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折金枝》作者:林起笙   文案:   昭阳公主初沅,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又生得一副清丽芙蕖般的好相貌。   一颦一笑间,便能令无数郎君拜倒在裙下。   她似皎皎玉兰般,不染纤尘。   却无人知——   她幼时遭人调换,本该娇生惯养的帝女,却在外流落十五载,长于烟花之地,是一朵人人都能采撷的娇花。   命不由己之时,她更是沦为玩物,被献到了那人跟前。   自此,成了他耳鬓厮磨的枕边人。   …   好在帝后对她极为疼爱,不仅瞒住了她的过往,还为她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相看未来驸马的那日,初沅本该是躲在凉亭里边,挑帘偷觑的,但那光风霁月的青年竟轻易发觉了她踪迹。   被撞破的羞窘令她红了脸,忙倒退着往里躲。   冷不防撞上一堵人墙。   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腰肢,薄唇贴到她耳后,轻嗤出声:“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钓系美人x纯情纨绔(并不)   *1v1,sc   *正叙(也就是从女主还在青楼时开始写!)   *非女强   *非完美主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初沅,谢言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他折下了金枝。   立意:前途似锦,来日方长。 第一章   承平十五年,仲夏六月。   适逢望日,月满中天。   圣人在曲江南面的紫云楼开宴赏月,时值亥时一刻,傍水的台榭仍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音不绝。   今夜应邀赴宴的人,除了朝中重臣,更多的,还是适龄的世家子弟、新科进士。   席间宾客如云,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正当酒酣耳热之际。   然,高坐上位的圣人却是目光清明,全无醉意。他笑看了一圈底下的人,低声问身边的宦官桓颂:“桓颂你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配得上初沅的?”   昭阳公主李妧,小字初沅,出身正统,玉叶金柯——   其母是清河崔氏正房嫡女,艳冠后宫的当今皇后;其兄是圣人唯一的嫡子,天资粹美,文武双全,是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   她不仅身份尊贵,而且还随了帝后的好相貌,冰为肌,玉为骨,仙姿佚貌,其色倾城。   此等身份,此等姿容,自该是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而帝后对她的娇纵偏宠,也显然是宫中罕见的独一份儿。   藩国进献的稀世珍宝,四方入贡的奇服秘玩,时兴的珠翠钗钿、绮罗锦缎……那都是得了吩咐,要头先送到昭阳公主宫中的。   再瞧瞧眼前这繁盛的夜宴,名为赏月,实际也是天子为了给她择婿,大费周章开设的宴会。   帝后对她,那可真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偏宠到了一定的地步。   可饶是如此,旁人亦不敢道半句不是,说帝后有失偏颇。   因为帝后对她的宠爱,分明还带着疼惜和补偿的意思。   昭阳公主出世那年,新朝始立,社稷动荡。   佞臣宋颐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于是他留守京中身怀六甲的夫人,便成为今上手中唯一的人质,被接入了宫中软禁。巧的是,彼时的皇后也有了喜脉,而且就只比宋夫人小了一个月份。   然,宋颐那类无情无义之辈,又怎会将妻儿的性命放在心上?几个月以后,他终是不顾夫妻之情、君臣之义,在边境起兵叛变。   乱臣贼子罪不容诛,而宋夫人既为宋颐家眷,自是不能再留。   宋夫人自知命不久矣,便想着为腹中孩子谋一条生路,铤而走险,于是她在皇后的膳食中,趁机下了味催生的药。   那日正是七夕,宫人们望月乞巧,忙于庆贺。   任是谁也想不到,原本该八月临盆的皇后,竟然会提前一整个月分娩,在这日和宋夫人同时生产。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还未筹备周全的宫人们,不免手忙脚乱,错漏百出……   于是那晚,先后降生的两个婴孩,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宋夫人和她的内应,交换了身份、交换了人生——   罪臣之女,叛徒余孽,摇身变成了千娇百宠的长宁公主;而真正的金枝玉叶则流落在外,直到十五年之后,方才因为当年的事情败露,被人从道观中找回。   对于这个离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帝后自然是存了弥补的心思,要星星不给月亮,生怕委屈了她。   所以圣人的这番话,看似是让桓颂来帮忙考量,但实际立在他心中的那杆秤,根本就无人能撼动。   他要给初沅选的驸马,绝非是旁人的三两句话就能敲定的。   桓颂勾了勾唇角,垂眼道:“陛下,公主的终身大事,还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思,不是吗?”   圣人笑道:“那你倒是让人去问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朕看啊,恐怕又是一句‘无意’!”   初沅回宫时已近十六,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皇后舐犊情深,便想着要多留她一阵,以填上过去那些年的空缺,所以忙前忙后,就是没忙着为她议亲。   如此耽搁了两年,眼看着初沅下月就满十八,皇后终于记起了这茬儿,开始对她的婚事上心,着手张罗起各种相看的宴会来。   可不论是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还是英姿勃发的小将军,都没能入了她的眼。问起她的想法时,她也总是微笑着摇头,温温柔柔地说道:“他们都很好,只是,初沅对他们无意。”   到现在,帝后都快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和了她的眼缘。   不过,事关终身的婚姻大事,小心谨慎点儿,也不算什么坏事。   帝后也乐得为她留意。   在圣人的开怀笑声中,桓颂眼神微动,看向了候立一旁的内侍。那人得了暗示,忙是躬身退下,往台榭旁的一条羊肠小道离去。   他前脚刚走,紧接着便有一人匆匆来报,对着圣人附耳低声道:“陛下,大理寺少卿谢言岐求见,说是有在逃的犯人,误入了紫云楼。”   紫云楼并非宫闱之中的金楼玉殿,而是筑于城南曲江的水岸,这一片,除了紫云楼是皇家禁地之外,其余地方都是与民同游。   按理说,擅闯紫云楼的人,自有金吾卫抓获。可谢言岐这位浩气凛然的大理寺少卿倒是气刚,宁愿扰了圣人的雅兴,也要亲自来抓人。   不过也没办法,谁让这位谢大人不仅是大理寺少卿,而且还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子、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要知道,那位镇国公可是在战场上和圣人交过命的兄弟、功名赫赫的开国功臣。身为忠臣良将之后,显然,这位世子也不是什么空壳子,身份矜贵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凭自己的雷霆手段坐到了四品京官的位置,是圣人最为看好和倚重的后辈。   所以,若是圣人没有发话,还真没人敢拦下这位桀骜不羁的谢少卿。   圣人稍微板起脸,拍了拍扶手,笑骂道:“哼,又是谢言岐这个臭小子!”   “那就让他进来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逃犯胆子这么大,敢闯入这紫云楼来!”   ***   另一边,趋步而行的内侍走过弯弯绕绕的石道,最后,止步于紫云楼西边的一座阙亭前。   这座阙亭傍水而建,半隐于苍翠蕉桐之间。   从这儿往外看去,恰能将紫云楼里的情景尽收眼底。但,身处台榭的人却碍于亭前掩映的树荫,难以看清这边的状况。   内侍对着亭内的人,躬身行了个礼,道:“殿下,圣人让奴婢过来问问,这其中可有让公主中意的人?”   其时,初沅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团扇,凭栏而望——像是在看台榭那边的夜宴,又像是在怔怔出神。   听到声音,她慢半拍地回过头,对着内侍的方向,笑着摇了摇头,语调温柔:“暂时还没有。”   月华如霰似的落在她身上,浮起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整个人就像是在月下静静绽放的昙花,绰约窈窕,仙姿玉色,浑不似真人。   站在阶下的内侍不免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将头垂到了胸前。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就怕这卑微的窥伺,会冒犯到跌落人间的九天神女。   他秉着呼吸慌乱道:“是,那奴婢……奴婢这就去给陛下回话。”   待那内侍匆匆远去,站在一旁的宫婢流萤终是没忍住问道:“那殿下……究竟是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没等初沅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接了话:“嗯……那肯定得是个谪仙似的人物!毕竟,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勉强能和殿下相配!”   听了这话,初沅把玩团扇的动作不经一顿。她捏着团扇,无奈失笑:“这又如何能强求呢?”   她能有今日,便已是上天垂怜。   至于姻缘……   旁人以为她长于道观清白无暇,却不知,她流落在外的那十五年里,其实都是在扬州的花楼里游媚徼欢,早已被消磨殆尽了少女情怀。   所以,她并不是对长安的才俊们无意,她只是,对成婚无意罢了。   忽然间,一阵喧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初沅循声望去,正瞧见阙亭和台榭之间的青石小道上,一行腰配陌刀、手持火把的官吏,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官服,腰束玉带,官样幞头之下,是一张被明昧火光映照的如玉脸庞。   他在官吏们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过,从始至终,都不曾侧眸,往初沅这边飘来半点眼神。   像是彻彻底底的,忽视了沿途这座阙亭。   初沅看着他们匆匆经过,平静的心湖像是被风拨动,波澜乍起,不复安宁。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扇柄,声音中透着几分愣然:“……流萤,你去帮我问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等待显得格外漫长。   初沅缓缓起身,提裙走下了亭前的那几步石阶。甫一在阶下站定,便看见婆娑树影中,有人披着月光,不期而至。   那人朝她阔步走来,带着夜间的风。   初沅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在猝不及防的下一刻,被他扣住腰肢,推着不断后退。直至脊背撞上身后楹柱,再无退路可言。   那人的身量高上她许多,一手护在她脑后,一手握住她的腰肢,强势地锁她入怀。初沅的背后又抵着楹柱,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逃脱的余地。   这样的桎梏下,初沅的呼吸似也被他身上的清冽松香攻陷占据,紊乱急促,几乎到了窒息的边缘。   说不惊惶,是假的。   可曾经,她和这人缱绻缠绵、耳鬓厮磨,再亲密不过。他的气息,他的身形,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熟记于心。   所以这满心的惊惶,不过闪现于瞬息之间,便又消失不见。   初沅抬起手,虚软地搭在他手臂上借力。慢慢缓匀呼吸后,她仰起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   他也垂着眼睑静静地在看她,漆黑的瞳仁中,似乎氤氲着沉沉黑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逼迫感。   初沅眨了下眼,慢声道:“敢问谢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那双眼睛漂亮得像是盈盈秋水,柔媚静谧,寻不见半丝波澜。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声音中带着几分嘲嗤:“微臣正奉命捉拿逃犯,哪想夜色昏暗,竟认错了人,冒犯了公主。”   初沅不曾想,自己竟还有被当成逃犯的一天。她看了眼扣在腰侧的手,道:“原来,谢大人就是这样捉拿犯人的么?”   谢言岐并没有立即告诉她答案。   他眼珠不错地看了她半晌,眉梢微抬,笑了:“那殿下以为呢?”   他的眉眼生的格外好看,笑起来时,更是恣意潇洒,有一种从骨子里淌出来的风流。   一如三年前那般。   只不过那时,她是任人把弄的玩物,是依附于他的菟丝花,身份低贱,微不足道。   如今,她是昭阳公主。   可不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是那个矜贵的镇国公世子,傲然睥睨,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就像现在,哪怕以下犯上,他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仿佛她这几年来的卑怯藏拙,都是一场笑话。   初沅的眸中,慢慢起了层水雾。   她一点一点地捡起身为公主的傲气,难得对着他摆谱喝道:“谢言岐,你放肆!”   但她的声音生来软糯,便是剧烈情绪下的一声怒斥,那也听不出半点威胁。   倒是四下搜寻的金吾卫和官吏,因为这边的动静,窸窸窣窣地靠了过来。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谢言岐情绪莫辨,只声音染上微凉夜色,低哑了几分:“若论放肆……三年前,微臣对殿下的所作所为,那才是真正的放肆。”   说着,他松手放开了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谢言岐站在月下,挥臂抖落广袖,负手身后,长身而立,转眼间,又变成方才那个凛然疏冷的谢少卿。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长久凝视着她。   直到火光渐近,官吏们将要找到这里,他才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微臣?”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可初沅出神地望着那道颀长身影,却觉得,他们像是被泼墨般的夜色,划开了三年的鸿沟。   ——不可逾越。 第二章   三年前,扬州。   戌时将近。   金乌西坠,粼粼的七里港河浮起破碎晚霞。   还没等暮色四合,临水的回环楼阁,就早早挂起了绛纱灯。   万盏华灯熠熠灿灿,辉映着潋滟水光,将岸边的朱楼画栋都笼罩在瑰丽的光泽中。   这儿,便是男人们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魂牵梦萦的快活林。   ——扬州城颇负盛名的倡楼,浮梦苑。   初沅甫一推开窗牖,楼下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就和着晚风,飘到了耳边。   若她是不谙世事的良家子,听见这些污言秽语,或许会觉得羞耻难堪。   可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将此当做童谣,听着长大的,如今,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初沅将手搭在窗沿,垂眸俯瞰楼下,略是凄凉地一笑。   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她的声音,也会隐没在其中吧……   夜色渐浓,扑面袭来的晚风沁凉。   她对着窗外出神,好似未觉。   直到,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她才猛然惊醒,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凉意来。   身后,锦履踩过地毡,迈着跫然足音渐渐走近。   不需多想,亦无需回头,初沅便也知道这来人的身份。   ——能这样肆无忌惮出入她房间的,除了浮梦苑的假母柳三娘,便再别无旁人了。   她愣了愣,侧眸看向雕窗,终究没来得及动作。   因为身后的柳三娘,在绕过屏风,瞅见大敞的窗牖时,便被骇得大呼出声:“我的心肝儿哟,你把窗开得这么大,要是不小心被风吹得着凉了,岂不是就要耽搁了你的大日子!”   说着,她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动手将窗扉给阖上。   柳三娘这话这表现,属实是有些夸张了。   眼下正值季夏七月,纵使是晚间风凉,那也断没有因此就染上风寒的道理。   说到底,柳三娘真正担心的,根本就不是她会不会着凉。   而是七日之后的出阁宴,是否会在她身上出现意外。   初沅敛去眸底愁云,颔首低眉地说道:“是初沅不懂事,让三娘担心了。那往后几日,我就不站在这风口透气了。”   都说如闻其声,如见其容。   她的这把嗓音温柔软糯,还真像极了她这个人,江南水乡的一场杏花春雨般,如酥浸润心间。教人一闻一见,便恨不能为她寸断了柔肠。   若柳三娘是旁人,说不定还会在她这满含歉意的解释中,心生怜惜。   可她是亲眼看着初沅长大的,是断不会再被她这清纯无害的外表给骗过去了。   这丫头啊,看着乖顺,实则脑后的反骨,比谁都硬,藏得啊,也比谁都深。   柳三娘阅人无数,自诩能洞察人心,可这么多年以来,却唯独对她看走了眼,险些栽了跟头。   原因无他,实在是初沅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太能蛊惑人心。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干净清澈,盈盈秋水一般,微微上钩的眼尾,又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娇冶清媚,顾盼生辉之间,勾魂摄魄。   每次,她用那双清凌凌的琉璃眸,怯生生、又泪涟涟地觑上你一眼,别说色令智昏的男人了,就连女人,那也没办法对她竖起心墙,拒之门外。   柳三娘向来都中意这种乖顺又听话的美人儿,所以就未曾对她设防,甚至还当做明珠一般捧着、宠着,悉心娇养了好几年。   她对初沅挖空了心思,倾囊相授,指望着她能一鸣惊人,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养不熟的丫头,竟然还会趁着节庆时防守不严,从浮梦苑跑了!   真不知道当时,那丫头是在暗地里筹划了多久,柳三娘愣是让人找了两天一.夜,差点就到了报官的地步,这才得到消息,说,人在城南的一个破桥洞发现了……   彼时正值上元,天冷得刺骨,那小丫头就裹着件破烂衣衫,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良久,她才因为柳三娘的声音,慢慢地从臂弯抬起头来——一张漂亮的脸蛋早已脏成了花猫,就只有那双泪光莹然的眼睛,在阑珊灯火中,美得动魄惊心。   这哪还是柳三娘悉心娇养的倾世名花,这分明……分明就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   柳三娘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柳三娘自问,自己可从来都没有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平日里,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可这丫头呢,宁愿在外流浪,也要背叛她离去!   柳三娘实在想不明白,这丫头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自由,还是为了她那鬻儿卖女无情无义的至亲?   气过之后,柳三娘冷静下来,就只剩无尽的心寒与失望。   她对初沅寄托了太多希望,也在初沅的身上付出了太多,绝不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时候,她为了斩断初沅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可是废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手段。   打过,骂过,吓过……甚至连更阴毒的法子都使上了,她也只是佯作安分——表面上做出一副纤弱可怜、悔过自新的模样,怯懦地认着错,说:“三娘,是初沅不懂事,无端寒了三娘的心……现在,初沅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就请三娘原谅我这一回吧。”可内心盘算的那些小九九,却还是活络着呢。   ——若不是偶然间,柳三娘在她屋里发现了扬州的地图,指不定啊,又要被她给蒙骗过去。   柳三娘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最后狠狠心,下了剂猛药,彻底斩断了她的后路……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尽管这两年来,初沅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始终安分守己,不曾出格,但柳三娘对她的戒心,却还是一日都不曾放下。   尤其是,眼下出阁宴将近,她可不能再由初沅出什么岔子,毁了她多年的心血。   回想起进屋之时,独立窗前的那道倩影,柳三娘下意识望了眼窗外,稍作思索后,麻利地将窗户给落了锁。   如今这浮梦苑外,但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有她的人守着,所以便是有一只苍蝇飞过,她也能及时察觉。   她倒要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丫头还敢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故伎重演!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厉色,再回过头时,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容,亲昵地去拉初沅的手,道:“好孩子,我这可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   说着,她拉着初沅,坐到了旁边的花梨木几榻上,继续说:“你也知道,再过不了几日,便是你的出阁宴了。为了你的出阁宴,我们这些年来,都付出了太多太多。三娘知道,你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有多不容易!可你也看到了,咱们浮梦苑的生意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若不是你提早登台,放出了‘广陵洛神’的美名,恐怕我们这儿啊,就要被打压得关门了!”   一提到这茬儿,柳三娘就有些气闷。   前两年,浮梦苑的上游筑起了一幢新的楼阁,轩敞宏丽,高.耸得瞩目,刚挂上“醉花间”的匾额没几日,就把这弦歌坊的客人们给揽了大半。   她们浮梦苑的新客老客也因此流失了不少,虽然说关门倒闭是夸张了些,但在多了这么个劲敌以后,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眼看着浮梦苑一天天地落败下去,柳三娘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亮出了她的底牌。   彼时的初沅正值豆蔻年华,新蕊初成的玉兰一般,皎皎韶媚。   单是怀抱螺钿紫檀琵琶的绰约身影,就能引得满堂唏嘘。   但柳三娘在欢场混迹多年,深谙这风月里的门道,所以她为初沅辟的路子,也绝非是寻常路。   ——每当初沅登台时,她都会让初沅蒙上面纱,避在帘后。   来客们能觑见她玲珑浮凸的身段,能听见她软糯娇柔的嗓音,最多,就还能看见一双潋滟多情的琉璃眸——带着钩子似的,勾的你见之不忘、魂牵梦萦。   反正就是不让你看清她的脸、摸到她的人,没有吃的份儿。   偏偏啊,这些假风雅真下流的男人,就吃这一套。   试问,又有谁能不好奇,这藏匿在仙雾之中的绝代佳人呢?   久而久之,浮梦苑有位“九天神女”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而初沅这丫头也确实争气,登台的第一个月里,就以一曲流风回雪的胡旋舞,名动扬州,博了个“广陵洛神”的美称。   自此,浮梦苑终是能在弦歌坊中,和醉花间分庭抗礼。   现如今,浮梦苑更是因初沅的出阁宴,处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成败在此一举,柳三娘这心啊,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拍拍初沅的手,叹道:“好孩子,三娘可是把浮梦苑的所有未来,都赌在你的身上了。”   柳三娘这话,无疑就是将浮梦苑这副重担,尽数压在了初沅肩头,让她被这所谓的责任绑缚,挣不开,亦逃不得。   听了这话,初沅的整颗心,就像是扔到水中的石子一般,不住地往下跌。   浮梦苑的未来在她身上,那她呢,她的未来,又在哪里?   难道,就要永远地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浮梦苑吗?   初沅颤了下睫羽,垂眸抿出一抹温柔浅笑来,轻声道:“初沅定不负三娘所托。”   柳三娘意外地挑了下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也不知道,她这是真的改了性,还是伪装的太好,在察觉到三娘的视线以后,她愣了愣,竟是慢慢地抬起头来,和她对视——灯下的美人肤凝新雪,眉笼轻烟,一双琉璃般的眸子迷蒙着水雾,实在是,迷茫又无辜。   饶是已经见惯了她的美,在四目相对之时,柳三娘还是没忍住为此惊艳屏息。   她不自然地别开眼,清了清嗓子。   也罢,看守的人布置好了,敲打的话也说了,她就不信这丫头还能长出翅膀,飞出了天去。   柳三娘吐息轻叹,道:“好,好。那这两天,你便不用再上台了,就好好地学一下这服侍人的规矩。刚巧啊,你琼羽姐姐因为客人的缘故,不慎碰了发物,导致身上起了疹子,接不了客……所以这段时间,我就让她过来教你吧!你可得跟着她好好学,知道了吗?”   琼羽是柳三娘亲手调.教出来的舞妓,大初沅十岁,初沅的舞,便是跟着她学的。   但那时的初沅实在没什么跳舞的天赋,总也学不会,为此啊,可挨了不少的罚。   这时候,都是琼羽第一个站出来,关心她、鼓励她,撑着她走了下去,直至今日。   所以在初沅心里,琼羽不啻于她的姊亲。   此时听闻琼羽发疹,初沅眼波微漾,有刹那的恍惚。   她慢半拍地点点头,应道:“好,都听三娘的。”   她这模样分明再乖顺不过,可柳三娘瞅着,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别扭。   只不过,还没待她琢磨过来,屋外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婢女躬身进来递话,道:“三娘,琼羽姑娘到了。”   柳三娘颇是惊诧。   “怎么来得这么快?”她转头看向滴漏,豁然惊道,“哎呀,原来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柳三娘摇着团扇起身,自嘲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就给忘了——我原先就和琼羽丫头说好,让她在这个点儿过来的!也不知道,我这是不是上了年纪了,最近啊,老是记不住事儿……可回忆起往昔来,倒是一清二楚的!”   她看似是随口一提,可细听下来,却分明还藏着另外一层意思——   当年那笔账,她柳三娘虽然没有再计较了,但却不代表一笔勾销。   所以,要乖乖听话,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就别怪她新账旧账一起算,心狠手辣不饶人了!   闻言,初沅唇畔的弧度是愈发地乖顺温柔,她轻声道:“三娘日理万机,记不住的,定是些小事儿,不足挂齿。