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死后清冷美人他跌下神坛了   作者:周南向晚   文案:   【看似笑里藏刀实则心怀苍生的纨绔子弟攻x看似清冷孤傲实则偏执阴暗的疯批美人受】   穿成阴险反派的苏纨第一眼见到徐清翊,就决定把他变成手里最锋利的刀,好替自己挡鬼杀神。   为此他从凶狠豺狼扮成撒娇恶犬,表面摇着尾巴对淡漠疏离的美人示好:“师兄,我今天可乖了,没有干坏事。”   背地里,那人寒毒复发,他跑去当人形暖炉子,暗地嫌弃:“不过是个靠我续命的病秧子,看着就晦气!”   那人孤势不敌,他不情愿地冲上去踹飞恶鬼:“死病秧子这都打不过!还得靠老子出手!”   那人身陷幻阵,他九死一生,把他从鬼巢里带出来,边吐血边恶狠狠道:“你个病秧子若是敢死,我回去就把你的宝贝南华道灭了!”   病秧子是没死成,还反过来算计了他。   他修为尽废,剖出命脉,用死为这人换了永世的高枕无忧。   时隔多年,那清风朗月的美人成了个跟在他身边甩也甩不掉的疯子。   彼时苏纨已悟得正道,是世人景仰的清衡君,只想劝疯子回头是岸。   他一遍一遍地把他送回神坛,这人偏要一次又一次摔进泥潭,把自己折腾得满身狼狈,疯魔般缠着他。   连他对旁人笑一笑,美人都妒忌得发疯。   美人总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以此贪恋他眼里的怜悯:   “是我先遇见你的,赭玄。”   他与他耳鬓厮磨,死死地抱紧了他。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_   徐清翊作为南华道大弟子,从小就被教导要懂规矩、隐忍、退让,成为人人瞻仰的后辈楷模。   直到那人出现,夺走他的荣光,对他百般折辱。他隐忍不发,布下棋局,虽留恋这人突如其来的示好,可还是狠心让他一朝摔得稀碎。   多年后,那人依然站在山巅之上,高不可攀,他自己却因动心跌落泥潭,一身肮脏。   他想用自己弄脏他,反正,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食用指南:   (文案即全文感情走向,本文前期剧情流做铺垫,非开局火葬场,宝贝们不喜欢记得及时撤离,不用告诉我,辛苦追文的小可爱们。)   1、主攻,受追夫火葬场。受是个疯的,疯的,疯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攻死前他只是暗疯(暗地里发疯),攻死后他就开始明疯了,他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对他要求不能太高,火葬场的类型在加精评论里有指路   2、受死后灵魂借龙重生,所以他重生后是条龙   3、攻比受感情更迟钝,攻只想救赎受,后期才发现自己喜欢受   4、前期认真搞剧情(剧情线庞大),中后期搞感情。   5、修为设定:筑基,开光,胎息,辟谷,金丹,元婴,分神,合体,大乘,渡劫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纨,徐清翊 ┃ 配角:陆杳,陈妄,嫦姝 ┃ 其它:正文完,下一篇开《藏锋》   一句话简介:我死后清冷美人又病又疯   立意:每个人的温柔都是救赎。 第1章 起因   恶狠狠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声音的主人似乎是恨他不得,要将他扒皮拆骨,挫骨扬灰。   苏纨睁开眼,瞳孔一滞,只见数道青光锥形短箭如流星落下,“噼里啪啦”地朝他刺来!   他躲避不及,即便有真气护体,几道锥形箭仍是毫不留情刺入他体内,疼得他呲了呲牙,他心里恼火得很,忍着疼撑住黑漆漆的焦土坐起来,余光瞥见一大堆身穿道袍的道士们拿着法器围了过来,大的小的老的各个蓬头垢面,衣衫上皆是被火舔舐过的痕迹,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为首的人身穿竹青漳绒长衣,青丝用一根布带随意高束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里本该带着明艳,此刻却布满凶恶:“孽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孽障?   苏纨不耐烦地磨了下后槽牙,隐去身体里的痛意,理清衣上的尘土后,徐徐站起身,乍见那群围着他的道士们护着身后弟子们连连退了几步。   他似笑非笑,不屑地朝其挑挑眉:“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该杀?”   那人握紧剑柄,不加掩饰的恨意从心底透过锐利的眸子迸发出来,似要化为刀戟将他生吞活剥:“身为修道者,心术不正走火入魔,毁我道中灵山伤我门中弟子,数罪并罚,该当碎尸万段!”   一顿妙语连珠,给他稍微整不会了。   他望了眼四周,目之所及全是焦黑,灰烟缭绕,空气中带着一股浓烈呛鼻的气味,仿佛曾出现过一场大火,将这里的生机悉数吞没。   这是……原主弄的?   苏纨不禁愣神:他记得书里可没说原主有这等子「光荣史」。   此时的他正身处于一本名为《仙途》的修仙小说里,讲的是主角拿了幼时家族祭天的剧本,自己靠打怪升级一路开金手指报仇雪恨的故事。   原主是书里南华道中的赭玄道君,在同门同辈中排行第五,且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火灵根,不论修炼什么都是神速,属于老天赏饭吃的存在。   可惜这样的人注定当不了主角,于是他成了在大结局时用一道天雷把主角劈死的那个配角……是的,他,一个配角,把主角劈死了。   为改变结局,拯救被打负分的文章,苏纨的任务看上去很简单:活着见到主角,并在大结局时让主角一掌拍死。   完成任务后他会得到两个亿的支票,自从他家老爷子见他不成器断了他财路后,他连花钱都要精打细算了,为了多搞点钱去过纸醉金迷的日子,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可据书里说,赭玄道君这家伙天资过人,但生来闲散,怠于修行,这种人怎么会走火入魔,毁山灭灵呢?   他一时觉得头疼,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围着他的那些人眼中有惧,有恨,有慌,有疑,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把他套住,只待他动弹不得,好拿手上的法器取他性命!   感情他穿过来就被追杀?这任务给他玩儿阴的?   苏纨扫了眼围过来的人,明白南华道的弟子并非全部在场,要打也不是不能打。   行,正好他想试试这具身体到底怎么样。   他活动活动筋骨,低头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抬脸时笑得璀璨绚丽,似淬了毒的海棠花:“对了,刚刚那青光锥形箭是谁放的?”   “没扎死你真是可惜了!”   先前那人眉眼凶狠未消,一字一句道。   苏纨眸里浮上一层阴暗,从脑子里把这人的身份给抠了出来——原主的三师兄,莫秋折,南华道的宥虚真人。   在原主记忆里,这人与他并无交集,除了有三两个挂名印象,其余皆是一片空。   但莫秋折这副模样分明是恨不得要他死,就连苏纨自己都好奇,原主跟他之间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纨暂时懒的深究其中因果,他现在只想报方才自己被青光锥形箭暗算之仇,于是半眯着眼,笑得诡异:   “你腿折了,我说的。”   话落音,炎火之气骤然从其体内冲出,当即遍覆四野,站在人堆中的青年浑身散发出的灼热仿佛唤醒了刚熄灭不久的大火,在漆黑山石映衬下,它们借着猛烈的风势嘶吼着咆哮着,像是在迎接从地狱业火中走来的玉面阎罗。   这等逼人气势压得在场的人连连后退,似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画面,脸色凝重,惶惶不安。   有些弟子甚至吓得泪眼汪汪,拼命揪紧了前方长老的衣角。   原主修为不错,并不像书里说的那样是个半吊子!   苏纨满意极了,睥睨正中央两个毫无惧色的道士,一个是他三师兄莫秋折,一个瞧着温文尔雅,似白面书生,是他七师弟李息垣。   莫秋折擅长用剑,脚下云步一旋,剑势快如闪电;李息垣擅长用箫,一曲《缚魂离骨谣》名动天下,以音波攻人要害,曲调惑乱人心为双绝。   苏纨凝息而立,面对莫秋折衔接紧密的剑招,人影一晃,灵活避开。   “太慢了。”他形如鬼魅,避开来人行云流水的剑法,反手持力一掌,击得他飞退八尺。   另一边的李息垣不敢掉以轻心,施全力以制敌,曲音袅袅,音波堆砌,形成一道无形的枷锁,罩于那人顶空。   被打退的莫秋折剑势一挽,使出自创的玄阴剑法,以行走如云配合抹剑,无数道剑光在空中飞舞,他身处剑光之内,目光尖利似刃。   苏纨暗凝真气,将先前没入他体内的三角锥形箭全逼出来,瞬间耀华尽毕,与飞来的万道剑光相抵挡。   他心里清楚,自己虽不落下风,但也不能被他二人长久拖住,否则总会力不从心。   霎时神识一动,隐在识海里的赤煊金光剑一出,他虚立于空,姿态飒飒,全身真气皆化为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烈火龙形之下,青年眼神内的煞气波涛汹涌,人如飞仙,剑气全然破开,劈向来敌!   似震雷劈天的轰响传来,方圆百里的山石纷纷滚落,枯木皆倒,就连地面上的人亦跟着东摇西晃。   李息垣与莫秋折皆被强大的剑气震得摔飞在地,元气大伤,双双吐血。   见他二人这副惨样,苏纨轻蔑地笑了起来,心情大好,提着剑往前行去。   长老们见状欲要拿法器围上来,忽见头发散乱的青年微微侧目,眸中锋芒毕露,杀意乍现,震得众人顿住步子,心惊胆战地往后撤了好些。   苏纨用剑尖敲了敲烧焦的泥土,居高临下望着那吐血不止,怒气冲天之人,笑嘻嘻道:“三师兄,你不是要将我千刀万剐吗?怎么如今站都站不起来呢?是不是方才赭玄下手太重了,三师兄受不住啊?”   “狗贼要杀便杀!”   莫秋折俊朗的脸因为愤怒变得扭曲起来,破口大骂:“我就算坠入地狱化为恶鬼,也将诅咒你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   “三师兄,你冷静些,同门之间何苦恶言相向!”   李息垣见他脉象不稳,大有急火攻心的模样,又怕他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恼了面前的活阎王,忙出言劝阻。   “同门?哈哈哈……”   莫秋折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待笑声消失无踪,他一张脸变得乌云密布,讥讽道:“高高在上的赭玄道君,我等俗人可高攀不起!”   “师兄,别说了!”   李息垣沉下脸,强撑着站起来,持玉箫挡在莫秋折身前,坚定道:“五师兄,禹清自知修行浅薄,故不能与你相敌,但今日你若要取三师兄性命,必先从我尸身上踏过!”   啧啧啧,好一个兄弟情深!   原主记忆里,李息垣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没什么尖锐的棱角,今日倒难得见他有如此坚韧气性。   “我对他的死活不感兴趣,”   苏纨用指节叩了叩剑柄,“我只不过……想取他一条腿而已!”   “你!你这狠毒恶贼!不诛杀你,我誓不为人!”   莫秋折犹如被揭了痛处似的,双目血红,连滚带爬地去拿断裂开的剑,疯了般要砍他。   这人越生气,苏纨就越开心,他特别爱欣赏别人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   “五师兄,你……”   李息垣闻言面容上带了愠色,只一瞬,又瞪大了眼,喝道:“小心!”   魔气忽是凭空涌现,自背后袭来,甚至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血肉的撕裂声响起,苏纨清楚地知道他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身体仿佛一空,耳边尽是周围人发出的惊叫声,凄厉又刺耳!   他茫然低下头,这才惊觉身体竟被一只獠牙贯穿,体内的鲜血染红了如刃般的尖角,那一刻他太过诧异,连疼都没感觉到。   与此同时,脑里「叮」的一声:“亲爱的宿主大人您好!聊斋异志系统为您服务,为了提升任务难度,当您离开道门时,我会自动吸引各地的兽类对您发出追杀,包括但不限于魔兽,妖兽,灵兽等等,如果想活着见到主角,并完成任务拿到奖金,您必须要好好努力哦!”   提升任务难度?   苏纨脑海里只剩下这六个字,被横空甩飞出去时,眸里映出了那只刺穿他身体的庞然大物的影子——一只野猪形态的五阶魔兽。   靠!   他忍不住爆粗口,这是什么鬼难度级别的任务!明面上挺简单,却步步逼着他往刀尖上走!   一旦回过神思,腹部被贯穿的疼痛就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痛苦疯狂侵蚀着五感,他耳里嗡嗡作响,视线上甚至出现黑白噪点,豆大的汗珠不停自额头渗出。   “哈哈哈……”   本来身受重伤的莫秋折见到此情此景,发出癫狂的笑声,“老天开眼!你个害群之马今日注定要死哈哈哈!”   “你这落魄疯狗的惨样又比我好多少!”   苏纨脸色阴沉,腹部血流不止,疼痛拉扯着他的神经感官,痛得他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死死地忍住,不让痛苦神色流露出来,好叫旁人看了笑话!   现场的小道士们吓得作鸟兽散,五阶魔兽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长老们使出法术,联合将它困住,但完全不占上风。   这家伙有的是蛮力,一蹬后蹄,光是长老就被甩飞好几个,再加上其鬃毛处的百足嗜血虫会时不时借力飞到人身上,疯狂往皮肉里钻,好吸更多的血填饱自己的肚子,瞧着就恶心。   余光瞥见李息垣步履蹒跚地往他这边挪来,苏纨生出警惕,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如今他腹背受敌,又负了伤,他们若想杀他,现在是最好时机。   李息垣受到炎火之气冲撞心脉,同样真元大损,他费力的从储灵袋里掏出白玉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五师兄,你失血过多,先服下止血丹罢!”   额间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苏纨的头发亦被汗水沾湿,嘴唇上慢慢失了颜色,他瞟了眼地上的瓷瓶,没有理会:他们先前明明想杀他,怎么会好心救他,鬼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止血丹还是穿肠毒药。   长老们奋力不敌,各个被摔得不轻,魔兽没了干扰,倚天长啸,惨绿眼珠尽是凶残的恶意,它张开血淋淋的嘴,露出尖锐如长 枪的利齿,发狂似的朝自己冲来。   想都不用想,定是这狗系统起作用了。   “滚开!”   苏纨顾不上伤,使出全力,一掌拍在李息垣右肩,将他推了出去,这人力不从心,留在这儿也只是给他徒添麻烦罢了。   “五师兄!!”李息垣的惊喝传进耳里。   苏纨漠然置之,眼看放置在地上的瓷瓶被震碎成灰烬,不禁咧开血淋淋的嘴笑一声,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抬掌召来掉落在地的赤煊剑。   他眼睁睁望着那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面上毫无惧色,哪怕希望渺茫,自己也要搏一把!   大不了就被这畜生咬碎嚼烂,血肉模糊的混着泥土一并给吞进它不见天日的肚子里。 第2章 试探   说时迟那时快,白影恍如天神临世,闪身落在他面前,蓄力持掌之时,湛蓝的水波屏障瞬间拔地升起,寒凉刺骨,与疾驰奔来的魔兽相撞,强大的气波从中弹开,掀起层层焦土。   气温骤降,寒冷将先前的余热驱散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地面都结上一层薄霜。   苏纨虚垂着眼,艰难地喘息,奋力把剑身扎进土里,整个人的重心皆以它支撑,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这样伤口至少不会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来人爽朗清举,明明乌灰的眸里不带半分温度,却还是美如朝霞映雪,惊鸿落雁。   南华道众弟子又惊又喜,高声唤道:“掌门!是掌门来了!”   掌门?   他神思有些恍惚,脑袋开始变得昏沉。   南华道的掌门,是原主师出同门的大师兄徐清翊,世人称鹤悬真君,也是修真界中第二个年纪轻轻就靠着双灵根修到了元婴期的人。   今日一见,他才知什么叫「惊才绝艳」。   面前这人修为至高,深不可测,其修长如玉的手仅仅覆在魔兽獠牙之上,便能压得那魔兽动弹不得,牙面瞬间结上厚厚的寒冰。   待他毫不留情的施力往下一震,痛苦的嘶嚎声响起,一时间地动山摇。   尘烟散去后,前方的人手中握着被掰断的獠牙,衣不沾血,面容只有清冷,其清瘦如竹的身形笔直挺立,犹如傲立在寒冬中的一株雪松。   苏纨隐约见这人朝他走来,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而后其长袖一挥,银剑自手中生出,寒光刺目,剑锋指向他的脖颈。   又来一个?原主是多遭人恨?   苏纨捂住腹部的手都是血,此时他顾不上这么多,先问系统:“要是我提前死了会怎样?”   系统:“提前死亡意味着任务失败,任务失败后需接受惩罚,惩罚项目不限,常规内容譬如,意识体将在最痛苦的记忆里无限循环或者被抹杀等等。”   “我说两亿奖金怎么拿得这么容易,原来挖着坑在这儿等我!行!老子贪心认栽,不过你个狗东西也不得好死。”   “宿主大人,辱骂系统记一次警告,积满三次警告,您遇到的兽类数量就会翻倍哦!”   “呵呵,那我谢谢您。”   听说人死之前,总能想起记忆里最举足轻重的部分,往事化成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流转,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无数道黑影从身体里匆匆穿过,又在天光暗下来时,全部停下脚步直勾勾盯着他,尖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穿透他的耳膜:   “真是个窝囊废!”   “你半点都比不上他!”   “不成器的东西!看见你我就来气,你给我滚出去,最好是死外面算了!”   “……”   他叹了口气,似乎想反驳,到嘴边却变成了:“好了,我知道了。”   无力感自心脏蔓延至身体各处,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回顾这一生,好像没什么好留恋的,死了就死了,正好遂了那个人的愿。   这大概,是他活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做了件让那人满意的事情吧。   他掀起眼皮,露出黑渗渗的,笑盈盈的眸子,薄唇轻启:“师兄,我累了,你给我个痛快罢。”   天地间仿佛归于无声,持剑者闻言,一向冷清的面容竟微怔了片刻。   “手下留情!”   一声惊呼响起,有人急急忙忙自远处奔来。   苏纨缓缓闭上眼,听系统发出了任务失败倒计时。   “3,”   “2,”   “1,”   “Game over.”   _;   梦里光怪陆离,呼啸的风时而将他扯得七零八落,时而又将他零散的魂体凑在一起,把他折腾得死活不得。   朦胧中,对面好像坐了个少年,他衣衫全被浸湿了,漂亮的脸上没有半分颜色,周身则覆着一层寒霜,冻得他瑟瑟发抖。   “小东西,冷就去寻火,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苏纨淡道。   少年闻声,眼皮微抬,露出一双黯淡无光且没有生气的眼,直直地望进他心底。   一滴水珠在耳边砸落,令他猛得惊醒,入目的先是墙上那盏徐徐燃烧的烛火,偶尔跳跃的火苗昭示着时间正在流动。   他头疼欲裂,身体各处仿佛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重得要命,而腹部被贯穿的痛意并未消散,也是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活着。   “恭喜宿主大人达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成就。作为奖励,系统将赠送您一个对兽类超级有用的读心术,请您妥善使用哦!加油!”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差些把我害死,你竟还有脸滚出来?”   苏纨不悦地磨牙, “我要这狗屁读心术有什么用,研究魔兽吃人肉的时候是喜欢孜然的还是香辣的?”   看他开局的状态实在太惨烈,系统松了口:   “那宿主大人想要什么奖励?系统可以为您申请一下呢。”   “你,从我脑袋里,滚出去!”   “宿主大人,今天天气不错,特别适合出去踏青,哎呀,我死机了。”   “……”   狗东西就会装疯卖傻。   他暗骂一声,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石室,里面除了四面石墙什么也没有。   苏纨想用手探一下腹部的伤,抬手就听见「叮当」的清脆声,定睛一看,自己手腕上挂着缠有铁链的镣铐。   他移开视线——果然双手双脚包括脖颈都被锁上了铁链子,想也不用想,定是南华道那群狗东西干的。   要杀就杀,给他像个丧家犬一样栓在这儿做什么!   他吃力地扶着墙坐起来,每动一下都能牵动到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倒吸无数口凉气。   腹部的伤已经不知被谁用厚厚的纱布包扎好了——奇怪,明明恨不得要他死,怎么又把他救活了?   对了,在他晕过去之前,他记得有人喊了句「手下留情」,是谁呢?   他揉了揉眉心,想抓取更多原主的记忆,结果不论他如何翻来翻去,都只找到了明面上一些无用的东西。   思索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在这寂静幽深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纨谨慎地瞥向门口,看到徐清翊似那清风明月般翩然而至,瞬间将整个地牢照亮了不少。   那人在离他一丈处停下脚步,音色清润,好比黑白棋子敲落在檀木棋盘上,“伤势如何?”   “多谢师兄关心,暂时死不了。”   苏纨有气无力地仰着头,轻笑道,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衣衫破烂,青丝凌散,苍白得跟鬼似的,要是再愁苦着脸,定像个在大街上乞讨的叫花子。   这人像听见了什么刺耳的声音,不禁蹙起眉,倒未多言,只从袖中掏出一个菊石青玉盒子扔在他身上。   他哪有力气捡起来,随意瞅一眼:如果没记错,这是一盒参香养元膏,用来治伤的。   所以救活他的人,是徐清翊?   徐清翊神色凛然,无迹可寻,他难以摸透这人的心思。   于是他别过眼,心一狠,不动声色地用力按紧自己的伤口,腹部的痛瞬间翻涌向四肢百骸,差些让他当场昏死过去。   他面目狰狞地咬紧牙,暗暗用手指绞住了衣角,拖着残破的身子倚在墙边,虚弱道:“师兄,你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给我这药也没什么用,还是拿回去罢。”   “我是个罪人,就该留在这冷冰冰的地牢里腐烂生蛆,你不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语气颓然地说完这些话,他疲惫地垂下脑袋,吃力地咳嗽两声,藏好了因为痛而不住发颤的手。   一阵冗长的沉默,煽动了苏纨心里的忐忑,四周静到能听清二人的呼吸声。   他掩去眸中的灰暗,以为自己演技太过拙劣,早被人看穿心思,遂想再对自己下手狠些,手刚放到伤口上,终于听见那人丢下一句:   “你不会死。”   徐清翊离开时自然没看见,说出一番悔悟之言的人大半张脸藏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阴险早就顺着心尖儿爬上了眼尾眉梢。   他丢下一枚饵,就看这人咬不咬钩了。   三更天里,夜色深似浓墨,挂在山头的弯月被迫蒙上一层黑纱。   观微水镜中映出地牢景象:青年蜷在湿冷的地上,不知是痛的还是冻的,身体微微发颤,其衣衫破烂,发丝松散,覆盖住大半张脸,只能从他咬紧下唇后,唇面余下的一片乌青,才得以看出他承受着巨大且无声的痛苦。   那盒治伤用的参香养元膏孤零零的待在一旁,显得不知所措。   “大师兄,”立于镜前的李息垣先发话了:“看来月隐无忧草起作用了,不然以五师兄原先的性子,定然不是这般模样。”   “谁知道他在耍什么鬼把戏!你又不是没领教过他的狠毒!”   莫秋折坐在石凳上,用纱布缠紧手臂处的伤口,一见镜中之人就怒气冲天的。   “可师尊说……”   “休想拿师尊来压我!”   莫秋折被触及逆鳞,怒吼道:“反正师尊偏心惯了,你不妨猜猜,若是师尊看到自己的高足弟子成了这副鬼样子,他会如何惩治我等?”   李息垣一向温和,听这话难得带了怒意:“三师兄,你怎能……”   “别说了。”   徐清翊面上泛起清寒,冷意横生,打断他二人争吵,挥袖关掉观微水镜,匆匆往地牢行去。   _;   苏纨想确认一件事,所以他明知那盒参香养元膏能够助他止痛愈伤,却偏偏不碰它。   他就是想叫徐清翊看到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惨样,如果他真想救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那么他就能确定,原主身上定是有什么值得他出手相救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他也好奇得很。   人们大都会被利益所驱使,从不舍得做亏本买卖。   他自己也是。   在这期间,他半昏半醒,隐约记得徐清翊及李息垣都来过两三回。   原主七师弟李息垣性子柔和,说话温声细语的,想救他却又好像对他心存忌惮,但试探意味摆在脸上,时不时问他走火入魔之前的事。   说实话,原主记忆里的日常除了漫山遍野的溜达之外,就没什么值得参考的东西,所以他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   徐清翊就不同了,他从不说多话,沉默寡言的像个哑巴,好几次都是不动声色将濒死的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即便是神思不清,苏纨也没忘记自己要扮猪吃老虎,好让这人对他放下戒备。   寒气正浓的夜里,地牢里更是凉如冰窖。   原主天火灵根,一身的炎火真气,其实根本不惧寒,但他还是封住自身的心火之源,以凡人之躯与满室寒气抗争。   寒凉化作千万根细密的针,从地面生出,刺入皮肉,钻进骨缝,覆没一身热血,形成没有温度的冰凉。   这样也好,至少连腹部的疼痛都被冻住了,不至于疼得他要死要活的。   连系统都看不下去,蹦了出来:“宿主大人,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别又把自己玩死了。” 第3章 设饵   “我自有打算。”   他在刀尖上舔血,用自己的命跟徐清翊下一盘大棋,他赌自己会赢。   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一阵风吹过,把他轻而易举地卷走,他飘摇着,乘风往上升腾时,脚底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套住,苏纨正要挣脱,就被其硬从半空中给拽了回来。   他睁开千斤重的眼,看见徐清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莹莹白光在他身边流窜,其真元之气贯入他体内,护住了他的心脉。   他伸出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拦住他。   二人肌肤相触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并未细想,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嘶哑混浊的声音:   “师兄,赭玄自知罪该万死,你就莫要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   “三师兄说过,是我心术不正导致走火入魔,以至于伤及无辜,虽并非我本意,可此事因我而起,自需我承受恶果。”   “我这般痛不欲生死去,亦算是如他们所愿,还了这等恶债……”   一大堆台词还没讲完,血气溢满胸腔,自口鼻喷出,腥甜充斥在唇齿间,硬生生斩断了压在喉咙里音节。   啧,别真玩脱了。   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一声,从口中呼出一口寒气,本想打起精神,奈何双目开始涣散,还是被晕眩拖入不见底的深渊。   好在这次他没在深渊里待多久,就被人一把捞了上来。   药香阵阵,飘入鼻翼。   暖阁雕窗大开,亮白的天光洒进来,刺得人眼睛疼。   苏纨脑子昏昏沉沉,身体虚脱无力,该痛的地方还是痛得要命,嗓子更是烧得要冒烟。   一旁端着药碗的门童上前来,怯生生瞧了眼软榻上的人,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忙低下头,同时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像筛糠,将汤水弄洒了不少。   他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有这般可怖吗?   苏纨暗暗嗤笑一声,侧目时露出一双黯淡的,充斥着血丝的眼,看向窗边的徐清翊。   他仿佛融在了光里,就连乌黑的发丝都被光晕笼罩着,衬的他像是从昆仑之境里走出的神明,淡漠疏离,清心寡欲,不沾尘世烟火气。   这样的人性情薄凉,往往最没意思。   苏纨懒得出声,从锦被里抬起根骨分明的手,刚要将榻前的药碗推回去,以表达自己罪无可恕,悔过求死的决心,结果这小门童「扑通」一声跪下,举着药碗颤声道:“求殿主饶命!”   “?”   搞什么东西?他应当收敛得很好,模样看起来脆弱又可怜,毫无杀伤力,怎么给这小鬼吓成了这样?   万一徐清翊以为他暗地里使了什么绊子,那他这些天不是白装了?   好在徐清翊对此习以为常,上前接过药碗后,将门童遣下去。   见那门童如得了特赦,行了退礼后飞也似地跑了,苏纨觉得事情越发得有趣了。   清癯的身影靠过来,面无表情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直接送到他脸上,冷淡道:“喝药。”   “……”   苏纨在心里气笑了:这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做的事却让人看不懂,他把门童遣下去,难道还指望一个病恹恹的人爬起来自力更生?   其实目前药什么的并不重要,他只需解开压制心头火的封印,自然能好个大半。   苏纨敛下眉眼,戚戚然道:“师兄不必劝我,我若活着,又叫那些剑下冤魂如何安心入往轮回?”   那只端着碗的手收了回去,手的主人沉默片刻才出声:“宥虚弟子暂无大碍。”   宥虚?这是莫秋折的道号,怪不得先前他像个疯狗似的咬着他不放,原来是原主走火入魔时打伤了他的徒弟。   那弟子有没有大碍他根本不想知道,但面上总得装一装,他眸光微颤,犹如晨星落入眼眶后又乍得消失,再挤出一副诧异又坦然的表情。   “当真如此?”   “嗯。”   徐清翊吐字时除了声音好听外,总是冷冰冰的,没有情绪起伏,不过他这一字一句皆落在苏纨的心坎儿上。   因为,鱼儿上钩了。   青年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因浑身乏力,失败了好几次,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思写满了疲倦。   就算碰到药碗,也根本使不出力气,碗差些打翻在地,被徐清翊稳稳地接住。   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苍白无血的嘴唇稍稍翕动,滚动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听着微弱且无助:“师兄,我没力气。”   眼前人端着碗沉默半晌,等到碗里的热气都消散了,终于还是拿起搁在木盘上的汤匙。   记忆里那个满身狠戾阴毒的青年,突然变得乖巧听话,一口一口喝着他喂过来的汤药,时不时望着他笑,细长的眼弯成了月牙。   这令他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忽听这人哑声道:“师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意差遣便是。”   喂药的那只手微顿,复不着痕迹地抽回去,“不必。”   “我是认真的,师兄。”   他脸庞明朗如晴日,言之凿凿,仿佛不掺半分虚假,光芒未照及的阴暗处,他的獠牙正闪着寒光。   徐清翊神色平静如一潭凝固死水,无论如何投石子进去,都激不起水花。   这是苏纨最为头痛的地方,这人藏的太深了,他极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要他身上的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他就这么想要,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却还要费尽心力的救他。   一时间,南华道上下都知道掌门所住的伏笙殿里来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赭玄道君。   其中心里最苦的是殿里的门童,毕竟距上次赭玄道君来到伏笙殿的时间还是半年前,那日他扛着剑,杀气腾腾,眼里布满癫狂,不仅把主殿砸了个稀巴烂,还跟掌门打了起来。   两位大佬打架,遭殃的是旁边的小喽啰,自此,那山石崩塌,疾风咆哮,主殿失火的景象就深深刻在骨子里,他们一连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以至于一见到赭玄道君就毛骨悚然。   伏笙殿院里种的那株垂丝海棠还只生出青绿的叶子,随风起舞,发出「沙沙」的轻笑声。   徐清翊端坐于书案前,正欲提笔落稿,一阵凛冽寒意自丹田散出,猝不及防地冲往五脏六腑。   他动作一僵,笔尖上的墨水砸在白纸上,浓黑铺染一片。   毛笔滚落,笔杆处不知何时被白霜沾染,握笔的那只手像通透的玉石,色泽极淡,指尖处缠着缕缕寒气,手的主人脸色青白,睫翼瑟瑟抖动,掩住眸中明暗。   寒冷不断地涌上来,挤进身体各处筋脉,如万蚁啃噬,痛得他彻骨钻心。   他站起身,清瘦的身形在烛影里摇晃了下,接着又趔趄地跌落进烛影里。   憔悴陡然显出,衬得他像个没有生气的孤魂野鬼,徐清翊低咳了声,像想起什么,防备地往暖阁处看一眼,然后用尽气力,给寝殿施了道噤声结界。   他将苏纨安置在朔微峰,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人阴晴不定,心思狠毒,保不齐哪日发了疯,即便有月隐无忧草,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如暂时将他栓在身边,以防万一。   二人在一院之隔的两个寝殿里,各怀心思。   苏纨躺在软榻上,难以入睡。   想起那个差些把他坑死的系统,心里便浮上一层阴霾,照系统说的,他只要不出南华道就不会有事,摆明了是要把他困在这处。   如今主角还不知身在何方,要是这狗系统又来一个什么阴间设定,再给他坑惨了怎么办?   他闭上眼,脑海里恍然浮现出那日白影如鹤,轻松击退魔兽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徐清翊是个厉害角色,要知道作为天赋一般的水木灵根,能修到元婴初期那是比登天还难,整个修真界除了天火灵根的赭玄道君,以及南华道前任掌门之外,就只有他了。   人嘛,背靠大树好乘凉。   要是能把他拉拢过来,没事给自己挡挡刀,那这任务,不就简单了?   当然徐清翊并非是救世主,他愿意救他,想来是觊觎上了他的什么东西,这点他不能不防。   苏纨拨了拨套在手腕上的银环,栓他的链子是给摘了,镣铐还给他带着,上头施的水系术法的封印,是专程用来克他这天火灵根的。   既然他没死成,要是日后再想让他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知是原主这具身体抗造,还是徐清翊在他重伤时日日以真元护住他心脉,亦或是二者皆有,总之,他解开心火之源的封印后,一身的伤不出几日就痊愈得差不多了。   待在前殿门边的门童们谈笑风生,互相诉说着前几日的遇着的趣事。   笑意未及眼底,乍见外墙檐上,青年发丝未绾未束,胡乱地披散着,他整个身体藏在那件宽大的素白袍衫里,将修长有力的手枕在脑后,靠住飞檐翘角,慵懒地晒太阳。   众人立马噤声,寒毛直竖,硬着头皮地行了礼,像见鬼似地仓惶地逃开了。   苏纨没睁眼,也料到那群小鬼头脸上是何等惊恐的模样。   他懒得在他们面前装和善,毫无作用之人,不值得他费心思。   耳边的鬓发不断亲吻着面颊,他漫不经心将它吹开,又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虽说徐清翊性子清冷,好像是个极喜欢安静的人,但他殿里的人大多活泼有生气,彷如围在苍天大树边自由生长的草叶,时不时借着云和雨都能热闹一下。   苏纨别过眼——几个大约十几岁的少年身穿蓝白道袍,正往殿门走来,各个有说有笑,意气风发。   记忆里的某根弦被扯了一下,恍惚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站在人堆里,木然的被推推挤挤,随人流涌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原来他那时,就丧失了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白日里的星星,哪怕竭尽全力地发光,终究是徒劳无功罢了。   玄鸟样式的黑白纸鸢在晴空里摇摇欲坠,那根牵引它的细线在他眼里遽然断裂,纸鸢跌跌撞撞地落下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遭了!”有人发出惊叫,匆匆往这边赶来。 第4章 骗人   苏纨换了个侧卧的姿势,顺带拾起落在怀里的风筝,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   果然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他视线一挪,云淡风轻的与飞奔而来小道士们对上眼,那群小道士面上的喜色倏地凝固,眼珠子差些从眼眶里掉出来,表情瞬间变得又惊又怕,忙跪下行礼道:“弟子见过长昭殿主!”   长昭殿主?   苏纨思忖片刻,对了,因原主居住在雁埘峰长昭殿,道门内未被收入亲传弟子的,皆可唤他长昭殿主或赭玄道君。   不过,这些小鬼头是徐清翊门下的亲传弟子,他既然是徐清翊的五师弟,按照辈分,他们应该要唤自己……   “五师叔!”   清亮的嗓音入耳,恰似黄莺啼鸣,甚是好听。   苏纨回眸望去,见少女喘着气奔来,她一身碧蓝衣裙,绾着乌黑双螺髻,髻边系着的两根水蓝丝带为其增添了几分鲜活颜色,其眉如山黛,目泛水波,桃腮粉面,像是那山中俏皮且不谙世事的鹿灵。   南华道里还有这么清丽的丫头?   他情不自禁地多打量了几眼人堆里的少女。   与旁人不同,她半分不怕他,身形挺立,双手交叠,落落大方地行了鞠礼:“弟子嫦姝见过五师叔!”   嫦姝?这名字听着耳熟,脑里自动浮现出有关她的记忆。   嫦姝为土木双灵根,乃是徐清翊的第十个徒弟,亦是他的关门弟子,同时,这丫头还是书里主角在百道比武大会上一见钟情的白月光。   说起来,主角和白月光这段感情最为读者遗憾,两人本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岂料主角被人陷害后成为魔修,白月光的师尊棒打鸳鸯,之后佳人身死魂消,主角心冷黑化,这段感情也就此落幕。   没错了,那个棒打鸳鸯的师尊就是他的好师兄徐清翊。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徐清翊就是太过于出尘脱俗,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哪里懂得凡人之间的情爱悲苦。   苏纨讪笑一声,这主角的感情线他就不掺和了,毕竟他连主角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是的,他根本不知道主角姓谁名谁,甚至没有完整地看过《仙途》这本书。   目前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一是整本书的大致剧情发展路线,也叫作简纲,二是书里关于赭玄道君部分的内容,其他的一概不知。   据系统解释,此番设定是为防止配角干扰主角的进程与行动,造成原本的剧情线混乱,所以主角姓名暂时不予透漏,直至时机成熟。   “五师叔,那纸鸢是弟子因一时贪玩放的,未想惊扰了师叔,望师叔见谅!”   少女立于墙下合掌叩首,规规矩矩的行了跪礼。   墙下几个弟子面色为难的互看一眼,身体不由地因恐惧而微颤,一并叩首道:“是弟子贪玩!望殿主责罚!”   徐清翊的倒霉徒弟贪不贪玩,跟他有什么关系?一只纸鸢而已,大惊小怪的。   “我不生气,拿去。”   他笑眯眯地丢下纸鸢,继续欣赏天光云影共徘徊。   众弟子不由一怔,心中又疑惑又震惊,疑惑平日里凶恶狠毒且锱铢必较的赭玄道君竟会饶过他们,震惊那位看到他们就恼火的赭玄道君此时竟笑得如沐春风?   远处风云涌动,送来一阵细微清寒。   苏纨收起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墙下的嫦姝,她恍如受了惊的兔子,抓着纸鸢慌张地不知往哪里藏才好。   她身边的几个弟子一并跟着急了,小声道:“师妹,师尊要过来了!你还不快把纸鸢收好!”   “我,我……”   她急得直挠头,手忙脚乱地寻起了身上的储灵袋。   眼看那片云烟临近,身上的「救命稻草」却无论如何也翻不到,她忙去问身旁的人:“师兄,你们有带储灵袋吗?”   众人互看一眼,都无奈地摇摇头,“师妹,今日你定是又要挨罚了。”   “啊?不是吧!”   嫦姝精致秀气的五官皆往下耷拉着,自知逃不掉责罚,心里难受极了。   这时纸鸢忽是不受控制从手中溜走,在天上盘旋一会儿,稳稳当当落在那个神态懒散的青年手里。   “小丫头,这拙燕扎得活灵活现,送我了。”   少女闻言眼睛一亮,忽闪忽闪的:“五师叔!您要是喜欢,改天弟子多给您扎几个!”   一旁的弟子赶忙拽过她,对她使了个眼色:“多谢殿主为师妹解困!”   那谪仙般的人踏云而至,青苍的目色先落在齐齐行礼的弟子身上,再不着痕迹的掠过檐上青年手里的纸鸢,语气肃然:“心法修完了?”   弟子们浑身一颤,深知师尊怒而不显的脾性,速速对二人请了退礼,一步并作两步往练功堂行去。   还只走出个四五步,就听身后有人高声笑道:“师兄,今日浮云淡薄,微风轻柔,你随我一并往后山去放纸鸢,如何?”   众人心头大震,如遭雷劈一般,愣是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嫦姝憋了会儿,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欲要转过头,又被她大师兄把脑袋掰了回来。   “你们听见了吗?”   “好像……”   “大概……”   “也许……”   “是听见了。”   “五师叔竟邀师尊放我扎的纸鸢?!他们不会是要用我的纸鸢去后山约架吧?那我得回去多扎几个!”   “师妹还是一如既往地找不到重点。”   这天日光明媚。   青年侧卧于白墙青石砖瓦上,右手握着黑白相间的纸鸢,朝墙外之人莞尔一笑,仿佛是谁家温柔多情的贵气公子。   站在墙外的人一身雪白道袍,肤如凝脂,面似堆琼,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若玉树临风,可惜那双眼睛生得极冷,一句「恕不奉陪」推拒邀约,转身离去。   “真是无趣。”   苏纨掷飞纸做的玄鸟,它得了自由,在青天白日里肆意翱翔,快要消失无踪时,突然被凭空出现一缕无垠之火焚烧殆尽,化成青烟。   “瞧瞧,自己心里有气,偏要将火撒在人家小姑娘做的风筝上。”   系统又溜出来跟他唠嗑。   “少管闲事。”   苏纨冷哼一声,忽是耳尖微动,听见东侧发出嗡鸣,彼时长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直朝自己飞来。   他不急不缓地持掌心拍向檐瓦,借力凌空而起,衣摆与剑锋擦过,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三师兄真是好剑……法!”   苏纨高声喝道,其立于高墙之上,袍衫在风中轻舞,墨色长发凌乱飘扬,反倒显出一种张狂不羁的意味。   来人召回长剑,临风而立,其眉目清俊,可惜脸色不大好,嘴角总向下拉着,怒意常常停在他脸上,不肯轻易离去。   “三师兄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来看你这狗贼死了没有!”   “不劳师兄费心,赭玄自会死在师兄后面,好替师兄收个全尸。”   “狗贼可恶至极!”   莫秋折举剑腾空跳跃,剑气逼人,骤如闪电,朝他猛地劈来。   苏纨这回却是不闪不避,一双深邃至极的黑眸里流转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光,甚至屏退了周身的炎火真气。   他站在一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画卷之中,平淡的望着那把朝自己劈来的剑。   眨眼间,鸣归池中的水如游龙凌空,池水化成冰柱,横挡莫秋折往下砍来的剑招,「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自上空入耳,边缘锋利如刃的冰屑掠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浅薄的血痕。   他毫不在意,低低地笑出了声,却在见到那宛若不沾尘烟的谪仙之人时,放肆的神情全收敛起来,歪着脑袋看向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一动:“师兄,他欺负我。”   _;   “唉,三师兄别又是跟五师兄打起来了。”   得知莫秋折去了朔微峰的消息,李息垣火急火燎地御箫赶过去。   穿过叠嶂山峦,远远看见偌大的伏笙殿外,三个人影相对而立,颇有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其间那光风霁月之人站在殿门前,身似芝兰玉树,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他却是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有他大师兄在场,总归是让人安心不少。   从玉箫急急跃下,一脚踩在碎裂的寒冰上,李息垣这才察觉到地面全是冰屑,这等结水成冰的术法,不用多想,定是他大师兄方才出手了。   所以他们还是打起来了?   愁云从心头爬到了他的脸上,他忧心忡忡地望向莫秋折,见其完好无损,总算松了口气。   他五师兄究竟有多厉害,其实李息垣自己也未真正见识过,只知即便有月隐无忧草压制,这人修为竟还能控制在元婴中下期,可见他大约修至分神期以上,如若真是这样,全道门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莫秋折面色古怪,乌沉沉的眸子落在那轮廓清晰干净的青年身上,犹如跌入久远回忆里,令他想起了一些极度愤怒的往事,逼得他目眦欲裂,连瞳孔都在震颤,“你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我怎么听不明白,三师兄在说什么。”   苏纨澄澈的眼睛里湛着水光,微微显出一丝迷惑来。   “三师兄!”   李息垣心头一急,生怕他说漏了嘴,忙朝他前移半步,“你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第5章 恨意   这举动自是被青年收进眼里,他七师弟就是藏不住东西,老是能被人一眼看穿,像只傻呆又温顺的羔羊。   “你究竟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莫秋折置若罔闻,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明明是愤怒至极,却又仿佛在拼命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   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笑得瘆人,“你这种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作恶多端,就该碎尸万段,受永坠地狱之苦!”   尾音落下,他手中绽起青光,身后结印乍现,其剑影如幻,化游龙穿梭,杀意腾腾,跟疾风闪电般的刺向墙头上的青年。   这是发了哪门子病?   苏纨眸光里夹杂着凛色,仍未摆出攻防之势,任凭那剑捅进胸骨,震得他后退几步,剧烈的疼痛油然而生,刺激着感官神经。   “五师兄!”   李息垣大惊失色,欲要上前帮忙,中剑之人咬紧牙关,冲其摆摆手,用玉白的指节握紧剑锋,勉强一笑,似是有些苦涩掺在其中:“我深知师兄恨我因走火入魔,误伤其座下弟子,若这一剑能让师兄心里少些怒意,今日赭玄就算身死,亦无怨无悔。”   持剑者双目圆睁,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显得癫狂又痛苦:“去死!!”   剑锋划破他的掌心,往血肉里没了一寸又一寸,直往心脏里刺去。   李息垣见大事不妙,刚拿起萧放在唇边,有人白衣如皓雪,翩若惊鸿至墙檐之上,迅速出手挽住剑身,恰好让尖刃停在那颗鲜活跳动心脏的边缘。   这家伙终于舍得来救他了?   苏纨吃痛地呲呲牙,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带着一丝得意,一闪即逝。   看清来人,莫秋折血红着眼,狰狞遍布,恶意难藏:“师兄,现在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你莫要拦我!”   “退。”   徐清翊语气平淡,神色未变,还是那样漠然疏离,无悲无喜。   莫秋折见状,露出凶狠之态,不管不顾,非要取这人性命不可,他双手握剑,施全力推向剑柄,愤恨的朝其心口捅去!   “我让你,退下!”   清寒涌现,剑锋在他指尖处倏然断裂,徐清翊眸里萧疏而藏锋,脸上分明毫无愠色,气势竟压得人透不过气,如惊涛骇浪般扑打来。   莫秋折陡然失了重心,从墙檐跌落,重重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望向神色淡然从容的青年,握着手里的断剑木然而立,怔了半会儿,忽是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里透露着一股绝望且苍凉的意味。   “师兄,我真是……好不甘心。”   他边纵声笑着,边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三师兄……”   李息垣临走前不忘朝两人行了退礼,满怀担忧地追了上去。   苏纨见这疯子突然不疯了,瞬间觉得怪无趣儿的。   莫秋折当真是奇怪极了,他表现得如同抱薪救火之徒,最终火未救到,人且落得个引火自焚的下场,只剩骨头化成的灰烬还在冒着逐渐冷却的灰烟。   “三师兄他……竟如此恨我。”   苏纨为演好这场戏,引徐清翊出手救他,硬生生地受了一剑,现在胸口还疼得厉害,面上则佯装忧愁,眉眼淡淡地敛下,扶住胸口的断剑,作病弱西子胜三分之态。   前方那人头也未回,冷然出声:“你明明可以躲过这一剑。”   苏纨将套着银环的手腕伸到他面前,银环细细的,徐清翊设下的水系封印化为精致的纹路,缠绕在环面,衬托出那玉腕骨节清秀,隐隐带着脆弱之感。   “师兄给我这个,不就是为让我莫要滥用修为生事吗?我与三师兄之间积怨太深,总该是想方设法了结,见他这痛苦模样,我心里也不大好受。”   他心里是非常不好受,莫秋折这狗东西不仅拿青光锥形箭扎他,今日又捅了他一剑,他这人睚眦必报,有朝一日,定要把他欠他的那条腿取下来!   苏纨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他是落在阴影里的种子,靠啃食自身血肉,消磨满腔热意,摸爬滚打,方才长成了一株根骨歪斜的苍木。   他掌心的血早凝结成块,覆盖住血淋淋的断刃,欲要使力抽出,倏地捕捉到跟前人的身形微不可闻地晃动了下,这使他想起了那只在晴空里摇摇欲坠的纸鸢。   他下意识地去伸手扶住他,却在触碰到那人脊背的一刹那,被他猛地躲开,之前在地牢里他与他肌肤相触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苏纨眼睑微抬,对上一双倏然转寒且深邃无底的灰眸,其眉宇间透露着阴沉,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狠厉之色。   这是他头一回在徐清翊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不觉愣了两秒。   那人好像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仓促别过脸,从高墙急遽落下,转眼间,他雪白的衣角已消失在殿门边,只余留一句:   “你自去药堂治伤。”   苏纨盯着自己沾满了血的手,恍然大悟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活人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温度,正常人哪怕体温再低,也总是暖和的,可他碰到徐清翊的时候,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温度,反倒是冷冰冰的,这个人,根本不像个活人。   他封住自身痛感,毫不犹豫地从胸口拔出断剑,目光沉沉,召出烈火将它烧成齑粉,之前屏去的炎火真气也慢慢回涌,亲昵地抚慰着他的伤口。   月明星稀,隐约闻见几声鸦鸣。   东侧的寝殿外仍旧有层噤声咒制成的结界,结界之内,寒气乍起,如凛冽严冬突袭,杀的人措手不及。   徐清翊凝息屏神,脸色灰白,睫毛低垂,长而密的睫翼在眼睑处落下一层青色,仿佛停着一只即将振翅的蝶。   他正是这满室寒气之源,其躯体内的寒凉仿若活了一般,化成无法控制的洪水猛兽,肆意撕咬冲撞。   凤明离火丹散落一地,此丹药药性赤烈,本是为压制寒毒而生,时日一长久,竟也变得毫无作用。   白日里那人的脸恍然在脑海里闪过,令他眼底浮起一片阴云,他深知莫秋折的恨意从何而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时机,还不够。   他既能救他,也能杀他,但绝非是轻易的将他杀死。   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其嘴角处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下颚淌落,将素白衣襟染成猩红。   他见惯不惊,用手背擦去血迹,拖长的血痕遗留在脸颊,给清冷的面容添上一抹不寻常的妖冶。   徐清翊聚周身真气于灵府,试图压住混乱得寒气,不料竟是猛遭反噬,吐出一大口血来,肺部仿佛被血气堵塞,差些让他窒息。   他颓然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银白的霜花自其身向四周铺陈开去,席卷整座寝殿。   地上的人冷得瑟瑟发抖,消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胡乱地抓住结了霜的凤明离火丹往嘴里塞。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   又是那个梦。   苏纨只躺在墙檐上眯了会儿,那浑身湿透的少年便入了他的梦境。   他还是坐在他对面,敛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瘦弱的身躯冻得僵直且无力,细软的头发丝淌着水珠,一滴一滴的砸落在地上。   苏纨觉得这莫是个水鬼,被原主不留心杀了,结果就在梦里找他寻仇来了?   他移步走过去,在少年身边蹲下,托着腮试探地问他:“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呆愣了会儿,垂下脑袋,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冷。”   “冷就去寻个火炉子好生烤一烤,别再来我梦里转悠,不然我饿了会吃小孩儿的!”苏纨阴恻恻的笑起来,眸里闪着幽暗的光,看着直叫人毛骨悚然。   “听懂了吗?”   他威胁之意挂在唇齿边,露出凶狠的獠牙。   这下小水鬼该是吓得不敢再扰他清梦了,苏纨欲要起身,少年忽然小心翼翼地捉住了他的手指,突如其来的寒凉让他眼神阴翳,陡然沉下了脸:“你想死吗?”   少年畏缩地松开手,却并未收回去,而是悬在半空,默默地收拢冻得红肿的五指,念念不舍的把之前够到的暖意攒在手心里。   真晦气!   苏纨在犹豫要不要拿火给他一把焚化了,鸦鸣骤然在耳边响起,令打盹的他惊醒过来。   入眼的是只遍体通黑的乌鸦,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棕红的喙里发出几声丧鸣,又难听又刺耳。   更晦气了!   他不耐烦地将它打落,从墙檐上坐起来:什么阴间来的鬼东西都给他碰上了!   怒火涌上心头,睡意被驱散干净,苏纨想去其他峰头游荡一会儿,余光里一抹银白惹眼,在东侧寝殿外的噤声结界里绽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往上攀爬,似忽入凛冬之境,既壮观又诡异万分。   深更半夜的,徐清翊这是在修炼什么功法?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他抽出一缕神识,放入那半死不活的乌鸦体内。   玄鸟黑砭石似的眼珠里闪过一缕火光,展开翅膀,往东侧的结界飞去。   寝殿里寒气逼人,白霜覆盖住殿内所有陈设,使它们变成银装素裹的模样。   乌黑的鸦雀破开殿外结界,钻了进来,见眼前的景象,疑惑地晃了晃圆圆的脑袋。   白霜仿佛是鲜活的,觉察到外来的灵物,借着寒气「嘶嘶」地爬上来,像是一条蓄势待发欲捕猎的毒蛇。   乌鸦眼里的火光乍现,炎烈猛地灌了满室,下一刻,那鸦雀摇身一变,白袍青年长身鹤立,脚尖刚落地,白霜携寒气疾速退减,似乎见了令它们战战兢兢的天敌。   苏纨打量一眼寒室,露出满意的神色: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实力果真不错!   直到目光瞟到蜷缩在书案旁边的人影时,他面色蓦地凝固住,踱步上前,满地寒霜随着其步履靠近一寸一寸的被逼退,直至躲回那昏迷不醒之人的身体里。 第6章 施救   苏纨负手立于案台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他脸色煞白如纸,眉头未展,长而密的睫翼结了层稀薄的霜花,身躯颤抖,蜷曲成一团,气若游丝。   “师兄?”   他试着唤他一声,见这人未做出反应,遂用神识探进其躯壳查看,内里一片寒凉,寒气自丹田中的元婴而生,与混乱的真气交杂,没让他爆体而亡已是万幸。   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人修的功法太过阴寒,阴寒久积不散,才会形成反噬之象,造成寒毒侵体。   极寒之症自然要用极阳之火来化解,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凤明离火丹,此丹是众火性丹药中,最为赤烈的一种,光是熬火就要用个九九八十一日,练成的概率又极低,一个丹炉能出个一两颗就不错了。   这样珍奇难炼的丹药,眼下对他体内的寒毒已然毫无作用,看来这寒毒跟着他并非是一日两日,要想除去怕是困难得很。   不然就是……   苏纨思忖间眯了眯眼,神色变得冷厉可怖起来,他好像知道这人非救他不可的原因了:他必须要得到他的心头阳火!   顾名思义,心头阳火是悬在灵府中的命火,相当于万物生灵的活水之源,火灭,躯形如槁木,生气退散,徒具形骸,死活皆不得,同行尸走肉。   修道者结成金丹后,皆会得心头阳火,由于灵根属性不同,心头阳火吸收的气脉也大不相同。   譬如原主是天火灵根,浑然天成的火系气脉,体内的心头阳火自然比凤明离火丹炽烈多了,偏生这阳火还不能生剜硬剖,从躯体剥离出来的阳火若无心脉护养,则会日渐泯灭。   虽说徐清翊体内的寒毒存留的时间太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清除的,但发作时用阳火压制,久而久之,就能得以清化。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里带着不知味的冷意,原来徐清翊厉害是厉害,却也是个遭受寒毒折磨的病秧子。   苏纨用指腹碾碎手中的凤明离火丹,欲要移步,衣摆突然被拽住。   他下巴微收,不凉不热的视线蜻蜓点水般跃在那筋脉分明,殷血浸染的手背上。   手的主人浑身发颤,纤细的指节却绞紧了他的衣衫,似是抓住雪里的一点星火。   “醒了?”   苏纨轻声笑了笑。   这人眼睫微动,不知不觉抖落了尾睫边的几朵霜花,乌灰的眸被睫毛掩住,只在合拢处露出了黯淡的光,他奄奄一息,从体内艰难地呼出半缕寒气,染着血色的唇翕张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纨拂衣单膝半跪,探耳过去,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慢吞吞地撞进他耳里。   他说:“冷。”   梦里少年沙哑的声音忽然与此景重叠,惊得他心头一动:那个「小水鬼」是年少时的徐清翊?   他用力掐住他的下颚,毫不客气地将这张脸抬起来细细端详,同样一双漂亮又无神的眼,眉间隐着萧疏与清寒,只是比少年时五官长开了些,他先前竟没看出来。   少年时的徐清翊怎么会出现在他梦里?   他翻看原主记忆也是做无用功,松开徐清翊后,冷冷瞥了眼掌心里蹭上的血迹,又见那只揪紧他衣衫的手,心中一阵不悦,随手将它拨开。   二人指节相触时,苏纨明显感觉到这人在吸收自己体内的炎火之气。   他稍迟疑了半秒,这人的玉白指节已与他相缠相交,冰冷的指腹划过柔软温暖的掌心,顺着手指骨节间的缝隙穿插而过,紧紧相扣。   徐清翊现在就是个神思不清醒的木头美人,仅凭借着本能做事。   苏纨眼神一阴,心中有了主意,恶劣地勾起唇,用狠劲抽出手,笑眯眯地看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呆怔在原处。   这人眼里是一片不见光的青灰,死寂无声,只会静静等待手心残留的余温消散。   真是个傻子。   他将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腕处的那枚银环上,低笑道:“师兄,你既想我救你,就替我解开这镣铐上的封印,如何?”   这人自然不会回答,他也没想要他回应,自顾自地拢住其五指,往银环上轻轻一按,那细环顿时断裂开来,化成无用烂铁。   无了镣铐的压制,气脉充盈,汇流贯通,使他神清目明,舒畅翛然。   青年俯下 身,将唇凑过去,亲昵地贴着他的耳廓,柔声细语的好像在哄小孩:“师兄,今日我为你续命,日后,你可要做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反正这人的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上,以后控制他就方便多了。   他抓起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暖融融的白光顷刻间充溢整座庭院,恰似枯木逢春,万物复苏,光芒开绽片刻后忽是收拢,温柔又缱绻地缠绕在二人身上。   那夜,庭院里种的那株垂丝海棠忽然开了满树的花,粉的白的齐齐生在枝头,仰望着遥不可及的月光。   呜蜩时节,天色早亮。   伏笙殿的弟子们梳理整齐,容光焕发地往寝殿给师尊请早安。   嫦姝走在最前边,腰上挂着铃铛,她步子轻快,走一路铃铛响一路,直到步入庭院,那铃铛声才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师兄,你们快来看!”   落在后面的几个弟子忙赶过去,一眼就望见院里的海棠树,青绿的叶子衬着粉白的花瓣,在风里招摇,璀璨明媚。   “它怎么会开花呢?我别是在做梦罢?”嫦姝揉揉眼睛,掐了一把身旁师兄的胳膊。   “啊!”师兄痛得喊出了声,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是做梦,这株海棠师尊都不知道种了多少年了,从未见过它开花,本以为是病了,可它除了不开花,年年都长得好好的,今日倒是奇了怪了。”   “快去告诉师尊!”嫦姝眉开眼笑,愉悦的像只银颏山雀,扑棱着翅膀往寝殿冲。   铃声「叮叮当当」在廊边回荡,长廊的尽头,梨花木门紧闭,少女不由放慢步子,忽见有人从寝阁的窗中跃出。   青年头发用布带松松垮垮束着,萧萧白衫,洁净无瑕,回首时眉中疏狂之意袒露,配上那肆意洒脱的神态,总令人思起那泼墨挥毫的文人风骨。   他自然是发现了她,嘴角一咧,笑得高深莫测,随后伸出细长的食指抵在唇边,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嫦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那人消失在海棠花影里,心里有些忐忑:五师叔怎么会从师尊寝阁里出来?还是翻窗出来的?   她五师叔和师尊,曾是众门派上下皆知的死对头,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亦不可能好到同居一室罢!   嫦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上前一步朗声道:“弟子嫦姝向师尊问安!”   等了良久,只等来了一阵沉默,她握紧了腰间的铃铛,想着干脆鼓起勇气推门而入,那薄凉的音色跃然入耳:“退下罢。”   听音察觉她师尊无恙,那根紧绷的心弦松散开来,她重新恢复了那灵动如雀鸟的活泼模样,给他报喜道:“师尊,弟子给您带来个好消息,您亲手种在庭院里的那株哑海棠,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开花了,可多可好看了。”   “嗯。”   那人好像不诧异亦不惊喜,淡淡应了句,又归于无声。   「铛」的一声,冗长沉重的钟鸣在山间漾开时,百来道光影御物速往堂庭峰行去。   这是堂庭峰的传事钟被敲响了,门规有云:传事钟鸣,一击令,二击议,三击危,四击退,五击祭,分别是集结,议事,遇危,退避,祭灵。   钟只响了一声,是让门派众人速速往堂庭峰集结。   伏笙殿寝阁的菱花窗大开,正对着院子里那株开得茂盛的海棠,挂在翠绿枝子间的几个花骨朵儿像灯笼似的在风中摇摆。   徐清翊换下染血的衣衫,怔怔看了会儿满树的海棠花。   周围残存的几缕炎火真气,暗示着那人刚离开不久,他目光不自觉落于手掌,掌纹似泛有荧光,随着脉络徐徐流淌。   “铛……铛……”   又响起两声浑厚的钟鸣,算上方才那声,已被守钟人敲击了三下。   徐清翊阖目凝神,召来识海中的霜隐剑,银剑浮于上空,剑身处数道精细云纹焕着流光,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御剑往堂庭峰去时,他下意识往暖阁投去一眼,阁中空无一人,摆设整齐,甚至没有半点尘埃。   他转过眼,衣袂飘飘,消失在山影中。   数百道光影从天空中掠过,这一幕如流星的奇特天景倒也难见,弟子们面色庄重,各个皆知这传事钟鸣三下乃门派遇危之象,大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次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忧心忡忡道。   “别是赭玄道君又走火入魔了?”   “唉,真不明白掌门当时为何要救他,他这么坏,就该死了算了!”   “嘘!你小声点!放心,有掌门在,不会有事的。”   三个弟子结伴而行,风风火火行了大半路,撞见前方那青衣长衫的人影时,不由都急刹住了剑。   “那,那是……赭玄道君!”   “完了,撞着谁不好,非撞着这个鬼见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5 23:41:15-2022-03-16 23:2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晏晏喵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遇危   三人的心打起了砰砰作响的鼓,一阵不寒而栗,让全身的筋骨都在搐动,他们脸色煞白,惴惴不安地互看一眼,“趁着离他还远,我,我们绕路罢……”   此番提议一出,三人立马绕开前方的「活阎王」,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一路自朔微峰来,苏纨可谓是见识到了原主「百米之外,自动散退」的影响力,门中弟子那是躲得开的甚至不惜绕远路避开他,躲不开的浑身僵直地对他行了礼便跑得比兔子还快,为他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他挺爱欣赏这些人落荒而逃的模样,所以一路上十分快活。   至于那什么钟不钟声,他才不在意。   快活之意未停留多久,忽闻猿啼声起,所在的方向虽是极远,亦不禁使他皱了眉头。   是兽?   他想到自己绑定的阴间系统,脸瞬间黑了下来:自己明明处在南华道内,怎么还能招来兽类?这狗系统又偷偷摸摸地改设定了?   没等兴师问罪,系统自动冒出头来:“宿主大人,先说好,它们可不是我引来的!”   “它们?”   他立刻没了四处溜达的心思,远远望向堂庭峰,那是南华道的主峰兼山口,即便隔得远,仍然能大致看得清那处有只比山还高的巨兽。   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苏纨跃到粗壮的轩辕柏树干上,伸展开颀长的身体,准备借着细微的风声,好好睡一觉。   昨夜他为徐清翊那个死病秧子劳心伤神,不曾个睡好觉。   “宿主大人不去看看吗?”   系统向他发出「作死」邀请。   “去看看,顺便给那怪物塞牙缝吗?”   苏纨嗤笑一声。   “宿主大人,作为系统也是讲规矩的,只要您在南华道这个安全区内,兽族绝对不会胡乱攻击您!”   “说吧,你这么想诓我去,有什么目的?”   “宿主大人,瞧您说的,您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寻的那把「好刀」,究竟有多厉害吗?”   这句话让他沉思片刻,细长的双眼眯了眯,忽是淡淡一笑。   浓重的血腥气萦绕在山门口,地上躺着几具残尸,各个死状可怖,不是拦腰折断,就是身首分离,剩下的身着灰衣的外门弟子惊恐地盯着面前将人撕裂咬碎,嚼成肉泥的巨型人猿,寒意从心头脚底升至头颅,但依然死死守在道门前。   人猿旁边站着十来个身着紫金道袍的男子,立在最前方的人手里拿着一只竹子做成的短笛,眼神阴毒地盯着几个灰衣弟子,揶揄道:“怎么,你们南华道自从换了徐清翊做掌门,就只有这几个外门弟子拿得出手吗?”   “无耻恶徒!”   几个长老带大批弟子匆匆赶来,见此景颇为震怒,“你触犯门规,罪不可赦,被逐出道门后竟还敢修炼兽之法!且用这等邪术打伤我门中弟子,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斩草除根!”   “哈哈哈……”   男子狂妄地笑了起来,“你们这群顽固的老家伙,只会墨守成规,什么劳什子炼器之法早已被修真界鄙弃,现下炼兽当道,光靠你们一两个炼器门派苦苦支撑,又能撑多久呢!”   如今修真界中,除了少数像南华道这样以炼化器物修炼为主的清流门派之外,大部分门派为走捷径,纷纷修起炼兽之法,以炼化灵兽魔兽为主,强行与兽类结下灵契,好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兵刃和坐骑,此法好是好,就是易折损生灵。   苏纨赶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个尾巴,他屏去自身真气,挂在不远处一棵较为隐蔽的树梢上,随意抛起了手中的青果,在它落下时又稳稳当当地接住,然后一口咬在皮面上,酸涩的汁水在舌尖溢开,让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听二人言,那拿着短笛的人之前好像是南华道的弟子,后因触犯门规被赶了出去,那他现在是加入别的炼兽门派后回来报仇了?   稍一走神,山门前那堆人已打了起来,男子持着短笛,手指在音孔上下交替,明明未闻笛音,那青面獠牙的灰赤长毛人猿目中却泛起红光,嘶吼一声,动作灵活敏捷,朝长老们攻来。   比起上次那只会横冲直撞的野猪,它明显厉害聪明多了,不仅能躲开长老们的攻击,还能用有力的长臂重击于地,造成地面震动,以此掀翻来不及避让的弟子。   按照魔兽阶层来算,大抵是有个七到八阶的水平,这种兽类难求,不知他是从哪儿搞来的。   光是这样一只可操纵的灵兽,就能对付半个南华道,苏纨看得都有些心动了。   “听闻你们南华道前些日子来了只五阶魔兽,你们不是视炼兽之法为歪门邪道吗!既如此清心寡欲的炼器又怎么会引来魔兽?该不是门派里的弟子在偷偷炼兽罢!”   “无耻之徒尽会妄言!看打!”外门执事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拿起法器朝那男子击去!   不料长猿闪身而归,一把掐住其身,二人身型差距之大,犹如蚂蚁与巨山,它紧紧合拢五指,勒得手中的长老全身骨节作响,皮肤乌青肿胀,只差爆裂而死!   “孟长老!”   众人大惊,皆要上去救命,被那长猿一挥长臂,全部重重摔落在山石上。   “秦昭著!未想你心肠如此歹毒!”李息垣御箫飞身而下,反手封出一击。   “不过就是一条趴在徐清翊腿边谄媚讨好的狗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被唤作秦昭著的男子仓皇飞退,躲开他的招数。   秦昭著?   苏纨在原主脑袋里搜索了相关关键词,确认查无此人,继续看戏去了。   长猿见主人遭袭,甩开手中的人,气势汹汹地朝李息垣扑去,有的弟子来不及躲开,被它一脚踩得口吐鲜血。   李息垣欲要去救,箫音玲琅,音波锵锵,遇上那长猿,反而有如碰上铜墙铁壁,毫无反应。   苏纨望着眼前这副熟悉的景象,总算想起一个缺席的人:莫秋折怎么没来?难道现在还疯疯癫癫着?   秦昭著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见李息垣难以分 身,眼神狠毒,持着短刀就向他腹部捅去!   苏纨心不在焉地默数了三秒。   冷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来,划破空中的血腥气,与刺出的短刀相撞!   徐清翊来时似琼枝一树,生长在山影间,素致清雅,不可攀折。   其身后则跟着亲传弟子,嫦姝亦在之中,目光扫到山门前的惨状时,不忍地闭上了眼。   “徐清翊,今日我来,一是替收留我的师门要那五阶魔兽,”秦昭著似恨他不得,眸里燃起多重星火,火光里跳跃着恶毒与愤恨,他磨着牙道:“二是,你个恶贼将我师兄还来!”   这是怎么个门派?掌门是个病秧子,殿主是个疯子,还出了个要找师兄的叛徒?   苏纨又咬了口酸涩的青果,觉得穿成原主真是晦气极了。   “你这恶人颠倒是非!”嫦姝鼓起眼睛,一双眸子迸发出怒意。   “臭丫头给我闭嘴!”秦昭著脸上透漏着残忍和凶恶,比那发了狂的野兽还要疯狂:“徐清翊,你这掌门之位到底是怎么来的,真以为我不清楚吗!看着一身清白,实则手段不知有多肮脏!”   “胡说八道!”嫦姝尖声叫道,抽出剑,不要命的冲上前。   长猿速速应战,千斤之掌挡住少女手中细长的剑,顺势将她往下碾去!   嫦姝惊慌失措,想要逃开,惊觉无力回天。   白影惊鸿,护住兽爪下的少女,霎时冰棱染血,从地面突兀升起,尖锐地穿透人猿爪心。   人猿总算吃了苦头,拔出爪子,愤怒地吼叫起来,响彻天地,修为略低者耳膜炸裂,流出血来。   眼见门中弟子死伤惨重,痛苦万分,徐清翊以方圆百里草木为介体,借其根源之水,水气聚拢,波纹轻晃,浮沉于天地之间,聚合时形成一道泛着青绿的结障,笼罩四方,将兽吼隔绝于外。   想不到他竟然会想到借万灵之水?   苏纨眼里闪过一丝惊羡。   这下气坏了秦昭著,他拿起短笛,试图用音律操控人猿冲破这结障。   人猿听话极了,闻着让人听不见的笛声,铆足了劲儿往结障上扑,奈何费再大的力气,终是徒劳无功,那结障表面柔软,实则坚固异常。   秦昭著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他身后的同门不急不缓笑道:“秦师弟气什么?难道忘了,我等还有个新法宝没使出来呢!”   清脆铃铛声响起,原是那紫衣人掏出一只虎噬牛纹金带饰幡铃,手腕一动,上边挂着的铃铛窜出黑气,恢诡谲怪。   苏纨一眼料定,此物凶邪,非道修所能掌控,难道这些人是魔修?   魔修与道修同存于修真界,道修本以炼器主,魔修以炼欲修邪为主,两方理念不相存,狭路相逢常产生争端打杀,直到炼兽之法问世,道魔两界皆开始修行此术,两方再见虽不像以前那样水火不容,但总归还是会因为抢夺灵兽的问题大打出手。   他们寥寥数人找上门,明则让守门弟子放松警惕,暗则有备而来,不论是人猿或是法器,都是一等一的上乘,看样子今日势必是要带那五阶魔兽还有秦昭著那倒霉师兄一并离开,才肯罢休的。   在徐清翊制服五阶魔兽时,苏纨身负重伤,直接晕死过去了,他也不知道魔兽是死是活,不过按照南华道以炼兽为禁令,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门规来看,那五阶魔兽存活概率大概不高。   虎噬牛纹金带饰幡铃一出,秦昭著先皱了眉:“霍师兄,这魔修之物用起来要万分小心才是。”   “管它是正是邪,能派上用场的就是好宝贝!”被唤作霍师兄的人狰狞笑一声,摇着幡铃的动作加快。   无数黑影四散弥漫,细细一看,全是没有眼珠子的恶鬼,惨绿的脸上只有两个黑窟窿,时不时淌落着黏糊糊的液体,它们咧开尖牙利齿的嘴,狞恶地冲向结障。   “这畜生竟敢驭尸鬼!”有长老出言呵斥,扬起手中法器。   “师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息垣对眼前局势心下了然,欲以箫音补结障损耗,被徐清翊拦下。   尸鬼密密麻麻地覆没结障,遮住天光,贪婪又虎视眈眈地盯着结障里的人,发出桀桀的阴笑。   「咔」的断裂声传来,众人惊慌失措抬头,眼睁睁看结障上蛛网般的裂痕遍布,下一刻全然碎开,尸鬼立马俯冲下来! 第8章 忽悠   人猿四肢并用,向前方的人堆发出攻势。   徐清翊甩袖间暗凝功力,几道白光化无影针射出,直直打散前方的鬼影幢幢,刺往正在摇幡铃那人。   “霍师兄当心!”秦昭著不得不召回人猿,以其强壮身躯挡下那飞来的无影针。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些人修为至多在胎息上期,若没有尸鬼幡铃与驭兽笛,他们不过是他徒手就能捏死的蝼蚁罢了。   徐清翊白净的面容上仿若下了一场雪,冷寒在其中散开,玉腕一震,霜隐剑出,剑锋冷芒如电,其衣袂轻卷,身轻如燕,跃向前方的紫衣人。   本来在原地看戏的几人自乱阵脚,慌里慌张地掏出法器御敌。   秦昭著最为沉稳,十指在竹笛音孔上交错,指使人猿拦住灿然夺目的剑招。   一记清辉断月斩划破长空,逼得眼前獠齿生寒的巨兽趔趄地后退几步,徐清翊长衫似雪,浮在半空,容貌皎洁,剑上寒气凛凛,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见长猿退几步后方稳住身形,他绝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剑指拭过长剑,寒霜寸寸凝于剑锋,刹那人似飞仙,携冰冷沁骨之气奋力扎向长猿命门。   摇铃之人见势不妙,咬破指尖,滴血落于幡铃,幡铃吸收了血迹后,大放血光,尸鬼更是入了狂般,变得暴戾无常,对着南华道弟子不断扑咬!   李息垣和众长老既要护住重伤之人,又要与尸鬼做斗争,刚打退几只尸鬼,复而有更多的涌上来,长久下去,他们开始心余力绌。   地上的断肢残臂早被百来只尸鬼卷了个干净,只留下满地的血迹汇成了涓涓细流之象。   另十来只尸鬼动作迅捷地朝半空的白衣人撕咬去,以助人猿一臂之力。   徐清翊清眸微转,剑尖一旋,寒气横出,将尸鬼劈成两半,自己则于空中飞旋落下,躲开人猿的泰山压顶。   “七师叔!”嫦姝带着哭腔惊唤一声,被恶鬼嘶嚎声淹没。   这令他心中一沉,见李息垣将重伤弟子护在臂弯下,无力反击,被尸鬼缠身,伤痕累累。   岂止是李息垣,他青苍的目色里映出众长老浴血奋战,身疲力竭,弟子们狼狈不堪,血流不止的模样,忙狠狠握紧剑柄,奔回战圈救人。   “蠢货。”   苏纨无奈地摇头,徐清翊明明已经看破此番局势的之法,只要他不退,就有机会击败人猿,并杀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可他偏生要为救几个不值当的弟子长老浪费心力,这不是蠢是什么!   秦昭著知他们难有翻身之迹,拿着竹笛趾高气扬地迈到人猿身前,咄咄逼人:“徐清翊!我再问你一遍,我师兄他究竟在哪儿!”   一瞬间白影飞寒轻点,横扫跟前百只恶鬼,身法玄妙,移形换影,寒光四射的霜隐剑早稳稳架在这人脖子上。   “秦师弟!”身后有人上前一步。   秦昭著反而从容不迫,眼疾手快扔出竹笛给身后人,紧接抬起一双阴寒透骨的眸子:“我死不死不要紧,不如今日就让尸鬼与人猿血洗南华道,好掘地三尺,把我师兄找出来!”   他嘴角勾起一个怪异的笑:“徐清翊,你杀了我又如何,反正南华道所有人都得死!这黄泉路上不知多热闹哈哈哈……”   徐清翊陡然沉下脸,手腕翻转,剑锋正要划过其脖颈时,恶鬼从地底钻出,重重撞进他腹部,竟是化作黑烟从体内穿过,令他神色一变。   眼看黑压压的鬼群成堆般的聚拢来,他回首看一眼身后发出凄惨戾鸣的弟子们,再次动用体内水系灵力,借草木根源之水结印,灵力源源不断自丹田涌起,出乎意料的突然化做寒气,刺破他心脉,接连不断冲出身体。   成片的山林发出「唰唰」的枝叶互相碰触声,仿佛是山间的灵物在低语。   山间碧绿的灵脉萦绕升空,可惜没持续多久,突然被寒气冻住,瑟缩了回去。   徐清翊盯着自己腹部渗出了大片的黑血,感知到自己这具躯壳成了破碎的囚笼,一旦失了枷锁,寒毒就会疯狂出逃。   死病秧子真是不要命。   苏纨森森然地望他一眼:这人的寒毒昨日才发作,还这般滥用水系术法,怕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   想他为救他元气大伤,结果是白救了,早知如此,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其实苏纨明白,徐清翊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想救南华道的弟子于危难,不过这种拿命去救的法子他不认同罢了,毕竟他又不是什么活佛圣人!   山门前的紫衣人停止了摇铃,无了铃响,尸鬼们也稍稍安静下来。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眼被层层恶鬼围住的美人,召唤两只尸鬼护着自己,往那处靠过去。   这人的实力他是见过的,遂还是心存忌惮,奈何美色当前,早听闻南华道鹤悬真君姣姣若云中月,清冷出尘,今日得见,果真是惊鸿落雁。   闻脚步声靠近,徐清翊顾不上身体剧痛万分,竭力抑制住体内乱闯的寒气,仰头冷冷瞥了来人一眼,其眼波沉沉,冷傲清冽,似是苍山之巅刚落下的一捧新雪,即便负伤染血,脸色惨白,依旧是高不可攀的疏离模样。   “好一个清风朗月的美人!秦师弟,你曾有这样的美人师兄当真是好福气!”   那人淫邪下流的目光像条蛇似的缠绕在他身上,他脸色骤然大变,怒急攻心,血气翻涌,登时吐出血来。   “哎哟,美人怎么吐血了?让我好生心疼,来,我帮你擦擦。”   “滚开。”   徐清翊目里杀意显露,剑眉上挑,臂腕运力挥动剑锋,差些砍下这人的脏手!   尸鬼护主,一拥而上,刚碰到他,就被汹涌的寒气冻住,形成前赴后继的冰雕。   “这……”   紫衣人略退两步,看向秦昭著。   “你无需知道因果,反正他这副模样就是快死了!”   秦昭著知道对付徐清翊没用,他径直走向头破血流的李息垣,要挟道:“徐清翊!我师兄究竟被你关在何处?你再不说我就先挖了你身边这条狗的眼睛!”   李息垣疾首蹙额,心里清楚这人绝不能跟他师兄相见,不然还不知要扯出什么乱子来:“师兄!你莫要管我,不过一双眼睛罢了,就算是要我的命,禹清亦受得住!”   “你这穷凶极恶之徒!要杀就来杀我!何苦为难昔日同门!”慎思堂长老气竭身晃。   “谁稀得与你们这等道貌岸然之人做同门!明明我师兄天人之姿,无人能及,这南华道本该就是他的!你们不仅设计夺下他的掌门之位,还要对他赶尽杀绝,这些年若不是有我师兄镇守浮玉山,你们南华道的威名早就不复存在,如此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行,就是你们南华道所修的道吗!”   “你竟敢颠倒黑白,恶意诬陷!”嫦姝脸上沾着血,紧咬银牙,气得不行。   “你个臭丫头懂什么!当年,我亲眼撞见你们是如何害我师兄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带师兄走,就被你们关入地牢,而后又被逐出南华道……”   秦昭著回忆起往事,语带恨意,愣一会儿后,忽然笑得悲呛:“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师兄了。我师兄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他死了,你们还在利用他的名号,守着这座磨灭他心血,将他挫骨扬灰的浮玉山呢!”   他浑身战栗,嘴唇颤抖,抓起驭兽竹笛,万念俱灰道:“若真如此,这南华道就没必要存在了,你们全部,都去给我师兄陪葬!”   身后的几个紫衣人互看一眼,未出手阻拦,要知南华道再怎么说也是道界的修真大派之一,今日能将此道门一举歼灭,那他炼兽小门自是声名大噪。   吹起竹笛之时,幡铃跟着摇动起来,人猿与尸鬼聚拢来,踏着血淋淋的土地,狂躁地撕咬向无力防守的道人们。   寒毒既伤其身,他亦能借它制敌,徐清翊扶着霜隐剑,踉踉跄跄站起身,索性解封聚在丹田处的真气,大量的冷寒迅速席卷全身,从其脚下蔓延开,周围突然飘起霜花,一副冰雪盛景呈现眼前,冻结地上流动的血,延伸时封住前方恶鬼来的道路。   “鹤悬!你疯了吗!”药堂长老怒吼出声,上前阻拦,却被寒气侵体,浑身僵硬。   他对他这一身寒毒最为了解,一旦寒毒过往灵府,造成灵府受损,就算是心头阳火,也回天乏术。   他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为的不过是护住南华道而已。   徐清翊冻得浑身失去知觉,甚至连心脏跳动都感觉不到,他五感尽散,隐隐知道自己不想死,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道德礼义,教他舍生成仁,以命卫道。   “宿主大人,您不去帮忙吗?”系统看着无动于衷的吃瓜宿主,终于忍不住给出暗示。   “这成千上万的鬼就够我喝一壶了,更别提还有个踏云奔天的大猩猩!”苏纨嫌弃地瞥了眼鬼群。   他同样真元受损,神思乏累,不想掺和进去,那徐清翊要上赶着送死,他也拦不住他。   “宿主大人,您想啊,这时候您一出场,那岂不艳惊四座?”系统循循善诱。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我过来看戏是存了什么歪心思!”苏纨表情扭曲了一瞬,“你是怕徐清翊死了,促不成白月光身死,主角黑化这条主线,所以让我来给他当打手是吧?”   “呵,呵呵。”系统干笑了两声:他咋啥都知道?   “我昨日已经救过他一次了,是他自己不惜命,方才明明一刀可以了结的事,因他圣人之心,一错再错!我要是救他,他故技重施,长此以往,当我是个冤大头呢?”   这般折腾他,他宁愿不要这把刀!   苏纨干脆利落,抽身欲走。   “宿主大人慢着!”看他铁了心不出手,系统心生一计:“系统劝您出手相助,表面是为让主线剧情正常进行,实则是为您考虑啊!”   “为我?你这狗东西还能为我考虑呢?”   “……”系统深吸一口气:骂就骂吧,先把他忽悠过去再说。   “宿主大人,您仔细想想,若是主线剧情崩得一塌糊涂,那主角就不可能按照书里说的那样黑化了,他不黑化又怎么会一掌打死您呢?若他不打死您,那您这任务就完不成了,任务完不成,那就没有奖金了!”   系统层层陈述其中的利害关系,果真见那人顿住身形,阴沉沉地问道:“没有奖金?”   “是,是啊!”   系统有点踧踖不安,剧情崩盘虽没自己说的这么严重,但它现在只能用这个说法拿住他的死穴。   “他娘的!”   苏纨一把捏紧手里未啃完的青果,汁水从其指缝「滴答滴答」的渗出。   破任务这么麻烦!   他脸色一阴,掷出手中的果核,随后一拳砸在树干上,盘根错节的树筋从土里翻出,轰然倒塌。 第9章 故人   山门前摇铃的紫衣人动作越快,从铃铛里钻出的恶鬼就越多,那寒气再逼人,仍耐不住这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恶鬼入侵。   就是那美人有些可惜,不如他暗暗饶他一命,好带回去当个双修炉鼎,岂不妙哉?   正心猿意马时,一道残影「咻」地飞来,直直穿破他手掌,顺带击落了虎噬牛纹金带饰幡铃。   “啊!”   钻心的痛自手掌传来,他捂住手,定睛一看,方才那穿破他手掌的东西,竟是一枚寻常果核。   是谁?   剩下的几人亦注意到了这番动静,忙四处查看那以果核做暗器之人。   “听说南华道前任掌门擎霄尊君一直在闭关修炼,莫非他出关了?”   有人忐忑问道。   “不可能!师尊他……”秦昭著仿佛被什么卡了一下喉咙,“擎霄尊君正临进分神之境的融合期,怎会轻易出关?否则,他就不会让出掌门之位了。”   “那这人是?”   “难道是莫秋折?”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莫秋折比徐清翊更废物,根本不足为惧!”   几人听他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不服气喊道:“是哪个獐头鼠目之辈不敢露面!有本事现身一战,看我不拧下你的脑袋!”   “敢拧你爹的脑袋,我看你是活腻了!”   半山腰处,其音朗朗萧萧,透着股狠恶。   秦昭著心头大震,似是记起了什么,一时陷在惊异里呆怔住,无法动弹。   找到了那人所在的位置,百来只恶鬼以迅如猛虎之势往山腰扑去,刚至半空,熊熊烈火燃起,此时火光冲天,短短数秒,将尸鬼吞噬成腐烂发臭的烟灰。   空气中的清寒不断退减,如临大敌。   本来冷得瑟瑟发抖的长老与弟子们见得天独厚的火系术法,目里惊恐万分:“遭了!是赭玄(道君)!”   唯独嫦姝哭成了泪人,漂亮的小脸糊得像花猫,大喊道:“五师叔救命啊!!”   “师妹,你别白费力气了,长昭殿主怎么会管我们死活!他没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有人叹了口气。   听这话,南华道的弟子们面上的绝望更重,谁不知赭玄道君自私自利,凶恶狠毒,视他们的命如草芥,更别说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   长老们和李息垣则更担忧另一件事:这人若是跟秦昭著一见面,那月隐无忧草的事岂不是暴露了?万一他记起以前的事,尊君这些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忍痛拿着幡铃的人见秦昭著待在原地,动也不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驭兽笛,吹笛驭起人猿发出攻击。   “住手!”秦昭著猛得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竹笛。   其余几人拦住他,叱咤道:“秦师弟,大敌当前,你发什么疯!”   争吵间,青影从茂密枝叶间飞身跃下,满头青丝由于挽的松垮,散乱却不失雅致,细长的凤眸里含着笑,内里早藏了抹不知味的冷意。   瞟见人猿怒吼奔来,他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燃起星火,于空中绘出结印,印成之时,火形如巨蟒,咧开獠牙绞住人猿,火势顺着其毛须不断燃烧,化作一团火球。   烈火灼肤,烧得人猿皮肉发焦,它胡乱地拍打着自己身躯上燃烧的火焰,失了重心,直直从半空砸下来。   “完了!”紫衣人慌忙跑上前,他出门时信誓旦旦找他师尊老人家讨的人猿,说好用它带只五阶魔兽回去,结果五阶魔兽没见到,还把人猿弄成这副模样。   青影刚落在地上,地面的霜雪落荒而逃,像见了瘟神一般。   苏纨半眯着眸,见龇牙咧嘴蹿过来的鬼群,杀意在漆黑的瞳底翻涌,骇人的气息扑面而至,其身火光涌现,映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下一刻这煞神般的人扑进鬼群,炙热似骄阳滚地,灼得尸鬼们鬼哭狼嚎,在烈火里肢体扭曲的化为青烟,从幡铃里爬出的尸鬼见这幕,都争先恐后地爬了回去!   “果然道君凶起来比鬼还恐怖……”   “我等都是被鬼追,他是……追着鬼跑。”   “虽不想承认,但道君真的好厉害……”   本来万般绝望的弟子们望着眼前名副其实的「鬼见愁」,震惊到忘记了什么是恐惧和疼痛。   苏纨只想速战速决,把这几个领头羊搞死就行,遂直接催动了全身的真元,放手一搏。   “南华道里怎么还有这尊凶神!”   紫衣道人们心里发怵,一把抓住秦昭著。   秦昭著像没听见似的,直直盯着尸鬼里的人,自顾自地笑了,笑着笑着两行眼泪滑落下来,哽咽道:“师兄……”   “师兄?他就是天火灵根的赭玄道君?你不是说赭玄道君遭同门构陷利用,恨南华道之人入骨吗!那他又怎么会出手呢!”   “师兄,师兄!”秦昭著跟入了魔似的,挣脱开几人,疯疯癫癫地朝鬼群里的人扑去。   苏纨看着满地乱爬的鬼,得意地笑了,正欲活动活动筋骨,打烂它们的狗头,察觉余光里有道人影冲来,令他眸里泛起幽芒,抬脚踹飞扑过来的人。   不自量力!   他眼神阴郁,见那人滚了几圈,又狼狈地爬起来,飞快擦去嘴角的血迹,一瘸一拐的继续往他跟前冲来。   “师兄!”   他衣上发上都沾满尘土,脸颊带着身体落地时蹭到的擦伤,只剩一双眼睛宛如水潭,水珠从里倾泻而出,像突如其来下了场大雨。   这人的热切,震惊,以及欢喜全部展现在面颊上,是故人久别重逢之惊,也是旧人失而复得之喜。   “师兄!”   他那倒霉师兄还活着?   秦昭著的声音落在耳里,令他疑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除了瞠目结舌的弟子以及大眼瞪小眼的长老之外,没有任何新面孔。   回首时,有人早已冲进他怀里,一把搂住他,放声痛哭:“师兄,我终于见到你了!”   “谁是你师兄!”   苏纨恶狠狠地拽开他,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嫌恶地咬了咬牙,“脏死了!”   秦昭著听他这话恍觉雷劈一般,惊异之余,痛苦跟着攀爬上心头,他抓着他的袖子,跪地号哭:“师兄,我是戍云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想要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又被人打断:   “你这恶徒还敢沾染赭玄!给老朽滚开!”   这声音极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苏纨记忆闪烁了一下,乍得记起这不就是他穿过来被系统坑得命悬一线,昏死过去前有人喊出了「手下留情」的那个人吗?   山羊胡老头拄着桃木杖赶来,其须发花白,鹿纹绉袍灰一块红一块,看样子受了不少伤。   他因怒意横生,瞧着反倒更精神了,快步走起路来都不带大喘气儿,这是南华道内门执事长老——贺景。   贺景用桃木杖挑开秦昭著,立在他身前,护犊子似的护住他:“若不是你妖言惑众,给赭玄灌下迷魂汤,他早就修得真仙了!”   “……”   所以他真是秦昭著掘地三尺都要挖出来的师兄。   这原主做人做的非常不行,记忆给个大致设定,其余全靠他自己猜,他以为他是算命的吗?   秦昭著不理会贺景,只目光灼灼望着令他日思夜想的人,温柔地笑了:“师兄,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春和景明,你我一同拜入南华道,你对我说,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这就是少年时的原主吗?有天赋加持果然傲气,生来站在云端里,敢与风日较高下。   “竖子住嘴!”   看得出来,贺景并不想他与他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贺老头,你在怕些什么!是怕我说多了,会让师兄记起你们对他做的那些恶心事吗?”   秦昭著眼中含泪,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又转头看向苏纨,柔声道:“师兄,你暂时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南华道定是受苦了,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你跟我走好吗?我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话说得真好听。   望着他伸出来的手,苏纨的心其实一直在动摇,如果不是系统限制,他确实不想待在南华道,这里头规矩太多,一点意思也没有。   而且,这人看着好像疯疯癫癫的,实则应当知道不少内情,他想找他问清楚这其中恩怨,好把原主丢失的部分记忆给找回来。   他敛掉部分炎火真气,一把掀开身前勃然大怒,持桃木杖欲往下砸的贺景,在那人欣喜若狂的目光里,将手递了过去。   完了。   李息垣和众长老看着眼前这幕,心一并沉进地底。   “赭玄,莫要一时糊涂,听信谗言!”   被掀到一旁的贺景痛心疾首,撑着桃木杖就要来抢人。   剑光一寒,从背后侵袭,直直擦过苏纨耳畔,锐利的剑风带起额间几缕青丝,刺向他面前秦昭著的颈项。   长剑即将戳进血肉里的那刻,他眼疾手快握住了剑柄。   霜隐剑上的冰层碰到他手的一刹,化为乌有。   “师兄,有话好好说,舞刀弄剑的多伤和气。”   他笑眯眯地看向剑的主人——这人仿佛身陷血池,衣摆被殷红浸染,右手硬撑住地面,维持不崩之势,头则低垂着,看不清此时神情,音色里尽是肃杀与寒凛:“你绝不能跟他走!” 第10章 反噬   “怎,怎么会……”   面前人笑意盈盈的一句「师兄」,令秦昭著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这根本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那把要他命的霜隐剑明明被拦下了,可他仍感觉有把无形的刀插进了自己的肺管子,迫使他难受得喘不上气。   他师兄从不肯轻易俯首于人,是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怎么会跟徐清翊这等朽木以师兄弟相称!   秦昭著咬紧了牙,满脸盛怒地看向南华道众人:定是这群道貌岸然之辈把他师兄逼成了这样!   一想到这些年他师兄孑然一身,活在别人的算计里,他心痛如绞,鼻头一酸,眼泪涌了上来。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精神分裂症?先前不还挺嚣张的吗?怎么又哭起来了?   苏纨哪里知道秦昭著的心思,他万分厌恶这人时不时会泪眼婆娑,恨恨的给了他一记冷眼,阴森道:“老子还没死,你少丢人现眼!”   被他一凶,这人不恼反笑,用袖子擦去眼泪,湿漉漉的眸子痴迷地望着他,像望着自己心中最为景仰的神明,“师兄教训的是,眼泪为弱者所有,戍云绝不做软弱无能之人!”   紫衣道人见那赭玄道君出手救下秦昭著,这才放下心来,原以为是劲敌,没想到果真如秦昭著说的那样,他二人关系匪浅。   若是赭玄道君愿意跟着秦昭著回师门,还不知他那师尊得欢喜成什么模样。百年一遇,天命之子,有这等人坐镇门派,他师门成为道界的修真名门岂不指日可待!   得了鼓舞,他信心大增,将手掌的血全部糊在幡铃上,霎时幡铃响彻四方,周围全是摄人心魄的铃声。   无数道黑影自铃中爬出,吸收着地上的血液,融成一团黑泥,泥里鬼头攒动,千万嘶鸣声夹杂着铃音,听得人心头直发怵。   离它较近白影无反击之力,顷刻间被溢来的黑色笼罩,像是被一只庞然大物吞进肚子里。   “掌门!”   弟子们凄厉的叫喊声传来,他在一片漆黑鬼影里举目而望,仿佛高悬于空的明月,被鬼爪撕得残破不堪,鲜血淋漓。   火似日轮,红焰灼灼,尽照万物。   炎火绕于霜隐剑,划破长空,鸦青纱袍衣衫的人立在明光烁亮里,驭火点燃眼前的鬼层,火势一起,成片成片的尸鬼复而涌上去,想用身躯将火压灭。   青年遁入火中,直奔那被缠住的残破明月,扬袖焚灭百只鬼爪,将这人揽了过来。   冰冷的身体压在怀中的一刹,他抱紧他,暗将炎火真气渡送入他体内。   心脉都被冻结了大半,还一心要取秦昭著性命,这两人得有多大仇?   黑泥再度袭来,不死不休。   “既信谗言,又何需如此。”   徐清翊气息微弱,吐字倒是清晰,细细一品,还能从其中尝出一番深恶痛绝的意味。   “师兄,你别生气,我不跟他走。”   他面色狠戾地看向混杂融合的狰狞鬼脸,知道这东西硬敌不成,修为再高都只会活活被它耗死,手却轻轻摩挲着这人单薄的脊背,语气含着笑,低声在他耳畔道:“我本来想做一回你的刀,替你杀神挡鬼,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都说以血饲恶,必遭反噬,”他暗暗握紧他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他手里塞了把小巧玲珑的玄铁匕首,“所以师兄,你我来打个赌怎么样?”   吸收炎火气脉后,寒毒被压制,徐清翊体内真元得见回转,心下清明,隐隐揣摩到了他的意思,“赌什么?”   “就赌……师兄是否真绝色!”   这人忽是一掌击在他胸口,将他从恶鬼里推出去,与此同时,柔和的心头阳火顺着他的掌心贯入自己灵府,又匆促抽离。   而后他听这人高声道:“姓霍的,你不是喜欢这美人吗?眼下他已成了个废人,我把他捞出来送你,一算是谢你这些年替我照拂戍云师弟的薄礼,二是为打伤你赔个不是!”   “赭玄!你疯了不成!”   贺景被他这番话气的差点吐血,欲上前阻拦,一道炎火真气袭来,登时将他击开!   “长昭殿主无耻至极!竟这般对待掌门,掌门一片善心全喂了野狗,当初就该让他死了才是!”   弟子们愤慨万分,不顾伤拿起法器猛冲上前。   就连李息垣亦勃然变色,“五师兄!你怎能这般狼子野心!”   在这些人眼里,他一直都是心怀叵测,丧尽天良的存在,现在原形毕露,于是他们变成了那日围剿他的恶毒模样,各个恨不得替天行道,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哼,一群废物又能奈我何!”   苏纨毫不在意,笑得张狂放肆,打个响指,分散一缕真气,击退奔围来的众人。   黑泥被火光灼散,周而复始上涌,越来越大,形成一团乌云般的囚笼,逐渐将他沉没在内里。   以往那凌云傲世少年郎好像又回来了,秦昭著忍不住回想起曾经的岁月,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惊喜万分的仰视他,见他没有要从尸鬼里抽身的势头,忙御剑上去:“师兄,大仇得报,接下来就是收拾南华道那群无耻小人了,你快些出来罢!”   出来?他暂时可不能出来。   苏纨周身真气未减,心下明了:只有他制衡住这黏腻发臭的尸鬼,才能替徐清翊争得一线生机。   反正机会给了他,能否抓住就在他一念之间!   白影自空中坠落,像只断了羽翼的雀鸟,连挣扎都没有,牵动在场无数人的心弦。   南华道众人起得一场争端无疑是点燃了引线的火,彻底烧死紫衣道人心里残余的不安。   再见那人这般上道,将美人拱手相送,他得意洋洋,客气道:“我与秦师弟情同手足,怎堪受道君答谢,以往总闻道君威名赫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想到那千秋无绝色的鹤悬真君,其心思流荡散乱起来,只想着落下来的美人入怀,忙伸手去接。   刚靠近,这人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混着血腥气飘进鼻腔,他觉得好闻得很,被冲上头的喜悦搅得头昏脑涨,只余下甜腻留在心底,他笑得不怀好意,想揽一手温香软玉。   谁知白影长袖一拂,从他面前挥过,那张艳绝动人又沉鸷的脸映在眼眶里,让他只觉脖颈边一凉,红色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溅在虎噬牛纹金带饰幡铃上。   诡异红光大放,耀眼万分,数只铃铛剧烈晃动了片刻,突然炸开,碎成粉末。   堆积成山的黑泥像是突然解除了控制,全部散开,恢复了先前尸鬼的模样,它们倚天长啸一声,满目猩红,疯狂扑向手拿幡铃之人,不停地啃食他的血肉与魂灵,连森白的骨架都没放过。   “驭邪者,邪亦驭之。”   眼前饿鬼扑食一幕,让贺景长叹一声。   南华道的弟子亲眼目睹何为「自食恶果」,所思良多,自当明正身心。   “哎呀,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纨抚掌嗤笑,活脱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此话一出,他见徐清翊瘦长身形一怔,不着痕迹地握紧手中沾血的匕首——他知道如果这人还有多余的力气,大概会一刀飞了他。   苏纨稍微收敛笑容,终于想起:哦对了,姓霍的哪里还能做得成鬼,他魂灵都被啃没了,不仅省了副棺材板儿,连投胎这道程序都免了。   “霍,霍师兄……”   剩下的几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霍师兄被尸鬼啃得干干净净,一点残渣都不剩,吓得瘫坐在地。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秦昭著好像从云端又跌落到深渊里。   他怔怔看着青年笑意轻狂,眸里却是一片寒凉,乍得明白这人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哪里变了。   对了!定是南华道的人对他做了什么事,才让心高气傲的他肯向他平生最为不耻之人低头,让他即便背负众人唾骂,也要出手救那废物!   他心里满是酸涩,堵塞住胸腔,压抑得他快要发疯,不由红了眼眶,揪住这人衣角,颤声道:“师兄,你平日里是最恨他的,怎么会救他呢?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师兄,你告诉我,我定会帮你的!”   “你就这么想知道?”   苏纨反问他一句,眼里覆了层青云,看不清情绪,他冷冰冰地从他手中抽回袖子,最终施掌朝他一推,薄唇微启,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这一掌看似用了全力,打得秦昭著气脉紊乱,重重撞在人猿身旁,他灰头土脸的,眼神黯淡,挣扎着爬起来时,眼里掉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大概是泪花迷了眼,他随意抹了把眼睛,飞快拾起地上的竹笛,放在唇边吹响,唤起负伤的人猿,再瞥一眼瘫坐在地的几人,厉声喝道:“走!”   人猿虽无再战之力,但方能踏月奔天,它一把驼起紫衣道人,带着他们迅速消失在云影里。   离开前,秦昭著本想回头再看那人一眼,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就这么想知道?”先前那人反问他一句。   一掌击在他胸口时,他看清楚了那人未发出声来的半句话:   「那就先活着从这里出去」。   他原是这样说的。   秦昭著心里的阴云一片一片的叠攒在一起,回想起以前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更加确信:自己师兄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遂才会在南华道佯装失忆,忍辱负重。   是为了掌门之位吗?   他神色骤变,奋力捏紧竹笛,暗暗发誓:若今后有人敢挡他师兄的路,不论仙鬼神魔,他皆要诛之!   见秦昭著不是光会对着他哭鼻子,还能懂得些变通,苏纨总算对他改观了部分印象。   这人看着听话是听话,可惜修为低微,他还没死就给他哭丧,真晦气!   不过他那人猿挺好用的,要不是被他打成重伤,战力下降大半,他是动了跟秦昭著一并离开的心思的。   罢了,以后有机会再找他把那人猿借来玩玩儿。   尸鬼们啃咬完那姓霍的血肉,无了之前的狂躁不安,呆呆愣在了那里。   南华道众人见此,伤势较轻的皆是席地打坐,念起了随愿往生经文,以此超度亡灵。   本身就是被关在幡铃中的怨鬼,被恶人操纵后终得释放,也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在一片诵经声中,尸鬼们身形慢慢变得透明,隐在天光里。   霜隐剑沉在空中,发出微鸣。   苏纨面无表情的瞥它一眼,笑眯眯地问系统:“我表现怎么样?”   “宿主大人一出手,那叫一个手到擒来,令系统佩服不已!”系统适时地拍起了马屁。   “哦?既然这样,给我加点奖金不过分吧?”   “……”   “或者,你什么时候能从我脑袋里滚出去?”   “任务结束后呢,亲亲。”   得,这没用又添堵的东西是铁了心赖着他了。 第11章 乖张   南华道经此一役,损伤惨重,赭玄道君的形象在众弟子心里也变得更加立体起来:   “长昭殿主就是个趁人之危,暗害掌门的白眼狼!”   “好在掌门力挽狂澜,破解驭鬼的幡铃,救下整个道门。”   “掌门举世无双,修为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比长昭殿主那无耻小人可厉害千百倍不止!”   又是哪个蠢东西在被背后说他坏话,什么举世无双的破掌门,不过是个靠他续命的病秧子罢了!   苏纨恨恨地咬了口白萝卜,面色阴沉,抬指间几道凝火真气飞了出去,好在有人桃木杖一扬,替那几个弟子挡下这一劫。   死老头一把年纪该去退休养老,偏要来管他的闲事!   他颇为不爽地瞪向贺景,这山羊胡老头子怒气冲冲,持起桃木杖砸向那几个弟子,中气十足:“尔等小儿不好好修炼,在背后闲言冷语!下次再被老朽抓住,就断了你们的舌根!”   “贺,贺长老……”弟子们被打得抱头鼠窜,看清来人后,吓得跪地磕头。   “还不自去慎思堂领罚!”贺景将他们速速遣散,心想这送去慎思堂总比落在赭玄手里好。   弟子们落荒而逃,苏纨冷笑,把贺景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贺长老怕甚,我虽生气,但也不至于会要他们小命!”   贺景略叹一口气:你是不会要他们小命,顶多也就把他们打的半身不遂而已。   “乱议是非的确该罚,可罚之有道,岂能乱来?”   他捋了捋自己心爱的白胡子,目光投向树影里的清逸翛然的青年,不由笑起来,慈爱难得出现在那张一向古板的面孔上:“赭玄,老朽知道,鹤悬破开那驭鬼幡铃,是得你相助,道门弟子修为不够,目光浅薄,你切不可与他们一般见识。”   “你不用与我说教。”苏纨不想听他浪费口舌,“真想跟我长篇大论,不妨说说我戍云师弟的事罢。”   “那个可恨孽徒!”   贺景一提到秦昭著就火冒三丈,还不忘用桃木杖重重砸了两下地面。   哎哟,这是多可恨,看给老头子气的,别昏厥过去讹他头上了。   苏纨倚在树边,双手环胸,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贺景知道他迟早会问此事,坦然道:“你与那竖子一同拜入师门,他从小就爱缠着你,你平生总愿袒护他,你二人关系比其他同门是要亲近些。幼时他还算听话,行事规矩,谁知后来竟暗怀豺狐之心,为走捷径不惜炼兽,坏了门规,遂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苏纨插了句嘴。   “你前阵子走火入魔,损了神思,不记得以往的事情实属常情,再者他被逐出师门那时,你正闭关修炼,待你出关后,这事都过去很久了。因此,他一直怀恨在心,倘若不是这次找上门来,老朽也不知他拜入炼兽门派,妄图挑拨离间,灭我道门!”   贺景发出一声喟叹:“赭玄,眼见道界坚守炼器之法的门派日益没落,南华道身陷囹圄,处境艰难,前有擎霄尊君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道门,如今就靠你与鹤悬支撑。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你生性纯良,不谙世事,莫要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生性纯良?不谙世事?   苏纨顿时感觉有些好笑,怎么原主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南华道弟子眼里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莫秋折眼里他是心狠手辣的疯狗小人,秦昭著眼里他是遭人陷害的美强惨,贺景眼里他是生性纯良的小白花……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这人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有条有理,但终归是真假掺半,他不会全信。   南华道如今的处境确实进退两难,作为唯一一个在道界不靠炼兽而声名大噪的修仙法门,若无修为高深的擎霄尊君坐镇,以让道门屹立不倒,怕是早被那些炼兽小门蚕食干净了。   擎霄尊君乃是南华道前任掌门,原主的师尊,这会儿闭关修炼去了,少说得要个几十年才会出来,多则上百年亦有可能。   听贺景所言,怕是自打擎霄尊君闭关后,前来南华道找事的人就有不少,徐清翊修为是不低,但依他要取原主性命的行为来看,原主跟他肯定是死对头,少不了在门内滋生事端,时不时他还发个病,内忧加外患,南华道没被人偷家已经很不错了。   这大概同样是他当时于魔兽口中救下他的原因之一,少一个赭玄道君,南华道就更处在风吹雨打之地,摇摇欲坠。   看着无欲无求,实则城府高深,确实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贺景见他半天没说话,以为他还在为弟子乱嚼舌根一事生气,忙劝慰道:“赭玄,你因勤于修炼,鲜少与门内弟子有交集,他们对你不甚了解,才认为你性情冷恶,你莫要在意。”   “我不在意。”   说他丧心病狂也好,卑鄙无耻也罢,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些目光短浅之人非要拿他去跟徐清翊比。   徐清翊是什么东西,是个寒毒发作就只能蜷缩在一旁苟延残喘的病秧子,他会连个病秧子都不如吗?   思绪一扯回来,苏纨越想越火气越大,甚至动了把徐清翊从榻上拖出来跟他堂堂正正的打一架的心思。   想到这,他丢下了苦口婆心的贺老头儿,头也不回的往朔微峰去了。   贺景正为他那句「我不在意」分外感动,想发表一番长篇大论夸赞他,刚开个头,这孩子早已经没了影儿。   伏笙殿主院里的那株海棠是开得过于旺盛了些,不过几日功夫,根枝往暖阁的屋檐边攀去,大串大串的花让绿叶显得憔悴单薄。   穿过密密层层的花影,可见寝殿里的人正阖目于黄花梨木榻上打坐。   几经生死之劫,他差些耗尽真元,如今体虚气弱,又需时时防范寒毒侵袭,早是身心俱疲,神识不断在黑暗里下坠,恍惚间,他又梦见自己回到少年时,正沉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混浊的水不断朝肺部灌进来,呛得他不能呼吸,求生欲使他拼命挣扎,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忽然被人恶狠狠地拽住头发往湖底拖去。   “再怎么努力,不过也是个灵根受损的废物!”那人轻蔑笑道。   这里又冷又黑,一点光也照不进来,只有无数道冰锥从地底生出,散发的寒气冻得他全身发紫。   “像你这种人,做炉鼎我都嫌恶心!”   恶毒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他才不是废物。   少年睁开眼,打算从这不见光的深渊里爬出去,他伸出冻僵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沿着石壁往上攀援。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的手流血生蛆,露出森森白骨,终是靠近了深渊的边沿。   要出去了!   他舔了舔干渴到开裂的嘴唇,抱着这样的希冀奋力地爬了出来。   结果看见的,却是另一个黑漆漆的,无边无垠的深渊。   “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吧!哈哈哈……”   刺耳的狞笑声随着那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少年呆愣在原地,忽是一松手,整个人飞速从顶端坠落,「啪」的摔在无数道冰锥上,尖利猛得贯穿他的身体,只余留血水淌落时滴滴答答的清脆声。   好冷。   他睁着眼,眼里渐渐失了神采,冷意逐渐袭来,开始吞没他的意识。   突然,天光万丈,一阵暖意自外界涌来,温柔又缠绵的抚摸着他。   随后有人握住了他伤痕累累的手,丝毫不嫌弃他浑身血污且脏兮兮模样,其容貌隐在光影里,温和又坚定唤他:   “师兄。”   他猛地睁开眼,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先钻进眼帘。   这人坐在榻边的矮椅上,手肘抵住锦缎天丝褥子,右手掌拖着下颚,温和无害地仰头望着他。   他稍微晃神,惊觉方才只是缠扰自己的噩梦,忙正了神色:“何事?”   “来看看师兄好些了没。”   苏纨细细打量他,发现依旧能从他身上寻到毫无血色的病态,心下不禁失意:这病秧子啥时候才能好起来,跟他痛快地打上一架?   察觉到徐清翊带着凉意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往自己手腕看一眼,想起了他先前哄着寒毒发作的他弄断的那圈镣铐,笑吟吟地抬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师兄,是这镣铐太细脆,一不留神就断开了。”   他极认真道:“即便如此,我可乖了,没有做坏事。”   “你要是不喜欢,那再给我套一个。”   他递出左手,显露出筋脉分明的手腕,隐隐能见其间纤细青紫的血管纵横交错开去。   “明日,你需往慎思堂受审。”   大抵是不想看他胡搅蛮缠,徐清翊冷淡的转移话题。   慎思堂?这地方他知道,是为审理触犯门规的弟子所建,平日大多是犯了小过错去领罚的,鲜少有开堂行审的时候。   看来原主走火入魔之事是避不过去了,该来的总会来。   他都能想到明日站在慎思堂,那群人是如何唇枪舌剑地讨伐他的。   苏纨把脑袋随意往榻边一垂,慢慢闭上眼。   他倒不担心身边的徐清翊会不会趁此机会取他狗命,毕竟这人定是指望他这条恶狗守好南华道的。   苏合香在鼻间萦绕,之前那句「掌门比长昭殿主那无耻小人可厉害千百倍不止」刻在他心头,像鱼骨卡在喉咙,衣上长满了刺,硌得他浑身不舒坦。   等徐清翊好起来需要多久?鼎盛时期的他到底有多厉害?他特别想知道答案,原主这具壳子,他以为已经够厉害了。   该死的,都换个世界做人了,难道还逃不过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命运吗?   长久积压的郁结让他变得乖张横暴,突然钻起了牛角尖,他不服气地抓住徐清翊的手,替他渡送真气过去:非得让这人快些好起来,然后跟他打一架,自己定然是比他厉害的!   暖意覆上手背,与梦里如出一辙的熟悉,徐清翊清眸一震,彷如被烈火灼痛了似的,忙不迭地想要抽回手,又被狠狠按住。   “松开!”   他眼里结上寒霜,音色冷然。   “师兄,你可想好了。”   苏纨仍旧闭着眼,语气中夹杂些许慵懒之意,“我不像你,能为南华道舍生赴死,若明日又有什么蛇鼠之辈找上门来,全门派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既为门中弟子,怎能置身事外!”徐清翊眉头紧锁,冷冷道。   “师兄,我很怕死的。”   他往他身边拢了拢,“你不会以为这次我出手,是为救全门派于危难之中罢?”   苏纨睁开眼,幽黑眸里晦暗难明,咧嘴笑道:“师兄,我是为了救你,才出手的。” 第12章 疯子   “我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并非是什么白眼狼,但我只会救你,至于其他人嘛……”   对了,还有嫦姝。   这两个促使主角黑化的工具人呆在他身边,让他逐渐被动起来,本以为只要混吃等死就行,结果现在变成他拼命维持原剧情不崩盘了。   徐清翊如冷冰冰的泥塑石雕,眼神空洞、阴沉,紧抿着淡色的唇,沉默良久。   苏纨知道,这个人是有傲气和自尊在身上的,哪里肯向自己势不两立的仇敌低头服软。   寒毒发作那时,徐清翊若不是神思迷乱,怕是冻死也不会让他出手救他。   可他抓住了他的软肋,逼他在紧张局势里做出平衡,他这人就是恶趣味得很,想看徐清翊折辱高傲,被迫妥协的模样。   站在山巅上久了,总归要下来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不是吗?   苏纨略微松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杀人诛心:“师兄,既然你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我也不强求,反正南华道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师尊出关,不知这地方是不是早已物是人非……”   话未说完,掌边微凉的指尖微不可闻地收拢,那人生硬别过脸,一字一句仿佛是从牙缝里刻意挤出来的: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   苏纨深深地笑了,又绞紧他的手,乖巧地把脑袋靠在他膝盖边,露出了得逞的犬齿。   真气化为暖流绵绵不断,顺着根骨牵引向心脉,接而传遍全身,汇入丹田。   这类不遗余力输送真气的法子,像是以命相搏,徐清翊神色肃然,不自觉地想收回手:“你收敛些。”   收敛?   笑话,他恨不得把全身的真气给他渡过去才好:“师兄,我想让你快些好起来。”   他笑的时候满目真诚,在徐清翊看来,却跟那突然绽放的哑海棠一样,璀璨却不真实。   果然,这人眼里闪着异常兴奋的光,眼巴巴瞅着他:“等你好起来,我们打一架罢。”   “……”   疯子就算失忆了,也是疯子。   “同门禁止相斗。”   他冷冷瞥他一眼。   “师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偷偷地打,不会叫旁人知道。”   苏纨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并不这样想。   打架怎么可能偷偷摸摸的,要打自然就要闹得整个道门皆知,他要让那些在他背后嚼舌根的人好生看看,他们眼里举世无双的掌门是如何一触即溃的败在他手上的!   啧,早知如此,在尸鬼堆里他就不该为他做嫁衣,而应该亲手把那姓霍的脑袋给拧下来!   “规矩就是规矩,无可僭越。”   徐清翊毫无表情,语气冷硬。   病秧子真是死脑筋!   苏纨暗暗啐他一口:这么守规矩,改日我把满门的清规戒律都给毁了,看你守什么去!   无所谓,反正他有的是办法激怒他,只要逼他出手,事情就好办了。   他眼色森然,蛰伏在徐清翊身边,嗅着他身上浅淡的苏合香气,缓缓问道:“师兄,你这寒毒是怎么来的?”   听这话其身体变得僵直,乌蒙蒙的瞳孔里寒芒横行,脸色陡然沉下,狠狠将手扯回来:“与你无关。”   这人突然长出尖利的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生出了刀锋般的杀意。   苏纨清楚,寒毒是他的逆鳞,一旦发作就会暴露出他最狼狈脆弱的模样,他孤傲清高,才会把这副模样看作不堪与羞耻,千遮万掩,偏偏还是落进了自己这个死对头的眼里。   想来那群傻瓜弟子哪里知道,自己尊崇奉拜的掌门,看着是个谪仙般的人,却日日受寒毒困扰,他们甚至还以为他用寒毒制住恶鬼,是因他修为高深,压根儿不晓得他是在用性命护他们安危。   其实毁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寒毒发作时的他推到世人面前,用他的不堪摧毁他的自尊,揭开他的虚假繁荣,让整个道门的景仰一朝破灭。   这法子太过阴毒,苏纨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始终要赢得堂堂正正,不然多没意思。   “好,我不问便是。”   青年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走向门边,踏出大门的那刻,他留下一句:“这事我自会守口如瓶,师兄不必忧心。”   待那人一走,徐清翊忽是颓然地蜷起肩膀,内心的沉重往四肢蔓延,他眼里的锋利慢慢褪去,渐渐的,像白日的星辰,黯淡到失了神采。   月色再度覆上枝头时,海棠花未谢,青年在一片混沌的梦境里浮沉,不出片刻,面前忽然出现那浑身湿透的少年坐在石壁前的身影。   真是去他个王八犊子,怎么又来了?   苏纨愤然咬牙,万分不理解,为什么他梦里老是会出现少年时的徐清翊,他救他也救了,帮他也帮了,怎么还缠着自己不放?   不然干脆一把火给他焚了,看他下次还怎么扰他清梦!   杀心渐起,他掌中凝出火光,凶相毕露,阴森森地朝少年走去。   耳边一阵轰隆声响起,眼前的场景突然崩塌,地动山摇过后,无数碎片掉落,将面前的场景掩埋。   苏纨不觉愣神,再回首惊觉自己已经身处南华道的议事大殿内。   大殿内坐满长老,他们各个神色凝重,愁眉不展,似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困难。   贺景亦在其中,威严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丝忧虑,干枯的手指不断摩挲手中的桃木杖,心中装满了愁云。   苏纨正要探个究竟,有人忽是从他身体里风风火火地闯过——青年一袭春碧色蟒纹衣裳,长发高束,从背影看高瘦又劲实,其步履又急又快,满身煞气,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可看出他此时冲天的怒火:“凭什么掌门之位是他的!就因为他是师尊的大弟子?论天赋,论修为,我哪点不在他之上!”   “赭玄,你冷静些!”贺景叹了口气,摇摇头,面色为难。   赭玄?   苏纨始料不及,准备快步上前,那人忽是转过身,露出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狰狞凶狠的脸来。   他好像根本看不见他,怒不可遏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师尊平日里最疼我,怎会这般待我!定是那姓徐的耍了什么阴险手段!不行,我要找师尊问个明白!”   “赭玄,莫要莽撞!尊君他于前日已闭关,你见不到他的!”   长老们急匆匆地想拦住他,青年似一头暴怒的狮子,手一扬,真气激出,猛烈的火势蹿开,在他面前形成一道炙热的火墙,隔开奔来的长老们,“你们这群老不死的,休要多管闲事!”   眼见他疾速消失在夜色里,苏纨追上去,刚跑了两步,面前的场景突然转换,变成了雁埘峰的长昭殿。   青年气息阴冷,紧绷着脸,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门童如往常一样递来茶水,他接过微微抿一口,深吸一口气,目光变为残忍而冷酷,猝然把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   恐惧没来及爬上脸庞,门童早被他狠踹了一脚,重重砸在墙上,滚落至地板,痛得死去活来。   罪魁祸首发出癫狂地笑声,笑了一会儿,又五官扭曲,气急败坏地将大殿里的东西通通砸烂,像是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个废物怎么能跟我比!明明我才是最有资格当掌门的人,掌门是我的!!”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发丝散乱,呼吸急促且沉重,扑过去揪起门童的衣襟,将他拎到半空,阴着脸道:“来,你说说,徐清翊那个废物哪点比得上我?”   门童嘴里的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下来,流在他手上和衣上,他非但不嫌弃,还颇为诡异地龇了牙,像黑暗中的毒蛇一样,露出狠毒,怨恨,暴恶的光,“修到元婴期又有什么用,再怎么努力天赋都不如我,终归是要被我踩到脚底的。”   他毫不留情地甩开手里的人,赤煊金光剑现形,剑身自烈火中显出,玄黑与赤金相缠,合成了张牙舞爪的龙影。   “只要我把他杀了,师尊就能看到我的实力,那这掌门之位肯定是我的了,我才是师尊门下最出色的弟子!”   青年喃喃自语,抓起剑带着满腔的杀机与恨意,疯疯癫癫地往外走去。   苏纨站在原地,习惯性地半眯着眼,忽是扯唇笑一声:“什么玩意儿?”   要是他没猜错,这些东西看来是原主的部分记忆,所以原主是个沉迷掌门之位,不能自拔的神经病?   奇了怪了,当掌门到底有什么好的?是能让修为提升个几倍,还是有什么稀罕的法器?不然像徐清翊那样为了门派里的二愣子舍身忘死,整天处理一堆闹心事,不得亏死了。   这般对比,他在现世的生活可比那只会抢掌门的原主刺激多了,光是飙车就差点把自己弄残,每天跟一群狐朋狗友开完酒局烂醉着爬回家,被他家老爷子抓到后一顿好揍,棍棒都折断了好几根。   他想起自家老爷子气得脸色发黑,脖子上的筋脉都抖抖立起来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现在好了,他消失的这些天,这老头子大概乐坏了,肯定直接在荒郊野岭找块地给他把碑都立好了,顺带赠一句,不肖子孙苏纨之墓。   然后再找几个风水先生,用符纸把他镇住,好让他下辈子别再投胎到自己家了。   所以啊,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第13章 堂审(捉虫)   慎思堂建在堂庭峰北侧,由长老云行忧打理,因平日犯错的弟子较少,此地一向比别处要安静许多。   今日难得堂内热闹,西北处坐满了长老,东南边则是李息垣与莫秋折两位殿主,身为掌门的徐清翊于正东肃然危坐,身侧还站了慎思堂长老云行忧。   苏纨负手,身如直木,傲然立在堂下,没有半分戴罪之身的模样,坦荡的跟来这处搞巡查似的,反而显得长老们的严谨在此刻像极了局促不安。   好不容易让这小子来一回慎思堂,结果气势完全被他压住了。   云行忧神色不自然地咳了声,宣读今日行审议题:“半月前赭玄道君因走火入魔,大肆烧毁山灵,致使浮玉山南面焦土遍布,至今寸草不生,邀诸位前来,便是相商此事该如何处理?”   长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率先出声:“既有过失,就该受罚!”   苏纨循声望去,外门执事长老孟齐君脖子以下缠着绷带,仅剩个脑袋还能转动,他记得那时人猿差点给他捏到全身骨头粉碎,所以这人是伤都还没好全,就要迫不及待的来制裁他了?   孟齐君本要继续说下去,跟他对上眼后,气势突然弱了下来:“要不就……罚抄清心咒十遍罢。”   “孟长老,您在说笑吗?”   嘲讽的笑意传开,莫秋折眼波一转,“您莫是忘了,前些日子我不过捅他一剑,贺长老得知后暴跳如雷,让我在慎思堂活生生挨了七七四十九鞭子呢!”   “你犯同门相残之罪,本就该受鞭刑,有什么不服气的!”贺景一吹胡子,瞪起眼睛。   莫秋折不在意的笑笑,好像对这番偏袒习以为常,阴阳怪气道:“贺长老教训的是,我等朽木难雕,皮糙肉厚,不如赭玄道君金贵,挨个鞭子还是受得住的。”   “你!”贺景被气得够呛。   不是议他走火入魔的事吗?怎么他们俩先争起来了?   苏纨斜着眼睛瞟向莫秋折,自从上次这人刺他一剑,失魂落魄地走了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   他好像变了不少,虽说对他的厌恶之意不减,但总归是没像以前那样看到他就喊打喊杀了。   难怪徐清翊说同门禁止相斗,这一顿鞭子下去,把这疯狗都给打服了不少。   “咳!”云行忧再度咳了声,把跑偏的堂审给拽回来,“山林尽毁,道门生气俱灭,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贺景正在气头上,这会儿来了精神:“走火入魔并非是赭玄本意,门内弟子亦只是受了轻伤,现在不还在郇阳殿活蹦乱跳的吗!”   孟齐君看他这副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跟他对着干:“贺景老儿!照你所言,赭玄不也犯了同门相残之罪,那七七四十九鞭他定是要受的!”   “好你个孟老狗!你怕是忘了,如今道门元气大伤,你让赭玄受鞭刑,到时候那奸佞小人再找上门来,你是准备用自己这颗只能动的破脑袋护住门派安危吗!”   “你这臭老头,孟某就算只有一颗脑袋能动,也要跟你拼了!”   吵着吵着,他们开始掏各自的法器了。   只有药堂长老岳知心不在焉,愁眉苦脸,一直想着晒在太阳底下的药草摊开了没有,不摊开晒不干,会发霉的呀!   “诸位长老莫要吵了。”   李息垣身为和事佬,耐心地上前劝架。   一时间,整个慎思堂全是激烈的争辩声。   苏纨还以为自己定是墙倒众人推,未曾想他们自己倒吵得挺起劲儿。   见他们唇枪舌战,畅叫扬疾,苏纨干脆席地而坐,看起了戏。   云行忧欲要加入「战局」,余光瞥见身边掌门脸上仿佛蒙了层霜雪,忙挺直腰杆,摇摇手中的金铃,试图将一片混乱给稳定住。   铃声淹没在嘈杂声里,然后归于无声。   高位之上那如玉般的人忽是震袖,霎时寒气俱出,气势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地扑打来,将众长老手中的法器全给压了回去。   大殿内适时鸦雀无声,恢复到以往肃穆。   云行忧当即心领神会,翻开厚厚的门规,沉声念道:   “依照门规,赭玄因修炼过甚走火入魔,若控他不得,的确该除;如今他神思清醒,情由可究,乃为三规之外,至于山灵尽毁一事,既因他所起,当由他而终,则罚其修缮浮玉山南面,另,罚抄清心咒五百遍,以正心宁神,驱欲散恶。”   修缮浮玉山南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地方是在南华道结界之外,并不属于系统给他设定的安全区。   那他这一出去,岂不是又成了兽类收集器?   望着银颏山雀轻而易举地飞过浮玉山边那道透明的结界,苏纨懒懒地挂在树梢上,想着自己有时候还不如这只山雀自由呢。   此刻远远听见有人往这处走来,边说道:“长昭殿主凶神恶煞的,整个道门里除了贺长老外,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了!”   长昭殿主?   苏纨听到自己的名号,透过枝叶余留的缝隙向下看去,只见四五个灰衣小道士放好手中的木桶竹帚,坐在树下乘凉。   其中个子稍矮的人说:“整个道门内我最喜欢掌门!掌门可厉害了,以后我也要做掌门这样的人!”   “嘁,你还是别想了,掌门那般神武英勇,哪是我等伪灵根可及的?”   生得圆滚滚的小胖墩及时打破了他的幻想,可一说到掌门时,他自己眼睛也变得亮亮的。   苏纨眼神一阴:这病秧子就这么招人喜欢?   他拨开茂密的枝叶,问了句:“若是掌门和长昭殿主打起来,你觉得谁更厉害?”   “当然是掌门了!掌门一定会把长昭殿主打得落花流水,哭天喊地!”   小胖墩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个场面,“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完全没发现旁人都盯着他身后的大树,脸吓得像窗户纸似的煞白。   “真是有趣。”   提问者声音带着笑,温柔得像二月春风。   这回他发觉有些不对劲了,怎么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带着疑惑,他转过头往树顶看去,只见有人拨开枝叶,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来,他正微微笑着,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衣裳上留下零星的斑驳光影。   “啊!!”   惨叫声响起,惊飞正在林中休憩的雀鸟。   小胖墩脸上写满惊恐,脸皮下面一条条隆起的筋肉不断抽搐着,喉舌都被恐惧干结住了,似乎每根骨头都在发抖,然后两眼一翻,「嘭」地倒了下去。   其他的小道士吓得两腿跟弹棉花似的,“扑通”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见,见,见过……长,长长昭……殿主……”   他扯下耳边碍事的绿叶,指尖在叶面上叩了叩:“小胖子怎么了?”   几人战战兢兢地扶起小胖墩,年纪稍大的少年探了他的鼻息,拱手道:“回,回殿主,邱师弟他……只是吓晕过去了。”   吓晕过去了?   苏纨觉得很好笑,所以忍不住笑了,笑容在他白净的脸上开出花,花枝肆意蔓延,布满眼角眉梢。   少年们心惊胆寒,在这火烧般的大热天里,冷汗直往外冒。   “殿主,此番是弟子对诸师弟管教不严,放任其等口出狂言,乱议是非,却未及时制止,弟子愿一力承担罪责,请殿主责罚!”   随着一声叩地闷响,苏纨看向伏在地上的身躯,其根骨还未长成,显得干干瘦瘦。   其余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子见状,哭哭啼啼的把脑袋磕得震天响:“是弟子口无遮拦,冲撞了殿主,弟子自知该死!求殿主留我等一条贱命以行悔改之用!”   对尊者长辈出言不逊,乱议是非的确是犯了南华道的礼义之规,当论罚,可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树下的人好生吵耳,他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施出道定身咒,好让他们别再疯狂磕脑袋了。   “你叫什么名字?”   苏纨问那个自愿担责的少年。   “弟子宁璇生见过殿主!”   少年音色微微发颤。   “宁,璇,生。”   他细嚼慢咽般的吐出这几个字,又歪头冲他们笑了起来,清澈的眸子仿佛浸泡在一池初生的春水里,   “听闻触犯礼义之规的弟子,除了被掌嘴之外,都是要去慎思堂写悔过书的……”   他吹了缕真气将小胖墩唤醒,“反正写什么都得提笔,不如,你们写清心咒吧。”   “对了,顺便去浮玉山南面,把那焦土去除了。”   小道士们顶着青肿的额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的人,皆愣了神。   “放心,我不跟慎思堂的云长老讲。”   他用玉白的手掌托着腮,语气柔和的像是在哄吵着要吃糖的小孩子。   从此小道士们的日常变成了上午修缮浮玉山,下午在树荫底下抄写清心咒。   罪魁祸首却悠闲的挂在树梢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   偶尔他会伸出细长的手,往外探一探,指节穿过一道透明且泛着柔光的屏障,这是设在南华道边缘的结界,屏障之外,就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了。   他还是很惜命的,再者说谁叫这几个小鬼头说他没有那病秧子厉害的!正好他这大片焦山没人修缮,那就让他们几个修到老修到死,看他们神武英勇的掌门什么时候来救他们!   外门弟子早出晚归,每日回来都精疲力尽,跟丢了半条命似的,作为外门执事长老的孟齐君自然是察觉到了。   一个月黑风高夜,他带领一众弟子拦下灰头土脸的几人,厉声问道:“你们几个整日不见踪影,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去了!”   “就是啊,孟长老,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去打扫膳堂了,指不定是去哪儿偷懒了!”   有人随声附和。   “我,我们没有。”   小胖墩梗着脖子小声反驳。   “那你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见他们咄咄逼人,宁璇生自知瞒不下去,只得承认:“回长老,弟子等早出晚归,是因长昭殿主有令,让我等前往浮玉山南面,去除焦土。”   听到「长昭殿主」四个字,众人明显又惊又惧,胆小的甚至脸色惨白的回退了几步。   怎么招惹了这等活阎王!   孟齐君一阵头疼,太阳穴在脑里「突突」地跳。   他本想问问缘由,思索再三,终是上前拍了拍宁璇生的肩膀:   “好好干。”   “……”   以为迎来了光明的小胖墩心中一片灰暗。   围观的弟子那是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多疼,有的面上竟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谁不知道长昭殿主是个狠角色,落在他手里,休想有好日子过! 第14章 偷师   “师兄,你殿里这株海棠怎么开了?”   李息垣拿着小巧玲珑的黑底白花纹梅瓶踏进伏笙殿,先被这满树的花给吸引了,“不过二三月,哪里是海棠花开的时候。”   徐清翊站在花树下,清冷出尘宛如画中仙,他平静地看他一眼,没出声。   李息垣虽然疑惑,但想起有正事要办,忙将手里的瓷瓶递过去,还不忘看了眼暖阁,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后,才开口:“师兄,这是岳长老让我送来的凤明离火丹,眼看三个月期限将至,到时你放心闭关修炼便是。”   “不必了。”   他接过瓷瓶,拂去落在玉白指节处的花瓣。   “不必?”李息垣诧异地望着他,很快明白过来,“别是寒毒提前复发了?”   “嗯。”   “那五师兄他……”   “他知道了。”   李息垣顿时惊讶不已,眼睛瞪得大大的,沉默两秒,脑子飞速运转,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海棠开了!所以他……他救你了!”   得知这事,他欣喜万分,喜悦在笑纹里灌满,慢慢溢出来:“这样正好,五师兄既肯出手,又未将此事道出,可见他果然心性大变,没有辜负师尊的一番苦心,下次直接找他借心头阳火,不是比这凤明离火丹要好……”   “不会有下次。”   未说完,徐清翊打断他,其面容冷寒,眸里灰蒙蒙,笼罩上阴云。   李息垣知他的气性,刚涌来的喜悦完全消失,换成忧虑从心头爬到眉头:“师兄,你何苦这般摈斥,算起来,五师兄不也是在还自己欠下的情。”   “人贵自立,君子求诸己。”   他稍侧身,随风摇动的海棠勾勒出清隽皎洁的轮廓,神情透出冷峻之色,是那屹立于万壑中耸入云霄的孤山:“以我之力,亦能扭转乾坤。”   “师……”   见那人消失在花树下,李息垣半句话被堵回肚中,转而长叹一声:他二人之间的恨意,终究是难以消解。   _;   修炼这种事情,竟然还有瓶颈期。   苏纨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玄铁匕首,赤黑色跟随雁行鱼贯的动作上下翻飞,旋成一道模糊的虚影。   原主这么好的体质,多加修炼冲个分神期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不是没尝试过修炼,只是每次前期都好好的,一旦真元汇向丹田那刻,体内总有一股力量压制着他,就算他拼尽全力突破,也是徒劳无功。   修炼上停滞不前,那就只能多练练武力和身体素质了。   他目光悠然眺向不远处的练剑场,三四个身着水蓝云纹锦衫的弟子围在那里。   莫秋折立在正中,手持长剑,出招时剑随身动,身带剑行,青云平浮,其步法轻快,腰似蛇形,数道银白剑光瞬时闪过,一招一式令人目不暇接,旁观者反应过来时,他已一气呵成。   “可记住了?”   今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莫秋折想着这是个习剑术的好时日,特带了座下弟子教习。   四人愁容满面,只恨方才不能多长几双眼睛,好将招式再看清些。   莫秋折轻笑一声:“罢了,回去再将剑谱背熟些!”   “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   四人听完皆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秒,他们师尊眼神一厉,指尖剑气横出,朝那茂密的柏树叶间刺去。   苏纨不慌不忙地侧脸躲过,从枝叶里探出头来,像只狐狸似的眯了眯眼:“三师兄这么凶作甚?我挂在这儿碍着你们练剑不成?”   那四个弟子脸色一变,下意识躲到自己师尊身后,努力克制住打颤发软的双腿。   “知道碍事就赶紧滚!”   莫秋折铁青着脸,眉宇间布满阴霾。   “南华道这么大,我乐意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你嫌我碍眼便去别处,我可懒得动!”   苏纨伸了个懒腰躺倒,自得其乐地翘起了二郎腿。   “师尊,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去别处罢……”   身边的弟子小声道。   莫秋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火冲天,狠狠咬牙:“练!”   他这剑法又不是见不得人,凭什么要去别处!   因为有凶神恶煞的长昭殿主在,弟子们练剑练得颤颤巍巍,力道比平日弱了不少,各个苦着脸,光是剑招就记错好些。   没用的东西。   看见其中一人的剑抖个不停后,苏纨嘲讽地笑了声。   一个剑都拿不稳的弟子,不得把莫秋折气死?   本以为莫秋折会大发雷霆,结果这人耐心得很,收敛了平日的锋芒,换上认真严谨的模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那些蠢蛋。   他有些好奇,莫秋折在这时候竟显得光芒万丈,跟看见自己就暴怒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苏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舞剑的招式,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剑光环绕在身,余下未散的细痕,整个人便置身在里,如身缠游龙。   别的不说,莫秋折剑术使得是真好,全门派他说第二,定是没人敢说第一。   这个人,他满意极了。   他没用又添堵的系统突然出现:“宿主大人,您这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的真不错。”   “你这狗东西连拍个马屁也不会,我还用对他知己知彼?”   苏纨冷笑。   “宿主大人,辱骂系统记二次警告!”   系统决定找回自己的尊严。   “随你!”   反正他在安全区,警告对他来说没啥用。   见他破罐子破摔,系统一秒放弃了找回尊严的决定:“咳,宿主大人,您总不能是看上他了吧?虽说他长得确实挺好看的,但是他对您可凶了,嘶,如果是这样,您的口味还挺特别的。”   “闭嘴吧你。”   “……”   今天是宥虚真君门下弟子练剑练的最煎熬的一天,因为不远处树上挂了个玉面阎罗,吓得他们小心肝儿扑通扑通跳,只差从嘴里飞出来。   弟子们祈祷这难熬的一天赶紧过去,甚至连梦里都是长昭殿主阴森森地盯着他们的脊背,让他们胆战心惊,一夜未曾好眠。   直到新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大伙儿才松了口气。   玄阴剑法如今已练到第五式,四五个弟子赶到练剑场的时候,想起昨日的画面心有余悸,下意识往那树影里看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些吓昏过去,哆哆嗦嗦地往自己师尊身边躲:“师,师尊,长昭殿主,他他他,他又来了。”   莫秋折头都没抬,冷淡道:“来便来了,你管他作甚!练你的剑去!”   弟子们硬着头皮,根据招式比划,一举一动毫无灵魂,内心则祈求活阎王明日别再挂这片树上了。   直到第三日,青年又从那里冒出了个头,弟子们终于崩溃了。   他们哭丧着脸,顶着失眠留下乌青眼圈:“师尊,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练剑吧……”   莫秋折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本想着以此助他们历练内心,结果三日过去了,他们依旧瑟瑟发抖,剑在手,却不在心。   他怒其不争,面孔上难得露出凶恶之态,喝道:“心中有惧,就永远别想拿起这把剑!既拿不起剑,又何必入我门下!”   “说得好!”   有人鼓起掌,轻飘飘飞身而来。   几个弟子看清那人的脸,慌里慌张,四处逃窜,比见了鬼还可怕。   莫秋折眼底瞬间掠过一抹寒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剑指来人。   苏纨亦捡起地上逃走弟子丢下的长剑,眉眼弯弯似月牙儿:“三师兄,他们太蠢了,你收我入门罢,我可聪明了!”   没想到莫秋折听这话更气了,脸憋得通红,愤怒就像洪水冲垮了堤坝,势不可挡地涌出来:“狗贼休要辱我!”   寒光一过,两把剑猝然交锋,霎时光影重叠,剑气奔放,银光在两道青影间流窜,二人一挑一刺,潇洒飘逸,吞吐自如。   也是这一瞬,莫秋折心中浮出一丝异样,不由停下手中动作,他们交手不过短短片刻,这人出招却让他极为熟悉,似乎是……他自己用的玄阴剑法!   “怎么不打了?”   苏纨后撤一步,灵活地挽了个剑花,方才他用的两招是他这几日没见过的,要是能逼出他更多招数就好了。   莫秋折如梦初醒,原来这三日,这人都在看他练剑,且悉数记下,一招不差。   震惊与怪异在他心里齐齐生出,一时五味杂陈,错愕到他连连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面前人一眼,忽是二话没说,扭过头就走。   “不收就不收,还生气了,真没劲!”   苏纨失了兴趣,撇下剑,背过身往浮玉山南面行去。   “宿主大人,您偷学人家剑术,他生气也正常。”   系统没想到,他最终会跟这死对头示好,“不过有一说一,您还真是能屈能伸。”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苏纨腾空御剑,与浮云擦肩,“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懂,就是说您是龙和老虎,他们是虾和狗。”   系统若有所思。   苏纨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觉得有些可惜,莫秋折教那几个倒霉徒弟教得太慢了,他每天看重复的招数都看腻了,虽说那人剑法好,可也经不起蠢货那般折腾。   等他们改天练剑时,他再去蹭个两招,不然就跟莫秋折多打几次,总能把他的家底全部逼出来!到时候,他就算不靠修为,剑法也应当是不错的。   拿定主意,现在得去看看,那几个刨地的小道士怎么样了。   草长莺飞时节,天气不算炎热。   浮玉山南面聚集了一堆灰衣弟子,推来搡去,显得分外热闹。   苏纨远远就瞧见了,想着这些小道士算得上机灵,还知道靠着四五人之力翻不完这座山,需要找些帮手。   直到那小胖墩被人一脚踢在肚子上,滚了老远,痛得龇牙咧嘴,他才反应过来:哟,打起来了? 第15章 嚣张   苏纨没再上前,静静地看起了戏。   小孩子们打架只会拳打脚踢,像无头苍蝇似的莽冲,毫无章法。   宁璇生他们年龄小,除了小胖墩外都生得干瘦,小胖墩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被那几个大高个子揍得缩成一团,鼻青脸肿。   “都怪你们拖拖拉拉,膳堂都没人清扫,害的孟长老责罚了我们!”   “清扫膳堂一事本是师兄之责,我等入门尚晚,修为低微,清闲时帮师兄几回也无妨,可自从来浮玉山去除焦土后,日日累得够呛,实在帮不了师兄。”   “好你个宁璇生,敢冲撞我,我看你是还没挨够打!”   真是个倔脾气。   听着少年被揍时忍住痛发出的闷哼声,苏纨打了个呵欠,觉得没意思。   他大概明白了其中原委,先入门的弟子仗着自己年长,可劲儿欺压后入门的弟子,让他们替自己当小弟,最近小弟被他抓来当小工了,没人帮他们做事,又受到孟齐君责罚,遂把气撒到了小弟身上。   这颇有种道门欺凌的意味,果然只要人聚集在一起,少不了会滋生出阴暗和邪恶来。   对了,那几个小道士不是说徐清翊厉害吗?怎么没见徐清翊来救他们?他们信仰的「神明」,根本不知道他们受的苦,所以到底厉害在哪里?   苏纨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嘴角边多出个不明显的梨涡。   “宿主大人,他们也挺可怜的。”   系统表示看不得孩子受苦。   “哦?”   苏纨提升了音调,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没事,我帮你。”   系统: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来,你现在就从我脑袋里冲出去,用你的吸引兽类的能力,吸引只飞天大猩猩,把他们都踩死!”   “宿主大人,您还是当系统不存在吧。”   他又不是什么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士,才不干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情。   况且这些小道士满脑子都是那病秧子掌门,怎么会需要他们口中被掌门打得「落花流水,哭天喊地」的人来施救呢?   苏纨当真是记仇得很,包括他虽然看中了莫秋折的剑术,但这人的腿,他还是要的。   他都想好了,实在不行,就等到整本书大结局的时候,他先把莫秋折的腿砍了,再去找主角领死。   这样就圆满了!   苏纨打了个响指,视线被前方那纷飞纸张吸引了去,白纸黑字上都被糊了血,瞬间脏兮兮的。   他一皱眉,乍得想起这不是他让那群小道士抄的清心咒吗?他正要拿它去敷衍慎思堂的云行忧呢!   真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_;   四五个小道士遍体鳞伤,头破血流,站也站不起来,带头欺压他们的灰衣道人觉得自己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嘴角轻快地上扬起来,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你们入门也有个两三年了,没想到还是学不会南华道的规矩!那今天师兄们就好好教你们做人!”   有人拾起地上的纸张,看清上面的字后,忙煽风点火道:“师兄,他们就是故意的,你看,他们既有空闲抄这劳什子清心咒,怎么会没空帮我们清扫膳堂呢!”   灰衣道人一把抓过乱飞的纸张,仔细看一眼,怒气冲冲地将它撕成碎片:“原来你们是故意不清扫膳堂,害我被孟长老责罚,我饶不了你们!”   眼看如雨般的拳头又要落下,小胖墩的解释哽在喉咙里,青肿的脸颊上恢复了绝望,他害怕地闭上眼,把自己蜷得紧紧的。   宁璇生自身难保,仍然咬牙护住小胖墩,他知道他这师弟最怕疼了。   暴风雨还没来临,那迷离低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你们把我的纸弄脏了。”   众人一怔,刚想回身,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周边忽然变得阴气沉沉,青年神出鬼没,冷不丁在他们面前现了身。   “长,长昭殿主……”外门弟子各个差点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要是能动,他们早已经瘫倒在地,疯狂磕头了。   眼前的人轻颦浅笑着,一袭玄青蜀锦绣折枝衫袍衬出其洒脱气性,那头乌发着实扎得随心所欲,丝毫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殿主模样,也没看出他做了什么,只听「咔嚓」的骨骼断裂声,几个弟子的惨叫响彻长空。   宁璇生心脏一抖,如惊弓之鸟,连一身的疼都抛却到脑后。   “求,求殿主开恩,弟子知错了!是弟子该死,惊扰了殿主!弟子再也不敢了!”   他们的左臂是硬生生被一股真气从左肩处强行扯下的,断臂之痛可比拳打脚踢要彻骨钻心万倍。   灰衣道人们脸色灰白,痛哭流涕,神丧胆落地哀声求饶。   “瞧你们这出息,脱臼罢了。”   苏纨焚没了地上的碎纸,细长的凤眸里闪动着一束冷光,“你们知道,我为何没一并拧下你们的右手吗?”   灰衣弟子虽然疼得要命,脑子倒是转动得快,立刻明白宁璇生他们是为谁抄的清心咒,忙答道:“是弟子愚笨,弄脏了殿主的纸张,弟子们立刻重新补抄,望殿主给弟子们改过的机会!殿主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感激不尽,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主!”   不愧是入门时间比较久的老油条,不需他多说就会自己走流程,正好省了他费口舌。   他极为满意地解开他们的定身咒,看他们拖着晃晃悠悠的左手,连滚带爬地跑到树荫底下拿笔拿纸。   再瞟向脸肿得像包子的宁璇生他们,这几人被揍得不轻,唯独宁璇生看样子不那么狼狈,其脖子上挂着的碧青玉佩露出一角,隐约闪着流光。   苏纨一眼看出了这枚玉佩的不简单,他不想细究此事,既是这孩子的东西,便是他的命数,是福是祸他都得受着。   于是他眼神一阴,冷道:“愣着干嘛,刨地去!”   这几个小道士才回过神来,呆呆傻傻地点了点头,穿过透明的结界,一瘸一拐地拿着锄头走到黑漆漆的焦土边去了。   系统(暗戳戳):苏扒皮啊苏扒皮,连受伤的小孩儿都不放过。   苏扒皮纨:又多抓了几个小工,快乐。   小工一多,事半功倍。   遂慎思堂长老云行忧整理文书时,抬眼便看见玄青蜀锦绣折枝衫袍的赭玄道君怀抱一叠厚厚的宣纸,踏风徐徐而来,满身文雅风气。   他不觉惊叹,赭玄几日不见,竟是气性大变。   再得知这人是专程为送抄好的五百遍清心咒而至此,云行忧欣慰极了,直呼「孺子可教」。   直到接过纸张,发现纸上字迹有的龙飞凤舞,有的画蚓涂鸦,有的蚕头燕尾,看得他欣慰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在了脸上:“这字迹怎么大不相同?”   “出自数人之手,字迹自然不同。”   苏纨大大方方的承认。   “数人之手?这非你一人所抄?”   “不然呢?之前堂审,你并未说五百遍清心咒必须出自我手,总之,这五百遍抄文我可是给了,你呢,爱要不要。”   他挥挥手,迈着步子大摇大摆地越过门槛,徒留云行忧气得满脸通红,将宣纸重重砸在书案上,瞬间纸张落了满屋。   外门执事长老孟齐君恰好拄着拐杖进来,看他这气愤模样,不由问道:“是哪个不长眼弟子给你惹恼了?孟某去教训他!”   “除了赭玄还能是谁!”   云行忧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你瞧瞧他抄的清心咒,竟都是找人代笔,也不知是哪个门下的弟子如此胆大妄为!”   孟齐君伤还未好全,撑着脖子吃力地看了眼地上的纸张,喃喃道:“这好像,是孟某门下弟子代笔的……”   “你!”   云行忧怒目圆睁,且十分不可思议,“你怎么能借弟子给他代笔呢?你这不是为虎作伥吗!平生你总指责贺老头袒护他,如今你这所作所为,与贺老头又有何分别!”   孟齐君无奈叹道:“他修山借弟子都借到我门上了,孟某若是一口回绝,万一他发起疯来,把我静潜阁拆了还得了?再说了也就四五个弟子,不碍事的。”   “四五个?你让四五个弟子去修那百来人都修不完的灵山?!你莫是想累死他们不成!”   “哎呀,孟某把这事忘了,”孟齐君一拍脑袋,试探道:“那不如……再多借他几个?”   “糊涂啊糊涂!”云行忧气得直扶额,“不行,我得将此事禀告掌门。”   “不可不可,”孟齐君拦下他,“掌门伤势未愈,治不了赭玄的,依我看,还是等尊君出来,告诉尊君罢。”   “你知道尊君几时出来吗?”   “多则几百年,孟某等得起,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算!”   “……”   _;   待苏纨回到朔微峰的时候已是夜深,伏笙殿灯火未熄,石台里点燃的蜡烛将院子照亮,映着那海棠花,艳丽万分。   踏进主院,目里先显出惊鸿之影,绕是满树海棠再如何艳丽,也抵不过那人浑然天成的「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他本是面无表情,眼神冷淡,见着这人自觉换上一副笑靥,“师兄,还未歇下呢。”   心里则暗暗揣测:莫不是云行忧那老家伙在这人面前告了他一状?可恶的死老头,下次非把慎思堂给他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8 22:47:17-2022-03-29 22:0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叫爸爸、汀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打脸   那人只留给他道瘦长的背影,甚至连头也不曾回:“明日,你搬回长昭殿。”   嗯?终于肯放他回去了?病秧子这是想通了还是在试探他?   苏纨心思活泛,一时间生出多个猜忌,瞬息万变后,终是垂眸笑道:“好,都听师兄的。”   管他有什么手段,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末了他仰头看了眼满树的花:就是赏不到这海棠了,挺可惜的。   徐清翊深谙何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明是自己亲手养了多年的海棠,一朝开花,他却只看到西风残照,望帝啼鹃。   花亦如此,何况是人,再放任这人待在朔微峰,或许哪日,他体内的寒毒会像这突然绽开的海棠一样,一发不可控。   他必须,要将这一切复原。   长昭殿建于雁埘峰,白墙青瓦,威严耸立,就是比起伏笙殿来说少了些人气。   原主比徐清翊喜欢清净多了,空荡荡的大殿,就十九一个门童负责打理,这孩子低眉顺眼又寡言少语,做事深得人心,将原主的习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茶杯里的茶水从来都没凉过。   不过他又不是原主,二人习惯自然不同,除了这头长发需要十九帮忙梳绾,其他的他根本用不上。   苏纨一直很嫌弃这三千烦恼丝,甚至一度生出了把它剃干净的想法,后来被系统以损害原主外形会扣奖金为由给阻止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怕他,还能帮他扎头发的家伙,可算是省心多了。   直到一口热气腾腾的茶送到嘴里,苏纨忍不住放下杯子:“换杯凉的。”   候在一旁的少年如闻惊雷,“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是十九眼拙,十九该死,求殿主息怒。”   “让你换杯茶,没让你死,赶紧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想起之前在梦里看见十九被原主打得满脸是血的情景,就知道这人在原主手上应该没少活受罪。   少年颤栗的接过茶杯,忙走到桌边换了杯冷茶。   苏纨本想在藤椅里躺一会儿,侧头见十九端了茶过来放好,然后双膝跪地,高高举起不知从哪儿拿来的竹条,他抿紧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胆寒的音色:“请殿主责罚!”   竹条的一端被长久磨损,早变了干枯的颜色。   苏纨接过竹条,见少年垂着肩闭上眼,一副乖乖挨打的可怜模样。   被逼出来的习惯是种恐怖的东西,它让人变得驯服,变得麻木,明知道会遍体鳞伤还是硬着头皮往上闯。   本来这殿里就只有一个门童,他还指望这孩子替他绾头发呢!   等了良久,那熟悉的鞭打并没有如期而至,少年疑惑,小心翼翼睁开眼,正好看见那根竹条在殿主手里化为灰烬,那人还朝他笑了,温柔且笑盈盈地望进他双眸里:“以后,没有人会打你了。”   他喝了口杯里的茶,从藤椅里站起身,徐徐往殿外走去:“记住了,下次备凉茶。”   十九呆怔在原地,回过神时颤抖地抓紧了衣裳。   _;   平常那一头散乱青丝用乌兰翠玉冠束好后,苏纨看上去都有些人模狗样了。   他特地瞅了眼修山进度,焦土结在一起,硬邦邦的,需要费不少气力,小工们每天除了翻土就是翻土,累到全身酸软,眼里都没了光。   即便如此,他们的进度依旧是0.1%。   