能如何?”   他话音还未落下,手却被旁人握住了。   他醉醺醺地没瞧清来人,刚要发作,却察觉手指传来几乎要断裂的剧痛。   他一瞬面如金纸,手指痛到颤抖,却清醒了不少,瞧见了眼前男子一双墨黑的沉眸。   这目光又冷又暗,一下子就让他闭了嘴。   “你是谁……”手指上痛意更甚,他几乎要给眼前人跪下,识趣地哀嚎求饶,“我错了,再不敢了、不敢了。”   陆执松了手,那人落荒而逃。   江念晚有点怯怯地拉上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攫住手腕。   他声音很沉,拘着冷意:“回去。”   “哦……”江念晚被他拽在身边,被迫走得快了些。   奈何他步子实在太大,眼下又没像往日那样体谅她,她一时间跟不上,错了几步之后只得小跑起来。   “你、你慢点好不好呀。”   陆执无言,继续拉着她走,步伐没有放慢的意思。   手腕被他禁锢得很紧,他用了些力气攥着她,指腹上的茧磨得她生疼。   “我疼……”   他还是不停,江念晚被拉得踉跄,声音里带了恼意和委屈:“你别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   男子终于停下来,回头看她,目光冷沉。   头一次从陆执目光里看到这么清晰的怒色,江念晚有点怕,往后缩了缩。   “为何要乱走,公主就不能让人省心些吗?”   陆执皱眉低下眼,那日找不到她的无助感又压上心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碾碎。   “是上次的教训公主还没有记住吗,是不是还要再经历一次你才能知道保护自己?”   江念晚被他这语气吓到,摸着发疼的手腕,嗓子有点紧,嗫嚅了半晌。   “对不起嘛,我……”   陆执听她声音哽咽才回过神,薄唇动了下,有些后悔。   “我也不是故意的,”被他这么当街凶了,江念晚忽然就觉得又丢脸又委屈,咬着嘴唇忍着眼泪道,“我再不乱走了还不行嘛?”   瞧着小姑娘还是害怕得紧,陆执将神色松下来些,轻叹息。   缓了缓语气,他道:“是我话说重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江念晚几乎忍不住眼泪,心中只想着好在有纬纱挡着,他看不到,还不算太丢人。   “公主若是想要什么,让人去买或是告诉我——”   陆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他。   是一盏花灯。   手艺极精致,一轮圆月中镂空镌刻了一只玉兔,被竹骨架撑起的红纸也支成云彩模样,在月亮旁做装饰。   “我没有想要什么……是想送给你的。”   小姑娘声音闷闷,道:“今年花灯节的时候,还没和你和好,也没能一起过。想着趁着中秋,补给你。”   听着她怯而真诚的声音,陆执忽而觉得心底什么地方开始不可阻挡地发软,卸掉他所有以理智为名的坚硬。   “为什么要送给我。”陆执伸手,触到花灯柔软的纸面。   江念晚紧紧攥着花灯的竹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最后还是缓缓松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去年元夜时,花灯市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戏本子中说……”她鼓足勇气抬了抬头。   秋风寂静,云日无声,小姑娘的话低而清晰。   “花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架空,但我腆脸用了欧老的诗,对不住。感谢在2022-06-29 13:06:56~2022-06-30 23:5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我中意的模样、易九九九九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月宴   这句话被风送进耳里, 陆执微怔,垂下眼来。   江念晚呼吸稍促,心口一阵混乱的失序, 片刻后也鼓足了勇气, 抬眸望向他。   其实这话或许她不用讲,他也清楚得很, 但这也是她第一次,和旁人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曾和她说自己不值得, 可江念晚眼中的陆执,从来都是最值得的那一个。   有纬纱在眼前挡着,她大着胆子去瞧他的眼睛。   陆执眉眼生得惊艳, 却也疏淡至极,一双墨眸如不透光的黑夜,惯常是一副冷到极点的漠色, 任谁都不敢靠近。   但江念晚几年前第一次见他, 却意外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似有冰山消融。那时天光微暖春日灿烂, 漫天梨花雨却比不得他半分容色。   就好像被那年初春的和煦感染一样, 他周身的层层寒意也被尽数散开,让她瞧清楚了陆执这个人内里温柔而暖的底色。   她一直觉得, 自己在他心中, 也一定是与旁人不同的。   “方才你若是牵着我, ”江念晚将花灯的竹杆递到他手里, 红着脸, 声音越来越低,“我也不会走丢了。”   陆执下意识握住她递过来的竹杆。竹杆上尚有小姑娘手心的余温, 带着一点因紧张而泛出的潮意。   她把她的心思, 在这一刻, 毫无保留地递与他瞧。   却也是他几乎承受不起的。   良久的寂静之后,陆执开口:“公主年纪尚小,很多事……”   江念晚倔强仰起头,盯着他:“我不小了,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何况父皇已经有意为我指婚,在帝师眼中,我还小吗?”   “也未尝不是好选择。”   他语气平缓,江念晚却听得又恼又气,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但既然已经坦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可于我来说不是好选择,”她手攥紧了,固执地抬眼,“于我来说,帝师一直都是……”   暖风轻轻吹起小姑娘面前的纬纱,陆执瞧见她唇瓣咬得发白,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唯一的选择。”   陆执垂眼看她,墨眸中蕴着些许她读不懂的情绪。   江念晚微怔,听得他温和出声:“公主与我,未必有好结果。”   “你凭什么这么讲,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听他这样认真的语气,江念晚气得头脑发懵,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前世的记忆出了问题。   她应该怎么才能告诉他,只有他才会成为那个好结果。   但她怎么觉着,瞧着对面人的神情,像是比自己更笃定?   江念晚怀疑他误会了什么,但是没有证据。   “若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还请帝师告诉我。我一直都不喜欢你像两年前那样,一言不发就与我疏离。我年龄小也没你聪明,帝师的心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懂,”江念晚低眸半晌,心口酸麻,声音有些干涩,“可我想懂。我想明白你,陆执。”   他不回应,声音放轻:“回去吧,公主。”   “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才行,我都和你说了这样的话了,”江念晚急了,抬眸看他,“只要别是什么八字不合的说辞,我都认。”   听了她的话,陆执眉梢微抬,似是笑了下:“许也真是呢。”   江念晚目光很没出息地滞留在他唇角稍纵即逝的笑容上,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你开什么玩笑啊!”   陆执无言沉默。   他是帝师,自比她懂这些八字六爻的玩意,江念晚不欲与他争执这个,心中恼意迭起又不知如何发泄,只抱手嘟囔道:“你怕不是觉得自己太老了,配不上本公主。”   这句话没找回多少脸面,陆执却淡笑点了头。   “确实如此。”   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江念晚瞪他,张牙舞爪:“陆执,你……你就是个骗子、混蛋,你之前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是不是,你言而无信,你小人!”   “公主日后想让陆某做什么,都自当赴汤蹈火。”   只要不是这件事吗?   江念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马车到了二人面前候着,她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松开了握住他衣袖的手,闷声无言上了车。   一路上一言不发,江念晚坐得离他极远。   回了宫也未同他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只默默走回去。   陆执看着她的背影,轻触着手中的月兔花灯,站在原地很久。   *   很快就到了中秋宫宴。   拜月仪式庄重严肃,须得皇帝亲自拈香祈福。皇子公主们依礼制站在皇帝两侧,循例递了香。   递香过后,便是诵念祷文。   历年惯常是由帝师来诵,江念晚不太敢转头,瞧着眼前没发现他的身影。   正想着,却忽然有人从身后走来,视线攫到他衣袍的一角,江念晚骤然心跳加速,匆匆低了头去。   这几日她去决明堂也是混在人群里,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见到他就难堪。从前她并不懂,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滋味。早知道会这样,她才不要记得前世的事,她才不要喜欢他。   星月同辉,他声音清冷,在月下淡声诵来祷文,如同谪仙现世。   江念晚盯了好半晌,才十分挫败地发觉,现在笃定心思不要再喜欢他,好像有点为时尚晚。   也不知是何时结束的仪式,江念晚有些恍惚,昭和殿前人多而夜色又昏暗,她没留神险些被台阶绊倒。   有人错过她的身子,右手轻而有力地拽住她的衣袖,令她身子回正不至摔倒。   她刚要抬眼去看,却忽然感受到熟悉的寡淡松木香意,一时身子僵住,心口不受控制地失序,只垂眸瞧见他黑色云履,又见他提步走远。   似是感受到她这些时日不愿见他,他亦十分避让,注意着分寸。   或许也不能这样说。   在她没有主动去寻他的时候里,他一直都注意着分寸,像是只把她视作公主,却从未允许她变成其他可能。   前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拜月仪式结束后就是月宴,宴会上热闹非凡献筹交错,江念晚却提不起什么心思。   “怎么了?”江念珠举着酒盏走过来,递了一杯甜酒给她,“还是没俘获你心上人的芳心吗?尝尝这个,是甜的。”   江念晚把酒盏捧在身前,瞧着杯中清酒映出的倒影,有些失神:“说了不是我……”   江念珠颇为不客气地戳穿她:“啧,还嘴硬呢,你眼睛都红了。”   江念晚无声闷下一口酒,认了:“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啊?”   江念珠替她斟好,难得柔下声音来:“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   “他是对我很好……”指尖微用力,她道,“但他也没有给我回应。”   “那你不如直接问问,他既然对你好,为什么又不肯对你的心意负责。若真是个不负责的人,倒也不值当你为他伤神。”   江念晚抿下口酒,嗫嚅:“他不是那样的人。”   江念珠只觉得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看她的视线如同看傻子,感慨道:“我从前也没觉得你这么蠢啊。”   江念晚却觉得自己被点透了,只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不如直接问问他!既然不肯对我的心意负责,为什么要待我好啊!”   那旁却忽然静下来,江念珠示意她小声些,同她一起看向场中。   场中江效跪着,正在回父皇的话。   “回陛下,父亲确实不日即将归京,臣听说边关战事大捷,如今凭陛下福泽庇佑,终于四海初定。”   皇帝很是欣慰点头:“你父王很好,用兵如有神助。”   “若非有帝师提前画阵,破了敌军长嘉关的严防死守,父亲也不能赢得如此漂亮。南郑有帝师和父亲这样的人为国尽力,皆是因陛下的君主之德彰示天下,得万生敬重。”   “属你嘴甜,”皇帝一哂,“今日是家宴,你不必拘束。”   “臣知晓。”   “等你父王回来,朕也要好好帮你议定婚事了,”皇帝放下酒盏,淡笑,“你不错,朕很属意。”   宴上烛火摇晃,江效耳尖渡上些许暖意,他声音里带着些腼腆与拘谨。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谢陛下。”   随着他那侧应下,父皇的目光似乎也遥遥望了过来。   江念晚心头一沉,正要站起身却被江念珠拽了住。   江念珠低声在她耳侧提醒:“做什么?今日是中秋月宴,你不要胡来!”   江念晚勉力冷静下来,重又握上酒盏,终于肯安分下来,垂着头不说话。   宴会不知何时又恢复热闹。   皇帝因边关战事告捷心中高兴,故而多喝了几杯,现下已经要去歇息了,只嘱咐其他人自便。   席间气氛也因此松泛不少,江念珠一直陪在江念晚身侧,直到瞧着她霍然站起身,摇摇晃晃道:“我必须得去问问他。”   “你这样子去问谁啊?”江念珠皱了眉,连忙叫香兰来扶她,“快回宫吧,明日再说。”   江念晚瞧了她一眼,嘴上应了:“好。”   瞧她还算听话,江念珠放心了些,喝了口茶水歇了歇,可再抬眸见她走出去的方向却懵了,问自己的侍女道:“她是不是走反了?”   “好像是……”   “天杀的江念晚,你给我回来!”   奈何江念晚虽喝醉了,走得却不算慢,江念珠一路追过去也还是差出好远。   忽然瞧见前面似乎有个身影,瞧着身形颀长,是个男子。   江念珠心头一动,微侧身躲在树后。   他步伐不算缓,腰间荷包坠了下来,是封线松了。   借着月色,江念珠莫名觉着这青玉色的荷包有些熟悉。   封线因为荷包的落地,又松开了些许,恰对着她的方向。   顺着视线,江念珠瞧见那荷包中有半截发带露出来。   她险些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这发带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江念晚从前配过的。因着之前丢了,还向她宫里要过浮光锦,奈何她宫中也没有拂紫色的,也就作罢。   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回那只荷包。   江念珠在树后顺着这只手看上去,借着银色辉光瞧见男子俊逸清冷的容色。   也瞧清了这个人。   她终于知道为何觉得这荷包熟悉了。   这是帝师的。   这他娘的……   是帝师的。   作者有话说:   小9:打算和渣男分手了,谁也别拦我。   小10:你分归分,没说过我猜他有隐疾的事吧?   小9:…… 第32章 报恩   所以江念晚并不是走错了。   她本就没想回长云殿, 而是要去镜玄司。   江念珠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于极震惊中勉强拉回心神,深吸了一口气。   “可真行啊江念晚……”   眼看着男子朝着镜玄司的方向走去, 江念珠不敢再跟, 迅速自然地转过身去,不忘低声嘱咐侍女。   “咱可什么都没看见啊, 记住没有。”   她好怕被灭口。   *   历经一路艰难的跋涉,江念晚歪歪斜斜地倒在镜玄司院前。   曹选瞧见她这架势, 懵了一瞬。   刚准备请她进来,却见她在院口的台阶上就地坐下。   “我今天不打扰他务公好吧?我就在这坐着,我问他一句话我就走。”   语气虽较往常洒脱流利了不少, 音却有些咬不准,曹选感受到她身上的酒气,小心问道:“公主这是喝了多少?”   江念晚摆摆手:“没多少, 你叫他出来。”   曹选歉然道:“公主, 帝师还没回来, 现下不在镜玄司。”   却见小公主狠狠一拍台阶, 显然是不信:“我就是想问他句话而已,帝师忙得连听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曹选苦着脸:“公主, 您就算给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欺瞒您啊, 帝师真的不在。”   “我只不过想问问他……”   喝了酒的江念晚出了奇的固执, 曹选几乎能从她语气里听出哭腔, 下一瞬就见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欲朝里面走去。   曹选既不敢上手扶,又怕她摔了, 一时间左右为难, 连着唤了几声也不见江念晚停下来。   眼见着就要摔了, 曹选心下大惊,刚要去搀,忽而见她身形稳了住。他抬头瞧见来人,如蒙大赦,飞快地行了个礼退下了。   江念晚被人拽住后襟的衣领,在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刚怒气冲冲地回头看,却对上一双墨眸视线。   浑身一僵,方才那点孤勇消失地无影无踪,气焰也像被水泼灭了。   “公主想问什么?”   被他这样一提醒,江念晚才想起来自己占理,立刻又添回些信心,踮了踮脚抓住他的衣襟。   “我就想问你,你到底……”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来,因着那甜酒的作用她一阵头晕,站不稳之余也拽着他低下头来。   他微微欠身,将侧脸靠近小姑娘,认真听着:“嗯?”   那边没有了声音。   江念晚看着他的侧脸靠近,他弧度分明的下颌线只距她咫尺,心口无端开始扑腾起来,一下又一下,沉而促。   空中一轮圆月映下的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泄在他脸上,从眉眼到下颌轮廓都像被覆上银纱,像将他周身的疏冷尽数洗去。   有了这点温柔的错觉,江念晚忽然觉得心动不如行动。   被酒壮大的胆子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借着月光,江念晚晕乎乎地抬头,踮脚。   唇瓣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侧脸。   陆执身体微僵,从脸上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又真实,四两拨千斤般一瞬就勾起所有被他深压在心底的汹涌,让他再也无法忽略。   月色下的男子眉眼深沉,喉头微滚,垂目看着她。   他眼里翻腾的暗色江念晚看不懂,只觉得心跳如鼓,呼吸也越发急促,下意识松了手。   “你到底……”   蕴着雾气的眼睛,仔细而紧张地去看他,终于借生涩的语气问出了下半句。   “喜不喜欢我啊。”   他无言沉默,明明只是片刻,江念晚却觉得过了很久。   她固执地和他对峙,就在她近乎恼怒的时候,听见他沉声开口。   “公主,以后不要这样了。”   一句话如冷水,把她所有的勇气和执着都浇了透顶。   他的话凉进骨子里,忽然就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她茫然地盯着他很久,眼眶一点点漫上红意,却只看到他面上的决绝和别开的视线。   “所以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对我好?”   陆执眉心微凝,缓声问:“这对公主很重要吗。”   维系着最后的骄傲,江念晚下颌收紧:“很重要,我要知道。”   她的目光太让他难以承受,陆执移开眼。   云边那轮圆月明亮,他声音很慢。   “几年前我入镜玄司,并不是第一次见公主。”   江念晚愣了下,问:“什么意思?我从未出过宫,哪里会见过你?”   陆执垂下眼看她,道:“我年少时曾随父参加宫宴,同世家子弟一同入宫时,陆家诸位长兄把我推进了西宫的莲花池。”   江念晚看着他,有些茫然。   他因身份受尽陆家轻视,他府上的长兄惯常欺侮他,这她是知晓的,但与她又有什么关联?   陆执继续道:“莲花池处在内宫,我落水之事,若声张被人发觉,便是私闯内宫,乃大不敬。我若不声张,一身湿衣又实在逾礼,为陆府丢尽脸面,难以自处。”   听着陆执这些话,有久远的记忆忽然破土如出,从江念晚脑海中慢慢浮现。   不过那时她实在太小,不过六七岁模样,很多事都记不大清楚,但也确实隐约记得,那年在莲花池,遇见过一个少年。   “公主彼时年幼,恰在莲花池旁与他人玩耍。旁人瞧见内宫中有男子都纷纷跑开,但公主没有,”陆执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公主命人救起我,又为我借了衣裳换上。我那日入宫不止为了宫宴,还要去拜谒老帝师。若公主不伸出援手,我便没了入镜玄司的机会,是要在陆家后府磋磨一生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江念晚听着心口却有些沉重。   这些事,她也知道一点。陆执曾经身份低微,在陆府几乎被当成下人支使。因着十四岁就中了甲榜,曾于翰林任庶吉士,有了这一官半职,才有当初入宫宴的机会。不过哪怕如此,陆太傅也并不甚重视他,另有在吏部的大哥打压,旁人都渐分六部,只有他一人一直被滞留在翰林院。   是以他十五岁那年,独自一人进宫拜见老帝师。   江念晚虽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才打动了那位向来不收徒的老帝师,让镜玄司为他破了例。但也是从这以后,陆悬辞这个名字开始慢慢走入朝野。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占出三方会川,算破军阵,从北越手里拿回塞北十三州,父皇叹其惊才艳绝。自此将他敬为少师,方有了今日的陆执。   江念晚微皱眉,慢声言:“我都不太记得……也只是随手罢了。”   “公主是随手为之,改变的却是我一生。”陆执回道。   那时陆家上下皆容不得他一个外室之子招摇,陆悬安早已有将他外派出京的想法。而陆悬安心狠手辣,他一旦出京,未必能活下来。那次宫宴,是他唯一的机会。   小姑娘那时明明很小,却替他想得周全,知他被人为难,特派了身边侍卫送他离开。同旁人只道是她贪玩,险些误了他参宴的时间。   而后笑眯眯仰起脸看他,声音娇娇糯糯:“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呀。我长大了以后,也要选你这么好看的当驸马!”   他身份低微,旁人避之不及,唯有她愿意朝他伸手,眸子里盛着的尽是笑意。   那时天色稍晚,他于宫道上行走,听见身边的侍卫说起她是九公主。   夜色温柔化开,在皇城上空融了疏星的边缘。九公主这个人,从此记在了他心底。   如那日的月光皎洁明亮,十年一日。   “就是为了这个,”江念晚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缓过神,一时间却神色木然,“你帮我、救我、在宫中事事顾及我。”   陆执看着她的神色,忽然觉得她的目光刺眼。   “就是为着报我那日救你的恩情,旁的心思,”江念晚极轻地笑了下,问道,“你都没有?”   陆执喉结微动,没有说话。   晕乎乎的酒劲慢慢散去,江念晚轻轻蹲下身来,笑道:“怎么办,我忽然后悔了。我如果不帮你,你也不会进镜玄司,也不必对我好,我也不会喜欢你,现在也不用这样难过。”   原是她误会了。   他初入镜玄司那日,从墙头瞧见她,朝她轻笑。她一直以为,她在他心里,与旁人不同。   可到今日才明白,这份不同与感情无关,只是感念罢了。   他肯对她万分好来报她当日之恩,却没有喜欢她的意思。   见他要拉她起身,江念晚伸手挡在身前,吸了吸鼻子道:“你别碰我。”   她晃悠着站起来,扬起脸:“本公主年幼时的举手之劳,你陆悬辞救我这么多次,早已经还完了。从此咱们两不相欠,你也不必再待我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出息地没有哭,但她再也不想在他身边待一瞬了。   江念晚回过身,朝镜玄司外走去,留下最后一份潇洒。   “你答应过我的那些事,从今往后,我都帮你忘了。”   陆执站在院内,有薄云被风吹着遮住月光,将他身上镀上的亮吝啬收走。   男人脊背生硬地挺着,内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他也曾侥幸地想过不如就瞒她一生,自私地把她守在身边就好。可那签文如敲打又如警告,不允许他重蹈覆辙。这生死签他一直带在身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刻斧凿印在心底,像锁链一样勒住他残存的理智。   指尖摩挲过签文,他目光垂了半刻,跟在她身后走出去。   若她不想在再见他,他远远护着就够了。   只是刚迈出镜玄司,忽然见有人急急跑到她身侧。   “九公主,听说你喝醉了酒,现在可还好吗?”   江念晚显然有些怔愣,瞧着江效的脸辨认了片刻。   “我在殿前没寻见你,听你宫里人说你也没回宫,就四下来寻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江效声音有些急。   “我就在宫里,能出什么事?”江念晚笑了下,“你傻啊。”   “哦……”江效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微低了低头不好意思道,“是我关心则乱。”   江念晚听着他这句话愣了一下,瞧出他脸上的关切,方才的窘迫和难过滞后地涌上心头,不知怎的忽然就鼻子一酸。   “九公主……”江效慌了,见她避开了自己搀扶的手,不知所措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你、你别哭啊。”   “我没哭,”江念晚笑了下,擦了下眼睛,“风太大了,沙子吹进去了。”   见她笑容如常,江效才放心了些,道:“公主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后日城东会举办马球会,不知公主可愿意出来散散心?”   怕她有顾虑,他又补充道:“除了众位皇子,六公主七公主也会来,八公主因着近日才成婚不太方便,或许不会前来,但沈将军应当也找了十公主,公主不会孤单的。”   宫中的马球会每年由慎王府操办,在三月上旬和八月下旬各有一场,每次都举办得甚是热闹。南场开阔,倒也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江念晚点了头,淡道:“世子有心了,若有时间我会去的。”   “太好了,”江效笑了笑,微低头轻声,“我就怕公主不肯来呢。”   江效一直将她送到内宫口的方向。   陆执站在镜玄司院前,瞧见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了半刻,而后默不作声地折回内室。   内室中灯烛摇晃,静若无声。   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镜玄司内分外空旷。   “帝师,喝药吧。”曹选端着药碗走进来,轻声道。   他这些时日只能靠药压着梦境,否则每每转醒都让他无法承受。   他视线定在浓如墨的药汁上,忽然就觉得没必要。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也不会再让梦境重现,前世的那些苦楚于他而言,也不再有所谓。   “不用喝了。”   曹选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帝师不是夜里头疼最重吗?”   陆执摇头不语,轻笑。   疼也好,梦也罢,如果能让他维系清醒,都无所谓。他只知道不靠着这点清醒活着,他可能会发疯。   都已经到了现在,不该前功尽弃。   又触到那根签子,因为用力,他指腹被签尖划破,渗出的血珠缓慢地滑落到大凶的字样上。   他垂眸看了半晌,而后生生将签子折断,掷在灯火里。   被掷在灯火的签文,生关和死劫断成两半。   其中一半飞快地融在火焰里化为齑粉,流出的半缕烟灰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烛火上方,将火焰映出猩红颜色,久久停滞如漫长过往,最终还是随风而散。   天色已晚,眉心的疼痛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却连用手触碰安抚都懒得。   他头一次觉得,头疾似乎也没有很难忍。   陆执抬手熄了灯,侧身在榻上躺下。   作者有话说:   小9:我就该让他淹死…… 第33章 前世   二月携春寒, 京中铁蹄踏地声混乱,不远处有尖叫声不绝于耳。   自宣和门望下去,京中火光一片, 除却那些造反的铁骑举着的火把, 还有一处的火势近乎将半边天际映亮。   “陆执你疯了,萧润火烧萧府就是为了等你!你此刻去萧府无异于送死!”沈野身穿银铠, 一把将眼前人扯回,眉头紧皱着低吼。   陆执冷声:“放开。”   沈野不肯, 急急道:“京中形势不好,我父的兵符都被刘提督窃取,在何参将来之前, 没人能控制京中局势。你了解京中布防,若何参将领樊城兵来,只有你能最快调度。萧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怎么就你不懂!”   沈野怒其不争地看向他, 却见他一眼望回来, 反问:“所以呢, 我要让她死吗?”   沈野微怔。   他从没在陆执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我十五岁那年入宫是她救了我。自那日我就起誓,为她刀山火海尚不能辞。”   “这样, 我去, 行吗?”沈野深吸一口气, 道, “我府上至少有些人, 我去也比你去有胜算!”   “如你所言萧润既想让我死,定会容我进去。旁人去才是真的送死, ”他再不和沈野拖延一句, 转身脱离他的掣肘, “你若想帮我,就让你府上的人去长安前街。”   “你真是……”沈野咬牙。   陆执将手中右半的虎符交予他,道:“从前为防宫变,镇北将军曾藏左半虎符在十三司。萧润手中兵司不足,想逼宫定要遣禁卫军,十五司蒋提督是他的内应,他见长兴无人定会放松警惕,多半于会定平长安围宫撤兵,你且领兵在此等候。另传信给参领,着重守住东城门,不要放走一人。”   沈野见拦不得他,只得应了:“知道了。”   京中已经乱作一团,好些被萧润召归的兵士见人便杀,有意制造恐慌。   陆执驾马自巷后的近路驰到萧府后身,于黑暗中瞧见几个盯梢的将士。   长安前街适时出现嘈杂声响,这条街是宫中去萧府最近的路,盯梢的人互换眼色,向前街聚了一聚。   陆执在暗里瞧着,于空隙中翻进萧府后墙。为了不引人注目,他选了火势最旺的一条路,这条路上无人盯着,却因火势而致空气滚烫,浓烟也烧灼万分。   气息像入了火,呼吸都灼痛。   陆执迅速用衣衫沾了井水,以袍袖略挡于鼻前。即便如此,身上也被焰灼伤,但他几乎感受不到了,眼里只有焰里的主屋。   那房的横梁几欲被烧断,外围一周都被火围住。他离得近些时,听得到房中小姑娘低而恐惧的啜泣,听得他心头发颤。   顾及不得太多,他径直冲入火中,袍角被肆无忌惮的焰星纵燃,他像是浑无知觉。   她在主屋最深的一间内室。   室中的气息被焰灼得越来越烫,几乎无法入肺。他一路跑过去,终于瞧见内室中的人。   她所出的里屋周遭被油所围,四周都是焰,穿着大红嫁衣的小姑娘无力地拿起房中仅剩的茶水,努力想将自己眼前那一片火意泼浇掉,却如扬汤止沸。   “救命啊……”江念晚被困在不足尺长的地方里,哭声一直在抖,带着莫大的恐惧与无助,“谁、谁来救救我啊……”   陆执低声唤她:“公主。”   似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江念晚怔怔看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陆……执?”   自从两年前他失约,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私下里见过他了。上一次听他说话,是听他说贺自己不日大婚之喜,那时他声音清清冷冷没有温度,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   “是我,你不要动,”陆执伸手推开轰燃的书柜,想移出一条路来,“等我一下。”   他袖口被书柜上的焰点燃,那焰一直烧到他手腕上,又爬上他的手臂,江念晚大惊,伸手捂住嘴,声音里带上哭腔。   “不要!你不要过来了!”   他没有听,仍旧以身体硬抗,似是感受不到疼痛。   为什么啊?江念晚忽然觉得困惑,陆执从两年前就开始与她疏离,她曾经在他面前小心流露过的心思,他全都视而不见。   在江念晚眼里,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可眼下这个没有心的人,竟然会穿过火海来救她。   她眼睁睁地看上他全身几乎都被火纵着,却还是固执地朝她这边走,不顾生死的固执。   她又惊又怕,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受狠狠撞上心口,语气几乎在祈求。   “陆执,你别过来。”   “我求你了,你别过来……你不用救我了……”   那个人不听,江念晚泪如雨下。   “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   他还是过来了,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江念晚怔住了,于火海滚烫的浓烟中,似乎只看得见他玄紫的深色官服。   而他眼里,同样只有她的位置。   然而不及他将衣袍上的焰拍灭,内室上方忽而发出断裂声响,摇摇欲坠。   江念晚已经被内室的焰呛得说不出话,下意识抬头望去,怔怔看向塌下的横梁。   不及她反应,她已经被人拽着,有人环抱在她身上护住她,生生用脊背替她抗下。   眼前的人鼻尖坠下冷汗,和她脸上的泪混在一起。   “陆执!”   现下一呼吸就是灼痛的浓烟,但她还是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用身体将背上的横梁抬起,江念晚听见他骨头碎裂的声音,喉咙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什么?”   他没有哼一声,只抬手将她抱起,声音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他低声:“我带公主回去。”   内室浓烟滚滚,江念晚早就意识模糊,如地狱般的烈火里,她只能看清他的脸。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嫁衣。   近乎讽刺,她一个公主的出降,因着忤逆了父皇的意思,连公主府都不愿赐予她。在新婚之夜,又被她的驸马亲手纵火,欲把她烧死在府邸里。   而前来救她的,是她两年都不肯抬头看的人。   江念晚似乎感觉不到疼了。   她拽住他的衣襟,声音断断续续:“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所以我,嫁给萧润,我以为……他至少是个好人。”   烟呛进嗓子里,江念晚费力地呼吸。   “如果有来世,”江念晚拼尽力气抬起眼,看向他,尾音似乎带了笑,“我、我能不能嫁给你啊……我其实,挺喜欢你的,可惜……”   “可惜你不知道。”   “这世上好像……”   “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护着我了。”   江念晚几乎是下意识在同他说话,她没有再觉得周遭很热,只是觉得他身边很暖。   他一来,她所有恐惧和不安都好像被尽然化解。   “我就当今日,穿这身嫁衣是为你……这样,我死也甘心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就彻底没了意识,没看见抱她的男子满目薄红。   “公主。”   他抱着她冲出主屋。   “江念晚!”   怀中的小姑娘身子很软,阖着的目却再也没能睁开。   萧府火光漫天中分外寂静,只听得外间似乎有喧嚣声,沈野夺回兵符高声号令全军,京中形势正在以绝然之势逆转。   今日之后,罪人萧润将被千刀万剐,可眼前的小姑娘却永远也醒不过来。   “醒一醒,”他手掌小心地碰上她的脸,为她拭去烟灰,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求你了。”   他向来淡漠的神色伤到近乎疯魔,他跪在她身侧,垂着头,有眼泪一颗颗地落在她脸上。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   “帝师……醒醒。”曹选闻声进了内室,瞧见男子额上尽是冷汗,皱眉喊着他。   内室之中烛火晃动,陆执缓缓睁眼,一时间神色空洞。   他骤然坐起身,神色几乎维持不住:“她在哪?”   “谁?”曹选瞧着他的神色明白过来,“啊,九公主吗?公主今日吃多了酒,早就回宫了吗不是。”   四肢百骸的疼意还未散去,陆执坐在榻上,慢慢回神。   他周身氛围沉暗无比,像是坠在冰里。   曹选被他这模样吓到,直问:“帝师,可要请太医吗?这是做了什么梦啊?”   “原来如此。”   前世的记忆顺着意识慢慢回笼,破碎的片段也渐渐拼接完整,那些他缺失的记忆还有头痛的根源都在这一晚彻底还了回来。原来没有什么他所误会的坏结局,她也没有厌恶地让他离开。   他们之间,是他自己在重蹈覆辙。   陆执想起她这一世拽住他衣袖的神色,思绪终于一点点理清。她那样努力地朝他走来,只为让他了解她的心意。   有酸楚在心口泛开,他迟钝地开始后悔。   陆执轻声自语:“她是记得的。”   他眉眼间现过一丝不忍。   这样糟糕的记忆,他宁可希望她没有。   “记得什么啊?”曹选混乱了。   却看陆执站起身来,拨开被他熄过的灯烛。