值得三娘放在心上的,那才是真正的要紧事,疏忽大意不得。这些……初沅也会帮三娘一起记着,决不敢忘。”   就像那年的教训,她时刻铭记于心。   见她会到了意,柳三娘满意地点点头,终是摇曳着身姿离开,换了琼羽进去。   可还没等她在屋外走远,一阵古怪的感觉便忽然浮上心头,绊住了她的脚步。   柳三娘停在转角处,慢慢地摇头:“不对劲,不对劲。”   初沅今天这表现,实在是,有些太乖了。   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似的。   柳三娘在惊疑中蓦然回首,望向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随后,她冷笑一声,招来两名身强体壮的狎司,附在他们耳畔,低声嘱咐了一番。 第三章   琼羽今年二十有四,本也是容颜清丽的小美人儿,可这当儿却因为脸上的疹子,戴着轻纱掩面。不过她胜在身段婀娜,哪怕见不着脸,只一袭杏粉襦裙,那也是弱不胜衣惹人怜惜的。   她虽是奉三娘之令,来给初沅教些规矩,但实际上,不过就是传授一下这与恩客的相处之道,以免初沅在服侍时不得要领,惹了贵客不快。   而真正的房中秘术,还是得等初沅出阁以后,再慢慢传授,不然,这生涩羞怯的第一夜于客人而言,便也没了趣味。   然,琼羽此行,却不单单是为了教她这些有的没的。   进屋以后,她一边揭下面纱,一边说道:“这两天我都打听清楚了,最有机会在你出阁宴上竞下头筹的,有好几位。一位是长安来的富商,年逾五十,妻妾成群;一位是永宁侯的侄子,荒淫无度……”   还有一位,是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赎身的县丞之子。   可不论初沅跟了这其中的哪一位,那她往后的余生,便也只能在这潭沼泽泥泞里挣扎了。   初沅怔然看着琼羽脸上的疹子,眉间蹙起了一抹愁云。   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似在问琼羽,又像是在自问:“琼羽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还是说,是我太贪心,太不懂得满足了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抬手摸一摸琼羽的脸,可将要触及时,却又遽然停住,怜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认命,可每当这时,便总有一道声音越过遥远模糊的记忆,盘旋萦绕在耳畔:“我们阿沅啊,可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金枝了,任是谁,都攀折不起的……”   那个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于是执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让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个想要逃离浮梦苑的念头,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舍。   她不知道,这样的妄念,居然还会将置身事外的琼羽拖下浑水。   她的叹息轻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琼羽笑着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都有分寸的。这些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只要能帮到你,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初沅都明白——   只有当琼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时,她们才有办法走到下一步。   琼羽无条件对她的这些好,就像是一把炽烈热情的火,将她的心来回炙烤着。   她于心不安,回身在橱柜里寻了瓶药膏,转而交给琼羽,道:“这是三娘给我的玉颜膏,用过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脸上,可千万不能疏忽了。”   琼羽接过那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几分黯然。   原来这一瓶就价值千金的玉颜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初沅这儿。   也难怪她之前练舞刮伤手臂落了疤,三娘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心里是喜,还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声,再抬眼时,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对初沅笑笑,道:“多谢妹妹的一片好意,那这玉颜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后,琼羽还是给初沅讲了好一会儿,这风月里的秘事。   ——毕竟,再怎么在背地里折腾,她们也得想法子对柳三娘交差不是。   眼看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到了要离开的时辰,琼羽拉起初沅走到里间,往她手里揉了张麻纸,附耳低声道:“这是浮梦苑的布局图,上边用红笔画圈的地方,都是三娘布下的眼线,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开……三日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冒充是我,循着地图上的路线,到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去。到时候,那里会有个船夫来带你离开,为了方便你认,我会让他在船上挂一盏灯笼,上边写一个‘陈’字。”   琼羽所说的这人,是她的同乡兼远房表哥,姓陈,名叫康太。   早年陈家落魄,他受了琼羽的恩惠,方能在浮梦苑填缺,以谋取生计。   然,他常年在外跑动,为柳三娘搜罗各地美人,一年里,能来浮梦苑的机会实在寥寥。   听了这全盘的计划,初沅微微瞠目,讶然道:“那姐姐呢,等我走后,姐姐又当如何?三娘若是知道此事,定不会饶过你的!”   琼羽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帮你,那就一定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两天,林县丞的郎君就会为我赎身,到时候,我便不是浮梦楼的人了,三娘也拿我没办法。”   她这话漏洞百出,初沅听着,不由红了眼眶,忙道:“可是……”   琼羽却无声摆首,及时打断了她。她凄然笑道:“初沅,你和我不同。你被卖来的时候尚且不记事,但我却记得很清楚,那个将你带到这里、自称是你兄长的人,生的一张方脸,和你没有半分相似,想来,那定是诱哄婴孩的拐子,将你骗到了这儿。你真正的亲人,应该另有其人。”   “等你逃出去以后,你可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浮梦苑要挟不到你。可我就不同了,我要是走了,三娘一定会去我家找麻烦的。虽然当年就是我爹娘将我卖到了这里,但说到底,他们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也不能……”琼羽眨了下眼,眸中尤有泪光,“初沅,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你若能恢复自由身,那也算为姐姐,完成了一桩心愿。”   琼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了初沅的心上。   等她话音落下时,初沅已是心口钝痛,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她望着琼羽良久,终是在泪水将落之时,哽咽出声:“姐姐的大恩大德,初沅永生难忘,这辈子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琼羽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住,视线落在镜台旁,摇曳明昧的烛火上。   沉寂片晌后,终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叹息。   ——“这些都不足挂齿,只要你能如愿,就好。”   ***   时间越往后推,柳三娘就把初沅盯得愈紧。   等第三日,琼羽照例登门时,初沅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两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琼羽怕是要被拦在外边,连门都进不得。   琼羽还是头次见到这派阵仗,提着一颗心进屋后,不免担忧叹道:“但愿不是因为三娘察觉到了什么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败露,以三娘的手段,她们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了。   这样的道理,想来,初沅也是明白的,毕竟当年,她可是切身感受过,深有体会。   看着初沅的纤细身影,琼羽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褴褛,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丢弃在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遍布的青紫淤痕,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若不细看,还真难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直到琼羽撑伞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才勉强有了点反应——蝶翼似的睫羽轻颤,抖落下细碎冰粒,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也好似在冷雾中结了层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见琼羽之时,她显然还有些懵憕,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空洞无神,许久之后,那其间的冰层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温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琼羽,艰涩地弯起唇角,乖巧又虚弱地唤道:“琼羽姐姐……”   声线细弱单薄,奶猫似的,只一声,便叫人心都碎了。   琼羽的心上,忽然就被这段回忆钩裂了一道口子,锯扯般的疼。   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之时,背对她而站的初沅便缓缓转过了身来。   ——美人灯下回眸,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朦胧烟雨中晕染开来,远山黛眉,瑰丽绛唇,还真是千娇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模样,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狼狈的小姑娘,渐渐重合。   像,又不像。   她盯着初沅的脸瞧,一时间,竟有些恍然。   她的欲言又止,悉数落入了初沅眼中。   初沅愣了愣,顾忌地往屋门瞧了眼,随后款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先跟我来。”   待绕过浮雕画屏走进内间,初沅回过身,安静地望着琼羽。   沉默片刻后,她握了握琼羽的手,诚挚道:“姐姐,如果要收手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初沅这话,无疑是将琼羽的迟疑和惘然,都误解成了临阵生怯。   琼羽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就是有些担心,今晚会不会生变,事情能不能顺利进行。”   眼下,以柳三娘对初沅的看重,浮梦苑内的守卫怕不止这眼前可见的一处。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沅还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可一年里,他就来浮梦苑两次,如果你今晚不走,错失了良机,那就只能再等下次了……”琼羽低声说着,落下了一声叹息。“但你马上就要出阁,又如何等得起半年呢?”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话落,初沅缓缓俯身,裙袂随着她的动作,层叠铺地,眼见着,就要对琼羽,盈盈拜倒。   还好琼羽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堪堪避开这一大礼,“初沅,你这是要做什么?”   初沅仰首望着琼羽,声音中尤有哽咽之意:“姐姐,此次一别,你我前路均是难料。若姐姐被三娘为难,大可将一切罪责推及我一人之身,望姐姐,珍之,重之。”   她声声恳切,一字一句牵动着琼羽的情绪。   一时间,琼羽嗫嚅难语,良久,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艰难地应了声,好。   暮色浓,梆声响,眼看着,就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初沅束胸换上琼羽的衣裳,又接过面纱簪于鬓边。   乔装打扮一番之后,还真难叫人一眼识破她的身份。   琼羽拉着她的手,最后嘱咐道:“进门之前,我就让婢女给门口的那两人送了掺泻药的糕点,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没有心力细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是,等上了船,你就在船尾点上一盏灯,我看到了,便也知道,一切顺利。”   初沅怕一开口,便情难自已。   于是只能噙泪颔首,决心转身离去,不敢滞留,更不敢回头。   路过门口时,初沅果然瞧见了守在外边的的那两个狎司。   他们捂着肚子佝偻着,面色发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在初沅经过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眼,便将她当成琼羽放了出去。   初沅始终绷着心弦,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直到过了转角,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她才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浮梦苑的后门而去。   有琼羽的身份作掩,再加上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初沅这一路几乎是通畅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很快,她就避开柳三娘布下的眼线,绕到了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裋褐、头戴斗笠的船夫,掌着船桨,从上游划了过来。   江上水雾弥漫,灯与月辉映,那叶扁舟破开了水波,晃晃悠悠地驶近,连带着船上的一盏灯笼,也摇摇欲坠。借着夜色,依稀可见灯罩上,笔墨书成的一个“陈”字。   一时间,初沅的脚步快过了心跳,疾步走到了岸边。   提裙登船之前,她骤然顿住,回首望向那幢灯火通明的楼阁,怅然低喃:“姐姐,你可千万,一定,要好好的呀。”   ***   浮梦苑的二楼,琼羽一启开窗牖,便瞧见了水中央的那条船只。   为了防止姑娘们偷跑,浮梦苑外的这条水路几乎处于闭塞,对来往的船只也有着一定的限制,而今晚被放渡的,就唯有陈康太的这条船。   她眼看着那船头点起一盏微弱灯烛,示意事成,又看这那点光亮渐渐被黑夜吞噬,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绣帕。   ——琼羽啊琼羽,没想到今天,你也走到了这个算计姐妹的地步。   她低声叹道:“初沅,莫要怪姐姐心狠,姐姐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青楼女子命不由己,但凡是进了这浮梦苑,往后的年华,便也只能在此蹉跎——辗转委身于各色男人之间,任人玩赏攀折。   她何尝不想离开,可离开,谈何容易?   且不说她们的身契被捏在柳三娘的手里,在外寸步难行,单是以浮梦苑遍布扬州的眼线和势力,她们也插翅难飞,逃不出半步。   也就是初沅的年纪尚轻,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罢了。   所以要想跳出这个火坑,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为自己赎身。   可她们到手的那点赏钱,又如何能填满柳三娘的欲壑?   被困青楼的女子,从来就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琼羽在欢场逢迎了六年,挣扎了太久,也期盼了太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县丞之子吴二的垂怜,可以跟着他离开。   然,她满心的欢喜,却尽数湮灭在了初沅献舞那日。   她眼看着,方才还对她言笑晏晏的郎君,下一刻,就被台上的曼妙身姿吸引了所有注意,满眼痴迷满心沉醉,甚至对她的斟酒献媚,都置若罔闻。   从那以后,吴二的心思便被初沅分去了大半。   经常是,他搂着她,眼睛却望着初沅那个方向。   琼羽知道,在吴县丞的约束下,吴二是绝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青楼女回去的。   所以,他要么是为了初沅放弃她,要么,就断了对初沅的念想……   思及此,琼羽不忍心地闭了闭眼,抬手将窗阖上。   她和初沅相伴着长大,是断不会为此伤及她性命的,但之后……初沅能否安然归来,就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说到底,接走初沅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心的表兄,甘愿为她们犯险。   他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地痞无赖,按吩咐去毁了初沅罢。   今晚过后,初沅就会失去清白和美貌,败为柳三娘手里的一枚弃子。   到时候,吴二自然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按最初的承诺为她赎身。   待她进了县丞府,有了身份,自然还会念及这多年的情分,再回来接走初沅。   如此,她们便能一道脱离苦海……   她也算真正地,帮到了初沅。   琼羽走到花梨木条案旁,端起加了迷药的冷茶,一饮而尽。   这杯茶下去,她就是初沅为了逃跑,而被下药迷晕的局外人。今晚的事情她毫不知情,也不曾参与。   从始至终,都是初沅一个人的策划,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琼羽伏在案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时,极缓慢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等柳三娘发现她被迷晕,识破她们的计划时,想必那边的陈康太,也已经得手了吧…… 第四章   离岸的船只拨开层层涟漪,沿着七里港行远。   慢慢地,那岸上的浮梦苑凝缩成了一粒光点,细微地闪烁着,就仿若跌落人间的星子,遥远得再不能触及。   船上,初沅痴痴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眨眨眼便会破灭。等梦醒了,她又会回到那个醉生梦死的烟柳繁华地,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直到,陈康太的一声笑言,将她拉回了真正的现实。   陈康太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男子,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笑起来时满脸横肉,瞧着,便是个常年在外跑动,健壮且油滑的人。   因为先前就和琼羽通过信儿,所以他知道初沅的本姓,站在船头便径直唤道:“宋姑娘,都走到这儿了,你难道还想回去不成?”   闻言,初沅放下曼帘,对着他轻轻摇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也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   不敢相信那过往十五载的沉浮与挣扎,就这样结束了。   陈康太慢悠悠地摇动船桨,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宋姑娘,这还只是个开始呢,往后你便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多不可置信的事情,在等着你呢!”   等话音落下,他扶着船桨回头,看向船内的天真少女。   她安静地跪坐在几榻旁,白裙墨发,肌肤胜雪,纵然有面纱遮挡着脸庞,但也没能掩住眉眼间的倾城之色。   此时,她正隔着明昧灯火抬头望他,眸如秋水缀繁星,懵然无辜,那还真是说不尽的,温柔娇媚。   一时间,陈康太心荡神驰,打量初沅的眼神中,也不经多了几分狎亵之意。   ——要知道以往,都只有他给别人送女人的份儿,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肉,却不能吃。没想到今日,风水轮流转,他竟能有这样的福气,得此般尤物献身。   一想到待会儿的席枕交欢,陈康太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无奈时机未到,他们还没有逃出浮梦苑的势力范围。他只有暂时按捺住身下的欲望,继续划桨行船。   ——反正,夜还长着呢,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位小美人儿慢慢厮磨。   ***   转眼,便是亥时二刻。   夜空下的七里港波光粼粼。   一艘画舫满载月色,在河流中逆水而行,其间灯红酒绿,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影影绰绰的曼帘后,谢言岐凭几而坐,他垂眸把玩着酒樽,姿态慵懒,正饶有兴致地听秦老板侃侃而谈,介绍此处的风俗人情。   “谢公子,再前面一点儿,便是闻名遐迩的弦歌坊了。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啊,有美人如云的醉花间,有群芳争艳的莳花馆,还有一舞动扬州的浮梦苑……虽说长安城的平康坊亦是风流薮泽之地,但我想,那还得是弦歌坊更胜一筹!”   毕竟在扬州这样的胜地,其倡楼之盛,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也无法比拟。   说到口干舌燥处,秦老板端起杯盏呷了口酒水,喟然叹道:“可惜浮梦苑的初沅姑娘将近出阁,最近不常登台,不然的话,在下一定请谢公子过去坐坐!”   回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秦老板敲了敲膝盖,目光渐趋迷离。   “那位初沅姑娘啊……可真真是洛神转世,一舞倾城,让人见之不忘,魂牵梦萦。”   听了此般溢美之词,谢言岐晃了晃酒樽,忽而凉薄一笑。   他来扬州数日,早就对浮梦苑的事情略有耳闻,初沅这个名字,更是无数次地听人在耳边提起。   但不过一个青楼女子,仅凭一支舞便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想也知道,是花楼为了造势,对外使得些手段罢了。   谢言岐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低低嗤了声,故弄玄虚。   正此时,忽然有一个堂倌匆匆跑来,惊声呼道:“掌柜的,不好了,不好了!船上起火了!”   话音甫落,谢言岐身旁的那位秦老板便骇然失色,倏地站起身来。   “哪儿呢?”   他循着堂倌所指的方向,回头瞪目一看,果然在船尾那边,瞧见了几缕袅袅冒起的黑烟。   “哎哟诶!”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秦老板猛地拍了下大腿,质问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做事儿的?怎么突然就着起火来了?要是不慎惊扰到谢公子,我看你们拿什么来赔!”   要知道,眼前这位谢公子,那可是从长安城来的贵人,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他秦安在扬州城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经多见广,阅人无数,如此粲然不俗的人物,这还是头回见到。   为了攀上谢公子这个高枝儿,秦安想方设法,接连递了好几次帖子,好不容易才得到谢公子应邀,相约在今夜同游。   谁知临到半路,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秦安恼得,恨不能将那纵火之人提出来千刀万剐。   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救火。秦安压着满腔怒意愤然甩袖,看了眼火势,又看了看面前的谢言岐,语无伦次道:“谢公子,你看这……哎,实在是对不住了,谁能想到,好好的,居然会遇上这样的事儿!无端扰了公子雅兴,还请谢公子海涵啊!”   谢言岐慢条斯理地晃了下酒樽,浅浅酌了口后,抬眸看向秦安,小幅度挑了下眉,疏懒笑道:“无妨。”   瞧这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大火烧的,不是他们一道乘坐的画舫似的。   秦安只道是世家子弟不知人间百态,说完后,便也顾不上招待,火急火燎地往船尾赶去,一边走着,一边数落下人们的不尽职。   跟在他身后的堂倌不经辩解补充道:“掌柜的,这火……这火不是我们烧起来的呀!是一艘着了火的船,突然就冲了过来,偏巧今晚风又大,那引燃的船帆便被风吹着,落到了我们船上。”   可走到船尾后,秦安却发现事态不尽然。   炽烈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须臾之间,船尾便已被火舌舔舐得炭黑,画舫也隐有倾斜沉没的趋势。   堂倌底气不足地低声道:“前两天,掌柜的不是说要重新漆刷画舫,好邀请谢公子同游么?可这时间压得太紧了,大伙儿忙完后,就剩了些桐油放在这儿,没来得及收……”   这火苗落在桐油上,自然就着得快了。   眼见火势愈来愈猛,秦安也来不及心疼或是忿恨了,无奈跺了下脚,忙也跟着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打水救火。   慌乱纷杂之间,也不知是谁趴在船舷,高声喊了句:“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人命关天的事儿可马虎不得。站得近的几个堂倌听了,忙是要停住手中动作,下水捞人。   但,还没来得及将盛水的木盆放下,不紧不慢跟来的谢言岐便先一步出手,拆解了袖间的襻膊甩出。   一放一收之间,那束带便像是注了魂儿一般,精准缠到了落水之人身上。   随着他倏然收紧束带的力道,一道白色身影携带飞溅的水珠,出水上岸,“噗通”跌倒在了船板上。   整个过程,不过一弹指的功夫。   众人甚至还没看清那人是谁,便见谢言岐蹙眉解了外袍,扬手扔甩出去。   墨色暗纹的外袍不偏不倚,恰好盖到了那人身上,把她从头到脚地给挡了个严实。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身段,但秦安凭借那抹露在竹青外袍下的素白织锦裙裾,可以非常确定的说:这人,不是他船上的。   