为了避免这几个小道士真累死在山上,引得孟齐君去病秧子面前告他的状,苏纨盯上了一只在溪边挖洞的白腹山鼠,其背毛黑黄相间,尾巴粗长,两颗黑呦呦的眼珠里闪着贼兮兮的光。   要说打洞翻地,那定然是它们鼠类最在行了,于是,正在「嘿咻嘿咻」潜心挖洞的白腹山鼠被「绑架」了,同时被「绑架」的,还有它百来名亲朋好友。   小道士们前几日受的伤还没好,各个脸部乌青发肿,双眼呆滞地仰睇着,眼里毫无神采,这几日疲累让他们连互相搭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默默锄着地翻着土,动作机械又单一。   “怎么,累了?”   清朗的音色自身后传来,惊的众人立马高度绷紧神经,疯狂摇头:“不累不累!能为殿主效劳是我等荣幸!”   “干了这么些天,半点成效也没见着,真是废物!”   苏纨落在结界里,打开鼓鼓囊囊的储灵袋,百来只白腹山鼠从袋中涌出,有其神识牵引,那群黑眼睛耗子带着滚滚尘土,成片成片的自地底拱起,往山尖尖蔓延,场面十分壮观。   小道士们大开眼界,看得目不转睛。   才半柱香的功夫,焦土全部被翻开,白腹山鼠也钻入地中,不见踪影。   小胖墩想到这些天被翻土的活儿折腾到累死累活,总算有个救世主来救他们了,竟直接哭出了声,感动之情溢于言表:“殿主,您这么帮我们,实在是太好了!”   宁璇生拱手行礼:“多谢殿主出手相助!”   其他人抹去眼角的辛酸泪,一脸崇拜地看着身长如玉的青年:“殿主,您真厉害!”   连系统都看不下去了,自动爬出来:“不是他们帮您吗?怎么变成了您帮他们?”   苏纨哪里是帮他们,他顶多算是给自己减少麻烦的同时,稍微「放过」他们。   这些小道士被痛苦折磨久了,一旦有人给他们一些甜头,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哪怕那个人是让他们痛苦的罪魁祸首。   什么感不感激的,他根本不在意,再者这修灵山才过了翻土的工程,接下来还有种新苗的事情,够他们忙活一阵了。   可能是种新苗比去焦土轻松多了,小道士们像打了鸡血似的,卖力的干活,每日还时不时哼两首家乡小调,跟以往死气沉沉的模样大不相同。   日落西山时,几个少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互相看一眼,突然一并跑到巨大的轩辕柏树下。   “别来烦我。”   树上的青年衣衫垂落,虽闻见动静却未转过头看一看,仍然盯着密密层层的枝叶,似乎在发呆。   少年们整整齐齐跪下,宁璇生双手拖起一卷厚厚的纸:“弟子们冒昧叨扰殿主,是为送悔过书而来,望殿主恕罪。”   悔过书?他们刨地是刨得慢,可也没必要特地写个悔过书罢。   苏纨内心正无语,又听宁璇生道:“先前弟子等言语上冲撞殿主,乃为大过,特写下悔过书以表自忏之心,殿主仁慈,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此等大恩,弟子等定当涌泉相报。”   话落音,手中的纸被无垠之火烧尽,青年冷漠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些小鬼头对他来说,除了种种新苗之外,半点用处都没有,他才不要他们涌泉相报,给他徒添麻烦。   宁璇生不知所措地敛下眼,默默收回高举的手,与师弟们一同行了退礼。   远远回到那片漆黑的焦土上,众人收拾着器具,小胖墩有些遗憾地说:“殿主没有看我们写的悔过书,他一定还在生我们的气。”   “怎么会呢?殿主可是帮我们狠狠教训了赵师兄他们呢,说起来,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赵师兄已经好久没来找我们不痛快了。”   有人提了一嘴这事,使得气氛变轻松活泼了不少。   “殿主他……其实是个好人罢。”   宁璇生捡起地上的铲子,一弯腰,那枚泛着荧光的玉佩从衣襟里滑出来,挂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   小胖墩拎着水桶往前走,没留神被凸出来的石头拦住去路,脚下一个趔趄,人摔了大跟头,手里的桶不受控制地滚了出去。   只听「哎哟」一声,他慌忙抬起头,发现水桶「咕噜噜」的滚了老远,剩下的水从桶里洒出来,打湿前方蓝衣弟子的皂靴。   小胖墩无暇顾及自己被磕伤,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担忧问道:“师兄!你没事罢?”   在南华道内,外门弟子归外门执事长老孟齐君监管,穿灰衣;内门弟子由内门执事长老贺景监管,穿绿衣,殿主门下的亲传弟子则穿蓝衣。   眼下这两人一个身着蓝衣,一个身着绿衣,自然是哪位殿主的亲传弟子及内门弟子。   “哪里来的肥猪!这么不长眼睛,竟敢弄脏我们方师兄的靴子!”   绿衣那人生的精瘦,面上尽是刻薄模样。   “我……我不是故意的,师兄,我帮你擦干净!”   小胖墩瞳孔瑟缩了一下,非常害怕,忙蹲下来想用袖子给他擦一擦。   谁知那蓝衣弟子把脚往后一挪,俊俏的脸上满是嫌弃之色:“真恶心!别碰我!”   “邱师弟,怎么了?”   宁璇生等人走过来,见了二人,忙行礼道:“见过二位师兄。”   蓝衣少年目光轻蔑地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了前方人脖颈挂着的那块玉佩上,他眸里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绿衣弟子见他这表情,心领神会,其眼珠灵活转了转,心中有了坏主意:“我们方师兄这皂靴极其金贵,既被你弄脏了,也不多为难你,看你这肥胖模样,定然是藏了不少油水,那就赔十枚灵石罢!”   “十枚?”   小胖墩头摇成拨浪鼓,为难道:“我没有这么多钱。师兄,这水是干净的,一点儿都不脏,我给你擦擦……”   蓝衣弟子二话不说,用十成力道,横起一脚踢在他下颚骨上。   蹲在地上的人瞬间滚落在地,他痛苦地嚎叫一声,下巴肿得老高,牙也断了几颗,满口是血。   “邱师弟固然有错在先,可他已好生赔礼道歉,二位师兄为何非要对邱师弟动手?”   宁璇生上前扶起他,心中愤怒不已,他浓眉立目,嘴唇抿得紧紧的,势必要从二人手里讨个公道的模样。   “你好像不是很服气?”   那刻薄模样的人走上前,从身后掏出一根短棍,用力戳了戳他的肩。   他胸中翻腾起来,声如闷雷滚动:“敢问二位师兄,身为内门弟子与亲传弟子,就可以随意欺辱别人吗!”   “你!”   绿衣弟子没想到他会这般硬气,一拳打在他面颊上,将他揍翻在地。   果然又打起来了,真是没法儿消停。   苏纨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宁璇生性子刚烈,在恶事上绝不服软,所以容易被针对,再加上他那块玉佩太金贵,的确会给他招来一些不必要的灾祸。   神识乃为五感,他未转过头也得知那蓝衣少年伸手指了指宁璇生的玉佩:“成色不错,反正你那师弟没钱,不如就拿那块玉来作赔罢!”   一旁的矮个子小道士皱起眉头,飞快地冲过来挡在宁璇生身前:“你休想!这是宁师兄娘亲的遗物,怎能给你!”   “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蓝衣少年音色一凉,飞身上前,几道剑气从其身体里凝化而出,「咻」的向灰衣小道士击去。   宁璇生等人想挡住,奈何实力天差地别,只抬手碰到剑气就被震在地上,一个个痛得满地打滚!   有人扯下其胸前的玉佩,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玉佩被拿走,这人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狠了心一把抱住少年的腿:“还给我!”   这显然惹恼了蓝衣人,他毫不留情,直接聚力一掌拍在宁璇生脑袋上。   这一掌可谓是用了全力,势必是要了他的性命的。   这回苏纨看清楚了,从那玉佩上忽是钻出一缕白烟,化成人形,紧紧护住了灰衣少年。   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他们受欺负,宁璇生都是伤势最轻的那个,原来是因为这枚玉佩的关系。   即便如此,蓝衣人掌力带出的强大气波依旧贯穿其身,将护住他的白影打散,使他七窍流血,痛不欲生,脑袋昏昏沉沉。   可他还是死死抠住这人衣衫,只恨不得用指甲抓进他肉里去,嘴里恶狠狠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还给我!”   “宁师兄!”   其他人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气势汹汹地朝少年扑去,想助自己师兄一臂之力。   “不自量力!”   绿衣弟子嗤笑一声,举起短棍,身形快如幻影,手段歹毒,使出棍法猛锤在来人的腿骨处,想让他们尝尝断腿的滋味如何。   清脆「咔嚓」声响起,一时间满地哀嚎,小道士们捂着腿痛得滚来滚去。   宁璇生咬紧牙关,任凭别人的无数道拳头落在身上,口吐鲜血,也硬生生受着痛,不愿放开手,嘴里一直嚷道:“把玉佩还给我!”   柏树的枝干被葱茏绿叶覆盖,隐住了青年颀长的身形,只能偶尔看到一尾烟灰的衣角,随清风摆动。   “宿主大人,他们太可怜了!”系统急得如同上火的老妈子。   苏纨冷眼旁观:“作为一个系统,你未免太情绪化了。”   系统:“请您不要拿高级的我跟那种不入流的系统比!而且小孩儿们真的被打得很惨!”   “那有什么办法?”   他眼光轻飘飘地看过去,小道士们所在那个地方,早在南华道结界之外了,“还不是怪你,不然,你跟我解绑,自己去救他们?”   “您爱去不去!”   苏纨见系统吃了瘪,狡黠一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远处风卷落叶,却卷不走沾在焦土上的血迹。   蓝衣少年生的五官周正,皮白肉嫩的,做事手段倒极为阴毒,他一脚踹远几近昏死过去的宁璇生,望着手中的玉佩不屑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长昭殿主性情凶恶,手段狠辣,已经将你们折腾得生不如死了,如今看来,他还没我厉害呢!”   小胖墩本来疼得痛哭流涕,死去活来,一听这话,火「腾腾腾」地往上冒,他用胳膊肘吃力地撑住地面,硬是发着抖爬了起来:“不许你说殿主坏话!”   “就是!长昭殿主才不凶呢!”   矮个子小道士擦掉脸上的血,两眼发出精亮且坚不可摧的光,并攒紧了小小的拳头。   “你们是狗吗?还知道护主呢?”   绿衣弟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甚至觉得稀奇。   大家对这活阎王都避之不及,怎么会有人为长昭殿主说话?   “所以你们没听过,打狗要看主人吗?”   冷冰冰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听者如临冰窖,明明是青天白日,太阳怎么突然暗了下去,阴沉沉的气息笼罩过来,压得人心惶惶。   听这熟悉的声音,绿衣弟子如芒刺在背,僵硬地扭过头,手中短棍惊得掉了下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蓝衣少年心中一阵颤栗,惊觉自己从高山跌落谷底之时,一股无名的力量突然掐紧他的脖子,那力量越勒越紧,让他顿时呼吸困难,面皮泛青,两只眼球从眼眶凸出,舌头也如吊死鬼似的伸出来,模样狰狞可怖。   青年那张俊美异常的脸终于出现他视线里,一双黑渗渗的眼似乎能吞噬掉世间生灵,就算是笑着也没有半分温度。   “莫秋折我都敢杀,更何况是他脚下一条吠人的狗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9 22:06:52-2022-03-31 23:1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宫一只喵 10瓶;路寻何处 5瓶;立青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遗憾   黄口小儿,也敢自诩比他厉害!   苏纨听不得这话,一听就钻牛角尖。   另外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盘算,想他先前即使元气大伤,跟大约七八阶魔兽水平的人猿交手都能占上风。   现在他养好了伤,何不出安全区试试凭一己之力,到底能对付几阶魔兽,若在八阶之上,他就算不靠徐清翊那个死病秧子,亦能掌握自己的天命!   周身没有炙热的火炎真气,反倒显得他过于阴寒,犹如化不开的千年玄冰,其眸光里透出戾色,藏着蓄势待发。   “殿,殿主……”   想象中的魔兽未出现,反倒是小胖墩最先憋不住,跟个受委屈后终于见到爹妈的孩子似的,一瘸一拐地扑过来,哭成了泪人。   “起开!”   苏纨黑着脸后退一步,飞快提起他的衣襟,避免他扑进怀里,弄脏自己的衣裳。   没想到小个子道士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殿主,您可算来了……弟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娘的!   见又来一个,苏纨脸色难看极了,恨恨咬牙:“烦死了!”   系统(感动):“宿主大人,您真是面冷心热。”   “有空在这儿拍马屁,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都搁这儿半天了,连个兽类的影子都没见到,总不能是那飞在天上的毫无杀伤力的雀鸟罢!   “宿主大人,它已经来了,只是由于某些原因,没过来而已。”   此话一出,他立刻警觉起来,神识覆遍四野,若有若无的灵气像抓不住的风,刚捕捉到一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恶,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看不见的劲敌,往往最令人无所适从。他满脑子都是那知不见踪影的兽,根本没空搭理先前口出狂言的少年。   少年被一道真气扼紧喉咙,半悬在空,双目上翻,口吐白沫,手脚冰冷发紫,俨然是将死之象。   关键时刻,一把银光剑飞来,击散了其脖颈间的那道真气。   苏纨分神回首,只见莫秋折几乎是冲撞过来,慌忙地接住昏死过去的少年,担忧唤道:“司垣!司垣!”   少年脸色乌青,不省人事,莫秋折双目发红,焦急万分又心痛不已,一连为其渡送了好些真气入体。   而遥遥轻云里,徐清翊与众长老身形逐渐逼近,先见到地面一片狼藉——外门弟子伤的伤,哭的哭,内门弟子则瘫坐在地上,腥臭的尿液从其身下淌出,显然吓得不轻。   这场面,是那人的一贯作风。   徐清翊眼神冷厉,脸色阴沉下来,在方才得知这人借外门弟子修山一事后,他就明白若不阻止必定是后患无穷。   果然如他所料,再迟来一步,怕是要闹出人命,看来即便是月隐无忧草,也压制不住他天性里自带的狠毒。   贺景心中大感不妙,虽亲眼所见眼前人差些要了宥虚门下弟子的命,却仍然不死心,率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养的狗不听话,出手教训一下罢了。”   苏纨眯了眯眼睛,心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蹿出来:怎么会这般凑巧,他刚出手教训莫秋折养的狗,这些人便浩浩荡荡的来了,颇有种找他兴师问罪的意味。   啧,别是他们特地给他挖了个坑,设计让他往下跳!   乍时银光一现,其音凛凛,原来是莫秋折召来剑,浑身怒气冲冲,剑刃直逼他喉口刺来!   他推开身旁的外门弟子,蜻蜓点水往上一跃,轻飘飘躲过剑招。   莫秋折哪里肯罢休,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出剑凌厉且速度极快,几近用尽毕生修为,每一式都指向致命处,剑光飞舞,炫目缭乱,砍得新苗稀碎,枯木翻倒。   疯狗一样!难怪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苏纨心头浮上不悦,掌心刚结出火印,一旁的李息垣移步换影,上前出萧抵挡住剑招,“三师兄冷静!先查清缘由再论!”   “缘由?”   莫秋折火气正浓,呲目欲裂,发出暴吼道:“还能有什么缘由!定是这卑鄙小人对外门弟子百般折磨,我门下弟子看不过眼出手相助,差些被他夺了性命!”   长老们闻言,不由暗暗点头:这理由确实说得通,就赭玄这家伙,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不过后半段有些胡扯的意味,哪有弟子胆大包天,敢管赭玄做事?   就是这前半段话,连一向偏袒他的贺景,此时竟也信了两分,变得缄默不语。   这可给苏纨气笑了,想着这狗东西还挺能胡诌乱道的!   再见长老们与徐清翊的神色,心下了然,原来原主在他们心里,是莫秋折说的这副德行。   他不想费口舌解释,这些人心中既成定局,多说无益,反正他们暂时杀不了他,还得利用他守着这座灵山!   先前秦昭著悲痛欲绝的那句“是不是他死了,你们还在利用他的名号,守着这座磨灭他心血,将他挫骨扬灰的浮玉山呢”恍然在耳里回响,他也突然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见长昭殿主半晌不说话,模样平淡如水,甚至还能笑一笑,脸肿得像馒头的小胖墩急了,伸出双臂挡在他跟前,本来就小的眼睛被巨大的肿脸衬托成一条缝,看上去有些滑稽,却正好遮掩住他那不想让人知晓的畏惧。   小胖墩护住高大的青年,语气坚定地说道:   “长昭殿主是为救弟子才出手伤了师兄,郇阳殿主若是生气,就拿弟子的命来换,今日就算弟子身死,也要为长昭殿主讨个清白!”   他因为被打掉牙的关系,口齿不清,声音倒是响亮,面对着众多威严的长老,他的身躯会因害怕而不住发颤,却仍然义无反顾的挡在了自己面前。   苏纨略微讶然,明明是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在暴风雨来临时拼命张开翅膀,即便脆弱不堪,即便心生惊惧,竟也有与天地为之一搏的勇气。   真是奇怪,他看不懂这个小鬼头,只知道自己强大又厉害,哪里轮得到他来保护。   “赶紧滚开!”   苏纨抬手微微一用力,将他拨到一旁。   本来半信半疑的贺景听完胖墩儿的话,双目一亮,立马来了精神,蹿过去就给瘫坐在地上的弟子一耳光,扇回了这家伙的神思:“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绿衣弟子见了在场的人,心中一股血直冲到头顶,脑袋嗡嗡地响起来,他指着昏迷的蓝衣少年,哆嗦道:“都,都怪方师兄!是他非要抢师弟的一块玉!师弟不给,他就要杀他们!”   宁璇生悠悠转醒,正听见他的话,忍着头痛道:“明明是你跟他狼狈为奸!”   “不不不,我是被逼的!是方师兄逼我的!”他不停地摆头,目色仓惶。   “够了!”   莫秋折一声低吼,额上的青筋涨了出来,眼中是汹涌如潮的狠恶:“你们敢发誓自己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吗!”   “郇阳殿主,”   宁璇生神色淡然地看向他,“弟子敢用自身性命为誓,是这二位师兄打伤邱师弟,抢夺我阿娘遗物,害弟子差些命丧黄泉,如若我宁璇生所言有假,穿肠乱肚,流血化脓,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可恨孽徒!!”   贺景听完更气了,瞪起眼睛,一掌甩在绿衣弟子脸上,就因为这恶徒,害他差些冤枉了赭玄这好孩子。   恰好药堂长老岳知检查完现场所有弟子的伤情,看向徐清翊:“掌门,这五人大都由剑气及棍击所伤,可见他们所言非虚。”   徐清翊若有所思,脸色复杂难明,他大抵没想到,这事会有反转之局。   这人半分不为自己辩解,是他没算到的。   随着莫秋折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他一身怒火褪去后,看着疲倦极了,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嘴角却不上不下,非哭非笑的,像个哑巴般的拉扯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然后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步履踉跄,慢慢消失在了南边林子的深处。   “一个破徒弟整得跟失恋了似的。”   苏纨白了他一眼。   小胖墩虽然不清楚什么叫「失恋」,但总是能听出他话里的鄙薄,于是低声道:“那个弟子好像是叫方司垣。”   “那又如何?”   “之前在膳堂听其他师兄说起过,郇阳殿主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就是方司垣。他是伪灵根,伪灵根根骨极差,难以修炼,是不能拜入殿主门下的。”   “谁知,他整日整日往郇阳殿跑,总偷看殿主练剑,被孟长老罚了好几回依然我行我素。后来郇阳殿主不知怎么竟答应收他为徒,短短几年他剑术突飞猛进,甚至连双灵根的弟子,也大不如他。”   听他说完,苏纨轻蔑一笑:“我前些日子待在练剑场,倒未见过他。”   “听说郇阳殿主门下有大半弟子在半月前出门历练去了,今日刚回来,您未见过他也正常,且除了掌门座下只有十个弟子之外,郇阳殿主和华延殿主都收了不少徒弟,弟子现在都还认不清呢,啊,对了,还有您,您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   没有正好,小孩子又脏又吵,有什么好的!   至于书里给的原主没收徒的原因是,赭玄道君成天游手好闲,懒得收徒。正好遂他愿了。   _;   山空日暮,树林里变得幽静起来,带着呜咽的冷风呼过,更显得荒凉凄迷。   徐清翊寻到莫秋折的时候,他靠在落羽杉木旁,衣尾肆意铺洒在草丛上,其眼微垂,眼周红晕浅淡,似醉非醉,宛若被雨打过的梨花,万分脆弱。   “宥虚,该回去了。”   他知道他的痛苦,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   “那时司垣说,哪怕根骨极差,只修剑术,他亦成大能。”   莫秋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陷入一段令他记忆犹新的往事里。   “在他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叫那人看看,即便是世人口中最孽等的伪灵根,靠着一手剑术,也能名扬四方。”   男子自嘲般笑了笑,“哪知太过严苛,反倒养大了他那颗狼子野心,是我,只教会他剑术,未教会他做人。若是有才无德,跟那人又有何分别?”   莫秋折抬起一双漂亮且涣散的眼睛,“师兄,一个人若是忘记了自己曾作过的恶,那被他所伤之人,又该如何自处呢?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人,一出生就站在山巅上的。”   他顿了顿,有气无力地垂下脑袋:“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能吃得下这么多苦头的。这世上的普通人,太多了。”   闭上眼时,又回到那年寒冬,少年在雪中练剑,不出片刻,鹅毛大雪就覆盖了满头。   _;   林下露月光,疏疏如残雪。   苏纨立在溪水边,见宁璇生摊开手掌,掌心里捧着的那块玉已经碎了。   他不作声,任由一颗颗沾着月光的珠子从眼睛里落下来,身体微微抽动着。   小胖墩想要安慰他,踌躇不决后,只得默默低下头。   “之前方司垣给你的那一掌,是必然要你死的。”   苏纨思及方才之事,徐徐开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吗?”   宁璇生眸中带着疑惑:“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会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竟活了下来……”   “因为他起杀心时,玉上钻出一抹白烟附在你身上,替你受了这一掌。”   他道出今日所见,其实心下早有答案:“那是你阿娘的一缕残魂。”   “阿娘?”少年瞳孔一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哭了出来,悲伤的哭声在树林里传了很远很远。   “她定然是很舍不得你。”   “可如今,玉碎了……”   少年哽咽出声,“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难道希望她困在这冷冰冰的玉里,永远出不来吗?”   苏纨定定看着他,感情这种东西,最容易产生牵绊,一旦将人绕住就很难挣脱开。   少年听此言,用衣袖抹去眼泪,又吸吸鼻子,坚定摆摆头:“我希望她能去她该去的地方。”   他望着溪流,眼里带着笑,眼泪却不受控地从眼角淌了出来:“殿主,听说人死后都会投胎转世,我希望她能有个好来世,永远不要再遇到我阿爹这样的人了,也莫要……再遇到我了。”   “她一定会住在一户大院子里,浇着她喜欢的花,有着爱她的夫君和儿女,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师兄……”   小胖子流着泪,俨然成了泪人儿。   “你能这样想就好。”   苏纨觉得这家伙尚能开窍,非一般木鱼脑袋,便从少年手里拿走那块碎玉,合掌握紧,断开的玉尖划破他的掌心,渗出血来,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把玉捏得稀碎,再把沾着血的碎玉抛入溪中,任它随清澈的水流离去。   以血化玉,算是散了上面残留的执念。   “殿主,你真是厉害!但厉害的人,也一定很难过吧。”   小胖墩忽然说道。   “这从何说起?”   苏纨觉得奇怪。   “您总是孤身一人,别的师兄师姐们都怕您,郇阳殿主老是对您凶巴巴的,长老们也不信任您,我以前总遭其他师兄师姐欺负,他们常常不理我,直到遇到了宁师兄,所以我知道这种感觉不好受。”   “您就好像是月亮被抹上了灰,大家都觉得您是脏了的月亮,不是那轮高悬在苍穹的月亮了,我总是在想,要是有人愿意把灰擦开看看就好了。”   苏纨有些震触,这家伙明明受尽恶意,却偏偏会用自己的伤痛去体会别人的苦难,虽然他也没觉得自己是轮月亮,毕竟他要做那肯定是做太阳!做什么连光都不会自己发的月亮!   “要是能像您一样厉害就好了。”   仿佛是发出一声喟叹,尾音卷着万般无奈。   “不需要像我。”   苏纨打断他,“你只需要像你自己,我不过是在你人生路上奔波的一道影子,你觉得我太过惊鸿,所以将我记下了。”   “像我自己?可我就是个伪灵根,伪灵根又有什么用呢?”   他指了指夜空:“你们看得见白日里的星星吗?”   二人都飞快摇摇头。   “所以说,白日里的星星即便再微弱,再渺小,一到夜晚,也能如此美丽耀眼。”   青年低下头,和煦地笑着说,“你们要做自己的星星。”   少年们眼里生出期许的光,使劲点点头:“嗯!那我要成为那颗大的!”   难得见这温情一幕,系统忍不住道:“宿主大人,没想到您还是个有点温柔的人。”   苏纨仰望漫天繁星,细长的凤眸里一片不见光的漆黑,“你知道小孩儿为什么容易上当受骗吗?”   “啊?”系统没反应过来。   “因为他们单纯又愚蠢。我小时候也是,可惜,连个愿意骗我的人都没有。”   苏纨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今天是不是放水了?”   “额……”   系统其实也很困惑,它绝对没有放水,而且它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只兽类的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不过来……   少年们的欢笑声远远荡开,混着溪水的「哗啦」声一直传到下游。   一头猛兽瘫倒在水里,从皮毛里溢出的血液把溪水染成红色,同时,那带着血的玉屑也顺水悄然飘来,慢慢的,飘进了它微张的口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23:10:16-2022-04-02 00:2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萝卜 5瓶;叫爸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诓骗   练剑场近日冷清不少,偶有三两个外门弟子在此处清扫,不时提一嘴:“听说了吗?郇阳殿主门下的弟子欺凌霸弱,触犯门规,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了。”   “你说那个方司垣?他一个外门弟子出身,靠着死皮赖脸混成亲传弟子,以为自己了不得,目中无人,横行霸道,活该被逐出师门!”   “你知道他是被谁教训的吗?是长昭殿主!”   “哈哈哈,那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几个弟子笑成一团。   “你们说谁是恶人呢!”   不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弟子们转身一看,宁璇生眼睛里似乎有两簇火苗燃烧着。   换作平常,定是要有一番争吵打斗的,可自从有了方司垣这事,众弟子都略知道了眼前这人跟长昭殿主有些关系,哪敢轻易得罪,只得厚颜强笑地打着哈哈过去了,心里却瞧不起他,当他是个巴结奉承赭玄道君的小人。   宁璇生宁可自己吃苦头,但绝不能容忍旁人说长昭殿主半点坏话,他是照在他心头的一捧圣洁月光。   殊不知,他那心头的圣洁月光更乐意做个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恶鬼。   池水峰主阁前,上百个绿衣弟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各自的案台边做早课。   贺景来回踱步,一双鹰眼在他们之中扫来扫去,刚发现一个弟子眼睛发直,他二话不说,掏出戒尺狠狠敲在其背部,打得那弟子痛哭流涕。   “连习个早课都做不到心正,还想修得大能!作为南华道弟子,切记何可为,何不可为,再被老朽抓到你们生出不正之心,看老朽扒不扒你们的皮。”   弟子们苦不堪言,自打出了欺凌霸弱之事,贺长老对他们管得是越发的严,本生他只是不苟言笑,现在已经发展到「凶猛」加黑脸的地步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偷瞄一眼贺长老,他横眉怒目,以至于皱纹都在脸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不过这副模样没持续多久,这人突然放柔了眉眼,转而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换成了慈祥和蔼的样子,那高兴紧接着掺入他的笑容里。   能让火冒三丈的贺长老一秒变得和蔼可亲,整个南华道只有赭玄道君有这本事。   果不其然,他语气宠溺地唤道:“赭玄!”   内门弟子们看都不用看那人,直接齐齐俯身行礼:“弟子见过赭玄道君!”   只是路过并准备装没听见贺景呼唤的苏纨刹住了剑,不爽地握紧了拳头,这上百人一声吼,跟大喇叭播报似的,他想装没听见也不行了。   于是他笑吟吟地回过头:“贺长老。”   贺老头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下来。   苏纨深吸一口气:还是当没看见吧。   系统:“宿主大人,贺景是南华道里对您最好的老头了。”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喜欢教我做事了。”   苏纨拳头捏得咯咯响。   “咳,系统的意思是,他对您再好也没用,您赶紧走,别管这个臭老头!”   然后它家宿主大人乖乖地下去找贺景了。   系统:?   目前看来贺景的确是南华道里对他态度最好的人,可这老头平常不怎么找他,包括他身受重伤被锁在地牢时,这人也未曾现过身,遂苏纨半信半疑,这种好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反正他闲着无聊,那就去听听他有什么体己话要对自己说。   “赭玄,方司垣那事,是老朽意志不坚,让你受委屈了。”   一想到这件事,贺景就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就这?”   苏纨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干脆利落地掏出剑准备走人。   “赭玄!”   贺景忙拦住他,“其实今日找你来,还有另一件事。”   “说。”   “这不……南华道十年一期的开山门收徒之日将至,如今鹤悬宥虚禹清门下皆有亲传弟子,你看……”   绕了半天是想让他收徒弟。   不等他说完,苏纨先发制人,给他丢出一本反面教材道:“贺长老,就我三师兄徒弟闹出的事儿,还不够丢人吗?”   “那是宥虚受恶徒蒙骗,当初老朽不是没劝过他,他偏要一意孤行!老朽保证,这次定会为你挑几株好苗子,让长昭殿热热闹闹。”   他都没答应,贺景已经浑身充满干劲。   热热闹闹?   苏纨想到长昭殿变成长昭幼儿园的情景,五官扭曲了一下:“以前我因何故不收徒,现在亦不曾改变。”   贺景听着听着急了眼,“以前你说过,待修成元婴定收开门弟子。”   “……”   苏纨略微缄默,突然缓缓笑了起来:“你不会是看我失忆了,所以趁机诓我罢?”   这会儿轮到贺景缄默了,他涨红了脸,心虚地低下头,好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朽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会诓骗你呢……”   得了,为让他收徒,这老家伙不惜连脸面都不要了。   “我若要收徒早就收了,不会等到现在,可惜贺长老煞费苦心,终是白搭。”   苏纨发出一声低笑,继续御剑找他的乐子去了,徒留贺景气得在原地跺脚,又拿他无可奈何。   眼看宿主大人快乐地四处溜达,系统很是欣慰,它家宿主大人终于肯按照剧本走,跟书里说的游手好闲的原主一样,把南华道转了个遍,就是容易把路过的弟子们吓得惊慌失措。   待溜达的新鲜感一过,苏纨闲得要长草了,他不由想起了自己还没学完的剑术:都过了这么些天,莫秋折应该换新的剑招了。   于是他「乖巧」地蹲守在练剑场边,结果没等来莫秋折,只等来他门下那群缺心眼儿弟子。   算了,弟子就弟子,不妨碍他偷学!   苏纨耐心地在旁边看了半日,没了莫秋折在旁边指导,他们练得更差了,他甚至看不懂,他们用的招式到底是横挑还是直刺。   弟子们自己都练不明白,苏纨偷学了个寂寞。   那一招一式软弱无力,跟他们的神情一样惨淡,丧气,愁眉不展。   他看得一肚子火,掷出一枚青叶打下弟子手中软绵绵的剑,在他们惊恐万状的眼神中,驭烈火奔来,怒道:“你们这些蠢货练的什么东西!脑子既无用处,砍下来喂狗算了!”   弟子们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抱团发颤,实在没想通这个瘟神怎么又来了。   “莫秋折人呢!”   他满身煞气,波涛汹涌。   “回,回殿主,师,师尊他因方师弟的事郁结于心,难以开解,已有多日闭门不出,弟子们,弟子们愚钝,实在不知该当如何……”   他们「呜呜呜」地抱头痛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一时间分不清楚是因为怕他怕的还是真伤心。   按理来讲方司垣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莫秋折这狗东西怎么还郁结于心了呢?   苏纨理解不了,明明这事这么简单:一个徒弟没了,再收一个不就成了!   看他门下弟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各个都快抽过去的惨痛模样,苏纨当即觉得大事不妙:这疯狗不是快死了吧?看他们给他哭丧哭的,跟他马上要出殡入土了似的。   不行!他还没学完他的剑法呢,只要他还剩一口气,就休想把剑法给带进棺材里!   苏纨目露凶光,眸中泛起微澜,寒芒四溢,炎火灼灼的赤煊剑凌空出现,被他一把夺过,杀气腾腾地往莫秋折住的郇阳殿去了。   泪眼婆娑的弟子们身体抽抽两下,反应过来后发出惊叫:“遭了!长昭殿主要去砍我们师尊!!”   “快去找掌门和贺长老!”   _;   堂庭峰的主殿前,李息垣与诸位长老正围坐在观微水镜两侧,认真地察看近几日求道者们的试炼情况。   画面给到那锦衣玉带的清秀少年时,众人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这孩子不错。”   孟齐君赞赏道。   “听说他是毒瀛门门主之子陈妄,”   岳知甚是感兴趣,“先前就听说过武界的毒瀛门用毒之绝妙,想必他对用毒十分了解。”   “你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贺景的山羊胡翘了起来,“这孩子金火双灵根,到时老朽将他好生教引,送给赭玄。”   “五师兄?”   李息垣忍不住反问一句,“他肯收徒了?”   众人目光接连投过来,写满了难以置信。   “贺老,可开不得这玩笑,赭玄心高气傲,眼光独到,哪里看得上金火双灵根的弟子!”   “所以啊,还需诸位多帮忙劝解才是。”   贺景打算把他们一同拉下水。   “谁敢劝他呀!”   孟齐君拍案而起,“你自个儿当他是只温顺兔子也便罢了,孟某可不做这虎口拔须的事儿!”   “贺长老!”   有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主殿,贺景欲要发脾气,借着对孟齐君的火好好教训这不讲规矩的弟子,那人却气喘吁吁道,“不好了,贺长老,长昭殿主他突然发了疯,非要砍了我们师尊……”   “什么!”   李息垣立刻站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走,他这三师兄本身就陷在郁结中挣脱不得,这二人再打起来还得了!   贺景同样慌张得很,跟着往外赶:“宥虚若是再敢把赭玄戳一剑,老朽非扒了他小子的皮不可!”   孟齐君勃然大怒:“你聋了不成!是赭玄发了疯去砍宥虚,谁戳谁一剑还不一定呢!你这臭老头太偏心了!”   等众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郇阳殿,眼前一幕,却只余下了百年难以得见的惊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2 00:27:47-2022-04-03 23:4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蝈蝈笼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袋袋鼠 20瓶;叫爸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望春   心里是阴云的时候,见哪日都是阴云。   男子颓然地坐在望春树下,偶尔有一两朵洁白的花朵坠落下来,砸在他衣上。   疲倦闭眼那刻,灼热的气息猛得闯进殿里,令他神思一紧,下意识望过去。   青年朱唇皓齿,桃笑李妍,灼若芙蕖出绿波,放肆地打量他一眼:“哟,你还没死呢!”   “滚出去。”   他乏累得很,没心思跟他置气,只想让这人赶紧滚蛋。   “三师兄,我火急火燎地赶来见你,生怕你死了,你却对我冷言冷语,叫我好生伤心。”   这人偏生不知趣,像只猫似的轻盈窜到他跟前,故意恶心他。   “你不就想看我笑话吗?”   莫秋折掀起眼皮,阴郁在其间聚拢来,他字字有力,“现在,你满意了吗?”   “满意?”   苏纨挑了挑眉,神情极为不屑,他抬起右腿踩在椅边,挥臂时神情一厉,赤煊剑的剑锋早抵上了其下颚。   他用剑锋挑起他这张既漂亮又憔悴的脸,恶劣地笑了:“三师兄,我还是更喜欢你趴在我脚下,对我苟延残喘的样子呢!”   “你这卑劣恶狗!”   莫秋折眼里怒火翻腾,哪里受得起这等折辱,拖着身体奋力朝他扑来,一副要把他咬碎的狠恶样貌。   见达到目的,苏纨适时收剑,笑嘻嘻往后撤两步,他剑势一挽,威风凛凛,想着这人会出什么奇招,没想到莫秋折扑个空后,竟直接狼狈地摔在地上,压碎了一地的白玉兰。   “啧。”   他有些不耐烦,以意念为动,引出一把长剑丢在他身侧,嘴上冷嘲热讽:“你如今别是废物到连把剑都拿不起来!”   听这话,莫秋折吃力地半撑起身体,指节紧紧抠住剑柄,原本失了神采的眼里迸发出火光,他慢慢站起来,脊背绷得笔直,震袖时长剑出鞘,冷冷生辉。   满腔的恨意混杂怒意,让他换了个模样,他咬紧后槽牙,剑尖一旋,直击可恶之人面门,大喝道:“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来得好!”   这人越精神苏纨越兴奋,他眸里闪出奇异的精光,全神贯注盯紧他剑走游龙招式,立刻心领神会。   莫秋折真气稍弱,打斗时靠的是他最为出色的剑招,苏纨见此,亦敛去周身真气,同以剑招相斗,二人有攻有防,互不相让。   在他眼里,此时的莫秋折就是一本活的绝世剑谱,他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上汲取自己想要的,甚至贪婪到生出了把他挖空的心思。   遂剑光闪烁间,他不忘用言语激怒他:“就会重复这几招,不过尔尔!”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莫秋折声音似闷雷滚动,双眉拧成疙瘩,握剑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颤抖着,本来刺出去的剑中途变式,长剑如蛇,游走悬空,变幻莫测。   可算把家底掏出来了!   苏纨迎剑直上,用了他一招「破云吞月」,以盘虬卧龙之势与蛇形剑影相撞,两把剑发出争鸣,剑风不光是拂动二人青丝,还将那满树的望春花震落下来。   莫秋折自然非愚钝之人,看出他一招一式皆是随自己而动,自己以攻为守,他就以守为攻,完美相合相契,就好像是自己的影子。   大朵大朵的雪白望春里,一人霞姿月韵,一人眇映云松,合成世人眼里惊羡,两道青影呼吸往来,杳之若日,偏如腾兔,明明一直相缠相斗,却美得惊心动魄。   本以为郇阳殿该是血肉横飞的可怖场面,未曾想眼里尽是阳春白雪的雅致。   拿着法器赶来救场的众人愣在原地,看得目不转睛。   贺景实在没料到,平常那个满脑子想着炼器修行的赭玄,竟会将他最不屑学的剑法一招一式记在心里,并且即学即用,对外来攻势迅速做出反应,达到收放自如之效。   在感叹他天资超凡,异于常人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欣慰,这孩子真是变了太多了。   李息垣安下心来,眉眼中顺带着多几分惆怅:师尊若是看到这二人比剑时一派风花雪月的光景,该有多好。   跟他们一并来的弟子震惊万分,艳羡不止:他们练了数年都不精湛的剑法,长昭殿主只看一眼,便使得行云流水,出神入化。   还以为之前的方司垣在剑术上是得天独厚,再看赭玄道君,简直是巍峨高山与弱小蝼蚁之别。   “这么看来,我们更像个废物了……”   莫秋折门下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后,又忍不住痛哭流涕。   神识探到远处清寒隐现,苏纨知道他那病秧子师兄要来了,速速收剑,动作一气呵成,再是装模作样地拱手道:“三师兄剑法绝妙,赭玄甘拜下风!”   围观的群众如被一道天雷劈得外焦里嫩。   孟齐君:夭寿了,甘拜下风这话竟是从这猛虎口中说出来的!   贺景:好孩子不卑不亢,知礼守礼,是我道门之光!   弟子们:虽得知殿主失忆了,但从他嘴里听到这话仍感到十分荒诞不经……   面前人突然收剑,莫秋折顿住出剑的动作,恍然回神,终才惊觉周围全是长老及弟子们。   手心里的剑还余有低鸣,仿佛在这场打斗中意犹未尽,不只是剑,他自己亦一心沉溺在内,将外界隔绝开,满眼都是那潇洒挥剑的青影。   在这人身上,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剑法的何时该藏拙露锋,何时该耀华尽毕,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明白自己执着于剑术多年,却仍未悟透什么是真正的「剑神合一」。   苏纨先行一步叫停,是为了方便把「同门相斗」的锅给扣到莫秋折头上去,他可不乐意去慎思堂领罚,反正莫秋折已经领过一次了,想必他轻车熟路得很。   在众目睽睽下,他像个没事人似的,提着剑大摇大摆地走向殿门,路过云行忧时咧嘴一笑,准备甩锅:“这同门相斗之罪……”   “什么同门相斗!”   贺景一把推开云行忧,面带欣赏地望着他,“师兄弟之间互相比试切磋,点到为止,怎么能叫相斗呢?你做得好!”   被推的云行忧暗暗啐他一口:天杀的贺老狗,就你长了一张嘴!   那就好,连锅都不用甩了。   赤煊剑被他隐进识海,他仰头看向清冷出尘的徐清翊,朝他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像是在耀武扬威:“师兄,贺长老方才夸我了。”   徐清翊清楚这人表面对他尾巴摇得飞起,背后却是在暗示他,只要他二人切磋比试,点到为止,就不算破了同门相斗的规矩。   他不动声色压他一眼,“既无事,都散了罢。”   孟齐君惊得两眼发直,低声问贺景:“他怎么在掌门面前还卖起乖来了?此事必有蹊跷!”   贺景被眼前人的模样迷得心都化了,双目闪闪发亮:“我们赭玄真是乖巧懂事!老朽不过夸他一句,他就这么开心,以后老朽要多多夸他!”   “你就往死里宠他罢!”孟齐君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_;   还是不够。   剑指在空中比划,指尖余下的火红残影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且华美。   苏纨总感觉莫秋折还藏着掖着什么,是他没能逼出来的,要不改日他再去骂他一顿?   他那副失意的死样子,也不知能撑多久,别是在他把他的独门秘籍套出来之前,这人就为了他那可恶徒弟郁郁寡欢,一蹶不振了。   苏纨从树干上坐起来,乍得瞟见贺景那老头儿笑呵呵地朝他这边走来,声音中气十足:“赭玄啊,你绝对想不到,这次新入门的弟子有多聪慧过人!”   得,这老头子又来孜孜不倦地给他推销徒弟了。   “特别是有个叫做陈妄的,根骨奇佳,气质出众,你见了后定会喜欢他!”   “他若是天火灵根,我倒有些兴趣。”   “天火灵根,百年难遇,你这不为难老朽吗?”   “那就免谈。”   苏纨心不在焉,视线不经意越过远处的练剑场,熟悉的身影猝然跌入他目中,令他精致的面容上蹦出一抹惊讶。   昨日才跟他打了一架,今日他就出来蹦跶了?   这人除了比先前略瘦些,其余全然未改,那长剑在他手里如鱼得水,似彤云出岫,清光盛照一方。   错愕间,他先低头虚笑一声,而后纳闷:怎么找他一架,他反倒好起来了?这人实打实的欠揍不成?   练剑场恢复了往日的生气,郇阳殿中的弟子们抛弃了以往死气沉沉的模样,各个变得生龙活虎,将不熟稔的招式重复一遍又一遍,丝毫不厌烦。   大抵是见到了把这把剑使得更为夺目之人,所以即便难以追赶上他的脚步,也要想方设法抓住一些他的影子。   偶尔,他们会看见自己师尊望着不远处的那株翠绿的轩辕柏发怔,这使他们想起来,曾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的长昭殿主,好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_;   南华道新入门的弟子过完试炼后,孟齐君对于哪些该收入外门,哪些该收入内门,哪些人只能做个门童,心中都有些数了。   堂庭峰宽阔的广台前,站满了从武界来的求道者。   少年站在最前方,脚踩云头锦履,身着金丝缎袍,发有曜簪相扣,模样神采奕奕,瞧着就是富家子弟出身。   孟齐君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去,一瞬间又突然落到他身后那蓬头垢面的小孩身上。   “贺老!”   他心下惊异,急迫地唤了贺景一声。   岳知闻声一并跟过来,正要问问何事,见孟齐君用眼神示意,忙将目光投过去,在感应那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后,不禁大吃一惊:这怎么和赭玄身上的炎火之气一模一样?!   在观微水镜里由于未近其身,他们并没有看出来他有何奇特,只当是个无灵根灵体的普通人,今日一见,才发现他好像并不简单!   贺景想用灵力探他的气脉,这小家伙瑟缩着后退一步,显然胆小得很。   他黑着脸竖起眉,神色肃穆,将灵力自他头顶贯入,在其五脏六腑中流转一圈后,贺景更加确定了:这孩子没有灵根,灵体薄弱,但其体内一股暖热的气脉,的确是属于赭玄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3 23:48:33-2022-04-04 20: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袋袋鼠 20瓶;叫爸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藏锋   苏纨最近有些头疼。   为了贺景三天两头找他收徒的事情。   这老头仿佛是头犟驴转世,不论他冷言冷语也好,坚决推拒也罢,仍是改变不了贺老头一颗比磐石还要坚定的心。   由于原主「威名远扬」,他住的雁埘峰冷冷清清,是个「与世隔绝」之地,鲜少有弟子敢往这边来「送死」。   今日风穿竹廊,送来自然之音。   苏纨瘫在藤椅里,听风品茶,怡然自得。   少年清扫完外殿,见仿佛在藤椅里沉沉睡去的青年,忙从寝阁里拿了件深色暗纹织锦大氅出来,轻手轻脚地披在他身上。   “没事,我不会着凉。”   他犹然闭着眼,温和如潺缓化养万物的潜流。   十九从来都不吵他,其恭顺乖巧,心如玲珑,行事润物细无声,让他觉得与他相处极为舒服,他这殿里应当是容不下别人,有个十九就够了。   至于那叽叽喳喳的累赘徒弟,他是坚决不会要的,免得打搅到他的清净日子。   _;   灰衣少年趴在练剑场旁,认真端详着里头练剑的弟子,面露憧憬之色。   莫秋折显然注意到了他,刚认为他有些面熟,乍得想起这人是之前被方司垣打伤的外门弟子。   他记得他当时发誓的模样,如有金石之坚的气魄,受尽屈辱亦百折不挠,他好像,是叫宁璇生。   少年在旁边看了没多久,像是听见了什么,变得满脸笑意,急急忙忙地往后方奔跑。   莫秋折见其后显出炎火之气,心下明白定是那恶狗在那里,他转身后退一步,略怔一会儿,忽又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前方荒草丛生,青年叼着根野草,单手支住脑袋,侧首斜睨那少年:“你想学剑术?”   少年有些窘迫地笑了,为难地摸了摸后脑勺:“弟子修为浅薄,就算是学了剑术,也难以与其他双灵根的师兄师姐相提并论。”   这话不由地勾起了脑海里久远的回忆,莫秋折下意识蜷曲十指,面上愤然作色,犹薄暮冥冥。   在道界,天赋修为高者被奉为大乘,哪怕武学不精也能靠术法弥补,遂武学在道门逐渐不被看重,众人都在为法术修行追星逐月,绞尽脑汁提高修为,唯独他没有融进这大流之中。   他是众人眼里不靠修行靠剑术的异类。   长老们说:“修道者,道为本心,武为辅成,剑练得再好,修为低微亦不如人!”   他敬重的师尊也说:“无深厚修为支撑,你凭什么拿起这把剑!”   可他灵根寻常,再怎么修炼,都不如那天赋异禀之人。   那人只用真气带出掌风,就轻而易举地震碎自己练了十年的剑,然后把脚狠狠踩在他脸上,碾碎他的自尊和骄傲,尖刻讥讽:“剑练得好有何用!论修行天赋,你就算修个上万年也终究是个废物!”   他委实不甘心,偏要拿起这把剑打破道界修行术法至上的规矩,好叫那人看看!   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剑道,让他在漆黑一片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备受非议。   甚至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坚持下去究竟有没有意义。   “世上哪有这么多天赋异禀之人,”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开口,“能人皆在自己的擅长之处竭力求胜,以此夺得大乘,亦成强者。”   莫秋折从回忆里脱身,见那「恶狗」摘掉口中的野草,眸光意味不明:“说起来,我虽不喜欢那姓莫的,但不得不承认,在剑道上,他出类拔萃,非我等可比。”   他愣了愣,脑袋里抽痛一下,耳中忽而发出嗡鸣。   那人一双眼睛半阖着,睫翼盖住眼尾后,余下阴影,突然问少年:“你知道当初莫秋折为何收伪灵根的方司垣做徒弟吗?”   “是因郇阳殿主受方司垣苦苦哀求的假象蒙骗,一时心软才收他入门。”   宁璇生对这事记得清楚。   “愚蠢至极。”   他唇薄色浅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他是不愿让新芽蒙尘,被俗世和规矩践踏,变得残破不堪。人一旦太守规矩,就容易画地为牢。”   这些话顿时如晴天霹雳,劈在莫秋折的五脏六腑,使他身形颤晃。   “你说对罢?三师兄。”   那人深邃的瞳孔里泛着湛湛清波,笑着唤了他一声。   得知郇阳殿主在旁侧,宁璇生惊奇地扭过头,见那翡青软缎墨梅纹襦衫的男子立在轩辕柏树边,面部被蒙上层薄雾般,眇眇忽忽,令他难以看清楚。   “三师兄,既然你来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一句,玄阴剑法的第十三式到底是什么?”   苏纨这几日没闲着,早偷偷摸摸地混到郇阳殿里翻过玄阴剑法的剑谱,可惜剑谱上只记载到十二式,根据末尾连招来看,必定还有第十三式,既偷不到,那就光明正大地找他要。   莫秋折一声不吭,心头纷纭杂沓,回身便走。   见此苏纨面色冷了下去,想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决定逼他出招!   他一个鹞子翻身,身体瞬间腾空,化作一道青云,抽剑时剑音铿锵,直指向那人雪白脖颈。   莫秋折躲也不躲,任由这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其眼神疏离,无惧无畏:“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得到第十三式剑法。”   见招数不奏效,他心底腾起一股莫名的躁气,只差一式,自己便能成为整个道门剑术最厉害的人,结果这狗东西偏在关键时刻给他掉链子!   他怒意未显在脸上,反而笑着问:“三师兄何故如此?”   莫秋折眼里隐约闪出恨怒交织的光,片刻后又想起什么,那怨恨突然归于平淡无声。   他瞳孔颤动了下,展现出微小的不易察觉的痛苦,复杂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最终沉沉开口:“因为你不配。”   因为我不配?   回到雁埘峰的苏纨抿了一口茶,莫秋折最后那句话时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原主是对他做了什么事,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   他黑眸倏然眯紧,陷入沉思。   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感觉都不靠谱。   直至柔和的风倏然混进寥寥清冽,拂在他发丝与脸颊上,令他驰目望去,徐清翊一袭雨丝锦水纹大袍,玉佩琼琚,云容月貌,更甚天人之姿。   难得对他眼不见为净的人会亲自找上门来。   他吩咐十九去备茶,自己则起身相迎:“师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长昭殿?”   “受贺长老所托。”   徐清翊直言无隐,淡而不厌。   这家伙过来走流程呢?   苏纨忍俊不禁,知晓他是贺景请来的说客,不想这人直白地丢了句话过来,让他自己悟。   “师兄啊,敢问贺长老托你前来,所谓何事?”他明知故问。   徐清翊黛色的眉尖轻轻拧起来:“乃是收徒一事。”   “师兄对此有何高见?”   “你门下之事,自由你定夺。”   徐清翊似冬日的山寒水冷,半分不愿多谈。   此刻十九端了茶上来,毕恭毕敬地呈给他。   茶水冒着热气,茶香扑鼻,苏纨当即就闻出这茶为日铸雪芽,他在伏笙殿住过一些时日,知道殿里用的就是这种散茶。   他沉思片刻,用指尖摩挲了一圈白瓷杯壁,自从他让十九换凉茶后,原主平日喝的雀舌早换成了夏枯草和嘉应子,这日铸雪芽是从何处来的?   以徐清翊和原主的关系,这两人应当不是能平心静气品茶的至交好友,那殿里怎么会备徐清翊常喝的日铸雪芽呢?   疑心一动,苏纨低头冷森森地笑了笑,疏略扫过他那七窍玲珑心的门童,身体里的血液陡然冰冷下来:这家伙可能不简单,别是徐清翊安插在原主身边的人。   不然徐清翊来都不来长昭殿,他还心心念念地时刻备着日铸雪芽,若不是贺景所托,这番心意大概永远见不到光罢。   是这小子装得太好了,无微不至,低眉顺眼,丧失人格般潜伏在他身边,连他都信以为真了。   他又想起那日做的梦,原主在走火入魔之前,曾喝下十九递来的那杯热茶,所以那杯茶,到底有没有问题?   苏纨神色自若地推开茶杯,棱角分明的脸幽沉顿刻,又恢复如常:十九这家伙,他大约是没办法再信他了。   “真可惜。”   路过伏笙殿主院时,嫦姝叹了口气。   庭院里的那株海棠几乎是一夜凋谢,好比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整棵树都蔫蔫的,余留下的绿叶子都没以前那样新亮了,给她心疼坏了。   “师妹,别长吁短叹了,有这时间不如多练心法,今日开山收徒,你要是还只想着扎纸鸢,就要被新来的师弟师妹比下去了。”   她三师姐忍不住出声调侃。   “怎么会呢!我可厉害了!”   嫦姝气呼呼地反驳,不忘跟着师兄师姐们御剑往堂庭峰赶。   新入门的弟子早等候在了主殿前的场台上,掌门殿主及长老们皆坐在高位,望着殿主中空缺出来的位置,嫦姝不由问道:“五师叔今日会来吗?”   “肯定不会来!以往开山收徒之日,长昭殿主从来都没出现过。”   “唉!那今年岂不是一个亲传弟子也没有?三师叔和七师叔门下弟子众多,不可能再收徒了。”   正小声嘀咕着,暖意如春风迎面扑来,霎时万籁俱寂,青年换了身暗青勾云纹织金长袍,明眸皓齿,眼角细而微弯,似晚春初绽的桃杏,皎若炎阳透朝霞。   底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见是他,清澈的眸里一亮,眼神直接长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剧情是不是太复杂了…… 第21章 收徒   “赭玄。”   贺景先冁然一笑,为他终于「开窍」了感到欣喜。   这声称谓,让场台边的弟子全都反应过来——南华道中除了前任掌门擎霄尊君声名大振外,另有双绝,一绝为清如朗月,凛若霜雪的鹤悬真君。   二绝为命世之才,名动天下的赭玄道君。   鹤悬真君来得早,他们已见过了,尽管匆匆一瞥就不敢再抬望,心中仍余下乍暖还寒般的惊艳。   若前者是霜雪,那后者就是曜日,明明赫赫,璀璨荧荧,散发着令飞蛾扑火的光焰,却又在一瞬,将靠近生灵通通灼成灰烬。   苏纨掀起衣摆坐在莫秋折与李息垣正中的空位处,潦草顾视,发现今日这堂庭峰殿前人山人海,新入门的加上外门内门亲传弟子齐聚一处,人多得很,倒也不杂乱——都按照衣衫颜色分得整整齐齐,各个站得笔直挺立。   场台上的一道目光紧紧锁着他,散发出炙热的情意,像要恨不得将他烧死在眼睛里。   苏纨随着这道视线眺去,少年约摸十多岁,鲜眉亮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其身后只敢窥望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什么眼神?火热里饱含崇敬与仰慕,似朝思暮想终得见神明,只差跪地叩拜,以表真心,可能,甚至想给他上几柱香?   恰巧贺景传音过来:“此子名唤陈妄,金火灵根,与你气脉颇为相配,他家世不错,是武界毒瀛门门主之子。”   毒瀛门?貌似在武界有些名望,是善用奇毒之流。   难怪这贺老头老是给他倾情推销,目前来看这陈妄着实是这些新入门弟子中条件最好的,与他一同入门的,都是资质与灵根稍弱之辈,矮个子里拔高也就是他了。   不过……他可看不来。   苏纨的理由很简单:这小子一看就叽叽喳喳的,到时候长昭殿有他吵都吵死了;再说他是来这里混日子等死的,又不是来这里体验教习的,就不耽误他求道了,免得误人子弟。   “清和廿日,开山收徒,放银铃五枚于青铜绛云鼎,若得殿主合意,铃必落于尔手。”   孟齐君宣念完毕,徒手朝场台前的青铜绛云鼎施法,幻出五枚精巧银铃,散出烁烁微光。   台下弟子忐忑又心盛,窥望一眼铃铛,想着它会落到哪个人手中,这人会得哪位殿主垂青?   陈妄是其中最有希望的,遂他胸有成竹,晏然自若,久闻南华道赭玄道君眼高于天,至今门下空无一人,他自己金火双灵根,与天火灵根的道君十成相契,不正是为他应时而生的弟子吗?   场台变得寂静无声,就连众人的呼吸都轻了下来,生怕听不到铃铛声响。   只是等了半晌,那五枚银铃动也不动,静静悬在青铜绛云鼎空,平浮无声。   贺景一张老脸逐渐有些绷不住,一怀的希冀产生裂纹,往边缘碎裂开去。   他焦躁不安,眼神不自主往左上挪,急切地看向殿主之位的赭玄道君。   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散漫地拨弄自己的指尖,像来此走个过场而已。   他这等不上心,贺景是干着急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让掌门把他诓来了,结果他就来这里露个面?   陈妄这孩子已经是这些年上门求道的弟子中,资质最佳的了,看来只能暂时把他收入内门,日后好好磨一磨赭玄,好叫他改变心意。   贺景安慰自己时,脆亮铃声忽是响起,令其清耳悦心。   百余人诧愕仰目,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云鼎上悬浮的银铃,首枚铃身发出碧光,顺众目飘行,跟着化为一道极快的绿影,落入一堆外门弟子中。   孟齐君不由得往前走两步,想看清是门下的哪个弟子得了银铃。   灰衣小道士们极有默契地往四周退开,余留下中间手持碧光银铃的人。   少年同样惊诧不已,嘴微微张着,像块木头似的顿在原地,竟有些茫然失措。   “宁师兄!”   小胖墩喜上眉梢,忙叫了他一声,让他快些回神拜师。   宁璇生下意识看向那拨弄着手指的青年,那人正好抬眸,眼尾微弯,没做丝毫动作,他却好似看见青年朝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他全身被温热灌满,血都热了起来,冲进他心脏里不断沸腾,又突然变成一团熊熊烈火,令他大受鼓舞。   少年昂首挺胸,行至高台之下,面向诸位殿主,毕恭毕敬抬掌跪地,庄肃俯首磕头,高声道:“弟子宁璇生,拜谢郇阳殿主垂青!自此诚入师门,明师之恩,过于天地,弟子定谨记于心!”   怎么宥虚又看中了一个伪灵根的外门弟子?上次方司垣闹出来的事儿还不够让他长记性吗?   贺景本就看不上资质差的弟子,立刻心生不满,撇头瞪了眼神色错综复杂的孟齐君,又望向坦然自若的莫秋折,厉声道:“宥虚当真心意已定?要知收徒一事,乃是重中之重,不可随心所欲。”   人家乐意,你管他干什么!   苏纨暗暗吐槽他一句,见地上跪着的小道士不觉收拢了手,心头的热烈大抵被这盆冷水浇灭了大半。   宁璇生灵根略劣,根骨还是不错的,他跟方司垣其实差不离,唯一不同的是,方司垣脸皮厚,善于主动出击;而他信心不足,认定伪灵根毫无出路,莫秋折又不是闲的没事干,整天蹲在外边捡徒弟,要不是同门欺凌一事,他哪里能发现这朵蒙尘之花。   因为在黑暗里茕茕孑立,吃尽苦头,所以才会想为后人送上一捧星火。   于是郇阳殿主其音铮铮,毅然决然:“银铃已出,无可回转,让贺长老失望了。”   “你!”   贺景怒气填胸,认定这人就是与他对着干,不顾台下诸多弟子,当即要跟他长篇大论。   “既是开山收徒之日,想本君门下空乏,就趁此机遇收桃结李罢。”   熟悉音色入耳,众人纳罕,贺景随即眉开眼笑,把莫秋折收徒一事抛到脑后,目光炯炯地看向他:“难得赭玄一改故辙,想必是这台下有了中意之人?”   新入门的弟子们齐齐凝视着站在最前方的陈妄,刚来道门,这人就雄心勃勃,信誓旦旦地坦言自己定能拜入赭玄道君门下,连贺长老也多偏向他,看来他所言非虚。   陈妄仰首展眉,笑意逐渐在脸上扩大,嘴角的弧度只差咧到了耳根边,他这副欣然自得的样貌,更是让周围弟子都确定了他就是赭玄道君中意的弟子。   高台上的青年是长老殿主等人中坐姿最不端正的一位,他稍微前倾着身子,抬起膝盖用右手肘抵住,掌心托起下巴,好像很认真地将台下的人打量了一番。   旋即眯了眯眼,也不用那云鼎上的银铃,伸出细长如玉的左指,疏懒地点向前方的少年,“就你了。”   虽早知结果,陈妄亦喜不自胜,整个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拼命压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想清一清嗓子,好当着南华道所有人,洪亮地叫出一句「师尊」,从此,他陈妄,就是赭玄道君门下的首席大弟子!   他心「砰砰」地跳,痴痴盯着他仰之弥高的人,上前只走半步,霍然见那人摇了摇手指,刹那间,一股强大且不可见的力量将他拨到一旁,而后听那人沉声说道:“你,过来。”   陈妄难以置信地转过脸,一直站在他身后那瘦瘦小小,头发乱如野草的少年诧然扬目,也跟他一样全身颤抖起来。   可他也跟他不一样,这人不是激动,而是害怕。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突然变成了石头般,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内心早炸开了锅:长昭殿主是不是眼神不好,竟舍弃近在眼前的金火灵根,选了个无灵根的人做大弟子!   瘦小少年被百来人的目光照视着,腿都在打哆嗦,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上石阶时,还直接被绊了一跤。   这下好了,有弟子忍不住偷笑,笑这人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物。   长老们的脸色黑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绿一块,变幻多端,心中之情难以言喻。   贺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差点喘不上气,他一边摇晃着手指向少年,一边费力地从呼吸不畅的气管里吐出几个字:“你……你当真不三思而后行?”   少年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来得及往上走,殿主之位的青年忽是闪身在他面前,炎热气脉袭来,似是日中金乌,将他紧紧围裹。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眯眯地问他。   少年呆呆看他一眼,又慌里慌张地低下头,声细如蝇:“二,二娃。”   “好!从今日起,此子入我门下,为门中大弟子,亦为长昭殿关门弟子!”   百来余人瞬刻按捺不住,沸沸扬扬,为赭玄道君行事如此任意妄为感到惊骇费解,「关门弟子」四字一出,俨然是切断后路,可守着这么个窝囊废又有何用呢?   陈妄更是连连后退几步,色若死灰,如平地起雷,将他击得四分五裂,他心痛如绞,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点不如这孱弱的臭小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贺长老晕过去了!”   苏纨翘首睨目,知道他是被气晕过去的,一个莫秋折收了伪灵根弟子就够他恼火了,结果他又再接再厉,收了个连伪灵根都不如的弟子,这老东西定是被气的脑溢血了。   这小家伙多好。   他垂首时对上少年那双清亮的眼睛,见他又畏缩地埋起脑袋,由衷诡谲一笑:二娃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打酱油的,且他因刚入门,所以不受道门内的有心人摆布,其性子又胆小安静,是个好控制的,正好他想把十九换下来了。   赭玄道君收了个废物徒弟的事,要广泛地在道门中传个半月有余了。   “贺老,你说那孩子究竟跟赭玄有什么关系?”比起赭玄道君收了个废物徒弟,岳知更想知道,为何他收的那个孩子,与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相似。   贺景躺在榻上唉声叹气,听这话七窍生烟,挣扎着爬起来拍打着锦被:“你管他是什么!就算是赭玄的儿子,以他那庸懦潜质,亦不能被收做关门弟子!”   闻言孟齐君一激灵,试问:“难不成,真是赭玄以前惹下的风流债?”   “你这孟狗胡说八道!!”   贺景盱衡厉色,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吼一声。   “赭玄在我等眼皮子底下长大,他的气性你不是不了解,除了修炼就是与他师兄弟置气,人情世故都不懂,哪里懂得这世间风月!”   岳知一想到他的模样,先略叹一声。   “那他怎么会一眼就相中了那孩子呢?以往他都嫌弃双灵根弟子根骨太差,看不上眼,这回了不得,收了个差到极致的,也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   “掌门对此怎么说?”   “掌门没说什么,主要是,至今我等都未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   头一次遇到不寻常的情况,几人相视无言,总觉得事出有异,必有灾祸。   别人收徒,教的是剑术,心法,练气等,苏纨与众不同,他让殿里的十九教人家拂尘,浇树,奉茶,擦地,以及绾头发。   小徒弟不声不响,在旁边细致地学,对这些杂事没过两日就轻松上手,别看他瘦小,干活倒利索得很,半点不比十九差。   竹叶被风吹得「唰唰」作响,长昭殿里原本孤独清扫的身影多了陪伴,二人一起忙前忙后,皆寡言少语的,成了苏纨眼里的一道好风景。   他要的并非是徒弟,无灵根更好,反正学什么都难于登天,不如乖乖做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为殿内的香炉添上香后,少年拿着竹篓,用传送阵法传往药堂,去领些药草,好填补长昭殿炼丹房里的空缺。   药堂里平时人不多,顶多有些弟子会犯些小痛小病,来开副丹药,不然就是负责打理药草的弟子们趁着岳知不在,围在一起谈天说地。   遂他一来,有人先认出了他:“咦?这就是长昭殿主收的那个亲传弟子?”   “他连路都走不稳,拜师的时候摔了个狗吃屎呢!”   “哈哈哈,真搞不懂长昭殿主是怎么想的,竟看上这么个窝囊废。”   少年低着头,装作听不见这些话,只迈开了步子想快些取药草离开。   行到晒药草的偏堂时,有人突然拦在他前面,且刻意地撞了他一下。   他被撞得趔趄退了两步,波澜不惊地抬起脸看向前方——这人身着碧绿道袍,头发用翡翠环高束,粉面朱唇,仪表堂堂,身上有种自发的傲气,其眼里满是憎恶神色,像是恨不得将他剜眼剖心。   “凭什么是你?”   他怨恨地盯着他,目光化成毒蛇,死死缠在他身上。   少年不想搭理他,提脚欲走,又被他一把揪住衣襟,使劲将自己身体拽了回来,“你凭什么夺得道君青睐!这个位置本来该是我的!”   “你要是喜欢,就去长昭殿奉茶,浇树,擦地,拂尘,他一高兴,说不定就把你收下了。”   少年面无表情吐出这段话。   陈妄只听出他替道君干了点活后,就心生不满,要是换作自己定是求之不得,别说是干活了,道君让自己摘星星都行!   他越想越气不忿儿,把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了:“你懂什么!殿主看上你,是你不知道花了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你还有脸嫌这嫌那!”   “放开。”   少年面不改色,眼里逐渐显出茫昧的褐金色,尖冷自瞳孔中流窜出来,恰似一头欲要捕猎而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才不想做那劳什子关门弟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5 23:58:27-2022-04-07 23: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寻何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景仰   感受到扑面的阴冷,陈妄神情滞凝,还未看得更清楚,耳边传来一声:“陈师弟!”   少年的锋芒悄声无息隐没,待陈妄回神,不禁以为自己方才眼拙。   “陈师弟,你是金玉之人,毋与顽石置气,再者你有所不知,赭玄道君他平日就妄作胡为,切不可放心上。”   几个绿衣弟子走来,虽说陈妄入门时间晚,但贺长老极看中他,他又生于高门大户,待人接物出手阔绰,引来不少对他好声好气,笑脸相迎之人。   结果陈妄并不领情,反倒鼓起黑亮的眼睛:“道君逸群绝伦,自有他的深识远虑,岂是你们这些莽夫可比的!”   这几人被他噎了句,脸色不大好看,却未跟他计较。   从陈妄入门起,他们就知道自己这师弟对赭玄道君是久仰山斗,日日眼巴巴盯着雁埘峰,望穿秋水,恨不得立马飞到赭玄道君身边去。   长昭殿大弟子这名号好听是好听,但殿主的为人,那真是狗看了都摇头。   遂他们深谙,陈师弟涉世未深,被道君的光芒万丈迷得头昏脑涨而已,等真正了解这人,他会对现在痴狂的自己后悔莫及,不堪回首。   少年卑怯地缩缩脑袋,用睫翼掩盖住眸里的淡色妖异的瞳孔,身形抖成了萧瑟冷风中,挂在稀疏枝头的残叶。   “明得道君垂怜,暗则弃之度外,你真该死!”   陈妄很厌恶他这副软弱样子,再想到之前那番话,更认定道君苦心错付,道君是如日中天,怎堪被污浊攀附!   眼看两人扑打到一起,旁边的师兄们看起戏来,装作痛心疾首地劝道:“陈师弟,与同门大打出手,是触犯门规的行径!你怎这般莽撞!”   这几个家伙够损的,故意让他二人滋生事端,犯门规后滚去慎思堂领罚,一来挫挫陈妄的锐气,二来他赭玄道君弟子刚入门就惹出是非,错在身为师尊的他管教不力不说,还极丢脸面。   苏纨掌心虚浮起一簇冷焰,时不时跳动着。   他那小徒弟能忍得很,任打不还手,当然即便他想还手,肯定也打不过陈妄,遂自觉用双臂紧紧护着脆弱部位,尽量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好少吃些痛。   合掌覆没掌心的火苗,他似倒映在水面的浮光掠影,倏然出现在药堂的堂院里,卷来阵阵带着寡淡竹香的风。   风看着轻柔,实则藏劲,猛烈掀开一众看戏及行凶的弟子,让他们各个翻滚了好几个跟头。   “二蛋啊,今日为师教你,挨打一定要还手,”   青年笑着说道,黑黢黢的眸里仿佛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忍让,只会让凶恶变本加厉,知道吗?”   蜷成一团的少年慢慢展开身子,畏服地点点头,隐下心底腾腾升起的刀锋般的杀意。   系统忍不住给出提示:“宿主大人,他叫二娃,不叫二蛋。”   “……”   瘟神降临,内门弟子大惊失色,汗毛直立,顾不上疼痛先抖索磕头起来:“弟,弟子见见过长昭殿主,是,是陈师弟他非要对殿主门下弟子动粗,弟子们好言相劝,奈何陈师弟他不听!”   被诿罪的陈妄不仅没有怒形于色,反而大喜若狂,飞扑过来跪在他脚下,清亮的眼睛闪着崇拜的光:“弟子陈妄见过赭玄道君!”   这家伙……还真是喜欢他。   苏纨用昏暗阴沉的眼睛略略瞟他一眼,旋即自顾自起身唤道:“二狗,回去。”   二娃:“遵命。”   系统:“……”   见那人眼里甚至余不下他的影子,带着少年越行越远,心中的不甘和嫉妒化为一股恶气往脑门上冲,陈妄跪着往前行几步,大声道:“敢问道君,为何宁收这无用之人,却不愿收根骨比他好上千万倍的弟子为徒呢?弟子对道君之心,日月可鉴,虽死无悔!”   那道身影终是停下,微微侧过脸,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锋芒毕露,矜功自伐,于本君而言,乃是无用之人。”   陈妄身形震颤,哑了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原来他自以为的矜贵自傲,在这人眼里一文不值。   朔微峰云雾缭绕,亭台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如临仙境。   徐清翊与岳知并立于山巅,刻落在白云青树里。   “近来长昭殿状况如何?”   岳知想弄清楚赭玄收这个徒弟的根由。   “只让那孩子做些除尘之事,与以往无异。”   徐清翊玉色夷然,思忖片刻:“是我不该去长昭殿,使他生疑。”   “此话怎讲?”   “他要改梁换柱。”   “就为换下十九,不惜迂回曲折,此等长虑顾后,半点不像他。”   岳知在原地来回踱步,“以往并未听说,月隐无忧草有转换心性的功效,难不成是被夺舍了?”   他随口一说,将思绪扯回到正事上,“他那弟子体内谜团至今未解,恐生异变。”   徐清翊声嗓低微,目色苍玄:“其实,他不收陈妄也好。”   岳知偶然记起赭玄刚拜入南华道的情景,他志骄气盈,是炽盛的炎阳,碾压世间所有光彩,陈妄亦是如此,虽不如他鼎盛,但二人气性颇为相似。   “先前听禹清说,赭玄用阳火为你压制寒毒了?”   徐清翊眸光陡然沉落,浑身冰冷:“大约是罢,我记不清了。”   知道他不想提及此事,可岳知又不得不提:“鹤悬,万物相生相克,相依相附,阳火既存,寒毒自覆,此等非一朝一夕之事。”   “你以为我会依附阳火求生?”   徐清翊回过眼,凌厉如锋镝刺来,暗潮汹涌。   “你自然不会,但以往寒毒复发,能靠凤明离火丹勉强支撑,如今你已受阳火濡染,猝然激发寒毒的烈性,倘若下次不以阳火压制,你当真是要用命来与这寒症对抗吗?”   岳知语重心沉,深知他体内寒症将他折磨得犹如风中残烛。   “它跟了我数百年都没能取我性命,这次亦不会如愿。”   他像断了翅膀的蝶,在漩涡里奋力地扑了扑,非要从风险里爬出来,就算身残体弱,亦不可动摇。   “岳长老,我不会死。”   因为有盘棋,他还没下完。   男子纤长的身形仿佛融进天光,圣洁无暇。   岳知欲言又止:既得阳火,就怕开始只是浅尝辄止,后来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控。   看他如此决绝,想必定然不会被阳火所控扰,不提也罢。   _;   蓝衣少年正站在披头散发的青年身后,为他一缕一缕极为细致地绾着青丝。   青丝顺软柔亮,在指尖来回拨弄,二人之间气氛却很沉闷安静。   苏纨坐在杏林春燕纹铜镜前,无所事事地用指腹磨着金丝楠木梳,忽然听见一句:“不如趁此机会,用这玉簪刺进他脖颈!”   他眼珠一抬,看向铜镜,镜子里映出少年那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此刻,他手里正拿着根玉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23:52:13-2022-04-09 17: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想当超级会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想当超级会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想当超级会员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纠结   “不行,南华道戒备森严,万一将他杀了,我现出真身,从这里活着出去都难!再忍一些时日罢。”   少年明明没动嘴,声音却传了出来,他握着他的一缕头发,看样子发怔,暗地则在沉思。   苏纨透过镜子,瞟了眼十九,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努力干活,把梨花木桌椅擦得铮亮,完全没听见这些声音。   啧,真是有意思。   他暗自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怎么这小徒弟的心声藏不住,露到自己耳朵里去了。   而且,他想着要杀他。   不过一瞬,他又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在地牢里时,这废物系统给了他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成就奖——读心术。   他记得这读心术好像只对兽类有用……等等!   他这徒弟,不是人!   系统乐呵呵地跳出来:“宿主大人真是聪明。”   “你早就知道?”   “是的呢,毕竟本系统的特性就是召唤兽类,对兽类自然有感应。”   “为何我第一眼见到他,却读不出他的心?”   “啊是这样,忘记告诉宿主大人,这个读心术,只有二者触碰后才会生效。”   对了,从他把他带回长昭殿,他们两就一直保持着距离,要不是他想看看小徒弟跟十□□梳头学得如何,让他替自己绾发,自己还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但是,兽族都是有气味的,魔兽有魔气,妖兽有妖气,灵兽自然有灵气,一旦进入南华道,不说长老们,就算是内门弟子应当也能发现不对劲,可他身上半点兽类的气味都没有,跟普通凡人无异。   再加上他能够化成人形,由此得见是个厉害的家伙。   “宿主大人,不是它厉害,是您厉害。”   系统忍不住提醒他,“它之所以没有兽气,是由于您的炎火气脉将其掩盖住了,南华道的人这才没看出来。”   “我的气脉?”   苏纨又打量起镜中的少年,凤眸微眯,语气阴森,“该不会是你把他召过来杀我的吧?”   系统略微有点不自然:“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结合先前的「故障」,它好像知道,这只兽是怎么来的了:“您还记不记得,先前您为了宁璇生那群小孩儿离开了安全区,后来却并没有遭到兽类攻击这件事。”   “所以,它是继续杀我来了?”   玄铁匕首于掌心凝现,杀意涌起,“那我就削了它的脑袋下酒!”   “宿主大人冷静,您在安全区内,这只兽不受系统所控,不会为杀你而来,从读心得知,它潜进道门,必有所图,可它到底有什么目的,系统亦不清楚,总之,您小心为上。”   头发已绾得规规整整,镜子里人丰神如玉,眼皮懒懒下垂,似是困怠,闻见窗外动静,才反顾一眼。   陈妄拿着药篓,言行谦恭拜礼:“见过赭玄道君,弟子前来为长昭殿送药草。”   “你不必献殷勤,收徒之事已成定局,休要痴心妄想!”   本以为上次把这小子打击一顿,他就该心灰意冷,哪知越挫越勇,天天往他长昭殿跑,抢着跟十九二娃干活。   再怎么说他也是富贵子弟,平时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哪里会干活,浇个花差点把花浇死不说,拂个尘一连打烂好几个瓷器,泡个茶放了满满一杯的夏枯草和嘉应子,真是没少给他添乱。   “道君息怒,弟子只是想替道君做些事,并非是为收徒一事痴心妄想,”   陈妄眼睫低垂,收敛了平日的傲气,竟变得乖巧起来,“是弟子唐突,手脚笨拙,虽然这些事弟子现在不会做,但以后定能做好!弟子无缘拜入道君门中,能远远看着道君,亦是弟子所求。”   苏纨深吸一口气,屏声敛息收起手心里的玄铁匕首,黑腾腾的云雾笼在其眉眼,语带威胁:“明日你再敢过来,本君就打断你的狗腿!”   少年硬气,如不易被风雨摧折的新芽,难以动摇:“弟子不怕!腿断了还可以爬,弟子爬也要爬到长昭殿来!”   “……”   看着拂袖离去的道君,二娃心里着实想不明白,这个关门大弟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竟然还有人上赶着要来做,如果可以拱手相让,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让给他。   淡色的月亮再度爬上枝头,不出半会儿,被薄纱般的云雾笼盖。   青年倚在灰墙红檐,抱着酒坛,于月色举杯对饮。   原主身边根本没有正常人,他们都各怀鬼胎,居心叵测,给他整得烦透了。   哪怕是将他视为神明的陈妄,他都不得不戒备,说不定这孩子只是把他高高捧起,然后一朝给他摔进万丈深渊,看着他的尸体四分五裂,发出得逞的奸笑。   人心是最不能直视的东西,他试过。   所以他在那些人眼里廉价、低贱,是一滩坏死的腐肉,只能吸引来肮脏的苍蝇老鼠。   墙檐边滚落下好几个空酒坛,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烈酒穿肠,灼烧着胃部,混淆了意识。   那袭青衫闯进他迷蒙的眼里,与他直直对视良久。   他记得这双漂亮的眼睛,像桃花的形状,拥有春日里独有的明艳。   于是他举起酒坛,洒脱笑道:“三师兄,一起?”   莫秋折并不理他,只身姿挺拔站在他旁侧,看往不太明朗的,一片青灰的夜空。   青年毫不客气踹他一脚,用酒坛做枕,仰起下颚神色自得地望着他,明目水光潋滟,宛如春山含笑,“平心而论,你说,我是不是你教过的,剑术最厉害的人?”   男子不言不语,一弹指顷,剑光忽来,他翻脉挽剑,剑影形成蛟龙出海,连绵不断,最终幻影合一,悉数聚在青年胸前。   寒剑映着模糊不清的月光,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清透的光斑。   “既唤作龙游浮影,剑锋微挑横抹,才能出敌不意。”   苏纨指出他剑招的空缺,悠悠呼出一口酒意,深重困倦侵卷,让他头脑更为昏沉。   是这酒太烈了。   他合拢上沉重的眼皮,任由犀利剑锋抵在自己胸前。   因为太过清楚如今的局势利弊,遂他睡得极安心,谁让他们都杀不了他。   莫秋折同样清楚,可并非是局势利弊所致,他不管局势利弊,只想解心头之恨。   这人近在眼前,现在他一剑封喉,便能致他于死地。   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手刃仇敌的画面,要不将他的身体捅得稀烂,发泄百年来的怨恨;要不就剑刎其项,眼睁睁看着他的血喷薄而出,眼里流露将死时惊恐万状的惨样。   真当这把剑能取他性命时,他又动摇了。   手中的剑上下抖动,剑锋忽是微挑横抹,斩断这人耳边的半缕青丝。   如他所言,剑锋微收横抹,才能出敌不意,招式顺畅。   思绪不由回到那日望春树下,他与他比剑,那剑光纷飞,玉兰坠落的情景,甚至偶尔做梦也会梦见。   “能人皆在自己的擅长之处竭力求胜,以此夺得大乘,亦成强者。”   “你知道当初莫秋折为何收伪灵根的方司垣做徒弟吗?”   “他是不愿让新芽蒙尘,被俗世和规矩践踏,变得残破不堪。人一旦太守规矩,就容易画地为牢。”   话语在耳边回荡,此前种种恍如发生在昨日。   莫秋折哑然失笑,跌跌跄跄后退两步,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有种意味不明的苍凉感。   奇怪,他们分明是死敌,他却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月色朦胧,凉风灌进耳里,缠绵不休。   莫秋折发丝潦乱,双眼失神,喃喃道:“我真恨你,将我碾得粉碎,却又如明月照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17:20:21-2022-04-10 13:1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上对方过后就哭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霸打我是爱我 12瓶;南楠 5瓶;叫爸爸 2瓶;我想当超级会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眼睛   梦境浮浮沉沉,堂庭峰的主殿回到百年前光景,两尊石头刻成的麒麟威风凛凛,岿然不动,不似今日被磨去了光辉。   少年神采奕奕,昂首阔步与苏纨擦肩而过,举止大方,上前抱拳行礼:“赭玄见过诸位师兄!”   他闻言仰脸往上望,少年们大约十三四岁,各个着一身月白衣裳,眉眼温和亲善,笑意盎然颔首,认真抱拳回礼。   “五师弟,你刚入门,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我定知无不言!”   有人音色朗朗,顾盼生辉,“对了,我在师门排行第三,从今往后,就是你三师兄了。”   “那就,多谢三师兄相顾!”   少年笑容满面,脸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初见相得甚欢,百年后,他们却是恨不得将对方咬碎嚼烂。   苏纨远远看着那言笑晏晏之人,原来莫秋折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朝气蓬勃,似是刚抽出新芽的柳,与万物同生,长在和煦的春光里。   可惜后来,他变成了疯狗。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那么,徐清翊和李息垣呢?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没能重新跳跃到那群少年脸上,先坠进大片大片的昏暗里。   _;   丢失的往事最是难窥。   竹廊里绿影绰绰,覆没苏纨双目。   神识游荡在空旷的长昭殿里,落在小徒弟身上,这样就算不碰小徒弟,亦能感知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暗室欺心的十九就让他够添堵了,又来了个连人都不是,且心怀叵测的鬼东西,近段时间还有个对他死缠烂打,暗地里不知包藏着什么祸心的陈妄。   他这长昭殿一天都不能住了,干脆请个道士过来做场法事去去晦气吧!   系统:“宿主大人,虽然但是,您自己就是个道士。”   “那又怎样,我又不会做法事。”   苏纨理直气壮地回道,心里琢磨着该找谁做这场法事。   少年端来茶水,恭谨地放在他跟前,样子谦卑和顺,没有扎人的棱角,其实心思活泛似江涛。   【这人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为何找不着呢?】   嗯?究竟是什么好东西?他还得用藏的?   剑谱?法器?还是稀世珍宝?   苏纨仔细想想,自己身无长物,这些他都没有,他自己还想要呢!   “宿主大人,兽类的脑回路跟人不一样,您拿您想要的东西代入到它的脑子里,方向就错了。”   系统指出一条明路。   “也是,那兽嘛……喜欢吃肉??”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这听着更离谱了。”   “……”   “对了,它是个什么东西?”   “这……系统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们可以用排除法,比如首先,它不是猫。”   “你怎么知道?”   “瞎猜的。”   “万一它是呢?”   “不可能!宿主大人,不然您把它打出原形试试!它绝对不是猫!”   苏纨眼神不怀好意,对一旁唯唯诺诺的少年皮笑肉不笑:“二狗,过来。”   【我才不是狗!】   少年心里愤懑,还是乖乖挪动了步子。   【臭道士又想玩什么鬼把戏!】   刚停住,青年瞬间出掌带来疾风,狠拍在他面门,惊得他心脏漏了一拍,灰金色浮上眼眸,闪烁兽性的凶狂,獠牙突生,欲扑过去撕咬住这人喉管。   哪知想象中的疼痛没袭来,这人的掌心却是覆盖在他前额,温热的暖意渗入皮肤,漫向四肢百骸。   【遭,遭了!刚才应该没露出尾巴罢?】   他努力稳住心神,迅速隐下眼眸里的金色,着急忙慌地对上青年含笑的眼。   小徒弟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睛里,真是又蠢又呆。   苏纨暗自轻笑,神色平静地收回手。   有炎火气脉混淆,他竟也感应不出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系统说的打回原形倒是不必,他还指望拿它找乐子呢。   有了读心术,这东西就是自己放在长昭殿的一双眼睛。   “前几日你被打伤,为师担忧你血气淤积。”   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多谢师尊。”   少年明显有些慌乱,余光瞟见陈妄提着水桶蹲在君子兰边,假装不经意竖着耳朵听他们交谈。   偷听到他们「师徒温情」,陈妄握紧桶沿的手逐渐松散,丧失了全身气力似的垂下肩膀。   这么好的人,却不是他的。   羡慕和嫉妒缠着他的心脏,把他的心勒得紧紧的,让他快喘不过气来。   从小到大,他顺风顺水,受尽宠爱,几乎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唯独这个人的认可,他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   这使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挫败感。   【整天往长昭殿跑,碍手碍脚!】   二娃不声不响,斜睨他一眼。   内门弟子整天往长昭殿跑,苏纨想都不用想,自然是有贺景的首肯。   这老家伙尽出些馊主意,他以为把这臭小子一直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转悠,他就会心软收他为徒吗?完全不懂什么叫「碍眼」!   【得再去炼丹房找找。】   少年下定决心,行退礼往丹房,经过君子兰边,他随意瞥了陈妄一眼,乍得愣住,转而露出鄙弃的神色:   【真丢脸。】   苏纨恰好听见他这话,稍微侧眼看过去,那绿衣少年好像身处在一片下着雨的阴云里,雨点子「噼里啪啦」地全打在了他脸上。   感受到二娃短暂停留的目光,他用力地拿衣袖擦去泪痕,倔强地抬起湿润眼眸瞪向他:“看什么看!浇花时泥土溅到眼睛里罢了!”   他才懒得跟他计较,抬脚走出长廊,迎面撞见十九,这人温温和和,俯首对他行礼:“见过二娃师兄。”   抬袖间,十九袖笼边的黄符纸鸽隐现,上头绕着丝丝灵气,他知道,这是用来传信的。   这殿里的人都很奇怪。   特别是殿主,跟他以往听过的好像不大一样。   传闻南华道的赭玄道君,年至双十,修为已达逆天之境,曾独闯魔界的恶焰火谷,徒手摘下镇守谷门的两只十阶魔兽首级,就为取得长埋火谷缝隙百年的赤煊剑,自此,这一战令兽魔两界闻风丧胆,提及他如谈虎色变,避之不及。   可眼前这人更像是只闲云野鹤,平时能躺着绝不站着,跟传闻中那人毫无相似之处,他先前还以为他挑自己做徒弟,是由于他修为高深,看出自己并非人类,想试探一番,当时心中十分忐忑,现在看来这人只是单纯的犯惰罢了。   而十九面面俱到,除了性子沉默些,对他倒是亲和,他本觉得他应该算个好人,直到一日夜深,他溜进药堂翻找无果,从后山回来时,看见十九鬼鬼祟祟,悄摸着往南边放了只黄符纸鸽出去。   兽界的万树灵公说过,行事鬼祟,乃为项背插刀者,必防之。   消失在转角时,他心不由主,忽是回头看了眼坐在竹廊里的青年,那人仿佛被遮盖青天的竹影掩埋,陷入无止境的长眠中。   即便是这样不问世事之人,身边亦是刀光剑影。   【他知道吗?】   少年在原地伫立一会儿。   【他这么懒,应当不知道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0 13:14:40-2022-04-10 19:3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枕石而醉 10瓶;我想当超级会员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觉醒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走向炼丹房的方向。   【总之,人类性情凶恶,复杂难辨,此地不宜久留。】   怎么可能不知道。   苏纨嘴角勾勒出一条弯浅弧度,白皙的面容上竹影斑驳。   托它的福,他现在知道得更清楚了。   _;   “唉。”   经过好几月,海棠重新长出满树的叶子,绿度深浅不一,仿佛回到了从前的茂盛样子。   嫦姝踮起脚尖,抚摸了一下叶片,“到了开花的时日,它偏生又不开了。”   “不奇怪,以前不也从来没开过花吗?”   她师兄往树下浇了勺水。   “师兄,是这满树海棠太过惊艳,令我至今万般遗憾,当初没能多看它几眼。”   说着说着,她从身后掏出了花状的纸鸢。   “师妹,这可是内殿,被师尊看到怎么办!你胆子越发的大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寝阁及书房,压低声音。   “昨日师尊去潜云洞闭关了。”   嫦姝用手挡着嘴,同样压低声音道。   他终于反应过来,掐指算了算,的确是到时日了。   “好不容易趁师尊不在,我想去找五师叔玩儿!”   少女笑声像银铃,在四周回荡。   “你疯了吗!”   一听她要找谁,他又惊又怕。   “我记得五师叔上次说过,他可喜欢我做的纸鸢了,”   她掏出储灵袋,“唰唰唰”地倒出了一堆各式各样的纸鸢,“我要把这些都送给五师叔!”   “师妹你是认真的吗?”   她师兄直摇头:大概是脑子缺根筋,她真是一点都不怕长昭殿主,完全不在意师尊和殿主二人势同水火。   _;   一向清冷的雁埘峰难得多了少许生气。   水蓝衣衫的少女一进门就像雀鸟似的活蹦乱跳:“五师叔,您殿里终于热闹些了!”   苏纨看了眼正暗暗发力抢扫帚的陈妄和二娃,以及见到来人规规整整行鞠礼的十九:从一个变成三个,是热闹了些。   “你不修行,来我这作甚?”   “五师叔,弟子已将今日的课业习完了,眼看天气这般好,弟子想邀您去放纸鸢!”   嫦姝「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风鹞,杏眼里泛着清波,充满希冀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这丫头胆子真大,竟敢邀他这个活阎王一起放风筝?   他又不是小孩儿,才不喜欢这玩意儿!   苏纨摆摆手,指了指殿里的三人:“跟他们放去。”   嫦姝的失落还没爬到眼睛里,便听殿外传来行礼声:“弟子等特来向殿主问安!”   又来?   宁璇生小胖墩等人站在殿门前,双膝跪地行了礼,一看屋里的人,愣神后忙拱手道:“见过嫦师姐!”   “宁师弟?”   嫦姝记得他,这是她三师叔在开山收徒中破格收下的弟子,她眼睛一亮,“你们来的正好,一起放纸鸢罢!”   色彩鲜艳的纸鹞漫天飞舞,为晴空添上一抹别致。   小胖墩牵着细线,望着那朵纸做的海棠慢慢飞上天空:“这花真好看。”   “那当然,这可是我做的!”   嫦姝笑的时候特别有感染力,仿佛世间万物都跟着她一起发光发亮。   “嫦师姐,你真厉害。”   小胖墩有些激动,早就听说掌门门下的嫦姝师姐性格是最温顺可亲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做一个送你。”   “真的吗?”   “我从不骗人!”   “那就多谢嫦师姐了。”   长昭殿金黄色重檐殿顶,苏纨拢右膝横坐,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头望向在碧绿草叶间跑来跑去的少年们。   他们面带笑容,活泼灵动,令他又想起那个梦里那群月白衣裳的少年。   耳边尽是欢声笑语,二娃冷脸,盯着手中虎头样式的纸鸢,心里暗道:真丑。   “宿主大人,您小时候放过风筝吗?”   系统最近时不时就出来跟他唠嗑。   “放过,没放起来。”   苏纨把记忆抽丝剥茧,又烦躁地把它绞成一团乱麻。   “您看,他们帮您放起来了。”   系统说。   他看着湛湛青空发怔,被少女清亮的音色打断:“五师叔!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放吗?”   回过神,嫦姝抓着线拐递给他,“我阿娘常说,要是有什么烦愁,就将它写在纸鸢上,再放飞纸鸢剪断绳子,烦愁就被风带走了。”   “这就是你痴迷纸鸢的缘由?”   “嗯,我家以前是开纸鸢坊的,可惜一场瘟疫来袭,死人无数,我阿娘阿爹亦在疫病中丧生,整座城前几日还有哭声,后来只剩下虚弱哀嚎声,不出十日,就变成了死城,我本来也是要死的,好在师尊从死人堆里发现了我,并将我带回南华道。”   嫦姝明亮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添了些悲伤的剪影,   “弟子很感激师尊,只是有时回想以往,总觉心如刀刺。五师叔,你说,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不是明知道会有灾祸降临,却依然无法拯救更改的无力感。”   “你心中有答案,不是吗?”   “嗯,所以这一世,弟子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扯了扯手中的线拐,回头看向他时,发梢边的青绿丝带随风翻飞,容姿鲜明艳丽:“五师叔,您也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苏纨清澈的眸里映出她娇笑的脸,上下唇瓣轻微碰触:“好。”   要是没猜错,这小丫头好像有书里的记忆。   他问系统:“书里的角色会觉醒之前的记忆吗?”   “嗯……本次任务并没有相关说明,只能劳烦宿主大人自行探索了。”   系统翻了翻任务手册,表示不在它所掌握范围内。   苏纨不动声色,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嫦姝:“今日偷溜出来,不怕被你师尊知道?”   “师尊闭关去了,”   嫦姝小声答道,“每隔三月,师尊都会去潜云洞闭关,大约三四日就会出关。”   每隔三月?哟,看来死病秧子的寒毒要复发了。   只是苏纨没想到,这次竟是这个死病秧子,自己乖乖送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说:   高亮:徐清翊的人设并不完美,是个疯的,不喜欢请及时止损,谢谢。 第26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夜色漆黑如墨, 无星无月,石阶旁侧的灯烛点燃后,山野才微微露出模糊的影子。   藤蔓蜿蜒曲折, 细密的根茎伸进洞口缝隙, 还没探出头, 就被洞内的寒气裹上寒霜。   潜云洞里冰冷刺骨,洞壁边几乎全是雪白,将这内里反射得犹如白昼。   盘腿打坐于最里侧的人,体内有道幽幽蓝光顺着悬枢不断上升, 被他集气反掌下推,将它逼入丹田。   额角渗出得汗珠从脸颊滑落,挂在下颚边,被猛烈袭来的寒气凝成剔透冰晶。   他呼出一口白烟,感到筋疲力尽, 稍微分神片刻, 体内冰蓝幽光再度凶狠入侵,几乎冻结住他整个腰腹。   毫不犹疑,他抓起凤明离火丹, 分出真气激发丹药烈火之性, 药气源源不断涌来, 驱散开外部的寒意,游离进腹中时,那股幽蓝活了似的四分五裂,接连不断冲向天枢气海,悉数吞噬掉外来的药气。   彼时幽光聚拢, 长驱直入, 似带刺铁鞭生生戳入脊中, 顿时疼痛排山倒海般啃咬着感官,他伏在地上,眼中布满盘根错节的血丝,绝美的容颜呈现出衰败颜色,如同在新雪中即将凋萎的花。   区区寒毒,怎能轻易将他掌控!   其眸里厉色骇人,狠狠收拢青白指节,趁幽蓝涌向灵府中途,决绝挥掌,竭力拍在胸前!   脏腑皆受掌力一震,刺目殷红从口中喷出,溅落在整片银白里,体内本该升腾的寒气竟慢慢减退,停留在悬枢处。   徐清翊哑着嗓子咳了咳,嘴角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衣上,有的被寒气裹住,变成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子,在衣衫里互相碰撞,滚来滚去。   他四肢沉重,身体瘫软,呆滞地盯着地面上凝结的血水,恍如梦寐,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个山洞里。   少年体内炎火之气翻涌,身体浮现出一条条泛着金光的纹络,他面目狰狞地发出嘶嚎,炙热的火气充斥整个间隙,即便自己连连后退,还是被烧得痛不欲生。   不能过去。   他呆坐在原地,用双臂抱紧了自己。   成堆的寒气覆盖过去,层层叠叠缠绕着他,逐渐把他裹成雪白的茧。   残余的意识里,这具残躯奋力挣扎,在冰天雪地爬行,似乎是想要去找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寒气化成的茧忽是被撞破,那人动作迟滞,扶着墙拖起身子,颤巍巍往外走去。   旷野一片暗沉,白影立于其间,如受控制牵引,跌跌撞撞地朝灯影绰绰里前行。   苍穹乌黑,月亮都没有。   夜风呼啸,吹动竹廊,竹叶沙沙敲击,诚心奉上一曲自然之音。   料丝山景仙柏灯里烛火怡然摇动,映出那雪鹤般的修长身影。   榆木剑腿长凉榻边,青年闭目养神,察觉身边的温度下降好些,似是不知从哪儿溜进来了一缕寒气,忙警觉睁眼。   翩跹白影跪坐于离他一丈之地,其敛着眼,扇面似的睫羽在眼下没上一片阴影,他肌肤细致且素白,仿佛透明莹亮的美瓷,更衬的满头散落的乌发像极了有着淡淡光泽的黑玉。   大半夜的不睡觉,过来找他唠嗑吗!   要不是这人有惊鸿落雁之貌,他大抵以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冤魂恶鬼,早顺手掏出剑给他斩了。   弄不清徐清翊的来意,苏纨从榻上坐起来,肘窝搁在膝盖处,剑眉轻挑:“师兄,你这半夜扰我清梦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通了,要来跟我比划两招?”   朗朗音色入耳,这人眼皮微抬,露出一双僵直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这一幕与他以前总能梦见的少年模样,完整重叠在一起。   死病秧子不对劲!   徐清翊脸色极白,嘴唇却如抹了胭脂般,偏深的朱红从内唇向外溢散,逐渐变为浅淡。   那下颚遮住的阴影里,挂着几枚血珠,另有数滴融进在丝线里,宛若在画纸上铺染开的红梅。   “你受伤了?”   他问他。   徐清翊的意识被困在了久远的记忆里,他是那浑身湿透的少年,瑟瑟发抖地坐在角落,盯着不远处石台上汹涌猛烈的火气,迟迟畏惧不前。   直到严肃怒喝声传进耳里,使他一颗心跌到谷底,认命般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团火。   烈火咆哮嘶吼,饿狼似的朝靠近的少年扑来,疯了一样钻进他的心脉,痛得他惨叫起来。   烈火灼心之痛激出体内的寒气,两方冲撞相斗,他孱弱的身体成了残破的容器,任由冰火撕扯,每一寸皮肤连同骨头都是痛的,这种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却无能为力,只得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   血沫从口中涌出,少年眼神涣散,疼痛未消,连蜷曲起四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像尊破碎的白瓷雕像,脆弱凌乱,且不言不语。   炎热再度朝他靠拢过来,他往里瑟缩着,下意识想逃开,即便身体僵冷,他也只敢呆在边缘,偷偷汲取微小的暖意罢了。   百日灼心之痛,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不死不休,缠扰他一生的噩梦。   “别过来。”   他稍稍往后退却,嘶哑低语。   苏纨顿住逼近的步子,在离他一步之遥蹲下来,偏着头轻声细语:“师兄,我是赭玄,你不认得我了?”   他伸出右手,展开合拢的五指,一簇琥珀色的心火在掌心燃起,照亮了自己那张莞尔粲然的脸。   他心底已经明白了大概,这家伙可能真把他当火炉子了,冷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就被阳火吸引过来烤一烤,方便又快捷。   不过徐清翊表现得很奇怪,即便快要冻死,亦只肯不远不近地呆在一边,好像在抗拒什么。   他想起这人如皎月高悬于空的清冷模样,坏心思一起,突然想试试这家伙为了阳火能做到什么程度?   其面皮上绽出温柔的笑意,眸里仿若生出阳春三月的和风,温煦轻柔,朝他展开双手的同时,催动身体里的阳火。   强大的热意从他身上散开,瞬间充盈整座长昭殿,此为朱明盛长,甫与万物之源,引来山头萤火早生,绕殿闪烁,恰似繁星遗落,绝景瑰奇。   “师兄,到我这里来。”   他嗓音温润。   眼前人宛如衰萎枯败的雪莲,抬起青灰的眼瞳定定望着他,跪坐在原地良久,愣是一动不动。   死病秧子挺有骨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苏纨的不耐烦从眉眼间显露出来。   他欲要放下手,面前的白影忽是撞进他胸膛,两具身躯靠在一起时,这人身上清浅的苏合香气一同沾染在他身上。   他被他死死拥紧,贪婪地吸收自己体内的阳火真气,只知一味索取,如同欲壑难填。   阳火真气不受控制般疯狂抽离,苏纨脸色一寒,拽住怀里的人毫不留情往外扯:“我只让你过来,没让你不问自取!”   怀里的人缠他缠得紧,难以分离,就像依附他生长的青藤,靠着他汲取养分,再为他开出更为绚丽灿烂的花来。   苏纨按住他的肩,眼神阴翳,手肆力往下一掰,清脆的骨节脱臼声响起。   这人终于被迫松开了他,他拧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沉道:“师兄,你这样,我不喜欢。”   真是玩火自焚!早知道不试探他了!   他将他推到一旁,尽量离他远了些。   这回他倒是没有再缠着他了,呆呆坐在原地,无力垂下双手,面色虽还是惨白,但总归没先前那般憔悴了,其眼神空洞茫然,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靠在榻边,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眼,心里莫名烦躁起来,最后叹了口气,替他接好脱臼的左手,咬牙切齿道:“这回是我咎由自取,下次我可不救你了。”   徐清翊默默缠住他伸过来的手,乖乖地揽入怀中。   这人现在看着乖巧,待清醒过来,大概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纨在他身边坐下,催动体内的炎火真气将身边的人笼罩住,自己则靠着墙,继续闭目养神。   翌日天光四起,覆落在大殿周围百只萤火的尸身之上,大抵是被阳火唤醒得太早,才得了个朝生暮死的结局。   身边寒凉一起,苏纨想也不用想,先抬指抵住刺来的霜隐剑。   看,昨夜与他抵死相缠,今日一大早就跟他刀剑相向,他师兄真是把人格分裂发挥到了极致。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冷厉薄凉的清眸,这人对他万分防备,沉声问他:“你怎会在这此?”   “师兄,我身为长昭殿主,在长昭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懒洋洋答道,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徐清翊心头震骇,不可置信打量了四周一眼,不由地踉跄后退几步,脑里纷乱如麻,隐隐作痛。   “师兄,你想不起来不要紧,我记得清楚就行,昨夜月黑风高,你跑到长昭殿来,非要与我交颈而卧,同榻而眠……”   “够了!”   此话刺耳,让他目眦尽裂,心头筑起的高墙仿佛一朝崩塌,压得他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他本信人定胜天,遂全力以赴,奈何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   提着剑的手颓然落下,苍凉浮上心头,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在竹廊尽头留下一道虚影。   风灌进脑里,徐清翊稍微清醒了些,远远望见伏笙殿外围满了人,忙收起颓丧模样,施了清浊诀,消去身上的狼狈痕迹,面色如常往朔微峰方向去。   殿前的人们神色严谨,面露焦灼,为首的贺长老手里拿着一枚红羽急令,见天边白影乘风而下,忙迎上去。   “掌门,此乃浣灵道发来的红羽急令,请掌门过目。”   红羽急令乃各门各派之间遇危急时传信所用,若非迫在眉睫之事,是用不上红羽急令的。   徐清翊接过令牌,摘掉红羽后,令上金光灿灿,不多时化为字迹浮于上空:魔兽汹涌,浣灵遭袭,望同修急援,吾甚感激!靖存谨上。   短短数字,诉尽危急之象,眨眼间,那字迹忽然淌出血水,从空中滴落。   “不好,浣灵道危在旦夕!”   孟齐君嗅着这血腥气,心神不安。   “既以血行书,可见他道门凶险之态,浣灵道与我道相交上百年,又同为这道界中仅存不多的炼器法门,若连它也覆灭,必是兔死狐悲!”   贺景一念如今修真界法象,哀叹不已,“掌门,此等请求,渡人亦是渡己,老朽愿带弟子前往浣灵道相助!”   “同忧相救甚好,可贺长老,魔兽突袭,想来与魔界关系匪浅!此番非元婴期修士出山不可。”   岳知稍作分析,心中已有定数。   “元婴期修士?本门除了擎霄尊君,就两位元婴期修士,赭玄他鲜少插手外界之事,怕是难以相劝。”   贺景长吁短叹,很是为难。   “如此,就只能劳烦掌门携弟子走一遭了。”岳知看向徐清翊,拱手行礼。   “可掌门一走,我道门内岂不无主?”   孟齐君觉得有些不妥。   “这倒不用担心,擎霄尊君闭关一事并未走漏风声,再者有赭玄威名远扬,足够震慑那蛇虫鼠蚁之辈!”   贺景捋了捋白胡子。   徐清翊握紧手中的红羽急令,思索再三,轻微颔首:“事态紧急,明日我携弟子启程,之后,便辛苦诸位长老操劳。”   众人齐齐鞠躬行礼:“掌门言重!此番路途艰险,望掌门慎终如始,我等定不负掌门所言,守好道门,静待掌门载誉而归!”   _;   望春树的花衰败后,新长了一树的惨绿枝叶,给郇阳殿添了好些绿意。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立于殿中,好似已这样站立许久了。   “师兄,此行你不必忧心道门,贺长老并非是妄言,”   莫秋折行至望春树下,拿起一旁的花锄,“那人仅靠名号,便可震慑世人三分。”   徐清翊闻言微怔,想起了什么道:“难得你提到他这般平和。”   锄土的人哑然片刻,发出一声轻笑,“你若不挑明,我都未察觉到。”   他拨开泥土,昏黄的酒坛口露出来,磨损的边缘昭示着岁月流逝的长久。   “这酒你埋了上百年,怎么舍得挖出来了?”   徐清翊记得那时孟长老缠着他三师弟讨了大半年,他都铁了心没挖出来。   莫秋折愣愣地望着酒坛沉默,半晌席地坐在泥土里,从胸腔里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花锄扔到一边:“师兄,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要是他早点服下月隐无忧草就好了。”   他抬头时,看到他师兄蹙起了眉,眸里是淡淡的不解之意。   他自己却笑了出来,乏力感缓慢地延伸到喉咙,堵得他脖颈发闷,可他硬是挤出了声音:“他若是早些服下月隐无忧草,或许我与他,会是知己至交呢?”   说完后,他觉得荒诞无稽,发出阵阵哂笑,好像是在笑他自己,又好像是在笑这天命,他问他:“你说,我是不是极荒唐?”   _;   白日苍山,浮云游空。   黄符纸鸽燃起火,纸灰一点一点的散入山峦。   时日过去良多,小徒弟把药房和丹房翻天覆地寻了个百八十遍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这么大道门,竟连颗螺惑丹也没有?   螺惑丹主重塑根骨,增气化虚之效,对于根骨差的弟子来说,是个脱胎换骨的好东西。   由于此丹极难练成,不仅需要的药材繁多,熬火时间冗长,更是耗费炼丹者心血,遂自炼兽之法兴起后,这种丹药就再无人练过了。   苏纨记得原主的储灵袋里好像有两颗来着,他掏出储灵袋,在里面翻找了起来,还未寻到,贺景借传事钟千里传音,宣他来堂庭峰藏书阁。   什么紧急事情,还需要用到传事钟?   藏书阁里全是长老,各个威严庄重,盯着阁中的金丝辟邪罗经仪。   中心红色短针不断冒着黑气,来来回回偏移后,指向南北侧,这是异类入侵道门的明示。   “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日不知怎么,罗经仪竟自行转动起来,莫是道门中混进了什么妖魔邪祟?”   如今掌门不在道门内,一旦异象突生,就容易引发忧惧。   “算起来掌门刚至浣灵道,不知那边情况如何,现在,我等定不可掉以轻心!”   “赭玄,你怎么看?”   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后,看向扒拉书页的苏纨。   “……”   拿眼睛看呗,还能怎么看?   他瞥一眼金丝辟邪罗经仪的指针,南北一侧,不正是他雁埘峰所在的方位吗?   若是没猜错,应当是他那倒霉徒弟身上的炎火气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少,没有气脉的掩护,罗经仪感应到了兽气,遂撒欢儿地转了起来。   不过他那蠢徒弟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就想找一颗螺惑丹而已,虽然他也不知,它要螺惑丹有何效用。   “诸位长老所言极是,赭玄无异议。”   他随口应付过去。   “既如此,传令下去,让门中弟子严阵以待,同时大肆搜寻道门,有可疑之物立即诛灭,刻不容缓!”   贺景一声令下,众长老速速领命散退。   一时间,整个南华道颇有种暴风骤雨将来之势,弟子们不再语笑喧阗,大都慎重其事,如履如临。   气氛紧张了数日,唯独长昭殿依旧翛然闲散。   苏纨未曾将罗经仪一事放在心上,只不经意提点一句他那小徒弟莫要乱跑,毕竟那些见他如见恶虎的弟子,可不敢贸然搜寻到长昭殿来。   二娃当然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暂时没有轻举妄动,熟练地往壶里放了几颗嘉应子后,他疾速扭头,像感应到什么一般,望向东南边的黑云,兽气大片大片涌来,令他神色一凛。   纸鸢孤零零呆在角落,似乎在怀念前阵子的欢声笑语,苏纨欲用一把火给它烧干净,天边人影御剑奔来,身形摇摇欲坠,下降时几乎是摔落在雁埘峰石阶之上。   这是哪个门下的弟子御剑都御不稳,就敢单枪匹马地冲到他长昭殿来。   苏纨眼瞳深眯,见他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伤痕累累,满身是血,重重跪地磕头,音颤而嘶哑:“求道君救命!”   与此同时,堂庭峰传事钟响起,钟声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_;   幽暗魔气纷扰,成千上万只眼珠幽绿,长齿尖牙的漆黑天蝠,聚在石门结界处,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不断朝山门冲撞。   布施在最外层法障不知何时已破开,来不及撤离的弟子命丧百来只天蝠利齿之下,尸首被蚕食鲸吞,不出片刻,便化作挂着几片碎肉的白骨。   “天蝠低劣,不难斩杀,外门弟子后撤,内门弟子上前!”   桃木杖重击地面,气波震荡,打散冲来的天蝠,贺景结掌施法,欲予印界增补,地底震裂,巨型蛇尾甩出,砸碎结印。   猩红恶蟒破土钻出,目如两盏勾人魂魄的冥灯,嘶嘶吐信,扑向站于前侧的内门弟子。   “当心!”   贺景目光一滞,持法杖于空凝气,以身为盾,抬杖与蟒头相撞,奈何气力不敌,被生生逼退数步!   他雪白发须纷飞,露出苍劲有力的脸,手臂青筋暴起,脖子上根根脉络抖动,全身发力一推,复将巨蟒抵回。   山门处的结界消失后,天蝠成群结队袭来,乌压压似黑云,压向整个南华道。   “贺老!”   孟齐君见贺景被暗影淹没,大惊失色,忙抽身去寻他,“你个老不死可别以身证道!”   “孟狗闭嘴!”   贺景已修得金身,这些连二阶魔兽都算不上的天蝠暂时伤不了他,可眼前的猩红蟒蛇却令他难以招架。   力气逐渐耗尽,巨蟒不急不缓,像是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其蛇尾暗自发力,从后方扫来!   贺景有所察觉,一分神,前方獠牙直下,恶狠狠刺进右肩。   “贺长老!”   陈妄等人挥剑斩开缠人的天蝠,自四面八方奔来相救。   “别过来!”   老者白胡染血,眸光似刃,逼停了不顾死活奔上前的弟子们。   众人越战越力不从心,逐渐发现其中的反常——天蝠本为低阶魔物,挥刀就能劈死大片,却不知为何随着时间越长,活下来的天蝠攻击性越强,各个魔力大涨,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山脚战况激烈,青年无暇分心顾及,独立高处遥望。   天蝠并非为一方涌进,各从乾、坎、艮、震、巽、离、坤等八方而入,再汇往山门发出侵袭,显然是有人暗地布下积怨阵,万兽以同类之死触怒,怒火积攒而化为气,由此魔力大增,战无不胜。   他目光定定落在西侧山巅处的红光里,诡异地笑起来:找到了。   _;   “山下战况如何?”   百来名黑衣魔修守在西山,领头者率先出声。   “南华道死伤惨重,都这般久了,还未见到擎霄尊君和赭玄道君出手,看来那老头所言非虚!”   “真没想到,声名赫奕的赭玄道君最终竟是败在自己门派手里,可笑至极。”   “据闻他被囚在幽暗地牢,不见天日,已成了废人,待我等踏平南华道,就去见见曾令兽魔两界闻风丧胆之人,如今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   百人发出桀桀阴笑,极为刺耳。   “听说你们想见我?”   突然,有人笑眯眯问道。   魔修们一愣,扬起手中武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葭灰月下白绣纹鹤氅的人立于苍穹云影间,萧萧肃肃,清举翛然,眼唇微微含笑,却无任何亲近之感,其容貌艳绝,跟他们百年前见过的,从恶焰火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赭玄……道君!”   百年前的景象至今记忆尤深,不少魔修的反应先是撒腿就逃,被他压人的气势全然威慑住。   “怕他作甚!”   领头的魔修咬紧牙,“你们忘了那老头说的话吗!他现在已大不如前了!”   紊乱的人群听这话逐渐平静下来,如吃了颗定心丸。   “今日必要守住阵眼!他势单力薄,能奈我百人如何!”   为首者此言一出,士气大振,众魔修精神抖擞,目露凶光,恨不得化身为饿狼扑过去把他撕成碎片。   孤雏腐鼠,不自量力!   苏纨眸中泛出冷冷幽光,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赤煊剑凝化于掌中那刻,一道青影携银剑而来,落于他身侧。   “谁说他势单力薄!”   莫秋折顺势挽剑,剑光灼灼,自二人面颊闪过,映出两双笑意浅淡又锐利的眼眸。   啧,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纨懒懒睨他一眼——只要破开积怨阵阵眼,南华道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对方人数众多,被他们缠住太过于费时,他下颚微压,意味深长道:“三师兄,玄阴剑法第五式唤作什么?”   “镜花水月。”   莫秋折瞬间了然。   无需交接眼神,就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灰影轻巧如雀,周身炎火翻滚,手中的剑亦冒着火光,一剑挥斩,竟是将前排二三十人震得骨头碎裂,七窍流血。   在众人面上惊恐未消之际,青影已从开出的一条烈火道中飞快穿行,直奔山中阵眼而去。   那为首魔修见大事不妙,欲要去拦,青年发出狞笑,剧烈火气弥漫,他在火中如死神降世,挡在他们面前,   “既然你们已经见过本君了,今日,本君也想见见你们会落得个何等凄惨下场!”   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西山。   _;   山门前,天蝠依旧只增不减,攻势越发得凶猛,一旦咬住人,立刻狠毒地扯下其整块皮肉,痛得弟子们嘶嚎不止,身上皆是大大小小的血窟窿。   小胖墩修为本就不高,拿着棍棒奋力驱赶着凶恶的天蝠,奈何还是被多次咬伤,衣衫血淋淋的,痛得他眼泪哗啦哗啦没停过。   一只天蝠再次朝他颈部袭来,说时迟那时快,长剑飞来,斩下天蝠头颅!   “宁师兄!”   见到来人,小胖墩欣喜万分,身上的伤好像都不那么疼了。   “邱师弟,师尊与殿主他们已经去破阵眼了,再坚持一会儿。”   宁璇生替他擦擦眼泪,看着他满身的伤,忍不住生出愧疚,转而往他手心塞了一块糖,“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要是疼得厉害,就先吃块糖罢,接下来,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余光瞥见天蝠再度围来,他立刻召回长剑护在这人身边。   眼前人出剑利落,英姿飒爽,成了独立稳重的模样,小胖墩在欢喜的同时,突然有些心酸:他二人已经很久没像以前那样,坐在膳堂脏兮兮的炉灶边谈天说地了。   他能在闲暇之余想起他,知道他怕疼,会记得偷偷塞给他糖压一压疼,就足够了。   箫音赴来,白袍道人脚踏天蝠而过,如玉指尖轻点箫孔,朝猩红巨蟒压去。   音波结成天网,缚在蛇身,不断收紧压缩,巨蟒发出痛苦怒吼,双目陡然血红一片,全身鳞片竖立,强硬撑开天网。   它吃痛发狂,龇起尖锐獠牙,腾空跃起,朝握箫的李息垣扑去,趁这人做防御之势,它忽然急转,冲向势穷力竭的弟子!   “遭了!”   李息垣看出它的意图,忙疾驰飞身而下。   巨蟒速度极快,快到让普通人做不出反应,蛇口之下,宁璇生正集中精力盯着天蝠,不想让自己师弟负伤,压根不知头顶危险将近!   “当心!”   一声凄厉叫喊传进耳朵,少年来不及回头,身子先被猛烈撞开,滚出老远,好像用尽了那人一生的力气。   他没爬起来,先慌张抬眼,那张熟悉白嫩的脸蛋映入眼帘,他对他微微笑着,无声地张了张嘴:师兄,我很想你。   你离开静潜阁后,我很想你。   我知道你已经成为自己的星星了,可你还愿意来照亮不会发光的我,我觉得真好。现在,终于能换我来保护你了。   小胖墩的身影被俯冲来的巨蟒吞没,只余留下浓烈的血腥气。   他这个师弟明明那么怕疼,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拿命推开了他。   宁璇生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惊愕在他脸上扎了根,他全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甚至喊不出那句「不要」,过一会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_;   西山恢复一片寂静,红光泛滥处,阵眼按五行八卦组成,金线盘根错节,交缠出赤色的圆形镜光。   莫秋折观察一眼后,持剑施力刺入镜光,灼热之感猛然从剑身涌来,令他皱起眉头,忙凝结真气于剑,与涌来的灼热对峙。   余光瞥到苏纨走了过来,他舒展开眉头,神色如常,平静地望向他。   摧毁阵眼,此事便告一段落了。   只是莫秋折握着剑半天未动,却直直看着他,令苏纨觉得奇怪。   恰逢山脚下惊叫惨厉凄凉,如遇凶猛劲敌。   “你去帮他们,这里有我即可。”   莫秋折音色沉沉,面上疏冷。   “这么急着让我走,你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冷哼一声。   “玄阴剑法第十三式。”   这人倒没藏着掖着,直接说破,“我说过,你这卑鄙恶狗根本不配学。”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人脸上没有了疯狂的恨意,有的只是死水一般的寂然。   “行,”   苏纨扯唇一笑,乍然转身离去,临走前他侧目回首,冷眸微眯,恶劣道,   “你就守着你的第十三式到死罢!”   _;   同门筋疲力竭,身受损伤,陈妄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惧,痛苦,却又无计可施,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以为的强大力量究竟有多渺小。   那个人呢?   他想起自己心中景仰万分的「神明」。   他在哪儿?   他四处张望,迟迟寻不见那人身影。   陈妄心底寒凉溢起,总感觉什么东西在缓慢坍塌,他手臂逐渐沉重,挥剑的动作呆滞起来。   天蝠找准这机会,对准他要害袭来!   迫在眉睫之际,烈火凭空涌来,空中黑压压的天蝠瞬间燃起,纷纷散开扑腾,仍旧逃不开被火灼烧的命运。   灰影驭火奔袭,挥出几道剑气打在凶猛蟒蛇七寸,致使它重重摔落在地,把尾巴蜷得紧紧的。   虽说天蝠暂时减少许多,但若是阵法不破,它们还是会越来越厉害。   四面八方的天蝠不断聚集,几乎把白日都给笼罩起来,莫秋折望着头顶仅存的一束天光,下定决心般刺破镜光,赤红炸开,火热焦炙迎面扑来,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这般动静,自是引来山脚下的人往山巅回望,一时间,漫天的漆黑天蝠全部自发破裂,碎成黑灰,整座浮玉山如同下了场黑雨,却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满地的罪恶。   这狗东西算是用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拯救了整个南华道罢。   苏纨嗤之以鼻,若不是自己拖住那群魔修,他哪有机会这么快破开阵眼!这该死的莫秋折把他当踏脚石,竟然还说他不配学玄阴剑法第十三式!   他越想火气越大,眸里黑渗渗的,燃起怒火,满身戾气地前往西山之巅。   _;   天光破云,乃万物重生之象。   唯独山峰顶端恍如遭受火难,满是焦糊,生机悉数被焰火吞噬,徒留焦灼感存余。   苏纨冷下脸,不禁加快步子,走向阵眼所在之地。   由金线缠绕成五行八卦早被灼烧净尽,那个人还留在原地,他拿着剑,决绝的往下刺入,不留余地,无可回转。   绽开的赤红没能让他再喘息,而是让他永远地停留在了拿剑刺下的那一刻。   甚至,只剩下一具烧得僵硬的,焦黑的,看不清面貌的尸体。   苏纨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直愣愣看着这具尸体的右腿,跟左腿不一样,他的右腿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和粗铁制成的假肢。   “你腿折了,我说的。”   思绪回到他们初见那时,往日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我只不过……想取他一条腿而已。”   怪不得他那时像被揭了痛处似的,双目血红,连滚带爬地去拿地上断裂开的剑,疯了般要砍他。   原来莫秋折,本来就少了一条腿。   传事钟再次响起,悠远寂寥,不多不少,正好五声,以祭死者,慰其在天之灵。   人死后,魂魄若在,就能投胎转世。   可莫秋折,连投胎转世都没有法子了。   这个蠢货以身祭阵,三魂七魄皆被冲散,不知散落何方。   是他自己蠢,非要逞能。   对,是他自己蠢。   苏纨倚在藤椅里,望着苍翠竹叶,慢慢地合上了眼。   艳阳高照,春光旖旎。   月白衣衫的少年们带着剑匆匆自山野走过,神色紧张,仓皇不安,仿佛身后有什么凶恶之物在追赶他们。   落在最后的少年面色阴沉,放缓步子,不服气地捏紧拳头,趁前面的人不注意,悄悄往回赶。   刚行至山腰,有人便御剑过来一把拽住他:“五师弟,你莫要意气用事!那五阶魔兽如此凶猛,我等修行不够,如何对付得了它?”   “修行不够的是你们!你们若是怕就赶紧走!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它!”   少年恶狠狠甩开他的手,迎面便对上一只凶恶丑陋的三头怪物,它像牛像马又像鹿,六只眼珠子发着狞恶的青光,甩了甩尾巴,撇开四蹄朝他撞来!   “找死!”   少年拔剑,移步俯冲而上,剑锋撞在它脑袋上,发出硬物相撞的碰击声。   他明显没想到,这怪物的脑袋竟这般坚硬,欲要提剑再砍,三头怪物忽是将他整个人拦腰往前一甩!   身后的人忙冲上前接住他,担忧道:“五师弟,你没事罢?”   少年瞪起眼睛,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我不信斗不过它!”   劝慰之言未听进耳里,他偏要迎难直上,那猛兽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横冲直撞奔来,二人来不及躲闪,竟直接和那三头怪一起,掉进身后的大洞里。   醒来时算得上幸运,三头怪还在昏迷之中,少年被人摇醒,这人低声道:“趁它还没醒,我们赶紧从这里出去。”   “不应该趁它还没醒,直接了结它吗?”   少年的杀心蠢蠢欲动。   “五师弟,这魔兽皮坚如铁甲,你我实力皆不能致它于死地,反倒会陷我们于不利之境!”   这人耐心地跟他解释。   “也罢。”   少年难得听了进去,由于洞内空间狭小,二人修为不够,难以施展御剑术,于是借着旁侧的石块一并往上攀爬。   眼看快到洞口了,少年一脚踩空,往下滑了好些,几颗石子掉落,砸在怪物的鼻子上。   底下三头怪物受了扰,猛然睁眼嘶吼一声,露出利齿朝他们咬来!   “走!”   本来快要出去的人又折返下来,将少年奋力往上一托,送出洞口。   少年回身才发现,他师兄竟在往下滑,他一把拉住他,顺势朝洞里一看,顿时惊诧万分——并非是他往下滑,而是那只三头怪咬住他的右腿,使劲扯着他!   “三师兄!”   少年惊慌失措,去摸腰间的佩剑,结果佩剑没摸着,他自己也被顺带着往下拖!   他立马屏声静气,集中精神,紧紧抓住他三师兄的手,誓死不放他下去。   「咖嚓」的骨头碎裂声响起,耳边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少年亦终于将他拖了出来。   可这人的右腿只剩下血淋淋的半截,被撕扯的皮肉泛着血红的颜色,令他触目惊心,他呆呆地看向他,颤声道:“师兄……你的腿……”   “没事的。”   他也只比他大几岁,身体上承受着剧烈的断腿切肤之痛,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安慰他。   他以前,明明是个这样温柔的人。 第27章 烧灯续昼,拨雪寻春   “就是他, 非要逞凶斗狠,争强好胜,害得莫师兄腿断了!”   “他不是天火灵根吗?这般厉害怎么还要靠别人出手相救?”   “什么百年难遇, 天命之子, 也不过如此!”   路过的少年佯装镇静, 用力握成拳头的手却出卖了他。   走进阴影里,他顿步侧目,面带鄙夷之色的那群人,变成一根根利刺扎在他心头。   “师兄, 他们太过分了!”   身边的人看不过眼,欲要上前替他讨个公道,却被他拉住,少年神色复杂:“戍云,别去了,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不能怪你!”   秦昭著反手抓紧他,郑重其事地说,“师兄, 你自承天命, 顺势而生, 是道界百年难寻的不世之材,换做长老及师尊亦会救你,更何况是莫秋折呢?要知道,就算他拿命救你,也是应该的!”   “戍云, 你……”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 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秦昭著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毅然决然:“师兄,你生而凌云,树大招风,极易引来小人妒忌。你看,这次你不过一朝失手,就被这些宵小之辈讥讽取笑,倘若你真砍下那五阶魔兽的头颅,他们还敢这样说吗!”   这些话使他愣神,不禁想起那日在洞内的画面,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天那只魔兽陷入昏迷,杀它的机会近在眼前,如果……如果当时没听三师兄的,而是坚持己见,直接砍下它的头颅呢?   如果他杀了那头魔兽,那故事的结尾,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还以为天火灵根有多厉害呢,连个五阶魔兽都除不了!”   “要不是莫师兄救他,他早就成为一具死尸了!”   “你是没看见,那日他带着莫师兄回来的样子有多狼狈!”   少年生来受尽万般恩宠,心比天高,偏偏这闲言冷语疯狂钻进他耳朵,让他头疼欲裂,耳里全是「嗡嗡」鸣叫声。   不是的!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需要被解救呢?只有弱者才需要被解救,才会被瞧不起,可他不是弱者!   那日在山洞的记忆一遍一遍回转,无数次转到了魔兽昏迷的那一刻。   他是能杀了它的!   少年双眼猩红,几乎癫狂地想到。   要不是莫秋折拦下他,他定早已斩下它的三个脑袋!   他做梦都在这样想。   师尊和贺长老都曾说过,自己是顺应天命而生的逸才,天赋异禀,必得大乘。   这样的他难道会杀不掉一只五阶魔兽吗?   阴暗的种子埋在心底,经过恶意的浇灌,逐渐开出妖娆的花,它从他的肺部长出来,顺着气管喉咙,延伸到唇齿。   “你们懂什么!”   少年震开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弟子,怫然怒目:“若不是莫秋折阻拦,我早就杀掉那只魔兽了!是他自己胆小怕事,不敢殊死一搏,才断了一条腿!”   人在陷入绝境时,总是寄希望于「当初」,所以,便产生了无数遗憾和悔恨。   他们无法接受自己所承受的代价和痛苦,遂以「要是当初我那样」的借口来替自己开脱。   少年时的原主也是,他难以面对莫秋折为救自己而断腿的事实,亦无法接受自己的高傲和自尊被人鄙弃,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和推责。   可那天,那个人拄着拐杖,站在他身后,将那尖冷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他面色极为平静,问他:“你原来,是这样看我的吗?”   少年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突然又变得和缓,他转过身,厌恶地瞥了眼他衣衫下藏着的空荡,随后径直朝他走去,面无表情的与他擦肩而过。   “你是不是后悔救我了?”   苏纨站在他二人身侧,听少年离开前这样问道。   还没等莫秋折回答,他先冷冷地说:   “是你自作多情,我根本不稀得你救!”   为守住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让这人对他多一些恨,使他心里好受些,他不惜把这人的一腔火热,用冷水泼成了只会发出「嘶嘶」惨叫且冒着白烟的焦炭。   他们教他自尊自傲,把他捧得凌云至高,却没有人教他,要温柔回报和接受别人的善意,以至于他把别人的善意,看作自己实力不够的耻辱。   少年高傲地扬起头,用自己不会收敛的锋芒,悄无声息的在那人心里插上了一把刀。   难怪,莫秋折如此恨他。   碧空如洗,万里如云,雀鸟欲翱翔之际,凶猛苍鹰破空冲出,伸出利爪将其扑倒,用尖喙撕咬它的羽毛和皮肉,硬生生折断了它的翅膀。   断了翅膀的鸟,该怎么重新回到苍穹?   苏纨于原地岿然不动,望着四周景致不断变换。   那人当年不过十三四岁,唯一钟情之物,是自己手里的那把剑,他也曾英姿飒爽,奋发踔厉,发誓要做这道界之内举世无双的剑修!   可如今,却只能费力拖着沉重的义肢,扶住桌椅艰难地前移。   恰巧原主奉师命御剑来探望,一见那人满头大汗的模样,冷嘲热讽道:“莫秋折,你腿断了就别瞎折腾了,站都站不起来的人,还指望拿剑吗?”   “我能否站起来,不是你说了算!”   莫秋折任由额边汗珠滑落,脸上彷如罩上一层寒霜。   “你还真是倔得很!”   原主嘲弄道,朝他脚边丢来三个血淋淋的脑袋,正是昔日那头五阶魔兽的脑袋,“我说过,当日若非是你阻拦,我定能杀得了它!”   莫秋折看也未看地上那三个脑袋,只定定盯着他:“你确定当日的你,能杀得了它吗?”   原主脸皮搐动了下,阴沉道:“你什么意思?我如今是已结成金丹,但以我当日之力,绝对能致它于死地!”   “你真可笑。”   说完这句话,莫秋折纵声笑了起来,不知是笑他自我欺骗还是笑自己苦心错付,笑声极为寒凉。   被戳了自尊心,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恶狠狠地揪着这人的衣领,像提着个任人摆布的偶人,重重把他摔在墙上!   这一摔并没能让他七零八落,他冷笑着擦了擦嘴边的血,整理好义肢,继续摇摇晃晃站起来,拖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移动。   望着因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又无数次强忍着痛爬起来的少年,苏纨走到树下,拾起了那只被鹰隼折断了半边翅膀的雀鸟,它不断挣扎扑腾,试图重新回归苍穹。   “要下雨了。”   他瞧着南边阴云到来,喃喃道。   为了拿起那把剑,少年时的莫秋折在寒来暑往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跌倒又爬起,摔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鲜少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苦寒,只看他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就逐渐忘记了他曾受过的断腿之痛。   少年慢慢将义肢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好重新拿起剑,追求自己的剑道。   可长老们都在劝他:“修道者,道为本心,武为辅成,剑练得再好,修为低微亦不如人,你该学学赭玄才是!”   连他一向敬重的师尊也说:“无深厚修为支撑,你凭什么拿起这把剑!”   彼时的原主修为已至元婴,出类拔萃,令人仰之弥高,南华道内再也没有人敢明面论他闲言碎语,他也越发得孤傲不群,盛气凌人,偏独得掌门及长老恩宠。   他们眼里的高业弟子,应当是这样的,而不是像莫秋折,是个只会练剑却怠于修炼的异类。   大概是站得太高了,原主眼里的同门皆成了不如他的废物,他看不起莫秋折所坚持的剑道,找上门用掌风震碎他的剑,用脚狠狠踩在他脸上,尖刻讽刺道:“剑练得好有何用!论修行天赋,你就算修个上万年也终究是个废物,根本不配做我师兄!”   凭什么要靠修为天赋来定天命!他偏要叫这些人看看,他只依靠一手剑术,亦能夺得大乘!   少年心头生出一簇不可磨灭的火,让他咬着牙握着剑,从桑榆晚景练到月落乌啼,从杏雨梨云练到岁暮天寒,他为自己烧灯续昼,拨雪寻春。   残冬腊月,数九寒天。   苏纨站在大雪纷飞里,用掌心拖着那只断翼之雀,静静地看着在雪中练剑的人,不出片刻,鹅毛大雪就覆落他满头乌发。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在积怨阵眼前,莫秋折为何要冷言冷语支走自己,那阵眼反噬太过强烈,如若在破坏后不能将它封住,其内积攒了数万只兽类的怨气便会毁山灭灵,造成死伤无数的惨痛之象。   这个人用众人眼里最瞧不起的剑道,硬生生地以身为屏障,阻挡万兽之怨,誓死守住了南华道。   他的抱负从不曾改变过,年少时立下的誓言,他用一生来完成了。   掌心里的断翼之雀生气渐无,终究还是没能重新回归它心心念念的苍穹。   他见少年在大雪中茕茕孑立,手中长剑燃着灼灼星火,仿佛即将要消失在这场漫天飞雪里。   “莫秋折。”   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少年似乎听见了,竟真的转过身,露出一张愕然且冻得青白的脸。   “剑术不错。”   苏纨淡淡一笑,由衷道。   眼前的少年眸里水波微微动荡,嘴角边绽开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尾,而后突然变成了那日他们来不及分别的样子。   “你还想学玄阴剑法第十三式吗?”   “我殿里的望春树下埋了坛百年好酒,改日,一起对饮如何?”   “再痛快比一次剑,你我二人往事恩怨一笔勾销。”   他教我,收余恨,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掌心里的雀鸟消失无踪,苏纨从梦境里睁开眼,正见长昭殿赤金大门中央,少年左手拿剑谱,右手抱着坛酒,衣衫在风里萧萧抖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2 23:39:31-2022-04-14 19:4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rizeker 30瓶;谢不臣. 20瓶;Chariot 15瓶;路寻何处 10瓶;墨冷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我亦飘零久   “你怎么来了?”   见是宁璇生, 藤椅里的人复而眯上眼,手指搭在椅边,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少年以往的精神气好似一朝被磨灭, 变得黯然魂消, 仍是不忘规整行礼:“弟子宁璇生见过长昭殿主。”   那人敲击的指尖不留痕迹的顿了顿, 并未言语。   “弟子记得师尊说过,玄阴剑法第十三式在他心里,并非在纸上,”   他看向藤椅里彷如古井无波的青年, 酸涩忍不住涌上鼻腔,“当师尊愿将第十三式剑法写在纸上时,弟子就明白了师尊心中所想。”   少年想欣慰地笑一笑,哪知双眼弯了弯,水珠先不由自主地从里边跑出来, 落在他手中的剑谱上。   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 拼命忍住音色里的颤抖:“师尊没能亲手交给殿主的东西,只得由弟子僭越代劳了。”   “放那罢。”   青年像是有些许乏累了,指了指旁边的石桌。   宁璇生把酒坛和剑谱一并放在桌上, 欲要行退礼, 又听那人道:“小胖子也走了?”   他的尾音里夹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还没细细地听,就已经消散在风里。   “邱师弟他,是为救我才……”   悲伤再次化作波涛滚滚,冲击他的那颗虽生犹死的心。   “会再见的,他只是早些去往轮回了。”   他嗓音里不藏任何情绪, 好比那过路的看客, 诠释旁观者清。   “弟子明白, 是弟子失态,请殿主恕罪。”   宁璇生不住地抹眼泪,衣袖被眼泪沾湿了一大片,随后陡然想起了什么,极为悲哀,实在痛心伤臆,不得不放声恸哭,“邱师弟还可入轮回往生,我师尊却是魂灵破灭,再无转生之象,弟子自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恨自身为天地蜉蝣,辗转飘零,无能为力。”   哭声在空荡的长昭殿缭绕,似乎连风也呜咽了起来。   小徒弟蹲在哀恸的哭声里,耳尖动了动,又默默垂了下去,他趴在石灯旁,视线跃过伤心欲绝的少年,落到了藤椅里的那个人身上。   【都是伤心,为什么有的人会哭,有的人却那样平静呢?】   _;   南华道行祭三月,白纸孔明于山巅纷飞,飘向黑漆漆的夜幕。   长老们痛定思痛,决心彻底追查此事起因。   贺景伤势未痊愈,就拖着病体连夜与众人相议此次魔修大举进攻南华道一事的蹊跷之处。   他们敢如此猖狂,定然是知道擎霄尊君在闭关修炼,以及南华道内部不和一事。   岳知几乎是第一反应就想到了:“会不会是……戍云?”   的确,他对南华道的事情再熟悉不过,之前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好在有赭玄出手,才避免一场危难。   贺景听完却摇摇头:“戍云那竖子再如何说,也是道门出身,怎么会跟魔界勾结!”   “贺老,你瞧你一把年纪了,心思还这般浅薄,那无耻之徒发起疯来,什么都敢做!”   孟齐君想到秦昭著就头疼。   “诸位说的都在理,但结合先前藏书阁的金丝辟邪罗经仪自行转动,极大可能是由于我道门混入了魔界布控的耳目,遂魔界才敢发出强袭!”   云行忧一席话点醒了众人,这才想起自从金丝辟邪罗经仪转动后,道门内有个异类便一直没被揪出来!   而且这事出了不久,南华道就遭到袭击,看来果然跟那异类脱不了干系!   “近日发生之事,老朽已传信与掌门,诸位切记,异类一日不除,吾等一日不可失慎!”   “吾定谨记贺老箴言!”   _;   月亮灰扑扑地挂在薄烟似的云端,望着万籁俱寂的山野。   苏纨往青玉瓷杯里倒了酒,捧着杯子看了良久,神思回到了魔界强袭那日,其实在除掉那些魔修之前,他问过他们,究竟是听信谁所言,大举进攻南华道。   那领头的说是雀印罗门的师宗,雀印罗门这个地方他听都没听过,更不认识他们的师宗,不过他总感觉,这事大抵跟秦昭著有些关系。   也只有他,才会认为自己的师兄被南华道暗害,囚禁在永无天日的地牢中。   他浅酌杯中纯净透明的酒水,入口幽雅细腻,味久而弥芳,舌尖隐隐还有回甘之感,的确是好酒。   苏纨拿起另一枚青玉杯,晃了晃里面的酒水,忽是扬手将杯中的酒水倒在一片绿竹下。   接着他封好酒坛,施法把它重新埋进泥土中。   “这酒怎么了?”   系统问他。   苏纨没答话,负手慢悠悠地走出长昭殿,沿着层层石阶,往雁埘峰顶端的亭台行去。   俯瞰山景,弟子们行祭时点的灯火灿然,把整片浮玉山照得犹如白昼。   “这地方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他的脸映照在熠熠明光里,轻描淡写地说道。   “宿主大人,这里是您的安全区。”   系统隐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忍不住提醒。   “亦是束缚我的樊笼。”   苏纨微微一笑,“我是时候,该去到天地之间了。”   “宿主大人,您别忘了,当您一出道门,系统就会自动召集兽类对您发起攻击,您的生还概率将只剩下50%,即便如此,您还是要走吗?”   “我是去是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苏纨仰起脸,玻璃珠似的眸里出现一轮弯月的倒影。   “宿主大人,莫秋折这件事虽有遗憾,但它实为旧仇宿怨,并不是因为您才变成这样的,您可千万别被这件事情影响了。”   系统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哪知他这宿主大人面带愕然,之后发出一阵讪笑,“你不会以为,我离开南华道,是要替原主赎罪罢?”   “不,不是吗?”   “这原主做的缺德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纨摊开五指,玄阴剑法的剑谱霍然在他手中显现出来,他慨然出声:“都怪莫秋折太过阴险,死都死了,还非要让我欠他人情,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学他的剑术了。”   于他来说,世上最难还的,是情分。   那人魂魄散落于沧海山川,他能还他的,就是找到那些碎裂的魂灵,把它们逐一拼凑起来,好送他去往生之路。   原主修为究竟有多高,他心中已经有了定数,莫秋折未创玄阴剑法之时,原主就修得元婴,不可能几百年过去了,还在元婴期停滞不前。   结合每次修炼都遇瓶颈,他猜测定是自己身体里有个东西,将他的修为全部压制住了。   可惜气脉来回游走探寻多次,仍是察觉不到这具身体的异常之处。   立于高峰,云遮雾障,倘若只能雾里看花,不能拨云见日,那他留在樊笼之中也是徒劳。   至于这系统的特性,正好当个副本给他刷一刷经验,他决定要走的路,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拦!   冒着炎焰的赤金色长剑骤然浮空,青年三指结印,指尖燃起荧荧绯红,虎须鬣尾的赤龙自其身飒然勃发,冲腾往无垠上空,盘旋于泛着幽光的结界之上,紧紧地伏在这浮玉山间,化为守护山灵的神主。   他眸光灼灼,握剑挽袖,远远瞧见藏书阁中一道紫光似流星划过,疾速击中了山间的一道人形,清脆短哨声响起,各殿中数道剑影朝那兽影飞去。   啧,他这蠢徒弟,身上的兽气都藏不住了,还不早点滚出南华道,现在被金丝辟邪罗经仪发现了,少不了要跟这次魔界强袭一事扯上关系!   苏纨没心思管闲事,径直乘风往南华道山门而去。   此夜甚长,吱吱虫鸣中,少年从灌木中爬起来,头上长出的两只毛绒绒的兽耳动了动,金眸一厉,矫健地往前轻蹿,闪避开追来的百道剑光!   他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得朝林中奔逃,待行至堂庭峰口的石阶边,那阵他再熟悉不过的竹香钻进鼻腔,令他急刹住步子。   【遭了!他也在这儿!】   抬眸间,一身烟绿云锦竹纹道袍的青年正立在山门前,手中那把赤煊金光剑燃着星火,散发出逼人的灼热来。   少年露出钩爪锯牙,神情凶戾,琥珀般的瞳仁里闪着阴鸷的光,浑身上下满是危险的气息及不可驯服的野性。   他死死地盯着这个人,明知道其实力有多强劲,却还是得困兽犹斗,妄想为自己挣得生机。   青年徐徐回身,好似才发现他一样,那张脸还是如平日看他时一样淡然,根本不在意他的耳朵和獠牙,语气不善:“别碍事,赶紧滚!”   “……”   他微微一滞,没理清这人话里的用意,先感应到身后追寻他刺来的剑光再度袭来!   少年匆促滚地,忽见眼前人掷出手中长剑,飞萤般的星火自空中飘落,削铁如泥的剑锋直接插进门前刻着「南华道」三个字的巨石里。   强势的剑气荡开,震散周围聚拢的银白剑光,然而赤煊剑的火光不出片刻便全然消灭,灼热退减,只余下漆黑如墨的森冷。   他看着那人的身影隐在树林里,不一会儿便被黑暗吞没。   少年回首看了眼藏书阁里射出的紫光,犹豫了会儿,一咬牙还是跟着青年的步子一并钻进树林里。   “宿主大人,您放出一缕半魂守住南华道的结界就算了,怎么连赤煊剑也不拿,您是不是看不起我?”   系统在他耳边唧唧歪歪。   “你有这闲工夫,就去修一修你的bug。”   衣衫轻拂过矮草,苏纨漫不经心道。   他都走出结界好半天了,半只兽的影子都没看到!除了……   他停下脚步,眼睫斜睨,余光里可见距身后不远处的枝叶外边,露出了一对那灰白相间的兽耳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4 19:48:17-2022-04-15 21:4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东风 40瓶;枕石而醉 10瓶;34646366 7瓶;墨冷寒、芊芊、草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以血相融,奉其为主   “你的bug, 是因为它?”   苏纨若有所思。   “宿主大人,这不是bug,根据设定, 除非您主动触发辱骂系统被动, 获得三次警告, 造成兽类数量翻倍,否则系统可引来兽类数量为:1。总的来说就是这家伙一直待在您附近,造成了兽类值饱和。”   “你不能控制它?”   “咳,每只兽类的可控次数为:1, 之前您不是出了安全区吗?那时控制它的次数就已经用过了。宿主大人,这样对您来说不是更好吗?只要它一直跟着您,就相当于限制了我呀!”   “你倒还挺开心。”   苏纨冷哼一声,神色凛寒,暗凝出的真气拂动耳边青丝, 似利箭窜出, 击落藏在树枝里的少年!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人,突然缓缓地笑了起来,眼却宛如寒潭, 幽深不见底:“你跟着我作甚?”   强大的压迫感让少年进退无措, 他耳朵稍微垂敛, 默默收拢了爪子:“我……那我离远点。”   苏纨不耐烦地皱眉,声如闷雷滚动,“你赶紧给我滚!”   少年浅色的眸光闪躲了下,在原地无声无息站了片刻,还是动作矫捷地消失在了林子里。   “宿主大人, 您为什么赶它走呀?”   系统表示不理解, 它都跟他挑明了, 这家伙能限制自己。   “我不信它。”   他在黑黢黢的林子里继续穿行。   “您能读它的心啊,它暂时有什么坏心思,您听一听就能知道。”   “正因如此,我才不想看到它。”   “哎?”   “做人偶尔,也要装一装糊涂。”   “宿主大人……”   要是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了,就会长久的置身于黑暗当中,再难以回到光明里,有时候糊涂些,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那股寡淡的竹香气慢慢散去,步履不停的少年知道,那个人越走越远了。   自从炼兽之法兴起,道魔两界纷纷修起炼兽之法,以炼化灵兽魔兽为主,强行与兽类结下灵契,好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兵刃和坐骑。   为防止兽类生出反骨,魇灵丹问世,此丹能控制兽类的灵识心智,去除它们的野性,好让它们服从命令,为己所用。   由于一个人只能与一只兽结下灵契,若想解开,必须有一方身死。也是因此,兽界死伤无数,怨怒冲天,与道魔界两不相立。   按理来说,他们兽界和道界结了百年仇怨,不共戴天,就算是不以炼兽为主的门派,也当是以斩兽杀魔为己任。但自己明明暴露了身份,那人为何不杀他呢?他想杀他,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想他先前落在一群炼兽的臭道士手中,被他们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且强行给他喂下魇灵丹,为使灵识不被控制,他只得用全部灵力将其封住,可自身已是奄奄待毙。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浮玉山的,只知道油尽灯枯之时,这人的血救了自己一命。   正好让他潜入南华道去寻螺惑丹,以化解自己体内的魇灵丹。   本想一直跟着他,用那人的气息掩盖自己的兽气,可是他……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心思。   少年停下脚步,望了望空中的惨淡弯月,忽是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铃声。   他目光立即变得凌厉起来,一道泛着金光的符文自空中突现,冲着他散开了缠着铃铛的阵法。   此阵法细密纷杂,层层叠叠,布成一张大网朝他覆来。   少年赶忙一个飞扑,从阵法下逃开,回首就看见那群他恨之入骨的臭道士拿着罗盘赶了过来:“它果然在那儿!”   可恶!竟被他们找到了!   他现在无法催动封住魇灵丹的灵力,除了逃跑,别无他法!   少年化作兽形,在山林里疯狂逃窜:自己绝不能再落到他们手里,不然,他的下场可就不是被灭魂钉穿骨那样简单了!   “让它跑了!”   “没事,这罗盘上沾有它的血,哪怕它跑到天涯海角,亦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好不容易遇到只品质上乘的灵兽,就算豁上性命,也定要将它给抓回来!”   三四个绛色道袍的人在夜色中速速御剑,随着那道由罗盘指引的符文,往西南侧追去。   丛林里野雀惊飞,在黑幕般的夜里发出一声刺耳鸣叫。   青年的烟绿长衫飘舞在风里,他安静地坐在石板上,欣赏月光倒映在水里时,湖面波光粼粼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他俯身将手放在水中,掌心泛起柔柔朱红,接而混入碧波,远远看去,绯色如树枝般蔓延在湖面,须臾之间,一条青鲤自水中跃出,吐出一团白光。   见此他收回手,接住那团落下的白光,认真地看了看。   白光暖融融的,在他手里缓慢的上下浮动。   嗯,是那人的气息。   确认无异,他拿出聚灵囊,将白光丢了进去。   聚灵囊还是瘪塌塌的,看来要将魂灵集齐,大抵还要费些时间。   正沉思,身后一阵疾风扑来,苏纨厉而斜目,发现一只锯齿獠牙,全身都是白底黑纹的猛虎冲出丛林,它金灰色的眼眸紧紧咬着他,似乎就是为寻他而来!   苏纨收好聚灵囊,身形纹丝不动,气定神闲。   这只白虎看着威风,气脉却虚弱得很,跟普通的野兽没什么差别,完全不需要他费力出手。   他如掸走灰尘般,挥袖掀开恶虎,一时间,忽闻铃音清脆,悠悠入耳。   发着光的金符旋转飞来,一旁的白虎见此金眸暗沉,直接化出人形,在符咒汇成阵法前,划破手心,鲜红的血即刻溢出。   趁青年注意力分散在那符咒上,他咬牙冲破其身上护体的真气,狠狠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炎火之气猝发,浓重杀意涌来,扼住自己的命脉,少年感受到将死之兆,悚然抬目,四目相对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人微不可闻怔了一下。   机不可失,他顾不上那么多,急忙用受伤的手覆在其流血的手腕上,默念道:日月经天,万古长空,唯当一心,以血相融,奉其为吾主!   咒语念完,混在一起的殷血相交相合,血丝细如红线,拥有了生命似的陡然钻出指缝,在二人之间密密匝匝的绸缪缠绕,交织成弯钩样式的形状。   赶来的绛衣道人们一看见这幕,各个直眉楞眼,而后勃然大怒,   “该死的!它竟然敢主动与人结下灵契!”   上品灵兽愿主动与人结契,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倒是让几个道人开了眼了。   突然蹿出来的白虎变成了他那倒霉徒弟,苏纨着实没想到,适才恍了下神,不过短短片刻,二人已血印相结,他飞快扯回手后,红光消失,那血丝变成弯钩般的结印,凝刻在其掌心。   见此,少年紧绷的脸慢慢地舒展开,转眼看向身后虎视眈眈的四个道人,发出冷笑:“我已与他结下灵契,你们想得到我,就先杀了他!”   灵兽一旦与人结下灵契,想要夺兽,唯有杀主!   遂那些绛色袍衫的道士们穷凶极恶地盯着湖边的青年,掏出随身携带的法器,准备上前结果他性命:“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跟爷爷抢!今日势必要你狗命!”   湖边的人周身散发出阴森气息,逐渐吞噬边缘的光亮,他雪白的面皮在黑暗里隐然可见,朱红的唇微微动了动:“滚。”   刹那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湖面水波荡开,气流扫过林间,卷起层层草叶,浓重的黑暗以压倒之势盖在绛衣道人们的头顶,使其等踉跄后退,心中骇然,双腿不停地打着冷颤。   这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惊惧,冲破了他们的欲望,本能地告诉他们,眼前的人修为高深,碾死他们就如碾死蝼蚁般容易。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的恐惧中,感受到前方这人是何等的危险和不好惹。   之前「豁出性命」的豪言壮语在强劲实力面前,还是变得不值一提,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看着几道落荒而逃的身影,少年难以掩饰的恨意忍不住往外迸发,只想追上去咬断他们的喉咙!   然而下一秒,灼烧像毒蛇似的缠上了他的喉咙,死死勒紧了他细长纤弱脖子。   “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嗯?”   他尾音轻轻上挑,不带任何感情。   被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利用,苏纨可谓是极为不爽,无法遏制的怒火爆发,让他恨不得直接把他的头拧下来!   被真气锁着喉咙,少年呼吸微弱而艰难,脸色涨得铁青,从牙缝里奋力地挤出字来:“我深知……你不会救我,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苏纨眸间的焰火忽明忽暗,显然感应到,随着少年气息变得微小,掌心的灵契便越发得灼热,仿佛燃了火,就连他承受的痛苦,他也稍稍能知道大概。   他解开他锁在脖子上的真气,把手递过去,眼中不含半点温度:“解开。”   少年闻言迟疑了几秒,趴在地上发出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他呆呆地看了眼他递来的手,铁青的脸色忽而变为惨白,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会。”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着眼前的大白虎,   苏纨:“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这东西绝对不是猫。”   系统:“它确实不是猫!它是……大猫……”感谢在2022-04-15 21:49:32-2022-04-17 01:4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狸好像不吃辣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20瓶;青柠、願 5瓶;帅气又可爱 3瓶;南楠 2瓶;墨冷寒、好想rua宰崽、稀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兔子呢?   旭日初升, 浮玉山门前的赤煊剑浑黑,吸收了日光后,偶有绯色在其间流动。   “贺老, 正值道门虚弱时刻, 赭玄他竟不辞而别, 实在荒唐!”   孟齐君恶声恶气,好不愤忿。   “虽说他任性妄为,全然不顾大局,可他亦不忘护道门安危。”   岳知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把剑——   见剑如见人, 百年前赭玄为取这把剑,留下震天骇地之威名,现今杂言纷语传世,皆道他与南华道崩离,遂他才留下这把剑, 以破除世人猜忌, 谕告恶贼:敢犯吾道者,必诛之!   孟齐君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一事颇为怪异, 昨夜金丝辟邪罗经仪终于寻得那魔物踪迹, 并使其现形, 可星垂剑阵追到山门处,竟被赤煊剑的剑气破散,自此那魔物气息便消失殆尽……”   “孟长老,你是觉得,此事与赭玄有关?”   “前后相连, 太过巧合, 他又连夜出走山门, 实在令人生疑!”   贺景一夜苍老许多,腰背佝偻,全身的力量都依靠着那根桃木杖而支撑:“赭玄那孩子断然不会做危害道门之事,否则何须留下赤煊剑与半魂守住南华道,这事可疑归可疑,再弄清来龙去脉之前,毋疑同门。唉,只是可怜宥虚,魂散天地,老朽却不能为他一一拾起。”   他从怀中掏出白釉刻花牡丹纹瓷盒,盒盖展开后,两束荧荧光团浮空,仿佛又映照出了那晚苍山凄凉,老者拖着重伤躯体,步履蹒跚,在群山之中寻找着散碎的魂灵。   岳知亦拿出影青玲珑瓷瓶,从其中倒出几缕残魂,放入瓷盒中:“得知宥虚殒身,我连夜与伤势较轻的长老及弟子在附近翻寻过,未想不及贺老先行。可惜剩下的残魂,大抵是被鸟兽叼走,或是随风散落各界,只能待南华道重修气数,才能再度寻找。”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那时候,赭玄已经回来了。”   岳知望向南华道结界上金龙盘旋,势能惮赫千里,他心如止水,恍然回想郇阳殿里两道青影游龙比剑,是那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惊艳至今存留心间,那样好的高山流水之象,空前绝后,再无人能及。   时下,只剩赤煊剑孤零零地立在山门,仿佛在等一把永远无法归来的故剑。   _;   海面波涛滚滚,时不时有飞鱼跃出。   传息婴短上面的字迹逐渐消散,嫦姝焦急地站在旁侧,目不转睛注视着那雪白缎子衣袍的男子,“师尊,五师叔离开南华道,必定是有他的缘由,请师尊下令,准许弟子去将五师叔找回来!”   “师妹,你莫要替他开脱了!南华道受重损,长昭殿主不辞而别,究竟至我门派于何地!这次三师叔以命护道,敢问长昭殿主身在何方?”   “六师兄!你怎么能这般说!此事的前因后果,是传息婴短那几行字就能说得清的吗!”   “都说长昭殿主有震天撼地之力,既然他厉害,三师叔又怎么会身陨呢?谁知道魔修入侵之际,他是不是袖手旁观,甚至煽风点火!”   “你!”   嫦姝捏紧秀气的指节,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怒到浑身都在哆嗦。   她六师兄亦在气头上,双目鼓瞪,带着些许狰狞神色,只差化作凶恶狮虎。   这时,一道冷然的眼色落在争锋相对的二人身上,寒厉从头覆盖到脚,令他们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立马收起锋芒,快速下跪磕头:“师尊息怒,是弟子逞一时口舌之争,甘愿领罚!”   徐清翊撇开眼,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浣灵道外死去的几只魔兽上,思绪不由往回拉扯,想起那人曾说的话:“我不像你,能为南华道舍生赴死,若明日又有什么蛇鼠之辈找上门来,全门派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他早该想到的,那个人就是没有心的恶犬,哪里会管南华道的死活,是他当日因阳火一事心烦意乱,走得匆促,没为道门好生布局,才造成了宥虚身死魂灭!   葱白的手指狠狠绞住传息婴短,他体内寒怒上涌,挤满心房,眸里阴阴沉沉,风雨欲来。   _;   在道界游荡的苏纨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引起了何等争端,他现在更头疼自己身边这块甩不掉的「肥肉」。   或许是作为白虎的它在兽界是个稀有物种,时不时就能引来一些漫山遍野拿着兽气罗盘到处捕兽的道人。   他们要捕的是白虎,要杀的却是他,遂这家伙一来,可谓是给他积满了战斗经验。   看远处不知是哪个炼兽门派带着只独角火牛气势汹汹拦住他的去路,苏纨懒得算这是今日第几波来送死的了,火气一现,炽热布满方圆百里,令他们如置身烈火当中,吓得那群道士抱头鼠窜,唯独留下一只在原地嘶吼的巨牛。   好家伙,牛都不要了。   “今晚吃烤牛肉。”   苏纨打了个响指,正好他好久都没开过荤了,那南华道的膳堂简直不是人呆的,顿顿水煮白萝卜,野菜大面饼,青瓜麻谷疙瘩汤,半点儿荤腥都没有,美名曰保持灵体素净,与天地日月同生。   他今天偏要搞头牛吃吃,看他这灵体是怎么不素净的!   指尖刚冒出火星子,他那倒霉白虎冲过去挡在独角火牛身前:“道君,南华道门规第二百四十三条有云,门内弟子禁食荤腥。”   苏纨磨了磨尖尖的犬齿,肆意扯唇一笑,“南华道门规第三百七十八条,门内弟子不得与兽类结契,违者废尽修为,逐出道门。”   他面色阴鸷地瞪着他,“比起修为废尽,逐出道门,禁食荤腥又算得了什么!”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少年的面颊闪过慌乱,低下头闷声道:“这独角火牛并非恶种,只是受魇灵丹控制,遂性情凶狠,您若是非吃肉不可,我便去捉兔子野雉!”   “可笑,兔子野雉就不是兽了?”   苏纨想着这缺心眼儿老虎还挺双标。   “道君不知,这世上的兽类分两种,一种为自生灵识,大都长在兽界,能采补天地灵气以修炼,还有一种灵识未开,各界皆有,为维持万物秩序而生。我兽族遭人魔道三界恶意捕杀,日益稀少,遂想求道君放其一条生路。”   少年言辞恳切,端端正正朝他叩拜,额头重重磕在草地上。   真气覆住双目,苏纨果真见到不远处两道身形腹部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发挥惊人的力量。   他移步过去,发现这独角火牛呆呆愣愣,跟失了神智似的。他挥掌悬在其身,顺着方才那股力量探查,越靠近手心越发得滚烫,他收掌聚力,隔空取物,在少年惊愕的眼光下,一颗金黄的珠子从其身体里浮出。   与此同时,独角火牛全身放出绀紫色的光芒,夺目过后,它竟然从巨型牛变成了迷你牛。   啧,烤全牛变成了烤乳牛。   苏纨遗憾地感叹一句,顺便拿起浮空的珠子细细查看:这玩意儿能控制人吗?   他想问一问白虎,回眸时恰好看到这家伙目愣神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   什么事让他这么惊讶?   苏纨放出灵识盖在他脑袋上,使用了读心术,少年的震惊有了答案——【这人竟然直接将魇灵丹取出来了?!亏他还苦苦寻了好久的螺惑丹!】   原来这蠢老虎每天在炼丹房转悠找螺惑丹,是为了清化自己体内的魇灵丹。   地上的独角火牛恢复了神智,见到他先是瑟瑟发抖,又拼命露出凶狠防备的模样,发出低沉的吼叫,企图吓退敌人。   “它怎么不会说人话?”   “兽类只有修成人形,才能说人言,不过修成人形很难,大多数的兽类都不会说人言,我与他同为兽类,遂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苏纨轻而易举地把小独角火牛拎到半空,来回摇晃两下。   火牛立刻泪眼汪汪,四肢疯狂扑腾,冲着少年叫了起来,苏纨用读心术听清了,它在喊:“阿杳救命!”   “你叫阿杳?”   苏纨不咸不淡地瞥了少年一眼。   少年的惊诧再度浮上脸,实在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叫陆杳。”   “嗯,这名字的确比二狗好听多了。”   “……”   这人还真是没有一次把他胡诌的名字记清楚过。   他把小火牛丢进他怀里,顺手替他把体内的魇灵丹捞了出来。   魇灵丹落在手心的那一刹,眼前孱弱少年突然见风而长,从小小的个头变成了十六七岁的挺秀模样。   他发丝微微有些凌乱,浅金色的眸子里像盛了璀璨星光,怔怔地盯了他几秒,又下意识垂敛细密的睫毛,像是不敢多看他,音色干净如山泉与青石相击:“多谢道君相助!”   苏纨大抵是明白,定是他用灵力封住这魇灵丹,导致模样变成了弱不禁风的小崽儿,如今灵力回归,便恢复成本体了。   他找了块石板坐下,拿出聚灵囊看了看:“谢我就赶紧想办法把灵契解开,那些道士缠着我怪烦的!”   陆杳看了眼手心中的结印,又慢慢将手掌合起来,点点头:“道君,我去捉兔子。”   这使苏纨想起了那只没得手的烤全牛,他森森然地瞟了眼独角火牛,可怜的牛寒毛直立,一个劲儿地往陆杳肘窝里钻。   眼看日色将落,天边片片红云堆积,浸染群山。   “阿杳,那个道士真的是传说中的灭兽恶煞——赭玄道君吗?”   独角火牛跟在他身边问道。   “他不是恶煞,”   陆杳提着兔子,倏地停下脚步,“他……是我师尊。”   “阿杳,我们是兽族,怎么能认穷凶极恶的道士做师尊呢!你莫是糊涂了不成?”   独角火牛想到那道士看他时的阴寒模样,不由一阵心悸。   “我对他做了坏事,他大概……也不会再认我做徒弟了。”   少年立在一片红云里,逆着光看不清面目。   他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的竹香,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十里之外数人的脚步声。   独角火牛乍然变得巨大无比,眼里冒出猩红的光:“好像是……朝着那灭兽恶煞去了!”   少年神色一慌,连忙甩下手中的兔子,化作锯齿白虎,金眸掺着狠戾,踏风似的般往前方奔去。   “就是他!不仅霸占上品灵兽,还抢了我派的独角火牛!”   刚才那群不怕死的带了一堆帮手过来,仗着人多开始气焰滔天。   苏纨不胜其烦,看都懒得看他们:老是跟这些二愣子纠缠也挺心累的!   他掌心聚起火,面无表情,手欲挥出时,毛色如雪的白虎落在他身前,黑色斑纹像是攀附雪上用墨点下的花,它利齿似剑,发出响彻云霄的咆哮声,惊得前方的道人们连连后退!   然后它忽是回首看青年一眼,“道君,您没事罢?”   苏纨看他四爪空空,眯着眼睛问道:“兔子呢?”   “丢了。”   “你这蠢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01:43:44-2022-04-17 23:0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也想打爆华纳狗头 6瓶;44627448 5瓶;攻宝是我心头好、墨冷寒、梦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叫师尊(捉虫)   没有了魇灵丹挟制, 幽绿的兽气在白虎身上冉冉升腾,额间方正的火印隐现,它双瞳绽出妖异狂暴的金光, 雪白利爪似钩刺, 略略往地一按, 强健有力的身躯从半空蹿出,向那几个道人扑去。   道人们忙拿出法器对抗,瞥见那虎额上的结印,不由大吃一惊:这只雪云地魄虎竟是自愿结契的?!   若是被迫结下灵契的兽类, 不仅没有根系结印,而且兽力会被限制,致使战斗力达不到顶峰;若兽类主动与人结下灵契,额间便会出现与它结契之人的根系结印,由此昭示它已认主, 其主实力越强劲, 它自身的兽力和灵气则会越高。   眼前的雪云地魄虎已吸收了百年的天地灵气,以它原本的力量便能对抗整个修真门派,现在又认了个修为深不可测的人为主, 怕是要搅乱阴阳, 折星蔽月!   看着后来的独角火牛怒不可遏瞪着眼前的道人, 似是回忆起什么让它极为痛恨的事情,撒开蹄子冲了上去,苏纨知道,接下来没他什么事了。   飞虫在夜色里流窜,落在细细的长条野草上。   白虎褪去可怖的幽绿兽气, 趴在青年身边, 金色的眼瞳里映出其颀长身形。   这人侧身背对他躺着, 好像已沉沉睡去,除了护体的真气在他周身萦绕之外,便没再做出任何防备之态。   白虎稍稍往他身边靠拢,盯着他那被风吹动的烟绿衣袂,心头一动,倏而扬起尾巴,轻柔又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身上。   “尾巴拿开。”   低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陆杳一惊,慌忙收回了尾巴,听那人继续问:“可想到解灵契的办法了?”   他化成人形,局促不安地瞅了眼他的背影,“还,还没有。”   一旁的独角火牛后知后觉:“阿杳!他逼你跟他结下灵契了?”   “不是,是我主动的。”   陆杳想起那日情形,虽是为保命迫不得已而为之,但自己如此行事,换来的确实是他的万般厌恶。   也难怪,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消除这份羁绊。   “为,为什么呀?万树灵公要是知道,定然会被活活气死的!”   “是我利用了他,他一直都想解开灵契。”   “解开?他竟然想解开灵契?”   独角火牛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对灵兽不感兴趣的道士,“阿杳,你可是我们兽界最厉害的兽了,万树灵公曾说过,若是你被道界抓去,他将倾毕生之力,哪怕付出全族性命,亦要将你救回!可你现在跟他结了灵契,该怎么办呢?”   它愁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拧成一团,   “若是被迫结契,只需将结印者杀死即可,但主动结上的灵契极难解开,甚至结印会追随双方生生世世,除非一方身死魂灭,否则休想离散!而且……”   它鬼鬼祟祟地偷看了青年一眼:“灭兽恶煞这般厉害,使他身死魂灭应当是难上加难罢,所以阿杳,你得小心一些,这人要想让你身死魂灭,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陆杳当然知道,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他这个方法,即使他觉得眼前这人不坏,他也没有把握拿自己的命去赌。   “看来只能去找万树灵公了,他肯定有法子!”   独角火牛思前想后,还是只有这个辙。   “万树灵公在何处?”   “当然在兽界了!”   听见发问,它顺口一答,答完了后觉得不对劲,细细一看本来躺着的「灭兽恶煞」已经提腿坐起来,他纤长的指节抵着下巴尖,湛黑的眼睛瞄过来,是深不见底的千沟万壑。   “他他他……”   独角火牛打起了结巴,它明明与阿杳是用兽族之间的心言相通,这人怎么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在兽界啊……”   望着眼前的人微作沉吟,少年心恍然沉下去,自知瞒不住他,忙道:“我定会带道君往兽界面见万树灵公!”   “宿主大人,您可千万别听它的!”   系统又双叒叕地滚了出来,“道界和兽界有血海深仇,见面就掐架,每次都斗个你死我活,你要是被它骗去了兽界,岂不是让它们瓮中捉鳖?”   “谁是鳖?”   宿主大人语气森冷,显然不悦,   “咳,它们它们它们是鳖!您一去兽界,它们就完蛋了,为了世界和平,您还是别搭理它比较好。”   系统能屈能伸,又劝道,“宿主大人,其实您不用解开灵契,这大猫品质卓绝,更甚能拿云捉月,比起您的赤煊剑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我自有打算。”   苏纨心如明镜,他这赭玄道君的身份藏得严实,近来缠着他的人是没认出来,但总归有认出来的时候。   南华道为道界中寥寥可数的炼器之门,一向以炼兽为耻为禁,要是传出门内赭玄道君与兽类结下灵契一事,正好坐实了他和道门相背离的杂言,到时南华道那群抱着门规过日子的老东西和他那好师兄徐清翊定会以他违犯禁令,而容他不得。   虽说他对南华道没什么情意可言,但这是莫秋折拿命守住的地方,至少,得撑到他把他魂魄凑齐的那日罢,不然那家伙的命可就白搭了。   反正道界中已找不见莫秋折的其他残魂了,他记得他死的那日,凉风朝南北吹,遂他准备离开道界,去往属于南北一方的武界找寻。   武界和兽界相隔较近,入界山阵差不多相对而立,如此,他便慢条斯理道:“我需去趟武界,到时你自去兽界问那万树灵公解契之法,再来寻我便是。”   “道君……”   陆杳似乎还想说什么,乍见青年柔和的笑容逐渐在精致漂亮的眉眼间一点一点绽开,那般夺目耀眼,却又异常冰冷:“你来见我那时,想必我二人灵契已经解开了,是罢?阿杳。”   陆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人眼底暗藏杀机,悄无声息地揪紧他的命脉,发出阴险威胁:莫想耍花招!必要时,为解开灵契,我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他攒紧了爪子,将没能说完的话全部吞咽进肚里。   天方泛起鱼肚白,那袭惨绿袍衫的青年头顶戴着一顶幕篱,乘风往南北去。   少年默不作声,带着独角火牛跟在他身后,像是随他同行的影子。   “阿杳,你不是在兽界吗?怎么会来到道界呢?”   独角火牛疑惑不解。   “一时大意,落入那群道士的陷阱罢了。”   他并不想回忆起那段痛苦不堪的往事。   火牛亦明白了些,没有多加追问,炼兽的道士们有的是折腾它们的手段,能活下来就已极为不易,它这次是有幸遇到了阿杳,否则还不知会在哪个水深火热里摸爬滚打。   它仰头看向陆杳,发现他正愣愣望着前方的长身玉立的人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它欲要唤他一声,那道人忽是停住前行,回过身来。   火牛忙往陆杳的胳膊缝里缩了缩,它可是怕极了他。   哪里晓得这道人直接把它从阿杳怀里提了出来,趁它还没做出反应,就给它丢进了储灵袋里。   “道君……”   少年茫然若迷,有些神思恍惚。   “叫师尊。”   他的脸隐在幕篱的纱罗后,细致端详,可瞧出那张姣好轮廓,在自己盯着他时,他已飞快划破食指指腹,待血珠溢出,便将指尖摁在自己额间。   一抹嫣红在额头散出金光后,转而没入身体,紧接属于这人的炎火之气覆盖住他体内的兽气,温柔地包围着他。   眼看远处人影聚集,大约几十个棕灰衣衫的道人乘着只鹏鸟往这处涌来,他顷刻间弄懂了这人的用意:他是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是头灵兽。   师尊他……不喜欢自己是头灵兽。   少年不觉垂下眼尾。   还没正面相交之前,苏纨放出的神识就先察觉到迎面来的那些人修为普遍较高,并不像是之前抢夺灵兽的小门小派。   未免惹麻烦,他掩盖住陆杳的兽气,把独角火牛先丢到储灵袋里呆着。   他稍稍压低了幕篱,冷着脸与这群人擦肩而过。   大抵是看出他能凭空御风,绝非一般人,为首的道人让鹏鸟停下,回首看了看那道身影。   “那是什么人?竟然能御风行空?”   他身边的棕灰衣衫道人亦看出其独特之处:没有高深修为,哪能御自然万物而行。   为首者一身紫褐长衫,年纪看上去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上的老成之气倒很足,他拿出青玉识兽司南,原本还发着青光的磁石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无光。   其身边的人傻了眼:“不是说那雪云地魄虎在这附近吗?怎么现在了无踪迹,连识兽司南都失灵了?”   为首者仿佛早就料到,勾唇一笑,“雪云地魄虎怕是捕不着了。”   顿了顿,他道,“听闻南华道的擎霄尊君在闭关,鹤悬真君身在浣灵道,看来刚才那位就是赭玄道君了。”   “什么?他就是赭玄道君?”   众人都不由回头望去,那道绿影已经隐在云端了。   “以后在我身边,仍唤我师尊。”   苏纨不忘叮嘱一句。   「道君」这个词太扎耳了,整个道界,除了他能称得上一声「道君」,暂时找不出第二个道君来。   这蠢虎一开口,就把他身份暴露了还得了?   少年眸里的星火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终是轻启朱唇:“是,师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23:05:47-2022-04-19 01:2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3376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枕石而醉、24337664、shadow 10瓶;天水月 7瓶;南 5瓶;攻宝是我心头好、样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背后捅刀(捉虫)   群山耸立, 山脚下野草丰茂,掩映石墩上的「地洲」二字。   由于这里靠近属于兽界的赤洲,即便四周凝结着高墙屏障, 寻常人亦不敢在此处谋生, 大都是一些懂得黄符桃木之术的半道以及靠武力捕兽的江湖人居此。   新日起, 便是等生意上门的时候,往往会有为猎兽而来的金洲道人在这里小作停留休整,时不时雇一些武夫与他们一并入兽界捕兽,或者做些兽皮兽丹的买卖, 总之算是养活了山脚下的人。   烟绿云锦长衫的人刚踏入这块土地,先吸引了路边各个出摊者的目光,这位道长却是跟他们先前见过的不大一样,以往的道人少说都是三五一群,身边带着不少捕兽法器, 偶尔还会带只猛兽作帮手。   这人独身一人不说, 虽戴着一顶幕篱,看不清面貌,可那举手投足间的潇洒贵气使人忍不住瞻仰, 仿佛已经窥得那素白薄纱之下该是一张怎样的云容月貌。   有些胆大的武师跟在其后问道:“仙长敢独至地洲边境, 定是修得大乘者, 可那赤洲凶险,兽类暴戾,还有大片毒木瘴气,要想深入其中实在艰难,小人曾数次带金洲的道长们入赤洲边界, 对那里早已轻车熟路, 仙长若是不嫌弃, 便带上小人罢,到时仙长捕得灵兽,赏给小人一些散碎灵石即可。”   “仙长,小人力气大,曾赤手空拳与棕熊搏斗,您看,我这胳膊上还余有那恶熊爪牙痕印呢,您带上我入赤洲边界,定是事半功倍!”   “仙长,小人擅长设陷布阱等奇袭之术,若仙长需要,不妨将小人一并带上……”   眼看其身后的「尾巴」越来越多,一个破布麻衣的小伙奋力挤开人群,冲到那道人身边来,高声道:“仙长,您选我罢!那些人五大三粗,最易让兽类生出警惕心,从而早早逃窜。我就不同了,我生得面善,个头看着弱,到时您以我作饵,好引那些兽类上钩,再将它们一网打尽,岂不妙哉?”   随后他压低声音道:“仙长,赤洲的那些兽类看似凶猛,实则蠢笨,只要装作柔弱一些,给它们点甜头,再加之哄骗,它们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不瞒您说,我前些日子就靠这法子替金洲的道长们捕捉到一头极其罕见的白虎,那些道长们高兴坏了,赏了我不少灵石呢!”   一直不言不语的道长顿住脚步,语气含笑:“你可有落脚处?”   “有!当然有!这附近有间茶舍,内设卧居,专供金洲来客歇息,我这就带您去……”   他急巴巴答道,不停搓动着粗糙的手。   “不必,领我去你住处罢。”   仙长出言打断他。   “啊?可鄙舍简陋,实在是……”   他面色为难,还是头一次有道长要往他家里去的。   “无碍。”   听其温言细语,他觉得仙长又笑了。   以往来这里的人都出自金洲道界,他们有术法修为加身,总带着高人一等的气势,唯独这个人柔和像阵难以抓住的风,偏生不经意的,拂在了旁人心窝里。   一座方能遮阴避日的茅草屋歪歪斜斜立在林中,屋边堆着几个脏兮兮的竹笼,里面装着雀鸟野兔之类的兽物,像是被折腾久了,病恹恹地缩成一团。   屋内陈设简单,放置着供睡躺的木板,用石头抵住的瘸腿木桌,以及几张饱经风霜的长凳。   茅草屋的主人在屋外的水缸里洗了洗手,挑了个没有缺口的碗,倒了水后放在桌上,又连忙给长凳铺上一层洗得发白的粗布:“仙长,我这屋里简陋脏乱,实在叫您难以入眼,不如我还是带您去茶舍罢,那里比我这干净。”   烟绿长衫的人站在中央,非但没有被这陋室掩下光彩,倒更谓是蒹葭倚玉树,独亭亭植立。   他正摩挲着手中的聚灵囊,略感疑惑:这人身上没有残魂,魂气却十分浓烈,想来定是跟残魂长久接触过,且非是一日两日之久,可他居所并没有任何魂气,所以残魂究竟在哪儿?   见仙长不答话,屋内的人忍不住先说道:“仙长,您唤我秦三就行,雇我的人都夸我机灵,先前金洲来的道长们为捕捉一只白虎,死伤无数,亦损毁至多法器,差些覆没在此,好在我舍身饲虎,诱其深入陷阱,才将它捕获!”   他回忆起那日白虎被困于阵中,十多枚灭兽钉穿透其琵琶骨及膝骨,血染红雪白毛色,它却还要垂死挣扎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哪知刚定睛,就见门口的猛虎散发着赫赫炎炎的兽气,金眸里残暴烁烁,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   这声盛怒的吼叫让他心碎胆裂,忙朝立在正中的仙长奔扑而去,嘴里惊喊:“仙长!正是这头恶虎,它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您若要捕捉它,需万分谨慎啊!”   不是滚回兽界了?怎么又来了?   苏纨眼里的不悦藏在幕篱后边,长睫略略往下一压。   似是感受到阵阵森冷,白虎凶恶的模样收敛了些,复杂地看了道人一眼,耳朵跟着耷拉下来。   “不必管它。”   仙长气定神闲,直接视那恶虎为无物。   “不,不管它?”   秦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恶虎凶猛无比,一爪子就能拍死好几个道士,他怎么可能做到视而不见!而且,鬼知道它是不是来找他报仇的!   “这几日,除了茅草屋,你还在别处久待过?”   苏纨可没闲心思哄他,微微一笑,“想好了再回答,不然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打结后再喂你吃下去。”   他用着极温柔的语气,说出毛骨悚然的话来。   “没没没,没有……”   柔和的人忽是变得诡异起来,秦三栗栗危惧,嘴唇泛白,脑里翻腾起各种猜想,伏在地上直摇头,“近些天除了茅草屋,我便未在何处久居过……啊,对了,前日我曾喝醉过一回,在山上睡到日出才酒醒。”   “山上?”   “就,就后方那座。”   眼看仙长要走,那头恶虎还立在门边,他心头发憷,忙跟在他身后,一句「求仙长带上我」没来及说出口,就听那人丢了句:“滚出去。”   恶虎眼里是咄咄逼人的寒光,那尖利的虎齿仿佛已搁在他喉咙前段,再一用力,就能直接刺穿他的脖子,可它在最后一刻还是收回了牙,愤懑地转过身跳走了。   望着眼前的一切,秦三瞠目结舌:这,这就走了?那仙长都没出手,它就乖乖走了?   地洲边境与兽界交接,兽类常常出没,山中兽气交杂,残魂混于其中,似有似无,难以辨认出现的方向。   “你最好滚回你的兽界,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苏纨放出聚灵囊里的散魂,散魂在上空游荡,发出细微光芒,不出一会儿,光芒消失,它们又落回聚灵囊里。   见此他眸里一暗,收起聚灵囊,瞟到少年顶着蓬乱的头发,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冷淡的与他擦肩而过,忽听陆杳嗓音低哑:“人类阴险狡诈,性情复杂,您小心被他们骗了去。”   “你说的没错,人呢,就是喜欢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纨转过头,阴测测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也是人,同样阴险狡诈,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尊,我并非……”   陆杳忙走上前,心慌意乱地想解释,却又听见他说,“我知道,你在那姓秦的手上栽过跟头,摔得头破血流,是不是?”   “师尊……”   他没想到他竟真把那卑鄙小人的话听了进去,他以为他只顾着找残魂,对别的事情都不在意。   原来,他都知道。   初次踏入地洲那日,是他为救下被捕的兽族,与金洲来的道士展开搏杀。   于途中恰好遇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那家伙可怜巴巴的,温和无害像只兔子,流着眼泪说他是如何如何误入赤洲边境,接着迷失方向的事情。   在兽界,强大的兽会保护弱小的兽不受伤害,遂他觉得在武界应当也一样,就算两界关系交恶,也不该对弱者出手。   所以他顺手帮了他一把,这人对他的恩情感激涕零,告诉他武界边境种种:金洲那些道士在何处歇脚,他们抓了哪些兽类,关押在何处等等。   他那时就觉得比起金洲的道士,武界的人类善良温和,极好相处。   一日他说带他去救那些被关押的兽类,他信以为真,丝毫不疑有他,结果等他的,是十多枚灭兽钉和噬魂阵!   灭兽钉穿透骨头的那一刻,噬魂阵接连收紧,致使他死生不得,全身绞痛,他拼死挣扎,换来的是皮开肉绽,血水淌了满地,被数条锁链缠住在草地拖行,撞倒不少山石和草木。   而那罪魁祸首却欢天喜地接过鼓鼓囊囊一袋灵石,面带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以往的纯良碎成玻璃渣子,狠狠地碾在了他心上。   那时他才知道可怜可以装出来,眼泪也会骗人,地洲的人类会比金洲的道士心思更歹毒深沉。   自己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也不清楚。   只记得每当灭兽钉都快跟皮肉长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道士都要硬生生拔出他骨头里的钉子,将皮肉撕扯开,再把一枚新的灭兽长钉在自己骨头里,他除了惨痛哀嚎,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给他脖子手脚上锁上铁链,对他百般折磨,试图驯服他的野性,叫他认清自己是只低微的兽类,就该被人驱使且踩在脚底下。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自己都对痛苦麻木了,任由结痂的伤口一遍又一遍被撕扯开,灭兽钉一枚又一枚往血肉里扎,连惨叫都变得悄无声息。   这些臭道士也终于没了让他主动结契的耐心,直接给他喂下魇灵丹,企图以外力控制他。   用剩余的灵力封住魇灵丹的那一刻,他浑身的骨血仿佛被抽空,只留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他宁愿死,也不做无耻道人的傀儡!   后来,地洲边境就变成了个令他想起都浑身发抖的地方,是无边暗狱,里面的人类是恶鬼变的。   他不想再踏入这恶鬼暗狱里了,直到亲眼目睹他师尊走进地洲,他心中的惶恐不安一阵阵涌来:那人满心只为找残魂,会不会跟自己一样上当受骗,然后摔得头破血流呢?   哪怕心里再怎么厌恶惊惧,他也甘愿为了这人再度入一次地狱。   虽然他明白,这人不会像他这样蠢笨。   但……真好,他受得苦,他都知道,那他应该……不会上当了吧。   “我需用那秦三作饵,事后你要吃他便吃。”   “我不吃人。”   “你不是老虎吗?”   “我是不吃人的老虎。”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9 01:26:42-2022-04-20 23:5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魇 5瓶;攻宝是我心头好、唐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蠢东西(捉虫)   那秦三的话吧, 说假不假,说真不真。   他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人,不然也不会把这二愣子老虎耍的团团转了。   “与其担心我, 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这地方到处都是捕兽的道士, 我的血气掩护不了你多久,到时候你又被抓去,我可懒得救你。”   苏纨的手指勾住聚灵囊的绳子,恣意在空中晃荡两下。   听他尾音的一声轻哼如羽毛挠在心头, 陆杳不觉上前几步,“师尊,我能护好我自己,亦能……保护师尊。”   然后他看见他掀开软纱罗,狭长凤眸微眯:“你这般蠢, 被人骗去就罢了, 要是敢给我使绊子,我就剁了你的虎头下酒!”   日中时,茶馆里坐满了人, 都是前来捕兽的修道者。   “听说了吗?道界的雀印罗门遭一夜屠尽, 地上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被天蝠啃碎的残尸。”   有人提了一嘴近来发生的大事。   “天蝠?是魔界的魇蝠血阁干的?他们不是刚强袭南华道吗?才过几天,又找上雀印罗门了?”   “听说是雀印罗门的师宗放出风声,称南华道赭玄道君与其道门背离,擎霄尊君又正闭关修炼,独剩鹤悬真君一人支撑道门, 魇蝠血阁恨南华道不及, 得此消息当即派出阁内魔修大举进攻南华道, 哪知……”   “哪知什么?”   “南华道如今屹立不倒,还能因为什么,自是那雀印罗门传了假消息,使得魇蝠血阁遭受重创,生了报复的心思罢。”   一旁的听客连连颔首,接过话头:“当时风声一出,不少想吞没南华道的道门都生出了强攻的想法,最后只去浮玉山看了眼便悻悻而归了。”   “这是为何?”   “你是不知,那赤煊剑留在南华道山门,威慑世人,他赭玄道君剑在人在,谁敢过去送死!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华道再如何落败,却囊括了整个道界的三个元婴期修士,更何况赭玄道君的修为定是在元婴期之上,看来这南华道一时半会儿,是折损不了的。”   茶客长叹一声,不知是在叹赭玄道君修为高深,与寻常人有天地之差,还是叹南华道难以折损,仍是不少人心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对了,那只修成了人形的鹤顶粉蝶,诸位道友近日可还见过?”   有人转移话题后,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在兽界,能化为人形的灵兽十分稀罕,令修道者求之不得,除了上回的雪云地魄虎之外,难得又出现了只能化形的鹤顶粉蝶。   “见是见过,不过可惜,每次都让它逃了。”   这只鹤顶粉蝶不少人都见过,却只是匆匆一瞥,它警惕心很重,善于隐身之法,总让前来捕捉的道士们扑了个空。   蹲在角落里的秦三眼珠子一动,站起来高声道:“诸位道长有所不知,不光是那鹤顶粉蝶,我近些日子还在地洲边境看见了只白虎!”   “白虎?”   茶堂内沸腾起来,“别是之前万古道人他们抓走的那只雪云地魄虎?”   “那白虎好像从他们手里逃了,我派本想上门去「借」,奈何迟了一步。哼,逃了便逃了,自己手段不行,非说是白虎与别人主动结契了,傻子才会信他的疯言疯语!”   “如若真是这样,这只雪云地魄虎我派势在必得!”   “哎!落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各凭本事,缺胳膊少腿儿是小,命丢了可怪不得我们!”   剑拔弩张气氛一起,原本还和乐融融的茶堂转眼山雨欲来风满楼。   “诸位道长不要吵,我见过那白虎,我可以带你们去寻它!之前我就见过它,我敢肯定,它就是你们要的那只雪云地魄虎!”   秦三站在中央一脸讨好地笑道,“只求诸位道长到时能赏些引路费就行。”   话刚落音,有人直接往他怀里扔了包灵石过来:“若是能带我们找到那白虎,还有更多赏钱!”   “是是是,秦三定为诸位道长尽犬马之劳!”   看着底下那人边阿谀谄媚,边抱着灵石见钱眼开的丑态,站在阁楼上的陆杳忍不住露出尖利的虎爪,眸子泛起了妖孽的薄金色。   苏纨一掌拍在他脑袋上:“这般浮躁,还想保护我?”   感受到指节从乱糟糟的发丝里穿过,少年受了惊似的,敛去眸里的金色,快速收起了爪子。   眼看秦三收了灵石走出茶舍,苏纨按住陆杳的脑袋,往窗外一拨,“跟着他。”   秦三步子轻快,跟他此时的心情乘云踏月般,笑容似乎要从嘴边飞出来。   他一路左拐右转,走到了一个黄符半道的摊案边,用方才拿到的灵石买了一大堆丹药,且还买了几只兽类回去。   待将这些置办完,他那装着灵石的袋子已然空空如也,直到日落的时候,他才拎着这些东西回了茅草屋,其间也并未在何处多做停留。   苏纨正想着他的买丹药和兽类的意图,下一刻,就看他把买来的丹药往兽类嘴里塞,硬逼它们吞了下去。   每过半个时辰,他会时不时出来查看情况,有的兽类吃的是有毒的丹药,半个时辰没到就直接归西;有的没它那般幸运,在半死不活上卡着,不停地痛苦抽搐;有的兽类没出现异常情况,他就会把喂给它的丹药小心地收起来,如获至宝一样。   所以他屋外那些关在竹笼的兽,主要作用是为了帮他试药?   住的破破烂烂,穿着粗布麻衣,吃的糙米野菜,人都干瘦成木桩子了,挣了这么多灵石,却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满脑子只有丹药。   看着躺在竹笼里没有生气的兽,苏纨越发的好奇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或许是他想依靠丹药修道,亦或许是他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虽然他已经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一旁的陆杳望着苦苦挣扎的兽类,不忍地撇过眼,仿佛看到它们,又想起了那个被锁在牢笼里日夜遭受折磨的自己。   他神色不动,暗地里却下定了决心。   火光越蹿越高,零星火花飞溅,差些跳到围坐在一旁的蓝衣小道士们身上。   他们正闭眼打坐,神识进入太虚混沌中。   嫦姝睁开合紧的双眸,盯着跳跃不停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下,白影似琼林碎玉,在黑夜中仍旧晶明。   她的愁思浮上眉头,拧成了精巧的「川」字纹:五师叔到底去哪儿了?   悠扬笛声在旷野四起,穿透层层薄雾,径直落入她耳里。   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吹笛子?   嫦姝正想问问身边的师兄师姐,却发现他们并没有被吵醒,仍旧一副宁静之态。   是自己的心不够静吗?   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想要重新进入到太虚混沌之境,刚抬眼,视线里先多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青衫加身,乌发似瀑布般倾泻而下,颀长的身形在层层雾气包裹中,显得虚无缥缈,像只立在云野中的青鸟。   五师叔?   嫦姝还是认得这人背影的。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此时正是他们与师尊从浣灵道启程回南华道的途中,长日奔波,特寻了这处歇一晚,明日好继续往浮玉山去,怎么恰巧还碰到了离道出走的五师叔?   不过五师叔离开道门,应当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绝不是任意而为。   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去见一见他为好,便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偷偷瞄了眼没察觉到异常的师兄师姐们,再踮着脚朝那道青影走去。   “五师叔。”   她小声地叫道。   那道青影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五师叔,您怎么在这儿?”   嫦姝快步朝他靠过去,嘴倒是没停下过,“您怎么会突然离开道门?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青影背对着她,终于动了一下。   “五师叔,您……”   她话没说完,面前的人突然转过身,对她露出了一张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脸来。   “啊!!”   少女的惊叫震破夜空。   与此同时,徐清翊眉眼一抬,结有凛霜的真气四散,远处悠扬笛音戛然而止,火堆边的弟子们猛然惊醒,欲站起来却觉得全身无力。   素白凛霜如蛟龙出海,打散周围雾气,直接封住四方旷野。   白影腾空,恰似寒鹤,刚落到蓝裙少女身边,就见她被猛得一拽,直接沉入地底。   他反手于她肩部打下护身法印,震开地底那股无形之力。   “师尊!”   惊恐的叫声传来,徐清翊回首,见身后浑身无力的弟子齐齐往下沉去,自他们身后,一个身穿黑袍,手拿长笛的人突然闪现,他整个人都被黑袍裹住,看不清面貌,只对他发出阵阵阴笑。   他目色乍冷,整个人如处飞雪之中,严霜凝成寒冰,绽出刺骨冰蓝,靴履若寒星轻点,随即疾翻玉腕挥出一击,直将那人震得心脉俱损,口吐鲜血!   黑袍人借势往后一滚,竟顿时化作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危难之际的弟子们停止了下沉,定睛往下一看,自己竟坐在原地,原来刚才的下沉之象不过是幻觉罢了。   今夜并没有薄雾,一切恢复如常,只有刚才嫦姝所在的地方,余下了一个孤零零立在土里的泥人。   这招偷龙转凤,令徐清翊面上浮现出少见的愠色,好在他往嫦姝身上放了道护体法印,暂时能保她不受伤害,但他亦必须在法印消失前把这孩子找回来!   趁着月将落,林子里夜虫都准备歇下了。   茅草屋前的竹笼里还是关着几只病恹恹的兽,目里呆滞空洞。   玄衣少年像鬼魅般出现在屋前,径直朝竹笼走去。   他打开竹笼,将野兔灵雀等全放出来,见它们病病殃殃,正要将它们抱起来带走,上空铜铃大响,密密麻麻泛着红光的阵网罩在头顶,线上缠满了银光闪闪的灭兽钉!   “各位道长!我就说这畜生还会来找我罢!”   秦三领着一堆道士们从暗处走出来,十分得意洋洋。   “这就是雪云地魄虎?”   道士们眼里闪着贪婪又欣喜的光,跟见了生肉的饿狼一般。   少年神色一变,化身为巨大的兽形,毛色燃着幽光,金眸里冒着熊熊烈火,仰天凶猛吼叫,伸出利爪朝眼前的道士们撕咬去!   上百枚灭兽钉组成的阵网往下压来,全然盖在虎身,众多道士们立刻向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撤去,各自收紧阵网的边界。   阵网一被收紧,灭兽钉刺入白虎身躯,顿时血肉撕裂声响起,百枚长钉刺的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白虎怒吼不断,震落山间林叶。   看着白虎被俘是迟早的事,在场的各门各派各怀心思,有人先邀功道:   “今日若不是我邱麟派,怎能轻易将它伏击!”   “放你娘个狗屁!是我君山门想出用这阵网,不然它早跑了!”   “这雪云地魄虎是我们捉的!你敢跟我们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找死!”   众人都生怕这白虎落入别人手里,争先抢夺起来。   阵网里的白虎看准时机,忍痛用獠牙扯开阵网松散的一角,凶狠地扑过去,咬碎乾方道人们的脑袋,霎时鲜血不住喷涌,将白虎的毛色染成深红,它浴血而出,飞快地朝黑暗里奔逃!   “遭了!它跑了!快追!”   “今日不抓住它,我等誓不为人!”   有道人拉开淬了毒的弓箭,像毒蛇锁住了猎物,箭头对准飞奔的虎影。   「咻」的一声,夹杂着真气的长箭穿过枝叶,直接扎进白虎的后腿,剧烈的疼痛让它速度变慢下来,还是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数道人影拿着火把追过去,火把将山林照亮,整座山的半山腰好像突然燃起了大火似的。   秦三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忙冲进茅草屋拿了些试过的丹药,拔腿朝山的另一头飞奔!   殊不知,一道烟绿人影慢悠悠地跟上了他。   “宿主大人,你不管大猫了?”   系统见他没有半分动容,不由问道。   “蠢东西都上过一回当了,还非要往陷阱里跳,这么爱吃苦头就让它吃个够!”   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笑容阴冷,“它要是死了,这灵契就自动解开了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0 23:53:39-2022-04-22 02: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攻宝是我心头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阿蝶(捉虫)   “大概……还需要您补个刀。”   系统给他出谋划策, 狼狈为奸,“那些道士们只想活捉它,并与它结契, 可它的灵契在您身上, 肯定会给您惹火上身, 不然趁着混乱,一刀干了它?”   “这主意不错。”   苏纨摊开手掌,掌心里的血红弯钩结印如燃火般发烫,顺着筋脉直接灼烧到心肺, 惹得缠在心脏上的血管赫然收紧。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用力合拢了手掌。   山林火光煌煌,缕缕青烟冒出,野草沾满血迹,到处是尸体和凌乱的脚印。   白虎浑身染上嗜血的杀意, 纵身往空中一跃, 咬住手握拂尘的道士用力一扯,其身躯立刻被獠牙撕裂成两半,眼前血雨纷落, 追来的道士们被微慑住, 转而又把仇恨和欲望糅合成怒火, 朝白虎投去刀戟!   咆哮声响彻山林,体内的灭兽钉震出,袭向道者面门,不少人来不及躲闪,被灭兽钉戳入眉中, 当即身亡。   白虎通体血红, 血水滴滴答答顺着毛尖儿淌落, 它庞大的身躯稍微不稳,急促地喘着粗气,周身沸腾的兽气逐渐减弱,那灭兽钉威力太大,只一颗便能让普通兽类动弹不得,甚至身死,更别提它一次受了上百颗。   道人们虽死伤惨重,却不减锐气,发现它步子不稳,立即明白它已是困兽犹斗,抓起黄符往上一扬,口中念出咒语,法网乍现,朝白虎压下!   彼时一道白影闪过,绕着白虎转了一圈,二者突然凭空消失在众人面前!   “是鹤顶粉蝶!”   不少人都曾见过它的隐身之法,遂其一现身就能认出来。   “真是天赐良机!难得碰上两只上品灵兽,今日我邱麟派定将它们收入囊中!”   “呸!那只恶虎杀了我派这么多人!我们非找它算账不可!”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我君山门不灭,你们休想得到那两只灵兽!”   眼看各门派又要起争端,有人出来当和事佬:“诸位道友莫要争吵!方才我们各派联手威力甚强,若不是鹤顶粉蝶,定能把那白虎围困住,既如此,何不继续联手追击呢?以后的事就放到以后再说嘛!”   各派道人戒备又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咬咬牙,还是借着捕兽罗盘,一并朝着罗盘的指引飞奔而去。   绰绰树影间,黄白衣裙的少女扶着满身是血的少年飞快逃窜,其朱磦色的长袖一挥,身后的枝叶便自动掩映起来。   好不容易躲进一处山洞,少女紧张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转而多了几分疲倦。   【山主,您怎么会在这儿?】   她问他。   陆杳虚弱地倚在石台旁,咳了几口血出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盯着掌心的结印发了发愣。   见他不回应,又像受了重伤,少女忙跑进洞内深处,过了会儿捧出块黄绸布,放在他面前,将黄布掀开,露出一堆丹药来,【山主,我灵力低微,无法帮您疗伤,这有些丹药,您看是否有用的上的?】   “我歇一会就好。”   他这才回过神,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发现她虽是人形,却只能用兽族的心言与他相通,且她心脏的位置,有一团发亮的绒光,这是……那人要找的一缕残魂!   如若不是这缕残魂撑着,她恐怕即将要归散天地,于是他不由皱眉道:“你既无修炼人形之力,就不该勉强化为人形。”   少女落寞地垂下眼,蹲坐在他身边,低声道,【我知道逆天而行不可为。可是山主,你不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提到那个人,她的眼睛变得闪亮亮的,   【他说,想看看我变成人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个很孤单的人,我想像人一样陪陪他。】   陆杳看着铺放在地上的黄绸布,眼神冰冷:“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_;   另一边秦三两腿生风,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山顶边,他往四处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走到长满了青藤的石壁前。   拨开密密匝匝的藤叶,黑黢矮小的洞口显现出来。   他吹燃火折子,猫着腰钻进去,先闻到扑面花香中夹杂了一股血腥气。   秦三内心生出惊惶,好似被毒蛇缠住了脖子,呼吸不由停滞了一下,心跳在耳边如擂鼓般响起。   他用力吞咽着唾沫,拖起灌了铅的步子冲进去。   洞内的地面栽种着大片的紫苑和木梨,旁侧挖了一汪水塘,塘里放着几株浅黄的水浮莲,显然能看出这洞主的闲情逸致。   此刻外来的血腥味冲淡了花香气,少年靠在石块旁,散乱的头发下是一张苍白的脸,纷乱的血痕刻在其间,血水肆意流淌,将玄衣染得更深。   他身侧的少女正站起身,乌发绾坠成惊鹄,鬓边簪了朵云白木梨,其身着黄白软纱罗裙,云袖却是朱磦色,上层有黛色暗纹,动起来如翅扑动一般。   瞧着是入凡尘的仙娥,可惜面色憔悴,眼波带着倦愁,在这满目繁花似锦中,俨然成了不合时宜的萧瑟枯叶。   她朝地上的少年担忧望去,闻见脚步声撇过头,那倦愁的模样被驱散,终得见她莞颜。   “阿蝶!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秦三盯着洞里的景象,愕然不已,忙冲上前把少女护在身后。   唤作「阿蝶」的少女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绛唇开开合合,却没发出声音。   “阿蝶,”   他握住她的手,回过头笑着看向她,“我知道你心善,不想看它死,可你这样做,会把自己也置身到危险当中的,所以答应我,下次不要做这种事情了,好不好?”   秦三从怀里掏出丹药,放到她手里,目里满是温柔:“来,这些丹药我都试过了,没有问题,等你服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   手中的丹药虽只有寥寥几颗,却好像沉甸甸的,阿蝶清亮的眸光闪烁一下,弯起眼睛朝他笑了,世间的美好都藏在了她的眼睛里。   秦三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柔软了,平常的市侩气全消失无踪,他不舍的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洞口的位置,眸色一黯,语气里柔和不减:“阿蝶,你先去把丹药藏好,自己也躲起来罢,我带这白虎去寻个更隐蔽的位置,等会儿再来找你。”   阿蝶不会说话,只得乖巧地点点头,又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像是对他说了句什么,便捧着丹药往洞的更深处去了。   目送那抹纤丽背影离去后,秦三面色陡然变得凶恶,眼里流出强烈的憎恨之色:“都怪你!本来那群道士都不找阿蝶了!现在好了,她为了救你,又被他们发现了!你为什么不死远点,为什么要连累阿蝶!”   “明面做道人走狗,捕杀她同族无数,却在她面前装做个伪善好人。”   少年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懂什么?”   秦三冷冷瞪着他,“那些卑贱兽类怎么能跟阿蝶相比!它们不过是畜生,是我赚灵石的工具罢了。”   他步步向少年逼近,黑白眼珠里闪射出寒光,嘴边是阴险的笑意:“对了,你也是。就是我特地引那些道士去捉你的,只要他们都去捉你,阿蝶就安全了。”   他想拽起地上的少年,好将他往外拖,没注意到少年金眸里透露出一股凌厉的杀机,利爪猝然伸出,直接刺穿他腹部。   秦三脑里轰的一声,被推开后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腹部伤口流出的血瞬间浸透衣裳,疼痛使他龇牙咧嘴地蜷起身,目光还是像刀似的瞪着少年。   少年将血淋淋的虎爪变回鲜红的手,随意抹去脸上淌下的血滴,一张惨白的脸反而更狼狈了:“你真恶毒,那只鹤顶粉蝶就快死了,你却还在骗她。”   “你说什么!”   秦三顿时惊诧到连疼痛都忘记了,很快他的脸色变得恐怖起来,用沾了血的手指着他,恨恨道,“你休要胡说!阿蝶她只是病了,我给她找了治病的丹药,只要她吃了丹药,就会好起来的!”   “一只普通的鹤顶粉蝶寿命不过短短数十日,哪怕集天地灵气修行,也只能将命数延长到数十载罢了,更何况,她还强行用全身灵气化为人形,早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他抬起半张殷红的脸,不带任何感情看着他,其实方才他是可以直接拿爪子捅穿这人心脏,让他一击毙命的。   可是,他想起了少女对他说的话,她好像很喜欢这个人。   那她知不知道,她眼里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其实一直都在骗她?   “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只畜生说的话吗!阿蝶她都修成人形了,修成人形的兽是很厉害的,怎么会轻易死去!”   “你是不是对她说过,想看看她变成人是什么样子的?是你,让她费尽灵气,只为了你的一句话。”   这话好像将他问住了,他怔了半晌,蓦然想起他当年看着绕着他飞舞的蝴蝶,不经意道:“阿蝶啊阿蝶,你看你只会在我身边飞来飞去,你要是人就好了,对了,你化成人形是什么样子的?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小郎君呢?”   他的确是想知道,阿蝶化成人形是什么样子的,可她真的化成人形后,却越来越憔悴了。   他一直以为,阿蝶只是病了,听那些道人说,好的丹药能治病救人,起死回生,他以为,只要给她买能治病的丹药就好了。   秦三望向那些他亲手栽种的紫苑和木梨,慌忙摇摇头,“阿蝶才不会死!我会赚很多灵石,给她买很多丹药,把她住的地方都种上她喜欢的花,等她病好后,还要带她去锦州城看花灯,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完,才舍不得死呢!”   他好像忽略了腹部伤口的痛,强撑着站起来朝少年走去,面目狰狞:“倒是你,赶紧滚出去!不要弄脏阿蝶住的地方!”   “在这儿!”   山洞外传来阵阵嘈杂声,混着铜铃叮当,东方已亮起鱼肚白,将山顶照亮。   “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只要抓了你!他们就不会要阿蝶了!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秦三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魔怔似的伸出手就要抓他。   陆杳脸一冷,欲要出爪了结他,耳边响起巨大的轰响声,眨眼间地势晃荡,山石不断滚落,阿蝶听见轰响,忙飞出来,护住差些被山石砸到的秦三。   矮小的洞口被破开,山壁登时碎了大半,露出洞内的景象。   经过一夜折腾,道士们同样满身狼狈,直到看到洞内的少年和少女,皆两眼放光,惊喜欲狂,迫不及待的想要扑上去!   “谁叫你出来的!走啊!”   秦三惊恐地瞪大眼,手忙脚乱地把她往里推,像是要把她藏起来,又不知该藏哪里才好。   “走?你们谁也别想走!”   邱麟派的人先丢出数枚灭兽钉,紧接君山门扔出贴了灵符的铁链,铁链如灵蛇,朝几人甩去!   陆杳施力避开灭兽钉,一把拽住挥来的铁链,灵符应时燃起,火舌舔舐着链条蔓延,直接窜到他手上,灼得他手上发痛。   另几条铁链从其后甩来,趁他不备,旋即锁上其脖子和脚腕,手握铁链的道人见此大喜,忙往下一扯,将他拖倒在地。   再说阿蝶轻盈一闪,拽紧秦三躲过灭兽钉,紧接铁链袭来,她欲要用手震开,刚碰到铁链,就被链上的灵符烫的手冒青烟!   “阿蝶!”   秦三想要帮她,奈何以凡人之躯护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她被铁链锁住,发出痛苦哀嚎。   他见这幕几乎椎心泣血,转身跪下涕泪交垂地喊道:“求求各位道长放了阿蝶吧!我愿深入赤洲,为道长们抓捕更多的兽!求求你们放了阿蝶吧!”   秦三边往前爬,边连连磕头,脑袋在草地上发出阵阵闷响,他撕心裂肺的声音与少女的哀嚎声不断回荡交织,似乎让天地都心生不忍,从而刮起呜咽的风来。   道士们对他的话鄙夷不屑,“你一个就会耍点小聪明的无赖,能捉到什么稀奇灵兽!赶紧滚开!”   秦三已爬到那几个道士脚边,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从泪眼朦胧中看着那不断朝着铁链施加术法的道士,眼神倏而绽出狠光,猛地扑过去一口朝那人手腕咬下,而后狠狠一撕,血管破裂,殷血溅了他满脸!   惨叫声响起,拴着阿蝶的那根铁链上的灵符变暗,少女奋力挣脱束缚,背后生出一双翼尖呈朱磦色的黄白蝶翅!   “你这卑贱杂碎竟敢出口暗伤!”   道士们大抵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对他们卑躬屈膝的人竟会反咬一口,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他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去拿铁链锁的道人的腿,声嘶力竭地喊道:“阿蝶!跑!!”   “让你个狗杂种多事!”   道士抽出刀,发狠地朝他捅来。   他依旧死死抱住他,定定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转身离开,方才咧开嘴,露出了被血染红的牙齿。   可是下一刻,那道身影兀然回首,少女凄然泪下,泪珠涟涟掉落,一颗又一颗砸在了他心上。   她好似下定决心,张开翅膀,衣裙在空中翻飞,奋不顾身地朝他奔来,她笑中含泪,眼睛里的泪珠闪闪发光,就像他初次见到她化成人形时的那样。   “别……别,别过来!”   秦三的慌张写在脸上,心仿佛快要裂开一样,嘴唇不停地抖动,上牙与下牙磕磕碰碰,“求你了,阿蝶!你别过来!别过来!”   前侧的道士见她冲了过来,忙对她射出一枚灭兽钉,那泛着冷光的钉子直接从少女心头穿过,将她自空中打落。   陆杳自顾不暇,他四肢及脖子上都缠着铁链,链上的灵符灼烧之力让他痛苦万分,如置身烈火中被炙烤般,灵气退减后,导致他慢慢显出半人半虎的模样。   眼看着一团白光飞出阿蝶身体,众人还没看清楚,烟绿人影「唰」地闪过,夺过了那团白光。   陆杳见此眸子一亮,只一秒又忽然暗了下去:他出手,只是为了那缕残魂……   “这人是谁?”   “他刚刚抢走的是什么东西?”   众人虎视眈眈盯着眼前的人,有人出言道:“他不会抢了这鹤顶粉蝶的灵丹罢?没了灵丹,这兽不就废了!”   一听可能是灵丹被夺走了,道人们瞬间火冒三丈,   “赶截夺老子的东西!看老子不废了你!”   “你是哪个门派的,单枪匹马就敢趁火打劫!识相的赶紧把东西交出来,我等还可饶你不死!”   头戴幕篱的人将白光放进聚灵囊,随手掂了掂重量,斜睨向慢慢靠拢过来的人,忽是勾唇一笑,拂衣摆时掌中真气荡开,刹那间气波翻涌,百来人受到重击,全部飞退三尺,滚落在地。   “一群蠢货。”   他冷哼一声,轻微一勾指尖,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道人就腾空而起,他脸色青紫,犹如被毒蛇勒紧了喉咙,“你想废了我?可惜啊,你没这个机会。现在轮到我废你了,你想让我废你哪里?手,脚,还是脑袋?”   瘫在地上的人如在虎尾春冰之上,只觉身临寒渊,冷气从脚底腾到头顶。   里面不乏有几个稳重些的道士立马跪下行礼:“是吾等不知阁下底细,一时冒犯了阁下,望阁下见谅!”   花白胡子的老道试探道:“阁下年纪轻轻,修为已至金丹期以上,莫非,出自南华道?”   “……”   苏纨不禁挑了下眉毛:对了,或许其余道门也有金丹期的修士,但整个道界说到金丹期以上的,所有人大概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南华道,谁让整个道界就三个元婴,让它全占了。   “宿主大人,或许,他们是凭借修为认人,并非是凭借着脸来认人的?”   系统给出推测。   苏纨想起了当时在道界,那几个找他不痛快的道士见到他的脸也没认出他来,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方向错了。   去他大爷的,真是白戴这么多天幕篱,闷都给闷死了!   苏纨一把扯下幕篱,正想给他们编个身份,那老道见他的脸,惶然俯身叩头:“见过赭玄道君!”   “你不是说他们看修为认人吗?”   苏纨深吸一口气。   “呃……也有例外嘛。”   系统稍作沉吟后立马换了说法。   其他人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反应过来后忙齐行叩礼:“吾等拜见赭玄道君,不知是道君亲临,冲撞道君,请道君见谅!”   “齐某老矣,百年前便与道君见过数面,如今再见,道君果然还是似当年那般风华绝代啊!”   老道抚着胡子叹道。   “可不是嘛,没曾想百年以后,你这胡子头发花白,连个金丹都没结成,一大把年纪还要佝偻着背亲自出来捕兽,想必晚年过得不是很如意罢,齐道友?”   苏纨皮笑肉不笑,方才这老家伙还说什么饶他不死,这回又来跟他爹套近乎了?   老道的笑凝固在脸上,却不好发作,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   “宿主大人,人家老爷爷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折腾,你当心点别给人气死了!”   系统提醒他尊老爱幼。   “瞧你说的,他几百岁,我不同样几百岁?我就是长得比他年轻些,才不惯着他呢!”   苏纨反驳的有理有据。   “干得漂亮,宿主大人。”   系统自动退出辩论。   “仙长!”   秦三抱着慢慢变透明的阿蝶,跪着朝他行来,脸上的血痕和泪痕凝结在一起,像是脸谱上花了妆,他恳求道,“仙长,求求您,把阿蝶的灵丹还给阿蝶罢!不然阿蝶就要死了……求您了,仙长,我秦三愿做牛做马报答仙长!”   苏纨语气冷如粹冰,目光冷淡:“替她续命的是我故友的一缕残魂,可不是她的灵丹。”   “仙长,求您救救她罢,阿蝶她一点都不坏,她很好的,只要您愿意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秦三眼里带血,泪珠混着血珠,一同从眼眶滚落。   他扫了眼他怀里的少女,眸色幽深:“她本来就是只将死之蝶,哪怕用残魂续命,也至多活不过两日。反而是你,都已经死了,还想着替她求条活路呢?”   “我……死了?”   秦三闻言一愣,望向心脏的位置,那个地方,正插着一把刀。   可能他早就已经死了,在什么时候呢?他也想不起来,或许是在山洞时,腹部被贯穿流血而亡,亦或许是,被尖刀刺进心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要阿蝶活着,他只想阿蝶活着。   恍惚又回到了冬季,少年孤零零的蹲坐在茅草屋前,呼出一口热气来。   然后一只鹤顶粉蝶飞来,绕着屋檐飞了一会儿后,突然停在他肩头。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蝴蝶呢?你是迷路了吗?还是你跟我一样,也被人抛弃了?我陪着你好不好?我永远都不会抛下你的。”   他看向怀里消失的少女,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阿蝶,对不起,都怪我那天非要说那句话。其实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是我,没能早点告诉你这件事。”   他垂下头,趁她还余下最后一点衣角未消散时,用力地抱紧了她,“你别怕,我来陪你了。”   【他是个很孤单的人,我想像人一样陪陪他。】   陆杳乍的想起这句话,他好像明白过来,阿蝶并不是因为秦三的一句话才想要变成人的。   那只蝴蝶用自己多年的寿命,换得一日化形,只为能像人一样,可以抱一抱那个看上去很孤单的人,好让他不再那样孤单了。   可她不知道,处在黑暗里的人见过光,就不会再想要回到黑暗里去了。   秦三真的不知道阿蝶会死吗?他拼命地收集丹药,是不是为了留下那道属于自己的光呢?   苏纨踱步至陆杳身边,缓缓地笑了笑,伸手拨开他颊边被血黏住的发丝,同时,真气已透过指尖渡入到他体内,他语无波澜道:“我说过了,你这般蠢,定会被人骗去的,你看,应验了吧。”   说完,他捞起他脖颈上的铁链子,往指节上绞了绞,众目睽睽之下,拽着链子就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2 02:43:17-2022-04-23 23:0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74785 30瓶;晏濯清 2瓶;草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逆鳞   “道, 道君……”   有些道人实在是舍不得这到嘴边的鸭子就飞了。   “怎么?”   苏纨微微一瞥眼。   “它……它可是雪云地魄虎,南,南华道不是炼器法门吗……”   他们壮着胆子出言提醒。   “本君要把它拎去下酒, 你们有意见不成?”   苏纨不疾不徐, 右手大拇指按压住食指指节, 发出「咔」的清脆声。   “不不不,没意见,道君慢走!”   众人连连摆手,心在滴血。   确定那尊大佛走后, 众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看了眼别门别派后纷纷咒骂起来,“你们邱麟派不是说非将那两只灵兽收入囊中不可吗!怎么见了赭玄道君连个屁都不敢放!”   “哎你们君山门真有意思!你这么能嚷嚷,怎么没见你去找赭玄道君把那白虎要回来!”   “我们至少还敢在他面前提一嘴白虎呢!是你们门派没本事,见了赭玄道君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个泼皮无赖, 我现在就要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今日茶馆里的道人明显少了许多, 馆内变得安静下来,偶尔只闻见茶水入杯声。   苏纨坐在二楼的阁台边,掀开幕篱边的纱罗, 饮下一杯岁寒堂, 又自顾自续上一杯。   陆杳已把自己收拾干净, 除了脸上有些伤痕,其他倒也看不出什么,加上有他师尊的真元相护,再修养段时日,伤应该能好得差不多。   他立在他对面, 沉默良久, 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尊, 我有一事实在想不明白,秦三他明明带着道人捕杀无数的兽类,为何会甘愿豁出性命去救阿蝶呢?”   苏纨品了品酒中余味,慢条斯理道:“这有何想不明白的,他只喜欢阿蝶,又不喜欢兽族。”   “可阿蝶不就是兽族的吗?”   “人心是种很复杂的东西,”   他放下酒杯,沉思片刻,然后娓娓道来:“有的人心很大,比如……”   苏纨略作停顿,脑海里闪过「渊清玉絜」这四个字,有个人的模样便越发得清晰:“比如徐清翊,他呢,心怀天下苍生,把别人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可有的人心很小,比如秦三,他心里装了阿蝶后,就连一滴水也装不下了。”   “他们的心,难道不都长一样吗?”   陆杳见过刚挖出来的活人的心,那是一颗鲜红的,布满血管的,会扑通跳的东西。   “所以说,你当你的兽就好了,不需要懂,做人最没意思,互相猜忌,勾心斗角,”   苏纨言语意味不明,朝他举杯,“喝点?”   陆杳看了眼桌上的酒坛,点点头,抱起酒坛就闷了一大口,辛辣瞬间在舌尖溢开,刺激着鼻咽,呛得他直咳嗽,接着喉咙像火似的烧起来,一路顺着肠道烧到腹部。   苏纨见此冁然而笑,爽朗的笑声在阁台碰撞穿行,全部落入少年耳里。   他生出想上前把那软纱掀开看看的心思,他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真正纵声大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他师尊是放在水中的一尾鱼,风来雨来皆波澜不惊,大部分时间随水波逐流,柔和平静,偶尔却偏要逆流而上,露出坚硬鳞刺。   若是他跃出水面会是什么模样?该是鳞片在日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的样子罢,不对,他还没有跃出水面,就已经在闪闪发光了。   陆杳举起酒坛,往嘴里送了一口,学着他的样子,想细细品着,五官却不由狰狞起来:这东西真难喝!   天色将暗,酒坛空空。   门口的槐树开了一串串雪白的槐花,一直长到二楼阁台前,散发出清甜来。   苏纨毫无醉意,就着这清甜下酒,反倒是多了几分惬意,大概是太过惬意,低头才发觉陆杳不知何时蹲在他腿边,极认真地透过软纱罗看着他:“师尊,你能暂时把手给我吗?”   他瞧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喝多了发酒疯的样子,于是不在意地把手递过去,想看这家伙玩什么把戏。   陆杳出神地望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小心的用双手捧起它,生怕一不留神给它摔碎了似的。   他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二人手中的灵契有了感应,指缝中的血丝化成的红线互相交缠,在上空绕成月牙似的弯钩。   苏纨以为他要让自己瞧瞧这灵契有多好看,略显无趣地往后仰了仰,这时手背一紧,原来是他抓紧了他的手。   这家伙先是东观西望,耳朵都竖了起来,显得极谨慎,随后才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耳朵后面,并用力往下按了按他的指腹。   凹凸不平的触感从指腹传到心头,那是一道疤痕,跟他们二人的灵契一样,弯弯的,像一轮月亮。   “师尊,兽类都有种无法控制的求生本能,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垂死挣扎,要完全杀掉它,必须攻其逆鳞。”   陆杳凝望着他,一字一句,正正经经,“师尊,你知道什么是逆鳞吗?”   没等他回答,他就继续说道,   “万树灵公曾说,受过致命一击还能绝处逢生的兽,先前留下的致命伤痕就会成为它的逆鳞,这是每只兽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你告诉我了。”   苏纨隔着纱幕,幽暗眼底陡增玩味之意。   “我想让师尊知道,”   陆杳那双像杏子般的眼睛闪着殷殷笑意,眼角往上翘着,明澈炽盛从四面八方涌来,裹围住眼前人,“只要是师尊,就无妨。”   说着说着,他头顶冒出了两枚毛茸茸的圆耳朵,时不时立起来,又乖巧往两边收拢,末了他像困了似的,垂下耳朵,把脑袋搭在他腿上,喃喃自语:“师尊……”   还是喝醉了。   苏纨哭笑不得,聆听脚步声由外而来,顺手摘下头上的幕篱往陆杳的脑袋一盖,挡住了他这两只老虎耳朵。   店里的小伙计端了碗莲叶羹过来,绕过屏风瞟见里间的人先是怔神,本以为是位出尘脱俗的仙长,哪知幕篱下竟是张眉疏目朗的脸,似含春藏雪,倜傥不羁,难掩贵气风流。   “好看吗?”   那俊朗公子突然问他,扬了扬细长眉尾。   “好,好看。”   伙计看得出神,痴痴笑了。   “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贵公子粲然一笑,语气阴寒透骨,惊得伙计一激灵,忙把莲叶羹放在桌上,赔着笑连道冒犯且退下了。   还是得戴幕篱,不然这些人看他跟看猴似的。   莲叶羹冒着腾腾热气,苏纨瞄一眼就挪开视线,察觉到脚边被什么东西蹭了蹭。   他低下头,见黑白相间的虎尾围在自己脚边,悠哉悠哉地摆动着。   一喝酒就现形,下次不带你了。   苏纨伸手搁在他脑袋上,借着灵契之力动一动意念,腿边的人迅即往小了缩,变成了只幼虎形态的模样。   他把他提溜起来,见他还在昏昏欲睡,想着这家伙酒品还是挺不错的,于是将他往怀里一丢,闭着眼也跟着一并打个盹儿先。   大约是今夜的槐花太香,清甜一直散发到梦里。   他沿着山路一直走,一直走,四周好像都是有着成片成片雪白槐花的树,踏上石阶时,微风恰来,颗颗槐花坠落,月色衣衫的身影走在他前方,乌发用绸带高束,即便未回首,仍能识出其神清骨秀的容姿。   “师兄!”   是谁叫了一声,那道身影停下前行的步子,不经意侧目,平日冷淡疏离的脸破天荒添了细腻微柔,再是舒眉浅笑,恍似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即使是昙花一现,亦令人见之不忘,心头全然余下这浮翠流丹的沤珠槿艳。   这死病秧子原来是会笑的。   苏纨站在被风吹落的槐花里,仰头看了他一忽儿,继续走上石阶。   与其擦肩而过时,一把长剑掠过他二人面门,钉在前方堆砌的金铜栏杆里。   他瞳孔骤地收缩,回身时后方已大变样,原主翘着二郎腿坐在檐顶,轻蔑地扫视着底下生得极漂亮的少年,盛气凌人:“听师尊说,除我以外,同门之中,就属你修为进阶最快,那就让我瞧瞧,你进阶到底有多快!”   话间他俯身冲来,如猛恶鹰隼,集烈火于掌中,击向地面上的人!   徐清翊显然不想与他缠斗,施以水系阵轮作盾抵挡,清眸隐隐透着肃然,一本正经道:“门规有云,同门禁止相斗!”   “少拿门规当借口!我看你是空有其表,根本不敢跟我打!”   原主凶光毕露,强烈的炎火真气流窜出来,来势汹汹冲散水阵,灼向其心口!   他立马往后撤步闪身,凝息结成粼粼水剑,含锋不露,刺破赤焰烈火,直朝那猛恶鹰隼飞去。   「咔」的一声,水剑被他赤手打落,他气涌如山,驭火化为绳索,绕于其身!   水波霍然散出,寒凉溢起,扑灭缠过来的烈火,寒气涌动之时,余光里恍惚多了道人影,徐清翊心头一震,立马敛了真气跪下行礼:“拜见师尊!”   原主却并未收手,眼神一阴,用炎火劈在其脊背!   猝不及防受此一击,他身形不稳,差些倒在地上,灼痛袭来令他面色有异,却强忍着开口:“弟子犯同门相斗之罪,愿自行去慎思堂领罚,望师尊见谅!”   他们师尊大约而立之年的样貌,生得仙风道骨,此刻神情严峻,冷厉望着他二人。   “弟子见过师尊!”   原主不卑不亢行礼,面色如常,丝毫没觉得方才打出的那一掌有何不妥。   他这般傲气,定是不会去那劳什子慎思堂领罚的了。   苏纨笑眯眯看着他,扭头探向慎思堂,那思过暗室里果真只有一个人立在案台前,借着烛火,坐的笔直挺立,右手执笔,左手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抄写着心印妙经。   他像个游魂似的荡去他面前,见他背部的衣衫隐约渗出些殷红,汗珠一滴一滴沾湿细软的头发丝,大抵是明白定是那伤处疼得厉害。   可他依旧保持着脊背挺得笔直的姿势,像是一株青松,落笔时平稳有力,笔势有力丰润,字迹如铁画银钩。   原来病秧子从小就能忍。   苏纨坐在他面前,用手慵懒地撑着头,瞧着少年认真又强忍痛意的模样,冷嘲热讽道:“一点变通都不会,他不来领罚,你也不来就是了,非得在这儿活受罪。”   他话落音,这少年忽是抬起精致的脸,一双清透的眼眸正望进他漆黑幽深的瞳孔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3 23:03:04-2022-04-24 23:5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魇 5瓶;墨冷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遇故人(捉虫)   他乍然想起曾几何时, 徐清翊也这样望过他,那是他第一次在梦里见他,他的目光黯淡无光, 毫无生气, 哪里像这样清透明亮。   一个人到底是要经过些岁月磨砺, 才会生出棱角的。   苏纨不以为奇。   _;   山路曲折,沿途景致大同小异,烟绿身影踽踽独行,走在青山碧水的画卷中。   手中的聚灵囊感应不到附近有残留的魂气后, 一直安安稳稳呆在锦囊里,直到他偶然往西南靠近时,它们会绽放一缕柔光,显得躁动不安。   “莫秋折啊莫秋折,你这狗东西还知道要把碎得稀烂的自己凑齐呢!”   聚灵囊由魂气支撑着, 漂浮半空, 绕在他身侧,像是在为他引路。   苏纨驻足,双手抱臂环胸, 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当初死的这么干脆, 是算准了我会救你是吧?”   悬在空中的聚灵囊见他不动了,绕他转了两圈,又自行系挂在其腰带边。   “得,不孝子也得管,谁让我是你爹。”   他唇角缓缓勾起, 绛朱里显出素白的尖牙, 活生生是个坏心思摆在玉面上的纨绔公子哥儿。   腰间的锦囊像是听懂了一样, 突然落在荒草里,不再散发着柔光。   苏纨不做理会,径直朝前走,隔老远了,耐人寻味地说一句:“你这倒霉鬼要是被老虎叼走了,别怪爹不管你。”   聚灵囊安安静静地躺在草丛里,跟赌气似的。   火堆燃得很旺,木炭发着红,被烧成灰的木片被摇曳的火苗灼得一颤一颤的。   苏纨其实不冷,只为了眼前明亮些,同时增添点夜色降临的氛围。   这方圆百里安谧幽寂,根本用不着自己放出神识去探查。   他虚抬眼,瞥着那林薄边稍动一动,又立刻归于悄寂,笑意无声爬上眉尾:“阿杳,过来。”   丛莽里竖起两只雪白雪白的耳朵,然后敛了敛,紧接约摸一人高的白虎挤开杂草,嘴里叼着锦袋,毛毛愣愣地朝他走过来。   这蠢东西偷摸地跟着他,他一直都知道。   它把叼着的锦袋放在他面前,原本竖起的耳朵往后耷拉下去,像准备挨训般的蹲坐好,眼里尽是茫然失措,只得垂首,用圆溜溜的脑袋对着他。   自己已经藏得很隐蔽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陆杳的耳朵都快收拢到看不见了,他能想到这个人接下来要说什么,定是毫不留情地赶自己回兽界。   结果等了半晌,一只手先是搭在他脑袋上,手的主人拢起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不过……”   没等他说完,他已变成少年模样,眸里金灿灿一片,欣喜道:“真的吗?”   谁知这人脸一沉,命令道:“变回去。”   他又乖巧地变回白虎,目光炯炯地看着跟前的人,蓬茸的尾巴不自觉晃了晃。   “切记,少惹麻烦。”   苏纨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莫名心满意足。   自从把这喝醉的家伙提溜起来,捞进怀里后,他发现他皮毛柔软顺滑,摸起来手感挺好的。   反正这只老虎是个死心眼儿,怎么赶也赶不走,还稀里糊涂的把逆鳞告诉了自己,目前自己又不会真为了解灵契而杀他,那就暂且留着,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听独角火牛所言,你在兽界当是算厉害的,怎么上次还是中了那些道士的陷阱?”   一人一虎坐在火堆旁,陆杳听他发问,忙答道:“他们清楚兽类是靠嗅觉和听觉来辨别敌情,由此可借用黄符或丹药隐藏自己的气息,这种事我也难以分辨得出。”   “这样啊,”他往火里投了根枯枝,“对了,你是老虎,不吃人吃什么?”   “师尊,只有妖兽和魔兽才会吃人,灵兽以炼化天地灵气为主,与修道一样,食晨露花果。可惜自从道魔两界大肆捕兽后,兽界的灵兽越来越少,魔兽妖兽反倒横行。”   “恨怒易生难解,横竖都在因果中,还讲究什么清心寡欲,你瞧你,就是没吃过人心,才容易上当受骗。”   “那道界炼兽之法风驰云卷,师尊为何仍要坚守本心?”   “自然是……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   “我亦如师尊,不作归山云。”   苏纨下意识多看他一眼,缓缓笑了起来,字里行间浮泛出恣肆无忌:“主要还是因为我厉害。”   陆杳不假思索,恳切点头:“这世上,师尊自是无人能及的。”   _;   越朝西南方走,路上并行的人就越发的多,去往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锦州城。   地洲边境以捕兽为主,寻常人家较少,还是少了属于人间的烟火气,而锦州城就不同了,还没进城,城外已是摊贩的吆喝声以及来往行人的谈笑声了。   陆杳因先前受了重伤,为便于调息,仍是化成十多岁的小崽子外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一进城门,街道上熙来攘往,如山似海,两旁店铺林立,里面宾客如云,热闹非凡,靠近拱桥边便是各种杂货摊及饮食摊,还能见着算卦的卦旗随风飘荡。   这里头太过于雀喧鸠聚,比起地州边境人多了数倍不止,给陆杳看得一怔一怔的,他还是头一回来人这般多的地方。   苏纨虽说不甚爱热闹,但比起枯燥无味的南华道来说,能见一次书中的凡尘烟火,他乐意至极。   众人走得摩肩擦背,偏生他连袖摆都似轻云,恍如前路康衢,如登春台,他好像融身在这片纷杂里,又好像出走于这片纷杂之外,引得路过的人对这头戴幕篱的青年纷纷侧目。   变成了个十多岁小崽子的陆杳可谓是艰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穿来穿去,你挤我撞的,不一会儿他先把面前的人给跟丢了。   甚至连那人身上的寡淡竹香都变得微不可闻,混入了一堆独属于尘世间的味道里。   他心中着急起来,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形,只能像个无头蝇虫一样往前撞,视线不住往上打量着,企图寻到那个让他明艳一瞥的身影。   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令他心头涌上一丝不安,一瞬间人群似乎全然朝他凑过来,组成了压抑的牢笼,迫使他停下脚步,攒紧指尖,眸里金光乍现,控制不住生出想冲破囚笼飞快逃跑的心思。   “阿杳。”   清润的音色透过人声鼎沸,传进他耳里。   他急匆匆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青年若金昭玉粹,长身独立在离他不远处,刚好回过身朝他伸出手,“过来。”   少年犹在将溺毙的深水里遇到了浮木,磕磕撞撞往前奔去,一把抓住那只细如葱白的手。   “卖糖葫芦喽!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串串圆滚滚的鲜红晶亮插在麦秸扎成的草靶子上,不失为集市中的一道好风景。   随着布衣小贩洪亮的吆喝,引来的是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拿着几枚散碎铜钱,争先恐后地跑去买。   晶亮的糖衣裹着深红的山楂果在日光照射下显得异常夺目,落入苏纨的眼眶里。   他漆黑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朱唇微弯,对着身旁的陆杳道:“你想吃糖葫芦?”   “啊?”   陆杳抓着他的手,暖意似海浪般拍打在礁石,将干涸一遍一遍地浸染,良久才回过神,“我不想。”   “你想,”   他抽出手,好把钱袋递给他,掀开软纱笑眯眯道,“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陆杳自己都有些迷糊了,一时间也没明白到底是谁想吃糖葫芦,见他师尊笑得璀璨明艳,心中自然而然的认为确实是自己想吃糖葫芦,所以被师尊看穿了。   他拿着钱袋卖糖葫芦的那人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去看——他师尊还站在原地,于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屹立不动,在他心尖上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浅影。   知道他在等他,陆杳一刻不敢耽搁,拿着买好的糖葫芦迅速跑了回来,且把钱袋和糖葫芦一起递给了他。   苏纨并不接过,只说:“尝尝看,好不好吃?”   陆杳睁大眼睛,稍稍透出疑惑来,并没有多余的刨根问底,反而极乖巧地咬了口糖葫芦,嚼了嚼,含糊道:“是甜的,还有些酸。”   “嗯。”   面前的人轻轻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他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被袖子稍微遮住的纤细指尖,心中泛起涟漪,忍不住叫住他,“师尊……”   那人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自觉把手递过来,他抿紧唇,口里残余的甜在舌尖化开,来不及细细品味,先牵住那只手。   鲜红的糖葫芦随着步子动摇,他把糖葫芦送到他身边:“师尊,你不吃吗?”   “你代我尝过了。”   平缓柔和的字句又一次落在了他心坎上,陆杳偷望着那幕篱下飘动的软纱,余光里瞥见围得水泄不通告示栏里贴着一张画出来的人脸,熟悉感溢来:这个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拽住手里的指节,止步不前。   “怎么了?”   苏纨察觉到他的异常,垂眼问道。   “那边……”   他用拿着糖葫芦的手指了指告示栏,“那画上画的人是南华道的。”   记忆里蹦出一只他觉得极丑的虎头纸鸢,从而浮现少女鲜丽似花的脸。   闻言,苏纨目光越过层层人海,直看向告示栏里贴着的黄纸,画上的人青丝挽成百合髻,发髻边只有跟素色玉兰花簪作饰物,其容貌绮丽娇美,就是表情凶恶了些,与他所熟悉的脸完整重合——嫦姝。   围在一起的看客七言八语:   “这就是那偷东西的妖怪,自打它一来,城里丢了不少东西,我前阵子买的玉石扳指没带两日就被它顺走了。”   “哎我屋里也丢了东西!不过是个碎瓷碗……”   “你一个碎瓷碗有什么好偷的!怎么什么破事都拿出来说!那钱庄才惨呢,一夜丢了好些金银!”   “看这张贴的文告,是城主深知城内百姓遭妖魔搅扰,特地广招武师道人,为民除害!”   “眼看朱明灯会将至,若不早些除掉它,不知要在灯会上惹出什么乱子,由此可见新任城主半分不比历任城主差,当是防微虑远,深明大义之才!”   妖魔?他记得嫦姝明明跟着徐清翊去了浣灵道,怎么会和妖魔扯上关系?   苏纨眼里掠过一抹幽然。   “夭寿了!主角的白月光怎么能变成妖魔呢?”   系统先崩乱了。   “书里没有这个剧情?”   “当然没有了,百道比武大会都还没开始,她要是变成了妖魔,早被别的道士斩杀了,根本活不到百道比武大会的时候!”   “这丫头并不简单,她有书里的记忆,大抵不会甘心按照剧情重活一世。”   “宿主大人,她要是不按照剧情走,弊端最大的可是您啊。”   系统这话不假,他九死一生的在这里折腾,别最后落得一场空,嫦姝出现在此地绝非偶然,只恐怕是徐清翊他们那边生出了变故,当务之急,得先将嫦姝找到才是。   他沉沉呼出一口怒气,锐利的眼睛里带着股阴郁的神情,“净会添麻烦。”   锦州城以朱明灯会为独特盛景,名传武界,在巧月到来时,常吸引众多外民来此地赏灯。   今年亦如此,距离朱明灯会还有几日,不少人提前到了锦州城,城内本就热闹,恰因朱明灯会将近,原本的宵禁之制解除半月,现下更是人烟阜盛,直至四更天,街上还是能见三两行人。   城中最繁华地段,红墙绿檐的钟鼓楼静静伫立,屋檐下挂着的天灯晃了晃,灯影在墙面以地板来回浮动。   那烟绿云锦道袍的年轻人像是能驱使夜色的魔煞,明明有着刀锋般的明锐,却又生得风度翩翩,他双手倒剪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一览无余的城景。   风卷过其高束的乌亮发尾,稍微扯乱他耳边的几缕细碎的鬓发,倒更显出一股江湖少年洒脱不羁的意气来。   随着少女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未点灯的巷子里,他眸色幽深,嘴角勾出一抹寒凉的笑意:“阿杳,抓活的。”   玄衣少年疾如雷电,化为残影直往巷子里蹿去。   然而巷子里的少女似乎察觉到危险靠近,下一刻竟分出五六个一模一样的人形,向四面八方飞腾。   陆杳还未来得及往巷中扑落,见了眼前的这幕,顿感眼花缭乱,当即管不了那么多,先揪住其中一个再说!   他刚朝着少女扑去,那蓝衣少女忽是「嘭」的一变,像是脱了层外皮,只剩了一层长满了长毛的圆滚滚身躯,它鼓着巨大的腮帮子,粗壮的四肢并用,拔腿就往城外逃。   这是……   看清其真面目后,陆杳向前追时怔了一怔:他认得它。   五六个「嫦姝」四散开去,面上的神色大不相同,有的苦着脸,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瞪着眼睛,她们保持着这样一副各不相同的表情,四肢着地跑得飞快,外形看着是人,实则行事像粗蛮的猛兽。   兽气低微,不及陆杳的十分之一。   苏纨一眼就瞄出「她们」的底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很好解决,但他需要知道「她们」为何会化成嫦姝的样貌,在锦州城内行这偷鸡摸狗之事。   凝神时数道真气弹出,附在奔逃的「少女们」身上,其中有只被陆杳吓出了原形,那是个脑袋长得像蛤 蟆,四肢像豪猪,浑身又有长毛的动物,他对兽类了解不多,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   发觉陆杳在黑暗中顿了短短一秒,才继续往前追,苏纨洞悉一切:这二愣子老虎该是认识它。   他紧闭的薄唇边淡淡笑一笑,催动了掌心的灵契。   手心里的月牙弯钩变得灼热,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不住地往脉络里钻,陆杳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了钟鼓楼上,眼神黏住檐顶的那道高挑人影。   这人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双乌黑且安详的眼睛平和地望进黑夜,无声等待着。   “师尊,是帛金兽。”   陆杳主动开口,他好像明白了师尊在等什么,“它们擅长取就近之物化形,极爱攒收发亮的东西,可灵智较低,通常群居而生,天性畏怯胆小,是不会涉足人类居所的,这回不知为何,会来到锦州城……”   苏纨敏锐地抓住了「取就近之物化形」,得知它们肯定见过嫦姝,方得以借她面貌混入城中行不轨之事。   他阖目敛下鸦睫,感受真气汇集之地,确认了数道真气全然偏往东南后,自行御风往东南去。   与此同时,紫褐人影乘剑,顺着二人消失的方向前行。   _;   山脉蜿蜒,在长夜里曲折离奇,幻成恐怖蛇形,缠围在周侧。   炎火真气浓烈,自地底冒出,二人赶到山脚,陆杳准备找找通往地底的暗道,他师尊已面色阴冷地盯着地面,手中凝聚火气,劈掌破空,刹那间狂风呼啸,大地发出低沉震动,附近群山战抖,一道裂纹自地面横生,露出内里的一片闪闪发光来。   不等他做出反应,眼前人纵身跃下裂缝,消失在金光里。   陆杳忙跟上去,下到裂缝才发现地底竟是空心的,里面摆满了金子,石子,玉雕之类的物件,它们在烛火映照下的发的光,几乎要把人眼灼瞎。   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物件里,有只巨大的帛金兽倒在一旁,体型是先前看到的那只的三四倍,它明显已经死去多时了,身躯里插着无数弓箭,腹部的位置早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难闻又令人作呕的气味。   “五师叔……”   有人虚弱地唤了一声,嘶哑的嗓音仍是难掩激动之情。   珠宝碎瓷石子等堆得高高的,乱七八糟,不认真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还有个脑袋。   苏纨挥袖掀开小山堆似的杂物,将埋在里面的少女用真气卷至跟前,瞧着她小脸煞白憔悴,浑身瘫软无力,衣衫沾着泥土,不知是受了什么苦,先替她渡了真气过去,助她稳住心脉。   “五师叔,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它们太坏了,不给我吃的就算了,还把我埋在这堆破铜烂铁里,让我跟一头腐烂的死尸呆在一起,呜呜呜……”   被渡送真气的嫦姝有了气力后,又变得活泼起来,先哭得稀里哗啦,诉说着她这些天来受的委屈,“你跟师尊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真没了……”   “你师尊呢?”   苏纨知道,徐清翊再怎么说也不会抛下他这关门弟子不顾。   “唉,说来话长,本来师尊与我等一并启程去往浮玉山,哪知半路突生变故,我被幻象所蒙骗,落入了地陷之中,”   嫦姝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拧紧秀眉,明艳照人的容貌上添了抹怒色,“不过那暗算我等的恶人被师尊打伤了,我便趁机拿起石块砸晕他逃了出来。”   “恶人?你可知他的模样?”   “我一心想着逃出虎口,砸晕他就跑了。可恶!当时应该多砸几下的!”   她一想到当时的情形就无比懊悔,只恨自己没下狠手。   “那你又怎么被帛金兽缠上了?”   “说到这个就气,这些帛金兽抢了我师尊给我的传音铃,我想拿回来,哪知它们力大无穷,我势单力薄,就被它们丢到这里来了。”   她看向那头死了很久的巨兽,“不过很奇怪,都说兽类凶猛无比,这些天它们除了不给我东西吃,倒也并没有伤我,只是每日都会带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回来,摆放在那只巨兽身边。”   “或者是因为,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苏纨望着这满是金灿的地洞,意味深长。   “嗯?”   嫦姝没明白其中深意。   “就是说,它们以为,这只母兽只是睡着了。”   陆杳已然明白过来。   “二娃师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听到声音,嫦姝终于瞅见她五师叔身后还跟了个少年,她不由想到自己刚刚哭得涕泪交加,心恍然一沉:完了,她这个做师姐的一世英名,竟毁于一旦,实在太丢脸了。   “既然传音铃在,想必你师尊很快就能找来。”   苏纨看着她的表情千变万化,觉得好笑,挂在腰间的聚灵囊仿佛动了动,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那团泛着白光的残魂都被淹没了。   他指尖一挥,不动声色地将那团残魂收入聚灵囊,稍微侧眸,眼神中的肃杀阴翳波涛汹涌,幽幽道:“鼠雀之辈,赶紧滚出来!” 第37章 为难   后方一阵窸窣声传来, 有人从暗处走出,手持佩剑,笑盈盈行礼道:“是在下愚钝, 还以为凭雕虫小技就能瞒过道君法眼, 不曾想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这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长得眉清目秀的,乌亮的头发用鎏金穿枝笄挽于顶端,一拢紫褐银纹道袍加身,腰间挂着一枚沉香木制成的令牌, 上书——「葭」。   “五师叔,他是葭山门的人。”   嫦姝见令牌便知晓其身份。   对于葭山门,苏纨是有些印象——炼兽之法兴起时,葭山门就已经是众多炼兽门派里的大派之一了。   “道友好眼力,在下葭山门赵余涯, 见过赭玄道君!”   他一举一动恭谨却不卑屈。   “你们炼兽的阴险恶毒, 行事鬼祟,这回又想作甚!”嫦姝恨炼兽门派不极。   炼器和炼兽两派理念不同,于炼器门派来看, 炼兽有违道法自然, 取捷径者, 好比肉腐出虫,鱼枯生蠹,而后怠慢忘身,祸灾乃作;炼兽者则认为炼器法门抱残守缺,不懂事异则备变, 应将陈旧推翻革新, 才能使道界长久。   两种流派的斗争, 持续百年之久,中途有不少炼器门派或变革或倒塌,独余南华道成了守旧之首,遭侵扰纷争无数。   “道友此言差矣,在下认为善恶不可一言以蔽之。此回是在下路过锦州城,看了城主张贴的文告,想将那妖魔除去,替世人分忧,未想降妖除魔之路,再次撞见赭玄道君,在下并非是有心为之,望道君明辨。”   赵余涯从容轻缓地道出其由。   “再次?”   苏纨在他词句上稍加斟酌,敏锐地咬住了这两个字,他幽黑的眼珠一转,看向陆杳。   陆杳认真点了点头,这人的确与他们有过擦肩之缘。   “是在道界的天元山附近,道君当日行色匆匆,虽有幕篱遮面,但您那御风行空之术着实令在下开眼。”   似是想起那日场景,他不觉笑一笑。   苏纨可笑不出来,他神色冷如粹冰,心里堵上层层阴郁:原来还没出道界,他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真是一天到晚,净干些没用的事情!   “对了,在下借道君之威进入地洞,却未曾见到那妖兽,倒是这位道友,跟锦州城通缉文告上的画像生得一模一样……”   赵余涯看向嫦姝,目光柔和。   “通缉文告?画像?什么意思?”   嫦姝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身陷在怎样的一场乌龙风波里。   “这些帛金兽借你的脸混入锦州城行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满城是通缉你的画像文告。”   苏纨轻描淡写。   “什么!”   嫦姝惊讶地大叫一声,血忽是涌到了她那张粉嫩的脸颊上,她咬紧牙关,牙关咯咯作响,两腮气鼓鼓的,忿忿地说,“这些坏家伙!啊呀气死我了!我非剥了它们的皮不可!”   她顺手抄起旁侧磨得发亮的铁杵,凭着一股子熊熊燃烧的火气往前冲了两步,肚子突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   整个地洞都安静下来,显得那声「咕噜」特别清晰,在空旷的洞内隐隐回荡。   盯着少女急刹步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身影,苏纨忍俊不禁,唇齿间绽出一抹春色。   陆杳偷偷看他一眼,不由地跟着他弯了眉眼。   嫦姝暗骂肚子不争气,捏紧铁杵后,咬了咬牙看向身后的五师叔和师弟,再不好意思地摸摸红红的耳朵,窘促问道:“那个……你们有吃的吗?”   赵余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在下之前在集市上买的翠玉莲子酥,道友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填肚子罢。”   “谁问你了!再说鬼知道你安了什么坏心思,别是想趁机毒死我!”   嫦姝对炼兽者那是警惕得很,当即变得凶巴巴的。   平白无故被她一顿凶,赵余涯也不气,反倒笑得更盛:“道友放心,有赭玄道君在此,在下可不敢生坏心思。”   随后他手中的翠玉莲子酥浮空,由一缕气息牵引,落到青年手中。   油纸自动打开,露出里面散发着清甜气味的玉色糕点,苏纨将莲子酥递给嫦姝:“饿了就吃罢,要是你真死了,我就即刻杀了他给你陪葬。”   “我才不要他陪葬呢!”   嫦姝嫌弃地摆摆手,见自己五师叔都发话了,想必这糕点是没问题的,于是安心地接过,也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这些妖兽太过分了,把我埋在这堆破铜烂铁里好几天,连口吃的也不给!差些给我饿死了……咳咳咳!”   她吃得太急,不小心呛到气管里,脸憋得通红,剧烈咳嗽着。   “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在这腐臭的环境里还吃得这般起劲,看来这丫头是真饿坏了。   那只逐渐腐烂的巨兽还躺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物什里,苏纨瞟见赵余涯上前给嫦姝递水壶,正要替她顺顺气,他眼神一狠,像刀似的要给他戳出几个血窟窿,吓得赵余涯立刻收回想替她顺气的手,俯首行了唐突之礼。   嫦姝喝了几口水,总算好多了,她想起五师叔身边还有个师弟,本着有福同享的原则,便将手中的翠玉莲子酥递给陆杳:“二娃师弟,你要吃吗?”   陆杳摇摇头,表示无福消受。   “对了,二娃师弟,刚刚你说那些妖兽以为这只母兽睡着了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没有弄清楚的事情,她是必然要弄清楚的,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杳看向趴在地上的巨兽,淡淡道:   “帛金兽灵智较低,通常群居而生,未长成巨兽时,皆由母兽保护。洞内这只母兽身中利箭无数,是遭到伏击失血过多而亡,可那几只幼兽不知何为生死,只知晓它们天性喜欢发光之物,遂四处收集珠宝金银堆在其尸身旁侧,想让自己的母亲心生怡悦,从而尽早醒来。”   “所以它们根本不知道,一直拼命保护自己的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嫦姝口中的翠玉莲子酥突然不甜了,心中有些酸涩:原来这些家伙这么拼命地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是为了逗自己的母亲开心。   “它们不是妖兽吗?妖兽都是凶恶的,所以我们才要斩妖除魔,可为什么……”   南华道门规有云:兽族作恶多端,凶猛无比,致世人于苦难,修道者遇之必除,以护苍生。   这是嫦姝一直谨记于心的条规,她平常下山历练也能遇到无数恶兽,自当斩杀,倒是头一回碰见这等温情之事。   一时间,她亦分不清到底何为善恶了。   这些帛金兽看样子凶恶又丑陋,虽然脑子不太聪明,却知道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所以不惜忍住恐惧踏足人界,寻来一堆堆金银珠宝,碎石瓷片,日复一日地守在逐渐腐烂的尸身旁,眼巴巴地等着母亲醒来。   “妖兽也会有真心吗?”   嫦姝低头望着手中的铁杵,好像在问他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以为只有人才会有真心吗?”   陆杳冷冷丢来一句,眸里怒波暗涌。   “诸位道友,人性难辨,兽类又何尝不是?”   赵余涯适时插话道,“我派曾设下陷阱,捕到一只血翎雄狼,与它一并的雌狼杀我派道人无数,凶猛狠毒,却为救雄狼甘愿舍身入陷阱,势必与它同生共死,遂说天地万物,本就复杂。”   说完后他发现两道凶狠的目光朝自己瞪了过来。   陆杳紧绷着脸,低声道:“无耻。”   嫦姝眼眶发红,两腮颤动着,眼里闪着暴躁的光:“你这个死炼兽的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们,兽类能死伤无数吗!”   赵余涯忍不住反驳:“我们炼兽的是让兽类为我们所用,至少还能留它们一条性命,可你们炼器的是直接把它们砍死了。”   “你……”   嫦姝倒吸一口气后,半天没缓过气,好不容易缓过来,忽是撇嘴,灵动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泪珠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自责道:“完了……我先前杀了这么多兽,它们的孩子是不是也在等着它们回家呢?”   “你……你别哭啊,”   赵余涯顿时手足无措,看向不为所动的青年,“道,道君,她……在下不是有意的,是在下口无遮拦,在下该死!”   少女的肩膀随着抽泣不停地颤动着,显得脆弱无助,因为太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所以她更加难过了。   “正如这赵小道友所言,善恶不以一言蔽之,人有善恶,兽亦如此。”   苏纨把手放在她肩上,语气平静如水,“凶兽作恶多端,当杀该杀,至于孰善孰恶,需尔明辨,大道行思,取则行远。”   嫦姝吸吸鼻子,泪眼婆娑,像只可怜巴巴的花猫,说话时很是坚定:“弟子谨记五师叔教诲。”   末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那些帛金兽在锦州城可有伤人?”   “不曾伤人,就偷些东西罢了。”   赵余涯见她脸色一变,忙答道。   “遭了!我的传音铃还在那些帛金兽身上!要是它们把师尊引来……不行!得在师尊发现之前找到它们!”   她都能想到那些帛金兽遇到她师尊后是什么下场,当即心急如焚地冲出地洞。   “道友!”   赵余涯慌忙对苏纨拱手告退,也御剑跟上去。   “他已经来了。”   悠悠铃音入耳,那阵他在熟悉不过的微寒一并覆来,淹没伏月里的炎热。   “师尊,若有一日,天下人视我为凶兽,师尊亦会斩我于剑下,是吗?”   少年抬起被褐色遮盖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会有这么一天,”   苏纨划破手指,将溢出来的血珠抹在他眉间,盯着那抹殷红慢慢消散,突然勾唇笑了起来,“若非亲眼所见,哪怕你为千夫所指,我亦只信本心。”   他负手踱步往外走去,懒洋洋道,“你师尊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护你这蠢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尊……”   陆杳有一瞬的失神,胸口倏然一颤,眼里荡出层层笑意来。   夜色正浓,五更已至,山林里气温骤降,仿佛暮冬忽临。   刀光剑影顺着冷月闪过,空气中浓烈腥味弥漫。   草地上野兽尸体遍布,蓝衣小道士用力把长剑扎进野兽身体里,像是发泄怒火般狠狠抽出来,血水滋得到处都是。   余下的一只颤颤巍巍往后退着,其腿边绑着枚小巧的铃铛,随着颤动发出「丁零丁零」的清脆声,它身上多处负伤,皮毛被血浸染,沾在一起,展露出血淋淋的伤口,较深之处可见白骨森森。   “它身上有师妹的铃铛,师妹的失踪定然跟它有关!”   蓝衣人拿着剑上前,表情凶狠。   “这铃铛师妹从不离身的,莫不是它把师妹吃了!”   有人忐忑不安地猜测。   “恶兽受死!”   其中一人听完火冒三丈,当即拿剑劈来。   帛金兽明显害怕极了,将四肢收拢起来,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眼里尽是恐惧。   “住手!”   异常尖利的音色传来,如声带劈了般。   这时一根铁杵亦从远处飞来,打偏了蓝衣人举起的长剑。   那秀丽少女脚尖蜻蜓点水,轻飘飘落在他们身前。   “师妹!”   看清来人面貌,在场众人又惊又喜,“你没事就好!你知不知道师尊与我等一直在寻你。”   “劳烦师尊以及各位师兄师姐为我忧心!”   嫦姝伸出双手抱拳。   “师妹,我们将这凶兽解决后,就立刻去见师尊!”   蓝衣道人们想着速战速决,对那帛金兽虎视眈眈。   “莫要伤它!”   看着满地的兽尸,嫦姝心中悲戚升起,觉得十分难过。   她的师兄师姐们很是不解,“师妹,它是作恶多端的妖兽,该当斩杀!”   “它们没有作恶多端,也没有伤人,放过它罢。”   嫦姝想起它们往母兽旁侧叼来发光物件的憨厚模样,不由鼻头一酸。   “师妹,你在说什么胡话!兽类天性凶恶无比,不然怎会将你虏去!”   “它们只是不懂这人世种种,若能好生教引,就不是大恶之辈!”   “师妹,我看你是疯魔了不成,竟然妄想教引一只凶兽,好,就算你说得对,它们现在不伤人,那你能保证它们以后不做恶事吗!凶蛮兽族,留下必是后患无穷!”   有人长剑一挥,朝帛金兽砍去!   嫦姝一咬银牙,召来根根带刺藤木,替它挡下那一击。   “师妹!你再如此阻拦,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其余几人出手拦住她,好声相劝:“师妹,我等为寻你忧心如焚,你怎能为这只恶兽而不顾同门情谊呢?”   “我……”   嫦姝神色痛苦,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一边是她深知心地不坏的帛金兽,一边是为她担忧,护她安危的同门,不论是哪一边,她都不想伤害。   趁她纠结于心,她六师兄面带狞恶,持剑刺向帛金兽,打算直接除之而后快!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疾速冲上前,对准他的腹部,出拳将他打出去老远。   “二娃师弟!”   嫦姝挣开身边人的钳制,见他肯出手,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   少年小小的个头,立在人群中,小而略尖的面颊浮着团驱赶不散的阴云,他身躯里有道看不见的怒火在烧,令在场的人纷纷戒备,拿起了兵器。   “他不就是长昭殿主收的那个没用的徒弟吗?”   这人的相貌,他们还是认得的。   “连灵根都没有废物,怕他作甚!”   “今日不妨就看看,这长昭殿主教出来的弟子能有多厉害!”   “你看他连剑都不拿,怕是只会用蛮力挥一挥花拳绣腿罢!”   说着说着,他们开始冷嘲热讽,毕竟就算是修为极高的长昭殿主,也没法助一个毫无灵根的人练气。   “师兄!你们太过分了!”   嫦姝眼里的小火苗都要蹿出来了,眼睛瞪得滚圆。   虽然她清楚自己师兄们所言不假,但这样未免太伤她这师弟的心了,她欲要安慰这个小师弟几句,身旁的人已化作残影扑上前,飞起一脚踹在那笑得正欢之人的下巴上,瞬时他牙断血喷,惨叫连连!   其他几个弟子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胸口就挨个受了一掌,锥心刺骨之痛传来,使他们连退几步后翻倒在地。   另有一人拿起长剑就砍,二人一来一回刚过几招,少年徒手接住剑,轻而易举将它掰断,横起一脚踢在这人胸口,痛得他满地打滚。   “打得好,阿杳。”   苏纨并未上前,身于暗处轻笑,似鬼又似神,两种极端的美并齐显现,似乎想吞噬对方,又不得不与对方融合。   只要没有灭兽钉压制,这家伙就是顶尖的。   在一旁准备帮忙的嫦姝目瞪口呆,她没想到这无灵根的师弟实力竟在她这些师兄之上,且反应速度极佳,可谓是天生奇才,于是她顿时明白了为何她五师叔非要收他做徒弟了。   “二娃师弟,莫要打得太重了。”   她目不忍视眼前惨状,出言求情,再瞥向站在边上的赵余涯,使劲朝他使眼色:“收了它。”   赵余涯瞅向那帛金兽,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对她做了个口型:你们南华道的事,在下贸然插手,不太好罢。   嫦姝是情愿这帛金兽被收了去,也别是死在他们手上,她两道柳眉横立,态度强硬:“你怕什么!你收了它就赶紧跑啊!”   赵余涯在原地踌躇了会儿,正欲上前,身上寒毛冷不丁直立,猛烈的寒意夹杂夜风席卷,惊得他心沉到深渊:“遭了!”   遍地哀嚎中,少年手执断剑,眼里冷漠无情,宛如暗夜里杀手般,散发着森森鬼气。   他朝着地面上哀嚎的人走去,手中的断剑闪着寒光,明明没沾血,地上的人却仿佛已经预见它沾血的样子了。   他们不住往后退,像极了先前那只被逼得颤颤巍巍后退的帛金兽,只差眼里拼凑不完整的惧意。   “二娃师弟,”   见他浑身阴冷,嫦姝觉得不妙,想拦住他,凛冽寒意从背后袭来,到嘴边的话立马变成了,“小心!”   几乎是一瞬间,立于暗处的绿影在他面前现身,烈火发出咆哮,与带着杀意的清寒相抵!   气脉扑开,枝叶震颤,狂风大作。   苏纨护在陆杳身前,冷眸微眯,似笑非笑望着眼前人:“许久未见,师兄别来无恙?” 第38章 众口铄金(修)   风拂过, 树影摇摆起伏,那张脸被墨色勾勒出边缘,浸在月光做的纸上, 镀了层清冷皎洁的颜色。   只是他眸光太冷, 是林寒涧肃, 断绝生机,萧疏且深寂,其声异常冷冽:“让开。”   “我这徒弟说是皮糙肉厚,却是挨不了师兄这一掌的, ”   苏纨纹丝不动,身如巍峨高山,气定神闲,“师兄若要动手,赭玄奉陪到底。”   其实他并不担心徐清翊会一掌把陆杳打死, 虽说这人杀气甚重, 但作为一派掌门,心里自然是有分寸的。   就是他好不容易撞见了能跟这人打一架的机会,势必不能放过。   “师尊!”   余下的蓝衣弟子紧随其后, 满地狼藉入目, 再见那鹤骨松姿的青年, 心里不禁紧张起来:“拜见长昭殿主!”   地上那几个受了伤的则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他们师尊身后,声声带着抽痛:“见过师尊!”   嫦姝慌里慌张地偷瞧了她师尊的脸色,接着往那唯一一头还活着的帛金兽前靠拢了些,躬身抬掌抱拳:“弟子见过师尊。”   烟绿袖摆滚动,时不时蹭一蹭少年的脸颊, 陆杳嗅到了衣裳上的竹子香气, 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 好把它留在掌心。   苏纨与徐清翊对峙,二人身上真元未减,一个是烈日容光,一个是冷月清辉,原是冰炭不相容,仍各有千秋色。   霜白卷云纹银丝滚边的袍衫宛若煎盐叠雪,于眼前人衬得更好比琉璃碎玉,可他烟眉紧蹙,面如霜降,声似万年寒冰:“你私离道门,弃千百人性命不顾,恣意妄为,是故伐备钟鼓,声汝罪也!”   苏纨的神色微变了一变,突然缓缓失笑,他长睫未掩住的寒潭里添上轻狂,散漫放荡而纵声:“是,我是私心自用,置身事外,那又如何?想对我声罪致讨,就看师兄有没有这个本事!”   四野寂寥,摇动树影停滞,压倒一切的威势以二人为圆心往外奔袭,使方圆百里活物屏住气息,不敢动弹。   眼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嫦姝心存惊惧,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师尊,弟子若不是得五师叔搭救,早已命丧黄泉,弟子相信,五师叔绝非是私心自用者,”   顿了顿,她扭头看向青年,目光恳切,“五师叔,您行事自有缘由,不妨说出来,好化解其中误会。”   “误会?没什么误会,我在南华道呆腻了,出来找找乐子罢了。”   苏纨剑眉轻挑,笑容淡去后,只余下恬不为意,没心没肺,“师兄,我早就与你说过,南华道的死活跟我无关。”   话间其身后的少年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反被一道无形的压力按住。   陆杳拳头颤抖,不甘地望了这人背影一眼,最终沉默地低头。   半垂的睫毛下,徐清翊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冷地闪着,阴冷的刀似乎在瞳仁上划下道道残忍又厌恨的痕迹,他忽是收拢真气:“是我徒生妄念,承望利己无心者,铸成大错。”   嫦姝樱唇微启,一时又不知该作何言,她师尊话语平淡,却字字诛心。   窥见一旁进退无所,面带讪笑的赵余涯,苏纨摇头轻笑:得,这架是打不成了。   有外人在场,徐清翊不会跟他轻易动手,免得落实了他二人不合的话柄,虽然他们刚才那番唇枪舌剑,已经有这苗头了。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清翊一向做事严谨,思顾周全,明明有赵余涯在场,怎会一见他就兴师问罪?   如今道门内讧传闻正在风口,就算再怎么火冒三丈,为护南华道的声誉,他亦不该如此莽撞行事。   可这人直言不讳,却又留有余地,按理来说,现在直接杀人灭口最好,免得赵余涯到处多嘴多舌,不过徐清翊明显没有这意思。   苏纨目光深沉,嘴唇紧合,稍作思虑片刻,再是转身离开。   陆杳见此忙跟上,路过那头帛金兽时,回首看一眼。   他师尊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细长指节一摇,那帛金兽便化作光点落进了松石绿翡翠扳指里。   徐清翊并未拦他,音色幽远凉薄:“罪责难免,他日,我必使你身入缧绁!”   “我等着。”   苏纨兴致索然地扔下一句,漫步入丛林。   赵余涯没想到撞见这事,生怕自己小命不保,早在一旁如芒在背,仓惶行礼后忙闪身跑走了。   林中萤火飞舞,似那细小繁星坠落,萦绕身侧。   陆杳紧跟在青年身后,认真盯着他轻晃的衣摆,琢磨半天才问:“师尊,你分明是为寻那宥虚真人的残魂而离开道门的,为何不解释呢?”   苏纨拨弄着翡翠扳指,不以为意:“我嫌丢人。”   “?”   陆杳更疑惑了。   “我跟莫秋折那头疯狗明面上斗得你死我生,背地里我却又替他收拾残魂,整得好像我求着他复生一样!我承认欠他,但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可这样,他们就误会您了。”   “那又怎样,反正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纨停下来,徒手接住一只落下的萤火,轻淡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再度想起小胖墩说的那句话,心生感慨:“日月尚且会被灰云遮蔽,我本身并非日月,哪里能拂去这满身余烬,好落得半生清白。”   轻轻一句叹息,犹如雨珠打荷叶,在心房滚落,忽重千斤,将少年的心狠狠一震,痛的他浑身都要生出尖利的刺来,“师尊!不是您蒙尘,是他们有眼无珠,我这就去将他们那双狗眼挖出来!”   “阿杳,”   苏纨拍拍他的肩,笑盈盈看着他,“何须在意旁人怎么看,你我始终是为自己而活。”   他于斑芒树旁席地而坐,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中绽出细微的光芒:“来,变只老虎瞧瞧。”   陆杳愣一愣,立马乖乖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白虎,走到他指定的位置坐下。   随后他察觉到身躯一重,回头时只见青年双手枕在颈后,懒懒散散地倚靠在自己背部,眸里映出纷飞灿绿萤火,以及稀薄枝叶间的一轮明月。   “今晚月色好看。”   他听他这样说道。   于是他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点了点虎头:“嗯,好看。”   没了妖魔搅扰,锦州城朱明灯会如约而至,城里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一到入夜,整座城亮得犹如白昼。   街上更是热闹沸腾,男女老少皆由家拥出,提着花灯参加这盛会,欢笑声,摊贩吆喝声,孩童的哭闹声,宾客的劝酒声等全然重在一起,让一幅世间烟火的图画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醉春楼里酒客食客颇多,二三楼长栏边亦是立满了人,唯独隔间拐角,成了一方清净之地。   苏纨左手搭在栏木上,眼里是人间盛景,口中是忘忧杜康,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细长的握柄夹在其指节处,忽是往下倒挂,悬在两指间,滴酒不剩。   “道君?”   有人在帘布外试探唤了一声。   “进来罢。”   他懒洋洋回道。   从帘布处探出一张秀气的脸来,赵余涯俯身道了礼:“方才在长栏边,在下见人眼熟,猜测该是道君,特来冒昧拜见。”   苏纨斜睨其面,寻不出他眼里的惧意,笑道:“撞见我道门同室操戈,你不害怕,反倒上赶着把脖子送来,可是等我磨刀?”   “道君此言差矣,”   赵余涯自来熟似的坐在他对面,替他斟了杯酒,“整个道界都知道,南华道山门前那把赤煊剑插地数尺,为的就是告诫世人,您与南华道从未离心。”   “万一是装模作样呢?”   苏纨嗤笑。   “道君,这真心实意也好,装模作样也罢,其实与在下都没有干系,我葭山门虽是炼兽法门,与南华道道义不合,却从未陷南华道于不义过。那日之事,在下定会守口如瓶,倘若我赵余涯泄露出去半个字,就天打雷劈,尸骨无存!”   赵余涯像模像样地举三指发起誓来,再是眉眼弯弯。   苏纨不是没想过,要不要留这家伙活口,可转念一想,徐清翊身为掌门都不管这人,他个「自私自利」的无心人才懒得管这破事!   “五师叔!”   布帘后又探出一个脑袋,同样是桃腮粉面的小姑娘,容貌却与那丫头大不相同,声音倒是她的。   “都怪那帛金兽借我的脸偷鸡摸狗,害得我只能用易容咒换副相貌,它们虽可怜,但这事着实让我生气!”   嫦姝跟做贼似的溜进来,瞥了眼赵余涯,“你怎么在这儿?”   “啊,在下是仰慕道君威名,特来再次拜会,道友好久不见。”   见是她,赵余涯规矩行礼。   少女潦草抬手回礼:“你怎么傻里傻气的,也就一日罢了,什么好久不见!”   未闻赵余涯答话,先听她五师叔问道:“你怎会在此?”   “回五师叔,先前二娃师弟不是将我几个师兄打伤了吗?师尊担忧他们带伤赶路,若遇奇袭会出变故,便先在此修养两日。”   嫦姝找了张凳子坐下,见她五师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里沉沉,“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忘了,弟子的传音铃还在帛金兽身上呢。”   嫦姝是半分不怕他,狡黠地笑一笑。   苏纨看了眼翡翠扳指,“你不说我都差些忘了,我取出来还你。”   “不必不必!”   嫦姝连连摆手,“五师叔你收着罢,就当是弟子为报您救命之恩的谢礼。”   “我才不要。”   苏纨将传音铃从扳指里取出丢给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鬼丫头在想什么,你是怕徐清翊顺着这铃找来,把你抓回去罢。”   “哎呀,五师叔!”   被戳破了心思,她眉眼往下一拉,撇撇嘴:这铃要是在五师叔身上倒好,反正她师尊也不可能去找自己的死对头,没想到最后还是物归原主。   掀帘声再次响起,嫦姝回头一看,陆杳拿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走进来,与她对视后又敛下眼,自顾自地走到他师尊身边。   “二娃师弟,糖葫芦甜吗?”   她巴巴地瞅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像只馋猫。   陆杳把手往后缩了缩,无声后退两步。   “五师叔,您看他,我上次都给他分翠玉莲子酥了,他却不肯给我吃一口糖葫芦。”   “我没吃莲子酥。”   “可我分给你了。”   “我不要。”   眼看两人争起来,赵余涯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道友莫吵,不就是糖葫芦嘛,在下多买几串分着吃就行。”   “你别插嘴,这是五师叔给买的,跟你买的哪能一样!”   嫦姝打断他。   小孩子心性一起,就是容易为了点小事争来争去,苏纨揉揉眉心,“阿杳,给她。”   陆杳用指腹捏紧了木棍,不情不愿地把糖葫芦递过去。   “糖葫芦再买就是了,正好赏一赏这朱明灯会。”   苏纨摸了摸陆杳的头,放下酒杯,看向朝着陆杳做鬼脸的嫦姝:“走罢。”   “好!”   少女笑意盎然。   “也请带上在下罢。”   赵余涯自动跟了上来。 第39章 窥天命(修)   街上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拿着吹糖麻婆子和兔儿猫儿纸灯的孩童笑嘻嘻地在人群里穿梭,你追我赶,围着嫦姝转了两圈, 又撒欢儿跑开。   “姐姐, 你真好看!”   手提猫儿灯的垂髫稚子离开前, 对她笑咧了嘴。   “油嘴滑舌。”   嫦姝娇斥一声,美目中波光流转,巧笑嫣然。   “哎,小儿未必妄言。”   温润如玉之声滚耳, 嫦姝目光游移,落在一本正经的赵余涯身上,两颊泛起浅浅的笑涡,戏谑道:“那我问你,是我现在这张脸好看, 还是先前那张脸好看?”   本来面色如常的赵余涯脸上俨然多了失措, 耳根微红,突然结巴起来:“啊?这……这,是在下冒犯。”   “真是傻里傻气的, ”   她从荷包里掏出散碎灵石递给他, “上次多谢你的翠玉莲子酥了。”   “不必不必!小事而已, 不必挂牢。”   他刚要推拒回去,碰到她指尖后又飞快缩回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   嫦姝不拘小节惯了,抓住他的手把灵石塞进去,眼神不觉往前方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眺去, 即便人潮拥挤, 他二人依然是芸芸众生中的独特景致。   玄衣少年自然而然地牵住青年的手, 像是要陪他走到天荒地老似的。   “二娃师弟能遇到五师叔可真好。”   嫦姝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就说嘛,五师叔是个很温柔的人。”   “比起鹤悬真君呢?”   赵余涯握紧了手中的灵石,笑意不改。   “那怎么能比,我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她嘴角边露出一抹甜笑,眼里湛湛生出光彩,“他只是把温柔埋在霜雪里,世人难以看见,才会认为他冰冷疏离。”   少女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细细咀嚼一番:“不知道为什么,师尊和五师叔分明彼此矛盾,相去甚远,有时候我却觉得,他们很相似。”   她看向迎风飘扬的卦旗,心思一动,把口中的嚼碎的糖葫芦「咕噜」咽了下去:“城南是朱明灯会最热闹的地方,那里会有许多人放河灯祈愿,你也去看看罢。”   “道友不一起?”   赵余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临走时仍是问了句。   “不必了,你自行去罢。”   “如此,那在下先行告辞。”   见赵余涯很是懂变通,嫦姝放下心来,朝着前方围满了人的卦摊走去。   人群中的苏纨则正好停下来,松开陆杳的手,把翡翠扳指摘下来交给他:“送帛金兽去该去的地方。”   陆杳一点儿也没觉得师尊把自己突然支走有什么奇怪的,他从不会怀疑他说的任何话,捧着扳指就轻捷地蹿走了。   少女拨开围观众人,见着那鹤发童颜的卦师摇动着龟壳中的铜币,铜币掉出后,将卦象记下,反复六次,再翻开手边的泛黄卦表,捋了捋胡须,故作高深对正前的妇人道:“此乃天山遁卦,浓云蔽日不光明,劝君切莫选出行,姻缘求财皆不吉,须防口舌到门庭。”   “敢问道长,这卦象该如何化解才好?”   妇人焦急万分问道。   “占此卦者,谋事不遂,既曰天山遁卦,就须夫人遁者避也,退避不出。”   卦师说完后,妇人连连道谢:“怪不得我今日一出门钱袋就丢了,多谢道长提点,我马上赶回去闭门不出!”   妇人一走,嫦姝连忙凑上去。   “姑娘莫非是想算姻缘?”   他收起桌面上的铜钱,放进龟壳里。   “不,我算前世。”   她充满期待地坐下,身后陡然一声「嫦姝」,给她吓得一激灵。   侧目时,她五师叔那张脸隐藏在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笑容诡异的魈头面具下,冥冥中带着一副抓到她做坏事的样子,他仰起脸时,从下颚到项颈那条曲线优美且富有骨感:“我来替你算一卦如何?”   “哎你这小子怎么抢……”   被迎头抢了生意,白发卦师心生不满,欲嚷嚷两句,乍与面具后的漆黑瞳孔对上眼,一瞬只觉魂魄抽离,如坠深渊,不禁打了个冷颤。   _;   湖边的蓝花楹花期已至,蓝紫色的花盛放在枝头,偶尔会落下一场花雨。   嫦姝盯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五师叔,修道者应顺应自然,不该窥探天命,是我道心不正,过几日回道门后,我会自行往慎思堂领罚的。”   听到「慎思堂」这三个字,苏纨把手臂交叠着拢起来,指尖在胳膊上轻轻敲打,心下暗笑:这死病秧子自己爱去慎思堂受罚,教的徒弟也如出一辙。   “要说算卦一事,你五师叔我比那江湖术士可厉害多了。”   他直接扯回正题,笑眯眯地替这丫头挖了个坑。   “咳,咳!”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嫦姝惊诧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过一想她这五师叔天生反骨,叛经离道,压根儿不把门规放在眼里,瞬间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了,“师叔,道修之所以不卜卦,是因为窥天命属泄露天机,是会折寿的。”   “无碍,正好我嫌自己活的太长了,想知道折寿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以为意地伸出手,像模像样地掐算了两下,阖目沉思,学着那鹤发童颜的卦师故作高深,嚼字时珠圆玉润:“红颜薄命空流水,绿酒多情似故人。”   “师叔,卦为何解?”   嫦姝听得个一知半解。   “就是说你前世为情而生,因情而死,空有抱负,却未得大道。”   他掀起面具,半张明净的脸淡淡笑着,和善安然地望向她。   眼前的女孩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太多的话挤在喉咙里,不知该说哪句好。   她翦水秋瞳里点了两盏烛火似的,一下一下地往上窜动,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宿命交织感萦绕在脑海心头,令她百感交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五师叔真乃神人也!”   眼看她师叔笑了,嫦姝连忙继续道:“您别笑呀,在没听您说这些话之前,我一直都在怀疑我自己。”   “此话怎讲?”   “五师叔,您会做梦吗?”   她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我有段时间总会做梦,梦里我还是我,那时候,我有一身的抱负,师尊常常教导我,要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好像很喜欢的人,可这段姻缘却不被世人看好,在师尊勒令下,我与他被迫分离,从此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不久就命丧黄泉。”   苏纨早料到会这样,面不改色,静静听她讲着。   “我早早夭亡,心里极为痛苦,一直觉得愧对师尊多年栽培,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回忆起那种痛苦,她紧闭双眼,脸色比纸张还白,指甲掐进了肉里。   温热的掌心搭在她肩上,让她身体瑟缩一下,再是从痛苦里抽离,咬了咬唇后整理好思绪,“开始我也以为是梦罢了,直到我发现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与梦里分毫不差,不管是我阿爹阿娘的死因,还是师尊把我从死人堆中带回南华道,那时我很害怕,怕我最后会像梦里那样,及笄夭亡,就算做鬼都在遭受愧疚之痛的折磨。”   “梦为前世,又因何故犹疑?”   “后来出了变故,我记得梦里的师尊直到我身死,都暂未继承南华道掌门之位,而五师叔你亦没有走火入魔。”   “是吗?”   微芒自苏纨瞳里闪过,短短一霎,归于寂寥。   “嗯,所以我不禁怀疑起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个极其巧合的梦,直到今日听五师叔所言,那好像……真的是我的前世。”   “你记不记得,梦里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些有的没的,他更想知道书里的主角到底是谁。   “宿主大人,时机未到,玩火自焚要不得。”   好久没出现的系统冒了泡。   “死一边去。”   它家宿主大人对它进行了「亲切」的问候。   “好嘞。”   它又滚了下去。   系统并不担心这事,它就上来走个过场,因为——   嫦姝把腰带边挂着的穗子绞成了团,犯起了难:“说来荒谬,我发现自己完全记不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甚至连我当初为何会爱他爱到死去活来都忘了。”   “……”   不仅是荒谬,简直是离谱它老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苏纨闷闷地笑了声,把阴翳藏在阴影里:“那你可知晓,他得知你香消玉殒后,一朝疯魔,血洗了整个道界?”   “什么!”   嫦姝大为震骇,音量都拉高了好几度,“我死都死了,怎么可能知道这事!他为了我疯魔?还血洗了整个道界?”   她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疼起来,“完了完了,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绝情?不对,他怎么能血洗道界呢!这得伤害多少无辜生灵!五师叔,最后他怎么样了?”   “被我劈死了。”   她五师叔的语气就好像在问她「用膳了没」一样寻常。   “那就好。”   她舒出一口气。   系统扶额:“你们两个是认真的吗?”   这的确也怪不得嫦姝,她现在对主角没有半分情意可言,顶多会由于主角因自己入魔而对他有愧,但心里装着的还是天下苍生。   “不行,这一世我绝不会让他再重蹈覆辙,我亦不会为情所困,必实现满腔抱负!”   她语气坚定,似沧海中的磐石,坚不可摧。   “抱负?做修真界第一?”   “不,是开设一家五界之中最大的纸鸢坊!”   “……”   有梦想是好事,再努努力,就能气死徐清翊。   一想到那死病秧子得知自己关门弟子的梦想是做个卖风筝的老板娘,该是何等怒气冲天的模样,苏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而后又想到:“你都不记得那人,要如何让他不重蹈覆辙?”   “五师叔放心,只要我见到他,即便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她拍拍胸脯,翻了翻储灵袋,从里面翻出一个海棠花状的纸鸢来。   “你是有多喜欢纸鸢,出门都带着。”   “这是给小胖师弟做的,上次在长昭殿一起放纸鸢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小胖师弟,要做一只送他,我在路上就做好了,一直想着回道门后要给他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海棠花样式的,他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他做个别的。”   纷飞的蓝花楹里映出少女俏丽的脸,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憧憬和欢喜,似乎又是想起了众人一并在雁埘峰放纸鸢的日子。   “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苏纨冷冰冰地打破她的憧憬,让她的欣喜变得支离破碎,“他跟你三师叔,死在了同一天。”   少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都不会眨动了,像是躺在干涸池塘里的鱼,垂死挣扎地发出喘息。   她这样呆呆地看了他良久,眼泪无声无息从迟滞的眼眶里溢出,一颗、两颗、三颗……打湿了手中色彩鲜艳的海棠。   “我,我不知道,”   她用手指抹了抹泪珠,抹掉又溢出来,抹掉又溢出来,“我一直以为,他在等我。”   “将纸鸢放出去罢,他会看见的。”   少女抽泣着点头间,纸鸢摇摇摆摆地飞向天际,在满城的灯火通明里,越飞越高。   “看!海棠花飞到天上去了!”   “是谁做的纸鸢,真厉害!”   有孩童兴奋叫喊,音色稚嫩。   “只有嫦姝死了,才能让主角黑化吗?”   抬头望向天空的苏纨突然问了一句。 第40章 看人间   “宿主大人……”   系统掏出了《论如何劝导叛逆宿主走剧情的100种方法》。   他一身锋芒陡现, 薄眼皮底下是幽深的黑眼仁,透着股难以琢磨的高深莫测,“我自有成千上万种法子使主角黑化, 无须她以命相抵。”   紫色花雨中, 布满泪痕的那张脸绽开丝丝缕缕的盈盈笑意, 眸里除去水光潋滟,沉毅决绝亦生长在其间,就像是水边蒲苇,柔软不失坚韧。   “所以这一世, 弟子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记起那日少年们放风筝时,少女扯了扯手中的线拐,回头看向他,发梢边的青绿丝带随风翻飞,容姿鲜明艳丽:“五师叔, 您也重新为自己活一次, 好不好?”   那份柔软坚韧落在他眼里,他抿了抿线条清晰的薄唇,将面具重新覆盖在脸上:“她想过什么日子就让她去过。”   嫦姝不该是被剧情设定拴住的惨淡纸鸢, 她应该成为冲破设定禁锢的鲜丽鸿鹄。   “她会过得很好。”   他似乎又替她算了一卦。   “宿主大人, 这剧情线一乱, 恐怕到时候损失最大的是您啊。”   系统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于是又去抓他的「软肋」。   每次都用这把戏,腻都腻死了。   苏纨暗自讥谤,目光渐深,“我记得合约里的任务条件是活着见到主角, 并在大结局让主角一掌拍死, ”   他若有所思的眼眸闪出精明的光:“照这样来看, 其实原剧情崩不崩跟我有什么关系,只要结局时,我能死在主角手里就行。”   被,被发现了。   系统惴惴不安:“宿主大人,要是这样,这本书不就相当于全部大改了一遍吗?”   “你怕什么?”   他语调稍稍上挑,捕捉到其中的不寻常,“哦,怪不得你非让我维持好原书剧情,所以剧情大改,你也会受罚,是不是?”   “这,这这……”   一语中的,它结巴起来。   它宿主大人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语气里颇有种威胁的意味:“让我猜猜,那时你是会变成一堆废弃的垃圾,还是千疮百孔的破铜烂铁,或者直接被删除焚化,连痕迹都不剩?”   他们本同为一体,系统却觉得此刻的自己被掐紧命脉,根本无法动弹,压迫感排山倒海覆来,宿主的身体变成了漆黑囚笼,让它无处遁逃,那堆破铜烂铁的结局仿佛近在咫尺。   原本它是个负责聊斋志异板块的惩罚系统,特性是召妖魔鬼怪来追杀任务失败的宿主,让他们不断死亡又不断复活,永远困在被追杀的恐惧中。   直到它突然接到非惩罚任务,为适应原书设定,它的特性由此变成召兽,这也是它头一次遇到刚开局任务就调高了难度系数的宿主。   亏它还天真地认为这家伙开局吃了苦头,应当懂得收敛了,遂想着对他态度稍微软一些,给他尝点甜头,好让他放下戒心,这人就能乖乖为自己所用。   哪里想到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也对,它宿主大人是即使死掉了也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煞,绝不会被别人轻易掌控。   “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还想算计我?你记住,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让你暂时呆在里面,你就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眼里黑渗渗的,精致俊朗的五官扭曲了一瞬,语气轻蔑,尾音暗藏强势,犹如黑夜里蓄势待发的猛兽。   “宿,宿主大人说的是。”   明明它才是寄生源,却被他的气势压倒,反成了倚仗他求生的蝼蚁,系统吃了瘪,急溜溜下线。   _;   湖边放灯的人并不比城南的少,于是有小贩支起方桌,摆上各式各样的祈愿灯和笔墨,不一会儿摊子前就挤满了买祈愿灯的人。   嫦姝拿起两枚菡萏样式的花灯,欲要给五师叔递一盏,腰侧银铃突然摇动,令她惊惶失色,朝四下望去:“师尊!”   城内西大街的钟楼崇隆敞丽,灿然一新,重檐歇山顶覆着赤金琉璃瓦,在灯火中熠熠生辉,就连飘卷的衣衫亦被沾染,素袍者面似淡白梨花,身比玉树琼枝,若轻云从朦胧山影旁飘浮来,仿佛徐徐微风就能轻易将其拂散。   “唉哟,被抓住了。”   苏纨笑眯眯接住从她手里掉落的粉白菡萏,往钟楼的方向远眺,隔空传音道,“师兄,你站得太高,是体会不到这人间盛世的。”   他含笑的脸躲在狰狞的魈首面具后,慵懒垂眼,漫不经心地说:“你是该看看这人间。”   说完后,他执起毫锥,在祈愿灯上写下寥寥数笔,弯腰将灯一推,那盏菡萏随着水波荡悠,慢慢飘远。   “嫦姝,该回去了。”   那声音威严且不可动摇,徐清翊的目光略略在那河灯上停顿一秒,扫过旁侧的高挑身影,最终落到了人群里急骤奔来的少年身上。   他速度极快,在人来人往中擦肩而过,却未令行人惊觉,有时候甚至跃过众人头顶,高高蹿上屋瓦,飞檐走壁,灵活得不像个寻常人,只留下黑黝黝的残影。   一个鹞子翻身,他已轻盈地跳到蓝花楹树下,抬眼恰好见到那戴着魈头鬼面的人。   少年原本面无表情到有些漠然的脸,破开一个缺口,由裂缝里溢出柔软来:“师尊。”   “来的正好。”   苏纨递给他一个方正的祈愿灯。   “这是?”   他不解其意。   “用来祈愿的,你有何所思所愿,就写在上头,再把它放入水中便是。”   陆杳望了眼湖面的灯,认真问道:“祈了愿就能成吗?”   “不能。”   他师尊回答得极肯定。   陆杳更加疑惑了:“那为什么还要祈愿?”   “为了有个念想。”   念想,那是什么东西?   陆杳挠挠耳朵,看着别人拿起笔在纸灯上写下所思所想,他便学着他们的模样,刚要在灯面落笔时,又猛然想起:“师尊,我不会写字。”   对了,这只老虎连人情世故都不懂,更别提什么写字读书了。   “你想写什么?”   苏纨问他。   “师尊想要什么就写什么。”   他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睛明亮通透,似乎是嵌了两颗玻璃珠子。   “我祈过愿了,”料到他会这样,苏纨把灯推给他,“你自己呢?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陆杳沉思片刻,眸里燃起灼灼亮光,真心诚意道:“师尊,您能否……教我写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   听到这,他眉头轻微地蹙拢,透过面具看到陆杳满怀期待的脸后,再柔和地舒展开。   “行。”   他俯身握住他拿笔的右手,左手则托起方灯,用三分之一的笔尖蘸了蘸墨,在砚台边刮掉余墨,磨出笔锋,以腕力运笔,顺峰行笔,劲瘦挺拔的字体即刻跃然于纸上。   少年将一笔一划仔细地记在心里,好生数了数那字迹:“师尊的名字有些长。”   然后他听见这人在他耳边发出轻笑声,拂的他耳朵痒痒的,不由动了动。   “师尊,今夜恰巧是朱明灯会,您也放盏灯罢。”   嫦姝早回到徐清翊身边,顺带着捧了两盏花灯回来。   徐清翊置若罔闻,盯着湖边的人影,眼底透出掩饰不住的狐疑之色:无灵根者,哪怕体质出众,也绝无可能像方才那样迅如雷电,捷如鹰鹘。   且他门下弟子再如何不济,都修至开光之境,那日竟全部败在一个无灵体灵根之人手上,怎么想都不对劲。   看来这人收的徒弟怕是没明面上这样简单。   轰鸣声响起时,五彩斑斓的火花忽是绽放在苍青的夜空,接着又绚烂而无畏的从无数人眼眶中死去。   焰火忙着将天空点亮,整座城里的人更沸腾了,欢声笑语遍布人间。   前方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坐在马背上,带着迎亲的队伍沸沸扬扬地从石拱桥上走过。   见有办喜事的,孩童们围着队伍一路跑着,想要沾沾喜气,新郎官笑得合不拢嘴,随手抓起一把喜糖就扬了出去,引得周围的百姓们边道喜边争抢。   嫦姝被这热闹场面吸引,兴致勃勃地往那处张望,为此她使劲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花轿里的新娘子。   徐清翊知道她玩心重,正要对她耳提面命,拱桥边的惊叫与焰火爆炸声混在一起,同时,他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   “师尊!那边好像出事了!”   嫦姝亦发现了端倪,桥边的迎亲队伍不知何故停滞不前,本来围观的人们挨挤地倒在一起,刚爬起来就惊慌失措地乱跑,嘴里还喊着什么,八人抬着的花轿歪斜,新娘子从里面狼狈地爬了出来,脸上同样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焰火的轰鸣声消减后,拱桥处的尖叫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不好了!新郎官被抢走了!”   此刻,放在袖子里的聚灵囊自行飞出,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苏纨一把给它拽下来放进衣襟里,端量着那乱成一团的迎亲队伍,“看见了吗?阿杳。”   陆杳将河灯轻柔地放进水里,朝他点点头,“看见了,是鬼。”   在队伍下桥的一瞬间,有道血红血红的影子凭空出现,抓着那马背上的新郎官就溜,一路过去风卷残云,整个西街人仰马翻,哀嚎四起。   当然对于苏纨来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它身上带着莫秋折的魂气。   “待着别动。”   他让陆杳待在原地,自己则顺着痕迹追过去,余光里白影自钟楼跃下,亦以极快的速度往前飞去。 第41章 动怒   苏纨留了个心眼儿, 他没想到出来找个残魂会阴差阳错地碰上徐清翊,陆杳这家伙的变化太快,定是会让他师兄起疑的。   有了帛金兽的前车之鉴, 他得让陆杳收着点, 免得一激动变成老虎, 徐清翊这头疾恶如仇的犟驴绝对会掏出霜隐砍了他。   眼前密密麻麻的人海将红影化成的血雾隐在海浪里。猜灯谜的高台挂满了灯笼,文弱秀才扶着灯笼架从摔倒的人堆中爬起来,青竹香忽地拂面,心旷神怡。   他诧异昂首, 那带着魈头鬼面的人青燕似的落在架子上,只能窥见他那白瓷质地般的下颌,其腰系鎏金镶玉带钩,足穿墨缎登云锦皂朝靴,活脱脱的一个清贵公子。   以为在闹市里就能浑水摸鱼吗?   目光锁着那团远去的血雾, 苏纨鬼魅一笑, 不紧不慢打了个响指,街上灯笼里燃的火纷纷游出来,自发结成火势熊熊的绳索, 无数道火焰向前延伸, 流光穿梭街市, 以蛇行之势接二连三朝血雾扑去。   即将要灼到它时,它身上嘶嘶冒出青烟,裹着红衣新郎官,拼命地冲进西街巷尾的墙面,一下穿墙而过。   被烟云点缀的湛蓝苍穹里, 徐清翊脚下浮起月白水纹阵法, 腰间玲珑嵌玉银带散出幽光, 无数道冰蓝水凌似流星陨落,照着轨迹纵横交错,围住穿墙而过的血雾并朝它射过去!   火索亦破墙冲出,紧缠在一起,怒潮爆涌地追袭来。   血雾变回了青面獠牙的血红面貌,半分不惊不慌,一个转圈往地底一钻,竟带着那新郎官直接没入土中。   独剩赤色火索与幽蓝星流碰撞,爆出刺目的白光来,水火相交后,传来巨大的嘶啦声和破碎声。   城中的百姓看后大呼:“今年的朱明灯会竟然还请来了变戏法儿的?”   “城主大人想得也太周到了!”   周围的鬼气瞬间消失无踪,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苏纨怀里发着光的聚灵囊也变得安稳。   事出突然,绿影奔雷逐电,人已站在刚才那红鬼消失的地方——平平无奇的青石地面。   他拂开衣摆屈膝半蹲,左手撩起衣袖,右手则摁在地面,细细探了良久,愣是没感受到半点鬼气。   “阿娘,那是神仙吗?”   稚子惊呼声从人群中响起,把混乱场面再次点燃,“天呐,那是朱明神吗?”   “神仙,神仙来了!”   苏纨冷眼瞥去——   原是那明亮圆月前,道人头戴烧蓝鹊尾冠,玉莲簪上的绸带与墨发交融,他一袭卷云纹银丝边的道袍滚滚飘动,浑身渡上微蓝的光,像极了月中而来的神仙。   他仿佛看不见这凡尘中的一众惊艳神色,只落到那带着魈头面具的青年身侧。   在众人眼看一个神一个鬼,对比更为鲜明了。   莫名让红鬼逃了,苏纨怫然不悦,愠怒腾腾上升,紧绷的指节收拢后,发出咯咯作响声。   他透过面具与徐清翊对望一眼,目光短促交织,会意后又瞬间错开——这红鬼在他们都出手的情况下还能逃走,可见它有点东西。   “怎么回事?”   大批大批身着盔甲的护城兵拿着□□赶来,将损坏的残垣破墙围住。   为首的男子在伏热天里仍穿着一身元青团花纹大氅,内里着锦缎兰花暗纹竖领襦衫,身长八尺却微佝偻着背,一副样貌本该坚毅英俊,无奈被惨淡的面色压下。   “城主大人!是那城东的邵家公子今日娶亲,迎亲队伍刚至西街,途中不知被什么东西掳走了,那东西跑得极快,都不知长什么模样呢!”   开油坊的老头将方才发生的事完整说了一遍。   “邵家的?会不会是他们家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刚才那玩意儿你看清了吗?好像不太像个人呢!”   “就是,人哪能跑这么快哩!那不就是……”   “哎呀!这大热天还闹鬼的,多吓人!我得赶紧回去!”   “莫要自己吓自己,再者说人多阳气重!今日锦州城人山人海,阳气冲天,小鬼们敢出来吗?”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其中不乏有一直往前方那谪仙般的人身上偷瞟的:“那是从金洲来的道人罢,长得跟画里的仙人似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人,刚刚他还能飞哩。”   “道长都来了,莫非那掳走邵家公子的真的是妖魔鬼怪?”   被称作城主的男子早注意到了身边惊鸿落雁的人,亦看见那戴着鬼面的青年。   他上前一步,先安抚众百姓:“诸位父老乡亲少安毋躁,今夜之事顾某定会查个明白,若是真有妖魔鬼怪作祟,就以布告行事,重金寻求天下道者武者为吾城除去妖魔;若并非妖魔鬼怪作祟,待吾揪出那凶恶之徒,绝不轻饶。”   男子用力挺直单薄的脊背,虚弱气势瞬间变得威严:“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暂请诸位父老乡亲散去,夜中多加谨慎,即日起,锦州城城门增设严防关口,护城兵分六拨日夜巡逻,顾某保证为大伙儿谋得安宁!”   “城主大人为锦州城费力费心,宵旰忧劳,我等深铭肺腑!”   听其言,百姓们感动不已,齐齐行礼,再是三三两两地边聊着边往四周散开。   不出一会儿,西大街只余下几个收拾食摊的小贩儿。   苏纨看那倒霉城主掩袖咳嗽两声,实在撑不住自己的一副病弱身躯,又佝偻起来,整理好仪容,笑着朝他二人拱手:“二位道长不远遐路,幸见光临锦州城,顾某这厢奉迎了。”   他瞥向同样轻微颔首回礼的徐清翊,不屑地笑了声:两个死病秧子凑一块儿了,真晦气。   “顾城主!”   有人音吐宏亮,声如洪钟。   余光里,一个阔脸耳大,鼻直口方,约摸三四十岁的道人迎面走来,身边带了几个身穿灰鼠色羽线绉布的弟子,还煞有其事地扬了扬手中的拂尘。   “尽缘道长不是在锦湘阁用膳,怎么来西街了?”   城主一言一行有礼有节,做出迎客之态。   “听说西街出了事,贫道特来看看是何方造孽在作祟!”   被唤作「尽缘」的中年男子神完气足,“顾城主待客有道,如今遇到难处,贫道岂有不出手相助之理!”   说罢他上下打量周围,想查看查看情况,结果那惊鸿一面映照入眼,给他当即震惊在原地,只差掉下来几滴哈喇子,更别提他身后那些弟子了。   啧啧啧,这徐清翊就这么好看?连脸面都不要了。   苏纨嫌弃地咂着嘴,听他收起下巴发问:“道友仙风道骨,如圭如璋,请问师承何门何派?”   “南华道。”   徐清翊惜字如金,嘴唇都不愿多动一动。   “南华道?”   尽缘听完,做惋惜面目,“道友,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南华道明面看乃是道界的名门大派,实则内里腐朽,泥古不化,再过两年气数必尽,贫道劝你,早日苦海回身!”   哪里来的蠢蛋?   明显感受到徐清翊身上气波微动,阴冷渐生,苏纨对眼前的道士来了兴趣,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金句」来。   “如今金洲修行正道唯有一条——炼兽,”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昂起脑袋,眼里充满自信的光芒,“贫道在炼兽上造诣颇深,曾亲下赤洲,与一只凶恶无比的穿山獒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将它成功捕到手!”   “就是,我们师父可厉害了!”   他身边几个弟子跟着应和。   “哎,一些寻常之事罢了。”   尽缘摆摆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出素袍美人身上有种风雨欲来山满楼的阴沉,反而继续对他说,“正好贫道见你根骨奇佳,你我今日有缘,小友何不拜入贫道门下,由贫道传授你独门炼兽秘籍呢?”   笑容还摆在脸上,一股冷寒扑面,重重击进他胸膛,使他整个人飞出去,砸在那摊贩的锅碗瓢盆里,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混着惨叫声,显得格外扎耳。   “师父!”   几个弟子忙跑过去,争相七手八脚地扶他。   “你你你,你这人怎么好生不讲理!贫道好心规劝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出手伤人,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这一下给他摔得不轻,被一众弟子搀扶起来后,他不仅觉得胸口痛到骨髓,就连脊背也是火辣辣的疼,以至于催生出了数道怒火。   “你知道我是谁吗?”   清越薄凉的音色像被覆上一层雪,声音的主人长而浓密的睫翼动了动,灰眸颜色变得深沉,令望进他眼里的人恍入数九寒天,冷得毛骨悚然。   “你能是谁?你总不能是南华道那人称清风朗月的鹤悬真君吧?”   说完这话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头,磕巴道,“你,你不会真是……鹤悬真君罢?”   寒意与月色相映,到处疯狂弥漫,让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多了把正割肉放血的钝刀子,他们两排牙齿哆嗦地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城主的脸色变得更惨淡了,犹如误入了残冬的枯雀,瑟瑟地抖动着,将死似的。   苏纨见徐清翊没有收手的意思,挥袖将寒气驱散。   他走到那尽缘道人身边,问他:“你知道我又是谁吗?”   “你又是谁?”   道人有些发懵。   “我是你二大爷。”   苏纨轻轻一笑,魈头鬼面上吊着的小银镩子跟着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3 23:41:36-2022-05-04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26172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影月 4瓶;聊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秘密   凡是远来客, 大都选择落脚在西街的醉春楼,那块繁盛热烈,来去方便, 占地广大, 前为膳楼, 后为憩所,亭台楼阁皆有,再以楼中独有的甘酒锦江春知名当世,吸引无数食客酒客。   前些日子, 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还是城里来了个偷东西的妖怪,这阵子又换成了邵家公子大婚之日被掳走。   “哎,听说了吗?城东邵家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谁人不知,这事蹊跷得过分, 不仅邵家心如火焚, 城主大人亦慎重其事,没看这几日城中加强布防了吗?”   “要我说啊,这事肯定不是人干的, 好在锦州城来来往往的道人多的是, 求他们就对了, 前阵子那偷东西的妖怪不也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求道除魔的布告一出,就再未见那妖怪出现过。”   “最惨的还是邵家,好不容易等邵公子消停两日,愿顺从服软了, 谁承想会出这等事。”   “对了, 那个让他寻死觅活的小情郎呢?”   “谁知道呢?指不定被邵老爷派人偷摸着打死了或者发卖偏远乡下了。”   谜团未解, 疑云密布,引发了不少猜测。   朱明灯会一过,街上的张灯结彩被撤下,恢复了往日模样。城中发生的事大伙儿心知肚明,只当是他人瓦上霜,日子依旧照常过着,并未受多大影响。   区区一只鬼罢了,怎么做到瞬间消失无踪,连点痕迹都没留下的?   立在当日红鬼消失的断墙边,苏纨拧着眉毛,颇有几分不爽利。   敏锐捕捉到身边人的气息逐渐沉冷,陆杳敛下脑袋:“师尊,我再去找!”   “不用了。”   他眉间拢成一道浅细的纹路,习惯性地在玉扳指轻轻摩挲:要这么简单早就逮到它了,何必做无用功。   “道长。”   男子带着城卫匆匆行过,认出他的身形,远远就朝他俯身作揖,就算走得太快有些气喘,那张惨白的脸依旧不掺任何血色。   都好几日了,这姓顾的城主还在为「新郎失踪案」奔波,企图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奈何每日都是无果。   别的不说,到时候这事还没查个水落石出,他自己就先驾鹤西去的可能性应该挺大。   苏纨一眼就能看出,他这病的结症始于阴气过重,再加上是常年久病,约莫与他的命格和体质有关联,不然也不会病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唢呐与锣鼓声交叠,潮水一般涌入,虽不比前日热闹,但胜在喜气洋洋,花天锦地。   “这就开始办喜事了?”   苏纨半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道长有所不知,所谓朱明神善赐姻缘,是锦州城的一个旧俗——”   顾城主已走到他跟前,歇了口气后继续解释道,“每至朱明前后,办喜事者众多,都想趁此机会讨个好彩头。说来今年因邪祟纵横于市,与去年为之相比,婚娶一事已削减大半。身为一城之主,未为百姓谋福,眼看城内终日鸡犬不宁,顾某难辞其咎。”   或许是说到惭愧处,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言语中透着一股钟鸣漏尽之感。   “城主保重身体要紧。”   跟在他身边老者一脸严肃,眼里不带半分关心的情意,只程序化地吐出一句话。   “劳烦金老为顾某忧心,旧疾罢了。”   男子收紧了外袍,柔和笑道。   是哪只眼睛看出这老古板忧心的?算了,反正他也没两天活了,糊涂就糊涂吧。   苏纨没闲心管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死活,掏出衣襟里的聚灵囊,金线锁绕在玉珠上,时或流溢安谧零光,显得岁月静好。   以往不是挺能拽着他赶路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管用了?   刚想奚落它两句,锦囊里的残魂突生动静,若不是他抓得稳,这东西怕是早就蹿出去了。   “师尊!”   鬼气是在瞬息之间凭空出现的,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发出惊叫,身旁的少年欲要追过去,苏纨眼疾手快将他拦下:“莫要打草惊蛇。”   这回他倒要好生看看,那红鬼究竟是如何从他眼皮底子底下逃窜的。   一旁的顾城主自是也听见了响动,忙拖着病体带身边的城卫兵追过去,不过他还跑了没两步,人就不太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摆手,让身旁的副卫继续带兵追击。   与上次的情形无二,依旧是那只浑身通红的恶鬼一把揽走队伍前方戴着红绣球的新郎官,不过它这次并未化成血雾遁逃,而是在大摇大摆地待在原地,发出「嘻嘻」的邪笑声,吓得周围的人四处逃蹿。   看它这副只会耀武扬威蠢样,大概是不懂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纨暗凝功力,远远瞥见白影虚无缥缈,犹如镜花水月,浅映在上空。   他下意识看了眼陆杳,只听有人高声喝道:“大胆野鬼!竟敢在闹市作恶多端,看贫道不收了你!”   素白拂尘一扫,数十道黄符甩出,身着灰鼠色羽线绉布的弟子们右手执桃木剑,左手握朱砂,赤红朱砂往剑上一抹,便摆出天罡诛邪剑阵攻上去。   迎面攻势迅猛,那红鬼笑声更加刺耳,混浊的眼珠里添了丝鄙屑,再是舔了舔獠牙,化成血雾故技重施往地底一钻,瞬间带着笑盈盈的新郎消失得没影,鬼气跟着散去,一时断了踪迹。   见此苏纨深吸一口气,复而慢慢将吸进去的气息沉沉地吐出来:难怪它气焰嚣张,这鬼东西分明是想走想走,想留就留,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股子沾着怒火的血涌到头顶,使他额头两侧绽起青筋,他捏紧聚灵囊,里头的残魂不安地拱着手心,被迫挤压在指缝的边边角角。   亲眼所见那红鬼真面目,顾城主明白再探查下去,以他凡人之力,定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才速速命人张贴文告,以重金求奇人异士除去作怪邪祟。   醉春楼憩所处通常四阁为一院,院里种了白木香,枝叶攀了满墙,一簇簇的白绿相间,略微招摇。   苏纨选择在此处落脚,主要是这醉春楼的锦江春不愧是楼中一绝,以至于他贪念了极其世间寻常欢乐,平时就坐在院里饮酒赏花逗阿杳,也惬意得很。   只是清闲日子还没过几天,就来了只来无影去无踪的红鬼。   他把胳膊肘搁在金丝楸宽桌沿边,晃了晃杯中的酒水,长睫轻翕,未掩住的半块瞳仁是磨钝的黑曜石,暗沉无光泽。   这世上真的有既能遁藏又能消隐鬼气的鬼吗?   按照原主这脑袋对鬼界的认知,鬼界的鬼都是由人死后,它们的怨、怒、恨气化成的,怨念太重入不了轮回的魂,就会去鬼界雾洲,再加上它们没有实体,大多只是恶魂,就算修炼也难成大器。   所以那只红鬼,行事招摇过市的,有没有可能……只是放在外头的一颗棋子?   苏纨懒散地掀起眼皮,想起先前被鬼抓住的新郎,那人脸上没有任何惊恐不说,且露出了一个幸福到看上去很是诡异的笑容。   邵家公子笑没笑他就没注意了,但既然都是迎亲时被抓走,想必这二人是有什么共通之处的。   “师尊……”   陆杳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了,见他指节盘在酒杯边,手腕缓悠悠一摇,满杯酒水都被晃晕了。   苏纨从沉思中回神,乍见陆杳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谁让你喝酒的?”   他瞳孔骤然收缩,窥觑向玄字阁的窗台边,徐清翊于朱绘菱彩屏风后阖眸打坐,仿佛一尊精美绝伦的白玉雕像。   那红鬼身上沾着属于莫秋折残魂的气息,就算是念及同门,这人亦会插手此事,现下他那群弟子伤势未愈,除非南华道出了事,否则在找到那红鬼身上的残魂之前,徐清翊暂时大概不会回道门。   况且那南华道要是出事,首当受重损的是他自己,毕竟他的半魂还覆在浮玉山结界上空。   见他脸色不好,陆杳罔知所措地放下杯子,俯身跪地:“是我自作主张,欲同师尊对饮,扰了师尊兴致。”   “过来。”   苏纨把他叫到面前,摁了摁他蓬乱又软绵的头发,再三确认没有老虎耳朵冒出来后,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一喝酒就会现原形。”   “不,不知道。”   愕然浮上少年的脸,显然这事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诧。   “不仅如此,上次你喝醉了,还连带着把你的逆鳞告诉了我。”   他边说着,手掌边顺着他的脑袋滑到其右耳后,圆润温暖的指腹摸了摸那道月牙疤痕。   陆杳像是被摁住了什么开关一样,愣愣地看着他,身子一动不动的。   他收回放在他耳朵后的手,用指尖在他眉心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记住了,下次别再干这种事。”   陆杳实在是记不起来那日他做了什么事,只知道醒来时是躺在师尊怀里的,那是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梦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见之不忘。   细微寒意在空中流荡,惊落了一地的白木香。   苏纨对陆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自己则朝来人笑道:“师兄可是有事相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4 23:59:23-2022-05-08 23: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魇、离瞳 5瓶;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危机四伏   白木香的花瓣飘进瓷杯, 浮在酒面上,苏纨不甚在意细眯一眼,“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怎么看?”   “邪鬼避符逃隐, 皆需诛剪灭绝, ”   徐清翊神情一惯冷硬,脊背如苍山挺拔,“寡恩少义者,竟肯管人间闲事。”   本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相商红鬼作乱一事, 看他这明嘲暗讽的态度,好像又不是。   苏纨扬唇笑了笑,尖锐素齿探出头,“师兄,你还不了解我吗?”   他将混着花瓣的酒喝下去, 酒水滑过喉咙, 洁白脖颈处清晰可见喉结上下滚动,“让这么个东西逃了着实丢面,不给它扒皮拆骨, 难消解我心头之恨。”   眼前的人话语中轻狂荒唐, 笑里蕴藏锋芒, 跟方才敲击少年脑袋时眉目柔和的那副面貌判若两人。   这不禁令徐清翊想起灯会那天,他立在钟楼上,见记忆里狗行狼心之人握着少年的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教他写下名字的模样, 恍惚间, 他心中无比怪异, 顿时生出一种「此人非彼人」的错觉。   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莫秋折会笑貌惨淡,说出那句,“他若是早些服下月隐无忧草,或许我与他,会是知己至交呢?”   试问一头自私自利的恶狼,怎么可能与人交付真心?   望着他无关痛痒的模样,徐清翊脸色微变,怒气汹涌,恨意难以遏制,从心头迸发后又被狠狠压下,全然刻进骨髓:这人怎会不知那红鬼身上携有故人残魂气息,却一心只顾自己的虚假脸面,也对,他既视宥虚为无用之人,连他为他断一条腿亦不放在心上,自然不屑多看其残魂一眼。   