灯芯旁半只签子微微直立着,因掷入的方向微偏而没有点燃,签上生关两个字分外显眼。   他明白了。   前世的死劫,这一世才有生关。   曹选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寅时走到桌案前,翻开文书,拿起了笔。   心中暗想着一日不喝药竟有这样大的影响。   “赤赫族一事追查得如何了?”   忽然听他问起,曹选强撑着打起精神,道:“萧润今日无甚异动,想也是谨慎了不少。”   陆执无言听着,在宣纸上写下几人的名字。   “月末为限,这些人,我亲自审。”   曹选看着看着,困意忽然就烟消云散。   他们近日追查很多案件无果,但帝师写下名字的这几人,虽都不是担任要职,甚至是最普通不过的角色,但若将他们连在一起看,竟能将所司之事暗中串联起来。薄薄一张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像是要将一团一直藏在暗里的势力寸寸揭露。   曹选看得有些茫然,虽也知自家主子料事如神,但这……   看了一会儿也摸不出究竟,他于心下感慨,想着帝师不愧为帝师,做梦时也想着政事,实在是国之楷模。   正欲开口夸赞,忽然听陆执又道:“你且先去运作,后日我要去马球会。”   “……?”   作者有话说:   陆执:拿回大号了。 第34章 喜欢   曹选神色僵了半晌, 差点觉得自己听错了。   马球会每年开办两场不错,可帝师十年来也不曾参加过一次,怎得忽然就有闲情逸致了?   见他停声不语, 曹选也不好多问, 只得应下:“是。”   *   “江念晚,你真不够意思, 这样大的事你竟不同我讲?”江念珠闯进长云殿兴师问罪。   江念晚正收拾着要去决明堂的书册,忽然瞧见她这神色, 一时间愣了半刻。   “什么事?”   “就你那个……”暗示了半晌瞧她也未懂似的,江念珠拍案直言,“就你那个心上人啊!”   江念珠一句话瞬间勾起她压了一夜的酸楚, 江念晚匆匆低下头去,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拼尽全力隐藏的心思。   “没有的事。”她轻声应道。   “你别扯淡,我都看见了, ”江念珠不满她的欺瞒, “我昨儿亲眼瞧着的, 你那根丢了的发带就在帝师荷包里!你胆子可真大啊, 连帝师都敢碰,你之前还说你摸过人家……”   江念珠想象了一下, 看向江念晚的目光越发崇敬。   “简直是女中豪杰。”   她这话一出, 本想着江念晚或羞愧或气恼, 却不想瞧见她愣了好一会儿。   “发带, 在他那里吗?”江念晚开口。   江念珠察觉到异常, 皱眉问:“你不会不知道吧?”   江念晚拿了书册走出宫,应:“许是他捡到的, 不知是我的。”   江念珠跟在她身后, 满脸质疑:“怎么可能啊?帝师向来洁身守礼, 若真是捡到的,怎会私留?”   江念晚再未应声,默默走去决明堂。   江念珠一路跟在她身后一路叽叽喳喳不停:“帝师性情清冷淡漠,自不会多积极主动,可我瞧着他既将你的东西贴身放着,定然对你也多有看重……”   马上就要到决明堂,江念晚骤然回眸:“不要再提他。”   江念珠一愣:“怎么了?”   天刚落过雨,云风清凉,夏日终归短暂。   江念晚视线低垂着,轻声道:“我和他从来就无甚关系,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江念珠没应声,视线忽然落在她身后,神色有些僵硬,嘴张了张。   江念晚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倒觉着你表哥为人良善,是比他更合适我。”   这话说完,江念晚转过身来,却恰瞧见一抹玄紫映入眼中。   那人正站在她身后,不足三尺之距。   心口下意识一惊,跳动似乎也滞后了瞬,江念晚垂目盯着他的袍角,勉力平复自己,终于把跃动的心潮一点点淡下来。   “帝师安好。”她维持平静朝他问了好,匆匆绕过他,进了堂中。   江念珠被两人之间这氛围冻得一哆嗦,也不敢说话,跟着问了好就进了去。   陆执在原地站着未动。   小姑娘眼睛微肿,大约是昨夜哭过。   心下像是被什么锐物扫过,有刺痛感滞后地攀上来,让他忽然就有些无措。   听她提及另一人,他心下有不明的情绪翻上来,带着些抑不下去的烦躁。   陆执垂眸,将心思压下去,回身折入学堂,照往日一般讲学。   课上讲了什么江念晚没太注意,许也是策论,这些书在她之前参加翎朝宴的时候就已经读过多回,不用听也知道含义。陆执在身侧绕讲,江念晚不想抬头,目光只垂在前方。   却忽然瞧见他腰间青玉色的荷包。   封边很紧,轮廓微挺,似乎真装着什么东西。   想起江念珠的话,江念晚捻著书页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了些。   也不知何时熬到了下课,众人纷纷离去,江念晚也拉着江念珠往外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人挡住了路。   帝师就这么在面前站着,江念珠一时怕得连抬头都不敢,眼观鼻鼻观心地为二人让出了空间:“那个什么,我才想起来,郡主今儿找我来着……”   说着就跑开了。   江念晚没拉住她,在心中暗骂她没义气,一时身体也有些僵硬。   深吸了口气抬头,她问:“帝师可有事吗?”   陆执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跨越了两世的厚重情绪横冲直撞地堵在心口,让他几乎不知怎么开口。   他再三缄默,终于薄唇微动:“昨日是我不对。”   江念晚抬眼同他对视,目光中没有什么温度:“如果是为了昨日的事,我昨日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还请帝师不要再提了。”   她刚要从他身边绕开,目光却撞上他的荷包,轻声言:“不知帝师有没有捡到我的发带,如果捡到了,希望帝师能还给我。”   见他神色微顿,她轻笑道:“咱们之间如帝师所言报恩的情分,也不需要什么纪念吧。”   陆执默了刻,回道:“我没有带在身上。”   江念晚语结,半晌点头:“也好,那你回去就扔了吧。若让别人瞧见,是该误会的。”   撂下这句话她就扬长而去。   陆执凝着她的裙摆,后知后觉地发现。   小姑娘这回,是真的恼他了。   *   秋日里难得碰上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马球会如期举行。   江念晚随着宫中一起走,到了马球场上发现江效早就在候着了。   瞧见她来,他笑着朝这边招手,牵着马迎着她走过来。   “今日天气真是好,”打了招呼后,江效指着身后的枣红马笑着压低声音道,“我给九公主留了匹最好的,这马性子不太烈,以九公主的马术定能降住它。”   “多谢世子了。”江念晚笑着应下。   “想起上一次苏和园,”江效手指挠了挠额角,低笑道,“我还曾为难过公主,不过也是和公主不打不相识。”   “世子还答应要教我蹴鞠投壶呢。”   “我不止会那些,我马球也打得不错,”江效笑着转过身,而后慢声道,“不过以后,也有的是时间。”   江念晚和他一起走到场中,正打算试马,忽然抬眸间瞧见了极乍眼的一张脸。   他今日着一身墨蓝常服,缎面上松鹤延年的刺绣雪白,与洁净的玉色腰封相映。   江念晚怔住。   他……他什么时候会来这种场合了?   而后自心底升起股恼意。从前她去寻他他就总说在忙,现下竟也有空来马球会了?   朝着江念晚的视线望过来,江效垂眼些许,笑道:“帝师也来了啊。”   江念晚下意识脱口:“他爱来不来,和我没有关系。”   瞧见江效看着她的神色,她才觉失言,皱眉低下头去:“抱歉。”   江效神色却如春风,轻声道:“公主没什么可抱歉的,我愿意等着公主。”   江念晚听了这话,神色却有些犹豫,半晌方道:“其实于我心中,一直视世子哥哥为兄长。”   “我知道,”江效将马的缰绳递与她,扯唇笑开,“没关系。公主今日不是出来散心的么,还是不要想这些事了,快来试试这马。”   “好。”江念晚应了。   她伸手握住缰绳。可她纵使背对着陆执,却好像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样,一时间有些心神不宁。   也不知他今日到底来马球场做什么……   正出神想着,不自觉握紧了缰绳,身下马儿一声嘶鸣,高高昂起头来。   江念晚一惊,后知后觉去安抚身下的马,却不想方才因为出神将袖子压在马鞍下,动手有些不利。   方才忘了系襻膊,一阵撕扯后,袖口骤然断裂开来。   江效忙随上去勒住马,半晌之后,才让这马安定下来。   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让九公主受惊了。”   “是我走神了,和世子无关。”江念晚也有些受惊,气息还有些不稳。   “公主下马吧,先去侧帐换衣裳。”   江念晚这才瞧见袖口被撕开了个长口子,忙用手挡住不致太失仪,她刚要侧身下马,身下的马又是一晃,险些没维持住平衡,她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把。   却被人一把握了住,有力地将她拉下了马,让她站稳。   江效耳尖泛红,松了手:“情急冒犯,望公主不要介意。”   江念晚愣了下,几乎是下意识望向那侧的方向。   没看见人。   她心下自嘲地笑了下,也不知自己在介意什么,这本就与他无甚关系。   从来都与他没有关系。   她朝江效一笑,目光中有感激:“多谢世子相救,我先去换衣裳了。”   后帐侧,沈野瞧着男子刚迈出的步伐顿滞在原地,忍不住挑眉调侃:“怎么回事啊,真打算让她出降别人了?”   陆执视线定在江念晚手上,有未名的情绪自心底肆意疯长。他从前以为只要她幸福平安,其余一切他都放得下。可如今前世的记忆恢复,那样强烈的痛楚和执念将他的所有理智和清醒摧毁,让他只想把她护在自己身侧,不惜一切代价。   他之前从来不知道,看到旁人站在她身侧,他会嫉妒得发狂。   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野看了眼他的目色,忽而觉得身上发寒,弱声提醒了句:“那个,杀人是犯法的。”   陆执一言不发,回身离开。   沈野在后面高声叫喊:“可不是我挑唆的啊。”   *   侧帐一路无人,江效陪她走到帐外,道:“我在这儿等着公主。”   “好。”江念晚点了头,掀帘进去。   侧帐本就为更衣而设,里间立了不少围帘。   江念晚拎着衣袖,正打算随意寻一个进去,手腕忽然传来禁锢般的触感,她来不及惊呼,就被人拉进一侧围帘中。   看清来人,她目光呆了一刻,而后羞红了脸恼道:“这……这是女帐,你、你怎么进来了?”   来人不说话,墨黑的眸色直直攫着她,好像同以往任何一刻都不同。   像是揭开了幕帘,沉暗中是毫无保留的侵略与占有意味。   这目光攻击性太强,江念晚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他控住手腕,死死抵在他的胸口。   她与他之间,也只有这寸拳距离。   “受伤没有。”他问。   “关你什么事啊!”   淡漠的松香意横冲直撞地铺面而来,她被包裹在他周身里,连动都动不得。   他很少这样逾矩。   这样的近,也让她很不适,耳际脸畔都烧起来,却又不想让他看见狼狈。   “陆执你疯了,你放开我!你来这干什么!”江念晚低声恼道。   “想见你,所以来了。”   几个字从他薄唇中逸出来,江念晚混乱地辨认着这句话的意味,心口无法控制地、促而沉地开始急跳。   可他那日的决绝始终如冷水悬在她心上,硬生生将她所有侥幸浇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委屈。   “你能不能……”手仍在努力推开他,她嗓子紧得发疼,一字一句,“不要总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误会?”看她又红了眼睛,陆执皱眉。   “你明明对我没有心思,还要说这种话,”江念晚抿紧了唇,抬起眼看他,“看我这狼狈模样,你很开心吗?”   没有心思?   他目光滞了瞬,而后垂眸,很轻地低笑了声。   江念晚没懂这个笑的意味,只以为是嘲讽,一时间神色更恼,狠声威胁开口。   “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父皇为我选的驸马还在外面侯着,还请帝师自重。”   陆执没松手,被他手撑起的些许空间越来越逼仄,江念晚气得狠了,几乎想上嘴咬他。   “你把我拉到这来又不说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既然不喜欢我,就不要来撩拨我行不行?”   心底的委屈越积越多,声音近乎哽咽。   她在他面前,从来藏不住情绪。   “负心汉!大骗子!”   “我早就该听父皇的话,世子比你好一万倍!”   就在眼泪要忍不住的时候,唇上忽然传来极轻的触感。   温暖而柔软。   一触即离,像是错觉。   但这一瞬却让他的气息攻城略地般占据她身周这一隅角落,几欲将人吞没。   周遭寂静万分,他的呼吸很轻地拂在她脸上。   江念晚的话倏然止住,心跳几乎要冲破天际,呆怔着一动不动地看他。   男子目色中锋利的侵略感霸占住她每一寸的目光,在她面前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手被木木地压在他胸膛上,却从指尖开始泛起酥麻感受,一直延伸到自己心口,陌生而激烈。   思绪混乱不堪,江念晚懵怔在原地,目光不可置信又错乱:“你、你疯了……这也是你报恩的方式?”   “不是,”陆执声音很低,而后垂眼看她,目光侵略之余有着近乎虔诚的缱绻,“是因为我喜欢公主,比他更喜欢。”   他尾音的哑意几乎要将她的耳朵烧着。   “做驸马,我更合适。” 第35章 追求   陆执嗓音低沉, 像是在将郑重的心意送进她的耳里。   他说过的话反复在江念晚耳畔回响,她心底像有什么炸开,抑不住的情绪在向上翻滚。   可他明明前日里还……   江念晚又羞又恼, 高声斥道:“你、你想得美!”   这一声惊动了在外面候着的人, 江效在外面问了句:“九公主,怎么了?”   听着脚步是朝这边走了些许。   江念晚心骤然提起, 慌乱侧过脸回道:“无妨,你别进来!”   陆执墨眸垂下, 薄唇抿直。   他抬手轻触她的下颌,迫她重新转过来看向他,不允许她分神。   “公主日前说过, 如果我需要的话,会对我负责。”陆执在她耳畔道。   “……”下颌上他手指温度明显,江念晚无端想起方才的触感, 一时间喉中干涩。   她红着脸皱眉, 神色中犹带恼怒:“你这是求人负责的态度吗?”   “那要怎么求?”他视线下移些许, 掠过眉眼走过鼻尖, 最后堪堪停在一处。   他喉结微滚,有意无意地反问。   他言语的气息与往常太不一样, 江念晚慌忙把脸捂住。   “你不准!”   “你知不知道轻薄公主是什么罪名, 你该诛九族的!”   被手掌覆住的口唇, 发音含糊不清, 小姑娘脸上的绯色一路漫到脖颈, 勉力维持住眼神里的凶色。   像只受了惊的小孔雀。   陆执抬手拉下她的手腕,轻笑。   “公主也轻薄过我, 应该扯平。”   “我……”江念晚强撑着嘴硬, “我那日是喝醉了, 不能算!而且你现在才来找我负责,晚了!”   陆执低眉看她,温声重复:“晚了啊。”   江念晚重重点头,抿紧唇瓣道:“晚了!我前日里就发过誓,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他眸中似乎划过一丝暗色,目光直直凝着她,问道:“真的不喜欢了吗。”   “不——”被他这样盯着,江念晚只觉得瞧见他眼底的一丝脆弱,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生生被他满身的松木气息堵回了喉咙。   见小姑娘方才气出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陆执伸手,指腹缓慢而轻地覆过她的眼角,替她拭去,神色珍重。   她眼睛一红,他前世那些狰狞的记忆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勾起他心底汹涌难抑的痛楚。   他不知自己有多幸运,才换来了这一世重来的机会。   她现下还站在他面前,好端端的,毫发无伤。   他很感激。   “公主还说要嫁我呢。”他语气很轻,眼底泛过微澜。   “你别诬陷我,我哪里说过这话!”江念晚低声反驳,攀到耳朵尖尖上的红意久久不散,“你这人好有意思,前日对我那样冷淡,今日又……又这样,你是不是存心要捉弄我啊。”   “前日是我没有想清楚,”陆执神色郑重许多,垂眸直视她,目光几乎要望进她心里,“是我的错,我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意。”   心意这两个字滚烫,江念晚只听他说出来,就有难言的酥麻意自尾椎攀上来。   她努力抑制心口的跳动,佯装无意道:“那今日怎么就能认清了?”   陆执低头些许,声音很轻,带着妥协的哄意。   “看到公主与旁人站在一处,我很不好过。所以来求公主为我负责,”看了她一眼,他又续道,“我只被公主摸过,公主若不肯……”   江念晚终于听不下去,急急抬手去捂他的嘴,怒瞪着他。   “我不要,”瞪了一会儿后,她慢吞吞地抿着唇低下头去,不太肯看他,“你好多次说话不算话,我不想再信你了。”   “求公主再给一次机会,只当我是驸马的候选人,”陆执温声,顺着小姑娘的心思,“考验若不通过,再判我死刑不迟。”   江念晚皱眉,认真思索。   听起来她好像也不吃亏。   良久之后,她终于小心点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个提议。   “好……好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应下的这一瞬,她忽然觉得覆在她脸颊上的手掌有了温度。   她悄然抬眼来看,看到他垂下视线,唇边有低沉缱绻的笑意,几乎将他面上的疏寒尽数化开。   他笑起来的时候太让人移不开视线,江念晚呼吸微滞,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在用指腹轻蹭她的脸蛋。   “我很开心,”他眉眼微垂,如墨的目色中像是有了光亮,淡笑低语,“谢公主不杀之恩。”   看到她站在身前,几乎让他所有顾虑都挣脱理智,他自暴自弃地想自私一回,想让那些见不得人的暗都消弭在过往。   哪怕要因此瞒着她一生,他也不想再错过她了。   他只想把她护在掌心里。   似乎也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会变得有温度。   他才能活下去。   “你……你这人好奇怪。”江念晚脸上的热散不下去,对上他这样直白的视线,更是觉得整个人都滚.烫起来。   她身子不安分地动了动,声音很低地开口:“你、别离我这么近。”   他没听清,头低下来靠近了些,“什么?”   他一这样靠过来,方才那未知的悸动就重又涌上心口。   江念晚手上使了力,咬着唇瓣道:“你现在还没通过我的考验,以后不可以再随便轻薄我!”   男子低头浅笑,轻声:“好,那下次亲公主之前,我先问一问。”   江念晚瞪圆了眼瞧他。   这个人现下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   她愈发恼,一拳砸在他胸口:“不可以!”   陆执声音慢了些,尾音带笑:“不能问?”   “不是!不可以……”亲这个字江念晚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从他手臂下钻出去,背身怒道,“我要换衣服了,你起开!”   “好。”他应了下,抬手替她将围帘拉好。   帐中很是安静,江念晚慢吞吞地褪去衣衫,衣衫摩挲过肌肤的声音在内室之中很清晰,她忽然就觉得有些难为情。   片刻听到有脚步走远的声音,他似乎到了分帐那侧,有意为她留出空间。   江念晚抿着的唇放松了许多,很快就换好了衣裳。   帷帐内挂有小铜镜,她对着小铜镜整理着衣衫,一抬眼却发觉铜镜之中自己的小脸火烧一样,绯意上蹿下跳,几乎把整张脸都占满,像极了帐外那片枫林的颜色。   江念晚攥拳,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竟就这么被拐骗了,明明前日里还想着再也不要理他的。   不过他好像也很认真……   江念晚低眸些许,手指无意识地攀上脸颊,而后一点点辗转到唇瓣上。   铜镜中她唇上嫣红如血,和指尖的白对比鲜明。唇上的触感仿佛还没散去,手指像被烫了一下,她神智回笼,匆匆抿唇移下手,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听到声音,从分帐打帘过来。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忽然就让她觉得不知道将视线放在哪。   手指交攥着,她有点局促:“那我出去了,你、你别被人发现。”   被小姑娘语气里的紧张惹笑。   “我不能见人吗?”   江念晚气极:“你堂堂一个帝师私闯女帐,还好意思问能不能见人,你不要脸面,我们南郑还要脸面呢!”   “好,”陆执从善如流应下,片刻又道,“我一会儿可能要先回宫,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不能陪着公主了。晚上的时候,许会有空闲。”   他这话像汇报似的,江念晚低头嘟囔:“你回你的呗,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又和我没有关系……”   陆执不语,低眸凝着她,道:“这不是在向公主表诚意么。”   “什么诚意?”江念晚抬了抬眼。   “前日里做错事的诚意,还有,”他目光低垂着望向她,眸色深了点,“追求公主的诚意。”   “……”   江念晚骤然背过身去。   不能再在帐中待着了,她觉得她要喘不上气了。   她提步要走,头上却忽然传来重量。   陆执手掌覆上她的发顶,将人往回拢了下,避免她撞上帐内的木桁架。   “跑什么。”   他声音低沉,江念晚只觉得像是柳尖拂过心口。   她一时脸热,而后一言不发,飞快逃出帐中。   帐外江效已经等了许久,江念晚瞧见他,忽然有点尴尬起来。   “九公主怎么换了这么久,可是有事吗?”江效回身朝帐子望去,神色有些不解。   他方才似乎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帐里还有旁人吗?”   “没有!”江念晚矢口否认,慌忙道,“快、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了。”   “哦,好,”见她忽然这么上心马球会,江效心下有点奇怪,又看见她面色通红,“帐里很热吗,公主可需要水?”   “……”江念晚一时不知怎么答,又不好厉色拒绝他的关切,刚要开口敷衍,忽然瞧见身侧有人走进帐中。   “江念珠!”江念晚一慌。   然而为时尚晚,江念珠脏了衣裙,正想进去换掉,没停住步子。   却在掀开帘的一瞬愣住了。   她退了几步,一时间没控制住神色,语气极不可置信:“帝帝帝……帝师?”   随着他这句话的问出,外面的三个人一起错乱在原地。   陆执从帐中步出,神色比三人都平静:“抱歉,是我方才走错了。”   被江念珠质疑的目光一起扫过,江念晚身子彻底僵住,恨不能化作一尊雕像埋到土里。   口中支吾着说不出话,还是陆执先温声开了口解释:“公主命我在分帐待一会再走,怕人瞧见不体面。”   三个人眼见着他走到江念晚身前,目光独独留在她身上,是在向她交代。   “我先回去了。”   江念晚一呆,下意识点了头。   陆执视线里似乎藏着点笑,他抬手,轻轻拂去她簪上的如她面色一般的火红枫叶。   “骑马专注些,别再分心。”   作者有话说:   柿子:终究是错付了。   感谢在2022-07-04 00:43:53~2022-07-05 01:0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九九九九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食言   心事乍然被人戳破, 江念晚一时羞恼,结巴反驳:“谁……谁分心了!”   可他的目光却像能将她看透一样,江念晚越发心虚。   他声音轻下来些, 几乎只有她能听清:“别受伤, 听到没。”   周遭还有人在看着,江念晚如芒在背, 只低头急急应下:“知道了!”   他终于转身离开,周围两道目光却齐齐投掷过来。   江效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垂头不语。   江念珠则一把将江念晚拉过去,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鄙视道:“这就是你说的无甚关系?”   她还是头一遭瞧见帝师对谁有这等关怀。   江念晚立刻挺起腰身,没听到似的,转向场中道:“哎, 马球会好像开始了, 快去快去!”   “……”   整场马球会气氛融洽, 彩头是一只金丝铁线的哥窑小盏。   赛上分为两队, 沈野和江念珠一起对他们这一侧。   瞧江念晚要上马,香兰有些挂念:“公主小日子快到了, 可千万小心些, 别累着。”   “知道, ”也不知为何, 心上这几日的阴霾像是无声无息地散了, 江念晚也有了些兴致,眉眼中染上些笑意, 朝江念珠发话, “可别从马上摔下来啊!”   “该小心的是你吧, 别再心猿意马了!”江念珠故意将这几个字咬得很重,又看向沈野道,“你今日若不帮我拿下彩头,我都瞧不起你。”   “公主不必激我。想要彩头可以,”沈野尾音拖了下,慢条斯理道,“求我。”   江念珠闷声攥拳。   又是求他!上次不过让他买个花灯也要她求他!   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呀?真是不讨人喜欢。   “谁会求你,我自己也行!”江念珠转身不再理他,气势汹汹上了马。   随着侍从一声高呼,马球会很快开始。   江念晚沉重心思卸下之后,马术上的优势完全展示出来,趁江念珠不防备从她手下盗走了两次球。   她左手驾马,右手球杆轻挥,两球皆准准命中,场边计数的红旗也插上了两杆。   江念晚扬脸一笑:“承让了。”   江念珠重重将球杆捶在地上,满面愤慨。   “十公主何必逞强,”沈野轻笑抱臂在一旁,看向江念珠道,“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你别做梦了沈野,”江念珠一抿唇,狠狠将手中球杆一抽,“我死都不会再求你一次!”   又是一轮开始,这一次江念珠显然比之前更认真,将球守得很紧。   江念晚驾马驰到她身侧,作势要夺,江念珠慌忙向左避过,却不想江念晚并未靠过来,而是径直向前驶去。   她这才发现,江效早就到了自己左侧,是同江念晚打了个虚晃的配合,欲要夺下自己手中这球。   眼见着球已经离杆,江念珠惊呼一声,来不及想太多,只尽力去够。   然而她马术本就一般,现下尽了全力送出带着重量的球杆,身子骤然失了平衡。   江念晚本还笑着,瞧见她要从马上跌下来,骤然变了脸色:“江念珠!”   江效想回身搀她一把,奈何马已转头,根本来不及。   江念珠腰身无法阻挡地向下坠去,正怔愣间,却被什么硬物勾住腰带。   那球杆向上用了力,将她重又带起来。   悬空之际,有人伸手捞住她的腰。   来不及思索更多,转瞬间,身子就被背扣着压在另一只马上。   江念珠被迫俯身趴在马身上,垂眸瞧见了极熟悉的浅青袍角。   这姿势太过屈.辱,羞恼骤然冲上脑。   “沈野!你放我下来!”   “别乱动,”随性的嗓音里带着点威胁,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再动给你扔下去。”   马身颠簸,方才悬空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江念珠含泪安分下来,想着下去就给他踹出马场。   却察觉自己腰上传来些微异样触感,一瞬就将她满身戒备点着。   江念珠汗毛竖立,满脸怒色:“你居然敢碰我!你个登徒子!你绝对死定了!”   沈野单手压在她腰上,将她松开的腰带利落系上。   睨了眼身下骂骂咧咧的人,他带着轻笑道:“你若再骂我,我再给你解开你信不信。”   “……”听了这话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江念珠又尴尬又恼怒,却也终于适时闭嘴。   邻近中场,她被沈野抛下去。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自己再瞧瞧罢,我随手系的。”   正巧江念晚也下了场歇息,陪她一起走到马场旁的亭子里。   “你说啥?”听了江念珠的控诉,江念晚笑出声,“这结是沈小将军打的?”   绕着江念珠左右观摩了瞬,江念晚啧啧称奇:“他这手艺倒不差,结虽粗糙,但胜在可爱。我瞧他系得挺牢,也不必再紧了。”   江念珠耳朵尖尖一红:“可爱个屁!”   “说结打得可爱,又没说他可爱,你恼什么?”   江念珠想反驳,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世上的所有形容,只要和他有关,似乎都变得奇怪起来。   偏偏他还那么讨厌,每次见面不是损她,就是见证她的狼狈时刻。   忽然就有点低沉,江念珠闷声走回马场旁。   上一轮似乎已经结束,那旁侍从已经撤下了计分的旗子,不知谁胜谁负。   江念珠也无暇关心了,只低头玩着腰带上的长穗。   忽然有影子覆盖到身前,夕阳将这人身影拉得很长,江念珠迟钝地抬头。   背着光,只瞧见来人峻拔的轮廓。   “你要的,”他把金丝铁线的小盏抛到江念珠手上,声音漫不经心,“赢来了。”   她怔怔握住手中的小盏,抬眸却只瞧见他的背影。   夕阳光落在他束袖的玉色襻膊上。   让她忽然觉得,好像也挺……   可爱的。   *   马球会一直持续到傍晚,回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   江念晚累了半日,又临近小日子,只觉身上疲累不堪,是以回了宫就开始长睡,一直睡到戌时一刻才堪堪醒过来。   刚醒来不甚有胃口,叫的晚膳用了几口就搁置了。   外间月色澄明,如雪的净辉洒落下来,显得长云殿院中格外清净明亮。   在宫中院落中走了一走,江念晚佯装自然地迈到宫门口。   香兰盯着她的神色片刻,道:“公主可是想去找帝师吗?”   “谁想去找他啦!我就是想出去逛一逛而已!”江念晚背着手,故作生气走远。   香兰看着自家公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暗中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她身后。   只是才走出西宫宫口,却忽然撞见一人。   来人提着一盒糕点,正是曹选。   “九公主。”曹选给她行了礼。   江念晚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后,没看见什么人,重又移到他身上。   “你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啊?”   “回公主,帝师去了刑部,吩咐属下拿这糕点盒等着公主。”   “我……他怎么知道我会来,不对,我根本不是来找他的啊,我就是随便走一走!”骤然被人戳穿,江念晚愣了半瞬就开始正色反驳,攥手道,“他好自作多情!”   曹选心道帝师果真料事如神,竟连九公主是什么反应都已料到,只自然接下这话道:“公主息怒,帝师只是想到九公主近日心情烦闷,定会想多出宫走走,所以只吩咐属下在这等着,若是能遇到公主,自然是最好。若是遇不到,属下便改日再来。”   曹选递上糕点盒子,笑道:“城北刘记的桂花软酪奶糕,一年只做这么几日,也算是有钱也难买到的稀罕点心。求公主赏个脸笑纳,千万别生气。”   刘记的桂花软酪……江念晚想起上次同他出宫,瞧见城北刘记外面排了好长的队,因着好奇念叨了一嘴。   他竟也记下了。   不过她现在可不是什么用吃喝就能收买的人。   “不必……”   “公主,”曹选适时将盒子拿高了些,笑言,“您若是拒绝属下,属下也没法交差呀。”   镂空的盒子被风扫过,清甜的软酪香气尽数飘到江念晚的鼻息之中。   江念晚轻咳了声,勉为其难:“既然如此,就不让曹经历为难了。”   “多谢公主。”   曹选一直目送她离开,为着圆自己的话,江念晚又带着香兰往西宫外的静池走了一走,步在宫道上,才无意识地开始发呆。   明明说了晚上会有空,结果还是有事。   他好像总是很忙。   江念晚抿了下唇,心中有莫名的失落漫开。   她再也不要相信他的话了。   再也!不要!   这样走着走着,小腹忽然传来带着寒意的坠痛,愈演愈烈。   江念晚感受到异样,迟疑道:“我月信好像提前了……”   香兰关切道:“公主近日心神不宁又多番劳累,会提前也是意料之中。”   小日子前后宫中都会替她在衣物上准备着,眼下倒不会尴尬,只是这一次似乎来势汹汹,那痛楚从小腹一点点漫开,像是有重锤一阵阵击打,令人骤然就失了力气。   “公主夏日里太贪凉,用了太多冰这次才会这样疼,咱们快回去歇着吧。”香兰心疼道。   “好,”江念晚无力应了,身子却使不上力气,手心里漫出些冷汗,她徐徐蹲下,“我……我先缓一缓。”   “这可怎么办……”   “没事,”歇了片刻,江念晚咬了咬牙,“扶我一把就成。”   香兰没说话,却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腕,将她带起来。   指腹微凉带着丝茧意。   不是女人的手。   江念晚骤然抬头去看,撞进熟悉的视线里。   他今夜与往常着装不太一样,一袭沉墨一样的肃谨黑衣,衣上还沾了三分血腥气。   他眉头微皱:“手怎么这样凉?”   江念晚不想和他说太多,抿唇答道:“没事。”   凝着小姑娘别开眼的神色,陆执温下声音解释:“晚上忽然来了急案,有几个人,我得去刑部亲自审问。”   江念晚低头看脚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也没问。”   “怕公主误会,我并非有意食言。”   “你食言就食言,我又不想见你。”   江念晚声音有点闷,小腹的疼意还没散去,她不舒服得厉害,语气也不由得差了些。   对面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就当江念晚有些后悔之时,他忽然缓声开口。   “但我想见公主。”   “所以没换衣裳就回来了。”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带着潮意的手骤然被他的大掌裹住,江念晚愣了下,瞧见他低头望下来,轻声问:“难受?”   他手掌温度干燥,比她热络不少。   秋风已经起寒,她出来时穿得不多,又因月信缘故,一双手冰凉冰凉,现下碰到这份温热确实舒适不少,但——   江念晚咬了咬嘴唇,想把手缩回去:“我不是说了,你不准随便轻薄我吗?”   他手没松,将她带着凉意的小手箍在掌心里。   “服侍公主是为臣本分,”他一脸正色,缓声,“不算轻薄。” 第37章 改画   四下安静, 香兰早垂了头站在一侧,不敢看。   江念晚双手都被他拢住,除却温热意, 还有一丝难言的悸动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将他的话听清楚后, 羞比恼更多。   他现在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这种话啊!   但他手上温度正好,江念晚红脸低头, 难得安分了会儿,没有出言反驳。   “夜里凉, 公主不舒服的话,还是早些回宫吧。”   “哦……”   江念晚声音温吞,陆执视线微垂。   “今天没有受伤吧?”   “没有。”   瞧见她鼻尖上的冷汗和几欲再蹲下去的身子, 陆执轻声问:“疼?”   “没……”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他一手替她捂着双手,另一手轻轻覆到她小腹上, 很小心地替她揉着。   江念晚越发难为情, 刚要说什么, 就听他问:“还能走吗?”   小腹阵阵的疼痛让她有些说不出话, 刚支吾了半刻,就被人打横抱起来。   “你别……这是宫道!”   “夜里无人, 我送公主回去, ”陆执轻声道, “后亭有一小路可通长云殿, 没有侍卫把守。”   “你这是私闯内宫!万一被旁人看见……”   往日里陆执就算送她也只是把她送到西宫宫口处, 今日听这意思却是要把她送回长云殿去,江念晚神色微惊, 攥紧了他的衣襟。   陆执步伐不停, 似乎低下些眼眸来瞧她。   月光映在他脸上, 将他的侧脸轮廓照得半明半暗,流露出别致的惊艳。   “万一被旁人看见,就只能让公主为我负责了。”   四下里寂静万分,他寻的这条路无甚灯火。只有清淡月色映亮周围灌木矮林上的露珠,随着轻煦秋风一坠一扬的摇曳,亮闪闪的波光粼粼,如一盏盏照亮前路的小明灯。   “你想都不要想。”江念晚拽着他的衣襟,低声别扭着开口。   却在昏暗的夜路中,悄然靠近他的胸膛,唇角抿了又抿。   到底还是偷偷翘起了下。   *   采风亭外,两个女孩携手而行。   “过几日就是陛下的万寿了,姐姐可想好献上什么了?”   “我正愁呢,说句不恭敬的,每年万寿我都生怕送错了东西。我又不像你们那样有才艺在身,只能送些寻来的别致玩意了。”江念珠叹息一声,面上略带愁容。   “姐姐说的哪的话,去岁万寿姐姐献的九件红山如意可是最精致的呢,我瞧着陛下也十分喜欢。”江岑宁安慰着。   “我也就献得了这些,”江念珠看向身旁的人,问道,“那你呢,你打算献什么?”   “岑宁别无所长,只有画技拿得出手些,今年也为陛下备了一幅画,才完工没几日呢。”   江念珠若有所思:“你们都送画啊,你画的什么?”   “作了一副松龄鹤寿,”江岑宁愣了下,道,“姐姐说都送画是何意,还有谁也作了画?”   “江念晚前些时日跟宫中画师学了许久鹤的画法,听说也要作鹤寿图呢,不过就她那手艺,”江念珠笑了下,道,“现学现卖罢了,保准不如你。”   江岑宁神色滞了瞬,片刻后笑道:“这样啊,原是巧。我前些时日一直病着,竟不知九公主也学了画。不过想必万寿节献贺寿图者众多,各花入各眼,我又哪里敢称技艺好,说不定陛下更珍重九公主这份心意呢。”   “你别说,她虽半吊子手艺,这阵子倒也真被姜画师夸过,不过说她一句有灵气,她还真来了劲,笃定心思要送这个。”   “尚工局的姜画师吗,”江岑宁笑了下,目光微垂,“确也不常夸人呢。”   二人正走着,忽然在前方的小榭远远瞧见一个颀长人影。