既然不是,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秦安的目光从那艘几乎被火焰烧个彻底的船只收回,转而落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她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你把船给烧起来的?”   但见那衣袍下的人儿窸窸窣窣动了起来,旋即,从头罩到脚的外衫被扯落,露出了一张肤白胜雪的脸庞来。   纵然是钗环散落、鬓发凌乱,她亦如皎皎明月般,顾盼生辉。   怎么看,都像是跌落凡尘的神女,脆弱又美丽,一顾倾城。   一时间,惊艳的唏嘘声四起,就连熊熊燃烧的大火,似也为此温柔了几分。   一旁,谢言岐垂着眼睑,满身的兴致缺缺,他慢条斯理地动作着,将襻膊在腕间一圈圈缠好。   他慢一步地撩起眼皮,和那双湿漉清澈的黑眸对上。   目光交汇之时,夜风徐来,吹皱沿岸江水。 第五章   初沅身上的衣衫尽数湿透,就连发梢末端,也在不停滴着水。   然而此时,夜风又忽地裹挟凉意袭来,吹得她一阵瑟缩,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初沅急促地呼吸着,在彻骨的冰凉中慢慢驱退濒死的恐惧,认清了眼下的处境——   这里不是陈康太那艘小船,也不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江河。   她没有葬身火海,也没有沉没水底。   她得救了。   意识到这点,初沅抖着指尖,拢紧了身上那件宽大到不合身的外袍。忽然间,她像是觉察到什么,迅速抬眸,感激地望向谢言岐。   而后在秦安的指摘中,缓慢又艰难地站起身来,垂着眼睫歉然道:“对不起,确实是我……是我不慎打翻了油灯,让船给烧起来的。”   说着,她侧目而望,任由炽烈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恍惚间,脑中仿佛又闪现过方才的那一幕幕——   堆满猥琐笑意的男人踩着橐橐的脚步声紧逼,慌乱纠缠之间,几榻被踢翻,燃烧的灯烛脱手扔出。“砰”地一声,男人轰然倒地,灯烛也随之滚落,在甲板上蔓延开一地火焰……   然后火越烧越大,逐渐吞没了她的视线……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场火竟会来得如此迅猛,甚至到了完全不受控的地步,殃及旁人。   美人黯然失神,如此自责致歉,倒使得秦安不舍语重,渎犯了她。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来安抚时,火焰突然乘着风势蹭地冒起,冲着夜空张牙舞爪。   也不知道船上的那块甲板在此时被火舌舔舐折断,画舫“吱呀吱呀”响动了起来,随即砰地一声,往水中塌陷掉落了一块。   剧烈的震动下,来回走动救火的人摔倒了大半。   秦安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踉跄了下。   他看着逐渐倾向江面的画舫,整颗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紧张得不能呼吸。而原本堵在喉间的安抚,也在惊骇之下,骤然脱口成了惊呼:   “天爷哟,快救火,快救火啊!”   再不灭火的话,他们就要被烧死或淹死在这儿了!   画舫上一片混乱,岸边的行人也纷纷为此驻足观望,哗然躁动起来。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凭靠在船沿的雕栏上,懒懒闲闲地斜眼,旁观着这片乱象。整个人悠闲慵懒,透着淡然自若的从容,无所谓天崩,亦无所谓地裂,傲然睥睨着这一切,就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足以令他动容。   他眼看着不远处,那纤弱女子从袖中探出颤巍巍的细白指尖,准备去捡甲板上翻倒的木桶,不经弯起唇角笑了下:“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语气疏懒佻薄,在沸反盈天的呼救声中轻飘飘揭过,实在是,轻狂得有些无情。   初沅闻言一滞,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抬头看他,目露茫然。   谢言岐垂眸拭去手上的水迹,声调低缓:“这火救下来,又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别说是初沅为之愕然,便是一旁忙活的秦安,也如遭雷劈地顿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   听听,听听,这就是锦衣纨绔的公子哥儿!火都要烧到眉毛了,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讲出这样的话来!   秦安实在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谢公子,他忍了又忍,便耐着性子问了句:“敢问谢公子这是何意?如果不救火的话,咱们今天可都要葬身于此了!”   谢言岐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嗤道:“秦老板这是忙糊涂了?这船,不是还能动吗?”   闻言,秦安神色一顿,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是,眼下的火势虽然迅猛,但终是没有彻底地蔓延扩散开来,影响到画舫的正常行驶,只要及时靠了岸,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样的道理,秦安并非是想不到。   只是……这画舫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建造的,既然情况还没有到最危急的时候,那他首先想保住的,还是自己的这份儿大家当。   此时被谢言岐一句点醒,秦安也没办法继续被眼前这点儿利益蒙蔽,忙是冲舵手喊道:“靠岸!快靠岸!”   话音刚落,画舫便倏然转了个方向。   初沅低低惊呼了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地朝前倾去。惊慌失措中,她胡乱攥住了一条细细的绸带,借着带子那端的力道,才勉勉强强地稳住了身形。   因为两端的相互拉扯,那条黑色的束带绷得很细很直,就像是谁拿起笔,在夜色中画了条线,将她和另一头的人,连了起来。   初沅顺着那条线望过去,恰和谢言岐的视线,撞个了正着。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挑了下眉,随即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缠在腕间的襻膊,笑得漫不经心。   那双丹凤眼始终自上而下地睨视着她,眸中光华氤氲流转,浸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在说——   你倒是能耐啊,把我的襻膊扯这么长。   见状,初沅赧然一愣,手中的束带倏地变得灼烫起来,让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既想开口致歉,解释此事并非有意,又想忽视这份尴尬,直接道一声谢。   纠结迟疑之下,脚下的步子倒是先行。她慢吞吞上前,双手捧着襻膊尾端递还。   相比于她的局促,男人倒是显得洒脱自在,没等她走近,便径直将那条襻膊从她手中扯落,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腕间缠绕起来。   那条襻膊蹙金织锦,在他的动作下泛起淡淡光泽。随着束带一圈接一圈地缠缚收紧,他手臂上的线条逐渐清晰,丝毫不显臃肿,反倒是,劲瘦有力。   看着他这熟悉的动作,初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在水中,好像也是这条襻膊系在她的腰间,将她给救了上来。   只不过,那一瞬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不及反应,便被突然落下来的外袍挡住了视线。稍纵即逝的回忆中,只依稀记得腰上那种被捆缚的紧缩感。   初沅的目光从他腕间慢慢上移,最后,悄然停在了他线条锋锐的侧脸上。   他安静又专注地垂着眼睑,眉骨挺秀,眼尾上翘,缱绻蕴着股风流。哪怕他的五官精致宛如美玉碾就,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因为他干净的眉宇间,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玉山将倾的迫人之美。   初沅的打量只在一霎之间。   她别开视线,欠身行了个礼,低声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但谢言岐好像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系好襻膊后,只敷衍道了声:“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便带着风从她身旁走过,下船登了岸。   初沅先是一愣,随后被一阵巨响惊动,循着声音回了头。   画舫上的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派头,熯天炽地,烈火飞腾,大有殆尽漆黑长夜,一直烧到天明的趋势。   秦安站在船舷上,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只觉自己的这颗心啊,也像是在上边来回炙烤,煎熬难受得很。   “哎哟诶!”他懊恼地跺了下脚,冲下人们不停摆手示意,呼道,“别愣着,赶紧救火啊!你们知不知道,我这画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贯,请名匠大工来建造的呀!”   六千贯于他而言,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要辛辛苦苦地赚个三年两载,才勉强能攒够!   他向来对这艘画舫宝贝得很,平日里,也就只用来招待生意上的那几位贵客,要是有别的用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若非今夜宴请谢公子游湖,他哪舍得动用这份大家当?   如今眼看着六千贯要打水漂,秦安不免心中生恨,恶狠狠地瞪了初沅这个始作俑者一眼。   初沅咬了咬唇,微垂的睫羽下,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   她拢紧了外袍,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六千贯啊……   她又如何拿得起呢?   便是真的将她卖了,她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这时候,岸上的谢言岐转过身,慢悠悠唤了声:“秦老板——”   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烦,还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收一阖、一阖一收间,慢声开口道:   “六千贯是吧?”   “你让它烧。”   “这船,就算是我的。”   说着,他抬起头,任粲然的火光缀在眸中,唇角弯起了一抹戏谑笑意来。   “你瞧瞧这火,烧得多好看啊。就权当是让我提前看看,这扬州七夕的烟火罢。” 第六章   纨绔子弟的轻佻谈笑之间,便一掷千金,将这场冲天的大火,当成了一出戏法玩赏观看。   岸上,秦安一时瞅瞅那边熊熊燃烧的画舫,一时又转过头,觑着身旁那位气定神闲的贵公子,咋舌不已。   瞧瞧,这便是从长安城来的膏粱子弟,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如此不凡。   整整六千贯,就这样给烧着玩儿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去为那锦衣玉食的主儿操这份闲心,但秦安望着远处的大火,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不管那艘画舫现在还是不是他的,可横说竖说,那总归是他用六千贯换来的。如今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它烧没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的。   装饰华丽的画舫停在水中央,刮刮杂杂地烧着。火势失去了控制之后,便窜得愈发迅猛。冲天的火光和沿岸灯烛在水面交相辉映,熠熠璨璨,真是个焮天烁地。   驻足而观的行人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这时,官府终于被惊动。几个皂隶模样的人配着刀赶来,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都让一让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散开!”   待站定岸边,看清了画舫上的状况,其中的刘捕头不经厉声发问:“纵火之人何在?”   此话一出,但凡是知情之人,都往初沅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初沅自知难逃,一愣之后,颔首从人群中走出。   她步履款款,裹着件极不合身的外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愈发显得身姿曼妙,翩若惊鸿。而处境的落魄,非但没有将她置于狼狈的境地,反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   见状,谢言岐诧异地挑了下眉,打量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他看着初沅苍白着一张小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承认道:“是我放的火。”   话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也不经挑了下眉。   任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在当朝,凡纵火之人,都是要按律法量罪定刑的!   试想,若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被关进牢狱严刑拷打,那等她出来,还能剩几口气?   看着那道迎风而立的单薄身影,不少人都动了恻隐之心,稍微忍不住的,便在一旁出声劝道:“姑娘,不是你做的事儿,就别往你自己身上揽!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啊,是要吃官司的!”   但留在狱中吃官司,也总比三娘抓回去磋磨的好。   初沅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随即笑着摇摇头,用那把软糯的嗓音坚定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开玩笑。”   她探出手,对衙役露出两截玉白纤细的手腕,说:“是我做错了事儿,就请官差大哥把我给抓回去吧。”   刘捕头干这行多年,这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乖顺又配合的嫌犯,自动认罪了不说,还出口“请”他抓走。   刘捕头直觉异常,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毕竟眼下人证皆在,加之嫌犯又主动了投案,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抓。   “行,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当他准备掏出镣铐锁人时,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越过纷乱人群,传至耳畔,打断了他的动作:“等等等等!刘捕头,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她给抓了呀!”   大概是跑得急,来人话说完以后,便气喘吁吁地扶住栏杆,好半天接不上理由来。   初沅愣愣看着那个身形略显圆胖的妇人,整颗心像是砰地一声,坠入了冰凉彻骨的寒池。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逃不了了。   ***   柳三娘是紧赶慢赶,掐着点儿过来的。   但谁知道,她竟然来晚了一步。   看现在,大祸已经酿成,这一身的麻烦啊,肯定是少不了了!   柳三娘手扶栏杆,慢慢地缓匀呼吸,懊恼气闷之余,不经往一旁的初沅瞪去。   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初沅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现在是苍白得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柳三娘只一眼,便摸透了她的心思。   ——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以为躲到官府就能完事儿了?   也不睁眼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她冷笑一声,摆摆手让婢女过去,送上遮掩面容的帷帽。随后,目不斜视地从初沅身边经过,走到了刘捕头跟前。   她尝试着交涉道:“刘捕头,这被烧的画舫啊,一看就是私家所有。况且它燃起来的时候,也没殃及无辜,你看这事儿……能不能私了?不然为这点事儿进官府,岂不是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刘捕头和三娘也算有点交情,听了这话,他慢慢回过了味儿来,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初沅,问:“这是你们浮梦苑跑出来的?”   柳三娘点点头叹道:“刘捕头,不瞒您说啊,那就是个养不熟的臭丫头,我打过,也骂过,可她那颗心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怎么都拉不回来。这下倒是好了,她竟然还敢在今天偷偷溜出来,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等我把她带回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虽然她放的是狠话,但细细听来,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   ——不论怎样,今晚这事儿,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私了。   要知道,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   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思索片刻后,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能不能私下解决,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不是么?”   柳三娘一听,乐了。   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柳三娘熟啊,以前,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   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她掐指算了一下,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   数目不小,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忙不迭摆手,道:“找我没用啊!”   现在这画舫,可不算是他的了。   他朝一旁的谢言岐努努嘴,“你该去问问那位!”   沿岸的雕栏上,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斜欹凭靠。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但奇怪的是,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临风潇然,巍巍玉山一般。   风流却不轻浮,姿骨清逸。   此般人物,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   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一时间,难免迟疑了起来。   沉默僵持的这瞬间,谢言岐懒懒抬眸,目光从她扑满脂粉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唇角。   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   原来是青楼的鸨母,来抓外逃的姑娘来了。   也难怪,那小姑娘这么着急认罪。   谢言岐背靠栏杆,仗着身量高大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一切,慢声嗤道:“按大燕律,诸故烧他人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疋,流二千里,满十疋,施以绞刑。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注1]   说着,他视线下落,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不是在叙述冰冷的刑律,而是在闲然评鉴扇面上的水墨丹青,神态自若。   ——“所以,你想怎么个私了?”   是置律法于不顾,还是要私下改了这天子敲定的规矩?   等他慢悠悠地把这些话说完,站在旁边的初沅便止不住地阵阵恍惚,整颗心就好似灌了铅一样,不停地往下跌。   毕竟,想着进牢狱躲避是一回事,可等知道了条律,真要去面对刑罚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初沅隔着帷帽下的薄薄皂纱,看向人群中,那道端然颀秀的身影,眼前有一刹那的晕眩。   她不知道这男人,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方才是他出手救了她,现在也是他,一句话将她推向地狱。   初沅咬了咬唇,鼻腔微酸地垂下睫羽,扑灭了眼中的泫然泪光。   没想到现在,是老天也不愿意站在她这边帮她了。   而另一边的柳三娘被他这样一问,纵然是巧舌如簧,一时间,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求助似的,望向了刘捕头。   刘捕头虽然是在官府当差,但终究不是决策者,又如何对大燕的数百条律法了然于胸?   便是吴县丞在这儿,那也得翻好一会儿的疏议啊!   尽管心中将信将疑,但刘捕头到底是被唬住了大半,他迟疑地招招手指挥道:“那就先把嫌犯带回去吧……”   看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就这样被一锤定音,手腕锁上了镣铐,秦安不免摇头叹息:“可怜见的哟!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绝,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柳三娘有心阻止,听了这话以后,豁然惊疑道:“对啊,话是说得言之凿凿不错,但现在又有谁能证明,他讲的那些都是真的?”   “……可别是故意说来唬人的!”   可等她回首质问时,栏杆旁却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谢言岐坐在不远处的青帷马车上,以折扇挑起车帘,瞧着那灯火辉煌处,被官差左右解送的女子。   她头戴帷帽,身上还裹着他的宽大外袍,弱不胜衣。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在身旁官差的衬托下,更是显得,单薄而又纤弱,楚楚可怜。   只一眼。   谢言岐便放下曼帘,对车外道:“走吧。”   待马车辘辘辚辚地驶动。   他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倏然一笑。   总归,还会再见面的。   作者有话说:   [注1]引自唐律疏议,按照文中设定,稍有修改 第七章   对于今夜之事,初沅没有半句的辩解。   看着她那副听之任之的颓然模样,柳三娘真是恨铁不成钢,不住地在公堂上说情。   但如山的律法就摆在那儿,饶是审理此案的吴县丞有意轻恕,却也不敢在谢言岐这位舫主的提前言明下,置条律于不顾。   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先行将初沅收押,容后再议。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阒然寂静。   只偶尔间,会有老鼠翻动的声响从角落传来,窸窸窣窣地打破沉寂,憋闷而又压抑。   初沅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脑中昏昏沉沉的,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见一个面容和蔼的嬷嬷,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神情悲悯,语调温柔:“我可怜的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这明明……就不该是您受的罪啊。”   那声叹息轻如一片羽毛,落在了她耳畔。   眨眼间,便又被牢中的阴风吹远不见,觅不到踪迹。   熟悉的温暖稍纵即逝,初沅的心中不免空落,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寻,可她的眼皮如有千钧之重,如何都撑不开。   这时候,一阵钥匙相撞的清越之音骤然响起,猛地击碎了她眼前幻境。   ——清晰地让她意识到,方才那声温柔叹息,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而眼下的冰冷牢狱,才是真正的现实。   “咔嗒——”   随着牢门开启的刺耳声响,初沅低低嘤咛一声,艰难地撩起了眼皮来。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到狱卒打开牢房大门,从外边带进了一个人。   柳三娘慢步走进牢房,挽着臂弯的食盒,回头笑了笑:“差役大哥,这趟真是麻烦你了,我一定记着规矩,说完话就走!”   狱卒冲她摆摆手,道:“好,记得,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啊,到点儿了,就必须得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站到不远处的转角观望。   听到这番动静,初沅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坐起,可谁知轻轻的一动,就牵动了一连串的咳嗽。   柳三娘“哎哟”一声,忙是上前将她扶起。探出的手便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身上的烫人温度。   柳三娘神色骤变,不经低低呼道:“天爷哟,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初沅浑身滚烫,一张小脸苍白如纸,额角和鼻尖都还挂着虚虚的汗。   看这娇弱可怜的小模样,怕是病了有段时间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那日将自己折腾得,又是落水,又是入狱。这样一副娇弱的身子骨,又如何能受得住?若她没有病上一场,那才是件怪事儿呢!   柳三娘捻起一方素白绢帕替她擦拭,动作温柔,嘴上的话却是不饶人:“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能三番两次地从浮梦苑跑出去,怎么就不能想想办法,再从这牢狱中逃走?难不成是这牢狱中的待遇要比浮梦苑好,让你舍不得走了?”   说着,她捋顺初沅的湿漉鬓发,嗤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病得都快要死了,怎么还没有人来管你啊?”   