可笑他三师弟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皆被忘恩负义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徐清翊眼底厉色涌动,厌恶化成杀意,冰封之下,蓄势待发:那日不是错觉,这人确实变了,以往他野心呈其表,行事乖张狠戾,如今他诪张为幻,阴毒而善控人心,无论有没有月隐无忧草,他都令他疾首蹙额,势必杀他不可。   见徐清翊脸上如蒙霜雪,眼神似出鞘后抹了血的利刃,比凛冬还要寒厉几分,苏纨轻飘飘扫他一眼,不甚在意。   莫秋折一死,他才明白为何自己先前对徐清翊装模作样的百般示好,这家伙都不为所动,且时时防备——在徐清翊眼里,自己就是头忘恩负义,时刻逮着机会准备反咬一口的恶狼。   反正他现在不需要这把刀了,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苏纨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酒杯,自行把酒斟满,闻见小院前门脚步声停下,有人路过时不经意往里瞧了眼,便是顿住步子,笑道:“二位道长原是暂歇于此,可否赏光与顾某一并往芳林水榭用膳?”   那顾姓城主换了件苏绣团花纹袍衫,外罩秋葵色鹤氅,整个身体拢在里面,瞧着仍是弱不禁风。   其身旁跟着那有眼无珠的尽缘道士,待他看清院里的人是谁,不由尴尬地咳了咳,僵笑着行了拱手礼。   “不必。”   徐清翊冷冷回绝,身形乍然消散。   “芳林水榭,听着是个好地方。”   苏纨似乎来了兴致,笑意晏晏。   碧波荡漾,粼粼水面映出楼台亭阁以及青绿的古树,湖中有扁舟一只,船家站在船头,放下长篙,吹燃火折子,点亮铁莲灯座里放置的红烛。   船中歌女声如莺啼,温婉柔和,唱那“归来梅影小窗移,兰麝香风细。”   亭阁里大约有数十个身着不同派别袍衫道人坐在各自桌前,互相打量一番后,目光都时不时落在坐于靠尾端案台边的青年身上,其并未着哪门哪派的道袍,只身穿玄云灰金银绣线细锦长衫,腰系兽首螭纹玉带钩,墨玉般的发用白银缠丝玉叶冠高束,他看也不看亭阁里是个什么情景,静静阖眸聆听船中小曲儿,瞧着其气质疏离金贵,如误入此地的人间惊鸿客。   正东位的男子病态难掩,举杯尽东道主之仪的同时,亦是为城中近期恶鬼抢亲一事作求:“想必诸位道长已听说城中恶鬼来袭,致二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一事,顾某乃一介凡人,生来一副病体,实在无力与邪魔鬼祟抗争,道长为法力高深,德高望重者,若能帮锦州城除去鬼祟,还百姓安宁,顾某定当感激不尽!”   “顾城主放心,此事就包在贫道身上!昨夜贫道已让徒儿们去追寻那恶鬼踪迹,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区区小鬼,不足挂齿,到时我金仙门定将它打得鬼哭狼嚎,令那恶鬼再不敢作乱!”   “什么厉害邪祟,都敌不过我的吼风兽!”   话落音,那面如满月的道者召了只兽出来,形似座山雕,凶猛威武,停在其手臂上。   其余道士见状,纷纷不甘示弱,由于都出自炼兽门派,倚仗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兽类,只是他们放出的兽大多灵力较低,容易捕捉,品质呈中下。   “哎,尽缘道友,你曾说捕捉过一只穿山獒,怎么不放出来让我等开开眼?”   穿山獒为地属性犬类,品质稀有,可谓是炼兽者们都想争抢的兽类。   “不急不急,时机到了,自会让你们开眼!”   尽缘一甩手中拂尘,傲气地摆摆头。   “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遍,别是在蒙混我等不成!”   有人按耐不住性子,率先提出质疑。   “贫道蒙混你作甚!穿山獒岂能与你们的低劣灵兽一样,是想召出来就能召出来的!”   “我看你根本就是大言欺人,信口开河!”   “就是,总听他夸夸其谈,却从未见过那穿山獒。”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尽缘无中生有之事。   “你们休要胡说八道!”   尽缘急起来面红脖子粗,站起身撸起袖子作势要跟他们斗一番似的,“你们分明是妒忌贫道得了只稀有灵兽,对贫道心生不满,恶意诋毁!”   亭阁里吵成一团,城主连忙出声劝阻:“道长们尚有通天彻地之修为,既都为道家,何需争锋相对?尽缘道长为人良善和顺,帮过顾某不少,绝非是大言欺人者。”   那群人正吵在兴头上,非要借此机会逼尽缘将穿山獒召出来不可,尽缘道士亦不甘示弱,一下急赤白脸,一下暴跳如雷,像是猫被踩住了尾巴。   “吵死了。”   低柔声线若流水击石,清明透彻,穿进阵阵嘈杂中,又仿佛珠玉坠地,一时阁中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自己哑然失声的那刻,面上皆浮现出惊讶震骇的神色。   他们惊慌失措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和嘴巴,嘴唇不断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教我愁万结,恨万叠……只待稳步蟾宫将仙桂折,到如今暮秋时节。”   湖中的小船里,琵琶声与歌声相和,余音绕在亭阁间,久久回旋不绝。   玄云灰衣衫的青年依旧坐在尾端的案台前,隔栏赏曲,细听三两句后,其玉手执竹箸,见两只一上一下不齐整,遂葱白指节一转,将箸头叩在桌面上敲了敲,再翻转过来,夹起青瓷金鲤盘中一节水煮藕梢子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咀嚼着。   他们南华道的都是不好惹的疯子。   见识过他们的厉害,尽缘自觉地坐回原位,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他人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噤声咒给震住,心中边疑惑此人身份,边忐忑不安地坐下。   顾城主从这堆人里逃过被噤声的命运,见他们总算不吵闹了,心下觉得宽慰,并未发现其中异常,继续招呼他们吃好喝好。   彼时迎来薄暮时分,大街小巷变得空旷,与前几日那摩肩擦踵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这几日邪祟出没,城中便提前恢复宵禁制,以确保城民安全。”   顾城主行至栏杆边,见湖中的船只早早归了岸。   “是吗?”   苏纨乌黑的眼眸里泛着锐利的火光,看向在黑夜里无声伫立的钟楼,阴沉沉道,“那怎么还有人在迎亲呢?”   “什么?!”   _;   搁在兰花灯罩里的烛火偶尔摇曳,陆杳等了许久不见人归来,欲要出门去寻,忽听有声音道:“阿杳,阿杳!”   这声音极耳熟,他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从茂密的白木香花叶间探出一个独角牛头来:“阿杳!我可算寻着你了!”   “你怎么来了?”   见是独角火牛,他心里猜到了几分它的来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是,是万树灵公让我来抓你回去的。”   独角火牛很是实诚,开门见山。   “你?抓我?”   陆杳眯了眯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只要他不愿意,兽界还没有哪只兽有把他强行带回去的实力。   “唉,我知道我打不过你,”   大约是白木香的香气于火牛来讲有些许浓烈,它打了个喷嚏,用短蹄子奋力地揉揉鼻子,“得知你去了人界,万树灵公可生气了,他发起怒来有多恐怖你是知道的,所以我都没敢告诉他,你跟道士结了灵契……”   “我会告诉他的。”   “那你……”   “但我现在不能跟你回去。”   “为……”   话没问出口,一道幽蓝水光变成剑影袭来,直刺向白木香里的独角火牛。   陆杳跃步扑过去推开它,绕是速度极快,自己仍是躲闪不及,手臂上被划出一道伤痕,刹那间冷意自伤处蔓延,顺着这道豁口渗进血管,直直侵入四肢百骸。   他一个后空翻站起,皱着眉立在独角火牛身前,眸里那雪白袍衫纷飞在夜色中,被称作清风朗月的鹤悬真君眉如墨描,眼瞳里是阴霾浓雾,俊美绝伦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却感受到了透骨的阴暗和冰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8 23:58:43-2022-05-11 23:5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30瓶;糖不糖 18瓶;醉江溺亡 10瓶;江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旧友   茫茫夜色中, 不知何时起了大雾,雾里人影幢幢,不一会儿, 慢慢显出身着喜服的公子以及其身后寥寥数人的迎亲队伍。   最前方的公子眼笑眉舒, 与后方面带惶悚不安神情的抬轿人形成反差, 他一步一步前行,口中喃喃念道:“皓月描来双影雁,寒霜映出并头梅。”   路边柳条轻晃,血红色鬼影混入墨色中, 在黑夜里现了形——其身矮小精瘦,通体赤色,眼球外凸,加上桀桀一笑,参差不齐的獠牙从口中咧出, 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恶寒。   抬轿的人见这一幕, 当即吓得连轿子也不要了,撒开腿就四散逃去。   新郎停在原地,不带丝毫惧色, 欣喜反而更上眉梢, 且夹杂着一缕惊异:“那人果然没骗我!之前给你的画你已经收到了罢, 现在带我去见他,好吗?”   前方的红鬼诡异地笑了声,“咻”地闪过去,抓起他就正往地底钻,谁知地面忽是燃起一阵火, 令它凶狠地呲了下牙, 烫脚似的连忙跳开。   “恶鬼休要作乱人间!”   数个道者带着低阶灵兽速速赶来。   “捧剑持幡随左右, 驱邪除祟显神通!”   尽缘道士一个腾空前跃,手中拂尘划出烟光。   飞禽走兽接连扑来,红鬼灵活地闪避开天罗地网般的攻击,散成一团雾裹住着喜服之人,闯入同样一片漆黑的浓雾里。   “追!”   道士们一股脑地追过去,跟着闯进了雾中。   正是伏月里,怎么会凭空起雾呢?   苏纨依旧留在芳林水榭里,方才在那群道士跟闻了味儿就窜出去的猎狗似的追击红鬼前,他就自发地解了噤声咒。   雾气来得蹊跷,他凝目时,抓着新郎的红鬼悄然无声地从里荡了出来,而冲进去的道士却没了踪迹。   苏纨黑眸微沉,如寒玉的后二指弯折,余三指推出法印,真气结缠赤火化为翼蛇流出,照亮夜空,以迅雷之势冲往在浓雾边发出阵阵阴笑的红鬼。   烈火压过来刹那,红鬼来不及反应,回首想躲早为时已晚,惊恐浮在丑恶嘴脸的那刻,一道金光闪过,恰好在赤火要它灰飞烟灭之前,就率先让它消失在原地。   道印?   冰凉的杯壁在温热的指尖上缓缓磨过,苏纨面上是琢磨的神色,抬指施以火光微微拨开夜色,果见隐在雾气上空不断转动的八卦幡旗。   余光中虚影掠出眼眸,苏纨脸色蔽上阴云,刚想将这装神弄鬼的东西给揪出来,掌心殷红弯钩陡然发起烫,热意一直灼烧到心头,揪住了五脏六腑。   阿杳?   他面色更黑了。   前方浓浓的灰雾中,拿着拂尘的道人突然破雾而出,翻滚在地,竟也盯着手里发亮的结印,焦急万分,然后火急火燎向西方赶。   这家伙还真不是胡诌的?   看尽缘远去,苏纨阴冷瞥了眼那道虚影待过的地方,人亦御风淡去。   _;   寒霜爬满石板,冻死墙沿边的花藤枝叶,凛冬肃杀临至,白衣道者气势凌厉,若无情杀神,霜花飘落间,其脚下根根冰棱锋利如刃,划破檐下烛火刺出。   独角火牛变为庞大身形,以坚硬如铁的身躯抵挡上前,喷出猛火与冰棱对抗。   陆杳欲上去相助,慑人冰刃朝他刺来,使他连连后退几步,迅速抬手抵挡。   “师尊!”   蓝衣弟子们闻见动静赶过来,看清眼前一幕忙掏出佩剑,“身为南华道弟子,竟与恶兽为伍,你居心何在!”   徐清翊眼色微动,刹那寒光夺目,冰棱乍时往前延伸,戳穿其坚硬的兽皮,刺入腹腔。   少年一个乌龙绞柱,躲开冰刃的攻势,耳里听见惨嚎后,心中一惊,只见独角火牛已被尖利冰棱包围,其腹腔被刺穿,鲜血直往外冒。   他顾不上自身安危,大跃步前穿撞碎层层冰棱,挥臂用力折断尖锐棱角,霎时寒意再次俯冲来,狠狠击在他胸前,使其胸口如撕裂般的痛,人亦滚落在碎刃中。   “此兽凶恶,不可让它为害世间!”   蓝衣弟子们纷纷拿起剑,朝被冰棱围困住的独角火牛砍去。   陆杳眼神一滞,不由握紧右手,当即也管不了什么暴不暴露身份了,放出灵力化为虎形就要去救独角火牛的性命,此时一阵悠长犬吠响起,巨大的黑影猛然罩下,掀飞了扑过来的弟子们。   这是只浑身漆黑的獒犬,立地似狮,颈边毛发柔软浓密,且发着光,其神不逊虎,八面威风,一扫尾就粉碎冰棱做成的牢笼,两爪揪住地上的独角火牛和少年,飞快跃出高墙。   见它要逃,徐清翊体内寒气骤出,长袖一震,飘落的霜花凝聚成银白漩涡,推掌时寒霜急转,往那獒犬卷去!   空中的獒犬身形稍顿,回身时已变成身着棕驼劲装,墨发高绾的江湖侠客模样,他抬掌施力与滚来的银白漩涡相撞,顷刻间银白霜花纷纷碎散漂落,男子亦被弹开数里,虚咳几声,他不敢与那道人多纠缠,继续拽起独角火牛和陆杳往前奔跑。   寒夜阴森,长街静若死灰,几道影子在巷瓦边划过,钻进空无一人的武场里。   “薛獒大哥,你还活着?你不是……”   见是记忆中的已亡故人,陆杳惊异万分。   “万树灵公说我死了?”   被称作薛獒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少年,“噗嗤”笑了声,“是,我是发过誓此生不再踏入兽界半步,但这老东西也没必要说我死了罢,要知道人间最忌讳的就是一语成谶。”   他顺带打量了少年一眼,“都两百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个小崽子模样?”   “我……”   “你悟性好,即便修行时间不及我,但灵力并不比我低,那鹤悬真君是厉害,可你若不遮遮掩掩的,也不会弄得这般狼狈,哪里用得着我出手相救?”   “是我不想给师尊惹麻烦。”   “师尊?你哪来的师尊?”   “阿杳他认了灭兽恶煞做师尊,嘶……痛死我了。”   独角火牛成了个小牛犊子,还被薛獒捞在手里,腹腔的大窟窿血流不止,它嘴里不停地呼出寒气,似乎冷极了。   “唉哟,差些把我们小火忘了,”   薛獒施以灵气覆在它伤口,眉头慢慢锁起来,“灭兽恶煞不就是南华道的赭玄道君吗?这家伙性情狠毒,手段残忍,你怎会拜他为师?他就没一把玄火给你烧了?你别是被江湖骗子骗了不成?”   虽说他脱离了兽界,但对自己视若兄弟的阿杳还是十分在意的,说起来他的逆鳞就是因赭玄道君而生——两百年前他曾与他交过一次手,就是那次让他差点交代在他手上。   “薛獒大哥,师尊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看到记忆里那个从小就独来独往的漠然少年开始把自己的尖锐磨平,说到「师尊」两个字,像是小心翼翼掏出了自己收藏许久的珍宝一样,薛獒眉眼跟着一柔,“阿杳,你很喜欢他。”   “喜欢?”   陆杳眼里有些疑惑,似乎在思考什么叫做「喜欢」。   他来不及回答他,先顾向手中的独角火牛——它情况显然不妙,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身上开始结出霜花,“那鹤悬真君用的术法寒气逼人,你得将小火带回兽界去找万树灵公医治,不然它可就小命不保了。”   对于此种情况他也束手无策,想了想还是开口提点他,“其实我们兽族最怕碰上的,并不是那群炼兽的,而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修道者,他们不管我等善恶,亦不管我等如何挣扎求生,只想把妖魔鬼怪斩尽,用我们的死去成全他们的「道」。”   感受到寒气侵袭来,薛獒将独角火牛放在他怀里,推了他一把,“你先走,我拦住他们。”   “薛獒大哥,他们现在不知道我身份,不会对我怎么样,你带小火去寻万树灵公,我可以拖住他们的。”   陆杳上前一步,挡在他身边。   “阿杳,你太天真了,刚才鹤悬真君出手丝毫不留情面,你既有意隐藏,显然是他看出你身份不一般,想逼你出手,我若是没现身,他就得逞了。”   季暑里突降霜雪,冷风呼啸,薄冰顺着地面飞速蔓延至武场,冰锥拔地而起,将武场拢在其中。   “他想我们死。”   兽气一出,薛獒俯身变成山高般的獒犬,撞碎遮盖苍穹的冰锥,远远看见那出尘脱俗的谪仙之人不疾不徐而来,他所至之处,冰霜浮起,不断往前逼近。   断裂的冰锥砸下来,陆杳护住独角火牛,赤手空拳扫开冰刃,上空兽气猛烈迸发,獒犬浑身散逸出湛蓝浓烟,四肢生出乌金色的鳞片,随其长啸一声,湛蓝烟气扑涌,忽凝成烟球,拦住一直逼近的寒霜。   徐清翊一双灰眸阴郁空洞,没有任何温度停留,他抬起五指,指尖银光飞速流动,银带似的混入霜雪,再如恶蛟猛地钻出,穿破烟球,劈往獒犬颈项。   绕是薛獒有兽气护体,硬生生顶上去,四肢仍被冲击得后退了好几米。   “兴云布雨运风雷,入地升天施号令!”   有人拂尘一挥,麈尾绞在一起,自发结成铜钱样式的长剑,左手点化符纸后,黄符燃烧起来,刹那天空电闪雷鸣,一道紫金电光朝冷寒四溢的徐清翊打下。   紫电瞧着骇人,即将落下时,徐清翊冷白的面容上无半点情绪波动,撩掌放出真气,弹指一挥间,彻底摧毁紫电。   拿着拂尘剑的道士拽着獒犬就要跑:“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了这疯子了!”   “你怎么来了?”   看清来人,薛獒变回人形。   “还不是为了救你!”   尽缘觉得火烧眉毛,保命要紧,只想赶紧跑路。   “救我?”   薛獒想到手里的结印,摇摇头,“你如何救我,你又打不过他。”   “哎你这死狗崽子!贫道好心过来救你,你还嫌我修为低?!”   “我不是这意思,你肯来救我,我甚是感动,”薛獒锐利的目光落在雪袍道人身上,“只是这家伙不太好对付罢了。”   “他哪里只是不太好对付……”   尽缘见徐清翊就头大,上次他被他重伤,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疼呢,在绝对实力面前,他也不得不摧眉折腰,“鹤悬真君,相见即为缘,更何况你我多次会面,乃是缘上加缘,就看在这缘分的面上,您莫要与贫道这不知事的獒犬一般见识,稍后贫道自会好生教训他。”   结果没等到鹤悬真君的回复,等来的却是一把迎面刺来的,充满煞气的霜隐剑。   看尽缘必受这一击,薛獒跃步往前,用身抵住剑气,手中则全力逼出灵力,与飞剑相挡,这一下使他双手骨骼几乎被要被震散,剧痛传来,口鼻间血水淌出。   “薛獒大哥!”   陆杳抱着半死不活的独角火牛破开冰锥,飞快奔过来。   “今日贫道就是不敌你,也要跟你拼了!”   见獒犬为救自己负伤,尽缘继续挥剑召出雷电,又被薛獒拦下,他一把擦去口鼻间的血水,笑道:“我没事,你找机会带我旧友先走。”   他继续朝前去,没有丝毫犹豫,倏忽之间,天上闷雷滚动,身后的尽缘念道:“东山神咒,摄召九天,风雨雷电,皆听吾命!”   薛獒讶异回首,见身后人冷着脸:“贫道是贪生怕死,但你我既结下灵契,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他拿着黄符与拂尘剑跟其并肩而立,“贫道自知不敌他,但愿同你一战。”   话落音,无数道冰锥再次从地面生出,陆杳被困在原地,欲要挣扎抽身,银刃透过空隙,直朝他眼球刺来。   他往后退几步,后脑勺即将撞到尖锐的冰锥时,烈火陡然来袭,顿时吞没寒冰,将他罩在其中。   “师尊!”   嗅到令他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他眸里生出光辉。   “你这般伤我弟子是什么意思?”   青年踏风落在陆杳身前,炎火之气撕咬住空中的萧冷,其语气阴沉,眼瞳深似幽潭。   徐清翊脸色更寒,眼神变得森冷,令人望而生畏,“诸魔鬼邪精,妖魈魑魅,皆行律诛灭!”   “你都没有见过这天地众生,也根本没有入过凡尘,怎么敢说这世间妖魔鬼怪皆行律诛灭!”   苏纨面色带几分阴鸷,嗤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1 23:55:38-2022-05-13 23: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浊酒、爱木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瞳、梦魇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及时止损   “道法存心, 当无愧于天地。”   徐清翊眼里仿佛结了层冰渣子,“反观你放任门下弟子违背戒律,庇护邪祟, 既为人师, 就责有攸归!”   跟这头冥顽不化的犟驴根本没法沟通。   苏纨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用力磨了磨后槽牙:“我怎么教徒弟,还轮不到你多嘴!”   他敛眸瞅了眼狼狈兮兮的陆杳和他怀里的小火牛,声音低沉,“先走。”   眨眼间猩红烈火燃起, 灼尽地面上的寒霜,薛獒似乎是想起那段百年前的可怕往事,连蹦带跳地往后缩了几步,被陆杳拽住,“走!”   幽蓝寒冰再度涌来, 霜隐剑悬在徐清翊身侧, 剑周聚集霜雪,随其素白袖袍飘逸,他持剑往前一斩, 剑气夹杂冰雪掀起泥土, 在地上斩出一道坑壑, 直直挥向火光。   烈火缠在青年身上,他阴沉着脸,眼里漆黑一片,火自背后爆发成生着巨角的虬龙,对着斩来的剑气发出咆哮, 口中源源不断的焰火与冰寒相对, 两股力量誓死相抵, 谁也不让谁!   “好家伙!贫道还从没见过这等斗法大场面呢!”   尽缘想看个戏,被薛獒拎着衣领子就拖走了。   徐清翊全身气势骤然放开,冰霜结成错综复杂的九宫法阵,月白寒气绞在其身侧,他脚尖轻点,握剑俯冲来,霜隐变为多层剑影,齐齐扎进虬龙口中的烈火里。   极寒剑影刺来那刻,苏纨抬指凝出火盾,盾面金光纹边闪耀,中心呈阳火,眼看二者相撞,余波在其中劈开,残风汹涌,挂在场内的帷杆与旗帜碎成粉末。   二人表情不着痕迹地微变,转而消失不见。   寒毒没发作的徐清翊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哪里还有当初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是有点意思。   苏纨嘴角勾起一个诡谲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出古怪的幽芒,他翻起手掌,掌心金光夺目,光流细细交织,定睛一看,是两条燃着火的金龙。   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浮玉山处,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走到山门前,忽然闻见山石裂开的动静,愕然昂首,只见插在山门石缝里的赤煊剑颤动了起来,紧接化成一束火光,猝然隐去。   “这?”   立在前侧的人感到吃惊。   “宁师兄,别看了,快走!”   身后人拉起他就往山门外跑。   黑夜漫漫,城内寂静无声,唯有武场尘土飞扬。   那只白皙手掌里交织的金龙绕了两圈,一把冒着火光的带着银电的赤煊金光剑便自掌心浮现,剑身白赤金三色相混,映出其主那张桀骜且轮廓锐利的脸。   他像是狠戾的鹰隼,气场危险而阴诡,眸里略带玩味,死死盯着前方冷傲孤清的白衣道人,仿佛下一刻就能在他如雪般的袍子边撕出鲜红的裂口,再将他脖颈折断,碾进血泊里。   “徐清翊,现在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   苏纨手指一收,剑柄自发落在手中,赤光刺眼,那身玄云灰金银绣线细锦长衫边是融融炽焰,衬得其是黑夜中升起的烈日,光照四方。   眼前这一幕,又使徐清翊记起了他刚登上掌门之位时,这人气势汹汹来他伏笙殿里逞凶斗狠的恶狼模样,他眸色深暗,青丝随着寒气绽露而飘浮,霎时提剑覆面,剑指逼出冷光抹过霜隐,银剑上映出他一双寒厉寡情的眼。   南风乍停,一灰一白两道人影挥剑朝对方刺去,月白与赤红碰撞,土地震颤,飞沙走石,一旁的弟子被波及倒地,翻滚了好几圈。   “师尊!五师叔!”   清脆似莺啼的声音传来,面带煞气的二人正要使出绝杀,那少女不顾自身安危硬冲了进来,“我打听到那失踪的几人有何共同之处了,这次定能把三师叔的残魂给找回来!”   见嫦姝如此鲁莽行事,苏纨与徐清翊神色一变,连忙收回即将爆发的真气,不然这丫头就成了他二人手下的惨死亡魂,到时候要找的残魂可就不只她三师叔了。   赵余涯本是跟着嫦姝一起来的,猛地撞见这两虎相斗的名场面,忙心惊胆战地背过身,嘴里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莽撞灭裂!”   “不知死活!”   两道怒喝声一左一右进耳,嫦姝委屈地撇撇嘴,小声道:“弟子不也是为了尽快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吗……”   苏纨见她顶着两道真气冲过来还分毫未损,一时以为是徐清翊先出手为她结了层护体法障,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徐清翊也皱眉审视少女一眼,随后目光极快的在他身上做了半秒的停留。   嫦姝不懂他二人此时的心思与自己有关,只想着让他们两莫要出手相斗,于是摸了摸耳朵尖儿,像是不经意地挪到她师尊和五师叔中间,用小小的脑袋顶着两道凶怒的目光,语气尽量平稳道:“这几日弟子去城中打听过了,据说那两位失踪的公子,都有过一段余桃韵事,二者皆因地位悬殊,族门不允被拆散收尾,闹得死去活来的。”   苏纨想到那迎亲队伍,眉头一皱:“既然死去活来,又怎会娶亲?”   “五师叔问得好,就在两家为这事焦头烂额之时,城主大人特地去帮着规劝过那两位公子。”   “他一劝那两人就不寻死觅活了?”   “嗯,他一劝就好了。”   “一个死病秧子还挺能多管闲事。”   苏纨冷哼一声。   大抵是听出他意有所指,徐清翊神色骤变,冷冷剜他一眼。   他目光幽沉地回视,刹那间又是风起云涌之象。   嫦姝只觉得头皮发麻,咬着牙拼命往上踮了踮脚:“对了,方才西街又出事了,是那祈家书生不知为何非要挑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办亲事,果不其然也被那红鬼掳走了,听说当时有好些道人都在场,却还是让它逃了。”   “不奇怪,它背后有同仁指使。”   “同仁?怎么会有道者与恶鬼为伍!对了,五师叔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徐清翊闻言淡淡瞄他一眼,末了又垂下眼睫。   _;   桌上烛火轻晃,在窗棂上映出少年端坐的影子。   炎火真气渡入到独角火牛体内,驱散险些要了它命的寒气,使它的气脉看上去总算平稳了些,身体也不跟着抖了。   “多谢师尊出手相救。”   陆杳规规矩矩地拱手,仰头望着面如冠玉的青年。   “你真是蠢毙了。”   苏纨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一句,眼珠黑渗渗的,厉色骇人。   见他生气了,陆杳低下脑袋跪在地上,不安地用手指头绞紧了衣摆,闷声道:“是我给师尊惹麻烦了,我,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的,师尊要怎么罚我都行……”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可怜兮兮道:“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扫到这家伙面颊上的伤痕以及血淋淋的右臂,苏纨眉头皱了起来:“你是嫌给我惹得麻烦不够多?”   “我……”   陆杳的心沉到谷底,好像整个人突然摔到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身体里的骨头碎成一段一段的,他嗫嚅着没有血色的唇,“我,我知道,我以后不会了,师尊再信我一次,行吗……”   “我没有不信你,也没有要赶你走。”   看着少年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形微微发抖,他叹了口气。   这些话让跪在地上的人仿佛抓住什么希望似的,迅速抬起一双失神落魄的眼。   “说你蠢,是因为你连自己错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盯着少年那双略显疑惑的眼眸,负手走到窗前,缓缓道,“为隐藏身份而不顾性命,是大错。”   “师,师尊……”   陆杳没有料到他师尊会这样说,他一直以为师尊气得是自己隐藏得不够好,被鹤悬真君发现了端倪,且他为救独角火牛那时,的确是动了恢复真身的心思。   “阿杳,你惹得麻烦我都能解决。”   苏纨侧过身,衣衫轻晃,“可你若是死了,我就没办法了。”   他轻轻俯下腰,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敲了敲少年的额头:“还是说,你也想让我像寻莫秋折残魂那样,踏遍天南海北的去寻你的残魂呢?”   明明那几声闷响是敲在了额头上,陆杳却觉得自己的心房也被重重敲击,他眼眶有些发红,把脑袋磕在地上,颤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想待在我身边,就得先活着。”   他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施了道清浊诀,除去其身上脏兮兮的血痕,并细细察看一遍他手臂上的伤口,“徐清翊这狗东西下手够狠的,你的伤怕是得养个大半月才能痊愈。”   语罢他托起他的右脸对着烛光照一照伤痕,指尖在伤处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见少年抽痛地呲了呲牙,发出轻轻的「嘶」的一声。   “痛吗?”   知道他痛,但他还是问他。   “不痛。”   少年说完后抿紧嘴唇,望着他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淡淡的金色。   于是他又狠狠地按了一下他的伤口,这回痛得他面部狰狞,一声痛呼还没出来就被他咬紧牙使劲吞进腹中。   “说实话。”   苏纨眼瞳深眯。   他没有说话,只像做错了事一样,移开放在他脸上的视线,默默点了点头。   “痛就对了,长记性。”   从储灵袋里掏出参香养元膏递给他,苏纨坐了下来,“那只穿山獒呢?”   “跟着那个叫尽缘的道人走了。”   “要是没猜错,他跟那道士是主动结契的罢。”   “不错,不过薛獒大哥在三百年前就跟他结下灵契了。”   陆杳打开药盒,挖了一块药膏,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把。   “三百年?”苏纨倒了杯水,见他这涂药的手法未免太豪放了些,“他莫是寻了他三世?”   “师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脸上还沾着未揉散的药膏,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他说那个人很好,从他第一世救他开始就很好。”   “都经历过三生三世了,人难道还会是最初的那个人吗?”苏纨伸手搽去他面上多余的膏药,想到尽缘那个招摇撞骗的样子,忍不住笑一声。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薛獒大哥既然肯待在他身边,定有他的道理,”陆杳摸了摸脸颊,眼神在他骨节修长的手指上缠绕了会儿,“师尊就像神仙一样,每次都能在我垂死之际救我性命。”   “你感觉不到吗?”   苏纨伸出手,露出里面的灵契来,钩印发着光,血丝似的红线溢动,顺着血脉交接到心脏里。   “师尊召唤我时,我是感觉得到的。”   陆杳把手靠过去,似乎是无心地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苏纨这才想起来,他自己未曾身陷九死一生的险境,这家伙怎么可能体会到被烈火灼心的感觉?   也罢,他这么厉害,蠢老虎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知道这种感觉。   “早些歇息罢,明日好替那病秧子算算,他还有几日可活。” 第46章 坦言   瘦长的影子挑了挑铜台里快要被油脂浸没的灯芯, 让即将熄灭的烛火再度燃起,并把绘着梅兰竹菊的纸罩子放置在上头。   “贫道前些日子配的那几味修神养气的丹药,城主服下后感觉如何?”   道者手执拂尘, 躬身笑问。   挑灯的人回过身, 言行举止是谦谦君子:“尽缘道长配的丹药自是极好, 顾某这几日精神是好多了。”   “如此甚好,那贫道再去多配一些赠予城主。”   “道长有心了,顾某特备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望道长务必收下。”   “哎,城主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至于红鬼祸乱一事, 请城主放心, 贫道定会在三日内将它除去!”   “那就有劳尽缘道长了。”   城主府宅里,二人相聊甚欢。   眼看尽缘嘴上说着「不必客气」,眼睛却一直往那「薄礼」上边瞟, 趴在屋檐处的嫦姝咂咂嘴, 小巧玲珑的面颊里带了些鄙夷神色:“这人贼眉鼠眼的, 说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心里是直想着那金银呢,身为修道者怎么能生贪欲呢!”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苏纨光明正大地立在房檐边,身形隐在浓稠的夜色里。   “五师叔, 您说那个与红鬼为伍的道人是不是就是他呀?”嫦姝稍微挺直了腰, “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好人。”   “不好说。”   他瞄向不远处穿山獒的影子, 它正警惕地盯着他,做出防御姿态,“不过,人不可貌相。”   以这人先前种种行为来看,确实不像是心思阴诡深沉之人,包括拦截红鬼时,这家伙亦是被困在雾阵中,就是他身边这只穿山獒不太简单。   意识到「以貌取人」的确不对,嫦姝认真反思了自己,接着看向她五师叔,大约是今夜昏黑黯淡,他的轮廓独独生出光辉,以至于她总感觉像在看一盏点在黑暗里的长明灯,“五师叔,二娃师弟平日都寸步不离跟着您,这会儿怎么没见他?”   “养伤。”   嫦姝立马明白跟她师尊有关,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五师叔,今日发生的事,我问过师兄他们了,师尊他此番举动,并非是恶意所为,他只是……”   “我知道。”   他打断她。   “诶?您怎么知道?”   “一个愿以身死魂灭为代价,护住道门成百上千性命的人,不会是恶人。”   这话让她似乎又想起数月前,那轮在漆黑鬼影里逐渐沉沦的明月。   “弟子一直以为,师尊在您心里,是个不太好的人,就像……”   她支支吾吾。   “就像他看我一样,”   他把她没说出口的话直截了当地道出来,“南华道的门规没有教他辨鬼邪善恶,人情是非,只教他如何做个循规蹈矩的掌门,所以他不懂世间情由千万种,一昧执而不化,偏要撞破南墙。”   “五师叔,原来您是这样看的。”   嫦姝感到惊讶,心中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慕。   “你先前不也跟他一样,满脑子想着斩尽天下恶障,从不问是非对错。只是后来,你选择了回头看看这人间。”   “五师叔,师尊他也会想看一看这人间的。”   “或许罢。”   他并不关心徐清翊会不会想看这人世间,反正他与他此生注定交恶,哪怕他能从浅显的层面读懂他,却不会去触碰他,毕竟他们本身就是殊途不同归的人。   “说来惭愧,五师叔,其实我也曾对您心怀憎恶,甚至别有用心地试探过您。”   嫦姝咬了咬嘴唇,低头去看青灰的砖瓦。   “是吗?”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是什么时候呢?是伏笙殿外初遇?还是她前往雁埘峰给他送纸鸢?   “嗯,当时您因走火入魔致使记忆缺损,师尊一直对此有所怀疑,于是我想帮师尊试探您是否真的失忆了。”   她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衣角,“其实我也很怕您的,在走火入魔之前,您对门中弟子永远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常常怒斥我等是难成大器的废物。且您恃才傲物,性情暴烈,经常与师尊大打出手,屡次破坏门规,即便您是南华道中修为最高的人,除去贺长老外,道门内无一不畏您憎您。”   “修为最高?就是说,我比徐清翊厉害?”   苏纨只从长篇大论里抓重点。   嫦姝婉顺地点点头,“如果不是为试探您,我大概也会像其他师兄师姐一样,对您仍旧心怀芥蒂。”   “不足为意。”   他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心里会因此生出嫌隙。   嫦姝却使劲摇摇头,“五师叔,您知道伏笙殿里那株只开了几日花就凋落的海棠树吗?”   只开了几日吗?   苏纨记得清楚,那树花开得确实漂亮。   “它已经几百年都没有开过花了,偏偏恰似一夜忽临春风,满树繁花盛放枝头,那般明艳耀眼,弟子至今都忘不了。五师叔,我想让他们看看,那株哑海棠绽放时有多美。”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看他就像在看那株海棠,“我想让师尊,想让南华道的所有人都看看,他们一定会喜欢的,就像我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它之所以不开花,是因为不适合生长在那里。”   苏纨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轻轻地笑了笑,“我也是。”   他明白系统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个要他命的特性,如果不困住他,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南华道。   “五师叔……”   眼前的人变成一阵卷炎埃的长飚,饶是她努力伸手去抓,也只抓住看不见的虚无。   _;   醉春楼的长赢庭院里极安静,不时会听见烛芯燃烧时发出的沉痛声,靠窗书案前,有人肃然端坐,借火光秉笔疾书,力透纸背,字字珠玑错落,瘦劲清峻。   那张朗目疏眉的容颜如雪,使得照在脸上的烛火都添上了一丝冷意,其笔下写的依旧是《心印妙经》,笔势行千万遍,刻在其中的只有宿恨。   他握紧笔管,指腹一用劲便将其掰折,狼毫尖蘸的墨汁甩出去,零零星星地溅在抄写了满满一叠纸的字面上,把字迹毫不客气地晕开成一坨黑。   火光被寒意惊得不断怂动时,书案边的人早已没了影。   _;   “他都不点灯吗?还是说一进门就睡下了?”   瞧着城主府里的男子拖着苍癯细长的影子,走过花池,绕过假山,七拐八拐的,走进了最里的苑阁里。   他进去前里面黑漆漆一片,进去后里面仍然黑漆漆一片。   嫦姝注意力被吸引去,“这城主身上的阴气未免也太重了,难怪病得不轻。”   苑阁周围雾沉沉的,散发着缕缕森冷。   “去看看。”   “好!”   少女跟只秀气轻巧的猫一般,妙曼身姿在空中跃过,人已经停到了苑阁前,看着两扇紧闭的房门,她手刚覆在上头,身后就有人叱责道:“哪里来的野丫头!鬼鬼祟祟作甚!”   吓得她身形一晃,莫名多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总不能是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小姑娘家家来找独身男子秉烛夜谈罢?   嫦姝强颜欢笑着转过身,发现抓她包的正是她先前觉得「贼眉鼠眼」的道人,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城主府宅换了当家的。   “看你也是个修道的,师承何门何派?你师门难道没教你礼义廉耻吗?怎么能半夜不请自来?莫非,你也是城主请来抓鬼的?”   “我……”   他一顿炮语连珠,嫦姝还没来得及插上嘴,就又被他接了话头,“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驱鬼辟邪之术!贫道好心奉劝你一句,这城中闹事恶鬼好生厉害,它们最喜爱吃你这生得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   语罢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莫要害怕,贫道身上有几张护身黄符,曾请三神天君开过光,可庇佑佩戴黄符者百邪不侵,既然你与贫道有缘,贫道亦不忍看你即将遭临生死劫难,你就以三枚上品灵石与护身黄符置换罢!”   这小算盘打得飞快,连小姑娘都忽悠,要不要一张脸皮!   嫦姝不是容易被三两句话给拽着走的,虽然「以貌取人」不好,但她此时已认为「相由心生」四个字说得十分有道理了:“谁稀罕要你的符呢!你就算送我,我也不要!”   “冥顽不灵,粗野无礼,你是谁教的傻丫头!今儿贫道就替你师尊好好教训你!”大概是黄符没忽悠出去,又被年纪轻轻的小辈呛了声,拂了面子,他颇有种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看你是活腻了。”   熟悉的冷冽声混进耳廓里,那青年在气冲冲的少女面前现了身,一张俊美又阴邪的脸噙着不含温度的笑意,让人如坠冰窟。   见是「熟面孔」,尽缘挽起的袖子自觉放了下来,身体僵硬,打哈哈地往后退去:“贫道与南华道小友说笑呢!今夜月色不错,贫道诗兴大发,先去赏月吟诗,恕不奉陪!”   “来都来了,就先投石问路罢。”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力量给吸了回来,不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飞向那扇门,「哐」得把门撞开,人也滚落了进去,并发出一声惨叫。   与此同时,一直暗中观察的穿山獒瞟见不对劲立马奔了过来,跟着那身影一并进了苑阁。   尽缘正想着该怎么像顾城主解释他半夜擅闯他寝居一事,万一将城主惹怒了,不给自己奉为上宾了,那该怎么办?   结果等了半响都没有等来城主大人的责问,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四周,陈设摆放整齐,里面却空无一人。   在外面的苏纨和嫦姝也走了进来,自然发现了这其中端倪——他们明明是看着那姓顾的走进来的,看来这房里还暗藏其他玄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5 07:37:02-2022-05-16 23:3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adow、南楠 10瓶;特想笑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蚍蜉撼树   “是不是有暗道?”   嫦姝东翻翻西翻翻, 不经意瞅到黑暗里还有个身形高大的人,她一哆嗦,发出惊叫来, “五师叔, 这里有人!”   苏纨转动眼珠子, 视线透过幽暗,落在窜进来的薛獒身上:“他可不是人。”   薛獒轻而易举地把尽缘提起来,神经紧绷,注意力集中在前侧, 面带警惕。   他一见他心里就犯怵,百年前那场死劫,至今令他如恶梦初醒,梦里的赭玄道君与那日的鹤悬真君无异,甚至比他还要凶狠几分, 一句「恶兽必诛」, 提起赤煊剑就追着他满山遍野地砍,哪怕当时他只是从山头路过,心血来潮想顺手摘一朵小野花而已。   “不是人?他是鬼!”   嫦姝赶快从腰间抽出佩剑往前一挥。   “你不是说他比那鹤悬真君还要厉害, 看到他就得逃吗?”   尽缘伸出手护着薛獒往后退几步, 压低声音道。   “还不是因为跟你结了灵契。”   薛獒把护在自己面前的人推开。   “贫道有这驱鬼辟邪的护身黄符, 哪里用得着你来救!”   尽缘被推开后十分不喜,掏出兜里的黄符又站在他身前。   “你这黄符连条狗都吓不走,还想保命?”   “谁告诉你贫道这符是用来吓狗的!”   尽缘火气更大了。   “你们吵什么吵!好你个奸滑之徒!嘴上说着驱邪除秽,暗地却与邪鬼为伍,城里的闹事红鬼定跟你脱不了干系!”   嫦姝晃了晃拿剑的手, 气势汹汹。   “谁告诉你他是鬼了!小丫头靠一口尖牙利齿, 就妄想颠倒是非黑白吗!贫道潜心修道, 一身清白,怎会教猱升木,为虎作伥!”   他辩驳起来时,脸红脖子粗,瞟到苏纨后跟在洪水泛滥中抓住了漂来的浮木,急忙指了指他,“你自己见识浅薄就会胡诌乱扯,还不如问问你那五师叔!”   嫦姝回首看向她五师叔——他一副晏然自若的样子,不急不缓地弹燃了放置在铜台的烛火,随后与她探寻的目色对上,下颚往下压了压,“他是兽。”   “兽?”除了听那帛金兽会借她脸皮化形外,这还是嫦姝第一次见会化人形的兽,她好奇地盯着薛獒打量半天,既没从他身上找出尾巴,也没找到耳朵利爪亦或是角之类的兽类特征。   这么像人的兽……莫非是……   她左手掩住嘴,小声问她师叔:“是猴子吗?”   薛獒耳朵尖,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把在身前的尽缘拨到一边儿:“我这样高大威猛,怎么可能是瘦巴巴的猴子!我是獒!”   “獒?那不就是狗吗?”嫦姝突然恍然大悟了一般,看往尽缘手中的黄符:“所以你这符就是用来吓他的?”   “说了贫道的符不是用来吓狗的!!”   “我是獒!!是獒!獒你懂吗!”   他们两同时不满地嚷嚷起来,像是被戳了怒处。   见此嫦姝拿着剑后退几步,不解地向她五师叔发问:“獒难道就不是狗了吗?”   “是狗。”   苏纨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森森然睨了眼正在一旁对小姑娘「炸毛」的两个大男人,眼里闪过凛冽寒芒。   那一人一狗立马收起炸开的毛,怂乖怂乖地缩起脑袋,避开他刺骨的锋芒。   “都说狗鼻子灵得很,找这满屋阴气的源头,应当不在话下。”   心里的「阎罗王」发了话,薛獒看他不像是要取自己狗命的样子,便像模像样地耸动了下鼻子,又听尽缘嘀咕道:“有什么好找的,苑阁是城主久居之地,他体内积阴数年,由此生出大病,故阁中阴气长存,谓之常情。”   “想来你这脑子也没无大用,多行善积德,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苏纨潦草扫视过他,落到薛獒身上。   “你!”   尽缘气得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走到凤穿牡丹楠木多宝阁前,薛獒想摸一摸挂在后方的泼墨松鹤图,手靠过去,画上丹黄突显,使得他吃痛,忙缩回来。   兔起鹘落之间,苑阁外水塘里的清水化水柱游出,被晶蓝气脉牵引,撞在画卷上。   章丹神光涌现,四面墙呈露太岁符,朱砂绘成执方天画戟的人形,头顶盖荡魔佑圣章印,整个房内充斥着阳橙色,将内里的人映在其中。   “镇邪锁恶太岁符!”   尽缘大惊,“城主是从哪里寻来这符纸的?贫道好像没见过他身边有金丹期以上的修道者。”   接着望见刚才引水击画之人,脸上布满惊恐,急着往薛獒身后缩:“他他他……”   “拜见师尊。”   薄罗云纹道袍的人踏门而入,似琼枝一树,嫦姝忙收剑抱拳。   徐清翊手中结出霜菱,像握了一朵有棱有角的素净冰莲,他漂亮的脸颊上无任何情绪沾染,灰眼仁盯着前方的穿山獒,带着一种不容反扑的威压。   真是倒霉,怎么又来一个。   见是比冰冻三尺还要寒上几分的煞神,薛獒只觉得被寒气重击的伤处再度痛得天翻地覆,他无路可退,好像已入必杀之局,成为刀俎下的鱼肉。   看透了徐清翊隐藏在波澜不惊底下的杀意,苏纨懒得理他,挥掌破开四周的太岁符,只想看看这太岁符下镇压的究竟是什么恶鬼。   四面符咒一燃,凤穿牡丹楠木多宝阁后的画卷破裂,出现一扇漆黑的门。   他不作多想,径直往那门里走,进入黑暗时,大约是想起了那头老虎呆蠢的模样,微转半脸:“师兄,倘若是我先抓住那红鬼,定是会把它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你可想好了。”   话音刚落,其身形已然隐在漆黑里。   他这话分明就是在威胁他——若不想莫秋折残魂下落不明,就比他先找到那红鬼。   徐清翊狠狠捏紧手中的霜菱,脸色一沉,跟进了门后那片黑暗里。   原本大气不敢出的薛獒看他二人都走了,颇有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他瞄了眼那一并往漆黑里闯的小丫头,拽着尽缘就往外跑。   “箭在弦上,却未见血?”   尽缘忍不住看向那扇暗门,“真不去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吗!”   薛獒闷咳两声,回首看一眼阴气萦绕的苑阁,想着要不要与阿杳讲一声。   _;   门里并非是虚无之境,而是一条窄道,两边嵌着水绿的夜珠,发出阴惨惨的光,沿着蜿蜒蛇行的木阶一直往下,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底。   嫦姝行得眼晕,朝下绕了几圈后,被绿迷了眼,更是有些神昏思乱的,走起来轻一脚重一脚,像是踩在软绵的云端。   “定心。”   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她眼睛上,令她迷糊的思绪顿时清醒过来。   “多谢师尊。”   她握紧手中的剑,沉心静气,跟紧了前方的人。   深处阴寒溢起,水纹在墙壁边荡漾,冷光映在上面,刻着交错的痕迹。   地面长满鬼藤子,顺着木桩攀缘,长成了一株深绿的参天巨树。   正东的红柞木条案上放置着一尊金铜制成的道家神像,连鬓黑髯玉莲冠,手持利剑斩妖邪,眼珠透白,凶相毕露,本该是用来供奉的,可惜没开过光,反成聚阴之物了。   地室里种种,都为积阴而生,像是在以阴气养什么东西一样。   “师兄,这地方你喜不喜欢?”   想起徐清翊一身冷寒跟这地倒是绝配,苏纨幽黑的眼瞳往右一斜,细密睫羽上下飞颤,笑着揶揄道,“你要是喜欢,我就把住在这里的鬼东西赶出去……”   话没说完,一股猛寒朝他袭来,他灵巧侧避,看着徐清翊那张结了冰的冷脸,笑得更欢了,“不喜欢便不喜欢,发什么脾气。”   五!师!叔!   旁边的嫦姝咬牙切齿,她五师叔在她面前挺正经的,怎么一到她师尊面前就这般幼稚,老是挑弄揶揄他,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   那股猛寒最终击在鬼藤子上,冻结一树的绿叶,冰寒扩散时,站在叶丛深处的黑影受了惊般跳出来,落在了神像前。   这回三个人的视线都被其引过去——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且还穿着他们初见时穿的那身锦缎兰花暗纹竖领襦衫,就是比起先前面色发青,眼窝深深凹陷进去,白眼球全是红血丝,瞧着精神不大好。   他见他们三人,目色稍稍带了点迷惑,突然又张开嘴,露出两颗尖利长牙,并扬起深黑的指节,浑身冒着鬼气,嘶吼一声朝他们冲来。   “不自量力。”   苏纨笑意未消,嘴角增添一抹轻蔑之色,还没等那鬼扑过来,身边流动的真气早已散出,猛烈地撞在其腰腹上。   冲击力让他飞落出去,将放置神像的条案压得粉碎,同时,他体内有道半透明的鬼魂也被撞了出去。   “以身饲鬼,也不过尔尔。”   他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的东西,需要藏得这么严实,还用上了镇鬼锁恶的太岁符。   倒地的鬼魂并不是那只青面獠牙的红鬼,除了面色苍白一些,与寻常人无异,想来生前也是个清秀体面人。   被硬生生从人体内逼出来后,他不带惊慌,反倒得意地笑了,末了眼神一戾,如同将死猛禽再度扑来,仿佛要用尽全力拼死一击。   这鬼不厉害就算了,看着脑子也不大好。   苏纨瞧他像在瞧小儿打闹,随意挥出一记掌刀,刀风顺势做金光贯穿混浊鬼气,速度快到极致,直戳入其胸腔。   趴在地上喘息未定的人不知道哪里得了力气,挣扎着爬起身,薄弱身影疾速飞掠,一把抱住那虚无鬼魂,与他一并受了狠击。   骨骼碎裂声细密传来,病弱之人喷出血柱,身子向后倒飞,手也脱力垂下,重摔在地。   “尘景!”   一声厉喊,夹杂凄楚。   鬼魂身体似乎变成了脆薄的白纸,被火光一阵阵地描出黑边,在他胸口烧出一个越来越大的窟窿。   倒地的人吃力地掀开眼皮,无神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子苦意,又像是不甘心,他咧开嘴,露出血淋淋的牙:“兄长,你瞧,我这具残破躯体终是困不住你了,真是好没意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23:39:46-2022-05-21 18:1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瓜群众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求姻缘(捉虫)   真是自寻死路。   苏纨没料到那姓顾的会想替鬼魂挡下他一招, 这人自己都是行将就木,还妄想螳臂当车,简直可笑至极。   见地上的人气息渐弱, 徐清翊放出两分霜白真元钻入其体, 替骨头尽碎的人吊着一口气, 语气冰寒雪冷:“红鬼在何处?”   顾城主置若罔闻,盯着面前的鬼魂自言自语道:“我真想叫你看看,顾家世世代代费尽心血守护的锦州城,最后变得荒芜破败会是何等模样!”   “尘景, 你我同为顾家人,本该以守城为责,怎能生出不正之心。”   他兄长正颜厉色,任由魂体慢慢被火势吞没。   “顾家人?哈哈哈……”   将死之人笑了起来,狞恶在他脸颊上不断延伸, “也对, 要是没有我这个顾家人下地狱,哪有这软红香土,民安物阜的锦州城!”   听到他这么说, 鬼魂脸上的表情如被刺痛了一样, 变得极为难看:“我知道, 你受苦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从小到大受尽宠爱,一出生就被父亲当成少城主来培养。而我呢?是被养在阴暗里的老鼠,因为我是庶出,不受恩宠,所以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你的垫脚石!”   他字字泣血椎心, 恨意难消。   原本想上前的苏纨立在原地, 一瞬间有些恍惚, 最终缄默不言。   徐清翊神色不见动容,只有眸里仿佛有清波微漾,又缓缓归于平淡。   “顾家二子中,被当作弃子的是我,六岁那年,父亲强行把我送入蛊阵,以此来延续锦州城百年福泽,助你声名赫奕。我受蛊毒缠身,偏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饿了食腐肉毒虫,渴了喝泥水粪水,自那日起,我就已经死了。   你以为我这身病是怎么来的?你以为你是靠自己的才能让锦州城民和年丰?是作为祭品的我,以身献蛊阵,用自己的气运和阳命,来帮你,帮顾家,护住这锦州城的!”   他全身碎散,一动也不能动,那往事的恨却是没进骨头里的,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坚硬且破旧的心脏。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兄长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嘴唇翕动着,“我一直记得,要将你从蛊阵里带回来。”   “带回来?”   顾城主又笑了,笑得眼角边滑落两颗晶亮的眼泪来,“我情愿你没有将我带出来,或许让我死在里面会更好,跟以往那些顾家的弃子一并,在蛊阵里腐烂发臭,被蛇虫鼠蚁蚕食,留下一堆白骨。   就是因为你将我带出来了,我才知道你过得这样如意,锦州城这样繁荣,你们的安定是用我的痛苦换来的,凭什么我就要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痛不欲生,不人不鬼!你们却过得这样好!兄长,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笑的时候,其实心里恨不得拿把刀,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割开喂狗呢!”   “你原来……这样恨我。”   他眼睫被悲伤濡染,想起他破开蛊阵救他出来那日,满身脏乱的顾尘景坐在一堆白骨里,眼里是无尽的冷漠。   他知道自己欠他,遂竭尽全力对他好,饶是这样,亦缝补不了那颗破碎成渣的心脏。   “可惜你死得太早了。”他冷笑一声,“没关系,哪怕你死了,我也要锁住你的鬼魂,好让你亲眼看着这锦州城在我手中是如何走向覆灭的!”   “尘景,你有恨便冲我来,锦州城里的百姓是无辜的,这一切因我而起,自由我承受恶果。”   他拂去他唇角边被血污沾染的鬓发,温声细语。   “你少装模作样!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地上的男人恶狠狠看着他,眼里都是仇恨的光。   “若不是他,你怎么可能重见天日!”   老者的怒喝声如惊雷贯耳,其板着脸走出木阶,见到地上伤势惨重的一人一魂,痛心疾首,“锦州城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与你入蛊阵并无关联!”   “你怎么敢这样说!”   听这话,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金某跟随老城主多年,知其数事。自顾家老祖宗布下蛊阵开始,就定下顾家子嗣以身祭阵得福泽的规矩,到老城主时,其命中儿女缘薄,年至不惑才得一子,老城主不忍看独子祭阵,遂寻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当作亲子抚养,好鱼目混珠。”   金老说完这些尘封旧事,平和地望向地上的人,“当年那个孩子,就是你。”   男子的眼球陡然凝滞住了,被这些话震得好半天才回过神,他苍白的脸突然涌上一点血色,嘴唇抖动了半天,拼命迸出声音道:“金老,你万分嫌恶我,觉得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脏物,遂编出这样的谎话骗我!”   “金某对你心存芥蒂,亦是由于你并非顾家血脉而坐上城主之位。你这一生可以恨任何人,唯独不该恨少城主。他得知你替他入了蛊阵,这十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救你而活,因少城主执意破蛊阵,顾家宗族以他违背族规为责,要除他性命好易主,你只看见他坐上城主之位后炳如日星,可曾见他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灭宗族,焚旧规,自愿折寿三十年,只为换你重见天日呢?   你以为他为何死得这样早?是他用他的命替你烧灯燃烛,好让你余生都活在光明里。”   顾尘景脸色变得一片灰白,他眼圈和嘴角都发着青,血沫从嘴里淌出来。他紧紧闭着眼睛,胸口不断地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跟着颤动起来。   睁眼时他盯着眼前的鬼魂,好像一下子不认得他了似的,脸皮抽动着,像哭又像笑,喉咙里发出阴惨惨的怪笑声,极为瘆人。   “金老,难道他生来就该被送入蛊阵吗?”鬼魂身上的残火忽是熄灭,他抚摸着男子的脸颊,笑道,“要不是被父亲选中,尘景他这一生会过得很好。   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好,让他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孤零零地待了十四年,是我来得太晚了。”   他见他发着抖,俯身用残缺的魂体抱住他,“从你冲上前想为我挡下那致命一击,我就明白,你求那位道人把我锁在这里,是想让我多陪陪你。   尘景,我没有想逃,只是我身为鬼魂阴气过重,遂想离你远一些。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让你活下去,想让你看看这繁华世间,大好河山。”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他嘴唇发乌,嘴巴闭得紧紧的,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尽,眼睛合拢,像是平静地睡去了。   “来生我还做你兄长,定不会再让你吃苦头了。”   他抱着他,身形慢慢消散时,回首看了眼身后的道人,“城东鬼柳,三香见庙,情者入画,子夜迎亲,方见姻缘鬼。”   亲眼目睹残缺鬼魂在逐渐冰凉的尸体旁边消失,嫦姝吸吸湿漉漉的鼻子,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五师叔,他们来生还会见面吗?”   “谁知道呢?”   苏纨算不了他们的天命,转眼间身侧的白影衣摆一摇,人早已无踪。   徐清翊这就急着抓鬼去了?连徒弟都不要了?   他瞟向地面上的尸体,俨然生出种「兔死狐悲」之感。   “原来不只兽类可分善恶,连鬼怪也分善恶。”   嫦姝细细地想了想,“话说那城中的红鬼或许也并非是个坏东西呢?”   见苏纨往木阶上走去,她跟上去继续道:“听说那红鬼抓走的公子都曾因情生事,且他们的意中人都是男子。”   “男子?”   苏纨边听边皱眉。   “这倒不稀奇,道界亦有纯阳者双修结为道侣的,就是刚刚那鬼魂提到了姻缘鬼,人间的姻缘难道也是鬼在掌管吗?”   “只管余桃姻缘,确实怪得很。”   他属实不理解这其中一二,心里则是对布下太岁符的那个道人来了兴趣。   会画太岁符的修道者,怎么说境界也达金丹期以上了,可见每次都是他出手相助,让那红鬼能来无影去无踪。   天已经大亮,无云的时候蓝得透彻,一轮艳阳悬空高照,炽热滚滚。   到长赢庭院时,一眼就看见陆杳蹲在天字阁门前,揪着旁侧的白木香叶片,垂着眉眼乖乖等他回来。   他还没叫他,少年挺秀的鼻尖先动了动,嗅到了什么后,抬起杏子型的眼,望见他眼里即刻添了神采,迫不及待地朝他扑过来,又在马上碰到衣袖那刻停下,规矩地行了礼。   苏纨揉了把他蓬松的头发,走进南阁,瞅了眼躺在榻上,似乎半梦半醒的独角火牛,“先前它不是回兽界了吗?怎么也来武界了?”   陆杳想起独角火牛此行的目的,局促不安地倒了杯茶水:“它是来找我的。”   “找你回兽界?”   苏纨大抵是猜到了,接过他递来的茶。   “没什么大事,我不用回去。”   像是生怕他赶他走,陆杳连忙答道。   “正好,我想问你借样东西。”   “师尊想要我身上的什么,直接拿去便是,不必问我,我的就是师尊的。”   他无比虔诚的模样刻在他眸里,惹得他轻笑一声:“变回本体罢,你这年岁太小了。”   陆杳极听话,释放出灵气,那身形跟见风长似的,一会儿就成了面容俊秀的翩翩少年郎模样,他眼神如一泓清泉,干净透明,总是定在那张染着笑意的脸上,然后慢慢地跟着一并弯了眸。   苏纨细致地看了一番他的五官,胸有成竹后,便走到书案前摊开纸张,随手拿起毛笔蘸了墨,慢慢在白纸上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来。   陆杳没问他要做什么,安静地待在一旁等着,偶尔把脑袋搭在桌上,把玩着那肚大浑圆的白釉纹瓣茶壶,直到他师尊停下笔,拿起纸张欣赏,他才探过头去。   这一探头倒是让他一愣神,因为纸上画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终于明白他师尊所说的借东西,原来是要借他的脸:“师尊以我入画是何故?”   他忍不住问他。   “求姻缘。”   苏纨眯起寒潭般的双目,似笑非笑。 第49章 “心上人”   城东鬼柳, 三香见庙,情者入画,子夜迎亲, 方见姻缘鬼。   既然不能守株待兔, 那就引蛇出洞。   不过这为情百结愁肠, 要死要活……   他侧头看向目光正瞅过来的陆杳,两道视线相对,都互相望进对方眼底。   这家伙太干净了,没有一丝杂质, 是刚从山中撅出来的璞玉,浑然天成,想必更不会懂「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其中深意了。   他把垂在窗边的手收回来,用肘尖抵在窗台, 手掌拖起半张脸, 指腹有意无意地描画着耳廓,眼神则跟着左手的动作游移,最终落到霁蓝釉窄口酒壶上。   锦江春的香气沿着壶口和缓地钻出来, 与那淡雅的竹子气息自然融合, 在陆杳的鼻尖晃悠, 勾得他心头痒痒儿的,眼里只剩下倚在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里的人——其仰脸时,淡色薄唇与霁蓝釉窄口相接,被清透酒水浸透后,成了沾露的春杏, 散发出莹然光泽。   饮酒的分明不是他, 恍恍惚惚间唇颊生香, 他自己好像也醉了。   他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巴,呆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扶手椅中的人将他的痴样收入眼眸,像是想到什么,线条明晰的薄嘴唇向上扬起,依稀可见那白亮的,瑾玉一样的牙。   他把手中的酒壶递过来,笑眯眯问他:“阿杳,你是不是馋了?”   陆杳的心变得比棉花还软,这声「阿杳」仿佛使他泡在酒坛子里,令他生出头重脚轻的酥麻感,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馋了,视线绕在握住酒壶的瘦削手指上,魇了般迷糊地点点头,后又忙不迭地摇摇头:“我不馋,喝了酒会现原形的。”   说这话的陆杳太过于一本正经,苏纨嘴边笑容渐深,添了迁就纵容的意味:“喝罢,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变成大老虎到处耍酒疯的。”   陆杳懵懂地拿过酒壶:“师尊,什么是耍酒疯?”   “就是喝多了酒,会变成疯子。”   “那我不想变成疯子。”   “你这样蠢,应当也疯不到哪里去。”   苏纨把晾在烛火下的画收好,系紧了红绸带,想起那几个新郎官被掳走前后,他们的意中人亦不见踪影,于是对他交代道:“阿杳,这几日你就以这副样貌呆在这里,或许那红鬼会来见你,倘若来者不善,不必心慈手软,直接杀它便是;若它并无恶意,你就跟它走,莫忘时时防备,我会借灵契来寻你。”   “是。”   陆杳合紧手掌,隐约感觉手心的灵契在微微发烫。   _;   城东人烟稀少,武场还剩尾端未建成,原本放帷杆的地方又被挂上新的幡旗,了无生趣地飘荡在空中。   靠近东桥水塘位置,长着一株粗壮的垂柳,柳条依依,孩童般的在水面上戏耍玩闹,瞧不出任何异常。   有人行至柳树前,身着藤青白梅蝉纱竖领长袍,外罩软烟罗宽袖衫,乌云半扎半束,银冠嵌玉,剑眉不浓不淡,细长眼尾上挑,含着几分放荡醉意与英气。   他身上沾着属于锦江春的酒香气,手里则握着一卷画,三炷香。   夜色旖旎中,他掏出火折子,烧燃了三炷香,火光摩挲着他精致的轮廓,照亮一双情愫充盈的眼,把那跳跃的火苗醉倒在其间,任凭它沉沦毁灭。   香被焚烧着,白烟顺着顶端的红光徐徐抽离,缠住柳条枝叶,久凝不散。   不出片刻功夫,香柱上冒出的白烟混成一团,将柳树与树边的人包围住,如同误入迷障。   烟雾里的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静静望着身后凭空出现的一座复式层阁样式的庙宇,竖立的血红匾额上,书写「姻缘庙」三字。   他拿着画毫不犹豫踏进庙门,一眼就瞧见立在正中的红鬼雕像,它咧着嘴,笑容邪恶,逼真之态仿若下一刻能活过来把人吞进腹中。   庙屋内极小,放下这尊巨石雕像后,便什么也放不下了,雕像正前有个汉白玉刻线石盆,长度刚好是一幅卷轴的大小。   来人将画卷置于其间,刚松开拿画的手,石盆里冒出绿幽幽的火苗,火舌舔舐着卷轴,须臾功夫,就把盆中的卷轴吞噬干净。   此刻,庙屋与画卷一并被火裹住,屋里的公子处变不惊,软烟罗袍子被灼成幽绿的颜色,他于火光中回身,满身俊雅好比宣纸上一排咳珠唾玉,怀惊世风采,霎时间让人认为他几乎才是这座庙里供奉的神明。   幽火吞没庙屋后,青年毫发无损,平静立在武场中,周围一切如常。   柳树边的三炷香早已燃完了,连香灰都没余下。   有人一袭雪白道袍隐在更深露重里,其袍衫上乱琼碎玉的纹路与屋檐边的幽微明火相衬应,他静静伫立,将柳树边那景象尽收眼底。   远方的城主府邸前挂上了两盏白灯笼,圆晕投落在地上,显出两分凄凉。   城主薨殁一事并未从府上传出消息,或许是由于近期城中不太平,再生出祸事,恐民心不安。   唯有着锦灰衣袍的道士手执拂尘,带着身后一众弟子,摆了简易法坛,特地为亡魂超度诵经。   拂尘在法坛上摆动,诵出的经文盘旋在府宅上空,好生引渡孤魂。   苏纨的目光在法坛上停留两秒,收回时獒犬的影子在眼尾闪过,速度极快。   注意到自己后,他一身警惕不改,但还是在屋瓦上远远朝他行了礼。   _;   幽火烧在黑暗里,火中慢慢现出一卷画来,浑身赤红的阴鬼拿起火里的卷轴,扯开红绸带瞅了眼画里的人,又把画展示给隐在暗处的人:“阁主,这画上公子,似乎并不是您所愿之人。”   “不碍事,到时你就拿着这幅画去寻他,他定会来的。”被称作「阁主」的人声音时低沉时尖锐,听着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您就这么肯定?”阴鬼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两个道人极厉害,小的可不敢与他们正面对上……”   刚说到这儿,幽火猛然熄灭,几道蝠纹型的血镖自暗处射出,没入红鬼体内,使它惨叫一声,冲击力将它带地往后飞去,瘦小身躯直直被钉在树干上。   “棋下到这里,由不得你敢不敢!他们想要的东西在我手上,自然愿意上钩。”   暗处的人阴笑一声,看了眼落在地上的画卷,“你若不能把他们引到鬼巢去,最好在我亲自动手前,自行断灭谢罪!”   红鬼不敢动一下,拼命压下身上的痛苦和心头的恐惧,颤声道:“阁主说得是,小的这就去办。”   _;   靠置办姻亲喜事谋生的不羡仙坊生意惨淡数日,本想借朱明灯会这场东风好生忙活,没想到遇上此等厄事,赶制了千百件喜礼都堆在坊间,无从售出。   这日难得来了生意,小姑娘要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件喜服,以及一支由他们打点好的迎亲队伍和一顶花轿。   城南许久不住人的旧宅近期添了灯,为里面增了几分烟火气。   “五师叔,您说,那红鬼会来吗?”   嫦姝摸了摸大红色喜服上的如意凤穿牡丹刺绣纹样。   “敢收我的画,要是不来我就把它的鬼庙拆了。”苏纨站在堂前,不急不缓半启薄唇,眼光猝然似刀锋横扫。   提起那幅画,嫦姝兴致勃勃问他:“五师叔,您那画上画的是谁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   “情者入画,画上画的定然是心上人,能让五师叔想到的人,就算不是心上人,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她那双明亮的褐色眼仁滴溜溜转了转,沉思片刻道,“不会是我师尊罢?”   “你看我像是疯了吗?”   他眼光罩上一层灰扑扑的阴影,似乎在笑,定睛一看,又没有丝毫表情。   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太靠谱,可她实在好奇得很,于是接着问:“莫非是我?”   说出口后她摆摆头,“更不对了,我又不是男子……难道是二娃师弟?”   她眉头纠结地拧成团,“二娃师弟年纪未免太小了些……五师叔,到底是谁呀?”   “你会见到他的。”   脑袋里浮现出那个人的容貌,苏纨面色柔和,低声笑了。   _;   长赢庭院的玄字阁屋门紧闭,朱绘菱彩屏风遮挡住紫檀卷草纹罗汉榻,玉像般的人坐在榻前,手里握着一卷书,视线落在书页上,其眼神却有些空荡,想必是神思已然游走,不知去向。   森然鬼气化作红烟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屏风前成了个子矮小的赤鬼相,它爪子里抓着一幅画,面上笑嘻嘻的,方能见口中有尖有钝的牙齿。   感受到鬼气,徐清翊乍然生出惕厉,寒意冻结乌木边花梨心香几上摆着的烛火,几至凝成出鞘利刃,刺往赤鬼。   屏风后的鬼反应迅速,借助背后之人赐的保命符文轻快移形换影,挪到了香几边。   寒霜笼罩玄字阁内墙,将窗门紧紧封住,连外来的空气都被隔绝。   这满屋寒霜的主人容姿清冷,目光里淬着锐利的积冰,层层压迫感如群山倒来,像是要把生灵碾成碎灰。   红鬼浑身本就冰凉,这会儿只晓得自己里里外外凉透了:果然就不该来招惹这等狠角色。   瞟到那霜做的刀刃再来,它忙抬手做抵挡,不由自主地生出赶紧逃窜的心思。   冷风擦过其身,红鬼欲想用乾坤颠倒符出逃,乍又偷瞟见霜刃停在它面前。   它不解时,发现白袍人显然是被自己手上的卷轴给吸引。   系紧卷轴的红绸带很是扎眼,似是被血染红的颜色。   徐清翊想到那柳树下的所见,一伸手,那卷轴便自动脱离鬼身,落在他手中。   他扯掉红绸带,拉开画卷,画上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发丝蓬乱似疯长的杂草,其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有神,冥冥中能感到那种不可驯服的野性,可他正抿嘴笑着,又显得极其温顺。   是在哪里见过这人?   熟悉感一阵一阵的从心头冒出来,好像近在咫尺,可当他欲要伸手去抓,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徐清翊习惯性地蹙起眉,细长的手指不觉捏紧了画轴。   见事情是有回转的意思,红鬼大着胆子,上前谄笑地对他说道:“小的乃姻缘鬼,以助苦命余桃有情者终成眷属,当为修行,非恶也,敢问这位道长,可曾见过画中人?”   徐清翊对它那番冠冕堂皇的鬼话横眉冷目,手中不动声色地施了道一叶障目的法咒,再是将画反手展出,冷淡道:“是我。” 第50章 将错就错   “啊?”   红鬼想着自己不瞎不傻, 这画上画的人是什么模样它还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是眼前人?   这人莫是患有辨不清脸的病症?   它表情复杂地看向他手中的画,惊讶瞬间爬满眼眶, 嘴巴跟着张大, 表示着不可思议——画上的人竟突然换了面貌, 本来是清秀的少年模样,此刻却成了一张绝艳又淡漠的脸,满目光风霁月,似是绘了张精致明丽的神像在上头。   这……   红鬼面上的讶异只微微闪动了一刹, 紧接全部收敛回去,恍然大悟:“原来是小的眼拙,不曾认出,望道长见谅。”   它正愁着怎么把他引去鬼巢,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何不将错就错?   “情字难解, 修道者亦逃不过「情」,如此,便烦请道长与小的走一遭罢。”   “去何处?”   徐清翊眸色寒凉, 盯着它身上萦绕的残魂气息。   “自然是去能与那位公子厮守一生的地方。”   它神秘兮兮一笑, 爪子往门前一扬, 做出「请」的手势。   没多做思虑,徐清翊使寒霜退避,拂袖推开门,抬靴走了出去。   _;   自从出了邪祟抢亲一事,城里已好久没有办过亲事了, 有的直接谈姻色变, 遂入夜大都早早闭门不出, 鲜少有人敢出来瞎溜达。   偏生有人不信这个邪,在子夜吹起了唢呐,敲响了花鼓。   嫦姝从街边探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脑袋,窥视即将转拐过来的迎亲队伍,顺便探查一番周围的情况。   锣鼓喧鸣临近,视野里突然多了个身穿紫褐袍衫的人,其行色匆匆,大步流星往迎亲队伍那里去。   “赵余涯!”   她赶快跑出来,拽紧这人把他拉进暗处,“你可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是道友你!”   见是她,赵余涯脸上添了两抹笑意,片刻后,又面带疑惑:“近日城内种种,想必道友也听说过,为防止红鬼作恶,应当赶紧将那迎亲队伍拦下才是。”   知道他是好心,但也不能好心办坏事。   嫦姝拽着他蹲在卖泥人的货摊后,见迎亲队伍往这边过来了,指了指为首穿喜袍的郎君:“你好好看清楚再说。”   赵余涯朝外一望,瞳孔不禁凝滞住:骑马的公子玉指握缰绳,头戴束发翡翠双龙衔珠金冠,身穿绛红四喜金线凤穿牡丹绣纹袍衫,貔貅带钩上坠着明珠同心结锦囊,脚踩青缎银罗朝靴,形如玉树,相貌堂堂,笑意爽朗疏狂,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意。   这看着不太像成亲,更像是御马行城道游夜赏景。   身后的队伍显得与他格格不入,看着贼头鼠脑,眼珠子不住地朝四面打量,心惊胆战,生怕会突然跳出个恶鬼来似的。   “在下还当是谁在风口浪尖不顾性命,莽撞行事,没想到是隐去真气的道君……”   赵余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猜测到这其中深意,“道君为除去邪祟,安定民心,竟能想出引鬼之法,在下着实佩服。”   可思索一二,他还是直言不讳道:“此法虽能引出红鬼,但那红鬼极精遁逃之法,被它发现半点风吹草动,怕是又会即刻入地消失。”   “所以这回我们不抓它。”   “难道是要?”   “嗯,欲擒故纵。”   嫦姝气势汹汹说出这话后,忙用手捂住嘴,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轻声道,“有五师叔在,这次必将其一举而灭之。”   话间雾气不知何时自行涌了出来,白纱般的覆在街头巷尾,同样缠裹住了前方吹吹打打的队伍。   苏纨单手勒住缰绳,神情从容淡定,风度翩翩,仿佛是堆在金玉满堂里的悬珠,清贵难掩,在朦胧烟雾里独放华彩。   雾中响起鬼的桀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队伍里的人顾不上前方的公子,先东滚西爬,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花轿横在道前。   通身赤红,面目狞恶的鬼显了形,在雾里身形不断往前闪进,最终来到这匹黑马旁边。   马背上的人侧脸轻垂,俯视红鬼,他另外半张脸笼在灰暗里,单调乏味眼神中泛过一纹清波,鸦黑睫羽在眼尾投下的阴影,为其增添了几分阴翳。   “光霞电掣,明耀三清。流火万里,鬼无逃形!”   道人念出咒语,持拂尘飞身前来,召出一道疾驰电光破开浓雾,往马边劈来!   这狗道士究竟是劈鬼还是劈他?   电光「噼里啪啦」自头顶落下,苏纨脸色阴沉,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该死的红鬼要是不在,他早抽出赤煊剑钉在那尽缘道士的脑门儿上了!   红鬼不会坐以待毙,用爪子揪住马鞍,暗暗掏出乾坤颠倒符文,嘴中念念有词,使地面轻微震荡,随后它携着一人一马,径直钻入地中,不见踪影。   那电光沉闷地打在地上,留下满地的焦印。   “差些让他坏了事!”   嫦姝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这道士一打扰,那红鬼会跳出他们设下的圈套。   街道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顶花轿,赵余涯依旧忧心忡忡:“红鬼既带走道君,我等又该如何知晓它去了何处?”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难倒了嫦姝,她心慌意乱地拿出传音铃,怔怔呆在原地:“完了,忘记把传音铃给五师叔了……”   赵余涯盯着她手上的银铃,有些哭笑不得。   “没事没事,”   她抓紧铃铛安慰自己,脑瓜子灵活地转动起来,再是灵机一动,马上御剑往醉春楼赶,“我去寻师尊,师尊必定有法子!”   _;   西街的醉春楼热闹不似往常,桌边唠闲话家常的都是楼中住客。   少女急冲冲地穿过厅堂,行至憩所,拐过几条长廊后,进了长赢庭院里。   院中北侧玄字阁房门前,几个水蓝道袍的少年恰好走出来,见到她忙问:“师妹,你去哪儿了?”   嫦姝有事要办,急着往屋里走:“出去散了会儿,师尊呢?”   “师尊不在里面,”她大师兄拦住她,并拿出传息婴短,“阁中只留下这个,师尊的意思是,让我等先赶回道门。”   “什么?”嫦姝看了眼他手里的传息婴短,上头「速回道门」的字迹的确是师尊的,“那二娃师弟呢?”   她想到了那个少年。   “管他作甚!”   她六师兄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我等听师尊的,快些回去就是了。”   嫦姝往天字阁望去,那处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_;   “我说昨日那骑马的新郎官为何如此眼熟,原来是赭玄道君。”   薛獒拿起一块赤豆萝卜糕,塞给坐在木案上的独角火牛。   它仍是小小的一团,用前肢抱紧糕点,看了眼出神的陆杳,奋力地把萝卜糕递给他:“来,阿杳!”   “我不饿,你自己吃罢。”陆杳摆摆头,又看向薛獒,“薛獒大哥,师尊说那红鬼或许会来找我,可我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它,它真的会来吗?”   “这才过了多久?”看独角火牛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薛獒把装着赤豆萝卜糕的碟子往它面前一推,“此事我知道些许,不过在那几个公子被掳走前,他们的心上人都先消失无踪,你的情况跟他们一比确实有异……”   “那我马上去寻师尊!”   他「噌」得一下从桌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急什么!”薛獒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你也不想想赭玄道君是谁,以他的修为,说不定已经把那红鬼连同它的老巢一并给灭了。”   陆杳望向窗外,有只雀鸟从他眼眶里掠过,他轻轻说:“你说得对,是我的心太吵了。”   _;   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暗沉沉,雾气缠在挨挨挤挤的灰山灰石上,连草木带着种枯败破旧颜色,没精打采地生长,水里倒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影,偶然从其间出现一抹艳红,如同水墨画里被洒上了一滴红颜料。   苏纨摘下胸前的大红喜花抛在一旁,对自己身在何处还是清楚的,所谓「天阴雾谷,鬼气幽森」,想必就是以「鬼」著称的雾洲了。   那红鬼用的符咒果然厉害,能直接穿梭地洲与雾洲两界,也难怪它每次都跑得这么快,可见这画符之人身上有点本事。   鬼界虽说不大,但既能容纳千万只鬼,定然也不是什么小地方。   他只是进了鬼界,还没到这家伙的老巢呢!   苏纨瞥向立在原地不动的红鬼,见它的脑袋忽是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半眯了眯眼,发觉它伸出爪子往前指了指,随后「嘭」的一下化为一片稀薄的红雾。   原来只是个分 身。   那阵雾飞快消融在天地间,苏纨往它指的方向看去,除了两座被浓雾萦绕的高山,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回过头看了眼丢在地上的红缎子喜花,原本的鲜红早被灰雾拢盖,不知什么时候,它也变成了一副破败老旧的颜色。   那匹从武界来的黑马怕是跟它属于同一个下场。   慢慢的,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雨水和雾气一起扰人视线,苏纨解开屏去自身真气的封印,指尖轻擦过掌心,一团烈火在大雾中被点燃,猛地往前扑腾过去,把雾冲散的同时,前方的路总算是看得更清楚了——各种各样的千疮百孔的石头,有的像在地上爬行,举起断裂的残肢发出惨痛的喊叫,有的是脑袋成了半个骷髅,还要跌跌撞撞地朝前跑,有的胸腔被掏空,露出外翻的肋骨,面目狰狞……   它们选择的方向,都是往外跑,即便皮破肉烂,残肢断臂,也非要逃出这形同阿鼻地狱一般的地方。   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面如死水,平淡到不起半点涟漪,没一丝犹豫就走进了那片怪石嶙峋里。   四周哪哪儿都是鬼气,越往里,各种死状凄惨的石像就越多。   他无心「欣赏」这些石像,只认为那红鬼太不敬业,想它之前抓来的那些凡人难道也像他一样被丢在鬼界,然后四处溜达?这不得吓得连命都没了?   按照它以往抓人的习惯来看,他都送了陆杳的画像过去,若是不出意外,陆杳此时应当也身在鬼界了。   苏纨看了眼右掌里的弯钩,慢条斯理地抬头时,眼中即刻多了道他极为熟悉的身影。   “阿杳?”   他稍稍有点疑惑。   那道身影在怪石中转过来,现出一张带着青涩笑意的脸,他敬慕又满眼欢喜地望向他,嘴角边的弧度不住扩大:“师尊。”   像是听见他唤他了,苏纨眼尾略弯,生出温润细腻,并负手往前走去。   看他过来了,少年笑意更深,亦快步朝他靠近。   在其身将停时,穿赤红衣袍的青年手起刀落,冒着火光的赤煊剑把眼前的少年一下劈成两半,其白皙的面颊仰起后,笑容陡然变了味,他眼似寒星,阴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冒充阿杳!”   被劈开的少年惨叫一声,变成一阵烟灰,散在层层雨雾中。   他刚想到陆杳,这鬼地方便能直接把人幻化出来,企图诱骗他,看来这就是它们一贯用的杀人把戏。   手中的剑化成纷飞的火星隐没,他满身寒厉,继续往前走,前方突然又冲出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个湖绿罗绸道袍的小道士,五官生得周正,瞧着似乎是有些面熟。   苏纨脑海里的弦被拨动了一下,记忆回闪,这家伙的名字呼之欲出:陈……妄?   他眼神多了抹捉摸不透的深意,盯着一脸惊慌的绿袍少年,他看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状态癫狂,眼珠子红红的,深一脚浅一脚像只无头苍蝇横冲直撞。   由于他刚才可没想陈妄,再加上这家伙的状态一看就不是幻象,苏纨移步过去,一把捞住他的衣领子,双指点在他印堂上,助他清头明目,开窍定惊。   被人抓紧后,陈妄先是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尖叫,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直到被点了督脉经穴,他方才平静下来,身体瑟缩了一下,扭头怔怔看向来人,先是震惊再是欣喜最后却成了怯懦的退缩:“道,道君……”   这样的陈妄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傲气十足的少年不太一样,苏纨送开他的衣领,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衣衫袖口以及裤腿的位置破损严重,膝盖上沾着泥土和血迹,一双手亦是血迹斑斑,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自己受伤了,还是别人受伤了。   其头顶戴着道冠松散,额前垂下两绺头发,配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狼藉且惨兮兮。   “你怎会在鬼界?”   苏纨正色发问。   陈妄呆呆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弟子……是出来寻道君的……”   “寻我?好端端地寻我作甚?”   “因道君突然从道门出走,门内流言纷纷,弟子实在气不过,亦不愿相信道君是弃道门不顾之人,遂想……将道君找回来。”   他慢吞吞地说出这番话,头却垂得更低了。   “你自己出来的?”   苏纨扫了眼他布满血污的手。   陈妄嗫嚅着乌白的唇,捏紧了手指。   “是,是。”   他一眼就看破他的慌乱,施力强行让他抬起下巴,好正视自己湛黑的眼睛:“我平生,最憎恶别人骗我。”   那双逼视来的双目灼灼,一下子烧到他内心,把他的心烤得焦热,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全身的血一股脑地往头顶涌,那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不,不是的,是宁师兄跟我一起出来的。”   宁师兄?   苏纨此时反应很快,立刻就想起了宁璇生,他盯着他手上的血,多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人呢?”   “他,他……”   陈妄嘴唇不停颤抖着,身体也跟着打起了哆嗦,他脸上全是痛苦的神色,那混着血水的眼泪从颊边淌落,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的雨水里。   “没用的东西!”   他一把将他掀开,体内炎火冲撞而出,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色,硬是逼得那雾气缩减,阴雨骤停,赤火吞进幽深暗处刹那,瘆人的怪石纷纷被焚没,只听内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被石像围住的幽暗即将转明,眼看拨云见日,他身如蹑影追风进到那层幽暗里,一脚踢碎挡在上层的石壁,入目即见不算太深的地洞。   炎火往下钻入,将内里照成白昼,刺眼的殷血淌了满地,腥甜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洞壁边尽是剑痕,正中落着一把血淋淋的剑,剑的旁边,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他浑身被血浸染,整个人几乎是泡在了血水里,而这洞里所有的血,都是从他那断掉的右臂处流出来的。   这是他……用剑的手。   或许是看见了他,他尽量将快合上的眼睁开,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弟子……宁璇生,见过长昭殿主。”   那一刻,他又想起初见他那时,少年根骨未成,身形干瘦,自愿揽下所有罪责,重重将脑袋磕在地上,音色微微发颤:“弟子宁璇生见过殿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19:23:38-2022-05-25 21:1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绵羊会说Be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绵羊会说B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焉得虎子   高山屹立在雾蒙蒙里, 天色灰暗到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青年取心头火脉于掌,引成浓厚黑金色火焰,笼罩住衣衫染血, 奄奄一息的人后, 化为一团巨大光茧。   湖绿袍子的少年远远站着, 局促而仓惶向前方的火焰看了眼,随后又咬牙别开脸,两腮绷得紧邦邦的,其手指纠在一起, 不断地抖动,力气大到恨不得将它折断。   他浑身冰冷,四肢僵硬,跟周围的石像一样,动也不动, 五感隔绝天地间任何风吹草动, 由着心中泛起各种不安惶恐,荒凉以及苦涩。   “他的手是你砍的。”   死气沉沉中,有人向水里投了一颗石子, 正砸他心间, 荡开的涟漪化为在身体里乱闯的阵阵痛意, 他逐渐清醒,双目无神地望向眼前的人,下意识摇摇头,声音喑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甚至心虚到不敢过去看他。”   “不, 不是的!”   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透露着凶恶的光,“我不想砍掉他的手的!可我身在幻阵,分不清虚实,我不知道他会闯进幻阵救我,我以为他是恶鬼化成的幻象,遂才砍伤了他,我不是成心的!我根本就不是成心的!”   见他歇斯底里地拼命辩解,苏纨的脸沉了下去:“那你抛下将死的他,也非成心吗?”   “我……”他被这句话击得腿脚发麻,身体重重抖了一下,怕冷似的抱住自己,脖颈往后缩了缩,“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他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喃喃重复着:“我只是太害怕了,对,我太害怕了……”   “你害怕救了他后众人会对你风言风语,说你宁师兄好心救你,却被你砍下右臂,忘恩负义,还是害怕宁璇生为救你断臂这件事会像山一样压在你身上,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呢?”   这番话让他脸上布满震惊,心里藏着的阴暗被剖析出来,一览无余地展示在外面,他眉眼转而痛苦地扭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瘫坐在地。   陈妄跟原主有些相似,他们天生傲气,把自尊捧在云端之上,沾不得半点尘埃。   他们一直活在众口交赞里,以自己为轴心,万事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前,生怕被别人抓住弱点,然后一朝跌进深渊,变成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烂泥。   “宁璇生没有被幻象所困,”苏纨垂眸盯着瘫坐在地上抽泣不止的少年,“你说,他为何不选择独活,偏要下这九死一生的幻阵?”   “他,他是为了救我。”少年身体随着哭泣耸动着。   “他拿命救你是为了看你笑话,还是为了抓你把柄,让你这辈子对他有所亏欠?”   他不再看他,而是眺向那连绵不绝,模糊不清的山脉。   地上的小道士抖动的身子顿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身后被茧型火焰裹住的人,记忆来回闪现,突然嚎啕大哭:“是我带着宁师兄擅离道门,是我仗着有一身修为,非要入鬼界,闯石阵。   在幻阵里砍下宁师兄手臂后,我方才清醒过来,本来我是想救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突然想到这事要是被南华道众人知道,他们会如何看我。   我自认为天赋比师兄高,又是内门弟子里的佼佼者,明明该由我保护师兄的,最后却是我一意孤行,被困于幻阵,差些死掉不说,还砍下了救我之人的手臂,是我心怀恶念,抛下将死的他,企图让他以命来掩埋我一身狼狈的真相。道君,您说的没错,我锋芒毕露,矜功自伐,乃是无用之人,根本不配拜在您门下,更不配宁师兄舍命相救。”   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悲痛和懊悔卡在喉咙里,将他堵得快要窒息。   借着灰暗掩护,他暗自抬掌蓄力,一掌狠击向自己灵府,手掌还没落下就被一股力量拦住,掌风却已震出,透过胸口,使他喷出一口血柱!   他用力咳了咳,看着自己被迫悬在半空的手掌,惨笑一声:“道君,弟子自知无颜面对世人,当以死谢罪,终止恶念,求道君成全。”   “以死谢罪?说得倒是轻巧。”   他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正颜厉色,“陈妄,抬起头来。”   少年犹豫再三,颤巍巍仰起沾血的脸,与他对视时瞳孔抖动得厉害,泪眼朦胧。   “你好生记住,这世上愿意舍命救你的人,对你唯一所求,是要你活着,”   他的脸罩在灰暗里,字字句句听得极清楚,“你连活着都做不到,谈什么谢罪。”   陈妄眸光暗了暗,眼皮无力地塌下来,哀声道,“事情已成定局,宁师兄他一定恨死我了,他定会后悔为什么会救下我这种人,道君,我活着还有何用呢?”   “他醒了,”   苏纨侧过头,幽黑的眼睛里映出远处的火光,“不如,你去问问他。”   山川间,除了黑金色的火光,其他一切都归于沉寂的阴暗里。   火光中的人全身被火舌一圈一圈围着,只有一张不见血色的面容露在外面,很是虚弱。   苏纨过去时,这人面上添了一抹柔软的笑,眼带恭敬:“多谢殿主救命之恩。”   他正对他颔首,又见他发现他身边无旁人,两簇眉毛不由皱了起来,满面笑意转为担忧的神色:“殿主可在此见过陈妄师弟,这石阵诡异危险,他与我是一并来的,我担心他……”   “宁师兄。”   话没说完,陈妄已来到他面前,他眼眶里还有泪,眼球红红的,血丝还未消退。   宁璇生的目光在他身上有血迹的地方停留了几秒,再勉强伸出左手,取下挂在腰间的储灵袋:“你受伤了,我这里有伤药,你拿去用……你,你哭什么?”   面前的人眼泪「哗哗」地掉,他垂着脑袋,模样伤心极了。   “陈师弟,你别哭,我没事的,”宁璇生弯着眼睛笑了笑,试着安慰他,“真的,我一点也不疼。”   “手都断了,怎么会不疼呢?”   陈妄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起流,嘴里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对不起,宁师兄,都怪我逞能,害得你手断了,是我不好……”   “陈师弟,我救你时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我既然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又何必纠结于个中对错。对了,正好我想试试练左手剑,你会帮我的,对罢?”   他打断他,转移话题的同时,坚定的眼神定定地望进他血红的眼睛里。   陈妄捏紧拳头,用力点了点头,跪下拱手道:“从今以后,我会成为宁师兄的右手,与师兄同生死,共进退!”   “你做不成他的右手。”   耳边传来长昭殿主说的话,二人都不由一愣,齐齐朝他看去。   苏纨拂去围在宁璇生身上的火,火焰褪去后,躺在火中的人右臂完好无损,像是不曾断裂过一样。   “这……”   眼前这幕明显惊诧到了二人,待反应过来后忙欣喜道,“道君妙手回春,深仁厚泽,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莫要高兴太早,右臂只是暂时接上,要想治好还是得去找岳长老。”   他瞥了眼眼泪仍旧止不住的陈妄,无奈摇摇头。   “那,那弟子即刻带师兄回南华道!”   少年随意抹了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顺手就要御剑。   此时赤煊金光剑出,剑身稳稳拖起二人,浮于上空。   察觉到长昭殿主没有与他们一并启程的意思,陈妄与宁璇生互看一眼,还是问道:“殿主不同弟子一并回道门吗?”   “我还有事要办。”   莫秋折的残魂还没收齐,他得继续找那红鬼的老巢。   苏纨在他二人身上加了道护身咒印,防止他们在归途遭受侵害。   “那请殿主将赤煊剑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宁璇生为他思虑。   “我需要自会召它回来。”   他让他安心,又多看了眼陈妄,“你之前问我的话可有了答案?”   “嗯,这世上愿为弟子豁出性命之人,都值得弟子放在心头,万分珍视,”陈妄认真地点点头,“弟子要为他们活着。”   火红的剑光消失在远山,苏纨立在雾影里,手指摩挲着聚灵囊,低语:“你看,你教的好徒弟。”   聚灵囊在他手里发着暖融融的光,隐约间,他身边似乎多了道朦胧的虚影,那影子与他并肩而立,一齐看向两个少年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鬼界不愧被称为雾洲,不论何时都是大雾四起,根本没有日月星辰可言。   苏纨再次见到红鬼的时候,他都在鬼界溜达两日了,到了一个谷口前,身后就传来了「公子」的呼喊声。   他一扭头,自觉屏蔽了真气,那矮小精瘦的红鬼朝着他跑过来,一脸讪笑:“这两日公子过得如何?”   “还行,没死透。”   他粲然一笑,心里则想着这东西到底看透他身份没有,毕竟以凡人之躯,是很难在鬼界存活的。   “您莫要生气,之前出了些意外才将您给带丢了,小的这不是来接您了吗?”   它一副卑躬屈膝的形态,让他心生怪异,又听它道,“您画上的那人在等您呢!请随小的来。”   画上的人……看来是阿杳来了,总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心中防备不减,面上依旧笑眯眯地跟着它走。   往谷口刚行了几步,忽然刮起了邪风,红鬼咧着不整齐的牙诡异一笑,让他手心捏着一团火,只差给它燎了。   黑色的旋风卷着一人一鬼,眼前的道路更是看不清了,不知过了多久,包围着他们的风散去,眼前早已不见山影,入目只有一座跟山一般高的石窟。   石窟正中是一个巨型骷髅头,四周则是由圆柱堆成,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个骷髅头像活的,两个黑黢黢的眼眶正阴狠地盯过来。   红鬼带着他先渡过散发着绿光的河,进了最下侧的圆柱里,进来后别有洞天,内里竟是各种亭台楼阁,上头都挂着朱红的灯,就是木头灰沉沉的,有种腐败的气息。   顺着长廊一直走,廊下都是绿幽幽的水,直到走进靠南侧的小院,红鬼看了看上头挂着的灯,把他引到门前,神神秘秘地对他笑道:“就是这儿,他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子自行进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他问什么,它就化为一团血雾「咻」地溜走了。   准备好了?   苏纨保持着十二分警惕,沉思片刻后才推开门,里面摆设正常,与武界客栈的装潢无异。   “阿杳?”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屋里并没有人回应。   等他下定决心走进来,身后门突然「哐」地自动关上了,他也不在意,径直往里走,掀开挂在内屋的翡翠珠帘,目光瞟到床榻后,人陡然愣住——榻上的男子容貌清绝似雪,鬓发如墨,白衣出尘,美得不似真人,就是那双青灰的眸里明显沾着翻天覆地的怒意和竭力压制的隐忍,因为他被白绸布反扣住双手,绑在黄花梨木床架上,大约是因为挣扎,发丝和衣衫都变得略微凌乱。 第52章 一损俱损   这红鬼是有脸盲症吗?   苏纨心里一阵万马奔腾, 瞟见放置在酸枝木平角条桌上的画后,走到桌前拿起画仔细看了下,他画的这张脸分明是陆杳, 怎么到头来坐在这里的人是徐清翊?   不对, 以徐清翊的修为, 是那红鬼想抓就能抓来的吗?况且……   他跟被绑住的徐清翊对上视线,那人敛下眼睫,别过脸冷道:“解开。”   苏纨目光落在把他手腕绑得紧紧的白绸带上,心里想着这是个什么法器, 能让徐清翊都难以挣脱。   他充满兴致地走上前,俯身细瞧那绸带,好像跟普通的绸布无异,用手摸一摸,就是上好绸缎的细腻质感, 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遂他侧过头看向徐清翊, 在他耳边哂笑:“师兄,这区区两尺绸缎怎能困住你呢?”   徐清翊闻言眼帘轻抬,眸里寒波涌动:“你还没发现不对劲吗?”   目光碰撞的刹那, 他心骤然一沉, 迅即运转真气, 哪知体内空泛,如死海沉寂,感受不到任何气脉的涌动。   他匆遽折回门前,用力推门,奈何门纹丝不动, 被焊死了似的。   这狗东西是把他们骗进来当猪宰吗?   苏纨的脸蒙了层可怖的阴晦, 他闭眼沉思片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全身修为被压制下去的?入谷?渡河?进石窟?他竟半分都没有察觉。   他睁开眼睛,余光瞥向徐清翊:“你几时被它带到这里来的?”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画的这幅画大概是被徐清翊做了手脚,不然这人怎么可能在这儿,他的目的跟他差不离,都是为了追寻莫秋折的残魂。   “两日前。”   那人再度垂下眼,默默攒紧了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两日前……不就是他假成亲「引蛇出洞」的那日吗?所以徐清翊跟他算是前后脚来的?   他回到黄花梨雕花架床旁,替床边的人解开缚住其双手白绸带。   徐清翊迅速抽回手,将身体微微佝偻着,与平日里那个脊背挺得笔直的人倒是不大像了。   苏纨注意到这点,却没心思揶揄他,现在好了,他二人都成了毫无真气的普通人,也不知道那红鬼把他们骗到这里,是要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千算万算,竟然被一只鬼算计了。别是到最后,莫秋折的残魂没找着,他们两先成了残魂。   “你这两日都待在这儿?可有什么发现?”   徐清翊来的时日比他长,以他的心思,应该能察觉到些不寻常的事,所以苏纨想从他嘴里得到点有用的消息。   这人依旧保持着脊背弯曲的姿势,几缕鬓发随着他低垂的动作遮挡住面孔,使他情绪变得不明,“没什么。”   徐清翊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怫然不悦:都生死攸关之际了,这家伙还在为往日恩怨心存芥蒂,当真是拎不清。   他一把掰过他的肩,刚碰到他,这家伙突然恶狠狠地打掉他的手,眼神冷厉,似发怒的雄狮:“别碰我!”   苏纨瞳色沉暗,阴戾浮出,躬身用手肘将他半个身子用力抵在床架上:“徐清翊,我不管你我昔日恩怨如何,既然你借画来到这里,就该明白你我现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人被他猛地一撞,痛苦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珠帘外响起了推门声。   苏纨眼里阴狠不改,目光朝门口斜睨过去,透过珠帘缝隙,看到有个秋香色金罗花缎绣衣的男子端着案盘走进来,嘴里说:“二位公子,该用膳了。”   用膳?   他正疑惑,门外又传来一阵笑声,目光远眺,景观山石间有两个男子相依相偎而行,说说笑笑亲昵的不得了,他要是没记错,个头高一些的那位,好像就是在朱明灯会上被红鬼抓走的邵公子。   被它抓走的人真的在这儿?   苏纨盯着那两人,松开不断咳嗽的徐清翊,把火气压下,并隐去面上的阴翳,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进来的人正往酸枝木平角条桌上放着各式菜肴,闻见响动转过身朝右看了眼,先是愣神,随后微微一笑:“公子丰神如玉,相貌堂堂,难怪会让榻上美人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   苏纨皮笑肉不笑,虚眼审谛着桌上的菜式,雪霞羹,脆琅莴笋,金玉笋尖,蜜饯青梅等,顺带着还上了一壶酒,瞧着都是正常人吃的。   “你是何人?”   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眼里的柔光在别处跳跃了会儿,自然地落到他脸上。   “奴是姻缘鬼仙派来服侍二位公子的,公子唤奴沉烟即可。此地虽不比人间,但能使有情人长相厮守,不必饱受相思之苦和世俗偏见,公子能来此地,是受姻缘鬼仙指点,安心住下便是。”男子屈身解释道。   鬼就是鬼,仙就是仙,什么狗屁鬼仙,不伦不类的。   苏纨心中暗云涌动,表面神色不变:本以为是红鬼识破了他们的身份,特意把他们引到此处,这么一看,它似乎是在走流程。   “承蒙鬼仙大人相助,”他慵懒地笑了笑,指了指山石间的两人,“他们莫非也受了鬼仙大人指点?”   “自然是,”沉烟收起案盘,点点头,眼神在他身上拂过,“不过公子刚来此地,是不能轻易踏出这扇门的。”   “为何?”   “玄妙不可说,待时机到了,公子自会明白。”   “那便多谢了。”   “公子折煞奴了,请二位公子用膳,奴先行退下。”   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再问怕是会让他起疑,苏纨索性就不刨根问到底了。   男子退下时,忍不住再看他一眼,这才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难道这场戏还得接着演吗?   苏纨一想到徐清翊就头疼,觉得还不如破罐子破摔来得方便,这家伙可不是个会变通的人。   珠帘里又响起阵阵咳嗽声,听的他登时磨了磨牙:这个死病秧子真是折腾死他了!   死病秧子?   这个想法突然叫他脑里一清明,对了,徐清翊身上的寒毒!   苏纨忙从桌边站起来,钻进珠帘盖住的内屋。   那人还是坐在床边,右手手指紧紧缠在床架上,左手则揪住胸口的衣襟,咳嗽时全身不停颤动,犹如风中残烛,即将熄灭了般。   没有真气压制,他这一身寒毒岂不要了他的命?   苏纨扯过他的手,在他双手寸口处把了把脉,脉搏跳动得极慢,虚浮绵软,是无力多寒之象。   再者那叫沉烟的说他两日滴水未进,粒米不沾,他这具身躯没了气脉支撑,已经跟那姓顾的无异,不啖饭食养身,就活活等死罢。   他替他倒了杯水,随意往他面前一递,水杯里水跟着动作幅度洒出来几滴,全沾在他衣上。   徐清翊并不接过,青白指节握在黄花梨木上,声色凛冽:“别管我。”   “随你。”   苏纨不耐烦地收回递杯子的手,自顾自将杯中的水饮尽,再坐回桌前,拿起筷子用他的膳去了。   一个是可能毒死,一个是必然饿死。   他自然选择存活几率大的。   想他们一身修为已散,早是红鬼的囊中之物,它要杀他们大可以直接动手了,何必还要费尽心思把他们关在这儿,用在饭菜里下毒的法子呢?   苏纨夹了块金玉笋尖,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竹笋清脆爽口,笋香在唇齿间蔓延,回味无穷。   再舀了一勺雪霞羹,芙蓉花还沾着独属于伏月间的浓香,入口微苦,后又被清甜中和。   最后还不忘倒上一杯白玉壶里的酒,这酒香醇是够的,可惜还是不如醉春楼里的岁寒堂那样热烈,喝着太过清冽。   他并没有忘记沉烟说的「玄妙」和「时机」,究竟是什么「玄妙」什么「时机」,才能让他出这扇门去外头转转呢?   是不是只要出了这扇门,他身上的真元之气就不会被压制了呢?   苏纨用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酒壶,一面暗想着,眉头紧锁。   殊不知这房里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全身被黑烟拢住的人站在燃烧着幽绿火苗的炉鼎前,火苗里恰好显出房中景象。   浑身通红的赤鬼低头哈腰地说道:“阁主,小的已照您的吩咐,把他们二人引来了,您看,接下来……”   “我让你放的东西,你放了吗?”   “阁主交代的,小的哪敢怠慢,早在前一日,小的就强迫鹤悬真君服下它了,至于赭玄道君……小的吩咐沉烟送膳时,则让其把它放在酒中了。”   听它这样说,黑烟里的人大笑起来,诚然十分快活:“做得好!我倒要看看,他们修道百年载,满口断情绝爱,仁义道德,那他们自己究竟能否做到无情无欲!”   “阁主,就是那鹤悬真君硬气得很,不吃不喝已有两日了,看他气色不大好,怕是要死了不成?”   “死?他想求死哪有这么容易!我与他之间的仇怨,不是他死了就能一笔勾销的!他不是清高得很吗?那我偏要让他跌进泥潭里,永生永世万劫不复!”   “阁主说得是!”   红鬼连忙应和道。   “不如你猜猜,情思蛊会在谁身上先发作呢?”   黑影对火苗里的两人虎视眈眈,阴森森笑了。   “依小的看,赭玄道君性情洒脱,更具世间人性,鹤悬真君不通人情,冷漠倨傲,情思蛊在赭玄道君身上应当极容易发作才是。”   红鬼依照着对他二人的印象,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番。   黑影将自己的视线锁在在一身朱红锦服的青年身上,随后用念力拂灭炉鼎里跳跃的幽绿火苗,“那赭玄道君是有些意思,跟我先前认识的他不大相似。”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以往,慢悠悠道:   “他以前,同样没什么人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00:12:36-2022-05-29 23:0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徐清翊(1)   耳边咳嗽声渐弱, 苏纨认为生死有命,这徐清翊是死是活他都懒得再干涉了。   他将手撑在桌边,困意慢慢席卷思绪, 让它粘稠沉重, 似乎是机器里运作的发条被卡住, 响动戛然而止。   是这酒后劲儿太大了?还是这该死的红鬼真不按套路出牌,在酒菜里下药了?   苏纨略感疲乏,用仅剩的一点意识思忖,最终还是抵不过困意, 陷入浑浑噩噩的幽暗里。   梦不算离奇怪诞,兜兜转转总能回到原点,眼前熟悉的石室令他憬然有悟:自己确实好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空荡荡的石壁前猛不防多了个浑身湿透的素衣少年,跟他以往在梦里见他时无异, 眼神空洞冰冷, 像是个毫无生气的瓷偶。   又是你这死病秧子!   不管他是大的也好,还是小的也罢,苏纨只要见他就恼火, 遂撇下这家伙转身就走, 求个眼不见为净。   岂料他刚走了几步, 凄厉惨叫声在背后响起,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他匆促的步伐急遽顿住,回首望去,本该蹲在石壁前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最前方的石台边,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灼热的金赤色火光, 随后猛烈大火朝少年扑来, 竟自钻进他体内, 令他瞬间五官扭曲,额角青筋暴起,蜷着身体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   苏纨轻跃至石台边后,想着截断烈火,冷不防地与火光里的人对上眼,令他心头不禁一震:这是……原主?   这些烈火皆源于其体,他面无表情,双目里泛着妖冶的赤红,脸颊上冒出一条条被火灼开的裂纹,分明是走火入魔之象,其满身炎火真气疯狂外涌,在石室里翻滚咆哮,又全部冲进地上少年单薄的躯体里。   惨叫声回荡不绝,地上的那个人仿佛骨头都被焚碎了,四肢僵直无力地瘫开,呼吸微弱,他那张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孔显得更惨淡了,眼眶里的眼珠透露着一股在濒死时才有的绝望之色。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徐清翊。   “师尊!你看!”   悦耳的声音拉扯神思,恍神间,眼前已成了那素衣少年满身血痕,依旧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兴冲冲地提着自己好不容易斩杀的魔兽,一溜小跑到藕荷色蜀锦道袍的男子面前,想给他看一看。   而男子见此却声色俱厉:“你可还记得,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少年闻言清眸一颤,面上喜色消失殆尽,连忙双膝跪地叩头:“师尊教训的是,鹤悬知错,此后必当退思补过!”   望着少年有些消沉地垂下肩膀,苏纨心中突然有些动容:这家伙明明只想得到一句夸赞罢了。   记忆不像酒,尘封得越久就越香醇,它有时候是被关押在炼狱里的豺狼虎豹,一旦释放出来,便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遍一遍翻着名为过往的书页,看到的都是自己。   书里的徐清翊天生水木灵根,自小被擎霄尊君带入南华道养在门下。   彼时正值炼兽之法兴起,各个炼兽门派如雨后春笋,吞没掉大部分炼器法门后逐渐崛起,而原本的炼器法门却在日益减少灭亡。   南华道亦为其中之一,虽是修真大派,但在经历过一场内乱后,大半气数已尽,又因常年与魔界对抗,导致腹背受敌,早无昔日鼎盛。   当年的南华道掌门擎霄尊君一生所求,便是以身护道,光复门派往日巅峰,使其万古长存。   遂养在他门下的徐清翊耳濡目染,以此为命,时刻谨记,因他明心见性,一闻千悟,所以成了擎霄尊君座下的首席弟子。   大约是为了将他当成下任掌门来培养,擎霄尊君待他十分严苛,长老们亦常常教导他,身为众弟子之首,需克己复礼,卑以自牧。   少年时的他被教养得极好,温润而泽,惊才风逸,深受众长老青睐,亦是南华道中所有弟子们最景仰钦佩的大师兄。   在旁人眼中,他如举世无双的阮芷澧兰,于高山流水中卓然而立,要是一切就这样无声掠过,他的人生本可如日方升,炳炳麟麟。   直到后来,南华道里破天荒来了个天火灵根的弟子。   由此天纵奇才横空出世,艳绝四方,将道门内原本天赋最高的双灵根压得死死的,再无苟延残喘的机会。   苏纨看着站在高台上意气昂扬的原主,他如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怀明日映天,方兴未艾之势。   当年的徐清翊一身月白衣衫,与同门并肩而立,笑着望向他那新入门的五师弟,他那般温和柔软,自然不会知道,他灿烂夺目的人生会因此乍然终结。   有天赋加成,原主在修行境界上突飞猛进,很快便超过了修为曾比他高的师兄师姐们,众人亦发现,南华道以光风霁月著称的大弟子总算有了能与其相较之人。   只是有人落地即巅峰,无出其右,难以比肩。   当徐清翊见识到他认为晦涩难懂的心法,在其五师弟手里,仅用短短几日便能悟彻,并做到与自己修行的气脉相结合,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他二人的天赋悬殊会被彻底拉开。   在光芒被遮蔽之时,他耳边多了这样的声音:   “天火灵根果然神乎其神,饶是修行天赋最高大师兄都比不过他。”   “你是说笑不成?区区双灵根怎能与天灵根相较!”   为何不能相较呢?   他苦心极力地钻研修行,将自己不断砥砺琢磨,在日月交替里不曾停歇,只为与那人不相上下。   苏纨坐在池水峰的庭阁边,见少年时的徐清翊在阁中打坐,其体内气脉翻涌,上浮于丹田,刚要冲破悬枢,又颓然消散。   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他有些郁郁寡欢,睁眼后摊开手掌看了良久,掌心的纹路映在眼珠上,犹如把他的视线困死了。   半晌他方从其间抽离,慢慢走到院子里,细致地捯饬起了他院子里的花木。   这大概是他日常唯一的趣味,他好像特别喜欢养这些花花草草,眼看他不知从哪儿寻了株病蔫蔫的海棠树苗,待其手拂过枯叶,它已再度逢春。   树苗嫩绿的叶片摇曳在眼里,苏纨皱了皱眉,觉得甚是奇怪:这姓徐的刚才使的是木系术法,若不以炼木系真气为主,怎能将此法运用到如此绝妙?   但自他遇到他开始,就只见过徐清翊使用水系真气,完全看不出他还藏有一手极好的木属性术法。   各类花木朝气蓬勃,枝叶扶疏,花开时香远益清,一看就是由院子的主人悉心打理过,遂粲然可观。   可惜炙热真气凭空冲来,将院子里的花木灼烧,被救活的海棠树苗同样难以幸免,又变为枯枝败叶。   纵火的罪魁祸首手里捏着一缕明火,朝他龇了龇洁白如编贝的牙,嚣张写在脸上:“与其折腾这些无用之物,不如好生跟我斗一场!”   “身为南华道弟子,怎能违反门规,私自斗法!”   徐清翊凝出真气覆灭赤火,瞥向那株被烧了大半的海棠树苗,眼里闪过一丝惋惜,转瞬被怒意吞没。   “你真是死板!每回都这样说,结果那破门规又能奈我何!”   原主像只凶狠好斗的野牛,集猛力挥拳朝他砸来,带着数道劲风。   两道身影缠斗时,苏纨作为旁观者,想起这确实不是原主头一次跟徐清翊打斗了,他二人先前斗法时他也梦见过,那会儿徐清翊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使得就是水系术法。   所以他如今这一身的水系术法,是特地为了克制原主而修炼的?   心中揣测间,眼前的人已招架不住,受了几记闷拳,步子不断后退,出招回击后与其带出的炎火真气相撞,实力大相径庭下,他身体被冲开,重重砸断栏杆,狼狈滚地。   原主出招快而狠,不给对方一点可乘之机,但徐清翊招式留有余地,再加上他修行暂且不如他,满脑子的恪守门规,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这般孱弱无能,亏你还是南华道大弟子!”   不屑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把他打败后,这人似乎没了兴致,抱着手散漫地走远了。   徒留倒在狼藉里满身是伤的徐清翊,他那双青灰的眸子正望见立在屋檐上的擎霄尊君,当即顾不上伤,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结合他二人上次打斗,擎霄尊君亦出现过,苏纨便明白,原主如此气焰嚣张,且坏了门规不用受罚,想来是得了擎霄尊君授意。   他都看得出来,徐清翊心如明镜,怎么可能不明白。   立在屋檐上的人并不关心他二人是否坏了门规,冷冷道:“待他再来,务必撑过他三招!”   这回徐清翊并没有点头应声,而是攒紧拳头,直言不讳:“弟子有一事不明,敢问师尊为何放纵五师弟屡次破坏门规,与弟子相斗?”   “刀锋钝为废,以石磨砺之,将见寒芒,”他师尊面上厉色不改,黑沉沉的眼里带着排山倒海的压迫:“鹤悬,你,就是磨刀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23:05:02-2022-05-31 20:2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徐清翊(2)   就为了培养天火灵根的原主, 不惜让门下的弟子去做磨砺他的工具?   苏纨保持着坐在庭阁边的姿势,听到这话不由摇摇头笑了。   待擎霄尊君走后,徐清翊就一直看着这满院花木的惨状, 在原地呆立了好久。   直到夜色降临, 他身形微晃, 迈开步子走到一片残破不堪里,弯腰捡起地上被烧毁的海棠树苗。   万物回春的术法一起,枯枝败叶再度复生,真气没支撑多久, 他嘴角先溢出血来,人也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他是想救活他的心血,奈何力不从心。   夜色透过窗,见少年坐在书案前, 右手执笔, 抄写着《心印妙经》,大约是将他教得太守规矩,即便得知此番相斗是有师尊默许, 他亦以违背门规之名, 自甘受罚。   如擎霄尊君所言, 徐清翊在修行上不遗余力,煞费苦心,即使无法达到原主那样的境界,却仍旧是个让原主不可小觑的对手。   苏纨终于明白为什么南华道弟子众多,擎霄尊君偏偏挑了徐清翊做这块「磨刀石」。   作为师尊, 他深知他内在潜质, 所以逼迫他疯狂成长, 只是这个过程过于无情,过于痛苦罢了。   他五师弟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他却要付出成千上百倍的心力,才能勉强触摸到他的影子。   自此他常常闭门不出,潜心修炼,极少有闲暇与人交谈,就连院子里的那株唯一活下来的海棠,他同样很久没去照料了,他的一生好像都被困在了修行里,都在为追赶那人影子而生。   他总是自言自语:这样也好,自己同样能得到磨砺。   可他怎么会知道,穷其一生只为追赶别人的影子而活,会以失去自我为代价。   等到再次与那人交手,徐清翊稳接过数招后仍是败下阵来。   深知这人实力不凡,他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而是在心里暗暗算好这回撑住了他几招,想着没有辜负师尊的期望和苦心。   偶然抬头间,他不经意看到那人笑着问他师尊:“师尊,您看我厉不厉害?”   记忆里不苟言笑的人没能如他所想那样正颜厉色,反倒破颜莞尔,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冷硬的语气里难得多了几分柔和:“厉害是厉害,但要切记,山外有山。”   为什么呢?   他心里突然裂出一条缝,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哗哗哗」的从缝隙里淌出来,把胸腔全给堵住。   这不禁令他回想起当年那个筋疲力尽,浑身染血地斩杀掉第一只魔兽后,兴冲冲地跑去找师尊的自己。   那时候他师尊严厉的对他说:“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是自己不够努力吗?   这个念头一生出,他忍不住钻起了牛角尖。   那个人能做到的,他也可以。   如果他做到了,师尊就能看到自己的努力,看到他并不是只能做那个人的磨刀石,他也可以做一把寒芒毕露的利刃。   自此,他比之前修炼得更疯狂了,不要命似的翻看心法,炼气结丹,然而欲速则不达,任凭他再怎么折腾自己,到头来修为依旧进展缓慢,甚至不升反降。   也就是在他闭关那段时间,宥虚为救其五师弟,断了一条腿。   因为这件事,他从师尊和贺长老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做“偏袒。”   明明是他这五师弟忘恩负义不说,甚至对宥虚百般挑衅欺辱,他看不过眼与他大打出手,非要押他往慎思堂受罚!   这事未闹得满门皆之,先被压了下去。   最看重礼节规矩贺长老竟对他五师弟事事袒护,就连他违背门规,只要不是什么伤及性命的大事,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向敬重的师尊更是让他好生修行,少管身外之事。   这使他一直坚持的准则开始坍塌。   凭什么呢?   就凭他是天火灵根?便要娇纵惯养,夺得偏宠,可以目无门规,狂妄自傲,随意欺辱同门吗!   怒意和恶意一并埋在心底,那时的他,就已经恨极他了。   可摧垮他的不止是这些。   少年时他们出生入死,为除魇蝠血阁放出的邪魔,对其穷追不舍,结果不慎掉入魔修设下的陷阱里。   血战后,大部分人已精疲力尽,为不让同门被活活在陷阱里耗死,徐清翊作为众弟子之首,身担重责,只能强行破开阵法,换得一线生机。   使出护体真气在陷阱阵法处破开一道裂口时,他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依旧强撑着让重伤的同门率先逃离。   眼看真气耗尽,他欲要从裂口里一跃而出,竟然被人使劲拽回了陷阱里。   少年还落在后头,看样子没有半分惊慌的神色,只用手环着胸,居高临下地看着真气溃散的他。   “你想作甚?”   徐清翊隐隐察觉到他不安好心。   “师尊说,你我互相成就,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就你这种废物,怎么配跟我比?”   少年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尖利的牙,看着从四周围过来的恶狼,阴险道,“要是你死在这陷阱里,其实也正常,对罢?”   话落音,他忽是一把抓住他丢进了前方的狼堆里。   那恶狼见此,连接朝他扑去,他急忙用腕臂卡住住狼口的狠咬,右手则抽出剑,一剑斩下另几头恶狼的脑袋。   少年早悬空浮于阵口,残忍地欣赏着陷阱里与群狼相斗的景象。   徐清翊真气渐弱,只能以力气和速度相搏,前面虽不吃亏,但群狼众多,越往后他便越乏力,身上亦被狼抓挠出不少伤痕。   长剑上已是血迹斑斑,血水顺着剑锋不断往下淌,他一身衣衫也被溅满殷红,那张精致的脸此刻变得脏乱极了,手脚微微一脱力,一头狼便看准时机冲上来咬住他拿剑的手。   紧接着从四面八方的恶狼跳上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那一刻他只觉得身体被利齿刺入,被左右撕扯,钻心的疼被无限放大,他像是一块即将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鱼肉,再怎么拼命挣扎,仍是无果。   眼前只剩下散发腥臭味的獠牙和闪着凶恶绿光的狼眼睛,意识落进黑暗的那一瞬间,他认为自己要死了。   再度恢复意识时,他是被冻醒的。   睁眼后他就发现自己泡在一片混浊的湖水里,身体上伤处的血还在不断往外冒,他刚想游到岸边,忽是被人一把摁住脑袋往水里压按去。   污浊的水朝着肺部灌进来,他嘴里冒出大颗大颗的泡泡,差些被水呛死,双手则不断扑腾,想从水里挣扎出来。   按着他脑袋的手适时松开,他透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单薄的胸膛不停地起伏。   “让你被狼分尸怪没意思,”   少年手上一用力,揪紧他的头发,“不过就是个双灵根,也妄想与我并肩?那我就让你连双灵根也做不成!”   他手心运行真气,往其天突穴一击,直接损毁他灵根,令他凄厉惨叫一声,口吐鲜血,双目上翻,几近昏死过去。   湖水被新血染红,变得更加混浊不清。   “好了,现在你再怎么努力,不过也就是个灵根受损的废物。”   做完这一切,少年像是得了乐子,笑得面容都扭曲起来,“像你这种人,做炉鼎我都嫌恶心!”   说完松开抓他头发的手,让他砸落在水里。   像是死了一样,他就这样沉在水里,一动不动。   “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吧!哈哈哈……”   比起看他被咬死,他似乎更想看他在绝望里慢慢等死。   这一劫,徐清翊是真的差些死了,如果岳知长老没有及时赶到,将浑身冰冷的他从湖里救起。   他没想到这人竟也将他视作眼中钉,恨不得让他去死。   原本他为水木灵根,木属性极高,主修木系术法,就是因为这一遭,让自己多年修为毁于一旦,木灵根大损,再无复原的可能。   这回他师尊难得没再偏袒自己座下用心险恶的五弟子,将他带到慎思堂领罚去了。   也是,自己都在鬼门关走一趟了,换那人受个罚,总归是换得来的。   挨鞭刑那日,他冷冷站在台上看着,那家伙十分不服气,嘴上虽不说什么,眼里的恨已然堆成了山,将要倾斜把他压死一般。   徐清翊不明白,为何他犯了错还能这样嚣张?难道自己就活该被他毁灵根,废修为吗?   经过这件事,他师尊难得对他改了态度,不再像往日那样严厉了,就连语气都软和了很多。   他时常来查看他伤势,偶尔还会嘘寒问暖,那时他竟觉得被损毁灵根也不错,至少他知道师尊是在意自己的,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无关灵根优劣。   就连那老是找他打斗惹事的五师弟,在受了一顿鞭刑后,也很久没出现在他眼前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最初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师尊变得更好了。   只是他经常会看到自己师尊因炼器门派一个接一个覆没而叹气哀沉,每当这时候,他就像在看南华道的未来。   他当然清楚南华道需要的是一个能守住浮玉山,不被邪流侵犯吞没的人,他愿意做这样的人。   待他再度修炼,便以未被损毁的水灵根为主,炼起水系术法。   由于其灵体与木灵根更为契合,与水灵根半分不契合,且有矛盾,遂他在水系功法的修炼上,实在难得进阶,达不到以往修炼木系术法时的水准。   对此徐清翊自己亦沉不下心,曾经那句“师尊说,你我互相成就,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就你这种废物,怎么配跟我比?”遽然在耳边响起,令他如五雷轰顶。   原本在师尊心里,他与天火灵根是并齐的,可现在,他却连有些内门弟子都比不上了。   无力感爬满全身,让他喘不过气,又叫他像个无头苍蝇,不知从何处下手。   师尊对他越好,他越是觉得辜负了他的期望,哪怕在梦里梦到的都是这个。   梦里的他废物到连个外门弟子都比不过,被众人的嘲笑声淹没时,他师尊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像是要与他撇清师徒关系。   每回惊醒,他都是一身冷汗,惴惴不安。   直到有一日,他师尊递给他一本功法册子,上头有云:灵根难改,灵体可变,以极寒为极寒,以极炎为极炎,如此往复,适于万物。   也就是说,灵体可以根据灵根用外力进行改变,若他是水系灵根,就要将灵体变为阴寒之体。   他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满口答应下来。   而变为阴寒之体,则需要每日去往放置千年玄冰的水池里浸泡两个时辰,日积月累下来,其体质自然会因积寒而改变。   玄冰池里的水是透心刺骨的冷,一入水整个身体就被冻结,水似万根针扎进皮肤里,所有的热气全部被驱散,血管里流淌的血变成了冷的,有时都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他每次入玄冰池,都是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这两个生不如死的时辰,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来的,也许是想到经历过这种痛苦后,他依旧会是师尊门下最得意的大弟子。   改换灵体的法子的确好用,待到其灵体积寒已满,在修炼水系功法能如鱼得水后,他师尊便带着他来到了一间石室前。   他刚走进去,那猛烈的火气便像疯了一样扑过来,钻进他体内,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而石室的最里,坐着的正是他许久没见的五师弟,其面容上冒出条条金光裂纹,神情癫狂,身体里的炎火真气不断涌出,失控了一样乱撞。   直到他走进来,那些失控的真气如同饿虎扑食,全部涌进他身体里,好在他体内积有寒气,能将烈火化解,但在化解中,那烈火灼心之痛着实难以忍受,寒气与火气相斗,在他身体里碰撞撕咬,恨不得将他心肺撕碎。   他痛得死去活来,苦苦求他师尊救他,他却只冷眼旁观,就像先前对他的好,都只是一场空。   身体把外泄的炎火真气全部吸收后,坐在石台上的人面上的裂纹全然消散,神色冷静下来,乱涌的气脉亦变回正常。   而他蜷缩在地上,体内被撞得破败,魂灵都快被抽离出去,眼里是无比的绝望。   从这天起,他终于知道,这人为何好久没来招惹他了,是他修炼手法极端,炎火真气不能自控,导致走火入魔。   极炎之火需要极寒之水来压制,而现在的他,在浸泡玄冰池的池水后,正好可以替他压制魔性。   他本来已经可以不用再去玄冰池了,奈何他五师弟修行越高,真气越强,他体内的那点寒气根本压不住他的炎火真气。   他师尊为了保住他的天火灵根,不惜逼着门下大弟子一次又一次泡玄冰池,他体内的寒气由此越积越多,于是,成了困扰他百年的寒毒。   他们教他隐忍,教他退让,教他以身作则,教他恪守门规,教他以身殉道,却没教他反抗,教他推拒,教他为自己而活。   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他以身做容器,一次一次被烈火灼心,痛得昏厥过去,对那坐在石台上的罪魁祸首的杀意就增了一分,可他恨的岂止是他?   凭什么他要为天火灵根做垫脚石!他暗暗发誓,自己受的苦痛,有朝一日,会从那人身上全部讨回来!   恨意在心中长出黑暗的花开始,他就已经布下了一局大棋。   他要让他师尊看看,自己极其宠爱的天火灵根是怎么被门下清风朗月的大弟子给一手毁掉的!   慢慢的,那个曾经温润而泽的少年,变得疏离淡漠。   凭着这身寒气,徐清翊修炼水系术法时速度极快,在百年之内便结成元婴,可寒毒跟着他一日复一日,每每发作,他的心里都积满了对那人的恨意,永生永世都难以消解。   心头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一样,旁观者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睛时,眼前还是先前那块石壁。   石壁前坐着一个双目空洞无神的少年,难怪他总是梦见他,这是他从玄冰池里出来后,替原主压制魔性的前一刻。   “好冷。”   他哆嗦着,苍白的嘴里微微动了动。   “冷就去寻火。”   如头一次梦见他那样,苏纨不改言辞。   少年青灰色的眼珠颤了颤,忽是默默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苏纨乌黑的睫羽盖住大半个眼瞳,内里的情绪晦暗不明,随后握住他冰冷的手,轻轻说:“没事。”   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少年。   少年反握住他的手,站起身来,拽着他往看不清的迷雾里去。   他跟着他一并走,见他踏上石阶,阶边栽了成片的开着雪白槐花的树,风一过,大颗大颗的花便落下来,点缀在他乌青的发间。   “师兄!”   有人叫了他一声,苏纨抬头看向前方的背影,少年回首侧目,眉眼尽是温柔,若春山含笑,余留明艳落在心尖。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苏纨抬头看满树槐花,也跟着他笑了。   一朝梦醒,竟有些唏嘘。   苏纨望着桌上剩下的半杯酒,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只觉得这个梦很长很长,长到让他的心堵得慌,有些不痛快。   似乎是发觉到耳边少了什么,他愣一愣,乍然反应过来:那病秧子不会死了罢? 第55章 春情   他匆匆往里间去, 见到雪白的影子缩在床帏边,身形瑟瑟,脑袋无力低垂, 两三缕乌黑的发丝掩在额前, 令人看不清那张瘦削的脸。   这个人能活到今天, 全是靠着心中的一股刻骨镂心的恨意支撑下来的。   苏纨凝神片刻,在珠帘边站了会儿,才唤了他一声:“师兄。”   这声音把床帏边的徐清翊从混沌不清里猛然拽出来,意识清醒后, 他像只刻意隐藏满身伤痕的野兽,竭力控制住发颤的身体,头动了动,望向珠帘边的人时眼里刻满寒芒,声线阴冷:“滚开。”   不想被人看到狼狈不堪的脆弱模样, 就竖起一身的刺把靠近的人扎得鲜血淋漓。   苏纨眼皮微微压住黑沉的眸, 一个箭步上前,手中使出狠劲迫使他抬起脸,虎口卡住他下颚骨, 讥刺道:“你越不想被我看到这副病骨支离的样子, 我就越要好生欣赏!不然过两日等你死了, 可就没什么值得我痛快的看头了。”   “下劣贼子,无耻之尤!”   徐清翊目眦尽裂,眼眶边溢出血红,恨似寒刀刺出,只差把眼前人扎透, 其双手似铁钩紧抠住他的右腕, 十根枯瘦的指节用足了力气。   眼看他左侧脸颊被掐出了大片淡红的印子, 苏纨适时甩手,挣脱开他双手的钳制,眉心往中间拢了拢,语气不改幸灾乐祸之意:“徐清翊,你猜你是先会被寒毒侵蚀而死,还是先饿死?”   他扒开帘子往外间走去:“横竖都是一死,死了正好,此后我必为南华道之首!”   “痴心妄想!”   徐清翊剧烈咳嗽几声,引出肺部一阵撕裂之痛,这具身体是否衰腐,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可他现今怎甘心就此殒身,深仇宿怨未了,他作为执棋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哪有毁棋折己的道理!   这人丑恶的嘴脸使他的怒恨在心头交织,过往的记忆串连成巨大的阴霾,缠在他五脏六腑,让他整个人几近要裂开:他定要叫这恶贼身败名裂,遭世人唾弃,死后狗彘不食,魂坠孽海,饱受幽冥暗狱之苦!   他扶住床架,吃力地站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艰难向帘外的酸枝木平角条桌旁移动,手放开床架后,双腿似乎不足以支撑全身的重量,只轻轻一晃,人就撞到珠帘,跟着散掉的珠子一并落在地上。   珠子坠地声与滚地声混在一起,没了绳线的固定,都像疯了的孩童似的,各自贪玩地钻到凳桌柜脚下,玩起了捉迷藏。   倒在地上的人却是没闲心与它们玩闹,用手支撑起半个身子,再借着桌旁的椅子,颤巍巍地站起来。   桌上放着的菜肴已经凉透了,他不甚在意地拿起筷子,冷淡而麻木地将冷炙往自己口中送,味觉彷如丧失,尝不出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用膳,而是在拼命活着。   斜倚在黑漆雕云纹榆木翘头书案旁的苏纨瞄了眼他的背影,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书卷上——被困在这里也是无事可做,索性抽出一本书卷看起来。   只要那家伙肯活就好。   他暗暗抿了嘴,看书看了大半个时辰后,不由觉得倦乏,便睡在了书案边。   或许是先前睡过一回了,再醒来已无丝毫困意,睁眼时察觉到房里灯烛暗了些,对面的酸枝木平角条桌旁早没了人影。   那家伙去里间歇息了?   怕他真死了,苏纨把搭在自己手边的书卷放回书案,起身往黄花梨雕花架床那处走去。   靠着时不时摇曳的烛光,可见床榻上的人又把自己蜷成一团,脸埋在阴影里,呼吸急促,夹杂低低的喘气声。   他愣一愣,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以往冰凉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满手滚烫。   “别……碰我,”手被他推开,他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稳住发颤的声色,“出去。”   他这一身的寒气冷都来不及,怎么会浑身发烫?   苏纨侧过身放烛火的光亮往里映了些,只见他白皙的额间出了层薄汗,汗珠染湿发梢,顺着颊边滑落,与发红的耳根轻擦,淌进线条优美的脖颈里。   他眉宇间带着诧色,一把将他的肩膀掰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时又是怔神,躺在锦被里的人眼眸似浸了水,细长眼睫上沾着迷蒙细雨,嗜欲在其间翻滚,转而被残存的清明抑制,二者如潮水般来去汹涌,冲刷着逐渐被混乱吞没的理智。   “别看!”   他慌乱地别过脸,用牙咬破嘴唇使自己清醒,艳丽的殷红像胭脂似的点在青白的唇瓣,除去耳根血红,衬得他肌肤更加莹白如玉。   苏纨心中明白了几分,视线往下挪去,被他按住的人痛苦挣扎,想要逃避他的目光,仿佛是个见到阳光就会灰飞烟灭的鬼魂。   是何时下药的?   他瞟了眼酸枝木平角条桌:不可能是在饭菜里,毕竟他自己也用了膳,身体没半点异样。   所以,是红鬼在他来之前就给徐清翊下药了,可下这药是为了做什么?   他松开摁住徐清翊肩膀的手,见他死死咬住唇,用力到牙齿没进唇肉里,身子则蜷成弓字形,好掩住自己的不堪。   床架上纹样隐隐透着诡异的光,苏纨被吸引去,凑过脑袋用手摸了摸,细瞧能分辨出是朵曼珠沙华的雕花,床榻上的人越难以抵挡药性,它的光芒就越盛。   他眯着眼睛往房门处瞧了瞧,那门框正中也有朵曼珠沙华雕花,与床架边不同的是,它此刻没有发光。   莫非沉烟说的玄妙,跟这雕花有关?   这雕花不像是个正经东西,看样子是吸收欲念而盛,那这红鬼根本就不是什么劳什子姻缘鬼,明明是个借人欲念修炼的欲鬼才对!   他瞥了眼克制嗜欲的徐清翊,美人旁侧在卧,衣衫因烧心楠`枫的欲热早被扯乱,露出细长瓷白的颈项,乌黑的发丝缠绕在皎洁的瓷白间,跟幅勾人的画一般。   这欲鬼别是想他二人今夜来一场颠鸾倒凤,好供它修炼罢?不过想想徐清翊这家伙是作为他的画中人来的,被那憨鬼这样以为也正常。   他坐在床榻上,食指与大拇指微用力捏住徐清翊的下巴,强迫他松口后,可见其唇瓣余留下一排整齐带血的牙印。   他与他对视,看他的意识逐渐沉沦又拼死压抑,痛苦生长在他绝美的容颜里,想把他变成极致欢愉。   “没事的,”   他伸手抚过他鬓边沾湿的碎发,扶住他的后颈让他靠在床架上,手掌摩挲着他单薄的脊背,好像在安抚一只凶狠的野猫,其黑渗渗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七情六欲乃世间常态,不必惧之如猛兽。”   面前的人嘴唇微颤,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要说什么,最终只余下急促的呼吸声。   “你莫不是从未自渎过?”   他抓住他的手,眼色稍沉,目光落在那两朵曼珠沙华的雕花上,“不碍事,我教你。”   帐中暖香四溢,缱绻旖旎。   床架边的雕花绽出光的同时,四周的梁木上也慢慢生出光做的藤蔓,藤蔓沿着房梁伸展,逐渐汇集向门框正中的那朵木雕的曼珠沙华上。   “果然如此。”   苏纨眼底深暗如幽海,感受到怀里沉睡的人颤了颤,他手指慢悠悠地从靠在自己肩头美人那缎子般的青丝里穿过,一直拂到其发尾,闷笑一声,“辛苦了,师兄。”   烛火燃了一宿也未燃完,蜡泪倒是堆叠成了祥云假山,别有意趣。   就是这分不清白日黑夜的,也不知是否将时间颠倒。   苏纨百无聊赖地看着挂在金丝楠木画架上的画,斜扫一眼手心里的灵契,接而合紧手掌。   房中这扇门到底还是不能打开,毕竟那夜藤蔓只结过去,没等到让门框正中的雕花发光,就先退散了。   得以东风相借,哪能日日借东风,况且……   他瞟一眼坐在黑漆雕云纹榆木翘头书案处,有人坐在红梅灯罩纸影下振笔疾书,哑巴一样不言不语,只听见落笔时的写字声。   这家伙自打醒来就是这样了,见到他后一句话不说,脸上结了千万年难以化解的冰,只坐在那里一遍复一遍抄写着心经。   自渎是违背哪条门规了?   苏纨细细思虑了一时半刻,没把前几条大礼规过完,先闻见撕扯心肺的咳嗽声。   他往徐清翊那边探去,见他握笔的手不住颤抖,纸上刚劲游龙的字迹因此变得潦草难辨,然后他面目狰狞,一把撕毁纸张,咬牙握紧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清心咒」三个字。   道云:孽海茫茫,首恶无非□□;尘寰扰扰,易犯唯有淫邪。   欲念一生,令徐清翊沉在苦海里挣脱不出,甚至嫌恶起这具身体,恨不得将它焚烧毁灭。   他给自己定了罪,以罚抄惩治自己,奈何不论抄多少遍心经,那晚的记忆依旧萦绕在心头,令他可耻自疚,崩溃不已,以至于他把自己困在道德的囚笼里。   一刻不停地握笔抄心经,无数个时辰流逝,抄到其手腕疼痛肿胀,指节僵直,丹田里的寒气再度溢起,绞心的寒痛却让他发现,那种自我厌恶能暂时得到纾解。   是这具身体恶心,肮脏。   他魔怔地瞅着自己的手,灵府被寒气猛然冲撞,咳了两声后,口中的鲜血喷洒在纸上,放在纸上的手亦染上血红。   脏了,该丢弃。   他满脑子想着将灵魂与身体分割开,神思不受控制地举起笔,狠狠朝左手的手背插去!   血淋淋的画面没来得及陈铺在眼前,有人已经握住他的右手,一双幽深的眼睛望进他空洞的眼眶里,“我来抄罢。”   苏纨知道,这个人跟莫秋折的魂魄一样,碎成了一块一块的,需要捡起来拼凑好,不然残缺不全,伤人伤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23:57:02-2022-06-05 23: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62800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绵羊会说Bey 15瓶;阿叶 10瓶;浊酒 9瓶;影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做戏   他夺过他手中的笔, 同他坐在书案前,紧接挽袖在纸上挥毫提笔:“师兄,天地如何生出万物?”   熟悉的竹香气涌来, 徐清翊脑里的弦陡然紧绷, 佝偻着脊背把僵直到失去知觉的手收进袖子里, 不自然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故天地配以阴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生有性情,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 接于物而生也, 因而万物有情。”   他用笔头沾了点砚台里的浓墨,头也未抬,“你有情吗?”   这话莫名其妙地撞了一下徐清翊的心, 他眸里冷波轻泛, 动了动受伤的唇:“情累及身, 谓之赘俗,道者既修无情,何来有情。”   “你有情。”   听见那人答话的语调里添了笑意,徐清翊一时想到难堪之处,认为他话里多是嘲弄, 故此心中恼怒横生, “无端妄言。”   “你可还记得你殿里种的海棠?”   那人却不停笔, 口中继续道。   青绿的枝叶摇曳在记忆里,将他带往年少时满院花木里,他面色有一瞬的动容,又想起海棠百年常青之象,旋即绞紧袖里的手指,冷淡溢满了脸:“花木无心,人亦如是。”   苏纨顿笔歪头看他,几根散碎的发遮在额边,末了他眼尾微挑,意味深长地说道:“看似是株无心木,实则它在等人。”   徐清翊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略不解地望他一眼。   他漆黑的瞳仁里有粼粼的光在晃动,似乎是星辰坠落在其中:“它在等……那个费尽心血救活它两次的人。”   这话使他一怔,恍然有种埋在土里的隐秘突然被锄头挖开的惊觉,眼前这个人在一刹那变得陌生起来,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落在他脸上,试图寻找出一丝熟稔来:“此话何意?”   “树犹如此,何乎于人?”苏纨云淡风轻地转过脸,“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食味,别声,被色,故生而有欲,于人者,七情六欲乃寻常,并非丑恶龌龊。师兄,是你修道太久,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他将毛笔搁置在山形斗彩定瓷笔枕上,“如今你我修为尽蔽,你暂且是做不成清风朗月的鹤悬真君了。”   看纸上墨迹渐干,他递给他写满苍劲字迹的宣纸,笑眯眯地对他说:“那不妨,好好做一回徐清翊罢。”   满纸之言只余「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固道在人矣」。   做一回徐清翊?   他这一生身份无数,是擎霄尊君门下的首席弟子,是伏笙殿的殿主,是南华道的掌门,亦是道界的鹤悬真君,唯独「徐清翊」这三个字,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目光落在纸上,他暗暗捏紧宣纸的边角,开门见山,好剖开那人的阴险城府:“你如此反常,究竟意欲何为?”   “我想活着,”这人没有遮遮掩掩,话到嘴边就倾口而出,“你也想活着不是吗?”   他定定看着他,眼底坦荡如砥:“在从这鬼地方出去之前,你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出去后,你仍做你的鹤悬真君,过往种种荒唐径作云烟,不必介怀。”   苏纨把话说到这份上,就是省得他孤行己意,总对他处处提防。   他必须得让他明白,他二人如今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既互相利用,也互相需要。   徐清翊放下手中的纸,眼皮乏力地掩住半个眸子,并没有言语。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还是那个叫沉烟的男子端着膳食走了进来。   朝着屋内环视一周后,发现他二人一并坐在书案前,他笑吟吟地屈身行礼:“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听到问话,徐清翊目光冰冷地横他一眼,忽觉身边一空,他眼光稍转,瞟到苏纨早已起身向桌边走去,一身喜服跟燃烧的火似的,灼眼得很。   “你来的正好,若得空可否为我等送些伤药来?”   苏纨朝前行去时,顺带看清了他端来的菜肴,与之前菜式虽不同,但一样荤素得当,色香俱全。   “公子不必客气,想要什么吩咐奴便是。”沉烟放下摆放着菜肴的案盘,举目望他那刻笑意柔和,应了声便退下去了。   这人长得比青面獠牙的红鬼是好看数百倍的,至少人模人样,行事有条不紊,不过能在鬼界呆这般久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心思良善的活人了。   他在桌前坐下,拿起搁在碗边的筷子,夹了几根芦笋,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眼睛却看向门旋处的雕花,心思泛动:房内的雕花难道是专程用来试探他们的?可下药必然会产生欲念,这样一来,岂不是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们一把?   回想从锦州城到雾洲的种种迹象,苏纨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   他把芦笋嚼烂嚼透,一片阴暗沉在没有情绪点缀的眸里,手指慢慢握紧了筷子。   待门再度被推开,沉烟端着盆水,拿了伤药进来,见他二人各坐各的,互不搭理,于是问道:“二位公子何不一同用膳?”   “他嘴破了,没胃口。”   苏纨满身阴沉忽敛,没事人似的随意回了句,专心致志地吃他的饭。   沉烟看了眼手中的伤药,方知是为谁而准备的,便款步走上前,恭谨地把伤药递过去:“公子请用药。”   书案前的人看着病入膏肓,有气无力的,抬目时眼神却寒凉无比,若冰刃锥心,他吃力地挥袖打掉他手中的药膏,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突如其来的一喝,沉烟被吓得后退两步,忙俯身去捡滚落在地上的药盒。   岂料有人已先走到长凳边,伸手将药盒捡了起来:“他就这脾性,交由我便是。”   听其言他朝拾药之人仓促地看一眼,再是应声垂首退到一边。   苏纨边往书案走,边把药盒打开,然后拿起药凑到鼻尖处嗅了嗅,断定里头放的是治伤用的积雪草和丹参后,微微抿了抿唇。   借着盖上药盒的功夫,他用食指捻了药膏,磨得圆钝的指甲神不知鬼不觉地刮过手背,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药盒盖上时,食指上的药膏也被擦在血痕处,细微的刺痛传来,片刻又逐渐消隐。   坐到书案前,他推开上头的笔墨纸砚,见对面的徐清翊屈着身子,背部嶙峋的根骨透过衣衫凸出来,其发丝散着,没住整张脸,瘦削的手则死死抓住书案边沿,可看到无名指处因长久执笔写字的关系磨损出来的伤。   别人被红鬼抓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俩被抓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暂时满脑子想的是先走出那扇门看看,要是真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幕后者怕是根本不在意他二人是否逢场作戏,但在一切未明朗之前,谨慎行事也是好的。   苏纨身体向前靠拢,顺势推出手中的药膏,左手则覆盖在那只抓住桌沿的手背上。   冰凉感自掌心渗入,他总算明白,这人紧抓住桌沿原是为了强撑住这具摇摇欲坠的病骨——他在这里坐了太久,四肢约莫都麻木了。   苏纨记得徐清翊之前药性发作时全身发热,想来算是挡住了其体内的部分寒气,若是加以利用,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呢?   手背上突然多了热度,下丹田里的寒意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徐清翊疲倦的眼光投过去,落在其手背靠里侧的那道血痕上面。   记忆深处里的温热感朝自己贴近,低沉的声音似流水淌进了耳蜗:“师兄,虽说他们给你用的药不正经,但尚且能压制寒毒,倒也算个救命的东西,你说对罢?”   徐清翊是个聪明人,对他说这话的心思一览而尽,登时瞳孔地震,肝气上逆,剧烈咳嗽猛袭,整个人像那狂风暴雨里翅膀被沾湿落得一身狼狈的白鹤。   良久,他从散乱的青丝里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灰眸,哑声道:“你错了。”   苏纨闻言眉峰一撩,只当他是不愿「以毒攻毒」,他手指探进他的指缝,稍微用劲,使他紧抓桌沿的手缓慢松动下来。   托起他手的那刻,察觉到这人欲要往后抽离,他适时抓住他僵硬手指,低声道:“这药我试过了。”   徐清翊下意识看向他左手手背上的血痕,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   苏纨打开药盒盖用指腹沾了些滑腻的膏体,将膏药轻轻涂抹在其无名指的磨损处,他的模样认真极了,连睫毛都不带颤一颤,仿佛怕弄疼他。   末了他抬起笑盈盈的眼,眼神往斜后方压了一压,再与徐清翊目光交汇,眼底笑意荡然无存。   这一眼心照不宣,徐清翊视线跃过他的肩,将站在门边的沉烟收入眼眶,回目时书案前的人欺身而上,不等他做出反应,已旋即伸出手臂揽住他,将他整个冰冷的身体捞起来。   被横抱在怀,他心下觉得难忍,眉头一蹙,脸上怫然不悦,本能要挣脱,忽听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句:“得罪了,师兄。”   怪异的生疏感如水气蒸腾,顿刻侵蚀掉难堪,他带着疑忌举目望向那张脸,总觉得两人之间笼了层薄雾,说不清也道不明。   进了里屋,苏纨俯腰将人放在床榻上,替他拢紧了被子,暗地却磨了磨利齿,起身走向桌前。   他特地挑了碗霜糖莲子粥,端着碗回到黄花梨木雕花架床旁,一手拉来长凳坐下,舀了一勺粥递到徐清翊嘴边。   粥里的热气在放置下早就散去了,只剩碗底带着点点余热。   “喝罢,味道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既淡定又从容,澄澈的眼里倒映出一张苍白且病态的面孔。   或许是有他以身涉险,尝过了这碗粥后还能活蹦乱跳的,这人难得不跟他作对,半阖着眼喝下了他喂来的那勺粥。   二人都不言语,在一种沉默到接近诡异的气氛里周旋不逆。   这回那沉烟在旁边看戏总归是看够了。   听着身后人告退时带出的闭门声,苏纨眼底阴翳浮出,眉间柔和全然抹去,正色道:“或许你可想过,我等皆被困在局中。”   “此事难言,其间确有玄微深远。”   徐清翊依旧微阖着眼,没有看他。   “我有一事不明,就是这红鬼为何偏偏要对你下药?”   “并非是药,是情思蛊。”   “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23:21:56-2022-06-13 18: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浊酒、路过、醉江溺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ce 20瓶;醉江溺亡 18瓶;若暮色沉溺 16瓶;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帅气又可爱 10瓶;路寻何处 5瓶;影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难怪他防备心这般重, 原来是知道自己被下了蛊。   苏纨视线掠过他先前咬破嘴唇后余下的伤口,伤口已凝成了血痂,在不带血色的唇上特别惹眼。   想起他说的那句「你错了」, 他乍的明白替他压制寒毒的应该是蛊, 把手中的碗放下后, 他顺手从袖中掏出伤药递过去:“你如今不比以往,先把伤养好。”   徐清翊扇形的睫毛微颤,拿余光扫了眼他手中的药盒,别开脸没有应答。   算起来这几日折腾怕是让他力竭筋疲, 身心交瘁,苏纨把药放在一旁,自觉出了里屋,临走留下一句:“你歇息罢。”   再度摊开堆在紫檀鲤龙纹立柜上的画,画卷里的人正目色柔软地朝他笑着, 他用手指捻了捻画布, 暗想:也不知陆杳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寻到这里来,他若是能来事情就好办了。   烛火还在诡异燃烧,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燃不尽了。   摆在碗莲旁的红木座错金螭纹嵌铜琉璃香炉里冒出虚无缥缈的细烟, 香气略淡, 似有似无。   里屋传来的微弱咳嗽声, 像是怕吵着旁人,遂在极力压抑。   靠在外榻的苏纨睡意较浅,将这几声咳嗽听进耳里,他睁开漆黑的眼,起身行至珠帘里的床榻前, 见榻上的人把脸藏在阴影里, 躬着腰在裹住锦被蜷成一团, 瑟瑟抖动。   “怎样催动情思蛊?”   他背着烛光发问。   睡在榻上的人沉默了会儿,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牙切齿道:“与蛊无关。”   都这时候了,还讲什么脸面。   苏纨瞥了眼立柜上的画卷,神思一动:“不如我去找那红鬼,就说是它认错了画上的人,看它……”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如此行事,徒增其疑耳矣。”   “所谓兵行险着,你我总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也不是办法,何不搏一把看它是否破绽百出?”苏纨阴险地眯了眯眼,像只不怀好意的狡诈狐狸,考虑到徐清翊的顾忌,他认真道,“你不必担忧莫秋折的魂魄,我自会将他带回去。”   锦被中的人久久默然,成了被刻印在不见光的灰暗里的影子。   不说话就是默认。   苏纨如是想到,即将转身离去那刻,身处灰暗的人偏偏说了句:“是阳火。”   什么?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与蛊无关,是阳火。”   徐清翊的声音显得疲乏不堪,将整个身体拢得更紧了。   阳火?   苏纨这才意识到自己差些把这等事给忘了。   之前他为了帮他,抱着他过了一夜,弄了半天是体内的阳火起了作用。   怪不得说到压制寒毒这事徐清翊总是闭口不言,一旦「阳火」二字出口,多少是带了碾压傲骨的意思,不过他没想到这人情愿放下自尊让他用阳火救他,也不信他会带回莫秋折的残魂。   苏纨敛眼轻笑,其实不论徐清翊是否让步,他都是要救他的,只是他现在无法用真气催动阳火,便收回迈出的步子,沿着床榻边坐下:“我离你近些。”   暖意来得并不热烈,难以与那夜相及,只稍稍驱走一些寒冷,在昏昏沉沉梦境里,徐清翊看到的多是年少时残破不堪的记忆。   不论是木系灵根也好,水系灵根也罢,他永远都在竭尽全力地追赶那人,可惜天赋止步于此,不管他多努力,多拼命,也实在没办法追上他。   回望他这一生,好像从来都不曾停下来过,哪怕是修炼过激被寒气反噬,导致心脉差些冻结身死,师尊也只会说:“难以与之相较。”   究竟要怎样才能达到他的期望呢?   他夜夜扪心自省,抄下数万遍心经,也未悟出其中因果。   数百年来,他一直紧绷着心头的弦,不敢有丝毫懈怠,更别提「休憩」二字,只把自己困在「难以与之相较」这句话里,机械又重复的度日如年,在寒冷的玄冰池与修炼的石室里朝来暮去,独自忍受着寒毒蚀心的苦痛,努力活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似乎除了追赶那人,除了守好南华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为什么而活了。   丹田里的寒意不依不饶地上涌,顺着血脉根骨四处流蹿,仿佛让他再次浸泡在由千年玄冰砌成的池子里,本能的求生欲令他想从水中爬出来,仰头又见师尊站在一旁,目中尽是冷厉之色,沉声喝道:“不胜其苦,难成大器!”   此话如同黑夜惊雷在头顶炸开,把他脏腑劈得四分五裂,无力感充斥全身,抓住池沿的手慢慢松动下来,他张皇无措地看了池边的人一眼,旋即认命地垂下头,放任自己沉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身体下坠时,冷寒似万根针齐齐刺进体内,将他这具躯壳戳得千疮百孔。   “师兄。”   神思涣散间,熟悉的声音费力把他从幽暗的梦境里扯了回来。   他还是躺在没有温度的锦被里,躲在旁人看不到他寒毒发作时那副狼狈模样的阴影里。   “我大约是知道,这些年你所受的苦。”   听到榻边的人不急不缓地出声,徐清翊心中顿时恨意汹涌,病态苍白的脸蒙上一层阴暗:这人说得容易,怎会知道他这一身寒毒是因谁而起?   他是困扰他一生的噩梦,令他恶之欲其死,明明这人已经受尽恩宠,光焰万丈,却还要道貌岸然的与他说道他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的痛楚,简直虚伪至极!   忿火中烧结绕在心头,牵扯住五脏六腑,他重重咳嗽几声,硬生生压下翻涌上来的裂痛,厌恶道:“你怎敢这样说?”   “这世上的人,本就各不相同。有的人注定是惊世逸群之才,轻而易举就能登至巅峰,可还有些人即便生于钟灵毓秀之地,也难以与其企及。你越想追上他,就越会被他的影子所埋没,被他的锋芒所刺伤。于是你会怀疑自己,轻视自己。   你会想,为何我比不上他?是不够努力?还是自己本身就是枯木朽株?你不知道,其实你竭尽全力向他靠近的每一步,都是一次自我抹杀的过程。”   他语气一直很平静,难以听出起伏。   “你不断地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循环往复。以至于你也分不清,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一字一句敲击在他心上,像那天珠帘上散落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在心室里滚来滚去。   侧首看过去间,他才发觉身边这人不知何时已躺在榻边,他正闭着眼,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被烛火映照,隐约发着光。   “若是活在别人眼里,那他们的眼睛就是一座牢笼,将你困在其中,至死都无法解脱。所以,你不该是追随他人脚步的影子,也不该为他人的期望过活,   你该多想想,在那些成千上百个被你杀死的自己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一生有何钟意之物?又是为何而来……这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   在柔和的烛光下,他稍微转过脸,狭长的凤眸里点缀着些许似灭非灭的火光,“徐清翊,你能靠自己走到今日,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语犹如利刃,在他冷硬的心脏上捅出一个窟窿,才得以使带着温度的血全然流淌出来。   