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借着零星月色瞧清那人面容,江念珠的声音倏然一顿,拉着江岑宁往回,“许就是个侍卫,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江念珠眉心压着,只于心中暗骂。   也不知江念晚胆子是有多大,竟都同人约会约到内宫中来了!   “侍卫?”江岑宁却没动,望了片刻迟疑开口,“这是……帝师?”   江念珠扯了下唇角:“你看错了吧。”   江岑宁却瞧出来人是从长云殿方向走出的,也感受到江念珠的掩饰心思。   她心下一冷,回身就垂了眉尖,薄唇微动:“姐姐当真是要与我生分了不成,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晓的,帝师分明是从长云殿折回的。”   因着姨母,江岑宁与她是从小的情分,眼下这样质问地望过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但这毕竟是关系到脸面的事,江念珠还是拘着分寸。只心下将江念晚骂了一万遍,硬着头皮给她解释。   “我也不知晓啊,许是江念晚又忘了什么课业,帝师给她送来了。帝师那么晓得分寸的人,哪里会刻意闯内宫。”   这话落在江岑宁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是啊,帝师那么知晓分寸的人……”她声音有点干涩,“怎会轻易闯内宫。”   “……”江念珠察觉势头不对,匆匆拉着江岑宁折回,“左右也和咱们没关系,帝师毕竟是咱们的师长,咱们就这样在背后议论他,也是不应该的。”   “议论他不该,同他私会就应该?也不知姐姐何时愿同这样的人做至亲好友了,”江岑宁神色中带着些失望,“姐姐原先最是厌烦她,我以为姐姐是最知礼数廉耻的。”   “你……你这话也不能乱说,怎么就不知廉耻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我是说,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嘛!”   “姐姐有心瞒我,我便不问了。”   二人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江岑宁带着侍女往回走,一路心思沉沉。   “郡主其实也很不该和十公主起口角的,这阵子为了九公主,郡主总是不愿给十公主好话呢。郡主虽然千金之身,却也处在这皇城中,很多时候,还是要多……”   小侍女还没说完,瞧见身前的人冷冷回眸,一记眼刀落下。   忙收了声,不敢再提。   “我同十公主是十几年的情分,自幼就玩在一处的,她怎能为着个相熟不到半年的人同我翻脸,”天色已晚,江岑宁却驻住了脚步,目光移向尚工局,道,“九公主若是在姜画师那里学过画,应有习作留下来,我想去瞧瞧。”   小侍女缄默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郡主何必这样在意九公主?”   江岑宁眸色一垂,冷声道:“现下陛下明明有心让哥哥尚九公主,她却私下里四处勾连,我实在为哥哥不平。”   这儿离尚工局不远,局中已落了锁,借着画室中晾画支起的窗,江岑宁瞧见了放在画室最中央的画。   借着月色,瞧清了上面的内容。   “郡主,”小侍女颇为无奈,柔声劝道,“九公主这画技哪里能和您比呢,您还是好好放下心,万寿宴上定能让众人眼前一亮。”   她没有奉承之意,但九公主这画技实在平庸了些,只勉强算得上轮廓不错。所谓灵气,也只是更注重神的表达罢了,生动意却很不够。   江岑宁却没有说话,默默瞧了半晌才离开。   “郡主实在不放心的话,后日裱框奴婢再来看看就是。”   有幽淡的亮在江岑宁眼底浮现,她没多说什么,淡淡应了。   *   “画被沾染了墨迹?”   今日不用去决明堂,江念晚难得躲懒起晚些,却忽然被香兰的话惊醒。   一瞬间睡意全无。   “怎么会……”   “就是秀兰今日带画去裱框的时候,正值十公主身边的方清来尚工局取方墨,这就上前寒暄了几句,等回过身的时候,洗墨池上晾着的擦墨巾被风吹落了,恰好就把画毁了!”香兰急急道。   “毁成什么样子?”江念晚皱了下眉,而后起身去看画,待瞧见的那一刻,心乍然凉了半截。   画上的两只鹤恰被墨迹沾染,雪白的鹤羽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补救了。   “现下再画定然是来不及了,公主要不也像十公主那样买些如意物件吧?”   江念晚皱眉摇头:“万寿献的东西哪能敷衍,这个时候能定到什么好东西?”   “是啊,那可怎么办……”香兰也急了。   陛下的万寿可不是小事,绝不能含糊,若有一丝差池,定会被人揪出错处不放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眼去看江念晚,犹豫了下道:“奴婢……奴婢倒是想到一个人极擅丹青。”   那个人曾经做庶吉士的时候,凭那手好字和配绘的丹青,曾以整个翰林之名送上万寿献礼,广受夸赞。   虽然公主这画看上去……确实是补救不能了。   江念晚低眉迟疑了片刻,事情的急迫胜过了心底那点矫情的骄矜。   “去试试吧。”   曹选这个时辰瞧见江念晚还是有些惊奇的,忙请了进来让人给她奉茶。   陆执自御书房回来便瞧见在太师椅上坐着的小姑娘,仿佛怎么坐都不大安分,一会儿理理裙边,一会拨拨发簪。   像是有点尴尬。   他藏住笑意,缓步走上前:“怎么了?”   江念晚轻咳一声,神色不大自然。   早知道前几日就不同他说那样带气的话了,现如今有求于他,实在是不太好开口。   “那个什么,我今天画不小心沾上了一点墨迹,”江念晚瞧着内室中的人都出去了,声音低了又低,“这是我万寿节想给父皇的贺礼,不知道帝师有没有办法补救……”   “要是没办法或者没空,也没关系,我就是……就是来问问。”   陆执坐到案前,看向她:“有空,我看看。”   江念晚慢吞吞地把画拿过去,铺平。   画上的墨迹十分乍眼,在纸上越发被晕染开,几乎瞧不见原本的白鹤了。   江念晚看着这画心生一阵绝望,声音里带了些紧张:“你要是也没办法的话,我就只能、只能……”   她好像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陆执凝了半晌,“不一定能成功,我试试。”   江念晚眼见着他执上笔,将墨迹的边渐绘成长羽模样。   他手中笔勾画往来,渐描绘出轮廓。   江念晚不敢出声打扰,却也看出他是要覆画于上。   大约半个时辰,一只气宇轩昂的雄鹰跃然纸上,松树旁被零星沾上墨迹的位置也被描摹成株株灵芝。   “把松鹤图改成英芝图……”江念晚微出声惊呼,而后睁大眼睛瞧他,“你怎么想到的啊!”   “用了公主的笔法,故而画得快些,应该不会让人瞧出来了。”陆执放下笔,侧身看向她。   江念晚只瞧着画,一时间惊叹得不知说什么话。   光说他这份构思,就是她几辈子也学不来的。   况且想出来是一回事,能画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江念晚站在他身侧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咬唇赞叹:“你也太厉害了……”   “嗯。”   难得听他应下奉承,江念晚愣了下,回过头去看他。   “我这么厉害,公主也该给些奖励吧。”室内无旁人,他距她很近,膝几乎触到她的裙摆。   他说这话的时候,墨眸视线微抬,目光里分明温和,却让江念晚读出点别样意味。   自马球会那日起,她总觉得陆执变得不大一样。   也不是换了性情。   只是从前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总是收着敛着的,如今他却肯将他眼中所有的占有和私心都展露给她看。   现下也是,他目光直白得明显,忽然就让她想起帐中那个暧昧至极的触碰,一瞬就有些招架不住。   “你、你想要什么奖励?”小姑娘脸乍然一红,语气怯中带着一丝假硬气。   还有一丝威胁。   意思是你别太得寸进尺。   “前日抱着公主走了很久。”   江念晚脑中一瞬有热气炸开,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他不会想说她胖吧?   难不成想让她给他揉肩按摩?   “我没抱够。”陆执低眸笑了下,而后手臂依撑在桌案上,朝着她的方向。   语气像是带着蛊惑的诱哄。   “公主再给我抱抱,好不好。” 第38章 相邀   “你说什么……”江念晚脸色一下子红到耳际, 指尖立刻攀上裙边,手足无措起来。   陆执轻抬起眼,唇边笑意压着, 声音低沉地重复了遍。   “想抱抱公主。”   江念晚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瞧了眼桌上的画, 又看了看他微张的手臂,一时间身子僵住, 半分都动不得。   还真有点迟疑起来。   虽然是她今日来求的他,可是……   江念晚下意识抬头, 对上他的视线。   他目色又深又浓,裹藏半分笑,在这一刻看起来分外温柔。   像是被他目光挟持, 江念晚抿着唇,十分小心地朝前迈出了半步,靠近了他些许。   这面色视死如归一般, 陆执忍不住低笑。   “你笑什么!”本就紧张, 这下子被他这一笑惹得更恼。   江念晚一激动, 左脚不防被右脚绊住, 还不及移到他身侧,就骤然扑了过去。   陆执一瞬抬手接住她, 手臂护在她身侧。   江念晚身子失衡后, 再一抬头, 早已被拥在他怀里。   他身上好闻的松木香扑面而来, 覆住她身周的每一寸。   他轻弯身, 手臂缓缓拢在她背上,环住她纤小的身体, 轻笑。   “着什么急。”   “谁着急了, 我才没着急!”江念晚立刻反驳, 本想挣扎着站起身,奈何站不稳脚,越扑腾就压得他越紧。   陆执没让她挣开,微低了头在她肩上,呼吸埋了片刻。   他指节微拢,克制着想把人用力按在怀里的念头,以免吓到小姑娘。   江念晚脸上的热气几乎要溢出来。   他下颌分明的侧脸就距她不过咫尺,微热的吐息似乎也透过衣衫传到肩上的肌肤上,勾起一阵难言的心悸。   她没再挣扎,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会儿,迟钝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口一下又一下跳动。   而后越来越促。   “你从前不是说……不妥当。”江念晚声音很低,尾音因紧张颤了下,无可避免地染上娇意。   “是不妥当。但我忍不住,”陆执在她耳侧低声,带了丝叹息,“忍不住想同公主亲近。”   “……”   江念晚本以为自己从前主动出击时,对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够让人脸热了,可如今和他一比,才知自己心中理解的主动勾.引有多小儿科。   陆执好像什么也不用做,就站在她面前,凭着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心思起伏。   他每一次袒露的心意,都让她觉得滚.烫。   江念晚犹豫了片刻,小手指悄悄攥上他的衣襟,轻声道:“可父皇都已经想赐婚下来了……”   “那公主喜欢他吗?”陆执微侧眸问道。   他这话问得平常,江念晚却乍然支起些身子来,急急表明立场:“我当然不啊!”   这话一落在空荡的镜玄司里,却像是在给自己剖白,多少有些突兀起来。   她手指蜷了蜷,抿了下嘴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世子人自然是很好的,但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如果能选择的话,我是不愿的。”   “那公主对我,有那方面的心思吗?”   寂静的内室中,男人的话清晰地传到耳里。   “你……”   他竟能将这话这样直白地抛出来,江念晚一噎。   这还要问吗!这个人什么毛病啊?   她心底羞恼,却也下意识想起那个想和他袒露心意的晚上。   她记得那个时候,他好像不想听。   不太愉快的记忆周折了瞬,她在心底努力做着建设,思索着要怎么开口。   陆执见她咬着唇瓣沉默,温声道:“如果现在还没通过公主的考验,我继续努力就是。”   江念晚小脸一红,没作声。   “既然公主不喜欢世子,赐婚的事,我来解决。”   距他太近时说话总有些不自在,江念晚垂眼呆呆应了:“哦,好。”   反应过来些,片刻又紧张抬眼:“你不会要直接和父皇坦白吧?”   他若是直接求父皇,那她这个公主的名声在朝野上岂不是毁了。   又是勾连世子,又是霍霍帝师,史书上要怎么写她啊?   陆执垂眼轻笑,片刻抬起目光凝着她,手指轻抬起刮过她的鼻尖。   像在笑她傻。   江念晚愣了片刻。   看见他笑,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化开,又甜腻腻地从心头翻滚上来,让她只想沉溺在里面。   她飞快低头,心底悲壮。   戏本子里说,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变傻的。   *   八月廿八,万寿日。   宫中的万寿宴每年都办得极盛大,六局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每每都想尽了办法下新奇功夫,不过今年陛下下令不准铺张,宫中虽敛了好些,也还是一派欢庆的装潢。   昭和殿前下设韶乐,两侧各有结彩铺陈,庄严贵肃。   早前已赐过群臣茶,眼下正是家宴,不过因是万寿,规矩格外多些,不比寻常佳节的随和热闹。殿中宝座早已设下,皇后在宴席东侧,嫔妃则顺位而排,按位次入座。后列一侧,皇子坐东北,公主偏西北,皆着礼服规整有序入场。   每年这样的时候规矩都极繁琐,江念晚随着众人一起迎了父皇进来之后,循例是一番贺寿祝祷,才开始献礼。   惠妃送了件描金的黑色福纹漆器,漆器下设有精妙机关,一旦按下,漆器上排成寿字的字形盒就会历经一番变幻,改为福字,倒是十分别出心裁。斓妃则献上镀金寿字铜锅,那锅自中间拢得一小峰烟囱,雕得精细“福寿”二字,又自中间分了九格,图得一个吉利。父皇愿食古董羹,这样的东西也是十分投其所好。而皇子公主大多都是献上字画古籍来表心意,偶有几个置办些精致玩意,若是过了又难免被骂作铺张讨巧。   江念晚献上画的时候,心中尚有几分忐忑,但父皇细细观摩后也只和蔼道:“你画技见长,听尚工局说你为了作画日日去练,倒是有心。”   “谢父皇夸赞,儿臣不敢当,只恐技拙有污父皇圣眼。”   “是还欠些细节,不过比起你以前可是好多了,”皇帝瞧了江念晚一眼,道,“你儿时作的画朕也瞧过,鬼画符似的。”   “……”   大殿中本氛围沉肃,皇帝骂了这样一句下来,倒是有了些笑声。   宴席上众人纷纷笑着摇头,江岑宁在公主席后抬眉望去,目光滞在画作中的那一团乌黑之上。   距离太过遥远瞧不清具体,不过方才听她口中的“英芝图”,想来是改成了雄鹰。   她目光中无甚神色,却不易察觉地握紧了杯盏。   江念晚才松下口气,回席上歇了片刻,才又瞧见旁人献画。   一副松鹤延年大受父皇夸赞:“长宁的画作是比宫中好些人都出色,瞧着颇有当年帝师替翰林献上的那副画的风范,朕记着他当年也画得一副松鹤图。”   “陛下谬赞愧不敢当,只是臣女十分敬仰帝师的画艺,曾私下里研习过。”江岑宁跪在殿中,谦逊道。   皇帝点头:“左右帝师也是你们的老师,你愿意同他学是好事。”   江岑宁唇边扬起些淡笑,恭声应了。   江念晚有些怔愣地看向那副画,目光继而落在她唇边的笑上,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画被毁的那日,秀兰可在尚工局瞧见过郡主身边的人吗?”江念晚微侧头,低声问。   “郡主那日似乎也来裱框,是在咱们之后的,不过因为不相熟也没怎么说话,只同十公主身旁的方清寒暄了几句。”   江念晚微垂了眸不语,心中却也想着不至于。   她原本画技就远不如她,她何必费心行这样不体面的事,许也真是巧合。   “臣女今日献这幅画也不只因着仿效帝师的缘故,父亲为着万寿也在苏和园侧特建了一处松鹤林作贺呢,是从江南一带特请回来的工匠搭建的,虽不如宫中尚工局那样讲究,也只求个江南园林模样的复原,图个新鲜了。”   “还有这事,”皇帝笑了笑,“你父王倒是心思别致。”   江岑宁温声回:“这都是应该的,父亲很是感念陛下,不仅为着朝中惯常的厚待,也为了陛下记挂哥哥婚事费的心思呢。”   “嗯,难为慎王费心筹备,但朕平日里琐事太多,恐抽不出身,”皇帝点了点头,似被她这话提醒,转头看向江念晚道,“九公主,你且与你五哥哥一同去瞧瞧,也不算辜负你皇叔一片心思。既是慎王府献的园林,便由世子带领吧。”   乍然被点了名字,还不等江念晚说什么,那侧江效和江定肃都已应下。大殿上人人都在瞧着,没有她拒绝的余地,江念晚唇瓣微抿,半晌后出席随着跪了。   “儿臣遵旨。”   这一遭出行,江定肃自然晓得父皇是什么意思,到了那松鹤林就开始多番给她二人留出空间,只一人同侍卫走着。   这片园林建得确实比京中不少处都别致好些,也不像皇家园林那样庄肃,四处绿意葳蕤,林外是一小湖,湖上置着几只游船。   “公主可愿随臣游湖?”   “不必了吧。”江念晚低声拒绝着。   “公主难道还看不出吗?”江效沉默了片刻,对江念晚开口,“陛下已经有意赐下婚来,我知我并非公主心中属意之人,但公主已经因出降一事曾惹恼过陛下,难道还要惹恼第二次吗?”   江念晚闻言未作声,微皱了眉。   “我慎王府虽算不得泼天富贵,却也能护住公主一世安稳,公主何故如此抗拒?”   现下周遭无人,他神色与往日不同些,眉宇间带了些逼仄感。   江念晚有些不适,往后退了退:“还请世子不要这样。”   “我知晓公主心心念念之人是帝师,但帝师那样的人……”江效似乎低笑了声。   江念晚敏.感地抬眸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从前徐家嫡长女那样痴恋于他,几乎费劲心思接近于他,还不是被他厌弃至极,”江效凝着江念晚,声音放慢了些,似有叹息,“竟直接让人将她凌.辱致死。”   “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如何能与公主相配?” 第39章 了解   四下寂静, 江念晚怔了瞬,而后骤然皱眉反驳:“你胡说什么!他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徐绮明明是被他家那个小厮……”   “京中现下都这样传言。有人曾见过,帝师与那小厮曾有交谈。公主若是不信, 我也无话可说。”江效声音倒是很诚恳。   江念晚摇头, 目光笃定。   “是谣传。帝师那样的人,就算厌弃谁, 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她声音带了冷意, 看向江效,“也望世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是诋毁。”   江效瞧清她的神色, 微怔,而后低头笑了。   虽南郑无详尽规定,但外戚不拿实权乃自古惯例。他为着九公主亲自求了父王, 甘愿一生不图高官, 只拿安稳爵位求个平淡, 甚至被父王斥骂胸无大志只有儿女情长, 罚他在府中跪了半日。   他明明已经做了这样多,他以为能等到九公主看见他的付出, 可她眼里还是只有一个帝师。   “公主竟对帝师这样信任。我倒是想问问公主, 我出身王府, 若论做驸马, 又比他差在哪?”见江念晚要退开, 江效心底情绪翻涌,骤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那天雨夜, 我明明瞧见公主从镜玄司里哭着出来, 帝师这样伤公主的心,公主为何还对他有这般信任?这样孤注一掷的情深,值得吗?若他骨子里真是那般心狠手辣的人,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江效难得语气这样激动,江念晚愣了许久,而后欲甩开他的手,斥道:“你放开我!这些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江效反问,而后道,“现下所有人都知陛下有为公主安排婚事的心思,公主这样任性,最后打的是陛下和慎王府的脸面,公主难道不知道吗?公主心性天真,有些事自然看不清楚,我理解。可是帝师以一介外室之子的身份能走到今天,你真以为他如看上去那般纯善正直吗?你又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老帝师明明身体康健,却一朝家中遭了横祸,自此自请去澄山寺自修,将帝师一位让于他。且不说此祸是否与他有关,就说这样对他有大恩的人,他上位以来却几乎从未前去拜访过。他兄长陆悬安在吏部十年无一过错,却自他上位后就频频被抓住错处打压磋磨,最后硬是给下了大狱,被诏狱那些人折磨得几乎连骨头都不剩下。陆执作为陆家的人,也照样没为他求情半句,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他的参与吗?”   “你真以为帝师身上会是清白的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公主真的知道吗?”   江念晚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些事,她都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她认识的那个陆执,向来干净清正。   看向她的目光,每每都最温和。   江念晚缓缓摇头,音色拘着冷意:“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也听不懂,我也不想管旁人如何看他。我眼里的陆执,不是你口中说的这种人。我江念晚若是看中一个人,就完全信任他,我只用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他。旁人说的,都不算。”   直视着江效的视线,她直截了当道:“世子以为,这样在背后说他人的恶言,难道就是君子所为?”   侍从为了给他们留出地方,无一人在近处随着。江效握在腕上的力度不算小,江念晚甩不开,她瞧出他眼底蕴着的些许怒意,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五哥哥——”   江念晚呼唤的话音未落,忽然从后窜出一个人影。   他二人皆吓了一跳,江效下意识松了手,却被一个小女孩扑到怀里。   江念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着,站在一旁也傻了眼。   侍卫们慌忙间赶过来,瞧见那姑娘抱紧了世子,纷纷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定肃听见江念晚喊她,也走过来查看情况,却瞧见了这样一幕,登时冷了脸。   “敢问世子,这是何意?”   江效脸色因这变故也骤然红起来,忙将怀中那女孩推开,急急忙忙道:“放肆!”   那女孩却泫然欲泣,丝毫不怕似的,只红着眼眶道:“效之哥哥,翎儿可算找到你了。”   江效原本神色绷得很紧,听见这姑娘的自称,眉梢却稍抬了几分,有些怔愣。   江念晚瞧出端倪,问道:“世子认识?”   “这……”江效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直接道,“这许是我母亲恩人家的女儿。不过,白家小女十岁就走失了,眼下这个人……”   他忽而想起什么,骤然伸手拉起小姑娘的袖口。   一块如血莲模样的不规则红色胎记映入众人眼帘,江效愣了半晌,随后不可置信抬眼望去:“你真是意翎?”   “意翎?”小女孩面色似有些不解,随后抱上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知道我是翎儿,别的都不知道……我也只认识你,效之哥哥。”   她身后的老妇气喘吁吁地追赶过来,瞧见这么多贵人在场,吓得双腿一软。   而后奔着江效的方向道:“请贵人千万恕罪,翎儿就是知道了世子殿下今日会来这儿,所以说什么也要来瞧瞧,我怎么都拦不住!翎儿自被我家收养后日日口中只念叨着您,老身也不知是何故,只求殿下看在翎儿年幼的份上,原谅她这一遭吧。”   她随后又瞧了眼江念晚的方向,更是战战不知所措,只道:“若是误了贵人们的好事,老身真是万死也难辞。”   说罢就要拖拽着白意翎离开。   却被江定肃叫了住。   江定肃近来被当成太子教养,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倒是多了好些,这样一唤,就让那二人齐齐软了腿跪下。   “还望世子给我九妹妹一个解释。”他神色虽淡,声音却很有分量。   江效心中同样矛盾。   听这老者的话中,意翎是被她们家收养了,而且还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他一个人。但白家已经寻了这个小女六年,白家夫人又是自己母亲的救命恩人,他若就让她这样走了,岂不成了不恩不义之辈。   可眼下有陛下的赐婚在即……   “你若不说,我也自会查。”江定肃冷道。   江效一时无言沉默。   尚公主不是小事,今日的事又被江定肃所知,定然会追究到底。   他手指几乎泛白,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十几年前,臣的母亲同惠妃娘娘出游时,曾走失跌落悬崖,是让当时在山下摘野菜的白家夫人救了一命,而后臣母得知白家老爷乃是舒州知府。”   “舒州,也正是我外祖的故乡。凭借着这点缘分白家与慎王府便渐渐熟识起来,母亲为感念白家,当初又见白家夫人有了身子,便指腹定下了亲事,然而几年后白家老来所得的这个独女走失,这件事怕勾起白家伤心,也没再提过。”   江定肃皱了下眉,而后轻抬眼看向他:“这么说,这个白家姑娘与你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有指腹为婚的约定?”   四周陷入一阵沉默。   江效静了片刻,低眉答道:“……是。”   江定肃点了头,没说什么,只对江念晚道:“小九,咱们回去。”   江效心口一震,下意识唤道:“殿下,那毕竟是过往。”   “你还想怎么?今日的事我不追究已是给你留有情面。我南郑的公主,怎会嫁与一有婚约之人?”江定肃微侧过脸看他,淡道,“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向父皇禀报,想来父皇也会谅解,不会怪罪慎王府。世子不必再送了,还是好好处理自己的家事吧。”   江效面色微白。   江定肃认定他这是家事,也就是定下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白意翎轻轻攥上他的手,温软眉眼中带着愧疚:“效之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江效心底一软,朝她摇了摇头。   而后看向江定肃和江念晚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   长云殿中。   “公主自回来后就有些心神不宁,是怎么了?”香兰递过来一杯李子渴水,关切道,“陛下不是已搁置了赐婚,要为公主另寻佳婿吗?”   江念晚轻轻摇头,江效的话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不想对他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   有些事,还是要亲自问问才好。   潦草地将杯盏中的渴水饮尽,江念晚出了长云殿,朝镜玄司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瞧见曹选急匆匆地向里走,似乎再和他禀报什么事情。   陆执没耽搁,也随即动身从内室走出,却瞧见了垂着眉眼的小姑娘。   “公主。”他目光落在她的神色上。   “你忙啊。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江念晚极力使自己的神情不太突兀,状似平常地问,“那个,徐家的长女,是……是你杀的吗?”   曹选步伐一顿,陆执似乎神色也滞了瞬。   片刻后,他稍弯下身,目光如往常温和,缓道:“我现在有要事要处理,晚上回来再同公主解释,好么?”   他没有否认。   江念晚怔了瞬,喉间干涩地滚出一个音:“嗯。”   陆执轻垂眼凝着她,眸底带着些不明情绪。   他总是不希望她知道这些事的。   她认识的那个他,身上总是含霜履雪般的干净。   而不是狠厉偏执、枕戈饮血、不择手段的自己。   他也一直觉着,只有身上最干净的那一面,才能与她相配。   他正注视着她,却见小姑娘像是鼓起勇气,忽然抬起脸朝他笑了一笑。   声音里没有惧意,只有信任。   “那我等你。” 第40章 受伤   江念晚回到宫中, 将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个遍,一下午谁也没见,终于熬到天黑。   长云殿外夜色已深, 丝绒幕般的黑夜上, 坠着点点繁星。   估摸着他事务大约处理得差不多了,江念晚终于迈出大殿, 像以往一样踱步到镜玄司外。   镜玄司今日的灯火依旧明着,在外宫几十司中看起来格外显眼, 也格外孤寂。   这里似乎比往日更安静,江念晚走到院外,步伐微顿。   “公主?”香兰望过来。   江念晚攥了攥手, 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有些紧张。很久以前她就能感受到,陆执似乎总是在有意瞒着她什么。很多事情他都不想让她知道, 对于他身上的事, 她甚至不如一个外人知晓得多。   她很想亲自了解他, 只要他愿意说, 她就愿意听。   江念晚刚鼓起些勇气准备踏进镜玄司,却忽然见曹选急走出来。   “九公主——”曹选走到她身前, 将她挡在镜玄司外, “九公主, 那个, 帝师外出处理事务了, 现下不在镜玄司。”   江念晚一愣,望了下镜玄司如炽的灯火, 颇为不解地回过头看向曹选, 质疑道:“他不在?他不是说晚上会回来?”   “帝师在刑部忽然遇到了急事, 实在抽不开身,还望公主能谅解。”曹选温声道。   江念晚欲朝里走的步伐停下来。   曹选面上的神情,她很熟悉。   从前陆执想避着她的时候,总是让他出来这样说。   江念晚直视着曹选,声音慢慢凉了下来:“他不想见我?”   曹选避开她的视线,笑道:“公主想多了,怎么会?帝师是有事情要处理。”   江念晚凝着镜玄司内的灯火一瞬,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里面,但他不愿意见她。   “为什么?”   曹选瞧见她的神色,一怔。   “他还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公主误会了……”   “是吗?”江念晚抬头些许,“那你让开,我进去看看。”   曹选身子一僵,半晌只得固执地挡在她身前。   “帝师不在,属下不敢擅自放公主进去。”   将他的神色收进眼底,心里翻上些许委屈,江念晚攥紧衣裙,轻声:“他又躲着我。”   明明他说他晚上愿同她讲的。   “我又没有因为这些事而误解他,我只是想认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曹选硬着头皮沉默。   “算了。”江念晚有些失望,也不愿再为难他,转身离开。   曹选一直目送着江念晚走远,才转身折回镜玄司。   镜玄司内一如往日般沉静,四下却弥漫着忽略不得的血腥气。   内室榻上的人外袍卸下些许,背被烛火映亮,肩上一处触目惊心的箭伤分外显眼。   榻旁搁置的木盆已经浸满了血水,换洗的潮湿帕子搭在盆边,被血迹一点点蔓延。   曹选微低头:“帝师,九公主走了。但属下听着……应该又是误会了。”   “嗯。”陆执目光垂着,听不出情绪。   曹选叹了口气,走上前继续为他上药。   “您若怕九公主担心不愿让宫中人知晓,属下上宫外为您请大夫就是,何必死撑着。”   “一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你来就好。”   曹选无奈:“属下幼年同祖父学的那点医药功夫,估计满天下就您信得过我。”   这一处虽不是要命伤,但若处理不好后续也极易化脓发高热。曹选处理得极小心,终于将伤口中残存的木箭尖衔了出去,他终于得松一口气,而后将那箭尖死死掷在铁盘中。   “这帮人真是不想要命了。”   “这份血诏和玉玺是他们的至高机密,他们孤注一掷也是自然。”陆执缓道。   “那帝师也该万分当心自己安危,再若有这样的事,交给属下们做就是,您何必亲自去?”曹选有些懊恼。   “你今日也瞧见这些东西放在何处了。”   曹选一时无言。   赤赫那些贼子,为护此血诏,确实是想尽了办法。甚至特于北寺下设下一机关楼,要得此书,须得过九道门。门门有机关密令,若是不知情的人前去,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   可他今日眼瞧着帝师一一过了那些机关门,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样。虽不知帝师从何而知,但也不得不承认,此行确实得他亲自前去才能得手。   “帝师何不知会陛下……”   被陆执瞧了一眼,曹选才知自己这问话愚蠢。若陛下知晓此事,出动羽林大军能否拿到这血诏尚且不谈,恐怕朝野间也难免疑心于他。   “能得此书,今日就不算白费。”陆执淡声。   “是啊,此番定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曹选又有些担忧,忍不住道,“可是这些人被乍然抓住命脉,属下也怕他们殊死一搏会对帝师不利,帝师今日不就受了伤……况且朝野近来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了,更有言官敢上书弹劾您,不过都被截在邹御史那里,还未报上。”   “我一介文臣,不拿兵不拿权,若要弹劾也无妨。但赤赫族有谋逆之心的这些人,”陆执目光微沉,声音里冷意渗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属下明白。”   曹选正在替他包扎,陆执唇色微白,目光凝着从腰上卸下的荷包,忽然开了口。   “她会知道,也是因这些流言蜚语吗?”   “帝师是说九公主吗,恐怕是这样……不知为何,市井间如今都传您与徐家那小厮见过面,不过也都是些流言,陛下自不会相信。”   陆执眸色深了些许,没说什么。   “帝师这伤还是有些深,属下记得沈小将军那有一治伤奇药,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陆执略思索,淡道:“今日太晚,明日我去寻他吧,正也有事要同他交代。”   “是。”   *   “左右今日没有课,你就陪我一起去又能怎么样?”长云殿里,江念珠声音跋扈。   江念晚冷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念珠试探地软了几分:“那我一个未出降的公主,单独随他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嘛!”   江念晚依旧沉默。   “求你了,求你了还不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你出降帝师那日我给你拿南红玛瑙打个床榻怎么样?”江念珠补充了句,“必须得是樱桃红的,喜结连理嘛。”   听到这句江念晚忽而沉默了瞬,而后抬起眼道,“这样吧,我同你去,但你得让沈小将军给我介绍几个男人来。”   “……你说什么呢?”   “男人啊,至少也得参领以上吧,最好也是小将军。反正我婚约没了,我可以先寻觅寻觅吧。不过得是活泼开朗的,不能是动不动就躲着人不见的。”江念晚微笑。   为了哄骗她陪自己去操练场,江念珠胆战心惊地点了头。   历朝历代的公主似乎也有养面首的不假,多几个备选也不算什么,但江念珠答应下她,满脑子都是帝师那张冷脸,总觉得后颈一凉。   以至于到了操练场,直接把她这要求抛给了沈野。   “男人?”沈野一时间没懂,“这满场的不都是,这是段小将军,这是董参领,这是……”   “给公主请安。”操练场上的人头一回见着她们二位,想看却又不敢,个个绯色都漫上耳朵尖。   都是朝中的英勇人物,江念晚应了:“擅自打扰,只望没给各位找麻烦。”   “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公主肯来我们这,赏的是天大的脸面!只是操练场上脏污,倒不如……”段小将军一指那侧,道,“那侧是弓箭场,从前就听闻公主曾赢过世子殿下的射柳,末将们实在心下敬佩,不知公主可愿前去试试弓?”   江念晚在宫中话说得大,可真来了这,却没有多少兴致。   刚要推辞,忽而听见沈野打招呼:“大帝师,你怎么来了?”   江念晚身子一僵,全然不知他怎会来这里。   一时间却也不太想回头望,半晌瞧见身前段小将军小心的目光,终于回过神些许,骤然点头应下来:“好。”   就这么随他去了。   陆执目光定在她背影上,而后看向沈野。   沈野忽然就觉得有点冷,匆匆解释:“来了就说要找男人,我……我也没明白,反正,公主发话,我也不敢不……”   见他沉默不语,沈野小心问:“你怎么过来这了?”   “来问你要些药。”   沈野一愣,察觉到一丝血腥气,而后目光移到他肩上,从他玄色的衣上瞧出一点洇开的暗。   “你受伤了,为什么?”沈野知他习过武,身边又惯常有高手护着,眼下见他受伤知并不是小事,神色立刻凝重下来。   “你快进去,我这就去给你拿药。”   “嗯。”陆执淡着神色随着他。   上了阶却不可避免地瞧见她在弓箭场上拉起弓,身旁还有男子正在教她怎样握弓更省力,小姑娘好像笑得很开心。   忽然就让人觉得刺眼。   陆执停了一停。   “怎么?”沈野回过身。   他不言转了向,走向弓箭场那侧。   江念晚正提着弓,忽然察觉身旁的段小将军的声音停了。   “为什么啊,在这我总是射不中靶心。”她兀自念叨着。   旁边递过来一只轻些的箭,江念晚一怔。   “用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指尖滞在箭杆上,慢吞吞地拉弓上弦,却有点不会瞄准了。   有人替她正了下弓的位置,他站在她身后,似乎微倾身些许,袍袖扫过她的手背。   