初沅神情怏怏地听着,垂眸不语。纤楚病弱的样子,真的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柳三娘却断不会再被她的柔弱外表给骗了,笑了声之后,继续往她心口上扎刀子,问:“看来还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把自己折腾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样,这在牢房过生辰的滋味儿如何?”   闻言,初沅神情微恍,有些许的诧异。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被关在牢狱中,不见天日,难分昼夜,不知今夕何夕。   没想到,转眼竟已是七夕了么?   如果她没有策划之前的出逃,想必这个时候,她也已经站在万众瞩目的看台上,像件物品似的,任人出价竞拍了。   可她现在还在牢狱,三娘也拿她无可奈何。   那她这算不算是……勉强逃过了一劫?   看着她眸中逐渐燃起的细微光亮,柳三娘甚至都不屑于动手将它掐灭。   她启开食盒,一样一样地取出里边的碟盘,冷声笑道:“你放心,今天的出阁宴,回头我一定给你补上。等下次啊,我可就没有这样的闲心,愿意再陪你和琼羽演这一出了。”   初沅本就被烧得有些迷糊,闻言,耳畔更是嗡嗡作响起来。   她蓦地睁大双眸,漂亮的眼睛里水光潋滟,难掩诧异。   柳三娘如愿觑见了自己想要的反应,不禁解气般地笑了:“初沅啊初沅,你以为你和琼羽打的那点儿小算盘,我能不知道?”   “别天真了,你那天能走出浮梦苑,都还是我示意的。我知道你这个人啊,不撞南墙,是绝对不会回头的。所以我就让你看个清楚明白了,这南墙,你到底撞不撞得起。”   “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你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要能耐的多。”   “为了摆脱那个陈康太,你竟然干得出放火烧船的事情,结果把自己作得锒铛入狱不说,还给我惹下这么一大堆麻烦。”   柳三娘摆好餐盘之后,转而端详手上新做的蔻丹,悠悠叹了口气。   现在倒好,临门一脚坏了事儿,惹得客人们埋怨不说,还险些败了浮梦苑的名声。   她一句接一句,几近残酷地揭开了所有真相。   待话音落下,初沅满眼的不可置信,原本就煞白煞白的小脸,这下更是彻底没了血色。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三娘的掌控之中。而她所以为的一线希望,到最后,也不过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慢慢在心中腾起,就好像是丝丝缕缕的蚕茧一般,逐渐将她裹缚。   初沅呼吸困难,努力地想在那蚕茧上撕开一道口子。她张了张嘴,颤着声音嗫嚅道:“既然三娘什么都知道,那三娘能不能告诉我,琼羽姐姐她……是为什么要帮我?”   柳三娘将她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愉悦地笑了笑:“你把人当做好姐姐,可人却记恨你勾走她恩客的魂儿,视你为眼中钉呢!她‘帮’你,那肯定得是为了她自己啊!”   “我的傻丫头,你不会以为,这世间真有那么多的真情可言吧?”   这下,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被抽走。   初沅愣愣地望着她,蝶翼似的睫羽轻轻颤动,隐约间,似有晶莹的泪光闪现。   恍恍惚惚中,她又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陈康太被她用烛台砸伤,在气急之下说的话:“呸,你以为你搬出琼羽,就能吓得到我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琼羽姐姐让我这么做的!”   ……   初沅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应道:“……三娘,我都明白了。”   明白所谓的真情不可信。   也明白,命运逃不脱。   得到这个答案,柳三娘便也知道,自己下的这剂猛药,是起效用了。   果然,仅凭外力打击,让人屈服于一时,是没有用的。   你只有掐灭他心中所有的希望,让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听你的话,那才算真正地将人驯服。   柳三娘心知点到即止的道理,说到这儿,便就此打住,缓缓起了身。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她指了指满桌的珍馐佳肴,不忘在打完一巴掌后,给一个甜枣,“今天呢,好歹是你及笄的生辰,你就不要委屈了自己,多吃点儿。这些啊,可都是我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带来的呢。   “至于你这病……待会儿我就去给狱卒说一声,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帮忙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看你病成这样,三娘也心疼呀!”   初沅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温柔笑意,可眼下垂落的阴翳中,却满是凄然。   说是心疼……   可又真的在心疼她么?   她沉默片刻,声音细弱地回道:“多谢三娘了。”   就在柳三娘准备离去时,她忽然记起了一茬儿,觉得有必要摆个初沅听听。   “哦,对了,昨天有个客人为了见你一面,不惜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城赶来。”   “我看看那位客人面净无须,听声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可惜咯,你当时不在,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点什么机缘呢?”   柳三娘勾起唇角的一抹玩味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但很可惜,她并没有在初沅的神情中,寻到一丁点儿的后悔。   初沅只是微微瞠目,有些咋舌罢了。   她听了这话,本就昏沉的脑子,是愈发地迷糊了。   男不男,女不女……   那岂不是,从宫里来的?   但宫中之人,又怎会为了她而来?   还是说,是柳三娘造势过盛,最后竟引得了天潢贵胄的侧目?   ——可她又何德何能?   诧异过后,初沅的心里却只剩下了,被柳三娘肆意摆弄命运的深深无力感。   ***   其实柳三娘对初沅所说的话,半真半假。   宫里来人了是真,但特意为初沅而来这句,却是假。   毕竟柳三娘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数的。   她们浮梦苑虽然在扬州小有名气,但终究只是个不入流的花楼,倡条冶叶的妓子,又哪儿来的资格得宫中青睐?   她这么说,不过是想刺激一下初沅罢了。   那位宫中来的人物,尽管不是为初沅而来,但也绝对是为了初沅这样的美人而来。   因为他们在花楼中挑走的,都是样貌最出挑的姑娘。   每从中带走一人,便会留给花楼一大笔的钱。   这两天,那一行人不止来了浮梦苑,隔壁的醉花间、莳花馆这些,也都去过了。   但好像,都没有令他们满意的。   柳三娘只可惜,可惜她压箱底的宝贝还被关在牢狱,不然的话,以初沅的身段样貌,定是能入这些人的眼。   ——要知道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那可不是这些平民老百姓能比的。   其出手之大方,便是她这样见过世面的,也止不住地啧啧惊叹。   眼下,初沅对此无动于衷,她倒是先叹起气来,恨自己没能在那日早些赶到,阻止了那场大火,从而让初沅错过了此次机会。   一想到被抬进隔壁醉花间的那一箱箱金银财宝,柳三娘这心里啊,就很是不得劲儿。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从官府离开以后,她先去了秦安那儿一趟,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谢公子的住处,随后,便直奔他暂住的水云居而去。   虽然,律法确实是那样规定的,但说到底,条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事情处在律法之外,是可以慢慢来商量的嘛。   知道以谢公子的气度,不会是什么平常人,所以她在水云居投上名刺的时候,格外地谦卑恭敬。   “劳烦通报一声,说是浮梦苑的柳三娘,有事求见谢公子。”   柳三娘驻足于水云居店堂,抬头看通传的伙计拾阶而上走到二楼,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之中。   ***   其实用不着旁人传话,在柳三娘离开秦府,直奔水云居而来时,谢言岐就得到了相应的消息。   他此次来到扬州,除了随行的十余名护卫,还有先行的二十多个暗卫,他们潜伏于扬州城各处,以探听八方动静。   得知柳三娘前来时,谢言岐正捏着指尖的黑子,在棋盘上与自己对弈。   “浮梦苑?”   重复念了遍这三个字,他脑中立时浮现的,是那晚夜色如墨,倔强脆弱立于明昧灯火中的单薄身影。   娇柔纤细,弱不胜衣,怪惹人怜惜的。   谢言岐指抵下颌,垂眸看棋盘的眼神略有波动。   哦……   原来,是来给她求情的。   他头也不抬地落子,从喉间逸出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不见。”   (待修) 第八章   柳三娘如何都想不到,这位谢公子竟如此不近人情,即便是面对初沅这样的绝色美人儿,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惜之情,让上一步。   得到仆人带来的明确拒绝之后,她的内心一阵烦乱。   现如今,她所筹备的出阁宴告吹,引得新客老客纷纷表达不满;而搭上权贵的良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因为初沅入狱,迟迟拿不出底牌,只好眼睁睁看着机会错失,被隔壁的醉花间压上一头。   麻烦还远不止如此,等她回到浮梦苑以后,她还得处理一桩桩的破事儿。   ——浮梦苑里,还有个不安分的琼羽在等着她去处置呢。   这桩桩件件的倒霉事悉数浮现在她的脑海,直让她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跳动。   柳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悦来客栈的二楼。   因为谢公子喜静,所以这整个二楼,都是他包下的。   悦来客栈装潢华丽,住一天的价格,便已逾千贯。   更别说是整个二楼。   听说啊,谢公子已经在这儿住了有十来天了。   这纨绔子弟的做派,还真是令她不解。   明明这样的大手笔都能轻易拿出,怎么就非要扣着那艘六千贯的画舫不放呢?   虽然六千贯确实不少,但他们浮梦苑也不是赔不起,这把该赔的赔了,该道的歉道了,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揭过去,大家都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吗?   柳三娘实在猜不透这位的心思,吃了闭门羹以后,到底转身离开,继续寻求别的门路。   ***   谢言岐来扬州的这十余日,可不是真的来游玩的。   他所在的悦来客栈,早已在他的吩咐下,布下了眼线无数。   如今柳三娘的来向去向,肯定都没能逃开他的眼。   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把玩着白棋。   那枚玉石所制的棋子夹在他修长的指间,竟还不抵他掌骨指节的漂亮。   “世子,那个柳三娘先是去醉仙楼买了几样糕点,然后提着食盒去了官府,在那儿待了小半个时候以后,这才去秦安的宅邸打听世子的住处,到了这悦来客栈来。现在,她应该正在往浮梦苑的方向回去。”护卫奚平站在他的不远处,拱手道。   听了他的回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略作思索,“去了醉仙楼,又去了官府?”   柳三娘不过是去探监而已,却非要折道去往醉仙楼,想来,怕不止是简单的探望。   再加上浮梦苑最近热闹的紧,所以他对近日“扬州洛神”出阁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谢言岐便很快得到了答案。   恍然间,他又记起那日船上,狼狈至极,又美丽至极的小姑娘。   谢言岐用棋子敲了敲桌案,漫不经心地笑笑:“原来,她就是浮梦苑的头牌啊。”   “倒是有点脾气。”   奚平问:“那世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谢言岐将手中的白子抛回棋笥,起身抖落衣摆上的褶皱,道:“自然是去为美人求情。”   今天人家生辰,他总不能还铁石心肠的,把人关在里边罢。   奚平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客栈外备好了马车。   不多时,那辆青帷马车便踩着辚辚辘辘的声音,前往了刺史府。   得亏于谢言岐这几日在扬州挥霍无度的做派,但凡是有点门路的,都知道长安城来了位姓谢纨绔公子哥儿。   做生意的,想和他交好,借此攀上高枝儿;这当官的嘛,自然也不能免俗。   谢言岐来这儿之后,收到了不少人的请柬,或是富商,或是官员。   却独独没有扬州的这位刺史大人。   但显然,刺史庞延洪也对他略有耳闻。   谢言岐投上名刺之后,并没有在待客的阍室等上多久,就等来了仆人的回禀:“谢公子,我们庞大人请您进去。”   谢言岐略微颔首,便慢他半步,绕过影壁进了刺史府。   里边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当真是,三步换一景,五步换一亭,富贵奢靡至极。   谢言岐沿途看过去,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冷意。   这时,前头带路的阍者忽地停在路边,指着几步之远的凉亭,道:“谢公子,庞大人就在前边。”   闻言,谢言岐眼神微动,看向了枝叶繁茂处,那锦衣华服的人。   庞延洪今年不过知命之年,大腹便便,略微有些发福。   他起身看向谢言岐,笑得很是敦厚:“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谢公子吧!”   思及礼数,谢言岐还是对他拱手一揖,道:“这些日子来了扬州,一直沉迷于游山玩水,倒是忘了来拜会庞大人,今日特来登门赔礼。”   说着,他身后的奚平便托着一个木匣走来,启开一看,里边竟躺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庞延洪收过的礼无数,便是更贵重的礼也见过。   他拿起匕首掂了掂,细细端详了一番,神情微变:“这是……”   “这是前朝安宁公主那把。”谢言岐道。   前朝的安宁公主穷奢极欲,府中堆满的宝物熠熠灿灿,但却没有任何一件,有这把匕首能得她喜爱。   相传,这把匕首上所镶的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不止如此,便是刀身,那也是用千锤百炼的寒钢所制,看着花哨,却完全不是花架子,削铁如泥。   庞延洪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随便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方。   一时间,他看着谢言岐的眼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庞延洪珍而重之地将匕首放回匣子,扬声道:“来人,给谢公子看座!”   见状,谢言岐挑了下眉,便也知道,今日他这投名状,算是成了。   晌午的时候,因为谢言岐的到来,庞延洪特意设了个席,与他把酒言欢。   期间,不时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身份和家世。   能拿出这样的手笔,庞延洪可不信这位谢公子,会是个什么简单的人物。   再加上,长安近来的一些变故,让他不得不警惕,也不得不提防。   虽然,宫里来的那一波人,已经被他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眼下这位,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   此一行,谢言岐本就抱着试探扬州水深的想法。他面对庞延洪的步步逼问,晃了晃酒盏,嗤道:“庞大人,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躲家中的那些烦心事儿,图个松快。所以还请庞大人莫要再问了,我家那几个老顽固,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反正,他们高贵得很,都看不上我这个酒囊饭袋。”   听着,倒像是个被家族鄙夷的纨绔。   庞延洪心中了然,果真没有再问。   看时机差不多了,谢言岐终是借机提了句:“庞大人,我这次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   他要是单纯的讨好,庞延洪肯定会对他起疑。   但他现在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倒是令庞延洪有几分释怀了。   庞延洪道:“哦?谢兄弟有什么事情,不妨说来听听?”   谢言岐手抵眉骨斜眸看他,微微上勾的眼尾因为薄醉,染上了一抹轻红,看着,还真是风流到了骨子里。   他勾了勾唇角,笑道:“说来惭愧,我看上了一个,纵火入狱的嫌犯。”   为他的这番话,庞延洪眯了眯眼,眸中闪过精光,试探着问道:“那谢公子预备如何?”   谢言岐笑:“我想了想,横竖她纵火烧的,都是我的画舫。不如,就将她赔给我如何?”   画舫起火这样的小事,并不归庞延洪管,主要负责的,还是吴县丞。   但这事儿搞得还挺热闹,所以庞延洪也略有耳闻。   只是眼下,嫌犯已经认罪画押,被关到了牢狱之中,这姓谢的小子,是想让他触犯大燕条律呢!   现在还没搞清楚谢言岐的真实底细,导致庞延洪不得不防。   所以一听这话,庞延洪便道:“谢公子,恐怕这事儿,有些为难啊。”   “难道真要关她三年不成?”谢言岐问。   庞延洪以指尖点了点桌面,思索着道:“这倒不至于,只要谢公子这位当事人肯谅解,按条律,自然能减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谢言岐熟读律法,自然知道这大燕的律例疏议中,没有这样一条。   庞延洪这样说,不过是以为这官府所有的律书,他不会仔细去翻阅罢了。   谢言岐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嗤笑一声,随后,对着着庞延洪举起杯盏,道:“那就多谢庞大人了。”   等宴席散了,已近戌时。   谢言岐迈着醉意朦胧的步子,在庞延洪的相送下,摇晃着上了马车。   等曼帘落下,他眼中的醉意骤然消散,弥上了一层冷意。   今日之事,从因故拜访,到把酒言欢,都在他的掌控和意料之中。   这个扬州刺史,还真是狂妄至极,敢视律法为无物!   谢言岐合眼揉了揉太阳穴,脑中一幕幕地闪现过在刺史府的所见所闻,不经紧阖齿关,绷现了凌厉的下颌线。   扬州流民四起逃窜,走投无路者,甚至都堵到了长安城门外。   可还没等这些难民向上诉苦,就被尽数屠杀,埋葬在了城外的荒山野岭。   若非是糜烂的气味四处弥漫,让附近的村民们发现了端倪,恐怕那上百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无人知晓。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庞延洪这个扬州刺史呢,不仅不上心,竟还如此铺张奢靡。   难民们的死,他还真的是,一点不清白。   当然,他来扬州,也不只是为了难民们的案子。   还有是因为,扬州有异动。   据探子来报,那位庞刺史,怕是有不轨之心。   谢言岐缓缓睁眼,眸中暗色沉沉。   ***   三日后,七月十八。   官府的牢房中,初沅抱着膝盖而坐,愣愣地望着角落出神。   这时,狱卒甩着钥匙走近,打开了她这儿的牢门,道:“宋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   初沅闻言一愣,道:“为何?”   狱卒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你只要知道,上边的开恩,愿意放过你一马,就行了。”   直到恍恍惚惚地走出府衙,初沅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看着乘车来接她的柳三娘,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因为离开牢狱而如释重负,还是要因为暗无天日的未来伤怀沉郁。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提裙上了车。   等她在车上坐稳,柳三娘便关切地伸出手,探了下她额间的温度,道:“还好还好,烧退了……是不是狱卒给你找大夫了?”   初沅坐在她对面,轻轻颔首,道:“是的。”   虽然来的大夫并不算医术高明,所开的药,苦涩得难以下咽不说,效用也极其低微,但好歹也救她于水火,没让她烧糊涂不是?   柳三娘叹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这几天可真是急死我了,生怕你被关在里边,一年半载地出不来!”   初沅苍白地笑笑,怏怏地靠在车上,没有说话。   她的烧虽然退了,但病去如抽丝,整个人还是十分虚弱的。   但回来了,到底就不一样了。   柳三娘忙是请了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给她看诊,让她好好调理,休息了几天。   初沅享受着她的好,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心底只觉悲哀。   三娘先前对她说,这世间,真情最不可信,所以,三娘现在对她的嘘寒问暖,又算什么?   是怕她这个物件,有所损伤,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是吗?   初沅心中郁郁,身上的病便拖着,始终不见好。   而三娘左等右等,没有等到那位宫里来的人物,免不了的阵阵失望。   ——看来大好的机会,还真是和她错肩而过了。   于是她就趁初沅生病期间,又重新筹备起出阁宴来。   好在她把消息封锁得很及时,外边的人只知道初沅姑娘生病了,没法见客,并不知她曾出逃浮梦苑,还因此进了牢狱的事情。只偶尔间,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否则的话,初沅还真成了她手中的弃子。   初沅这病,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她的身子终是逐渐见好,起码登台跳支舞,不是个问题。   柳三娘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在这日为她梳妆时,捻起她泼墨般的长发,道:“初沅啊,三娘重新给你定了个出阁的日子,就在三天后的八月初七,如何?”   时间如此紧迫,哪容得初沅说不?   初沅只有乖巧颔首,道:“好,都听三娘的。”   柳三娘扶着她的肩膀,拥着她凑近镜台。   镜中的两人,亲密无间。   一个姿色倾城,一个风韵犹存。   柳三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次啊,不会再有琼羽来坏事儿了。”   提起琼羽的名字,初沅的脑中又不禁浮现起曾经的出卖和背叛。   她低声问:“……她怎么了?”   柳三娘道:“我想你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闻言,初沅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到了那年的冬天。   她愣愣地望着镜中出神,眼中尤有惊恐。   柳三娘却不容她沉浸于回忆之中,半拖半拽地扶起了她,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不是吗?客人们都还在外边等着你呢!”   作者有话说:   写的!非常!粗糙!   等我精修了以后替换!!! 第九章   轻薄的纱幔从浮梦苑二楼垂落,影影绰绰之间,恰好将底下的舞榭歌台笼在其中。   初沅身着水蓝透纱舞裙,鬓边簪着面纱,柔云出岫一般,迤迤然走上了高台。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满堂生辉。方才还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客人们,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沉寂了须臾之后,也不知是谁忽然在座下喊了声:“初沅姑娘!是初沅姑娘!”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掩不住的雀跃和兴奋。   “还真是初沅姑娘来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等了这么久,可算是等到她登台了!”   “看来柳三娘说的都是真的,初沅姑娘这阵子果然是病了,瞧瞧那把小蛮腰,好像又细了几分呢!”   “哈哈哈,若不然,又怎会是盈盈不堪一握呢!”   ……   之后的话,便有些不堪入耳了。   这些人用淫邪的眼神和言语,从头到脚地,将她给亵玩了个遍。   初沅安静地扫了一眼台下的人,随后转过身,挥起了右侧的烟纱散花水袖。   这样的动作,便是个暗示。   旁侧开始击鼓弄琴,由弱渐重地奏起了靡靡之音,乐声袅袅,这才压下了满座的污言秽语。   初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夜这种情况,但却没有哪一次,会如眼下这般,令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悲哀。   今夜,尚且还有一道曼帘相掩,挡着这些人的肆无忌惮的欲望,和进一步的动作,可三日后呢?   等三日后她的出阁宴,她是不是就只能任人鱼肉,逃不过千人骑万人压的命运了?   初沅心下凄凉,曼妙飘逸的舞姿中,也不禁染上了几分哀伤。   可就是这份动人的凄楚,反倒催动了男人们心底的保护欲和野性,不住地抚掌叫起好来。   而二楼居中的雅间,则是最佳的观赏视角。   从这儿看过去,恰能将台上的曼妙舞姿尽收眼底。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楼下的女子翩然起舞,水袖绕身飘旋,轻盈的裙裾如波浪般荡起,一双莲足时隐时现。   隔着一道朦胧似雾的纱幔而望,那还当真是,流风回雪,九天神女般的惊鸿之姿。   但这个绝佳的位置,要价向来不菲,单是在那儿干坐上一个时辰,就能抵寻常百姓的半年收成。   所以能在这儿观看的客人,一般都是扬州城内有名有姓的人物。   而今日来的,便是扬州府的刺史,庞延洪。   庞延洪咂了口绿蚁酒,觑向身旁的年轻男子,笑著称道:“这‘广陵洛神’,还真是名不虚传啊!也难怪,连谢公子您这样的人物,也会忍不住为她断了柔肠!”   他现在的语气较之先前,可谓是恭敬了不少。   没办法,谁让他接到京中来信,得知了这位谢公子的真实身份呢?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谢贵妃的亲侄儿。   这样的人物,谁敢当寻常的纨绔子弟看待?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反倒让庞延洪对他放松了警惕。   谢言岐,谢家的三郎。   大哥是战无不胜的谢小将军,英年早逝,战死在十五年前的宋氏叛乱中。   二哥是历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五岁蟾宫折桂,只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的,就意外身亡了。   旁人都说,若非是谢家的郎君们薄命,又怎会轮到谢言岐捡漏,来袭承了这个世子之位?   谢言岐,那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打架赌钱逛花楼,样样不漏。而且他文不成,武不就,和他的两位兄长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幼子,镇国公常年气血攻心,镇国公夫人啊,更是愁白了头。   如此,倒也能理解,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为何会隐瞒身份,到这扬州来了。