从小到大,他已经听了太多的「莫甘于人后」,「难成大器」,「不可与之相较」,唯有这人会跟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被无数人推着走,行在深渊薄冰,满途荆棘里,历尽磨难生死,成为道界惊才绝艳的鹤悬真君,世人只看到他明面里清风朗月,超逸绝尘,却不知他暗地里被寒毒折磨得几近濒死,早已肉腐虫生,溃烂残败。   正是以前吃过苦头,落下一身病痛,所以他会犹豫多疑,百般试探,永远也做不成那种在冰天雪地里呆久了,看到一点火星子就不管不顾扑过去的人。   是眼前骄阳似火,时不时照在他身上,让他不知不觉化作飞蛾,即便知道会被烧成灰烬,也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他直愣愣望着这人,见他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到外屋紫檀鲤龙纹立柜里的画卷上,面容恢复了平日漫不经心的神态,起身那刻仿佛将要从他眼眶里隐没。   也许是因为寒毒,又或者是情思蛊作祟,一瞬间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空,心头万千思绪纠缠不清,经过一番猛烈厮杀,最终余下飞蛾扑火的执念。   想离他近一些。   怪异念头萌生,恰似洪水泛滥,冲垮设好的防线。   “冷。”   他脑袋低陷,握住锦被的手摊开,然后抓紧了他喜服袖摆上的金线牡丹纹样,极轻地说。   短短一字一言,与记忆里石壁前的素衣少年说的话重合,苏纨没做多想,认为他是被寒毒侵蚀,冷到神志不清了,便止住起身的动作,伸手揽住了他。   一靠近,其身上传来的温热覆盖住每寸肌肤,渗进被冻僵的肢体,复苏沉睡的感知,给这副行将枯死的身躯给予逢春之际。   那一刻,徐清翊恍惚觉得自己才是殿里那株被救活的海棠,也突然明白了,为何它会「忽如一夜春风来」。   是他先对他有所亏欠,他只是把他欠他的要回来罢了。   大抵是有了这样的理由,他纵容自己伸出手,慢慢抱紧了身边的人。   嗅到阵阵淡雅的竹香,他不由自主地把脑袋往他脖颈边拢了拢,任凭自己沉溺在温暖里。   苏纨说的并非是假话,他知道徐清翊能变成今天这样,无疑是在生不如死里磨砺了千百次,因为他曾经跟他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徐清翊选择了妥协,他选择了毁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3 18:52:47-2022-06-19 13: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ce 10瓶;非黑即白个、贯彻爱与正义、路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大夜弥天   此刻, 床架边的雕花突然绽出缕缕红光,苏纨察觉异象,移目后多了几分惊疑。   他刻意看了眼徐清翊,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 浓密的睫翼在泛着沥青色的下眼窝处投上一层浅淡的影子, 睡貌安稳。   奇怪,不是情思蛊发作,雕花怎会无缘无故发光?难不成它不只是为了吸收欲念?   苏纨松开揽住徐清翊肩膀的手,转头盯着雕花, 眉头深锁,万千思绪如海浪翻涌。   _;   “不过就是个双灵根,还妄想与我并肩?那我就让你连双灵根也做不成!”   茫茫长夜里总是冰冷幽暗的噩梦:混浊的湖水,寒凉的深渊,恶毒的谋陷, 身体被数根冰锥贯穿的痛苦, 挣扎百年无从解脱,只剩无尽煎熬。   梦里的人闭上眼,听着血水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沉入到一望无际的苦海里。   “师兄!”   呼唤声猝地闯入耳中, 卷着天光覆盖过来。   眼前正是莹莹日色, 故梦重现,有人丝毫不嫌弃其浑身血污的模样,紧紧握住那双腐肉遍布的手,坚定且温柔唤他:“师兄。”   这让他忍不住透过日色,去看隐在光影里的容貌, 只是那一刹, 天光被黑暗湮没, 刺骨冰冷再度袭来,面前的人像是被风碾碎的不堪一击的影子,「呯」地化成粉末。   那张长久写满冷淡的脸上难得流露一缕惊慌,忙伸手去抓,扑了场空后,才终在现实中陡然睁开眼。   身侧已空无一人,自己依旧躺在黄花梨木雕花架床上,守着身边逐渐流失的余温。   散落的珠帘不知何时已经修好了,他的视线下意识透过珠帘的缝隙,望见了立在紫檀鲤龙纹立柜前的人影,好像重新寻得了雪里的那捧永不熄灭的火焰,如释重负。   立柜上头挂着画幅,画里的笑靥落入余光,令他凝眉,青灰的眼色略微沉了沉,鬼使神差问他:“画中何人?”   正对着画发愣的人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应了句:“你不必知道。”   以徐清翊的淡薄性情是不会对区区一幅画寻根究底的,苏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走到门前继续观察门框正中的雕花。   他试探着握紧把手,随意往里拉了一下,本以为会如以往纹丝不动,怎知开门声戛然响起,原本紧闭的房门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给拽开了。   真是见了鬼了!   出乎意料的变故,使他内心的惊诧胜过欢喜。   苏纨望向延伸出院子的青石板路,欲要抬脚往外行,恰巧沉烟端了铜盆踏进院门,与他四目相对,再是笑道:“恭贺公子出入无间。”   _;   兴许是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路人三两一行,或提着篮,或牵着马,或扛着草垛子,俨然一副闹市景色。   就是天过于昏暗,鲜红的灯火点亮枯灰老旧的建筑,星星点点的赤焰像血糊在街头,令眼睛怪不舒服的。   叫卖声谈论声此起彼伏,街头上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沉烟在前头提着灯,为身后的人开出一条道来。   苏纨与徐清翊并行,其一身的散漫洒脱,还不知从哪里顺了把折扇在手上把玩,明面上是赏街景,暗地里早将这诡异之地细细揣摩分析了百八十回。   他料到自己即便出了那扇门修为也不能恢复,未闻风吹草动,只得不露声色,好想方设法把莫秋折的残魂找出来。   眼下这地方除了街景略显阴森,其余的都跟武界都城无异,人人生气蓬勃且鲜活,瞧着是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在鬼界出现这么个闹市景象本就不正常,再加上这些「人」在某些表现上也不是很符合常理,比方说……   他甩开折扇,目光越过幢幢人影,见前方同样有人提着灯从人群里开出一条道,身后领着两个男子,正旁若无人的你侬我侬,情意绵绵,歪腻得很。   苏纨暗暗「啧」一声,瞧他们眼光落过来,乍的像见到了什么惊鸿艳影,整个呆愣在原地,面容上流露出目眩神迷的痴色。   这才是寻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用折扇扇了几缕带着湿润的风,侧目去看身边的徐清翊,这人的容貌再怎么说也称得上惊世绝俗,上回在锦州城那些人见着他还叩头叫他「神仙」,想必只要不是瞎子,都会被他这副面貌所惊艳。   对面那高个子男人他倒是有印象,当日在朱明灯会上虽是匆匆一瞥,但之后可没少在城里看见画着他画像的寻人布告。   记得前阵子他到这鬼地方后,曾透过门看到过他一回,本以为这人会被鬼吃了呢,现在看来他被养得有滋有味,怕是根本不在意邵家找人快找疯了这事。   沉烟自行上前,与另一位提灯笼引路的俊秀小生互相点头会面,再向他身后的两人行了躬礼。   “二位也是受姻缘鬼仙指引,才来到这琅嬛福地的吧?”   有人急切朝外走了两步,率先与他们搭起话来。   琅嬛福地?   苏纨扬扇间阴冷地笑一笑,扇面闭合一刹便恢复慵懒风流神态,他凤眸微眯,“听阁下所言,应当与我等同样来自地洲。”   “正是,不知你们可否听过锦州北城邵氏布行,我乃邵家嫡子,表字为昶,”说完其顿了顿,眼神落在那鹤骨松姿的美人面上,“二位如何……诶哟!”   他发出一声惊叫——原是几个孩童追赶打闹时,没留神撞了过来,其中一人重重踩在了他鞋面上。   发觉惹出祸事,小鬼们一哄而散,被踩的人脸一黑,表情逐渐狰狞,一把揪住没来得及跑路的小子,将其拎至半空,狠狠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畜生!”   那小童瘦瘦弱弱的,大约五六岁,被举至高空后,吓得脸色惨白,上下牙不停磕碰着,紧紧抓住他的手,畏惧道:“大爷,小的并非是成心的,小的给您赔罪!”   “并非是成心的?”邵昶重复一遍这话,眼珠转了转,凶神恶煞的表情出现松动,跟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慢垂下手。   见此,小童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原位,面带感激,欲要再说些什么,揪住他衣襟的人嘴角突然浮起邪恶的冷意,双手一使劲,用力将其砸向地面:“那我就叫你看看,什么是成心!”   他话刚落音,一条墨色的细线便从脖子边伸出,正被苏纨收入眼中,在想看得更清楚时,细线又瞬间消失不见。   同时身边的白影一晃,上前接住落下的孩童,苏纨迅速回目,竟发现徐清翊怀里接住的稚嫩面孔猛地变成一张面皮溃烂的鬼脸,露出利齿后,一口就咬在其手腕上!   他心倏地沉到谷底,忙扑过去把这鬼东西从他怀里拽出来丢一边!   落地的片刻这鬼东西又变回了原样,显得楚楚可怜,邵昶对「鬼脸」一事毫不知情,凶恶地踩踏在小童的腿骨交处,彼时骨头碎裂声和痛苦哀嚎声一并响起,如此惨状,周围的行人却充耳不闻,依旧各忙各的。   徐清翊自然已察觉出这闹市的古怪,只是游移不定前,假象过真,相助出于善意本能,结果中了招。   发觉他面不改色,平淡地用袖子拢住手,苏纨蹙眉,黑眸蒙上一层薄霜,扯过他的手好查看腕处的伤。   修至元婴者,理当自成金身,哪怕修为被锁,一般邪祟也难伤分毫,可他寒毒结体,以致金身难成,受到损伤在所难免。   没等看个究竟,这人眼神闪了闪,僵硬地把手抽回去:“无碍。”   市中「热闹非凡」——衣衫破烂的夫妇拉着自家儿女往花楼里送只为得一口粮;沿街乞讨的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割破妇人打满补丁的钱袋,顺走了几枚沾着苦药味的铜板;小贩砍下黏着死苍蝇的红肉,放在秤上称重时不忘做压秤的手脚;嗜赌成性的男子不顾妻子怀中身患重病的孩儿将死,拿着借来的钱一头扎进赌坊……   二人立于闹市中,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阴暗恶欲丛生。   _;   “邵兄来此地多久了?”   “兴许是半月有余,我都不大记得了。”   丝竹管弦声悠扬悦耳,桌上摆满珍馐美馔,黛蓝锦服的男子举杯敬酒,忍不住瞄几眼一旁的素袍长衫者,其容貌清俊出众,苍白的病态更给他添了两分疏离,如高岭寒雪,干净到似乎将他弄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纨熟稔地把握着光滑青釉瓷杯,指尖划过杯沿,举目望见姓邵的早把闹市的插曲忘到脑后,看徐清翊看得入了神,欲望从他眼眶里溢出来,化作两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这狗东西不是有媳妇儿吗?   他视线探向紧挨邵昶坐着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样貌姣好,与他对视后不忘柔柔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   苏纨更疑惑了:不是说这两人被棒打鸳鸯后为了终成眷属寻死觅活吗?   “邵兄多日离家,难道就不曾有过思乡心切?”   他也不是非要来赴这个宴,就是想从邵昶嘴里撬些东西出来,顺便想弄清楚他脖颈处平白无故生出的那根黑线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话把邵昶的神思拉回,他不舍地移开目光,喝了口杯中的美酒:“说起来还得感谢家中老翁逼我娶亲,若不是为逆其意拜了鬼仙,哪能来这美妙仙境,那是要宅子有宅子,要钱财有钱财,要美人嘛,就有美人……”   话间先前给他们提灯引路的小生恰好为其斟酒,他毫不避讳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里,还顺势捏了把他的软腰,引的怀中人发出一声娇羞的颤音。   “……”   苏纨轻轻咳了一声,嘴角噙着笑意,瞥了眼邵昶身边的「情郎」,这人还是云淡风轻,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当然,鬼仙大人为你们安排的美人,姿色确实是不如你身侧这位郎君的,”   邵昶眼神从站在一旁的沉烟脸上滑过,再度落到徐清翊神色淡然到有些冷漠的面容上,痴迷之色不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过时日久了,是得逐新趣异才更有意思。”   邵昶说后面这话时带着些耐人寻味,手指在酒盏边敲了敲。   他身边的情郎心领神会,即刻起身提了酒壶,略过滴酒未沾的徐清翊,身形袅袅婷婷,步伐摇曳生姿,行至苏纨旁侧往他面前空了大半的杯中添了酒。   躬身倒酒期间,他离他较近,一股浓烈的花香气扑鼻而来,令他微微往外侧偏了下脑袋。   杯中酒满,斟酒的人停在原地,用手托起杯盏,往他嘴边送来,轻柔的声音则贴着耳朵:“公子请用。”   他没明白他此举何意,欲要伸手接过酒,回首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含情水眸,柔媚波光缓缓荡漾。   苏纨眉头一挑,黑渗渗的眸里隐了几分阴鸷,抬手想夺过送到唇边的酒杯,不想瞧见男子后颈处钻出了几根墨色细线,血管般没在皮肉里,清晰可见。   他夺杯盏的手陡然转变方向,在一汪柔情似水的注视里将手绕到这人后颈处,脸上始终带着疏狂笑意,空出的左手制止住抵在唇边的酒杯,稍微用力推回,迫使送酒的人饮下这杯酒。   趁他被灌了一口酒没回过神,苏纨右手食指及拇指掐住其衣领往外拽开,露出脖边惹眼的红痕以及漆黑的纹路,他扯住他的衣襟,算计着翻转过他的脊背,好将那黑线看得更清,怎料冷不防被人恶狠狠抓住手。   冰凉感瞬息传来,苏纨略微一怔,透过男子的肩,看见了徐清翊那张阴寒透骨的脸。   他平生没有感情的眼睛此刻带着一股压抑的不带热度的火焰,像是要焚烧又像是要冻结所见到的一切。   “衿禾,你真是没眼力劲儿,斟个酒非要行些挑弄风月之事,现下惹的美人动怒,还不快些退下!”   邵昶适时喝道,眼光无所忌惮地盯着多了几分怒意的绝色容颜,只觉这人是株生长在极寒山巅的清冷雪莲。   夹在他二人之间的男子连忙应声退开,后颈处的黑线早已消隐,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苏纨顿时怫然不悦:这死病秧子发哪门子疯?是那姓邵的总不要脸地盯着他瞧,他要气恼就该去找他的不痛快,偏要来坏自己的好事!   他反客为主,一把拽紧徐清翊的手腕压制在桌下,身体以一种亲昵的姿势朝他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么聪明,莫是看不清他后颈有东西!”   其指节恰好用力握在之前小鬼咬下的伤口处,剧烈疼痛传来,血液顷刻渗透衣袖,徐清翊咬牙皱眉,愣是忍着一言不发,目光却扫了眼退下去的那人:在入席中途他就察觉到邵昶脖子后边生出几缕黑色细线,没曾想不只是他,他身边的人也有这类怪象。   不对,他早该想到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缓缓垂下眼,眼底好似飘着层迷雾,望着被掐住的手,胸腔突然翻腾起层层叠叠的窒息感来,像有一根带着刺的绳索没来由地绞紧了心脏,他分明不该阻拦他的,却偏偏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会以为我对他那情郎有什么非分之想罢?”   苏纨的唇停在他耳廓边,吐出阵阵温热气息,墨黑眼仁轻微斜睨,轻蔑地笑了笑,“那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这句话彷如平地波澜,令他身体一僵,原先心口涌起的灼烧疾速褪去,留下冷却后冒出的丝丝白烟,一时他似乎不知怒从何起,又因何而生。   见徐清翊眸色暗下去,苏纨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将手搭在他椅边,抬眼幽幽望向邵昶,笑里带着戏谑:“邵兄,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衿禾郎君的酒,该留给钟意之人赏味。”   “此言极是。”邵昶以笑作赔,本叫衿禾上前试探,好暗取人心,结果大不如他意。   收回握紧徐清翊手腕的手时,余光扫视到他衣袖上多了滩血渍,苏纨想到那暗箭伤人的小鬼,皮笑肉不笑道:“在下不胜酒力,携良人先行告辞,诸位慢用。”   “与君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后日再约亭台小酌如何?”邵昶闻言起身作揖。   “多谢邵兄盛意,得空自会相赴。”   苏纨回目递给徐清翊一个眼神,随后大步出了雅间。   见他二人前后脚离去,邵昶面上浮现一抹惑色,若有所思道:“还真是奇怪,原以为他极容易上钩呢……”   廊外空荡荡,板顶的几盏蒙了灰的红灯笼燃着枯旧的光,在墙面打下干涸到已经开裂的血影。   素白与殷红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在斑驳散碎的光影里穿梭。   “此番离席,意欲何为?”   “来到这地方的人,大都是为情拜鬼,求个此生相守,虽不知那邵昶到底是一开始就把真心看作儿戏,还是后来喜新厌旧,但他既然在我眼前对你展露痴迷之意,且让他那情郎于我投怀送抱,想来是看出你我貌合神离,才敢如此行事。”   苏纨停下来,遥望尽头轩窗,窗外漆黑一片,不见星月,大夜弥天。   他眼里倒映着血一样的黏稠的灯火,去看徐清翊轮廓深刻瘦削的脸,忽是半眯起眼睛,露出散漫笑意,再从衣兜里掏出圆润冰凉的玉盒放在他手里,“戏中人最是难演。”   玉盒瞧着眼熟,想到前几日,徐清翊记起这是在房内用过的膏药:“你怎会有这个?”   “想着此行未知,以备不时之需,”他朝他袖上的血迹轻轻一瞥,“要我说,反正邵昶都看出你我貌合神离,嫌隙暗生,加上他对你有心,不如后日你去亭台赴约,好诈一诈他。”   见徐清翊抬目看他一眼,苏纨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可怖的两道伤痕:“你可知要如何诈他?”   徐清翊只仰脸盯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能见他一双狭长眼眸里的柔和被扇骨似的睫翼倾斜遮挡,余下半轮玄烛,就这样沉默地看了会儿,他认真道:“击其项至昏,卸衣以看究竟。”   “?”   苏纨揭开药盒盖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掀起乌黑长睫与他对视,旋即扬唇笑了起来,乍然成了这堆枯旧颜色里唯一的明艳,他把药膏递给他,“师兄,你还是好生养伤为妙。”   连这种直接把人打晕再扒衣服一看究竟的法子都想得出来,看来这家伙哪怕中了情思蛊,也始终是个无关风月的人,若是叫他去大抵是弄不清这黑线为何物了,不过……风花雪月之事不就正在眼前吗?   想到邵昶揽「美人」入怀的情景,他瞟了眼二楼的雅间,继而踱步走了回去。   穿梭过凝结的墨红色灯影,他步履轻盈,似披着墨衫的乌鹊静静停至门前。   大门并未关紧,随意一阵风就能将它推开一条缝隙,加上长廊无声,显出屋内的声音格外惹耳,恰是沾了满园春色,才可作蚀骨销魂。   乌鹊黑如点漆的寒眸窥望进去,无视交叠玉色,旖旎艳景,只凝视玉色背面的黑线攀爬,好比本身就长在体内的血管悉数凸起,根根浮在上空,逐渐形成一张诡怪的骷髅面。   三色交缠的玉影浑然不觉,难分难解,越发在欲望里沦陷,附着在背部的骷髅面就变得越凶戾,只待将活人的生气吸取殆尽,到最后留下一具干枯的皮囊。   瘦长白影跟着往里探来目光,清眸里隐现屋内欢情艳景,即刻眉间一凛,视线落在清晰可见的骷髅面上。   “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芍药红妆,乃是杀人利刃。”   恶鬼不会平白无故给人金钱,权力,美色,一旦接受了它给的好处,日后便要以贪欲,恶欲,□□为利,做它寄生的傀儡,覆亡无日,永劫沉沦。   苏纨与徐清翊对视一眼,深沉似寒潭的眸里刻印出一张染了赭红灯影的面容——他好像弄明白红鬼把活人带到这个鬼地方的用意了。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沉烟提灯立在长廊尽头的轩窗前,朝他们微微笑着:“二位公子,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13:20:08-2022-07-09 22:0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江溺亡、阿叶 10瓶;ice 7瓶;路过 6瓶;咸鱼蒸鸡蛋 5瓶;沧海一声笑 2瓶;什么这那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引诱   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说是红鬼派来服侍他们的, 倒不如说是专程来监视他们的。   苏纨应声侧首,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依旧与徐清翊各怀心思地并肩而行, 跟着沉烟往回走。   踏出酒楼时, 市集里的嘈杂声逐渐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城西的孙二娘嫁给了城北布庄的裘掌柜!”   “哎呀!怎么嫁他了?算命的说他是个天生的克妻命啊!”   “没事, 我昨日去看过了,孙二娘好好儿的呢,倒是那裘掌柜,再也克不了妻了!”   “……”   “亥时二更,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王五,你前几日不是丢了一头猪崽吗?听说是隔壁三酱子干的?”   “是啊,我报官让官爷把他抓起来了,那小子真是嘴硬, 怎么打都不肯承认偷了我的猪。”   “那你怀里抱的这只是?”   “哦, 这是我今日在泥潭里找着的,你看!黑白耳,眼圈子一大一小, 就是我的猪崽!”   “既然你的猪都找回来了, 那三酱子呢?”   “他昨日就被打死了, 你说他早认罪不就好了,非要受这罪!”   “你瞧这人!”   “没事,谁知道他怀里抱的是他那头猪崽,还是死去的三酱子呢?”   “城东景致真不错!”   走在右前方的人看了眼挂在帷杆上的破烂红绸布,自顾自地说了句:“不止是闹市有好景致, 一到丑时三刻, 北罄居的蓝水莲塘亦是绝佳。”   “嗳, 活鲤鱼来,卖活鲤鱼来!”   提灯者在熙攘里穿行,自发的从人海中走出一条昏黄的窄道来。   与长夜难明相对,乃是青天白日。   葱郁树影婆娑,池中徒留圆盘莲叶,接了几滴晶莹玉珠好呈给晴飔与金乌。   “你当真见过五师叔?”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池水峰主阁前的小石峰下,容貌俏丽的小姑娘难掩激动,就连乌溜溜的眼珠子都透着光,“你是在何处见过他的?”   “嫦师姐,你就莫要再追问了,过几日道君自然会回来的。”   陈妄收好剑,转身欲走,被嫦姝紧紧拉住:“师弟,你……”   未说完,上峰处传来脚步声,二人仰目望去,稍微留了个心眼儿,不约而同噤声屏息。   “掌门迟迟未归,近日又杳无音信,老朽甚是担忧。”   贺景嗓音浑厚不失沧桑。   “鹤悬能谋善断,心似玲珑,行事自有他意,而我道门由赭玄释半魂相护,立威于五洲,贺老实在多虑。”   另一人则是岳知,语气平缓。   “老朽担忧的就是这个,”拄拐声停下,贺景继续道,“赭玄如此,吾道尚有一时安稳,可若真有狼子野心者急袭,首当其冲而损正是赭玄,老朽思来想去,他用半魂作结界这法子,甚是莽撞!”   “贺老怜惜后辈,忖量长远,可伏笙殿弟子既言曾见过赭玄,料想他在外行游几日,自会归来。”   脚步声渐远,往主阁里去了。   陈妄仰头看天,日色绽金光,连素云边缘都生出光辉。   他半点不觉刺目,暗暗握紧了剑:“原来是道君将半魂覆在整座浮玉山上。”   “可五师叔从未说起过这事,”嫦姝愕然,“我还以为他只在山门前留下了赤煊剑。”   “贺长老他们亦对此事只字未提,所以道门皆是流言蜚语,大都指责道君是个不顾门派死活,恣行无忌的小人。   “嫦师姐,正因他人诡辞邪说刺耳,遂我之前才与宁师兄私自离开道门,好寻回道君为其证个清白,”   他转过头,平静地看了眼嫦姝,“我拜入道门较晚,不清楚赭玄道君与诸位殿主长老之间有何恩怨是非,但自我入道以来,我眼里的道君,没有对不起南华道任何一个人。”   飞鸟戾鸣,凄厉刺耳,少年从小石峰的阴影里,走进了被云埋没住的炙热天光。   檐角落下一滴混着黑夜的露水,小庭院里堆满枯枝败叶,犹如荒废百年。   绕过假山亭阁,有人掐着时间行至北罄居赏莲台。   台下混浊绿水,水上堆着碗大的墨绿叶片,叶间蹿出一朵朵冒着幽蓝色光芒的莲花,碧蓝相映,显得鬼气森森。   台边石栏杆旁的男子长身若柳,着素纹明紫衣衫,似是早料到有人前来,回身笑道:“恰好丑时三刻,公子来的果真及时。”   莲塘有花无香,苏纨身在鬼界,对此见怪不怪,提灯时沉烟那句「丑时三刻」,被他捕风捉影,一直记在心底。   “烟波夕雾,花开满池,此景人间难寻,公子以为如何?”   “你让我来这儿,总不能是为了赏花吧?”   他迈步上前,半靠在石栏边,俯目望塘中群青碧水颜色,幽光刚落入他眼里,就被深渊里的乌黑吞没。   “公子可真是不解风情,难怪情思蛊对您不起作用。”   沉烟轻声絮语,却又一字不落地让他听进耳里。   情思蛊?   苏纨的脑袋往肩侧歪了歪,耐人寻味地打量起眼前这人,虚浮的眼神轻擦过他的脸颊:“原来我也有份。”   男子笑眼弯弯,钩子般的抓挠人心:“那蛊就下在公子每日喝的酒里。”   每日?   这个词令他眼皮跳了一下,无端挑起眉尾:这些家伙到底给他吃了多少只蛊?   不过由此看出,这蛊对他是真没什么作用,不然它们也不会每天想方设法地给他灌蛊了。   既是他自主服下的,就算得金身庇护,应当不避侵体之毒,为什么他不受情思蛊影响呢?   疑云渐起,未成形先被压下,苏纨将手搭在冰凉的石柱上,指关节无意识地在石面上敲击着,忽是想到了什么,从喉咙里溢出一阵轻笑来:“酒不错,就是怪费蛊的。”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沉烟眼珠稍稍一滞,再是加深了柔和笑意:“公子的确是不同寻常,奴在这鬼巢里见过无数人,没有一个是像公子这样的。”   “所以你们将人骗进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成这鬼巢中的冤魂,成为这莲塘赖以生存的腐尸。”   万物向阳而生,只有极少事物是生在阴暗里的,这满塘的水莲长得这样好,用的肥料或许就是什么腐肉烂泥。   “其实奴不说,公子也猜到了。正如公子先前在酒楼所见,鬼巢就是集世人欲念而生,一旦踏足于此,哪怕暂时能经受住诱惑,可时日一长,定会沉迷酒色钱权,自甘堕落,永困于此,受鬼仙大人控制驱使,做个闹市里行尸走肉的躯壳,好用来迷惑下一批来到鬼巢的人。”   “遂你认为,我还有几日活头?”   他笑得略显轻浮,眸里藏着银月弯刀。   沉烟伏首低眉,恭敬且慢条斯理道:“公子非一般人可及,乃是成大事者。”   苏纨神色未变:“此话何意?”   “奴见识过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唯独看不透您的心思,再加上鬼仙大人对您下情思蛊一事,似乎有多加防备之意,奴深知,公子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   “将我看得这般透彻,看来是我藏得不够深啊。”   苏纨笑眯眯道,似乎还摇了摇身后那不存在的狐狸尾巴。   “奴请公子前来莲塘,无诱胁讹诈之意,只望公子明白……”   他稍作停顿,后退半步行礼,面中恳求神色定定,“奴被困鬼巢多年,受鬼仙控制,百年不得投胎转世,若公子愿助奴脱离鬼仙掌控,奴愿做牛做马以报深恩。”   苏纨懒洋洋地合上眼,“你就那么肯定,你的眼睛不会骗你?”   “最坏的下场不过如此,奴愿孤注一掷,为自己赌个赢面。”   “话说得好听,你能帮我什么?”   “任凭公子吩咐,奴定当竭尽所能。”   蓝莹莹的光似花状磷灯,在水面点燃,映在男人线条硬朗的面孔上,显出几分锐利的英俊,不带半分柔和。   “公子,鬼仙既对您下了情思蛊,可见它是有些怀疑的,以往被带到鬼巢的人,从没有被下过情思蛊的先例,况且明眼人都能瞧出,您那幅画上的人并不是另一位公子。”   听到沉烟这样说,他薄薄的嘴唇边扯出一道弧线,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实则心里暗暗确定了:那红鬼就是故意的,这一切的一切,一直有个阴险小人在背后搞鬼。   是从何时开始被算计的?   他思绪往回带,将过往一幕幕清晰串联复盘,好揪出不对劲的地方。   炉鼎里的火烧得旺盛,火苗蹿出老高,燃成丑时三刻的蓝水莲塘。   “阁主,让沉烟刻意作饵,会不会更惹他生疑?”赤鬼看向火中景象,不由生出些许忧虑。   “他早就起疑心了,”黑袍者坐在狮像石台上,用鼻腔冷哼一声,仿佛对他了如指掌,“千算万算,没算到情思蛊对他无用。”   “世上竟真有人能做到断情绝爱,与小的之前预料截然相反呢!”想到这儿,赤鬼啧啧称奇。   “至少鹤悬真君受蛊毒缠身,没白费功夫。”石台上的人一挥手,绿火中燃成的景象顷刻变了样。   霜色云雁纹纱袍的男子身形挺拔颀长,行走在昏黑的园林里,明明没有月光,他却还是如披上一层清辉,就连衣襟边绣着的银线兰花纹都绽着光华。   那张脸似乎是琉璃碎玉,带着病弱的瓷白,其步履匆匆,宛如行在黑夜画卷里的孤鹤。   没等穿过碎石铺成的小道,狂烈炙热突然自下而上汹涌袭来,令他双腿顿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脑里响起震耳嗡鸣,身体逐渐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神思恍然陷入混沌。   再度抬目时,周边昏黑园林竟成了酒楼雅间,面前人影交缠,一举一动清晰露骨摆在他眼前,看得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倒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又听身后有人道:“可需要相助?”   回首看去,说话的正是方才在他眼里的风月之人——邵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22:05:48-2022-07-13 05:4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叶 10瓶;沧海一声笑 2瓶;ic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渡命   此刻目里所见变回了园林模样, 刚刚看到的酒楼雅间早消失不见,体内肆意升腾起的热意让他心底发寒,眼里充满戒备, 冷冰冰回绝:“不必。”   这人听不懂话似的, 非要靠拢过来, 瘦长脸颊上的那双眯成缝的眼紧紧盯着他,不加掩饰内里的贪慕。   发觉身后的人不退反进,徐清翊脸色阴晦,强撑着迈步离开, 浑身血液仿佛一下子被点燃,直端烧到心肺里。   干渴感从喉咙里冒出来,眼前天地旋转不定,倏地变成肢体交缠的艳景,扑腾着彩翅的蝶停在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花蕊上, 脆嫩的花朵经过清风一阵摇曳, 蝴蝶忽是振翅朝其面飞去。   他出自本能地想要避开,目光游移时却发现四面八方全是色彩斑斓的蝶,它们时而狞笑, 时而发出意乱情迷之声, 疯了似的朝他涌来。   与此同时, 一只手突然放在他腰上,他神色骤变,宛若惊弓之鸟飞快闪开,抬眼便落入一双满是炽灼火焰的眼眶里,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这令他极不自在, 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别碰我。”   “看美人身有不适, 我实在心生不忍,上前帮扶一把而已。”邵昶揉搓着手指,衣料的柔滑感还停在指尖,虽是短暂触碰,却也能做出一番回味。   他眸光上下打量,从其眉眼绮丽的脸上滑至细白脖颈,恨不得透过衣衫将里侧的细腻看得更清楚,“我住处离此地不远,不然我扶你去那儿稍作歇息?”   带着欲望的眼神如湿滑的毒蛇在身体上爬过,徐清翊十指蜷缩,攒紧了拳,一言不发,忍受着把五脏六腑烧得通红的炙热,疾步往园林外走去。   从矮小山石间穿行中,耳边眼里全是大片大片狂乱飞舞的蝶,它们放荡地叫嚣着,想让他一并沉沦,坠落进深不见底的欲海里。   他身体热得厉害,怒意夹杂在其中一起燃烧,不知如何纾解,恍惚见到有方波光粼粼的水塘,便不作多想朝那走去。   邵昶亦步亦趋地跟过来,眼里的□□如浓墨一样死死黏住那道如雪中青松的身影,急切地想上前将白雪揉碎。   他朝他离近了些,闻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苏合香,不由神魂颠倒,却听这人冷冷说了句:“赶紧滚。”   “美人看着冷淡,性情倒是泼辣,想必冰肌玉骨之下,定是烈火燎原。”   被如此相待,他并不生气,反倒觉得更有情趣,从而激发起征服猎物的欲望,强行就要去拨弄他的身体,还只碰到手臂,这人忽是抽手朝他面前一挥,寒光划过刹那,温热的血液飞溅!   异常苍白的脸随即转来,布满血丝的青目如鹰隼般,狠毒之色尽显,展露明晃晃的杀意,他手中握着被血染红的匕首,刀锋冷厉,令人魂消胆丧,不寒而栗:“自寻死路!”   莫名见了血,邵昶悚然一惊,呆愣在原地,直到痛觉被唤醒,面部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浇上一锅滚烫热油,让他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忙捂住了自己的脸。   鲜血从手缝里淌出来,若决堤山洪,怎么也止不住,感受到死亡不断逼近,窒息感涌上喉咙,惊惧使他全身发颤,心乱如麻,不顾一切将面前人推开,撒腿就往回奔逃。   水塘边高挑清瘦的人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血肉,只需轻轻一推,就跟枯败的树木似的,身形连晃也不晃,直直落入池水中。   塘里的水冰凉透骨,仍旧难以驱散内脏里的火热,他未曾浮出水面透口气,四肢猝然被抓住,定睛一看,水里竟是密密麻麻的面孔漆黑尸鬼,它们阴笑着涌上来,缠住他的身体往水底拖去。   _;   锦囊透着白光,在空中晃晃悠悠,要是给它个人形,定然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   “公子,这是个什么新奇玩意?”   一路走来,沉烟看了它良久,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使他发问道。   “灯笼,”苏纨潦草作答,腰间系着的青金石玉璜随着步伐微微晃动,似是怕这人不好忽悠,他接着道,“此乃魂灯,里头关着魂魄,因其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冥府拒其入轮回,于是就被做成了魂灯,来替人引路,好积德还债。”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冥府不收作恶的鬼魂呀……”沉烟好像是有些信了,自言自语几句。   上空的聚灵囊闻言不着痕迹地停顿一下,看来对他的一通胡诌乱道不是很满意,感应到残魂的气息,它懒得同他计较,一路飘然前行。   借着尚且能自由活动的机会,苏纨想找找看莫秋折的残魂在何处,恰好聚灵囊不受鬼巢压制,让它自己找自己,再合适不过了。   就是这沉烟非要做他的尾巴,跟着也好,反正他能猜到,现在看着他的,肯定不只有沉烟这一双眼睛。   摆在石柱上的灯火红得像临近日头落山的霞光,把地上的影子都同化成绯色。   踏过石桥后,远处有人紧捂着脸,嘴里发出胡乱的惊叫,疯疯癫癫地从另一端跑过去,头也不回与他们擦肩而过。   见那人身形眼熟,苏纨想起了前不久同他喝酒的邵昶,他再度瞥了眼他消失的方向,“大半夜的发什么病?”   “这……奴也不大清楚。”   沉烟同样一头雾水。   还有正事要办,苏纨暂时顾不上他,随着聚灵囊来到一方水塘处,囊袋在塘前上下起伏,转悠两圈后,内里的光芒逐渐暗下去,随后回到了苏纨手里。   “它果真有些灵性,还会自己回来。”   沉烟掩嘴轻笑,对这东西更感兴趣了。   残魂在水底?   鬼巢里的水总是绿油油的,或许是水里的水藻生得过于茂盛,这才将水染绿了。   把聚灵囊放入衣襟里,苏纨走近水塘,屈腿蹲下,借着周边血色的灯火去看水面,水是死的,无一丝流动迹象。   “公子,这水塘可不能随意下去。”沉烟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忙出言提醒。   “水里有什么?”   “尸鬼,除了北罄居的蓝水莲塘外,其他水塘里都有尸鬼,它们平日喜食腐尸,性子野蛮凶残,就是离不了水。”   “腐尸?要是它们能吃到活人,未必只愿喜食腐尸。”   “公子既心知肚明,还想下水吗?”   沉烟仰起下巴,一张秀气白皙的脸挂上恬淡的笑容,明净的眼珠里带着点黠慧。   水边的人已丢下身上的绯红云锦外衫,顺便扎紧阔袖,“自然是要下的。”   见他并没有回心转意,沉烟觉得诧异:“这?您难道不怕……”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尸鬼,这不就来机会了。”   他深邃眉眼边多了抹轻挑与倨傲,是个未经世事就要去闯天下的意气少年郎。   “我没有骗您。”   见他不把这事放心上,沉烟收敛起了笑,郑重不失恭谨地说道。   “我也没有不信你,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值得我冒险去做。”   没有了衣袍的遮挡,倒更显出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犹如屹立不倒山脉般沉稳有力。   知他心意不可改,沉烟沉思片刻,从身上掏出一枚灰褐色的珠子递给他,“那请公子将尸丹含在口中,入水后方可以此丹遮掩生气,避免尸鬼攻击。”   苏纨瞄向他手中的丹药,二话不说接过来握在手心,他下水其实是仗着金身犹在,料定尸鬼伤不了自己,于是对这尸丹没抱什么心思。   转身投水时,听见身后人说道:“公子,您说过信我的。”   他将行动作渐缓,转头望一眼年轻男子俊秀的面孔,这人紧紧抿着嘴,极其认真地仰视着自己。   “多谢!”   苏纨朝他扬了扬线条明朗锋利的下颚,将褐色的尸丹抛入口中,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水塘里混浊不清,根本看不到水底,难以打探其中的深浅如何。   他往里游了一阵,先看到几只黑漆漆的尸鬼拖着残缺不全的尸身从身边飘过,也许是尸体腐烂程度太厉害,它们边飘动着,半尸上的碎肉就边落下来浮在水中,偶尔还能看见一两颗完整的眼珠子。   怪不得水是绿的,这么大锅「腐肉汤」,不绿才怪了!   想到自己也泡在这「肉汤」里,他一阵恶心,只想快些找到莫秋折残魂所在,好赶紧出去。   池水阴寒刺骨,再这样没头没脑地游下去也不是办法,怀里的聚灵囊终于跟他心有灵犀一回,急切地从他衣里钻出来往东侧冲。   他一把将它抓住,正准备往东侧游去,又被一群往后飘动的尸鬼撞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尸丹的关系,这些家伙像看不见他似的,自顾自地朝他身后去了。   不知怎的,苏纨忍不住回头,在混浊中见到一团漆黑的鬼影围在一起,如群鱼归巢,场面甚是骇人。   他嫌弃地拨开朝自己飘来的碎肉,刚要继续往东行,恰巧发现那堆黑影里有抹霜雪一般的白,那抹白太过于灼眼,隐隐将不安印刻在心间。   苏纨调转了方向,选择回身去看个究竟,还未靠近,黑影里那张玉淬般皎洁的脸落入眼底,记忆里那人原本清明的眸里无了雪光映照,化作绝望写成的黯淡青灰。   “徐……”   他心一悬,见此景大为震惊,差些忘了自己是在水底,被呛了口脏水进去。   这人怎么会在这儿?   所有的疑问一股脑地砸来,眼下救人要紧,往东寻残魂一事只得暂时搁置。   他奋力游过去,扑进那团漆黑的鬼影里。   这些尸鬼以一种难分难解的姿势,将徐清翊整个身体缠得死死的,势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苏纨挤进去,用狠劲去掰它们的四肢,奈何掰开一只,另一只又再度缠上去,如此反复,做的都是无用功。   越来越多的尸鬼包过来,虽说这些鬼东西不会伤他,但自己被它们夹杂其中,四肢逐渐难以动弹,更别提帮徐清翊摆脱纠缠了。   眼看被困住的人生气渐弱,只用一双惨淡的眼无神地望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力,马上就要被成百的尸鬼埋没,苏纨别无他法,只得凑过去吻住他,用舌尖挑开他的唇瓣,将口中的尸丹替他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3 05:41:31-2022-07-15 23:3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江溺亡 10瓶;ice 3瓶;IceH 2瓶;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无心   尸丹刚送入他嘴里, 那些缠在他身上的尸鬼突然变成了无头苍蝇一样,将鬼手缓慢地从他身上松开。   苏纨抓紧机会,一把捞住徐清翊, 带着他极快地往上游, 快接近水面时, 他被一股力量拖住腿,猛地往后一拽,回首看去,成堆的尸鬼全然朝他扑来, 像是闻着了血味的恶狼。   他将徐清翊往外推去,见它们也不跟之前那样缠他,而是纷纷露出利齿朝他身上各个地方咬来!   是怕他跑了,这回知道要先下「口」为强了?   苏纨灵泛地扭过身,蹬脱腿上的束缚, 眼见避不开数百颗獠牙的撕咬, 他反倒淡然自若。   尖锐利齿透过衣衫刺入皮肉,没等饮到血,一股金光从他身体里燎起, 似滚烫岩浆般熔掉周边尸鬼们的大半个脑袋, 霎时恶鬼惨烈嘶嚎, 听得人耳膜欲裂。   真当原主这几百年是白修的?   苏纨眼中幽光微闪,将刀刃似的恶意收拢,游到逐渐下沉的徐清翊身边,揽着他跃出水面。   沉烟正在岸边焦急等待,发觉有动静忙迎上去。   “这是……”   看到单独下水的人还从里面带了个活人出来, 他甚是惊讶。   “此地可有浴池?”   苏纨脸色不大好, 阴沉挂在眼角眉梢, 平日的懒散消失得一干二净,被水洗过黑眸里还多了层寒冬来临之际的肃杀。   “请公子随奴来。”   沉烟没有多问,当即心领神会,带他往活水浴池去了。   _;   山石之间水汽氤氲,烟雾缭绕,流淌水声清脆,彷如乐声。   那恶心的鬼地方还得去第二次!   苏纨解开腰上的貔貅带钩,凶狠地磨了磨后槽牙,一声惊叫突兀传来,令他左眼眼皮跳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见沉烟捂着手,手背上多了一道长且深的伤口,只是伤口里并没有溢出血。   徐清翊倚靠着青石,刃面已没入他手掌,留出部分刀尖,正缓慢渗着从他掌心里淌出的血,他抬起湿漉漉的脸,明明虚弱不堪,目光却泛着逼人的寒意。   本来见徐清翊衰惫无力,他才想让沉烟搭把手,为他褪下衣衫沐浴,结果这家伙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走上前看了眼沉烟手上的伤,发现它已开始自动愈合了。   沉烟揉搓着恢复如初的手背,朝他靠过来,附在他耳边笑道:“公子,依奴看,眼下他跟疯狗无异,见谁咬谁,您还是小心为妙。”   话刚说完,扶住青石的人眼神一凛,显得阴森可怖,施力朝其脖颈掷出手中匕首,苏纨眼尖,迅速抬指夹住飞来的刀刃,低声道:“先下去。”   “干净衣物已为二位放好了,有事唤奴就是。”   沉烟俏丽一笑,乖巧地退了出去。   苏纨瞅向手中的匕首,脸色晦暗不明:刚才若是自己上前替姓徐的解衣衫,这狗东西大概会对他一刀封喉。   他将匕首丢到一边,心头有些不耐烦,只想赶紧把徐清翊打晕了扒下衣服扔到池子里洗一洗算了!   打定主意,他大步行到他跟前,手刀欲出之时,低首恰好与这人对上眼。   徐清翊仰头望着他,青灰的眼眸里早没了彻骨的寒意,只余下空洞黯淡,其中还带点茫然,像是被大雨打湿的猫狼狈地缩在石头旁边,显出几分可怜。   这样的神情,他倒是鲜少在他脸上看见过。   他收起准备敲昏他的手,单膝蹲下想与他并齐时,才发觉自己还略高他一头,于是他垂目看他,嘴上不忘嘲弄道:“既有力气伤人,自己宽衣解带应当不难罢?”   徐清翊默不作声,望着自己被血染红的手,半晌没个动静。   知道又是对牛弹琴,苏纨心里一阵不悦,懒得这样跟他僵持,干脆俯身利落地扯开他的腰带,粗横剥下他湿透的衣袍,才见其惨白的肌肤上多了几道手掌状的黑色痕印,约莫是尸鬼抓他时太过用力留下的。   察觉到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徐清翊轻轻别过头,湿润的黑发紧贴脸颊,更衬托出那抹异样的白,即便如此,他只是稍稍躬身躲避,并没有挣扎,任由他褪下衣衫。   池水半温半凉,雾气浮在水面,将池中的身形掩盖得隐隐约约。   额前的发梢落下一滴水珠,砸在鼻尖,池里的青年甩了甩脑袋,顺手将额前散碎的发往脑后抚去,他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累了。   替徐清翊处理好手心的伤,又仔细检查了他手腕处被小鬼咬下的痕印,见伤口没再渗血,苏纨刚准备松开,忽是被手的主人反过来抓紧。   他眼带疑惑地看过去,雾气腾腾中,徐清翊的脸上沾着无尽水光,似是落在雪地里的一块无暇白玉。   没等问话,这家伙就一头朝自己栽过来,浑身滚烫,如怀里扑了个火炉。   “……”   苏纨一时心梗,想把他推开,又听他伏在自己脖颈边,从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热。”   “热你还不滚远点!”   他咬牙切齿地拉下脸,虽说两人也不是没有过亲密接触,但这种「肌肤之亲式坦诚相见」怎么看怎么别扭。   把徐清翊从怀里一把推出去后,他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一样软绵无力,直接缓慢沉进水里,见这景象苏纨顿感不妙,忙又从水里把人给捞起来。   这一下仿佛捞了株沾满露珠的菡萏上来,欲绽未绽,透过淡粉的花苞尖儿,就能瞧见内里嫩黄的蕊芯,只是他神色极为痛苦,半阖着眼,扇骨似的长睫也没能盖住苦苦挣扎的绝望,烈火顺着血管一路燃烧,在内脏里轰然炸开。   “唔……痛……”   他难受地想蜷起身子,奈何虚弱无力,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似乎立刻要滴出水来。   苏纨猜到该是情思蛊在作祟,现在别无他法,只得将他抵在水池边缘,握住他未受伤的左手,好教他抒泄体内的热意。   浓稠烟雾中,满池皆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苏合香,令人沉醉不已。   直至低喘声在耳侧渐渐消失,他方才抱起水里的人,随意套上放在一旁衣衫,回了东侧的庭院。   山野大雾弥漫,不见天光。   两道身影结伴而行,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四面八方的黑雾包围。   随后土里蹦出数只无头鬼,「咻」的冲进雾里,以电闪雷鸣之势进行突袭。   本以为会是血溅当场的惨状,结果黑雾中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兽气,浑身冒着幽绿火苗的白虎发出震天地的怒吼,一掌拍碎扑来的无头鬼!   另一位玄衣男子则抱手看戏,好不惬意,见白虎轻松收拾了那群倒霉蛋,狡黠一笑:“阿杳啊阿杳,你出手这般直截了当,倒是用不着我了。”   “薛獒大哥,眼下找师尊要紧,它们若是识相滚远点,我也不会下死手。”   “师尊”二字戳到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少年眉眼间的狠戾渐消,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我们兽界与鬼界虽说不算仇敌,但交集也不深,这样下去你就不怕得罪鬼界?”   薛獒步履轻盈地跟上他,似是不经意问道。   陆杳闻言神色不变,一双清澈的眸子透亮晶莹,明媚而坚韧,他毅然决然道:“无论何种后果皆由我一力承担,为了师尊,哪怕让我荡平鬼界,也在所不惜!”   “唉!赭玄道君何德何能,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   薛獒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声,见少年忽然变得有些垂头丧气:“可师尊在哪儿呢?也不知他是否负伤。”   这话让薛獒眼光闪了闪,立马意识到赭玄道君并没有告诉阿杳,结契者受伤会互有感知这件事。   他也没多说,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道君神通广大,定会平安无事。”   _;   珠帘叮当碰撞,在空中自在地晃来晃去。   床榻上的人恢复神识后还未睁眼,先将谈话声听入耳里。   “公子,这画上画的人究竟是谁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奴能瞧得出,这画并不是画者随手所作。”   “还有呢?”   “还有……这画中人并非是人。”   此话一出,有人沉默良久,然后发出一阵爽朗笑声:“你这双眼睛倒是毒得很。”   “奴就当公子是在夸奴了。”   这两句话致使床榻上的人猛然睁开眼,不动声色掀起紧闭的青纱帐。   微微摆动的珠帘后,两人坐在桌前,皆望向挂在立柜上的画。   “我本入金洲修道,一心想得正果,立于门派顶峰,好接承掌门之位。后来,”   他陷入沉思,偶然回忆起什么,忍不住闷声笑了笑,“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教会我识心,辨色,生情,我与他相交甚欢,再是情投意合,相定白首成约,可惜我二人身份天差地别,此情为世人所不容,遂我决心离开道门,放下虚浮名号,百年修为,只愿得真心相付。”   “或许这就是情思蛊对公子无效的原因。”   “嗯?”   “君心如磐石,此生无转移。”   心脏轻缓地跳动了下,苏纨笑而不语:这人真是为他找了个好借口。   他知道情思蛊对他不起作用的真正原因,且不只是他,南华道那几个长老包括他的师兄弟应当都知道。   毕竟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那些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那……那位公子呢?”   沉烟眼神飘向床榻上的人。   “我私离道门,坏了门规,他是来抓我回去受罚的。”   苏纨刻意压低了声音。   “原来如此,公子所在的道门实在不讲情面,世间姻缘本是一桩美事,何必棒打鸳鸯!”   “也不知我家那小郎君如何了?若是被人抓去炖汤就不好了。”   挂在嘴上的无心之言,有人听到耳里脸上当即蒙了一层霜雪,心脏里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疯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5 23:31:26-2022-07-18 04:1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过 10瓶;ice 3瓶;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阴暗   送走沉烟, 苏纨瞅了眼皱起的青纱帐,径直走向珠帘,薄唇缓缓动一动:“醒了?”   “你在骗他。”   青纱帐里的人早已坐起来, 乌发如缎子般柔亮, 倾泻而下, 勾勒出略显薄弱的肩线。   “我没骗他,”   苏纨用食指挑开玻璃珠子,脸庞沉静,未挑起丝毫波澜, “当日我离开南华道,便没想过再回去。”   他刚刚那些话不仅是说给沉烟听的,更是说给徐清翊听的。   徐清翊恨原主入骨,从他不顾南华道内讧传闻,在赵余涯面前刻意与自己交手开始, 他就料到这人已暗地里为自己设了一个局。   他以这幅画作饵,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那些鬼话,也算给自己铺一条后路——如果他放弃争夺掌门之位,离开南华道, 最终会如徐清翊所愿吗?   “贺长老必不允此事。”   说这话时, 青纱帐里坐着的男子眼珠渐渐黯淡, 缠纱布的手死死绞住锦被,像是要使劲握住好不容易落在手心的一两缕碎月。   “贺长老?”   苏纨没想到他会把这个老家伙搬出来,贺景老儿对他是挺好的,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不希望自己离开南华道的人。   但就凭那根桃木杖又能奈他何?   他闲来无趣,用手背拂打一排珠帘, 不紧不慢道:“我要是想走, 没人能拦得住。”   “我能。”   徐清翊缓缓抬眸, 幽深的眼睛锐利而冰冷,眼角泛着血红,脸上却晦暗无光,枯败如死灰。   这家伙只想让他死,连他自愿退一步都不肯。   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苏纨自嘲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转身,屈腿坐在书案处:“你也不能。”   帐里漏进一两点烛光,依偎在荼白的衫袍上,男子弯着细长的颈,青丝紧贴玉色,黑白相映,无意生艳。   “你也不能。”   这四个字像蚂蚁似的啃咬着他的心,耳边充斥着沉重的心跳声,万千思绪混乱翻腾,他不知突然涌起的这阵跼蹐不安从何处而来,它们积压在心底无法消解,令他生出无数个阴郁的念头。   攥紧的双手骨节凸出,他眼底掠过一抹冷厉的寒光:没什么不能的,棋局上已摆满棋子,哪有轻易收手的道理,就算玉石俱焚,他也会不择手段地将这盘棋下完!   此时从青纱帐外递进一盘芙蓉糖霜糕:“吃些东西罢。”   望着盘里的糕点,他压抑住心头浮起的种种复杂滋味,拂开帐子就见苏纨站在跟前,吊儿郎当地抛起药盒又反手接住,染着笑意的眸落入他眼里。   没来由的,他脑海里闪过昨日那一场亲昵温存,浑身的血仿佛燃烧起来,又热又烫,使他慌忙从这张脸上别开目光,竭力沉下心脏发出的轰鸣,冷淡道:“无须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苏纨往他伤口处打量几眼,将手中的药膏丢到他面前,拿起芙蓉糕咬了一口:“这不是怕师兄又因情思蛊发作而想不开嘛。”   把盘子放在木凳上后,他转身朝回走时,且听徐清翊语带肃然地说了句:“你最好小心那只鬼。”   知道他是在说沉烟,苏纨停下脚步,嚼了嚼口中的糕点:“师兄,天地间的妖魔鬼怪之中,自有优劣、强弱、刚柔、善恶,与世人无异。”   他向前行两步,指了指立柜上的画:“就拿我这小郎君来说,瞧着凶巴巴的,却是个心思极其纯良的家伙!”   话刚说完徐清翊脸色一阴:“与邪祟相结,简直冒大不韪,有辱师门!”   “行行行,你厚德流光,我辱门败户,岂不正好?”   “你!”   他欲言又止,猝不及防被刺哽住了喉咙似的,终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_;   黑烟在指尖绕着圈儿,轻轻一吹,化成数只蝙蝠模样飞了出去。   “他说的话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浑身赤红的鬼边琢磨边道。   黑袍静静伫立,岿然不动如山石,眼神落在那幅画上,看了好久才出声:“他这样说,的确有迹可循。”   红鬼觉得稀奇,不由瞪大了眼:“还真有人能使赭玄道君栽在这「情」字上头,甚至不受情思蛊的控制?”   “他画里画的确实不是人,而是只雪云地魄虎。”   “虎?道界跟兽界不是不共戴天吗?”红鬼挠了挠耳朵,“难怪他说身份天差地别,修道者与兽族结为眷侣可谓是荒唐至极,那鹤悬真君要带他回去受罚也说得通。”   黑袍听完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鹤悬真君可没少干这种缺德事。”   “阁主,接下来如何行事?”   “骷鬼池的事你都看见了,想要取他性命,需先破他金身。”   黑袍语气阴冷,显然不怀好意,“他那师弟也是有骨气,怎么折腾都不肯透露半个字。既然前阵子雀印罗门的老东西全身筋骨尽断,仍说不曾骗我,不妨再信他一回,正好赭玄道君的半魂不还镇守在浮玉山吗?”   “心魂损毁,金身自破,再杀他就易如反掌,阁主实在高明。”   _;   是夜,昏昏沉沉中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被强行拉进梦魇里。   同样是秦楼楚馆的艳景,笙歌鼎沸亦盖不住无限春色,男子纱衣半褪,面颊飞起胭脂红云,骨子软得醉倒在人身下,好进入一场云雨。   徐清翊神色漠然,视眼前景象为无物,没了情思蛊干扰,一切不过就是虚无幻梦,乱不了他的心神。   只是此象来的蹊跷,他方转眼,路边已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老少妇孺跟在花车后方行游,争相去接从花车上落下的花瓣。   在四街中立着用上万根竹枝扎成朱雀灯,画纸绘色精细,眼珠更是由曜石打磨而成,一眼望过去栩栩如生。   他忽是记起这是锦州城的朱明灯会。   行人们追着载满了艳红蔷蘼的花车,与他反向而行。   他是人海中逆游的一尾银鱼,不愿随波逐流,却也寻不到归途。   追着花车的人慢慢散去之时,戴着魈头面具的绿衫青年与他擦肩而过,面具边的小银镩子随着脚步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倏地停下来,蓦然回首望去。   青年手里牵着个玄衣少年,大约十来岁模样,他也不看前方,只拿着糖人抬目望着牵住自己手的人,目里满是柔和。   蓝花楹树上飘落下大颗大颗的细碎花朵,少年立在花雨中,一手拿着方正形状的祈愿灯,一手执笔,对戴着面具的人说了句什么。   分明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徐清翊却清楚地感受到他该是笑了,遂俯身握住少年拿笔的手,一笔一划的,在纸灯上写下了:阿杳事事顺遂,年年平安。   眨眼的功夫,那少年不知怎的,变得身形修长,约莫长成了十六七岁,其五官俊朗,凌乱的头发随意用布带绑在脑后,褐色眼瞳纯净透彻,扭头望向身后的人时,笑意青涩单纯,俨然是画里的那副模样。   立在人海里的徐清翊眼珠凝滞,微微带了缕茫然与疑窦。   月辉与灯火交融,喧哗声里,花树下的少年突然掀起身后那张笑容诡异的魈头鬼面,仰头亲了亲那人的下巴。   这一幕收入眼底,让他眼中徒生出一股压抑的,不可见光的黑色焰火,其间没有半点热度,只有凛冽钻心的寒。   他沉寂而阴狠地盯着树下的身影,幽潭的眸仁里闪出磷火般的冷光,霜隐剑凭空出现被握在手中,疯狂的恶意一起,白影持剑纵跃如飞,剑气震碎飘落的残花,横刺向少年单薄脊背!   将是血溅三尺刹那,不料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并在自己耳边轻笑:“师兄,得道者爱恨嗔痴,皆为虚妄,你不该动怒。”   他愕然回目,昳丽明媚的眉眼近在咫尺,竹香味瞬间包拢过来,将他牢牢罩住。   那只筋骨嶙峋的手往前延伸,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让我逆天悖理,身败名裂,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他神色骤变,顿时面如死灰。   不错,他的确是想他罪恶昭彰,身名俱灭,这人明明已经自发地走到这一步了,只待他再将他往前推一把就是了,可他的恨意偏要无端燃起,恍如酒楼那日。   心脏的阴暗处埋下一颗漆黑的种子,它日日夜夜的发芽扎根,企图穿破血肉,开出一朵见不得光的花。   “师兄,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那人又笑了,笑里总是不露锋芒。   这话却像刀子一样直刺过来,痛得他身体乍然绷紧,双目因充血变得赤红,狠戾挥剑斩向身后的男子:“一派胡言!”   身后的人像纸一样被切开,散碎在风里,声音丝毫没有绝断:“是你舍不得杀我。”   他恨他不及,怎么可能不杀他!   从梦魇里挣扎出来,浑身像浸泡在水里,一片冰凉。   烛火不休不眠的在灯罩里摇曳,细细听闻青纱帐里传来咳嗽声。   过一会儿,帐子被掀开,清瘦削长的身影穿过珠帘,来到书案前,胡乱地抓住笔,在铺设好的白纸上写下潦草字迹。   右手因受伤缠了纱布总握不稳笔,他始终板着脸,索性将跟血肉黏在一起的纱布扯了下来,好像也不觉得疼似的,用血流不止的手重新握紧了笔,写着他曾抄写了数万遍的《心印妙经》。   殷红顺着笔杆子流淌在纸上,血色与墨色混合,如绘好的寒冬腊梅,大片大片的渲染纸张。   “这鬼城四面皆是如此,公子若是有何不解之处,尽管问奴便是。”   谈话声中,大门被推开,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苏纨轻车熟路地坐到桌边倒了杯水,端起杯子递给沉烟。   “多谢公子。”   接过这杯茶水,送到口中方饮了半口,忽觉如芒在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8 04:11:22-2022-07-20 23: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10瓶;南楠 5瓶;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赭玄”   沉烟向后一看, 书案前那双冰冷的眼睛透着股凌厉,扎得他胆寒发竖,全身僵硬, 直接被茶水呛到, 趔趄着后退两步, 捂嘴咳了几声。   听到动静,提着茶壶的苏纨也朝后看去,见是徐清翊坐在书案前,他俊眉一拧, 想到定是他这个师兄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到底是在人堆里混过的,沉烟有眼力劲儿,知道那人不甚喜欢自己,回身给苏纨行了礼:“公子若无事吩咐,奴就先退下了。”   “今日劳烦你引路了。”   苏纨抿了口茶, 像是习惯性说道, 他语气永远轻柔和气,如春风拂面,局势未明朗前, 笑里藏刀是他一贯用的手段。   “公子客气了。”   沉烟放下杯子, 笑盈盈看向他。   两扇门被合上后, 苏纨这才起身挪动步子,细细朝书案方向瞧一眼,发觉满纸殷红,更是确定了这家伙是在为情思蛊的事发恼。   徐清翊这张脸生得清心寡欲的,一看便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跟情啊爱啊什么的压根不沾边儿, 难怪活了几百年还是个不开窍的木鱼脑袋, 这回猛不迭栽了跟头,时不时疯一阵也实属正常。   他抱着手靠在挂有龙凤帛画的壁面边,半压着狭长的眼去看书案前不声不响提笔的徐清翊,抿嘴笑道:“师兄,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活得不够透彻。”   提笔的人充耳不闻,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摩擦声做了回应。   他也不需要他说什么,玉白的手指在手臂边敲了敲,脸颊上多出几分轻慢:“譬如这情思蛊自行生出的事端,既不是你本心为之,与你又有何干系。”   情思蛊?   这三个字让他写字的手不由顿住,在混沌里四处乱撞的心跟着戛然而止:他只想过情思蛊能激起欲念,却没想过自己受幻象控扰,思绪迷乱,也是由于这蛊在暗中作祟。   “万事难以心自控,你为此进退两难,痛苦不堪,才是它们逼你服下情思蛊的本意,”停笔沉思之时,说话的人已然凑过来,握住了自己手腕上未愈合的伤疤,语带嘲弄道,“你倒好,还上赶着跟它较劲儿。”   他手指太过于用力,让他吃痛凝眉,扬起一双淡薄的眼望过去。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却像个没事人对他笑得温和无害:“很痛是吧,师兄。”   觉得受到捉弄,他一腔愠怒未起,乍看那张神情慵懒风流的脸朝自己靠近了些,语调低沉却极度阴狠:“那就好生记住这些天所受的屈辱,出去后,定要磨牙吮血,加倍奉还。”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握着笔的手顿然合紧,他薄凉的眼光从他漆黑的凤目里一寸一寸地落到高挺的鼻梁上,这张脸艳丽又夺目,明明让他恨了百年,却总不断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是情思蛊在作祟。   他像是不会凫水的人,在深海里沉浮窒息,拼死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都是情思蛊在作祟。   仿佛只要顺水推舟,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或许,也跟阳火有关。   这人一旦靠过来,于他来说便是枯木逢春,他总算明白,岳长老那日在朔微峰说的话有何深意了,先有浅尝辄止,才有食髓知味。   他嗅到他身上淡而不冷的气息,这令他想起被新雪盖住的松柏,在日光的照射下苍绿似隐似现。   奇怪,他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身上。   长久死寂的湖里被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无数涟漪似的裂纹,下一刻,心脏陡然破开,等到张嘴,就能从里面飞出无数只黑色蝴蝶。   他眉目还是那样冷冷清清,彷如冬日里的月色霜华,却直勾勾地将满眼清辉都卷落在面前那双湛黑含笑的眸里。   苏纨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刚从他视线里别开眼,竟不想瞥见其墨发遮掩住的脖颈边,有什么活物似的往外延伸出来。   他神色一变,抬手掀开他颈边的发丝,却只看见落水后尸鬼留下的痕印已不如先前那样深重。   是错觉吗?   盯着浅淡的痕印,他慢慢收回手,忽听徐清翊问道:“怎么?”   “没什么,想看看师兄身上的痕迹消散没有。”   苏纨松开他的手腕,眼神稍微在那只指缝中不断淌出血的手上掠过,再是起身离去。   “赭玄。”   唤他的人嗓音冷淡,带了丝病恹恹的嘶哑。   他心里没来由的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异。   苏纨侧过身,眯眼看一看徐清翊,他正仰起脸,眼珠似是通透的翡翠,衬的皮肤越发得白,有种绮靡且脆弱的漂亮。   他朝他伸出手,任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伤口:“我有些冷。”   “……”   耳边似乎晃起一阵清脆的银铃声,苏纨没有回答,而是去里屋拿了丝衾、纱布及伤药出来。   将伤药放到案台上时,他突然明白那种怪异感是从哪里来的了——记忆里,徐清翊这家伙从来没有叫过他「赭玄」。   就算是有关于徐清翊的那场大梦里,他也只叫过原主五师弟,更别提往后二人关系恶化了。   把帕子打湿,他替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熟练地涂上药膏,用纱布包扎起来,这才端坐在案前,说起了正事:“这鬼地方我大致看过了,闹市约在正中,四面八处绿水,水中多是尸鬼,此番地势,集阴在中,与道家八阵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拢紧了披在身上的丝衾,徐清翊微微倾着身子,听他继续道:“唯有不同的是,鬼界大雾黑日,遂正心以太阴为主,恰好组成了九群阳阵中的鞫阴阵。”   听完这些话,他偏过脸,眸中一片雾沉沉:“请君入瓮,借刀杀人,陷阵者修为尽蔽,非杀布阵人不可解。”   “不错,但它用五行八卦之理,算是漏了破绽。”   “你是说……生门?”   徐清翊是个聪明人,早已明白其中一二。   眼前的人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转变了话头:“师兄,听嫦姝说,你们回南华道的途中,曾遭恶人暗算,那恶人是谁?”   “不知其面,与他浅交过手,似道非道,似魔非魔。”   “后来嫦姝所言是自己打晕了掳走她的那人才逃出来的,再接着……就遇到了帛金兽。”   纸上的血模糊了字迹,徐清翊沉默了会儿:这事的确有蹊跷,与他交手的黑影修为少说不下金丹期,以嫦姝的实力,是没那么容易从他手里逃脱的。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途中发生的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受人牵引,他们走到这一步,绝非是偶然。   “师兄,在你看来,究竟是谁会对你我深恶痛绝,特地设下此局。”   “五界都传南华道钟鸣漏尽,对道门虎视眈眈之人众多,欲除我二人者比比皆是,”他眼底闪过一丝黯淡,“如今被困此地,不知道门情况如何?”   “安稳无事。”   “你就这般肯定?”   “自然,”   苏纨之所以能确定,就是因为他现在还算完好无损,未感应到半魂有何波动,可见浮玉山并没有受到袭击,“正好还有一事,你记不记得在锦州城时你我曾有过一次交锋?”   “记得。”   “那时嫦姝莽撞冲来,我等虽急遽收手,但真气余力未散,仍会伤及无辜,结果小丫头毫发无损,可是你出手护住了?”   徐清翊冷冽的眼里多了一丝不显山露水的异色:“事发突然,我亦无法结阵相护。”   “哦?这样啊。”   苏纨嘴边的笑意更深:有人的狐狸尾巴怕是要被他给揪住了。   猜到他可能在怀疑什么,徐清翊眉头轻蹙,攒紧负伤的手:“此事无关嫦姝。”   “你就这般肯定?”   苏纨把他问自己的话又还了回去。   这人没做过多思虑,却也没再看他:“即便有关,她也必定遭人利用,毫不知情。”   还挺会护犊子。   苏纨见状笑了笑,随手拿起一旁的书卷摊开看了看,又听徐清翊语气不善道:“反倒是你那徒弟,与恶兽为伍,屡次触犯门规,诚然可疑。”   眼看他要跟他翻旧账,苏纨摆摆手:“我并非是怀疑嫦姝,你不必拿我徒弟来揶揄我。”   徐清翊并未就此作罢,满是寒凉的眸定定凝视着他:“你画上的人,跟你徒弟有什么关系?”   “我那徒弟愚笨,跟此事亦无关联。”   苏纨不想多牵扯出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我是问你,他与画上的人,有什么关系。”   他一字一句似钝刃击心,表面平淡如水,内里冷峭决绝。   难道是这人发现了什么?   苏纨撇头看了眼画,再三确定画上的大阿杳跟小阿杳并不是同一张脸,可能是眉眼间有些许相似,引他起疑了?   “师兄,我的事你最好少管,”他深知徐清翊不是个很好忽悠的人,再加上之前已经忽悠过他一回了,遂也懒得多编谎话骗他,免得到时候圆不回来,“等此事了结,我定会带着我这徒弟离开南华道,此生不再踏入浮玉山。”   “哪怕要自断灵根,废尽修为?”   说这话时,他苍白的脸上神情低暗,一簇纤长浓密的睫羽半敛,将清霜藏起。   苏纨合上书卷:“去意已决,非如此不可。”   他对南华道没有半分留恋,只待把欠莫秋折的悉数还完,就算是一别两宽了,至于想断他灵根废他修为的,至少得先打赢他再说!   顺手放回书卷,他又闲地拿起灯剔拨了拨一旁的烛火,火星在里面跳跃了下,逐渐归于沉寂。   烛火的另一端,一双阴冷的眼注视着他,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灰色的瞳仁像被恶毒的刀尖划过一般,留下一道道残酷的黑影。   也就是这时,他再次看到了,这人雪白的后颈处延伸出一根细长的,墨色的线纹来。   跟他曾在邵昶身上见到的黑色细线,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0 23:03:21-2022-07-24 03:1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楠、叫爸爸 5瓶;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出逃(修)   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件发展走向兀然失控, 徐清翊身体里钻出的这根线,让他没来由烦躁起来,难得有了心神不安的感觉。   唯有进入鬼界的人产生各种妄念, 才会吸引鬼气, 导致邪印缠身, 生气尽灭,落个惨死变成怨鬼的下场。   但这爱恨嗔痴,徐清翊分明哪样也不占,非要选一个出来, 就只剩下「恨」了。   然而他恨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何前阵子没出现异常?   除非……他比之前更恨他了!   飞快得出结论,苏纨神情扭曲了一瞬,心里实在不爽得很:打进鬼巢起,他对徐清翊就算不是呕心沥血, 也尽量做到了仁至义尽, 哪怕是块石头都能被捂热了,偏生这死病秧子越捂越冷!   难怪一听他要跑路,姓徐的生怕不能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干脆直接黑化。   这家伙是没有心吗?   苏纨用指尖拨了下酒壶, 小弧度掀起眼皮, 半阖着眼去看床榻上陷入沉睡中的人。   即便在睡梦中,他面颊中仍旧余留着一抹倦色,眉心轻轻蹙了蹙,显出惯有的冷冽来。   不晓得是梦到了什么,他蜷曲起平躺的身体, 像只被遗弃在山野里的孱羸雏鸟。   遭鬼气缠身的事他并没有告诉他, 不然以徐清翊的性子……算了, 也怪不得他,谁叫自己现在是害他害得可惨了的原主。   苏纨百无聊赖地压着手关节,知道徐清翊的痛处,他不会跟他较劲,怒意没在神色里停留多久,轻易地散去了。   有时间纠结一筹莫展的事,不如出去找找生门,顺便把莫秋折的残魂从那池子里取出来。   想法刚从脑子里蹦出来,他人先离了凳,一刻没耽搁,挽住袖子,手指绞过散碎的发丝,胡乱系紧了略松散的束发布带,风似的穿过外堂。   不过下一刻他人便折了回来,悄无声息地退到床幌边,眼色凌铄,混着阴云闷雷。   鬼气凝成的黑线肆无忌惮地顺着皮肤生长,紧紧贴在白皙颈项,像是极度诡异的刺青。   苏纨管不了三七二十一,先上手扒开徐清翊的衣襟,扶起他肩膀时一并拨走遮挡住视线的头发,无暇顾及什么冰肌莹彻香罗雪,目里先见那鬼气的尽头——脊背中一朵发着红光的鬼擎火。   他看了眼床架以及门框正中的雕花,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直紧绷着的脸全然被阴霾笼罩。   从刚开始,房内雕花与情思蛊就是为催动他们的妄念而设下的,好在他体内有个什么东西,虽说压制了部分修为,但同时也替他除掉了情思蛊,不然他可能就跟徐清翊一起交代在这儿了!   “师兄!”   他不明白这人到底梦到什么才引来了鬼气,当务之急是把他叫醒。   可不论他如何唤他晃他,他脸上尽是痛苦,却半天不见转醒,只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力气大到像要将骨头捏碎。   刀刻般的纹路依旧停留在其眉间,不出片刻就被冷汗浸染。   这破地方鬼气太重,徐清翊又因梦里生出妄念,使鬼气疯长,待鬼擎火再这样吸收鬼气,他估计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苏纨下定决心,把人抱起来往门外走:今日必须要找到生门。   _;   火堆明明灭灭,烟气腾腾。   “阁主,看样子他是要逃了。”   跳动的火光描出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那就别让他活着走出鬼巢,反正,我也玩腻了。”   红鬼面带为难:“可他有金身相护,这……”   “耗他半个时辰。”   “是!”   _;   灰暗的庭院宛如褪了颜色,破旧的灯火稀稀拉拉,不知是不是错觉,看样子比之前红得更艳丽了。   沿着青石板走出院子,一阵阴风刮过,将塑料状的叶片吹得「哗啦」作响,同时又有种压抑的闷沉。   “看苏公子行色匆匆,是要前往何处?”   带着笑的声音传来,苏纨停下疾行的脚步,冷眼瞧着拦住去路的人——是邵昶。   “此地是昆仑仙境,人间哪里比得,你们莫非还想回人世不成?”   他慢慢往前逼近,语调听着很是怪异。   “你要喜欢就好生待着,少管别人闲事!”   放下怀里的人,苏纨眼底闪过难以察觉的狠毒之色。   前方的邵昶闻言脖子机械地转动了一下,嘴角却笑得越来越开,喉咙里发出混浊不清的声音:“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眼看前面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冲来,苏纨踢开旁侧的篱笆,右手接住脚尖随意扫至空中的竹棍,纵向一挥,正抵在冲过来之人的眉间。   他腕部稍微用力,用棍头将他震退出去,顺便还往他肚子上补了一脚!   邵昶往后滚了几丈远,眉间已多了道红印,只是脖子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下一秒,他脖子突然断裂,鲜血跟喷泉一样涌出来,这具身体重新站了起来,头颅仅靠皮连着,往一侧歪斜,脸色青灰,却能发出狰狞笑声:“不愿留下来,就去死吧!”   边说着,他十指突然长出了长长尖尖的指甲,再度朝苏纨抓来!   抬棍欲挡,那指甲锋利如刃,轻易就将竹棍削断,他瞳孔紧缩,闪身避开利爪,站定时,才发觉从四面八方涌来鬼城里出现过的恶鬼,各个面皮腐烂,眼里冒着森绿诡异的光,如同饿了几天几夜的狼群。   眼看有只小鬼朝昏迷不醒的徐清翊腾空扑去,他疾步而上,飞快拽起地上的人扯入怀中。   小鬼扑了个空,凶狠地露出獠牙,脚用力往上一蹬,咬向他面门。   苏纨揽住徐清翊的腰,身形如电,纵跃如飞,轻飘飘落在假山石上,后来的鬼不是吃素的,见状全都饿虎扑食地攻过来。   掌风带出,虽是能打退几只鬼,但它们只要没死又会重新包过来,且他又需护着徐清翊,一来二去的还真是麻烦得很。   瞟到长脖子鬼找准时机,伸出利齿刺向徐清翊后颈,他一脚踹开脚下的断臂鬼,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挡,尖锐的牙刚没入皮肤,炽热从血肉里爆发,刺目的金光绽开,像万只利剑自鬼堆里穿透出来,周围顿时响起无数凄厉鬼叫!   立于鬼堆中的青年把美人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望着还没靠过来的其他恶鬼皆被震在原地,凌厉的眉眼有了一道弯弯的弧度,幽暗眸色中全是阴寒煞气,笑得妖冶,却比鬼还恐怖。   眼睁睁看着鬼堆被熔成腐烂的汁液,惧意使剩余的恶鬼们暂时不敢上前。   趁着它们还在发怂的功夫,苏纨一把扛起徐清翊就跑。   即便他有金身护体,那也只是护他不负伤,万一这些东西有点脑子,想到跟着他干耗,把他给活活耗死了怎么办!   鬼城里源源不断涌出来恶鬼,朝着那松霜绿衣衫的人追去,偶尔发出几声阴沉的吼叫,让人好似身在地狱。   转个拐的时候,一只凉津津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指节,苏纨眼珠一睨,正想回他一掌,冷不防听见一声:“公子!”   他探过头,见是沉烟,心中警惕不改,眼下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他可谁都不敢轻易相信。   没等到说些什么,沉烟先自身体里逼出一层黑烟,将他二人盖住:“活人的气味与死人不同,它们都是循着生气追来的,奴暂且可用自身的死气来掩护公子。”   苏纨闻言回首,发现身后密密麻麻的鬼们确实像失去了方向,在原地打两回转后,都四蹿散开了。   “公子,这死气只能维持一炷香的功夫,”他看了眼他抗在肩上的人,“他这样应当是入了幻阵。”   苏纨懒得浪费时间猜他意图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既愿意借他东风,那就先乘上这东风再说!   “幻阵?”   他边走边问道,之前进入鬼界的时候他也见过幻阵,但入阵之人都是醒着的,幻象由其心所思所想而化,以此来扰乱心智,使入阵者疯魔,比如陈妄那小子,就是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把他宁师兄当鬼砍了一刀。   “此乃蛊中阵,唤作结梦,梦里的一切全由中蛊者的心魔组成,心魔越甚,召来的鬼气便会在中蛊者背后化成鬼擎火,一旦被结梦所困,下场就与那些鬼城中的恶鬼无异。”   “可有破解之法?”   “据奴所知,唯有等他自己醒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别是最终徐清翊没醒来,他扛个尸体回去交差,然后南华道那群「爱掌门如子」的老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他算账呢!   苏纨脑袋里嗡嗡作响,搞到现在莫秋折的残魂没到手,很有可能还要再搭一个上去,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他越想越生气:都是徐清翊这家伙,非要混到鬼巢里来,现在好了,自己走着进来,被他扛着出去,受了一身伤不说,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尽给他添麻烦!   气的顿住步伐,他脸颊上沾了不耐之色:“姓徐的,一炷香过去,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扔池子里喂尸鬼!”   沉烟掩嘴笑了笑,想起什么似的问他道:   “公子,您上回既然说他是来抓您回去受罚的,何不正好借此机会撇下他,免得他醒来后又对您出手呢?”   在假山里行走,偌大的山石树影挡着了他们匆促的身影。   苏纨迅速扫视一遍四周的方位布局,心里记了个大概,听沉烟问得认真,还有理有据,他眉毛微微一挑:“所以我方才说,若是一炷香过后他还不醒,我就给他扔了。”   “可现在机会更好,不是吗?”沉烟眼波一转,反问道,“在奴眼里,公子是杀伐决断之人。”   “你大约是做鬼太久了,于是忘了,做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目色深沉,语气缓淡,心里却想着「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开、休、生为吉位,大都在北侧,若以鬼城为中,正北应往蓝水莲塘的方向去。   “现在不抛下他,是因我生为人,立世本心犹在。不然,我与身后那群恶鬼又有何分别?”   说完这句话后,远处鬼嚎声响起,苏纨朝前行的步履猛然踉跄,体内五脏六腑像是被外力隐隐撞击,他眼底冰凉,心往下一沉:莫非南华道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4 03:10:09-2022-07-26 00:3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暮光而归 10瓶;ice 3瓶;叫爸爸、月寸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梦醒   今日天阴, 群山寂静,连声鸟啼都难以听见。   身穿灰色道袍的小道士满脸惊恐地往后看了眼,立刻拔腿就跑, 不料一头撞到树干上, 栽了个大跟头。   他顾不得额间的青肿, 面色死灰,两只眼球快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绝望地看向后方。   只见一群黑乌乌的蓝眼蜮鼠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山林间的树木全部折断,朝跌倒在地的人俯冲来。   “啊!”   似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会跟粉碎的林木无异, 他抱住脑袋发出一声惨叫。   “师弟!”   离他不远的地方正是南华道山门,几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小道士站在结界里,眼睁睁看着惨象发生,却束手无策。   “快去敲传事钟!”   年岁较大的先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堂庭峰顶赶去。   “慢着!”三四个蓝衣弟子御剑而来, 领头的喝住了他, 目光朝山门外看去。   “金师兄……”   瞧见来者是掌门座下亲传弟子,山门前的外门弟子们都定了定心。   蓝眼蜮鼠拍打着带刺的翅膀散去,径直朝着结界撞入, 霎时金光刺目, 一阵焦糊味过后, 蜮鼠全部被燎尽,尸身散落一地。   而结界外的灰衣小道士并未身碎血溅,正完好无损地抱着头瑟瑟发抖。   “师弟,快进来!”   众人大惊的同时忙唤道,小道士没想到自己能逃过一劫, 听见呼唤才回神, 来不及抹鼻涕眼泪, 连滚带爬地进了结界。   远处一阵黑云散发滚滚魔气涌来,仔细一看是无数只蓝眼蜮鼠叠成,其中还有只五阶犀角兽及七阶以上九毒吞天蟒,看模样来势汹汹,杀意逼人。   “这……金师兄,我还是先去敲传事钟通知华延殿主及众长老罢!”小道士们见到这阵势,已是吓破了胆。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领头的蓝衣人对这魔兽大举进攻南华道之势也有些犯怵,但下一刻见它们涌向浮玉山正东方位,疯了似的撞在结界上,不由疑心四起。   同时,山头中一条以火绘形的金龙现身,吐出灼烧万物的野火,燎灭千万只不要命冲来的蓝眼蜮鼠,它们体内流出来的黑血像雨珠子般洒落,滴在结界组成的屏障上,「嘶嘶」冒起了白烟。   “它们是想破坏浮玉山的结界,好闯进山门吗?”   “这样下去与白白送死无异,且元师弟在外时,它们也未曾攻击他,倒更像是……专程冲着结界来的。”   “那这传事钟……”   “不必敲了,”蓝衣弟子果断说道,“它们想打破结界,由它们去就是了,经过这番耗损,即便结界破开,魔族也已是强弩之末,死的死伤的伤,到时我等再反攻,定将其打得落花流水,何必劳烦殿主长老们!”   “金师兄说得是,”   众人一想有道理,连连点头,却也有人忍不住发出疑问道,“不过浮玉山的结界何时这样厉害了?”   “我师尊布下的结界,自然天下第一!”   蓝衣弟子傲然昂首,很是神气。   一听与掌门有关,外门弟子们更是犹如吃了颗定心丸:“掌门果然谋无遗策,神通广大!”   _;   另一边鬼界之中,恶鬼一下倾巢而出,苏纨不用多想,都知道是幕后黑手为把他困在此地使出的阴招。   只是紧要关头,半魂波动让他得知南华道那边似乎也正大事不妙。   前往蓝水莲塘的途中,徐清翊的意识被困在结梦里,幻阵景象如同夕阳西下,烧得整片天空血红血红。   他立在这片红色里,一个晃神,毫无防备地跌落深潭,潭水寒凉透骨,勾起一些沉痛往事来,他极力地向上游,水底突然伸出铁链,紧缠在其腰间,任凭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强烈的窒息感传来,寒意一点一点爬满全身,四肢逐渐僵硬,血管里的血越流越缓慢,到最后被冻结,唯有灵府还在不紧不慢地跳动,让人在万念俱灰里等待着死亡降临。   又是这样,这一生都是这样。   意识快被封闭的一刹,铁链却自动松开,紧接深潭变成了布满炙热气息石室,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烈火忽袭,凶猛地钻入寒气森森的身体,灼热与寒凉碰撞,差些将他五脏六腑震得稀碎。   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身体里有两只猛兽正对着他撕咬,这种疼痛使他无法忍受,四肢痉挛,发抖的双腿不停乱蹬乱踢着,蜷缩的手指在泥地上抓挠出一道道深刻的痕迹。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地上的人声息渐弱,身体依旧在轻轻颤抖,消瘦的面孔扭曲成狰狞模样,嘴角边淌下一股股鲜红的血沫,眼珠呆滞无光,好像生锈的锁芯一样不会转动了。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偏偏是他?   魂魄被抽走,身体轻飘飘,空荡荡的,一直往下飘到黑暗里。   “师兄!”   是谁?   “没事的。”   有什么东西企图挣脱枷锁,破土而出。   “我大约是知道,这些年你所受的苦。”   有人停在他跟前,用阴影笼罩住地上沾满泥土的躯体。   他吃力地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球,想看清这个人的脸。   来人已先行把他扶起来,待拨去被汗水染湿,紧贴在他眼皮上的发丝,那张满是温柔笑意的脸才出现在他空洞的眼睛里。   这人是谁?   他望着这张脸,记忆似乎脱节了似的。   “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赭玄,师兄。”   这人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笑眯眯道。   赭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里多了几分微弱的光。   是赭玄。   冷硬的心脏破开一条缝,透出铺天盖地的温暖,他下意识伸出僵硬的手,动作笨拙地抱紧了他。   赭玄……愿意救他。   过往全部在脑海里重现,槁木死灰突然活了过来,还未抽出新芽,一把短刀倏地扎进他脖颈,拿刀的人狠狠将他推开,厌恨道:“像你这种人,做炉鼎我都嫌恶心!”   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好不容易有了光彩的眼睛里盛满难以置信。   “你一个双灵根,哪方面都不如我,有什么资格跟我抢掌门,掌门之位本该就是我的!”   眼前人神情凶狠,五官扭曲,跟他记忆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是他,这人不是他。   他用手死死揪住他的衣摆,迟迟不肯松开,被血染红的嘴唇翕动:“还给我……”   “还给你?还给你什么?”这人阴险地笑了笑,指了指右前方,“他吗?”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摆满了花灯的蓝花楹下,箜水湖边,少年在放灯时与那人暧昧低语,笑得腼腆。   他眼珠怔怔望着,目里涌起赤红,眼圈和嘴角却发着灰,一条蛇盘旋在心脏上,时不时啃咬着他的心,在他背后徐徐诱导:“杀了他,只要杀了他,那个人就是你的。”   _;   浮玉山东位仍是黑压压的一片,蓝眼蜮鼠身上流出的血已将下方屏障染得黑糊,烈焰火龙与九毒吞天蟒及犀角兽久战不休,再加蓝眼蜮鼠侵扰,以一敌众,却未见下风。   池水峰离东侧最近,内门弟子们隐隐听到些许动静,觉得很是不对劲。   少年正握笔写一封家书,几个弟子行色匆匆,路过他窗前,笑道:“陈师弟,再过个几日就是新入门弟子的归乡日,到时你可以回乡探亲。”   “那太好了!我阿娘定然想我了,”陈妄放下笔,见他们欲要出行,便问道,“诸位师兄如此匆忙,是要作甚?”   “我等听见山门处传来兽吼,觉得有些奇怪,遂想去看看。”   “我跟你们一并去。”   少年拿起剑,便也随他们御剑赶去山门。   山门前仍站着伏笙殿的几个亲传弟子与外门弟子,正气定神闲坐山观虎斗。   “怎么回事!”   望向东侧全是魔兽,刚赶来的弟子们震惊不已,“金师兄,魔兽突袭,为何不去敲传事钟通知在藏书阁议事的长老们!”   “你急什么!”蓝衣弟子瞥他们一眼,“没看见那群魔兽根本破不了结界吗?”   “是啊,诸位师兄有所不知,掌门设下的结界极为厉害,就算再来几千几万只魔兽,想必也难以破开结界。”   他身旁的外门弟子解释道。   “谁告诉你们这是掌门设下的结界?”   陈妄语气沉冷,握紧了拳头。   “不是我师尊设下的结界,难道还是你设下的不成!”那姓金的蓝衣弟子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也跟着恼火起来。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那分明是火系术法,如今守着这浮玉山的,根本就不是结界,而是赭玄道君的半魂!”   一语点醒众人,这烈焰火龙,的确只有火系术法能结成。   被当众驳正,蓝衣弟子觉得丢了脸面,恼羞成怒:“就算是赭玄道君的半魂又怎么样!镇守浮玉山,本就是吾等之责!”   “你身为伏笙殿六弟子,会不知半魂受损有何后果吗?既是吾等之责,就拿起你的剑!”   陈妄说完,转身往传事钟的方向奔去,身后剑锋发出微鸣,直直钉在他脚下,拦住他前行的步子。   “你什么意思?”   望着脚下的长剑,陈妄脸色越发难看。   “赭玄道君法力无边,还会拦不住区区几只魔兽,就算半魂受损,应当也无大碍,”蓝衣人将怒意收起,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我等修为低微,一旦出去,不就尸骨无存了?”   听他这样说,陈妄重重吸了一口气,将火压下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陈师弟,你要为大局着想,等那些魔兽被这半魂磨得差不多了,我等再出去斩邪祟也不迟。”   瞧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陈妄盯着他看了半晌,嗤笑一声,再望向他身旁的其他弟子:“那你们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低声道:“金师兄……说的也在理。”   他们都畏缩地退却一步,不敢正眼看他。   黑色的血液越积越多,开始腐蚀屏障,陈妄仰头,见九毒吞天蟒喷出墨绿毒液,将大火浇灭,趁着烈焰火龙与犀角兽相对,其绕后使出全力缠住龙身,在它挣扎的几秒间,犀角兽顺势冲顶过来,撞在火龙七寸之地,瞬间结界金光黯淡。   此时鬼巢中阴气森森,蓝水莲塘里的花全然凋谢。   苏纨步子一虚,感到五脏刺痛,额边青筋暴起,脸色变为青灰。   “公子?”   沉烟发觉身边的人脸色不太好,跟着停下脚步问了声。   “没事。”   他压下上涌的痛意,余光扫视到莲塘显出一片幽蓝的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钻出。   拽住一旁的沉烟往山石里隐住身形,且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后往莲塘看去——一堆黑黢黢的天蝠飞了出来,一直绕着莲塘盘旋。   “原来鬼界跟魔界有勾结,”苏纨自然认得这天蝠,先前它们还大举进攻了南华道,“所以你们背后是魇蝠血阁?”   “以前并不是,”沉烟回想了一下往事,“与魇蝠血阁有联系……好像也就是前几月的事。”   “它们的阁主,你可认识?”   “说不上认识,奴从来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藏得还挺好。”   苏纨发出一声冷笑,胸口闷痛,使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公子,你,你流血了。”   他慌忙掏出帕子递给他。   苏纨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天蝠能进到此地,看来这鬼巢的出口就是这蓝水莲塘。”   “它们一直守在这里,该如何出去?”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_;   浮玉山山头正处激战中,眼看火龙落了下风,陈妄心里一寒,认定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抽出佩剑就往东侧冲去。   “拦住他!”   随着蓝衣弟子一声令下,几个师兄忙将他抓住,“陈师弟!我明白你为道君忧心,可你这样出去,不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吗?”   “滚开!”   少年面色凶恶,挥剑震开拦住他的人,心底升腾起一阵悲凉,“受他如此庇护,你们配吗?”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真可笑,有人满腔真心,偏付与豺狼狗彘!”   音落其影御剑飞出屏障,冲进那群漆黑的蓝眼蜮鼠里。   “金师兄,现在可怎么办?”   见那道绿影消失在兽群中,有内门弟子担忧问道。   “我们又不是没拦他,是他自己非要去送死!”蓝衣人面上闪过一丝阴鸷。   “依陈师弟所言,这样下去,赭玄道君不会真出什么事罢?”   “半魂是赭玄道君自己设下的,他性情如何,你们都心知肚明,一个阴险狠毒之人,以自己命脉护住道门,说出来你们信吗?”   “这……”   “他若是有些良心,当初三师叔就不会身陨魂灭了。”   山头焦臭四溢,大都是蓝眼蜮鼠的尸体以及黑血。   长剑在手,少年挥刃斩开凑成一团的蓝眼蜮鼠,衣袍沾上黑血后,瞬间腐蚀出一个大洞。   他大约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些蓝眼蜮鼠不要命的撞上结印,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多厉害,而是它们身上的血,可以侵蚀结印,造成龙形力量衰弱。   陈妄只得收剑,尽量做到打退却不砍伤它们,一路朝里深入。   这样闪避行进自然是雪上加霜,蓝眼蜮鼠翅膀上全是细细密密的钩刺,从他身边飞掠过去,就在其身上留下道道血痕,未行到火龙旁侧,一身湖绿道袍早被染成深红。   想到道君身在鬼界,危机重重,他硬生生忍着疼,用剑鞘扫开蓝眼蜮鼠的攻击,一刻也不敢停。   火龙摆脱吞天蟒的纠缠,甩尾震断了犀角兽的长角,引得犀角兽发出一声痛鸣!   此声震耳,显然是惊动了南华道里的不少人。   黑血越积越多,结印在层层腐蚀下,已经变得薄弱,天中的屏障出现一个微小的洞孔,黑色液体从里面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林间,造成一方树木枯死。   火龙身上火光不再旺盛,转而又被吞天蟒缠住,亮出獠牙咬在其项。   少年浑身浴血,剑指凝真元之气,于空中绘出燃着火的阵纹,施力朝前推去,打在吞天蟒身上。   结果此等术法于它如同海中投石,丝毫不见作用。   他咬咬牙,扬起剑提腿奔过去,竟是直接落在那吞天蟒身上,随后举剑,全力朝其背一击!   蛇身坚硬如铁,与剑碰撞后,火花灼眼,震得他全身发麻,只觉双手差些断裂。   察觉到背上有人,吞天蟒松开身体,使劲一摇,将身上的人甩飞。   而火龙得了这一时机,立马挣脱束缚,一口咬下蟒蛇的颈上鳞片。   陈妄飞出去后撞落山石,椎骨传来一阵剧痛,他呕出一口血,又不依不饶地提着剑冲了上去。   断角的犀角兽重新加入战局,以巨力撞击,冲过去刹那,少年持剑挡在火龙跟前,神色决然。   与五阶魔兽对战,他根本没有胜算,但愿意以命一搏。   即将被犀角兽撞上时,火龙不顾吞天蟒的纠缠,用身体护住他,受了这一击。   而九毒吞天蟒再度喷出毒液洒向火龙,火光乍灭,龙形变暗,不忘用爪轻轻推走了少年。   在满地狼藉里抬眼,陈妄怔了片刻,蓦地红了眼眶,他不明白,赭玄道君护住这南华道究竟有何意义,明明那些人都恨不得他去死!   “你好生记住,这世上愿意舍命救你的人,对你唯一所求,是要你活着。”   他突然想起了当日在鬼界里他对他说的话。   他……也想要道君活着。   盯着血肉模糊的手,他再一次握紧了剑。   那剑刃已弯折,甚至满是缺口。   “锋芒毕露,矜功自伐,于本君而言,乃是无用之人。”   少年眸里映出火龙被九毒吞天蟒咬住不放的影子,他身体里燃着不会熄灭的火,真气积聚于双手,人似离弦箭,直直冲进吞天蟒的深渊巨口,看准其獠牙下的软肉,狠狠举剑刺入!   “陈师弟!”   吞天蟒的痛苦嘶嚎里夹杂着他极为耳熟的一声喊叫,墨绿毒液喷涌而出,将他整个身子埋没,回首时,看见了宁璇生朝他御剑冲来。   “陈师弟!”   嫦姝紧随其后御剑而来,劈出剑气震开挡路的蓝眼蜮鼠,见宁璇生接住下坠的陈妄,落在峰顶,她不敢松怠,生怕那魔兽朝他们发起攻击,忙飞过去挡在他们面前。   他怀里的人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陈妄被毒浸染,半个身体变成青黑色,眼睛则只剩下两个流着血的窟窿,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宁璇生身上手上也沾了毒,皮肤逐渐变成青黑,他并不在意,只拼命地为他渡送真元过去,好护住他的生魂。   “宁师兄……”   他听见那人叫了他一声。   “别说话,也别怕,师兄会救你的。”   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不觉落下一滴泪。   “宁师兄,我不怕,”他嘴里全都是血,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我阿娘定是想我了,你替我将桌上那封信写完罢……告诉她,孩儿不孝,今后永不归乡,留在南华道好生修行,让她莫要挂念。”   “过几日就能归乡了,这些话你留着自己去说。”   “宁师兄,你看,我也能成为道君放在心上,万分珍视之人罢。”   他对他笑了笑,然后,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   “会的,会的。”   眼泪瞬间决堤,宁璇生抱着他,忍不住痛哭起来。   “陈,陈师弟……”   见眼前人生气随风散去,嫦姝愣了愣,大颗大颗的水珠不由从眼中滑落。   此时郇阳殿的弟子们也纷纷出了屏障,持剑向他们三人赶来,本以为这些魔兽会与他们有场大战,哪知它们只继续与火龙纠缠,对他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嫦姝同样发现了端倪:除非他们靠近,否则这些魔兽只会攻击结印和火龙,根本不会攻击他们。   她悲愤交加,银牙紧咬:如果一开始山门前的弟子都能上来帮忙,陈师弟根本就不会死!   “结阵!”   嫦姝狠狠擦去眼泪,听见传事钟「当,当,当」的响了起来。   火龙身上的颜色几乎变得透明,犀角兽与九毒吞天蟒各有负伤,他们合力一击,并非没有胜算!   蓝袍道人们纷纷散开,各站八卦一方,以人组成阵法,灰蒙蒙的天出现一个阴阳阵型图,无数道剑光在其中纷飞,刺向阵法中的犀角兽与九毒吞天蟒。   _;   万事危急,无人敢掉以轻心。   结梦里,还是那片残阳如血,徐清翊苍白的脸颊边沾着血,衣衫亦是血迹斑斑,手里则握着细长的霜隐剑,剑身已不再似往昔银白,取而代之的是纵横交错的血痕。   其面皮上的血水顺着下颚线不停淌落,他脚下堆满尸体,大都被一剑封喉,他们的脸,都是画里的那张脸。   “你做得很好,”背后形同鬼魅的声音夸赞道,随后有一双手从其后伸出,环在他腰间,“师兄,从今以后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了。”   他身后忽是多出一张脸,贴在他脖颈边与他耳鬓厮磨,“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都待在这里。”   那人一遍一遍蛊惑他,双手将他缠得更紧了。   他的心放弃了挣扎,呆呆地丢下剑,被身后的人紧紧抱住,像困倦了似的,慢慢合上眼。   “徐清翊!”   有人声音如惊雷闯了进来,恶狠狠道:“你个病秧子若是敢死,我回去就把你的宝贝南华道灭了!”   南华道?   这三个字让他睁开眼,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遗忘了。   “身为掌门,当以维护道门为己任,切不可让道门败于尔手!”   有人声如洪钟,在他耳边喝道。   对,他是南华道的掌门,是道界的鹤悬真君,南华道绝对不能落败在他手上!   心口猛然一痛,当即令他吐出一口血来,又一次睁眼时,面前人的脸模糊到不行,根本看不清楚。   “徐清翊!”   他在他眼前挥了挥染血的手,没等他说什么,就站起身对一旁的人道:“就按我之前说的,你找准时机,将他丢进水塘!”   “那公子岂不是以身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之间,必须得活一个!”   感受到这人看他一眼,他亦望过去,只觉得眼里被灰色覆盖,一片模糊。   随后那人便从山石里走了出去,一阵翅膀扑腾声传来,他靠住凹凸不平的假山,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忽是被人一把抓起就往外走。   视线里有许多东西攒动,有的飞下来勾住他的衣角,跌跌撞撞间,被人用力一推,直接翻过栏杆,落进水里。   那一刻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晰很多,人却不受控制往下沉去,没入水中的一刹,他满眼都是黑漆漆的天蝠,以及在漆黑里,那张嘴角染血的脸。   _;   浮玉山头的阵法绽着光,四面八方都立着弟子,嫦姝对阵中的火龙尤为担心,九毒吞天蟒和犀角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它同归于尽,他们的阻拦虽有作用,但并不大。   悠扬箫声传来,声波阵阵,渗入阵法中,让整个八卦阵灵力更为充沛。   “七师叔!”   只听箫音,她就知道来者何人。   李息垣未多说什么,拿着箫直接入阵,以音为刃,眼神一厉,集体内所有真元,削断九毒吞天蟒缠在火龙身上的长尾。   吞天蟒痛极翻滚,让他暂且后退一步,释出真气补往火龙体内。   若这吞天蟒精力还处在顶峰,他是万万不敢贸然入阵,但经过与火龙缠斗,两败俱伤,正是将它一举击杀的好时机!   与火龙补真气时,犀角兽用猛力朝火龙击来,他欲出箫抵挡,远方桃木棍飞出,正插在那犀角兽的断角上。   “贺长老!”   阵边弟子都松了口气。   药堂的岳知则是先落在山门前,刚想为没有见到弟子损伤而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侧眸就见宁璇生抱着满身是血的陈妄走了过来。   他急忙上前,正想施救,靠过去就察觉到这孩子已没了生气,俨然是死去多时了。   悲从中来,他皱眉摇摇头,见宁璇生也是身中蛇毒之象,忙先封了他几处穴位,阻止毒往其灵府蔓延。   “放下他罢。”   岳知摸了摸陈妄的脑袋。   宁璇生反应了好一会儿,似乎才认出他来,不死心地问道:“岳长老,他还能活,他还能活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念了个清浊咒的术法,将两个孩子的满身污浊除去,没再言语。   浮玉山上空,外门执事长老孟齐君随贺景一并入阵,见到锁阵的弟子觉得十分奇怪:“那几个小娃娃也能将七阶和五阶魔兽锁在阵中?”   “非也,是这魔兽本身就不是冲着南华道来的!”   贺景一看那火龙奄奄一息,金光尽散,不由满脸心痛,召回桃木杖,继而施法击在犀角兽头上,“我就说赭玄这事做的实在莽撞,怎么能将半魂放在浮玉山呢!”   他气冲冲地扬起杖头,腾空一跃立在火龙跟前,见九毒吞天蟒起势要来,怒气灌了满眼,花白胡子跟着胸脯起伏一跳一跳的,蓄了十成力飞起一杖打在那颗偌大的蛇头上。   真气虽输送过去,那火龙却肉眼可见的虚弱。   李息垣察觉到异常,注意到满地的蓝眼蜮鼠尸体,它们体内的黑血把整个屏障腐蚀,黑血落下去后,树木接连枯死。   “这血侵蚀了结印,难怪半魂越来越弱。”   他看向到场的三位长老。   “用术法清掉试试?”   孟齐君瞥了眼正拿桃木杖对着九毒吞天蟒猛揍的贺景,将真元聚于掌心,投往被不断腐蚀的结印。   云行忧见此也加入其中,同样施法去除黑血。   “也不知赭玄现在身在何处,得想个法子把他找回来才是!”   看他们除黑血的方法没什么效用,贺景更是心急如焚,忙出手相助。   “贺长老莫急,五师兄深识远虑,定能逢凶化吉。”   李息垣嘴上这样说,心里也免不了担忧,毕竟半魂损对于修道者来说,足以破其金身。   他攒紧玉箫,同时又忧心起他大师兄来,这两人都杳无音信,总是让他心神不宁。   “遭了!”   孟齐君一声惊呼,吸引了几人的注意。   原来是九毒吞天蟒的墨绿毒液淌出来,与黑血混合,腐蚀结印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起来。   _;   身体里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好比玻璃窗长出蛛网裂纹,裂纹里透出不可愈合的绝望来。   苏纨已经料到南华道该是何种凄惨景象,天蝠全部围过来,用利齿啃食血肉为袭,本以为如同以往只剩带着血肉的骨架,奈何金光一闪,将扑过去的天蝠全部灼成重伤。   他露出满口血红的牙,狰狞一笑,抓紧机会,正要往蓝水莲塘里跳去,不想听身后传来一句:“赭玄道君留步,有位旧友想见一见您。”   旧友?放你的狗屁!   苏纨才不听这忽悠,都走到门口了,哪有什么留步的道理!   见他铁了心的要走,身后的黑袍人敲了敲手中的阴刻兽面铜钟,只听有人发出一声闷哼,似是极力忍耐。   这细如蚊的一声,使他不由自主顿住欲走的脚步,甚至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微不可闻的痛了一下。   他不受控制回过头,亲眼见到身后一幕,心脏忽是爆发出一股剧痛,比半魂受损之痛还要更深刻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00:38:00-2022-07-27 23: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九莫本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10瓶;ice、西九莫本景、影月、叫爸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试蛊   那人跪在地上, 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腐烂伤口与褴褛衣衫连在一起,琵琶骨和手脚腕皆被铁钩穿透, 钩子上的血迹经过时日长久褪成了黑色。   他低着头, 发丝蓬乱, 看不清面貌,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能认出他是谁。   “这是你最喜欢的师兄,你怎么不抬头看看?亏我还好心把你带到他面前呢。”   黑袍话刚落音, 身后的魔修便恶狠狠揪起地上男子的头发,好让他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面皮溃烂的脸,挂着几片残缺的血红,唯有浑浊的眼珠在瞟到他时,稍稍流转过一缕光, 却又像不敢看他, 垂下眼低声喝道:“自我被逐出南华道之时,就与他恩断义绝了!”   “戍云。”   他轻轻念出他的道号,痛从眼睛里, 一直渗到心脏。   不是他痛, 是这具身体自己在痛。   苏纨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家伙也会心痛吗?   他的眼神一刻都没从秦昭著身上离开:“我与戍云的确是很久未见了, 多谢赵小道友成全。”   披着黑袍的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果然在下这点雕虫小技,还是瞒不过道君的眼睛。”   雾气组成的袍子散开,露出瘦长身形,以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他还是如他当日所见, 用鎏金簪绾着道髻, 着一身紫褐银纹道袍,笑得恭谨。   在锦州城与徐清翊斗法那时,在场的都是南华道弟子,唯有赵余涯是跟着嫦姝过来的,归根结底,这家伙的破绽最终还是因嫦姝而起。   如此推断,十五六岁就能自结金丹,且还是魇蝠血阁的阁主,又总是在嫦姝身边纠缠不清,想来想去,赵余涯大约就是那个自己要去给他送人头的主角了。   本来苏纨不确定主角有没有书里的记忆,但看他对自己和徐清翊恨之入骨,一步一步放长线,钓大鱼,显然是筹谋已久,他便能确定,这人是因为惨痛前世特地找他俩报仇来了。   徐清翊和他,一个棒打鸳鸯害他老婆身死,一个召唤天雷把他劈死,他对他们俩有点情绪也正常。   至于嫦姝之前跟他说的,只要她见到主角,哪怕他化成灰也认得出来这句话,这丫头应当没骗他,以她时不时虎一回的性子,大概她真的只能认出化成灰的主角……   “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放了我师弟?”   从刚才防御天蝠就知,他这金身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了,索性不跟他绕弯子,单刀直入。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舒坦,”赵余涯一挥手,石台上凭空多出一堆罐子,从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情思蛊对鹤悬真君有用,对道君您却无用,所以,在下想看看到底什么蛊才对道君有用。”   他负手踱步,语调轻缓却暗含杀机:“眼前这些罐子装的是肿蛊、阴蛇蛊、金蚕蛊、麒麟蛊等,各个都是毒中之毒,有请道君为在下解惑。”   _;   由莲塘底部穿过,不一会儿就下沉到无水的圆柱中,圆柱另一端满是灰暗,似要通往虚无之境。   “奴不能再过去了,就送公子到这儿。”沉烟浅浅行礼,没再上前。   “既心怀不轨,就少装模作样。”   徐清翊眼色沉沉,眸子如同打湿的灰琥珀,盯着他的袖摆。   听他这样说,沉烟也不在意,从袖中取出磨得锋利的飞铙:“你何时知道的?”   他眼下有些疲倦的乌青色,凌厉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嫌恶:“我从不信你。”   “不错,鬼仙大人吩咐过,让我混在你们当中,好取你性命,”沉烟把玩着手里飞铙,“但我现在不想杀你了。”   “别以为我会谢你施恩!”   徐清翊脸色更冷。   “苏公子说,「天地间的妖魔鬼怪之中,自有优劣、强弱、刚柔、善恶,与世人无异」,我便放你出去,就当是再尝尝做好人的滋味。反正你背上已经长出了鬼擎火,离开鬼巢也活不成,”   他往后回退几步,跃入莲塘,“我还挺喜欢苏公子的,他留在鬼巢也挺好,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鬼擎火?   徐清翊下意识往后看了眼,停顿两秒,抬脚走进了圆柱另一端的灰暗里。   出来时满眼大雾,偶见群山。   顷刻间,他体内真气全然复苏,充盈千万条脉络,缠绕的鬼气被迅速驱散,只有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做出抵抗。   虚弱感犹存,他不敢疏忽大意,先找个地方打坐疗息,好除掉这碍事的鬼擎火。   _;   走向摆满各式各样蛊毒罐子的石台,刚伸出手,被魔修揪住头发的人见此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叮当」作响,夹杂他沙哑的嗓音:“你赶紧滚,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更不需要你来救我!”   “吵死了。”   赵余涯见状拧起眉头,举起阴刻兽面铜钟,轻轻敲了一下。   “啊!”   惨叫响起,在鬼巢里不断回旋,苏纨侧目一看,只见秦昭著腐烂的身体里爬出来密密麻麻的黑蚁,它们绕过森白的骨架,啃食着血淋淋的脏腑。   “我已答应你试蛊,莫要折腾他了。”   他的心猛地抽痛一下,拧开青花纹瓷罐的顶盖,伸手就去拿里面的蛊虫。   “道君,您只需将手放进去就是了。”   赵余涯似是很满意他现在的模样。   苏纨将手伸到罐底,感受到带着刺的虫子顺着手指爬上来,停在他手腕处的血管边,需要破口往里钻时,体内的灼热燃起,「嘭」的一声,罐子变得粉碎。   赵余涯料到有这样的后果,气定神闲地指了指剩下的蛊罐。   地上的秦昭著面如死灰,身体里却连一滴血也流不出来,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大半个身子被铁钩吊着,脑袋无力地低垂下来,嘴里一直喃喃道:“别管我,求你了,师兄……别管我……”   苏纨沉默不语,竭力隐忍从这具身体里涌上的悲戚,继续将手伸进第二个蛊罐。   他清楚赵余涯之所以这样做,是在试探他的金身何时破灭,想来他半魂受损,定也是这人一手设计的。   体内结成的元婴陡然开裂,痛得他眉头紧锁,偏偏一声不吭,将口中的血液吞入腹中。   第二个蛊罐并未变得粉碎,只是裂开了一道缝,罐中的千足虫亦未被金光震灭。   站在一旁观看的赵余涯笑意来得耀眼,又敲了敲手中的阴刻兽面铜钟。   凄厉惨叫再度传来,早不如初始高昂,男子似乎没了力气,任由黑蚁噬心,把全身血肉一点一点全部蚕食。   “你别出尔反尔!”   苏纨脸色幽沉,黑眸里泛着阴暗光泽,像是不可搅动的死水。   “一时兴起,道君莫要见怪。”   赵余涯笑不及眼底,把手中的兽面铜钟放在一旁,再朝他摊摊手。   至第三个蛊罐后,体内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仿佛生魂被蛮横撕扯,他眼前多出层层重影,手刚触到罐中,罐里的赤背狼蛛咬破手背,顺着血管直直钻入手臂!   胸腹无比绞痛,血管瞬间膨胀,将脏腑挤压,他眼前一黑,腥甜的鲜血喷出,溅满面前的蛊罐。   _;   黑血与墨绿毒液交融成靛蓝的黏液,结印不断冒起的白烟,整座浮玉山如笼罩在雾中。   火龙渐渐消隐,唯有一块鳞片发着即将熄灭的微弱金光。   孟齐君等人一刻不敢放松,继续施法阻止黏液蔓延。   眼见效用甚微,贺景一颗心直接沉到山谷里,想也不想,从阵法中跳出来,腾空于高处,以身为阵,催动毕生修为,搅起结印上的靛蓝黏液,使其化成漩涡,而后悉数往自己这具苍劲之身收来。   “贺老!”   山门前的岳知最先看到此幕,又惊又骇,直直御剑往上,想要阻止他以命散尽这毒液。   靛蓝漩涡如海浪,冲开御剑而来的人,老者神色决绝,花白胡子随真气翩飞,犹如雪白海浪,只是过一会儿,那雪白上面便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贺长老!”   李息垣举箫冲进漩涡,旋即抬手结阵,亦以身为器,将黏液朝自己收来!   “老朽还能不如那陈妄小儿吗!”   老者却推出桃木杖,全力罩住漩涡往里一笼,毒液全部汇集过去,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生出被腐蚀的痕迹,紧接是脖颈,身体,四肢,他像是被火点燃的纸,不顾一切将自己烧尽。   “不要!!”   嫦姝断掉手中阵法,疯了般奔过去,泪水从眼眶飞出来,散落在风里。   而火龙,已消失无踪。   _;   雾中不见大道,唯有山影绰绰。   少年在崎岖道路如履平地,走得飞快,身后则跟着一道黑影,与他步调一致。   转角处,他忽是停了下来,黑影跟着他一起停下来,正要发问,却见前方少年吐出一口血,竟直接倒了下去。   “阿杳!”   黑影吃了一惊,忙上前扶起他。   少年全身都在发颤,金色的眸子里生出根根血丝,面孔扭曲,显得极为痛苦,他死死揪住靠近心脏处的衣襟,哑声道:“师尊……”   “遭了!”   黑影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没想到这家伙会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看来赭玄道君这回真是凶多吉少!   “阿杳,你先沉心静气,好感知赭玄道君究竟身在何方?”   他抚着他的背,替他渡了些兽气过去。   陆杳支撑着站起来,一波又一波灼心的痛几乎快要将他摧毁,他狠狠摁住心口,尽量去用灵识去搜寻这股痛的来源。   即便他师尊从来没有告诉他,结契之人在受伤后能互相感知,但痛意涌来那一刻,他只想到了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7 23:59:26-2022-07-28 23:5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影月、沧海一声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10瓶;浊酒 4瓶;叫爸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回家   体内的碎裂声越来越清晰, 半跪在地的人强撑着一口气,指尖深深掐进泥土里,手臂上筋脉爆起, 剧烈地咳出一地殷红。   被铁钩穿透琵琶骨的男子已是奄奄一息, 望向眼前一幕, 仍感到痛心切骨,眼眶里缓缓流下两行血泪,虚弱恳求道:“求阁主放了我师兄,要拿我试蛊也好, 把我炼成邪鬼也罢,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放了他吧……”   赵余涯置若罔闻,脸上划过一丝阴毒,对身旁的魔修使了个眼色。   他们立刻心领神会, 抽出腰间的细弯长刀, 持刀朝青年步步逼近。   突然,地上的人抬起沉凝的眼,眼梢血红, 透着股被逼入绝境依旧桀骜不驯的狠厉, 看的他们身形一顿, 心里发凉。   魔气猛然附上后脊,拿刀的魔修们接连回神,乍是明白阁主动怒,立马举起泛着寒光的长刀朝青年身体刺去!   秦昭著瞪眼欲裂,满心的想要救人, 那一刻他忘却了什么是疼, 也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蛮力, 硬是扯断自己骨头,挣脱铁钩,像自折双翼的飞鸟摇摇欲坠地扑到那人面前,好用残破不堪的身体替他挡住长刀。   利刃捅入血肉,径直刺穿两人胸膛,发出沉闷声响,只有殷红的刀尖伸出来,滴滴答答地淌落血水。   感受到带有热度的身体抱住自己,苏纨顾不上去看贯穿胸前的多把刀刃,只动作僵硬迟缓地仰起了脸。   温热的血液一滴一滴从秦昭著下颚边滑落,重重砸在他脸上,腐蚀他那颗本就残缺不全的心。   “都怪我私念太重,非要死前再见师兄一面,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他声音越来越弱,无力垂下头,靠在他额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本不该成为师兄的累赘,未曾想这一生,还是拖累你了。”   交感神经陷入卡顿,密密麻麻的刺痛如千万根铁针扎进脊髓,内里破裂开的零散碎片一点一点自动拼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脆亮的声音似山泉叮咚。   “我姓秦,叫秦昭著。”   他偷偷看他的时候,眼里闪着动人又小心翼翼的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没见过。”   “嗯……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罢。”   刹那间,裂纹顺着血管冲开压制丹田的气脉,狠狠刺入头颅,剧痛让他的脑袋几乎快要炸裂。   “师兄,我想让你记住干干净净的我。”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师兄在哪里,戍云就在哪里。”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你想看到的样子。”   雪花噪点出现在眼前,一阵尖利耳鸣过后,记忆里忽是闪过寒冷雪夜里,秦昭著背着气息微弱的少年,步履艰难又小心翼翼地走下被厚厚积雪覆盖住的石阶,他汗如雨下,边喘着气边安慰伏在单薄肩头的人:“师兄,你千万别睡着了,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马上回家……”   苏纨愣愣地跪坐在原地,发觉这人身体逐渐变得冰冷,他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他满是伤痕的脊背,一如年少时那样:“我想回家,戍云。”   顷刻间,凶猛的炎火真气仿佛狂风暴雨充斥整个鬼巢,魔修恶鬼皆被烧成青烟,发出凄惨哭嚎,赵余涯亦是抵挡不及,被火焚毁半个躯体,遭裂开的山石压倒,狼狈不堪。   鬼巢里一阵剧烈晃动,亭台楼阁纷纷塌陷,烈火肆虐咆哮,屠尽一切恶果。   在燃烧的火焰里,青年绿袍涂满血红,脸上散发着金光的裂纹延伸至整个身体,他的目光无悲无喜,手里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宛如从炼狱火光里走出来的煞神。   山里落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混着灰色雾气。   松霜绿的衣角拂过褪色的草叶,在行过之处拖出一条长长血痕。   青年木然地往前走,成了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满身刀口不停淌血,只是没走多远,就带着怀里的尸体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沾湿染血的嘴唇,他睁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喃喃道:“回家。”   鲜血被雨丝冲淡,一道阴影罩过来后,地上的青年失去踪影。   _;   山洞褊狭,空气中炽热弥漫,枯褐藤蔓遮掩住洞口。   寒气从素白身影体内渗出后,被洞中衣袍染血的男子尽数吸去。   月隐无忧草失效了?   徐清翊冷冷站在一旁,见他身上金色纹络未散,真气紊乱,炎火外溢,就知是月隐无忧草没能压住他的修为,致使其极端催动真元,走火入魔。   这人模样令他想起自己承受极寒,替他压制魔性而痛不欲生的记忆,他眸色暗了暗,一股不可抑制的恨意从心底迸裂,霜隐剑凝握在手,透着刻骨的杀机。   然而还没靠近,就听那人低声道:“别过来。”   他心往下陷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层层寒气结在剑上,正要刺过去,那人霍地硬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远了些,不顾重伤用真气化了道结阵围住自己:“我……控制不住体内的炎火真气,会伤到你。”   他靠在洞壁边,闷闷咳出几口血,再是昏沉地合上眼。   心脏猛地被揪紧,徐清翊不由怔住,脑里全然浮现出他在鬼巢里助他的种种过往。   都快要死了,还想着担心别人!   心底的恨陡然动摇,手中长剑隐没,待反应过来后他却更加恼火了:谁知这人在耍什么鬼把戏!   “师尊!”   远处传来少年的呼喊。   呼喊声让结阵里的人蓦地睁开眼,吃力扶着洞壁,不顾伤痛朝外走去。   徐清翊见此凝眉冷眼,怒意横生,抬手拦住他:“没有寒气压制炎火,你活不过今日。”   他目光倦怠,神色平淡,好像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阿杳在等我。”   徐清翊脸色骤然生变,指甲用力刺入掌心:“你就这样想死?”   “阿杳在等我。”   这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在这双眼睛里,他看不到喜怒哀乐,只看到一片死寂的深黑,吞没以往见过的光明。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徐清翊青灰的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布满血迹的脸,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开口,我便救你。”   “他在等我。”   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双目呆滞无神。   陡然间,有只凶恶的野兽在黑暗心室里四处乱撞,徐清翊没来由一阵焦躁不安:自己都后退了一步,为什么他还是只想着去见那个阿杳。   痛意与恶意一起席卷四肢百骸,霎时冰霜从其脚下飞速扩散,封闭洞口,冻结内里,凝聚满室寒气。   他眼里生出几分疯狂的执拗,死死抓紧他,瞬间混乱的炎火真气如同记忆里那样钻入体内,与寒气撕咬缠斗,铺天盖地的怒火让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痛不痛,徒剩满身杀气腾腾:“我能救你,他不能!”   这人没有余力挣扎,只垂眸摇了摇头:“你会痛的。”   他顿时愕然,抓紧他的手微微松动,心底的阴暗仿佛重新见到了光,连带着减淡疾风暴雨般的凶戾。   “你可认得我?”   他把脸靠过去,想知道他眼里的人究竟是谁。   这双黑漆漆的眼落回他脸上,带着茫然打量着他,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移开目光,看向自己抬起的右掌。   他的眼神跟着他的目光一并转移,这才瞧见此人右手掌心里多了道发着光的钩印,细长的血丝从纹脉里延伸,慢悠悠地朝洞外长去。   徐清翊视线凝定,惊诧不已,他自然认识这是兽族与人结下灵契后独有的结印。   少年的呼喊声没有断绝,令他刺耳挠心,他运气平息体内的炎火,脸色阴沉地走出山洞,往前行了几里就见满身兽气的少年在雨雾中奔跑,神情焦急万分。   这张脸……是他在那人画里见过的脸。   难怪他伊始看到画就觉得眼熟,原来那人收的徒弟根本不是人,而是只善于变换形貌的凶兽!   “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教会我识心,辨色,生情,我与他相交甚欢,再是情投意合,相定白首成约,可惜我二人身份天差地别,此情为世人所不容,遂我决心离开道门,放下虚浮名号,百年修为,只愿得真心相付。”   往日鬼巢之言在耳边回响。   他注视着雾中的少年,目光慢慢变得冷酷残忍,盘旋在心脏上的毒蛇再度用利齿狠狠啃噬血肉: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能有什么真心?   没有温度的黑色焰火在日积月累中,化成毁天灭地的心魔。   长剑闪烁寒光,零星霜花飞落,剑刃将是饮血时分,却见洞内的人破开冰霜,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他目色一凛,当即收剑折回洞边,施法隐去他身上的气息,并握紧其手心里发烫的钩印,催动寒气将印记封锁。   “师兄,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梦里那句言语冷不丁在耳畔边回荡。   他握紧剑柄,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与那句话对抗道:   不,他不是不想杀他,他自始至终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救他,是为了让他更痛苦的去死!   _;   四周一片冥蒙,各种记忆碎片滚来滚去,撞的所有感官几近崩溃。   画面一会儿是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小乞丐捂住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吐出白沫,痛苦哀叫不已。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都掩着口鼻一脸嫌弃,唯独拿着糖糕的小公子路过时见此,面上生出不忍,丢下糖糕挤进人堆,不顾身旁陪侍的阻拦,非要将人送到医馆里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乞丐脏死了,万一他有什么病过给您了,夫人知道后非要了小人的命不可!”   “我看他实在可怜得很,祖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是在救人又不是在惹祸,所以今日的事你就莫要告诉阿娘了,免得让她担心!”   一会儿变成病好后的小乞丐,因为偷包子挨了一顿毒打,鼻青脸肿。   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提着盒寒玉酥走过来,见小乞丐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他疑惑地挠挠头,将包子钱给了老板,步履飞快地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叫他:“哎,你等等!”   追到巷子里,小乞丐无处可逃,只得缩在角落,畏惧地看着他。   “你别怕,”小公子气喘吁吁地把手中的寒玉酥递过去,给自己顺了口气,“你肯定饿了吧。”   小乞丐肚子咕咕叫,警惕地看着这份糕点,迟迟没动静。   他见状,把自己的钱袋塞到他手里:“你若是不喜欢寒玉酥就去买自己喜欢的,但以后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不给钱了,挨揍会很疼的。”   提起寒玉酥,他往巷外走去,剩下小乞丐捧着钱袋,直愣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自此以后,小公子再没见过小乞丐,殊不知,自己背后长出了一条隐形的「尾巴」。   那条「尾巴」总离他不远不近,会在他下雨后满是泥泞的必经之路搬来垫脚的大石头;会在他丢失玉佩后四处寻找,再把捡到的玉佩偷偷送到他府宅门前;会隐没在大街小巷里,一遍一遍走他走过的路。   后来,小公子说他要去金洲拜师修道,尾巴打听到这个消息,忙洗干净了脸,换上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随着小公子一并向金洲去。   只是这回,他还没躲到暗处,就被小公子抓住了,少年满脸严肃正经:“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   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显得局促不安。   小公子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秦,叫秦昭著。”   “秦昭著……”他念着他的名字,盯着他看了会儿,思忖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没见过。”   小尾巴连忙摇头否认。   “嗯……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罢,”他笑得更欢了,“你是去金洲拜师学艺?是的话我们一起怎么样?”   “好,好!”   小尾巴怔了一下,连忙点头。   画面接着一转,成了两人身着素白道袍的样子,正从南华道主殿边经过。   殿里长老掌门齐聚,其中有人道:“没想到此次开山收徒,竟能寻得一个百年难遇的天火灵根!”   “一切皆为因果,顺应天赐我道门不灭!”   “若将那孩子当做下任掌门好生培养,定是有望重振吾道昔日光辉!”   听众人谈话声,小尾巴面上掩不住喜悦之色,抓着身旁的小公子道:“听见了吗?师兄,论天资你是整个金洲中最厉害的,师尊、殿主和长老们如此器重你,日后还能让你当上掌门呢!”   “掌门?当掌门有什么意思。”小公子抛起手中竹子做成的空心筑球,满脸不在乎地走过大殿。   “可入门时,你不是说过要与日月争高低吗?”小尾巴很是不解。   小公子抱住落下来的球,朝四面看看,神秘地笑了笑,掩嘴靠近他耳边道:“那天台下成百上千人都在看我,长老他们又把天火灵根说得神乎其神,我要是不这样说,岂不是让他们笑话。”   “那师兄来南华道是想做什么?”   小公子看了看群山之中飞来飞去的弟子们,笑眯眯道:“因为御剑很好玩儿,我想学御剑!”   “啊?可是……”   小尾巴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人早将手里的球一脚踢出去,喊道:“禹清,看球!”   树下手握心经的李息垣眼神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撇下心经抬腿横扫一脚,把球踢了回来:“五师兄,接着!”   “戍云,别愣着了,一起玩儿!”小公子拍了把他的肩,如只欢快的雀,在空中自由嬉闹去了。   筑球在少年们的奔跑间来往回旋,玩在兴头上,踢出去的球轰然炸开,粉身碎骨。   三人不约而同地愣在原地,回头就看见擎霄尊君神色严峻,霜气横秋,周遭草木似乎都因他接连萧疏。   “弟子见过师尊!”   少年们齐齐低首行礼,大气也不敢出。   “赭玄,你身为师兄,只教师弟玩物丧志,任性恣情吗?”   “我……师尊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师尊,是戍云非要与师兄比蹴鞠的,不关师兄的事,师尊要罚就罚弟子罢!”   “师尊,禹清也有错!禹清愿与六师兄一并领罚,望师尊息怒!”   “相互偏袒包庇乃为姑息养奸,你二人自去慎思堂面壁思过!赭玄,从今日起,你搬离池水峰,独居雁埘峰长昭殿,无准许不可离殿!”   “弟子遵命!”   黑夜来临,一片幽静。   雁埘峰离浮玉山主峰较远,显得高深又冷寂,空荡荡的大殿里冷冰冰的,唯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亮着。   小公子一个人待着有些害怕,想要推门出去,又被门上的禁足封印给挡了回来。   他走到长明灯前,依偎着这束唯一的光源,想着等师尊消气后定会放自己出去,于是蜷起身子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   醒来时风刮在耳边,他发现自己在天上,师尊御剑立在他前方。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师尊,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凤沅门。”   “为何好端端的要去凤沅门,戍云他们呢?”   刚问完,一股力量迎面击来,使他整个人从剑上落了下去。   掉在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疼,反倒是刺鼻的腥味直冲天灵盖,让他一阵恶心反胃。   再定睛一看,他竟落到一片残尸碎骸里,到处都是撕裂的尸体,离他手不远处,摆着个只剩一半的脑袋,混着血色的脑浆明眼可见。   “啊!!”   长这么大他都没见过这般恐怖景象,不由发出惨叫,浑身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地爬起来就跑,又踩到一只断掌,滑倒在血淋淋的尸堆里。   目光与扯烂的肠肉对上,反胃感不断上涌,他忍不住呕吐,生理性的眼泪淌个不停。   兽类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他顾不上恶心,在泪眼朦胧里见到一只硕大的莽山鼠,约莫与人一样高,嘴角边挂着碎肉血迹,看见他凶相毕露,亮出利爪袭来!   “师,师尊救我!”   他毛骨悚然,双腿发软,在血流成河里连连后退。   彼时一把长剑穿来,刺入莽山鼠后腿,阻碍了它前进!   紫袍道人旋即从天而降,一把扯起血水中的少年,看清他面目后不由怔住:“赭玄?怎么是你?”   “四,四师叔!”   他还是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   “你年岁小,且刚入门不久,修行尚浅,哪能助凤沅门对抗炼兽邪派的围侵!”   紫袍道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他,“是掌门带你来的?”   见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哪有他这样教徒弟的,急于事功,不怕适得其反吗?”   眼看从四面八方包围来三四只莽山鼠,他忙将他护到身后,“躲好了!”   紫袍道人继续与莽山鼠缠斗,小公子紧紧抓着木柱,生怕自己再度滑进下面那滩碎肉血池里,惊惧未消,一根黏糊糊的舌头缠住他的腰,将他向后方拖去。   他慌乱地去掰腰间的舌头,回头一看是只青光碧眼的蜥蜴张着嘴,要将他用舌头卷着吞入腹中。   死亡不断逼近,他眼眶血红,扭动身体想要摆脱这条舌头,奈何力气太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的血盆大口离自己越来越近。   被吞入口中的瞬间,有道力量拂来,将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拽去,他犹如见到希望,发现是他四师叔分出部分心神放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是一头是莽山鼠,一头是救人,实在难以两全,眼看四师叔为救自己被莽山鼠扑倒,他忙从血泊里摸到一把卷边的断刃,狠狠刺向自己腰间的舌头。   舌头坚硬如铁,刀刃对它造不成任何伤害,他绝望地看着四师叔被莽山鼠重重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喊道:“四师叔,放开我罢,我不要你救了!”   被围攻的人已然是撑不住,他腰间的力量有了松动,继续被舌头往后卷去,关键时刻,冷气骤临,水波化万根利剑,疾速斩退莽山鼠,同时从他后背擦过,削断了蜥蜴的舌头!   他颤巍巍地从血水里爬起来,想要往莽山鼠的方向冲去,一道人影挡在他面前,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家伙:“即便是天火灵根,危难当前,若无强大修为支撑,也不过就是个无能为力,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   “师,师尊……”   “你记住,今日的凤沅门,也许就是明日的南华道,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   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望着这炼狱一般的地方,拼命摇头:“我,我会好好修行的,绝不做只会依靠别人的懦夫!”   月如钩,浮玉山灯火通透,唯有最偏僻的雁埘峰黑乎乎一片。   “擎霄,你怎能将赭玄带到被兽门围侵的凤沅门去,就算他是天火灵根,只要修行未成,便是个心性单纯的无辜稚子,你此番作为,真是太糊涂!”贺景那会儿还没长出一大把白胡子,就连皱纹也鲜少有。   “贺老,你说得对,赭玄本是该同入门的弟子一样,先长修为,再识世间险恶,可炼器门派逐渐消没,时时宣告我道将是势穷力竭,我没法等他循次渐进,只得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那你可曾想过他愿意吗?赭玄他并不是为南华道而生的,他也是人!”   “贺老,他既是天火灵根,又阴差阳错来到南华道,这就是天意!天意让他命格如此,绝不可改!”   “擎霄!”   看掌门摔袖离去,贺景知道劝他不得,只得无奈摆首。   大约是头一回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一向被养在温室里的小公子受惊过度,夜里噩梦不断,发起高热来。   浑浑噩噩睁眼,看殿里那盏长明灯忽灭,黑暗包拢过来,仿佛有无数只怪物待在他旁边。   白日里满是残尸断臂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里,他面色惊恐不已,往门边爬去,刚想推门,封印发烫,狠狠将他震开。   房里的黑暗让他害怕到心头狂跳,呼吸紧促,他继续朝着门口爬去,死死抓住被封印锁住的门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师尊,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里!放我出去!”   门外无人应声,依旧一片死寂,他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遗忘在这座虚无阴冷的大殿里,周围全都是那些死去的恶鬼,它们要来啃食他的血肉,好把他也拉进地狱里。   想回家……想阿娘和祖母。   他蜷起身子,瑟瑟发抖,忍不住放声抽泣。   “师兄!”   熟悉的声音闯入哭泣声里。   小公子委屈地吸吸鼻子,试探叫道:“戍,戍云?”   “是我!我是戍云……嘶!”门外的人似乎是要靠过来,不想被封印刺了一下。   “戍云……”小公子却更委屈了,眼泪跟金豆子似的掉个不停,“你,你离我近点,我害怕。”   “师兄,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小尾巴坐在门外,满脸担忧地看向门里。   房里的人哭了会儿后,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他趴在门边,又生怕门外的人走了,于是叫他:“戍云。”   “我在呢,师兄。”   他认真地回应道。   “你别走,好吗?”   “好,师兄在哪里,戍云就在哪里。”   脑里昏沉,他浑身发烫,想睡又不敢睡,总觉得外面那个人会突然离开,于是忍不住再次唤道:“戍云。”   “嗯。”   门外的声音总是能及时应他。   “你想家吗?”   “……”小尾巴沉默了会儿,“师兄是想家了吗?”   小公子没有回答,在黑暗里落寞地垂下眼。   “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门外的小尾巴轻轻哼唱起故乡歌谣,歌声细腻舒缓,为闭眼思乡的少年在梦里重新点燃了一盏灯。   可惜这首歌谣没唱多久,小尾巴就被师尊抓住狠狠抽了一耳光,以夜不归内门就寝为由,赶去慎思堂领罚了。   翌日,小公子一转醒,就被师尊带去了炼兽邪派布在凤沅门的兽阵中,他将他丢进去,让他以兽阵作练,兽阵经过布设,只剩一些低阶兽类,饶是这样他也在里面周旋良久,弄了满身伤,才勉强割破一只双头貂的喉管。   夜晚他还是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长昭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再疼得龇牙咧嘴地倚靠在门前,想起昨夜那个为他唱乡谣的少年。   “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他自己轻轻哼唱起来,不一会儿门外的歌声与他合上,他顿时忘了身上的疼痛,高兴喊道:“戍云!”   “师兄,”小尾巴昨夜挨了一耳光,脸还是青肿的,他把灯笼放好,从怀里掏出纸笔来,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抄写经书,“你每日都呆在这儿,可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的……我想吃糖糕,不过也就想想罢了,道门里哪有这种东西。”小公子笑了笑后,又把脸贴在门框上,忧心忡忡道,“你总偷偷来找我,要是师尊知道了,定会惩罚你的。”   “没关系的,师兄,”小尾巴一笔一划将心经写在纸上,“我皮糙肉厚的,最不怕挨罚了。”   话刚落音,灯笼突然被风吹灭。   他心一凛,见师尊站在峰口,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种浑身染发出威慑力如高山一般压在他心头。   瞬间,一道白光击向他胸口,使他身体撞在大殿的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戍云!”   小公子自知大事不妙,忙去破房门上的封印,“师尊,是弟子让戍云来的,弟子愿一力承担过错!求师尊莫要责怪戍云!”   擎霄尊君并不管殿内人说些什么,只冷厉地盯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弟子:“让你在慎思堂思过,你却不知悔改,仍要一意孤行!”   小尾巴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师尊,弟子只是想来看看五师兄近来如何。”   “赭玄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准踏入雁埘峰。”   “恕弟子碍难从命。”   小尾巴跪地抬掌,语气坚定。   带着寒意的真气从他肩膀穿过,将他再次击倒在地。   他忍着痛咬紧了牙,重复着方才的话:“恕弟子碍难从命!”   紧接着三道真气贯穿他的腹部,冻得他牙齿打颤,痛得蜷缩成弓状,仍坚持道:“恕弟子碍难从命!”   他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大殿里会害怕,所以拼命地想要给他送上一点烛火,哪怕微不足道,也要竭尽所能。   小公子看不到殿外的情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被封印震开无数次,仍继续扑上去:“师尊,您饶了戍云罢,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来的,您要罚就罚我,饶了他罢!”   门外很快就没了动静,他叫了「戍云」两声没有回应,只能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地上。   大约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不怎么怕黑了,他看着自己在强硬破除封印时断裂的指甲,突然讽刺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弱小到连门上的封印都打不开,别提保护戍云了,他甚至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兽阵里的兽类一日比一日阶层更高,他白日在阵法里浴血,晚上呆在阴暗的长昭殿面不改色地处理身上的伤口,那个在黑暗里哭哭啼啼的少年,好像在那一晚猝然死去了。   唱乡谣的少年很久没再来过,他在阴暗滋生里成长,哪怕被恶兽吞进肚子里,也绝不捏破师尊给他的那颗用于救命的传息丹。   他时刻记得师尊那句「需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遂他用剩下的一口气拿刀剖开了那只魔兽的肚子,浑身血淋淋的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只凄惨的魔兽被他带回了道门,所有人围着他,都夸天火灵根果然名不虚传,就连他不苟言笑的师尊,也拍拍他的头,说他做得好,并让他自己解开了长昭殿的禁足封印。   他沉没在一堆赞赏声里,好像这一刻才明白了当日他出现在南华道时,那些人得知他是天火灵根后看他眼神的含义。   原来自己这么厉害。   小公子转身时,神情古怪地笑了。   竹子编成的筑球滚到脚下,他抬头,看到他七师弟一脸纯良无害望着他,像只被他轻易就能捏死的兔子。   他面无表情地从他眼眶里走过,留下那只孤零零的筑球无声停顿。   雁埘峰死寂的夜晚他都习惯了,他总是不点灯,就坐在黑暗里,盯着那扇记忆里似乎永远都打不开的门。   “师兄。”   有人敲了敲门。   他走过去,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少年还是如他记得的那样,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他:“师兄,整个道门的人都在夸你厉害,我就说,以后你一定必得大乘,成为下任掌门!”   小公子接过纸袋时,无意间瞟到他手腕处的伤痕,纸张未能遮掩的一角,正好露出那雪白雪白的有些散碎的糖糕。   他一愣,想起这人定是将自己先前说的话记到心里去了,遂违背门规私自下山买这东西,才受了刑罚留了伤痕。   他不知道戍云没来的这些天是做什么去了,但总归是过得很不好,于是拿着纸袋转过身,捏紧了糖糕,冷道:“以后你别再来了。”   小尾巴在原地呆了半晌,放下手里的灯笼,没说话便离开了。   放一块糖糕在嘴里,甜丝丝软糯糯的,跟故乡的糖糕味道一样。   他嚼着嚼着,眼里悄无声息地流下一滴泪来。   后来的夜里,小尾巴还是会来长昭殿,只是偷偷的来,放下一盏灯就走了。   他这样又让他想起在故乡时,他总跟他身后做他「尾巴」的样子,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谁。   忍不住推开门,少年正敛下眼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像是做错事了般小声道:“殿里太暗了对眼睛不好,我过来送盏灯就走。”   他不知道,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怕黑了。   小公子盯着他的慢慢走远的身影,用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喊道:“戍云。”   站在峰口的那人还真停了下来,回头朝他看过来。   他心里陡然变得柔软,像风似的冲进黑暗里,一把抱住了他。   “师,师兄……”   这个拥抱让小尾巴猝不及防,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以后,我定要当上南华道掌门,把门规通通改掉,让你再也不用挨罚了。”   小尾巴听完笑了起来,用力点点头。   他们不会主动问起对方的苦难,是因为知道快要愈合的伤疤不能再揭开,少年的满身傲气里,总归是有柔软的部分,可做利刃也可做盔甲。   人不能一直活在交口称赞里,被质疑是迟早的事。   比如莫秋折为救他断腿,致使他整个人一下子埋没进闲言碎语里。   他们的喝彩把他捧上云端,却也时时揪着他的失误,企图将他从云端上拽下来摔得粉碎。   他们羡慕嫉妒他天火灵根的命运,所以要把他扯进泥潭,狠狠踩上一脚,告诉自己天火灵根跟普通灵根没什么不同。   他们崇敬神明,却也乐意让神明沾染污垢。   再加上那句「需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老是回荡在耳边,他选择了逃避和推诿。   白日里说的那些残忍的话,夜晚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复,小公子躲在黑暗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三师兄是为了救他,他却为了可怜的自尊去刺伤他。   可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没有错,如果不把责任都推到三师兄身上去,他这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永远会背负一座大山活在他们的冷眼里,他是天命之子,怎么能活成这样!   两个声音不断吵耳,他企图调息静心,不想神思混乱,气脉倒流,加上数日不顾规律修炼,控不住体内增长的炎火真气,当即被真气冲撞肺腑,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耳朵,拼命地去回忆从前,想起了阿娘阿爹和他一起在庭院种下的树,想起祖母抚摸他脸颊时粗糙的手,想起过去的一切,他突然想回家了。   要是没有来南华道就好了。   他好想回家。   小尾巴对师兄的状态极为担忧,想着去雁埘峰一趟,转过山脚时,恰好听到贺长老与师尊的谈话声。   “赭玄变成如今这般,你还敢将掌门之位交给他吗?”   “下任掌门继任者,只能是鹤悬。”   “那你还跟那孩子说只要他好生修行,就能继任掌门之位,你这不是在骗他吗!”   “论修为天赋,赭玄确实无人能及,极其适合做守住浮玉山的烈刃。”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算好了是不是,你放任他肆意妄为,助长他烈焰傲气,为的就是给鹤悬让路吗?擎霄,你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老,我明白你看不惯我的作为,如果我不变成这样,南华道早在大师兄叛离道门那年就不复存在了!”   做守住浮玉山的烈刃?   小尾巴听了一耳朵后,心中大震,接着是多重怒意堆叠,似乎要将胸口烧穿:他师兄夜以继日的修炼,原来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兵器罢了!   此时鹅毛大雪忽然落下,明明是早春时节,竟还会下雪。   他管不了这么多,急急忙忙赶到雁埘峰,闯进大殿,看见少年倒在地上,气息微弱,嘴里喃喃道:“回家……”   一股痛意浮上心头,他背起地上的人,冒着风雪往外走去。   雪越下越大,寒风刺的脸生疼。   到山门前,脚下层层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像是在阻拦他前行。   这么大的风雪不好御剑,他看了眼趴在肩头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步履艰难又小心翼翼地走下满是雪的台阶。   走到正中他已累得汗如雨下,想起师兄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忍不住替他感到难过,又怕他就这样睡过去,于是边往下走,边气喘吁吁地对背上的少年说道:“师兄,你可千万别睡着了,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马上回家……”   少年陷在昏迷里,自然不会看到,小尾巴还没来得及背着他走出山门,就被人拦下了。   他也不会看到,这人身受重伤,满身的血即便染红地面,也要带自己回家的固执模样。   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个在门外为他唱歌谣的少年,全门派都传遍了秦昭著因私自炼兽,违反门规,被废尽修为,逐出师门的消息。   怎么会呢?他才不信。   小公子摇摇头。   可他们都这样说,就连师尊和长老也这样说。   他仍旧不信,非要离开道门去寻找小尾巴的下落,这次没人再拦住他。   在整个金洲之中,他翻山越岭,东奔西走,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只为寻到一点他的踪迹。   可戍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管他找的有多仔细,也寻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小公子失魂落魄,觉得自己的心恍然缺失了一块。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他有些迷茫,于是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大街小巷里又传来那首童谣:“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他喜出望外,激动地抬起头来,然后,看到了他的故乡已成败井颓垣,片瓦无存。   过往的记忆全部坍塌,连点鲜艳色彩都不曾留下。   他回到了他的家,院里破旧荒凉,无复孑遗,那棵树也早就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跪倒在地,突然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8 23:52:42-2022-08-02 23: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730504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饮茶看风雨 10瓶;沧海一声笑 2瓶;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腐烂   擎霄尊君来的时候, 他正坐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泪眼婆娑:“师尊,我没有家了。”   来人静默片刻, 走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南华道永远都是你的家。”   少年的泪沾湿男子的衣衫, 竭力平复也仍止不住声声悲戚:“弟子自称修道为除掉世间妖魔, 到头来却护不住被恶兽毁灭的故乡,弟子真是没用!”   “沿途可见有不少道家踪迹,看来是炼兽法门执意追捕兽族,造成兽类发狂, 这才毁了金乡,”擎霄尊君扬手取来残垣里断裂的灭兽钉,心下已明白造成此地惨象的缘由,“恶果由他们所种,不怪你。”   “是哪个门派!”少年一听用力抹去泪水, 瞪着一双红肿的眼, 里头全是无尽的恨意。   “赭玄,你认为以你现在的修为,能杀几个仇人, 能除几只恶兽?”   “我!”   这话让他直面现实, 想起那头没有被自己杀掉的三头魔兽, 他欲言又止,不由捏紧了拳。   “你的日子还长,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   宽大暖和的手掌搭在他脑袋上,他仰头看向自己师尊,一改之前的伤心模样, 将手中的剑「砰」地钉在残缺的墙面, 恶狠狠道:“弟子势与炼兽邪门不共戴天, 此后斩尽天下邪祟,除魔卫道!”   擎霄尊君收回手,看了他一会儿,思索再三还是把话咽回腹中。   故人杳如黄鹤,唯剩往事回首,想起自己曾对戍云说过的话,小公子心里慢慢生出执念:他要做南华道掌门,他要让戍云看到自己站在道门顶峰的样子,到时没有人敢再说他们的不是,这样戍云就会回来了。   少年的心扭曲了一下,果断道:“师尊,我以后定会成为南华道掌门!”   “你就这般肯定?”男子看着他,脸上难得有了一抹笑意,“鹤悬他,并不比你差。”   “大师兄?”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惊鸿一面的少年,“他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个双灵根罢了,哪能跟我比!”   擎霄尊君摇摇头,“他若是能接你三招,就说明他并不在你之下。”   “好,我这就去找他比试!”   身边那些柔软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剩下承诺变成扫荡一切阻碍的执念支撑着,而这个阻碍偏偏就是徐清翊。   他果真如自己师尊所说,总在不远不近地追赶着他,让他时刻不安心。   掌门之位只能是他的,他想要的东西,哪怕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也要握在自己手里!   为了永绝后患,他干脆找机会废了徐清翊的双灵根,反正他是独一无二的天火灵根,不管犯什么错,师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门派里那些人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到时候他当上掌门,看他们还怎么敢在背后议论他!   没想到,这回师尊却大发雷霆,让他去慎思堂受了鞭刑,这一鞭一鞭抽在身上,没能让他幡然醒悟,只让他对徐清翊的恨意不断加深:那废物到底有什么好的,明明哪里都不如他,明明他才是天命之子,凭什么因为他能接下自己三招,就可以跟自己抢掌门之位!   少年错就错在,他以为掌门之位看的是修行,于是拼命修炼,才导致后来的走火入魔,他并不知道,自己走火入魔的时候,也是那个他最恨的人,忍受着寒毒之苦,替他压制住体内的魔性。   放在以前,擎霄尊君或许不是没有动摇过,但随着他这个五弟子的性情越来越凶狠暴戾,他心里掌门的人选只剩下徐清翊。   眼见自己将入分神之境,为控制五弟子的性情,防止他得知掌门之位传给鹤悬后,与鹤悬大打出手,将整个道门闹得鸡犬不宁,遂闭关前他趁他不注意,给他服下月隐无忧草做成的丹药,并把触发月隐无忧草效用引子交给长昭殿的门童十九,嘱咐他在赭玄暴怒难以自控时,将引子放入他茶中,好使月隐无忧草压制他部分修为,以及封锁过往记忆。   这一天确实如擎霄尊君所料,原主得知他传位给徐清翊,仿佛变成了疯子,在道门内大闹一场,十九也按照尊君教的那样,给茶里放了引子,顺便还往里加了一颗狂暴烈血丹。   除了贺景和擎霄尊君,整个南华道好像都恨他,十九也不例外,他恨他的肆意打骂,恨他的日日折辱,恨他对鹤悬真君的恶言相向和阴险毒辣。   那日火漫山岗,经过狂暴烈血丹的催发,原主走火入魔,体内血管尽裂,五脏俱损,月隐无忧草拼命压制烈炎,也没法将他救回来,只得看他痛苦地死在了满地焦土之上。   他睁着血丝遍布的眼,无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当初来南华道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了好久好久,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戍云,他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他想看到的样子。   灵魂消散那时,另一个人从这具身体里重新苏醒了。   故事又回到擎霄尊君闭关的山洞前,青年蹲在地上委屈地掉眼泪,一边抹鼻涕一边哽咽道:“师尊,你怎么能骗我呢!明明我才是整个南华道里最厉害的,你怎么能把掌门之位传给那个姓徐的!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您心里,我真的只配做一把守住南华道的刀吗?”   “都几百岁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哭鼻子,丢死人了!”   带着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关你什么事!”   