她手一颤,下意识放了箭出去。   这一次,正中靶心。   “回去。”他拿下她手中的弓,目光垂下来,淡道。   语气不重,但却不容置喙。   江念晚微皱眉,她好歹也是一个公主,被人这么命令,未免太没面子。   “我不……”   两个字刚说出口,陆执就伸手拽住她的腕回身,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江念晚被他牵着,脸色骤红。   “你干什么?这儿还有人啊!”她低声斥道,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他握得太紧。   “你你……你也不怕被人瞧见!”江念晚恼了,用了力气挣脱。   陆执终于放开手。   “瞧见?”他回身望向她,扫过她身后屏气噤声的那些人,语气很淡,“也好。”   江念晚质疑抬眼,几乎不相信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秉持的那些礼节呢?都给吃了?   “你是不是疯了……”   “瞧见就瞧见吧,这样才明白。”   “明白什么?”江念晚皱眉。   陆执今日唇色很淡,语气中却带了些侵略意味,他微暗的视线落下来,忽然就让她有点怔愣。   “南郑九公主,只能站在陆执身侧。” 第41章 心疼   操练场这一瞬的喧嚣似乎都归于寂静, 只有他这句话落入耳里。   江念晚睁大眼睛瞧他,在原地呆了半晌。   他声音里的占有意味无法忽略,像是明确又纯粹的宣告, 不容任何人质疑。   可明明是他要避着她, 又在这里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秋日里寡淡的风扑到脸上,心口里的那点恼怒不可控制地被越来越快的心跳覆盖, 江念晚有点局促起来,低声:“我又没有同意……”   他无言望着她, 目光里却藏着些不由分说的凛冽。江念晚默了瞬,抿唇随在他身后,朝操练场前的屋室走去。   一路上他没有开口, 二人之间的距离被沉默拉扯开。   江念晚微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他唇上淡白,气色似乎也不太好。   这一眼把她心底赌气的坚硬化下去好些。   “你生病了么?”低头走了一会儿, 江念晚终于开口, 手指下意识地握上裙边。   “没有, ”陆执摇了摇头, 而后放缓了声音道,“今日天气不好, 公主还是早些随十公主回去罢。”   “那你呢?”江念晚抬头。   “还有事情要同他说。”已经走到沈野跟前, 他步伐停了停。   他这一路, 似乎都没有和她提起昨日事的意思。   江念晚低垂着头默了片刻, 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野见她连招呼都不打, 愣了下,看向陆执:“你们又闹什么?”   “没。”   他声音简短, 沈野听出不寻常, 骤然伸手扶住他。   一碰到他的手臂, 他却皱了下眉:“怎么这么凉?”   他没回答,沈野侧着脸,瞧见他鼻尖渗出的薄汗。   “都这样了你还不找太医,找死是不是?”   沈野骂了句之后将人拽进内室,嘱人拿了东西过来。   内室之中陈设简单,花梨木榻上素色的巾单染上血迹。   他将手中瓷瓶朝桌案一扔,语气不太好:“你连那箭上有毒都不知道?得亏我这还有解毒的药,要不你死在我这,我是不是还得负责?”   陆执没应他,独自拿过一张手帕拭净血迹。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好歹得跟人家九公主坦诚相待吧?”又给他扔去几条干净帕子,沈野声音里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哪天死了,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她?”   “怎么坦诚相待?”陆执将帕子掷回水盆。   盆中的水一点点荡开,缓慢地晕开又暗又沉的红,像是要把所有藏在黑暗里不可见人都揭露出来,无法阻挡地将满盆干净都渡染上脏。   “我去了北寺楼,拿了赤赫族的血诏文书。文书乃罕王所写,上面是对南郑详尽的布筹谋划。两年前她为证她外祖清白,不知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此文书的存在,曾求于我。”   那时他不肯见她,她便派人为镜玄司送去信件。他以大局已定为由拒了,她知晓后,在冬日大雪天里于后亭等了两日,自此闭宫不出。   其实那时候的她,满宫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信任。   沈野拿药的手滞了瞬,抬起眼来看他。   陆执和九公主之间的这件事就仿若无解,无论是什么,只要一触及,就是难以言喻又说不出口的苦楚。   倘若九公主知道他明明可以去却没有,又该如何与他相处。   “怎么?就不能是你这两年忽然知道了这血诏的位置,这些时日才倒出空前去吗?”沈野继续匀药,故作轻松道。   陆执低眸,声音很淡。   “血诏的位置,就是余骁两年前在诏狱提及的。”   虽然若不算上前世记忆,他两年前恐怕也并不知如何破开这九道机关门。但她当时心底的绝望,恐怕是在于他不肯,也不愿去帮她。   肩上的疼痛让人有些麻木,陆执沉默着接过沈野递过来的药,目光垂下。   大部分时候,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掩盖下这些事,才能维持相安无事的平静。   “说不定,九公主知道她外祖那样对她,不会恼你所作所为呢。”沈野牵唇笑了下。   陆执默不作声。   她母亲、舅舅、外祖都因此事而死,她若知道了此事,到底是会恨他,还是与他此生不复相见,他也猜不到。   但他至少不会自以为是地以为,她会全无芥蒂。   “你还是先处理伤口要紧,”沈野见他手停下,侧着身子递了胳膊过去,帮他按住肩上的纱布,“要是就这么死了,你家小九,你连见都见不到。”   盆中的血水渐渐融为一体,与帕子上的颜色分不出界限,陆执视线微凝,点了头。   “好。”   *   “你这又要做什么?”江念珠看着将自己拉到马车前的江念晚,满脸不满。   江念晚淡声:“回去。”   “嗯?”江念珠瞪眼,片刻后支支吾吾,“这……这才来多一会儿。”   没好意思说是还没玩够。   天边层云翻滚,瞥了眼有些阴沉的天色,江念晚道:“一会儿就要落雨了,沈小将军哪里还会陪你在操练场胡闹。”   “……”她这话说得太直接,江念珠有点恼怒,乍然提高声音反驳道,“就算我不为了沈野,你为着帝师,你不也得多留一会儿?”   “我凭什么啊?我又不是来见他的。”江念晚低了些头,别开视线。   反正他也没什么话要和她说,又急着赶她走。   她就如他的意好了。   江念珠骤然皱眉,抱着手道:“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啊?”   “谁没心没肺了?”   “你啊!帝师都受伤了,你在这和他置什么气啊?”江念珠颇为不解,拧眉看她,“而且他受了伤,你怎么连关怀都不关怀一句?你从前那个无惧无畏追求人家的时候哪去了?当真变了心要找旁人不成?”   这一连串的问句抛过来,江念晚几乎都没太听清,只记得江念珠说的受伤二字。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迟钝地问道:“他受了伤?什么意思?”   “嗯?”江念珠一懵,“你、你不知道?沈野刚才就是进去给他拿药来着,不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啊?”   她下意识捂了捂嘴,却也有点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瞒着——   她思绪还没理完,就见江念晚立刻起身从她身边跑开,连话都没听完。   乌云渐压,有细碎的雨点落下来,停马车的地方离操练场中不算近,江念晚提着长裙,一路跑过去。   操练场上的泥沙渐渐被雨水沾染,湿成一片泥泞,不远处有将领提醒。   “公主,这场上有脏泥,小心别污了您裙子啊!”   她却都顾不得了,只一路跑到那屋室前。   秋天的雨来得甚急,这么一会儿,已经将她的衣服和发都打湿。   越过影壁,借着屋室外摆着的那些兵器,映出她略带狼狈的模样。   她站在内室门外,只停了一会,下一瞬手就骤然抬起来,欲推门而入。   这一推推了个空,有人从内打开了门闩。   沈野手中持着药碗,瞧见是她,愣了一愣。   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关门,撂下一句话:“你们聊、你们聊。”   屋内的血腥气还没来得及散去,江念晚在屏风旁站着,几乎被这浓重的血意窒住呼吸。   陆执拢着上衣,还未来得及整理好,露出锁骨和一小半胸膛。瞧见是她,他手很快动了动,欲将衣服穿好。   他薄唇动了下,轻声:“公主。”   他正于心底想着说辞,忽然见她几步跑过来,伸手拉下他挡着的伤处。   虽覆了纱布,还是有血渗出了些,猩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内室之中寂静了瞬,一旁沾有他血迹的巾帕还没来得及处理,暗红地凝成一团。   陆执伸手拉住她,把她带到身前,温声:“不要紧。”   却看见小姑娘一双通红的眼睛,视线还凝在周遭的血水上,眼见着就是要哭了。   陆执有点无措起来,只得将人拉过来,伸手覆住她眼睛。   “别看了。”   却有热意从他手心流淌而下,大颗的眼泪砸下来,江念晚一把将他的手拽下来,声音里带着气恼:“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也不是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江念晚攥紧他衣襟,眼里又是恐惧又是担忧,“你、你流这么多血……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啊?”   “伤上有毒,需要清一清,也并没有多少,”陆执覆住她的手,轻声,“真的没事,放心。”   “怎么受伤的?”   陆执微垂眼,缓声:“昨日追一个案子,那边有埋伏,我没防备。”   “你怎么不让旁人追,你怎么不……”小姑娘渐渐说不出话,声音紧得厉害,全是哽咽。   陆执收了下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握进掌心了,无奈轻笑:“哪至于这样。”   “你这样让我很愧疚好不好,”江念晚吸着鼻子,“害我还误会你……”   “我想着处理好了再和公主解释。”   “你每次都这样!你能不能下次告诉我!”   “告诉你?”陆执轻笑,指腹擦过她脸颊,“告诉你,就哭成这样。”   “那也得告诉我!”江念晚神色凶巴巴的,停了半晌又认真道,“不对,不能再有下次了,你能不能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什么破活啊还要受伤!”   “辞官还乡吗,”他低眉,淡笑,“那怎么养活自己。”   江念晚急道:“我可以养你啊!”   声音很高昂地回荡在内室里。   江念晚后知后觉地搓了下手,小心道:“不过我可能没什么钱,每个月只有三百两银子,我可以分你二百五十两。”   陆执薄唇扬起些,抬眼看她:“嗯?”   “不够吗……那可以分你二百九十两,”江念晚抿抿唇瓣,“剩下十两我要留着吃饭的。”   见他面色仍白着,她小心地攥上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点颤:“陆执,你不会死吧……实在不行的话,三百两都给你,你别死。”   他点了头,唇边泛起笑。   “成交,三百两归我。”   “嗯?哦……”江念晚吞了吞口水,心口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痛。   还是有点贵的。   将小姑娘矛盾为难的神色收进眼底,陆执按下笑意,手腕轻动,将人拽进怀里。   他埋在她肩上,轻声。   “陆执归你了。” 第42章 记得   被他拉到怀中圈着, 江念晚神色停了片刻。   而后热气霍然上脸。   他!怎么!总说!这种让人脸红的话!   江念晚力求遮掩脸上那点盖不住的雀跃心思,轻咳了声,故作镇定:“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他嗓音低沉, 就在她的耳畔。   “是啊!”江念晚听出他声音里的揶揄, 咬着唇瓣瞧了他一眼,盯着他的侧脸琢磨了一瞬。   “看什么——”陆执话音未落, 忽而感受到下颌上被小姑娘啄了一下。   很轻,像蜻蜓掠过清池上, 留下的一道浅淡水痕。   她发上的芙蓉花香似乎能将这内室中的血腥气化开,明明轻淡,靠近他时却如沁人的花蜜, 让甜意带着温热滚进呼吸里。   陆执回过眸看她,目光暗了些许,像月色下未明的湖光。   江念晚被这眼神盯得脸热, 鼓起勇气强硬道:“你自己说的, 陆执归我了。”   陆执目光下移些, 手指拢了下, 喉结微滚。   他们距离很近,他的呼吸扑在脸上无法忽略, 无声间有将这份距离消弭的趋势。怯意和紧张勾上心思, 江念晚下意识收了收下颌, 飞快侧过脸去。   “你……你好好养伤, 不能乱动的。”   内室中很安静, 他似乎轻笑了下。   江念晚攥着手不敢看他,目光落在搭在椅上的外衫和那被卸下来的荷包上。   青玉色的荷包被随意放着, 露出一角淡紫。   江念晚拿过那荷包, 打开。   瞧见了自己丢失的拂紫色发带。   江念晚对他的欺瞒有些不满:“你又骗我, 你明明就带在身上的。”   “留给我吧。”身侧的人很轻开口。   江念晚怔了下,回眸撞进他的低沉的目光里。   “有公主的东西在身边,我安心些。”   他这话里像有转瞬即逝的压抑,或许不是为了现下,可那点没压住的被沉痛和遗憾交杂的情绪,还是被她敏锐捕捉。   心口重重地跳了下。   她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不安。   江念晚垂头,默然将发带塞回去,抿唇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答应你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有它看着你,你不许再涉险。”   “知道,是公主最喜欢的,”他低声笑笑,“去明湖也戴着呢。”   江念晚蹭地红了脸,有点羞恼:“都是从前的事了,你还提这个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之前一直不理我。”   明湖是萧润邀她一起去的,虽不曾与他有过什么,听他现在提起,她还是有些难为情。   江念晚放下荷包,慢慢踱步到他身旁,小声试探着问:“你会在意吗?”   “不会。”陆执望着她答道。   江念晚刚放下心稍许,又听他开口。   “但是以后不行,”陆执伸手轻触她的脸,缓声,“看到公主与旁人站在一起,我会不开心。”   江念晚抿了抿唇。   狗男人!到底还是承认刚才不开心了吧,她就觉得他有点凶!   不过……他说到底,还是很在意她的呀。   心底也有点压不住的小雀跃悄悄翻上来,最后还是应了,她眨了眨眼:“知道了……以后都同你一起。”   陆执凝着她,淡笑:“好。”   “是不是很疼啊,”见他将内袍整理好,江念晚视线定格在他肩上渗出的零星血迹上,心口揪了下,她蹲到他身边,抬头,“会好吗?”   “会好。我还要给公主赚钱,不会有事,”陆执系好衣带,伸手覆在她发顶,语气很郑重,“三百两都给我了,公主饿瘦怎么办。”   “……”   能不能不提三百两了啊!   *   夜幕初临,长云殿燃灯中的明烛焰火晃了晃。   下午的时候江念晚撂下江念珠就跑了,晚上自是被她痛斥了一顿重色轻友。   江念晚倚在榻上,心情难得放晴,翻着戏本子没有理她。   她宫中供着好些糕点和瓜果,江念珠眼尖,瞧见了剥在青盏里的蜜柚,估摸着半个有余,忍不住侧过头去:“蜜柚刚下来没几日,前几日宴上宫中尚不够分,你这里怎么有这样多?”   江念晚拈了颗葡萄送进口中,清甜在口中化开,她抿着唇不说话,只睁着笑眼瞧她。   意思是你自己品吧。   “……”江念珠被她这神色腻到,饮了口茶冷笑,“上午还说要找男人,这会儿就甜甜蜜蜜了?”   江念晚瞪她一眼:“你不懂。”   “我是不懂,不过……”江念珠瞧了她一眼,道,“我听人说父皇近日问起过帝师的婚事。”   江念晚手一滞,从戏本子中抬起脸:“那他怎么说?”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帝师这样的年纪还没成家,父皇过问也是应该的,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过我瞅着近日这形势,朝上盯着他的人倒是退了一退,你大可放心。”江念珠安慰道。   “什么形势?”江念晚不解,她在后宫没有母妃照料,很多事情都知道得又迟又晚。   “啊……”江念珠有些迟疑,“也没什么,好像就是有些谣言。”   江念晚愣了下,而后轻声问:“是关于徐绮吗?”   “嗯?你知道啊,”江念珠犹豫了下,避不开她直接的目光,只得道,“可能也有些旁的,不过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动摇不得什么。你也知道,帝师一路从陆家走上来不甚容易,一路上难免树敌,所以……所以就有人传言,他兄长的事和他有些关系。”   江念珠说得隐晦,江念晚却听懂了些,忽然就想起江效那日对她说的话,一时有些怔愣。   “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自会惹来不少人的嫉恨,”半晌回过神来,她神色微冷,声音透着凉,“那些人若是有证据,早就把他告到刑部了。”   “吓死我了,我还怕你在意这些事呢,刚才差点以为又说错话了。”江念珠向来心直口快,说话也不大过脑子,这会瞧她并不信才放了些心。   “我只是难受。”江念晚低了些头下去。   现下是她知道的,他尚且在朝中有这样的不易,她不知道的呢?他身后没有家族的支持,家族中的长兄甚至能在宫中将他推到内宫池中,更别提成为他的助力。在她没有认识他的那些岁月里,他到底是怎么一路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她根本无从得知。她是宫中的公主,成长时并未历经太多磨难,什么都不太懂,但一想到他这么多年孤寂地在宫中踽踽独行,心口就闷涨得发疼。   她垂下眼,捏着戏本子的手指紧了几分。   江念珠瞧见她这神色,将蜜柚盏递过去:“哎,不说这个了。”   江念晚舀了勺柚肉送进口中,听着她在旁边说话。   “过几日世家贵女要在明湖举朝花宴,朝宫里递了帖子,你去吗?”江念珠对这样的贵女宴向来兴趣缺缺,去了还要拘着身份,累得很。但近来也属实无事可做,若有人陪也不是去不得。   “算了吧,明湖那一片也没什么意思。”江念晚也没太多意愿。   可明湖这两个字一吐出口,她却忽然神色一滞。   “等一下……”她皱眉捋着自己的记忆,喃喃重复,“这一世,我还没有去明湖……”   江念珠愣了:“你说什么呢?”   有近乎战栗的感受从脊间攀上来,一时间前世和今世的记忆通通混在一起,让她有些错乱。   江念晚骤然侧头:“香兰!”   “奴婢在。”   “萧润是不是还没有邀请我去明湖?”江念晚急急问。   被她突然提到的名字吓了一跳,香兰结巴道:“没有啊公主,怎么又提到萧知事?”   江念晚微怔。   是啊。   前世明明是定下婚约后,萧润才趁朝花宴邀她去的明湖共游,这一世她早就拒了萧润,哪里来的游明湖。   指尖绞在一起,她忽然想到陆执那天说的话。   ——公主还说要嫁我呢。   因沉痛而深埋的记忆在心底一点点编织成线,似乎一瞬就把她带回那个烈焰滔天的火海。   他赴汤蹈火地赶过来,不顾一切地朝她伸出手。   靠在那个最让她安心的怀抱里,她问了句。   如果有来世,能不能嫁给他。   她记得的那些痛苦,原来他也记得。   没再和身边的人交代,江念晚骤然跑出去,只朝着镜玄司奔去。   镜玄司灯火亮着,没人阻拦,她一直跑到内室。   并不算太晚,他还在案前坐着,翻阅着文书。   瞧见她来,搁下笔,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   “公主。”   她一直跑到他身前,瞧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他微怔。   “怎么了?”   “你记得……你既然记得,怎么不早来找我!”声音里带着些控诉的委屈。   陆执眸光动了瞬,像洒下月光的深湖。   半晌他抬手捋平被她跑乱的额发,轻声道:“对不起,我很晚才记起来。”   江念晚吸了吸鼻子,断续道:“我以为、还以为……你还是要把我推出去,你还是不要我。”   “不会。”握住小姑娘的手,陆执指尖微收,轻低头。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襦裙,裙边还有一路跑过来沾上的泥泞,本是生机盎然的色,却沾上衰败的污泥。他目光暗下去,神色中难抑的痛楚与自责沉得化不开。前世零星的记忆在心底掀起波澜,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躺在他身下的模样。   不再有顾盼神飞的神色,不再有娇怯小心的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什么都没有。   她纤瘦的身子躺在那,却将他的整个天地都压垮。   他目光所至的每一寸,都是难以言喻的苦痛。   “我很自责,没有护好公主,”他抬眸,声音干涩,“对不起。”   内室静得仿若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江念晚清晰地瞧见他眼中的薄红。   忽然心口就疼了一下。   “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   大着胆子伸手触上他的脸,江念晚力图让自己的声音清楚一点,不要颤。   “本公主郑重宣布,你通过考验了。”   而后对上他的视线,学着他那日的方式,很轻很轻地一点点凑近。   她娇而软又带着些紧张的声音传进耳里,像有轻羽划过,在心上泛开涟漪。   “陆执,这辈子,我为你穿嫁衣。” 第43章 恩典   陆执轻怔间, 唇上传来意料之外的触感。   却是意料之中的温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一如春风拂过。   过分令人痴迷。   小公主捧着他的脸, 呼吸还滞后地留在他的唇上, 神色虔诚且认真,如娇羞的绒花剥开羞赧, 鼓足勇气朝他伸出花蕊。   她力图用这一份赤诚安抚他所有的不安,像要把她身上的所有勇气都予他作安慰。   哪怕有点紧张。   陆执轻轻覆住小姑娘的手, 拿下来,轻笑。   “想亲我?”   “……”   绯色骤然上脸。   亲都亲了,能不能不说这么让人难为情的话!   难得站了次主场, 江念晚鼓足勇气抬头,做出一副霸气模样。   “想又怎么样!本公主就是想亲你,不行?”   “那你抖什么?”他声音里藏不住笑意。   “没……没抖呀!”   江念晚脸红得不成样子, 瞧了眼微颤的指尖,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份硬气很没有说服力。   “我毕竟是第一次这样, 不、不太熟练也正常, 你懂的吧……”   她强撑着给自己辩解了几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   而后心底忍不住暗骂他。   他一直都这幅淡然德性, 岂不是显得她很没出息!   不过他比自己大这么多, 沉稳些……也、也是应该的。   正要说些什么, 一抬眸却忽然瞧见他的目色。   深沉中带着些攻击性, 像黑夜被拉开围帘, 放出了深抑的暗潮,忽然就让她有点不安。   凉风灌窗而入, 吹得镜玄司灯中烛火摇晃, 映得他墨眸忽明忽暗。   他忽而低声开口。   “不熟的话, 不妨多练练。”   热意烧到耳后,江念晚攥住裙边,瞪圆了眼睛瞧他。   这种事……   “还、还能怎么练?”   “想试试吗。”   晚风将陆执身上的松香意尽数送进鼻息,悄然将未名的悸动送至心口。   江念晚怔愣间,听见他轻笑。   一时间没回过神。   “……什么?”   “抬头。”   江念晚下意识抬眼去看他。   “是公主先亲的我,”他指腹微凉的温度落在她下颌上,让她的头被迫地更加仰起,声音微哑,“我就当是可以了。”   和他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晚风也吹不灭的滚.烫触感。   江念晚一瞬僵住。   和上一次不同,他炙热的气息横冲直撞地扑面而来,侵略意味几乎勾绕在她的呼吸里,肆意地攻城略地。   忽如其来的窒息感,伴随着猛烈的心跳,一点一点被他深入加剧。   她眼睛瞪圆,手下意识抵在他胸口上,另一只手想撑在桌案上,胡乱间却又不知打翻了什么。   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控住手,置在她下颌的手指也穿过她的发丝绕到脑后,迫得她不得不继续承受,切断了她所有退却的可能。   像是把两世的情绪都灌注在这个吻里,他身上的气息似乎要融进她的骨血里,与平素里的清冷不同,炽热得太猝不及防,几乎要将四肢百骸都纵燃。   “你……”支吾着吐出一点字样,重又被他舌尖堵回。   跨越漫长时光的思念与爱意都尽然融在他无声的纠缠里,狭裹着他隐忍不发的情意和失而复得的欣喜,在这一刻被他尽数诉与最珍重的那个人。   呼吸寸寸被他缠住,直到她眼底尽是水雾弥漫,他才堪堪放开。   江念晚缓不过来,眼角微红地轻喘,视线也模糊,却将他眼底肆意生长的欲.念看得分明。   见她良久都未回神,陆执将心底的燥压下去,垂眼拥过小姑娘在怀里,敛了声音轻哄:“吓着了?”   “才、才没有!”   本是想逞强的,话一出口,江念晚才发现自己声音都不稳了。   像被揉碎了一样。   又娇又软,带着难言的羞。   想伪装的镇定被这嗓音都能无情戳穿。   眼边还未散去的水雾也是凿凿的证据,她无声将头在他怀中一埋。   能被人亲哭,总觉得有点丢人。   陆执的手却顺着她发顶一直捋下去,轻抚她的后背,把人圈在自己怀里。   他拥着她的手松了又拢,似用了些力想把人揉进怀里,却也克制着,怕把小姑娘弄疼。   他对她的情意远比她想得更深更浓,却也不敢一下子拿出来,只怕吓着她。   月光映烛火摇曳,内室缱绻如画。   抑不住的情绪压在嘴边,她发上的芙蓉花香逸到呼吸里,陆执轻声呢喃,像极了诱哄。   “晚晚。”   他头一次这么唤她。   江念晚在他怀中微怔,耳边这两个字不断回响,整个人都快化了。   仿佛有酥麻意埋进骨头里,顺着后脊一路攀爬,让她心口软得像云一样。   还是傍晚时分,带红霞的那种。   “……干嘛?”   声音里带着点骄矜,人却又往他怀里钻了些许。   陆执轻笑低头。   “说你喜欢我,好不好。”   “……”   本是想拒绝的,但他声音太有蛊惑力。   江念晚慢吞吞,闷声满足了他一小下。   “喜欢。”   “喜欢谁。”   “……”这人怎么得寸进尺啊?   不知道她害羞吗!   “哎呀,喜欢你喜欢你,”声音里带着点羞恼,“行不行!”   陆执拥着她沉默不语,显然没满意。   江念晚秉持着在人家地盘不造次的原则,纠结着将头埋得更深了些,最后放弃挣扎。   说句话而已,她堂堂南郑九公主还怕这个?   她头轻抵在他胸口,声音因羞恼又急又快。   “我!南郑九公主江念晚!喜欢你!陆执陆悬辞!”   “很喜欢!超喜欢!最喜欢!”   “听够了吧?”   怀里的小姑娘像朵初绽的小桃花,娇羞地朝他破开初蕊。   她这点单纯的娇矜心思,每每都如绵软干净的春日阳光,能将他心底的冰尽数融净。   他向来视若瑰宝。   他轻笑,眼底满足。   “我也喜欢公主。”   晚风把他低沉的嗓音送进耳里,在她如擂鼓的心口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很喜欢,超喜欢,最喜欢。”   *   京中十月已起寒风,秋日过到末尾,并不绚烂的日头寂寥地挂在天上,常被雾蒙蒙的层云揽住。   皇城里四下萧瑟,有潜在的不安和惶恐蔓延开来。   朝中很多人下了狱,归于刑部一连几个日夜的忙碌,终于定了开岁以来最大的一桩谋逆案子。   此案起于赤赫余孽,这一众奸恶本已在朝盘踞多时,因有血诏这样的有力证据出世,带出了潜伏在朝盘根错节的众位官员。   赤赫先罕王擅谋算,在京中各司都埋下了暗线,若真有时机成熟一日,这些余孽相互呼应,定能给朝中带来大患。   除此之外,萧老侍郎家的养子萧润是赤赫族皇子的身份也暴露于天下。   据刑部连夜审问,萧润是冒充了萧老侍郎远房遗孤,截用认亲信,才得以入住萧家。罕王十分信任这位皇子,故而很早让他入南郑隐姓埋名,以图日后谋划。然而赤赫一朝被灭,萧润就这样成了赤赫皇族的唯一血脉。   一时引朝野大惊。   萧老侍郎前些时日就身陷查下不严,现如今又被人蛊惑欺瞒险些成了同犯,自请以死谢罪。皇帝宽仁,愿留他一命,判了远放。   这些事虽闹得轰轰烈烈,因证据确凿,处理倒却很痛快,京中各司的暗桩都被连带拔除,刑部没用几日就定下了罪名,总算让人心安定了些。   “这次的事赤赫一族准备经年,若真疏漏让她们得手,不知要酿成怎样的祸患,”皇帝在御书房翻着刑部递上来的文书,感慨道,“此事还是多亏你远见明察,幸而你先前捉到端倪又隐忍不发,逼得他们露出马脚。”   “此臣之本分,陛下谬赞。”陆执应。   “听沈少川说,你去探查之时,也受了伤?”皇帝抬眼些许,神色关切。   “多谢陛下关怀。一点小伤罢了,现下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你日日来御书房中,却也不教朕知道,下次不准这般逞强。你镜玄司事务虽忙,该歇着也要歇着。你若真有个好歹,六部的人怕都要来朕面前闹。”   “是,臣明白。”   “想当初朕将镜玄司托付于你之时,朝野中还有好多反对之声。现如今你屡屡为南郑立功,也能让史官称朕一句知人善任了,”皇帝呷了口茶,继续垂头看文书,“罢了,不说这个,近日还有何事要紧?”   在书案上理了理奏折,陆执抬眼:“陛下,确还有一要紧事。现下四海虽平,南界却有蛮人作乱,那些蛮人每年都闹得镇海一带民不聊生,虽不成大患,置之不理却也难免失了民心。”   皇帝点头:“你说的朕知道,朕已派了人去处理此事。”   想起方才进御书房碰见慎王,陆执道:“是臣多虑了,镇海一带本也是慎王负责司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皇帝抬了下眼,眸中像有笑意,“他方才来也不只是为此事,你猜他还问朕什么?”   陆执抬眼。   “他还问朕,你有没有许婚,”皇帝目光深邃,“长宁郡主倒也算柔嘉温婉,配你也使得。你现在年龄不小了,就真没有心思?”   陆执神色疏淡:“若对郡主,臣当真无心思。”   皇帝一哂:“朕倒是奇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早就听刑部说你有个心上人,每每审案还惦念着,甚至嘱咐你身边人去买糕点,此事是真是假?”   再三探寻他的神色,皇帝发现端倪,惊奇道:“真有?哪家女子能得你青睐?”   陆执轻垂眼,将文书搁置:“不敢欺瞒陛下,是有这样一人。”   皇帝瞧见他认下,比见铁树开花还新奇,笑开道: “你且放心。你今日立下此功将赤赫余孽一网打尽,你陆悬辞如今就是要天上的仙女,朕也得给你想想办法。”   陆执神色一如既往,眉宇间却闪过难得的一点柔,片刻后折身跪了。   “那臣,便斗胆向陛下要个恩典。”   作者有话说:   陛下: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谢 第44章 赐婚   隐约听得他口中念出的几个字, 皇帝手中茶盏盖险些没拿稳。   咳了声,他抬眉问:“你说什么?”   “长云殿九公主,乃臣心上人。”他又重复了遍, 字句郑重。   内室一瞬间陷入诡异沉默。   皇帝指节扣在盏盖上, 先是盯了他一会,而后又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下。   大殿之中寂静, 皇帝声音很慢。   “朕这九公主,还真是招人喜欢。”   “陛下问起, 臣不敢欺瞒。只是有此心绝非一时起意,望陛下明鉴。”   皇帝垂下视线看他。   陆执向来稳重,情绪从不外露, 往常于朝于人于事都多半是公正的疏离,此刻的神色却透出一股温和又坚定的执念。   少见。   他目光带着些凌厉望过来,问道:“你这样下心思追查萧润身上的事, 也和小九有关?”   陆执没有掩饰, 缓声答:“确因九公主, 臣才开始留意他身上的异常之处。”   皇帝声音微冷:“陆悬辞, 对待家国大事,你竟也敢有私心。”   帝王之威显露稍许, 大殿静极。   陆执微垂了眼, 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当初九公主被此人蛊惑, 是陛下记挂着, 才让臣去查探此人底细。”   言外之意, 是他恩准的。   皇帝摁下茶盏,气极反笑。   “你倒理直气壮!朕是让你去探底细, 结果你瞧上了朕闺女?”   皇帝盯了他半晌, 也不见他有慌乱失措, 更瞧不见退却意,只能看见他折身跪着,周身礼法分毫不错,神色却难得执拗。   若说公爵世家文不成武不就的公子哥,欲尚公主恐是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但他陆执早已位极人臣,当驸马入住公主府,不论官品如何,位爵都要居三品之下,在好些人眼里恐怕是折了身价。   如今肯这样坚持求个恩典,倒能让人瞧出他的真心。   但小九那样心思单纯的傻孩子,遇着他这么个心思深沉的,岂不是就等着被人攥在手心?   皇帝忽然想到什么,冷笑抬眼:“世子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婚约,也是你设计的?”   “臣不敢,只是想着帮人寻回青梅竹马,也算是做一件善事。”   皇帝瞧着他半晌,硬是说不出话来。   他这件事做在前头,倒替小九全了名声,不至让后世议论。   只是——   “朕真是头一回知道,你还能做这样的事!”皇帝手重重在桌案上一拍,声音里带些着薄怒,“你出息了陆悬辞,竟连朕都敢算计?当时为何不说!”   “臣自知出身低微,只怕配不得九公主。而世子本乃皇亲国戚,论家世与才能皆可为良配。但自臣探得他从前有这般过往,又怕公主日后会受了委屈。那白家夫人乃慎王妃的救命恩人,日后白氏寻回,世子不娶是不仁,纳其为妾又是不义。臣不忍公主为此烦忧,故而想亲自护之。”   他声音平静,将他的私心坦荡道来。   皇帝心中的气闷消了大半,冷哼:“你倒坦诚。”   “陛下惯知臣处事不择手段。这点伎俩瞒得住旁人,瞒不住陛下您。”   “你使得好手段,还敢来同朕要这个恩典。那朕若执意不允,你又当如何?”皇帝视线紧凝他身上,开口问道。   内殿中沉静了良久,陆执声音里带了些空荡。   却也固执得要命。   “若陛下不允,臣愿终身不娶。”   “你是愿意终身不娶了,旁人恐怕还要疑心是朕薄待了你,不肯给你指一门好亲事!”皇帝持着茶盏欲饮下一口压火气,最后瞧他在殿中跪着那模样,到底这手没抬起来,只觉得头上快冒烟了。   这路分明都被他设好了,只等他一道旨意罢了。   陆执做事那股执着到底至死方休的劲儿,他从前是最喜欢,如今却觉得头疼。   他堂堂一个皇帝,被人算计到自己家里还不知情,竟还说要为他赐个好亲事!偏偏话已出口,现下定然是不能反悔了。   茶盏往桌案上一搁,皇帝冷脸:“你起来。”   陆执不动。   “朕让你起来!”眉宇间还蕴着些怒色,皇帝往椅背一靠,眼中带着些恨铁不成钢,“朕就知道,小九日日往你那镜玄司跑,准不是纯为了学业之事,她何时有那般好学心思了?怪不得朕给她指婚世子,她说什么也不肯!”   深吸了一口气,皇帝手撂下去。   “行了!你们之间心甘情愿的事,朕当不起这个恶人。”   陆执眉宇间的神色终于松了些许,再拜下:“臣不胜感激,多谢陛下恩典。”   皇帝沉默了片刻。   半晌后,声音终于缓了些:“小九性情纯善天真,确实需人费心照料。罢了……有你在,朕也能放心些。朕一直对她们母女二人有愧,只希望她未来能一生平顺,你要好好待她。”   殿中安静,只有微风吹过文书的些微声响。   陆执眸中似有星火燎原,热切的真挚尽化作眼中坚定。   片刻,他声音慢而虔诚地落在殿中。   “臣以性命起誓,定会护九公主一世周全。”   *   镜玄司中。   “刑部的判决书下来了,估摸着不日就会处斩,”曹选送上一沓刑部的文书,给陆执审阅,“因着这次的事,原本那些不太安分的御史也收了声,在这节骨眼上,谁若再敢道您的不是,岂不是等同与陛下作对。”   陆执阅过那些判决书,应道:“京中赤赫的暗桩虽已拔除,可我仍觉得另有一群人在暗处心怀鬼胎,切不可松懈,暗中追查着。”   “是。”   曹选这话刚应下没多久,就见镜玄司前厅的门骤然被人推开,有人提着裙子跑进来,气冲冲地奔到陆执面前。   “九公主——”问安的话还没说口,曹选余光瞥见陆执轻抬了下手,很快会意,为江念晚让路,转身出了去。   小姑娘声音急切。   “我听江念珠说,前几日慎王到宫中问你有没有定亲,他什么意思啊!”   “他不会是想让你娶长宁郡主吧,父皇是怎么说的?”   她本还想打探,奈何陆执进御书房后,殿中就没有陪侍的人了,问谁都说不知晓。   陆执瞧了她一眼,把她拉到身前,将她裙上腰前微松的襟扣系好,温声:“ 这么急,也不怕摔着。”   虽只是外衫的襟扣松了,他手指也并没触碰到她,她还是无端觉得羞赧。   这才发觉自己语气太迫切,所有藏不住的心思呼之欲出。   “我才没急……”低声反驳了句,忽然瞧见他平静如往常的神色,心底忽然就翻上些恼意。   怎么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挂念一样?   “你什么意思啊?”   陆执垂眸不言,无声笑了下。   这时候还能笑出来?   江念晚更不是心思,抱手退开几步,怒道:“你……你该不会是轻薄完本公主不想负责了吧?”   话很硬气,脸却很不争气地红了。   小姑娘这时候小脸粉如芙蓉,分外可爱,让他忍不住起了几分逗弄心思。   “之前公主不是也不肯为我负责?”他低声问,语气含笑。   瞪圆了眼瞧他,江念晚支吾了好半晌:“那、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闷声瞧了他片刻,江念晚把他递过来的手打掉,心中升起些气恼和委屈。   “也对。反正帝师向来受欢迎,得人青睐也是应该的。