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着实有些微妙,但圣人总不可能昏聩到,会派个纨绔子弟,来调查这扬州流民之事吧?   这样一想,庞延洪便也对他卸下了不少的警备。   谢言岐闻言,挑眉侧目看他,拖着吊儿郎当的腔调问道:“怎么,庞大人对她有兴趣?”   庞延洪忙是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既然是谢公子先看上的,那本官可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心思。”   谢言岐提了提嘴角,心底冷嗤。   看来这个庞延洪还真是不简单,这么快,就在京中打探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要知道,他可是在这其间,设了不少的障眼法。   既然庞延洪没找到巨贾谢家,也没找到谢氏望族,而是对他的态度转了个大弯,那只能证明,这个姓庞的,手已经快伸到长安去了。   也难怪圣人三番两次的召他觐见,就非要让他来这扬州一趟。   谢言岐向后靠了靠,垂眸看盏中的绿酒,忽而一笑道:“所以庞大人此次请我过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庞延洪不禁一愣,道:“这初沅姑娘可是因为您,才能在今天站在这儿啊!”   谢言岐的眉梢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眼中隐现的笑意,还真是多情又无情,风流且凉薄。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当时……不过就是想玩玩儿英雄救美的游戏罢了。庞大人须知,这触手就能碰到的东西,实在就没什么意思了。”   毕竟在眼下,凭他的财力和地位,确实不需要任何难度,就能随随便便地将初沅带走。   就算没有,想必那位初沅姑娘,也会因为这份恩情,而对他心存感激,就连芳心暗许,也并无不可。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其出身之显贵,皮囊之俊美,确实有招招手,就能勾来美人无数的资本。   听了这般戏谑的笑言,庞延洪一时哑然,惊诧之下,就连杯中的酒,也不慎洒了几滴出来。   他倒是不曾想,这位纨绔的世子爷还真如传闻那般,风流不羁,游戏人间。   他看了看底下曼舞的初沅,又转头看了看身旁那个薄情的男人,试探着问道:“那这初沅姑娘……”   事到如今,谢言岐也懒得再和这个姓庞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将杯盏扣到桌上,似笑非笑道:“这便是庞大人您自己的事儿了。”   庞延洪用手指点了点膝盖,思索片刻后,招手唤来一旁的婢女,低声耳语了一番。   既然这位世子爷喜欢玩儿,那他就好好地,陪他玩一玩。   待婢女得话后躬身退去,庞延洪不经看着身旁的谢言岐,扯起嘴角一笑。   ***   这时候,楼下的这支舞,也到了尾声。   鼓乐声渐弱,初沅抛起萦风的水袖,在缓缓落下的绕身薄纱中,将动作定格。   一舞毕,满堂哗然喝彩,叫好声不断。   “初沅姑娘跳的真好!”   “初沅姑娘,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啊!”   ……   初沅心如擂鼓,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才从这几近虚脱的疲惫中缓过神来。   她在这阵浪潮般的起哄中抬眼,看了一圈底下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了二楼,那个珠帘屏风相挡的雅间。   隔得不是很远,她逆着璀璨灯烛,似乎还能瞧见里边的两道模糊人影。   触及此,初沅不经愣了一瞬。   这个雅间……从来都是三娘给贵客留的位置。   再想想登台前,三娘的急切催促……   初沅逐渐了然。   看来今晚,是来了个不同寻常的大人物啊。   ——那这雅间里边的贵客,便是最有可能牵动她命运的人了。   意识到这点,初沅的心里五味陈杂。   她默不作声地敛去眸中落寞,随后缓缓起身,准备施礼退场。   这是柳三娘给她定下的规矩——   不管底下的人如何期待如何热烈,每次登台,都只能献上这一场舞。   进来这浮梦苑的男人们啊,骨头里都贱得很,越容易得到的,就越不懂得珍惜,而越得不到的,反倒是能让他们掏心掏肺、念念不忘。   所以啊,得时时吊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求不得,放不下。   底下的人见状虽是失望,但对于这样的规矩,到底是无可奈何。   他们不舍地叹息着,眼见得就要看着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层层曼帘之后。   这时候,忽然有一樽酒盏从席间掷出,“砰”地一声,砸到了她的脚边,蛮不讲理地止住了她的步伐。   随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踹开身旁陪酒的倡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伸手指着初沅的背影,开口就骂道:   “臭女表子,装什么装呢?不就是出来卖的吗?你竟然还敢在大爷们面前摆谱!”   “老子们等了你这么久,你他娘的登场就跳支舞?”   作者有话说:   这是补的昨天的更新_(:з”∠)_   因为是隔日更,明天还会有   感谢大噶能忍受这么龟毛的我,我一定会努力存稿的tvt 第十章   一般的人,还真不敢在浮梦苑闹事儿。   但现在站起来的这位,那可是永宁侯的亲侄子梁威,在扬州城横着走的混不吝。   所以就算他真的在无理取闹、惹是生非,旁的人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甚至还得客客气气地在旁边赔不是。   初沅知道他肆意妄为的底气,也认得清自己的身份。   她驻足台沿,安静地低下头,看碎裂在脚边的杯盏。   ——其中有一块瓷片飞溅起来,恰好擦过她的脚踝,划开了一条细微的伤口,正隐隐作痛。   初沅微微蹙起黛眉,还没来得及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便听得底下又是一阵哗然躁动。   ——梁威竟是抬脚踹开挡路的狎司,大步走上了高台。   赫然站在她对面的男人,身形魁梧肥壮,满身的怒意,带着如何也不能忽视的压迫感。   初沅未曾料到,这人还会如此莽撞行事。她望着几步之遥的男人,一时难掩骇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说实话,梁威生的并不吓人,甚至还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但他那双上吊的三角眼里满斥戾气,看着人的眼神,就像是黏腻阴湿的毒蛇,直让人心里发慌。   初沅这畏怯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梁威的眼睛。   他像是被激起了兴味,情绪突然高昂起来。   “哟,初沅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刚刚不是还清高得很,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我吗?”   梁威大笑着,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脚步声橐橐,就仿若踏在人的心上。   初沅掐了掐手心,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逐渐逼近的男人,语调平缓温柔:“梁公子这是要作甚?”   梁威脚步不停,闻言,笑得是愈发放肆了:“哈哈哈,问我要做什么……你这段时间躲起来不见客,放了我快半个月的鸽子。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就敢这么怠慢我?我告诉你,老子等得不耐烦了,老子现在就要办了你!”   说着,他一把攥住了初沅的手腕,另一只手就要伸出去,揭开那碍事儿的面纱。   初沅虽然对此有所防备,但快不过他的动作、强也强不过他的力道,最后,只能无力地被他拽着朝前倒去。   在几近碾压的差距之下,初沅奋力挣扎着,试图避开他的动作。   “你、你放开我!”   她颤颤喝道,但显然,收获甚微。   她在梁威的桎梏下,就像是一只弱小的雀鸟,被一根接一根地,折断了翅骨。   先是发髻被打散,接着,便是水袖被“嘶喇”一声扯断……   而台下。   挨了一脚的狎司捂着受伤的胸口,后怕地不敢上前。   旁的客人更是没本事,哪怕个个面露不忿,恨不能上前帮上一把,可结果还是在原地干站着,就怕得罪了这位不好惹的人物。   眼见得那位娇软无依的美人儿就要被梁威辣手摧花,拽着头发摁倒在地,扒掉肩头的轻罗舞裙。   二楼雅间的庞延洪终是没忍住看向谢言岐,半是戏谑半是试探地笑问:“谢公子觉得,现在这出戏如何?”   谢言岐转动手上的乌玉扳指,懒懒地抬眸扫了眼,溢出一声轻笑:“还差了点。”   没等庞延洪品透他话中的深意,底下的梁威就突然捂着后脑勺“哎哟”了一声。   他吃痛撒手,松开了初沅,随后腾地起身,咬牙切齿地环视一周,扬声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打老子?快点给老子站出来!要是等老子把你揪出来,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   被他一眼扫过的人,都纷纷往后退去。   无声的对峙下,气氛凝固,一触即发。   这时候,一道娇媚发腻的女声隔空传来,轻飘飘打破了这个僵局:   “哎哟,梁公子,这次又是哪位惹得您生气了?”   柳三娘摇着团扇,款摆腰肢行来。   待走到高台下,她一个眼神,一个挥扇的动作,那几个挂了彩的狎司便羞愧地垂下头,小心翼翼朝梁威走近。   要知道,柳三娘能在浮梦苑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那绝不是凭的运气。   她有手段,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她看着满脸醉意的梁威,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事儿给揭了过去:“梁公子,那台子可高着呢,您现在喝醉了,可别不小心摔下来了。”   说着,她用扇面拍了下身旁狎司的脑门,斥道:“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扶梁公子一把?要是梁公子出了事,你看我怎么弄你!”   狎司本就在初沅遇险之时没有出手,犯了玩忽职守的罪责,眼下可不敢再有任何疏漏,忙是得令上前,欲伸手拉梁威下来。   可梁威虽然喝了酒,但脑子却清醒着呢。他一把就甩开狎司的手,指着柳三娘的鼻子就道:“柳三娘,你少在这儿糊弄我,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子,到底多少钱,你才肯把初沅送到老子床上?”   柳三娘怒而反笑道:“梁公子,凡事都要讲究机缘,您这心急啊,可吃不了热豆腐。”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言语拉扯之间,台子上的初沅,也拢紧褴褛的衣裙,缓缓地站了起来。   柳三娘望着她,示意地点了下头。   其间的意思很明显: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她,你也就不必多留了,可以走了。   初沅从孤立无援的绝望中抽身而出,到现在,才逐渐在余悸中找回了神思,慢之又慢地,也对柳三娘轻轻一颔首。   她稍稍松开紧握的拳,看了眼指缝间,那个乌黑净润的小物件。随后转过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侧对着二楼居中的那个雅间,颤了下睫羽。   辉煌的灯火下,那滴泪就像是断线的珍珠,在空中划过一道闪烁的光线,倏然而落。   楚楚可怜,凄美至极。   坐在雅间的谢言岐,自是能将这个画面尽收眼底。   他忽然低嗤一声,将杯盏倒扣在桌案。   瓷白的杯盏衬着他全无饰物的手,愈发显得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如玉琢就一般。   呵,知道坐在雅间里的人是谁吗?   就敢对着这个方向,作出这般姿态来?   谢言岐倏然起身,音色难得染上了几分玉质的冷冽:“庞大人,今天这出戏,就看到这里了,恕不奉陪。”   说完,就一点面子都不留的,转身阔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噶能不能吃到这颗隐晦的糖(星星眼   好想快进到之后的剧情啊呜呜呜呜 第十一章   初沅几乎是浑浑噩噩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她手扶栏杆,踩着虚浮的步伐拾阶而上。   待推开房门,她终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委顿坐在镜前。   镜中的女子衣裙凌乱,发髻歪斜,而簪在鬓边的面纱也稍有微松动,正摇摇欲坠地挂在几缕发丝之上。   初沅愣了愣,索性抬手将面纱摘除,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小脸,苍白脆弱得,就仿若最精贵的瓷器般,一碰即碎。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摊开掌心,低眸看手中的那枚扳指。   那是上好的乌玉所制,光泽温润,触手细腻。   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凡品。   ——这是方才在台上,梁威吃痛呼疼之时,忽然飞到她裙边的东西。   梁威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怒,这件东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飞来。   她能猜到,正是这枚扳指的主人,出手为她解了围。   那人一时的相帮,兴许是心有不忍,又或许是临时起意。   但不论怎么说,都是对她来了兴味儿。   所以,她赌了一把。   初沅用指尖点了下眼尾,悄然拭去那抹残存的湿漉。   但……雅间之内景象模糊,她也不知道,这一把,究竟有没有赌对?   这时候,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到了门外,接着,房门被推开,柳三娘无所顾忌地走了进来。   在她慢步走近之时,初沅就及时地将扳指放到了妆奁盒中,随后起身回首,对着她牵强一笑:“三娘。”   那声细弱的呼唤,仔细听来,还带着点儿颤颤的哭腔,真是可怜极了。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扫过妆台,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那交叠腹前的双手上。   舞裙的透纱水袖被梁威撕扯得褴褛,于是那截细白的手臂,便欺霜赛雪地裸露在外,愈发衬得那腕上的青紫掐痕,分外可怖,触目惊心。   柳三娘不禁叹了口气:“好孩子,先换身衣裳再说吧。”   说着,便折身走到房间左侧的紫檀木螺钿箱柜前,动手为她找寻衣物。   初沅的衣物多数由柳三娘挑选,层叠放在柜子里,一堆深深浅浅的蓝色,为的,就是让她合了那句“广陵洛神”的美称。   毕竟,洛神不就是因为溺于洛水,而得此之名的么?   柳三娘的手指从上而下划过堆叠的衣裙,最后,停在了一件颜色格外突兀的黑色锦缎外袍之上。   柳三娘先是一愣,诧异于这件外袍的不合适,可再联想到进屋时初沅的心虚藏匿,她倒是在愠怒中逐渐明白了过来。   ——好啊,好啊!这丫头竟是在出逃的日子里,背着她,勾上野男人了!   脑中一浮现这个念头,柳三娘便忍不住的怒火中烧。   但最后,她还是竭力忍了下来,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当即发火。   柳三娘随手拿了件湖蓝齐胸襦裙出来,转而交给身后的初沅。   初沅的脸皮子比较薄,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当着旁人的面更换衣物。于是她接过那件裙衫后,便道了声谢,避到黄花梨木屏风的后面。   听着她更衣时的窸窣声响,柳三娘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镜台上的妆奁盒,果然在里边,翻到了一枚不属于她的乌玉扳指。   她端详着那枚价值不菲的扳指,顿时就气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之前的纵火案,初沅怎么会轻易就被释放了?而那位醉花间的常客,扬州府的刺史大人,又怎的突然光临她们这浮梦苑来了?   柳三娘攥紧了手中扳指,对着那面屏风,扬声问道:“初沅,若是有人愿意为你赎身,带你离开浮梦苑,你当如何?”   这话一出,拓在屏风上的那道玲珑身影,便肉眼可见地一顿。   初沅攥着胸前的连枝花样绣罗襦,意外得有些出神。   赎身……   早些时候,她名动扬州之始,也不是没人对柳三娘表露过这个意图。   但柳三娘是什么人?   没有利益最大化,她又怎会轻易放手?   所以到最后,那些人都被柳三娘的好话坏话,陆陆续续打发走了。   初沅从来都没想过,她还可以通过赎身这条途径,离开浮梦苑。   初沅迅速穿好衣裙,慢步从屏风后走出。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柳三娘,低首柔声道:“初沅都听三娘的。”   没有柳三娘的发话,难道,她真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不成?   看她垂首低眉的模样,还当真是认了命的乖顺。   可柳三娘却不由冷笑道:“听我的……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呵,你现在倒是长本事了,知道斗不过我,所以就学会勾搭别人来压我了啊?”   初沅闻言一愣,错愕地抬头看她,问:“三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眸中的迷茫,还真是做不得半点假。   柳三娘眉间微蹙,迟疑地陷入了片刻思索。她一边观察初沅的细微表情,一边毫无起伏地陈述道:“刚才那个梁威说要给你赎身,让我取消三日后的出阁宴,直接把你送到他府上。”   这话于初沅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梁威……怎么会是那个可怖的梁威?   听说,他可是有一整套折磨人的手段用在床榻间,滴蜡,锁链,鞭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久前,还在醉花间玩死过一个姑娘,但碍于他的身份地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过就草席一裹,胡乱扔到乱葬岗,轻轻揭过罢了。   这样一个人……   她要是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那她岂不是,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   或者说,会以更加惨烈的方式收场?   一想到方才台上,梁威那狠厉的眼神和蛮横的做派,初沅就像是被无尽的恐惧淹没,恍惚地晃了下。   她的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对命运的笃定,只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惊惶与不安。   完全不像是……勾上了刺史的反应啊。   意识到是自己猜错,柳三娘的表情有一刹那的难堪,但她愣了愣之后,到底没有开口澄清。   刺史府权大势大,托人带来的话强硬且绝对,没有留半分商量的余地。她们浮梦苑虽然在扬州有点根基,但碰上这条地头蛇,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柳三娘恨啊。   因为这位刺史大人的突然插手,她终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虽然说吧,那位庞刺史给她开的价也不算低,甚至可以说是大手笔了,但哪有留住初沅这个活招牌,源源不断生财的好?   柳三娘这个哑巴亏吃得很不是滋味,她扫了眼旁边花容失色的初沅,硬邦邦说道:“现在事已成定局,你就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三日后的离开吧!”   眼见她要疾走离去,初沅抓救命稻草似的,声声细弱唤道:“三娘,三娘……”   可不论她再怎么可怜,再怎么悲切,柳三娘都心冷如铁,一次都没有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初沅心如死灰,扶着镜台,缓缓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一两章!就感情戏多多!!!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大吉大利! 第十二章   纵使心中有千般的不情,万般的不愿,但到了最后,初沅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三日后坐上了浮梦苑后门,前来接她的马车。   临行前,柳三娘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柳三娘抬头看着,那曼帘挑起,明净车窗后的绝美脸庞,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说,这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朝夕相处了十五载。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名动扬州。   到了如今,又要亲自送她离开,眼睁睁看她一去不复返。   说舍得,那是假的。   但若要她柳三娘真心实意、毫无芥蒂地依依相送,那显然,也不太可能。   柳三娘隔着马车,和她对望了许久,终是在这三天的僵持中率先败下阵来,软和了态度。   她的语气似叹似劝:“初沅,这是三娘能教你的,最后一门课。”   闻言,初沅稍有讶异,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出了好学的姿态,垂首柔声道:“但听三娘教诲。”   “你记住了,”柳三娘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生怕她有片刻的出神,肃容沉声道,“这世间的真情,从来都只是一时的,比如琼羽对你,更比如……今日带走你的这位恩客。他现在有多疼惜你,或许往后,便会有多厌弃你。你要知道,任何人对你的好,那只是因为你有利可图。你真正能相信的,靠得住的,就只有你自己。”   一听她提起琼羽,初沅便没忍住恍了下神,记起陈康太当日的欺辱紧逼,记起七里港深水的冰冷窒息,也记起了那晚,走到穷途末路的绝望。   她蝶翼似的睫羽悲切轻颤,良久,终是落寞低声道:“……多谢三娘教诲,初沅都记住了。”   怎么可能记不住?   这是她切身体会过的事情,不是吗?   她黯然失神,柳三娘又何尝不是落空的怅惘?   看时间不早了,柳三娘收起别离时的伤感,摆了摆手,道:“好了,该走了……等你到了那边以后,这浮梦苑的一切于你而言,便也真的是浮生一梦了!但今后,不论你身在何处,你都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记得,你是从浮梦苑走出去的人。”   听完这话,初沅的心中,才慢慢升起了几分对浮梦苑的不舍。   她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上掀帘回首而望,心中突然就被灌入了浓重的迷茫,连带着所有思绪,都变得沉甸甸的。   离开……   究竟是她噩梦的终结,还是,她噩梦的开端呢?   马车辚辚驶动,正载着她的命运,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   半个时辰以后,颠簸不停的马车终是慢了下来,停在了一座恢弘府邸的后门处。   直到这时,初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这是被柳三娘身体力行地教授了那所谓的最后一课。   ——为她赎身的根本不是梁威,而是传闻中的扬州府刺史。   从门前相迎的管家嬷嬷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初沅恍惚怔然之后,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迷茫。   扬州的刺史府……   也难怪,连三娘这样软硬不吃的人,到最后都折了腰。   可是……   这位刺史大人,又会比梁威好多少呢?   柳三娘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这种花楼出来的倡优,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在刺史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里,不过就是一只蝼蚁,权贵们随便动动手指头,便能轻易地将她碾死。   揣着这份忐忑和不安,初沅的脑中,却是愈发地清醒了。   她知道,这里不同于迎来送往的花楼,若想要此处博得一线生机,那她以前用在浮梦苑的法子,便再也行不通了。   她只有真的认命,或者,另寻出路。   初沅掐了下自己的手心,落后两步,紧跟在嬷嬷的身后。   来接她的这位管家嬷嬷自言姓陈,是在府中待了十余年的老人。   她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说着这府中的规矩。   “我们家夫人啊,红颜薄命,四年前就去世了。所以现在在管家的,是府中的云姨娘。”   “你初来乍到,按理说,进府之后,就应该先去给她请安的。但云姨娘今日身子不适,不方便会客,所以啊,就先免了你的这道礼。”   对于她话中的这位云姨娘,初沅是有些印象的。   因为三年前,这位云姨娘也和她一样,都是从弦歌坊走出来的。   那个时候,她还是醉花间的头牌花魁,可一朝跃过龙门,就成了刺史大人后宅的姨娘,不是正头娘子,却更胜正头娘子,有着人人都艳羡的好命。   但她能有今日,却也绝非是一句时运能言,恐怕还有旁人抵不过的手段。   而比之浮梦苑的柳三娘,想来,也是有过之而不及。   陈嬷嬷说着,就带她走到了一处碧梧小院前,用下颌指了指长廊尽头的西厢房,继续道:“因为初沅姑娘暂时还没有定下身份,所以,就先和芮珠姑娘住在这里吧。”   “芮珠姑娘……算是府中的舞娘吧。”   “不过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前院待客,可能等到晚上,你们才能见上一面。”   初沅安静地在后边听着,跟她跨过西厢房的门槛。   到底是煊赫显贵的刺史府,这儿给她备下的房间,可远比她在浮梦苑的香闺要宽敞明亮得多,就连平素所用之物,亦是样样齐全、件件精贵。   陈嬷嬷将她带到之后,便也不欲多留。   初沅听完她最后的几句嘱咐,忙是对着她欠身行礼,柔声道:“这一路上……还要多谢嬷嬷的指点了。”   她微垂下颌,稍低螓首,施施然行礼的姿态,绰约又不失礼数,还真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陈嬷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没想到,这次来的这个,倒还挺明事理的。   初沅回首目送陈嬷嬷远去。   其时风起,恰吹得院中梧桐窸窣作响,摇曳不定。   像极了,她沉沉浮浮的命运。   握不住,抓不着。   ***   在刺史府后门迎来初沅之时,谢言岐也在庞延洪的相送下,乘车离开。   马车颠簸前行着,谢言岐双眸微阖,屈起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陷入了片刻的思索。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和庞延洪试探周旋。   庞延洪这人,看似粗犷大条,三言两语之间,就露馅儿交了底,方才的宴席之上,竟然有意无意地假借酒劲,直呼他为世子,甚至话里话外,都有拉拢他和整个镇国公府,意图与他们“共谋大业”的意思,当真是目无王法,嚣张到了一定境界。   但这样一个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人,又怎会将扬州的现状瞒得滴水不漏,直到扬州流民横死于京城,这才引得了圣人侧目。   经过这几天的相持,谢言岐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个姓庞的,绝非是莽撞轻率之人。   他的城府,深着呢。   思及此,谢言岐疏懒撩起眼皮,略带嗤嘲地提了下嘴角。   啧,要处理这事儿,好像……有些为难他这个纨绔呢。   