他生气地抬起头,朦胧的泪眼里映出一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这家伙笑眯眯的,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你不许笑,再笑我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大约是他笑里的嘲讽意味十足,他「腾」一下站起来,吸吸鼻子,做出逞凶行恶的模样。   这人却笑得更欢了,甚至笑出了声。   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看着,突然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眼泪还挂在笑眼上,他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拍了拍衣上沾的草叶:“我得回家了。”   身旁的人倒剪着双手,自然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渐行渐远时,他转过身认真道:“真是抱歉,让你接替我这样糟糕的一生。”   立在原地的人愣了愣神,轻声说:“走吧。”   目送他消失在山的尽头,苏纨亦朝相反的方向转过身,行了两步后不由顿住:他该去哪儿呢?   他看了看身旁连绵不绝的群山,它们宛若牢笼,将他囚禁在其中。   “我得回家了。”   他想起刚刚那人说的话:对了,自己也得回家了。   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起来,他急匆匆地朝日升的方向走去,推开了前方那扇冷冰冰的门。   光线一下变暗,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悲伤的哭喊声,混乱错杂的人影。   他看着玻璃窗里的自己,那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脸颊上带着擦伤,额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   周围人来人往,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被从手术室推出的急救床边,看到了躺在上面的人面色灰白,脸颊带着大片血红色的伤痕,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哥……”   他不确定地叫了他一声,没等到病床上的人睁眼,趴在床边的男人突然冲过来,一掌打在他头颅边,声音嘶哑而愤怒:“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脑袋上的疼痛瞬间像烟花炸开的似的,一阵恶心眩晕感涌上胸腔,他整个人站立不稳,直接摔在地上。   “苏修权,你疯了是不是!”   眼睛红肿的女人尖叫一声,冲过来护住他。   紧接着医生护士也围过来,把他往病房里送去。   血溢出纱布,顺着眉头淌落,染在眼睫上,浸入眼眶里。   那一掌让他整个人重重跌进黑暗里,摔得鲜血淋漓。   也对,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他仔细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抿嘴笑了一下:原来这人还真想让他死。   你这一生中,有没有一个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的人?   苏纨有,这世上总归是有天才的,即便是极少数,而且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比他早出生几年的哥哥。   他哥是真的厉害,天生就聪明,学什么都特别快,别人还在咿咿呀呀读《唐诗三百首》的时候,他已经跳级去解奥数题了。   他品学兼优,性格温和,整个人几乎完美无瑕,是许多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他爸妈非要妄想复制第二个这样的他出来。   于是才有了苏纨这个「残次品」。   小时候看不出差距,等长大一点拉开差距后,父亲的眼神从来不肯多在他身上停留。   哪个小孩会不想得到父母的关注呢?于是他像哥哥那样,每日抱着书本认真学习,可他不是天才,只能靠努力累积,一步一步爬上自己兄长轻而易举就能站到的高度。   大约是见到过太优秀的人了,所以才显得后面的人再怎么努力也不值一提。   他活在他的影子,听到的都是“你哥以前可比你厉害多了!”“这算什么,你还差得远呢!”“好了,多向哥哥学习!”   辛苦考出来的高分试卷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风一来,就吹到了地上,被路过的人踩了一个灰色的脚印。   他默默捡起试卷,看着被满脸慈爱的父亲搂着肩膀的兄长,捏了捏试卷的边角。   “怎么了?”母亲走过来,拿起了试卷,抚去脏兮兮的痕迹,“这么高的分数,我们小纨真棒!”   他被阳光照到,抬起头笑了。   “哥哥过几天要去别的地方参加一个特别厉害的竞赛,爸爸妈妈会跟他一起去,小纨在家要乖乖的,听保姆阿姨的话,好不好?”   “嗯。”   他知道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喜欢的地方,于是尽量变得乖巧懂事,至少还能得到温柔的夸赞。   写日记的时候,他想起一件事,那日天气晴朗,父亲带他和哥哥去公园,哥哥说想玩捉迷藏。   他藏在弯弯的石桥旁,怀着忐忑又喜悦的心情等待着父亲找过来。   就这样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靠在石桥旁睡着了,直到一场大雨一点也不温柔地把他唤醒。   那天真的下了好大的雨,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他孤零零站在雨里,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他着急地往家里走,觉得都怪自己睡着了,没听见爸爸叫他,所以他才生气地走了。   进家门前,正看见他「生气」的父亲边打着伞,边背着他哥走进家门。   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着后脚走进门,先迎来父亲一阵劈头盖脸的斥骂:“你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你哥脚崴了!”   揪了揪湿漉漉的衣服,他目光平淡地看他一眼:“不是玩捉迷藏吗?我在等你来找我。”   父亲一愣,加重了音量:“你哥都受伤了还想着玩,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爸,我没事,是你小题大做非要带我去医院!”脚崴的人摇摇头,“小纨,你都淋湿了,快去洗澡。”   “钊钊,哪里受伤了,让妈妈看看!”母亲听到动静忙从书房跑出来,先看了眼哥哥,再看向弟弟,“小纨你怎么淋湿了?快去洗澡别感冒了,我让你阿姨给你煮碗姜汤!”   “没事,”他别过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睡着了,才被雨淋湿的。”   其实这样也行,至少表面都还过得去,他哥是无意识地成为了他的阴影,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很好的。   只是命运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苏钊的死让他与这个家的裂缝不断扩大,直至粉碎。   可悲的是,他死的时候,他也在旁边,他们坐同一辆车,天才死了,残次品却还活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更喜欢哥哥,从没想过,原来他根本不爱自己。   也对,谁会爱一个「残次品」呢?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虚伪,可怜,卑贱,只配呆在臭水沟里腐烂生疮,和老鼠蟑螂共舞。   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她坐在他病床前,说起他哥的往事:“钊钊真的很聪明,别的孩子还不会走路,他就已经会跑了,别的孩子还不会说话,他就已经会念绘本认字了。那时你爸爸总跟我说,要是再生一个孩子,一定也跟他一样聪明……”   苏纨好像哪里都疼,又好像哪里都不疼,其实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就是亲耳听到的那一刻还是觉得心冷:“原来我是带着这样的期望,才来到这世上的吗? ”   他看着吊瓶里的点滴匀速滴落,忍不住闭上了眼:“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就算没有了哥哥,他也在努力拼凑破碎的家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都装得乖巧听话。   结果好不容易上学校百名榜,耳里还是兄长的名字。   “这个第七名就是苏钊的弟弟吧。”   “比起苏钊还是差一点,那孩子真是可惜!”   好像是无心之言,他后退一步想躲开,耳里却还是他的名字。   “苏纨,你要好好向苏钊学习,你这成绩可比你哥之前考的还是差得多呢。”   所有人都在叫他追赶他哥,让他替代他,成为下一个苏钊,他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学校里是,家庭里是,邻里也是。   深夜一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白日的话语焦虑不安,爬起来打开台灯做习题。   哪知他拼尽全力追上他,还是无人在意,那个人已经拿到最高分了,他再拿到最高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看着一堆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卷面,他突然觉得恶心。   他已经够努力了,可父亲还是不满意,在他看来,自己事事不如苏钊,连做他替代品都不够格,他只会把他的心血扔在地上践踏,他看不到他的努力,甚至恨他为什么活着。   难道他就活该像野草一样活着吗?他不想再把一颗心缝缝补补了,再维持这样的生活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想活着。   他一生实在是没有办法以自己的样子站在阳光下,那就干脆站在阴暗中,腐烂发臭生蛆。   最后,他落进纸醉金迷里,与狐朋狗友共行,在酒精里麻痹自我,变得不务正业,疯疯癫癫。   苏修权知道后气疯了,边狠狠地打他边骂他不如他哥,甚至说起他以前是多么多么听话,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来不成器!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们会嫌恶以前的你,可等你真的改变了,他们又开始怀念以前的你。   看见父亲这幅样子,他心里升腾起一阵报复的快意。   反正他也不让他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他就是要扎他的肺管子,让他看到他养的儿子,一个天资聪颖却英年早逝,一个是只会花天酒地的废物。   自从苏钊去世后,母亲的精神状况总是不大好,会经常把他认成哥哥。   他离家的时候,母亲佝偻着腰,递给他一盒卷饼:“钊钊,来,妈妈亲手做的,带着路上吃,免得饿肚子。”   苏纨看着这盒饼,沉默半晌,还是问道:“弟弟有吗?”   母亲怔了片刻,似乎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哟,我给忘了!你等等,妈妈去做,原料还在的,很快就能做好,钊钊你等等,给小纨也带一份。”   他看着这盒卷饼,默默敛下眸,想起小时候无论被怎么对待他都从不生气,所以渐渐的,他们把他遗忘了。   母亲很快拿了卷饼过来,还叮嘱他路上要注意安全。   他走出门不久,就打开了给小纨的那个盒子,饼软乎乎还冒着热气,里面卷着芒果。   苏纨眼光颤动了一下,打开了给钊钊的盒子,一模一样的卷饼,里面同样包着芒果。   他喉咙一阵发涩,站在光里却看不到光,拿起盒子里的卷饼,他坐在花坛边,一口一口的,把它们全部吃掉了。   然后他脖子上脸上开始长出大块大块红疹,宛如雪白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奇形怪状的花来。   他将盒子丢进垃圾桶,戴上帽子,走进了看不到光的光明里。   元旦快来临的时候,城市里飘起了几粒雪花。   人们站在广场上看着电子屏幕倒数,期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青年裹紧了脖子上的浅灰色羊毛围巾,呼出一口白烟,听着倒数完后,人们互相道新年快乐。   “大哥哥,新年快乐。”   小女孩穿着厚厚的棉袄,整个脸被包进帽子里,稚嫩的声音倒听得特别清楚。   “新年快乐。”   他蹲下来,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妈妈叫我了,大哥哥也赶紧回家吧!”   小女孩朝他挥挥手,冲过去牵紧了女人的手。   回家?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广场,昏黄的路灯映着飞雪,像是一幅寂寞的画。   对了,他想起来了,他没有家。   真可笑,他连家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2 23:10:07-2022-08-05 00:5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王木习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不糖、573050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 20瓶;南楠 18瓶;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10瓶;AKALAN 5瓶;西九莫本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现实   风吹进窗口, 将门摇得「吱嘎」作响,竹廊沙沙,几片细叶飘零, 飞落在惨绿衣衫。   青年从往事的桎梏里挣脱, 双目空洞, 怔怔地盯着横梁发了会儿呆,再是极度疲倦地半阖上眼:“你不是说,为提升任务难度,只要我离开南华道, 就会引来兽类追杀吗?”   想起在鬼界那会儿,系统的这个设定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   “亲爱的宿主大人,鉴于上次您与系统在湖边进行过一次深刻的「促(wēi)膝(bī)长(lì)谈(yòu)」,系统觉得您说的十分有道理,所以暂时关闭了此项功能!”   “开着吧。”   “……”   系统一时缄默, 随后还是硬着头皮道, “宿主大人,很抱歉,这个功能暂时开启不了。”   “理由。”   “这边检测到宿主大人的求生欲低于80%, 无法开启追杀功能。”   苏纨陡然睁开眼, 讽刺地笑了声:“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死?”   他从榻边坐起来, 黑漆漆的眼望着晃动的绿竹:“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想活呢?我还得回去继续找那老家伙的不痛快,要是死了可就遂他意了。”   接住飘落的叶片,他用指尖一点点将它碾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不想活呢?”   或许是有了原主全部的记忆, 再看南华道里的一切, 总感觉更为熟悉了。   道门里的弟子们还是一见他就脸色大变, 把「恐慌惊惧」全部写在肢体语言里。   “谁不知道长昭殿主骄横暴戾,仗着自己是天火灵根,总跟掌门过不去!”   “他就是个趁人之危,暗害掌门的卑鄙小人!”   他们明明没说话,他耳里却自动出现了这些声音。   原主的过往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以至于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是谁,那人每日活在旁人的议论唾骂中,说不在意应该是不可能的。   虽然擎霄尊君教出来的徒弟,没有一个是性格毫无缺陷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教的徒弟除了秦昭著,没有一个是对不起南华道的。   他的每个弟子都在用性命守护着道门,哪怕是原主背负着这么多谩骂,再得知自己不是掌门后,也只是一心对徐清翊下死手,从没想过要毁掉整个道门,他确实乖乖地做了一把守护南华道几百年的好刀。   池水峰的内门弟子们你对我使眼色,我对你使眼色,一抬头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走远了。   “殿主走了!”有弟子懊恼道,“都怪你磨磨蹭蹭的!”   “怎么能怪我,你不是也没敢开口吗!”   “我……我看到殿主就害怕,一害怕我就结巴,不过看殿主的样子,他的伤应当好些了罢。”   他们各自叹了口气,又纷纷如流云般四散开了。   那日南华道发生的变故,苏纨其实都清楚。   在他昏迷期间,嫦姝和宁璇生老是来长昭殿看他,来就来吧,还偏要呜呜咽咽的在他耳朵边掉眼泪,把近来发生的事都说了个大概——贺老头身受重伤,昏迷的时间比他还久,现在都没能醒过来。   最倒霉的当属陈妄,他明明可以选择不救他的,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其实他原本就是为保护他们,才在浮玉山留下了自己的半魂,结果到头来,他们仍旧死的死,伤的伤。   他来到陈妄曾提笔写下家书的窗前,此刻书案上只余有一张陈旧的纸,边角有不少磨损的痕迹,想必是被主人贴在案台边很久了。   纸上字迹隽秀,收笔时笔锋凌厉,令他想起他初次见他,那家伙一身的矜贵自傲。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所谓君子,当不矜不伐,不磷不缁。”   他盯着纸上的字,倏然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锋芒毕露,矜功自伐,于本君而言,乃是无用之人。”   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却让他记了这么久。   一场大雨忽来,雨点子砸在地上,水花溅得老远。   狂风卷起他的衣衫以及满头青丝,他屹立在窗前,没有真气护体,任由风吹雨打。   “弟子对道君之心,日月可鉴,虽死无悔!”   有人音如钟磐,随着风雨声灌入耳朵。   他缓缓回头,仿佛看见那双清亮的眼睛闪着灼目的光,像在望着自己最为崇敬的神明。   “弟子无缘拜入道君门中,能远远看着道君,亦是弟子所求。”   “弟子不怕!腿断了还可以爬,弟子爬也要爬到长昭殿来!”   “陈师弟临死前曾说,他也能成为道君放在心上,万分珍视之人。”   快被遗忘的记忆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让他实在难以释怀。   真蠢,这家伙连活着都不会,还非要让他把他放在心上。   他嘴唇泛白,抬起被雨水打湿的脸,眉眼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是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真蠢,他的心是黑的,会把他弄脏的。   _;   大雨滂沱,雨珠撞上山石,即刻破碎。   山门前的弟子们穿着蓑衣,戴上斗笠,手中握紧长剑,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满脸倔强的少年。   他站在雨里,浑身湿透了,乱糟糟的发丝不停滴着雨水,雨水沿脸颊滑落,冲淡嘴边淌出的血迹,即便如此,那双琉璃珠似的眸子仍旧没有丝毫杂念,一昧地想要冲破阻碍。   徐清翊亦是站在雨里,雨水却落不到他身上,他一袭雪白衣衫,在这乌沉沉的雨天里宛如无暇的月,清贵疏朗。   眼前少年的真实身份他再清楚不过,没想到这只兽还敢找上门来,上次他没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底下的弟子愤然喝道:“你私离道门不说,这回又擅自闯入,你以为南华道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少年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上前一步道:“我师尊在里面,我要见他。”   徐清翊神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似是想起了那张与他朝夕相处过许多时日的脸,遂眉头不由拧成了结。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同样往前一步道:“道君前日负伤,至今昏迷不醒,你身为其门下弟子不见踪影,哪里来的脸要见他!”   “我要见他。”   大概是听到「负伤」二字,少年眼睛变得血红,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几个弟子见状,持剑要拦,没想到那几把剑宛如破铜烂铁,被他空手接住,稍一用力就全部折断!   霎时一道寒气穿过细雨袭来,凝冻空中千百根雨丝,直打在少年胸前,让他摔出几里远。   他吐了口混着血水的唾沫,拂去睫羽边遮挡住视线的雨珠,脚步沉重,固执地往山门走来。   徐清翊目里冷淡,再次以真元凝住周身雨滴,正要落下水珠悬在半空,刺出去的一刹间化为冰锥,直抵少年面门。   见锋利之势无法闪避,他欲抬臂作挡,炽热的炎火却抢先一步击中冰锥,两股力量相撞,在他面前碎裂。   来人身上同样沾了雨水,鸦黑的发丝亦有些湿润,可他并不见得有多狼狈,反倒是更显出那双狭长双目里的傲慢嘲弄:“我长昭殿的弟子,还轮不到你们……”   话没说完,少年就跟疯了似的冲过来,猛地撞进他怀里,让他整个身形轻微晃动一下,硬是把到嘴边的字给咽了回去。   他用手死死箍住他,湿淋淋的脑袋埋在他衣衫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也摁进他的身体,声音发颤道:“师尊……”   这家伙抱得太紧了。   苏纨皱起眉头,想把他拽走,又发现他不住地抖抖簌簌,感觉可怜兮兮的,手心里的灵契滚烫,他欲要扯他后衣领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   想他陷入濒死那时,这蠢东西应当不比他好受。   “见过殿主!”   山门前的小道士们全然回过神。   望见来者何人,远处的徐清翊目色一暗,仿佛眼里的群山不经意间被笼罩了层阴云浓雾。   那只兽对他还有用,他不会轻易杀他,顶多让他尝尝苦头罢了。   是本该昏迷不醒的人赫然现身,眼看少年扑在他怀里,他忽觉有把尖刀狠狠刺进眼眶,让胸腔里漆黑的火种一下点燃心血管。   那一刻,他的确起了杀心。   霜隐在神识中已凝成剑型,只待出鞘后将眼前一幕砍得粉碎!   【你在恨什么?恨那只兽可以抱他摸他?而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是不是?】   心脏的阴暗处传出尖利的说话声。   【胡说!】   他眼里的错愕一闪即逝,指尖狠狠掐进手心,血水顺着掌纹缓缓流淌,滴落在雨里。   【你怕他为了那只兽离开道门,所以你想杀了它,是不是?】   【闭嘴!】   他咬紧牙,直到下颚生疼,才勉强压下混乱的思绪,冷冰冰道:“你乃待罪行间,按理讲,当与他同罚。”   是应有一场唇枪舌剑,苏纨却一改以往剑拔弩张的气势,平心静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师兄说的对,他违反门规是该受罚,然则我身为其师管教不力,罪因我起,皆由我一力承担。”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徐清翊脸色阴翳,眸中好似下了场雪。   【你看,他为了那只兽宁愿去慎思堂受罚,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他。】   那声音不依不饶,非要在他耳边念叨。   他在雨里沉默片刻,僵硬地转过身,极力控制爬上心头的沉郁:“随你。”   这样才好,他这么喜欢那只兽,那就让它好好呆在他身边,反正,自己手里刚好缺一把能割开他喉咙的匕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5 00:52:59-2022-08-07 03:1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霸打我是爱我 19瓶;浊酒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抗拒   “你不该回来的。”   雁埘峰独立于浮玉山最尾端, 雨停后,峰头被雾气盖住,将一切遮挡。   惨绿身形同样隐没在烟雾里, 好在风一来, 吹走大片雾气, 让他变得清晰了些。   少年目色仓皇失措,跪地前行,一把拽住他的衣衫:“师尊,是阿杳错了, 以后阿杳定对师尊寸步不离,再也不会将您跟丢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别撇下我……”   “我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怪你,”苏纨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见他发梢还淌着水, 便用术法替他驱走一身湿漉漉的狼狈, 又摸摸他的头,“之前金丝辟邪罗经仪曾感知到你的存在,加上那段时间正赶上魇蝠血阁进攻南华道, 诸位长老一直怀疑是潜入门内的邪祟与魔族里应外合, 才导致那次惨战发生, 你若是暴露了身份,下场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清楚。”   “我不怕,只要能待在师尊身边,哪怕让我受剑树刀山, 斧钺之诛, 我也心甘情愿。”   他手里紧紧捏着他的衣角, 好像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   看着这双光彩湛湛的眼,苏纨下意识别开脸,心头悲凉浮漫,忽觉自己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是他自己怕,怕他护不住他,怕他也跟陈妄还有小胖墩他们一样,以雏鸟之力去遮挡风雨,却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静静看着雾里若隐若现的延绵山脉,眼里也慢慢起了模糊不清的大雾:“过几日,你随我去趟赤洲。”   听完这句话,陆杳先是睁大眼,心脏突然跳漏了一拍,他甚是惊讶,不觉抬脸看向他,只是面前人的脸仿佛被雾笼盖,他怎么也看不清。   其实他感觉得到,师尊跟以前比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想回南华道,是因为这里有他在,他才会来,如今师尊愿意跟他去兽界,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他希望师尊也会喜欢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_;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阴雨天里总是暗沉,方至申时三刻,各大主峰就纷纷点燃了灯火。   书台上的纸张被风「哗啦哗啦」翻动着,房门边的小道士见状,立马扑过去把欲飞走的纸张摁住,见抢救及时,他松了一口气,回首那刻,似乎见到一轮散发着清冷光辉的皎月,看清来人,他急忙拱手行礼:“弟子拜见掌门!”   纸张无了压力,又被顽皮的风吹起,小道士瞥到这幕,手忙脚乱地去抓白纸。   徐清翊随意动了动指尖,乱飞的纸张瞬间回到书台,风逃窜般的涌出窗户,还了屋内一片宁静。   “掌门?”   云行忧恰好踏门而入,心里想着他来慎思堂是所为何事。   徐清翊未多说什么,只拂袖打开观微水镜。   镜中的人盘腿端坐于刺阵之中,万千根寒池气脉化成的银针接连没进其骨髓,令他神色微变,双手紧握成拳,汗珠旋即从额前渗出,顺着下巴淌落在胸前。   云行忧生怕他觉得此番刑罚太轻,要他启用重罚,忙解释道:“赭玄私离道门一事虽有过错,但他既然用半魂镇山,可谓是功过相抵,另外他以引教弟子失德为由,替门下弟子受骨刺之刑,及见其自省之心,至于他那徒弟,已经由他人带去静室面壁思过了……”   不等他讲完,徐清翊已冷着脸关闭水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慎思堂。   他寡薄的神情透着惨淡,垂下乌黑的睫羽,遮挡住眼中的挣扎。   那人受刑,他明明该是快意当前,可真见眼前一幕,却感到心如针扎,其间泛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又是情思蛊!   他眸里染上狰狞的血色,心中涌起一阵恨意:不管他用了多少方法想除掉情思蛊,身体里的蛊总是完好无损,一日复一日地扰乱他的神思,让他痛苦不堪。   眼看百道比武大会将至,他必须抓紧时机,尽快将蛊毁掉!   _;   时节入秋,有的叶片尖儿微转成枯黄,层林逐渐染了颜色,变得亮眼起来。   赤洲边界瘴气弥漫,树木皆呈出近黑的墨绿色,如被瘴气浸染中毒一般。   陆杳在前方为苏纨领路,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欢喜,但轻快的脚步已透露出他此时的心境,他对这一块熟悉得很,不需要几个弯弯绕绕,就直接穿过瘴气进了林子。   林子里很是阴暗,树木都摆成张牙舞爪的恶鬼形状,苏纨看的忍不住一皱眉。   这点神情被少年捕捉到眼睛里,他目里的光黯淡下来,突然担心师尊会不会不喜欢这个地方。   苏纨正打量着四周,没注意到身旁的人有些低落,且一脚踩上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还好他下脚时没用力,忙收回迈出去的步子,顺带施法把那软乎乎的东西抓在了手里。   这东西不仅软乎乎的,还毛茸茸的,有一双长耳朵,此时正往两边耷拉着,红宝石似的眼珠子盯着他看了会儿,「嗷」地叫一声:“人啊!!”   然后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时大地发出震动,树木也跟着颤抖起来,好像即将要从林子深处跳出只猛兽来。   苏纨捧着晕过去的兔子,放出一缕神识,远远听到粗犷的怒吼:“无耻恶人竟敢擅闯兽界,看我不撕烂你!”   烟尘滚滚中,果然有一只长满黑白尖刺的血牙豪猪扯着蹄子冲了过来,偏又在离他两三米处刹住车,棕色的小眼睛里写满了惊惧,亦是大叫一声:“啊!是道士!!”   随后又在烟尘滚滚里跑回去了。   “……”   陆杳伸出的手又放下,咬咬银牙,最终叹了口气:完了,师尊一定觉得他们兽界的兽都很蠢……   苏纨捏了捏手里软绵绵的兔子,果真想到:难怪阿杳这么蠢,这里头的兽好像比他还蠢。   一路往里走去,视野总算开阔了些,树形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奇形怪状的了。   就是他们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野兽,什么鹿狼猴子野猪等等,由于神识散了出去,苏纨便能听到一时林子里都是它们的议论声。   野兽们既害怕又好奇:   “山主怎么会把人带进兽界?那可是只凶恶的人啊!”   “不只是人,他还是个道士,万树灵公说过,道士都是坏东西,会把我们抓去放在炉子里烧成秃子的!”   “什么烧成秃子!明明是炼成珠子!”   “你管它珠子还是秃子,赶快去告诉万树灵公!”   “不好,你们看小兔还在他手里呢!小兔一动不动的,不会已经死了吧!”   林间里的兽顿时乱成一团,陆杳停下来,沉声道:“你们别看了,都走开!”   “山主……”   几只兽正要说些什么,一道火红身影从中跃出来:“阿杳!”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独角火牛,它瞧着兴高采烈的,在看清其身边那道修长身影后,激动地甩了甩尾巴:“道长!”   不过它只高兴了两秒,就转脸看向陆杳:“你把道长带进兽界,万树灵公知道了会生气的!”   “正好我要见他。”   苏纨这次来兽界,就是要见那万树灵公。   陆杳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想明白师尊为何要见万树灵公。   然而杂草开始晃动,地上生长的所有生灵都被无限拉长,各种树木掩盖住天色,让他们所在之地变得密不透风。   野兽们纷纷散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树拔地而起,不断向纵横增长,粗壮的枝干上缠着蟒蛇一般的藤蔓,仿佛是出现在神迹里的神木,带着股凌人的压迫感。   “哪个宵小之徒鬼祟潜入兽界不说,还大言不惭地要见本尊!”   随着通天入地之音传来,树干上忽是长出一张苍老的人面,脸颊眼角全是枯萎的褶皱,快将五官笼盖,似是活了千百年才能老成这副模样。   苏纨依旧托着手心里的毛茸茸,面色淡定地看着眼前的古树,似乎在他眼里,参天古树与弱小蝼蚁无异。   “树公……”   陆杳刚想解释,那树掀起眼皮上的褶皱后,却像见到了什么令它惧怕的东西,瞬间向后方平移好几里,身上的树藤一把缠起地上的陆杳和独角火牛,同时所有的树伸展枝叶,全然将正中的青年困住,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树笼。   “宿主大人,你看系统就说吧,这只老虎心黑着呢,把您骗进来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系统突然跳出来。   “没你的事,滚回去!”   “好嘞!”   它倒是识时务。   苏纨眸色瞬间变得幽暗,霎时火光从其身涌出,破开树笼,树枝上皆是无法熄灭的烈焰,在青空散发出阵阵黑烟。   “小阿杳!你怎么把他带进来了!”   万树灵公见此气急败坏,将燃烧的树全部折断堆叠,想以泥土扑灭烈火。   “树公!我师尊不是恶人,您别伤他!”   被树藤缠住的陆杳心急如焚,奋力挣脱。   “现在是谁伤谁!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看清楚!”   好不容易扑熄了火,万树灵公正心疼它的枝子,青年从树笼中悬空而立,周身烈炎灼灼,俊朗干净的眉眼同样鲜明夺目:“我来此地不是找你打架的,不过你非要跟我打,也不是不行。”   “你这……”   古树整个枝叶不住地抖动,凶恶盯着他道,“你就是跟小阿杳结灵契的那个赭玄道君?”   “正是。”   “你别以为你是赭玄道君本尊就怕你,要不是小阿杳他年纪轻轻,怎会被你诓骗,甚至主动与你结下灵契!”   “你说的对,所以这回我找你,是想知道解契的法子。”   哪知它一听音调都提高了不少,还把陆杳用树藤送到他眼前:“什么?你要解契?你知不知道跟你结契的可是只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雪云地魄虎!你这无耻之徒有没有眼光!”   “师尊……”   得知他来兽界的目的,陆杳脸色刷的一下变成惨白,暗暗捏紧了右手:他……根本不想解开灵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7 03:16:09-2022-08-08 00:4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影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 40瓶;Chariot 14瓶;噫 13瓶;泷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缺失   “听你这意思, 是不想我解开灵契。”   手心里的兔子动了动,他暗暗用指腹搓了搓它的脑袋,凤眸里依然是一片漆黑阴冷, 目光如钩。   他之所以要解灵契, 一是灵契意味着认主, 他与陆杳之间的关系应该更纯粹,就算没有灵契,相信他二人应当也不会生分;二是这灵契容易牵动心绪,总有诸多不便。   古树收回藤条, 盯着眼前的道人若有所思:“你真想解开灵契?”   “你真以为我想来这兽界不成?”   苏纨眉头一挑,感受到手心里的兔子蹭了蹭自己的指尖。   少年闻言停止了挣脱树藤的动作,一颗心无端陷到深渊里:师尊他……果然不喜欢兽界。   万树灵公瞟了眼垂着脑袋的小阿杳,再凝视着那五官轮廓锋利湛然的青年,用枝条抚了抚徒有其象的长胡子:“解灵契最简单的法子, 就是结契双方有一者身死魂灭, 你修为奇高,想叫你身死魂灭的可能微乎其微,本尊需要保住小阿杳, 断然不会让你取他性命, 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   全是废话。   苏纨的怫然不悦隐在疏和的眼里, 扫视到手中的毛茸茸偷偷瞟他一眼,又拿长耳朵蹭了蹭他的掌心。   “灵兽与人主动结契,只要双方都想解契,就可用转契之法,”万树灵公略作停顿, 然后继续道, “转契是指契主将手中的灵契转给另一个人, 不过,灵兽的契令仍会与下任契主相连。”   也就是说,他可以将手中的灵契转给别人,但阿杳会因此跟那人结契,简单来讲就是让灵兽易主。   “这容易,我去寻个将死之人转契,到时他一死,阿杳的灵契也就自动解开了。”   “万万不可!”   万树灵公忙出言打断他这样的想法。   “有何不可?”   苏纨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地等着它编。   “灵兽认主,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即便小阿杳非一般灵兽,本身就足够强大,但让他与将死之人相合为一,短命的契主会自发吸收他的灵气续命,反而造成其修为大减,这外面又全是捕捉他的恶人,你让他怎么活?”   这话编得有些道理,他不由看了眼陆杳,此刻这家伙面如死灰,赤金的眸子骤然蒙上乌青,似阴云蔽日,将落大雨。   察觉到他看过来,他眸珠颤了颤,嘴边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整个人如同枯败的灰木,音色沉重:“阿杳都听师尊的。”   苏纨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就没有别的办法?”   “唯此二者可解。”   _;   雨停以后,终是迎来几日多云。   池水峰的弟子们一如既往在主阁前做早课,只是在案台边来回踱步之人,从山羊胡的贺景换成了一头扎在书里的云行忧。   云长老手上也没闲着,他右手拿戒尺,左手端书簿,看得认真时,神识感应什么,然后仰面往南侧看去:“掌门?”   其音入耳,跪坐的弟子们齐齐起身行礼:“弟子见过掌门!”   一张纸册率先自空中飞来,落在云行忧手中,紧接着,头戴白玉束髻冠,身穿雪灰鹤纹云缎长衫,腰系窄边团龙纹锦带的男子御风踏云而至,平日毫无情绪的神色里不知怎的浮现起一丝波澜:“这是云长老批下的?”   云行忧翻过纸册看了看,点点头:“不错,恰逢新弟子归乡之日,赭玄殿里的弟子亦拜入道门不久,遂我便批了这法令,准许他回乡探亲,掌门今日问起此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停在风里的人目光淡淡扫过他手里的纸册:“没什么。”   见蔷薇重瓣似的衣角消失在云端,云行忧重新看了眼手中的纸册,突然想起上回鹤悬来慎思堂,也是看一眼后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偏偏又难以说得清怪在何处。   雪灰的身影行过山间,御风速度极快,只一瞬的功夫,就到了浮玉山尾端的雁埘峰。   入目是白墙青瓦的大殿,殿里传来门童扫地时,扫帚与地面发出的「沙沙」摩擦声。   白影径直从外闯入,没等门童行礼,冷淡的眼神先掠过殿内,寻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身形不禁微怔,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增添些许过浓的愠色,再是步伐不稳地往外走去,下一刻便如振翅起飞的雪鹤隐在群峰之中。   与雁埘峰比起来,朔微峰就热闹了许多,四五个身穿靛蓝项银细纹道衫的弟子们正在场台练剑,剑身碰撞,激起两三点火星。   嫦姝拔出长剑,右手一挥剑锋就砍在木桩上,正要往回收手,腰间系着的银铃忽是晃动起来。   她感到莫名其妙,扯下铃铛后面前陡然现出一道人影,吓得她一激灵,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   “师尊!”   场台上的弟子被白影吸引去注意力,停下练剑的动作。   “师,师尊?”   嫦姝更诧异了,这传音铃一般是寻踪所用,可她现在就待在道门内,师尊还用传音铃找她做什么。   徐清翊却只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铃铛,出乎意料道:“在你手里?”   “这传音铃是师尊给弟子的,自然是在弟子手里。”   铃铛本发着银光,这刻渐渐恢复了原样。   她疑惑不解地摸了摸耳廓,定神后想起之前她被帛金兽掳走,这银铃也被它们一同拿去了,后来……五师叔收了帛金兽,所以银铃落到了五师叔手里。   难道是自那时起,她师尊就以为这传音铃一直在五师叔手上?   可她在灯会那天去找五师叔的时候,五师叔又把传音铃还给她了。   嫦姝欲要开口解释,面前的人已没了踪影。   她边捡起地上的剑边思忖:师尊为何要通过传音铃寻找五师叔,莫非……五师叔又离道出走了?!可他伤还没好,能去哪儿呢?   剑柄被用力握住,嫦姝面带忧色地望了眼远方,暂时没了练剑的心思。   【早让你杀了那只兽,你偏不肯,现在他跟着他走了,你别想再见到那人。】   自得知那个人离开南华道,这声音一直在心室里嘀咕,就没停下来过。   去哪儿了?   原先的郁怒被茫然自失替代,徐清翊的视线在山林中飘忽不定,突然迷失了方向。   到底去哪儿了?   他不受控制地走向山门,可理智还是让他止步在了出山门的一刹:他身为南华道掌门,不得轻易离开道门。   【他不会回来了。】   那个声音又说道。   停在山门前愣怔片刻,他久久望向前方,心里一阵空落,胸膛前似乎平白无故的被捅出了个深窟窿。   _;   入夜后林中只得见自然光,微弱惨淡,映着扭曲的老树枯藤,气氛实在是有些可怖。   古树身上漂浮着绿幽幽的荧光,把一旁的少年也照的幽绿幽绿的。   “小阿杳,灵兽与人结契,受伤的最终是兽,”万树灵公徐徐说道,“人类生性喜新厌旧,又常到赤洲边界作恶,以兽族为天生恶种为由,大肆捕杀,虽说你认的契主确实是个厉害角色,能助你增进灵力,但……”   “师尊很好,是我自己不好,”   陆杳倚坐在树干边,在巨大古木的衬托下,显得小小一团,“只要能让师尊解契,不论转契者是谁,我都不要紧。”   万树灵公见他身旁好似有一层化不开的阴霾,正想安慰他几句,枝叶突然发出颤动,东侧一声兽吼传来,所有的树藤立马向东延伸过去。   “又有人闯进来了?”   少年化身为白虎,“咻”地往东侧奔去。   上百支绑着火的短箭从瘴气外飞入,落在林间,让草木全部被大火灼烧,火势越发旺盛,黑烟滚滚。   被火吞没的野兽哀嚎不已,在草地上不停翻滚,血肉模糊,散发出阵阵刺鼻的焦糊味。   道人们来势汹汹,借助法器屏去瘴气,见到林中群兽,双目放光,手持捕兽锁与灭兽钉,对兽类发起围攻,一时整片东侧的树林都是厮杀搏斗声。   道人们有备而来,有的是法子对付野兽,尖钩瞬间钩入一头短尾鹿的后颈,见它还要挣扎,随即掷出几颗灭兽钉,让它无力动弹,再用力拖住铁钩往后一拽,将短尾鹿拖进阵网里。   独角火牛顾不得被钉入骨头里的钉子,忙去救小鹿,阵网顶尖的罗盘放光,竟也直直将它往这牢笼里吸来。   它急忙用蹄子扒着泥土,可再用力,身体还是抵不住身后的吸力,以至于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拖拽的深痕。   “小火!”   白虎自火中腾空,立即吸引了所有道人的注目:   “雪云地魄虎?!”   “君山门的人不是说雪云地魄虎被赭玄道君斩杀了吗?怎么还有一只?”   “管他的,我们抓到了就是我们的!”   “都别管那些下品灵兽了,都来给我抓这只雪云地魄虎!”   所有道人拿回了放出的捕兽法器,全部朝着站在血泊中的白虎围过去。   白虎金眸闪烁凶狠的光,兽气腾腾散开,抬起利爪就选了个恶徒袭去,与此同时,冒着火的树藤伸出,甩在几个道人背上,让他们从高空坠落。   大批道人穿过瘴气前来相助,有人拍了拍手掌,几只被控制的铁皮沙猡兽从瘴气里现身,对着白虎展开扑咬。   见是同族,白虎心生不忍,实在不想自相残杀,攻击时未下死手,反倒被它们步步逼退。   道人们见来了机会,由四面八方分布开,纷纷掷出手上的灭兽钉,想将它一举拿下。   白虎感到不妙,纵身一跃躲开后,狠了心咬在沙猡兽的颈肩,并一把将它甩开,其余几只争相扑来,一口咬在它背部。   然而其额间显现一枚极亮的火印来,光亮让围来的沙猡兽惨叫一声,四散逃离。   道人们愣了几秒,忙甩飞手里的法器,势必要捉到它不可!   山林燃着的火停止了往里蔓延,如有了生命一般,甚至脱离了作为燃料的树木,疯了似的扑向道人们。   人的惨叫声胜过了兽的哀嚎声,苏纨侧过脸低低咳了下,再是从火光里走出来,赤金色染在他白皙的面皮上,更突显两个黑黢黢的眼窟窿里全是幽深黑雾涌动,其鸦青的衣裳边浮着灰色的,还冒着金红的余烬,似乎他才是这场火的本源。   “阿杳,到我身边来。”   他立在被血染红的大地上,看了眼正发着痴的小老虎,语气缓慢慵懒,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和淡然。   小老虎眼里的凶狠全然褪去,像魇了般,乖巧地奔向他。   满地的道士们被火折腾得够呛,各个灰头土脸的,其中有人不确定地问道:“那是……赭玄道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8 00:40:19-2022-08-09 15: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浊酒、沧海一声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305044 10瓶;泷泽、浊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失意   众人一听, 纷纷变了脸色。   这等驭火之术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似乎除了以火灵根著称的赭玄道君,没人能做到这般。   领头的黄胡子费了老大的劲儿扑灭胡子上的火, 理了理衣衫, 这才拱手弯腰试探:“敢问阁下可是赭玄道君?”   绯红火影在青年面容上纵横交错, 如同略显诡异的面具,与那张生得极为精致的脸融为一体,透着一种令人看不透的阴冷:“我是送你们下地狱的阎王。”   咄嗟之间,烈火崩落, 火焰无处不在,点亮黑暗,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在空中肆意横行,却半分不伤及草木。   “遭了!快逃啊!”   刺耳尖啸声响起, 兽类也跟着发起了反攻。   混乱里, 苏纨神情微变,用袖子遮盖住半张脸,重重咳了一声, 察觉到陆杳看过来, 又面不改色地把嘴边的血迹拭去, 只在鸦青袖摆留下一道深黑的血印。   “师尊……”   白虎上前一步,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它额间的根系结印,目光放在眼前的一片狼藉里,被烧毁的山林,血肉模糊的尸体, 以及皮开肉绽却沉默不语的野兽。   它们舔舐了一下流血的伤口, 自然而然地开始着手清理这片焦土, 叼起同伴的尸体放在土洞里时,其眼里的悲伤已经逐渐转为麻木。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场面,所有的悲伤都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残酷教会它们凶恶、悲伤、恐惧、冷漠,让它们在这深林里苟延残喘,为活下去拼命挣扎。   难怪这兽界常年瘴气弥漫,就算进了林子,里头也冷森森的。   “原来我们阿杳是这样长大的。”   他想到他耳后的月牙疤痕,终于清楚的知道他能活下来实在是很不容易。   夜空里的一两颗星突然坠落在小老虎眼睛里,他变回少年模样,紧紧握住了那双柔软温暖的手。   树林里荧光四起,如同萤火飞舞,是万树灵公收取大地之力,替受了重损的族群疗伤。   “多谢道君出手相助。”   这千年老树精难得和善了些。   “真想谢我,就赶紧想办法把灵契解开。”   苏纨看了眼被放在土洞里没了生气的小兔,转过身消失在林子深处。   听这话陆杳顿时又耷拉下脑袋,头上笼罩一片阴云。   万树灵公盯着青年消失的身影,思索片刻,正色道:“其实解契……根本不用转契。”   少年惊疑地抬起脸:“可您之前不是说……”   “之前那样说,是本尊看得出你不想解开灵契。”   一语道破心中意,他虚垂下眼,闷声道:“树公不用在意我,我不打紧的,师尊想把我转给谁,就转给谁。”   “小阿杳啊,他若要用转契之法,就不会问本尊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或者说他再心狠一些,直接将你斩杀岂不更好?说到底,赭玄道君确实是在意你的。”   “可师尊他还是不想要我,所以才会跟我解契。”   “主动结成的灵契最易解也最难解,说它易解是因为只要契主与灵兽决心离散,灵契便水到渠成,自可消解;说它难解,是因为解契双方,只要有一方心存执念,这灵契就无法消除,”万树灵公用枝条抚了抚他的脑袋,“小阿杳,你只想完成赭玄道君的心意,而并非是真心想解开灵契。”   “树公,我……”他嘴唇颤了颤,轻声道,“我舍不得师尊。”   万树灵公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忽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留下来。”   “留下来?”   他好像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阿杳,兽类因得灵智较晚,在五界之中最为薄弱,武、道、魔三界皆想占领赤洲,好炼化兽族,若让他们得逞,兽界将不复存在。而他们屡次大举进攻赤洲,即便有本尊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你身为山主,守住兽界是你肩上的重担,”   粗壮的树根钻进土地里,万树灵公托起地上的少年,移入深林中,   “本尊活了千百年,看人的眼光不会出差错,那赭玄道君不同于常人,你与他相辅相成,阴差阳错结下灵契,是天意要你与他捆在一起,你既然这样喜欢他,那就施计让他留下,日后他助你守住兽界,岂不更好?”   这种背后盘算的事情说就说吧,还被他给听到了。   苏纨隐去自身气息,无奈地摇摇头,将那一树一虎的对话清晰收入耳里。   他捧起从土洞里顺出来的小兔,感受到它魂气未散,便催发体内真元,替它稳固生魂。   眼看手里的兔子有了心跳,他轻轻把它放在草叶间,瞟了眼无边无垠的夜色,突然缓缓笑了起来:也对,好像除了这一身修为,自己就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小兔睁开眼,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它甩了甩长耳朵,跃进杂草中,往前跳了几步,就见山主跟树公在谈话。   它无意打扰,返身向后走时,听见山主说:“树公,我是想将师尊留在身边,可我看得出师尊并不喜欢兽界,薛獒大哥说过,喜欢会让人感到高兴,如果师尊不高兴,那我情愿他不要留在我身边。”   “你这孩子……唉……”   万树灵公欲言又止,干脆先转变了话题,“你见到薛獒了?”   陆杳还没答话,就听独角火牛喊道:“小兔,你怎么还活着?!”   小兔用爪子抓了抓耳朵:“好像是道长救了我,不过我醒来后他就不见了。”   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它们身后,像那人一样看了眼无边无垠的夜色,再是翻转手掌,望向手里的灵契,似乎心血在这一瞬全被抽干:“他走了。”   _;   浮玉山的天是昏黄的,连同月色也染成昏黄。   竹影盖住长廊,分割开弯月,把雪灰长衫遮挡得严严实实。   苍白的人孑然一身,站在竹廊里,宛如没有灵魂的独山玉雕塑。   风起,他转过脸,黯淡的眼里燃起一点零碎的火焰,瞬间又熄灭得悄声无息。   那双眼定定看着殿门的方向,好像在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归来的人。   _;   刚至寅时,再繁华的街道也变成空荡荡,剩下一盏灯笼挂在木杆上,孤零零地随风摆动。   苏纨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壶酒,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屈腿倚靠着栏杆,提起壶柄,将酒水缓缓倒入口中。   薄凉穿肠,浇的心肺发冷。   他手肘支在栏边,稍稍侧过半张脸,声线轻慢:“来都来了,不妨喝一杯?”   “死到临头还想喝酒,那我就让你做个醒不来的醉鬼!”   长刀猎风挥来,径直砍向脖颈。   苏纨回眸时身形一倾,往后避开,人在原地未挪动分毫,反是空手握住刀刃,顺势往前一拽,刀锋扎进木柱,寒光照在他脸上,明丽灿亮。   “你这人真没意思,也不知嫦姝上一世看上你什么了。”   他细长眼尾上挑,形成一个带着戏谑的弧度。   “你!”   来人正是恨意冲头,先被「嫦姝」这两个字浇了盆冷水,再听到「上一世」,当即震在原地,“你也记得?”   “于你来说,你前世遭命运捉弄,痛苦无极,再世为人仍旧恨意难解,找伤你害你之人复仇,也是情有可原。”   他视眼前的长刀为无物,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在柱边,自顾自地饮了口酒。   “你们这些人自诩名门正派,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都是见不得光的畜牲!”   赵余涯气的身体发抖,像是又想起那段被陷害成为魔修后,遭昔日同门围攻,在绝境里九死一生的过往。   苏纨推开面前的刀刃:“你大约不知道,嫦姝也有前世的记忆。”   “什么?”   赵余涯皱起眉,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是不是在想,明明她也是含恨而终,为何重活一世,还是选择拜入南华道,成为徐清翊门下的弟子呢?”   他趔趄后退一步,盯着他含笑的眼睛,猝然觉得这个人他摸不透也猜不透。   “那丫头跟你不一样,她清楚知道人不能一直被困在过去,所以她选择重新活一次。而你呢,明明可以重来一次,却还是被上一世的恨意牵制,宁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放过自己。”   苏纨扬了扬酒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但如果你执意要复仇,就别去招惹嫦姝。”   “这是我与她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你别忘了,不论是徐清翊还是南华道,她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你想得到她的爱,又想叫她不恨你,可能吗?”   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将他钉在空气中,   “要不就是纯粹的爱,要不就是纯粹的恨,她这一生已经很努力的在活了,你自己要下地狱,不要将她也拖进地狱里!”   “我……”   他的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记起少女那张干净明媚的脸,表情逐渐变得痛苦起来,“我知道她活得很好,我都知道。”   酒壶已经空了,苏纨把壶放在一边,扫了眼因心理挣扎而紧握双拳的赵余涯,朝他摊开手:“我三师兄的魂呢?”   赵余涯挣扎之余看他一眼,神色古怪:“在鬼巢。”   “多谢,”他拂了拂起皱的衣摆,走到那盏灯笼下时停顿回首,“作为交换,我拿我的命给你,但只有这一次,倘若这次你杀不了我,以后就没机会了。”   “宿主大人!您别乱来!!”   系统「哐」地跳出来。   苏纨把它当作耳旁风,散漫的眼色猛地变为凌厉:“你且记住,要是让我知道你敢负嫦姝,我就算死后身在血池岩浆,也要从里面爬出来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9 15:34:57-2022-08-10 02: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13瓶;雨雨 10瓶;泷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难愈   赵余涯抽出刺在木柱里的长刀:“你让我取你的命, 就已经是在替我做抉择了。”   “是吗?”他负手往前行去,“但愿我给你选的,是条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   看着那人即将隐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赵余涯握紧了刀柄, 闭眼掷出手中长刀。   长刀在空中飞旋, “砰”地削断挂着灯笼的木杆,木杆倒地发出一声闷响,灯笼滚落,里头的火点燃红纸, 将死前给了黑夜最后一点绚烂。   “宿主大人,您就不怕他真把您杀了。”   系统松了口气。   “他是个聪明人,只是被仇恨蒙了眼,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硬钻牛角尖罢了。”   苏纨乘风往雾洲, 俯瞰脚下山川, 眼里留下重重叠叠的山影,心境慢慢冷却,“其实, 我又何尝不是?”   一生都被困在恨里, 活该伤人伤己。   他笑了起来, 从喉咙里溢出的笑声单调、冷涩、酸刻,他在笑他自己。   这样也怪没意思的,是时候该放下了。   _;   巨型的骷髅缺了一角,歪歪斜斜堆叠着,前阵子遭受的重创现在依旧清晰可见。   赵余涯那家伙不算尽干坏事, 对于收集莫秋折残魂这事, 他倒是做了点贡献的。   聚灵囊已由之前的空瘪变得鼓胀, 距离凑成全魂还差一些,想必莫秋折死的时候,长老们定也是收了些残魂。   想起曾在鬼巢里多次助他的沉烟,苏纨召来赤煊剑,施法打破鬼巢上空的鞫阴阵,阵法碎裂,受困的鬼魂全部化为黑影鱼贯而出。   “天地自然,邪炁分散,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青年凌空于薄雾之中,口中念出《净天地神咒》的那刻,金光符文在其身涌现,符文作云篆幡围住百鬼,送它们渡往轮回。   孔雀蓝暗纹对襟外袍与银灰软缎交领襦衫一并扬在风里,偶见两条丹鹤红系带惹了眼,腰间数枚团花结玉坠相击,音色泠泠,如天地中奏一首送别之音。   灼热的气浪陡然冲散整个雾洲的大雾,天光陡开,将水墨似的山脉照亮,他放出所有真气,在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里凝集故人踪迹,棠梨色的光点纷纷升腾,跟着飞入了金色符文化成的云篆幡中。   苏纨眉间隐隐显出血滴似的红痕,苍灰目色里藏着那轻轻哼着乡谣的少年:“戍云,师兄来接你回家了。”   在云篆幡里的棠梨色魂影一怔,旋即回首,透过符文的阻隔,一如当时他为他挡刀一样,扑过来抱住了他。   他自己现在到底是谁,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魂影消散,最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_;   “再过半月就是百道比武大会了,不知是哪个道门的弟子能在千人中脱颖而出,夺得白稷神域的天印传承。”   “只有不过二九年岁的弟子才有资轮入百道大会,那肯定是哪个道门里的灵兽多,哪个弟子胜算就更大。”   “难怪这些天不少法门都想着大举进攻兽界,原来是想着多抓几只灵兽搏个赢面。”   “说到这事就不得不提那青花宗,他们这次攻打兽界,那叫一个损伤惨重。”   “青花宗好歹在炼兽法门中有些名气,怎么会弄成这样?”   金洲与地洲交界处,道人众多,酒楼里此时坐满酒客,聊起近来发生的大事。   “听说是赭玄道君出手了。”   “赭玄道君?!他要是在兽界,那兽界里的兽还有得活吗?”   “怪就怪在这儿,先前就有风声透露说上品灵兽雪云地魄虎跟一个道人主动结了灵契,那个道人极有可能就是赭玄道君。”   “你喝多了吧!赭玄道君身在南华道,整个金洲谁不知南华道对炼兽严令禁止,恨之欲绝,他这样做,跟叛出道门有何区别?”   “就是,虽说先前也传出南华道内有纷争,但都被赭玄道君留在山门前的那把赤煊剑给止住流言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此言有理。   “表面功夫罢了,”有人灌了自己一口酒,语气里夹杂着醉意,“赭玄道君与鹤悬真君一向不和,曾为争夺掌门之位多次大打出手,这位道君甚至屡次暗害同门,废其灵根不说,还差点让人家命丧黄泉呢。”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几个道人后桌看去,那人坐在百雀彩绣屏风后,看不清模样,只能模糊瞧见靠坐在桌边的影子。   “不仅我知道,你也知道,对罢?”   屏风后的青年问向同座的道人。   “啊?”那人明显被问住了,看了眼对面的黑衣男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贫,贫道,应该知道罢。”   “没想到赭玄道君竟是这样阴狠之人?”   “我觉得这得怪擎霄尊君,明明赭玄道君是天火灵根,鹤悬真君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双灵根,这掌门之位本就该传给赭玄道君。”   “话也不能这样说,掌门乃一派之首,看的是执掌才能,听刚才那位道友所言,赭玄道君就是个性情暴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要是让他做了掌门还得了?”   尽缘抓抓耳朵,又挠挠腮帮子,无心参与外面那群人的争论,时不时瞧一眼饮酒的青年,看他双目清明,哪里像是醉了在说胡话。   “道君一语惊人,这楼里龙蛇混杂,保不齐您今日之言明日就传遍整个金洲了。”   他实在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让自己恶名远扬?   “这样更好。”   苏纨转动着桌上空空的酒杯,笑得意味深长。   尽缘脑子里的疑惑都快要从眼嘴口鼻里溢出来了:“到底为什么呀?”   不过没等他回话,他就一拍脑袋:“贫道懂了,你是不想在南华道干了,所以才这样破罐破摔是不是?这有什么,你不就想做掌门吗?来我循亥宗,贫道马上退到长老之位,把掌门传给你,自此之后,你就是循亥宗第二任掌门!”   对面的薛獒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像上次招揽鹤悬真君那样,又在赭玄道君身上栽个大跟头。   这人笑而不语,起身时令正喝酒的薛獒警惕起来,以为他要动手,结果却见他朝外走去。   只是在屏风后那人又顿住:“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薛獒吃惊到一口酒喷出来,见对面的尽缘脸上惊讶同样不少,反应过来后抓着他问道:“他,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我不会在做梦吧?”   “难道我们俩做的是同一个梦?”   苏纨清楚地知道徐清翊的所有心思,先前他毫不掩饰的在赵余涯面前说出他私离道门,弃千百人性命不顾之罪,就是想借外人之口,将他的罪名传出去,他已经不满足只有南华道的人能得见他的丑恶了,他要他恶行昭彰,身败名裂,然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着天下人的面除掉他。   好,那他就帮他把这火再烧得更旺些。   长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孩童从巷里跑出,全部蹲坐在一株大树下。   “好无聊啊。”   “不如玩捉迷藏吧。”   “好,那你们赶紧躲好,我数完十下,就来找你们。”   小孩子们笑着散开,急急忙忙寻找适合自己躲避的地方。   苏纨站在道路中央,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他们,忽然笑道:“阿杳,我们也玩捉迷藏吧。”   躲在暗处的少年听见呼唤,身体不由一僵,低着头略显忐忑不安地走了出来。   他师尊离他不远,还是身穿那身孔雀蓝与银灰相呼应的衣衫,赤红的系带为其徒增了一抹艳丽与张扬。   “你来藏,我找你,好不好?”   墨发轻撩过他的脸颊,陆杳定定看过去,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欢快的心跳声,他点点头,见师尊转过身,轻轻数道:“十,九,八,七……”   “找到你了!”   孩童天真的嬉笑声久久回荡在周围。   苏纨停下了倒数,目光望向石桥边,仿佛又看到那个蹲在桥洞下满怀期待的小孩,他在等爸爸来找他。   他不会来了。   他永远,都不会来。   苏纨转过身,沉沉地深吸一口气,将压抑全部堵死在胸腔里,他望向突然变得寂寞的长街,笑眯眯问道:“阿杳,你藏好了吗?”   “藏好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热切的盼望。   他顺着声音轻而易举地就在树枝里找到了他,对上他的视线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戏弄了一个孩子干净的心。   “换你找我罢,不过,无论你怎么呼喊,我都不会应你,明白吗?”   少年突然感到有些惶恐不安,目光在他脸上停了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学着他的模样背过身,乖乖地数起了:“十,九,八,七,六……”   念出最后一个数字,他转身去看他刚刚站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   江上水雾迷蒙,漂浮着一叶扁舟,扁舟以山色为背景,在江水里慢行。   头戴竹笠的人撒开渔网,随着动作的起伏,挂在桅杆上的小油灯一晃一晃的。   摘下竹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他立在船尾,赏着这「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的好景致,不知怎的,心底生出一些遗憾来。   这样好的景致,可惜有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恍惚间,雾里显出一些人影来。   “您就好像是月亮被抹上了灰,大家都觉得您是脏了的月亮,不是那轮高悬在苍穹的月亮了,我总是在想,要是有人愿意把灰擦开看看就好了。”   “我真恨你,将我碾得粉碎,却又如明月照我。”   “嗯,这世上愿为弟子豁出性命之人,都值得弟子放在心头,万分珍视。”   “本不该成为师兄的累赘,未曾想这一生,还是拖累你了。”   回忆来到这里后经历的一切,他好像只在阳光下站了一秒,就又回到黑暗里去了。   他的心脏陡然开裂,再也没法愈合。   船尾的人直直倒落进江水里,水纹一圈一圈地往四周荡漾开,终将归于平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0 02:38:51-2022-08-11 23:4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305044 28瓶;浊酒 10瓶;泷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欺心   或许是屏退了真气的缘故, 江里的水格外冰冷。   随着身体下坠,水面的光离得越来越远,他慢慢闭上眼, 去回想那好像很长又很短的一生。   落水声再度响起, 激起无数水花。   沉入江水的人阒然睁眼, 见有人扎进水里,从那片光明里朝他游来,随后伸手抱住了他。   和他肢体接触的那一刻,少年的眼泪与江水相融, 只是静静地抱紧他,跟他一并往漆黑的水底沉去。   最终苏纨还是选择揽住他的肩,带着他跃出江水,回到了小舟上。   两人都湿淋淋的,连带着眼珠子也被水洗过, 所以似一块黑玻璃般, 上头挂着几粒水珠,一眨眼,水珠就能从里淌落。   “既然找到我了, 为何不带我上来?”   他问他。   “……”   陆杳沉默半晌, 像是不忍与他对视, 这才低下头盯着正在滴水的衣摆,“抱住师尊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师尊不想上来。”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   “而我,只能这样陪着你。”   那人久久没答话, 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欲要看他脸色, 忽听他语气柔和地说道:“阿杳,看。”   诧异浮起时,他先小幅度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大雾散去后的远山。   远山中树叶枯黄,一层又一层往上延伸,没什么特别的。   可他见他师尊看得极认真,似乎一点儿也不认为那景色寻常,于是不由问道:“师尊,树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树,是风。”   晚风乍起,吹皱江水,泛起一片涟漪,远处黄叶纷纷飘零,如一只只枯叶蝶绕着山色翩然起舞,转而飞落在那双幽深的眼眶里。   “这世间真好,”他轻轻感叹一声,然后又笑道,“阿杳,我们去看雪吧。”   “雪?”   _;   虽是已至秋令,但世上自有极寒之地,终年雪覆苍山,万物不生。   被遗弃了很久的残破庙宇站在雪岭顶端,冷冷望着此地年复一年的寂寞地落着雪。   青年坐在飞檐翘角,也跟它一样,望着这片一望无际且幽寂的白,不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雪花。   他哈出一口热乎乎的白烟,伸长脖子,抬起下颚,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雪粒落在睫毛上,随即被温热融化,化成凉丝丝的雪水。   陆杳呆在檐下,透过檐角处结成的厚厚冰凌去看青年的模样,他将他的轮廓一笔一划的在心里反复临摹,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刻在心里了。   从师尊离开兽界开始,他就发现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可到底是在寻找什么,他此刻没能看懂。   雪停后,日光难得从云间探出脑袋,白茫茫的雪峰眨眼被覆上一层金红,连带着染红了峰顶的那身湛蓝衣衫。   “阿杳,我要回南华道了。”   少年跟着走进那片金红里:“阿杳与师尊同行。”   苏纨拂去身上的雪,摇摇头:“阿杳,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回南华道。”   “如若我非要追随师尊呢?”   他低头看向矮他一截的少年,黑眸里倏地一寒:“如果你非要回去,就得做好我会处心积虑地利用你,伤害你,甚至让你身亡命殒的准备。”   他再次看了眼身后的日照金山,“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与我同行吗?”   “倘若不是师尊屡次相救,阿杳早就已经死了,师尊想做什么便去做,就当是阿杳报答师尊深恩。”   少年后撤一步,跪地拱手,深深行了叩拜礼。   _;   殿里的长明灯稍微照亮了黑暗,过不久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竹叶在黑夜里窸窸窣窣,窥视着暗处的清癯身影。   起风的时候,他一如往常看向殿门,这回终于是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走了进来。   少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孔雀蓝衣衫的男子身边,清亮的眼神总是看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   见这幕,白影目里燃起的火焰遽然被恨意取代,长剑一出,寒光闪过绿竹,直朝少年刺去。   苏纨向斜后方看一眼的刹那就一把扯过陆杳,以双指推开剑身,那剑太过冰凉,令他眉头紧蹙,侧身举步上前,下颚在从剑锋处擦过时,右手已掐住持剑之人的手腕。   这就沉不住气了?   他知道徐清翊应该是发现了陆杳的身份,约莫也清楚他跟陆杳结灵契的事情。   光是这一桩罪,就足够他以「叛离道门,与恶兽勾结」为由而斩了自己。   但眼下让他身败名裂的最好机会,是即将到来的百道比武大会。   这人都忍了几百年了,莫非还能败在这短短数日的等待上不成?   借着长明灯昏黄的光线,他见他脸色仍透着病态的苍白,发丝看起来有些凌乱,几日不见,竟是形貌惙惙。   “你怎么在我殿里?”   【我在等你。】   这句话涌到嗓子眼,又被他狠狠吞了进去。   “你难道在等我?可你等我作甚?”   “……”   【我不知该去何处找你,就只能在这里等你。】   他的心几乎要撞破胸腔,可脸还是冷冷清清的,他用力甩开他的手,那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夹刀带刺:“来看你死了没有。”   “那恐怕要让师兄失望了。”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   徐清翊收剑就走,步履匆急,连一刻停顿也不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要是再不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就要全然失控,它们不停地叫嚣,嘶吼,要把他血淋淋的心剥开,好送到那人面前。   “师尊,他似乎很恨我。”   陆杳能察觉到他对他的敌意。   “他哪里只是恨你,分明是想杀了你,”苏纨将被冰凉侵袭的手裹进袖子里,“他已经知道你是只老虎精了,你现在要是后悔,想赶紧逃,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   “阿杳,为师真想不明白,你这性子应该是头驴,怎么会是只老虎。”   “为什么是驴?”   “驴脾气犟。”   “?师尊你笑什么……”   _;   伏笙殿院里的海棠树仍然翠翠绿绿的,跟秋令时节明显不搭。   寒气充盈寝阁,银白的光束上下浮动,将疏淡俊丽的容貌时而遮掩,时而显现。   随着气脉渡往丹田,转眼又消失无踪,盘腿打坐的人周身寒气骤消,面带青灰苦色,用手撑着榻边独板,心头浮上不少恼恨:那人活着,只会让他心神不宁,他必须除掉他,好摆脱情思蛊的纠葛和控制!   徐清翊伸手探向自己的腹部,似是在寻找导致自己混乱的根结,不想又听见了心里的声音:   【为何非杀他不可?他断你灵根,害你差些死去,又让你寒毒缠身百年,受尽苦痛,你应该将他囚禁在身边,日日加以折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你大仇得报,他也能永远留下来陪我,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愣怔几秒,似乎真的动摇了,反应过来后却怒斥道:“闭嘴!”   要解开情思蛊,只能是杀了他!也必须是杀了他!   窗外没有弯月,空中一片幽黑。   白影行在水墨色的群山之间,无意识地去往浮玉山尾端,路过郇阳殿,隐约见到殿里叶片稀疏的望春树不知何时开了花,大朵大朵的雪白绽放在树头,风吹来,偶尔有一两朵自高处跌落。   这使他想起了伏笙殿某夜突然绽放千万花朵的海棠。   果不其然,走进郇阳殿,青年屈腿坐在高墙上,一手里拿着酒坛,一手搭在膝盖边,身旁则摆着把焦痕斑驳的剑。   清寒吹散醉意,苏纨不用回首,也知来者何人,他背对着他,举起手中的酒坛:“请师兄上墙与我对饮一杯,如何?”   他预料到这人会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开,或是对他冷言冷语,再甩袖离去,未曾想身旁还真多了个人影,那寒如粹冰的目光在酒和剑上轻飘飘地扫过,最后落在他脸上:“望春肆意盛放,是扰乱天地自然。”   “就这一次,”他摊开手心,雪白的花瓣散发着清香,慢悠悠地随风而逝,“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总是想起许多往事,仿佛只有花开了,才得见故人归来。”   是他等不到明年春天了,想提前看看花开。   “我一直记得三师兄与我比剑的样子,那日他就站在望春树下,是一种……执著的漂亮。”   他总是在想,要是破阵那时,他没跟他置气就好了,或许莫秋折现在还活着,还像这把沾染风霜的剑一样,历尽沧桑,却无比坚韧。   想起拿着花锄在树下挖出百年好酒的莫秋折,徐清翊神色复杂,沉寂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随后夺过他手里的酒坛:“这酒,你配喝吗?”   “我不配,”他想都没想,答得很痛快,“可这样好的酒,放着也是浪费,不如灌给狼心狗肺。”   他抬手去抢,被他撤步避开,苏纨一个旋身卡住他回退的位置,右手抓住酒坛,往后拽时,酒坛恰好送到徐清翊面前,他见状恶劣的心一起,顺势用身体拦住他的避退,一手掐紧他下颚,给他猛灌一口酒。   烈酒猛然灌进喉咙,呛得他不能呼吸,火烧感一直流淌到胃里,令他痛苦俯身激烈地咳嗽起来。   苏纨抢过酒坛,正要再喝一口,送到口中才发现里头的酒水所剩无几。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招惹你了,现在倒好,我也没得喝了。”   瞥了眼身边略显狼狈的人,他调侃道:“不过徐清翊,你这酒量倒挺不……”   “错”字还在嘴里,那人身体忽是一软,倒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1 23:45:39-2022-08-13 13:2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7305044、浊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412756 20瓶;晏濯清 2瓶;泷泽、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激怒   见此他哑然失笑, 将他扶起来,看他无力低垂着脑袋,似乎是醉了。   “刚想夸你……”   揶揄的话未说完, 这人突然抬起头, 目里迷蒙若有若无, 耳轮微微发红,凝眉盯着他看了良久。   他目光与他对上,一时也不确定这人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便将他推开, 自己刚回过身,白影就猛地扑过来,让他重心不稳,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你!”   他跌坐在墙檐边,欲要起身, 冰凉的躯体紧贴上来, 像条蛇一样死死缠紧了他。   寒毒发作了?   苏纨感到纳闷,说起来他跟他呆在鬼巢里的那段时间,由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他身上的阳火已经为他驱散了大部分寒毒。   他断定徐清翊只要不受寒毒折磨, 就算凭其一人之力也能守好南华道, 所以自己才全心全意地为他的筹谋添薪加火。   一缕真元从眉心钻出,没入徐清翊体内,将内窍完完整整探查一遍,没察觉异常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其灵府。   “师兄,再过几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抚上他的肩, 催发心头阳火, 将这副冰凉躯体慢慢变暖。   翌日天刚亮,将醉了的徐清翊安顿好后,宁璇生正巧出郇阳殿门,本要往雁埘峰去,撞见他后目里添了几分欣喜,规规矩矩地向他请了早安:“弟子见过殿主!”   苏纨看他一副出行的打扮,便问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宁璇生目里暗了一刹,又陡然明亮起来:“弟子得云长老准许,前往地洲替故友送一封家书。”   他当即明白他口中的「故友」指谁,似是不忍提起那段伤心旧事,遂才避开:“过几日不就是百道比武大会吗?门中亲传弟子皆需随掌门前往白稷神域。”   “待弟子办完事,就立即赶往白稷神域与南华道众人汇合……殿主到时也会来吗?”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   苏纨摇摇头:“我与掌门之间,必须有一个留在道门中,以防祸患发生。”   “殿主说得是,是弟子考虑不周,”他挠挠脑袋,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弟子本想,若是殿主去了,就能看到弟子的玄阴剑法究竟练得如何了。”   “无碍,等你回来后,再给我练一遍看看罢。”   他拍拍他的肩,惊讶地发现以前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已经长得结实刚硬。   “是!”   宁璇生笑了起来,嘴角边多出一个梨涡,急急忙忙往外走时,他又回过头,像是很舍不得他,“殿主,那弟子这就走了。”   “去罢。”   青年立在望春树下,宁静温和,使他不由地想起了教他练剑的师尊。   您要等我。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暗暗在心底说道,然后御剑飞进云雾缭绕中。   _;   百道比武大会看的就是各门派年轻弟子的资历如何,而道界门派排名也因此转化而来。   炼兽尚未兴起时,大家过招还算是公平,等到炼兽之法席卷整个道界,对于炼器门派来讲,比试那就是被直接碾压,后来他们索性放弃了天印传承,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南华道却不同,有原主与徐清翊这两个好苗子,早年在比武大会上以一身战百道,把各个炼兽门派打得鬼哭狼嚎,才有了名传天下的「双绝」之称。   后来对决就成了原主与徐清翊相较,那日原主可丝毫不留情,出手狠辣,差些在擂台上取了他的性命,好在擎霄尊君及时制止,才没让原主得逞。   自此之后,在世人眼里,赭玄道君的实力绝对是凌驾于鹤悬真君之上的,当然事实也本是如此,但苏纨偏要借此机会扭转乾坤。   临行前,陆杳作为长昭殿殿主的亲传弟子,自然也要前往白稷神域。   苏纨敲了敲瓷杯,神色肃然:“阿杳,此行你必是九死一生,要考虑清楚。”   “阿杳心意已决,虽死无悔,”   少年为他束好了发,奉上一杯冷茶,面色安然,“师尊放心,我会活下来的。”   上一个对他说「日月可鉴,虽死无悔」的人大概已经变成一堆白骨了。   他靠在藤椅里,任由竹影覆盖全身,喃喃道:“好,就当是为了我。”   少年离去时,一如往常地回头看了眼坐在竹廊里的人,跟那日一样,他以竹影为盖,藤木为棺,仿佛就此长眠,再也不会醒来。   _;   白稷神域位于金洲以北,地圆树稀,山石众多,本是沉于泅海之中,但百道比武大会时机一至,地脉就会浮上海面,静候来人。   不出几日,各门各派都带着灵兽汇集于此,客套谈话间,整座孤岛竟也热闹起来了。   “你们说,这次南华道会来吗?”   “怎么可能不来,他们要是不来,就正表明南华道每况愈下,已是坐以待毙之势了!”   话刚落音,海水击石,飞溅出的水花直接结成冰凌,「噌」地钉在他脚下,瞬间地面结霜,令一行人连忙后退几步。   若是被这冰凌击中,怕也要跟这地面一样被冻结。   众人心有余悸,抬目往上看去,正见鹤悬真君带着一行人御剑而来,其一身寒茶色广陵鹤纹刻丝袍衫,腰间束着石绿葡萄玉带钩,且挂着一枚带细穗的灰白花色玉玦,入目给人以神清骨秀之感,虽不是仙却更似仙。   “原是鹤悬真君!”   几人讪笑行礼,心知肚明,他若真要除掉他们,这冰凌早钉在他们喉咙上了,此番不过是给他们警告。   一行人寻到落脚处,嫦姝对这地倒是稀奇,趁着师尊图清净打坐去了,自个儿溜到一边,准备找个乐子。   还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嫦姝!”   她觉得这声音耳熟,回首往后一看:“赵余涯?”   见是熟人,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你们葭山门的也来了?对了,你们掌门是谁啊?”   赵余涯见她这模样,好像丝毫不记得前世与他相识,所以有些低落:“是我。”   “啊?是你?”   嫦姝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人看上去明明跟她年岁差不多大,怎么就当上掌门了?   她略退一步,试探道:“那你等下还上台比试吗?”   “自然是要上的。”   他们前世就是因百道比武大会结缘,遂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那就好,等下比武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嫦姝活动了一下手关节,右耳朵又听到有人说:   “听说了吗?南华道的赭玄道君叛离道门,与兽族私通,企图谋夺掌门之位!”   “这事都传遍整个金洲了,不过今日看鹤悬真君,好像没什么异常。”   “有异常还能让你看出来!他们道门生出内讧,这表面繁荣怕是长久不了!”   “胡说八道!”   嫦姝气得火冒三丈,提起剑就冲了过去,“我五师叔堂堂正正,哪能由得你们恶言诋毁!”   “什么叫胡说八道,这事叫人尽皆知,你个小丫头少在我们面前撒泼耍疯!”   “你们这些混蛋,今日我非要给你们一些教训不可!”   “来就来,还能怕你个臭丫头不成!”   “姑奶奶这就教你做人!”   眼见他们抽出兵器打了起来,赵余涯欲要上前帮忙,竟看嫦姝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招招凌厉,逼得那两个大汉节节败退。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赭玄道君曾说的「重活一次」是何意了,他心里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果真变得更好更强大了。   满耳都是流言蜚语,嫦姝气得快要发疯,浑身都在颤抖,转身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中的剑指向赵余涯:“是你!”   “不,不是我!”   赵余涯连忙摆手否认。   “可只有你见过我师尊与五师叔打斗,且知道我五师叔曾私离道门!”   她横眉冷眼,持剑上前几步,把他也逼得不住后退,只觉百口莫辩:“真不是我!若这些流言蜚语出自我口中,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发誓还是挺奏效,嫦姝果然停下来,不确定问道:“真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她咬紧银牙,愤恨地跺了跺脚:“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敢这样诋毁我五师叔!被我抓到,定要将你个卑鄙小人碎尸万段!”   赵余涯呼出一口气,不觉庆幸还好当时他没有铸成大错,于嫦姝来说,不论是鹤悬真君还是赭玄道君,都是她万分重视之人,他并不想她恨他。   此时擂台上传来打斗声,二人互看一眼,忙往擂台赶去。   众多门派中,就只有南华道以炼器为主,自然是先遭到针对,顺便他们也想看看,南华道弟子只靠炼器能有怎样的实力。   徐清翊也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他来此的目的并不全是为了比试,遂冷冷看了眼众弟子中的陆杳:“你去。”   少年早有预料,二话不说,抱拳应承,脚尖一点地面,轻飘飘跃上擂台。   随后有道人带着一只紫金鳞猿上台,也懒得行鞠礼,直接驭兽朝少年冲去。   嫦姝赶来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是二娃师弟先上擂台呢?他又没有灵根,带过来顶多算凑个数才是。   她仰头去看站在高石之上的师尊,只见他目色冷淡,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的少年。   “赭玄道君并没有来呢。”   人群中,尽缘从里面探出个脑袋,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他怎么会来?”   薛獒仍旧一身玄青劲装,压低竹笠的同时,闲散地抱手独立在一旁。   这状态没持续多久,他就感到不对劲,侧眸看向擂台时,眸光一凝:“阿杳?”   “阿杳?”   尽缘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盯着那少年思忖片刻,“他是跟在赭玄道君身边小徒弟?等等,他不会就是那只传说中的雪云地魄虎吧?”   “阿杳怎么会来这儿?”   薛獒掀开竹笠,忧心忡忡。   “可不是嘛,如果他是那只跟道君主动结契的雪云地魄虎,那这打擂,不是同族相残吗?”   “所以这家伙不忍心下手。”   薛獒闭眼叹了口气,台上的少年一再退让,尽量不去伤那只紫金鳞猿,而是想办法攻击控制鳞猿的人。   “二娃师弟……”   嫦姝自然也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打不赢这一场,而是一再避退,想将对鳞猿的损伤减到最低。   她不由想起那日他在洞内说起的帛金兽之事,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些兽也只是被道人捉来利用的工具,它们或许生性并不坏,但被控制之后,别无他法,只得与恶人为伍。   回忆起往事间,又有几个道人带着灵兽跃上擂台,对少年发起围攻。   “无耻!”   嫦姝火气一来,拔剑就要上擂台相助,奈何下一秒她就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   身边的郇阳殿弟子也要上前相助,竟与她一样,被死死定在原地。   为,为什么?   这定身术法她极熟悉——是师尊。   她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少年被四只猛兽包围,仍想着避退,忍不住替他心急起来:“二娃师弟,我们不打了,认输!”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找到了休战的法子,欲抬手认输,那矮个子道人却操控着鳞猿猛扑过来,一口咬在他肩上。   “不要!!”   嫦姝尖叫一声,眼眶发冷,“我师弟都认输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伤他!”   “这位小道友,你这师弟一看就暗自留了一手,这样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   猛兽接连扑上去,将少年身影淹没,只是没过一会儿,少年就狠心挥掌击开咬住他肩膀的鳞猿,不顾肩上血肉翻飞,先一把抓住翻天鼬向他颈部刺来的獠牙。   他知道鹤悬真君让他上台,就是为了逼他现出真身,遂他一直隐藏实力,不敢轻易应战,也不想与同类自相残杀。   可这些人没有给他后路。   台上的道人见他一人能制住如此多的猛兽,当即拿出利器朝他刺来,势必想致他于死地,毕竟多杀一个这样的对手,南华道对他们的威胁也会减少一分。   “师尊,求你了,帮帮他吧……”   看着少年道袍浸血,三根长戟刺透其胸口,嫦姝声嘶力竭,眼泪止不住地流。   “求掌门救救师弟!”   郇阳殿的弟子们虽不明白掌门此番何意,但见此亦心生不忍。   赵余涯站在一旁,见嫦姝哭成了泪人,心痛如绞,目光注视着擂台,暗暗下了决心。   与此同时,薛獒甩开竹笠,欲要出手又被尽缘拉住:“你想救他不成?薛獒,你得搞清楚,若是你的身份暴露了,以我的修为可是保不住你的。”   “不需要你护我!”   他推开他,又被他一把拽住,   “我虽常与旁人吹嘘自己抓了只穿山獒有多么多么厉害,但那都是想借你的威名从他们身上捞些好处,我知道我修为低微,根本不配跟你结契,而且还连累你一直无法进阶……”   “闭嘴吧你!”   暗处的两人刚想上前相助,擂台上突然兽气纷涌,围过去的兽与人全被弹开,摔了老远,吓得擂台边的人皆往后退去。   “遭了!”   薛獒自知大事不妙。   只见擂台上染血的少年慢慢站起来,浑身散发着幽绿的兽气,一双黑眸变成妖异的金色,额间显出一个方正的火印来。   他回眸的刹那,一只巨大白虎的影子在其身后闪现,发出凶猛地咆哮。   “这是……这是雪云地魄虎!”   人群中炸开了锅,全然认出这是所有炼兽门派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夺到手的雪云地魄虎。   人们已经没精力去追究为何南华道的弟子是只雪云地魄虎了,他们眼里闪着贪婪的,狠毒的光,拿起手中的武器,只想把这只上品灵兽据为己有!   _;   南华道里空落了许多,有时候时间像是静止了,连不安分的风都停了下来。   苏纨最后一次去见贺景,又是个昏昏沉沉的阴天。   这老头终于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他。   池水峰的主阁里,李息垣站在一旁捣着药,白白净净的,还真像只月宫里的兔子。   贺景靠在榻边,看着面色挺精神,见是他来,那慈祥的笑容飞到眼角眉梢:“赭玄啊,你平安无事就好。”   “贺老都以命相护了,我若是再不平安,哪有脸来见你。”   苏纨坐在榻边,感受到那双苍老的手放在他手背上,像是干枯的树皮,一下一下地刮擦着他破旧的心。   他握住老人的手,看着他花白的胡子像只白蝴蝶上下飞动,又听他道:“赭玄啊,老朽在昏迷中,不知怎的就梦到了以前的你。   那时你刚拜入南华道,活脱脱一个世家小公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你可贪玩了,老是带着戍云禹清他们踢球,被云行忧抓到好几次。   直到后来,擎霄把你抓住了,我们赭玄就再也没有跟师弟们踢过球了。”   说这话时,正在捣药的李息垣手里动作慢下来,面容里多了层悲伤。   “老朽一直都在后悔,要是当年拦下擎霄该多好,这么多年,你为南华道实在受了太多苦,你本该活得更耀眼,是我等的私心化成枷锁,将你牢牢捆住,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   老朽与擎霄都知道对不住你,所以事事迁就你,但即便这样,也弥补不了犯下的过错。你师尊他一生都在为南华道而活,若是你们大师伯没有因为炼兽叛出道门,害得同门百余人惨死,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当年南华道就差些灭门,偏靠他一人拼死撑了下来,所以他极端、心狠,你可以恨他,怨他,怪他,同样也可以恨我,怪我,怨我,但你这一生不该被仇恨纠缠。   赭玄,我想看你光明的活着,但想想又觉得可笑,你这一生已经被我们毁了,该如何光明的活着呢?  要是来生,你还愿见我就好了。”   他吃力地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他:“你说,他会愿意见我吗?”   苏纨被他问得一愣神,乍得反应过来——贺景知道他不是原主。   他看着他,半晌没回话。   大抵是瞧出他眼里的惊诧,贺老头拍拍他的手:“老朽虽说一把年纪了,但这脑子还清明着呢,那孩子应当是累了,就放他走罢,只是每次看到你,老朽就觉着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赭玄。要是他不在狠恶的磨炼里长大,应该是像你这样的,桀骜不驯,却永远柔和清醒。”   他混浊的眼逐渐失焦,仿佛是困了,又怕他记不住,所以一遍又一遍重复道:“你不该背负他的罪孽,好好活,赭玄。”   说到第三遍的时候,这人抓他的手倏然松开,他拼命替他输送真气的动作顿住,哑然哽咽。   “贺长老!”   李息垣奔上前,不死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终是痛极闭目,眼泪悄然落下。   “禹清。”   坐在榻边的人唤了他一声。   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听他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整个道界中最厉害的修士?”   “师兄……”   他不懂他此言何意。   “枉我自诩世间第一,原来是狂妄自大,到头来,身边一个人都没保住。”   他笑得张狂,音色却极度悲呛,如秋风萧瑟。   苏修权那老东西说得对,他这个人,不管怎么重新来过,都是个废物。   难怪他做人做得如此失败;难怪,他只能当个残次品。   他头痛欲裂,摇摇晃晃站起来,忽觉一股钻心的痛遍布百骸。   “师兄,这不怪你,”   李息垣上前扶住他,悲戚道,“是我不好,修为总是不上不下,所以才没能护住贺长老,护住南华道。”   苏纨抽出手,定定看着他:“你方才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不是你师兄。”   “在禹清眼里,不管是哪个五师兄,五师兄永远都是五师兄。”   他眸光微闪,同样坚定地与他视线相对。   苏纨别开眼,低头笑了笑:“那你帮我一把罢。”   _;   白稷神域一片混乱,本该是百道比武大会,结果因为雪云地魄虎的出现,炼兽门派也不比武了,一心只想着抓那只雪云地魄虎。   嫦姝身上的定身咒已解开,她无暇顾及自己,立在一片哄闹声中依旧久久没有回神:为什么二娃师弟变成了一只灵兽?还是什么上品灵兽,以至于这些人都像疯了一样要抓他。   徐清翊神色不改,静静伫立在高处,宛如一樽不轻易插手世事的神像,冷眼看底下的少年遭受百道围攻,丝毫不为所动。   赵余涯虽说对雪云地魄虎也有兴趣,但那是赭玄道君的,他可不想再次与他为敌,加上他现在满心只有嫦姝,干脆一脚踹飞挡路的人,焦急地寻找脑海里的清丽身影。   薛獒做好了与陆杳一同被围攻的准备,见少年生生折断刺入体内的长戟,顿时一阵肉疼。   眼看无数锐利法器朝着陆杳飞去,他刚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去,岂料烈火滚滚袭来,从天而降,形成屏障挡住少年,将所有法器焚烧。   靠得较前的人来不及避开,转眼被烈火吞噬,化为青烟。   徐清翊波澜不惊的脸总算添了一抹阴戾:他还真来了。   赤金色的长剑先至,“砰”地刺进擂台,数条火龙蹿入成千上百的人堆里,众人急忙借助身边的灵兽悬至半空,尽量避开灼烧。   青年似鬼魅般现身,一袭濯绛色对襟窄袖襦衫与元青圆领交织绫长袍相衬,青丝束得松散,如刀刻的眉眼却不散漫,带着嗜血杀意,护在少年身前。   “师尊……”   陆杳呆滞的眸里陡然有了光,这人哪怕满身的肃杀与暴戾,在他眼里也犹如神明一般,坚不可摧。   见赭玄道君现身,众人皆想起那遍布金洲的传闻——赭玄道君与雪云地魄虎结下了灵契。   所以,传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少年没变成本体,仍是用一副十来岁的模样面见世人,他胸前血淋淋一片,头发蓬乱,像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   苏纨屈膝蹲下,与他并齐对视,目里似乎被刺了一下,他知道他来白稷神域会受伤,但还是任由他来了。   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血,他把脑袋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耳朵,温柔道:“阿杳,真是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少年没来得及说话,他已起身回首,目里余下猩红的血光,俊美面容里绽放出狰狞而古怪的笑:“想从我手上抢走他,得先问过我这把剑!”   话间,他二人手心里的灵契发出强烈的光,血丝化作红线从手掌里无限延长,与另一端的红线相交相缠,紧紧融在了一起。   【你看,他这样喜欢他,甚至愿意以叛离道门为代价,向全天下宣告他是他的。】   灵契相融的景象太过刺眼,徐清翊脸色发白,心脏变得扭曲了起来。   他本想赌他不会来,就算那只兽死了,他也不会来,他甚至觉得,只要他不来,他可以不杀他!   可是,他来了。   妒恨像蛇一样,不断地,疯狂地啃咬着他扭曲的心。   众人踌躇不前,赭玄道君有了雪云地魄虎,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他本来就已经够厉害了,方才那一击早让他们心存惊惧,打了退堂鼓。   而那人的剑却没给他们逃遁的机会,赤金的剑身带着火光,将他映衬得彷如绝艳到诡异杀神,刹那间无数剑影混着灼焰,朝驾驭着灵兽的道人刺去。   “师尊!”   身后的人变回十六七岁的本体,从背后拥抱住他。   知道他的顾虑,苏纨神思一动,暗使剑影避开了灵兽。   海面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从灵兽的背脊上跌落进海里,染红碧蓝海水。   尽缘带着循亥宗的弟子躲在山石后,尽量远离纷争,赵余涯亦带着门中道人与南华道弟子隐在一旁,见嫦姝仍未回神,不由抚了抚她的肩。   彼时海水凝结成冰,霜花自空中降落,无数冰锥自海中生出,破开烈火剑影,飞向站在擂台上的两人。   火龙即出,甩尾撞碎冰锥,冰与火互相抵抗对峙,谁也不肯让谁。   其他道门的人正逃窜着,发现这斗法架势,便知是鹤悬真君出手了。   这本就是他们南华道的事,说起来也真是讽刺,枉他们道门秉承炼器之法多年,未曾想竟跟百年前一样,出了个炼兽的叛徒!   徐清翊寒茶衣袂飘飘,连那花灰色的玉玦一并在风里晃荡,他似是刚从极寒之地出关,满身寒气恨不得要将世间生灵冻死,语气不如以往淡漠,转为夹杂幽黑的怒火,威震天地:“你一与恶兽勾结,致使魔宗侵袭道门,宥虚身死,二与恶兽结下灵契,违背规令,是道有辱师门,万死难赎!”   “怎,怎么会?”   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成了真,嫦姝捂着脸,只觉脑里一阵轰鸣。   苏纨拨开陆杳,半眯着深邃的眼,面上慢慢堆叠起无数恨意:“要不是你这废物抢走我的掌门之位,我也不会如此行事,掌门之位本该是我的,论修为,论天赋,我样样在你之上,凭什么师尊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将掌门传给了你!”   这些话轰然在脑里炸开,眼前人陡然变成了曾经那个人,那个害他历尽生死折磨,令他恨之不及,想将其剥皮拆骨的人!   这一刻,他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赭玄」的影子。   是装的。   他的心猛烈颤抖起来。   “泡在玄冰池里的滋味不好受罢?你以为你替我压制魔性,我就会感激你吗?这是你该做的,你应当感到荣幸才是!”   他一直都在骗他,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真的,甚至还动摇了想杀他的心。   过往的记忆被撕裂,被拉扯,他回退一步。   “我真后悔断你灵根那时,没有在你喉咙边割上一刀!让你早些去死!”   他的心被踩踏得七零八落,不堪的回忆接连挤进来,彻底激发起百年来堆砌的怒恨:   杀了他,杀了他!   刻骨的杀意在徐清翊目里翻腾,身体里所有的血一刹那涌到头顶,他陷入癫狂,不管不顾地以全身真元集于霜隐剑,一个俯身持剑朝擂台上的人刺去。   苏纨面目里的狞恶未消,瞳孔血红一片,当即召来赤煊剑,以炽热幽火覆剑,与其迎面相对,同样挥剑斩去!   岛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认真看着这一幕,唯剩嫦姝的呼喊声痛心疾首。   在众人眼里,鹤悬真君自是稍逊于赭玄道君,长剑一出,胜负其实显而易见。   两道身影带着真气相撞,银白剑身径直刺入胸膛,赤金剑锋却倏地一转,避开白影要害,轻擦过其肩侧,留下一道带着血色的印痕。   看客目里一惊,没想到会有反转,亦没想到双灵根鹤悬真君竟能比天火灵根的赭玄道君还要厉害,直接一击毙命。   而上空那白衣人同样震惊,眼睁睁看着刺入其胸膛的剑,不可置信没能浮在脸上,先见这人徒手没进自己心口,竟是硬生生掏出里头的阳火,随后反手给他一掌,将阳火塞进他手里,身体脱离长剑往下坠时,他如释负重笑道:“自此以后,我还你阳和启蛰,万物生春。”   “师尊!”   少年一声戾鸣,如即将绝望死去的飞鸟,扑上前双手颤抖地接住了他,灵契感应到的疼与身体自发的疼痛相结合,泪水模糊双眼,他恨不得将他痛苦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替他堵住胸前不停冒着血的窟窿。   苏纨忍住剧痛,趁自己意识没消散,反手抓紧陆杳,用尽全力往前一跃,好赶紧从此地撤离!   他受这一剑,心脉俱损,血管被寒气逼得尽数破裂,无了阳火护体就是残尸一具,已经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了。   瞧着两人消失在远处,众人立即反应过来:“赭玄道君如今受了重伤,正是夺得雪云地魄虎的最佳时机!”   “赶紧追!顺便替我们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   他们咬牙切齿,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赵余涯此刻担忧地看了眼怔在原地的嫦姝,对葭山门的人吩咐道:“拦住这些人!”   “是!”   虽没明白掌门为何不去追雪云地魄虎,但他既然下了令,他们遵守就是了。   一旁的尽缘与薛獒相视一眼,也跟着加入混战中,阻碍他们前行。   “嫦姝……”   赵余涯对发怔的少女寸步不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少女抬起一双眸光破碎的眼,看了他半晌,如同在自言自语道:“他要是想活,我可以拼尽全力,甚至付出自己性命救他,可是他……不想活。”   破碎的眸光变成眼泪珠子滚落出来,她突然号啕痛哭,呜咽道:“可是他不想活……怎么办,他不想活。”   她亲眼目睹,是她五师叔自己心甘情愿撞上那把剑的。   他根本……没想过要活下来。   _;   血迹滴落在草丛里,少年从中疾步穿行,身后背着濯绛色衣衫的男子,他胸口的血没有断绝地浸在其背部,几乎沾湿了他大半件道袍。   “师尊,师尊……”   他一边呼唤他,一边流着眼泪,然而他并没有比他好多少——胸前亦是插着三把穿透身体的断戟,每走一步都让利刃在血肉里磨进一寸。   是心里的痛盖过了伤口的痛,他只知道要带他走,于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不知该走去哪里。   “阿杳。”   背上的人声音虚弱。   “嗯,我听着呢。”   少年稳住音色的颤抖,竭力不让他听出异常。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看雪的地方?”   “记,记得。”   “你找人也好,兽也罢,把我送去那里,就此,你我两清了。”   只要有雪,就能掩盖世间一切污迹,他想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   少年停下脚步,终于明白他师尊离开兽界后,一直在找什么了,他在寻找自己的「家」。   他眼神幽暗,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他要带他回兽界。   即便他心里清楚,这人并不喜欢兽界,可他还是要带他回去,他会让他喜欢兽界的,以后有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师尊的家。   没走几步,有人顺着血迹追上来,为不让他们逃走,立刻掷出飞镖朝他二人扎去!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闪避,只能用身体护住青年,任凭飞镖扎进骨肉,自己再痛也不肯让这人再负伤。   脚步声越来越多,他预感到自己无法逃脱了,只将青年抱得更紧:跟师尊一起死也挺好的,至少有他作陪,师尊不会孤单。   悠扬箫声穿林而入,回旋音波似刀刃,让包围来的修士措手不及,无一不被音律击中,倒在草地里。   李息垣持箫赶来,望着眼前的人声息渐弱不由目里一痛,正要上前施救,少年恶狠狠回眸,露出尖锐獠牙:“别碰他!”   “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答应过五师兄,要护你平安,”想起他之前对他说的话,他只让他在捏破传息丹后赶过来,没曾想,这人会伤成这样,“大约是我来晚了,你现在这样僵持下去,只能看着他死,而我或许能救他。”   “我凭什么信你!他就是被你们南华道的人伤成这样的!”   少年想起了他受伤那幕,顿觉撕心裂肺。   “阿杳……”   那人手指微动,吃力唤了他一声。   “师尊!”   他面容里的狠戾骤然隐去,泪眼汪汪。   “五师兄!”   李息垣忙上前为他渡送真气,在看到他心脏里的阳火不见踪迹,顿时明白了几分,不忍地合上眼。   “还差一些,”   苏纨拿出衣襟里的聚灵囊,放在他手里,“以后,就拜托你了。”   “五师兄……”   散碎残魂在手,他才明白那段时间他为何会私离道门,一瞬泪如泉涌,百感交集。   “没事,没事。”   他苍白得像纸人,笑着摇摇头。   李息垣施法将他体内残留的月隐无忧草取出,发觉身后又有人追来,忙抹去眼泪,替少年渡送了些真元:“赶紧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3 13:24:26-2022-08-14 05:4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7305044、浊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魂灭   说完, 他抬掌聚力往他二人身上重重一推,直接将他们打下山崖。   赶来的人欲要跟过去,被他持箫拦下, 面目冰冷:“我南华道的事, 还轮不到你们插手!”   “五师叔!”   少女浴血持剑奔来, 目睹两道身影跌落山崖,想要竭力去救,却只能扑跪在地,任由手中长剑无力落下。   “嫦姝!”   李息垣欲言又止, 捏紧了手中染血的聚灵囊。   更多道人随着血迹追寻来,手持法器,面露凶狞。   刹那间玉箫飞出,凝集海中长风,作鬼斧神工的巨刃劈下, 地动山摇之时, 众人脚下裂开一道天坑地缝,逼得他们回退几步。   “赭玄道君灵脉损毁,根骨尽断, 已负罪而亡!”   他心头发冷, 压下嗓音里的颤抖, 声色俱厉为此事收尾。   人们不情不愿地散去后,唯独还有蓝衣少年站在原地,一身的风尘仆仆,额头挂满汗珠,汗珠滑过他青灰的脸庞, 留下一条绝望的痕迹。   他失了魂似的直挺挺往前走, 不顾阻拦越过地面裂缝, 纵身跳下山崖!   “宁师弟!”   嫦姝撇下剑,亦跟着他跃入山崖。   _;   峰石峻峭重叠,山势起伏不平。   崖底野草横生,荆棘遍布,稍有不慎就会被刮擦出无数血痕。   少年茫然跪坐在荆棘里,徒手拨开全是血液的尖刺野草,他不在意尖刺在手上划拉出的血痕,只疯狂扒开碍眼的草藤。   黄土地面裸露在眼前那刻,一大滩黑红的血迹亦然映入眼底,他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一下子痛失所有气力:“殿主……”   嫦姝站在他身后,俏丽的容颜同样写满绝望,她红肿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了,就这样呆呆看着染血的地面,不言不语。   布满血痕的手紧贴在冷冰冰的土地上,宁璇生突然笑了一下,泪水却混着血糊了整张脸颊,他胡乱地擦了擦视线朦胧的眼睛,磕磕巴巴道:“殿,殿主,我玄阴剑法,剑法早练到第五式了……”   他把喉咙里的酸涩咽下去:“您说等我回来再给您练一遍看看,我,我……您答应过我的。”   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手混乱地比划着,戛然失声良久,忽是忍不住恸哭:“流这么多血,他一定很疼。”   那个人终是万念俱寂,心如死灰。   _;   浮玉山气氛苦郁,峰头浮起浓云大雾,终日不见转晴。   近来道界发生的最大的事,不是百道比武大会夺魁,而是南华道赭玄道君背叛师门,勾结恶兽谋反,害同门身死,被鹤悬真君亲手斩于剑下。   各大门派在此事之后,算是见识了鹤悬真君的真正实力,要知那日在白稷神域,上百个道门皆与赭玄道君交过手,明白他到底有多厉害,没想到最后这人还是败在鹤悬真君手中,遂不少想吞并南华道的道门,都收敛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南华道的弟子们对此大都避讳不言,事实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这样。   沉闷的铜钟被敲响,嫦姝面色惨淡,站在山阶上捧着孔明灯回身遥望。   宁璇生面部刺痕累累,不知何时已换下水蓝道衫,拆掉束得规整的道髻,于山门前跪地俯首,高声道:“郇阳殿弟子宁璇生,天赋低微,本性愚钝,此生必是平庸之辈,然有幸得两位恩师教导,锻我心性,许我仁德,护我长生;不想弟子难成大器,有负教诲,未报深恩,如今恩师既走,弟子愿断灵根,废修为,自请离开南华道,从此再不踏入浮玉山!”   他去意已决,所有的留念早被深不见底绝望杀死,所以毫不犹豫运元力至丹田,狠狠一击毁掉内里灵根,霎时剧痛传来,修为散尽,血脉崩裂。   他只咬牙闷哼一声,就颤抖着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剑。   “宁师弟!”   郇阳殿弟子听钟声匆匆赶来时,少年已背起剑,踉踉跄跄地往山门外走去。   嫦姝垂下眼转过身,捧灯踏入雁埘峰。   长昭殿巍峨屹立,如同昨日。   恍惚间,她看到很久很久以前,少年们站在殿门前放纸鸢的景象——邱师弟夸她纸鸢做得漂亮,十九、陈师弟和二娃师弟正为线辘缠在一起而你扯我拽的,宁师弟的纸鸢放得最高,飞得最远,还有……   她往金黄的重檐殿顶看去,青年懒散地屈右膝横坐,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头看向在草叶间跑来跑去的少年们。   “五师叔,您也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昔日欢声笑语仍停留在耳畔,她又看见重檐上的青年朝她笑了:“好。”   一切恍如梦寐,所有的人星离雨散,不复存在,剩下她孤身只影,椎心泣血。   _;   瘴气在林间弥漫,看不清前路。   薛獒嫌弃地挥了挥手,扇走眼前瘴气:“也就一百多年的功夫,老不死的怎么把兽界搞成这样了。”   “本尊掌管的兽界,无需你这外来者多嘴多舌,倒是你,竟然还敢回来见本尊!”   万树灵公看到他就火冒三丈。   “谁来见你这老家伙了!要不是为救阿杳,我才不会来兽界!对了,阿杳怎样了?”   薛獒料定自己一回来,定会惹这老家伙生气,也不多与他争辩。   “长戟透及灵脉肺腑,伤势较重,需多加修养。”   “那赭玄道君呢?算了,你看到人类就喊打喊杀的,还是交由我带回循亥宗罢!”   “你确定要带一个活死人回去?”   万树灵公打量他一眼,冷笑一声,“你小子不就看中了他一身修为,想着他能护那个什么循亥宗是不是?可惜啊,他阳火无踪,就靠着残存的修为续命,如今等同行尸走肉,你这点算盘是要落空了!”   “阳火无踪?好歹是同门,这鹤悬真君下手真是狠毒,”薛獒听得直皱眉头,“是是是,我生性奸诈,把他带回去就是为了利用他,行了吧?”   他如今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有恩报恩。   “真是糊涂,你难道就想着救他,不想着救阿杳吗?”   “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想救阿杳了?”   “你莫是忘了阿杳与他结下灵契的事,只要他死了,灵契就会自动解开。”   “树公,我听你之前那些话,想必你定也动过利用他守兽界的心思,现在看他成了活死人,你就这般落井下石,怕是不太好吧。”   薛獒脸色微沉,想着这老家伙心也挺毒的。   “你做的事与本尊有何分别?哪来的脸教训本尊!”   “树公,你要是敢对他下手,阿杳会恨你一辈子的。”   他抬脚走进山洞,暗地下了决心:不管是活的死的还是不死不活的,他都得带赭玄道君走,免得被树公扔给兽群吃了。   洞内灵气萦绕,纷纷往外发散,瞧着极不正常。   薛獒一看便觉察不对,进到洞底深处,果真见陆杳拖着负伤的身体站在石台边,洞内的灵气皆从其体内溢出,覆盖住昏迷不醒的青年。   “阿杳!你疯了吗!”   他忙要上前制止他。   “别过来!”   陆杳目里寒厉,抱着决绝溃灭之心,与结契者共存亡。   “胡闹!”   幻影撞开少年身躯,将石台上的人以绿障护住,万树灵公借影入洞,看着地上吐血不止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他心脉俱损,已是活尸一具,本尊都无力回天,更何况是你,就算你将灵气耗尽也根本救不了他!”   “我知道,”陆杳咽下口中的血,只觉心头一片苦涩,“可除了救他,我什么也不想。”   “阿杳……”   薛獒劝说的话到嘴边,自知对他无用,便未再说下去。   哪知洞外兽鸣震耳,一只金线兔狲连滚带爬地跑进洞里:“树公!不好了!又有捕兽人闯进来了!”   “偏挑这个时候,可恶至极!”   树灵幻影破裂,万树灵公愤然出洞,朝瘴气边沿去了。   看来这些人是得知雪云地魄虎受了伤,特地冲着它来的。   薛獒心里清楚捕兽人的目的,再看一眼爬到石台边的少年:“阿杳,道君他只是现在昏迷不醒罢了,你要相信你师尊,他这样厉害的人,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说完他变成一只浑身漆黑獒犬,飞快地往瘴气边沿赶去。   青烟浓雾混在一起,将树木化作枯枝,草叶黑黄,底下掩着腐烂气味的森森白骨。   长箭如雨,从雾里呈细长弧度落下,有的扎进土地,有的扎进野兽躯体,怒吼咆哮接连响起。   金眼铁皮犀靠着皮糙肉厚,用身躯弹开长箭,一头奔进雾里,撞飞放箭的人。   地面开裂,无数树根从里蹿出,拽住闯入的道人扯进地底,顺带恶狠狠地把他们往泥土里塞紧,让他们就此长眠于地下。   独角火牛一跃而起,压瘪一众手忙脚乱抽法器的道士,在他们身上踩得正欢,长钉从底下刺出,深深扎在它腹部。   它惨痛地叫起来,獒犬瞬间冲过来,一爪子拍飞围过来的道人,再是尾巴一扫,将火牛卷到身后。   摄魂铃响起,雾里同样冲出数只野兽,它们眼珠血红,散发噬杀之意,明显是陷入狂暴状态,对着同族就发起侵袭。   用被控制的兽族来对付兽族,臭道士真是卑鄙!   薛獒磨了磨牙,眼里全是熊熊怒火。   “是穿山獒!”   浓雾淡去后,道士们看清了被雾遮挡的獒犬,黑色的兽气在它周身翻腾,颈边长毛光滑发亮,背上则显出木系光印,看样子威风凛凛。   “冲着雪云地魄虎来,没想到还能撞着只穿山獒!”   捕兽网瞬间从他们手中撒出,獒犬往右跳跃躲过,对他们嘶嚎一声,眼前立刻飞沙走石,修为较低的人顿感耳膜炸裂,七窍流血。   “你都滚出兽界了,还在这里添什么乱!赶紧回你的劳什子宗门去!”   万树灵公扬起百来根藤蔓,抽在冲来的道人身上。   “你这老家伙现在让我走,是想利用我替你引开这些臭道士罢!”   “你!你个狗东西赶紧给本尊滚!!”   “你让我滚我就滚!我偏不滚!”   “嘶,树公,薛大哥,你们别再吵了!”   独角火牛拔掉腹部的长钉,疼得直冒冷汗,还不忘替他两拉一拉架。   「嘭」的一声,金眼铁皮犀翻倒在地,激起无数滚滚烟尘。   被摄魂的三目雷豹扑过去就一顿撕咬,硬生生将铁皮撕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喷涌,染红了薛獒的眼,他奔上前撞倒那几只三目雷豹,看着眼前同族相残的情景,这才意识到他离开后,兽界一直都在遭受怎样的磨难。   他不由后悔当年意气用事,就算再怎么跟树公怄气,也不该离开兽界!   悔意横生时,爆炸声打断他的思绪,抬目就见空中出现巨大的火阵,阵中一颗颗火球落下,砸进森林里。   霎时烈火四起,万树灵公本就为树灵,生性惧火,只见火势在其身不断蔓延,一直烧到树顶。   “树公!”   他跳上去用身体扑火,皮毛也被灼烧,痛得龇牙咧嘴。   这些人深知他们的弱点,连放火烧山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万树灵公见薛獒急得跳来跳去,干脆自折带火的枝叶,又用力将他掀开,幽幽叹了口气:“其实你离开兽界也好,至少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树公,都这时候了,还提什么当年的事!”   他甩了甩沾着火星的脑袋,看向后方才发现不少弱小的灵兽被火从林中逼了出来,哪知刚出林子就由铁锁套中,拖拽着进了恶人的兽笼。   薛獒立马一跃而上,跳到兽笼处,一口咬开那拿着铁锁之人的喉咙,腥臭的血液溅了满脸,他把他的脑袋扯下来丢到一边,用爪子震开兽笼,低头却看灵兽们满脸惊恐地让他快逃。   他一回头,火球从天而降,狠砸在他脊背上,烈火一下子点燃皮毛,令他全身被火包围,只能跳到泥土里滚来滚去。   “兴云布雨运风雷,入地升天施号令!”   天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竟真有一两滴雨点子坠落下来。   拿着铜钱剑的道人运云幡闯入瘴气,飞身至薛獒身侧:“薛獒,你没事吧?”   獒犬吐出一口黑烟,咳了两声:“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   “你来做什么?”   “感应到你有危险,贫道自然是来救你。”   “你来了也没什么用,到最后指不定是谁救谁……”   “你这狗怎么能……”   “当心!”   话没说完,薛獒就将他扑倒,躲开袭来的铁钩。   “这,这次不算!”   “行了,对我来说,你好好活着就行。”   他爬起来继续应战,惊觉同类逐渐倒下,大都躺在地上苟延残喘,万树灵公被大火钳制,亦是难以出手。   猛烈的火光中,少年独身走来,面色惨白如纸,金眸里一片淡然,他望着前方眼里尽是贪婪的捕兽道人,语调平静:“你们不就想要抓我吗?现在我出来了,放了它们。”   道人们见到雪云地魄虎,忍不住两眼放光,立即掷出手中带着兽钉的长钩,直接穿入少年身体。   “阿杳!!”   兽族皆是痛心不已,都挣扎着爬起来朝少年奔去。   少年被钩链向前拖去,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不声不响也不动弹,似乎也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   流光瞬息间,悬于半空的火阵发出极刺眼的金,阵中落下的火球如静止般顿住,林子里的火有了回退的趋势,癫狂的与风共舞,发出一声呼啸,「轰」地横冲直撞,吞没掉站在后方狰狞发笑的捕兽人。   原本静止的火球也融成一体,如冒着烈焰陨石,在道人们驻足的地方砸开一个深坑,随之而来的是地面下沉,树木连根拔起,迅速倒塌。   火阵中的金光越凝越盛,渐渐形成一道修长身影。   “师,师尊……”   少年喉咙干涩,眼圈顷刻变红,充满希冀地仰望火阵中的光,掌心中的灵契显现。   “是魂体!”   尽缘用符咒抹了双目,看得真切。   大地遭到损毁,焦土遍布,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火阵中的人面无表情,胸腔处透着光束,犹如万箭穿心,他轻声说:“阿杳,你不是想让我帮你守住兽界吗?”   跪在地上的少年瞳孔骤缩,心脏狂跳,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惊慌失措地摇头:“不,我不要……”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火阵里的火全然往那发着金光的魂体聚拢,转而将他灼烧。   “遭了,他是要焚炼自身魂体做阵眼,好为兽界留下一道结印!”   薛獒变回人形,咬咬牙轻巧跃至半空,朝阵中扑去,身体还没触碰到金光,就被裂火震落下来滚在地上。   “别,别这样!”   陆杳扯开血肉里的钩链,不顾血液喷涌,忍着剧痛想去阻拦,奈何每走一步总翻倒在地,他颤颤巍巍爬起来,伸长了手凄厉喊道,“师尊!我不需要你了!我不要你了!求你别这样!我自己也可以守住兽界!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火光如在白纸上舔舐,一点一点把人形烧成灰烬,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躯壳里魂灵仿佛被强行撕裂,巨大的痛苦涌来,令他仰头喷出一口血,慢慢倒在焦土上。   鲜血源源不断流出,呛得他快要窒息,他睁着失去神采的眼,终于明白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抓在手里的。   魂体与火阵融合,金光灿灿,照亮半边天色。   金光笼罩整个赤洲,阵法线纹在上空交错,随后细碎光点落下来,驱散林边的瘴气,枯萎草木抽芽,奄奄一息的灵兽重新有了生气,少年身上的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4 05:40:19-2022-08-15 21:0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thy030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573050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娜小姐世界第一可爱 20瓶;雨雨、晋江市公安局的警犬、袋袋鼠、浊酒 10瓶;浮月逢星 8瓶;不慕长安 5瓶;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真相   “很遗憾, 宿主大人,由于您已经死亡,主线任务就此宣告失败, 依照规定, 您需要进入意识空间接受惩罚。”   两道光影浮在云端, 并肩而立。   系统宣布了结果,又觉得有些惋惜:它知道他想求死,想着反正人只有死过一次才懂得生命的可贵,所以没在白稷神域那场大战里阻拦他, 其实当李息垣把他体内的月隐无忧草给取出来后,他是可以借助残存的修为活下来的,没想到最后他还是为了救兽界不惜自毁魂体。   “死亡对您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吗?”   它问他。   “并不是,天地赋予万物生命,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 不论再渺小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就像万树灵公即便修行千年,却还是不敌那些捕兽人,因为它的存在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 而不是为了战斗。   我设局让徐清翊对往事放下执念也好, 用魂体替兽界布下结印也罢, 贺景他们舍命救我,是要我活着去救更多的人,这大概也是我存在的意义,你看,消亡的本意, 是为了新生。”   放眼望去, 山林焕然一新, 透明结印在天光照耀里隐隐能见流光回转,万树灵公阖目,树体连带着根基拔地而起,把整片森林遮挡得密密实实。   无数明绿荧光在森林中冉冉升起,附着于赤洲上空的结印,灵兽们往天空看去,自然地催发出体内修炼的灵丹,聚丹中灵气渡往结印。   “阿杳,再试一次吧。”   薛獒走到失魂落魄的陆杳身侧,拉住他的手,一并催出体内灵丹的灵力。   放置在山洞里那具冰冷的尸体陷入石台裂缝,沉进赤洲的地脉里,草叶汲取光照与灵气,透过地底根茎输送,在尸体周围结成厚厚的光层。   “宿主大人……”   眼前的影子变得灿然通透,光芒万丈,昭如日星。   它伸手去触碰,光芒即刻散碎,重新落回到透明的结印上。   「叮」一声,系统突然松了口气,笑道:“恭喜宿主大人触发隐藏任务,接下来即将开启自由剧情模式,祝您好运。”   _;   阴雨绵绵的深夜,有弟子点了灯,将灯盏放在山门前,问起,说是怕故人找不着回家的路。   朔微峰鲜少再听到谈笑声,嫦姝因请命去云游参访,已暂离道门许多天了。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过,看上去风平浪静。   椭圆的灯影映在菱花窗上,美人如精雕细琢的玉像,在案台前闭目打坐,睫翼阴影投落在眼睑,遮盖住眼窝处略显疲态的淡灰。   一只灰白花纹的飞蛾从窗子的缝隙间扑腾进来,绕着灯罩不停地打转,案台前的人猛然睁眼,眼球上血丝密布,瞧着有几分骇人。   他身形有些不稳,连忙扶住书案,平息心绪片刻,手指用力往掌心收拢,随后紧握成拳。   “自此以后,我还你阳和启蛰,万物生春。”   这句话陡然在耳边响起,他瞳仁一颤,如当头一个晴天霹雳,不由往榻边的暗柜看去。   似是想起什么,他隔空挥袖打开暗柜,一团燃烧的郁金火焰悬浮起来,将屋子照得更为豁亮。   可他眼里恨意不加掩饰地显现,一把将那团郁金火焰掀至窗外,火焰滚落在地,最后停在院里青绿的海棠树下。   树木感受到熟悉的暖意,欢天喜地抖动起枝叶,不一会儿枝头就长出了几个花苞。   心腹大患已除,为什么他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一闭眼总能看到自己一剑捅穿那人心脏的场景!   他咬紧牙,脸色铁青。   一定是情思蛊,是情思蛊在作祟!   徐清翊欲要再次打坐运息,一阵风忽来,将门窗吹的「呼呼」作响,压迫感迎面闯入,令他身体一僵,再是恢复如常,缓缓起身行礼:“弟子鹤悬见过师尊。”   寝阁正中,男人身着沉香散花锦缕金直裰,头戴上清芙蓉冠,其身安稳如山,眉眼如墨,不怒自威,令见者胆寒,从而生出敬畏之心。   “赭玄呢?”   他凌厉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声色阴沉。   “师尊一出关就来见弟子,想必是已得知弟子将他斩于剑下的事实了。”   徐清翊说这话时云淡风轻,仿佛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混账!”   随着一声怒斥,几片风刃电卷星飞闪过,重击其胸口,使他一个趔趄半跪在地。   “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都该由为师定夺惩治,你怎敢私自斩杀他!”   擎霄尊君的脸绷得紧紧的,灼人的目光直直逼视向地上的男子。   跪地的人垂着头沉默片刻,低声道:“惩治?您真的舍得惩治他吗?或者不痛不痒,装模作样地抽他几鞭子给别人看看?”   他的双肩突然开始颤抖,抬起那张苍白的脸时,竟破天荒地笑了起来,一双笑眼却是诡异的鲜红,看上去妖冶、得意,又有些苍凉:“弟子的确是成心的,凭什么因为他是天火灵根,您就总偏袒他,爱护他,像我们这类不成器的庸才却只配做他的垫脚石!师尊,玄冰池的水有多冷,烈火焚心有多痛,寒毒缠身有多绝望,您知道吗?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您以为我只恨他?”   他放声大笑,笑到连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我也恨您,为什么您非要拿我跟他相较?为什么非要让我替他压制魔性?为什么非要给我希望又毁了我?所以我偏要让您看看,是您眼中的庸才亲手杀了您精心培养多年,且最为得意的高足弟子!”   他双目血红,其间满是癫狂:“我要让您这一生都悔恨无极!”   徐清翊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嘶吼声入耳,擎霄尊君心头一震,冷硬的面孔略微动容,最终还是甩袖离去:“倘若你恨意难消,尽管冲为师来,但在处理赭玄这件事上,的确是你一意孤行,执迷不悟!”   擎霄尊君闭关结束,于南华道上下来说倒是一件大喜事,绕在浮玉山上头的愁云也跟着散开了好些。   堂庭峰北侧的慎思堂今日并不见几个弟子,反是长老全部到场,再对比昔日行审赭玄之象,不由让人唏嘘。   此时鞭刑台的石柱上,一袭雪白衣裳的男子被铁链紧锁,青丝凌乱,脸色比衣裳还要白上几分,像只不能见光的孤魂野鬼。   带刺长鞭扬空,“唰”地划破空气抽下去,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那白衣又特别显眼,以至于鲜红色像是雪地里的红梅,不断生长绽放,对比分明。   他眼尾血红,狠狠咬着牙,任由额头上的冷汗滑落,口中不停重复道:“我没错,是他该死!他该死!”   云行忧心有不忍,停下施鞭的动作,转头欲要向座上的擎霄尊君求情,猛然对上寒冽无情的眼,他心一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岳知深知求擎霄尊君也没用,还不如让掌门服个软,便劝道:“鹤悬,在处置赭玄这件事上,你确实有过错,还是向尊君认个错罢。”   “我没错,”徐清翊一张嘴,血水便从唇齿间溢出来,血滴挂在下巴尖儿,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下滑,染红了衣襟,“他本就罪该万死,我只捅了他一剑,还便宜他了。”   刺鞭划烂衣衫,钩破皮肤,扯得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遍布全身,也没有那股烧心的恨来得强烈。   有人御萧闯入高台,看了眼台上浑身血淋淋的男子,再是皱眉行礼道:“禹清见过师尊、诸位长老。”   长老们点头回应,见他便知又是来求情的。   果不其然,李息垣走上前,拂开衣摆跪地:“请师尊饶过师兄罢,师兄他只是被仇恨蒙了眼,一时鬼迷心窍,才铸成大错。”   “好一个鬼迷心窍,你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也被鬼迷了心窍!”   擎霄尊君怒极拍桌,那檀木桌连带着茶杯一并变为粉身碎骨。   李息垣捏紧袖里的聚灵囊,再度开口:“师尊,这一切大师兄虽是有过,但实则是五师兄自己做出的选择。”   云行忧停下鞭,疑惑地看向跪地的李息垣:“你这话什么意思?”   “五师兄与兽类为何有关联这事我确实不太清楚,不过他从没有背叛师门,也没有与恶兽勾结谋反,更没有害同门身死。”   话刚落音,浑身是鞭痕的人突然恶狠狠抬起脸,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跪在正中的人侧眸与他对视,眼里似乎有些悲伤,又有些无奈,他从袖中掏出聚灵囊,递给擎霄尊君:“五师兄前阵子之所以私离道门,是因为三师兄魂散天地,于是他去往天地间,好收集残魂让三师兄得以入轮回,如若他真与恶兽勾结导致魔族侵袭,同门惨死,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他离开道门时,还特地留下赤煊剑与半魂以镇山门,因此险些身死,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勾结恶兽,叛离师门的事?”   “胡说!他就是跟恶兽勾结,违背门规,那日在白稷神域发生的事,整个道界都看到了,整个道界都可以作证!”   “大师兄,五师兄半魂受损那时,是你将他带回来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你太过于憎恨曾经的那个人,所以不愿看到他好的一面,甚至刻意忽略,好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的杀掉他,可是大师兄,有些东西,不是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能骗过去的。”   “不,胡说,是你在骗我,想让我认错是不是?你在骗我,骗我……”   他不停地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惊慌失措,身体甚至开始发起抖来。   聚灵囊已经到了擎霄尊君的手中,上头的斑斑血迹让他瞳孔一滞,用拇指轻轻摩擦过去,能感应到聚灵囊里宥虚的气息,自然也能感应到天火灵根灵气的残留。   李息垣自知他师尊大约是有些伤心,不由垂眸:“弟子说此事乃五师兄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因为贺长老逝世前曾说,五师兄应当是累了,让我们放他走罢,他该为自己光明的活一回,而不是被困在这里,遂请师尊莫要再追究此事了。”   于他来说,不论是哪个五师兄,都不该被困在这里。   提及贺老,擎霄眼里黯淡下来,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个曾坐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泪眼婆娑地对他说「师尊,我没有家了」的少年。   昨日之日不可留,哪怕再忆往昔,也不过是一场大梦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5 21:04:47-2022-08-17 00: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730504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KALAN 30瓶;IceH 5瓶;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噬杀   这几日南华道众弟子再没见到过掌门的踪影, 就连伏笙殿的亲传弟子们也得擎霄尊君口谕,暂时迁往池水峰。   唯有长老们和李息垣知晓,掌门暂且被禁足于伏笙殿思过, 禁令一日未解, 就一日不可擅自离殿。   入夜的时候, 原本总是灯火通透的伏笙殿此刻也只亮起一盏长明灯,火光勉强能驱走黑暗。   趴在书案前的人伤痕累累,缓慢仰起病恹恹的脸,盯着暗得发灰的寝阁愣怔半晌, 似是在回忆白日里的他人所言。   “都在骗我!骗我!”   他裂眦嚼齿,常态尽失,如被关在牢笼里的野鹤,在笼边四处乱撞,愤怒的一把掀翻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只是燃烧着烈火的目光刚落到纸上, 往日记忆自动浮现在眼前, 是那人握住他僵直的手腕,轻声道:“我来抄罢。”   他惊恐地从纸张上别开眼,那记忆却如冲破堤坝的洪水, 一股脑儿地堆在他眼前, 让他差些崩溃。   “师兄, 天地如何生出万物?”   那人端坐在书案前,在纸上不紧不慢地提笔挥毫。   “你有情吗?”   他用笔头沾了点砚台里的浓墨,突然问他。   “你有情。”   没等他答话,他就继续说道:   “你可还记得你殿里种的海棠?”   “看似是株无心木,实则它在等人。”   “它在等……那个费尽心血救活它两次的人。”   “师兄, 是你修道太久, 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那个人的影子总是不停地在他身边出现, 他想逃开,都不知该往哪儿逃。   目光再次眺到纸张上,纸面余有一团被墨染透的漆黑,可惜再也寻不到那句「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固道在人矣」。   周而复始的回忆让他五官逐渐扭曲成凶狠的模样,他用力掀翻书案,越想平复心绪,就越感到头颅快要裂开。   是情思蛊,都是情思蛊!   他把自己痛苦的根源全归结于情思蛊,也不管身上的伤和禁足的口谕,犹如疯了般冲出伏笙殿,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浮玉山的尽头。   _;   雾洲仍然大雾迷蒙,阴雨连绵。   山石灰灰,荒草萋萋,不少鬼魂漂浮在布满泥泞的大道上,行起路来优哉游哉。   红鬼叉着腰站在倾倒的巨石骷髅头旁侧,颐指气使地让一群小鬼为修补鬼巢而忙碌。   未想到它的傲气没持续多久,一把长剑斩开大雾,「砰」地插进它肩侧,将它整只鬼狠狠钉在石骷髅的脑门儿上。   被剑刺中的一刹,它的身体瞬间结冰,只留下一个脑袋还可以转动。   小鬼们被这阵势顿时吓得抱头鼠窜,都躲进了坍塌的鬼巢里。   随后血红的身影从浓雾中走来,浑身散发着煞气,莹白惨淡的面庞沾着一丝赤红,眸里布满阴狠与杀戮,嗓音冰冷像利器一寸寸地割骨锥心:“情思蛊的解药拿来!”   红鬼哆嗦起来,全身发寒,不知是冻的还是被他吓的,它脸皮此刻也不红了,转而变成灰惨惨的颜色,参差不齐的上下齿一直打颤:“道,道长,小的没有情思蛊解药……”   话说到一半,它右臂「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几根磨得尖细的冰刺对准它右眼,在它断臂之痛的哀嚎没发出来之前,就先扎进眼球!   “啊!”   它惨痛地嚎叫一声,躲在鬼巢里的小鬼们听着瑟瑟发抖,往更深处逃去。   鬼本身没有实体,但这人以寒冰锁住了它的鬼魂,让它硬生生体会了一把从整魂变成残魂的痛苦。   “换左眼。”   阴冷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冰刺冒着丝丝寒气,对准了它另一只能视物的眼睛。   “别别别!道长饶命!这一切都是魇蝠血阁的阁主指使小的做的,小的带您去找他!他定有解开情思蛊的法子!”   它忍痛大喊,身体抖成了秋风里单薄的落叶,同时害怕地闭紧了左眼。   徐清翊阴森森的眼神凝望着红鬼断臂瞎眼的惨状,舔了舔嘴唇上干涸的血迹。   惨叫声再一次响彻天地——那几根冰刺同样扎进了它的左眼球,那只紧闭的眼这回想睁也睁不开了,且缓缓流出带有浓稠腥味的黑血。   “有没有眼睛,都不妨碍你找到他。”   _;   地洲入目就是一片秋景,林中落叶纷飞,野草枯黄,橙红的牛心柿挂在树梢,将枝头都给压弯了。   赵余涯像只灵巧的山猿,轻轻一跃就上了树,他摘下上头最大最红的一颗柿子,放到衣襟前擦了擦,再收进储灵袋里。   这些天他一直跟着云游参访的嫦姝,她总是郁郁寡欢,折了无数只纸鸢,然后放一缕灵气在纸鸢上,好去寻找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踪迹。   正想再摘一颗柿子,身后突如其来的寒意令他汗毛倒立,手臂也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感到危险,一个翻身从树上跳开,再回首时,柿子树已被寒刃劈开,冰霜从树梢蔓延,疾速朝他扑来。   赵余涯运真气于掌,击散迎面而来的冰霜,欲要找个机会逃走,寒光在眼前闪现,锐利的剑锋直划向他脖颈,他咬牙闪躲,不想被右侧突然飞来的寒刃击中,整个人摔出去,一下子被冰霜缠住。   奋力挣脱束缚时,冰锥忽是从地上升起,径直刺穿他的脊背,透过腹部,露出布满血的尖端。   寒气飞快顺着血管爬上他的心脉,他脸色即刻变得青白,嘴唇发乌。   一团血红的东西被扔到他面前,他竭力稳住心神一看,竟是只剩下一个脑袋的红鬼,它两只眼睛早被挖空,死状凄惨,跟那鬼巢外的石骷髅无异。   心中不觉浮上恐惧,赵余涯见白衣染血之人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意从寒气中走来,其右手握剑,下巴沾着细碎的血沫,一向束得规整的青丝散乱披在肩头,还有几缕发丝垂在额边,与阴鸷的漂亮眉眼相衬,倒显出一种癫狂的绝艳来。   这人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摩挲,下一刻这把剑已然刺进他左手手臂!   手臂上的痛意清晰刻骨,令他闷哼一声,极力忍耐才没惨叫出声。   徐清翊打量着他因为忍痛而变得狰狞的脸,握着剑的手猝然一转,剑锋在血肉里跟着旋转,挑断了里头的经脉。   “啊!”   赵余涯终是没忍住痛呼,恶狠狠望着他,“你要杀便杀!”   “情思蛊的解药,给我。”   面前的人先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像在看低贱的草芥,再是稍微俯身,抬脚踩在他胸膛,将他的身体往冰锥升起的地方用力下压,背脊传来血肉撕裂声,血水「呼啦哗啦」往外流,浸染了地面的冰霜。   “呃啊!”   他只觉得这惨痛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无力感盘旋在心头,让他一度陷入绝望,连忙语气虚弱道,“只要吹响引蛊埙,就能将蛊虫引出来!”   徐清翊也不跟他废话,将覆在他身上的冰霜自动散去一部分,给了他右手可以活动的机会。   他连忙去取储灵袋中的引蛊埙,颤抖着放在嘴边吹响,以为就此便能摆脱这尊煞神,哪知引蛊埙吹响后,却半天不见蛊虫出来。   眼看徐清翊神色越发得阴沉,他急得冷汗直冒,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我没耐心陪你玩。”   杀气腾腾的男人一把掐住他的喉咙,逼得他脸色涨红,眼球往外凸出,额边青筋可怖地跳动,舌头也吐出半截,依然断断续续坚持道:“不,不可能,除,除非,你身体里根本就没有蛊……”   掐住喉咙的手忽是一顿,立刻又变得更加用力,其音色狠恶:“你少骗我,这蛊是你下的,你会不清楚?”   “是,是我下的……可……可你恢复真元以后,蛊虫会被你体内的真元消磨,直到死去,你不知道吗!”   “少编鬼话!”   “我没骗你,不信,你拿蛊王一试便知!”   喉咙边的手有了松动,他急切地呼吸了几口空气,为不使他发怒继续道,“蛊王与万蛊相吸,若是蛊王没反应,就能证明你体内根本没有情思蛊!”   因失血过多,赵余涯感到一阵眩晕,他现在可不敢晕过去,咬破了舌头提神,又从储灵袋里拿出蛊王放置在地上,紧接吹响引蛊埙,那胖乎乎,且透明到亮晶晶的天蚕从玉器里爬出来,四下张望一会儿,再慢悠悠地爬了回去。   “你看,蛊王没有反应!你体内根本就没有情思蛊!”   眼前人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句话似惊雷炸耳,点燃心脏里的火树银花,“噼里啪啦”地把剩余的那点鲜活烧得焦黑,他整个身体如坠冰窟,即使受了无数寒,也没有这次来得冰冷。   他体内……没有情思蛊?   徐清翊脸色更加苍白,除了残留的血痕,他全身几乎看不到半点血色。   “不,不可能!”   他嗓音尖利而嘶哑,似乎始终不愿相信事情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情思蛊,他怎么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人,如果不是情思蛊,他怎么会贪念那个人的好,如果不是情思蛊,他怎么会舍不得杀掉他!   此刻他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眼里尽是仓皇凌乱,表情几近疯魔,失去控制般抽出还扎在赵余涯左臂里的长剑,一掌击在他胸口,让他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举起剑对准他胸膛的那刻,他听见远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唤声:“赵余涯!”   寒霜与冰锥全然消失,徐清翊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毫不犹豫执剑往下刺入,贯穿赵余涯胸膛,随后他神色冷淡地抹了抹喷溅到脸上的血,身形一隐,消散在林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7 00:59:29-2022-08-17 13:0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6瓶;夭夭 2瓶;泷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旁观   白影魂不守舍, 浑浑噩噩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到朔微峰,欲要踏进殿门的时候,忽是听到一声笑言:“师兄, 今日浮云淡薄, 微风轻柔, 你随我一并往后山去放纸鸢,如何?”   他心脏颤动,恍惚见到青年侧卧于白墙青瓦上,右手握着黑白相间的纸鸢, 朝他温柔一笑。   噬心的寒意覆盖四肢,冻得他身体僵硬,连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烟。   寒毒发作的痛楚再度袭来,他扶着门框吃力前行,刚走进伏笙殿, 院里一树的海棠花灼烧了他的眼, 暖意随风飘来,缱绻亲昵地缠绕在他身侧。   一刹那,体内寒气如临大敌, 纷纷退却。   身体的僵硬有了缓解, 他一脸呆滞地走到花树下, 弯腰拾起了树边被他曾丢弃的郁金火焰。   暖融融的火光渗进他掌心的纹路,接着钻入血脉,逐渐温暖他身体里每个阴暗冰冷的角落。   愣神之时,眼前场景忽变:满目焦土,灰烟缭绕, 树木烧成了大块大块的黑炭, 上面还有几颗不肯熄灭的火星。   “你这孽障就该千刀万剐, 不得好死!”   莫秋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紧接数道青光锥形箭自空中刺下,扎进一旁衣衫脏乱的青年体内!   “赭玄……”   他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刚想上前就见他恼火地呲了呲牙,从地上爬起身,目光阴沉,与赶来的南华道众人对峙。   怎么回事?   他明明站在他们中间,这些人却跟看不见他一样,拿着剑互相打斗起来。   正感到疑惑,李息垣惊喝出声的「小心」让他猛然回过头,只见一只五阶魔兽凭空出现在青年身后,露出尖利的獠牙径直朝他背部咬去!   “别!”   那一刻无数恐惧冲上心头,他疯狂地扑上前想将他推开,不料却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然后就听见了刺耳的血肉撕裂声。   回眸时,青年已被獠牙穿透腹部,随即被魔兽狠狠甩了出去。   鲜血洒得遍地都是,触目惊心,他灰色的眼瞳骤缩,白眼球上冒出根根裂纹似的血丝,喉咙似乎被堵住,半天发不出声。   眼见青年的汗水打湿前额,面上仍旧毫无惧色,召来赤煊剑应战,剑招未出手,白影携寒气落在他面前,施法在周围横起一道湛蓝的水波屏障,抵挡住冲来的魔兽!   看清这人的脸,他当即惊在原地:这是他自己?   此刻他终于想起来,现在这一幕正是那人走火入魔后烧毁山林,催发体内月隐无忧草见效的那天。   为什么他会看见往日场景重现?   徐清翊盯着眼前的一切,皱眉深思了会儿,目光又不自觉的被青年吸引了去。   记忆不断变换,他像被透明的线牵引住的木偶,寸步不离地跟在青年身边——看他心慵意懒地呆在伏笙殿养伤,看他不怀好意地救下寒毒发作险些死去的自己,看他意气风发,持霜隐剑杀入鬼影重重之中,看他刁钻促狭,使唤外门弟子修缮灵山,令他们叫苦不堪,却也看他在危急时刻替那些弟子出头,意味深长地对他们说出「你们要做自己的星星」……   这是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的他。   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看到的,都是这个人的记忆!   是因为……阳火吗?   徐清翊看向自己的手掌,郁金火焰安静地躺在他手心,回神时他仍然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海棠花瓣零零散散飘落,眼前犹如下了场细微的花雨。   _;   飞鸟越过云层,在云烟里留下一道横掠的踪迹。   淡粉的海棠绽放得很是繁茂,甚至连枝子上绿叶都被挤得看不见几片,岳知走进伏笙殿,看到满树的花十分惊诧,还以为这树是中了邪——虽说它先前也不是没开过花,但时节算较正常,现今分明是秋令,哪有胡乱开花的道理。   他驻足仔细检查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于是只得满腹疑窦地进了主阁。   被禁足的人倚靠在翻倒的书案边,带血的衣衫未换下,散乱发丝挡住低垂的脸,看样子死气沉沉的。   岳知第一眼就被他右手握住火焰状的光源吸引,窦疑方在脑海里停留半秒,转而变成震惊,连忙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焰。   “还我!”   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猛然抬起沾满血的脸,一掌击在他右肩,略带慌张地抢回那团郁金火焰,再是紧紧护在怀里。   他这一掌用了全力,岳知猝不及防,被打退老远后撞在门框上,疼痛由肩骨往外散发,令他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鹤悬,你取了赭玄的阳火是吗?”   徐清翊眼底灰蒙蒙一片,阴郁的视线在其身上潦草掠过,音色沉闷:“这是我的。”   “你!阳火离开本体,效力会日渐减弱,就算你取了他的阳火,它也是会熄灭的!”   岳知愁容满面,再度走到他身边,替他把脉时,他突然缩回手朝后退远了些,像是生怕他会再次抢夺阳火一般。   好在这短短片刻,他也足够识清其脉象,竟惊讶发现他体内寒毒已经残存的不多了,应当在阳火熄灭前,寒毒就能全部祛除。   所以鹤悬是清楚这事,才设计取了赭玄的阳火吗?   岳知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他明白他对赭玄的恨,也清楚这些年他受的苦,但没想到他设计得如此周全,甚至连取阳火的时机都算好了,这要是被擎霄尊君知道,怕又是免不得一顿罚。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再看他一眼,发现这人有些奇怪:先前鞭伤的血已然凝结,并没见到其他明伤,那他满脸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加上他整个人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生气,所以他想着鹤悬约莫是被擎霄尊君惩罚才这样消沉,便拿出伤药放在他身旁,劝慰道:“鹤悬,赭玄再怎么任性妄为,也是尊君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何况你亲手杀了他,叫他如何不迁怒于你,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怎样追究都无济于事,在寒毒与断灵根这两件事上尊君心中亦是对你有愧,且南华道还需要你来担起掌门之责,遂他关你两日,就会放你出去了。”   “岳长老还记得开山收徒之后,你我在朔微峰的谈话吗?”   他忽然开口问他。   岳知回想以前,想到应该是赭玄收了个无灵根弟子那次,他还劝他莫要拿自己的性命与寒毒对抗,于是点点头:“自是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时你说,他半点都不像从前。”   徐清翊护紧怀中的郁金火焰,神情有些僵硬。   “不错,他当时察觉到十九有异,所以想用改梁换柱之法换下十九,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当得知十九是你安置在长昭殿的人后,应当会直接除掉他,用不着这样迂回曲折,这等长虑顾后的性子,确实不像走火入魔之前的赭玄,”   送出伤药后,岳知起身,“可月隐无忧草只能封印记忆和修为,并不能改变一个人原本的心性,当时我甚至有点怀疑他是被夺了舍。”   他只是随口一说,听者体内的每根血管神经却陡然颤栗起来,一瞬间心如擂鼓,耳边也全是吵闹的嗡鸣。   等到岳知走后,靠在书案边的人拿起一张没有被墨迹浸染的白纸铺在地上,再执笔对着记忆里那人写在纸上的「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固道在人矣」的字迹进行临摹,紧接抓起纸张消失在主阁中。   长昭殿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殿里并没有因为无人居住而灰尘遍布,反倒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好像那个人还会回来似的。   书房里此刻却是一团糟,徐清翊记得那人走火入魔前就很少动笔墨,要不是当时废了自己的灵根,受刑后被罚抄百遍心经思过,他还真不知要去哪里弄他的笔墨。   写满字的纸被堆在书柜的最里端,每张纸都写满了受罚者的不甘,他抄的不是心经,而是在发泄满腔怒火,所以字迹狰狞,力透纸背,可见是惯用蛮力下笔,毫无章法。   他拿出自己誊抄的纸张放在一旁,两两对比,一个笔走龙蛇,铁划银钩,一个鸦飞鹊乱,张扬跋扈,完全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望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他直瞪瞪地呆住,刹那间心如刀绞,终于明白阳火里的记忆是为何从那人走火入魔后开始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日月尚且会被灰云遮蔽,我本身并非日月,哪里能拂去这满身余烬,好落得半生清白。”   “我大约是知道,这些年你所受的苦。”   “你不断地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循环往复。以至于你也分不清,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若是活在别人眼里,那他们的眼睛就是一座牢笼,将你困在其中,至死都无法解脱。所以,你不该是追随他人脚步的影子,也不该为他人的期望过活。”   “徐清翊,你能靠自己走到今日,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将阳火里所有的记忆都看了个遍,从那人走火入魔后开始,到他刺他一剑终止,只有在和自己相处时,那人才会跟他恨的人有几分相似,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另外一个人。   不,也不全是,在鬼巢的时候,他也像另外一个人,可那时,他一直以为是情思蛊在作祟。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空荡荡的大殿里倏然响起一阵悲凉的笑声,夹杂穿堂而过的萧萧风声,仔细一听,又像是恸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7 13:07:38-2022-08-18 18:2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菜豆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拉莱耶海鲜城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执念   所有被阴云遮盖的真相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一开始就算到他要杀他, 也算到了他带那只兽去白稷神域是为了逼它现出真身,好给自己坐实一个「勾结兽族,叛离道门」的罪行。   他出现在白稷神域, 故意与上百个炼兽门派大打出手, 为的就是使他们看到赭玄道君究竟有多厉害, 再刻意死在他剑下,让整个道界都知道,他鹤悬真君能一剑斩杀令百道不敌的赭玄道君,从而打退他们吞没南华道的心思。   他也算好了他的寒毒会在阳火熄灭之前消散, 所以死前将阳火留给了他。   他用自己的命,替他声名大振,让他高枕无忧,还他阳和启蛰,万物生春。   奇怪, 那人明明都替他把前路铺好了, 为什么他还是感觉不到欢喜?   就像是心被挖空了,只余下一个黑窟窿,随着日积月累, 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灰尘。   “师兄, 再过几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抚着他的肩,与他一并坐在墙头,看着满树的望春花一点一点凋谢。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_;   原本在伏笙殿禁足思过的人不见踪影,擎霄尊君大发雷霆, 让孟齐君和云行忧赶紧把这孽徒抓回来, 未曾想跟着寻踪符, 两人却来到了雁埘峰的长昭殿。   殿内的竹廊里极为幽静,血色衣衫的男子躺在老旧藤椅中,双目失神,嘴唇惨白,满身狼狈,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了。   两人被这幕皆是吓得不轻,忙跑过去查看情况,发现他还有气息,立刻用自身真元护住其魂脉,又将他带回朔微峰。   因徐清翊在禁足期间自作主张离开伏笙殿,擎霄尊君颇为恼火,特地给主阁布下一道禁足封印,让他好生呆在里面反省。   菱花窗大开,能瞧见院子里海棠花瓣纷飞的好景致,倚靠着案台坐在地上的人却心如槁木,所有的生机勃勃都在他眼里崩毁,他似羽毛被弄得脏兮兮的雀鸟,在大雪纷飞里,奄奄一息地等待着丧亡来临。   直到郁金火焰发着光,将他再度拽到回忆里,他才霍然活过来,眼巴巴地望着那昭如日月的青年,跟飞蛾扑火似的,跌跌撞撞向他奔去,再是一如既往地扑了一场空。   他有些失望地敛下眼,又慢慢朝他靠拢,极认真盯着他的五官轮廓,不放过半点因神情变化而产生的痕迹,那双黯淡的眼睛略微带点痴迷和眷恋,还有些阴郁的、偏执的深情。   再看一遍这段记忆,他才发现被关在鬼巢里的那短短半月,竟是他在他身边呆过的唯一时光,那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抱着他用阳火为他驱散寒毒,他被恶鬼咬伤他会露出担忧的神情,他不嫌弃情蛊发作难以自持的自己,也愿意带他走出百年难以挣脱的噩梦深渊……   他这一生都是千疮百孔,只有这个人会不厌其烦地将破碎的他一点一点拼凑起来,让他看上去至少不那么丑陋狰狞。   人在黑暗里呆久了会逐渐遗忘光明,可一旦重新站在天光万丈里,还是会心生贪婪,想要拼命抓住快要消失殆尽的光芒。   直到鸟鸣声将他从记忆里唤醒,望着窗外粉嫩娇艳的花,他突然想起,那人好像被他一剑给刺死了。   他身体瑟缩一下,似乎是冷极了,所以忍不住发起颤来,白眼球的血丝依旧没有消散,纷纷延伸到灰色瞳仁上,在灰暗里添了点破碎的血红。   主阁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石青色素面道袍的男子逆着光踏过门槛,看了眼垂首低眉瘫坐在书案边的人。   该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先幽幽叹了口气:以往他这个大师兄极听师尊的话,没想到在五师兄这事上却坚决不肯低头服软,虽说岳长老让他来伏笙殿多开解他,但以他师兄先前的所作所为,怕是他说再多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李息垣忧心忡忡地拧着眉头走到书案边,一句「师兄」方只到嘴边,地上的人忽是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唇面血色尽失,两眼燃着细碎且诡异的火光,修长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袖摆:“禹清,我想见赭玄,你让我见他。”   他不禁后退一步,好像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人了:“师兄,五师兄他已经死了,你忘了吗?”   “死了?”这人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怔了几秒后,突然佝偻着身子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落下一颗带着血的泪珠:“他怎么会死?那天你分明是见过他的,你会让他死吗?”   “是,我是见了五师兄最后一面,所以我知道他把阳火给了你,”李息垣想起当日画面,嗓音不由轻颤,“我亲眼目睹他身亡命殒,魂消魄散,师兄,他连阳火都没了,又被你一剑捅穿心脉,你根本不必多虑他会活着。”   