我哪里有长宁郡主知书达理,尚公主本也是个好生麻烦的事,你……你爱娶谁娶谁去吧。”   “真的?”   江念晚抿唇不说话,眼眸也垂下,不再理他。   眼见着小姑娘眼眶真要红起来,陆执忙将人拉到身前,放轻了声音哄:“玩笑话,怎么当真了。”   心底却越发委屈,江念晚赌着气,想甩开他的手:“怎么就是玩笑话了?长宁郡主上午不还来镜玄司找你了么?”   陆执神色无奈,重又把她的手握住,轻声:“我哪敢见。”   “你没见吗?”江念晚稍稍抬眼。   她只知道江岑宁一下了学就朝这边来了,说是有要事寻他。   “公主教我要自重,我记得的。”   “……”   还是有些不满,江念晚一把拉过他腰上的荷包,把自己那根发带抽了出来。   在陆执微怔间,就骤然挽起他的衣袖。   而后,于他手腕上死死绑了个结。   还是个蝴蝶结,怪可爱的。   她闷声:“给你打个我的标记,不许旁人觊觎。”   陆执微怔,看向手腕。   拂紫色的绸缎同他骨节分明筋脉突出的手臂放在一起,融合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你不许摘下来!”江念晚凶巴巴的朝他喊。   心中本还有些忐忑,怕他觉得太不妥当,却见他轻笑,递了右手给她。   “这只手,要不要也绑上?”   江念晚犹豫了下,觉得也不是不行。   但他堂堂一个帝师,这么做若是被人瞧见,是不是有损他的声誉呀?   正思索着,忽而听得外面曹选拔高了声音的一句问安:“陛下……属下给陛下请安!”   江念晚懵了,心登时跳到嗓子眼。   也顾不得陆执说什么,飞快朝桌子下一钻。   皇帝进来时,看见陆执正于座上理着衣袖,因着太过显眼,还是瞧见了他腕上那截发带。   与他周身的庄肃整净格格不入,违和非常,却也别致可爱,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幼稚和娇气。   这发带瞧着眼熟,不用问也知道,是他自家闺女的杰作。   君臣二人无声对视了瞬,而后纷纷移下视线。   陆执起身问安:“不知陛下前来镜玄司,臣有失远迎。”   “也没什么,朕记挂着镇海一带的盐课,正巧走到你这,就想着来看看,”皇帝翻了下案上的文书,点了点头道,“瞧你是有了想法。”   “是。臣想着镇海一带产盐本不如领东海域,不如引盐行销余银交纳,既便于朝廷控制盐价,百姓负担也可稍轻。”   “领东海域每年产盐也供得起十三州,此法可试行之,”皇帝坐在椅上,一眼瞧过去,“你可知此事也是慎王向朕提及,朕才知晓的。他近日格外勤政,日日跑朕的御书房。”   “慎王为国为民,是百姓之福。”   “你还不知他是为了谁?日日除却政事,免不得要拐弯抹角提你几回,朕瞧着就该给你许了这婚,你才不至于——”   打主意到朕闺女身上。   这后半句还没说完,皇帝忽然听得内室一声异响。   像是桌子动了动。   他拧了眉,微垂眼看过去,瞧见桌下一角月白罗裙。   还在瑟缩着,似乎想瞒天过海。   却不知如掩耳盗铃。   “滚出来!”皇帝眉心直跳,冷声喝了句。   “……”江念晚慢吞吞地爬出来,最后跪在皇帝身前,吸了吸鼻子。   皇帝只觉得头上快冒烟,脸面都不知往哪搁,手砸在桌面上:“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了。”   “父皇,儿臣、儿臣是来向帝师讨教功课的。”江念晚声音越来越低。   “是吗?”皇帝冷笑。   “是……”江念晚于心中矛盾了半晌,而后破釜沉舟一拜,视死如归道,“儿臣其实觉得,长宁郡主与帝师并不合适……帝师生性疏离淡漠,郡主也是极守礼法的谨慎女子,他们二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那照你说,帝师应当配不知法守礼的人了?”皇帝反问。   “也、也不是不行……”江念晚一直瞥向身后,示意陆执同她一起,偏偏那人不动声色,气得她牙根痒痒。   “父皇,儿臣觉得吧,帝师为南郑做了这样多的贡献,他若是得不到幸福,南郑的子民都会觉得难过的。儿臣这个当学生的,也不想瞧见帝师被迫成家,潦草一生……他自应寻一个自己心仪的才是……”在肚子搜刮尽了能用的说辞,江念晚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更义正言辞些。   皇帝眯眼瞧她,声色皆冷:“你也知道帝师是你的老师啊。”   “啊?儿臣……儿臣当然知道。”江念晚有点懵。   “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皇帝伸手按了按眉心,半晌沉着脸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就这样沉不住气!丢人现眼!”   江念晚一惊,忙情真意切解释道:“儿臣绝不是为了私心,儿臣真是为帝师着想啊!”   “不必装了,朕旨意已经下了。”   “什、什么旨意?”江念晚咬上唇瓣,面色微变。   已经来不及了么?   皇帝居高临下瞧着她,神色里有几分怒其不争,没好气道:“尚公主诏。”   这几个字的意味,江念晚思索了好半晌,而后傻在原地,话都不会说了。   八公主已经出降,念珠又不会比她更早立府,所以——   江念晚磕巴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利索,连自称都忘了。   “尚公主……我、我吗?” 第45章 贺礼   反应过来稍许, 江念晚结结巴巴改了口:“父皇是说,要把儿臣……指与帝师吗?”   皇帝瞧见她这神色只觉得自己养出了个傻子,挑眉问:“不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内室之中静极, 只有她高昂又明显的声音回荡在镜玄司中。   话中和脸上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皇帝几乎没眼再看。   陆执亦瞧了她一眼,轻笑。   江念晚后知后觉地顿了一下, 绯色骤然漫到整张脸上,而后欲盖弥彰地开始解释。   “儿臣的意思是……父皇的旨意, 儿臣怎敢违抗,”收敛了些许,江念晚盈盈一拜, “儿臣多谢父皇。”   声音却有些没底气地低下来。   睨她一眼,皇帝一挥手,脸色还沉着:“行了, 不必谢了。你早有这心思同朕说就是, 也省得朕为你费心思谋划。”   眼见着瞒不住, 江念晚吸了吸鼻子, 放轻了声音道:“儿臣这不也是因之前惹了父皇生气,故而不敢再同父皇提及了……都是儿臣不好, 辜负了父皇一片心意。”   她于司中跪着, 着一袭月白罗裙的身形显得格外纤瘦, 眼眉微低, 瞧着可怜。   见她如此, 皇帝的怒气也消下了大半去。   叹了口气,皇帝道:“罢了, 你得意这桩婚事就好。只是平素里还是要注意着影响, 像今日这样的事外人若是知道了, 该怎么论道你?”   江念晚脸红着,有些羞赧道:“儿臣方才还以为,父皇真的要将长宁郡主赐予帝师……”   皇帝微皱眉,抬眼看她:“你是朕的女儿,你瞧中的人,朕怎会成全给旁人?”   这话再正常不过,可语气里不容置疑又自然的偏袒,却一下让她有些发愣。   两年之前,她也一直以为父皇对她至少有些血缘相关的宠爱,哪怕母妃在宫中地位不高,恩宠也不隆,可母妃素来不争不抢,这样平静怡然的日子,对庆云宫来说,已经足够。   至少父皇每每见了母妃都神色温柔,所以江念晚对自己这位父皇,自也是敬爱有加。   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个时候,父皇没有见庆云宫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给过一句话的解释和安抚。   自那日江念晚才明白,于一个帝王心中,家国纷争永远比情义恩爱重要得多。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先是皇帝,才是自己的父亲。   对他失望了这样久的时日,江念晚很久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此时却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自己心中想得那样糟。   他是狠心凉薄,却也真心为她着想。   江念晚心头微动,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色,躬身拜谢。   “儿臣谢父皇成全。”   “你给朕省心些就是对朕最大的感谢了,”皇帝神色绷着起了身,“朕还有事先走了,你……你问完功课早些滚回你宫里去!”   江念晚站起身来,应了声是,而后一把拉住陆执衣袖,眼角眉梢都是小雀跃。   却不想父皇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   江念晚立刻放手,站得不能再直。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而后目光移向陆执:“你手腕上那玩意,若让旁人瞧见成何体统!”   “陛下说的是,臣定然藏好些。”陆执郑重回道。   全无取下来的意思。   “……”皇帝深吸口气迈出镜玄司,“陆悬辞,你就陪她一起胡闹吧。”   陆执秉礼一揖:“恭送陛下。”   “恭送父皇。”江念晚忙跟着他一起行礼,而后悄悄低下头,忍不住偷笑。   唇角弧度快扬上天了。   *   父皇没有骗她,旨意经了礼部,没几日就下达至了长云殿。   婚期定在岁尾,说是礼部纳了吉的好日子。   江念晚连抱着明黄的圣旨瞧了几日,还有些回不过神。   只觉得唇边的笑意压不下去,有无法言喻的雀跃和欢喜一起涌上心尖尖,让她无法控制地开始期待。   她好像真的要嫁给他了呢。   快入冬了,皇城中的气氛比往常更宁和安静。   “我就说父皇怎么肯突然下旨,原来是你亲自去求的呀。”小姑娘略带骄矜的声音回荡在镜玄司中,歪头瞧着陆执。   陆执轻笑认下:“是我亲自求的。”   江念晚轻咳一声,抬起眼睛瞧他:“怎么这么懂事呀。”   陆执衣袖下露出半截发带:“收了公主的定情信物,不敢不尽心。”   江念晚小脸一红:“谁说这是定情信物啦?”   “不是吗,”陆执回身瞧了一眼内室,温声道,“我还为公主备下了回礼。”   “……”江念晚飞速改了口吻,“我现在觉得,也可以是。”   镜玄司的内室中有不少精美箱奁,堆叠在一起,十分拥簇。   “怎么这么多礼箱?”江念晚惊呼出声。   “我不常回府,一些官员就将贺礼送到了镜玄司。”陆执应道。   江念晚神色复杂地瞧着这近乎将整个内室的堆满的贺礼,想着自己宫中全部的也就和这差不多。   她与宫中大多数人都是泛泛之交,除了江念珠真的为她打了个南红玛瑙的床榻以外,其他各宫也多半敷衍。整个宫中对于她与帝师定下婚约的态度不一,震惊之人居多,似乎大多也并不是真心庆贺。   “怎么了?”陆执瞧她沉默,开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着给你送礼的真多,”江念晚摸着一个镂空长漆盒,艳羡感慨,“连外盒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哎。”   “这是什么话,”陆执微抬眼,缓声,“我的什么不是公主的?”   “是吗,都有什么是我的啊?”江念晚抿着唇,故意拖着声音问着。   “身心都是,公主想要哪一样。”他侧过眸些许,凝着她低声道。   他乍然这样转过来,江念晚来不及避,直直撞进他的视线里,却觉得他这目光好像划过一丝笑。   身心……身什么身呀!   江念晚耳际烧起来。   忙移开视线,急匆匆道:“不是说要给我回礼吗,哪呢?”   正巧有个精致的盒子摆在他身侧的桌案上,江念晚瞧着小巧,一把拿了过来。   “是这个吗?”   陆执回眸瞧了眼:“不是,那是沈野送过来的。”   “他好生小气,就……就送你这么大个贺礼?”江念晚瞧着这玉盒合得很紧,只觉得握在手中触感微凉,似是西域那边产的冷玉。   宫中曾用此物来护子母绿这样的名贵绿宝,以保其不受高热影响而裂纹。   “他说是从南境寻来的新奇物件,公主若好奇,不妨打开看看。”他方才忙着,也还未来得及打开看是什么。   听说南境稀奇珠宝众多,沈野费心寻来的,估计也是别致的玩意。   江念晚应了,轻轻打开玉盒前的扣锁。   不过在冷玉中央躺着的并不是什么珠宝,而是一只近乎无色透明的……小袋子?袋子下是一圈无色的润脂香膏,似乎带着淡淡幽香气息。   江念晚狐疑地拎起来瞧了一瞧。   在日光的映射下,这小袋子沾了些膏脂,似乎带着些光润的莹泽。   看着有些像鱼鳔,但又比鱼鳔更光滑精致些,说不上是什么材质,只觉得颇有弹性。   一抻开,似乎能容纳多半寸的物件。   江念晚在手中摆弄了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用来装什么的。   难不成是要将那香膏装进去,当个脂蜡熏香使吗?   可瞧着那香膏也没那么多呀。   陆执寻到他放在内室中的盒子,回过身正要开口,抬眼间忽然瞧见了被她摆弄在手心里的东西。   喉间一滞,他抬手要拿过那东西。   “公主,放回去吧。”   “这是什么呀?”江念晚一避,没让他拿过去。   “……”陆执神色有些复杂不知从何开口,一时沉默。   盯着他的神色半晌,江念晚合理怀疑他想独吞,故而皱起眉来:“你方才还说你的就是我的呢!怎么,难不成这是个价值千金的,你就不想和我一起用了?”   薄唇动了下,陆执面色微凝,沉默半晌后低头轻笑,道:“自是要和公主一起用的。”   “那你快告诉我怎么用啊,我瞧着和盛香胰子的漏网有些像,只是这个——是不是不透水啊?”江念晚低头靠近了玉盒些,道,“这个香膏倒很好闻,好像加了百合,不过作为香膏使未免也太幽淡了些……”   陆执抬手阻止了江念晚欲将其擦在手腕上的动作,神色有些无奈。   “不是这么用的。”   “啊……”江念晚有些不解,“既不是香膏,又不是装胰子的,那这物件做这么精致干什么?”   陆执拉过小姑娘的手,将她指尖上的香膏拭净了,微弯下身去,接过她手中拉扯的东西。   他靠在她耳边,耐心轻声道:“晚晚,这是避子用的。”   “……?”   “这个香膏,是要涂在这上面的。”   “……?!”   “这个袋子,是要——”   “打住!!”   江念晚胡乱地捂住他的口,脸色蹭地转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血色好像要滴下来似的。   她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啊?什么一起用还是不用的……   江念晚觉得自己要冒烟了。   眼见陆执又要说什么,她语气急急地开口打断。   “我懂了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倒是陆执有些意外,轻笑低头望向她:“你明白?教引嬷嬷不是还没教么。”   “……”好像一不小心暴露了件并不体面的事,江念晚支吾了片刻,红着脸坦白道,“江念珠给我看过一个画本子中的几页,所以,我、我知道一点。”   “一点?”   “就一点呀!我、我我都定下婚了,这些事多少都该懂一些吧……”江念晚努力理直气壮一些。   “没事,”陆执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轻笑道,“一点就一点,以后慢慢学。”   江念晚耳朵尖尖红透,抗拒道:“……我才不要和教引嬷嬷学,八姐姐说嬷嬷管得可严了,凡事都要讲十分的规矩。”   “那就不用嬷嬷。”   “……嗯?”   “我也是公主的老师,”陆执神色自然,不疾不徐地开口,“这些事,我也教得。” 第46章 真相   江念晚耳畔炸了似的, 肩不自觉地僵了下。   热气腾得上脑,无端的羞燥卷上心尖,几乎要把她心底那些未明的感受都纵着。   他说, 他要教她……   教她什么呢?教她如何像江念珠给她看的那画册子上的男女表达情爱吗?   虽然……虽然那次中了万金楼的药香, 她好像也很想同他亲近。   但一想起那画册上的内容,江念晚薄薄的脸皮就要烧起来了似的。   只觉得怪异又羞耻。   “你……我才不用你教!”   陆执轻笑:“那公主要自己学?”   江念晚张牙舞爪地伸手去推他, 羞恼道:“我、我没有!你不许再说了!”   这一伸手,却不小心抓到他接过的那个小袋子, 那袋子弹性极好,竟被她拉出近三指宽。   江念晚觉得自己要羞愤至死了。   袋上沾着的些微膏脂被她手指不小心触及,像烫着了一样被她骤然甩出去。   小姑娘快急哭了:“你放回去!”   “好。”   陆执低笑应了, 将那东西收好,从她身边拿远。   回过神的时候,瞧见小姑娘脸色仍如蒸熟的螃蟹。   陆执走到她身前, 递给她一个匣子。   是黑檀木制的方正盒子, 雕花镶边, 捧着倒不重。   “给我的?”   “嗯。”陆执点头。   有了刚才的教训, 江念晚试探地掀开了个小缝,小心地瞧了一瞧。   却瞧见一个深红的弧面。   她心头一动, 这看起来好像是——   没再犹豫, 她抬手将盒子掀开。   一个有鸽子蛋大的赤血色圆珠映入眼帘。   是南海珊瑚。   被打磨得异常圆润, 色泽也饱满晶润, 在日光下微闪莹光。   瞧这大小和颜色, 是只有南海一带才会产出,贵重非常。   心口中一些尘封的过往悄然被掀动, 江念晚微怔。   “这份生辰礼, 迟了两年才送给公主。”他声音中带着歉意。   两年前他要去南海一带例巡, 她提着裙子绕在他身侧——   “听说南海一带盛产珊瑚呀。”   “哎,最近总觉得这脖子上有点空呢。”   “咳,本公主下个月过生辰,你知不知道呀?”   那时候他垂头不语,江念晚只当他以为是玩笑,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他回来之后,也确实没有再见她。   “原来你记得啊。”抿了下唇,江念晚轻声。   “嗯。”   “是南海最漂亮的一个么?”吸了吸鼻子,她抬起头看他,语气有点凶巴巴的。   “是,寻了很久,觉得这个最配公主。”   “谅你也不敢敷衍我,”想起那个生辰,江念晚心口有点发涩,语气干瘪道,“以前的不算,以后的生辰,你都得陪我过。”   “好。”陆执应下。   “两年前你还答应带我去放烟火……”   “今年定为公主补上。”   “你不许反悔!”   “一定不会。”   *   慎王府中。   “你别再丢人现眼了行不行?好不容易回府中一趟,就是来闹的不成?”江效一把拉住欲闯进内室的江岑宁,皱眉道,“父王不在书房,早前就去了刑部,荀叔涉入此案,需要父王出面解决。你也知道近来朝中事情很多,你就别添乱了!”   却被江岑宁一把甩开了手。   “当年为求父王心安,是我替哥哥入的宫。我如今不过想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争取,难道父王和哥哥都不肯如我的愿一次吗?”江岑宁反问。   “虽还未录礼,可陛下的圣旨已经赐下,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明明是我先向父王求了那么多次——”江岑宁眸子盯了他片刻,忽而道,“九公主原先不也是陛下欲赐给哥哥的吗?哥哥若没出白家那档子事,现如今九公主也不会同帝师挂上婚约了。”   江效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而后道:“那也并非我的本意!谁知她会忽然冒出来,又赶在那样一个时机?”   “哥哥既也喜欢九公主,就真舍得见她嫁与旁人?”江岑宁抬眉问。   江效微怔,下意识松开了手,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江岑宁不再理他,骤然朝外走去。   “岑宁!”到底还是没唤住,江效刚要拔步离开,忽然有小人缠上他的躯体。   是白意翎。   自她被寻回后,只记得他一人,为了令她安分,又因有从前那婚约在,她几乎日日都会来王府缠着他。   拘着白家的脸面,自也不好说什么。   “效之哥哥,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江效身子微僵,眉梢凝了几分。   怀中的小女孩样貌干净清致,温软的一双杏核眼瞧人时好似时时蕴着水意。   到底还是硬不下心,他叹了口气:“没有。”   被人拦住去路,他只得朝周围人冷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只是慎王府的人连同刑部的看守也没能拦住她。   刑部的主司跟在她身侧,为难道:“郡主,慎王爷还在典司里和司狱议事,现下恐怕没有时间——哎,郡主!”   江岑宁一路走到典司大门外,勉力平静下些许道:“我难得回府中一趟,只是想见见父王,也不必通传,我就在这儿候着……”   “你胡闹什么?”   朱漆大门从内打开,慎王瞧见她,寒下脸。   “父皇,女儿只是想您,怕今儿见不到您就要回宫了,所以才——”   “闭嘴!你还懂不懂规矩!”慎王低声斥道。   “王爷千万息怒,左右这儿也没什么大事了,郡主来了也不耽搁什么,”司狱很是长眼色地为二人让出内室,只当没瞧见一般退到门旁,“王爷吩咐的事我们都明白,荀参领本也是被波及之人,如今有王爷担保,自该早日释放。”   慎王没说什么,缓了些神色轻应了,是承下了这个脸面。   只是典司的门刚合上,江岑宁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从小学的那些礼法呢,都吃狗肚子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也闯得?”   她被打得跪坐在地上,眼圈一点点红起来。   “女儿从小就养在宫中,自己也知晓同父王不甚亲厚,但女儿生平只求过父王这一件事,难道父王也不允吗?”   “哪里是我不允你!我为了你这事,去了几趟御书房?陛下起初言他并没有成家的心思,后又亲手将这婚事指给九公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是再不解现下也听懂了,江岑宁怔愣间抬眸望过去:“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愿?”   慎王不愿再说,只拧紧了眉道:“我跟你和你哥哥真是丢尽了脸面!你为了一个男人竟折身至此?他又哪里值得,不过是读过些书有些曲折心思的外室杂种罢了,他也配得你如此?”   “你今日尚敢擅闯刑部来质问我,且不知明日又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这些年在宫里的教习,我看你都是白学了!真不知道我怎会有你这么个女儿!”   江岑宁微怔地跪在原地,没有说话。   “你好好反省吧!”   撂下了这样一句话,慎王推门而出,只留江岑宁一个人在原地。   混合着屈辱的豆大的泪,落在典司室内的地席上,江岑宁正垂着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丝轻笑。   她敏锐地抬起头,于一个角落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手脚都是厚重枷锁的男子。   此刻跪坐在那,似是在等候传唤。   典司中灯火昏暗,借着摇曳的烛光,她瞧清了那人脏污之下的面容。   是萧润。   现下对和那个女子有关的一切她都异常厌恶,她按下心底的不适,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看来这世上喜欢陆悬辞的人还挺多的。”男子声音沙哑,带着些嘲弄。   “与你何干?”柳眉微厉,江岑宁转过身来。   萧润轻描淡写开口:“是与我无关,但我能实现你心中所想。”   江岑宁话语中藏不住嫌恶:“你过几日就要处斩,在这里放什么大话?”   “我这种人啊,死了也想带上几个,”萧润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抬起了头,唇角扯出一丝笑,“就是不知道郡主,想不想听了。”   *   是夜。   快要入冬,夜露深重,皇城四下里已经泛起寒风。   夜晚寂静无比,不远处的隐秘小路两道长长的身影交叠。   矮一些的身影趁着四下里无人偷偷牵了下身旁那人的手,又迅速松开,而后在男子转过眸看过来的时候,声音略带骄矜。   “咱俩还没有成亲呢,你可不准占我便宜。”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有这样的道理。”   男子的语气带着轻笑,裹着淡淡的温和,像要化在风里。   “就是不准!”   那人无言,影子轻动,像是点了头。   “咳,我快到了。”   “嗯,不早了,回去罢。”   “那个,我都要走了……不抱一下么?”小姑娘低头瞅脚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方才不是还不准?”   “现在呀,现在我改主意了,”小影子蹭蹭悠悠地往前窜了窜,似乎拉上他的衣袖,声音里藏着笑意,“本公主准了!”   到底还是交叠在一起,他轻轻拥住她,像要把她整个人裹藏在心里。   江岑宁无声看着二人身影,唇边弧度讽刺。   原来在心中高悬如明月的那个男人,那个一直冷如巅上雪的帝师,在她眼里一直秉礼守法、克己复礼的陆悬辞,也会为了谁,做极尽不得体的事。   他也是个会喜怒嗔痴的俗人,只不过只为了南郑九公主罢了。   “那我走了。”小姑娘声音荡漾,于他的视线里慢悠悠晃回宫殿。   瞧见她到了殿前,他才转身往回折。   江念晚脸上还挂着雀跃,刚要迈进宫殿,忽而瞧见旁边站着一个人。   夜色漆黑,她被吓了一跳。   “谁啊!”细细打量一番,瞧清楚是谁之后,她眼底划过一丝惊诧,下意识就要喊人。   “九公主勿怪,我此番来并非有恶意。”   江念晚微皱眉:“大晚上的,郡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今日去了刑部,”江岑宁自顾自地说,声音很慢,“见了个人,听了桩往事。心中实在为九公主不忍,故而前来。”   “往事?”   “谁人不知这段往事呢,”她笑了下,缓声道,“公主不是一直困于外祖之事么?现下因着不日新婚之喜,就这样忘了?”   乍然听她提及外祖,江念晚瞳孔微缩,神色骤冷:“从前的事早已过去,你又与我提及,是何用意?”   “难道余家不是被冤枉的吗?难道九公主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相信自己外祖谋逆的说辞吗?”江岑宁声音很尖锐。   “来人,”江念晚的手一点点收紧,面色微变,“送郡主回宫。”   “别害怕呀九公主。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内幕的人,马上就要下黄泉了。当年的所有冤屈,就会这样被一起埋在土里,”江岑宁轻笑,声音缓慢,“余家到底是被何人所害,公主难道不想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贝们,最近更新不太稳定,因为苦逼本人开学了5555,我会努力稳定的!!感谢在2022-07-17 08:39:38~2022-07-18 23: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籊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偏爱   余家到底是被何人所害。   江念晚微怔, 驳斥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事。   迫切想为余家求一个公道的那颗心,几乎由不得她去辨别眼前人的用意。   但江岑宁这样的人,在这时提及此事, 定然不怀好意。   况且她对此事尚且不知, 江岑宁这个外人又如何会知晓?   “当年的事与郡主无关,郡主若再说下去——”她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冷寂。   江岑宁却好像知晓她心中的顾虑, 嗤笑:“我确实没什么理由知道,但赤赫族的人呢?”   江念晚心头微紧, 意料之中看清她薄唇一张一合。   “从前倾慕于九公主的萧知事,是赤赫的皇子。公主猜,他知不知道?”   *   宽敞华贵的马车在道上行着, 不时被风吹动侧帘。   “城北刘记新出的软点,你尝尝。”江念珠递过来一个柑橘糖糕。   江念晚轻摇头:“你吃吧。”   “不吃算了,”江念珠将糖糕送入自己口中, 瞧她一眼道, “怎么了, 前日里我就觉得你有心事一样, 和你心上人吵架了?”   “没有。”   江念珠狐疑地瞧她一眼。   今日是游园会,帝师特推了事务来陪着她, 又应下一起在长安的香云楼用晚膳, 倒也不像与她不和的样子。   “那怎么, 你总不会是因为快要出宫立府了, 舍不得我吧?”吃到了糖糕的夹心, 江念珠自己都觉得甜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江念晚冷笑:“你想多了。”   “那还能因为什么?你得了这么好的婚事就知足吧, 满宫都有不少人羡慕着你呢, ”将糖糕咽下去, 江念珠微皱眉,忍不住点评道,“若是不加这糖霜还能爽口些,实在比不上他家的桂花软酪。”   江念晚微抬眼:“羡慕?”   “是啊,你又没有母家势力,却能选帝师做驸马,要知道八姐姐还有斓妃为她择婿,也不过选了个通政使司副使……”话一出口,江念珠才觉出几分不妥,当即住了嘴。   江念晚并未在意,只垂眸淡道:“有什么提不得的,我母妃本就过世得早,也确实没有母族庇佑。”   江念珠自觉失言,忙转了话锋道:“那都不是最要紧的事,你瞧斓妃倒费尽心思为八姐姐寻了个极和善知礼的男子,八姐姐从前也很满意。可是直到那副使做了驸马,八姐姐才发现并不甚了解他。他虽和善知礼,却不是个熨帖知冷暖的,只当驸马是个官职,平素里也鲜少关怀……虽说驸马确实算是个官位不假,可我觉着,还是要有情分才好呀。”   听江念珠提及此,江念晚有些出神。   了解?   怎样才算作了解呢?   若对于她来讲,这两世接触的男子,她似乎都不甚了解,只能凭借旁人对自己的好定夺心意。   “那你了解沈小将军吗?”江念晚问。   江念珠乍然脸红,瞪圆了眼:“怎么突然提到他啊?”   见她一直凝着自己,江念珠才迟疑开口,移开视线不自在道:“或许、或许,也是了解些许的吧。”   她手指勾绕着发丝,低了头闷声道:“别看他外表一副乖戾样子,吊儿郎当又放荡不羁的,其实他、他还是很心善一个人的……之前我随他去沈府的别庄,他日常操练过后每每愿在那里歇脚,我却瞧见一群老弱病残在别庄中服侍。我起初还以为是他苛待下人,后来才知晓,那些人都是他搭救回来的,怕他们没有去处,才养在那里,用他自己的饷钱……倒让我有些意外。”   江念晚了然,笑道:“沈小将军自是很好的人,还曾数次搭救于你呢。这么说来他也是个外硬内软的人物,倒与你这种色厉内荏的很登对。”   江念珠更羞赧,只连声道:“你提这个做什么呀,管好你自己就是!”   江念晚唇边的笑意却慢慢淡下来。   自己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妹妹,尚对她的心上人有几分了解,可她这个将要立府的,却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陆执。   从前的很多事都像是他们之间被刻意淡忘的锐刺,为了维持和保护现下来之不易的局面,他们一直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而她每每见他垂眸不愿开口的模样,也不敢再问。   甚至现在,江岑宁给了她这样一个揭开当年之事的契机,她本应去向他求援,却又不敢再去冒这样的风险。   她还记得他上一次说的话。   ——公主想知道的事,是诏狱的隐秘,非诏不得提及。   他如果知晓了这些事,多半还是会阻拦吧?   陆执似乎一直都很不想让她知晓这件事的真相,他总是在引导她淡忘,可是她怎么能忘。   那是余家上下的清白,是外祖、母妃还有哥哥的命。   “到了呀!”   听见江念珠的声音,江念晚回过神来,掀开车帘,瞧见眼前的香云楼。   香云楼或许不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却是个花样最多的。   楼有七层,既有变戏法的展台,又有唱雅曲的席地,菜式也较京中各酒楼中的诸多繁盛不同,常以五湖地名来命名,每每菜式有很贴合当地风俗,倒是很新奇。   前面行的马车比她们先停,沈野半倚在香云楼门旁,瞧向江念珠的目光里带了些懒散:“我可是耽搁了操练,这回公主打算补偿我多少银子?”   和他打交道多了,江念珠也学得了厚脸皮:“本公主还耽误了写课业的时间呢,你又要怎么补偿?”   “你那课业,”沈野嗤笑一声,“不写的话,还能给你老师留些脸面。”   江念珠一时恼怒,刚要发作,忽然发觉帝师不在他身侧。   沈野向一旁扬了扬下巴,道:“大帝师事忙,镜玄司的人都寻到这儿来了。”   江念晚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瞧见曹选神色凝重地同他对话,看着神情,似乎不像小事。   便随着他二人一起候了片刻。   江念珠在香云楼前隔着老远就瞧见变戏法的台子,有一老者将白帕子掷在手臂上,不假思索地挥刀砍下,眼见那刀入骨一般没在手臂里,满堂都惊吓不已。随即却见他掀开白帕,竟毫发无损,骤然赢得堂下一片喝彩。   宫中虽也请过变戏法的,但因着庄重也总是些变花变鸽子的小花样,哪有这样刺激的。   她瞧得入迷,愣是没看出端倪来,心里直犯痒,撂下周围人就跑了:“我去那边瞧瞧!”   却不慎撞上一大汉。   不重,但那人瞧见是个女子,想要借引子发作,忽而对上她身侧男子的视线。   “抱歉。”是替她道了歉,语气中却带着些忽略不得的冷意。   沈野一身肃杀气息放在寻常市井间实在有些唬人,大汉一愣,乖张的神色慢慢收起来,悻悻道:“罢了,下次注意。”   “我先随她——”沈野回过身同江念晚交代了声。   话未说完,江念晚就了然点头应下:“你去吧,我们先上楼。”   那侧曹选领命告退,陆执从旁边走过来,陪她一起走上去。   “你有事情要处理吗?”江念晚提裙上了楼梯,轻声问着。   陆执摇头:“无妨,都是小事。”   江念晚默了片刻,开口道:“曹经历都能亲自追过来,还是小事吗?你若是真忙着就回去,我随他们一起也是一样的。”   察觉小姑娘声音有些低沉,陆执转过身,温声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感觉你一天在忙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也不同我讲……”声音闷闷的。   陆执放缓神色,低头看她:“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都是朝上的事情,和公主说了难免惹公主烦忧。”   瞧见小姑娘神色还是低着,陆执碰了碰她的小脸,缓声问:“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江念晚目光微垂。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求他帮忙。   萧润知道余家一事的话,如果是陆执亲自去,一定能审出来的吧。   可酝酿到口边的话到底还是吞了下去。   她上次说过了,不会再因为这件事给他找麻烦。   “没,”随意在心底寻了个借口,江念晚慢吞吞道,“就是觉得没有很了解你嘛,另外徐绮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是为了这个?”陆执凝着她,缓了声音解释道,“之前绑走公主去万金楼的人,是她。这样的人,我容不下。”   他提及此事,目色蕴着些寒凉。   江念晚愣住了,身上冷意乍起,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做这样的事。   “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怕公主害怕,所以一直未提。”   所以令他被谣传的因厌弃而杀人的恶名,也是为了她背上的?   想起江念珠同她描述徐绮死时的惨状,江念晚微怔,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弯下身些许,轻声问:“会不会觉得我太狠?”   陆执这个人向来温和坚定,每每都是让她觉得最安心的存在,而他此刻问这句话的语气,却让她感受到一丝小心与不确定。   像是有些紧张。   她心口像是揪了一下,沉默了一下之后皱了眉:“你……”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啊?”小姑娘语气里带着点埋怨,却一下子伸手抱住了他。   陆执身形微顿,片刻后抬手覆住小姑娘的头。   “公主眼里的陆执,应当不会行这样的阴狠之事。我怕公主会不喜欢。”   江念晚读懂他话中意味,靠在他怀里,声音低而坚定道:“陆执,我江念晚是什么样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垂下视线凝着她发顶。   “从我瞧中你那天起,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世上最干净的那个人。你能一直护着我,我很感激。”   陆执抚在她发顶的指节收紧了下,一时没有说话。   江念晚忽然觉得,和他一直淡然平静的外在相反,陆执一直对他能给出的偏爱很有信念感,却总是对收到的回馈习惯性地再三确认。   他的那份与生俱来的谨慎和偶尔流露出的不安放在这段感情里,近乎愧对一样。   可他明明没有什么事对不起自己。   他明明是最值得的那个。   她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自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让他心安。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江念晚忽然开口。   “会。”他没有犹豫的应下。   “那么——”小姑娘耳际稍稍红起来,往他怀里埋了一埋,呼吸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低声道。   “我也会一直喜欢你的,你放心好了。”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一直喜欢你的。   “我发誓。” 