他向后靠了靠,唇畔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可眼神却在这一瞬间,逐渐冷了下来。   这时候,因为前方的一阵躁动,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谢言岐打起车帘,漫不经心地往外看去,视线却被如织的人流所挡。   他轻轻地叩了下窗沿。   随行的奚平听到动静后,跳下马车跻身于人群之中,很快,就复返回禀道:“世子,是官府在前边的河水中,捞到了几具尸体。”   “哦?”听完,谢言岐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嗤道,“原来出人命了啊……这我就要去瞧瞧了。”   他缓步下车,身后跟着持刀的奚平。   绕身的矜贵气质,很快就在无形中,为他在人群中开了条道。   没几步,谢言岐就驻足于岸边。他垂眸看向坡下的河堤处,那被官差吃力拖出河水中的,一具接一具的浮肿尸体。   腥臭腐烂的气味四处弥漫,便是再爱看热闹的人,也能被这股味道熏得作呕,再不能多留。   岸边的不少人,都在这视觉和味觉的剧烈冲击下,恶心地躲远,更有甚者,直接在现场吐了出来。   谢言岐眉头微蹙,随手接过奚平递来的绸帕,捂住了口鼻。   这时候,官差也从河中捞起了最后的,第十具尸体。   看着他们在底下清点担架,准备将人逐个抬上岸,谢言岐眼神微动,低声对奚平道了句:“走。”   转身离开之际,他回首远眺,视线落在那一排陈列整齐的尸体上——从他们光滑的喉结,到几近平坦的裆部。   须臾后,他收回略带冷意的目光,脚步未停地,走向了马车。   上车以后,他阖眸靠着车壁,嘴角勾起了几分冷嗤的笑意。   好,挺好。   这次的扬州之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事到如今,竟还牵涉了宫中的宦官。   这个庞延洪,胆子还挺大,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敢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看来这位天高皇帝远的扬州刺史,是铁了心的,要和圣人宣战了。   谢言岐手抵眉骨,唇畔的笑意愈深。   既然如此,那他就有必要,私下去探一探这刺史府了。   作者有话说:   悬疑的部分hin少,也没有宅斗   然后马上就可以好好谈恋爱了嘿嘿嘿   因为非常对不起要重新看的宝子,所以这章留评的都补了个小红包qwq 第十三章   到夜幕降临时,一直处于沉寂的东厢房,才终于有了动静。   初沅走到支摘窗前,从推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但见漆黑的夜色中,就唯有对面的屋子透出了微弱光亮,此时,一道袅娜的身影拓在窗户上,正来来回回地忙碌走动着。   想来,便就是陈嬷嬷所说的芮珠姑娘吧……   短暂的犹豫过后,初沅到底站在了东厢房的屋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随即,里边传来一道甜腻娇音:“进来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初沅才缓缓将屋门推开。   芮珠房屋的布局和她的那间大差不差,琴室浴室在左,敝室卧室在右,正中便是待客的堂屋。但芮珠到底是在这里常住久居的人,所以这屋内的陈设摆放,是要显得更加繁冗杂乱一些的。   她进屋之时,芮珠正背对房门的方向坐在镜前,松垮垮的襦衫挂在臂弯,露出了后背的一大片冰肌玉骨,隔在影影绰绰的珠帘之后,端的是活色生香。   饶是初沅同为女子,在陡然之下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亦是免不了错愕惊愣。   短暂的局促之后,她忙是背过身去。   初沅掐了下掌心,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刻意冒犯,可又怕开口之后,会惹得初次见面的彼此更加尴尬。   正犹豫不决时。   另一边,通过铜镜瞧见她别扭之态的芮珠,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初沅吧?没想到,竟还是个脸皮薄的……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过来帮我一把吧?”   停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这后背受了点伤,本来啊,是想自个儿上点药的,结果,好像有些够不着。”   听了这话,初沅先是一愣,随后在不解的迷茫中,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心中的那份疑惑,在走近看清芮珠背上青紫交错的鞭痕时,尽数变成了骇然。   相比于她的愕然失容,镜前的芮珠却表现得过于淡定如常了。   她拿起镜台上的青瓷药瓶,抬抬手递给身后的初沅,道:“薄涂即可。”   初沅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攥着药瓶,有些无从下手。   芮珠从镜中瞧见她的迟疑,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她好像一点都没将初沅当作初识的陌生人,直言问道:“莫不是吓到你了?”   初沅先是颔首,随即又连忙摇了下头,她抬眸和镜中的芮珠对望,低声问:“一定很疼吧?”   她尚在浮梦苑时,柳三娘就常说,初沅的这双眼睛,最是动人,明明是形如桃瓣的千娇百媚,可偏偏就盛着最清澈最潋滟的秋水,她不经意间地含情一望,便勾魂摄魄,让人见之不忘,沉溺其中。   眼下,芮珠便没忍住在她的温柔眸光中,失了会儿神。   芮珠自己就是明艳娇媚的美人儿,但如今看见镜像中的初沅,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来的,的确是美人中的美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芮珠打趣似的笑道:“擦了药,自然就不疼了。”   闻言,初沅也不敢再迟疑拖沓,指尖沾了清凉药膏,轻之又轻地落在她的肩背,细致温柔地擦过每一处伤痕。   饶是如此,芮珠仍不可避免地抽了口气。   她试图在刺痛中转移注意力,便问道:“你想知道,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初沅专注垂眸为她抹药,轻声道:“芮珠姑娘已经很疼了,所以,就不必为了我心中那点儿好奇,再去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芮珠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诧异的一愣之后,低声笑道:“可你总会知道的,说不定,往后你也会经历呢?”   她话音落下,初沅果然惊愕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铜镜。   芮珠笑了笑,继续道:“这些伤啊,都是府上的客人弄的。这刺史府啊,明是为我们赎身,让我们有了全新的生活,可实际上呢,不过就是换个形式的花楼罢了。”   “我们还是得接客,只是接的客人,从烟花之地的嫖客,变成了刺史府的贵客而已。”   眼见得初沅脸上的血色寸寸尽失,芮珠勾起唇角,笑道:“本来嘛,是打算让你自己去发现的,可你既然合了我的眼缘,那我就先告诉你,提前给你警个醒咯!”   要知道当初,她也是被庞大人从花楼里赎身带出来的,刚到刺史府的时候,满揣着重获新生的希望,但哪想,还未待她将这份期望焐热,现实就给她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冷水,浇得她遍体生凉。   ——庞大人后院的这些女人,根本就是用来待客的暗娼,他真正独宠的,只有那位云姨娘。   她们被放置在刺史府的后院,却不是刺史大人的女人,身份尴尬,地位难堪,只能在权贵们的肆意玩弄中求生,没有前途,更没有退路,这日子啊,简直是比在花楼中还要来得绝望。   随着芮珠一字一句地将话砸下,初沅的心中,也随之灌满了名为惊惧的情绪,沉重地拽着她的整颗心,直往冰寒深渊下坠。   她今夜的拜会,本就是想和芮珠拉近关系,来探一探刺史府中的水深。   但现在,这其间的内幕,就这样顺利而又残酷地,被芮珠的一番话揭开在眼前。   初沅浑身发冷,没忍住地,轻轻地颤抖起来。   原来……   原来,离开浮梦苑,并不等于逃离炼狱,有了新的希望。   这里,竟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初沅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到房间的了。   那一整晚,她几乎都被梦魇压覆,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一会儿是陈康太逐渐逼近的猥琐笑容,一会儿又是梁威的狠厉折辱与谩骂。   最后,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被铁栏围住,让她哪儿也逃不了,谁也逃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前后逼近,昏沉暗黑的天塌下……   迷迷糊糊之间,是陈嬷嬷的声音将她从绝望中唤醒,拉回了几分稀碎的意识:   “初沅姑娘,初沅姑娘……”   可不论陈嬷嬷怎么喊,初沅都没有什么反应,仍是紧阖双眸虚汗涔涔,一张漂亮的小脸蛋煞白得吓人。   陈嬷嬷试探地伸出手,摸了下她滚烫的额头,不禁低低惊呼了声,无奈叹道:“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了?哎,真是的,怎么非要挑在这个时候生病?再有两日,就到大人举办的宴会了。到时候,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过来……我交不出人,可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第十四章   初沅这病来如山倒,不过一夜的时间,就已烧得昏迷不醒、意识不清。   到翌日夜里,见她的高烧仍是拖着不退,陈嬷嬷不免质疑起同院的芮珠来,问道:“明明她昨天刚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不到一天的时间,突然就病成这样了?”   芮珠颇为无辜地眨了下眼,摆手道:“嬷嬷,这可不干我的事儿啊。她呀,应该是初来乍到,有些不大习惯罢了。我看昨晚都亥时了,她还没睡着,在外边的长廊坐着呢!”   八成是夜里吹风着了凉,再加上心中惊惧忧虑过度,这才病了一场吧!   但这些细节,芮珠可没打算对陈嬷嬷明说。   担心初沅的病始终拖着会出事儿,陈嬷嬷左思右想,只觉万分无奈,最后,还是决定去给锦庭苑的云姨娘递个信儿。   消息带到时,云锦珊正在品新上贡的香茗。   她端着茶盏的那只手尾指上翘,揭盖刮去茶沫的动作缓慢优雅,颇有几分名门贵女的气韵。   但她的眉眼秾艳明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可是和世家女的清贵矜持,沾不上半点儿边。   “初沅……是昨天刚来的那个吗?”云锦珊浅浅啜饮小口,慢声道,“看来还是位顶顶娇贵的人儿呢,偌大的刺史府,竟然没一个能伺候得好她!”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似是在斥责下人们的不尽职,又像是在暗讽初沅的多事儿。   陈嬷嬷有些摸不准她话中的意思,愣愣地在旁杵了好一会儿,这才试探地出声问道:“这事儿是老奴疏忽了,那姨娘……可是要找个大夫给她瞧瞧?”   云锦珊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红唇微勾,嗤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去给她看病?”   陈嬷嬷连道不敢,得到云锦珊的准予后,忙是躬着身子退下了。   她这前脚刚走,庞延洪后脚就进了屋,并和她在门口撞个正着。   他望着陈嬷嬷火急火燎走远的背影,不由问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云锦珊慵懒地往后靠去,抬起搭在扶手上的长腿带着石榴裙群摆层叠垂坠,像极了娇艳怒放的倾国牡丹,妩媚蛊惑。   她不屑地娇声笑道:“怎么?这就能把你的魂儿给勾过去了?”   回首看到她这娇媚动人的神态,庞延洪不经低骂了一声“狐狸精”,随后飘着步子上前,将她抱起拥在怀中,姿势亲昵地从后边贴上美人耳廓,道:“哪儿能呢,我明明都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云锦珊娇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冷嗤了声:“就你会花言巧语!你新得的那个美人儿病了,你要不要也去哄哄?”   闻言,庞延洪作乱的手不由一顿,他问:“你说谁病了?那个新来的初沅?”   云锦珊道:“对呀,方才……就是那边的下人过来请示呢。”   庞延洪略作思索,蹙眉道:“要是旁的人,你可以随意安排,但这个初沅,你可一定要找人照顾好了,我留她还有大用处呢!”   云锦珊不解地挑了下黛眉。   “最近来的那个镇国公世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对我们醉花间的美人儿皆是不屑一顾,可独独,就对这个浮梦苑的花魁表现出一点儿兴趣。”说到这里,庞延洪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游走在层叠石榴裙之下,道,“你也知道,咱们若要成事儿,镇国公世子这个人,就得好好地利用起来。”   云锦珊不耐地拍开他,倏然起身道:“成,成!我啊,这就去把那个新来夫人,当小祖宗似的供起来!”   说完之后,她还真就这样做了。   云锦珊指了两个贴身的婢女过去照顾,接着又唤来管事的嬷嬷,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番,待安排妥当一切,这才回身进了里屋。   庞延洪对她这种中途抽身离去的行为很是不满,几乎是在她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去将人拦腰抱起,一齐倒向了轻软的被褥床榻间。   ——对云锦珊这种狐狸精,光嘴上说说可不成,还得身体力行地睡服,不然,她可没那么容易乖顺。   风起树影摇,灯烛垂泪到了子时,那阵异样的动静才在一股浓郁麝香中停歇。   轻罗软帐中,云锦珊面色酡红,慵懒地扯了下庞延洪的山羊胡,娇声问道:“怎样,满意了?”   庞延洪的臂弯枕着美人儿,自是餍足稳惬,阖着眼眸点了点头。   云锦珊又问:“那是我让你满意,还是我照顾好别人让你满意?”   听到这个问题,庞延洪眉头微蹙,哑声喝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分明就是两码事儿!你要是把她照顾好了,让她助我们成事,那到时候满意的,可就不止是我了!”   要知道现在,各方都盯着他们这块地,局势一触即发。   眼见得,就要到上头划定的期限了,他们若是想全身而退,就只能多寻几条出路。   但云锦珊想了想,没忍住问道:“但如果……那位世子爷没要她呢?”   庞延洪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梁威么?这个色中饿鬼,随处发.情的臭流氓,惦记初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谢世子那边行不通,我们还可以去讹那个姓梁的啊,反正他们梁府家大业大、腰缠万贯,到时候,能从他那里赚回一大笔钱,算来也不亏!”   云锦珊笑着倒入他怀中,称道:“大人真是英明!”   温香软玉在怀,庞延洪却没剩多少精力了,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膀,道:“好了,睡吧。”   云锦珊却忽然从床上坐起,道:“这可不行,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我得先沐浴!”   知道她事儿多讲究,庞延洪也只能无奈地撩起眼皮,看她掀被下榻,款摆着腰肢走远唤水。   就在这时,屋外晚风忽起,吹动着长廊上的灯笼来回摆荡,而原本映在窗上的斑驳树影,也随之簌簌而动,张牙舞爪起来。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半道人影,斜斜拓在了窗边。   虽然只有一瞬,但庞延洪还是立刻就清醒过来,动作比脑子快地,拿起了床边的瓷瓶飞掷而去。   瓷瓶撞上窗棂脆声碎裂,里边的药粉亦在窗上飘散弥漫开来,他扬声质问道:“是谁?”   可回应他的,就只有云锦珊的惊诧询问,还有窗外的呼呼风声。   拓在窗户上的影子仍然随灯笼的摇摆而不断变动,就仿佛他刚才所见的模糊人影,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他正在这边默然思索着,另一边的云锦珊就已走到窗边,捡起了一片破裂的碎片仔细端详。   在看清那上边的细微粉末时,云锦珊不禁骇然变色,扔掉瓷片连连后退,指着空中浮动的齑粉细屑,惊声斥道:“你怎么、怎么把这个瓶子给摔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轻易能动用的药啊!   听到这样的厉声质问,庞延洪本来还有些疑惑,但随之而来的异样燥热与骚动,让他马上意识到——坏事了。   他老来身体精力不济,而云锦珊又是个花嫣柳媚的尤物,所以他总会在房里备些助情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而方才被他随手扔出的那个药瓶,竟然就是无味无解、蚀骨催情的合欢散!   只要稍微沾染上一点儿,便能让人意乱情迷、欲.火焚身。   更别说,这整整的一瓶了!   庞延洪瞪目瞧向窗上那片白色痕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失声呼道:“备水,快备水!”   “……不,应该找大夫,快去把大夫请来!快去!”   要是再被这药催动着折腾一遭,他的这条老命,怕是就要赔在今晚了!   这场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一时间,锦庭苑灯火通明,吵吵嚷嚷乱成了一片,下人们更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无奈之下,原本派到初沅房中的婢女和大夫,不得不转道复返,先解决了这边的燃眉之急再说。   ***   这些人来了又走,闹出的动静不小。   迷迷糊糊间,初沅被他们的低声絮语扰醒了几次,但等到四周复归于平静,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后来,她是在子时二刻,被生生渴醒的。   艰难睁开眼睛的瞬间,喉咙便传来一阵干涩作痒的灼痛,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动作间,牵动肺部胸腔也跟着颤动,撕裂般的疼。   好一会儿,初沅才慢慢地从干咳中缓了过来,眼角挂上晶莹的泪花。   屋里灭了灯,伸手不见五指,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借着从廊间透来的微弱光亮,勉强视物。   初沅艰难地支起身子下床,趿上绣鞋,跌跌撞撞往前走。可好不容易摸到了案前,却发现提起的茶壶空空,根本倒不出半滴水。   喉间灼烧似的干燥令她如置荒漠,濒临垂死边缘。   初沅手扶桌案借力,绝望地看了眼屋外,犹豫片刻后,到底是踉跄着脚步上前,启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夜色浓如泼墨,暗夜沉沉,将对面的东厢房整个吞噬,就连隐约的轮廓,都所剩无几。   ——这个时候,东厢房已经休憩灭灯,芮珠也早就睡了。   她不能打扰人家。   初沅掐了掐掌心,意图使自己清醒一些,随后头重脚轻地,准备去找寻守夜的婢女。   但也不知,是她不熟悉这刺史府里的地形,还是今夜不同寻常,她沿着长廊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了座嶙峋假山前,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体力将近耗空,无奈之下,初沅只好虚弱扶着山石,低哑着嗓音喊了句:“有人吗……”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沉沉夜色中,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来,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她微张的红唇。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写到了!   我就是小土狗! 第十五章   夜阑人静,凉风习习。   在这样的寂夜之中,哪怕是稍微的一丁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假山后,凌乱的脚步踏碎细枝断桠,沉重的呼吸与挣扎的低吟交错,焦灼相持之下,似乎又氤氲着难言的暧.昧。   谢言岐的意识混沌迷乱,可心中的警惕与戒备,却并没有因为药性翻起的阵阵躁动,而放下过分毫。   他牢牢桎梏身前的女子,一手反扣那两条细白的手腕,一手捂住她温软的唇.瓣,任由那低低的呜咽之声,尽数淹没于指缝间。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垂眸看近在咫尺的,那道被他轻易钳制的瘦弱身影。   她气力微弱地挣扎着,披散的如绸青丝随她的动作滑落肩头,隐约露出了一截白皙脖颈,稍稍仰起的弧度,优雅而又脆弱,纤细易折。   好像只要他覆手上去,就能轻易折断。   目光触及那抹半遮半掩的刺目雪色时,谢言岐的眼神陡然一变,体内的浮躁热意亦随之攀升,催动着欲念疯长,不断地在四肢百骸汹涌叫嚣。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庞延洪那个老色胚扔向他的,根本是一瓶药性如此生猛的春.药。   呵,也不知道,以庞延洪那灌满肥腻的圆胖身躯,是怎么吃得消的?   伴随着热意在体内的磅礴激荡,谢言岐呼吸发紧,鼻息急促且粗重,而看在眼中的这抹朦胧雪色,也无故多了几分旖旎。   ——有些不该有的心思,倏忽闪过脑海。   谢言岐蓦地一愣,顿时就气笑了。   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被药性左右,随随便便地,就去要了一个守夜的婢女吧。   他蹙眉闭了闭眼,缓缓吐出浑浊的气息。   恍惚之下,意识开始不受控制,他竟然忘了禁.忌,试图用内力去压制药性。   瞬息间,深藏的暴戾之气缓缓复苏,他睁开眼尾绯红的双眸,神色晦暗不明地,紧盯那截细白脖颈。   不如……干脆杀了她吧。   反正这截细颈,看着还挺好折断的。   杀了她,不仅他现在的行踪不会暴露,他也不会被这下三滥的媚药所控制,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所以,杀了她吧。   谢言岐眸中暗色沉沉,捂住初沅口唇的那只手开始有了动作。   随着他的手劲渐松,初沅的呼吸被释放,一时间,她犹如获救的溺水之人般,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但那只略带凉意的大手却并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仍旧顺着她的唇.瓣、下颌,缓缓下移……   微凉的指尖在肌肤上带过一片酥麻,有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感受着他的动作,初沅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又惊又怕,在他彻底将手落在脖颈之前,低头就咬了上去……   手上忽如其来的钝痛,令谢言岐的意识有片刻的清醒,他眸中的杀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迷茫和怔然。   趁他吃痛松手之余,初沅奋力挣开桎梏,张口便喊道:“救命,救命……”   可颤颤的尾音,却再一次地,被身后那人堵在唇畔。   欲.望与戾气交织,谢言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钳制她的力道中,也不禁加了几分狠劲儿。   初沅的两只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就连挣扎之间的动作,都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她被谢言岐紧锁身前,半拖半拽地,带到了假山后。   尽管她的呼救声短且急促,但假山的另一边,巡夜的仆从还是听到了动静,提着灯盏循声走近。   他站在假山旁的小道上四下打量,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疑惑了一会儿,不经又嘀咕着走远:“真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从始至终,初沅都被谢言岐桎梏在怀,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找不到任何求救的机会。   听着假山背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见,初沅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泪光。   隔得很近,她能感受到身后那人一呼一息间的灼烫炽热,也能感受到那硌在她后腰的异样石更物。   初沅轻轻地战栗起来,说不清是惊疑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她的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一张漂亮的小脸血色尽失,但很快,又在这阵羞愤交加的赧意中,慢慢染上了薄红。   这人、这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她紧张地颤了下睫羽,积聚的泪珠终是倏然而落,打在了谢言岐的手上。   微热的湿漉在手背晕染开来,使得谢言岐微有愣怔,捂住她的口唇的手,也稍稍松了些。   他滚了下喉结,低哑着声音说道:“只要你听话,我就放了你。”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耳后,初沅身子一僵,含泪点了下头。顿了顿,又怕他在夜色中瞧不真切,还小鸡啄米似的,多点了两下。   谢言岐垂眸看她乖顺安静的后脑勺,果真依言松手。   感受着钳制她的力道逐渐卸去,初沅想也没想的,立马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她本意只是想和这个怪异的人拉开距离,但她急得像只兔子似的突然蹦远,落在谢言岐眼里,就有些变了味道。   疑心她是以退为进,他下意识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倏然拉着她转身,随后覆身而上,将人抵在假山之上,再次用掌心按压住她的唇瓣。   这一连串动作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等初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被谢言岐面对面地锁在了怀中,一抬首,额头便擦过他的下颌,和他四目相对。   他那双凤眸隔着夜色,紧锁着她,其间的情绪晦暗不明,像是比夜色还要浓稠。   无声对视间,初沅仿佛是被卷入了他眼中的暗潮,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抬手揭下了他夜行衣的面巾。   刹那间,一张眼熟的俊美面庞,呈现在了眼前。   初沅愣愣地望着他,红唇微张,有几瞬的失语。   没想到,画舫一别后,她竟然还会在这样窘迫的情境下,和这位恩人再次相遇。   初沅攥紧了手中的黑色面罩,颇有些讶然和无措。   良久,她终是在谢言岐的沉默注视下,讷讷出声道:“公子,是您……”   她的声音不比先前软糯,隐约掺杂了几分高烧落下的沙哑,嘴唇一张一阖间,若即若离,羽毛似的扫过他掌心,就像是这世间最酥软的迷魂调,轻而易举地,就挑断了他那根紧绷的心弦。   那一瞬间,谢言岐体内的药性,明显又激荡起来,且比之前来得愈发猛烈,愈发难以控制,仿佛是内力压制后的反噬,浪潮一般扑来,几乎将他仅剩的几分意志也一并吞没。   他克制地松开那把细软的腰肢,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随后,用微喘的暗哑嗓音,问:“今夜之事,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他身着夜行衣出现在刺史府中,明显是目的不纯;这样询问,又显然是话中有话,明里暗里地在要挟着她,不可将眼下的事情告知旁人。   