揪着衣袖的手无力松开,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针,狠狠地往他心头扎,他身边的人时时刻刻在提醒他——是他杀了赭玄。   他觉得自己被推进混沌的黑夜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那两只空洞的眼血肉模糊,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来人,他整个灵魂都枯萎了,伸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嘶哑道:“我不要他的阳火了,你替我还给他罢。”   “师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是时候该往前走了。”   李息垣神色凄然地看着阳火,然后慢慢替他合上了手掌。   “我知道错了,”他把自己蜷缩起来,痴痴地念叨着,“我都知道错了,赭玄他怎么还不回来?”   徐清翊被迫把自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现实里苟延残喘,一部分在回忆里自欺欺人。   他一遍一遍地靠阳火续梦,在这无休止的记忆里纠缠着记忆的主人,像只孤魂野鬼一样呆在这人身边的同时,却也不断地看他被魔兽重伤,看他半魂受损在鬼巢里试蛊后身中数把长刀,以及看他最终在白稷神域里淡然的死去。   每一刻于他来说都犹如万箭穿心,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时日一久,无能为力的绝望摧垮了身心,让他崩灭、扭曲、溃烂不堪,心脏里的黑血溢出来,浸染肺腑,在血管里肆意横行,将他整个人的内里都染成了漆黑。   对徐清翊来说,那个人出现以后,这世上才真正的有了「赭玄」。   他在他的记忆里呆得越久,越是经历过无尽痛楚和万念俱灰,就越是心如欲壑,后土难填,满心想将那人据为己有。   可赭玄对谁都那样好,宥虚,嫦姝,陈妄,还有那只叫陆杳的雪云地魄虎,从他跟它结契,到他一次次出手救它,再到他牵着它的手行走在人世间,这人每一次透过他看它,都让他嫉妒得发狂,心里不受控制地生出一股恼恨且凶恶的妒火:是他先遇见他的,这东西明明连个人都不是,凭什么值得他对它这样好?   当初要是直接杀了它就好了。   他那双幽暗的眼睛布满赤红,阴暗角落里那株不能见光的花经过黑血的浸养,密密麻麻的根茎早堵满肺腑,并替代了血管缠绕在心脏上。   赭玄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月白湖绸柳条纹道袍的男子坐在窗边,病白的脸孔像是没有灵魂的白瓷雕像,带着血的双目贪婪地仰睇窗外的花树,像疯了傻了似的,用骨瘦的手抓紧了火光不似之前明亮的郁金火焰,喃喃道:“是我的,赭玄是我的。”   这一夜,设在主阁前的封印被强行打破,海棠树下余留一瘫刺眼的、鲜红的血,殿里的主人此后再不见踪迹。   _;   到了深秋,天气转冷,路上的行人都穿得厚实起来,叫卖声还是原本的叫卖声,买糖人的也还是同一批爱在巷子里奔跑的孩童。   朱明灯会虽说已过去很久了,但街上仍然余留着几盏做工精细的花灯,入夜将灯点亮后,一切恍如昨日。   戴着魈头鬼面的青年着一袭云缎银白刻丝白鸟纹襦袍,外罩素色软烟罗长衫,身姿似琼林玉树,略显清癯,行举风致彷如水木明瑟,不染一尘。   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回首,目里稍稍带了些诧异,一是惊其形神出众,即便不看面貌也能知晓那面具下定是天人之姿;二是惊其竟会戴魈头鬼面,魈头鬼面是专程在朱明灯会上戴着用来拜神祈福结缘的,虽说街中的花灯还余有几盏,情味尤在,但要真戴这面具在大街走动,还是有几分奇怪在身上的。   面具上的银镩子随着步伐移动,会发出细微的响声,像小铃铛一样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夜里显然没有白日来得热闹,不到亥时,街上的卖货郎们就开始收摊归家了。   面目慈祥的老头收下卜卦的卦旗、竹策、龟筮以及石子算筹,刚搭好凳子准备离摊,就和路过的人撞上,手里正好掉出一根竹策。   他俯身拾起来,看了眼这根竹策,再回头叫住那云缎襦袍的男子:“公子,你的卦。”   “我没找你卜卦。”   那人冷冷回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相逢即是有缘,公子方才与小老儿撞上,此根竹策便自动落下,看来是天赐之卦,意为——情。”   他话刚落音,手里的那根竹策忽是无火自燃,化成灰散在晚风里。   老头拿起卜卦的器具笑呵呵地离去,嘴上不忘念道:“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8 18:22:35-2022-08-20 23:1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30瓶;thy0303 20瓶;噫 14瓶;夭夭 12瓶;不慕长安 5瓶;兮之 4瓶;沧海一声笑 2瓶;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付命   湖边的那株蓝花楹只剩下几片褐黄的老叶, 叶片时不时落下,让整棵树看起来有些光秃秃的。   男子立在树下愣怔良久,回神后朝西大街的钟楼望去, 重檐歇山顶上空空如也, 少了一抹似明月高悬的清影。   “师兄, 你站得太高,是体会不到这人间盛世的。”   “你是该看看这人间。”   当时的话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清如皎月的脸, 只是那双瞳孔呈妖异的血红,与这张脸似乎格格不入,他神情阴寒地望着钟楼,仿佛恨极了原本伫立在那儿的清影。   他的心变本加厉地扭曲着,甚至开始憎恨起以前的自己, 恨不得将他杀掉, 再换成现在的自己呆在那人身边。   阴暗的嫉妒,疯狂的杀意,让他犹如极端凶残的恶鬼, 以至于比他戴的那张魈头鬼脸还要再瘆人几分。   摊开手掌, 静静躺在手心的阳火发着微弱的光, 似乎马上就要燃烧殆尽。   再抬目的那刻,面前又是伏月灯会,湖边堆叠的花瓣,好似刚下了场紫蓝色的雪。   戴着魈头面具的青年就站在他身边,正手执毫锥, 在菡萏河灯上写下寥寥数笔。   他一身的阴戾立刻收敛, 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幻影, 只是不出片刻幻影就消散,面前又成了风吹落叶的凄凉之景。   手中的郁金火焰已经没有了温度,火光消散后,剩下一颗焦黑粗糙的心石。   他愣在原地,体内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碎了。   _;   金洲以北的泅海一片死寂,有过一番厮杀的白稷神域沉入到海底,将余留在岛屿上的血迹全部清洗。   白影悬在泅海之上,面目冰冷,周身寒凉萦绕,百年修为从体内发散出的刹那,无波动的海水倏地被冻住,寒层以他为中心,飞快向四方凝结。   须臾之间,整片泅海变成银白,反射凄清月光,将那云缎襦袍的男子围在月辉里,可见其容貌精致到竟不似真人。   霜隐剑旋即划破月辉,雪白剑身携凌厉与猛烈寒意「嘭」地刺入结冰的海面,顷刻间冰层破裂,长剑顺裂缝飞进海底,再度破冰层而出,已直接为其主开出一条通往白稷神域的冰道。   白影落到同样凝结着冰的海底岛屿上,挥袖消去覆在摆放于擂台旁侧巨石上的寒冰,抬手时霜隐剑已回到他手里。   挽剑于手,剑锋对准石壁中的五行印记「砰」地刺下,印记发出金光,把银白剑身灼成通红,手握剑柄的人自然也没避开,手上逐渐多出一道道被金光灼伤的痕迹。   他神情癫狂且决然,用力握紧烧得通红的剑,集全身力量把剑插入石壁当中!   一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通往神域的天印传承地脉被强力打开,长剑被金光损毁,他一双手也被灼烧得没了血肉,余下十根还能收拢的发黑的指骨。   徐清翊此行就是要借助白稷神域的地脉替那人复燃阳火,集天地间碎魂于整,好令其重生于世。   但白稷神域的地脉只为百道比武大会的夺魁者开启,天印传承乃为天赐之力,不可强行闯入,否则就是逆天而行,当受天罚。   可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让那人复生,即便这条路为天地不容,他也要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深入神域地脉,地脉里摞着一层又一层无面石像,皆是打坐模样,虽然没有五官,但他一下去,万千石像就纷纷朝他转来,似乎都在冷冷注视他。   徐清翊站在石像前,走上传承天印的石阶,用还能微微动弹的指骨取出焦黑的心石,另一只手则放在胸膛,骨节穿透血肉,面不改色地挖出自己的心头阳火。   心石与心火从他手上浮起,互相交融,地脉周围冒起一阵白光,向着心火聚来。   天空阴云密布,闷雷滚动,长镰似的闪电劈开云层,在泅海的三尺寒冰上炸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狂风暴雨洒在海面上,一部分海水脱离了寒冰的桎梏,大浪立马翻涌起来。   石阶上的人顾不上流着血的胸膛,直愣愣地盯着逐渐燃起光亮的心石,眼里也跟着燃起希冀的光。   一道晃眼的闪电猝然落下,劈在心石与心火上,站在旁侧的人也被波及,重重摔下层层石阶。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沾了些黑印,束得规整的发丝也变得散乱,他连忙寻找被劈中的心石,看它落在石像前,赶紧奔过去捡起,紧接召来自己受损的心火,再度爬上石阶,借五行地脉之力,复燃阳火。   眼见第二道带着紫光的闪电亮彻黑夜,穿透冰层,朝心石击来,他眼色一厉,满面阴沉,举掌汇集体内真元与紫电相撞,没了心火支撑,他修为早已是大不如前,整个人如让一把用火烙得通红的砍刀贯穿,血肉一下子被烧焦,全身的骨头被燎成了黑色,鼻腔里溢满了血,全部涌出来滴落到地上。   他死死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声音,看着心石由心火庇护,不断地吸收地脉灵气,心中不觉松了口气。   天怒不平,泅海上的寒冰接二连三地融化,只剩下通往海底两面的冰层还在苦苦支撑。   海水不再死寂,海浪似发狂一般击打着礁石,大雨砸在海水里,让整片海的咆哮更为震耳擂心。   第三道电光亦是向石阶上吸收白光的心石劈去,羸形垢面的人抹了把脸上的血,发狠地挡在心石上,以身阻拦雷电。   那电这回像带了铁钩的镰刀,直直戳进他五脏六腑,似要将他体内破碎的肝脏一并带出来,只给他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他身形不稳,又从石阶跌落,滚在石像旁边。   望一眼还在上面的心石,他七窍流血,眼里执念不改,用只剩下骨头的手,一点一点往石阶上爬去。   他爬得很慢,那指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根一根断裂,鲜血染红脏兮兮的白衣,他换手肘撑地,还没来得及上到最后一级石阶,闪电又一次打下,将心石与心火一并击飞。   他拼命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想要接住从空中坠落的心石,此刻万千石像手中放出万道光箭,朝着空中的心石穿去。   “别!”   他凄厉地大喊一声,扑过去想把心石抓在手里,万道光箭瞬间从这具残破身躯穿过,留下上万个血窟窿。   暴雨打在他身上,将血迹冲走,他睁着黯淡的眼躺在万千石像们前,视线盯着掉落在不远处已经开裂心石,吃力地伸着手想去够它。   雷电与光箭共同袭来,在他眼前把吸收了地脉灵气的心石击得粉碎。   他额头上的窟窿不停地冒着血,眼里的光终于还是熄灭了。   通往海底道路的两面冰层被海浪冲垮,海水灌进来,彻底淹没了白稷神域。   _;   数年过去,又是开春时节,地洲以北的秦山地界一到这时,就总是热闹非凡,酒馆里大都是执剑之人在谈天说地。   “唉!想拜入玄阴剑门可真难,我特地从馗城赶来,就为了这开春入门的时机,没想到还是被拒之门外。”   “听说这玄阴剑门的门主年岁方至弱冠,就能击败天水一剑,有这等高超剑术在身,也是令人佩服。”   “是啊,也难怪玄阴剑门虽只成立二十余载,却能名扬天下,吸引无数武者前来拜学。”   众人喟叹不已,有人又转移开话题道:   “最近那青阳城的说书,你们都听过了吗?”   青阳城的茶楼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有趣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有关精怪的奇闻异事,吸引了不少人前去听书,茶楼每日爆满,说书人说的故事也一传十,十传百,逐渐传遍了整个地洲。   “听了听了,我前阵子听的是白蛇传,白娘子虽说是只蛇变的精怪,但她心善得很哩,是为报那许郎救命之恩而来,倒是法海和尚极度可恶,总之以后我是不抓白蛇了,对了,那说书先生可是说了新的鬼怪轶事?”   “近些天好像是在讲什么婴宁来着。”   “那我先告辞了,得赶紧启程去趟青阳城听书。”   “天都快黑了,你就不怕走到半道上被凶恶的妖怪抓去?”   “怕什么,我早前出门可是拜了清衡君的。”   众人听完,顿时笑成一片。   要说五界之中,除了鬼界没什么变化之外,其余四界都变化颇大。   兽界自从有了兽主,一改往日的弱势局面,不再为捕兽人的俎上鱼肉,本来灵智较弱的它们在短短几年内灵智大涨,兽性渐消,甚至深入炼兽门派中,救下众多受难的同族。   这些年武界与兽界的关系和谐不少,一是世上出现了一位渡世人苦厄的清衡君,总是会出手平衡两界之间的关系,二是有恶兽袭击无辜者时,会有兽族的灵兽相助,再加上说书人说的这些有关精怪的奇闻异事,人们也渐渐觉得兽族与人一样,自有善恶强弱。   道界这些年的变化就比较鸡飞狗跳,自从兽界变得强大后,炼兽的道门很难再抓到灵兽,好不容易逮到一只,还会遭到兽族阻拦,简直叫苦不堪。反倒是炼器门派再度崛起,其中当以南华道为首。   魔界虽说也不乏有炼兽的魔修,但自打魇蝠血阁的阁主放归了一批想回兽界的魔兽后,众魔修也乖乖地炼器去了。   如今倒也不是不能炼兽,而是兽主有言,炼兽需由二者意愿为主,倘若兽类愿意认主结契,修道者愿意以真心相付,兽界也必不会阻拦。   中年男子蓄着短胡子,穿着一身佛头青团花湖绸长衫,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行走在街面上。   “玄阴门主又带着小千金上街□□糕了?”   卖糖人的小哥对着他二人笑了笑。   “阿爹!我想要这个!”   小姑娘看着糖人停下脚步,晃了晃阿爹的手。   “就你嘴馋。”   男子敲了敲小丫头的脑袋,拿出散碎银两时,忽瞟到人群里有一抹熟悉身影。   往日的记忆浮上心头,他又想起了那个站在溪边月下,对他和邱师弟说起“白日的星星即便再微弱,再渺小,一到夜晚也能如此美丽耀眼”的青年。   他拿钱的手一颤,连忙找过去,却发现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海里了。   “阿爹!你在看什么?”   小姑娘接过糖人,疑惑地问他。   他将钱递给小哥,一把抱起小姑娘往卖春糕的铺子走去:“你阿爹十五岁那年,遇到了两个特别好的师父,他们……” 第82章 寻踪(看作话)   暗室里只点了一根蜡烛, 烛光微弱,还总是晃来晃去,即将要熄灭似的。   石门上的机关发出响动, 独眼道人提着只雪白的兔子走进来, 打开笼子将它丢了进去。   小兔揉揉发痛的后颈肉, 借着烛火看到暗室四周都是铁笼,其中有个最大的铁笼里,关着条银白色的大蛇,即便在微弱的烛光下, 那鳞片有些缺失,但依旧闪闪发光,很是漂亮。   不过它与它见过的蛇好像又有些不同——这大蛇头上长了两根幽蓝的鹿角,颈部与背部都生有银灰色的长毛,瞧着威赫极了, 它虽是趴在地上, 小兔还是一眼看见了它有四只尖利的爪子。   不知道为什么,它感觉它好像很厉害,不应该会被关在这牢笼里。   哪知下一刻, 独眼道人就走到笼边, 轻车熟路地用匕首挑开它的鳞片, 并拿起一旁的木碗从伤口处接了些血。   小兔看着都觉得疼,龇牙咧嘴地往后缩了缩,想要安慰一番大蛇,结果那大蛇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身躯一动不动的, 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厥过去了。   此时又有道人走进暗室, 是个面上带有爪痕的男人, 他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兔,紧接移开视线看向那只大蛇:“这龙是不是傻的?被我们抓回来后就一直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任由我们取它的龙鳞和龙血。”   龙?   小兔的长耳朵立了起来,它倒是听万树灵公说起过有关于龙的事,但龙几乎都绝灭了,反正它在兽界从没见到过龙,怪不得这家伙跟蛇长得不一样,原来是条大龙。   “管它傻不傻,这可是条万年难得一见的银龙,要是能跟它结契,说不定能直接飞升成仙呢!”   独眼道人将龙鳞和龙血收好,准备去市上卖个好价钱。   “我们抓了这条龙,不会被清衡君和兽界发现罢?”   “这地方连神仙都找不着,你怕什么!”   独眼道人不屑地冷哼一声,问道,“魇灵丹带了吗?”   “带了带了。”   后面的道人连忙走上前,掏出一枚金黄的丹药。   小兔子害怕地抖了三抖,它听清衡君和树公说过,这魇灵丹是那些炼兽道人们专程用来控制灵兽,好让它们强行与自己结契的坏东西,兽类是万万不能碰的。   独眼道人接过魇灵丹,想把丹药塞到那银龙口中,好以此控制它结契。   丹药刚送至它嘴边,银龙忽是一个摆尾,直接将他二人甩开,「哐」地撞垮了一堆空空的兽笼。   二人互相搀扶着从这堆破铜烂铁里爬起来,心中怒火中烧,想出手好好教训它,岂料那只龙突然睁开清透碧绿的眼,眼里带着浓烈的杀意,仿佛马上要破笼而出将他二人撕碎,吓得他俩心肝打颤,哆嗦着往后退了好些。   不过它也没有真的破笼而出,只有些不耐烦地再度闭上眼,又恢复了先前暮气沉沉,半死不活的模样。   两个道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待道人们离去后,小兔扒拉了一下笼子,对着大龙喊道:“大龙,你别害怕,清衡君与山主他们很快就能来救我们,清衡君他很厉害的,比树公还厉害,曾经救下了我们整个兽界呢!”   银龙似乎并不想搭理它,对它的话充耳不闻。   “还有还有,清衡君教会我们可多东西了,他说这世上的人是很复杂的,他们有好的也有坏的,让我们学会分辨,不要被坏人给骗……”   “闭嘴。”   短短两个字,声音清冽冷淡,好听但带着愠怒。   “哦。”   兔子乖巧地闭上嘴,缩到一旁的小角落去了。   _;   赤洲变化极大,以往的瘴气早就消散了,巨大的森林沐浴在阳光下,吸收着光照自由地生长。   林子里一片光明敞亮,不时有发光的树灵飘来飘去,兽类也多得很,不是在草丛里翻滚玩耍,就是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再往森林深处走,竟还能看见一间大宅子,宅子旁边围满了绿竹,可见这里的主人对竹子很是喜爱。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让停在枝头的寒号鸟昏昏欲睡。   随着万树灵公发出一声惨叫,林间叶片纷落,寒号鸟也猛地惊醒,当即叹了一声:“唉,树公又输了。”   “这这这不可能!”   千年古树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气得枝条乱晃。   “哎呀,树公,你多练个几年再来找道君下棋行吗,每次下每次都输,一点意思都没有,”   薛獒穿着玄色双枝缠花纹劲装,一张五官周正的脸英气十足,他闲来无事,抱臂站在一旁,见棋局既了,忙蹲下来在青年面前凑出个脑袋,嬉笑道,“道君,喝酒去罢。”   青年身着黛蓝白鹤绕亭台绣纹交领襦衫,外衬直领对襟云纹长袍,腰系金銙狻猊革带,鸦翎似的乌发高束,眉眼里隐着疏淡笑意,以往的倨傲归于沉寂,才显出一种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安稳来。   看万树灵公抱着棋盘到一旁自闭去了,他慢悠悠地起身往宅子外走:“要你办的事可办完了?”   薛獒跟在他身边,面色为难地摸了摸耳朵:“道君啊,那鹤悬真君他长的有手有脚,定是会满地跑的,除了兽界的兽,我已经把循亥宗的所有弟子都遣出去了,可确实是寻不着他的踪迹,那我也没……”   “清衡君!”   他还没讲完,一堆灵兽便撒欢儿地围了过来跟在他俩身侧,“前阵子我去了地洲,从水里捞起了一个人类小娃娃,昨日我再见着他,他就给了我一块烙饼,可好吃了,我还留了半块给您呢!”   薛獒差些被挤出去,忙一把给它们拨开:“成天「清衡君,清衡君」的围着他转!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干吗?”   “薛獒大哥,你不也成天围着清衡君转吗?”   独角火牛很不服气。   “我与道君是有要事相商,哪像你们只会耍巧卖乖!”   薛獒鼓起眼睛,伸出手指将小火牛的脑袋往后一戳。   “都散了。”   说话的人音色平淡低沉,灵兽们听话地散开,剩下薛獒还站在原地。   他继续走到他身侧说道:“道君,依我看,那个鹤悬真君说不定已经修成真仙了,所以这五界中才找不到他的行踪……”   “怎么可能!我师尊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道门,更何况是修成真仙这等大事!”   有人嗓音清亮如莺啼,透过林子穿来。   “小丫头,你这耳朵倒是不错!离这么远都听到了我在说什么。”   薛獒挺直了腰,看着那雌霓色浣花锦璎珞留仙裙的女子御金蝶纸鸢飞来,她绾着一头乌黑云鬓,眼眸水灵,唇似涂丹,面若芙蓉,容姿极为出色,腰上则挂着把佩剑和银铃,遂总能听到悦耳的铃铛声。   待她稳稳落在地上,先是拱手行礼:“见过五师叔!”   “小嫦姝!”   林子里的灵兽一看便是认识她的,都从草木里露出个脑袋招呼她。   嫦姝对它们弯着眼睛笑了笑,随后再上前一步道:“五师叔,本来这事不该麻烦您,但师尊突然消失无踪,南华道倾尽全力去寻也一无所获,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才想到找您帮忙。”   “无碍,不过我暂时也未寻到他踪迹。”   苏纨缓缓敲了敲手指上戴的羊脂玉如意纹扳指,垂眼沉思片刻。   “都怪我,要不是我太晚回道门,也不会在师尊失踪很久以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她有些懊恼地锤了锤脑袋,即便年岁也在增长,但由于她修得金丹,加上心性未大改,遂看起来跟年少时的那个小丫头差不离。   “你不必苛责自己,或许你师尊为进阶分神境界,特地避世离俗,闭关修行,他是个心迹双清之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一声不吭就离开南华道确实不符合徐清翊的行事作风,当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以他的修为,当今世上能伤到他的那是少之又少。   “就是,我还担心兽界的兽出去寻他踪迹,会不会被他给反手砍了呢!”   薛獒对灵兽们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它们看到画上的人就赶紧回来报信,万万不可离他太近,免得成为剑下亡灵。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问道:“对了,小嫦姝,小兔呢?没跟你一并过来吗?”   “小兔?它前些日子不是说要来我纸鸢坊取追灵纸鸢吗?可我一直都没有见它来过坊里。”   “算起来它都去了五六日了,我还以为它住在你坊里不愿回来了呢!”   “什么?那它……”   “被抓走了?!”   “那群死炼兽的竟然敢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捕兽!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长剑随怒喝声出鞘,不出两秒又被人用意念按回至剑鞘中。   苏纨看向薛獒:“我能感应到它的灵气消失在金洲与赤洲交尾的东南侧,阿杳恰好也在那一方,你与他一同将小兔子带回来。”   “是!”   薛獒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变得正儿八经起来,正要变成漆黑的獒犬之前,他又回头看向青年,对他笑眯眯地眨了下眼,“道君,两日后青阳酒坊见。”   “哎……”   看着消失在林中的獒犬,嫦姝欲要跟上去,被苏纨拦下:“你留下。”   “为什么啊!五师叔,我现在修为很高的,定能将那捕兽恶贼打得落花流水!再说了,小兔是在来找我的路上才被抓走的,那我自然要担负起救它责任!”   嫦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冲进捕兽人的老巢。   “这事于他们来说已是驾轻就熟,相信不出半日就能将小兔子带回来,倒是你,还找不找你师尊了?”   苏纨神情淡淡的,踱步朝前走去。   “啊,那还是找师尊更重要!”   嫦姝放下拿起的剑,跟上五师叔的步子。   “赵余涯的旧伤怎么样了?”   他边走边问她。   “天炎热一些还好,要是一变冷他就受不住了,心肺总是发寒,每日都疼痛难忍,唉,我找了很多驱寒的丹药,就是治不好他这病。”   提到赵余涯,她的脸上多了一缕忧愁,眼里也烟雨朦胧的。   “他就没告诉你伤他的是谁?”   “我问过他,他说那人蒙着脸,所以他根本没看清,”嫦姝回忆起在树林中的所见所闻,“那天我过去寻他的时候,只觉得周围很冷,跟寒冬来临似的,那种感觉……对了,伤他的那人跟我师尊修的术法极为相似!”   苏纨停在沉静的碧蓝湖泊边,湖水如镜,映照出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极为相似。   他默默咀嚼这四个字,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设定是龙的时候并没有想其他的,我也不是按照生理构造来设定攻受的,接受不了的话不要为难自己,不然越想越接受不了,就陷入死循环了。   至于这龙,一是为火葬场造势,折腾一下受,类似于让他自身也体会到变成兽的感觉,改变偏见;二是我想这个设定的时候比较肤浅,满脑子只想找个漂亮稀有的动物,后来觉得龙漂亮威风,品种稀有,能力强大,而且贵气,跟我的受简直是绝配,我就采用了这个设定,因为这个不是我的雷点,所以写文案的时候忘记标出来了,另外,不会改设定,还是之前那句话,不喜欢这个设定真的不要为难自己,咱们都快乐一点。   感谢在2022-08-20 23:40:29-2022-08-21 21:3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730504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30瓶;沧海一声笑、镇圭 5瓶;泷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觉察   烛芯燃烧, 偶尔崩落一两点零星的灯花。   暗室里不见天日,也算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   小兔憔悴不少,耷拉着耳朵, 有气无力地靠在牢笼边, 心想山主他们怎么还不来。   抓它来的道人近些天并没有管它,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龙身上,约莫是发现大龙也会动怒,为不激怒它,所以暂时放弃了给它喂魇灵丹的想法。   只是看拔龙鳞取龙血时, 它依旧死气沉沉的,没个什么反应,他们就越发放肆地取它的龙鳞龙血,将它弄的浑身是伤,像是为前阵子大龙拿尾巴把他们甩飞而撒气似的。   看着漂亮的龙鳞一片一片被硬生生地拔走, 大龙的躯体上留下不少鲜血淋漓的伤口, 小兔都忍不住心疼,隔着笼子对他们骂了两句「坏东西」。   可惜它只会说兽语,那几个道人根本听不懂, 看着它的模样像是在叫嚣, 便从手里丢出一枚兽钉恶狠狠钉在它耳朵上。   耳朵一阵刺痛, 小兔连忙抱着受伤的耳朵鬼哭狼嚎起来。   刹那间,暗室外传来狂躁凶恶的虎啸,小兔眼睛一亮,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熟悉的兽气,当即激动得热泪盈眶:山主他们终于来了!   几个道人亦察觉到大事不妙, 赶紧拿起法器走出暗室, 还没启动暗室大门的机关, 一道黑影率先扑过来,将来不及闪躲的独眼道人压倒在地,随后一爪子拍在他脸上,脸皮猛地被扯开,惨叫声响起,独眼道人瞬间成了个「无脸道人」。   其他道人还在垂死挣扎,想用捕兽法器制服这只獒犬,少年从天而降,一身乌金黄底杏纹夹袍,头发牢牢用绸带束紧,面目清秀,神情却极凌厉,眼看那刀、剑、钉、索都朝自己丢来,他体内幽绿兽气「轰」地腾出,竟悬空控制住法器,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阿杳,这些人弱着呢!难怪只敢偷偷摸摸捕兽!”   暗室的门被獒犬压得粉碎,他已现出高大人形,用脚踩住捕兽道人的胸膛,笑里藏刀地看他痛哭流涕地求饶。   陆杳冷眼瞧着一片落花流水的惨象,转头进了暗室,见到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兔没来得及欣喜,目光先被最里侧的银龙给吸引了去,他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是……”   “龙。”   小兔捂着流血的右耳朵,波澜不惊道。   “怎么样,找到小兔没?”   收拾完外面那群捕兽者的薛獒也走了进来,看到最里侧的银龙时同样为之一怔,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最终吐出两个字:“这是……”   “龙。”   小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这家伙是龙?!”   薛獒音量拔高不少,又上前认真打量它一眼:嗯……是跟古画里画的龙差不多,且比画上画的还要漂亮,就是全身伤痕累累的,看样子被折磨得不轻,似乎快要小命不保了。   看了半天,他不由觉得奇怪:“那些捕兽人不算有多厉害,抓抓小兔这样的也就得了,怎么会抓住一条龙呢?”   “……”   小兔呲着牙刚想反驳,想了半天反驳的话后,又发现他说的好像也不是没道理,便答道,“我听那些道人说,它是个傻的。”   “傻的?”   薛獒与陆杳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疑惑。   “大龙!”   小兔叫了它一声,见它没反应,觉得它该是失血过多,所以才晕过去了。   “不知这条银龙是什么来头,此事得尽快禀告师尊和树公。”   陆杳虽也惊讶,但反应极快,立刻做出了决策。   “也对,这条龙不会平白无故现世,我看它伤得挺重的,你赶紧带着小兔和它回兽界。”   “你不回去?”   他一下就抓住了他言语里的不对劲。   “咳,我得去趟青阳城,还有,道君他现在估计不在兽界,你把这条龙交给树公罢。”   薛獒面色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陆杳一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薛獒大哥,你少缠着师尊与你喝酒。”   “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此行明明是为那姓嫦的小丫头寻那什么鹤悬真君呢!”   “师尊如今与赤洲地脉相融,借自然之灵修行,一路扶摇直上,怕是再过不久就能得道成仙,你还是少让他沾染俗事为妙。”   “到时他得道成仙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你舍得吗?”   “没什么舍不舍得,师尊过得自在就好。”   二人谈话间,没注意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银龙陡然睁开沉重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幽冷寒光。   薛獒叮嘱陆杳一番后,替小兔将兽钉取出来,便径直往青阳城去了。   玄影消失在天边之际,暗室里的铁笼兀然翻倒,发出巨大的轰响声,随后满身是血的银龙破顶而出,整个暗室轰然倒塌,化成一片废墟。   好在陆杳则眼疾手快抓住小兔,以灵盾震开倒塌的墙面檐顶冲出去,回首时那条血淋淋的龙已跟着玄影一并消失在天际。   “山主,大龙飞走了!”   小兔震惊不已。   这些修为低微的道士果然是困不住它的!   陆杳望着不再明亮的天色,思忖片刻道:“罢了,你受了伤,我先送你回兽界。”   _;   铜炉里烧着碳,屋里暖融融的,热气纷腾。   男子靠坐在黄花梨明镜圈椅中,面色发黄,人也枯瘦,看上去精神气不大好,像是久病未愈。   “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苏纨提起缠枝花卉纹执壶往杯里倒了茶水,侧眸瞥他一眼。   “你是来看我笑话不成?”   男子有气无力地合上眼,叹了口气。   “谁叫你招惹他?”他抿了口茶,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瓷杯,“你还是想想,该怎么把这事告诉嫦姝。”   “我死也不会告诉嫦姝的!你,你也不许说!”   男子一下子变得异常激动,随之而来是旧伤引出的一阵抽痛,他憔悴的脸立刻扭曲起来,显得难看极了。   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慌乱,苏纨慢条斯理地说道:“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从他二人站在湖泊前谈话那时,苏纨就明白,其实嫦姝心里清楚伤赵余涯之人修得一手极好的水系术法,只是她暂时不会怀疑到自己师尊身上,但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   “你在替嫦姝寻鹤悬真君踪迹是不是?那你最好小心点,”   赵余涯岔开话题,忍痛掀起衣襟,那道结着白霜的狰狞伤口还残留在胸前,没有半点愈合的痕迹,若不是天蚕蛊在他体内不断吸收寒气替他续命,他怕是早归西了,“那人就是个疯子!体内的情思蛊明明已经消失了,还非要来找我拿什么解药!我好心告诉他,他还给了我一剑!若是他发现你没死,你指不定还要比我多挨几剑呢!”   话落音,苏纨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熟稔地给他倒了杯茶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伤要想痊愈,只能求徐清翊救你。”   若他还是以前的赭玄道君,以至纯真火破他体内的极寒之霜倒也不是问题,可惜现在他修的不是火系术法,实在没法救他。   “我要是哪天不想活了,定会听你的话去找他!”   赵余涯把一万个拒绝写在脸上,他情愿被这疼痛折磨死,也不想再看到疯魔的鹤悬真君了。   一入夜,青阳城街上的行人就少了许多。   青年伫立在高楼长栏边,遥望不远处几个零散的影子归家,鸦黑的长睫默默掩盖住眸里的寂静无声。   赵余涯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赭玄道君已死,他要是再插手南华道的事定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好不容易使那人放下仇恨,若是他知道他还活着,以他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的个性,必定想着再杀他一次。   一道黑影划过千百户灯火,灵活敏捷地蹿到他身边,怀里还抱了两坛酒:“道君!”   见酒知来意,他接过酒坛,闻香识出是岁寒堂。   薛獒一个翻身坐在栏杆上:“你怎么不问我救小兔的事办得如何?”   “你来见我,就已经告诉我结果了。”   苏纨倚长栏而立,整个人似乎要融进夜色里,“尽缘转生了?”   “我感应不到他的气息,大约是还没有,”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他倒好,上了年纪就撒手人寰,把循亥宗这个烂摊子留给我,我早让他不要捡这么多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己都活得艰难,还想着让别人活!”   他感叹一声:“现在他是入轮回了,等到转生后把前世忘得干干净净,去做他清清白白的人,而我呢,又得让他重新再认识我一遍。”   “转世的人还会是以前的人吗?”   “自然不是,这一世他是尽缘,下一世他就不可能是尽缘了,其实有时我也分不清,一开始我想要追随的究竟是百年以前的那个他,还是现在的他?”   “或许是习惯。”   “习惯?”   薛獒仔细想了想这百年间的经历,仰头看了看没有月色的苍穹,“也对,不管他是不是从前那个人,只要他自己过得自在就行。”   想起曾说过这话的阿杳,他乍得反应过来还有件事没告诉道君,忙说道:“对了,说来也奇怪,这次我和阿杳去救小兔时,发现那几个捕兽人不止抓了小兔,还抓了条兽界从未出现过的银龙!”   “银龙?”   指腹轻轻刮擦过凹凸不平的栏杆,苏纨弯起带着锋利的眉目,六角菱灯悬挂在檐边,散出的灯光却驱逐不走这张俊美轮廓上的几重墨玉阴影,“所以跟在你后边的这家伙,原来是条龙。”   “什么!”   那条龙一直跟着他?!   听他这样说,薛獒当即从长栏边坐起来,往一片深黑的阴暗处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1 21:30:20-2022-08-22 12:3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hy030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屿屿、573050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袋袋鼠 10瓶;屿屿 6瓶;镇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重逢   被树枝遮挡的阴暗里, 有人影缓缓走出,不远处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火光,把他脚下的影子拉得瘦长瘦长。   这人戴着缀有银镩子的魈头鬼面, 殷红血迹糊得他一身衣衫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就静静站在那儿, 视线透过面具,与高楼上的青年遥遥相望。   那一霎,苏纨的心倏地往下一沉,脑海里不禁浮现一张眉清目冷的脸, 但很快就被他自己给亲手抹去,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人一身的兽气,怎么会是他?   心里虽这样想,他还是撇下酒坛瞬移到他面前,像要求证似的, 伸手去取他脸上的面具。   手指刚触碰到面具边沿, 这人忽是抓住他的手,冰凉感顺着手背传到心室,令他再度想起曾经那个人。   与之不同的是, 那人手上的冰凉总带着沁骨的寒意, 而这家伙只是单纯的身体发冷罢了。   看他不想让他掀开面具, 苏纨也不强求,想抽回手又被他用力拽住,那五根瘦削的手指跟钩子似的,恨不得掐进他骨头里。   苏纨眼珠暗了暗,视线在鬼面上停顿, 倏然觉得面具后的目光如湿冷的蛇一般顺着他的脸缠了上来, 令人极不自在。   这家伙不像个善茬。   他蹙起眉, 心生防备,目里藏锋刹那,眼前的人猝然朝他扑来。   苏纨眼神一凛,下意识抬掌施力打在他右肩,以为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没想到这人不闪不避,也没作出防御,用自己身体生生挨了这一掌。   他本该径直往后倒去,不想还是用手死死拽着他,所以身形只朝后微晃,再是虚软无力地往前倒向他。   怀里莫名其妙多了个人,苏纨面上的神情不着痕迹地变了变,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察觉到这人气息渐弱,神思恍惚,本着救万灵的原则,他合上双目,心念微动,苍葭色的莲纹光阵显现在二人脚下,竹青光流从阵法中浮出,无数玉绿光点飘然,以回春之力消弭其满身伤痕。   停在高楼上的薛獒见此也收起准备迎战的姿态,他想着虽然暂时弄不清楚这龙是何等来头,但既为同族,应当没什么恶意。   就是他突然出现打搅了二人饮酒的兴致,这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_;   房内茶香四溢,甜白釉青瓜执壶的壶口冒着一缕极淡的茶烟。   寥寥烟气飘向窗框,轻撩过榆木螭龙纹卧榻上昏睡之人的魈头面具。   “都修成人形了还戴面具,难道是脸还没炼化好?道君,反正他现在昏迷不醒,要不要将他的面具揭开看看?”   薛獒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目光则望着榻上的人,心思活泛。   “不必,他戴面具自然是不想拿真面目示人。”   苏纨正坐在红香木嵌玉团花纹八方凳上,指尖在紫檀桌面敲了敲,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响声。   “对了,之前小兔告诉我和阿杳,那些抓它的道人曾说过这龙是傻的。”   “傻的?”   “约莫就是脑子不大好,不然怎么会被那群没用的道士给抓住?好歹也是条龙,叫他们关起来折腾成这副惨样,未免太丢我们兽族的脸了!”   他这嘴皮子很是利索,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苏纨听着觉得好笑,暗暗放了一缕神识出去,想利用读心术弄清楚这银龙的来历。   他封闭自身四识,聚精会神,感知其心之音。   周围寂静无声,耳里一片空茫。   沉凝半晌,苏纨解开封闭的灵识,忍不住再度端详一遍榻上昏睡的人,眸光也逐渐变得深沉:有意思,他竟然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   难道是龙跟别的兽不一样,所以读心术对它无效?可惜系统在他复生后就跟他解绑了,不然还能找它问问情况。   略作思忖间,他又听薛獒说道:“还有,方才循亥宗的弟子来报,说是琴秋山的深湖里出了只水妖,这妖怪老是去山下的村落里逮人吃,闹得人心惶惶的,遂前几日门中的弟子与兽界灵兽一并去往山中除妖,结果一去不复返,至今下落不明。”   “几日无踪,怕是凶多吉少,我去趟琴秋山。”   他察觉到事情不妙,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   薛獒见此也跟着站起来:“那我……这样好了,我将这条龙带回兽界,若他真是灵智未开,把他单独留在此地便是危机四伏,再被道人抓去就不好了!”   “也罢,你路上小心些。”   “是。”   得了叮嘱,他抱拳行礼,抬眼时见黛蓝襦衫的青年已化作风往南边去了。   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薛獒化为獒犬驼起软榻上的人,变成漆黑的残影朝兽界奔去。   他想着尽快把这条龙送到万树灵公那里,好赶紧去找道君汇合,遂一路踏云乘风,速度极快。   到赤洲与地洲交界线时,一股寒凉突然从后背升腾,他打了个冷颤,不由停住奔腾的脚步,回头去寻找寒凉根源是从何而来。   彼时一把三尺长的剑刃猛然刺入腹部,撕裂的疼痛感没来得及传到大脑,眼前闪过发着银光的尖利龙尾,紧接他身体就被重重甩飞出去,在坚硬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地面烟尘翻滚,模糊视线。   强烈的兽气全然爆发,如海啸山崩迎面压来,将他做出的反击狠狠压制,根本难以动弹。   反应过来的那刻,腹部被捅穿的疼痛接连袭上感官,他牙齿咯咯打颤,吐掉了嘴里的泥,强撑着立起发抖的身子,下一秒,一只利爪冷不丁从烟尘里伸出,凶恶地掐住他的脖子,将其整个人举至半空。   “赭玄呢?”   那张面目狰狞的魈头鬼面凑到他眼前,声音阴冷得仿佛是死了千百年的尸体刚从地底爬出来似的。   是……那条龙?   他竭力集中涣散的神思,越来越喘不上气的感觉让他难受得要命,只得疯狂地扭动四肢,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赭玄在哪儿?”   掐他脖子的手急骤加重了力道,眼前这人浑身散发着极端阴戾的银灰兽气,配上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鬼面具,倒真像是嗜血食心的恶煞。   这龙是个疯子!   薛獒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脖子仿佛快要断裂,嘴里涌上腥咸,让他感觉到自己已临近濒死。   他的实力放在兽界来看,除了赶不上修行速度较快的阿杳,也算是无敌手,没想到在这条龙面前,他只能苦苦挣扎,连跟他过招都没机会!他不知道这条疯龙寻道君是要作甚,但看他的癫狂模样,准不会做什么好事!   薛獒的面庞变得青紫,也明白此刻不能坐以待毙,干脆集全身之力想拼死一搏,奋力逼出全身兽气时,这人的指尖猝然没进他的脖颈,在他脖子边戳出了个血窟窿。   他只发出半声呜咽,一股股温热的血就从他嘴里溢出来,将他的痛苦哀嚎全部堵住。   _;   微风和煦,琴秋山中的春景恰好,就是其间隐约夹杂着部分妖气。   一群小道士与灵兽在深林里绕来绕去,看上去精疲力尽,蓬头垢面的,有的人且负了伤,只能由别人搀扶着往前行。   但不论他们怎么走,走多久,每次都是绕着绕着又绕回到原地。   “怎么又是这里!难道真的走不出去了吗?”   “完了完了,我们要死在这儿了。”   “啊!我还没把说书先生说的书听完,还没吃到青阳城的米烙子,我不想死啊!”   有小道士已经坐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了。   几只灵兽在这儿同样绕得有些发晕,见小道士们都开始哭起来,忙「叽里咕噜」地上前安慰他们,结果它们的兽语小道士们也听不懂,反倒哭得更伤心了。   哭着哭着,身边的八卦盘不断抖动,并发起光来。   “遭了!它又来了!布阵!”   为首的小道士急忙拿出剑,推了推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师弟。   几人慌里慌张地拿起剑,依照往日练的阵法站好方位,口中念起法咒,一道伏魔驱邪阵结地而生,发出夺目的红光。   与此同时,一只巨型水刺鲶鱼从湖里跃出,朝他们凶猛扑来,奈何阵法难破,它用蛮力去撞,也只撞出一点微不可见的裂纹来。   “这水妖把我等困在此地,就是待我等饥饿乏力,无法与之对抗后,好让我们成为它的腹中餐!你们都给我赶紧打起精神来!”   为首的小道士怒喝一声,他们对付水妖只能防守,难以进攻,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灵兽们也放出兽气,咧开锋利的牙,亮出爪子,蹬地扑上去,与水刺鲶鱼缠斗起来。   数日的消耗还是让不少人体力透支,阵法中有受伤的人脸色惨白,实在无气力支撑,身体一晃就「哐」地倒下了,而他所站的方位没有真气维持,阵法也变弱了好些。   “不好!”   眼看水刺鲶鱼甩开灵兽,冲破阵法,小道士们惊慌失措,一时腿软,愣愣站在原地,马上要被它吞入深渊巨口的瞬间,一道竹青流光如星子降落,击在那水妖头上,「嘭」的将它撞了老远。   “清衡君!”   见到这熟悉的术法,众人已知来人了,仰头一看,那白鹤绕亭台绣纹襦衫的青年果然笑眯眯地站在他们身后。   清衡君从不以真面目面见世人,不然凭这张跟已经死去的赭玄道君一模一样的脸,就怎么也说不过去。   循亥宗和兽界则对这张脸已经很熟悉了,不过在外,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靠术法识人。   眼看碰到了硬骨头,那水刺鲶鱼不顾重伤撒腿就溜,没想到从暗处蹦出一道白影,一口咬住准备逃跑的它,把它叼到了青年面前。   “是雪云地魄虎!”   那浑身雪白的大老虎将鱼放下来,用爪子摁住它:“师尊!我抓住它了!”   小道士们都松了口气,齐齐拱手向他俩道了谢,便把这鱼拿锁妖绳捆了,带到村里给村民看看,好让他们不再提心吊胆。   “阿杳,你怎么来了?”   为了不让小道士们在林子里走冤枉路,苏纨施法打破了林子里的重影幻境。   “想见师尊,所以就来了。”   少年抿嘴笑了笑,习惯性地去牵他的手。   “这样啊。”   苏纨嘴角略弯,觉得这家伙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便摸摸他的脑袋。   霎时又一道白影从远处俯身冲来,因带着兽气,二人没有多加防备。   只是临近那刻,浓烈杀意袭来,寒气冲天,草木都为之发颤,表面直接凝结一层薄霜。   苏纨率先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扯过身边的陆杳,未想还是慢了些,虽避开要害,但冰做的刀锋依然划破陆杳左肩,刹那血珠飞溅。   白影飘然落地,衣袂在风里翻滚,他周身的银灰兽气寒凛,面具后那双血红的眼正死死盯着少年,像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遂以全力为一击再度朝他杀来!   是那只龙?!   一眼发现这像凶煞恶鬼的人是谁,苏纨凤目微眯,将陆杳往身后一推,抬掌结法印与他对上!   岂料那人见他出手,竟是将凌厉的招式往回收敛,反被他狠狠一击,狼狈滚落在地,就连那张魈头面具也跟着掉落在草地上。   苏纨并不打算手软,用真元在手中凝出一把苍葭竹剑,提剑走上去,剑锋刚指向从地上吃力撑起半个身子的人,那人突然回过头看向他。   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本该清冷如皎月,不能沾染任何俗世尘烟,此刻却朝他弯眸笑起来,带着几分妖异的绝艳,他唇角边淌出的血都像一朵即将盛放在春日里的悬铃,明丽而刺眼。   他定定看着他,眸里带着诡异的欢喜,薄红的唇瓣轻微翕动:“赭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2 12:38:56-2022-08-24 06:4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斩业 20瓶;袋袋鼠 10瓶;泷泽、镇圭 3瓶;屿屿、兮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情愫   “是你!”   陆杳一看见这张脸, 就想起当年在白稷神域,这人拿剑刺穿他师尊心脏的景象,无数恨意瞬间冲破胸腔, 连带着炸开血管似的, 点燃眼里憎恨的怒火, 他用力握紧双拳,当即变作虎形朝地上的人撕咬去!   见白虎向自己冲来,徐清翊笑意更甚,苍灰的眼珠子陡然蒙上诡谲的薄青, 里头渗着阴森的寒光。   血液里的噬杀蠢蠢欲动,他将刀锋般的利爪藏在袖摆下,待白虎一靠近便能轻而易举地划破它的喉咙!   想到它皮肉翻开,鲜血喷薄而出的惨样,他的心就变得异常兴奋。   一旁苏纨隐约察觉不对, 瞟见那利爪从袖里横出, 擦过白虎皮毛时,他手中的苍葭竹剑由上劈下,利落地震开这致命一击。   这把竹剑瞧着细脆, 实则刚硬, 虽只以剑背为攻, 却依旧令人手骨发麻。   只是这一剑仿佛戳到了徐清翊痛处似的,其体内兽气陡然爆发,血红眼球充斥着忿恨和凶狠,以奔雷逐电之速从地面跃起,不依不饶往少年命门袭去!   苏纨心里清楚即便这人负伤实力也绝不能小觑, 况且他看得出陆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遂才出手拦下这一招。   没想到这家伙跟陷入了癫狂般, 出手时招招狠毒,步步紧逼,势要置眼前人于死地。   苏纨现在顾不上去想为什么徐清翊会是条龙,更不想和他无休止的缠斗,索性飞身上前,一掌把他打退,再拽着少年乘风遁影,欲脱离这是非之地。   岂料反听身后的人恶狠狠道:“赭玄,今日你若敢走,我就毁了这条狗的命魂!”   狗?   他顿时想到什么,错愕回首,正见徐清翊古怪地笑起来,苍白脸颊上带着几分显耀神色,浑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幽冷。   他手里掐住一团雪青魂魄,魂魄上的兽气他再熟悉不过——是薛獒。   “薛獒大哥!”   陆杳见此焦急万分,当即要冲过去,又被无形之力强行锁在原地。   惊诧间身旁的人已如浮光掠影,持剑腾空跃去,竹剑青光流转,尖锐剑锋直刺白衣人胸口!   发觉白影仍然立在原地不闪不避,他持剑力道有所收敛,剑锋便刚好抵在其衣襟前,苏纨脸色铁青,眸里阴云密布:“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恨我都来不及,怎会不敢杀我?”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这张脸,灼热的视线在剑眉星目上细密交缠,轻笑道,“赭玄,你想要命魂是罢?这样好了,你把那只虎杀了,我就把命魂给你。”   宛如被蛇绞紧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苏纨忍不住蹙起眉:眼前这人除了相貌,跟他记忆里的徐清翊简直是天渊之别。   见他紧抿着唇不答话,这人神色微变,眼里扭曲了一瞬:“怎么?你就这么舍不得?”   苏纨在他眼里看到了情绪波动的影子,趁他问话时略微分神,干脆迅速闪身移步,想夺过他手里的雪青魂魄。   突生变故,徐清翊面不改色,手往后移开,五指略一用力,「咔」一声,命魂便出现了裂纹。   也是这一瞬,竹剑没入他胸口,持剑的人眼神冰冷,暴怒的凶光不加掩饰地朝他刺过来:“徐清翊,倘若是我活着碍了你的眼,你就该想方设法再杀我一次,而不是胡作非为,伤及无辜!”   剑锋从血肉里拔出,鲜红的血珠子洒落一地,眼前人身体往后倒地那刻,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命魂,忙以自身心血与灵脉相融,好缝补裂纹,再转头将命魂丢给陆杳的同时,也解开了锁在他身上的灵力:“去寻薛獒本体!”   “师尊!”   少年不由上前一步,欲要同他一并离开。   “今日我还算心慈手软,留了他半条狗命,”倒在地上的人用手肘硬撑地面,颤巍巍支起半个身体,他胸口的剑伤血流不止,染红襟前一片雪白,先前的狞恶荡然无存,反是仰起脸淡然道,“赭玄,要是你杀不了我,明日你身边的那些人也好,畜牲也罢,我可断然不会手下留情了。”   苏纨闻言握紧剑柄,眼里漆黑如墨,抬头看一眼陆杳:“先走。”   “师尊……”   少年心里纵有万般不甘,还是咬咬牙,带着命魂消失在山林。   明白他二人之间的恩怨必须有个终了,避退也不是办法,他叹了口气,转身去看瘫坐在地上的徐清翊。   这人一身的猛烈兽气突然褪去,悬珠似的眼弯成上弦月,朝他笑盈盈道:“赭玄,现在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剑身残留的血迹落到杂乱的野草里,苏纨面孔沉郁,冷冷道:“你就非要将我逼到这般地步吗?”   见他这样问他,徐清翊眼里的光稍微黯淡一霎,又盯着他怪异地笑起来,幽暗的眸里泛起澹澹水色,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伤处:“你刺偏了,只要往左再挪一寸,我必死无疑。”   强压下心腔里的愤懑,他提剑屈膝半蹲在他面前,顺带看了眼他胸口的伤,黑沉沉的目光再落到这张本该极其冷淡的脸上:“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不是?”   这张惨白的脸忽是往他跟前凑近了些,这人细长的眼尾边混着锈迹斑斑的薄红,那青灰的眼珠却透亮,说话时暗哑嗓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你舍不得杀我。”   他用瘦削的手指揪住他的袖摆,试图让自己朝他靠拢了些,并重复道:“你舍不得杀我,赭玄。”   他像是把这话讲给他听,又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或许你不信,但你恨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苏纨收起剑,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当年你也曾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可经过白稷神域那一战后,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话落音,面前这人陡然像想起什么痛苦过往,单薄的身体瑟瑟发起抖来,原本抓着他袖摆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正奇怪,这人却怔怔看他一眼,随后将瘦长的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枚发着银光的灵丹,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赭玄,我也让你刺了一剑,可这具身体没有心火,只有灵丹,我把灵丹给你,你别生我气了。”   这一瞬,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在兽界呆了这么久,他当然清楚灵丹乃是灵兽修行本源,与命脉相连,哪能由得他这样乱来。   “我从来都不恨你,”他心口一阵闷沉,重重推开他的手,“是时候该放下了,师兄。”   _;   月儿挂在枝头,照的满地霜白。   云袍被血浸染的人同样披着一身霜白,像只孤魂野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黛蓝长衫的身影。   二人在沉默中行了良久,前方的人影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走向后方的白衣男子,并丢给他一个雕漆莲瓣式玉盒,留下一句「拿去治伤,别跟着我」后,随即就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夜色里,只剩一道白影独立于山林间。   这人衣衫上的血迹被冷月映得发黑,仿佛是一块永远无法洗去的霉斑。   他接过青年丢来的玉盒,缓缓摩挲着盒面凹凸不平的纹样,银灰色的雾气从其体内涌出,在周身不断缠绕,将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衬得无比诡异,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阴惨惨道:“不知山下那几个循亥宗的小道士,活不活得过今夜?”   带有威胁之意的话刚说出口,早已消失无踪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来人目里的怒意显而易见,似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徐清翊,你究竟发什么疯!”   这人一出现,他浑身的杀意与戾气顿时散去,阴郁的眼里多了几缕暗芒:“你让我跟着你,我就不发疯了。”   四方幽静,夜虫不鸣。溪水潺潺,水波夹杂银白月光温柔流淌。   苏纨坐在青石上,觉得很是头疼。   他实在不明白徐清翊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是……龙?   也对,这家伙一直认为兽类为天生恶种,见必诛之,结果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自己厌恶至极的兽,不疯才怪!可问题是他怎么会变成兽?他是南华道掌门,是金洲赫赫有名的鹤悬真君,照这样下去,他该怎么回南华道?又该如何面见世人?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纨看向身边的徐清翊,他也恰好看过来,深沉的灰眸直接望进他眼里。   这人每次看他时,都让他感到不自在,于是他别开眼,去看他身上的伤——周围的血迹虽是干涸了,伤口却还是在缓慢渗血。   这一剑他刺得并不深,但总归动用了真元,一时间也难以用灵力助他愈合。   为了避免扯裂伤口,他动作尽量轻缓地解开他的衣衫,将手掌覆在剑伤的位置,渡了道灵力过去缓解疼痛,再是朝他伸出手:“伤药给我。”   等了半晌,这人也没个动静。   苏纨耐着性子去看他,发现他眼里好似涌动起暗云薄雾,晦暗不明,其间隐约闪过一丝的贪婪,没等他看清,这人就直接扑进他怀里,并死死抱紧了他。   他一愣神,乍得以为他寒毒又发作了,再是猛然想起这家伙体内应当已经没有寒毒了才对,于是下意识想将他推开。   “赭玄,”怀里的人把脑袋埋在他颈边,极为用力地抱紧他的腰,闷声道,“我好想你。”   苏纨耳里一阵嗡鸣,满目疑惑地低头时,徐清翊正从他怀里仰起脸,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全是风雨欲来的情愫,不待他做出反应,这人就顺势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4 06:44:00-2022-08-26 23:2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苏北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 8瓶;兮之 5瓶;镇圭、泷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作赌   微凉柔软的触感突然抵上唇舌, 再是得寸进尺地啃咬,他双目蓦地瞪大,脑里顿时金铎轰响, 忙用力扯开怀里的人:“你有……”   最后一个字最终被哽在喉咙里, 算了, 这家伙确实有病——疯病。   大约是被他猛地拽开,徐清翊眼里有些茫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成阴阴暗暗的眸色, 他眯着眼诡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赭玄,你不喜欢吗?”   苏纨脸色乌沉沉一片,当即抓着他,直截了当地给他丢进冰凉的溪水里。   潺潺流淌的月光被人影砸碎, 衣衫凌乱的男子即便瘫坐在水里, 这水也只刚没过其腰际,素色的衣衫被浸湿后,暧昧地贴紧雪白的肌肤, 清晰勾勒出这具躯体清癯且优美的轮廓。   飞溅的水花落在他脸颊, 在月辉的映照下, 如同一粒粒润泽晶亮的玉珠,可月光却照不进他那双灰暗的眼里,所以才显出一种无端的阴霾与惨淡来。   苏纨就笔直地站在岸边,目光颇为锋利地瞧着他:“你最好清醒了再滚上来。”   说罢他又坐回青石上,也懒得去管水里的人了。   本来还想着尽快脱身, 好去看薛獒究竟伤得如何, 结果这家伙非要缠着他, 甩也甩不掉,他除了跟他这样僵持,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毕竟他不可能真的动手杀他。   苏纨自己也似乎走进死胡同里,暂时寻不着出路,索性闭上眼,让神思清净会儿。   突然察觉到有人朝自己靠近,他有些不耐烦道:“别过来。”   一阵窸窸窣窣声过后,身边就没了动静。   晚风吹动浮云,遮挡住天上的弯月,地面漆黑,旷野变得更死寂了。   黄群夜蛾在林间飞过,停在发着幽蓝光芒的长角上。   苏纨睁开眼,惊觉身旁散发着银光,垂眸时见徐清翊趴在青石边,他衣衫依旧湿漉漉的,额前生出两根弯曲且分支的龙角,龙角发出的幽光映在这张疏淡精致的脸上,让人想起朱红殿堂内受世人供奉的神明。   而周围雪亮的银光,则是因为这家伙身后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条银灰的尾巴,龙尾绕着青石一圈一圈缠上来,紧紧裹挟住了他的衣摆。   他静静看了会儿他的脸,视线从泛着水光的细长脖颈下移,落到他衣襟尚未遮住的,被水泡得略微发白的伤口上。   龙尾巴都收不住了还不赶紧治伤,这人脑子也坏了不成?   他在他怀里摸了摸,手指擦过他身体的疤痕时不由皱眉,在寻到之前给他的雕漆莲瓣式玉盒后,他又将他衣衫扯开了些,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这道剑伤,他身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旧伤。   想到先前薛獒说他曾被捕兽人抓去过,他心里已经明白他这身伤是如何来的了——这人分明是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了龙,干脆自暴自弃,断绝了求生的念头,才会被捕兽人抓去,放任他们折磨自己。   苏纨算了算徐清翊从南华道失踪的时日,轻轻叹了口气:这家伙消失的这些年大抵是活得糟透了。   施法将他身上的水迹清理干净,然后细致地为其身上的伤痕涂好伤药,他忍不住再看一眼他的脸,这人就算昏睡也时刻蹙着眉,似乎沉陷在一个很不安稳的梦里。   他把手覆盖在他额间,竹青光流溢出,胜似萤火飞舞。   趴在青石边的人长角与尾巴消隐,枯萎衰竭的神思再度回到望春绽放的过往中,模模糊糊,他仿佛又听到那人说:“师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_;   自打青阳城里出了个会讲精怪奇闻的说书先生后,城中的人流也比以往多了几倍不止,且大都是赶来听书的。   茶壶里泡好的日铸雪芽香气四溢,待醒木拍板告结后,楼下掌声满堂,不一会儿,茶楼里的人也逐渐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狐妖之女被鬼母养大,与跟人结亲不说,竟还诞下子嗣,真是荒唐。”   靠在窗边的人将茶楼里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阴郁的眼带着讽刺,扫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喝茶的青年身上时,眸里的锋利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般的欲念。   见那人只喝茶不答话,他眸里的颜色更深暗了,俯身凑到他面前,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竹香气,直勾勾道:“赭玄,你是人,要不试试人与龙交 媾会诞下什么?”   “咳,咳咳!”   苏纨被他这话呛到,猛烈咳嗽起来,他瞟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你还见过别的龙?”   谁知这人瞳孔骤缩,眼里燃起火星来,周身兽气汹涌,屋内瞬间彷如刮起了大风,窗子被震得晃来晃去,桌椅也「哐」地倒地不起。   他忙放下茶杯去压制房内的兽气,这罪魁祸首却径直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缠在他身上,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又亲了亲他的下巴:“赭玄,我不好吗?我也是龙。”   本以为徐清翊与他说龙的事,是因为他还见过别的龙,没想到这家伙疯到连阴阳之理都搞不清楚。   屋内的狼藉已恢复如常,苏纨颇为头疼地把他从怀里拽出来,干脆给他丢进手上的羊脂玉如意纹扳指里,随即正色道:“师兄,你要是再这样乱来,就呆在里面永远都别出来。”   说罢他欲要往兽界去,又听锁在玉戒里的人幽幽说道:“你最好别为那条狗枉费心思,没有用的。”   他自然知道徐清翊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但眼下还是得先看看薛獒的伤势再说。   此刻右手的灵契忽然发起热来,他望向窗外,果然见少年现身,却没注意到被关在玉戒里的人死死盯着他掌心里发光的灵契,眼神越来越阴沉骇人。   陆杳匆促地奔到他面前后,先把手里的命魂递了过来,面带愧色道:“师尊,我与兽界的灵兽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但就是找不到薛獒大哥的本体,可他的命魂已经开始变弱……”   话还没说完,白影霍地冲破玉扳指上的结印,浑身都是毁天灭地的煞气,原本灰色的双眸变得幽绿,如地狱里焚烧恶孽的冥火,恨不得把眼前的人也烧得尸骨无存。   苏纨没想到他能直接冲破自己的结印,再出手拦他时已经迟了一步。   而陆杳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他一把掐住喉咙,尖利的爪子直接没进脖子里,他脸色一片死灰,拼命地想要挣开。   感应到结契者将死,手中的灵契发出灼目的光,心脏被灼伤的感觉猛烈袭来,苏纨移步上前,揪紧徐清翊的手狠心往下一折,断裂声响起,掐住陆杳喉咙的手也跟着无力松开。   那只断裂的手晃晃荡荡地悬在衣管里,徐清翊盯着他二人手里的灵契,面上先是止不住的恨意,再是几近癫狂的嫉妒,他漂亮的五官扭曲起来:“赭玄,你看,我比他厉害,他死便死了,你再跟我结契就是了!”   正查看少年伤势的人冷冷瞥他一眼,那一眼像生锈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剐在他心上,偏生因为刀锋太钝,还不能给个痛快。   他踉跄地后退一步,好像害怕失去什么似的,颤声威胁他道:“你别忘了,那条狗的本体还在我手里,你要是想救他,就得求我!赭玄,你得求我!”   灵契上生出的血线全然覆在少年颈边的伤处,自发地治愈由利爪戳出的血洞。   苏纨平静地掀起眼帘,看他时目里无波:“我不求你照样可以救活他。”   他的身体颤了颤,看了他半晌,随后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你会来求我的。”   收起脸上癫狂的神情,他身形消散在吹进窗里的风中,定定留下一句:“你会来求我的。”   _;   强大的兽气缠绕在枝叶间,银灰色的雾覆住了整片林子。   一群黄流色雨花锦直缀的道人手拿青铜罗盘,循着指针追到林子中来。   “这兽气来得凶猛,看来这回怕是个厉害家伙。”   为首的道人看了身后的弟子一眼,几人心领神会,从储灵袋里掏出了一堆捕兽的法器。   青铜罗盘上的指针乍得乱转起来,道人扔出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举剑劈开符咒,刹那间火光燃起,雾气散去,有道身形显现其中。   众人定睛一看,是个身着霜白云纹绉纱的年轻男子,他身姿清雅,面容似玉,那肌肤上仿佛笼罩着层冷冷的水光,没有血色的白让他看着有几分病态,那双幽暗的眼却又为其添了抹绮丽,如处在凡尘之外,不被世俗侵扰的谪仙。   有人「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液,痴迷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缓慢道:“这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小子是在梦里见过罢!快把口水擦擦!”   身边的人笑呵呵地推了他一把。   “不是,我真见过,之前我跟着元启宗去白稷神域的时候,好像见过他,啊对了,这人是鹤悬真君!”   那小个子一拍脑袋。   “放你 娘 的狗 屁!”   为首的道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是个瞎子不成!这家伙身上兽气这般重,怎么可能是鹤悬真君!他分明是只能化成人形的兽!”   “可是我……”   小个子道士刚想在说些什么,又被旁边的人打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人呢,跟个神仙似的,这只兽还挺会修人形的!”   “这等绝色美人,只将他捉回去结灵契多可惜,不好好疼爱一番才是暴殄天物呢!”   为首的道人淫 邪地笑了笑。   身后的几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四散分开,布起捕兽阵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6 23:24:42-2022-08-28 00: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天漫步、小雪子 20瓶;噫 8瓶;晏濯清、兮之 2瓶;泷泽、未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贪心   难怪当时徐清翊这么轻易就让他夺走了命魂, 原来是暗地里留了一手。   苏纨看向手里的雪青魂魄,本来虚弱的命魂竟恢复了生气,继续散发着浅淡的柔光。   陆杳的伤有灵契护着, 大致不算严重, 反是薛獒本体无踪, 剩下一个日渐衰弱的命魂,按理来说是撑不了多久,但当初他以魂体布下结印后,曾吸收赤洲地脉与灵兽灵气复生, 整个躯体相当于兽界的万灵之源,那时薛獒也渡了部分灵气在他体内,遂他要想救活这人其实并不难。   只是他没料到徐清翊会留下薛獒半条命,毕竟以他对他的了解,这人认定了世上的魔鬼邪精及妖魈魑魅皆行律诛灭, 对薛獒也定不会手下留情, 遂徐清翊一反常态时,他还觉得他是想借此威胁他,好取他性命, 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 以至于他也搞不清楚, 徐清翊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苏纨立于云顶,鷃蓝衣袂与青丝随风飘动,闭目时全身灵力融进魂气,刹那间白云中生出绿波,可见表面波光粼粼状的涟漪, 天面如翡翠玉镜, 汲取世间相符于魂气的生机。   _;   靠山的深林里依旧兽气纷腾, 银灰的浓雾夹杂着血腥气,衬得这方地界更加幽冷。   贴满符文的阵法织成一张细密纷杂的网,阵法中困着个身着霜白云纹绉纱的男子,其面目疏朗,风姿清隽,似是枝子上的荼白梨花,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   只是他衣襟前一片鲜红,脖颈处有好些徐徐淌血的伤口,仔细一看,且能瞧见其间银光闪烁的鳞片。   “怎么还不来?”   他自言自语道,眼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再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拔颈边的鳞片,从皮肉上狠狠撕扯下龙鳞后,一道新的伤痕陡然出现,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感到疼痛的情绪。   “赭玄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的视线变得支离破碎,心跟生了锈一样,动也不动了。   “我从来都不恨你。”   那人之前是这样对他说的。   真是可怜,原来赭玄连恨都不恨他,要是他没出现他面前,说不定他早就把他给忘了。   心脏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灰色的眼仁也发起颤来。   怪不得他一靠近他,他就总是避之不及,他定是嫌他肮脏、丑陋,所以连碰都不愿碰他。   想到这儿,他握着满是血迹的龙鳞,稍一用力,锋利的鳞片便划破他的掌心,刺进掌纹里。   无所谓,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让他再恨他一遍,他也要被他记在心里。   男子得意地笑起来,眼里却黑洞洞的,满是将要窒息的绝望。   可他都这样威胁他了,为什么他还是不来找他?是这条狗对他没这么重要?那谁对他重要?那只叫陆杳的白虎吗?   他胸口翻腾起一阵阵让他几近发狂的嫉妒,酸涩与忿恨充斥满目,心头的苦意一直涌到嘴里,拔掉的龙鳞从手里掷出,飞向一排被钉在树干上的捕兽人!   指关节被龙鳞利落地削断,凄厉痛呼声响起,道人们痛得满头大汗,涕泪直流,含糊不清的求饶声未曾断绝过:“兽王,啊不,兽神爷爷,是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条活路!小的们对天发誓,今后一定好好做人,再,再再也不捕兽了!”   “你们捕不捕兽,跟我有什么干系?”   他人虽然站在阵法里,但阵法对他丝毫不起作用,“那些兽本就该死,你们想杀便杀,最好将它们全部杀干净!”   说这话时他疾首蹙额,似乎想起什么憎恶不已的事,其语气无比阴冷寒凉,像是从幽暗地底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头顶天色忽变,他神色也跟着生变,仰头看那铜青色的镜光朝山北照去。   山林中的银灰兽气立马收作一团,化劲风冲向镜光,将其与山北隔绝开!   随后他以地上的血为引,血气在阵中扩散,北侧黑雾渐浓,而其眼前也慢慢现出一具血迹斑斑的躯体。   被龙鳞钉在树干的道士趁其分神,咬牙忍痛逼出体内的鳞片,并用残缺的二指取出数根灭兽长钉,面露凶色地刺向阵法中的白衣男子。   阵法里的人察觉到动静,只稍微侧眼,紧接又被上方的镜光吸引去,他眸光一厉,忽是屏去周身的部分兽气,身后飞来的长钉没了兽气阻挡,径直刺进他身体,并逐渐封锁住他体内灵丹的灵力。   那道士见此大喜,忙拿出缠满符文的铜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阵法边,先看了眼方才被这人召出来的躯体——虽也是个人的模样,但其脑袋两侧有兽耳,口中露出獠牙,看来同样是只能化人形的兽,可惜好像已经死了。   再看向倒在阵法里的人,哪怕其衣襟前全是血,满头青丝凌乱,面容苍白,也没显出狼狈,反有一种即将凋零的残破绝艳。   先前被钉在树上的屈辱和恶念一起,他拿剑挑开他的衣衫,能见其身体上的鳞片隐现,瞧着极度漂亮,冰冷的剑锋在他肌肤上划过,最终抵在这张满是杀意的脸上。   “美人儿,你刚才不是嚣张得很吗?怎么现在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了?”   他在他面前蹲下,想伸手去抚摸这具雪白的身体,邪恶的笑容方停在脸上,一道青光猛然从他背后划开,将他一分为二。   那衣衫不整的美人收起眸里的万般嫌恶,嘴角扯出一抹扭曲又艳丽的弧度,勾人似的瞧着站在尸体身后,浑身散发着彻骨寒意的青年。   可这人的目光只在他身上稍作停顿,转而移开看向地上的兽人,并取出命魂放回他体内。   阵法里美人的眼眸顿时暗了下来,像只凶兽似的呲了呲牙,一把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恶声恶气道:“倘若这条狗不在我手里,你定不会管我死活对罢!”   “师兄,”苏纨平淡地看他一眼,“即便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仍会选择救你。”   他当然明白以徐清翊的实力不可能斗不过这几个捕兽的道人,这家伙就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推开他的手时,眼前的人直接逼出体内的兽钉,再催动丹田里的灵丹之力,不要命的将灵气渡往薛獒的心脉中。   “你找死不成!”   苏纨连忙施法隔断相连在他二人心脉的灵力,再以真元护住眼前人的命魂。   这家伙跟条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如同没有骨头似的往他怀里钻,闷声道:“赭玄,你不用救他了,你救我罢,我为救他也快死了。”   “……”   苏纨觉得他师兄自打变成龙后,这脑子就跟他做人时不太一样了。   屋内的镶金兽铜炉冒出缕缕烟气,沉水香四溢,整个屋子都浸在一股醉人的清甜里。   徐清翊褪下带血衣衫,墨黑发丝垂坠在沾了血迹的肩颈边,衬得肌肤愈白,血迹愈红,仿佛只要轻轻触碰,就能在上面留下鲜艳的痕迹。   他垂首时,侧脸半明半暗,只目不转视地盯着坐在面前的青年,带着贪欲的视线从他的眉眼到挺拔的鼻梁一路滑过,再是颜色浅淡的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颚以及凸起的喉结骨。   苏纨眼里只看得见他满身的新伤旧伤,拨开其肩侧遮住伤痕的青丝后,他忽是问他:“师兄,你是怎么变成龙的?”   徐清翊神色变了变,青灰眼珠里浮上异色,森森然地望进他眼里:“很荒唐是罢?我曾立誓斩遍世间邪祟恶兽,到头来自己也变成了恶兽,真可笑。”   他惨淡又阴冷地笑起来,当着他的面扯下一片龙鳞:“你看,多恶心,就算拔掉了也会重新长出来,这些年我只能靠这具肮脏的兽体苟活,原本死了就能解脱,可是赭玄,见到你后,我又不想死了。”   他眼里湛着幽光,紧紧盯着他的脸:“我把角折断,把鳞片全部拔下来就好了,赭玄,你别推开我,也别嫌我脏,好不好?”   苏纨拦住他想继续拔扯龙鳞的手,他知道以徐清翊孤傲的性子,他愿意以龙身活下来就已经是万般不易了,但他没想到,他是见到他才想要活着。   他抚了抚他的后颈,轻声道:“师兄,在我眼里,不管你变成什么,都是最好的模样。”   其实不论是龙也好,是人也罢,在他眼里,他永远都身如琉璃,内外明彻,是悬在高空永不沉陷的皎月。   面前的人愣了愣神,看了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抱紧了他。   苏纨自然不会看见,这人满心独占的欲望排山倒海地倾来,心脏里名为贪婪的窟窿变得越来越大,眼里只剩下疯狂而偏执的火光。   他想要赭玄,极想要。   他不断汲取着他身体的温度,总觉得永远都不够。   是这个人太好了,他甚至都舍不得杀了他,他想要活着的赭玄,会救他,会唤他「师兄」,对他很温柔的赭玄。   屋内的气氛逐渐甜腻,苏纨松开徐清翊手腕的时候,他腕上已经多出了一条薄青东陵玉细珠手串,手串边挂着两枚秀致的银竹节,碰撞后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徐清翊懒懒瞟了眼手腕上的玉串,玉串真气充盈,压制住了他体内大部分灵力。   “师兄,我用灵府真元凝化在你手上,你要想解开,只能以全力震碎真元,但同时你心脉也会受损,所以这段时间,得委屈你呆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   苏纨不怕惹恼他,先将话挑明,这人的修为不在他之下,他必须把他留住,好找到将他变回人的法子,让他能尽快回到南华道,但又担心他喜怒无常,像之前一样险些要了无辜者的性命,遂只得出此下策。   徐清翊拨了拨手腕上的玉珠子,将额头抵在他颈边,他清楚自己若是震碎真元,这人何尝不会心脉受损,赭玄这样做,分明是要与他一损俱损。   不过,他本来就想呆在他身边。   他从他脖颈边仰起脸,舔了舔他滚动的喉结,并用手去解他的腰带,想褪下他的衣衫。   苏纨身体一僵,迅速推开怀里的人,想起今日之事,他正颜厉色道:“师兄,你不能像这样随意与别人亲近,也不能让别人随意亲近你,知道吗?”   被他推开,他眼神暗了暗,轻佻地看着他:“你不是别人。”   “我也不行。”   苏纨摇摇头,想着这种事为什么还需要他教他,这家伙在南华道这么多年,没把为人处世学清楚就算了,怎么连男女之事也搞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8 00:45:06-2022-08-29 20: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浊酒 6个;ice、糖醋苏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江溺亡 24瓶;啦啦啦 20瓶;糖醋苏北 8瓶;镇圭、青子 2瓶;兮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缠结   “道君, 你真要将他留在身边?”   玄衣男子脑袋两侧的兽耳往下一耷拉,脸色不见好,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他偷偷往窗框边瞄一眼, 用手掩着嘴, 压低声音道,“他可是个疯的。”   站在他面前的人笑而不语,目光落在他的项颈边的伤痕处。   “没事,这点伤过两天痊愈了, 不必担心,”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想起往事还是心有余悸,“就算他救了我,但把我伤成这样的也是他, 这大起大落的, 我这具脆弱的身子骨可经不起他折腾。还有道君,你别忘了,他当年也曾害你魂散命殒,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个极大威胁, 要不还是把他赶走罢。”   “让他在外胡作妄为, 倒不如把他留在身边好生看管。薛獒,他跟你们不一样,他本来是人,后来才变成兽,再加上他对兽族有成见, 心魂失控也情有可原, ”   苏纨漫不经心地抱着手, 视线眺向远方,“我甚至想过,要是他真逞凶肆虐,作恶多端,我就杀了他,好将他命魂与我锁在一起,陪他去地狱把他这一世的杀戮之罚受完,再助他重新活一回。”   “道君,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苏纨不禁默然,突然又宛如叹气般的说了句:   “他这一生都过得很不好。”   他每次看徐清翊,总感觉好像在看他自己——一个永远都在被迫追赶别人影子,不断进行自我抹杀的自己。   这条路让他步步踩在刀尖上不说,每走一步,还要被期望的枷锁死死扼住喉咙,他走得实在痛苦,哪怕再多坚持一秒都无法忍受,所以他实在难以想象徐清翊究竟是怎样硬撑着咬牙走到今日的。   他也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苦苦挣扎过,才更想给他递上一盏灯——他想让他吃的苦都有回报,想让他受万人敬仰,想让他安稳无虑地做南华道掌门,想让他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鹤悬真君。   其实他都算好了自己死后徐清翊会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没想到这人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兽,近在咫尺的盛名,地位,前途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怎能不叫他神思崩溃,变成如今这副疯癫模样?   苏纨漆黑的眼眸沉了沉:既然天道渺然,那就他来渡他。   “道君,要不是为了你,我这辈子,呸!我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薛獒想起昔日同样被鹤悬真君重伤的赵余涯,瞬间感同身受,怪不得那家伙当时非说他是个疯子,原来真不是胡说八道。   “过两日,我会带他去趟兽界。”   这种灵魂附于龙体的事情他也不曾遇到过,倒不如找万树灵公问问,倘若它有办法就再好不过了。   “什么!道君,虽说他现在是条龙,但他对我们兽族依旧深恶痛绝,即便有您在,万一这家伙发起疯来,兽界怕也会损失惨重啊!”   “我想到了这点,所以用自身真元封印了他的灵力,倘若他硬要冲破真元,只会心脉受损,到时就算是灵力低微者,也能轻易制住他。”   “真元?”   薛獒料到了他这法子相当于玉石俱焚,也深知他心不可动摇,不由对这突如其来打破他们安稳日子的鹤悬真君一阵怨念。   天色突然变暗了些,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他的脚跟爬上来,攀附到健壮的脊背,再全然钻进他心头,冻得他不由一哆嗦。   嗅到危险临近,薛獒回头一看,白衣墨发的人正立在自己身后,一双黯淡无光的病眼里藏着凌轹杀机,窒息地抵在他命门上。   将死的恐惧再度袭来,他吓得毛发倒竖,耳朵往后一缩,「唰」一下躲到苏纨身后。   “这般怕我作甚?我还救了你的狗命呢。”   徐清翊跟只阴气森森的鬼魅似的,尖刀般的目光落在他紧拽着那人衣衫的爪子上。   薛獒忙不迭收回爪子,他能感觉到这人对他的厌恨和排斥,就好像是他抢了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去看阿杳。”   察觉出他俩之间的气氛不对,苏纨让薛獒先行离开。   薛獒飞快点点头,蹿出去时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眼,竟惊讶地发现那疯子扑进了道君怀里,还厚颜无耻地亲了亲他的脸。   “你!”   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冲上去把那疯子扯开,那人忽是从道君肩侧抬起眼,冷淡而尖锐地凝视着他,他顿感毛骨悚然,心头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得又怕又气地溜走了。   临近日落,大片赤金色洒在街面,将行走的人影照得橙红橙红。   手腕上的银竹节随着步子移动发出轻晃,而后这手串的主人停下来,看向前侧摆得整整齐齐的泥人。   “这是清衡君。”   有稚儿指了指其中身穿九色云霞羽衣,头戴辰缨鱼尾冠,腰佩太华流云剑的泥人,与其它泥人不同在于,它并没有被刻画上五官。   “为何不画上脸?”   “清衡君化相千万,只要有渡世悯生之心,万物皆是清衡君。”   两人披着余晖一前一后走在金黄的街道上,行人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眼里见到的是两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孔。   前侧的人忽是回过头:“师兄,你也可以是清衡君。”   “恶者渡世,痴人说梦。”   “善恶并不由身一概而论,而是由心。”   “你确定?”   有人语调轻慢,随手折下路边的一簇淡白杏花,杏花的香气引来了只尖翅纹环蝶,不一忽儿,被银灰兽气环绕的花倏然枯萎,停在花上的蝴蝶也坠落在风里。   折花者接住毫无生气的尖翅纹环蝶,送到面前人的眼边,神情枯涩且冷漠:“你看,它死了。”   苏纨神色不改,笑眯眯地看向他的脸,再握住他的手指替他合上手掌:“你想它活着,它就会活过来。”   指背传来暖和的温度,徐清翊盯着这张面孔看了良久,眼里隐隐透了些粼粼水光,他想起种在伏笙殿里的那开了满树花的海棠,粉的白的全部堵在他心口,在柔软花瓣的簇拥中,他听见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这人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一只尖翅纹环蝶从他掌心里飞出来,飞入大片大片淡白的杏花花影中。   “师兄,是你被方寸之地困住了。”   眼前的人敛眸微盻,神姿清发,碧霞羽罗衣绦如云飘逸,声似沉钟,仿佛与他隔得悠远,只是自九重霄来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从此,他心里的神像有了脸。   握在右手的枯萎花枝也跟着活了过来,稍带红晕尖儿的花瓣飘落,落在青年乌黑的发间。   他顺手将它摘下放在手心,继续往前行去。   在他转身的一刹,徐清翊手里的花枝再度枯萎,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只稍一用力,花枝就碎成齑粉,随风消散。   深沉如黑洞的眼落向前方那人骨节分明的手,似是想起这双手曾牵着少年,在人来人往中像要走到天荒地老,他面孔被阴暗笼盖,妒恨又开始疯狂地啃咬着他的心。   随后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这人的手。   冰凉的指节穿过掌心,紧紧绞住了温暖干燥的手掌。   “怎么了?”   苏纨不明其意,下意识想要挣脱。   岂料他却变本加厉地缠上来,指尖钻进他的指缝,索性与他十指相扣。   苏纨和他对视一眼,夕阳的余晖镀在他半张侧脸上,细密的鸦睫在他眼下横出一道阴影,显出几分疏离,偏生他眼边又带着绮笑:“陆杳行,我就不行?”   “……”   苏纨沉思片刻,得知他是说牵手的事,又觉得有些好笑,“师兄,阿杳年纪小,你怎能跟他比得,再者说,这街头巷尾哪有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的,又不是……”   他顿了顿,还是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罢了,你想牵就牵着。”   鉴于这家伙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他也就懒得跟他解释了。   路人行色匆忙,街边的面摊上还有几个吃面谈天的闲客。   牵着他的手的人忽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右侧:“赭玄。”   苏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里是一排排晶亮灿红的糖葫芦。   青苍早已覆没天地,雀鸟停在了枝丫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毫无眷恋地飞走时,还不忘将树枝震得轻颤。   月白云缎长衫的人容姿清绝,如同冬日里落于松柏间的雪,哪怕他此时手里抓着根糖葫芦,也显得那糖葫芦无比金贵起来,仿佛他手上拿的不是糖球,而是会发光的翠羽明珠。   糖衣红艳欲滴,瞧着香甜。   他把糖球送到嘴边,轻轻咬破脆硬的糖衣,慢悠悠咀嚼几下,再看了眼身边的青年,略微皱了皱眉:“酸。”   “酸?”   苏纨看向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也试着咬了一口,糖稀的甜与山楂果的酸混合在一起,酸甜恰好完美中和。   “我的不酸,你尝尝?”   他咬下串在最顶端的山楂果,把剩下的一串都递过去。   这人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身子恰好朝他倾来,再是仰起俊美无俦的脸,两片薄唇微启,脸不红心不跳地咬了口他叼在嘴边的山楂果,甚至都没有细细咀嚼,看他时目里的光似燃在风里的火,明明灭灭:“甜的。”   “……”   苏纨用手接住含在嘴边的红果子,一时心肌梗塞。   他不是都把手里的糖葫芦全给他了吗?为什么他还要尝他嘴里的?等这人疯病好了以后,再想起以前他对自己做的这些蠢事,会不会窘迫到无地自容,然后恼羞成怒,杀他灭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9 20:24:13-2022-08-31 20:2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70108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上的喵 10瓶;阿阮 3瓶;影月 2瓶;镇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妒忌   踏入赤洲地界, 山林里的灵兽们感应到熟悉的灵气,都争先恐后地露出个脑袋瓜儿来,兴冲冲望向御云而来的身影:“是清衡君, 清衡君回来了!”   山林跟着颤动起来, 参天古木从葱郁里延伸, 一张苍老的脸显现在眼前,看见远处的云,笑得满脸堆起了褶子:“哎哟,是小苏回来了。”   “唉, 现在倒好,树公直接当我两不存在,”薛獒用手肘撞了一下陆杳,“阿杳啊阿杳,看来你在树公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不过道君喽!”   对于他这番揶揄, 陆杳并没有作出反应, 眼珠只一动不动盯着前方并行的二人,双手紧攒成拳,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怒火。   前方那模样极漂亮的人感受到他的怒意, 微微侧眸斜睨他一眼, 灰暗的眼眸里透出些挑衅与清傲的意味。   少年满腔的火气直接爆炸, 欲要上前跟他动手,薛獒见此赶忙拉住他:“阿杳,再忍些时日罢,待这疯子的疯病好了,他自然就滚回南华道了。”   “他疯就疯, 我是恼他非要缠着师尊!”   小老虎气愤地瞪起溜圆的眼, 里头有小火苗在「蹭蹭蹭」地往上蹿。   “就是!”   薛獒想起在茶楼他亲他脸的那一幕, 也跟着气恼地瞪起眼,“道君好心救他,他还对道君行不轨之事,实在无耻至极!”   “什么不轨之事?”   陆杳一脸疑惑,隐约觉得不对,便仰起脸问他。   看着眼前人清亮的眼,薛獒踌躇再三,还是摇摇头:“哎,没什么。”   待轻烟一样的卷云靠近,青年的身形变得清晰可见,与他一并来的还有个雪白长袍的男子,他跟株绽着华彩的芝兰玉树似的立在他身侧,模样像是画里的神仙,就是一双眼睛生得太冷,有种捉摸不透的阴郁。   万树灵公刚瞧清他的脸,先感应到其体内散发出的兽气来得极为强势,仿佛惊涛骇浪翻滚,它不由眯了眯老眼:“这就是阿杳说的那条龙?”   “正是,不过树公有所不知,他原先并非是龙,而是人。”   这话说出口,万树灵公显然很吃惊,又往上窜了老高,把这「龙」上上下下端量一番:“人?他除了长得像是人,其他哪里都不像是人!”   徐清翊眼睫半阖,寡淡且寒凉地瞥一眼苍老的古树:“你这千年老树精见识浅薄,就少出来丢人现眼。”   “你你你,就算你是条稀世银龙,也不该对本尊出言不逊!”   万树灵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它一动怒,整个赤洲地界都颤动起来,围在下边的灵兽们纷纷散开去寻找躲藏的山洞,免得被误伤。   陆杳早就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了,再看他对万树灵公无礼,气得直咬牙,径自举拳破风朝徐清翊轰来!   这家伙真是会说话。   一旁的苏纨笑意凝固在脸上,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去去心头的郁然。   而身边的人轻盈无声地躲开陆杳挥过来的拳头,再是挡在他身前,体内兽气涌动间,手腕上的玉串竹节也响了起来。   他瞄了眼坠在玉边的银竹节,还是将涌上来的兽气压下去,并一把抓住身后青年的手,视线瞟向万树灵公那刻,眸里闪过一丝暗沉沉的阴狠:“修行千年却连地界都守不住,还想借灵契利用赭玄,难怪是群心术不正,鼠窃狗偷的妖邪精怪。”   准备再度挥拳的陆杳闻言猛然一惊,想起这人现在说的,正是先前树公想让他利用灵契将师尊留下,好助自己守兽界的事。   陈年旧事被翻出来,万树灵公脸上有点挂不住,虽说陆杳后来没答应自己的提议,但它当年也确实动了不正当的心思。   苏纨听着也是一愣,这事他倒是知道,也没放在心上,但徐清翊又是如何得知这事的?   “一些往事而已,不必再提,”他暂且打消自己的疑虑,将这人往自己身后扯了扯,又把话题岔了回来,“树公,这人的魂魄与兽体相融,可有什么分离之法?”   万树灵公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粗壮的树身从空中缩回去了些:“人魂与兽身相融一说,本尊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过既是生魂脱离本体,那便将他本体找回,让生魂归位就是了。”   本体?   苏纨探寻的目光落在身后徐清翊的脸上,只见他神色微变,冷淡答道:“葬身鱼腹,没了。”   万树灵公听他这话,突然心念一起:“鱼腹?你莫非是在泅海化成龙的?”   “此地有何玄妙?”   苏纨听出它似乎话里有话。   “龙族本就为世间罕见且带有神性的灵兽,道魔两界为炼兽曾对它们大肆追捕,在泅海设陷伏击,龙族生性冷傲,不肯屈服于人,为不被魇灵丹控制,选择以命相搏,一夜之间龙族几近灭绝,此后本尊再也没有见到过龙。”   它瞅了眼浑身阴冷的白袍人,“如若他临死前身在泅海,八成是以往那场龙族与道魔两界的恶战后,有银龙魂灭而尸身不腐,他又因身死导致魂魄离体,天缘凑巧,这才得以借龙重生。”   徐清翊死了?   手中的书被风翻动,苏纨心不在焉地凝望着窗外的一排翠竹,指尖在锋利的书页边缓缓刮擦。   “这里跟以前不一样。”   苏合香的味道飘来,扯回窗前人的思绪,他回过头,神情奇怪地看向他:“何以见得?或者说,你先前来过兽界?”   徐清翊朝他靠近,他身上的香气也离他更近了些许:“我看过你的记忆,你为解灵契来过这里。”   我的记忆?   苏纨稍稍一挑眉,怪不得他知道万树灵公曾想利用他守住兽界这件事,感情这家伙变成龙后,就在筹谋着怎样扒开他的脑袋?   他不禁对他生出防备心,主动拉开两人之间距离,坐到窗前的书柜边,脑里则转得飞快,思忖着这人是如何做到窥探他记忆的,毕竟这些天他完全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见苏纨刻意疏远自己,徐清翊心头的阴暗浮上眼底:从他们进入兽界起,他就看得出赭玄定是在赤洲待了很久,以至于这里到处都是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每只兽以及一草一木都对他很熟悉,他想不明白,赭玄分明是知道这些兽想利用他守住兽界,为何他还是愿意留下来?   他脸色阴惨惨的,心头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眼球定定地看着他骨节修长的右手发怔。   是因为陆杳吗?也是,他跟它的灵契到现在都没解开!   一想到那只老虎能陪在这人身边,而他却被困在幽暗无光的海底,眼睁睁看着自己残破的身躯腐烂成泥,连骨架都被鱼虾啃食得干干净净,只能靠一点回忆苟活,他整个人就陷入了疯狂的厌恨和嫉妒的深暗沼泽里。   他深陷的眼圈发着灰,像是骨头脱节似的,直板板地靠近这人坐下来。   赭玄明明是他的,是他先遇见这个人的,那些兽都是为了利用他,所以假模假样地献殷勤,它们根本没资格呆在他身边,要是把它们全部杀光就好了,反正它们都该死!   强烈的杀意涌动,戴在手腕的玉串受到杀气波动的影响,往里收紧了好些。   他的脸扭曲的有几分诡异,嘴唇上的血色全部褪去,直直看着眼前的青年眼睑垂得很低,肌肤上留下淡黑的睫毛影子,轻轻一颤,就让他的心没来由一阵抽痛。   他就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这人离自己很远,即便他拼尽全力,也难以将他抓在手里。   “师兄,你是怎么死的?”   想起这事,苏纨在翻阅手中古籍的同时,还是问了他一句,以徐清翊的修为,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轻易致置他于死地。   “不想活,就死了。”   徐清翊答话时清俊的面孔没有半分波澜,两只幽暗的眼好像也不带什么情绪起伏,只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   苏纨眼神落在书页上,暗暗冷笑:不说就算了,净整些没用的。   见他的目光不在他身上停留,藏在徐清翊胸腔里的贪婪不断扩大,一并扩大的还有患得患失的恐惧:这人还是离他太远了,他想被他的气息包围,想听他的声音,想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想要靠近他。   熟悉的香气如往常一样缠过来,柔软的手臂绞在他腰上,仿佛是依附着高大树木生长的金丝藤。   就算绝色美人在侧,碰上个不解风情的也是没辙,苏纨连头都没抬,随手递给他一本陈旧的古籍:“师兄,你有空在我身上缠来缠去,不如找找救你自己的法子。”   缠在他腰间的手接过书本,兴味索然地翻了几页,像是有些倦了把脑袋靠在他肩头,没安分几秒,又忍不住吻上他的脖颈。   感受到柔软的唇瓣在颈边舔舐啃咬,苏纨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想要把他推开,怀里的人忽然瑟瑟发抖,极为用力地抱紧他,声音嘶哑道:“别推开我。”   “起开。”   毫不留情的两个字刚落音,这人就一口咬在他颈上,尖利的牙刺破血肉,疼痛感立马顺着感官神经传到大脑。   “你!”   被平白无故咬了一口,苏纨气得七窍生烟,凶狠拽开他,在脖颈边摸到了一手的血。   徐清翊唇边沾着艳红,见他生气,阴沉沉的眼弯起一抹弧度,且不忘舔去嘴里的血迹,所以笑时显得唇红齿白的,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赭玄,你别生气,我让你也咬一口就是了,你想咬哪里都行。”   “滚。”   这人疯不疯他都无所谓了,反正再这样下去他觉得他是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31 20:26:05-2022-09-02 07:0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平平无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瞳、镇圭、青子 2瓶;线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思情   「咣当」一声, 靠里的拐子冰纹格心楠木门被人推开,那块京元缎绣暗花水纹衣料刚出现在廊边,两道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影子就急忙围上去。   从房里走出的人脸色灰沉, 随手抹去颈边的血迹后, 边往前走边理正了凌乱的衣襟。   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地来到他跟前, 阿杳眼尖,瞅到自己师尊颈边有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忍不住说道:“师尊,你受伤了!”   “受伤了?谁弄的!”   薛獒也朝他脖子边探出个脑袋, 想要瞧着更细致些,这人忽是掀开他的头,沉声道:“狗咬的。”   “狗?”   陆杳本能地看向在场的唯一一只狗。   只见薛獒慌张地连连摆手,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你看我干嘛!怎么可能是我,方才我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哪有空去咬人!”   话间, 青年已走出绿竹堆成的篱墙,往林子深处去了。   _;   黑色的棋子稳落在棋盘,再是执白棋的手拂去躺在棋盘中腹的细叶, 将手中的棋子放在四路线的星位上。   “小苏啊, 你有在古籍中寻到将兽变成人的法子吗?”   “翻了数本, 都未曾记载过此象。”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变不回人该怎么办?照你师兄那等劣性,怕是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黑子呈无气之象,该是由一方提子,苏纨不紧不慢地抬手取下黑棋:“看来树公是棋在心不在。”   万树灵公抱着自己的枝叶, 见棋盘上的棋子被收掉也没什么大反应, 显然是在走神, 听他说话才勉强拨回神思:“唉,约莫是年纪大了,就容易想起一些旧事来。”   “我师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树公不必被妄言困扰。”   手中的棋子落在青釉瓷棋罐里,它口中的「旧事」,苏纨大致是心下了然。   “也并不是全因他而起,本尊就是想到了小阿杳当年说过的话,”它顿了顿,问他,“小苏,你喜欢兽界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本尊初见你时,一眼就看中了你得天独厚的灵根真元,遂想让小阿杳用些手段将你留在兽界,可小阿杳说,你并不喜欢兽界,就算勉为其难留下,也总会如笼中鸟郁郁而终,”树灵幻影推了推棋盘上寥寥无几的黑子,“遂本尊一直在想,这些年,会不会是兽界将你困住了?”   “树公多虑了,我能复生于世,也是倚仗赤洲地脉与灵兽相助。”   “正因如此,本尊才忧心你是被这复生的缘由给牵绊住了。小苏,兽族回报你,不是为了强留你在赤洲,而是当年你以魂体布下结印,为兽族避免了一场浩劫,所以不论你做何种选择,兽族始终愿追随你左右,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万树灵公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   “树公,你莫要将我想的太好了,我也并非是什么良善之人,像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挪棋的弊行,我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苏纨淡然一笑,将它偷偷摸摸推动的黑棋又给复归到原位。   “咳!”   万树灵公收回搭在棋盘边的树枝,气呼呼道,“小苏啊,你都赢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能让本尊一把吗?”   “树公,有骨气些,光明正大地赢我才有意思。”   苏纨自顾自地用白子堵住黑方的内气,看得万树灵公痛心疾首,再一次抱着棋盘陷入自闭中。   “你复盘罢,我就不在这儿给你添堵了。”   眼看苏纨起身欲走,万树灵公忙说道:“本尊先前说的话可是句句属实,并不是想耍诈所以胡乱诓你的。”   京元衣衫的人头也没回,只随性地摆摆手示意,步伐洒脱,消失在林叶间。   “小苏真是好狠的心。”   万树灵公败得老泪纵横,看着棋局中的一排死棋,开始了长吁短叹。   _;   暗夜一来,建在丛林深处的小筑周边更加幽静,竹影盖在昏暗的墙面,影影绰绰地晃动。   苏纨立在门前良久,垂眸时光影在他脸上映下一道凌厉的弧度。   里面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他挥袖解开门前的法印,推门而入。   房里烛光微弱,泛黄的古籍仍旧乱七八糟地堆在案台边,杯里的茶水早凉透了,却不见那道熟悉的白影。   他细眯着眼,环顾四面,再沉默地走进最里间,先闻到一阵浓烈的香气,紫檀嵌螺钿理石罗汉榻上铺着的软丝锦被鼓起来,罩着一团看不清的人影。   “师兄?”   他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这道人影簌簌颤抖,将遮盖全身的被子收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苏纨面色凝重,上前用力扯开锦被,刹那间幽蓝与银灰的光线交映,照得周遭一片疏朗,这人墨描似的眉眼看他时含着愕然,又慌乱敛下眼睫,其额前那对原本修长别致的龙角此刻只余下一半,另一半被他折断拿在手里,断角上的幽蓝正渐渐变得灰暗。   “别看我。”   他像是不愿被他看到这副模样,所以用身后发着银光的长尾把自己藏了起来。   这家伙是觉得自己变成龙很难看?可他之前陷入昏睡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怎么现出龙形了?”   他轻轻拨开他的尾巴,拿过他手里的断角,与他指尖接触时,感受到了不寻常的灼热。   这种感觉跟他记忆里的某种感觉有几分相似,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控制不住。”   徐清翊的眼珠像半透明的翡翠,氤氲雾气缭绕其间,贪恋若隐若现,见面前的人没有因为他「丑陋」的模样露出厌恶神色,便绞紧了他的手。   苏纨正打量着断角,从手背传来的热度直接烧到心底,还烫出了一个冒着缕缕白烟的洞。   仰目那刻,恰如光风霁月的人已坐在他腿上,随意扯乱云纱袍衫,带着伤痕的身体像是掷在地上后摔出裂痕的京白玉,脆弱到一抚摸就会破碎。   一种奇特的花香气扑鼻而来,腻得他不禁神思恍惚,面前的人落入他眼帘,他的眼里出现了一轮被淹没在湖水里的银灰月亮,凄冷地散发着明净清晖。   “赭玄,跟我双 修罢。”   说这话的人眼底涌动着席卷而来的嗜欲,用手缠住他脖颈,再是主动地去亲他紧抿的唇。   像是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推开他,所以这双勾住他脖颈的手用了极大的劲,滚烫的躯体也跟着紧贴过来,灼热感与迷人的香气全然围在身边,苏纨闭眼定了定心神,乍得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与在鬼巢时他情思蛊发作后很是相似。   难道他体内有情思蛊?   温热的手掌攀上他单薄的脊背,指尖顺着脊柱沟慢慢下滑,停在脾俞穴,神识探入内里,细致游动两圈后,无声地消散在气海。   既然不是情思蛊,那他为何极容易动情?莫非……是动物的本性?   甜到醉人的香气不依不饶地侵蚀着神思,他此刻也有些混乱,从他迷乱的亲吻里抽离,看了眼这张极度漂亮的脸,心绪不由被牢牢地吸引去,他眸光沉了沉,忍不住捏紧他瘦削的下巴,吻上湿漉漉的唇瓣。   水中的银月猛然被搅动,大片涟漪一圈一圈地泛起,将冷光震成碎玉。   被撩拨后,银白的龙尾不自觉地绞上来,怀里的身体轻微颤了颤,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低语:“嗯……赭玄……”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让他又清醒了些,他竭力压下烧心的躁动,驱散周围惑乱神智的香气,面上总算恢复了一抹清明,接着轻柔地抚了抚徐清翊的后颈,施法让他暂且安稳睡去。   差些就走偏了。   他挑起垂在他肩侧的一缕夹杂着幽香的青丝,眼里沉沉郁郁,不起波澜。   _;   纸做的玄燕飞出茂密层林,冲入碧空,几个灵兽也跟着跑出树林,来到了较为空旷的湖泊边。   小兔跟在桃花妆缎烟罗裙的女子身侧,慢悠悠往前行:“小嫦姝,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兽界来了一只非常厉害的大龙。”   “大龙?”   嫦姝似乎在想别的事情,随口应了一句,“有多厉害?能比阿杳还厉害?”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化成人形后跟你要找的……”   “嫦姝。”   话没说完,有人就唤出她的名字。   “五师叔!”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嫦姝的一双眼睛立马变得明亮起来,连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哎!等等我!”   小兔见状也跟着她一溜儿地跑过去。   玄燕飞得越来越高,在视线里逐渐只有米粒那样大了。   脆亮的铃铛声率先入耳,再是灵动活泼的小姑娘笑着跑过来。   苏纨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碧空里的玄燕上,心中则思索着该如何告诉嫦姝徐清翊失踪后发生的种种。   “五师叔!”   她奔行到他跟前,见他一直出神地盯着空中的玄鸟,便问道,“您也想放纸鸢吗?我这还有呢!”   说罢她就拿出储灵袋,从里面翻到一只金鹏鸟样式的纸鸢。   苏纨也不辜负她一番好意,接过纸鸢后,不忘告诉她:“我见到你师尊了。”   “什么?您见到师尊了?师尊在何处?他怎么样了?对了,我这就去寻他!”   嫦姝急急忙忙掏出剑,一副准备御剑走人的架势。   见她这样,他欲言又止,也不确定变成龙的徐清翊会不会见她。   踌躇间,嫦姝手中的剑却「哐」的掉在地上,她怔怔地看向他身后,泪眼朦胧夹带着惊讶道:“师,师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2 07:07:19-2022-09-04 08:3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y0303 88瓶;云开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不好   来人一袭潇潇白衫, 衣袂当风,是长身玉立在树影中晶莹剔透的雪色,却又叫眉眼间的阴郁锋利割开霜雪, 徒留寂寥的死沉:“嫦姝?”   “师尊!”   俏丽的身影飞奔过去, 腰间环佩摇晃碰撞, 叮铃作响,到他面前时那张脸已如挂着水珠的芙蕖,在清塘里任由风吹雨打,我见犹怜, “师尊,都是弟子不好,是弟子云游晚归,才迟迟得知师尊无踪,错失尽早寻回师尊的良机, 弟子犯下大过, 请师尊责罚!”   她虽哭得稀里哗啦,刻在骨子里的礼节还是未曾抛之脑后,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 身体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   “大龙原来就是小嫦姝找了很久的师尊?怪不得跟画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小兔用后肢站立起来, 看着眼前一幕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不解,“清衡君,小嫦姝明明都找到她师尊了,为什么她还要哭呢?不应该要笑吗?”   “人类表达情绪的方式有很多种, 有时候哭不一定是伤心, 笑也不一定是高兴。”   苏纨将它从地上提溜起来, 变成小小一只放在掌心。   “啊?人类可真是奇怪。”   小兔面带苦恼地挠挠头。   眼前人笑得浅淡,俊目里映出湖面的泠泠波光:“那你不妨猜猜,我现在笑是因为什么?”   猝不及防跌进一潭清波里,小兔垂着长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猜不出来,我只知道我现在会笑,是因为清衡君。”   寒凉余光投落过来,苏纨敛起笑意,侧眸去看那眼睫处一片阴翳笼罩的人。   “师尊,您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南华道上上下下无一不在寻您踪迹。”   嫦姝扯住他的衣袖,眼圈和鼻尖都红通通的,比小兔更像兔子了。   “寻我?”   徐清翊神情平淡,灰暗的眼仿佛被暗云吞噬,将近风雨晦暝,“寻我作甚?”   “师尊,您突然消失无踪,下落不明,尊君、长老还有师兄师姐们都对此殷忧不已,况且您是南华道掌门,是鹤悬真君,整个南华道都在等您回去呢。”   “掌门……”   他轻轻念一遍这两个字,猛地像是被什么刺痛,脸色微变后匆促抬眸,灰暗的眼光落在正给短尾鹿递去纸鸢的青年身上,“你们莫非还真指望一条龙回去当掌门?”   “龙?”   嫦姝未解其意,茫然抬目时,眼前的人忽是在她面前短暂地现了形——一条灰气缠绕的银龙乍得隐现,惊得她不由后撤几步。   而后他已似浮光掠影,落在那丰神如玉的人身侧,并顺手拎过这人手里的兔子一把丢掉,再是从背后抱住他,与他十指相扣,银色尾巴也跟着从其腿边缠上来,下颚则抵在他肩颈边,眸里碧波潋滟,旖旎荡漾:“你们找的鹤悬真君早就死了,现在我是他的。”   昨夜那阵绵甜的香气又涌上来,苏纨被他紧紧缠住,难以挣脱,他看了眼嫦姝,这小姑娘被眼前一幕震惊到肢体僵直,微微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差些要从眼眶里掉下来,跟个木桩子似的伫立在原地。   “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师尊他脑子坏了。”   苏纨皮笑肉不笑,推了推在颈边蹭来蹭去的脑袋。   师尊他……脑子坏了?!   嫦姝大脑宕机两秒,很快又反应过来:为什么师尊刚刚变成了龙?为什么师尊说鹤悬真君死了?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师尊跟五师叔不是势如水火,互看不顺眼吗?现在怎么会这般亲密?   天上的玄燕调转了方向,飞往了林子北侧,在湖边的灵兽们也边嬉闹边跟着纸鸢往北侧去了。   “尾巴收起来。”   湖水里倒映出三个人影,苏纨拨开身上的龙尾,又见原本陷在震惊之中的嫦姝突然流下泪来,她本想低声抽泣,泪水却如大雨滂沱,哭声在喉咙里滚动,终是极度哀伤地翻涌而出。   小兔走得慢,听见哭声折了回来,摘下一片叶子递给她擦眼泪:“小嫦姝,就算脑子坏了也是可以治好的,你别哭呀!”   嫦姝摇摇头:“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师尊,我师尊一向如含霜履雪,嶷然不群,修为更是高深莫测,世上能伤他之人可谓少之又少,然而他如今化为震鳞,哪怕只有短短数十年,也定是吃尽苦头。”   “变成龙不好吗?龙在我们兽界可珍贵了,就像宝物一样!”   “并没有不好,但对师尊来说,很不好。”   她了解他的气性,知道他不会想以自己极度厌恶的东西存活于世,变成龙对他来说,分明是从高台跌进深渊的毁灭一击。   缠在腰间的手陡然松开了些,苏纨去看身旁的徐清翊,见他碧波般的眸凝望着嫦姝,神情微动,于是他偏过头轻轻道:“师兄,这世上总有人不会放弃你,所以你也别放弃自己。”   “那你呢?”   那双荡漾着水波的眼转动一下,将绝望的深黑停在他眼里。   “我也是。”   “即便我是现在这副模样?”   “做回以前的鹤悬真君不好吗?”   不好。   他嘴唇稍稍动了动,没有说出口。   “师尊!不管您是龙也好还是人也好,在弟子心里,您永远都是最好的师尊,是南华道的掌门,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鹤悬真君!”   嫦姝低头抹掉眼泪,再是朝他露出一双蒙着水雾又无比坚定的眼。   他看她时,眼底大雾弥漫,仿佛有层冷光即将划破薄雾,却硬生生隐在疏影横斜里。   栩栩如生的金鹏也展翅翱翔,冲往千里碧空,未隐没在云端,先被看不见的细线给牵扯住。   “小嫦姝真是厉害,三两句话就能让鹤悬真君回心转意了?还是说,鹤悬真君也见不得小姑娘哭?”   薛獒嘴里叼了根狗尾草,嬉皮笑脸地看向倚在遒劲郁勃红桧枝干上的青年。   他懒懒掀起眼帘,望着上空的枝叶摇曳:“你好歹也在武界呆了几百年,总归是见过人心的。”   “是是是,嫦姝那小姑娘的确是水灵又聪明,极讨人喜欢,就是眼神不好,偏偏认了个不近人情的师父!”   薛獒对徐清翊屡次要他性命的行径始终介怀于心。   “你莫要忘了,那讨人喜欢的小嫦姝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所以说嘛,嫦姝没被他养歪,简直是奇迹。”   他边感叹,边嚼了嚼草根,又听他像不经意问道:“对了,兽类会有思情的特定期吗?”   “思情?”   薛獒咀嚼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交尾?”   没等他答话,他就像想到了什么,扔下嘴里的狗尾草,一个纵身跳至他身侧:“你,你是替鹤悬真君问的罢?你们不会……”   “别胡思乱想。”   他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狗头,“不过他最近确实奇怪,我本以为他是发疯,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   薛獒揉揉脸,在他身边乖乖坐好:“每至春序时节,部分兽类是会进入思情期,但像我们这种能化成人形且有灵智的兽,是能抑制住体内嗜欲的。”   他拨了拨横在头顶的叶片:“那鹤悬真君是龙身不假,可他原本是人,人类在这方面不是比我们更懂克制吗?不过也不排除他初次变成龙,需要时间来适应这具身体。”   算起来也恰好是春序。   苏纨用手枕着脑袋,透过枝叶静看盘旋在空中的金鹏鸟。   “这事你怎么不问阿杳?”   薛獒见他没再言语,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你瞧着老奸巨猾,应当懂得比他多。”   他斜睨他一眼,暗暗一笑。   “老,奸,巨,猾?”   薛獒嗓音提高了八个调,愤愤然揪下红桧枝子上刚长出来的新叶。   清风微微拂过,湖面起了一丝皱纹。   “师尊,您还记得寝殿的院子里种的那株海棠吗?它现在每年入春都会开花,定是一直都在等您回去看它呢。”   嫦姝寸步不离地跟在白衣胜雪之人身边,不停地跟他说起南华道近些年发生的事,“还有,您之前不是总呵斥三师姐剑心不稳吗?现在三师姐手里的剑拿得可稳了,虽说这些年您不在道门内,但师兄师姐们一直谨记师尊教诲,日夜勤于修炼,大师兄也已突破辟谷,修得金丹,就是他蓄了老长的胡子,瞧着年纪比孟长老还大呢!”   发现师尊沉默不语,抬眸看向纸扎成的鹏鸟,她忙道:“师尊,这纸鸢是弟子做的,说来惭愧,弟子云游期间,为了利用纸鸢寻找五师叔踪迹,遂在地洲开了间纸鸢坊,好收集五师叔的音信……”   “你是何时知晓他还活着的?”   他遥望天际,突然问道。   “只记得是一个开春时节,那日我放出去的所有纸鸢都飞回来了。”   嫦姝想起他二人再次相见的过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那日天气真好,连风都是花的香气,成千上万只纸鸢覆盖青空,飘落下来时就变成了他的样子,他知道我想见他,所以他就来见我了。”   她笑着看向面前似乎散发着皎皎清辉的人:“师尊,五师叔他真的很好。”   这人岿然不动,眼里仿佛落了雪,寒凉得厉害,在吞没山河的银装素裹里,偏生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当然知道那人很好,可他对谁都好。   是他太过贪心,所以想要成为他身边的一切,成为缠着他身体的风,成为落在他肩头的枯叶,成为淌过他指尖的水,成为吻在他发间的雪……   为什么光明不能只映照着他一个人?即便会被灼成灰烬也没关系,即便他是怜悯他,也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4 08:31:50-2022-09-05 19: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20瓶;青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不甘   薄暮冥冥, 林中浮出几粒惨绿光点,萤火似的飘荡。   银铃声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的,白皙的手掌接住飘荡的光点, 这点惨绿的光受了惊, 「咻」的一下就消失了。   “五师叔, 对我来说,兽界里的灵兽都是很善良很乖巧的,所以哪怕师尊变成了龙,我也能接受得了, 甚至觉得只要他活着,不管变成什么都行,”   嫦姝绞紧了自己的衣袖,不安道,“虽说这些年兽界与道界关系和缓不少, 但大多数修道者对兽族还是带有偏见, 我没有办法左右他人思想,也不知道别人会如何看待变成了龙的师尊,所以我害怕师尊在他们的眼光里会变得一片漆黑。”   她这样担心也不无道理。   苏纨略作沉思, 表情淡淡的, 伸手让光点聚拢, 燃起一盏惨绿的灯来:“你想让他回南华道吗?”   “自然是想的,南华道所有人都在等师尊回去,可我也不确定,他们对师尊变成龙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嫦姝咬了咬嘴唇,手指因为过于用力, 绞得乌白。   “这样好了, 你此行回南华道, 先把这事透露给岳知。”   “岳长老?五师叔,为何是要让我去找岳长老,而不是去找尊君呢?”   “整个南华道,就属岳知最疼你师尊,哪怕他不能像你一样体会徐清翊的痛苦,也不会因为他变成兽而对他有任何成见,况且岳知见多识广,心性通透,找他商讨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苏纨敛眼一笑,心清如明镜。   “原来如此,五师叔想得真周到,我这就去找岳长老!”嫦姝御剑离去时,回头看一眼他,“五师叔,师尊能遇到您可真好。”   倩影消失在暗云,苏纨继续往前走,无数光点都围过来,照亮了将行之路。   回到层层绿竹围绕的小筑,前几日破土而出的竹笋已长得老高,顶尖的箨叶青绿,于风里堪堪摆动。   雪白长衫的人立在竹篱边,在一众绿竹的映衬下,独独像是株绽满杏梨花的乔木,花枝时不时颤一颤,带着幽香的雪色扑了满眼。   “怎么不进去?”   苏纨拂散掌心的绿灯,似星子的光点散漫地游荡进深林。   “我在等你。”   好像又回到他在长昭殿的竹廊里等他归来的那天。   “等我做什么?”   “等你来见我。”   听这话,苏纨眉峰微挑,视线落在他白玉无瑕的脸颊,阴阴郁郁的眼,挺秀精致的鼻梁,苍白中透着点丹红的唇,恍然,他想起昨夜他吻过他。   朦胧雾霭笼盖心室,半轮明月藏于其间,那迟懒的心境模模糊糊地摇动起来。   夜里下了场春雨,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屋顶,清凉的气息透过窗拂面而来,吹动了投落在墙面的烛影。   白虎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化成少年模样走进檐廊,借着稀薄的光线前行几步,恰好见寝阁的雪松纹格画窗大开。   青年执书端坐在窗边的案台前,一条鳞光熠熠的银龙从他腰间缠上来,极为亲昵地贴住他的身体,仿佛是本该绣在他衣衫上的纹样突然活过来一般。   他浑身被龙鳞的银光笼罩,面色无悲无喜,是高渺穹殿中的双目低垂神佛,沉默不语去看世间的寂寂无声。   雨滴敲打竹叶,照着那人的银光陡然消失,原是缠住他的银龙忽是化成霜雪似的清艳美人,面朝面坐在他腿上,细长的双臂搭于他肩侧,再是挺起腰脊,用身体遮挡住他低垂的视线。   握住书卷的手一松,手背散漫地靠在案台前,他仰脸看了眼面前的人,正要说什么,这人忽是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   窗外的少年被这一幕蓦地震住,面色一下变灰,心头犹如雷轰电掣,被劈得一片焦黑。   偏偏那人还意味深长地回眸看他一眼,泛着碧波的瞳孔里是凌厉的锋芒与显耀,似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的。   心如同放在火上煎烤,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的怒气直冲天灵盖,双拳青筋暴起,兽气腾发,满心只想将那人的头颅给撕咬下来!   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揽住男子的腰,将他身体往下摁了摁,再是从他肩头露出一张平淡如水的脸,这张脸遥遥望向窗外的少年,眼底是疏落的空寂。   少年眸珠颤抖,乍是明白他的意思,竭力压下幽绿的兽气,不甘地撇开眼,再是变成虎形跃入漆黑的雨帘中。   兽气渐远直至消失,苏纨一把扯开怀里的人,声线低沉:“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说哪件事?是勾引你?还是惹恼那只虎?”   清癯的脊背倚靠在书案边沿,徐清翊倦懒地拢了拢衣衫,明知故问。   “你少招惹他。”   苏纨丢开手里的书卷,徐清翊这人就算变成龙也没什么同理心,大抵跟哪只兽都不对付,他也看得出阿杳对这人充满敌意,或许是因为这人每次都险些要了他的命,也或许是因为数年前自己曾死在他剑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而徐清翊不避着就算了,还非要惹他,真是欠得很。   他毫不客气地掀开面前的人,起身离开时,一只微凉的手攫住了他的手腕。   这副惨白面容还有笑意残存,被烛光映照的眼却增添了一缕寒芒:“你心疼了?”   苏纨瞟他一眼,对他的阴晴不定习以为常,不在意地抽回手。   剩下的那只手悬在半空,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徐清翊瘦削的脸庞沾了深黑的墨影,眼尾处有抹淡红,似是被刃划开的残痕:“你总是因为那只虎跟我生气,上次我伤他,你就折了我的手,这次我不过惹恼了他,你又心疼了。”   他撑着书案摇摇晃晃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道:“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那样在意他。”   对于他这般避重就轻,行至门边的苏纨怫然不悦:“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事?上次若无灵契相护,阿杳必定命归黄泉,我只折断你一只手,对你已经是莫大仁慈了。”   身后的人神色扭曲了一瞬,眼尾的淡红血似的溢满了黑沉沉的眸,妒恨的火烧得越盛,他就笑得越阴戾:“是吗?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究竟能仁慈到什么地步?”   说罢,白影变成龙形从窗口飞出,闯入纷杂细雨,朝着白虎消失的方向追去!   夜色本是寂静,所以才显得穿林打叶声如此清晰。   少年在凄迷雨景里独行,双手仍然紧紧捏成拳头,面上尽是愤慨,一想到那个人的脸,憎恨的火苗就蹿得老高,除了亲手将他杀死,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可以泄愤的法子!   肃杀之气从背后猛烈袭来,他往前助跑几步,跃至树梢躲开攻击,回头一看,雪白衣衫的男子轻飘飘落在枝叶上,他的皮肤异常苍白,如同个病入膏肓即将一脚踏进冥河的活死人,此刻却忽是变成厉鬼,狭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与幽冷,杀意明晃晃地在其中显露。   陆杳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见他主动来找自己不痛快,凶狠地呲了呲牙,亮出锐利的虎爪,凌空朝树枝上的人飞扑去。   下坠的雨丝停在半空,一刹那时间仿佛凝滞,少年眼里的恶意顷刻变作长戟,连带着当作武器的利爪一并捅进白衣男子的胸口!   没料到这人竟然不闪躲,陆杳一时有些怔神。   胸口被戳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徐清翊反倒阴森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就这点本事,还想杀我?”   “去死罢!”   少年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意宛如滔天巨浪扑打在心脏上,抽出刺进他身体里的利爪时,殷红血水溅了满脸,有几滴落在眼眶里,把他的眼染得猩红。   朝这人颈边的挥动右臂那刻,尖刺似的爪子撕开皮肉,在白瓷般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可怖的抓痕,鲜血「哗啦哗啦」的淌出来,满是血色的白影从枝叶间坠落,连挣扎都没有,直接重重摔在湿漉漉的泥土里。   看他这副惨样,他心里说不痛快是不可能的,当初这个人,杀他师尊、逼他现形、重伤小火与薛獒大哥,这一桩桩恶事,他都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雪衣沾了满身污垢,雨水无情洒落,淋湿徐清翊乌黑的发,浓墨的色泽衬托着病白的脸,与灼眼的殷红相辉映,让他看上去有种将要破碎的绮靡。   少年多年来的杀心从不曾改变:既然他自己要来找他送死,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反正只要他死了,就不会再缠着师尊了!   利爪尖端的血珠滴落在草地,他从高处俯身冲下,用前爪往他喉咙撕去,干脆利落给他致命一击!   眼看就要钩破其颈上软骨,一道青光法障在他身前出现,将利爪拦下。   “师尊!”   竹香悠悠,在这雨天里显得特别清爽干净,不出片刻,又被淡淡的血腥气污染。   林间很暗,借着惨绿的光点能瞧见青年抱着手徐徐走来,雨水不曾落到他身上,哪怕是朦胧的身形,也能识出那刻在骨子里的风姿无双。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较为锋利的轮廓不笑时就显出几分坚硬的冷漠。   浑身血污的男子从泥土里爬起来,湿淋淋的青丝纠缠成一团,胸前的血大片大片地染红了整件衣裳,狼狈不堪,可他那张病恹恹的脸还是很漂亮,并吃力地朝他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赭玄,痛。”   “师尊,我……”   陆杳下意识把沾着血的爪子藏到身后,他当然知道他师尊至死也不会杀这个人,而他方才要取他性命,定然是惹师尊动怒了。   “没受伤罢?”   让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人并没有责怪他,只瞥了眼溅到他脸上的血迹。   “没,没有。”   他受宠若惊,不禁低下头结结巴巴道。   那只骨瘦嶙峋的手顿在半空,浑身脏兮兮的人病眼黯淡,像是极度发冷,所以往幽暗处蜷缩了一下身体。   他实在嫉妒陆杳,以为只要自己受伤,这人也会像心疼陆杳一样心疼他,可是他没有,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屏障把他和前面两个人隔开,他是只能瑟缩在阴沟里的硕鼠,眼巴巴窥觑着那点永远也得不到的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妒恨,直到满身腐烂生蛆,被拖到更混浊、更阴暗的角落里。   他两只深陷的眼睛变得空洞,乍得发觉胸口的伤突然剧烈痛起来,痛到他眼前发黑,枯瘦的手在泥土里徒然挣扎,血腥味涌出嘴角,鲜血难以遏制地顺着下颚尖淌落,流进颈边皮肉翻开的伤口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5 19:30:36-2022-09-07 20:4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浊酒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故意   一股冷意透过皮肤渗进百骸, 他不甘心地朝他伸出手,费力蠕动着满是血的嘴唇:“赭玄,你也心疼我好不好, 我好痛……赭玄, 你别不管我……”   苏纨冷着脸在原地站定半晌, 听这人气息渐弱,终于还是转过身,一把从泥土里抱起了满是血污的他。   陆杳收回爪子,见那半死不活的人被他师尊抱在怀里后,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手死死缠住他师尊。   他脸色一变,顿时发现这人就是故意的!怪不得他跟他交手不闪不避,任由他出招伤他,原来是想得师尊怜悯!   愤怒抬眼时, 那家伙趴在他师尊肩侧, 黑渗渗的眸正投望过来,满目的阴寒透骨。   烛火在雁鱼铜灯里燃得旺盛,放置在案台上的古籍堆叠得整整齐齐。   褪去满是脏污的衣衫, 血淋淋的伤在苍白的身体上显得很是狰狞, 苏纨动用真元替他止了血, 再是像之前那样为他包扎好伤口。   他也知道徐清翊是故意的,所以刻意晾了他一阵子,但这家伙又实在会装可怜,且为达目的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有时候他真不明白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收回手时, 徐清翊忽是一把抓住他, 指节紧紧绞着他的手背, 灰蒙蒙的眼微微低敛,轻声道:“赭玄,痛。”   苏纨短促睨视一眼他身体深浅不一的伤痕:“哪里痛?”   他握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用力按在自己心口,青灰的眼仁定定望着他:“这里痛。”   “痛就去里屋歇息。”   为他罩了一件干净宽大的袍衫,他抽身坐于台前,继续翻动着还没看完的古籍。   似乎是觉得冷,徐清翊拢紧覆盖住身体的长袍,没有神采的眼落于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胸腔里一阵阵疼痛好似刀割一般,他瘦弱的躯体轻轻颤抖起来,稍微佝偻起脊椎:除了受伤,这人的视线从不会在他身上做过多停留,他守着一缕若即若离的风,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扬灰,换来被他短暂地拥在怀中。   灯影吸引来扇翅的飞蛾,苏纨放下一卷翻尽的古籍,感觉到有人窸窸窣窣靠过来,安静地依偎在他身侧。   他去拿案台上的另一本书卷,不言不语地翻看,想从中寻到能帮徐清翊从兽变成人的蛛丝马迹。   没过半刻,身边的人按捺不住地动了动,将下颚抵在他肩头,温热的呼吸在他项颈缠绵,薄唇则凑到他耳边:“赭玄,昨夜的事……没做完。”   翻书的手顿住,苏纨面色如常,想起了白日里薛獒说过的话。   他还记得在鬼巢那时,徐清翊情思蛊发作后极力隐忍欲望的模样,似是一尾搁在浅滩的鱼,连呼吸都带着绝望,所以他告诉他「七情六欲乃世间常态,不必惧之如猛兽」,现在这人听是听进去了,就是好像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薄薄的书页拂动尘埃,苏纨低眉去看纸上的字迹,想着这人都受伤了还有闲心想这些,他发出一道极浅的笑声,无端地撩动旁人心弦。   “你笑什么?”   徐清翊眼波沉了沉,纤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他的肩骨。   “师兄,你要是抑制不住嗜欲,就自己好生解决罢,在鬼巢时我教过你。”   只当他是思情期,暂时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本能,苏纨说话间神色自若,指腹搭在书页上,随意动一动,泛黄的纸张就翩翩起舞。   无声沉寂后,这人的脑袋仍然抵在他肩侧,再是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又重新归于死寂。   晚风吹进窗口,卷动额边细碎的发丝,醉人的香气从身边缓缓溢出,勾动着他的鼻尖,同时,低哑的喘息声磨动着耳蜗,并夹杂着银竹节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   “赭玄……”   他在他耳边哑声唤他,将脸埋在他颈边,舔舐着那道已经开始变浅的咬痕,且不断地从他身上索取着熟悉的气息,像是要与他抵死缠绵,永不分离。   “赭玄……赭玄……”   沾染了情 欲的声色缱绻,苏纨愣怔住,似乎听见清波晃荡,摇乱满池月光。   这家伙就不能去里屋吗?   他的心被扰乱,无法将视线再放在纸页上,合书抽身时,身侧的人用空余的手紧紧勾住他的脖颈,躯体也压过来,这人的衣袍被扯乱,单薄且脆弱的肌肤像是新雪,等待着被涂抹上轻浮的艳色。   苏纨半眯起眼,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下,灰暗的眼里淋入一丝皎洁清光,在他心头晃啊晃,他突然又想起昨夜那个显得意乱情迷的吻。   伸手托起埋在自己颈边的脸,他这双长久持剑的手有层粗糙的薄茧,在其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刮擦,辗转到丹红的薄唇时,眸里变得深暗。   他的手掌滑至他细长的还带着伤痕的项颈,虎口抵住他的下颌,稍微用力迫使他仰起脸,断断续续的低吟从两片唇瓣里溢出,青灰的眸里是神魂恍惚的迷离,缠在他身边的醉人香气是从这人骨子里发出来的,所以才如此诱人。   他低头靠近他的脸,欲望在离他嘴唇一寸的位置停住,终是抱紧了他清瘦的身量。   “赭玄,别离开我。”   他没看见这人眸里的失落一闪即逝,只听到他音色哀哀戚戚的,像是被雨打落的一地残红,在风里抖抖簌簌。   欲念消散后徒剩翻涌的空虚,徐清翊回抱住眼前的人,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竹香气,整个人恨不得融进这具身体,他的心太空了,什么都没有,他想让他把自己填满。   他胡乱将他的衣襟扯开了些,想更为亲密地感受他身体的温度,视线不经意瞟到掉落在桌角边的书卷时,又倏地怔住,不禁想起他在湖边对他说的那句:“做回以前的鹤悬真君不好吗?”   这个人好像更喜欢以前的他,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回到以前。   即便以前的他冷漠、自私、阴险、被仇恨蒙蔽双目,连他自己都极端厌恶以前的徐清翊,为什么这个人还是想要他变回以前?   心脏骤然搐缩,他只觉浑身都疼,颓然地靠在这人怀里,目里黯然无色,呆滞而淡漠。   _;   银骨炭在炉里燃得差不多了,还剩不易散去的余温。   葵色瑞雀纹团花锦披风的男人坐在窗前,看了楼下一波又一波人的来去,兴许是看得无聊,他掰着指头算了算,问道:“嫦姝呢?这几日都不见她过来。”   黑影在其背后无声显现,拱手道:“禀阁主,属下这几日也未曾见到嫦姝姑娘。”   “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罢?”   他忧心起来,看了眼身后的黑影,气色不好的面孔带上一抹怒意,“早让你们暗中护着她,没想到你们连这点事也做不好!真是群废物!”   被训斥的黑影心里也苦:人家嫦姝姑娘不喜欢他们跟着她,每次总能将他们甩掉,他们也实在没办法。   “一连几日也没个消息,不行!我得去找她。”   他清楚她会去的地方无非也就那几个,除了南华道他不太好闯进去,其他地方都没什么阻碍,如果实在寻不着她,他就去赤洲找清衡君,这人应当是知道嫦姝踪迹的。   _;   不少纸鸢从林间飞出来,色彩斑斓,样式各异,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蓝幕增添了好些活泼的鲜艳。   灵兽们牵着连住纸鸢的透明丝线在草地上跑过,不忘朝那绫罗花笼裙的女子扬扬爪子:“小嫦姝!”   “哎!小心……”   话还只到嘴边,那圆滚滚的大熊就被树根绊倒,身后的灵兽们没及时刹住脚,一个个在它胖乎乎的身体上撞得东倒西歪。   嫦姝顿感无奈,忍不住笑起来,余光瞥见林中熟悉的白影,忙敛起笑容朝他跑去。   “师尊!”   虽说树枝碍眼,但她行得极为灵巧,轻而易举就奔至那宽松袍衫的男子身侧,目光先被他颈边的纱带吸引去,担忧道:“师尊,您受伤了?”   徐清翊眸色淡淡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见他不答话,她再担心也不好过多去问,免得使师尊受到烦扰,再是想起正事,忙道:“对了,师尊,我带了一位故人来见您。”   她往后看去,那模样三四十年岁的男子陡然现身,与他记忆的模样无异,只是眼里多了些沧桑,看他时眸光不住颤动,竟是又悲又喜:“鹤悬。”   故人相见,他眼里依旧一片平波,底色如同更深露重的寒夜:“岳长老。”   雀鸟在枝头高歌,位于正中的参天巨树往上蹿了蹿,感受艳阳高照的璀璨。   “我的蝴蝶飞得最高!”   “哪有!明明是我的小鱼飞得更高!”   短尾鹿和雪斑狐因为谁的纸鸢飞得更高而吵了起来,万树灵公听得直打呵欠,望了望笑眯眯盯着它们吵嘴的玄云灰锦衫的青年,立马又来了精神:“小苏,难得天气这样好,来跟本尊对弈!”   苏纨的神态有些漫不经心,略一转头,脸就沉进日色里,白皙的皮肤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两颗漆黑的眼珠也成了浅淡的颜色。   一挥袖棋盘出现在眼前,他拂衣盘腿坐下,拿起一颗晶白的棋子,问它:“兽族既然能炼化人形,以往可有从兽修成人的?”   枝叶拂动棋盘,万树灵公摇摇头:“兽族炼化人形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修炼也定是往得道这方面去修,哪有修成凡人的?小苏啊小苏,你少琢磨这种不靠谱的事。”   白棋落在棋盘上,「嗒」的一声,执棋之人侧目往林下望去,目里是铺天盖地的叶影。   “鹤悬,你这些年消失无踪,在外面定是受苦了。”   鹿纹绉纱道袍的中年人略叹息一声,语气里尽是惆怅。   徐清翊目光悠远,映出清丽的山色水色:“岳长老是想问我,如何变成龙的是吗?”   岳知望着他背影,又想起他们昔日立于朔微峰山巅谈话之景:“就算你不明说,我约莫也是明白,倘若不是进退无路,依照你的性子,必不会借龙体重生。”   他往前行了两步,继续道:“鹤悬,只要本心不改,不论是兽是人,都无半分区别,你品性如何,尊君与长老们是最清楚的,他们都很记挂你。”   “记挂就不必了。”   前侧的人眼睫轻敛,遮住眸里的阴翳:好一个本心不改,这些人哪里是记挂他,分明是记挂那个活在他们期望里,如同傀儡的徐清翊。   “鹤悬,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当年尊君因你斩杀赭玄一事大怒,但自你失踪后,他一直都没放弃寻你踪迹,甚至掌门之位至今都还是你的。” 第94章 断离   “别说了。”   这些话让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有关于白稷神域的那些痛苦记忆再度变得清晰——当年是他持霜隐剑刺透那人胸膛,换来一句「阳和启蛰,万物生春」。   这些人总要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他出手杀了那个人!   哪怕他以死换生, 变成了龙, 他们也要把他重新拽进以往的苦恶里, 让他崩溃,让他分裂,让他这一生只能去做他们想要的那个鹤悬真君。   “师尊!”   见白衣人浑身阴沉,手骨握得青白, 似是竭力压制着怒意,再是闪身消失在林中,一旁的嫦姝感到不妙,忙跟了过去。   岳知则站在原地,思来想去, 还是暗暗下定了决心。   _;   葵色瑞雀纹团花锦披风的边沿擦过野草, 男子步履带着虚浮,在兽界的结印边行走着。   “赵余涯?”   小兔恰好在赤洲边界捡被树枝刮断后落下来的纸鸢,一眼就瞅见了老熟人。   这人经常跟着嫦姝一起来兽界, 而且他似乎也认识清衡君, 不过兽界的兽都不是很喜欢跟他一起玩, 因为他比它们还爱缠着小嫦姝,又总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感觉跑两步就能要了半条命似的。   “你见过嫦姝吗?”   他也看见了它,于是俯下身问道。   “小嫦姝?她今日确实是到兽界来了,现在好像在藏麟丘那边, 对了, 她跟她师尊在一起。”   小兔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后来又想起这人跟嫦姝不一样,嫦姝和它们呆得久,能听懂它们的兽语,这家伙可不行,于是就用毛绒绒的爪子指了指藏麟丘的方向。   赵余涯也不是个糊涂人,一看就明白它的意思,得了嫦姝的消息后,急急忙忙往它指的方向去了。   难得看他能走这么快呢!   小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暗感叹,又心疼地吹了吹落在纸鸢上的尘土,也抱着纸鸢跑回了林子里。   日头往西偏了偏,光照变成昏黄穿过叶片缝隙,犹如一束束刺进林中的光剑。   银丝织锦阔袍亦被日光浸成灰黄,衣袍的主人神色恹恹,面似烟墨笼罩,目光所及之处,皆余下一层寒霜。   “师尊,您……您还好罢?”   绫罗花笼裙的姑娘轻手轻脚地跟过来,不安又忧愁地望向他。   “嫦姝!”   远处传来阵阵呼唤声。   是他?   听见赵余涯的声音,嫦姝绷紧的心突然放松下来,片刻后又紧绷起来:遭了,师尊应当还不知道她与赵余涯的事。   果然这一声呼唤同样吸引了她师尊的注意——那双霜雪未消融的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师,师尊!”   嫦姝转念一想,她跟赵余涯两情相悦,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反正师尊迟早会知道,不如索性告诉他这事,“这些年,有个人一直陪在弟子身边,虽然他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但人特别好特别温柔,不论弟子身在何方,他总能出现在身后,弟子很喜欢他,想跟他结为道侣。”   她说起这个人就想到他的样子,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对了,您是见过他的!”   嫦姝听他脚步声欲近,便是飞奔过去,果真见赵余涯拨开苍翠林叶走来,对着她柔和的笑了。   “赵余涯!”   欣喜爬上秀气的脸颊,她像只欢快的雀鸟扑过去抱住他,“你怎么来了?”   “你又不来见我,只能我来见你了。”   赵余涯抚了抚她额边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头发,看她时满眼的宠溺。   “正好,我带你去见个人!”   “什么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牵起他的手,没有风风火火地再跑回去,而是同他一步一步穿过丛林,来到藏麟丘边。   丘陵处立着的人身形颀长清癯,似生在高处的白玉兰,其素色衣袍松松散散,腰间玉带垂落,云雾般迷人眼。   本该是惊艳于天人之姿,没想到赵余涯眼睛瞪得极大,面色死灰死灰,那神情除了震惊还有恐惧,仿佛站在他眼前的是索他魂魄的死神!   徐清翊暗沉的眼眯成一道缝,像是看不清他,苍白的嘴唇动了一动,音色是弓弦铮铮,暗携刀光剑影:“是你啊。”   那种濒死的惊惧重新席卷而来,赵余涯只觉毛骨悚然,胸口的旧伤猛然发起疼来,他想往后退一步,奈何双腿就像被灌了铅一样定在原地。   白影如鹤般跃过来,冰凉的手一把掐住他的脖颈,来人的眼眸是坤灵裂出的缺口,深不见底,阴寒的眼光如尖锥穿透肤骨:“你还活着呢?”   “赵余涯!”   嫦姝的笑意全然消失,也不清楚他们俩之间有何恩怨,忙跪地求情道,“师尊,求您先放过他罢,他,他本性不坏的,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你连她也敢骗?”徐清翊对她的求情充耳不闻,周身寒气森森,手指一用力,这人就四肢痉挛,病弱的脸因为痛苦扭曲不堪,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喘息,“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条命可以活!”   杀意一起,他手腕上的玉串微微发出青光,竹节没有碰撞也「叮当」作响,随着一阵风吹过,玄云灰锦衫的青年凭空出现,并握住了他的手腕。   掐住赵余涯脖子的手霍然松开,他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弓起身子,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   “赵余涯!”   嫦姝忙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你忘了这个人当初是怎么让你试蛊的?”   徐清翊满身的寒意未散,寡淡的目光却落在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他轻轻回握住那只手,再是将视线投到他脸上。   真是千里送「人头」,礼重情意更重。   “师兄,让他就这样死了有什么意思,”苏纨似笑非笑地看向瘫倒在地痛苦不已的赵余涯,又瞧了眼眼泪汪汪的嫦姝,便是抬指掀开男人身上厚厚的衣衫,露出他胸前那道结着寒霜的剑伤,伤口处趴着一只透明的天蚕,正竭力为其吸收寒气,“倒不如让他被这寒伤折磨,夜夜钻心刺骨,疼痛难忍,岂不更妙?”   说实话就赵余涯对徐清翊做的那些事,他非要杀他他也没法阻拦,不过当年的下蛊之人现在也要靠蛊苟活,且受寒伤折腾这么些年,大抵也算是报应了。   “什么试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嫦姝听得一头雾水,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你自己跟她说罢。”   苏纨替赵余涯渡了缕真气过去,好让他自己张口,他早就告诉过赵余涯,嫦姝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现在弄成这样,可怜的不还是嫦姝要横在他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太阳沉下去后,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两道人影站在较低矮的丘陵处,听日落后林中传来的自然之音。   “岳长老走了?”   其中有人问道。   “嗯。”   一旁的人淡淡应了声。   “他是如何说的?”   “让我回南华道。”   “是吗?他敢这样说,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让南华道的人接受你变成龙的事实。”   那雪白的人沉默了片刻,问他:“你想让我回去吗?”   “当然,”苏纨毫不犹豫就给出答案,“你原本就属于那里,回南华道,就相当于回家了,不是吗?”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缄默,那人踱步走进一片他看不到的阴影里:“现在的我不好吗?”   所有人好像都只能接受他以前的模样。   这回换苏纨一时语塞:其实只要他不发疯,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跟之前那个人比起来,不太一样。   看他不答话,被阴影染得黑黢黢的人又问道:“如果我变回以前的样子,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苏纨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难道说这人也想把他带回南华道?   遂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像是轻叹一声:“能回到以前就好。”   山林里忽是传出一阵细微的哭声,极轻,轻到不可闻。   “嫦姝,以前做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去找你师尊赔罪,他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赵余涯满脸惊慌失措,扯着嫦姝的衣袖不肯放手。   “赵余涯!你要是真心悔改,就该去求我师尊原谅,而不是求我原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原来背着我做了这么多无耻之事!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设局让五师叔半魂受损,陈妄死于吞天蟒的利齿之下,贺长老身负重伤,最终也没能挺过来,而五师叔也差些死在你手上!这一切至今历历在目,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想到那些让人伤怀的旧事,嫦姝声音都在发颤,眼里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嫦姝,我,我只是被仇恨蒙了眼,赭玄道君他……他已经原谅我了……”   抓住她袖摆的人像是被逼到绝境,害怕到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未曾想她一听更是恼火,恶狠狠道:“你怎么敢这样说!五师叔有仁慈之心是五师叔的事,而你真的知错了吗?赵余涯,你之所以认错,并不是因为你真的知错了,而是因为你不想失去我,可我不是你认错的理由,我也不想留在你身边,所以从今往后,你我只要是活着,还是别再见面了。”   话落音,绫罗花笼裙的女子决然转身离去,走进暗处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   一脸病容的男子瘫坐在一旁,悲伤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发出阵阵剧烈咳嗽,直至吐出一口血来,接着双目一黑,昏厥了过去。   林子里本是一片乌漆嘛黑,不一会儿绿油油的光点浮现,在杏黄色的裙角边飘来飘去,灵兽们也一只一只的聚集过来,跟在泪水涟涟的小姑娘身后。   “小嫦姝……”   看着她如此难过,它们也跟着难过起来,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察觉到身后窸窣声,她泪眼朦胧地回头看一眼,灵兽们都垂着眉眼,一副担忧的模样,于是她又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没事的,你们不用跟着我。”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薛獒站在树梢,想到了他之前听话本时听来的词句。   “什么生啊死的,”在他身旁的陆杳郁闷地瞟他一眼,“那个姓赵的本来就配不上她!有什么好哭的!”   对于他这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态度,薛獒不禁调侃他:“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样难道是想撬人家墙角不成?”   陆杳看向不停抹着眼泪的嫦姝,沉思片刻,疑惑地问他:“撬哪座庙的墙角?”   “……”   薛獒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第95章 归途   天色青灰, 弯月高挂穹灵。   横斜山石凹凸不平,依稀可见坐在石上的几道朦胧身影。   “好酒得慢慢品,哪有像你这样的一口闷的。”   薛獒蹲坐在嫦姝身侧, 看她豪放地闷了口酒, 又扭头看他一眼:“我品过了, 这东西又呛又辣的,怪难喝的。”   “难喝你还喝!你还给我我自己喝!”   看她把他的美酒说的一文不值,薛獒当即不乐意了。   “不是说「一醉解千愁」嘛,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愁呢?”   嫦姝盘腿坐着, 把酒坛抱在怀里,用手撑着脸望着弯月喃喃道。   薛獒满心只想去夺她的酒坛子:“因为你还没醉。”   “没醉?那你这酒不太行啊,我得多喝点!”   嫦姝脸蛋红扑扑的,眼神已经开始迷蒙了,见薛獒来抢, 偏要用力抱着酒坛不撒手。   “你少诋毁我的酒!给我!”   两人都拽着酒坛, 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薛獒没想到嫦姝一个小姑娘力气大得很,以至于只能这样一拉一扯僵持着,扯着扯着小姑娘不乐意了, 凶恶地瞪起眼, 咧开一口秀气洁白的牙, 满是酒气地吼道:“你走开!”   “你抢我的酒你还凶我?”薛獒顿时感觉很委屈,转头就找人告状,“道君,你看她……”   一旁屈腿坐在崖边的灰袍青年偏过头,还没开口, 就听嫦姝「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五官都挤成皱巴巴的一团, 眼泪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颗颗发亮的金豆子,且指着薛獒含糊不清道:“他……他欺负我……”   “不是……我怎么就……你,你别,别哭啊,唉,给你给你都给你!”   薛獒也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抹了抹脸,又把另一坛酒递给她。   没想到她哭得更伤心了,接过酒坛后,边抽泣着边坐回原地。   “我……”   那只想要安慰的手伸出去,又停在半路,薛獒整张脸写满了求救,然后看向苏纨,对他摊了摊手。   “让她哭罢,总比憋着好。”   弯钩似的月被浮云遮蔽,鱼肚白的光描绘出云朵边沿,云也阴暗的亮了起来。   “明明知道分开自己也会难受,为什么还要分开?”   看那石蕊红花笼裙的女子把头埋进臂窝,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啜泣,薛獒有些不能理解。   “做不到欺心,又难以两全。”   正是因为亲眼目睹那些人的死亡,所以才没办法自欺欺人。   就像是吃糕点时嚼到一颗石子,硌得牙疼后,哪怕糕点再香甜,心里也会有所顾忌,当初吃糕点的那种喜悦感也跟着变了味。   苏纨扯下腰带上系着的婴短坠子,轻轻往上一抛,一道阴影忽是投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道君,我之前也常在茶楼里听书,可听了几百回,也弄不明白那书里写的情,怎么他们就爱的死去活来了?怎么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了?照那书里说的,道君你也曾救过我和阿杳好几回,那我跟阿杳是不是也得嫁给你?”   “我可不好这口。”   接住落下来的婴短坠子,苏纨压低睫羽瞟他一眼。   “说到底还是你们人太复杂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堆的繁文缛节,”看那枚婴短坠子再度被抛起,他忙一把将它夺过来,“道君,你也算是我见过的活得较洒脱之人了,难道之前就没有为情所困过?”   “没有。”   手心陡然一空,苏纨答得干脆。   “那意中人总有罢?”   薛獒发挥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意中人?”   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他眯着眼睛笑一笑,没答话。   看他这模棱两可的态度,薛獒感到摸不着头脑,便是继续问道:“那你喜欢阿杳吗?”   苏纨拿过他手里的玉坠子,别有深意答道:“作为随我出生入死的至交手足,我自是喜欢他的。”   薛獒稍作一番反应,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没明白,所以才接着说道:“那鹤悬真君呢?你喜欢鹤悬真君吗?”   “不能说喜欢罢,”玉坠温润,安静地躺在掌纹纵横交错的手心,苏纨放眼去望枝叶凌乱的青松,“只能说是共情,但现在的他……我也难以理解。”   