第48章 证据   “今天那道东安鸡不错, 洛阳燕菜也也比宫中做得漂亮,御膳房的口味总是太谨慎,不敢辣不敢咸的, 倒不如这市井间的酒楼有风味——”江念晚思索了会儿, 又道,“还有那个糖杏渴水, 他们竟然把杏子存到这个时候,和菊花浸在一起, 确实清新,那个桂花甜酒也不错,入口半分都不辣呢……”   “公主很喜欢香云楼?”她身旁的男子温声问。   “也不是吧, 但是……能出宫我就很开心,小的时候觉得皇宫真大,现如今觉着也不过就头顶这一小片天, 拘束又不自在, 哪如外间广阔。”   “等立府之后, 公主就能日日出游了。”   “真的吗?”江念晚仰起头, 攥住他的手,笑眼看向他, “我还想出京看看呢。”   “好, ”轻轻将小姑娘的小手拢在掌心, 陆执温声, “咱们的日子还长, 慢慢看。”   日子还长——   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安静的夜里,听得江念晚心头微动, 勾起了她心底未曾与外人提及过的期待。   只悄悄回握住他的手, 抿了抿唇。   长云殿的灯火近在眼前。   “公主, 明日我要出京一趟。许州有人贪乱,数额不小,按察使司为了赤赫族一案的收尾分不出人手,陛下便命我前去调查。”   许州……   江念晚微怔。   “那地方也不算邻京,你这样一去,要走多久?”   “少则半月,多则两旬。不过,定会在公主生辰前赶回来。”他答。   咬了下唇瓣,江念晚问:“会有危险吗……非得你去不可吗?”   “许州属十三州之首,我曾负责过许州的事务,比旁人更熟悉,”陆执低眸凝着她,缓声道,“只是查账,不会有危险,公主放心。”   江念晚顿住脚,在原地徘徊了好一阵,却也知晓自己拦不得此事,只得撂下一句恶狠狠的威胁。   “你、你若是敢受伤,我就不嫁给你了!”   陆执轻笑:“谨遵公主之命,定不敢受伤。”   平日里日日见他,乍然要十天半个月见不到,江念晚心底有点说不出的低落,只攥住他衣袖,不太肯放手。   “我不在的时日,公主还是不要私自出宫了,乖乖等我回来,可好?”   “嗯……那我生辰前,你真的会回来吗?”扬起眼眸瞧他,江念晚轻声问。   “一定,”他指节在她手背上留下干燥的温度,语气认真,“说好了要陪公主过生辰,这一次不会食言。”   *   陆执离京之后,薛少师替他在决明堂讲学。   本就无趣的经论,伴上他近乎催眠的声音,更是枯燥无味。   窗外天气不错,虽近初冬,空气里只散着些微寒。天边层云卷舒来回,一点点被风吹散,露出干净的冬阳。   过些时日就快到她的生辰,也快到母妃的忌日。   她就快立府嫁人,从今往后都会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很想趁着现在解开那个心结,让地下的人都得以安心。萧润现下在狱中,不日就要问斩,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听他一言也没什么大不了。   万一,他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一直出神到下学,江念珠临时被惠妃叫走了问功课,江念晚收拾了一会书,余光瞧见江岑宁站在门侧。   垂眸走过去,江念晚道:“若我现在想见他,你有办法?”   愣了瞬,江岑宁唇边勾起缕笑。   “我就知道,九公主终究还是忠孝之辈,绝不会对余家放任不管。”   *   刑部皆知慎王府与荀参领关系亲厚,荀参领曾与战场上救过慎王一命,甚至他的妹妹都嫁进慎王府做侧妃。   所以江岑宁前来探视的时候,也没什么人敢拦。   刑部的司狱只以为是慎王爷的意思,还当是对现下还未放人而不满,只随行在江岑宁身侧,恭声道:“实在不是本部拖延,只是赤赫一案非同小可,还有好多手续需处理完善,还望郡主见谅,这刑部大牢脏污,只怕脏了郡主的眼。”   “司狱多虑了,只是荀叔叔同我父王向来要好,是自幼看着我长大的,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给他送些饮食,还望司狱能让我前去探望。”江岑宁有礼道。   “既如此,郡主请便吧。”司狱将她引到地下的牢室前。   因着赤赫一案犯人众多,分了甲乙丙等,像荀参领这样被牵连的自然被关在丙等,牢室相对整洁,无甚血腥情况。   江岑宁侧过眼,道:“多谢司狱引路,我同荀叔叔说会话就回。”   “郡主请,属下等在外等候。”出了丙等牢室之后,司狱特朝最里的铁制大门瞧了眼,瞧着一切平静松下口气来。   好在这个案子终于到了尾声,不日这些人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一切都能结束在这个冬天。   这阵子没出什么纰漏,可真是万幸。   只是他刚一出了牢室的门,一道目光就追了过来。   四下安静,江岑宁将食盒撂下,没有踏入丙等牢室,而是同身边的侍女一起走到禁闭的铁制大门前,按照那日萧润交代的拨开机关,锁芯咔哒一声轻响,铁门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开。   铁门内还有一座上了锁的监牢,里面的人四肢都被牢牢绑在铁桩上,沾着血的脸自昏暗中的烛火中缓慢抬起,目光落在了江岑宁身侧侍女模样的人身上。   他笑了,沙哑的嗓子如同鬼魅。   “九公主,别来无恙啊。”   江岑宁对上萧润移过来的视线,从善如流淡笑:“你们说着,我且去守着。”   江念晚抬眸看向他,冷声道:“萧润,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九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萧润一哂,“也不想想,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将这话告诉你?”   眼前的人被死死束缚在铁桩上,神色近乎疯魔。   江念晚不想应他的讥讽,转身欲离开:“若不想说,就算了。”   身后的人却慢悠悠开口。   “我就是不甘心。你们满南郑的人,包括你九公主在内,都视我为妖魔鬼怪,却对和我身上流着一种血的人青眼相待,”顿了下,萧润笑,“凭什么?”   江念晚身子微顿,转瞬明白他话中所指,神色骤然冷下来。   “你不配提他。”   就算陆执生母是赤赫族人又如何?几十年前她便已经随家中逃往南郑了,早就和赤赫脱离了关系——   萧润嗤笑一声,道:“知道赤赫的岐川长公主吗?在贞明十二年,被你外祖设计,死在了宁阳。”   岐川长公主?   那个会披战甲上疆场的女将军,被赤赫唤为女战神的镇国长公主吗?因着这场胜仗,外祖荣升前锋参领,儿时听母妃提过,她倒是有些印象。   “岐川长公主虽未立府,却曾私下与一帐下侍卫诞有一女,此事因着脸面并未让先王知晓,却被平成长公主得知。若是此私生女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定会让镇国公主名号顺继于其女,而先王只有六女而无子,按赤赫族惯例,镇国公主之子,也可承袭王位。”   江念晚微怔。   她印象之中的赤赫罕王为平成长公主之子,是因着先王无子的缘故,这些事并非隐秘。   “平成长公主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定不会容镇国公主名号落入他人手中,故对岐川长公主之女赶尽杀绝,所以她才随着她那侍卫父亲趁乱逃出赤赫,奔往南郑。”   有近乎荒谬的猜测在脑海里浮现,江念晚面色一点点变白。   萧润瞧了她一眼,轻笑:“剩下的事公主大约也知道,那侍卫一家拼尽全力护得一个幼女周全,这幼女长大后又恰被陆太傅瞧中,同他诞下一子。”   像是很满意江念晚现在的神色,萧润牵唇:“九公主,你以为,你有多了解陆执?”   “你胡扯,他母亲只是赤赫族的一个绣女,与这些事全然无关!”   “臣哪敢哄骗九公主,臣对九公主你,一直可都是最真心的,”萧润深如黑谭的视线凝着她,笑言,“他陆执恨我等赤赫族人,是因为赤赫派出的人曾伤过他母亲,烈毒入体虽能解上些许,也无论如何活不过三十岁。平成长公主一脉逼他母亲如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而他恨余家,是因为你外祖穷尽设计,在岐川长公主生产之际领兵偷袭,变相夺了他的王位。余骁狡诈阴险如斯,更是食肉寝皮之恨。”   “还不明白吗?”   见江念晚怔愣,萧润抬了抬下颌,沙哑缓慢的声音近乎诅咒,似乎带了些近乎悲悯的嘲讽。   “两年前,是他在诏狱待了一天一夜——”   “亲手杀了你外祖啊,九公主。”   牢室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消失了,近乎颤抖的冷意灌进全身的血液里。   迷茫中,江念晚只能看见萧润薄唇一张一合。   “你外祖本是偷了我赤赫的城防图回南郑,想用这个来换你舅舅的命,却被他硬是安上谋逆的罪名,报给了陛下。外人也不想想,余骁若是要叛,在赤赫自然有的是机会,何必舍近求远?”   “他太急着拔除赤赫族这些人,何尝没有露出过马脚。若不是余骁亲口所言,他怎会得知我赤赫隐秘血诏的位置?余骁既能交代这些,又哪里会叛你们南郑?他若无心害你外祖,既知余骁交代了这些重要线索,何不上报于朝,而是定下他的谋逆之罪报与陛下?”   萧润的话清晰地砸在牢室之中,每一句都足以见血。   江念晚面白如纸。   “我也是真可怜你啊九公主,竟然爱上了自己的血恨仇人,他杀了你外祖,也害死了你母妃和舅舅——这样的人,竟也能得公主的一力袒护吗,值得吗?”   “你胡说,不可能。”江念晚努力想让自己声音镇定下来,却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一瞬间,不可避免的。   陆执的所有退却,所有避而不谈,所有试探又小心的愧疚,所有突兀又克制的疏离。   好像通通有了一个她不敢去想的答案。   她重生那日见他,他说什么来着?   对,他说:陆执不值得。   身体里的血冷透了,由四肢百骸散出的寒意让她连站稳都快做不到。   有近乎让人发窒的痛楚涌上胸口,几乎将她的心脏都寸寸碾碎。   口中又喃喃重复一遍:“你胡说……”   “这不是胡说,”萧润咧嘴一笑,痛快道:“若是没有证据,我又哪敢开口?”   “你有什么证据?”   “诏狱那帮人就算知道是他杀了你外祖,定然也会替他守口如瓶。还有他身边的人,也绝不会外传。他自以为洗清了这世上所有的痕迹,却洗不掉自己身上流着的血,”萧润顿了下,费力地自铁箍中微扬起衣袖,还算光洁的手腕露了出来,他慢声,“赤赫一族,之所以名赤赫,是以赤红色为尊。公主之子也可当政的原因,是因为所有流着赤赫皇族血的人,腕上三寸间都有一颗与生俱来的赤色红痣,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此生都洗不去的印记。”   他腕上的红痣像血钉一般,细小,却在此刻如此乍眼。   萧润目光悲悯,似笑了,又似叹了口气。   “九公主若不信我,不如自己去看啊。” 第49章 算了   “就算他是, 也不能……”江念晚脸色微白,指尖几乎嵌到掌心里。   还是忍不住否认。   像是早有预料,萧润继续缓声道:“诏狱的每一案都有文书主笔记录审讯过程, 犯人处刑之后亦有验官来核验, 陆执当年亲自审的这一案,验官所录的伤痕与文书上极不相符, 你外祖身上的伤早已超过诏狱主律最高限度,他到底是在屈打成招还是公报私仇, 谁也不得而知。”   “我在验尸官那得来了这份验伤书的存本,不日会送到公主手中。虽然公主不会想知道自己外祖在他手下历经了怎样的磋磨,但留得这样一份证据在, 总是能为余家平反开个源头,此文书的原本就在诏狱司存着,若陛下能下旨, 就可查阅。”   萧润说的这些话, 如烈火淬过的刀乍然划开皮肉, 直击心口。像是乍然解了她两年以来的所有疑惑, 却也要将她击穿。   头一次的,她几乎要质疑自己两年来一直以来的信念。   她固执的坚定几乎要被摧毁, 错综复杂的情绪混着深埋入骨髓的痛楚, 江念晚指尖发冷, 全然考虑不清楚自己这一刻到底要想什么。   良久之后, 她终于开口。   声音却抖得厉害, 带着理智回神前的最后一分挣扎:“你说我外祖没有谋逆,可有证据。”   萧润眸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 凝了她片刻后, 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想公主竟糊涂至此?为了信陆执, 连是非曲直都不顾了?”   她不答话,唇瓣抿得发白。   “若余骁真有反心串通赤赫,赤赫这些被安插在南郑的暗桩怎会不和他呼应往来?九公主,我们这些关在刑部大牢的赤赫族人,就是证明此事最好的证据,”萧润扬起脸一笑,“可惜,我们都要被处死了。”   “九公主,若由你呈上与申案文书不符的验伤书,按照规定此案必定要重新审过,届时我们这些人自然愿拿出铁证,钉死陆执身上的罪,帮公主复仇。”   见江念晚抬起眼死死盯着他,萧润放松笑道:“没错,我确实为自己考虑更多,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嘛,若能拉上一个我也甘心些。但公主可也考虑清楚了,反正我们都是要死的,但若公主不尽早决断,你外祖的清白就将随我们——”   他干裂的唇扯了下,将字咬得极重。   “一起下地狱了。”   “还是说,九公主宁愿让自己的外祖和母妃背负一世的恶名,也要继续爱一个手上沾血的仇人?”萧润垂眸盯着牢室中阴湿脏污的草席地面,语气嘲讽至极,“真是感人啊。”   铁门忽然被拉动,江岑宁在外侧低声:“可说完了?来人了。”   见江念晚站在原地不动,江岑宁皱眉上手拉她。   “你若没听够也不要害我,快走。”   “别傻了九公主,回头吧。”   萧润动了下手腕,被枷锁磨出些许鲜血来,他眉头轻皱了下,任着那血一滴滴坠下去。   牢室中的烛火微弱,一晃一晃的,映得他腕间那颗显眼的红痣比血还显眼。   他看着江念晚,忽然神色极温柔地笑起来,像是最忠诚的劝告。   “我的耐心也有限,只能给公主五日时间。”   江念晚似乎听见了,没有答话,只垂着头,神色埋在阴影之中。江岑宁一边推着她出去,一边回眸瞧了眼萧润。   萧润凝着她,薄唇动了下。   江岑宁犹豫了下,随后动作很快地从袖口拿出一小粒药来,顺着牢室铁栏的空隙掷进去。   深色的小药丸滚落在脏污的草席上,最后轻埋在一个缝隙之中,很难察觉。   “你别叫旁人发现了。”她声音极低。   “此药见效极快,也没有毒发之症。验尸官只会称我突发心疾而死,绝不会给郡主找麻烦。”他低声言道,只垂眼看着那药丸,被烛火微映亮那一侧的眸色乍现过一丝疯魔的癫狂。   铁门重被关牢,牢室之中渐渐归于平静,四周昏暗,萧润重新抬眼,目光深长地瞧了眼二人离开的方向。   方才江念晚发白的面色好像还在眼前,他忽而低低地笑起来,唇边弧度却越发高扬。   也没有错,他也没有冤枉陆执。   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只不过——   不是为着这些理由罢了。   他倒是真想看看那个无论何时都沉稳自持,又受满朝敬仰的帝师陆执,被自己心上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模样啊。   九公主那样倔强的女子,为着这个真相苦苦追寻了这么久,承受了这样多压抑又深刻的痛楚。   绝不会有人能在她面前压过三条人命的血债。   哪怕那个人是陆执。   也不行。   *   长云殿内。   九公主染了风寒,几日都昏沉地躺在榻上,殿内上下皆小心伺候着。   殿内点着安神的鹅梨香,香兰轻手轻脚踏进殿中,给榻上的人小心地换了帕子,一触碰到她依旧滚烫的前额,忍不住皱眉。   “香兰,我有些渴……”   “奴婢给您拿水!”香兰忙不迭道。   扶着她用了些水,瞧着她眼睛睁开了,看样子是清醒了一点,香兰才试探地拿出了一封信。   信用最朴素的黄宣纸包着,却用胶蜡封得很紧。   “公主……奴婢在院内瞧见一封信,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拿来给公主了。公主瞧着,是扔了还是看看?”   江念晚本就苍白的神色又淡了几分。   手指尖颤了下,她伸手碰到那封信,粗粝的纸面触感很差,她却握得指尖发白。   “陆执回来了吗?”   “公主您糊涂了,帝师才走多久啊,怎么也要下旬才能回来呢。”   “知道了,你……你下去吧,我自己看看。”   接过香兰探寻的目光,江念晚点了下头,示意她放心。   香兰这才肯出去,殿中恢复沉寂,江念晚下榻,取了刀剥开封蜡。   殿中为了便她休息,灯火有些暗,她翻开那文书前,又急急点亮了几盏。   身周彻底明亮后,才敢再看。   她生怕自己会看错,一行一行读得很慢。   文书纵使老旧,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各项载录有条不紊,清晰明了,如她自己剥开了外祖的血肉一般。   指尖不住地发颤,她努力不让泪浸湿到那份文书上。   文书上载,案者余骁皮肉顿挫伤其七十六,骨裂四处,骨碎一处,致命伤三处,死因或上窒或惊惧过度而致心脉凝聚或因失血而过。案者牵涉重案,由诏狱密处,亡于丑时三刻。身余处断其伤情乙等,乃过审伤。此书免上审,未及中书而返,嘱存录。   纸面上的文字载录太过详尽,让她几乎看不下去。   目光只落到最后一行的署名上。   除了验尸官的印章,还有主审人字印。   陆悬辞印,四个字,清晰明了。   载于二十三年冬月十一。   文书从她指尖落下去。   原来他一直不肯告诉自己,是因为外祖这个案子,本就是他审的。   她生辰的那个夜里,是陆执亲手,杀了她外祖。   *   江念晚病了很久,几日没去决明堂,因着风寒也避人来见,倒让长云殿安静了一段时日。   已经入冬,外间冷风凛凛。   京城在冬日里冷得快,连带着皇城中也内漫上寒意。   “宫中可烧炭了?怎么还这样冷。”江念晚声音低低,窝在被子里问道。   香兰闻声赶来,神色颇为担忧。   入冬之后,殿内自烧着上好的银丝炭。   宫中风向因着这半年的大小事早已大改,瞧着陛下将帝师赐予九公主做驸马,谁人都能看出偏心与爱重,故而内务司一进了冬就给送来了比往年多好多份额的碳。   只是这大殿熏得和暖炉一样,公主还是觉着冷,看来这病一时是好不得了。   “你宫里怎么这么热啊?”   江念珠打帘进来,忽而瞧见江念晚缩在被子里,愣了下,忙又在原地站定,怕把身上的冷气过给她。   香兰过来解她的大氅,江念珠瞧着江念晚,微皱眉道:“还没好?怎么这么严重,太医怎么说?”   咳了两声,江念晚起身找水:“不打紧,每年冬日里我都会咳上两日,吃吃药也就好了。”   江念珠递了水给她,道:“哎,你这些时日就好好歇着吧,宫中也动荡……我瞧岑宁总来长云殿寻你,她来做什么?”   自瞧出她对帝师的心意后,江念珠就和她刻意淡了一淡,如今眼见着她常往长云殿跑,倒是有些不安。   江念晚摇了摇头:“我还在病中,没有见她,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你方才说动荡,是什么意思?”   “就是刑部的事,萧润好像死在了狱中,父皇正问责呢,闹得好大动静。”   江念晚一怔:“萧润死了?”   “嗯,前些日子的事,验尸官说是突发心疾而死……好像是他日常被问询时,忽然暴动用头去撞铁桩,撞得头破血流的,刑部来了好些人才制住他不让他乱动,在压制中可能力气用大了些,再缓过来时候人就没气了,”江念珠微皱眉,继续道,“不过这事也怪不得刑部吧,我听说他把自己撞得面目全非的,若不压制,恐怕也是一死,逃不过去的。”   江念晚皱眉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只问:“还有什么事?”   江念珠愣了下,没想到她对此事反应这般淡然,将剩下的话压在口中,没说。   朝野近来,若再说大事,恐怕就是徐坤死谏帝师一事,痛斥他辱其女,又涉事许州贪银一案。   听说许州近日也确实死了人,徐坤咬准是帝师灭人口径下了杀手。   他一死谏,加之帝师身上之前的一些杂事,朝中竟也真有人应和。   只是帝师如今还未回来,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这个小病秧子知道才是。   “再也没什么了,你就安心养着也别瞎操心,朝中的事自有父皇来管,若再有好玩的,我还来说与你听。”江念珠道。   “嗯。”江念晚点了下头,眼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你后日就过生辰了吧?还想要什么礼物和我说,看在你生病的份上定帮你置办妥当,再给你添添嫁妆。”江念珠瞧她笑道。   听到嫁妆两个字,江念晚愣了下,没答话。   “帝师是不是也快回来了呀?”江念珠随意问着,目光促狭地望着她。   又咳了几声,江念晚低下头去,淡道:“我还在病中,别把病气过给你,你早些回去罢。”   江念珠微愣,只想着是她不舒服,连忙应下了,撂下给她带的糕点就离去了。   江念晚饮了茶下去,喉间仍疼得发紧,肺里更像是有血一般,每咳一口都震得发疼。   忽然就觉得有些闷,江念晚坐在榻上,轻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瞧了眼外间已经落幕的天色,香兰为难道:“公主,外面天这样冷,若是加重了……”   江念晚摇了摇头,站起身披上大氅,是执意要出去了。   香兰无法,只得道:“公主,那奴婢帮您穿好,可千万别这样出去,定是要再着凉的。”   江念晚站住了脚,任香兰上下摆弄着,目光只落在窗外。   快要入夜,天色有些漆暗,天际带着些沉沉的红,像是有些阴。   木然挪回目光,和香兰一起走出大殿。   外间确实要冷上好些,冷风如刀似的扫在脸上,但她却无甚直觉。   一路走到小亭后就有些累,香兰给她带了小手炉,江念晚抱上暖和的东西,在亭中稍坐了坐。   察觉呼吸终于畅通好些,江念晚轻声:“回吧。”   只是刚起身,却正瞧见迎面走来一人。   在夜色辉照下,身形格外颀长。月光很淡地落在他肩上的银狐领上,映出浅淡盈辉,衬得人更容色清绝。   却是清减了些。   江念晚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公主。”   在这之前,江念晚想了很多次见他之后要说的话,可当他真的走到身前却全都忘了,徒留木然的神色留在脸上。   嘴唇动了动,却支吾不出一个字句。   “怎么瘦了这样多,”陆执皱眉,凝着她道,“脸色也不好,是病了?”   “没。”本是想否认,却一时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呛了冷风之后,更是弯身咳喘得停不下来。   陆执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递过手给她,想扶她一把。   江念晚骤然避开他的手,覆在暖炉上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眼睫乖顺地垂下去,在她带着病色的脸上留下浅淡而微颤的阴影。   陆执的手在空中滞了瞬,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避让,温声问:“怎么了?”   江念晚视线凝在他腕上,忽然想到什么,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瞬。   有冷风扫过他的衣袖,他手臂上三寸,微红的一点痣清晰而深刻地映入眼中。   和萧润腕上的一模一样。   心底最后一分挣扎告罄,江念晚放下了他的手腕。   可以,可以理解。她有亲人,他也有,血海深仇对每个人的定义都不同,他为了他的家族报仇,应该的。   应该的。   可是——   江念晚抬起眼去看他。   陆执看见她脸上豆大的泪坠下来,神色苍白。   像有人在心口重重掐了一把,他眉心微凝,刚要开口,忽而瞧见她低眸轻笑,声音里却尽是哽咽。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啊陆执?”   “对余家做了这样的事,又眼看着我喜欢上你,你很开心吗。”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能折碎一样脆弱,有巨大的挣扎凝在她眼底,最后落成一片灰败。   陆执一瞬顿住,怔怔地看着她。   被冷风灌进的冷意迅速自指尖游走进心口,掀起如寒潮的汹涌。   他所有隐瞒的心思都被她这些带着痛楚的话寸寸剖开,那些对过往敷衍的侥幸终究还是变成了不可言说的代价。   无法挽回,也挽回不得的。   她果然还是会恨他。   他手指收起来,盯着小姑娘的发顶良久,最后也只在喉间干涩回应。   “……对不起。”   江念晚忽然摸不准这三个字的分量,沉默了很久。   她明明早就做出决定。   此刻却还是像有沉重的代价在她身上被剥离,一直为余家求得的清白此刻如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最后通通化为愧。   可能萧润说的很对,她是傻。   几日以来,她忘了去想怎么为余家平反,却下意识地为他开脱,力图消弭这些恶。   她两年来一直坚持的信念,在碰到陆执时,竟开始摇摇欲坠。   如果重查,她不知道他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私定谋逆,是死罪。   她终于抬头些许,缓慢的声音带着些无助的迷惘。   “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我不会提,也不会再查,就这样吧。”   陆执无声凝着她。   “但我们……”江念晚停了一停,而后很费力地继续说下来,“也就这样吧。我会亲自和父皇去说,咱俩的婚事……”   她没去看她,只垂眸盯着地面,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算了。”   可以不追究,但做不到原谅。   “陆执,你帮过我很多,我心里知道。所以,咱们一笔勾销吧。”江念晚努力平静地去说这些话。   连着病了这些时日,她也没觉得如现在这般,连断字都费力气。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就当从没听过那些话,也从没认识过他陆执。   小姑娘面色白得像纸,转了身:“我回去了。”   陆执拉上她的手腕。   他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凉。   江念晚没动,忽然听他沙哑开口,不安慌乱的声音里带着些隐忍的祈求,是从未出现在他口中的情绪,一时听得她心头发涩。   “晚晚,别这样。”   低沉尾音微颤,他低头,拉着她不肯放。   “不要走,求你了……你可以打我骂我,别离开我。”   到底还是压不住情绪,他手上用力,把小姑娘拢到怀里,像要把人揉进骨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可以解释——”   江念晚定定地看着他摇头,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你最好放我走,别让我反悔。”   有巨大的恐慌沉在心口,有什么他拼尽全力想握住的,却像沉入深潭一样缓慢而不可控制地消失。   他不敢放手,薄唇动了动,喉间被压抑的情绪埋着,生涩得吐不出旁的字。   “别。”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   他不能没有她。   “你放开我,”江念晚强压着心口的酸涩,推开他,目光像是没有情绪地望过去,“我也求你,别再让我难受了。”   被她目光刺痛,陆执微怔,手松了瞬。   “我还病着,要回宫休息了。”平静的话说完,江念晚一点点挣出他的怀抱,往回走。   “晚晚。”他凝着她的背影,语气很轻地问了一句话,像是能被风吹散。   “你真的可以没有我吗?”   他声音落在寂静的夜里,被寒风清晰地送进耳里。   声音分明很轻,却像是投石入湖,无法控制地留下一圈又一圈动荡的波澜,引得她的情绪汹涌起伏。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终于回应了他。   “可以。”   外祖待她那样好,她不能再错第二次。   她没回头,一直往前走。   那人在背后轻声问:“那我能不能再陪公主过一次生辰。”   “不用,”江念晚背对着他摇头,声音冷到底,“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陆执。”   就这样吧。   不要再见他,慢慢忘,慢慢对外祖赎罪,赎这份大逆不道的私心。   就当做什么都没知道过。   会好的,都会好的。   冷风携寒,月色如霜。   江念晚一路向上望着才没让自己太狼狈,盯着高悬的月亮,鼻子酸了又酸。   南郑九公主,终究还是没能站在陆执身侧啊。   她慢吞吞地想。 第50章 劝和   江念晚窝在锦被中发怔。   时间还不算太晚, 睡不下。   香兰进来灭灯烛,瞧见她还没睡,几步走到她身前, 轻声唤:“公主?”   好半晌江念晚才回过神, 侧过头看她,目光里有些木然。   香兰有些心疼, 哄着她把药喝了,指了指窗外。   “外面好像落雪了呢。今年初雪来得这样早, 是祥瑞之兆,想必公主的病也能早日好起来了。”   江念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瞧见簌落的雪打在窗上, 忽然就愣了一愣。   嗓子还哑着,她问:“他走了没有?”   香兰顿了顿,终于敢轻声开口来劝:“公主可是与帝师吵闹了么?奴婢倒觉得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呢。公主可要千万放宽心些, 还在病中, 要好好休养才是啊。”   方才她只当二人要说体己话, 远远退开了些, 却瞧见两个人似乎争执上了。   本想着也会和以往一样不出些时候就好了,现下却觉得像是闹大了些。   “让人瞧瞧, 他走没走。”江念晚声音有些干涩。   香兰沉默了片刻, 摇了摇头。   “外面来人说, 帝师一直在亭内站着, 没走。”   闷声坐了半晌, 江念晚霍然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他疯了不成, 都几个时辰了, 外面这么冷, 他就在我长云殿外一直站到死吗?”   抓了大氅往身上一披,她转身就想往外走,香兰急急上前帮她围好:“就这么出去怎么使得,奴婢帮您换衣服。”   被人一拦,却冷静下来些许。   她微怔着站在原地,解了身上的大氅。   “算了,我也该睡了,”江念晚回了榻上,垂头低声,“不管了。”   香兰微弯身,瞧着她眼眶发红,柔声劝着:“公主真舍得?”   江念晚抱着膝,轻声道:“他爱站着就站着,和我没有关系。”   香兰瞧了她片刻,点了头,熄了灯烛,温声道:“那奴婢在榻下陪着公主。”   殿内很轻,江念晚侧身躺着,似乎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静着躺了许久,心底忽然生出烦躁,江念晚翻身起来:“再熄一盏灯吧。”   “是。”   盯着榻顶瞧了好久,眼睛闭了又睁,就是安睡不下。   “拿盏安神茶给我。”   “是。”   只是一盏安神茶饮下,照旧折腾了半宿。   就连香兰都睡下了,她还是半分困意都没有。   外间天色被雪色映得微白,江念晚动作很轻地下了榻,站在距窗不远不近的位置瞧。   却还是被人发觉了,香兰在身后为她披上衣,轻声问:“公主怎么还不睡?”   “天是不是快亮了?”   “瞧着有寅时多了,再过几刻就要开朝了。”香兰应。   江念晚默了会儿,而后低声道:“屋子里太闷,我睡不下,想出去走走。”   香兰立刻会意,无声随在她身后。   皇城刚落了雪,晨间的风带着彻夜的冷意扫在脸上。在院内稍留了片刻,到底还是有意无意地朝亭侧走去。   亭中无人。   “这么冷,他自该知道走的,怎么可能在这留一夜,”江念晚垂眸轻笑了下,低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想多了。”   她拢了下衣领,说不上心口是失望多还是庆幸多。   手心被寒意侵袭得越发酸麻,凉气慢腾腾地攀上四肢,她收紧了手些,折身往回。   *   沈府之中。   沈野皱眉跪道:“父亲,您平日以来最欣赏陆悬辞,您定知道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攀咬!”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可现下这情形,谁又敢去为他求情?”   “为何不能?他不就是被徐坤谏了些莫须有的事情,哪里就值得归押诏狱审问?”   “贪银一案牵涉甚广,徐坤又拿足了证据,他现下就是条疯狗,就盯着陆悬辞的命脉去咬!这案子刑部自不敢接,循律归给诏狱罢了!”   沈野面上现了些错愕:“陛下竟不管?”   从前朝野中也不是没有嫉贤妒能之人,只是流言蜚语一旦送到陛下那便都被压下了,朝野才知陛下对陆悬辞究竟有多看重。   可今天他竟一回朝就被诏狱收押……   “是他放肆了。他昨夜回朝未禀朝内,而是只身私自回宫,前朝寻人都寻疯了,山一样的折子堆到御书房去,今日却还是侍卫在宫中寻见的他,陛下为此生了大气,朝上直言了句‘按规矩办’,谁敢现在去触霉头?”沈老将军也是将眉头深深一皱,怒其不争道。   沈野愣了下,不可置信道:“他?未禀而私自回宫?”   “徐坤不断向朝中施压,他置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不顾,行踪谁人都没告诉,也不知他这一夜在宫中做了什么!”沈老将军有些怒其不争,“你老爹若现在给他求情,怕也是要被那些疯狗一起给咬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沈老将军回头看向他:“陛下前些时日不是将九公主赐婚与帝师了吗?我素来听闻你与他二人皆要好,不如去问问情况,这个时候,若是公主私下里去求情,说不定能让陛下消消气。”   沈野恍然,连连点头应了下来:“是。”   他没敢耽搁,到宫里递了帖子,特约江念珠来见。   “你说什么?九公主从昨日就一直在寝宫待着,没出去过?”听了江念珠的话,却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照九公主那性子,若是得知了此事定然会不管不顾的,更何况陆执昨日夜里回宫,连朝中都未去回禀,定然是为了先去见她。   “听她宫里人的话,倒像是两人吵了一架,”江念珠压低些声音,道,“我听说帝师在外等了她一夜,临到早晨才被人带去诏狱。不过我倒觉得,她实在不像是随意耍闹的性情,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野怔了片刻,脑中不知为何就浮现起很久之前陆执酒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九公主最近和何人有接触,你知道吗?”   “她近日病着,”江念珠思索了会儿,道,“除了我,大概就是长宁郡主,岑宁总去寻她,我倒不知道她二人关系何时有这般好了。”   “长宁郡主?”沈野眯了下眼,手收了收。   她近日倒是常去刑部啊,刑部那地方,现下都是些不怀好意的人。萧润的死也十分离奇,也不知和她有没有关系。   心里有了些摸索,沈野道:“可能寻个机会约九公主出来?”   “她明日过生辰,我约她的话,应该也能成行,不过她还病着……”   “那也要请。大帝师在朝中的地位说到底还是得益于陛下的信重,如今真收归到诏狱,那些人瞧着上面没示下态度,还不知会给他怎样的罪受。诏狱司的司使长一年前换了人,那人和徐坤乃是同科出身,私交甚厚,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这毕竟是前朝的事,她又能有什么用?”   “那就要看,”声音微顿,沈野缓声道,“九公主肯不肯了。”   *   香云楼中。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被外间的冷风吹得发白的唇色还没缓和过来,江念晚咳了两声,勉强将茶水送进喉中咽了。   “我这不是惦记着你爱吃它家的菜式吗,这才拉你出来的,谁知今日这么冷呀……”江念珠有些心虚,于心底骂了沈野一万遍。   刚下过雪的京城实在是冷得刺骨,披着大氅也要被那风吹得手脚冰冷,两个公主各自抱上手炉,好容易身上才回暖一点。   刚上了些小点,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江念晚抬眸望去,瞧见是沈野推门进来,愣了一愣。   不由看向江念珠。   江念珠抱着茶盏有些局促道:“他、他也想帮你一起提前庆贺生辰……”   “……”瞧见沈野这神色,江念晚大抵明白些他是为谁来的了,垂下眼不语。   “九公主。”沈野见了礼。   “沈小将军,坐吧。”   “就不坐了,臣是有话要说。特邀公主出来,实在是无礼之举,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话被匆匆打断,江念晚道:“若是有关他的,就不要再说了。”   沈野瞧见她的神色,有些错愕问:“公主连过往情分都不顾了吗?”   “公主,”他眉头微皱,揖拜后又道,“现下也只有公主能去说一两句话了,他处境危险……”   江念晚抬眸:“处境危险?什么意思?”   “公主不知他被诏狱收押了吗?”沈野有些不解,“就是今晨的事情。”   “我……”江念晚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尖掐住掌心。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昏沉没出宫,竟不知有了这样的事。   唇瓣咬了片刻,她视线垂着不动,像在克制着情绪。   半晌,思绪才又被被理智重拉回来,手终于缓缓松开。   “他的事,我又有什么能管的……沈小将军有所不知,我与已同帝师说过要解除我二人的婚约,从今往后,他的事都和我无关了。”   “解除婚约?”就连江念珠都震惊了,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她。   瞧见她面上这份薄冷,沈野揣度出些许,凝了她片刻,问:“公主可是为了两年前的事情,在与他置气?”   江念晚微怔,而后笑笑:“原来沈小将军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念珠,你也知晓吗?”   “我?我不知道啊,什么事?”江念珠云里雾里。   沈野凝了江念晚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抱手坐下了。   “他从前不敢告诉公主,我只当是他想得太多。如今才觉得他是对的,真到了这一刻,公主果真能抛开所有情义,洒脱得很。”   “你说什么呢!”江念珠急得去打他。   他话中带刺,江念晚脸色微白,披了大氅想离开。   “是小将军和帝师误会了,我就是这样忘情忘义的一个人,”走了几步又乍然停下,回过身去看他,语气到底还是藏不住哽咽,“那陆执做下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吗?”   他既想要复仇,为何还要与她牵扯上?他是想让她忘掉他做过的所有恶?   那可是她的血亲。   她外祖明明那样正直良善,从未做过任何坏事。   沈野听了这话冷笑了声,舌尖划过腮,沉默了片刻。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他是为了谁啊!”   “他要不是为了你,他他娘的至于吗?你当谁都愿豁出这赔上命的风险去做这些事啊!”   江念晚身子一僵,步伐顿住。   回过身极复杂地看他一眼。   “为了我?你什么意思?” 第51章 救他   沈野皱眉一瞬, 而后轻笑冷声:“九公主在我这儿何必还做出不知情的样子,你既知道余家的事,难道不知为何?”   江念晚愣愣地看着他, 对他面上这份理直气壮的谴责不甚理解。   还能为何?   不是因为他要为母族复仇, 怎会是为了她?   瞧着江念晚微怔的神色,沈野有些诧然, 而后心底浮现些许猜测。   他肃了些神色问:“公主外祖意欲利用和亲来平息赤赫一事,公主不知情?”   “和亲?”愕然间, 江念晚轻声重复了下这两个字,眉间神色一点点凝滞,她问, “什么和亲?”   沈野顿了半晌,而后终于清楚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原因,神色缓了些许, 措辞时却开始有些犹豫。   按九公主这样的个性, 知道了事实真相, 也确实是一种残忍。   他沉默了片刻, 而后缓声道:“两年前赤赫族一战,满朝皆传是余骁反了, 但他没有。”   两年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在旁人口中重又得到印证, 江念晚嘴唇微颤:“是, 我外祖怎会——”   “他为了救余小将军, 与赤赫族置换的条件是让公主嫁与年逾花甲的罕王。那时赤赫已侵占严州, 他放兵不管只身回朝,只是为了用九公主你的命来换余小将军的命。他是没有反, 临阵脱逃, 却也与叛无异。”   沈野的声音很平静, 尽力用稳定的情绪将这件事传达给眼前的人。   江念晚一瞬抬眸,怔怔地看着他。   窗外漫天飞雪,被雪色折射的细碎的光落在眼底,织不成一片完整的色。   她迟钝地回想着沈野这句话中每一个字眼的意味,却只有挫败又失常的麻木感受一点点蔓延开来。   不是太好理解的,不是吗?   沈野在说什么?   她一直敬爱敬重的外祖,想用她的命,去换舅舅的命?   连江念珠都诧异转过眼看向沈野:“你说什么呢?这……余老将军、余老将军可是九公主的外祖啊!”   沈野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些:“他也配被九公主唤一声外祖吗?罕王是如何磋磨几任妻子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公主若真去了赤赫会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说了。”   江念珠面色微白。   赤赫虽是外族,但罕王连克几任妻子暴毙,南郑也有所耳闻。   对外虽都传言是几任王妃身体病弱,但实际上市井早有隐秘消息道出,罕王最是好色,寻常侍候难以满足其特殊癖好,常常有各种折磨手段让妻妾苦不堪言,没几个能活过一年的。   她厉了声音,咬着牙道:“他也配做人!亏他想得出来!”   室内一时沉默,江念珠和沈野皆敛了声音,望着江念晚。   江念晚在椅子中缩着,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轻而弱的声音像筝线,似乎能被风吹断。   “沈小将军所言,可是真的吗?”   “我知道这件事对公主来说很难接受,”沈野叹息着看她一眼,缓着声音道,“但这样的事情,我不会骗公主,也没必要骗公主。”   “父皇呢,父皇……也同意?”声音涩得发紧,她轻声问。   沈野摇摇头,墨黑的眸子凝着她道:“赤赫兵力不弱,若能和平解决两线问题,于大局而言,对南郑并不算亏。帝师不敢赌陛下的心意,所以未曾上报此事,只以余骁叛逃来回禀。”   “所以,他……”忽然觉得从喉间吐出字句很艰难,江念晚轻声问,“他是为了我?”   似是叹了口气,沈野低低地笑了一声。   “要不然呢,公主以为呢?帝师那样性情的人,本可以在朝中明哲保身一世,留得最干净的声名。却为了公主你次次被人抓住把柄,和那些破事挂上牵扯,被前朝那些疯狗乱咬,现在人都在诏狱里,还不知道受了什么磋磨。公主恨他?可——”   “他没有办法啊。”   “如果是公主在两年做选择的话,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江念晚一直怔怔地听,这段时间被闷沉在心底的感受后知后觉地涌现蔓延,坍塌的信念和巨大的痛楚几乎要将人吞没。   “我知晓公主定是听信了旁人的一些说辞,今日才会这般决绝。但时至今日,九公主难道还不明白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吗?”   室内很安静,沈野的声音很缓慢。   “这世上旁人做事时或许会有权衡,但只有他会不顾一切后果地选择你。九公主若是不信我说的话,不如亲自去问问吧。”   *   御书房外,江念晚跪在雪地里,没顾高蕴的阻拦。   九公主是个什么性情的孩子,高蕴两年前就领教过,自也知是为何事来的,见劝阻不得,抱着手站在一侧有些为难。   天实在是冷得可以,九公主前两年跪在雪地里落下的寒病,到现在每年还会发作,眼瞧着已经跪几个时辰了,现下人脸都已经白了,今日若再有个什么……   实在是让人头疼。   “九公主,您就别让奴才难做了,陛下今日朝务繁忙,真的没有空见您啊!”   江念晚不语,只垂眸跪着,似是察觉不到冷意一般。   正当高蕴一筹莫展之时,御书房的门忽然传来声响,高蕴得救一般望过去,忙服侍过去:“陛下。”   皇帝冷着脸走到江念晚身侧,斥道:“多大了还这样任性!今日你过生辰,朕给你留脸面,赶紧滚回你宫里去,别让朕喊人!”   “父皇。”江念晚并未被他的厉色吓退,而是直接膝行着抱上他的腿,攥着龙袍一角不肯放手。   她心中早备好说辞,眼下虽跪着声音却清晰。   “他私自回宫不禀是为了给儿臣过生辰,是儿臣同他闹来的,父皇若要怪罪,不如怪儿臣。”   “你!”皇帝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甩了下衣袍道,“你先放开!成何体统!”   “父皇,他知晓回宫必会受问责,故才想先来见儿臣一面,父皇,他是为了儿臣才惹得父皇不快,儿臣才是罪魁祸首,求父皇明鉴——”   “他也知他会被问责,他做过的那些事,还不够他入诏狱的吗?能杀女人的人,你也敢要?”   “前朝的事儿臣不敢置喙,但杀徐绮一事,他是为了儿臣,”江念晚脸色白了几许,顿了顿之后才又开口,“徐绮曾将儿臣绑架到万金楼中,意欲让人将儿臣扔到后府。”   她说得很收敛,语气之中却还是藏不住惊惧。   皇帝骤然低眸,默了片刻,而后皱眉问:“这样大的事,为何之前不告诉朕?”   “儿臣本就是私自出宫,”江念晚咬了下嘴唇,轻声,“不敢。”   她现在跪在雪地里,朱红色的衣裙被雪洇湿出一片痕迹,发丝带着冷汗贴在额边,眼角带着些微红。   皇帝低头扫过她一眼,眉心凝滞了瞬。   “这世上什么样的好男儿没有,朕自可以为你寻更好的。”   陆悬辞身居这样的高位,难免要常常卷入纷争,待在他身边,总是难言安稳。   “他为了儿臣做了这么多,儿臣别无所报,只能同样坚定地选择他。”   她声音近乎哽咽。   “父皇,儿臣只要陆执。”   *   “公主……公主!诏狱是不准人来看望的!”诏狱长使见来人径直往里进,慌乱都写在脸上,只得匆匆收了刀,生怕伤了眼前的人。   “我不是来看望他的,诏狱可进不可出的规矩我知道,薛长使不必着急。”   “那……”   江念晚指挥着人将物件抬进诏狱,给一众人都看傻了。   “我早前与帝师有婚约,他今日之罪与我有关,我是来陪他一起的。”   对面的人半晌没回过神,懵怔道:“什么?”   江念晚回眸认真看他一眼:“我父皇已经同意了。”   薛长使还愣在原地,那侧有人源源不断地往诏狱内送小物件。   江念晚吸了下鼻子,轻声道:“对不住了长使,本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前些时日还病着,父皇说过,是准我好好休养的。我听说诏狱只是个审人的地方,应该不会让我死在这吧?”   “……”瞧见被送进来的软塌和金丝被,薛明只觉得平日里自己都没见过这些精致玩意,更遑论在诏狱这等森严地方了,一时间头比两个大,心中凌乱。   “何事吵闹?”杜使长听见动静,自一暗室之中走出来,眉头皱得很紧。   薛明小心惧怕地唤了句:“司使长。”   瞧见江念晚,杜琛愣了一刻,而后冷冷地看向薛明,声音极沉:“你命不想要了?”   “属下有罪,只是九公主称是陛下授意……属下未敢相拦。”   江念晚没看他,只瞧着他身后那个暗室,敏锐地感受到一丝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诏狱近来只有一件大事,所以——   她骤然跑过去。   里面的人坐在椅上,两只手腕被枷锁拘着,垂头阖着目。   眼睫在他微白的面色上映出些微阴影,身上外袍中的白色里衣的边也渗出些微血迹来。   杜琛追过来,瞧见九公主乍然红着眼瞪过来,竟直接去抓他腰间的佩刀。   “还不快来人!别让九公主伤着自己!”   他一躲没让她抓到手中,江念晚却直接拾了地上刻印的短刀,声音带着哽咽,沉促又激动:“你们不要命了,竟敢对他动私刑!”   说罢就一刀劈过来。   杜琛人都傻了,也不敢真拿出刀枪和公主抗衡,只得不断地躲,皱眉劝道:“九公主虽贵为公主,但到诏狱来就该守诏狱的规矩……”   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眼见着这刀要落到人身上,薛明忙高声道:“九公主误会了!诏狱哪敢对帝师动刑,帝师身上的伤是之前在许州受下的!”   江念晚手上动作终于停了一停,抹了把眼泪怒道:“那他怎么这样憔悴?”   “审……审得久了点。”   “多久?”   薛明低了低头,小声道:“从收押到现在……这是诏狱的规矩,抱歉公主。”   也就是说,他从回京到现在,连眼都不曾阖上过。   “你们怎么敢的……”声音囫囵地从喉咙里迸出来,江念晚狠狠用手背擦了下脸,娇软的声音头一次又狠又厉,“叫太医啊!他都伤成这样了!”   诏狱里的人对视一眼,神色凝滞。   来了诏狱的人,哪有叫太医的待遇。   杜琛皱着眉无声沉默,于心下权衡着。   九公主既敢说是陛下的意思,想来也是陛下在给出态度了,自不能太过苛待。   他咬了下牙,沉着脸妥协道:“听九公主的,送帝师回牢室罢。”   “他身上的罪有我的一半,我与他现下有婚约,把我二人关在一起吧。”江念晚道。   “……”杜琛沉默了好半天,皱眉道,“公主,这不合规矩。”   “那你就杀了我吧,”江念晚一把将坐在椅上的人抱住,声音很冷,“我到死就可以放手了。”   杜琛深吸了口气,而后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人去安排。   “顺便说一句,本公主身子娇弱得很,这些时日的病还未好,诏狱里太冷我受不住,还望多加些炭来。还劳烦杜使长问问太医院,顾全我的药和饮食。”   “……”刚要说什么,杜琛对上江念晚坦荡的视线。   江念晚淡淡开口,声音却不容置喙:“杜使长见谅,是父皇说容我照料好身子的,您若是有疑惑,不妨直接去问御书房。”   杜琛闷了半晌,最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江念晚终于得以卸下一身的防备,手却因后知后觉的惧意而微颤,只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人。   他身上的血腥气很重,江念晚碰了他几下又无措起来,生怕触及他的伤口,只得又退到这暗室的一侧,攥着手看着他。   许是因为刚才的吵闹声,陆执自浅眠中清醒了些,手指动了一动。   江念晚张了张口,恰对上他墨眸睁开。   喉咙泛紧,江念晚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只无声凝着他。   他视线中的情绪不明,微白的唇色衬得人此刻显得分外脆弱,眸色也不甚清明,盯着她看了半晌后,手腕下意识用力,想去拉她。   却忘了腕上还有枷锁,他这一挣,手腕上的皮肤被划伤了些。   有尖锐的刺痛传递过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这才意识到不是梦。   她真的站在自己面前。   “干嘛啊!”带着哽咽的声音着急地响起来,小姑娘不知道怎么表达心疼,只会又气又恼地掉眼泪。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唇瓣咬紧了。   “以前的事,我以后再和你算账,你先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有!”江念晚凶巴巴地朝他喊。   陆执没说话,手动了下,承在她小手之下,将她与沾血的枷锁分开。   “又干嘛!”   喉结动了下,陆执低头,克制着没去看她带着泪的眸光,轻声:“脏。”   “你胡说……”攥着掌心忍着却还是忍不住,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江念晚不太敢碰他,兀自蹲下身,伏在他膝上,咬着牙沉默着。   很淡的热意在膝上蔓延开,他喉间有些紧。   “别哭,”声音有点哑,“我没法抱公主。”   “不用。”江念晚撑着嘴硬,眼泪却越发汹涌。   “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   “你别说话了!”   小姑娘情绪失控,陆执手收得越来越紧,微别过脸,轻叹息。   “别不开心,”他声音很低,为她的难过作出妥协,“公主想怎么做,我都答应。”   江念晚吸了口气,问:“什么都答应吗?”   心口不可控制地发凉,陆执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她。   暗室中灯火昏暗,他漆黑的眸子挂上格格不入的温柔。   沙哑的声音近乎缱绻,他笑着妥协:“都答应。”   如果她不快乐,什么都会变得没意义。如果她真的痛苦,他也可以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只要她能开心。   “那你听好了,我要你陪我过生辰,过几十次,过一百次。你胆敢食言,我就状告刑部你不修夫德,让你坐大牢。”她恶狠狠威胁道。   陆执微怔。   很久之后,他轻声问:“公主不怪我?”   “怪啊!”江念晚声音里带着恼,恨不得咬他,看他现下又实在觉得可怜,只得作罢。   最后只瞪着他,闷声道:“就怪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本来再也不想见你了。”   他沉默片刻,应下:“是我的错。”   江念晚脸伏在他膝上,很轻地吸了下鼻子。   “祝我生辰吉乐,我就原谅你。” 第52章 解释   陆执看了她很久。   似乎在确定她言语中每个字句的意味。   他这样的眼神看过来, 忽然就让她有点心疼。   “干嘛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问。   在确定了她是认真的,言语中没有包含一丝抗拒与离开的意思之后,他清淡的眸色渐渐渡上些暖意, 终于活络起来。   他轻轻笑起来, 声音里的温和几乎要漫出来。   “朝有愿暮如意,岁岁时宜。生辰吉乐, 晚晚。”   他眼下尚有一轮青黑,面上是藏不住的疲态, 但说与她听的语句,却字字都是珍重与温柔。   江念晚心头一酸,无声攥住他的手。   “来这干什么, 多脏,”他垂目瞧着她的手,掌心拢了一拢, 缓声道, “公主回去吧, 还要参加生辰宴呢。我这里没事, 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没你的生辰宴,有什么意思, ”闷声嘟囔了句, 江念晚笃定心思靠在他身侧, “我才不回去, 我就在这陪着你。”   “还病着呢, 加重了怎么办,”陆执轻声劝哄着, “回吧。”   “我不走!”江念晚眼睛又红起来, 急道, “我怕我走了他们又审你,诏狱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你今天要是敢赶我走,你就再也别想和我好了!”   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说辞,只能拿出自己来威胁。   陆执看着小姑娘紧抿起来的唇,到底还是妥协了。   正巧那侧诏狱的人安排妥当,有人来迎他们去牢室。   江念晚走得昂首挺胸,倒是诏狱的人纷纷低头,在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情形。   她遣人拿过来的软塌和丝被都已经被安置好,牢室似乎也被好生清洁过,现下供上了稀落的炭火。   虽不算多,但也够用。   诏狱里的守卫也是头一遭伺候这样的主子,给人拉开门的时候活像在恭迎人家回宫,偏生半点不敢怠慢,听见那句“都下去吧”后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牢室中安静,只点着一盏小灯。监栏外是一处透气的窗,此刻虽被封着,也将雪色映入狱中。   室中的光半明半暗,江念晚关切看他,轻声道:“你睡一会吧。”   陆执点了头,却不让她下软塌,只半靠一旁的长椅上,道:“我手上有枷锁,躺着反而不舒服。”   江念晚替他将腕上的血迹拭净了,看那帕子上的颜色只觉得刺目,一时有些难受,道:“让他们解开不成吗?”   陆执轻笑:“那杜使长也该去死谏我了。”   江念晚也觉出过分来,脸红了下,闷在他旁边不说话了。   半晌,她理了理陆执的衣衫,轻声:“那你休息吧,我在这陪着你。”   “好。”注视着小姑娘的神色,他眼目顺从地阖上。   只是闭目半晌后又悄然睁开。   小姑娘正在瞧着他腕上。   仿佛也不是在看枷锁,而是腕上三寸露出来的位置。长睫微微颤着,有些许黯淡的情绪在她面上走过,却还是被她压了下去,像藏着心事。   她现下知道了这件事的模样,是他庆幸都不敢想的反应。   “灯太亮了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念晚侧过头些,轻声问。   陆执摇头,反手攥住她的手。   他温声问:“有想问我的话吗?我不会瞒公主。”   “没事,你先休息——”   “你有心事,我放心不下。”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嘴唇动了动,犹豫道:“你不要误解,沈小将军已经同我说了具体的事,我自知之前是误会了你,但……”   “萧润之前同我说,你也是赤赫皇族的人,你腕上三寸有血痣,他说这是赤赫皇族之人洗不去的标志。”   她没再说下去,陆执却明白了。   “他同你讲了岐川长公主的事?”   “嗯。”   提起这件事,江念晚忽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陆执,一时间声音愈低,似乎有些逃避。   就算这两种解释都正确,她自己私心,却希望只记住一个能让良心过得去的解释。   当沈野说陆执会因为这些事在诏狱受磋磨,她好害怕他也像外祖那样在一夜之间离开。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只希望他能活下来。   一些可能存在的必然联系被她刻意淡化,她很不敢去想,自己前日的失望到底是因为真相,还是因为萧润口中陆执刻意的欺骗与隐瞒。   她笃定沈野不会骗她,却也一瞬开始害怕他会承认,当年之事不止是为了她。她宁愿孤注一掷地认定他没有半分私心,似乎如此就不算背叛余家。   她心底有些难受,声音很低:“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忽然又有些不想知道了。   “若是因为这个,”像松下口气,陆执温声,“我不是。”   江念晚抬眼望过去,有些不解。   “我母亲并不是岐川长公主之女,只是一个侍女的后代。当初为掩护长公主产女一事,又恰逢其侍女有孕,便得令以长公主后代之名一路南下,只为了护住真正的长公主之女。我母亲与我腕上的红痣都是以绮罗花汁刺皮而得,若有明矾水清皮洗过,就会不复存在。”   江念晚有些吃惊,道:“那……”   “真正的长公主后代,纵有这些人掩护着,因身体缘故,不到二十就患疾病死了,赤赫才得以被罕王继承,”陆执轻掀开手腕,凝着那红痣道,“我外祖母全家为岐川长公主胁迫,不得不为她守全这些事,在南下一路里,牺牲了所有人的性命才护得我母亲活下来。这红痣是我母亲亲手为我刺上的,是她留下的印记,我每每借以此缅怀,却不想被奸人利用。”   他低笑:“若说我有恨,也该是恨岐川长公主。”   所有的事都有了周全的解释,江念晚微怔,喃喃:“是这样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同我说?”   陆执一眼望过去,目光带着些暗色。   良久之后,他缓声:“我不确定,公主会怎样想。”   江念晚神色滞了一瞬,沉默着。   内室很静,陆执在等她开口。   “两年前,我真的很难过。但沈野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问过我一句话。他说,如果即将被推入险境的人是你……我会怎么做。”几句话被江念晚说得断续,到最后带上些微藏不住的哽咽。   他手指温柔干燥的温度传递过来,让她心口所有难过低沉的情绪都寸寸化开。   做这样的挣扎很难,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是她来选,有关他的每一件事,在她这里都不会有权衡。   “所以我明白的……”   “我也会这样做的,陆执。”   她还记得,当沈野同她说外祖想用她来换舅舅那一刻的心死如灰,她轻声:“我一直坚信不移的,可能会背叛我,我最无助时想依靠的,可能会放弃我。但是你不一样。”   “你会一直选择我,你永远都会选择我,”她轻轻笑起来,“我江念晚是犟,认定一件事就不回头,但我不是傻。”   “你那天问我的那句话,我骗你了呢,”小姑娘抓紧了他的手,眼眶微红,声音发紧,“我不能没有你呀,陆执。”   像是坚冰忽然撞上绵软阳光,鼻息里无端融上些酸涩,陆执克制的呼吸着,喉结微动,一时竟应不出什么,只能反握住她的手,凝着她不语。   晃了晃他的手指,江念晚抬眸轻声问:“就这样吧,咱们把过去的那些事都忘了,好好过咱们以后的日子,好不好呀。”   陆执眸色轻动,温声应了:“好。”   江念晚靠在他身侧,呼吸间都是很淡的松木香意,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正当要阖上眼眸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轻声开口道:“你说……萧润是故意告诉我这些的,他为什么?”   若只是为挑拨他二人的关系,于他也并无好处。若论情意,那更是不可能。他想拉拢她做这些事,并不能救赤赫族的人,只能拖延些时间罢了——   “他那时还与公主说过什么?”   “他说……”江念晚思索了下,皱眉道,“也没说什么,就留给我一个验伤书副册,被我烧了。哦,还说只能给我五日时间,我那些时候病着,也没想再见他,不想过几日就听见他的死讯了。”   “五日?”陆执若有所思,问道,“公主是哪一日见的他?”   江念晚回忆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初二……”   陆执眉头皱了下,而后目色现出些冷意。   江念晚瞧见他这神色,不解问:“怎么了吗?”   牢室之中微弱的灯火摇晃,陆执垂眸盯着明灭起伏的焰,沉声开口。   “他恐怕还没死。”   *   御书房内。   “陛下,京南城防来报,今日十五司一带有异动,城防巡军在城司外发现火药,尚不能确定是否清理完毕。”   “十五司?”   “是,”前来禀报的人神色有几分严肃,“十五司是存放军械图纸之处,部署司不敢怠慢,左右三里都已排查,只发现散在几处被人埋下火药,但因毫无规律,故而不敢确准司内现下是否安全。十五司内地形复杂,存放重要图纸之处也少有人涉足,臣等不甚了解司内部署,故而不敢擅专。”   皇帝微皱眉:“十五司是谁负责?”   “从前是蒋提督在负责,但现下蒋提督因涉事赤赫一案,日前已被处死。不过犯乱之人显然对十五司附近很是熟悉,臣斗胆猜测,此事与赤赫族人不无关联,而且……”阶下的人犹豫了瞬,道,“城防鹰眼今日有人禀报,曾在京南一带瞧见与逆贼萧润身形极相似之人,只是京中近来因徐老知府死谏一事,许州一事因舆论激起民愤,有一群难民举义入京,李巡领归京后多将人手放于防□□一事,城防难免多有疏忽,一时也不敢确准。”   皇帝神色冷肃了些,半晌手指叩了叩桌案,道:“火药一事更要紧,必须彻查十五司,十五司军机事关国之重秘,绝不能有失。”   “是,”下头的人应了,面色却又犯难,“十五司司内部署一向是顶要紧的机密,新提督上任不久,恐怕配合排查有困难……臣有一想法,却不知妥不妥当。”   见他言辞犹豫,皇帝不耐烦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   那人终于鼓起些勇气,缓声道:“陛下息怒,京内十八子司的部署都要经过帝师,若论起了解,恐怕从前蒋提督也没有帝师了解……”   御书房中静默了一瞬,底下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事急从权,”皇帝皱眉,下了令道,“高蕴,知会诏狱,让他先出来做事。”   高蕴在一侧应下:“是。”   下面的人回去了,皇帝缓了一缓,侧目问道:“听说诏狱今日叫了太医,他身子怎么样?”   “回陛下,帝师在许州受了伤,又在诏狱接连被审了几日,人自是要虚弱些,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此外,诏狱的人来回过,帝师提醒陛下多注意李巡领,称他恐怕心怀不轨。”   “李擎?”皇帝皱了下眉,思索着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问,“太医院可去人照料他了?”   “陛下放心,九公主自不会让帝师再受委屈的。”   “……”皇帝咬了下牙,恨声道,“让她也一起滚回来,别在诏狱丢人现眼!”   “陛下息怒,”高蕴顺着皇帝的气,温声道,“宫中有九公主这样赤诚心性的也是难得,且九公主还年幼,难免有些事顾及得不周全,陛下何必与她置气。”   “她那叫不周全吗?竟敢以死相逼迫朕答应她进诏狱,朕都不知道她还能干出什么事,迟早有一日能被她气死!”   “九公主从前也受下不少委屈,难为陛下明里暗里心疼着,现下才敢这样大着胆子闹呢。公主如今愿敞开心扉了,不也正是陛下从前所愿吗。”高蕴温声笑道。   怒气到底消下去些,皇帝叹了口气,似想起过往的些许事来,半晌,他目色寒了些许。   “徐坤那边还那样不依不饶吗?”   “是,不过鹰眼已经搜查到了其女欲谋害九公主之证,他现下恐怕还不知情,尚在日日喊冤呢。”   皇帝眸子微眯,静道:“且不必管他,由着他闹,只看这一次有多少人为他造势。许州难民这一次能这样有组织有计划地入京抗议,背后定不止他一人的鼓动。陆悬辞入诏狱,朝中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那些难民已经影响到城际秩序了,陛下可要?”高蕴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叹了口气,道:“民本无罪,有罪的是那些以权谋私煽风造势的这些人。令城防司镇压着就是,尽量少闹出人命来。”   “是,陛下英明。”   “陆悬辞出诏狱的事,不要对外张扬,若杜琛有异动,让人立刻回禀与朕。十五司的事,悬辞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令鹰眼多注意京中境况。”   “奴才明白。”   *   “萧润?你……你之前告诉我你不堪诏狱的折磨,求我带毒药给你……你明明说那是毒药,你,”江岑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目中现出惊恐,“你的尸首还在城门外悬挂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萧润面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现在看起来面目狰狞。他嗤了一声,手指竖到唇边,极轻地笑了下。   “托郡主的福,我才得以再活一次,多谢了。”   幸而等到李擎归京,才能于运尸上城门途中偷天换日。   他怎么能死呢。   纵使赤赫被灭,曾经附属散在族群边的一些部落力量若能重聚,照样能让他再建一个赤赫。   “你快滚,我就当没见过你……”江岑宁心头漫上恐惧,不顾一切地往回走。   “别急着走啊。郡主现下与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知助我这样级别的罪犯逃狱,你们全家是个什么下场?你以为,走就能逃避掉吗?”   江岑宁面色一片死白,听见他继续开口。   “郡主,你得帮我才能救你自己呀。”   “你逃不掉的,萧润。陛下已经出动内禁军来查你的事情,就连我父王都接到指令守好城门,你没有一丝机会能逃出去!”   “我靠自己自然逃不掉,不过现下只要郡主肯帮我一件事,我就能逃出南郑。”   江岑宁只以为他要从自己父王身上下手,皱眉道:“我父王没那样信重于我,我根本没能力帮你!”   “郡主可以的,郡主只要……”萧润靠近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江岑宁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你是疯了……你真的是疯了,萧润。”   “我若能出南郑,郡主帮我所留下的证据也会一同消失,我若逃不出,必会让郡主全家下地狱。”萧润声音温和从容,笑眼看她。   “我做不到!”   “只要到了外宫道,自会有人接应郡主,”萧润摇头,将一个药包放到她手掌心,声如诱哄,“这药起效极快,可千万,别浪费了呀。” 第53章 血卦   十五司有了人回来坐镇, 原本几乎乱成一锅粥的各部司领终于得以平静下来,众人按照陆执所绘的分路图一路检索下去,也渐得眉目。   新提督现如今有了方向如蒙大赦, 当下一直在遣派汇总, 这一会儿挥汗如雨地跑过来。   “禀帝师,十五司中个角落确都有埋藏的火雷, 不过都是要遇明火才燃的,倒不算大碍。罪犯定是想先引爆南门一侧的, 再以这炸力续引十三行一路,属下等按各关键之处排查了一周,总算能确准数量, 好在最要紧的褚继阁旁没有,现下应该能解除危机了!”   “数量有多少?”   “火雷共计一百一十七枚,”提起这数量, 提督也有些犯嘀咕, 只道, “这数量, 倒不像私炮坊中能制出来的。”   陆执走到埋雷处,蹲下身来些, 伸手触了触土。   “至少是半年前埋下的。这种数量的火药不可能是从京外运来的, 半年前官坊中有一批火药因质量不足而被勒令销毁处理, 去查一查, 有多少。”他吩咐道。   提督愣了下, 立刻应下。   不出片刻就有人前来回禀。   “回帝师,回提督, 那批勒令被销毁的火药共计四石二斗。”   提督脸色微变, 磕磕绊绊道:“那恐怕还未完全排查干净, 这一百一十七枚中的火药重量,只近三石八斗。”   “你方才言褚继阁旁没有,褚继阁中呢,查过了吗?”   “禀帝师,”提督挠了挠头,“褚继阁中是朝中至高军事要秘,无诏属下等不敢入内,何况此阁的机关锁令只有提督知晓,寻常人等大约也寻不到此处,更别提在此处埋下这等东西了。”   陆执淡淡扫过来:“你忘了上一任提督是什么人?排查要紧,若十五司有失,你我二人都不必站在这了。”   提督冷汗直流,明白要害,立刻遣人去取锁令。   因得事关机密,提督不敢令人相陪,只得只身入内,行至地下密道,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褚继阁平日里无人涉足,地下空气潮湿阴冷,只有密阁内为防要本蛀乱,用了特殊工艺所制的干竹吸潮,无诏之时,只有每季开窗日提督才可入内巡查。   然而现下距上次开窗日还久,此间的空气却有些干燥,夹杂着新雪淡淡的腥意。   是有人来过。   他手中沁出冷汗,机关锁在他手下轻轻咔哒了一声,密阁的门被打开。   不是想象中的情况,却比想象中更惊恐。   除却火石和火药,有一男子坐在书架当中。   懒散地朝他提唇一笑。   *   “帝师,那人声称要见您,说、说要是见不到您,就会将褚继阁炸毁。”提督抹了把额上冷汗,声音带颤,若不是旁人扶着,几乎要双膝一软跪下来。   “知道了。”陆执眉梢微挑,不甚意外,转身欲向里走。   “帝师,不可啊,”有侍从上前拦着,急道,“还是让属下们去吧。”   “他不想死,所以不会拿我怎么样,你们在外面守着。”淡声吩咐下,他只身步下密道。   略带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的刺鼻气氛,拨开机关锁,陆执瞧见了坐在密阁之中的人。   他翻阅着炮□□,正看得认真,瞧见他来,象征性地拱了下手,笑着问候道:“帝师来了。”   内室一盏油灯无声燃着,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身影陷在昏暗之中,目色似乎很沉,周身皆是冷意。   “帝师这么望着我,我很害怕呀。”放下了手中的图纸,萧润牵唇一笑。   “不想再遇萧知事,是这样的境况,”陆执声音很淡,低眸道,“为陆某一人婚事这般挑拨,你费心了。”   “你很想杀了我是不是,”萧润忽然抬了抬头,眼里蹦出些异样的光亮,近乎疯魔地笑道,“陆执,我最喜欢磋磨你这样的人了,偏偏你不光杀不了我,还得救我。”   “别挣扎了,你不可能活着从南郑出去。”   “是吗?”萧润摸摸下巴,而后看向他道,“不一定吧。”   他眸色映出些微讽刺光亮,声音在空荡的密阁里有一二回响,听上去近乎阴森。   陆执微皱眉,抬眼看他。   “这样吧,你带我出南郑,”萧润微歪头瞧他,摸了摸脖颈道,“我就告诉你,江念晚在哪。”   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   他的手被迫贴在他自己的脖颈上,且不住向里深陷。   被骤然袭来的大力带着,他后背乍然撞在书柜上,柜角在地上磨出刺耳声响。   陆执手越收越紧,一双墨眸紧攫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灯火在他眸中轻跃,将一片沉澜的黑搅开一个豁口,有遏制不住的怒意向上翻滚。他身上的理智全然烧净一般,手死扣在他喉上,几乎不留半分余地。   萧润的脸很快青紫,在喘息不得之际,仍睨着他笑。   “你、你……你不敢杀我。”   陆执手上的杀意越来越重,萧润几乎意识恍惚,喉间支吾着,干涩地滚出几句话。   “我若死了,我……我向你保证,她也会死!”   “除了我……这世上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你……你敢赌吗?”   陆执目中几乎现出血色,良久之后,终是松了手,却是往外走。   萧润在他身后咳了好一会,喉间那些腥甜落下后,他捂着脖颈,扬起些头道:“李擎已经死了,你找他也没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陆执,好说歹说你身上也有我们赤赫的血脉,何必非为南郑效力?你带我出南郑,我就告诉你她在哪,你若愿同我一起重建赤赫,我封你做个异姓王,不比现下日日受旁人掣肘舒坦许多?”   见他回过头,萧润笑道:“我现下孤家寡人一个,除却活下去别无所求,你威胁不了我。无非我同九公主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你没多少时间了,她最多撑六个时辰。”   陆执在密阁中的一个机关匣中拾出两粒丹药,转身骤然掐住他下颌,迫他咽了一粒。   萧润拗不过他,呛咳了阵后冷笑:“你以为凭这个,我就会听你的?你做梦——”   “青玄丹,两个时辰毒发,解药在城周驿站外十三司,”陆执手腕轻动,将同样的药咽进自己口中,“我带你出城,你告诉我她在哪。”   现在这约才算是真的有了效力。   萧润愣了下,不想他能为江念晚做至此,半晌回过神笑道:“还是帝师有办法,这才对——”   被他一柄短刀比到颈间,萧润从善如流笑道:“你放心,她不会死的。”   *   被置换到马车之上,萧润瞧他避开鹰眼巡逻,一路行程错杂却能不被任何人监视,轻轻一笑。   “旁人都说帝师是朝中最有道眼的人,现下一看,果真如此,”他尚有些呼吸不平,只轻移视线瞧着陆执,声音带着笑叹,“我就知道,帝师一定有办法送我出京。”   “她在哪。”   萧润轻呵一声,道:“别着急,我之后想出南郑,还要倚仗帝师的手段,定然不会失约。只要我能出京,帝师就能知道九公主在哪。”   眼见着就要到达城外,却见马车转而向西山行去。   西山上寂寥无人烟。两个时辰未到,已经能看见京外驿站。   “我与帝师真是心有灵犀,我也猜帝师会从西山送我出京呢。现下城防都一直布在城中,定不会有人有闲暇管这儿。帝师心思剔透,我向来心服口服的。”萧润边笑着边跌跌撞撞下了马车,站在西山顶下,周身衣袍被风吹得猎猎。   他从山上睨着驿站的位置半晌,忽然回眸道:“只是一直好奇,为何我无论要采取何动作,帝师似乎都能提前知晓一般,倒像是活过一遭一样。若是真料事如神,帝师不如猜猜,九公主在哪?”   “我劝你不要耍小心思,”陆执瞧了眼西山下一片隐秘的林丛,冷色抬眉,“我要见到她,不然你拿不到解药。”   “帝师是讲信誉的人,我自会配合,”萧润从山上睨着护城河岸上的残雪,笑道,“从这往东三里,你自会见到心上人。若是不信,我同帝师一起去就是。不过我也怕帝师见到人之后就会对我不利,必须得让我的人跟行才行。”   林丛中似有冷刃微动,折射出淡而利的光。   