尽管现在,初沅病得有些糊涂,但脑子到底还是能用的。   她想,恐怕在他们面对面相望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并且已经想好了,要用曾经的那份恩情,去换她的守口如瓶。   所以他才会默许她的动作,任由她摘下面罩,识出他的身份。   她思索片刻,道:“今晚,我不曾见过任何人。”   然,纵使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可放在风流不羁的谢言岐身上,却终究是错的。   因为她所以为的那份恩情,于当时的谢言岐而言,不过就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罢了。   再譬如现在,他也并非是挟恩图报,他只是想看看,眼前这个小姑娘,究竟值不值得她出声呼救之时,他那一瞬间的心软。   谢言岐背倚假山站在她的不远处,指腹有意识地摩挲手背上的牙印,下颌微抬,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侧脸到下颚的线条紧绷,愈发显得那微微滚动的喉结棱角分明,格外清晰。   得到这识趣的回答以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毕竟,并非谁人都是柳下惠,在药效发作欲念浮动的情况下,都还可以对美人无动于衷。   既然现在,他还能耐得住药性,那就该及时抽身离去。   这样,才算是真的对她有恩。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庞延洪的这味合欢散,没走两步,叫嚣的欲望便迅速侵入了他的大脑,令他血液翻涌,经脉欲断。   他恍惚地扶着假山抬头,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眼眶发热滚烫,充血地染上了欲念的薄红。   看他止步喘息,平直的肩颈都在剧烈地起起伏伏着,初沅忧心地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但这动作于谢言岐而言,却无疑是悬崖旁边的推手,要将他推入深沉的欲海之中。   谢言岐低喘着将她挥开,哑着嗓子低吼:“离我远点儿。”   动作间,也不知碰到了何处,假山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响动。   谢言岐所扶的那块山石缓缓挪开,随后,一条狭长的密道出现在眼前,幽暗阴晦,一直通往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谢言岐侧眸而望,放远的眼神略有些迷离。   片刻后,他弧度极轻地,抬了下眉梢。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庞延洪那老狐狸,还挺能藏啊。   谢言岐将手指探入袖中,准备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可甫一牵动那根细绳,旁边的初沅便忽然抬手,攥着他的袖角下拽。   于是细绳末端所系的小瓷瓶,就被他的长指勾着滑出衣袖,轻声落在了草丛间。   初沅屏住呼吸抬头看他,清眸中水光潋滟,藏着小心翼翼的紧张。   她唇瓣微微翕动,用气音低声道:“有人。”   此时,假山的另一边,一行人逐步走近。   其中一个护卫不耐烦地询问道:“你说你在这里听到了求救声,可是真的?”   走在前边带路的,正是方才那个夜巡的仆从,闻言,他忙是点头应道:“小的确实是在这附近听到了一些动静,但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就没有细看。直到听说府内有可能闯进了外贼,这才觉得不对劲的!”   现在庞大人正为此事大发雷霆,那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领头的护卫随手点了几个人,指挥道:“你们跟我去假山那边,其余的人,就留在此处搜寻,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知道了吗?”   眼见得下一刻,那些人就要绕过假山,找到这里来。   初沅忽然就攥紧谢言岐的衣袖,拉着他一起躲进密道。   几乎是在他们消失洞口的瞬间,这条莫名其妙出现的密道,便又在山石的缓缓移动中,逐渐阖上。   密闭的石道里,谢言岐压抑的喘息声再是掩不住,低沉又暧昧地,不停响在初沅耳畔。   初沅那过去的十五年里,虽然一直在迎来送往的浮梦苑度过,比这再露骨、再暧昧的声音,她也都听过,但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回音环绕耳边的,却还是头一次。   初沅身子微僵,攥在手中的他的衣袖,突然就变得烫手起来。   想松手,却不能置他于不顾。   继续这样抓着,又觉得尴尬。   实在是,左右为难。   逼仄昏暗的密道中,谢言岐逐渐适应夜色,垂眸看清了身前动作僵硬的女子。   顿了顿,他胸腔微震,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任谁看到他这般模样,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她非但没有回避,还敢拉着他这样一个身中春.药的男人,躲进了密道。   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现在才知道害怕……会不会有些太晚了?   眼下的沉默显得分外尴尬,初沅咬了下唇角,局促不安地低声开口:“公子莫怪,我、我这也是……一时情急。”   始终在这里耽搁也不是办法,她说完一顿,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道:“我或许,有办法帮到公子。”   顾及礼数,她没有直接去拉他的手,还是轻轻牵着他的衣袖,沿着密道往前走。   谢言岐的身量本就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因为她的拉扯,不得不弯下身子,配合她的动作。   他看着走在身前的女子,嘴角忽然就勾起一抹嗤嘲的笑意来。   ——他倒想看看,这个自顾不暇的小姑娘,究竟要怎么救他。   他们在密道中没走多远,前方便豁然开朗,通到了一间密室。   密室不算很大,但五脏俱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更是镶嵌着数颗夜明珠,淡淡的光辉,竟是将整个密室都照得恍如白昼。   初沅擦净布满尘埃的几榻,扶谢言岐坐下。   “公子可是只身前来?”她问。   谢言岐看了她一眼,嗤道:“这与你何干?”   听了这话,初沅便知是他误会了,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公子现在这个模样……颇有些孤立无援,所以就想问问,是否要我帮忙传话?”   谢言岐捏了捏眉心,未语。   刺史府西南的水榭,确实是有接应他的人在。   但若是将联系的方式告知于她,那岂不是将他和所有暗卫的性命和安危,都交由她手上。   他现在,还没有到这个走投无路的地步。   “我以前,曾是浮梦苑的姑娘,各式各样的手段都曾见过,我看公子现在……应该就是中了媚药。一般的媚药,只要熬过那个药劲儿,就能无恙,但这十分考验人的耐性,世间没几个人能熬得住。”   “另外的,就是药性最猛烈的媚药,熬到最后,只能浑身经脉断裂身亡。不知公子所中的媚药究竟是哪种,又是否,需要小女子的帮忙?”   初沅的声音越说越小,但最后,几不可闻。   谢言岐垂眸看她,极其风流,极其肆意地,笑了一声。   ——“呵,帮我……你怎么帮?”   ***   锦庭苑。   庞延洪微喘着躺在床上,显然药性还没过。   而另一边的美人榻上,云锦珊亦是面色潮红,娇喘吁吁。   两人现在的状况,着实不算太好。   他不住地询问旁边看诊的大夫,喝道:“你究竟是什么庸医,怎么喝了你的药,这药性还是没有消退!”   跪在他床畔的陈大夫焦灼擦汗,解释道:“大人中的可不是一般的虎狼之药,寻常的施针服药,怕是效用甚微啊!”   庞延洪猛地将瓷枕砸向他,质问道:“那该怎么办!你就要本官等死吗!”   瓷枕砰地一声,砸到了陈大夫的额角,霎时间,殷红的鲜血流下,糊了他的视线。   可他却不敢抬手去擦,仍是直愣愣地跪在床前,道:“这……这只能是顺其自然,或是把药性给熬过去,下官、下官能为大人和姨娘做的,也只有多备下几副补身子的药……”   庞延洪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听了这话,却也全无办法,只能招招手挥退满屋子的下人。   看着从屏风后的美人榻上起身,慢慢走向他的云锦珊,庞延洪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他已经派府卫去找了。   若真揪出了那个窥伺的小人,他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这一晚,锦庭苑的灯烛和热水,一直都没有断过。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章   ——“呵,帮我,你怎么帮?”   空寂的密室中,夜明珠的光晕淡蒙蒙一片,幽暧曈昽,漫散着熏熏然的旖旎气氛。   谢言岐慵懒躺坐在几榻之上,手臂撑在身后,抬起下颌仰首看她,嘴角勾起的笑意好整以暇,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痞气。   明明现在,他才是最狼狈的那一个,身中虎狼之药,呼吸紊乱且急促,原本漆黑的眉眼,也被汗珠濡得湿漉漉的,尽是风措的靡靡之色。   可他满斥春.意的凤眸注视着她,不可一世,骄矜肆意,却始终透着揶揄的审视。   就好像她拙劣说辞背后的所有心思,都已被他看穿洞悉。   一时间,高烧的热意上涌,初沅脸颊发烫,一呼一吸间,似乎都带上了羞窘的局促。   她用力掐了下掌心,屏息垂眸,低声道:“……还请公子恕我冒犯。”   说着,她便踩着僵硬的步伐,慢吞吞绕到了他身后。   初沅的指尖带着些微凉意,柔软地擦过谢言岐耳廓,落在了他的太阳穴处。   感受着她轻轻揉摩的力度,谢言岐胸腔微震,低低嗤笑出声:“你确定,要这样帮我?”   闻言,初沅细白的手臂一僵,又缓缓后挪,开始在他肩颈旋推掌揉。   大抵是她气力不足,又或是他肌理的紧实,初沅表现得明显有些吃力,费劲的动作中,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吐息如兰,若有似无地喷洒在他颈后。   青涩,又魅惑。   这哪是在帮他,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谢言岐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轰然断裂,理智在怒火中失控。   他抬手,拽过那条纤细的手腕。   对他的动作,初沅始料未及,身体不受控制地便朝前倒去,猝不及防的下一刻,便被他掐着细腰,抱到了怀里。   中途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体腾空而起。骤然失重的刹那,初沅心脏紧缩,惊慌失措地,就搂住了他的脖颈。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   初沅整个人都蜷缩紧贴在他身前,隔着薄薄的寝衣,她能真切感受到他呼吸间的月匈月堂起伏,还有那蚕丝般,缕缕缠绕鼻端的陌生气息——谷欠望催生的热气,还有男人身上的冷淡松香,两相交融交织,诡异的和谐。   谢言岐抬手捏住她的下颌,眼珠不错地盯着她。   漆黑的瞳孔中暗色翻涌,藏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还有,强势又浓烈的晦暗情绪。   “我给你的机会,你就是这样把握的?”他说着,略带薄茧的指腹,就轻轻划过她下颚的细腻凝肌。,   稍显粗砺的摩挲下,初沅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沉沉的压迫感,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初沅逃不开他的直白视线,只能怯怯望着他,眸中含着潋滟的水光。   要知道她的一颦一笑,那都是被柳三娘悉心教过的,最是能勾魂摄魄,牵动人的心弦。如今这怯生生的盈盈一望,那更是直接望进了人的心坎儿,让人恨不能为之柔肠寸断、愁肠百结。   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把戏,谢言岐早就见得多了。   更别说,她还懵懂青涩,举止间有着诸多的不自然。   根本就不够他看的。   但此时此刻,谢言岐却不得不承认,他最后的防线,被她击溃了。   理智失控,谢言岐单手扣在她颈后,俯首压下一片阴翳。   初沅被迫仰起头,去承接他肆意掠夺的吻。   两人鼻息相闻,呼吸交缠。   慢慢的,初沅似乎尝到了唇齿之间,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腥味。   她在混沌的高烧中,意识昏沉,思维涣散。   但恍惚迷离之间,却还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招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   长夜漫漫,望不到尽头,她如溺水之人般颤颤抬手,本能地求生,抱住了这块,唯一能救她的浮木。   ***   天将明之时,遍处搜寻的护卫到底空手而归,战战兢兢到锦庭苑回禀。   但迎接他们的,却并非是庞延洪的雷霆之怒。   锦庭苑内静得可怕,下人们脚步匆匆,捧着铜盆和帨巾来回走动,浑浊不堪的水泼了一盆又一盆。   护卫求见无门,便只好随手拉了个下人询问。   那下人左右环视一圈,这才讳莫如深地凑到他耳畔说道:“大人现在正昏迷着呢,谁也不见!”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满头雾水的护卫是否能听懂,便又混入了匆忙的队列中。   屋内,陈大夫跪坐在庞延洪床前,把脉的手轻轻颤抖,时不时便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冷汗。   云锦珊在旁边观察着他的神色,颦眉道:“大人不是还有气儿吗,你摆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做什么?”   陈大夫叹息着回道:“大人的身体亏空得很厉害啊,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养不回来了。”   云锦珊美目圆瞪,顿时就气笑了:“他昨晚就多累了两刻钟,然后就软趴趴地倒下不行了?”   没料到这位青.楼出身的姨娘在掌家三年之后,说话竟还是如此直白。陈大夫这张老脸不免有些泛红,他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这……大人终究不是年轻人了,在某些事情上,难免有点、力不从心。”   闻言,云锦珊却是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扭头看向榻上,正紧阖双眸昏迷不醒的庞延洪。   啧。   这人倒好,晕过去就晕过去了。她昨晚一个人被撇下,愣是硬生生地把药性给熬过去的。   连这点都禁不住,也难怪说她是吸食人精魄的狐狸精。   云锦珊缓缓起身,对陈大夫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扭腰走向屋外。   反正这个人啊,现在还死不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她就收拾收拾,先去瞧瞧那个病弱的小美人儿好了。   哎,昨晚事出突然,阖府上下慌乱成一片,也不知道新来的那个娇气包……究竟有没有被照顾得好呢。   作者有话说:   QAQ   皇帝:禽兽。   皇后:禽兽。   太子:禽兽。   谢言岐:……   这章大家就撒撒花打打卡按按爪夸夸我就好啦~   推推好基友的文文~承流大大的文向来都很有保障!   已经摸进承流大大的存稿箱看过了,存稿很足很好看!   《外室娇》by承流   沈柔十六岁这年,父亲平南侯举兵谋反,全家伏诛,独留她一人,被充入教坊司。   昔日的侯门千金,被迫学着妩媚的模样,迎来送往。   这日,风雨如晦。   沈柔望着帘子后头长陵侯俊美的脸庞,咬牙在他酒盏中下了药。   第二天,她成了他的外室。   这位昔日的未婚夫,冷着脸告诉她:“沈柔,卫家容不得逆臣的女儿。”   言外之意,便是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乖乖做个外室。   沈柔也不敢多想,乖乖做他的外室,温柔小意,勤谨侍奉。   卫景朝以为沈柔爱惨了他。昔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门贵女,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学医术,甚至早起学武功,只为每日与他多待一会儿。   他以为,沈柔爱他至深,永远也离不开他。   直到后来,他从外地回京。   家里人去楼空,等着他的,只有冷锅冷灶。沈柔甚至连一块布都没给他留下。   后来,他御极天下,找到她时,她开了个医馆。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习武是为了自保,学医是为了生存。   从来不是为了他。   如果不是他承诺会为平南侯平反,她甚至根本就不会跟他回京。   盯着对她献殷勤的数不清的男人卫景朝沉着脸,生生撕碎了手中的衣袖。 第十七章   初沅醒来时,还是在那处密室。   这里边见不着天色,就唯有夜明珠的淡淡光辉漫散,朦胧幽暧,叫人辨不出具体的时辰。   初沅的脑中混沌一片,睁眼后,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某处定了好一会儿,这才在衣物摩挲的窸窣声中,找回了几分残存的意识。   倏忽间,昏迷前一刻的记忆又纷沓而至,一幕幕地浮现于脑海……   就像是惩戒的炮烙之刑,忽然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焊在了她心上,烫得她忽然清醒。   初沅呼吸一滞,原本空荡荡的心口,忽然就被各式各样的情绪塞满,短暂的茫然过后,她也说不清是羞涩更多,还是惧怕更多。   恍惚中,她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紧张无措之下,放在身侧的小手无意识攥成拳,身子僵硬得,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这时,谢言岐也在扣腰带的间隙回身,望向那道背对他而卧的身影。   她蜷在纷乱的衣物间,凝肌胜雪,玲珑的曲线连绵起伏。   他别开视线,药效褪去后,低嗤的声音又变得疏懒且清冷:“这就是你想要的?”   冷声的询问,瞬间将满室的旖旎消退。   初沅身子微僵,顿觉心思被戳穿,无地自容。   他果然,是洞悉了一切吗?   装睡是装不下去了。   初沅强忍身上的酸痛,艰难起身,动作间,如云的青丝从肩头滑落,划出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她抬手把鬓发捋至耳后,心情极其复杂地,看向了身后那个男人,唇瓣几番张阖,却始终没能道出合适的说辞。   愣怔片刻,她终是黯然垂眸,为难地咬了下唇角。   难不成还真要她去说,她是想用自己为赌注,去换取他的垂怜吗?   可这又……怎么开得了口呢?   在她犹豫沉默的这个空隙间,一旁的谢言岐也已收拾妥当,正慢条斯理地整袖,抚平上边的褶皱。   长身玉立,衣冠楚楚,对比方才那个失控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在不经意间抬眸,看清了她那双湿漉的眼睛——泪痕未干,眼尾泛红。   是方才,被他惹的。   谢言岐喉结微动,似乎又听见不久之前,这室内回响的,恰恰莺啼。   这之后的审讯,好像,确实是有些不近人情。   况且也确实是他对不起人家,不是么?   思及此,他不耐地扯松衣领,又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还能走动吗?”   他话题突转,从冷声的质询,变成了简单的关心,倒是令初沅出乎意外,感觉有些迷茫了。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晴雨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她脸颊微热,忙是顺着台阶下来,颔首低声道:“能的。”   可甫一动作,她便被一阵不适感绊住,秀眉微蹙,没忍住低低嘶了声疼。   谢言岐微蹙了眉,长指勾起地上的雪缎寝衣,一言不发地扔甩到她身上。   初沅一愣,随后默默地将衣襟拉拢,整理满身的狼狈。   最后,她看着铺在榻上的外衫,犯了难。   这处密室久无人居住,遍布灰尘,所以她临走时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衫,就成了床褥,被垫在榻上。   到现在,自是被折腾得不能看。   满是褶皱不说,还深深浅浅地濡湿了大片,印在上边的血迹斑驳殷红,格外地醒目。   谢言岐别开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这还要吗?”   初沅摇头,低声道:“应该是穿不了了。”   如果她还穿着这件外衫回去,旁人一看,便也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在临走之前,谢言岐还是将其披在了她身上。   对上她扭头望来的澄澈清眸,他说:“先将就一下。”   最开始,初沅还没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等被他抱起走出密室,晨间的风便裹挟凉意,扑面吹来。   天色将晓,晨雾缭绕,正是清早最冷的时候。   初沅靠在谢言岐怀中,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方才有多嫌弃那件外衫,现在就把衣领拉得有多紧。   她抬眸看那人侧脸的下颚线,问:“去哪儿啊?”   闻言,谢言岐意外地挑了下眉,道:“不跟我一起走?”   诚然,她最开始靠近谢言岐的目的不纯,就是想随他离开此地。   但如今,显然还不是时候。   初沅道:“如果我凭空消失在刺史府的话,那公子昨夜的行踪,便也暴露了。”   现在,他们也只是怀疑府中闯入了外贼而已。   没有真凭实据,是无法定论的。   谢言岐极轻地笑了声,道:“倘若我撇下你,一去不回呢?”   谁知,那小姑娘却用那双剔透的眸子凝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知道,公子是正人君子。”   从小到大,谢言岐听过很多议论他的话。   说他不学无术的有之,说他纨绔子弟的有之,说他是败坏谢家门风的二世祖者,亦有之。   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把正人君子这样的好词儿,用在他的身上。   而这个人,还是昨晚被他欺负得最狠的那一个。   谢言岐从喉间逸出一声轻笑,染上笑意的眉眼间,尽是肆意的倜傥风流。   “知不知道,话说得太违心,听者只会觉得荒谬?”   但初沅却反过来问他:“那之后……公子真的会置我于不顾吗?”   谢言岐转首看她,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眨了下眼,没有做声。   谢言岐掂了掂怀中的娇小分量,纵身一跃,便如风一般,轻盈落在了假山之巅。   时值寅时二刻,夜与日交替之际,将醒未醒。   府中的街径上人烟寥寥,谢言岐掠过晨风,顺着初沅所指的方向,将她放在了碧桐院外。   担心归来的动静会惊扰到同院的芮珠,初沅勾着谢言岐的脖颈缓缓放下脚,连落地的声音都显得极其轻微。   看着她亭亭立于跟前,谢言岐也不欲多留。   他在刺史府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光是在她的身上,就已耽搁了两个多时辰。   倘若他继续在此逗留,外边恐会生事。   再者,他们二人不过是露水姻缘,素昧平生,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可就在他转身离开之际,一道极轻的力量,蓦地绊住了他的脚步。   初沅用细白的小指,轻轻勾住他的,抬眸望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又笃定。   就像是静湖漾起了秋波,盈盈顾盼。   她柔声低语,道:   “我信公子。”   “您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谢言岐一眼跌入她眸中柔波,难得的,失了声。   没有回答。   ***   等谢言岐再次回到水云居,已是卯时一刻。   湢室内,朦胧的水雾弥散开来,热意腾腾升起。   他靠在浴斛边沿,微阖了双眸。   哪怕已经沐浴过,可隐隐约约间,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始终浮动于鼻端。   是昨晚一直牵缠着他,撩拨他心弦的那个味道。   意识到这点,谢言岐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谢言岐啊谢言岐,没想到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   守了二十二年的清白之身,就这样没了。   看来,马上就要有麻烦,找上门来了。   谢言岐从水中缓缓起身,带起一圈波澜。   擦净水渍后,他一边更衣,一边从湢室走出。   堂屋中,奚平正在待命。   见谢言岐慢步向他走来,他忙是颔首回禀道:“世子,这次暗探刺史府,我们的人找到了近三年以来,扬州赋税的所有账簿,核算之后,发现里边确实有些问题,其中有一大笔钱都不知所踪,既未上交朝廷,亦未作他用,就像是不翼而飞了似的。”   对这个结果,谢言岐并不意外。   他撩起衣袍坐在茶几旁,倒了盏热茶慢品,道:“不是说……庞延洪有异心么?”   既然如此,那他这笔钱自然得藏起来。   军饷粮秣,样样都是吞金兽。   但目前看来,有些细枝末节,并没有表面所示的那么简单。   谢言岐向后靠了靠,慢声问起其他:“那些死去的宦官身上,可有查到些什么?”   奚平道:“属下派人去打听过了,这些遇难的宦官统共十一人,他们……像是宫中来的花鸟使,一直在弦歌坊找寻美人,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了。”   谢言岐忽地嗤了一声:“花鸟使到烟花之地挑人……”   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敲了敲桌面,问:“查明死因了吗?”   “一刀毙命,或是溺水而亡。”   “溺水而亡……”谢言岐抓取这个词,低声念了一遍,随后,抬眸看向奚平,低声笑道,“扬州水路纵横交错,你说,有没有人借此逃出生天呢?”   只要水性够好,及时躲到了岸上,再动动脑子想些办法,成功逃脱了追杀,也不是不可能。   意识到这点,奚平豁然开朗,忙是拱手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打探消息。”   待他走后,屋内复归于寂静。   谢言岐手抵下颌,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来。   宫中来的花鸟使,竟然无缘无故地,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看来扬州这趟浑水,还真是深得很呐。   作者有话说:   呜呜上一章没有精力再改了,我明天继续弄。   但跳过那章的阅读应该是不影响剧情的连贯性的,影响到大家的阅读体验,果咩纳塞orz   如果晚上再不解锁的话,社恐就去给客服打个电话问问好了呜呜   另外,这章涉及了前文还没来得及改的一个bug,这些宦官都是庞延洪在上头的指示下杀的(虽然我感觉这个剧情好像并不是很重要orz 第十八章   晨光熹微,缭绕的薄雾中沁着凉意。   初沅手扶鹅颈栏杆,步履艰难地走在冗长回廊中,被风撩起的雪缎寝衣下,细瘦的脚踝不住打颤。   好几次,她都差点没站稳,要无力地摔倒在长廊上。   就在这时,簌簌的风忽然静止,她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裹着石榴裙的女子被曦光勾勒得身姿曼妙,正慵懒地举起手打呵欠。   然后下一刻,她动作顿住,转过头,朝初沅的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尽管在密室的时候,初沅就已经简单收拾过了,但她凌乱的鬓发、遍布褶皱的寝衣,却无处不透露着端倪。   只要看见她的人稍微上点儿心,便不难觉察出些什么。   初沅不知道芮珠是何时醒来的,更不确定,她是否瞧见了谢言岐的身影。