薛獒更是一头雾水了,也不懂何为共情,想了想仍是觉得人类的情感过于复杂含蓄,不然怎么能整出这么多难懂的词来,他瞅了瞅四周:“今儿怎么没见鹤悬真君跟在你身边?”   瞟到嫦姝已经抱着酒坛到醉梦里难过去了,他恍然大悟:“哦,可能是看不得小嫦姝掉眼泪……哎,你说这要是放到白蛇的话本里,鹤悬真君是不是就像那法海和尚,棒打苦命鸳鸯?”   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苏纨乍是想起,即便这本书现在的剧情已经脱离了原来的剧情发展,跑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结果男女主还是选择分道扬镳,就算是嫦姝自己做出的选择,可或多或少也跟徐清翊的出现有关,难道说,棒打鸳鸯这条线是必须存在的吗?那书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剧情线是无法避免的?   系统走之前只说他触发了什么隐藏任务,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启了自由剧情模式,该交代的任务条件没说清楚就给他撂这儿了,是要靠他自己猜吗?   他复生后这些年,把能做的都做了,到头来也没寻到归处,难不成还真得让主角再捅他一剑才是终点?   握紧手中的婴短玉坠,身边的薛獒仍在喋喋不休,一副说得正起劲的模样,他阖上双目,只静静听着。   这个世界很好,但始终不属于他,他只是路过都看到了这样多的秋月春风,已经足够了,待把徐清翊的事解决完,他也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银弯钩拨开云雾,透出冷冷清晖。   安置好喝醉的嫦姝,苏纨合上东厢的双扇门,转身就看见立在绿竹边的少年。   与多年前那个总围在他身边打转的小徒弟相比,他身形已越发得出挑,性子也沉稳起来,做事干净利落,想必以后就算没有他做他的后盾,这家伙定也能独当一面。   “师尊,我已经把赵余涯送回魇蝠血阁了,不过他吐血不止,看上去不是很好,约莫再过两日就能死了。”   陆杳说话时一本正经,他还记着赵余涯在鬼巢设计陷害他师尊的种种。   “这般严重?”   苏纨下意识看向东厢,想着按照原书剧情发展,这一世该不会是男主身死魂消,白月光心冷黑化吧?但嫦姝这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黑化的样子。   “这样岂不更好?之前嫦姝说从今往后活着就别再见面了,正好他死了,不就又能跟嫦姝见面了吗?”   陆杳可不管这么多弯弯绕绕。   一阵短暂默然,苏纨那排漆黑的睫翼朝下敛了敛,笑意还是忍不住从眼角眉梢荡出来:“嗯,有道理。”   他见他笑了,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他弯起眉眼,却瞟见南侧那扇半开的雪松纹格画窗处,有一双阴鸷的眼正望过来。   他不禁收起面颊上的笑意,凶横地朝那处望过去。   “回去歇着罢。”   见陆杳脸色一变,苏纨当即清楚了他变脸的缘由。   “是。”   陆杳语气里只夹杂了些微微的不情不愿,抬手行礼后还是乖巧地退下去了。   窄长的竹叶上仿佛有层银白的霜,像是入春时节下了场不合时宜的雪,再是夜风幽凉,带着一丝刺挠的寒意。   雪松纹格画窗里还亮着,精致的光影投落在窗上,勾勒出一道清绝瘦长的身形。   披着银霜的人立在石阶处,懒懒扫了眼窗框,欲往北厢去时,风声卷进耳里,带着声极淡极轻的「赭玄」。   徐清翊今日是有些「反常」,不过这「反常」对他来讲,实则倒更像是正常——难得他能自顾自地安静一会儿,也没一见到阿杳就跟看他不顺眼一样跟他打起来。   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明显是执笔的姿势,似乎在写些什么。   苏纨在原地站定一会儿,还是迈开脚步走过去,推开了那扇拐子冰纹格心楠木门。   徐清翊确实端正坐在堆满了古籍的书案前,右手执笔,在白纸上写下墨黑的字迹,他知道他进来了,所以稍稍抬目望向他,眸光暗了暗,又继续低眸提笔。   这幅场景跟他记忆里的无数画面重叠,是他年少时跟原主比试后自罚去慎思堂抄心经,也是他在鬼巢里情难自控,为静心思过执着的在纸上费力写下一笔又一笔。   他行至他跟前,看了眼书案上铺着的纸张,果然他写的是《心印妙经》。   苏纨一时神思恍惚,好像又回到他二人呆在鬼巢里的那段日子,他拿起堆在书案旁的古籍,将它们放回榉木葫芦纹方角书柜,问他:“怎么想起写经书了?”   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与清冽的音色混杂在一块儿:“太久没抄,手生了。”   苏纨垂眸仔细端视纸上字迹,笑道:“跟以往无差。”   写字的人忽是顿住笔,喃喃自语道:“是吗?”   “过几日你回南华道罢。”   有风涌进来,外头竹林沙沙,青年闻声而望,钩月再次隐入浮云,双目只见幽暗。   “好。”   提笔的手挪开压住纸张的紫檀镇尺,那单薄的纸张被风吹的「哗啦」作响,他握住边角的左手松开,刹那间白纸飞了满室。   弯月从烟云里探出个尖钩,力所能及地给予大地一点光,为看不到前路的人照亮归途。   写满了字迹的纸从半掩的窗口飘出去,飘进那被月光照得惨淡的山林里,模模糊糊间,可见那写下《心印妙经》的纸张背后,是满纸的「赭玄」二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7 21:02:01-2022-09-09 21: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儿八经的英姐 20瓶;5730504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在意   “十, 九,八,七, 六……”   灵兽们在丛林里玩起了捉迷藏, 小兔趴在树下, 蒙着眼睛数完十个数后,就立马转身去寻躲起来的小伙伴。   没走个两步,先见灌木丛里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悠哉地摇来摇去,它捂着嘴偷笑一会儿,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揪住那条尾巴:“哈哈,抓到你了!”   被抓到的雪斑狐很是郁闷地问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尾巴都没藏住!你真是太笨了,哈哈哈……”   小兔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旁的雪斑狐遭到无情嘲笑后气愤得不行,正想叫它别笑了, 侧目就瞅见一道人形阴影压过来, 它不由瑟瑟发抖地退了几步,说话也开始不利索了:“小小小,小兔……”   “你怎么结巴了?”   小兔察觉到异常, 用爪子擦了擦眼角边笑出的眼泪, 见它满脸恐惧地盯着后方, 疑惑地回首去看,乍得发现,“大龙?”   “薛獒大哥和山主交代过我们,如果见到他他他一个人的话,要, 要赶紧逃!不然会没命的!”   雪斑狐尖叫一声, 四肢并用地蹿进灌木丛里。   没成想还只跑出个几步, 一股力量忽是扼住它喉咙,再将它往后猛地一拽,使这可怜的小狐狸重重摔在地上。   “逃有何用?我只动动手指就能拧断你的脖子。”   来人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杀气腾腾的阴狠,语调轻蔑。   小兔这阵汹涌的杀意吓得一哆嗦,打着颤挪到摔得七荤八素的雪斑狐身前,长耳朵也害怕地耷拉下来:“大大大,大龙,你你你别伤害它,它它它没,没做过坏事……”   “那又怎样?”   这双青灰的眼满是冷漠无情,仿佛在他眼里,它们不过是轻易就能被折断的细脆野草。   “你,你要是伤害我们,清衡君知道后,会,会生气的!”   关键时刻,它脑子里马上想到了清衡君,薛獒大哥和山主曾叮嘱过它们:若是这条大龙跟清衡君或是小嫦姝在一起倒没什么可防备的,但要是只见他单独一人,那它们就要马上逃了,不然轻则身受重伤,重则小命不保!   听到「清衡君」三个字,这人细眯着眼看了它一会儿,黑沉沉的眼里似有阴云涌动,瞧着甚是可怖,兔子和狐狸都被盯得寒毛直竖,脊背骨发凉。   半晌他拨了拨手腕上的银竹节,潦草瞥一眼战战兢兢的小灵兽们:“赭玄他这些年都呆在兽界罢?”   小兔它们知道他口中的「赭玄」就是清衡君,便忙不迭朝他点点头:“嗯。”   “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雪色阔袍的人忽是拂衣坐下来,周身凌厉的杀意也逐渐褪去,好像又成了个没事人,余有那双眼还带着割开霜雪的锐气。   一说到「清衡君」,小兔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眼里冒起亮闪闪的星:“清衡君是世上最好的人,赤洲能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有清衡君在。对了,还有上空的那道结印,当初清衡君为了保护我们不受捕兽者侵袭,不惜自毁魂体才设下结印,为这事,我们都伤心了好久好久呢……”   “自毁魂体?”   旁侧的人神情一变,喃喃重复这四个字,随即蜷紧了葱白的手指,阴戾眉目间多了几道刀刻般的痕印。   “对对对,好在老天开眼,让清衡君借助赤洲地脉复生!树公说过,这就叫做好人有好报!”   连小狐狸也忘了痛,连忙插嘴道。   借助赤洲地脉复生?   听者愣了愣神,不悦地咬了咬牙,再是垂首嘲弄地笑一笑:原来哪怕他赌上性命,救活他的也不是他。   杏花开了满树,淡淡的香气在林间流散,时间跟着慢慢晃荡过去。   躲在树洞里的独角火牛等到昏昏欲睡也没见小兔找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藏得太好了,那憨乎乎的小兔没找到自己,指不定在哪里乱窜呢!   想到这儿,它便从树洞里钻出来,朝着它们刚才聚集的地方找去。   这时一阵熟悉的谈话声传来,听到是小兔和雪斑狐的声音,独角火牛赶紧跑过去,未曾想透过灌木丛的缝隙,一眼先看到那面目清俊的白衣男子,他明显是得知它的方位,森寒的视线顺着带刺的缝隙望过来,让它只觉得心头「突突突」地冒血。   完了!   独角火牛又想起当年自己去找阿杳时,被他毫不留情用冰棱刺穿腹腔,那种刻苦铭心的痛它一直记到现在,于是它干脆扯着蹄子就跑,不敢在原地多留一刻,急急忙忙搬救兵去了。   小兔和雪斑狐还不知独角火牛来过了,正说清衡君的事说得正欢,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大龙眸色越来越深,收拢在袖中的手已全然攒紧,根根分明的掌骨似乎要穿破手背,好从里裂出来,原本屏退的杀意再度暗涌。   一身绒毛的雪斑狐感受到阴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对上白衣人幽绿深暗的眸后,当即闭了嘴,一个劲儿地往小兔身上挤。   小兔被它挤得停下了「叭叭叭」的三瓣嘴,也看到了身旁的人神情有些不对劲——这张瘦削的面孔后面仿佛藏着一颗冷冰冰的心。   “怎么不说了?”   他拢在袖子里的长手指绞扭住柔软衣缎,锋利的唇角弯成浅淡的弧度,看样子带着点温和,偏偏那双碧波般的眼里阴气扑人,令见者惶恐不安。   “大,大龙,你没事罢?”   小兔收回了在空中比划的爪子,它实在看不懂这个人的心思。   徐清翊冷淡的眉眼如同昨晚的弯月,轻轻弯成银钩,眼窝处是久病未愈投下的阴影:“真是羡慕你们,能陪在他身边数十年之久。”   真是该死,凭什么你们能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而不是我呢?   那颗阴暗又摔得稀碎的心嫉妒又发狂地叫嚣起来。   “大龙,现在一点都不晚,你不是也正陪在清衡君身边吗?”   小兔竖起一只耷拉着的耳朵,笑眯眯道。   这番话让由忌恨引发的杀意停顿几秒,他那寡淡的眼色微微一转:“留在他身边有何用,他又不在意我。”   “谁说的!清衡君可在意你了!不信你随我来!”   小兔推了推挤在自己怀里的雪斑狐,领着徐清翊朝林子北侧走去。   “你消失无踪的这些年,清衡君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寻你踪迹,为此他还特地画了一幅你的画像,好让我们记住你的脸,就是为了哪天要是见到你能回来告诉他一声。”   山洞前缠着几根枯萎的树藤,小兔拨开树藤,边说着边带着身后的人走进山洞,只见那最里侧的石台塌陷,而正上方则悬着一幅画。   画上的人着一身月白素纹襦衫,外罩薄烟色广袖大袍,袍衫肩侧且缀有两条镂金珍珠绥铃长穗,腰间则系了根湖绸如意纹银纺线缎带,底下一排玉珠垂落,仿佛风来就能听到珠玉敲击,泠泠琤琤。   而画中人正敛着眉眼,神色疏淡,带着脱离世俗的倜然,似是看遍凡尘,又似是从未踏入过凡尘。   原来,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   他视线黯淡无光,木然注视着眼前的画像,似在经历极其深沉的绝望,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眼里的他究竟该是什么模样——是他自己最为憎恨,最经受折磨的模样;是不沾烟火气,没有七情六欲,只为把那点可怜自尊维持好的漂亮泥塑。   难怪他半分都不喜欢现在的他。   _;   野鹤扬翅飞出绿树成荫,待鹿纹绉纱道袍的道人再度御剑来到赤洲时,与他同行的,还有位紫棠湖绸广袖长袍的道者。   那人瞧着比岳知年轻,却带着一种明锐的威严,大约眉头总是长年累月的皱着,所以眉间留下了几道显而易见的皱纹,其身真气凝且不发,敛而不露,但一入赤洲,那股凌人气势依旧让正打瞌睡的万树灵公从地脉里苏醒,警惕地伸出自己的枝子去查看外边的情况。   “六师兄自从受了大罚后,以往那动不动就刺人的性子可改变许多了……”   几日一过,嫦姝同往常一样跟在自己师尊身边,像个小麻雀似的,说起一些他失踪后发生的事情来。   乍然察觉到真气临近,她仰头去看,见到来人目里惊愕一瞬,忙跪地抱拳行礼:“伏笙殿弟子嫦姝见过尊君、岳长老!”   她身旁的徐清翊不急不缓抬目,青眸里古井无波,寂然一片,与长剑上的人对视,再是垂眸行礼:“弟子鹤悬见过师尊。”   同样肃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擎霄尊君神色淡然,无重逢之喜也无久不见之悲,与平日他看他时无异。   “鹤悬,是尊君来接你回道门了。”   见气氛变得诡异无声,岳知和善一笑,忙开口打破沉默,说这话时连眼尾的褶皱都变得柔软起来。   “生为大幸,前事皆无可与之相较,”   擎霄尊君一句话算是阐明了态度,岂料话锋一转,鹰隼般的眼往茂盛的密林深处望去,“吾道掌门得归,还得多谢清衡君出手相助,不知可否请清衡君出面一叙?”   听他此言,嫦姝的心不由地跳漏了一拍,因师尊呆在兽界,她跟岳长老说明情况的时候,就提了一嘴能寻到师尊是有清衡君和兽主相助,岳长老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尊君突然问起清衡君来了,万一他非要让清衡君出来相见,结果发现了他就是五师叔可怎么办?   不过整个道门都知道,赭玄道君是擎霄尊君最中意的弟子,若是尊君知道五师叔没死,心里定然是极为高兴的罢。   想到这儿,她又稍稍定了定心,悄悄侧头往身后看去。   茂密层林后是低矮的雪浪石崖,银朱玄纹云袖的青年阖目负手而立,闻声倏然睁眼,沉思片刻,剑眉微撩。   横坐在一旁的薛獒见此轻巧地跃出去,速度极快,山灵们只看见了一道黑影掠过。   直到在密林前现身,他拍了拍手肘衣袖处蹭到的白灰,打量一眼悬于半空威压强盛的道者,不卑不亢地环手笑道:“我等只是在解救受难同族之际,阴差阳错帮了鹤悬真君一把,不过举手之劳,何需面见清衡君?且望南华道记我等相助恩德,此后见我兽族,能多多手下留情才是。”   对此,擎霄尊君的目光并没有在薛獒身上作停留,依旧望向深林,神情冷峻。   一时气氛又凝结起来,徐清翊眼睫低垂,不着痕迹地掩住眸中异色。   岳知见状,要再去当一回破冰人时,身边的擎霄尊君默然良久,终是开口道:“既然如此,就不叨扰清衡君了。”   看他一改往日强硬态度,难得不作勉强,嫦姝惊讶之余又松了口气,对一旁吊儿郎当的薛獒使了个眼色:“也劳烦薛大哥代我谢过清衡君。”   “那诸位就……好走不送!”   薛獒笑嘻嘻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无比舒心地想着这三尊「瘟神」终于能滚出兽界了,以后可千万别再来了!   随后一道寒芒射过来,刺骨剜心似的,令他想起当初在赤洲边界那种差些魂飞魄散的将死之惧,他顿感毛骨悚然,匆匆收敛了得意的笑,若是尾巴露在外边,此刻也已经灰溜溜地夹起来了。   不是说这人疯病都好了吗?怎么还是给他一种极度阴森的噬杀之意?遭了,他不会改变主意,还想继续留在兽界祸害他们这群可怜的兽罢?   薛獒也不敢跟徐清翊对视,在他眼里,这家伙可比什么擎霄尊君要恐怖多了。 第97章 正轨   好在让他胆战心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眼看那群人如他所愿离去,他长舒一口气,瞬间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些。   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薛獒搓了搓手掌, 美滋滋的在心底感叹一句。   白虎跃至雪浪石崖上, 蹲坐在青年身边,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提醒道:“师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明白他是在说自己还没解开压制徐清翊修为封印的事,苏纨扬唇轻笑:“故意的。”   “嗯?”   白虎不解地仰头看他,金眸一眨不眨。   云里的人似是侧了侧目, 手腕上的玉串滑至掌骨的位置,竹节晃荡声清越。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挪开远眺的视线,苏纨低头去看脚下纹理分明的山石,这沉缓的态度明显是若有所思。   “师尊是说, 擎霄尊君邀您出面相见一事吗?”   “也不单是这个, 先前贺长老同我说起过,当年由于师祖座下大弟子心术不正,为走炼兽捷径, 不惜叛出师门想自立门户, 导致浮玉山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多名无辜者惨死,南华道自此一落千丈,所以擎霄尊君才极力想要恢复南华道昔日荣光,也好以此来证明他师兄当年做出的抉择是错的。”   “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难怪南华道不仅憎恨炼兽者, 甚至也迁怒到了我们身上。”   “正因如此, 他培养门下弟子手段极端, 使劲将他们放在刀锋上磨砺,绝不允许他们在能力上有任何瑕疵,哪知到头来,他精心培养且最为看好的两个弟子,一个身死魂灭,一个变成银龙,这对他来讲,相当于自己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算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懂了,这也是师尊为什么要让嫦姝先找岳知的原因。”   “我不清楚擎霄尊君是怎么看待变成龙的徐清翊的,也不知道他会对徐清翊做什么,”他停顿几秒,继续道,“我曾设想过,徐清翊是他带在身边从小养大的亲传弟子,就算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他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但他这样一个执而不化的人,对徐清翊变成龙这件事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平淡了,甚至连半分纠结都没有。”   “师尊是想……”   “我想看看擎霄尊君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_;   群山层叠,峰林被碧色浸染,连同苍穹也宛如一块翠微色的巨大镜面罩在上空,偶有几丝烟似的白云点缀在上头。   浮玉山除了氛围比较沉闷,跟数年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直到传出掌门归来的音尘,那沉郁一扫而空,这几日又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师尊……您,您终于回来了,都是弟子该死,没能时时刻刻侍奉在师尊身边,是弟子没用!”   当年一堆十几岁的少年们如见风长,各个都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奈何再看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师尊后,愣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四师兄七师兄你们哭归哭,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学学三师姐安安静静地哭好不好,你们这样鬼哭狼嚎的怪吵师尊耳朵的!”   嫦姝边为师徒重逢高兴地抹眼泪,边为实在受不了她这几位师兄震耳欲聋的嚎哭声而出言劝阻:师尊他喜欢清净,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魔音贯耳。   还真如她所料,那白袍萧索之人踱步走向伏笙殿的院子,冷冷清清道:“都下去罢。”   嚎哭声陆陆续续止住,几人用袖子擦了擦红通通的眼,齐齐行礼:“弟子先行告退,明早再来给师尊拜安。”   去往偏殿时,嫦姝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赶上花期,院里的海棠树开了花,花苞是深粉,绽开后就变成了浅粉的花朵,似是少女抹开了涂在脸颊上的胭脂。   衣袍素白的人背对着她站在树前,发带卷着青丝在风里萧萧飘动,她又想起了回南华道的路上擎霄尊君说过:“鹤悬为龙一事,吾等知晓即可,万不能泄露出去,免得惹上是非。”   所以除了他们几人知情之外,师尊要把为龙这件事向众人隐瞒一辈子吗?   “师妹,师尊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她三师姐看她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问她。   “我有些不确定,让师尊回道门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你这个小脑瓜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师尊归来可是件大喜事,哪有什么对的错的!”   “但是我总觉得……算了,大约是我多心了。”   嫦姝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挽住三师姐的胳膊继续往偏殿走去。   方方正正的院里,徐清翊依旧立在海棠树前,不言不语地盯着枝头上粉白的花,鲜艳的颜色没有映进他眼里,遂只余下一片空洞的灰暗。   藏于袖管下的两枚银竹节轻微晃动,炽灼的气息笼盖而来,紧紧围在身侧,一道虚影凭空出现,随他一并站在海棠树前:“上一次看到它开花,好像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徐清翊不由一晃神,记起他初次用阳火替他压制寒毒那时,他总算想起来,是这株花种在他院子里太久了,被他满身的寒气年年岁岁围困,它以为自己长在冬序时节,所以一直不开花,直到那夜阳火驱散寒意,滚滚东风浩荡,它才得见春日已临。   “连它都在等你。”   枝叶被风吹得颤动,穿过眼前虚影,这道影子反而弯眸笑了。   望着身旁人隐隐约约的脸,徐清翊默然不语,只是心忽而生出后悔来,他后悔用阳火治好了寒毒,也后悔自己自欺欺人,对他一次次恶意揣测,更后悔没能在他出手救他时,就及时发现他的身份。   他宁愿自己遭寒毒缠身,痛得死去活来,至少还能跟他有这点少到可怜的牵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人只需一松手,他就立刻掉进混沌黑夜里,被痛苦强行撕裂,还要拖着破碎的躯壳,挣扎着爬起来再处心积虑地回到他身边。   一人一影静静并排站着,在花树衬托下,如同一幅匀红点翠的画。   两山相对而立,山峰间是一座赤红墙瓦的主殿,长阶前摆着鎏金饕餮纹三足铜炉鼎,鼎檐六角的螭龙口中叼着铜铃,竹立香被点燃,一丝丝的白烟顺势从炉中飘起,拂过场台上站得整整齐齐的数千个弟子。   此刻无风,螭龙嘴里叼的铜铃自响,一缕金色天光从云影中透出照在殿前,头戴银珠偃月冠者自金光里徐徐临世,雪白衣袍轻盈飘逸,身如琉璃,似携万里烟波而来。   场台上的小道士们面颊尽是欣然笑意,连忙拱手行跪礼:“南华道众弟子恭迎掌门归来!”   其音彻耳,在浮玉山回荡不绝。   别的不说,南华道的这群小道士们对徐清翊是真的喜欢。   苏纨以一缕元神寄在玉串中,一是想弄清楚擎霄尊君一反常态的处事作风,二是想看看南华道对徐清翊归来的态度。   看到现在这熙和盛大的场面,他也省得为此忧心了。   不过有一点,就是这些人还是不知道徐清翊如今身为震鳞一事,擎霄尊君不让他们几个知情人把这事透露出来,自然是有他的考量,况且徐清翊一个寒毒都能瞒个几百年不被发现,想必隐瞒他是震鳞一事也定是不难的。   他再次看向堂庭峰高台上神情寡淡之人,不由感叹这家伙真是像个神仙,总令他想起那句“仙姿白雪帔青霞,月淡春浓意不邪。”   这一整日他都跟在他身边,藏在他系在手腕处的银竹节里。   或许是回到南华道的关系,徐清翊又变成了他记忆里的模样,待谁态度都不温不火的,处理好日常事务后,就坐在书房翻看经书,偶尔提笔记事,看样子乖巧极了,哪里还有什么曾经的疯癫痕迹。   擎霄尊君也的确说到做到,回道门后对他为龙一事闭口不谈,与他讲的依旧是往事一笔勾销,活且既活,不负众望,才得堪当掌门大任。   这人看上去明明年纪不大,离开伏笙殿时那背影却陡然是饱经风霜的模样。   苏纨一时心有感慨,突然觉得这一生悲喜的最终归宿也不过是寻路无门。   雁埘峰仍然见不到人烟,长昭殿坐落在草木炎凉里,像是荒废许久了。   故地重游,推开两扇大门,先入目的还是那条青绿的竹廊。   本以为殿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这处怕是灰尘遍布,哪知殿里却打扫得极干净,就连摆放在石桌上的茶具都与他离开那天无异。   疑惑间察觉脚步临近,苏纨便是隐在绿竹中。   接着手持玉箫的人踏进殿门,清秀面孔未改,只是满身的柔和褪去了些,整个人都变得坚毅明锐起来。   他见此神情微动,想到原来他这七师弟也终究不再是当年那只总帮着长老、师兄们拉架的温和兔子了。   那人行至石桌边,动作熟稔地往杯中倒了杯茶,温声道:“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师兄他终于回来了。”   说罢,他回首看向大开的殿门,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摇晃晃,他神思恍惚地说了句:“要是你也能回来就好了。”   说完这话他似乎又觉得有些可笑,所以咧开嘴笑了笑,将茶水倒在地面,再进到殿里点燃了殿前那盏即将熄灭的长明灯。   风一吹,竹影在墙瓦上翩翩起舞。   点灯的人回过头,乍见满片竹影里,有一抹虚影茕茕孑立于其间,长明灯的光照过来时,那虚影变得清晰起来,正倒剪双臂笑眯眯望着他。   他一愣神,反应过来后也弯了眉眼,随即眼里起了雾,水珠沾着火光,淌落在泥土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2 04:28:23-2022-09-14 23:4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鹿青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青善 74瓶;浊酒 47瓶;醉江溺亡 10瓶;夜行鸟 4瓶;讲文明树新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利用   “你离开不久, 十九就留书一封,自 戕谢罪了。”   细长的喙薹草被风吹弯了腰,两道人影立在灰黄的墙外, 一递一句地谈起往事来。   “谢罪?”   “他在纸上提及当年依照尊君吩咐, 促发你体内月隐无忧草效用的同时, 还偷偷往茶中放入狂暴烈血丹,为的就是让你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这段往事苏纨倒是清楚,世上的事都讲究因果循环, 在十九眼里,原主确实不算个好人,所以他才想要铲除这个日日折辱他的恶徒,没承想等他真的死了,他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苏纨眺向前方一片空旷的草地, 曾经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似乎又出现在眼前, 一时令人不胜唏嘘:“其实他也算得手了。”   李息垣当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难怪后来你像变了个人,不仅找三师兄学剑法,还千辛万苦地替他寻回生魂, 刚开始我等都以为是月隐无忧草见效了。”   “说到莫秋折, 也不知他生魂是否已入轮回?”   “早在十年前, 郇阳殿的魂灯就亮起来了,想必三师兄已再世为人。”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修建在主峰处的玉白石阶耀眼,一直蜿蜒到云深处。   每座峰头的烛火一盏盏亮起来,碧绿的穹霄褪成稀薄的蓝, 山中的烟云在亭台楼阁边缭绕, 将微弱月光挤散。   云山雾罩中, 有道瘦长身影几乎要融进烟云里,这是一张惨淡的脸,两只死气沉沉的眼只盯着手腕上的玉串——原先附着在银竹节上的炽灼气息消失不见,玉串也变得冰凉起来。   他心神不定地收拢指节,望一眼嵯峨的高门巨峰,青眸里浮上一抹阴郁的石绿,一转眼银白衣袂再次隐入云烟里。   与浮玉山其他石峰相较,雁埘峰长昭殿里的烛火明显要昏暗许多,时光似乎又往回倒了倒,依稀是白影不由分说闯入殿门,目光凶狠地扫过殿内,没寻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其狠戾的神色里陡然带了些慌张。   他绞紧麻木的手指,踉跄后退一步,又像是想到什么,焦灼不安地走出殿门,身形匆匆没入山云间。   故地总是容易勾起旧事,当黑色枝头满是雪鸽似的望春花时,苏纨立在墙檐回首,仿佛还能看见坐在树下细心擦拭长剑的人。   “转世的人还会是以前的人吗?”   他突然想起先前在高楼长栏边,自己问过薛獒的话。   “自然不是,这一世他是尽缘,下一世他就不可能是尽缘了,其实有时我也分不清,一开始我想要追随的究竟是百年以前的那个他,还是现在的他?”   思及至此,苏纨难免觉得遗憾:当年与莫秋折的那场比剑,他们一个心怀不轨,一个怒火滔天,哪曾想竟还斗了个意犹未尽,最后却只得潦草收尾。   入轮回的人都会以新的模样出现在尘世间,若是执念过深,就像薛獒那样,一次又一次去寻找尽缘的转世,只为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前世的影子。   可说到底,他记忆里的那些人,终究还是消失了。   被镀上一层冷冷光辉的望春在灯火通明里摇曳,白影于殿门前现身,一眼就望见立在墙檐边的青年。   恰好那人也在一纵花枝中回首,眸里浮上笑意:“师兄。”   悬在偃月冠旁侧的玉髓轻微晃动,徐清翊目色寒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对于他的冷淡态度,苏纨习以为常,转身时将手负在身后:不管怎么说,当年他确实是与莫秋折赌气,所以才错失救下他机会,这人耿耿于怀也是应该的,只怕是又要对他进行一番冷言冷语。   “倘若当初是我三魂七魄俱散,你还会去天地间寻残缺生魂吗?”   清冽音色入耳,犹如玉珠坠地。   听到他突然这样问,苏纨先感到疑惑,再是默然不语。   非要说实话,他当年根本不了解他,依照自己那时的性子,定是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身涉险去寻找生魂的。   那身着银白锦缎重菱纹长衫的人似乎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垂下长长的眼睫:“所以,幸好宥虚死了。”   “?”   苏纨听这话里的意思不太对,侧目往回看时,白影已如惊鸿落在他身边,这张冷冰冰的脸朝他扭曲的、诡谲地笑了:“赭玄,你的师兄是我。”   他敛了敛乌黑的长睫,伸手折断横在他二人之间的花枝,仰起绿琥珀般的眼,声色暗哑:“他死了,你就只有我这一个师兄了。”   这家伙又是抽哪门子疯?   苏纨皱着眉后撤一步。   大约是见他刻意避退,徐清翊眼珠微微颤动,又恢复了疏离冷淡的模样,他那双眼老是疲倦地半阖着,总显得闷沉沉的。   随意丢下折断的花枝,他朝他伸出手:“我只做你的一个人的师兄,不好吗?”   苏纨不温不火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做回应。   他慢慢合拢五指,指甲用力地刺进手掌,脸色阴沉道:“你不是喜欢我这副模样吗?”   不等他答话,他就上前一步,将脸凑到他跟前:“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乖乖听话回南华道当掌门,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什么时候……”   苏纨脱口而出的话说到一半,又猛然想起他上回在丘陵问他的问题。   “只要你喜欢,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都行,”他直视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心,“白日里我做南华道的傀儡掌门,夜里我就做供你修炼的炉鼎,好不好?”   苏纨脑里一阵轰雷:徐清翊是为了他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才回南华道?所以这些天他都是装的?   他看向系在他腰间的掌门玉印,尽量平心静气道:“师兄,你本就是心迹双清之人,既身居高位,受世人景仰,声名赫奕,便更要明心见性,修高山仰止之行,哪能降志辱身,自轻自贱,甚至亵渎盛名。”   眼前人那双翡翠色的眼珠又变回空无一物的寡灰,他褪下外层的烟色刻丝宽袍,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他,柔软的嘴唇暧昧地擦过他脖颈,最终停在耳垂边,眼眸幽暗:“赭玄,你说错了,我想亵渎的,一直都是你。”   他根本不明白,于他来说,他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灵,所以他煞费心机想要得到他,弄脏他,让他耀眼的光辉褪减,最后只能跟他一并跌进淤泥里,这样他们就永远都没办法分开了。   温热的呼吸缠在耳边,苏纨眉头紧蹙,总算想到:徐清翊为什么非要让他留在身边?   他开始只以为他是有病,就算做些越轨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他这次的所做所为,都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会留在他身边,总不能……他是真的喜欢他吧?可这家伙除了会缠着他搂搂抱抱外,对风花雪月分明是一窍不通。   于是他也懒得推开他,只是问道:“师兄,你为什么想让我留在你身边?”   怀里的人用龙尾巴缠上他的腿,将脸贴在他颈边:“我想要你。”   “想要我?我对你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吗?”   “你对我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他说话时嗓音微颤,整个人似乎是只能依附他生存的细弱藤蔓。   苏纨施法替他收起龙尾巴,免得被人看见,心里也陡然明白过来:徐清翊就像是个溺水的人,在窒息之时看见一块浮木,便立刻死死抓住不放,生怕再沉入水底。   或许自己就是他变成龙万念俱灰后,随手抓住的浮木,所以他才不想放手,其实只要能够走出让他差些溺毙的伤痛和恐惧,他就会放下这块浮木,继续往前行。   但这些事需要靠他自己领悟,他留在他身边,顶多起到阻碍他前行的作用。   感受到抱住他的手有些不安分,苏纨不悦地挑眉,冷声道:“你再动来动去就离我远点。”   此话一出口,想凑上来吻他的人总算收敛了。   这次他没有推开他,只任由他抱着,同他静静地听望春花落下的声音。   _;   天刚泛起鱼肚白,外城已经摆上了早摊。   蒸笼热气腾腾,一路飘香,不少进城赶早市的人都围过来买些面点好填饱空空的腹腔。   人挤人中,一只黑黢黢的手伸进来,不顾滚烫的热气,拿到一团笼饼就跑。   “哎?有贼!”   路过的人眼尖看到这幕,连忙大叫一声。   几个正搭棚的伙计听见呼喊,放下手中的活朝那衣衫破旧的少年追去,到底是身强力壮,不一会儿就一把揪住他的肩膀。   少年一个金蝉脱壳从其臂弯穿过去,再是顺势拔出背在身后的铁剑,厉声道:“都滚开!否则见血可别怪刀剑不长眼!”   这长剑一出,几个伙计不由后退几步,嘴上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偷东西还敢这般嚣张!”   少年瞧着面黄肌瘦,一双眼却闪着烁利的光,只紧紧抓着剑柄和笼饼,满脸警惕地往后退去。   右侧的人见此对后方的猫着腰的汉子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作饿虎扑食从其背后扑过来,一把将少年压倒,剩余的几人也一拥而上。   被扑倒的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奋力挥剑朝身上的人刺去,哪曾想身上的重量突然减轻,长剑虽是刺了出去,却捅了个空,定睛回神时,压着他的一众人竟全被弹开,各个都有些发蒙。   “这笼饼我买了。”   晨光里有人悠哉悠哉走来,一身品月色花团排穗收袖锦衣,银冠玉带,声色慵懒,偏又带着种沉稳的雅致。   为首的人收了银钱,不忘劝一句:“公子,您是善心一片,但这小兔崽子没个教养,想必是不会领您的情。”   果不其然,持剑的小家伙收起剑转身就走。   几个伙计见此不禁对他咒骂几句便散开了,而一旁的公子上前开口道:“我买这笼饼,可没说是给你的。”   少年闻言顿住身形,依旧没回头:“这是我自己抢的,不是你买的。”   “是吗?所以抢来的就是我的?”   他忽觉背上一空,转身就见青年手里正拿着他原本背在身后的长剑:“剑锋裂纹数道,柄口锈迹斑斑,废铁一把。”   “你都说是废铁了,赶紧还我!”   少年上前一步,面容带着怒色和几分焦急。   拿剑的人看着他笑而不语,还将手里的剑在他眼前掂量了两下。   少年深知只靠硬抢可不行,便捏了捏手中的笼饼,恶意地在上面多留了几道黑手印,再把笼饼递给他:“给你好了,剑还我。”   这看上去清隽矜贵的公子丝毫不嫌弃被他捏得脏兮兮的笼饼,还他剑后拿着笼饼就走。   “你还真……”   计策落空,少年捏紧了剑,咽了口口水,腹中传来「咕噜」一声。   前方的人听见声响回过头,见少年捂着叫个不停的肚子又羞又恼,扬唇道:“看你也用剑,不如跟我比试一番,若是你能胜我三招,这笼饼就送你了。”   少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这话没多做思考忙一口答应下来:“说话算话!但你要受了伤可别找我赔药钱!”   话落音,握剑的人已身如游龙,朝前侧的青年横刺去。   这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竹剑作挡,二者相抵时发出「砰」的一声,持铁剑的人被震得后退好些,面上愕然,只觉半边身体都酸麻难忍。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他的剑,皱着眉道:“分明是你这剑有问题!”   “那就换剑。”   青年笑盈盈地把竹剑抛给他,自己则夺过他那把残破的铁剑。   仔细看了眼手里的竹剑,他没找到什么奇特之处,干脆聚全力于右手,再度举剑朝前侧的人挥去。   只见绿影破空斩下,青年依然立在原地未动分毫,抽手时银光一闪,绿影顷刻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   “这……”   不顾少年愣神,他抛下手中的铁剑,自顾自低头笑一声:“实在无趣。”   说罢再次走进晨光里。   少年望着地上的断剑,猛然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地,头重重磕出闷响:“是我妄自尊大,以为只要利器在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真正有能者,无论持何种兵器,皆能以无化有。”   隐在曙色熹微中的人转过身:“倒是不蠢。”   _;   飞鸟破层云,搅散浓密烟雾,发出一声刺耳戾鸣。   白影独自立于墙檐,素色花朵映在身侧,如同绣在衣上的纹样,系在手腕的玉串还是一样冰凉,炽灼气息连同昨夜的温存一并消散殆尽。   不见了。   他神色晦暗,细密的睫毛一上一下地颤抖,自心底升腾的焦灼不安化作红血丝在眼球上不断扩张。   他答应过他,会留在他身边的。   昨夜似是一场梦,除了被丢弃在地上的花枝,其余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是在骗他吗?   他眸里的冷怒泛着幽光,死死盯着山中层层叠叠的烟云,像是要从中寻找一道熟悉的影子。   “师尊!”   银铃声由远及近,嫦姝从云中御剑而来,秀气的脸颊上带着焦急,“可算是寻着您了,前阵子浣灵道的人来信提到他们道门锁妖印突生异象,于是欲借我门中镇邪天罡石一用,但天罡石并不是说借就能借的,遂长老们都在堂庭峰等着您商议此事呢!”   眼前人如同未闻其声,面若死灰,身形一淡便消失无踪。   “师尊!”   嫦姝看他这方向也不是去堂庭峰,当即跟了上去。   整座浮玉山被云烟裹住,远远望去,重檐叠顶的大殿仿佛建在云端。   衣袍飘逸之人在云间行得极快,阴暗从他体内爬出来,将其整个人笼罩住,他目色冷峻,径直朝山门冲去。   霎时,海波似的水蓝真气涌来,全然覆在山门前,阻碍来人去路。   满身黑气缠绕的徐清翊骤然停下前行,抬起阴惨惨的眼,眼神凛然地瞟向出现在身后的擎霄尊君:“赭玄呢?”   “在他殒命那刻,你与他便恩怨已了。”   擎霄尊君气势威严,一字一句都有不容抗拒之意。   “你明明猜到了清衡君就是赭玄,不是吗?”   他嗓音沙哑,再开口时又带着阴阳怪气的意味,“他不是你门下最得意的高足弟子吗?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好让他也替你守住南华道呢?”   听这话,擎霄尊君神情微变,脸上犹如覆了层寒霜:“你百年寒毒已解,修为至深,现今亦如你昔日所愿登上高位,享赫赫之名,又何必恨意难消,非要处心积虑去算计已故之人!”   “算计?”   徐清翊微微眯起双目,苍白的面颊上闪过一抹狞笑,狠恶暴露在幽暗的眸中,且带着嗜血的疯狂,“原来你是怕我再次伤到你的那宝贝徒弟,才拿掌门之位来搪塞我是罢?可惜啊师尊,你这步棋,下错了!”   话刚落音,一条银白的巨龙在水蓝碧波里陡然现身,露出尖锐獠牙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紧接着整座浮玉山都轻微晃动起来。   此番动静自然也引来了道门中的弟子与长老们,见山门前突然出现凶煞的银龙,除了几位知情长老与嫦姝外,其余的小道士们皆是目瞪口呆,吓得连连后退,且手忙脚乱地去掏身上的法器。   “什么身居高位,享赫赫之名,我根本不稀罕!”   银龙的幻影停留在半空,那雪白衣衫的人发冠坠地,青丝散乱,下眼睑被血色勾勒出一道红痕,显得极为妖冶,其暗绿眼珠泛寒,唇角扯出一缕阴鸷的笑,“本想利用师尊困住赭玄,没想到你竟然这般疼他,甚至为他一再迁就变成龙的我,师尊,你平生不是最憎恨恶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4 23:40:24-2022-09-17 22:5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海一声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明路   兰时即过, 槐序将来。   日色逐渐炙热,地面树影斑驳。   粗布麻衣的少年用碗大的圆叶接了些山泉水,捧到瘦得鸟面鹄形的小娃娃嘴边, 并把沾着黑手印的笼饼也递给他。   那小娃娃瞧着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像是饿极了, 眼看笼饼递过来,他双目放光,抓过笼饼就一顿狼吞虎咽。   “你慢些,没人跟你抢。”   少年生怕他被饼噎着, 忙替他拍拍后背。   他塞了一嘴的笼饼,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想了想又停下吞食的动作,把剩下的饼递回去。   “我吃过了,你快吃。”   少年把他拿饼的手推回去, 朝他柔和一笑。   待这小娃娃大口大口吃完了饼, 看上去总算是有些精神了,少年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拿着圆叶走到溪边时, 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蹲下来随意拾了块尖锐的石头, 再用石头松动土块,将野草连根拔起,接着拍了拍沾在根系的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把草根送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感到难以下咽, 便猛喝了几口溪水生吞进去, 好借此充饥。   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回去对小娃娃交代两句,将他安顿在破烂的茅屋屋里,便往城楼的方向走去了。   _;   浮玉山乱成一片,冰蓝水障凌空破日,围绕在山沿的烟云被水气全然吸收,形成一层莲纹罩在山巅。   被水障围困住的银白人影周身灰雾涌动,凌乱乌发纷飞,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变得更白,可他那眼睑与嘴唇却似涂了胭脂,红得既灼目又艳靡,配上幽绿的瞳孔,妖异到几近鬼魅。   眼看被阻拦住去路,他目里狠恶浓烈,如同发了狂的暴戾野兽,下一刻化作银龙,用缺损的长角撞碎水障,往山外冲去。   见他要逃,驾驭水系术法之人面色肃然,双手凝气结印,剑指往上空莲纹高举,海涛般的真气从指尖汇集,山巅的莲纹自成阵法,朝飞出山门的银龙罩去!   银龙被莲纹阵法阻隔,双目燃起凶残的猩红,对着法印便要强闯,奈何这莲花法印不同于水障,乃集修行者毕生大乘,他一头扑过去,莲纹上符文显现,万道金光晃眼,他被符文猛地撞开,从空中狼狈跌落。   “师尊!”   嫦姝对于眼前变故心急如焚,满脑子只想上前助他,又被岳知按住肩膀:“莫要意气用事。”   “可师尊他……”   “鹤悬今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怕是浮玉山方圆百里外的道门都被他惊动了,最坏就是不出几日,他为龙一事传遍整个金洲,如此一来,尊君怎么可能会放他离开南华道!”   “师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伏笙殿的弟子们亲眼看见自己师尊变成了龙,各个震惊不已。   同样震惊的还有南华道的其他弟子:“掌门他他,他怎么变成龙了?”   嫦姝当下无心跟他们解释,只得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发颤的双手,目光则紧紧盯着山门处。   被锁在莲纹阵里的银龙恢复人形,其披头散发,白袍凌乱,眼神冰冷空洞,眼尾处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满山的树簌簌抖动,天色忽暗,银灰兽气即将冲破压制丹田的气脉刹那,手腕上的银竹节「丁零当啷」响起来,在这片空旷里极为扎耳。   戴着玉串的人闻此音,凶狠面色微动,略一走神,那莲纹已彻底包围过来,死死将他缚在其中。   一瞬间,发光符文犹如千万根银刺刺透身体,几乎冻结住他体内的每根血管,只余灵府还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整张脸因痛苦变形扭曲,枯瘦的手不断挣扎着,竭力想要摆脱束缚,身上的莲纹却是缠得更紧,似细锐且烧得通红铁丝勒进身体,好将他整个人一寸寸地割开。   他面部透着青灰,被迫屈膝半跪在地,眼尾处的血红顺着脸颊淌落,一滴一滴地砸在雪白的衣衫上。   “放开我!”   眼见挣脱不得,这人抬起血痕划过的脸,眼底寒光乍现,像只陷入穷途末路仍不肯屈服的困兽。   擎霄尊君面上还是一贯的冷静,看向他时神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逆徒鹤悬,自行绝路,执迷不悟,即日起押入荒木之境反省,无吾令永世不得出!”   _;   棕黄色的文须雀压弯枝桠,透过叶片探头探脑,橙黄小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显得贼兮兮的。   它在树杈处跳两步,用黄褐色的尖喙啄了啄品月色锦衣上的团花纹。   这下可惹得衣衫的主人不乐意了,屈指弹了一下它圆滚滚的脑袋瓜子:“边儿去。”   苏纨闲来无事地倚坐在树梢,衣袍遮掩住绿叶,腰间那枚垂在空中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高人!”   脆生生的嗓音从树下传来。   他懒懒朝树底斜睨一眼,见少年依旧背着剑,一身破旧的布衣全是灰尘,额前汗津津的,束在脑后的头发松散,有几绺胡乱贴在颊边,面颊则沾着大块大块的黑印,活脱脱的像只花猫,于是他不由嗤笑一声:“你这是去哪个泥地里打滚了?”   少年听完忙低头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衣衫,再用手抹了抹渗汗的额头,这不抹还好,一抹他瘦尖的脸变得更黑了,自己却毫不知情,只顾着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他:“笼饼的钱,还您。”   苏纨视线扫过他捧着钱的手——手掌虽说也满是灰,但仍可见其虎口发红,掌心经过摩擦,表皮破裂,留下一道道夹杂着尘土的伤痕。   见他半天没个动静,少年又将手里的铜板往上送了送,明亮的眼先是暗了暗,再认真抬眸望着他道:“这钱是我替铁铺头家卸货挣来的,不脏。”   树梢上的人压低眼睫,朝他偏过脸时,从上仰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见其锋利的下颌线,随后那只筋骨嶙峋,似寒玉般的手伸过来,还没取到少年手里的铜板,这家伙忽是收起铜板,急急忙忙往最近的小溪边奔去。   “……”   苏纨的手悬在半空,眸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又垂下手,抿了抿嘴角。   不出片刻,少年匆匆地跑了回来,一张花猫似的脸已消失,再朝他抬起手,依旧是几枚铜板躺在掌心,就是这双手被水洗干净后,掌心渗着的血伤痕更显眼了,他对他一脸灿烂地笑道:“这回是真的不脏了。”   苏纨拿过他递来的铜板时,顺便给他丢了个铜钱大的药盒:“涂伤用的。”   “不,不必了。”   他一眼就看出这小小的盒子应当是玉石做的,能卖不少钱,所以小心翼翼捧着,生怕一不留神给摔坏了。   “怕什么,我这药又不吃人。”   挂在树梢上的青年弯起漂亮的眼睛,显然是注意到了他惶恐不安的神情。   “是这药太金贵,我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能给您了。”   少年耳根微微发红。   这副俊逸相貌里的笑意更深,明净的眼睛中带着些促狭意味:“你要是在意,不如用背后那把剑来抵。”   “不行。”   听他这样说,少年不做考虑便一口回绝,还用手护住了身后的剑。   “就这般舍不得?”   “或许在高人眼里,这剑是废铁一把,但我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遂在我眼里,它的确是让我得以存活下来的利器,而您先前出剑指点,又让我明白只凭剑刃在手仍是不足,需有能有德,方成大道。”   少年看他时深色的瞳仁闪烁着光芒,然后双膝跪地鼓起勇气道,“您才高识远,剑术精湛,我,我想拜您为师,虽然现在我身无长物,一寒如此,但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能做,愿为您鞍前马后,执鞭坠镫!”   瞟一眼他恳切诚挚的脸,苏纨低笑一声,用拇指往食指关节处推了枚铜币,指尖顶住其背,轻轻往上一拨,铜钱飞快弹起,于空中不停地正反翻转:“其实我这剑术是偷学来的。”   这话说的少年一愣,脸上有些茫然无措。   “我三师兄习得一身好剑术,乃是得剑道大乘者,但他与我是生来的死对头,那家伙为人极度阴险狡诈,放任我偷学他的剑法,却把最后一招藏着掖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教给我,急得我心如万蚁啃噬,却始终拿他没辙。”   “那……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死就死罢,我顶多遗憾没能学到他剑法的最后一招,偏生这狗东西在死前又把他怎么也不肯拿出来的剑招留给了我。”   “这样不是更好吗?”   “一点都不好,他跟我斗了大半辈子,定是不愿死在我前面,这次举止反常地留给我剑招,我猜他定是在剑谱里动了手脚,想让我练剑时走火入魔,好跟他一并下黄泉,所以我至今也没学这最后一式。”   “要是往好处想的话,万一他是真想把剑法教给您呢?”   “所以说,他这人最是老奸巨猾了,直到死还要让我猜他的心思,”苏纨掏出怀里的剑谱丢给树底的少年,“反正我也用不上,不如送你了。”   “啊,这这这……”   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剑谱,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他急得连连摆头,“这是您师兄给您的,我不能要,况且他既选择将剑谱交给您,定是打心底里认可您的剑术,又怎么能说是您偷学呢?”   树梢上的人一个纵身轻盈落地,顺带携了几片绿叶下来:“你要带那个小娃娃去何处?”   他话锋陡然一转,少年差些没跟上,愣愣地答道:“我要送他去永城边尾的霍家村,他父母因病已故,只能投奔远房亲戚,可他年纪又小,容易遭人欺负,看着怪可怜的,遂我想送他一程。”   苏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一眼,继续道:“你去霍家村的途中会经过秦山地界,要是你不需要这剑谱,就劳烦你替我把剑谱交给玄阴剑门的门主,那位门主是个慧眼识珠之人,想必很乐意将你收入门下。”   “玄阴剑门?!”玄阴剑门在地洲声名藉甚,不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拜入其中,少年自然也不例外,“好,我马上动身!”   将剑谱放在衣襟里,他不忘上前一步行鞠礼问道:“还未请教高人名讳,此番大恩大德,我必永生铭记在心!”   “等你练成这剑谱上的剑法,我会再来见你的,”说完,他又给他扔来一只钱袋,“当是你替我跑路的谢礼,对了,再帮我捎句话给那宁门主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7 22:50:36-2022-09-19 22:4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作者大大快更新别逼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akkk、芝芝葡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akkk 10瓶;e……不可显示 4瓶;挽风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迷茫   荒木之境中千万棵苍郁树木相结, 地面透明似水,层层树影倒映在其中,还能清晰地看见地底繁密的根茎, 根茎下方则是宛如磷火的蓝绿光点, 光点与覆在上空的莲纹相互流通, 组成了巨大牢笼。   男子衣摆卷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跪坐在地,双手被两边的缚魂索垂吊着,手腕上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能看出他曾剧烈挣扎过, 这张苍白脸颊边的血液已经干涸,余留下一条艳丽又触目惊心的残痕。   他面若死灰槁木,阴沉沉垂着眉眼,几缕青丝错杂地挡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 像是只被困住的美丽蝴蝶。   直到苍艾色道袍的道人与鹿纹绉纱袍的长者现身, 他才懒懒散散掀起沉重的眼皮,露出血丝遍布的幽绿眼睛,全身的阴沉气息悉数被掩去, 眼巴巴地望着来人, 弱声道:“师尊, 都是弟子道心不正,没能控住这龙性作恶,一时神昏意乱,恣意妄为,犯下滔天大罪……”   听他这番自我反省, 擎霄尊君面上没有半点动容, 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一言不发。   一旁的岳知则是连连叹气,皱纹在他眉心堆积,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忍。   莲纹阵里的人身体往前倾了倾,两边的缚魂索也跟着小幅度晃动一下,他漆黑的睫羽盖住碧色的眼珠,下颏低垂着,看上去很是温和无害,薄薄的嘴唇缓慢翕动:“弟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知辜恩背义,累及无辜,即便有心补过,亦是追悔何及,愿以戴罪之身受太阴寒杖之刑,使我惩前毖后,省身克己。”   说完这些话,他低低咳了两声,想要蜷缩起身体,无奈手腕被缚魂索拽紧,只得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尊君,鹤悬如今是人魂龙身,性情不可控也并非他所想,况且他现已发自肺腑反躬自省,其意恳切,亦愿负罪引慝,还请尊君从轻发落。”   岳知见不得他这副模样,立刻躬身行礼替阵法里那模样可怜兮兮的人开口求情。   擎霄尊君神色不改,依旧紧绷着脸,出言时声如洪钟,沉闷也极具压迫:“若在荒木之境自省属重罚,那依岳长老所见,何为从轻发落?”   自知失言,岳知忙垂首道:“是岳某言之过矣。”   “岳长老心疼鹤悬,不忍见其受苦,乃是人之常情,只是人魂兽身本就为悖天之论,鹤悬既难控其龙性,便更要清心寡欲,闲邪存诚,”他皱眉凝视着阵法正中的男子,严词厉色,“倘若你诚心自省,根本无需以受太阴寒杖表意,你且在境中存心养性,修身洁行,待赭玄得道成仙那日,自是你离开禁地之时。”   岂料话落音,缚魂索发出剧烈的声响,原本垂眉敛目的男子闻言猛然抬起脸,幽绿瞳仁里燃起明火一般的血色,那张脸却是呈现出骇人的死灰,他模样像是在笑,又似狼顾鸱张,尖牙白厉厉的,闪着凶残的光:“得道成仙?你想让他得道成仙?你凭什么让他得道成仙!”   “鹤悬!”   见原本可怜巴巴的人突然像变成了疯狗似的,岳知立刻出言喝止他,免得又惹尊君发怒。   哪知擎霄尊君倒是见惯不惊,像是极了解他这两个徒弟之间不可消解的深仇大恨:“赭玄这些年以清衡君之名在五洲行事,我都心如明镜。你曾于山门前发问:我明知赭玄活着,为何不带他回南华道?正如昔日贺老所言,道门对他来讲恰如樊篱缠身,脱离道门他且活得更自在。当日在赤洲,我已觉察他阳神盈满,方是身如太虚,昼夜常明之象,他即将修得大道,此后便是忘却前尘,与世俗相离,我必不会再令他身受桎梏。”   “难怪师尊竟会亲自往赤洲走一遭,说到底,还是害怕我阻碍他得道,”他藏起来的阴郁显露出棱角,歪着脑袋,扭动了一下微微发酸的脖颈,“不过师尊,你猜对了,我确实不想让赭玄得道成仙。”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阵法外的两人脸色都变了变。   岳知生怕他师徒二人又会因此针锋相对,忙劝道:“鹤悬,珠流璧转,百代过客,如今一切回归正途,究竟还有什么恨是无法释怀的?”   擎霄尊君目光更加冷冽,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赭玄再如何欠你,也已经拿命还清了。是你自己为执念所困,不肯放下过往。”   徐清翊缄默片刻,忽是发出一声冷笑,他勾起殷红的唇,脸上带着点郁然:“你们以为我恨他?因为我处心积虑算计过他,且在白稷神域亲手杀了他是不是?”   他清瘦的身子骨无力地往后一仰,像是有些乏了,任由那两道缚魂索死死勾住手腕翻开的皮肉,鲜血顺着手臂滑落,染红了层层叠叠堆在肘部的衣袖:“师尊,你先前说众事如我所愿,你以为我为何想做南华道掌门?我只是不甘心,遂想叫你看看,我根本不比天火灵根差罢了,至少在以前,我是这样想的。”   他眸光微闪,眼底欲望翻腾,灰沉沉的脸浮上诡异又癫狂的神色:“我浑浑噩噩活了数百年,唯独现在才极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师尊,赭玄他一旦飞升就会忘却前尘,也包括我,可我不想他忘记我,我想要他,想跟他在一起,想让他与我结为道侣,想同他双修……”   “鹤悬!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站在阵法边的岳知闻言神色大变,忙出声打断他。   徐清翊对他的呵斥置若罔闻,扯了扯锁住双手的缚魂索,抬头看向阵法外的人,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可怜模样:“师尊,你别把我关在这里好不好,我甘愿去慎思堂受罚,你想怎么罚我都成,只要留我一条命让我去见赭玄就好,我想赭玄了,我想见他……”   “简直恬不知耻,自甘堕落!”   怒斥声响起的刹那,擎霄尊君脸色铁青,鲜少有情绪起伏的他这次难得动了怒,施力用真元做隔空一掌,重击在阵中之人的前胸,使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吃痛弓起背,身体微微发颤,病白的脸像一张染上血污的薄纸,唇边刺目的殷红缓缓淌落,浸入雪色衣襟,但他偏偏咧开血淋淋的嘴狰狞笑道:“在师尊眼里,我本就庸碌低贱,配不上您的高业弟子,如今又成了一条肮脏恶龙,却妄图玷污云中白鹤,可那又怎样?只要能留在赭玄身边,我可以卑鄙无耻,蔑伦悖理,哪怕要我做他的灵兽,甚至做他的炉鼎也行!”   徐清翊脸上的神情几近疯魔,目光灼灼,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来,浸透素白的衣摆,被血红覆盖的眼球定定盯着前方发怔,痛苦里夹杂着极端的偏执与癫狂:“他是我的,是我的,放我出去!别把我关在这里!放开我!”   “尊君!”   眼看他又在奋力挣脱缚魂索,手腕上的皮肉经过磨损,已能见骨,岳知实在是于心不忍。   对他这般执迷不悟,擎霄尊君面上阴云密布,紧接用水波凝化成的铁链,绞住其脖颈及身体,待寒气森森的水波没入脊椎,一声凄厉惨叫传来,阵中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生气,半死不活地垂下脑袋,紧紧蜷缩的手指也无力地松开。   “这……尊君,要不还是由我进去替他看看伤势罢。”   岳知虽然明白尊君这一招不会伤及鹤悬性命,但也定是令他痛不欲生。   “不必管他。”   冷冷抛下这句话后,擎霄尊君直接甩袖离去。   _;   “谁能想到,鹤悬宁愿作践自己,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赭玄。”   小亭建在荷塘上,塘里方只长出碧玉盘似的圆叶,放眼望去全是翠绿。   “他真是这样说的?”   李息垣的愕然摆在脸上,转念一想他大师兄的确是这个拧巴的性子,倒也不觉得惊讶了。   他只是有些犯愁:因为他大师兄真正恨的那个人明明早就已经死了。   “难得尊君做到这般地步,不仅放赭玄自由,亦肯接受鹤悬变成震鳞的事实,仍视他为南华道之首,只要鹤悬放下对赭玄的恨,一切便尽如人意,可鹤悬怎么就这般固执呢?”   岳知自从进了华延殿,便一直在长吁短叹,他的愁绪哪怕不说出口,也早晚得从叹气声里溢出来。   李息垣自然知道他师尊能做到这步属实不易,可惜师尊现在都不清楚原来的五师兄已经死了,所以才想着助「五师兄」赶紧修成正果,好脱离这俗世红尘。   正出神时岳知又问道:“难不成跟他变成震鳞有关?”   “岳长老是猜测,师兄他难以接受自己变成震鳞这件事,恰好又因往事恨极了五师兄,遂想用这副龙身毁掉五师兄是吗?”   “我观他近日状况,确实是有些像癔症上身……”   “这样好了,改天我去见大师兄一面,看是否能替他解开心结。”   “如此甚好,对了,门中弟子对于鹤悬为龙一事可都清楚了?”   “我道门弟子皆明事理,再加上尊君态度显然,此事并没有引起多大风浪,其实不论师兄为龙为人,都改变不了他在我等心目中的地位。”   李息垣行到亭台边,目光朝下望时,正见风打荷露,“至于五师兄复生一事,除了师尊与长老们清楚,其余人一概不知,想必绝不会走漏风声。”   说到赭玄,岳知不忘提醒他道:“鹤悬现今被关在荒木之境反省,可保不齐哪一日会生出变故,他恨赭玄入骨,为以防万一,你若是能见到赭玄,还是嘱咐他一声为好,让他多防备着鹤悬,不要真被他算计去了。”   “未曾想有朝一日,也能自岳长老口中听到一回关心五师兄的话。”   李息垣从亭台边回头,忍不住笑了笑:岳长老虽不像孟长老那样对他五师兄的厌恶摆在明面上,但他心里总归是偏向大师兄的。   “终归是冰蚕不知寒,蓼虫不知苦,要是贺老还在,定也会像你这般揶揄我。”   岳知摆摆手,慢悠悠地往亭子外走去了。   _;   “阿爹!陪我跟阿娘放纸鸢好不好?”   稚嫩的童声在院子里飘荡,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从书房的窗子边探出头,看着坐在书案上提笔写字的中年男子,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好。”   男子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再是从窗边一把捞起小丫头抱在怀里,边逗她边乐呵呵地往院里走去。   宝蓝刻丝福纹软缎石榴裙的女子正拿纸鸢站在月洞边,笑盈盈地等着他父女二人,加上院里景色作衬托,看上去娴静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门主!”   有个穿着灰衣的小弟子匆匆踏入院门,打破了三人间的这份温馨。   “何事?”   男子戳了戳小姑娘正对他做着鬼脸的圆脸颊,温和的目光落到来人身上。   “门口来了个小兄弟,说是得人嘱托,有东西要交给您。”   “你收下就是了,这般慌张作甚?”   小弟子面带难色,老实交代道:   “因为他要交给您的东西……是剑谱,而且,是玄阴剑法的剑谱。”   “什么?!”   听见这话,男子面色凝重起来,只得怀着歉意看了眼自己的夫人,又拍了拍怀里的小姑娘,“你先跟着阿娘去玩,阿爹有些事要办,待会儿再过来找你们。”   “乖,小桃,到阿娘这里来。”   听到娘亲温柔地呼唤自己了,小姑娘点点头:“那阿爹,你忙完了可要快些来找我们。”   “好好好。”   男子连连点头,语气里又是宠爱又是无奈,再是急急忙忙跟着小弟子往外堂走去。   外堂较为空旷,两边的兵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剑,正中则是灵台高悬,皆刻有「恩师」二字。   背着剑的少年手上拿着剑谱,正站在堂中好奇地端详着四周。   “就是你要交给我剑谱?”   直到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他才收回视线,见软银如意缎纹深衣的男子登堂而入,忙行礼道:“见过宁门主。”   从少年手里接过剑谱,男子方只略看一眼,往日的记忆就不受控制地如潮水般涌来,这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也是他亲眼看见那人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小兄弟,请问是谁让你把这剑谱交给我的?”   他心里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是想要问一问。   “那位高人没告诉我他的名讳,只让我把这剑谱转交给您,还有,他说这剑谱是他三师兄留给他的。”   那只拿着剑谱的手轻微颤动,纵是数年已过,再想起往昔,仍是忍不住眼眶微红。   “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您,”少年顿了顿,想了想他说的那句话,“他说,您练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看到了。”   那日他正要替陈妄送家书,临行之前自己与他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弟子本想,若是殿主去了,就能看到弟子的玄阴剑法练得如何了。”   “无碍,等你回来后,再给我练一遍看看罢。”   本以为是抱憾终身,原来道君他,一直都不曾忘记。   他握紧剑谱,转身望向青瓦边新长出来的藤叶,抬手拂去遮住视线的发梢时,也不留痕迹地用指腹拭去了眼尾那颗欲要落下来的泪珠。   _;   荒木之境里极度安静,静得能听见树木根茎在地底生长时的窸窸窣窣声。   被困在莲纹阵里的人死气沉沉,两只手腕依旧被缚魂索紧紧系住,他腕边的血迹已经凝固,唯独那带有银竹节的玉串干净如初。   从伤口里流淌下来的血迹干涸后,这两条雪白的手臂上便留下了数条红痕,瞧着触目惊心,遂更别提他那一身白衣被血染得有多狼狈了。   “师兄。”   平淡音色入耳,其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缚魂索微微晃动,垂着头的男子缓缓抬起脸,两只下陷的眼窝泛着青灰,眼里是阴森森的幽绿,红得扎眼的血迹遍布其下颚及前襟,明明应该是瘆人,可那张脸又生得极漂亮,仿佛是摔得粉碎的玉石,在光照中依旧夺目耀眼。   他半眯着眼睛,收起阴测测的模样,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地弯了弯眉眼:“禹清,你放我出去好不好,这里又冷又黑,我不想呆在这儿,你就当是可怜我……”   “师兄,”李息垣打断他,正色道,“我可以放你出去,但你要答应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再纠缠五师兄。”   听他说完,徐清翊幽暗的目色一沉,瘦长手指不自觉往掌心收拢,他面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崩毁,又不动声色地恢复如常,扯着唇角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答应你。”   “好。”   李息垣回应得爽快,从袖中掏出一枚丹药扔到他面前,“这丹药是由月隐无忧草练成的,不用我多说,想必师兄也清楚它的效用,为了防止你反悔,等你服下这丹药,将以往的记忆全部封印,我马上就放你出来。”   看着那枚滚落到衣摆边的丹药,徐清翊神情晦暗不明,眼里却藏着刀锋,只在即将抬眼时变得柔和,勾唇反问道:“你不将缚魂索解开,我如何捡起这丹药?”   “不需要解开缚魂索。”   李息垣皮笑肉不笑,他在阵外催动无形之力,令地上的丹药浮起,直送到白衣人嘴边。   徐清翊眼神即刻冷了下来,咬牙切齿地撇过头,他目光凌厉,像是恨不得将阵边的人给劈成两半,一字一句恶狠狠道:“我不出去了。”   他眼里的恨,李息垣自然是看得明白,其实他只是想诈诈他,因为根本没有第二颗由月隐无忧草练成的丹药,不然师尊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事如此头疼,结果他这个大师兄宁愿永远被困在这里,也不愿放下对五师兄的执念。   那颗丹药在空中化为虚无,李息垣思来想去,不由地叹了口气:“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之前暗示过你,如今的五师兄根本不是那个断你灵根,害你寒毒缠身之人,你真正恨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并不确定把那个人已死的真相告诉他,他是会觉得解脱还是会更加崩溃,但现在看来,他也别无选择。   让他颇为意外的是,徐清翊听完很是平静,脸上连半点波澜也寻不到,他静静与他对视,似乎不明白他跟他说这些是何意,然后他嘴唇动了动,淡然出声:“我知道。”   徐清翊脸上是不起波澜,李息垣听完反倒是惊愕地瞪大双眼:“你知道?”   他脑海里所有的思绪飞速流转,到头来更是疑惑:“师兄,我实在不明白,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能这般恨他?甚至到现在,你还想着不惜利用自己毁了他!”   “我不恨他。”   徐清翊的双腿经过长久跪坐,已经酸麻到没知觉了,他痴痴地看向挂在手腕边的玉串,喃喃道,“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恨他,如果不让他得道成仙是恨他,那我大约就是恨他罢。”   他好像也分不清爱恨了,所以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有些迷茫。   李息垣一瞬间也没弄明白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皱着眉想了半天,心中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师兄,你既然不恨他,想跟他在一起,为什么又偏要毁了他呢?”   “我也不想毁了他,”他眼里添了抹深深的绝望,像是在喃喃自语,“可如果不毁了他,他就会丢下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息垣沉思片刻,开口缓缓说道:“师兄,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费尽心力纠缠五师兄,最终也只得到无尽痛苦,那么归根结底,是因为五师兄此生的命定之人,根本就不是你。”   _;   天公不作美,下起一阵阵细雨。   雨水打在水面,让湖水晃荡,使得莲叶上的几粒雨珠瑟瑟抖动着。   青年一身宽大金丝白纹衣袍,慵懒地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看雨丝被风吹得飘来荡去,难得惬意。   “道君呐!”   玄色劲装的男子学着那「咿咿呀呀」在台上唱戏的伶人,脚尖点地,身轻如燕,穿过蒙蒙细雨,落到青年身边。   “你这狗鼻子可真灵。”   被扰了赏雨的清净,青年抬起眼皮恹恹瞟向他,笑意分明是挂在了眼角眉梢。   “道君,你是不知道,自从那鹤悬真君一走,我看哪里都是一片光明,”   薛獒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身体并不安分,总是摇摇摆摆的,要不就是贴近他耳边问道,“话说,那鹤悬真君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罢?”   苏纨的视线在雨里飘了半天,也没寻到个落脚点,大抵是突然想起那人在主殿前似玉色神像的模样,便是敛下眉眼:“不会了。”   “那就好,不过道君,你在看什么呀?”   薛獒好似是身上长了跳蚤,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看他看得入迷,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除了雨,还是雨。   “在看往西三十里的那家狗肉铺子。”   “……”   身边的狗听完皮肉一紧,总算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9 22:48:40-2022-09-21 23: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瑶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我的   四面昏暗无光, 隐约能听见水珠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地砸在石板上。   所有感官全部苏醒时,痛楚也跟着翻涌而来, 似乎全身骨头都碎裂了一样, 徐清翊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 用灰暗的目光呆滞地打量了一眼四周——一片空荡荡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耳边的「滴答」声戛然而止,前方忽是变得明亮晃眼,眼前正是桃李争妍的好时节, 有人于花影纵横交错里回首,笑意斐然,并朝他伸出手。   “赭玄……”   他嚅动着干裂的嘴唇,眼里陡然有了神采,一时连疼也忘了, 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踉踉跄跄地朝日思夜想的人奔去。   哪知有人率先一步跑上前,直接扑进那人怀里。   两人相拥的画面太过刺眼,以至于他瞋目切齿, 嫉妒的涩意与憎恨的怒火挤破心室, 在身体里蔓延得到处都是。   没承想前方的少年特地扭过头得意地看他一眼, 身后的虎尾巴还极为嚣张地对着他摆来摆去,少年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他却看得清楚,他在说:“他是我的。”   “滚开!”   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脑子里,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刺耳, 脸色发白, 眼圈和嘴角却发着灰,两眼只直愣愣盯着青年,像是疯了傻了似的,“他明明是我的,是我的!”   可惜那人似乎看不见他,只满眼宠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虎耳朵,再是牵着他手走向身后的繁花似锦里。   “别,别走!”   他胸腔里一空,绝望的窒息感碾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连忙跌跌撞撞地去追赶前面的人,刚迈出一步,前路瞬间变成滔天巨浪,海浪里混杂着紫色的电闪雷鸣,仿佛又将他带回了以身承受天雷那日。   那种刻入骨髓的痛楚使他身体瑟缩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前面两人越走越远,他神情越发扭曲,眼睛两侧似是快要开裂,灰绿的眼珠却僵直地瞪着前方。   “不,不准走……不准走!”   他自言自语呢喃着,不顾一切往前奔去,海浪里的轰雷卷着闪电翻腾袭来,一如那日狠狠劈在脊背上,刹那间五脏六腑好似被油煎火燎,体内骨头焦黑,灼烧感令他痛不欲生,整个人像只满是裂纹的瓷器重重摔倒在地,「砰」地碎成了一块一块的。   “别走。”   他抬起浑浊的眼,视线里的两道人影渐行渐远,走进一片温暖的光明里。   “赭玄,别丢下我。”   他从血泊里支撑起残缺不全的身体,用尽全力往前爬去,凹陷眼窝里涌出的血痕划开苍白削瘦的脸,犹如寂寂无声的黑夜猛然被一缕天光捅破。   忽然一声锐响震得耳膜发麻,那场景一转眼变了样,正是暮色将近,山野之间。   “你叫阿杳?”   “我叫陆杳。”   “嗯,这名字的确比二狗好听多了。”   青年说这话时语气里有寥寥笑意,是柔和的风,拂得少年耳朵发痒。   地上浑身是血的人静静看着这一幕,胸腔里发狠地抽痛起来,嫉妒钻进骨骼,恨不得将他剩下的躯体也拆解得七零八落。   “我说过了,你这般蠢,定会被人骗去的,你看,应验了吧。”   再是众目睽睽下,那人扯过少年脖颈上的铁链,似笑非笑。   “师尊,你能暂时把手给我吗?”   或是少年捧起那只手时,二人手中的灵契相互感应,血丝作红线缠绕,绕成月亮似的弯钩。   “够了!”   处在黑暗里的旁观者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堆积如山的酸涩、憎恨、恶毒、刻薄塞满了狭隘的心脏。   “师尊,若有一日,天下人视我为凶兽,师尊亦会斩我于剑下,是吗?”   “不会有这么一天,”男子笑眯眯地将自己指尖的血抹在少年眉间,“若非亲眼所见,哪怕你为千夫所指,我亦只信本心。”   又或是少年为隐藏身份负伤,他语重心长:“阿杳,你惹得麻烦我都能解决,可你若是死了我就没办法了。”   俯身时,他且用手指敲了敲少年的脑袋:“还是说,你也想让我像寻莫秋折残魂那样,踏遍天南海北的去寻你的残魂呢?”   黑暗里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吃力地去够那俊朗公子的衣摆,声音细弱:“赭玄,你看看我,看看我。”   颀长身形蓦然消失,然后变成了站在火光里粲然耀目的炎灵:“阿杳,到我身边来。”   “原来我们阿杳是这样长大的。”   他与少年并肩而立,像是有些惋惜又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血迹斑斑的手仍旧悬在半空,似乎是只躲在暗处的肮脏恶鬼,只配可怜巴巴地窥视着他们,任由妒恨让阴暗的心变得更阴暗。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记忆里大部分都是陆杳?   徐清翊总算记起来,那阳火里的记忆,几乎全部都与陆杳有关。   “师兄,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费尽心力纠缠五师兄,最终也只得到无尽痛苦,那么归根结底,是因为五师兄此生的命定之人,根本就不是你。”   这些话如惊雷震耳,那颗狭隘的心脏终是在体内炸开,黑乎乎的血糊满了脏器,在残缺的躯壳里不断搅动,他像是个患了绝症的病者,发出惨痛的低鸣:“是我的,是我的……赭玄,求你了,你别不要我……”   他实在是不甘心,他才是先遇到他的人,他灵根也断过了,寒毒也受过了,也以身承过天雷,魂灵被锁在泅海里数年,日日夜夜被他死去的记忆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来好不容易复生,却变成了自己最为憎恶的兽,倘若没有再次遇到他,他根本没想过会以现在这副模样活下来。   “他是我吃了很多苦,才遇到的人。”   他蜷缩在阴暗里,漂亮的眼眸里尽是痴迷与执拗,用瘦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光亮里的明朗轮廓。   这些人凭什么跟他抢!   他的目光仿若嘶嘶吐信的毒蛇,阴狠又残虐地看着一旁的少年。   抢?也是,即便赭玄的命定之人是陆杳,他也要把他从他手里抢过来,是天命不肯顾念他,那就别怪他悖逆天道,哪怕神灭形消,万劫不复,他也要把他抓在手里。   他眸色晦沉,不禁想起了赭玄身上那股清淡好闻的竹香气,还有被自己亲吻过的柔软温热的唇,以及他咬破他脖颈后涌入口中的血腥味……   他舔了舔嘴唇,压下身体里沸腾的血液,睁开眼时,面前的身影及幻境全都消失不见,依旧是万树围绕的荒木之境,他被困在莲纹阵里,手腕上是被血染成殷红的缚魂索。   通透的玉串还悬挂在腕边,被锁住的人霎时变成鳞片光华烁烁的银龙,其阴郁的眼一凛,露出锐利獠牙一口咬在系住爪子的缚魂索上!   南陆多雨,这几日雨珠子就不见停,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哗哗啦啦,把华延殿里那一整池的荷叶都给打精神了,这不还从绿叶间罕见地冒出来了几个粉嫩的花骨朵儿。   “七师叔,您找我来可是师尊出了什么事?”   嫦姝无心赏荷,急匆匆赶到华延殿,行完拜礼后忧心忡忡问道。   放下手中的药草,李息垣摆手示意她冷静些:“此次召你前来,是想让你去见五师兄一面。”   “五师叔?”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坠子,“只要他还在兽界,见他也算容易,不过让我去寻五师叔作甚?”   “自然是跟你师尊有关,岳长老曾与我说过,你师尊恨你五师叔入骨,现在仍然想着用自己算计他,遂你去提醒他一句,让他多加防备,莫要掉以轻心。”   “是这样吗?七师叔,其实我陪着师尊在赤洲呆过几日,我隐约觉得师尊好像变了许多,他以前是很恨五师叔的,但那段时间,我却完全看不出师尊有多恨五师叔,甚至……他好像极喜欢黏着五师叔……”   她仔细想了想,继续道,“对了,我第一次在兽界见到失踪许久的师尊时,他还跑到五师叔身上去了,还说自己是五师叔的……”   “跑到五师兄身上?”   李息垣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哦,就是从背后抱住他,还露出了一条龙尾巴,”嫦姝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师尊的那条尾巴很漂亮,像扇叶似的,尖端透着淡红……”   “好了,”李息垣打断她兴致勃勃地描述尾巴,“五师兄他修行已至大乘,即将就能渡劫成仙,但大师兄似乎并不想让他得道,说什么非要跟他结为道侣,五师兄乃纯阳之体,双修于他来说反倒是滓秽太清,更何况大师兄现在为震鳞之身,遂师尊与长老们都觉得大师兄因昔日怨恨难解,想利用龙身摧毁五师兄,让他无法修成正果。”   “什么?”   嫦姝头一回听到事情的因果,心灵受到十成的震骇,在原地愣了半天。   “遂就此事,我特地去了趟荒木之境,想看看能否化解师兄的心结,结果一问才得知,他根本不恨五师兄。”   “啊?那真是奇怪了,倘若师尊不恨五师叔,为什么非要毁他得道成仙呢?”   李息垣淡定地拿起药臼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因为五师兄得道成仙后,注定是要去往九霄之上的,而我等作为人修得大道都极难,更别提是身为震鳞了。”   “我好像明白了,所以师尊不想让五师叔得道成仙,是由于他舍不得五师叔,想让五师叔留下来。”   嫦姝把这一堆复杂的关系理清,突然恍然大悟道,“那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尊君,一旦尊君明白师尊根本不怨恨五师叔后,就会把师尊放出来了罢!”   “你这小机灵鬼这时候又不机灵了。”   李息垣无奈看她一眼,拭去了沾在手边的药屑,“说实话,他有这样的心思,倒还不如恨五师兄呢。”   嫦姝乍然反应过来,她师尊是对五师叔动了凡心,按照他们二人的身份,在一起本就不合规矩,况且她师尊现在还是条龙,尊君要是知道了这事,她师尊大概一辈子都别想从荒木之境里出来了。   “那该如何是好?”   她抬起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灵动的眼珠此时带着忧愁。   “你对这事似乎不惊讶。”   李息垣倒更好奇她处事不惊的态度。   “我原本挺震惊的,毕竟我从没想过师尊也会动凡心,可转念一想那人是五师叔,反而觉得很合理,”嫦姝上手替他理了理桌面上的药材,“五师叔这个人太好了,换做是我,我定也会喜欢他的,难道七师叔你不会吗?”   李息垣看她一眼,哑然自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1 23:50:02-2022-09-24 03:4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求求你快更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求求你快更新 50瓶;拒绝装13文学 11瓶;魔王级炮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郁然   地面到处是血的残迹, 殷红中有些散落的龙鳞,微微闪着光,似银砾, 也似碎琼。   断开的缚魂索枯寂地悬在半空, 趴在一旁的银龙浑身伤痕累累, 头上两只长角皆因外力折损,其额前的血染红了眼睫,前爪处被活活磨掉了一层皮肉,目光却凶神恶煞得很。   它瞪着眼前的莲纹阵, 龇了龇布满血色且有残缺的獠牙,一个仰冲往阵法上撞去!   阵法感受到冲击陡然发出光来,阻隔这股冲力的同时,亦是将银龙弹开。   银龙由此滚落到地上,额前皮破血流, 血液顺着脸颊淌落, 与颈边的绒毛糊在一起。   “师尊!”   嫦姝刚从外面溜进来,一眼就看到这满地殷红的骇目场面。   阵法里的银龙见是她,目里无悲无喜, 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顺带着抖落了覆盖住视线的血珠。   “师尊, 您怎么伤成这样了?”   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嫦姝眼睛里多了几分悲伤,语气也有些哽咽——她师尊何曾有过这样衰惫落魄,途穷日暮的时候?   银龙的耳尖动了动,把脑袋凑上前, 碧绿中掺着殷红的眼睛半阖了阖, 沉声道:“你要想劝我离他远点, 就别多费口舌。”   嫦姝这回溜进荒木之境倒也不是专程为了劝他,而是想看看自己师尊近况如何,没承想他竟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她揉了揉略微发红的眼睛,认真对他说道:“师尊,弟子来这里是想告诉您一声,即便南华道所有人都知道您如今身为震鳞,但在众弟子心中,您仍旧为南华道掌门,此等地位并不会因为您是震鳞而有所改变,遂您大可安心留在道门,如往日那般行身立命。”   血水染透绒毛,断线似的血珠子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就碎了,银龙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像是感受不到伤口带来的疼痛,弓起身子继续不要命地朝阵法边猛烈撞来。   “师尊!您这又是何苦呢?”   嫦姝见此心焦如火,无奈又没法出手阻拦他,只得在阵外干着急。   结果还是与之前无异,银龙被阵法重重震开,摔落在地后,鲜血不断从口中渗出,它却仍旧不依不饶地站起来,发狠地冲向阵法。   “别!师尊!”   嫦姝扑上前,手刚放在阵法上,上边的水纹真气寒凉彻骨,冻得她心头一抖,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于她而言,要破开尊君设下的阵法还是有些难度,但是……   她望向银龙身后那两根断掉的缚魂索,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既然她师尊没有了缚魂索限制,那么以他的修为,想再破开这莲纹阵应当不是难事,为何他还要选择用蛮力撞损阵法呢?   眼看血流不止的银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又要准备一头扎过来,她来不及细想,忙说道:“以师尊目前的修为,想破开阵法应当不难,何必非要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银竹节发出轻微的声响,是银龙前爪动了动,它低眸看了她半晌,再弯一弯细长的眼睛:“是赭玄他封印住了我体内的大半修为。”   说到那人,它似乎半点都不恨他,即使它如今身陷囹圄,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五师叔?”   嫦姝没想到她五师叔还留了这一手,难怪当日在山门前,师尊会轻而易举地被尊君擒住。   她望着眼前满头是血的银龙,不由咬咬嘴唇,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如此说来,五师叔的修为定在师尊之上,那么就算她放师尊出来,师尊大概也不会对五师叔构成什么威胁罢?   思索片刻,她情愿心存侥幸,也实在不忍心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索性说道:“弟子可以放您出来!”   阵法里的大龙果然停顿住往前撞击的动作,略带戒备地瞅她一眼。   “但您可要想好了,一旦您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往后将是覆水难收,不光是尊君,长老他们自然也会出手干涉此事,此后您要面对的将是荆天棘地,千磨百折。还有五师叔,万一您真的毁了他得道成仙,就不怕他会因此怨恨您吗?”   嫦姝握紧了垂在袖摆边的丝带,定定望着他。   听她这话,银龙充斥着血红的瞳孔一滞,末了又轻轻敛下浓密的长睫,语无波澜道:“恨我也比舍弃我好。”   嫦姝闻言默然,方是不声不响逼出体内金丹,集真元于手中法器,再刺入莲纹阵边沿。   法器尖端被水纹包裹,寒意往上延伸时,她脸色一变,竭力催动体内真元,好将上涌的寒气慢慢压下。   法阵上的灵力与之对抗,压迫感极甚,她不敢掉以轻心,咬咬牙用法器锋利的尖端没入阵沿,金丹中的木系灵气汇进法器中,从尖端涌出时化作枝蔓,迅速在阵法上生长扩散。   水纹真元的寒意全力压过来,致使她全身发寒,她皱起眉,飞快抽回握着法器的双手,连忙以剑指结印,操控法器用强力在阵法边打开一道裂纹,犹豫再三,她还是高声道:“望师尊莫要愧悔今日所定!”   霎时,银龙化作银光从裂纹里钻出,径直飞出荒木之境,如闪电似的冲出浮玉山。   _;   貔貅铜架上的烛火摇曳个不停,火光映在纸白的面孔上,这人正闭着眼,呼吸沉沉,喉咙里偶尔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听着似是快要入油尽灯枯之境。   南风吹来时,一股子呛鼻的血腥气跟着涌入房内,随后几个黑影「嘭」地压垮大门滚了进来,捂着身体发出几声痛呼,浑身染血的白影也如鬼魅似的瞬间出现在窗台,毫不留情地抬脚踩在躺椅里的男子胸前。   这种钻心的疼痛逼得他剧烈地喘息起来,不得不睁开眼。   眼前的人脑袋上顶着两只折断的长角,额前显然是受了伤,只是血迹已经干涸,余留下一个红到发黑的血窟窿,他大半张脸沾着血,看起来像是戴了张殷红面具的修罗,眼里寒意刺骨,面上却笑得极为妖冶:“你这人还真是命大。”   “阁主!”   从地上爬起来的黑衣人忙要上前,又被男子费力地抬手制止,他双目疲乏无力,静静打量这白衣染血之人,虽是惊诧其身后怎么还长了条银色的龙尾巴,然而这具犹如强弩之末的病体,却也让他此刻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忖这事,便是弱声道:“此前设计真君入鬼巢中蛊一事,实属晚辈之过,晚辈自知无颜面对真君,若真君恨意难解,就将晚辈这薄命拿去,也算是对真君赔罪罢。”   “阁主!”   那几个黑衣人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求鹤悬真君给阁主留一条活路,阁主自知当年所作所为乃为大过,这些年亦饱受久病折磨,在半死半生中反省深思,望真君手下留情,属下等愿以命为偿,平息真君余怒!”   那满头青丝散乱的人稍微侧目,再是俯身看向被自己踩在脚底的男子,冷冷一笑:“你养的狗倒是忠心耿耿。”   不等他说什么,他就朝他伸出沾满血的手,手腕处的伤痕狰狞又丑陋,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我可不是来取你狗命的,你的情思蛊呢?给我。”   赵余涯记忆里的某根弦猛地绷紧,似乎又回想起了他跟条疯狗似的逼他交出情思蛊解药那时,他忍不住拧起眉心:“晚辈已经很久不炼蛊了。”   徐清翊听完脸色一凛,眼里添了几分骇人的阴翳,幽幽道:“那就重炼。”   “病骨支离,实在无能为力,望真君见谅。”   他声音听着虚弱,态度反是不卑不亢。   话落音,带着死气的阴寒扑面而来,笼罩在头上的阴影猛然压下,被血浸染的手指即将要扼住他脖子的时候,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这面目狰狞的人鼻翼翕动,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眼角略弯:“你见过赭玄?”   对于他这阴晴不定的态度,赵余涯满头疑惑,吃力地嚅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是又如何?”   “他去哪儿了?”   他收起凶恶的面孔,唇边勾起一抹温和无害的笑意,语气里却是难以抑制的渴想。   赵余涯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不过想想当日在赤洲他和赭玄道君之间也不像是死敌的模样,便还是伸手指了指南侧,低低咳嗽了声:“道君前日来过,不过又往南边去了。”   刚说完,胸前的压力突然消失,白影即刻化作银龙,直接冲进南侧的黑夜里,余留下一屋子满头雾水的人。   “阁主,他怎么就走了?那他还会来找您要情思蛊吗?”   跪地的黑衣人急忙起身上前,扶起躺椅上的男子。   “不清楚,这鹤悬真君瞧着很是古怪。”   赵余涯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会儿,“你尽快将这事告诉嫦姝一声。”   “是!”   黑衣人偷瞄他一眼,察觉到自家主人说到嫦姝姑娘时黯然垂下眼睫,不由也跟着低下头。   _;   城楼前的空地筑起高台,高台上堆满了一层又一层柳枝,一旁铁炉中的火燃得正旺,金色的铁水从里淌出,落进柳木勺中,随着赤膊的壮汉拿起木棒用力敲击木勺,刹那间铁水四溅,金色的铁花如同满天星在空中炸开,落在高台上时,也点燃了高台上的烟火,彼时乐声响起,整个城楼前皆是火树银花的壮观景象。   舞龙与舞狮的队伍穿梭在散落的火花中,步步踩在鼓乐点上,狮头与龙头皆追逐着最前方的火球上下游动跳跃,城中一时热闹非凡。   “真好看!”   薛獒看着满地的金色火花变成燃着红光碎屑,再慢慢褪去鲜红的颜色,不由啧啧感叹道。   “师尊!”   姜黄衣衫的少年蹿出拥挤的人群,抱着圆圆的花灯来到青年身侧,且将笔递给了他,笑得天真无邪,“祈愿。”   “祈什么愿?”   薛獒把自己的狗头凑过来,顺势从他怀里拿了一盏灯。   “今年阿杳就不需要我来代笔了罢。”   苏纨并没有接过笔,只望着他淡然一笑。   “嗯!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   陆杳点点头,说到这话时有几分骄傲,他的眼睛像月牙儿似的弯起来,又看向薛獒,“薛獒大哥,你想祈什么愿?要不要我帮你写?”   “哎不用!我会写字。”   薛獒也懒得用笔,抬指在灯上描绘几下,墨迹自然而然地显现在灯面。   “我怎么看不懂你写的字。”   灯面上的墨迹歪歪扭扭,跟鬼画桃符一样,陆杳仔细辨认了半天,硬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这都认不出?我写的当然是日日有酒喝,你赶紧写你的吧!”   薛獒夺过他手里的灯,用打水漂的姿势将祈愿灯丢进河中,「哐当」一下砸沉了河里的好几盏花灯。   “在想什么呢?”   苏纨站在陆杳身侧,见他拿笔沉思良久,迟迟没动笔。   听到他问话,少年回眸看他一眼,再是转过头,一笔一划地在灯面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随后他顿了顿,又继续在旁边添上了自己的名字,末了他看向去河里捞花灯的薛獒,便笑眯眯地把他的名字也写在上边。   “想把大家的名字都写下来,但这一只祈愿灯大约是写不下的,”他停下提笔写字的动作,将祈愿灯递给他,“师尊,你也添一笔罢。”   与此同时,漫天飞舞的金色火花里,一道银光直接于茫茫人海中现身,浓烈的血腥气冲淡了烟尘,四周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其真面目,纷纷被吓得退了老远。   立在高台边的男子依旧是半人半龙的模样,素白衣衫满是血污,凌乱青丝散在肩头,一张生来绝艳的脸血迹斑斑,衬得他这人既狼狈又脆弱,偏偏其头上的龙角与身后的银白龙尾散发着幽光,甚至比这漫天的火树银花还要耀眼几分,再加上那双碧波荡漾的眼眸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寒,让他看上去像极了嗜血的妖孽。   不顾周围人看他时都面带惊恐神色,其锋利视线跃过空中坠落的火花,直勾勾盯着不远处捧着河灯的二人。   恰好两人都望着对方相视一笑,他们手里那盏灯的光芒柔和而缱绻地洒在两人脸上,一时间,所有的有关于他二人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他整个人仿佛又回到幻影里,李息垣口中那句「五师兄此生的命定之人,根本就不是你」如同千万根针,狠狠扎进残缺不全的心脏。   他眯着眼睛,喉咙哽得发痛,面目死灰,用扭曲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果然他还是只适合做呆在黑暗里的恶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1.   作者:老七,请问你怎么知道苏纨的命定之人不是徐清翊呢?   李息垣:啊,这个啊,我瞎编的,都是套路,为了让师兄早日脱离苦海,回头是岸。   龙:?   2.   作者:请问针对「南华道掌门的必备技能是棒打鸳鸯」这个说法,两位掌门有什么要说的?   擎霄尊君(拍桌子):“鹤悬与赭玄?简直悖逆常伦,天地不容!”   徐清翊(冷淡):“姓赵的与嫦姝?他配吗?”   作者:好的,接下来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四位被「棒打鸳鸯」的当事人。   当事人嫦姝:一些猪油蒙心的爱罢了,不怪我师尊,是我自己的选择。   当事人赵余涯:嫦姝!我错了!我特地写了一篇五千字的检讨,你别不理我,我咳咳咳……(紧急状况,吐血就医中)   当事人徐清翊(不爽):……(原因:被送上救护车的赵余涯垂死病中惊坐起:哈哈哈天道好轮回!)   当事人苏纨:棒打鸳鸯?所以呢?我是哪门子鸳鸯?(状况外)   感谢在2022-09-24 03:44:47-2022-09-26 23:3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谭长老 54瓶;啊南太铉、魔王级炮灰... 5瓶;破壳哦 3瓶;挽风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异样   周围人声鼎沸, 捧着花灯的青年似乎感应到什么,温柔笑意凝固在脸上,转而侧目看向斑斑斓斓的火树银花里。   很快, 他神情里的柔和归于肃寂, 目光穿梭过万头攒动, 落在那满是伤痕的男子身上。   他大抵是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落魄不堪的样子,像只遭人遗弃的小动物,在风雨里受尽欺辱,漂亮的羽毛沾染上淤泥后变得脏兮兮的, 就连平日引以为傲爪牙也全被折断,所以,那种极为轻易就能将他摧毁的破碎感也越发的惹眼。   苏纨将祈愿灯放回陆杳手里时,人已顶着如雨洒落的金色火花,穿过人山人海, 与四周仓惶逃开的行人擦肩而过, 来到徐清翊面前。   他刚皱起半边眉头,一句「你怎么」方只到嘴边,这人望向他的疏朗眉眼颤了颤, 一头扑进他怀里, 且用双手紧紧缠住了他, 生怕他会逃开似的。   “别再丢下我了。”   怀里的身体瑟瑟抖动,犹如寒风中悬在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枯叶。   复杂心绪涌入心头,他把没问完的话咽回腹中,揽住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闭目凝神, 带着他消失在耀眼的火光里。   “不是, 他怎么又回来了?”   薛獒拿着被水泡得稀烂的花灯, 盯着那两道消失的身影,不乐意地嚷嚷道。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师尊不会不管他的。”   陆杳转身将祈愿灯放入水中。   薛獒一把捏瘪了手里湿漉漉的灯,愤然道:“他受了伤就该去找南华道的人医治,非要缠着道君做什么!真是扫兴!”   弯腰放灯的陆杳闻言笑了笑,将花灯稍微往前一推,静静地看着它飘向远处。   _;   荒木之境的阵法里只余下一滩滩血迹和散落的龙鳞,刺入莲纹阵边沿的法器被寒气冻结住,一旁的蓝裙女子从口中吐出白烟,边搓着冰冷的手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好让被水系真元侵蚀的身体能稍稍回暖。   她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冻到有些麻木的手,狠下心想快速拔出刺进阵法里的法器,哪知手刚碰到握柄,层层寒冰便以极快的速度冻结住她的手,并且顺势往上蔓延,即将冲入心脉时,一股真气自背后传入体内,及时屏退了寒气。   随后来人抓住她结冰的手,施法朝外一扯,法器自然脱落,身上寒气跟着逐渐消散,但她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待其回首时,正见她七师叔一袭湖蓝底团花衣裳,面色肃然,开门见山问道:“师兄是你放出去的?”   嫦姝在恍惚中回过神,被他这样一问,心里不禁有些发怵,点点头:“师尊他,受了很重的伤……”   说完她立马反应过来,两道秀眉不安地拧成结,双膝跪地道:“弟子自知理亏,愿在荒木之境反省思过,等尊君前来惩治。”   李息垣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师尊昨日携镇邪天罡石去往浣灵道,遂还未曾归来,不然你真以为师兄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出浮玉山吗?”   “我……”   嫦姝本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又哑然。   “你与岳长老一样,见不得你师尊受苦,但你这般鲁莽放他出去,万一他真害了五师兄不说,还将自己也毁了,这可又如何是好?”   他了解她的心思,但也教她做事要顾念后果,不能任性为之。   嫦姝收起法器,小心翼翼瞧他一眼,低声道:“七师叔,我相信师尊不会伤害五师叔的。”   面前的人见她这副既畏缩又坚定表情,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你需尽快去见你五师叔一面,最好是赶在你师尊之前见到他,好将这事的前因后果与他说清楚,至于你师尊会如何做,我们谁都无法预料。”   这「咚」的一下不仅是敲在她脑袋上,也一并敲在了她心上,于是她忙点点头,拱手道:“弟子遵命!可弟子助师尊逃脱一事……”   “师尊他应当还没这么快赶回道门,在这期间希望师兄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才好,其他的你先莫要管,赶紧去寻五师兄。”   “是!那弟子在此先谢过七师叔!”   目送倩影御剑远去,李息垣动用术法将莲纹阵上的裂口补好,这才心事重重地回了华延殿。   _;   微弱的烛火在纱帐前投落下两道紧靠在一起的人影,泛着银光的尾巴晃动,亲昵又讨好地蹭了蹭青年的身体。   “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看到那两道深可见骨的伤,苏纨不禁蹙起眉头,握住徐清翊手腕时力道跟着放轻了些。   这人在他面前现过三次龙形,第一次犹如被霜雪沾染的玉,再是被暗云吞噬的白昼,这回就直接成了从血池子里打捞出来的碎裂月光。   只是这束散碎「月光」并不答话,粘缠地依偎着苍穹,恨不得跟他融为一体。   他的视线不经意瞥到他手腕处的玉串,温沉神色顿时一怔,突然想到:如果他能早些解开压制他修为的封印,徐清翊大概也不会伤成这样。   “师兄,是我考虑不周,害你受苦了。”   意识到他受伤或许跟自己也有些关系,苏纨于心有愧,欲要替他解开封印。   察觉到他的意图,徐清翊却连忙抽回手,不顾伤痛死死用手缠紧了他,低微的语气像是乞求又像是渴念:“别解开。”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动用灵气隐去这家伙脑袋上两根容易戳着自己下巴的断角,又仔细地瞄了眼他的脸。   恰逢这人抬眸望过来,绿宝石般的眼睛里蒙上一层绮丽,似是碧波荡漾里生出满池的淡粉风荷,飘曳生姿。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苏纨想要别开眼时,这张清冷苍白的脸猛然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嘴唇,再是动作生涩地用柔软的舌头撬开他的牙关。   徐清翊也不是第一次亲他,遂苏纨波澜不惊地捧住他的脸,从这带着侵略性的亲吻里抽离,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却是蛮横地掰开这人沾着津液的丹红唇瓣,指腹摩挲着他那颗尖端断裂的獠牙,眯着眼恶劣道:“怎么牙也断了?”   面前的美人被他抵着獠牙也不恼,微微张着嘴,漂亮的眼眸里是缱绻艳色,湿润舌尖在他指腹来回舔舐,留下一片温热水渍。   他深邃的眸光暗了暗,从他唇齿间抽回手指,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徐清翊舔了舔水光泛滥的嘴唇,阴暗的眸里带着轻佻,用鼻尖磨蹭着他的下颚,身体顺势往他怀里贴紧了些,脸则埋在他颈窝边,放任自己沉迷在清淡的绿竹香味里。   颈边呼出的气息滚烫,仿佛要在他脖颈上灼出一个窟窿,苏纨心神微动,见怀里的人扯松腰带,将布满血污的衣衫半褪在腰间,露出遍体鳞伤的躯体,可怜巴巴道:“赭玄,痛。”   他胸腔里那颗平整的心脏忽是多出了一道褶皱,指缝穿过他柔顺的青丝时,直接将他往怀里拢紧了些,刹那间玉绿光点似萤火,在模糊纱帐中聚散,温柔地治愈着这具身体上的伤痕。   _;   今晚的夜空是昏黄的,仰头望去,昏黄里有些蓝黑色的烟云,还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上面,把树影映衬得黑糊糊的。   水蓝色衣裙的倩影提着灯行得匆匆,光线柔和,照出那张秀气的脸,此刻她眼里带着缕凌厉与狡黠,左手自然地摸到腰间,猛地回眸将手里的暗器朝后方掷出:“哪里来的鬼东西!也敢偷袭你姑奶奶!”   “啊!”   树里的黑影惨叫一声,明显是中了招,再是狼狈地从树里滚了出来,“嫦姝姑娘……是,是属下……”   她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想起来这家伙应当是魇蝠血阁的魔修,刚觉得愧疚,转念一想这魔修应该是赵余涯派来的,顿时气得也不愧疚了:“你要是来替你家阁主求情,就赶紧滚!”   “不是不是,嫦姝姑娘,属下来找您确实受了阁主之令,但阁主并不是让属下替他求情,而是让属下来告诉您一声,鹤悬真君他现在似乎很不对劲。”   黑影忍痛拔出肩头的短镖,倒吸一口冷气。   “师尊?!你们见到我师尊了?”   嫦姝的惊讶与欣喜浮现在脸上,突然又僵住,“那……赵余涯他没事吧?”   “唉,嫦姝姑娘,实不相瞒,阁主他如今的状况不是很好,与姑娘分别那日,他就一直郁郁累累,萎靡不振,差些因寒症结心而亡,好在有清衡君出手相助……”   “五师叔?真是劳烦五师叔为我等忧心了。”   嫦姝垂下提着灯的手,略叹一口气,“你方才说我师尊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当日鹤悬真君突然闯进瑶楼,本以为他是为取阁主性命而来,但没想到,他只问阁主要情思蛊一用。”   “情思蛊?师尊要情思蛊做什么?”   “鹤悬真君并未提及他要将情思蛊用到何处,不过这蛊一般都是用在人身上的,那自然是给哪个人用,总不能是他自己用罢?”   “给……哪个人用……”   手里的灯笼坠落到草地上,里头的火翻倒后,一下子就灼烧了纸做的灯面。   嫦姝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她师尊找赵余涯要情思蛊,不会是要给五师叔下蛊罢?!   “你们给他了?”   她慌张又急切地上前一步,吓得黑影后退了些,忙摆摆手:“没没没,没有,阁主他很久都不炼蛊了。”   “那就好。”   嫦姝只觉得哽到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咽下去了,当即又开始头疼起来:她师尊竟然想到对五师叔下蛊这种法子,遭了,那她放他出来,难道真做错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6 23:30:47-2022-09-28 16: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沉醉   在见到苏纨之前, 徐清翊想了一万种如何把他囚禁在自己身边的方法。   譬如,也像师尊锁住自己一样,拿缚魂索将他锁起来, 关在谁都找不到的幽深地宫里, 或者利用情思蛊与他抵死缠绵, 毁掉他的灵体修为,再挑断他的手脚筋脉……   至少在他亲眼目睹他与陆杳放灯,嫉妒到快要发疯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他安静地躺在他怀里, 用沉郁的眼直勾勾盯着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只这样看着还是不够,便悄无声息地靠过去,用额头抵在他下巴骨边, 再是贪婪地嗅了嗅他颈上的香气。   下一刻搭在腰间的手稍稍用劲, 将他往怀里揽紧了些,沉睡的青年随意俯首时,嘴唇恰好印在他额间, 温热刚停留一秒, 就很快从额头抽离, 其嗓音里带着几分睡意未尽的慵懒:“醒了?”   感受到环住身体的手在这时缓慢松动,徐清翊心口一滞,想起他又会抛下他一走了之,瞬间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勒紧了脏腑,他用手勾住他的脖颈, 目色沉沉, 语气生硬地问他:“你要去哪儿?”   四目相对, 苏纨一眼就瞧出他眸里的凶狠强压下濒临溃散的疑惧:“去倒杯水。”   徐清翊从他身旁坐起来,抬手时动用一缕灵气,转眼间,摆在桌面上那盏盛了茶水的白瓷杯已稳稳落到掌心。   拿到瓷杯后,他并没有将杯子递给他,反倒是自顾自地饮了口茶。   苏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欲要起身,这人忽然按住他的肩,再用清癯的身体朝他压过来,径直吻上他的唇,少部分带着温度的茶水顺着唇瓣的缝隙淌进来,剩下的从两人嘴角边滴落,水珠滑过线条优美的脖颈,停在锁骨边,散发诱人光泽。   没料到徐清翊会来这一出,他连忙别过脸,顿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跟薅小狗小猫似的,扯住他的后衣领,试图给这家伙拎远一些,不曾想他衣衫松垮,自己稍用力一扯便散开了。   这具身体如白玉受了磨损,尽管有几道浅淡伤痕残留,却依旧遮不住玉石原本的光艳。也正因为他本该是一轮高悬于雪山之巅,散发着冷冷清辉的皎月,遂那种被凌虐过的残缺美才更加撩动人心。   徐清翊用手掌撑住他的肩坐直了些,以极其暧昧的姿势紧贴在他腰间,披散的青丝模模糊糊地遮挡住微红的眼尾,他刚刚吻过他的唇边还余有水痕,敛睫望他时笑得妖冶:“赭玄,你不想要我吗?”   这分明是张清清冷冷的脸,却总甘愿被蹂 躏成艳靡的残红。   苏纨表面云淡风轻,心蓦地跳漏一拍,他刻意挪开视线,起身将手里的袍衫给他披上。   “你动情了,”怀里的人轻轻蹭着他,身后的龙尾不受控地显露出来,像是在他耳边魅惑道,“赭玄,我想变成你的,让我变成你的,好不好?”   抓住袍衫的手忽是顿住,他的目光被眼前一抹艳色牵引,陷入混沌中难以割离,霎时眼底情 欲陡现,乍得冲破克制,随即滚烫的手掌覆在冰凉腰间,灼烧了大片雪肤。   徐清翊抬眼时,眼前的人已经靠过来,试探般的吻了吻他高挺的鼻梁。   即便他的吻如蜻蜓点水,也令他心头一片发热,没来得及从这个吻里回过神,苏纨将手按在他脑后,轻轻咬开他泛红的唇瓣,二人唇舌交缠的一刹,犹如烈火与干柴碰撞,带着侵占的清冽香气死死绞紧每一寸柔软,令湖水里的散碎月光颤栗,瘫软,沉醉。   万顷雪浪摇动垂落光影,那模样俊朗的青年伏在美人肩头,低首亲吻他沾着细碎水珠的锁骨窝,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喘息,感受到他的龙尾缠得他越发的紧。   徐清翊这家伙……真是漂亮。   他看他面颊染了层淡红,碧波眼瞳里水光晃荡,神情里的隐忍被自己手中掌控的欲望一点点蚕食,转而变成欢愉与纵情,此刻他眼中除了惊艳,还有烧心的干渴。   仿佛又一朝回到鬼巢中他替他纾解情蛊那时,只是这次,他的心思实在算不上有多清白。   杏雨梨云相依,风一过,雪白漫天飞舞,浓烈而缱绻的香气萦绕在屋内,经久不散。   烛泪在青铜灯座中堆积成蜡山,燃烧的灯芯光芒不再长盛。   苏纨整理好散乱的衣衫,低眸去看蜷缩在他影子里的人。   大约是累极了,他睡得较沉,睫羽边沾有余欢未消的水色,似蝶翼般偶尔不安稳地颤一颤,显得柔弱易折。   这人真是怎样狎弄都漂亮。   他想起他被撩拨的模样,不禁轻笑,俯身替他系好衣带,捏住绣纹边沿的衣襟那刻,视线落在他锁骨边的红痕上。   香艳记忆被勾起,瞬间眼神滚烫,他圆钝指尖鬼使神差地划过那道暧昧殷红,望着沉睡中的美人,不由轻柔地捧住他的脸,垂下头想亲吻他的唇,靠近时忽又停住,最终偏过脸,吻去了他长睫边的水光。   _;   “鹤悬怎么不见了?”   池塘里的荷叶被长飚吹得卷了边,连同数朵芙蕖也没能幸免,粉嫩的花瓣接往一边倒腾,有几片脆弱一些的直接落进水里,自由自在地飘走了。   当岳知急如风火地赶到华延殿,在亭子里打坐的李息垣便明白他已经去过荒木之境了。   “只要师兄想走,区区一个阵法,如何困得住他。”   李息垣边答话,边不急不缓起身行了礼。   “就是想到这层,尊君才用上了缚魂索,他想破阵,需先打开此索,可缚魂索哪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我先前查看过境内,发现地上到处都是血以及碎鳞,只能说,师兄为挣脱缚魂索定是受了重伤。”   “唉!这孩子……”   岳知一操心起来,脸上的皱纹渐渐多了些许,他在原地来回踱步,“那得赶紧把他找回来才是,虽说现在道界修炼格局大变,但总归还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他乃为龙身且受了重伤,在外若是遭奸贼暗算,岂不是又得吃苦头?”   李息垣点点头:“岳长老的忧心也不无道理,他此行该是冲着五师兄去的,遂在前日我已让嫦姝离开山门去寻五师兄了。”   “前日?你前日便得知此事?哎呀,禹清你真是糊涂啊,竟还将此事一直藏着掖着!”   “大师兄离开浮玉山一事,想来还是少数人知晓为妙。”   “不可不可,我这就去传信与尊君,让他早日赶回道门。”   不等他多说,岳知便挥动着宽大的道袍袖摆,忙忙叨叨地往外行去。   李息垣欲说还休,便坐回原先打坐的位置,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岳长老也是忧心过急,倘若他师尊知道这事,指不定要有多大怒火,到时候定是对师兄一顿狠罚,还不如趁着现在他不知道这事,赶紧把师兄找回来。   _;   天色大亮,几缕光线拼命钻进紧闭的窗户间隙,洒进绿竹香与苏合香缠绵涌动的屋子。   纱帐内此时独剩雪白袍衫的男子呆滞坐在枕边,满头乌发凌乱,苍白脸色瞧着极惨淡。   “走了……”   他自言自语呢喃,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怎么又不要我了?”   他的身体像是变成了一截腐朽的枯木,心亦如死灰,那昏暗无光的眼珠转也不转,盯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看了良久,惨白的脸一刹间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成了只孤魂野鬼,踉踉跄跄迈着虚浮的步伐往门外走去,口中含混不清念叨着,“找他回来……去找他……”   扯开两扇木门,明净天光照耀双目,晃得他睁不开眼,随即有道高大的影子挡在身前,伸手揉了把他柔软的黑发,笑道:“这是要去何处?”   突如其来的一幕恍如梦境,他不禁愣了愣神,心里倏然如擂鼓:“赭玄?”   “饿了罢?我拿了些吃的。”   说话间那人带上门,揽着他的肩同他来到桌前,再把另一只手里端着的案盘放下来。   盘中的菜式大都以清淡为主,几枚刻花的糕点却是精致,其间且点缀着晶莹的露珠枣蜜。   “怎么?”   见徐清翊只愣怔地看着他,刚坐在桌前的苏纨挑挑眉,递给他一双骨箸。   然后握着骨箸的手晃了晃,是白影撞入他怀里,双手跟树藤似的缠紧他身体,跟向他示弱一样恳求道:“别离开我。”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边,他觉得耳根柔软得像棉花,抬手揽住他的腰,将骨箸放下,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脊背:“师兄,我没走。”   徐清翊从他耳边抬起头,看了眼他笑意盈满的脸,上一次他这样态度反常地对他,还是他离开南华道时候,那晚他没有推开他的投怀送抱,而是抱着他在望春树下坐了一整夜,结果翌日就悄然无声地走了。   他好像会先给他尝点甜头,然后再将他弃如敝履。   这种欲盖弥彰的温和令他心头一阵微隐刺痛,顿时感觉呼吸艰难,浑身发冷得如同掉进了黑暗的深潭。   想到昨夜温存,他纤长的睫徐徐扇动,掩住焦灼不安的眸光:明明那时他也动情了,虽与他有过亲热,却并没跟他交合,只是拥着他和他一并自渎罢了。   待碧绿瞳仁再显露出来时,他又恢复了淡然神色,便是抓住他暖和的手放入自己敞开的衣襟里,用它抚摸着这具略微冰凉的身体:“赭玄,再跟我做一次罢。”   苏纨这次并不感到惊讶,只定定看着他,笑着问道:“师兄,你爱我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8 16:08:19-2022-10-01 22:0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噫 14瓶;ice、醉江溺亡 10瓶;兮之 4瓶;挽风凉 3瓶;空与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招惹   面前的美人根本没作多想, 就连忙肯定颔首:“爱。”   “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你对我是哪一种?”   他并不惊讶,只是抬手拂去遮在他眼角边的几丝细发, 笑盈盈地看向他。   这般发问让徐清翊黯淡的眸里显然疑惑片刻, 嘴唇微动, 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料定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收回放在他衣襟里的手,拿起骨箸在桌面上敲了敲:“你看,你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敢说爱我。”   徐清翊闻言不悦地觑眼,他的确不太明白到底怎样才算是爱他,南华道的人都说他是恨他,可自己分明半点都不恨他,他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只要能将他留在身边, 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他,甚至也可以毁掉自己。   偏执的独占欲将他漆黑的心室撑满,他隐去源源不断吞没理智的阴暗, 懒散地依偎在他怀里, 指尖在他喉结上轻轻拨弄:“那你说, 怎样才是爱?”   “我大抵也不太懂,”苏纨夹了块糕点递到他嘴边,“不过,我可以跟你去到人世间看一看。”   _;   正值兰夜,城内张灯结彩, 笙歌鼎沸, 西街烟火袅袅, 两尊神像屹立,右为七星娘娘,左为文魁星君,男女老少皆来此焚香礼拜,各有所思亦各有所求。   那边的才子佳人还在蒙眼斗巧,这边卖乞巧果子的摊面已围来不少看客,各种奇花异鸟样式的果子一排排列出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引得大伙儿忍不住啧啧称赞做果子的姑娘手可真巧。   对这等纷纷拥拥的热闹场面,一向不涉人间事的徐清翊不禁蹙眉,一回头面前忽是多了枚鱼状的乞巧果子,拿果子的人细长凤眼轻挑:“尝尝。”   他压下心底的阵阵不自在,听话地咬了口他手里的果子,这果子表皮被油浸得酥脆,内里却鲜甜软糯,无需细嚼就能在舌尖化开,的确是合口。   “好吃罢?”   苏纨笑着将一袋果子递给他,又牵住他的手穿越人海往前走去。   两人并肩没走个两步,前方便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嘈杂声中,还可听见有人正哀哀喊道:“瑛娘!瑛娘!”   “瑛娘早与本公子定亲了,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还对别人未过门的娘子死缠烂打!”   “是你个恶贼仗着有权有势强娶良家女,瑛娘与小生自幼情投意合,此桩亲事非她所愿!”   “情投意合?情投意合又怎样?情投意合她就要嫁给你?是本公子先登门提亲的,你个穷酸书生休要坏我姻缘!”   苏纨从人群中探出个脑袋,看见地上的白面书生浑身是伤,正死死揪着轿子腿儿不放,一袭服饰金贵的公子哥站在旁侧,不耐烦地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时轿帘掀起,里头的女子拭去残泪,冷声道:“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小女子与君旧时缘分就此而尽,今后请君莫再过多纠缠。”   “瑛娘……”   揪住轿子腿儿的手不由地松开,书生脸色枯败,空洞发红的眼里终是坠下一颗晶莹泪珠。   “来人,将这碍事的家伙丢出去,别让他挡了路!”   随着公子哥一声令下,几个身强体壮的下人抓着书生就丢到一边,且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轿里的女子见此脸色顿然生变:“陈公子,你答应过小女子不再伤他的!”   “好好好!听小美人的!”   姓陈的公子摆出一脸讨好的笑,示意下人停手,偏又轻慢地捏了把轿里美人的脸,惹得她羞愤扯上轿帘,暗自垂泪去了。   被甩了脸色,公子眼神一阴,兴致缺缺骑上马带着轿子继续前行。   待凑热闹的人一散场,围得水泄不通的道路立马变得畅通了些。   苏纨此时已携着徐清翊坐到了阁楼边,他问他:“师兄,如果方才你是那书生,你会如何做?”   徐清翊对这事没什么兴趣,刚大致瞄了几眼,明白了个大概,目光和神思就早落在苏纨牵他的手上去了,听他问他话,便随口答道:“杀碍事者,再夺佳人。”   这话引来对面的人发出轻笑,他疑惑瞧他一眼,又听他说道:“你这法子倒是畅快。”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他便懒得做回应了。   苏纨知道要跟徐清翊论人情世故,那大约是论不明白的,遂换个方式问道:“倘若换作我是瑛娘,你想成为谁?”   “自然是陈公子。”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何?”   “瑛娘与陈公子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   他对这四个字似乎有些不理解了,“你莫是觉得,陈公子爱瑛娘?”   “他不是因为爱她,才想要得到她吗?”   徐清翊心思极直白,他觉得自己想得到赭玄,定也是因为爱他。   这番话明面上听着像是极有道理,苏纨却摇摇头:“他不爱瑛娘。”   听他这样说,他两道俊眉不禁拧成一团:“你如何知道?”   “因一己私欲而毁掉一个人,让她这一生都痛苦无及的,不是爱。”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却无端在他心里撩起风浪,好像他现在正拿着一把刀,好将他这具看上去干净的皮囊剖开,让他内里的肮脏恶毒一览无余地展露在日光里,被晒得溃烂成泥。   街上杂耍的艺人对着火把喷出一口酒,烈火猛然蹿得老高,引来围观的人一阵喝彩。   人群中蓝裙女子神色焦急,哪里有闲心看热闹,一双杏眼四处搜寻打量,在眼尖地瞟到阁楼上的熟悉身影后,当即跃身轻盈地跳至屋檐,一声「五师叔」还没喊出口,就看到他旁边还有另一个熟悉人影:“师,师尊?!”   苏纨当然也瞧见了她,于是朝她招招手,面不改色对徐清翊道:“你那小徒弟来了。”   嫦姝神色有些不自然:完了,师尊跟五师叔在一起,那她该如何支开师尊,好告诉五师叔师尊要对他做坏事?   她在屋檐边停顿几秒,心里一阵忐忑地走上前,先向他二人行了鞠礼,再是想到她师尊身上的伤,忙问道:“师尊,您的伤势如何?对了,弟子带了伤药。”   徐清翊正了正神色,看她手忙脚乱地在储灵袋里翻找,淡然道:“我无大碍,倒是你,受了重罚罢?”   想到她师尊是在说自己放他出阵的事,嫦姝习惯性地摸摸耳朵,轻言细语道:“没,没有,是七师叔他帮弟子瞒下来了。”   “嫦姝,你来便来,还带什么尾巴?”   苏纨未从他二人这番摸不着头脑的对话里多作思虑,目光远远眺到楼下的人堆里。   “啊?”   她稀里糊涂地回首,一眼就瞧见被发现踪迹后,正在卖伞的小摊边东躲西藏的赵余涯,这个不定数令她脊背一僵,连忙挡住她师尊的视线,“师尊息怒!弟子这就赶他走!”   “来都来了,今日难得乞巧,去玩罢。”   苏纨站起身,笑眯眯地把手递给徐清翊。   “去,去玩?”   嫦姝有些摸不清她这五师叔的意图,也生怕她师尊随手一道真元劈出去,然后直接要了赵余涯的小命。   “去罢。”   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徐清翊目色柔软,伸手与他十指相扣,薄唇微微动一动。   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   经过这一下,嫦姝觉得哪里都奇怪,她好像有些不认识面前的两个人了。   碧湖上小舟飘荡,乌篷边挂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照得坐在舟上的人影温暖。   岸边一排排垂柳下,那身着蓝裙小姑娘急冲冲地往前走,而脸色灰白的玄袍男子跟丢了魂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待走过第六株柳树,女子忽是回过身,一张花容布满怒色,冲到玄袍男子跟前,言辞激烈地说了些什么,未想还没说完,男子就急火攻心,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看样子痛苦得不行。   “师兄,你瞧。”   瘫坐在小舟上的苏纨摇了摇躺在怀里的清绝美人,看戏自然要一起看才有意思。   徐清翊懒懒往那边递了个寒凉眼神,脑海里实则依然在思忖他对他说的那番话——这个人……好像知道自己想要毁掉他。   “师兄,你认为嫦姝现在还爱赵余涯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他的思绪。   他只得朝岸边望去,见他那小徒弟渡了些真气给半死不活的赵余涯后,仍是甩手转身就走,与此同时,赵余涯握着她衣袖的手缓慢松开,即便眷恋也没有强留,只待在原地看着她走远。   她还爱他吗?   看着眼前的一幕,徐清翊一时间也分不清什么是爱了。   难道爱是舍弃吗?   他实在是不明白,更不甘心放下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人,一定要是爱才行吗?没有爱不行吗?爱不爱有这么重要吗?   他回过眼眸,青灰的眸里映出青年笑意温柔的脸,心里突然想到:他也会想要这个人爱他吗?   徐清翊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如果他的爱是放弃他,那他肯定是不想要的,他半分都不想要他放开他,他想要他占有他。   所以,即便他不爱他也没有关系。   他亲了亲他被昏黄光影抚摸的轮廓,姿态亲密地贴着他脖颈说道:“赭玄,我不需要你爱我,我也不会爱你,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   原本抱着他的人沉默半晌,再是将他推开了些,他脸上的笑意犹存,整个人融在柔和光晕里,似乎被磨得没有了棱角,但那双眼睛里却积满霜雪,一点一点浸透他的心:“那你就不该来招惹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1 22:04:05-2022-10-02 23:2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ce、醉江溺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不可显示、瓶颈期到了 20瓶;啊喂、讲文明树新风 10瓶;青子、345994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结局   徐清翊的心径直沉到谷底, 眸光颤动,蜷紧了缩在袖子里的手指,随后扯动着略显僵硬的神情:“我说笑的。”   他抓住他的衣摆, 拼命压制住焦躁狂乱的心绪, 身体轻微发颤地抱住他:“我说笑的, 赭玄……”   “可是,并不好笑。”   苏纨想推开他,碰到他发抖的身体手又顿住,再是无力垂下来。   小舟飘进了一大片莲叶里, 绛红菡萏被水中木舟撞得瑟瑟抖动,那抹绿叶间的红也就在眼眶里一晃一晃的。   “师兄,这人间真的很好。”   他刻意避开之前的锋芒,只透过碧绿莲叶的缝隙去看玄夜,漆黑瞳孔里倒映出星波云川。   徐清翊望进他眼里的璀璨, 不禁湛湛出神, 他抱紧他,往他身边靠拢了些,抬目果真见花叶作衬, 鹊汉悬空, 玉沙闪烁微光, 耳里蛙蝉齐鸣。   是,这世间真好。   他侧眸去看身边的人:无关爱恨,他肯陪着他,就好。   待星河散去,集市也冷清起来。   地上破裂的摩睺罗滚到脚边, 被青年弯腰拾起。   “五师叔!”   嫦姝从树后现身, 蹑手蹑脚地朝着他走来, 到他身前,又不放心地环顾了一眼四周,做出口型并未出声道:“我师尊呢?”   “睡了,他似是前几日精神不太好,所以睡得沉,”苏纨看了眼湖上飘荡的轻舟,“赵余涯呢?”   “唉,五师叔您就先别管他了,”嫦姝觉得还是说正事要紧,“我这回找您,是要告诉您一些跟师尊有关的事,他……”   “他不想我得道成仙,遂暗地谋划以龙身来引诱我与他双修,好借此毁我灵体是不是?”   没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   “您,您怎么知道?”   嫦姝惊讶地瞪大双眼。   “在师兄身负重伤来找我那晚,擎霄尊君便也来见过我了。”   苏纨摊开手时,手里的摩睺罗已经焕然一新,如同从未破损过。   那夜徐清翊睡得沉,自然不知道擎霄尊君在院里见了他一面,二人未曾多言往事,看起来竟还有些客套生疏。   徐清翊有这样玉石俱焚的心思,倒也极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前提是,他恨他。   他恨他吗?   奇怪,他又不是原主,何故要来替他承受这等刻骨恨意,换言之就算他是原主,再多的恨也该随着时间消磨了,不然痛苦的只有自己。   “所以尊君他早就得知师尊逃出来了?”   听他所言她才恍然大悟,细思又觉得不对劲,“那尊君竟然没把师尊抓回去?”   “万事极则必反,将他抓回去,难保他下回不会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五师叔的意思是?”   “快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盯着湖中轻舟,视线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   _;   早市的喧噪声吵醒一场清梦,白日刚露出半个脑袋,懒洋洋挂在山头。   意识逐渐清醒时,蜷在小舟上的人骤然睁眼,仓惶地去寻青年身影。   好在他就坐在船头,正掰开一瓣嫩白莲子放进口中。   徐清翊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待在他身边自己似乎极容易睡得特别沉,他怕有朝一日睁眼,会再也找不到他了。   “赭玄……”   他从乌篷里钻出来,将整个身子倚靠在他脊背上,下巴则搁在他肩侧,然后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耳廓。   这人自怀里掏出个彩色的摩睺罗递给他:“送你。”   他接过摩睺罗看半天,脑里不禁闪过那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漂亮泥塑:“我想要个清衡君。”   “好,等会儿给你买。”   青年剥了颗莲子递给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再跟我去个地方罢,师兄。”   “好。”   他也没有犹豫。   赶早集的时间一过,市面上的人也少了好些。   青年独身一人踏入街道,直奔卖泥人的货摊去了。   徐清翊立在舟前,破天荒的没有寸步不离跟着他,倒也不是因为他想开了,而是他瞥见了那白虎少年立在垂柳边。   胸腔里的杀心开始蠢蠢欲动,于他来说,若赭玄真是他从他手里抢来的,为了永绝后患,除掉这个阻碍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不好办的是,这只白虎与赭玄结有灵契,没那么容易被他杀死。   少年显然不是来找他师尊的,遂才直接纵身跃至轻舟的另一端,和他平静对峙。   他阴森森斜睨他一眼,眸里妒恨分明,身体却疏懒倚在乌篷边,装作不在意道:“你来做什么?”   “我找你,是想让你离师尊远点。”   陆杳开门见山,不想与他多说一句废话。   “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离他远点?”徐清翊闻言冷笑一声,将利爪暗藏在袖中。   “我这一生彻痛有三,皆与我师尊有关,一为其半魂损,二为其心火灭,三为其自断生脉,几近堕出六道轮回之外。此后,我再不敢从他身上奢求什么,我只要他活着,他愿意活着就好,”   想起过往,陆杳黯然垂眸,紧接抬眼定定直视他,“所以,你又凭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你已经毁掉他一次了,为什么还想要毁掉他第二次?”   他说的这些话也猛然勾起他的回忆,这三次的确是那人的死劫,且都跟他有关,一瞬间喉管似乎被堵塞住,完全说不出话来,而少年察觉到那人快要归来,也没在原地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了船舷边。   _;   金色日光被朦胧云烟裹住,依旧有一两缕光线刺破阻隔,直直照射在雪白苍山。   碎雪在光里纷飞,夹杂一两片闪光的冰晶,仿若宝石残屑翻滚在骄阳里。   “为何带我来这儿?”   听到问话,苏纨在风雪中回首时,脸上有雪花亲吻过的痕迹,“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你以前来过这里。”   徐清翊想起了他阳火里的记忆。   “嗯。”   “跟陆杳一起。”   前方行走的人停下脚步,看着他笑道:“这你也知道?”   望向山顶被积雪覆盖的延绵群峰,他听那人继续说:“落下来雪总会掩埋一切污迹,所以我死前曾叮嘱阿杳,定要将我的尸体带到这里来,也算是走得清白。”   这番话让徐清翊的步子跟着心跳一并顿住,他记起他死前看过的世间万物,原来那层将死绝望下的归宿,不过是替自己寻一处托身之所。   脏腑缓慢地裂出一道缝,缝隙不断扩大延伸,变成蛛网般的裂纹,微隐的疼痛跟着逐渐扩散,似毒蛇疯狂啃咬。   他好像突然明白,其实阳火里残存不仅是他的记忆,还有他背负的痛苦,他也是在冷风里摇曳的残烛,光是照亮别人,就已经把自己燃尽了,等他燃烧殆尽后,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燃烧在风里的火,要么蓬勃,要么骤亡,可即便蓬勃,也不过是更靠近死亡。   他想要得到的人,实际上也只有一颗残缺的,破损的心。   发觉身后的人愣住,苏纨想着约莫是方才那些话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于是笑着说道:“师兄,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白雪点缀在其乌黑的发间,徐清翊静静站在原地,见他回头看他,忽觉心痛如绞。   “因一己私欲而毁掉一个人,让她这一生都痛苦无及的,不是爱。”   如果说阳火里大部分记忆都跟陆杳有关,那他在这些记忆里受到的大部分痛苦,好像都跟自己有关。   他只贪念他的光焰璀璨,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在燃烧自己时,究竟会不会痛。   朱仲时节,唯有山头的雪常年不化,哪怕烈日高悬,也驱不散白茫茫一片。   断壁残垣横在雪岭,破损的飞檐翘角在日积月累的风雪呼啸中,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冰腻。   日头将落,明月悄悄在苍蓝天色间显出一枚浅淡的影子,雪白与漆黑相辉映的群山被斜阳泼上浓艳彩墨,转而变成金红。   山尖好似着了火,火焰分割开山脉,极尽绚烂地婆娑起舞。   雪峰顶端的两人亦站在金红火焰里,在断壁残垣的衬托中,宛如被世人遗留在破旧庙宇的佛像,悲悯且寂静无声去看芸芸众生。   “这酒不错,尝一口?”   苏纨拿起酒囊饮了口酒,再将酒囊递给出神望向雪山金顶的人。   他眼珠没有转动,依旧望着群山,心不在焉地接过酒,也浅浅饮了一口。   苏纨拂袖扫去石块上的积雪,在他身旁坐下,随着他视线一并看往山头。   “这世间很漂亮。”   斜阳落尽,金红火焰熄灭,以为好景散去,不曾想月亮发出光晖,冷冷清清洒在雪山间,比起日照金山,月映苍山也别有一番韵味。   “嗯。”   徐清翊没有把酒囊还回去,就着月光,自顾自地又饮了口酒。   “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也很漂亮。”   他听见那人这样说,神魂恍惚地转过头。   没等看清他的脸,他就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师兄,这天地日月从不曾舍弃你。”   视觉被遮盖,听觉变得异常清晰,或是风抚过耳廓,或是雪落在发梢,或是身侧的人呼吸沉稳。   方才饮入口中的酒水莫名烧起心来,燥热上涌,冲进头脑里,令他逐渐昏沉。   “你知道瑛娘爱谁吗?”   他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徐清翊的意识在混沌里挣扎了一下,迟滞地开口:“是……陈公子。”   他无比冀望瑛娘爱的是陈公子,在他心中,只有抓在手里的,才应该是爱。   “瑛娘爱的是书生。”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摇摇头:“瑛娘与陈公子结下姻亲后,便跟书生断绝情意,她怎会爱书生?”   “倘若爱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为不伤所爱之人,就只得选择舍弃。”   他被他蒙着眼,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隐约感觉他笑了一下,“师兄,我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   所有的思绪搅成一团,缠成无数个死结,他脑里昏沉得厉害,实在是分不清他口中的爱,只得说:“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师兄,你根本不爱我,你不过是陷在泥沼里太久了,被偶然出现的我遮住了眼,你眼里只看到一束火光,就以为火光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却恰好忽略了,世间的日月星辰都比火光耀眼。”   是这样吗?   他两眼越来越模糊,觉得整个身体轻飘飘,空洞洞的,一直往混沌的黑暗里飘去。   “我这一生彻痛有三,一为其半魂损,二为其心火灭,三为其自断生脉,几近堕出六道轮回之外。”   白日少年话语犹在耳旁回响,阳火里的记忆再度涌来,他似乎又看见他站在船尾,万念俱灭倒落进江水里,任由自己下沉,坠落,死亡。   如果不是陆杳跟他一起落进水里,他大概在那时就已经死了,这个人明明都放弃了生的希望,却还是愿意为了给别人一条活路,而选择从一团稀烂的沼泽里爬出来。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不是原来那个人?为什么他没有救他?为什么让他绝望的人偏偏是他?为什么逼他走向死亡的人也是他?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你又凭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你已经毁掉他一次了,为什么还想要毁掉他第二次?”   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挤压在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他原来让他这样难过。   苏纨移开蒙住徐清翊双目的手,见他眼珠凝滞,似乎魂魄失守,心无所知。   苦涩翻涌上喉咙,使他轻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他就恢复如常神色,将手掌放在他额顶,温柔看着他笑道:“师兄,忘了我罢。”   面前的人僵硬抬眼,脸色比纸还白,他用模糊不清的眸子瞅着他,发了怔。   覆在头顶的手掌乍然发出银光,强势的真元在脑海里流窜,勾出他这一生赖以存活的记忆,好将它们全部清散。   他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扒住酒囊,指甲全都抠进囊袋里,与此同时,手腕上的玉串突然断开,薄青色的玉珠子滚落在雪里,无声地碎裂了。   凄清月光照着皑皑白雪,琼芳「沙沙」飘落,落在昏睡的男子肩头。   大雪纷飞中,苏纨背着徐清翊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他没回过头,怎么会知道身后那张苍白面颊上滑过了一串滚烫泪珠。   _;   天色渐亮,房内白烛燃尽。   躺在罗汉榻上的男子从沉睡中睁开眼,打量一番四面陈设后,不由蹙了蹙眉。   他坐起身,忽地瞥到窗边有道莲青衣衫人影,不待其人转身,他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   “回道门罢。”   这人并不多言,知道以他脾性必不会多问,遂丢下寥寥一句话,便推门走了出去。   男子面容略带困惑,像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地,再端视四周,搜寻记忆无果后,也跟上了前人的步子。   待二人御剑往南边去,院子里已然空荡。   青年从暗处走出,平淡看向天边轻云。   “五师叔,消除师尊脑海里有关于您的记忆,真的好吗?”   嫦姝并未先行,亦跟着他走进院里,“师尊他……很舍不得您,如果他并不会阻碍您得道,是否就能待在您身边呢?”   苏纨折回到院里的石凳前,展颜笑道:“我见过他炳如日星的模样,明白他此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不会放任自己与他共沉沦。”   他收敛起笑意,云淡风轻地垂下眼:“我没办法趁他落在地狱里的时候,将他据为己有,在他面前,我始终做不成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因为跟他在一起时,我欣喜,但也忧惧,我怕他总有一天会从混沌中清醒,然后,后悔选择了我。”   “他身边不只有我,没有我,他也会过得很好。”   慢慢的,他在她眼前淡去身形,变成了拂过手心却不曾被她握住的风,“嫦姝,我要走了。”   “五师叔!”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乍是明白他大约真的要走了。   _;   浮玉山景色如故,一切仿佛都与往常无异,那清风朗月的鹤悬真君依旧坐镇高台,即便为龙,亦素负盛名。   身着灰衣的小道士们正在药堂边上的药田里除草浇水,忙活了一上午,人也有些懈怠了,便是嘀嘀咕咕唠嗑起来:   “哎!你们说道门里谁最厉害?”   “这还用问!那自然是掌门了!”   “就是,掌门长得好看,修为又高深,在这世上定是无人能及的。”   “你话别说太满!万一擎霄尊君更厉害呢?尊君可是掌门的师尊!”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我还是觉得掌门最厉害!”   见他们越聊声音越大,路过的绿衣弟子掩嘴咳了咳,他们这才闭上嘴,继续认真拔草。   “他们这些刚入门的弟子懂什么,要说以往整个道门里最厉害的,那还得是赭玄道君。”   与他并行的另一个绿衣道士突然说了句。   他听这话不由愣了愣,回首看了看药堂,恍惚间想起他曾有位陈师弟一心想要拜入赭玄道君门下,为此还跟道君新收的弟子在药堂里打了一架。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么多故人都已远去了。   伏笙殿里种的海棠过了花期,就只剩下绿叶在风中摇摆。   李息垣踏进院子里时,发现树旁多了株病恹恹的绿竹,竹枝上的叶片变得黄不拉几,稀稀拉拉地耷拉着脑袋,像是病入膏肓了。   那雪白云纹道袍的人恰好走出书房:“禹清?”   “师兄!”   李息垣躬身对他行了礼,再将手中的白羽信递给他,“是省寰道送来的传书。”   徐清翊接过白羽信,还未打开,又听他说道:“师兄,你院里这株病竹,依我看,大抵是活不长。”   “顺手捡的,觉得任它死了怪可惜的。”   他拆开白羽信看了眼,便将它收好,行至病竹边,抬手碰了碰黄叶,那叶片就飘落了下来。   瞟到他抬手时,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李息垣视线停住,仔细打量一番,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拢上了袖子。   _;   赤洲近来下了场雨,林间气氛懒散,大多数灵兽都蹲在洞里睡大觉。   少年立在小筑屋檐下,静静看瓦片边的雨滴掉落,雨水滴答滴答地在他耳朵旁边踩着有序的节奏。   直到风过,蟹青杭绸红丝鹤衫的人出现在他身侧,明明从雨里来,却滴雨未沾。   “师尊。”   他侧目看他,笑得柔软。   “你应当知道,我来见你是要做什么罢。”   他朝他摊开手,掌心纹路交错。   陆杳点点头,亦将手伸出来,与他掌心重叠。   霎时,鲜红血丝延伸至半空,互相缠绕,发出柔和的红光。   他再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他:“师尊要走了吗?”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道别了。”   苏纨抿紧嘴角,淡淡地笑一笑,说这话时且带着一些烦恼。   陆杳也跟着他笑起来,显出点孩子气,咧开嘴时露出一排耀眼的贝齿。   执念化解,二人之间纠缠的血线慢慢散开,柔和光芒低暗下来,即将消隐刹那,忽然白光大盛,两人被光包围,眼里只余下对方的脸。   沉在地脉里的万树灵公抖了抖枝叶,苦闷地嘘出一口长气。   莹莹白光消失,身前那蟹青鹤衫的人亦慢慢走远,最终他回过头,目光和善又安详望着他,用那总是低沉温和的语气说道:“阿杳,你再也不会被困住了。”   少年的心突地一沉,抬起栗壳色的眼,内里悲伤汹涌,瓦片上的雨珠落进了他眼眶,睫毛承受不住雨珠的重量,纷纷坠落,他眼里的那场雨下得尤为涕泗滂沱:“不是的,是我的私心,困住了师尊。”   _;   书房里还亮着烛火,坐在案台前提笔写字的男子自书经里仰起脸,透过窗去看院里的病竹。   看了好一会儿,他将毛笔搁在砚台边,走到那株病竹前,替它渡送一些续命的灵气。   黄叶掉了一地,他从地面拾起一片枯叶,抬手时那手腕上的红线也看得更清楚了,红线末端绑着两枚银竹节,只是相互碰撞时,不再如以往出声。   他放下枯叶,怔怔地走进寝阁,来到榻前打开暗格,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彩绘的摩睺罗,还有……用泥土捏成的清衡君。   世人皆知,清衡君的泥塑是没有被刻上脸的,可他手里的这只泥人却被刻上了脸,它敛眸微盻,神姿清发,身穿九色云霞羽衣,头戴辰缨鱼尾冠,腰佩太华流云剑,像是即将要活过来一般。   他的眸光微闪,有什么发亮的东西从眼睛里落了下来,砸在泥人脸上,泥土一遇水,五官很快就模糊了。   指腹轻柔拂去水迹,他拿着笔,再度一笔一划地在泥人脸上刻画出心上人的模样。   _;   “你说,大师兄他真的忘记了五师兄吗?”   经过数日,荷塘里的花全凋谢了,余有荷叶还算青绿,少部分卷了枯黄的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七师叔何出此言?”   嫦姝正从华延殿里借了经书,欲走时,又撞上从外归来的李息垣。   “也没什么,就是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其实,他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怪异在何处,毕竟他师兄自从回到南华道后,所思所行都与他变成龙之前无异,唯一要说变化,就是性子稍微柔和了些,没有以往那般生硬了。   “五师叔亲自动手,应当不会出差错的……”   嫦姝话说到一半,目光被天中异象吸引去,只见正东天色黑云密布,卷成了一团漩涡,“那是……”   “天生异象,约莫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李息垣一眼看出其中端倪。   “渡劫?”   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大约也清楚渡劫之人是谁了。   伏笙殿院里的海棠树这几日似乎蔫了下来,旁边那株绿竹就更惨了,连竹枝都变得枯黄,已经是无力回天之象。   正在书房中翻阅书册的人习惯性皱着眉,瞟向窗外时,目光跃过绿竹,落到那东侧的漆黑天象上。   他的眼珠顿然滞住,死死抓着书册,手指全然成了青白色,身体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硬是压下胸腔里一阵阵钻心的疼,碧绿瞳仁却接连爬满血丝,整颗心脏像是即将要轰然炸开。   在原地站定半晌,一条银龙骤然自窗口飞出,不顾一切地向东侧冲去。   _;   阵雨刚过,彼时临近黄昏,日头藏在未散去的层云里,一团团的云被照得发金,昏沉的天也由此变成灰蓝,瘦长的身形踱步在高山云影里,仿佛即将要被云烟吞没。   苏纨隐约能察觉到,他或许要回去了。   往东吹来的风狂啸,原本平静的天色忽成漩涡,云烟接连被卷入,草木东倒西歪,他这身蟹青鹤衫也被风刮得簌簌抖动。   灰黑的漩涡里发出一声巨响,赤金色电光在黑云里穿行,与「轰隆隆」的雷声相应,「咔」的照亮了半边天。   苏纨淡然去看骇人天象,神情太过于自然,根本不像是来渡劫成仙的,倒更像是来把这天雷抓回去下酒的。   赤烈闪电燃着熊熊火焰,灼焦灰色烟云,带着恶狠狠的势头劈下来,白光乍起,穿梭于黑云漩涡中。   待他看清眼前白光为何物,古井无波的眼里猛地多出裂痕,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烈火灼烧的雷电就径直穿透挡在他面前的白影,电火余波亦刺入他心头,疼痛涌进感官,口中阵阵腥甜淌出。   平地一声惊雷,瞬间地动山摇,树木倾倒,黑烟袅袅上升盘旋,染透一方天色。   他满脸惊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落在面前的白影,忙将他抱在怀里。   这人浑身是血,胸腔处直接被雷电灼烧出一个窟窿,血肉与白骨都看得清楚,苏纨见此满目痛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口却被痛苦死死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怀里的人口中涌出大量鲜血来,见到他仍是受了伤,青灰的瞳仁里滚下一滴带血的泪珠,他张了张嘴:“赭玄,你受伤了,是不是很痛?”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吃力道:“那日在雪山,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一直让你很痛苦,你痛苦的时候,我竟然也会伤心。”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曾说,倘若爱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为不伤所爱之人,就只得选择舍弃。赭玄,我想让你看到我是爱你的,为此我可以选择舍弃,不再纠缠你。可直到今日,我逼迫自己无数回,也仍旧做不到放你走,更做不到脱离你存活,所以我还是不学怎么爱你了,就当是我自私好了,我要让你亲眼目睹我死在你面前,这样,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   他咧开血淋淋的嘴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又见抱着他的人眼里燃烧着痛苦的火光,眼泪从里面流溢出来,嘴唇微微颤栗着。   空中的黑色漩涡忽是停下旋转,机械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恭喜宿主大人完成本书中的隐藏任务,达成功德圆满成就,请宿主大人尽快回到现实世界领取奖金,温馨提示:此通道将在一分钟后关闭。”   苏纨此刻也分不清身体里的痛到底是来自灼伤,还是来自心口,亦或是两者都有,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满脑子只想着救活他,根本无心去管耳边的倒计时,忙动用全身真元疯狂渡入他体内。   哪知这人却在他耳边道:“我情愿你彻底毁了我,也别救我。”   这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揪紧,喉咙里哽咽地发出剧痛,差些将他逼到窒息,他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猩红,死死抱紧他,咬牙切齿:“徐清翊,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以后要是敢后悔,我绝对会废掉你的修为,拿铁链日日夜夜将你锁住,让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待在我身边!”   “你,你说什么?”   徐清翊显然被这番话震得惊讶不已,甚至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稍稍松开抱紧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说,我爱你。”   话落音,他低头吻上他的嘴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苏纨顾不上这么多,暗自逼出体内金丹好渡入他嘴里,在他愕然间,微微用力捏住他的脖颈,迫使他吞了下去。   护体金丹离身,心口的灼伤疼得更甚,他呕出一口血,慢慢松开抓紧徐清翊的手,颇为无力道:“徐清翊,你不是想要毁掉我吗?现在如你所愿,我已经把我自己毁掉了。”   “赭,赭玄……”   他想把金丹还给他,那枚金丹却早已与其胸腔的致命伤相融,他有些惊慌失措,像是做了错事一样,抖抖瑟瑟地抱住他,“赭玄,我不毁掉你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师兄,我从来都没说过我想要得道成仙,所以你想毁掉我就毁掉我罢,”他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脊背,亲了亲他的额头,“只是,以后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死了。”   “我管你,你别死。”   说罢,徐清翊就要去掏自己的灵丹给他。   他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我爱你,”这人眼波颤动,看了他良久,突然落下泪来,伏在他颈边,轻轻唤道,“苏纨。”   他闻言眉头一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还唤我赭玄。”   “对我来说,你来见我以后,这世上才有了赭玄,”他不停地亲吻他,蹭了他一脸的血,嘴里不断重复道,“我好爱你,好爱你……”   “知道了,知道了,对了,我不是消除了你的记忆吗?为何你还记得我?”   他抚摸着他的腰,笑得宠溺。   “我把你放在心里,除非你取出我的心,否则就算让我死上千万次,我也不会忘掉你。”   他深深望着他,恨不得与他魂体相融。   _;   今年风雪极大,悬挂在屋檐下的六角镜花灯被吹得东倒西歪,铜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风都往一个方向吹,吹进一片雾蒙蒙的苍白里。   男子拿着剑立在风雪间,十年如一日地晨起练剑,那剑招已是行云流水,一来一去间,剑气斩断风雪,竟在空中劈开一道空白来。   有人拍了拍手,风雪陡然停住,练剑的男子满目错愕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高人!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说过了,等你练成这剑谱上的剑法,我会再来见你的,”青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还以为要很久呢,掐指一算,也不过十多年。”   “其实倒算是很久了,是我天资愚钝,总是掌握不到剑法要领。”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抬眼又瞧见他身边多出了一个人,这人有张惊鸿落雁的脸,连发梢都显得极漂亮,他不由愣了愣神,忙也朝他行了个礼,“这位高人是?”   “他是我师兄……”   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就冷然道:“是他的意中人。”   男子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这位高人,不会就是您之前说的三师兄罢?”   一道寒光骤然投落过来,他呼吸一滞,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忙咳了咳转移话题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两位高人请去陋居喝杯茶罢。”   “不必了。”   那谪仙般的美人冷冷抛下一句,再是转身就走,还特地拽走了正要应声的青年。   见二人消失在茫茫白雪里,男子掂了掂手中的剑,又自顾自笑起来:“真是遗憾,还没跟他比剑呢。”   细碎雪花飘落,积雪将松柏压弯。   “师兄,你不会觉得我喜欢三师兄罢?”   青年对着身旁的美人戏谑道。   “没有。”   美人面色冷淡。   “那你吃什么醋?”   他笑意散漫地问他。   “我没有。”   美人再度否认。   “行,没有就没有。”   他拿他没辙。   “赭玄。”   这人忽是唤他一声。   “嗯?”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听他这样问他,他不由仔细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嗯。”   “说起来,我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动心了,当时我差些就死了,而你偏生像个神仙似的,出手救了我。”   “可你……”   “可你二话不说,就拿着剑要取我项上人头,我可不是那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   “……”   “不过,现在是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九月份完结的,但一直在搞新文设定,分心了,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爱你们!完结撒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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