陆执只淡淡瞧了一眼,默许。   护城河往东三里,是一处建在山腰上的矮亭。   “就是那了,我可没骗你。”萧润眉梢微挑,目光却在移过去的时候微顿。   他视线停留在亭旁碎掉的护栏和山腰处断裂的树枝上,又瞧了瞧山脚下的冰雪相融的河水,而后唇边逸出惊异的笑。他瞧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这可不能怪我,恐怕是你心上人自己逃走的。”   见着陆执转过身,萧润极快地举起双手向后退。   “真不能怪我,我只是让李擎把人带到这儿。许是药效不够,九公主中途醒了也未可知。”萧润微侧眸向身后望去,林中刀刃一瞬大动,十数个黑衣人极快移到他身侧,和陆执形成对峙之势。   他一笑,道:“既如此,我自不敢再让帝师相送,之后的路,我自己走就是。”   陆执身周只有一个驾车的侍从,在这一刻被对面衬得分外单薄。   “你还有一刻能活。”陆执目如沉澜。   “知道,所以就不和帝师耗了,我们赤赫的人动作都是很快的,就不劳烦帝师为我取解药了,”瞧见身后有人过来,萧润伸手接了药丸,径直送入自己口中,而后轻佻一笑道,“不过我的人手下都没个分寸,城外那驿站怕是要毁干净了,恐怕分不出帝师的那一份了。”   陆执一直沉默不语,看着他张狂大笑,又看着他一点点面色改变。   脸上泛起青紫色,萧润憋了片刻,于喉间吐出一口极乌的血。   他极不可置信地扬起脸,手按在胸前似乎想平缓呼吸,却不可抑制地又吐出鲜血。   他不顾一切地朝陆执扑过去,怒不可遏道:“你……你设计我!”   站在陆执身侧的车夫骤然将人格开。   曹选微掀开蓑帽的檐,沉声道:“萧知事误会了,帝师给你吃的是补药紫金丹,并不是什么毒药,这本是为了你好呢。你却非要自己取解药,那解药中的寻坞草会冲克紫金丹中的三苓,形成剧毒,眼下就是天王老子都没法救你了。”   萧润再没力气撑着站立,一点点跪下去,大口喘息却被一口血呛在喉中。他面如金纸,深躬着身子倒下,表情扭曲七窍流血,像是痛苦至极,却仍不忘挥手让人进攻上去。   “这是世上最夺命的奇毒,发作时极其痛苦,且要一刻才能罢休。知事别着急,咱们慢慢来。”曹选将蓑帽掷在地上,抬眼看向疯魔一样迎过来的黑衣人。   “陆执……”萧润狠狠咬牙,声音抑不住颤抖,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面目全非,他指尖抠进地面渗出鲜血,“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陆执转身不语,看了眼曹选。   曹选立刻会意,点头道:“帝师,这里交给属下,您去寻九公主吧!”   这些人虽经过特训,却也构不成太大威胁,曹选一人应付足矣。   陆执顺着山路走到河畔。   河流不急,没有脚印,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身后是萧润近乎癫狂的狞笑和诅咒。   “陆执,你永远……都别想找到她……我死以后,她也得给我陪葬!”   越到这种恐惧担忧到极致的时刻,他反而越能静下心来思索。   在许州的时候,他被人围堵在小市,有人朝他射箭的时候,他面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些微声响,下意识提了臂去挡。   本是躲不过这一箭,但面前有极快的箭风扫过,恰将他腕上的发带一起带着拂动起来,顺着这发带被风递过来的角度,他凭着本能确定了箭的位置,在它钉上手臂前将箭握了住。   这发带能救他一次,他相信,也能救她。   师父曾说过,他是南郑最有灵性最有慧根之人。   希望这份佛缘,能让他找到她。   他将腕上的发带解下置于案旁,指尖于发带旁画了一个圆。   圆中各对十二方位,他手腕微垂,有血顺着腕汩汩淌下,渐渐在圆中凝成奇异形状。   “帝师!”曹选自余光中瞧见他用禁术来卜卦,眉头深深一皱。   血卦,以对方曾用过的物件为媒介,以血做灵,可近乎准确地占得对方所在处境。   只是,有反噬。   帝师第一次用血卦,是在十六岁卜出三方会川的时候。那时他于梦中六爻之后,醒来以血卦做了方位。彼时用此术是迫于处境的无奈之举,可用过之后,却在镜玄司三日都未醒来,老帝师自是怒极,勒令他不准再用。   虽有诸般禁忌,可现下为了九公主,想是拦也拦不得了。   陆执视线下移,凝着血流的方向,轻声念着。   “丙子,癸未,庚辰,”应着纳音,他眉头却越发紧缩,“涧下水,杨柳木,白蜡金……”   血位方正如盒,闭锁无出口。   他指尖上的血珠因轻颤抖落下来,他唇色近白,凝着那枚发带不语。   白腊金乃成型金,这世上只有一种成型金会凌驾于方正闭锁的杨柳木上。   是棺。   “晚晚,你到底在哪。” 第54章 寻人   南郑京属丘陵, 城河沿山而设,高地是一处半面山。   顺流而行,不出一里绕坝而过, 水流渐湍入江。   即便正值严冬, 寒江仍急流不息,人只能沿堤坝行走, 若没身而入,定会被急流狭裹。   曹选解决完那一带的人, 急急追过来,瞧见这边情形,微怔在原地。   城河自愈江开源, 自西山这里汇入青栾江。因护城河乃城中要紧水源,故一路沿造坝分进城内,另一路则汇源。汇源的这一路到这里, 正是几处高势地, 急流形成一处长瀑, 距底足有十数丈。   “你去沿城内这一路探查。”陆执道。   “是, ”曹选知事情要紧忙应了下来,刚要抬步却想起什么, 骤然回身, “帝师……帝师要去哪?”   见他一直望着瀑布之下, 曹选脸色都变了, 忙道:“帝师不可啊!属下这就回城寻人, 帝师万不可孤身涉险。这瀑下就是西山涧,且不说高深如何, 涧下地势险峻, 若无长梯恐不好攀援。”   陆执凝着涧下:“她情况危险, 没有多少时间了。”   “帝师,”曹选一把拉住他,不敢松手,咬着牙道,“恕属下难以从命。现下天色已暗,且这一路江水汇源纷杂,帝师怎知九公主会在哪一涧下,若是选错了路,岂非得不偿失,还是让属下先回城寻人来才是啊!”   暮色渐沉,曹选瞧着陆执的侧脸,和垂敛平静的眼眸,一时微怔。   他现下这种寡淡得异常的宁静,透出了一股近乎死的执着。   “她会告诉我的。”   陆执将腕上发带抛入江流,水流湍急,乍然将发带裹挟出了形状,几次摇摆后刮在一尖石上,于蜿蜒而急的江流中颤巍地指出方向。   他回身吩咐:“去报陛下寻九公主,鹰眼或曾追踪过李擎,许能知晓一些线索。”   “帝师,眼下正值严冬,江上寒意扫骨,帝师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怎可只身犯险!若就这样直接下水,自身安危尚且难保,何谈救九公主!”曹选急得几欲跪下,直言,“帝师!您哪怕让属下陪您一起……”   陆执冷静道:“你若不回城中,我和她都会死。”   曹选怔愣,被他目中那份视死如归所慑,心中一阵苦涩,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这些年,他什么事都看在眼里。   自也知九公主对帝师而言到底是何等意义的存在。   就算他今日真将人拦下,若九公主有个什么闪失,那时会是何情形,他想都不敢想。   陆执回眸望他一眼:“去吧。”   曹选一时说不出话,只得低头拱手,艰难道:“属下遵命。”   再一抬眼已瞧见他撩袍下水,拾起那发带,握住从山上蜿蜒下的藤蔓,从十数丈高的山崖一跃而下。   曹选心中一紧,忙俯身上前查看。   奈何瀑上水流太急,下面只能瞧见一片漆黑。   曹选咬了咬牙,也不敢再耽搁,火速回了京求援。   *   西山涧下这一带,夜里很静,除却水声,几乎是空绝的沉寂。   没有线索,没有痕迹,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面前湍急的水流带着那发带不断前行,是暗夜中唯一的指示。   失血的反噬慢慢涌上身体,带着江水里刺骨的寒,在寂夜里近乎深坠的恍惚感,让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   “晚晚……”   几乎说不出话了。   他沿江一路寻着,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至冷带来的麻木感让恐慌自欺欺人般地被迫姑息,却又在每一个四下无人的寂静里无可抑制地翻腾上心口。   身体愈发难以支撑,意识却执拗而顽固地只停留在眼前。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他就一定会找她到底。   在哪……   到底会在哪。   手臂忽然传来刺痛感,他本以为是江中的碎石,刚要伸手抛开,却感受到木制的触感。   陆执回过神,将这木屑握在手中。   是碎裂开的杨柳木。   陆执神色微顿,乍然回眸望去。   做分岔路的江岸上,有一高树横出粗长枝桠,在月色下只能瞧见些微轮廓。   那一处的江水似乎流出受阻。   他几乎压不住心口剧烈的跳动,逆着江水移向那一侧。   “晚晚!”   横斜的枝拦住了一桩断木,被断木所阻,将一道沉棺拦在当中。   棺本能浮于水上,却因高树坠下来的枝被迫压在水中。水流急湍,不时有碎石随流而过,撞到杨柳木棺之上。有水渗进杨柳木中,是以棺身越来越沉。   陆执伸过手去,手掌覆在棺身之上,微俯身,听见细小而短促的呼吸声。   来不及再耽搁。   身旁浮木作剑,陆执手上伤口裂开,有血顺着青筋乍起的臂滴落在棺上,生生将棺木的盖移开。   棺中小姑娘呛了些水,许因窒息,现下还迷蒙未醒。   好在人没事。   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得以松下,这么久的恐慌被心底的庆幸盖过,他把人抱到一旁的江岸上。   “你别碰我……别碰我!”小姑娘梦魇的抽泣一声声传进耳里,钻心一样。   “没事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陆执……”   “我在。”   江念晚迷蒙间梦魇不绝,可怖的情形在脑海中不断重现,却好像由浮沉的恐慌中握住了一只有力的手,抚平了她所有不安。   如洪水猛兽般的恶轰然退散,渐渐被温柔的暖意渡散。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江念晚轻抖了下,睁开眼。   很冷。   她瞧见身上覆着的外袍,顺着自己被紧握住的手,瞧见了躺在地上的人。   心口一紧,江念晚忙唤他。   “陆执!”   没有应声,他紧阖双目躺在那里,身上带血,唇色被稀疏的月色映着更显苍白。   心口被慌乱充斥着,江念晚强压着恐惧潜下心想办法。   这里是一处低势地,虽能避一避风雪,却也隐秘得可以。陆执他既然会来,定然也会寻人救援……   咬着下唇,江念晚笃定主意,将厚重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一路拖着他,想去到显眼的谷顶。   “陆执,你不要有事好不好……”无措的泪落下来,四周太静,恐惧几乎要将她湮没,她声音断断续续,“咱们只要能回去,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她已经忆不起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江岑宁来寻过她,再清醒时四周漆黑一片,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几乎都以为自己要再死一次的时候,心头流转过的记忆,全部与他有关。   她或潦草或平淡的一生,是他的存在让一切起伏都有了意义。她每一次因犹疑而回头时,看见的是他两世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变更过的坚定选择。   他隐忍温柔下只因她而存在的反骨,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裹藏起来的私心。   她还没有告诉他,那不是卑劣。   他不可以死,真的不可以。   “不要有事……求求你。”   似听见她压抑的哭腔,陆执意识模糊间勉力睁开眼,因反噬尽失的力气像沙一洋流逝在掌,他手指动了动。   “你……你醒了?”江念晚骤然回身。   陆执很轻地朝她笑了下,在月色下温和得让人心碎。   “往东三里是江北驿站,这里太冷,公主自己走吧,我没力气……”陆执想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出来,温声劝道,“算了。”   “什么叫算了?”江念晚狠狠抹了把眼睛,执拗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从来就没有算了这回事!你是本公主的驸马,本公主没有同意,谁敢算了!”   这世上有的是人相爱,有的是人长相厮守,凭什么他们不行。   他们往后还有那么多的安宁日子,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不能算了,我要你活着——”江念晚咬着牙,一步一步,把他一起带到谷顶,“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谷顶冷风萧瑟,更显刺骨。   陆执身上还有一枚查看十五司时为防走水拾捡到的的火石。   见他摊开掌心,江念晚忙拾了几段木枝过来,奈何冬日大雪天里木柴湿气太重,她冻僵的小手无论怎么搓,都没法让木柴热起来。   尝试了许久,陆执轻轻按下她的手:“柴太湿,点不起来的。”   “那……”江念晚忽然想起什么,骤然从头上抽出发簪,精巧的流苏簪子下坠着几颗小巧的夜明珠。   咬了下嘴唇,江念晚将那几颗珠子挣下来,摔落在地上。   莹绿的色在谷顶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在这黑夜中倒是分外显眼。若是旁人能寻来,许也能看见。   谷顶实在是冷得厉害,江念晚退回陆执身边,尽管自己四肢都几乎动不得了,还是努力想把身上的暖意渡一点与他。   她瞧着眼前生不起火的打火石,皱着眉叹了口气。   陆执无声望着她,半晌将火石握在掌心里,温声道:“之前还答应了带公主看烟火,却不想这些时日事情这般多,没能分出时间。”   他声色里还透着虚弱,侧过头时却还是扬起些淡笑:“想看吗?”   江念晚愣了下:“现在?”   “嗯。”他轻应了声,将打火石的尖在岩上磕碎,蹦出零散的焰星。   撕了片身上的布条做引,磕碎的那一小块烧红之后被他食指轻弹开,恰撞到不远处的小尖岩上,刹那间绽出一朵极绚的橙色焰花。   短促的光焰在如黑丝绒的夜幕中轻巧划过,耀眼明亮的焰星飘摇如星河,又如金粉般坠落。   江念晚微怔,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觉得眼下这近乎穷途末路的欢愉似乎很不合时宜,最后撑着脸笑出声来。   “还想看。”   陆执微白的唇被焰星所耀,似乎也归回些血色,他轻掂着手中的火石,也笑:“够公主看一晚上的。”   被寒风吹得鼻尖有点红,她吸了吸鼻子道:“那你不准睡,给我放一晚上的烟火。”   他温声应了,又弹开一小块火石,明亮的炫光映在他清澈眸心,连带着他苍白的唇都染上缱绻。   “给你放一辈子的。” 第55章 赠册   京城中近来发生了件大事。   慎王一家皆因长宁郡主获罪, 罪名是勾连赤赫死犯萧润,险些于城中酿成大祸。   好在十五司有帝师巡查,不至使军事要秘受毁。而李擎因得鹰眼关照, 一回京就被扣押, 自杀未遂,连审了几个时辰终于吐出九公主的下落, 城防司及时出动,在沿途一路四下搜寻。   夜里早已风雪大作, 曹选悬着心随城防司的人出城搜寻,远远瞧见一座谷顶有莹亮的光。   欣喜赶过去后,瞧见南郑身量最瘦小的那位公主, 将所有厚重的外袍都覆在身旁的男子身上,以一己之力为他护着风雪,另一手近乎执拗地握着火石。   一双眼肿得像核桃。   好在因李擎的招供, 他们来得还算及时。   帝师虽因反噬而身体虚弱, 到底还是因九公主的尽力照料撑过了些时候。   宫内灯火长明, 太医院的人得陛下之令尽了全力, 老帝师甚至也下了山寺,在镜玄司待了整整一夜。   “老大人, 帝师他怎么样?”曹选急急地问。   “算他运气好!身上还有伤还敢逞强用血卦, 现下少说要一旬半月的才能养好, ”陈应声音无甚好气, 回过身瞪曹选一眼, “你也不知道拦着他!我当初让你随着他的时候怎么说的?他若用了此术你该如何?”   曹选支吾了会,低头答道:“属下……属下该提着脑袋来见……”   陈应冷哼一声。   “不过老大人, 当时也实在是情急, 帝师若不用此术, 恐怕就无法寻得九公主了。”曹选微苦着脸低声为自己辩解。   “九公主?”陈应似乎想起什么,而后目光移向镜玄司内。   瞧见内室旁有一女子不顾宫人阻拦,执意要待在镜玄司,明明自己面上一派虚弱模样,却还是执拗倔强得厉害。   “是九公主在大雪夜里护着他,让他等到你们来?”陈应问道。   “正是呢。属下也没想到,九公主瞧着人瘦弱,竟有这样坚韧的心气。属下过去的时候,瞧见不远处还有雪狼徘徊,多亏了九公主擦着火石吓唬才能没让它们靠近,真想不出公主还能有这样的胆量呢。”曹选摇头感慨。   陈应默了片刻,而后冷硬的神色终归褪去,良久后轻摇头:“罢了,且让他们自己磋磨去吧。”   曹选松了口气,听见他低声慨叹。   “他们之间的这场花好月圆,也该等到了。”   *   因着萧润之前在京中闹出这样一桩祸事,后续处理也拖延了一阵时日。原城防司巡领李擎被判凌迟,慎王一家被流放至西北戍守边关,长宁郡主亦被处死,徐骁及他身后的一众作乱人等,伙同李擎一起扰乱城防,仍在刑部待判。一系列的事情接连被解决之后,京中才重归宁静。   为表安抚,陆执身上的罪自一笔勾销,因萧润的事被解决,也无人再敢置一词。而为了声名,这些处置明面上的原因皆不能与江念晚有关,只称是江岑宁勾连异党,欲加害帝师。   不过为抚慰她,陛下特重设生辰宴于挽水榭。   眼下正是设宴日,时辰未至,榭前只有零星几个侍从在完善布置。   水榭之后是一处精致园林。眼下侍从都在忙前院的事务,园林中空无一人,林后的假山处,传出几声心虚的低语。   “没有……世子只是来辞别致歉的,这东西也是、也是之前未能给我的生辰礼,我们也没说什么……”江念晚攥住他的衣襟,勉力给自己留出些许空间,声音磕绊地解释着。   “嗯,”握在江念晚腕上的手稍紧了些许,他面上分明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在她身前却还是带来不易察觉的压迫之感,“私会?”   “没有!”江念晚的脸蹭地一红,急急道,“他、他现下身份不方便,自不能出席我的生辰宴,我、我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见他啊!”   “不是告诉我,要在殿中写功课么?”   “本来是要写功课的……”江念晚攥着衣襟,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倒没有骗他,原本也确实是在殿中,不想江效特派人前来,说想向她当面致歉,恳请她出宫一见,不然良心难安。   他不日就要流放出京,眼下这一次进宫,也是为了将从前的事务交接,不出意外的话,或许是最后一次也未可知。   江岑宁自己做下的恶到底与他无甚关系,他终究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况且从前他曾借予她好些古籍,从前未寻到时机还给他,眼下也应归还了。   她便应允了下来。   不过因着他现下身份敏.感,故而地点就选在挽水榭后,若被人瞧见,也好称作是为庆贺她生辰,不致使外人误会。   不想虽未被外人瞧见,却被陆执看见了。   “中午还不准我去看你,下午却在这里见旁人。”陆执垂眸道。   “我……”江念晚一时间觉得百口莫辩,“没有,我是记挂你的身子,这天多冷啊……”   陆执不语,墨眸微垂着。   瞧不出生气,但情绪也不算佳。   江念晚自知他心底是信自己的,眼下这般不像是恼她,倒像是……   撒娇。   脑子里无端蹦出这个词,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想偷笑又不太敢,江念晚抿了抿唇瓣,试探地瞧着他,拿出了哄人的架势拉了拉他的衣袖。   “别不高兴嘛。”   他薄唇弧度缓和了些,半晌应:“没。”   “没?”江念晚眨眨眼,指指榭前那侧,故意道,“那我就先过去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轻咳了声,迈步要走。   腕上忽然传来力度,陆执将人圈在怀里,一双眸子凝着她,依旧不言语。   江念晚瞧着他笑开,而后踮了踮脚,轻轻在他唇上“啵”了一声。   “那帝师大人怎么才能开心点?”试探地伸了伸手,江念晚佯装怯怯道,“要不给你打一打出气?”   他垂眸看了下,而后伸手握过小姑娘的手,没打,却扣压在了她身后的假山上。   “哎!”刚要出声,身前的人忽然俯身下来。   “不行,我唇上还有胭脂——”   香兰描摹了一早上的精致唇妆,到底还是被他吃干抹净。   “你……”平复良久之后,小姑娘还有些喘息不匀,手心压在他胸口勉强隔开他,神色有点恼,“我的妆怎么办!”   陆执眼里终于融上淡淡笑意,伸出手指擦过她的唇瓣,将残余的那点胭脂抹匀。   因刚被采了芳泽,她唇上此刻多了些别样的秾艳,带着些许诱人而暧昧的莹泽。   他轻笑:“这样也很好看。”   “……”   唇瓣上仿佛还残留他指腹的触感,干燥的温度一点点烧起来,带着脸也开始发烫。   江念晚不再理他,匆匆跑回挽水榭前。   远远瞧见她过来,江念珠从绒袖中抽出手朝她打招呼,笑道:“今儿天倒暖和些了。前些日子一直下雪,宫中像冰窖似的。”   江念晚在她身旁坐下,还有些没回过神,只断续应着:“是、是啊。”   宫中的人陆陆续续进了挽水榭,虽是延期举行的生辰宴,众人还是皆朝她送上贺词才入座。   江念晚应付了一会儿有些口渴,寻了茶水来喝。   “你尝尝,这蜜桔可甜了。”江念珠递过来一半桔子。   江念晚接过后就往嘴里塞,这桔子产自江北,汁水异常饱满,她没留神乍然呛咳在喉咙里。   听她咳了几声,江念珠一阵纳闷。   “怎么呛着了,你吃的那瓣酸不成?”江念珠刚递过帕子,忽然抬眸瞧见陆执,恭敬地问了声好,“帝师好。”   江念晚将那瓣橘子咽下去,佯装寻常地瞧他,弯出一个笑脸:“帝师也来了啊。”   陆执墨眸带了些许笑意,轻点头算应下,将手炉放到她身前。   “帝师这些时日果真恢复得不错,我瞧着唇色都红润了好些。”江念珠低声和她道。   江念晚下意识抬眼去看,却瞧见他唇上微不可查的一缕胭脂痕。   喉中一噎,险些又呛住。   “哦,是吗……可能吧。”江念晚故作镇定。   终于见他走远了些,她心底松了口气,又见江念珠暗戳戳凑过来:“你不日就要出降了,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呢。”   江念晚抬了抬头:“什么?”   “好东西。”江念珠神神秘秘,于桌底递过来一个册子。   册上没有字,江念晚狐疑瞧她一眼,刚翻开些许就瞧见露骨画面。   她脸红到耳朵尖,险些将册子扔出去。   “你送的什么……”江念晚咬牙切齿,偏生不敢高声骂她。   江念珠语重心长:“我可是为了你好,好好研习,千万别糟蹋了。这可是我重金问京中最旖旎的地界买来的,都说这里头——”   她压低了些声音,靠在江念晚耳边道:“姿势最全。”   “……滚啊!”   江念珠抱臂冷哼一声:“你不要就还给我。”   见她作势要抢,江念晚轻咳一声背过手:“你好大的心意呢,谁说不要了。送人的东西还要拿回去,哪有你这样的?”   意料之中,江念珠不怀好意地笑看着她:“那你就赶紧学一学,我瞧帝师那样清正的,定不会对这方面有造诣。你俩之间的幸福,还是得靠你自己争取。”   “你别说了行不行!”   “我可是一心为你好,你怎么还打人呢!”   “……闭嘴!” 第56章 大结局   腊月十二, 冬阳煦照。   是礼部择定的吉日,宜祈福,宜嫁娶。   万喜万般宜。   大雪盖住朱檐青瓦, 整个皇城一派银素, 冬阳在絮雪上映出淡淡金辉。   公主出降一事不得马虎,整个长云殿自天不亮就开始忙碌。   江念晚寅时就被唤醒, 大殿前前后后人来人往,有手法老练的嬷嬷为她绞着面, 愣是把她那点瞌睡意都驱散了。   “疼啊……”她龇牙咧嘴。   香兰适时往她嘴里送了块蜜饯,哄着:“公主,忍忍。”   江念晚眼泪都要出来了, 嬷嬷终于收了线绳,将铜镜正了正摆在她面前,笑道:“公主瞧瞧, 开了面后容色是不是艳丽许多。”   殿外天色未明, 内殿中还燃着灯火, 灯火有些昏黄, 江念晚瞧不大清楚,只不住抱怨着:“什么破规矩……我好困……”   “公主, 帝师可是比您醒得还早呢。这时候大约已在清直门恭纳行礼了。”香兰笑道。   听了这话, 江念晚脸上浮着的怨气才淡下去些, 小声道:“这样啊。”   倒是安分了许多, 香兰唤人来上妆时甚至瞧见她唇边悄悄噙着的一丝笑。   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公主终于要出降了, ”香兰轻轻为她梳着发,柔声道, “奴婢就希望公主什么都顺顺利利的, 从今往后有帝师护着, 奴婢也能放心了。”   “不能光他护着我,”江念晚将金步摇往头上比了一比,郑重道,“我也会护着他的。”   长云殿一直忙到辰时,终于将一切收拾得当,香兰瞧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   姣好的面容上眉眼干净明亮,温润的瞳仁像滚开的茶,清透得沁人。朱色的胭脂坠在眼尾唇上,衬得一张脸越发白皙,与身上的大红锦绣嫁服遥相呼应。   “奴婢一直觉得,我们九公主,就是南郑最好看的公主呢。”身后有小侍女递过喜冠,香兰掀开红布,小心抬起递与她。   喜冠乃金制,镂空而庄严的雕花中央嵌着一颗如鸽子蛋般大的珍贵南珠。   是他送的。   江念晚轻弯唇笑起来,将喜冠带上,感受到一点点沉。   就如他一直以来待她的心意一样贵重。   她真的,要嫁给他了啊。   *   吉时到,陛下及后宫一众嫔妃早就于太和殿候着。   皇后常年病体缠绵,不宜操劳出席这样的场合,便由斓贵妃暂代主持。   江念晚由侍女引着,一步步走入大殿,依次跪拜。   皇帝于上座,垂目凝着她,道:“你即成家,日后切不可像从前那般冒失了,要多稳重些,可明白?”   江念晚秉礼道:“儿臣明白。”   可这话刚回不久,一起身却不慎踩到裙角,险些跌倒。皇帝忙扶住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瞧着她。   江念晚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本以为又要挨责骂,却不想父皇握着她的手腕半晌,而后轻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叹息一声。   “以后要好好的,若是受了委屈……”皇帝止住话头,摇了摇头笑,“罢了,他哪里敢让你受委屈。”   顿了片刻,语气平静得很收敛,照旧是那一句:“好好的,小九。”   江念晚这一路都是欢欣雀跃,行至太和殿,听了父皇这般看似云淡风轻的话,却乍然鼻子一酸。   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夜知晓她失踪之后,父皇大怒,直接踏进诏狱亲审李擎和江岑宁,更是出动城防司近半兵力满城搜寻。   父皇在她面前向来冷硬不愿表达,却也是真心待她好。   “你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江念晚垂目摇头,吸了下鼻子。   “时辰到了,去吧,”皇帝推开她的手,看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殿外。   他凝着她的背影,到底还是轻声言道:“不时回来看看,记住没。”   江念晚回过身,不顾规矩直接扑进他怀中,重重点头。   “儿臣知道了!”   皇帝暗暗头疼,却也纵容了,只笑骂了句:“没规矩。”   *   送亲的夫人和命妇早已在清直门候好,一路引她上轿,朱红的舆队在清直门外排开浩荡的一列。皇帝为这场婚事赏下了极厚的恩赏,因陆执身为帝师身份贵重,自不必另行修缮驸马府,不过为表重视,皇帝仍下令大修公主府,以待日后作公主花园。又怜九公主母妃过世得早,嘱咐内务司将嫁妆一添再添,眼下才有这般盛大的光景。   若是搁在两年前,谁又能相信,那个最不受宠的南郑九公主,竟会成为南郑第一个以正一品长朔公主的规格出嫁的公主。   骑马军校一声升舆,列军分护两列,送亲队伍起行。清直门距陆府并不远,自陆老太傅过世以后,陆执早就分府别居,府院处于京西一带,甚为安静别致。   江念晚被迎入陆府,前厅还是一派热闹,远在后府也能听得清楚。江定肃特辞了事务来参宴,有了未来太子的坐镇,又是帝师的大婚,朝中众人几乎要将陆府的门槛踏破。   前厅喧闹声不绝,倒显得后府有些空荡起来,从天亮等到天黑,膳都进了两次,厅前的热闹还是没散。江念晚心底紧张,等得有些不耐,悄悄掀了掀红盖头,却瞧见一众人立在一旁凝着自己。   “咳,本公主有点饿了,你们都去给我拿点吃的……放门外小厅就行,不用进来伺候了。”   “是。”一众人陆续退去,江念晚在榻上静坐了半晌,待到内室彻底安静之后,悄悄于衣袖里拿出一本册子来。   倒也不是想看……就是有点好奇。   或许研习研习这个,就能不紧张了吧。   可就在她看得认真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心下一惊,手忙脚乱地将册子藏进枕下,将身上衣装整理好,故作镇定地抬起眼看他。   陆执一袭红衣,面容被烛火映得发暖,更显容色惊艳。   江念晚一时看得发愣,半晌才想起未把红盖头拉下来,又匆匆去摸发上。   手却被人攥住了。   “着急了?”   “……没有!”   陆执轻笑:“那紧张什么?”   脸上的红还没散去,江念晚小声嘟囔:“没,我……大家都是第一次成婚,紧张不是正常的吗……”   陆执薄唇微扬,轻应:“嗯。”   几乎是懵怔间任人摆弄,饮过合卺酒,陆执又替她摘下喜冠。   江念晚长发如瀑般散落,三千青丝坠在榻上。   他喉结微动,给榻上垫起软枕让她靠着,轻声问:“饿不饿?”   “方才用过了,”江念晚窝在榻里,抬眸看他,小小声问,“咱们是不是要做些什么?”   江念晚低声问的时候,忽然想起江念珠的话。   她说他是最清正的人,定对这些事不大擅长,她自然也应给他留些面子,假装自己也什么都不会才是。   方才在册子里看的那些,以后再用也无妨!   江念晚暗暗下定决心,对上陆执的视线,一本正经道:“我没和教引嬷嬷学,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紧,咱们一起学。”陆执伸手捋着她的发,捋到底时却忽然摸到书册的一角。   他下意识拿起来看。   江念晚正思索着要怎么做,全然忘了方才将册子压在枕下的事,眼下见他拿起书,才后知后觉地去阻止。   她慌乱间张牙舞爪,一个不慎将书册拍落在床榻上。   册子摊开,上面的画毫无保留地映进两人视线。   “……”   江念晚只觉得头上要冒烟了。   脸乍然红到耳朵尖,她一把抓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   假装没有看见。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就怪江念珠非要送!就怪她!”   内室之中静默了半晌,江念晚不敢探出头去看他什么反应,却听见书页被翻动的声响。   她觉得自己要羞愤至死了。   就在打算继续装死的时候,身体忽然失衡。   身子连带着锦被一起被人翻过来,江念晚窝在榻上的脸被迫露出来些,对上他带着笑意的墨眸。   陆执将书册摆在床榻的一旁,温声:“咱们都试试。”   “……嗯?”江念晚于指缝中露出半只眼睛,却见他开始宽衣。   他修长的手置在腰扣上,片刻后长带被抛至塌下,衣衫半开,江念晚一抬眼,就能看见他袒露的胸膛。   “力学不倦。十二种,都试试。”   “嗯?!”江念晚下意识伸手抵在他胸口上,“等等等、等一下——”   陆执将她的手腕攥在掌心,低头吻过她的指尖,声音染上情意。   “晚晚,哪种舒服,记得告诉我。”   “!!!”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的手顺着衣衫滑下,前所未有的感受被迫炸在脑海之中,江念晚来不及再出声阻止,所有话语渐渐变成不成字句的呜咽。   室内摇曳的烛火长明,窗外开始落雪。   雪花坠在还未成冰的小湖之中,一瞬就短促地化开,轻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榻前的红帘被陆执一把拉下,他身上所有的松香意在这一刻都好似染上欲.念。   他沉重的呼吸里镌刻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榻上的小姑娘脚趾深蜷,被迫勾紧他的脖颈,含着泪想清冷果然都是骗人的。   “可、可以了……”江念晚咬着唇支吾着,“你别看我行不行——”   “很好看,晚晚。”   他薄唇置在她额上,又吻过她眼角沁出的泪,唤她名字时声音珍重得近乎虔诚。   他深哑的嗓音像是能勾人魂魄,让她再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雪下了一夜。   *   “今儿是九公主归宁的日子,一会入了席,可切莫要出错。”长长的宫道上,一个世家女子引着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在走着。   “九公主?”年纪小些的那个微微蹙眉,“两年前曾听母亲提过,似乎在宫中并不受宠爱,阿姐何故如此看重?”   “今时不同往日,九公主如今出降帝师,谁还敢提一句从前的事?”   “阿姐就是太谨慎,我学堂上的姐妹都说,这婚事是九公主对陛下以死相逼求来的,帝师那样不近女色的人——”挨了身旁长姐的一记眼刀,她不敢再说话了。   可直到入席还是有些恹恹。   若不是为瞧姐妹口中谪仙一样的帝师,她才懒得来宫中参宴呢。   况且这谪仙屈服于皇权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九公主素来在公主中默默无名,容色亦不是最惊艳的,不懂规矩倒是人尽皆知。京中谁人不知帝师陆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何苦自降身爵求娶一个并不出挑的公主?这个中的利害关系,是个世家子弟都明白。   于席上见了不少人,前来的不乏有想看热闹的。宫中可是给了极大的恩宠给九公主撑场子,不过今日九公主归宁,千双眼睛都看着呢。   京中盛传帝师曾一心求娶九公主,这传言到底是宫中为了脸面透出来的还是真的,今日一见便知。   “哎,九公主和帝师好像到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了众人的目光。   九公主照旧不懂规矩,归宁吉服厚重,走路甚至有些踉跄。   走到阶上险些要摔倒,好在身旁的人一直牵着她。送她入了座后,竟就站在她身后,像侍从一般替她挽了挽微松的发,重新穿簪。   满宴的人都有些傻眼。   前些时日萧润之事闹得满城风雨,那个惹得满京不得安宁的人,京中一切祸乱的元首,几番设计甚至勾连外人假死脱逃。   可诸多危机皆被陆执一人化解,他那双手,说是能翻云覆雨也不为过。   然而就是这样杀伐果决的帝师陆执,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在九公主身后,为她重挽发。   那双手动作极尽温柔,像在小心翼翼地触碰珍宝。   “干嘛呀……”江念晚小脸一红。   “服侍公主,应该的。”他神色自若,对上那些人的视线,四两拨千斤般化解一切不怀好意的目光。   围观的人震惊之余纷纷不敢再看,各自识趣地低头。   他入席坐在她身侧,拿过她要送入口中的凉果酒。   “小日子不是要到了,喝这个又好疼了。”   “我……”今日来宫中,最为的就是这一口,江念晚不依,作势要抢,“你给我,我就喝一口!”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陆执轻声哄着:“乖一点。”   江念晚抿抿唇,不太高兴。   “尝尝这个,”陆执舀了勺果露奶喂给她,“好吃么?”   岁尾的果露都会加糖渍的梅干,现下尝起来倒也爽口。   江念晚舔舔嘴唇,轻咳了声:“勉强吧。”   他们这些话虽没被众人听见,陆执这哄劝的神色却被大伙都收进眼底。   帝师是什么样的人,朝野间都清楚得很,待谁都是一副清冷疏离的姿态,那是出了名的。   现下竟能待九公主这样——   难不成传言竟是真的?   坐在席尾的世家女子面面相觑,却也不再说话了。   归宁宴办得热闹,江念珠见她回来也是兴高采烈。   她同沈野定下婚事,近日心情大好,于席上多喝了两口酒,硬要拉着江念晚去看御湖后新开的梅花。   谁知未走多远自己就倒下了,宫女向江念晚道了歉,扶着自家主子回了长清殿。   江念晚叹一口气,不过既来了自也不能白来,目光随即移到梅园盛开的红花上。   梅心点雪,白茫茫中点簇的红。   “这梅花是开得好看呢。”   小姑娘站在梅树边,小脸被冷风扫得微红,鼻尖透出些晶莹的粉意,与满树的梅花遥相呼应,像从画中走来。   而她回过头来望他,眼底眉梢皆是因他一个人而有的灿烂。   这一幅场景,是他从前向天求了两世都不敢想的。   “你笑什么呀?”小姑娘跑到他身边踮起脚,摘掉他玄冠上的梅花。   陆执顺着她的手拥她入怀,轻埋在她肩上。   “我很开心,晚晚,你终于是我的了。”   天际云卷云舒,冬阳和煦地穿过云层,映在皑皑白雪之上。有风扫过,梅园中的花簌簌而落,飘扬在他们身后。   江念晚听清他话里的庆幸,很认真地靠在他耳边,唇角弯了又弯。   “我一直都是你的,陆执。”   以后和以后的以后,每一刻每一天每一年,都是你的。   而且未来的每一寸时光,都会和你一起平安喜乐地度过。   晦暗皆成过往。   他们会在盛世中相爱,一起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小九和帝师的故事告一段落啦!后期赶上开学考试,一直在忙,有点不在状态,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这本也有很多写得不完美的地方,还请宝宝们多担待!感谢所有人的陪伴,也感谢所有指正和鼓励,希望下本书还能与你们再见!   下本开《纨绔为我折腰》~简介见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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