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的心跳也随着错漏了半拍,她握紧栏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可芮珠明显还处于迷离的困意中,睡眼惺忪,看向她的目光也略微有些失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唤了声:“初沅?”   这下,是不能视若无睹了。   初沅缓缓撒开紧握的栏杆,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身子。   她嘴唇翕动,在仓皇无措之中,慢慢找回了自己近乎沙哑的声音,道:“……芮珠姐姐。”   芮珠秀眉微蹙,问:“你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大清早的,就跑到这外面来了?”   初沅掐了下手心,试图冷静出声:“……我屋里没水了,所以,就想出来问问。”   芮珠和初沅同住一院,所以对昨夜的那点儿动静,自然是一清二楚。   这些锦衣玉食的主子,或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念起了你,所以,就顺带施舍你一些好处。但若是有一天,突然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又哪还会管你们这些人的死活。   瞧瞧,瞧瞧她们这位捉摸不定的主子,昨夜还兴师动众地要为初沅诊治,可这一天都还没过去呢,人家小姑娘就已孤立无援,竟是连口水都没得喝,到最后,还要自己拖着病躯自己出来找。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初沅那个身着单薄寝衣的怯弱模样,一时间,不禁软了心肠,叹道:“先进屋等着吧,我去给你烧些热水来。”   趁芮珠转身离去之际,初沅又以指为梳,重新顺了遍鬓发。   很快,芮珠就将热酽酽的杯盏,递到了她的手中。   初沅低声道了句谢,随后便捧着杯中的水,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动作慢条斯理,热雾中小脸微微泛红,像极了啄食的小动物,透着几分娇憨。   芮珠垂眸一笑间,视线下落,无意觑见了她藏在衣袖中的手臂。   那截半遮半掩的细腕上,俨然布着青紫的掐痕,被玉白的肤色一衬,格外的触目惊心。   有了这样一个开端,她自然而然地,就注意到了初沅衣物上的端倪,以及,藏在她发间的凌乱。   见此,芮珠嘴角的笑意微凝,再抬首看向她的目光中,不免就带了几分诧异的审视。   她并非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这样暧.昧的痕迹,她可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们不是说……初沅在出阁前夕这种特殊的时候被接到府中,是因为庞大人想拉拢梁府,所以特意留给梁府那位公子,让他来开.苞的吗?   明明梁公子昨夜并未前来,怎么、怎么这就……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旁边的初沅就已轻放下杯盏,温温柔柔地朝她望来,再次出声言谢:“芮珠姐姐,今天真是多亏有你了。”   芮珠一时失语,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她无所谓地笑笑:“不就是一口水的事儿吗?这有什么值得再三强调的。”   初沅却温柔凝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或许于姐姐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恩同山岳,要一直记在心里的。”   芮珠望进她那双澄澈空濛的眼眸,一时间,心弦被撩弄,有种难以言说的柔软触动。   ——毕竟,被她这样珍而重之地藏在心中,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方才那些纠结和疑惑,忽然就如烟云散去,芮珠轻轻笑了声,道:“好啊,那我就等着,等着哪天你用涌泉,来报答我今日的滴水之恩了!”   听了这话,初沅只是安静地弯唇浅笑。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阵喧然的骚动,从屋外传了进来。   于是芮珠起身去看,可人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上一刻还和她好好说话的初沅,下一刻就人事不省地晕倒趴在桌案上了。   整个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芮珠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忙是上前去扶,无意间,手便碰到了初沅滚烫的身子。   这异乎寻常的温度,着实令芮珠讶然咋舌。   她没有料到,短短的一两日,初沅就已病成了这样,而她从始至终,竟然都不曾察觉!   屋内没有服侍的婢女,芮珠一个人,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的不慎,就扯开了初沅松垮的衣襟。   于是雪峦缀着点点红梅的旖旎风光,倏地映入她的眼帘。   偏巧,意外的事情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她正惊愕无措之时。   下一刻,门外就响起了陈嬷嬷的询问声音:“芮珠,初沅在你这儿吗?”   作者有话说:   呜呜,今天是短小君,躺平泪流成河 第十九章   一时间,芮珠这小小的东厢房人满为患。   看诊的大夫,伺候的婢女,服侍的婆子,都纷纷涌了进来。   本来,陈嬷嬷是想让人把初沅给送回去的,但芮珠连忙出言制止,道:“嬷嬷,您看初沅都病成这样了,要是再折腾一遭,不小心把她给磕着、碰着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不如,您就先让她留在我这里吧,这样的话,我还能顺带照顾她呢!”   闻言,陈嬷嬷惊疑地扫她一眼,“以前怎么都不见你这么好心?”   芮珠不禁讪讪一笑。   平日里,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儿的人,但初沅的病实在与她脱不开关系,她心中有愧,难免就存了些弥补的心思,想出手相帮。   再者,她对初沅这个小姑娘,还挺有好感的。   美人儿嘛,谁不喜欢?   更别说,是这样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美人儿了。   ——合该是捧在掌心里珍视的。   尽管陈嬷嬷心有疑虑,但芮珠的这番话,听来却不无道理,她思索片刻后,到底是允了提议,先让初沅在这儿养上一阵再说。   于是,芮珠就主动揽了为初沅擦洗身子的活儿。   她趁旁人忙于其他琐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初沅的衣襟。   不同于方才在慌乱中的匆匆一瞥,这次,她是真真切切地,瞧清了那些青紫交错的痕迹。   从丰稔雪脯,到盈盈不堪一握的那处,尽是斑驳一片,越往下,就越令人心惊。   仿若那欺霜赛雪的凝肌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芮珠屏息敛声,到这时,才终于有些明白,她为何会倒下得如此突然了。   联想起昨夜那时而找大夫、时而抓外贼的连串动静,芮珠的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她将目光转回初沅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轻吐出一声怜悯的叹息,随后,默不作声地拧干帨巾,一寸一寸地去擦过她的身子。   可不论她的动作再怎么小心,待碰到伤处时,那陷入昏迷的小姑娘还是不经蹙眉,无意识地,低低喃了声,疼。   脆弱的低吟飘忽砸在芮珠心上,直令她呼吸发紧。   无奈之下,她只好加快手上的动作,重新给初沅换了身干净寝衣。   等差不多收拾好一切,前来探望的云锦珊也到了屋外。   听着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芮珠连忙将手中的皴皱衣物塞进了被褥,回身行礼道:“云姨娘。”   她这个举动可以说是迅速至极,但云锦珊进屋之时,却还是瞧见了一些鬼祟可疑的地方。   芮珠站在榻前,低眉顺目地任她打量,始终不曾变过脸色。   从她的身上瞧不出端倪,云锦珊便只能作罢,转而问起初沅的状况来。   芮珠如实答道:“初沅姑娘已经烧了一天两夜了,身子正虚弱得厉害。这会儿,药还在小厨房熬着,或许等她服过药以后,就能好转了。”   云锦珊点了点头:“成,把她给我照顾好了,就成。”   说着,她上前两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睨着被褥中的初沅。   小姑娘果然还昏迷着,嘴唇发白,冷汗虚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精致漂亮的瓷娃娃,蒙着江南水雾,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碎了、消失了。   这还是云锦珊头次看见初沅,短暂的惊艳屏息之后,她蓦地勾起红唇,笑了声。   真不愧是,广陵洛神。   瞧瞧,就连这病弱的模样,都楚楚可怜,牵动着人的心弦。   也难怪那位不可一世的谢世子,会对她与众不同。   她还真想看看,这谢世子和梁威之间,两男争一女的戏码呢。   思及此,云锦珊不免有些可惜——原本定在明日的赏“花”宴,如今因为庞延洪的病倒,往后推迟了。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便瞅见了初沅颈后的一抹红痕。   ——缀在那细白的脖颈上、乌黑的发丝间,既醒目,又模糊。   既然她都注意到了,那离得更近的芮珠,自然也有察觉。   芮珠愣了愣,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颈侧。   清亮的拍打声,引得云锦珊微微侧目。   芮珠忙是做出一副慌乱的模样,诚惶诚恐解释:“云、云姨娘,您可莫要怪我失态呀!实在是这夏天的蚊虫……太多了!”   碧桐院这地儿树荫偏多,再加上扬州空气潮湿,所以一到炎炎夏日,就少不了蚊虫的叮咬。   相较之下,云锦珊所住的锦庭苑就要稍微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云锦珊看着初沅脖颈间,那抹隐隐约约的红痕,若有所思。   但最后,到底没有再深究,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折身离去。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芮珠才觉压力骤失,她侧首觑向榻上的初沅,终于松了口气。   ***   日薄西山,斑斓的晚霞染了半边天。   奚平踩着余晖回到水云居,手里还提着几袋药包。   他一走到二楼,便隔着薄薄门扉,听到谢言岐刻意压低的两声咳嗽。   奚平跟了谢言岐多年,除却每月的蛊毒发作,还鲜少见他害过什么病。   而这样一晚上就染上风寒的,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进屋之后,看着垂眸饮茶的谢言岐,奚平不免锁了眉,道:“世子,本来圣人就对镇国公府有所猜忌,就连委派您到扬州来查案,亦是用意不明。所以您大可不必为了这件案子,而赔上自己的身体啊。”   听了这话,谢言岐险些被茶水给呛到。   他抵唇清了下嗓子,随即斜眸而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在心底暗嗤。   ——为案子,赔上自己的身体?   好,还真是形容得好啊。   奚平被看得有些莫名,顿了顿,又迟疑道:“不过昨晚……好像确实有些冷,就连候在刺史府接应您的十七,也因为在房顶吹风太久,而着凉了。”   谢言岐向后一靠,略有些不耐烦地,想拨动手上的扳指。   他和十七的风寒,又怎么可能一样?   但探出的手指,却突然摸了个空。   ——他那枚常年佩戴的乌玉扳指,早就被他给弹飞了。   恍惚之际,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滴,从她眼角滑落的泪。   谢言岐蹙眉阖上双眸,抬手捏了下眉心。片刻后,他又曲起手指,将衣领勾松了几分,喉咙深处隐隐作痒。   窗外,落日熔金,薄雾冥冥。   眼见得,又将要入夜。   谢言岐认命似的,倏然起身,吩咐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低哑——   “今晚,再去一趟刺史府。”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章   亥时三刻,月上中天。   四合的暮色中,刺史府灯火幽暗,阒然寂静,不时有配刀的护卫往来梭巡。   较之昨日,明显森严了许多。   为了不打草惊蛇,谢言岐让奚平候在府外,随后只身前往。   浓墨泼成的夜色中,他的身影起起落落,快如展翼的鹰隼,弹指之间,便消失在了连绵的亭台楼阁中。   等他带着风,平稳落于碧桐院时,成列走过街径的护卫仍是目不斜视,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碧桐院有东西两处厢房,谢言岐的视线在其间稍作游移,最后,掠过东间窗牖透出的幽微烛光,停在了对面,那间乌灯黑火的屋子。   ——他记得临别之际,那小姑娘对东边的厢房有所顾忌。   捻指思索片刻,谢言岐毫不迟疑地朝西间走去。   但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谢言岐还难得会有这样判断失误的时刻。   他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眉头微蹙,半疑半信地退后一步,又折道转向对面。   东厢房的寝屋中,烛火摇曳,曼帘低垂,影影绰绰之间,能看到榻上的娇小身影。   初沅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八月的天,她紧阖双眸,蜷在层叠的被褥中,额间还覆着一块濡湿的帨巾,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娇弱楚楚,可怜极了。   谢言岐迟疑地探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面颊。   触手的温度,依旧烫得惊人。   甚至比昨天夜里,还要更严重一些。   回想起幽暧密室中,她的千娇百媚、欲拒还迎,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嗤嘲。   ——呵,不是挺能耐的么?   都病成什么样了,还敢大着胆子来勾他。   不知道,中药失控的男人,根本就没有理智可言,很可怕的吗?   谢言岐拿出怀中的瓷瓶,倒了粒药丸在杯盏,等它慢慢地溶解在水中后,他用匕首划破掌心,长指逐渐收拢,将拳下汇聚的鲜血,一颗一颗滴于其中。   随即,他端起杯盏摇了摇,晕开的血色便和药水混为一体,呈浓稠的褐色,就像是被磨糙的镜面,倒映着他漆黑眼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一晌的贪欢,固然是万般旖旎,其味无穷。   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却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他注定要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纠缠上一阵了。   谢言岐将人从被褥中捞起,动作并不算温柔地,将杯盏递到了她唇边。   可尚在昏迷中的病人,又哪里会乖乖张嘴喝药?   他杯沿一斜,浓褐的汤药便顺着初沅嘴角滑落,从如玉的下颌,蜿蜒到细白脖颈,最后,钻进了藕粉的寝衣里。   谢言岐的视线随水迹下落,隐约窥见了几分他曾探过的,雪峦风光。   一时间,谢言岐的喉咙又有些发痒,他握拳抵唇,压着声音咳了两下。   胸膛微震,扰得怀中的小姑娘不适蹙眉,颤着睫羽缓慢睁眼。   她怔忪地望着他,眼神中还有带着初醒的迷茫。   恍惚间,她没能分清今夕何夕,下意识地就伸出小手,抵在了他的胸前,喃喃道:“疼……”   显而易见,这疼的,并非是喂药。   谢言岐神情微怔,随即卸去手劲,松开了她。   直到这时,初沅才逐渐意识到,如今究竟是在何处。   她不免有些尴尬,支起身子靠在床檐,嘴唇嗫嚅,顾左右而言他:“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谢言岐晦暗的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他抬手,递了递手中的杯盏。   汤药微荡,漾开一圈圈棕褐的涟漪。   其中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明显:他只是来送药的。   可刺史府内尚且有大夫为她诊治,他也没必要,特意为她的风寒冒险前来。   思来想去,这药,便只有一个用途了。   接到手中的杯盏微微沁凉,初沅的目光,也随之黯然了片刻。   她抬眸望他,道:“公子,这药……我可以不用喝的。”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哦?”   初沅缓慢开口,软糯的声音中,隐隐藏着几分晦涩:“早在浮梦苑的时候,我就已经……服过绝嗣汤了。”   那时她还年幼天真,以为逃离了浮梦苑,就能摆脱不堪的命运,于是想发设法策划了许久,终是趁着上元节防守不严,偷偷从苑中跑了出去。   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斗得过盘根错节的浮梦苑?   最后,她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抓回。   叛逆的反骨,惹得柳三娘勃然大怒。   她被柳三娘抬起下颚,强横地灌下一大碗汤药。   溢满唇齿的药汁苦涩难咽,可柳三娘一字一句砸下来的话,分明更加地令人齿冷。   ——“宋初沅,我告诉你,你生来就是这个命!”   ——“你别以为你逃出去了,就能重获新生,只要你长着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就注定不能太平!”   ——“终其一生,你都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她少女情怀中,那些琴瑟和鸣、相夫教子的想象,尽数被这碗绝嗣汤,化作了泡影。   望着杯中难以辨明的浓液,初沅的喉间,好似又泛起了彼时的苦涩。   或许柳三娘说的,都是对的。   她难堪的命运,只能永远在别人的把控之中。   她这样的身份,也不配拥有普通的人生。   她想要争取,可每朝前走一步,却都是在往更深的泥沼下陷。   到现在,已经是满身脏污,再无退路可言了。   病中的心思千回百转,敏感而又脆弱。   初沅缓缓抬首,看向床畔的谢言岐,剔透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希冀的微光。   谢言岐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沉默片刻后,他抬眸,对上那双清澈眼睛,漫不经心道:“无所谓,喝吧。”   本来,这就不是什么避子汤。   而是以他鲜血为引的解药。   他身上中有诡异的情蛊,昨晚破戒碰了她,那自然而然地,她也不能幸免。   只是,他的蛊毒无解,而她的解药,是他。   这也是为何,他会守身如玉二十余年。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惹下这样的麻烦。   既然她现在有所误会,那他也省得再出言解释了。   本来这件事情,就是个秘密。   他们还没有相熟到,值得他交托底盘的地步。   初沅闻言一愣,药还没喝,心中就已装满了苦涩。   原来,终究是她得寸进尺,想要的太多了。   在决心和他一起走进密室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的——   眼前这个男人,既有情,又无情。   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出手相帮,救她于危难之际,却也能下一刻,持正不阿地细数律法,转而将她送入牢狱。   所以,她才敢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以清白之身为赌注,婉转换取他的垂怜。   如今,她已彻底将命运交由他之手,没有了退路。   她不能再出格,也不能再奢求了,不是吗?   初沅仰首屏息,将杯中的汤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她不免被汤药呛到,虚虚扶着脖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的啦,会有医学奇迹的哦www   会是个圆满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小姑娘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像极了颤动的花枝,再有点儿风吹雨打,便能轻易折断了。   见此,饶是谢言岐这人再怎么铁石心肠,这会儿,也不禁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初沅慢慢地缓过魂儿来,双眸泛红,眼角还挂着可怜兮兮的泪花。   她一抬头,便看见谢言岐伸手递来的绸帕。   “擦擦吧。”   明明,话是对着她说的,可他的眼神却倏忽落在了窗外,黑眸中暗色沉沉,瞧不清半点情绪。   轮廓明晰的侧脸,更是在摇曳的灯光中,俊美得有些不近人情。   初沅又惊又疑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将手中的绸帕再往前递近几分时,这才抬起细白手臂,怯怯地接过。   柔软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   就仿若羽毛的轻蹭。   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痕迹。   谢言岐动作一僵,又是止不住的几声轻咳。   低闷的咳声,换来初沅的抬眸相望。   她攥在手中的绸帕紧了又紧,有些难以启齿地,开了口:“您这也是……染上了风寒吗?”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要怨她昨夜过了病气?   意识到这点,初沅不免忐忑难安,七上八下的心思,也全都系在了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中。   她的呼吸声好像都在随着这个问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谢言岐喉结微动,总感觉喉间的那股酥痒,是慢慢爬到了心口,有种难以言明的意乱。   这种掌控之外的情绪从未有过,他下意识地去摩挲佩戴过扳指的指节,落空之后,心中反倒是愈发地烦乱了。   抬眸对上她那双略带希冀的澄澈眼睛,谢言岐抵了下唇角,不由轻声一笑:“怎么,难道你还能为我医治不成?”   闻言,初沅霎时睁大了眼,眸中的水光漾起慌乱,她低声讷讷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言岐笑问:“那你还问什么?”   于是初沅的那份歉疚和不安,又在他的这句反问中,尽数咽回了心底。   她垂眸看着手中绸帕,指尖轻轻描摹那上边的暗纹,动作间,流露着茫然的无措。   相对无言之下,气氛变得沉默而又尴尬。   谢言岐觉得很是无趣,正要起身离开,这时候,又是一道怯生生、轻柔柔的低唤,绊住了他脚步——   “公子且等等,我这儿有样东西,还未来得及交还给您。”   听了这话,他驻足回身,眉眼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颇有些意外。   ——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   初沅忙是掀开被褥,趿鞋下了榻。   可或许是久卧病榻浑身乏力,她小巧的足尖甫一落地,就没由来的一阵腿软,低低呼了声之后,便径直往地板栽了下去。   站在旁边的谢言岐手疾眼快地伸手,在电光石火之间,及时托住了她的小臂,稳稳扶住了她。   失重感骤然消逝,初沅于惊措中抬首,正对上他那双缀满星光的黑眸。   此时,那眸中如静水般清晰映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小的影子。   四目相对之后,是谢言岐先别开了视线。   掌中的手臂细细一条,他一只手轻轻托着,总忧心会将其捏断。   谢言岐眼神微动,稍微松了些力道,随后垂下眼睑,看了眼她有些打颤的脚踝,问:“在哪儿?”   这意思,便是准备自己去找了。   初沅唇瓣翕动,正要将话轻吐。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刻,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叩叩之音。   芮珠站在门外问道:“初沅,我听到屋里有动静,是你醒了吗?”   透过单薄的门扉,隐约能看见芮珠的影子在上边摇曳晃动。   初沅不经睁大了双眸,紧张之下,她扯了扯谢言岐的衣袖,屏着呼吸用气音道:“公子,还劳烦您先躲躲。”   如果他们之间的事情被旁人撞破,那就麻烦了……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屋门在“吱呀”一声中,被徐徐推开。   随后,芮珠踩着渐近的跫音逐步靠近。   或许是因为她眸中闪动的恳求,又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所迫。   谢言岐听着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心思微动,到底是先避到了旁边黄花梨木屏风之后。   站在立屏投下的沉沉暗影中,他垂眸捻了下指腹,忍不住低嗤自嘲。   这么躲着光见不得人。   ——他还真是做贼来了。   黄花梨木的立屏大理石镶下座,有一人半之高,恰好将谢言岐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瞧不出半分端倪。   见状,初沅勉强松了口气,终是将落于屏风的目光收回,转而望向门口,那挑起珠帘迎面走来的女子,极轻地唤了声:“芮珠姐姐……”   端坐在床边的小姑娘被烛光笼于其间,美得像是晨间的烟雨,空灵又朦胧。   顺着灯火瞧清她容颜的瞬间,芮珠不由一阵欣慰,叹道:“昏迷一整天,你可终于是醒了。”   初沅还记得晕厥之前的片段,她环视周遭陌生的景致,迟疑问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这里,把姐姐的房间……占了整整一天吗?”   芮珠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放到桌案上,笑道:“不然呢,难道要我把你扔在外面不成?”   初沅闻言一愣,局促地掐了下掌心,讷讷道:“对、对不起,是我给姐姐添麻烦了。”   可芮珠若是怕麻烦的话,就不会把她留在此处了。   她整理好桌上的一排排药瓶,然后从中挑了个出来,道:“来,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初沅美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攥紧了衣襟,等小手摸到那陌生顺滑的料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衣服,已经在昏迷的期间,被人给换过了。   初沅愕然抬首,定定瞧着不远处,手拿药瓶走近的芮珠,眼中的神色时惊时羞,但最后,都悉数变作了惶恐和不安。   既然如此,那,那她身上的那些痕迹呢……   她双眸澄澈,浮于眼中的心思更是极好猜透,芮珠笑了笑,无情地点破道:“现在后怕还有什么用?我啊,什么都看到了。”   这样一番话,无疑将初沅置于一个更难堪、更震骇的地步。   初沅的呼吸,顿时就变得凝滞艰难起来。   她紧紧掐着手心,目光从一旁的屏风飘忽而过。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私情,岂不是瞒不住了?   ……她该怎么办啊?   看她紧张得神色慌张,单薄的身子更是如同风雨中梨花般,微微颤栗,芮珠突然就笑出了声:“怕什么?你放心,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闻言,初沅缓慢地眨了下眼,恍惚片刻后,艰涩出声问道:“……为、为何?”   芮珠兜起身后的裙袂,坐到她身旁,然后动手拔掉瓶上的塞子,冷声笑道:“许那些主子肆意快活,就不许我们任性了?”   说着,她示意初沅褪去上衣,细致地将膏药抹至雪背的每一处。   “你这个小姑娘啊,看着乖乖巧巧、温柔听话的,没想到做起事情来,还挺……”芮珠放轻动作,慢慢抚过那些青紫的淤痕,犹豫着找了个词来形容,“还挺出人意料的。”   初沅的衣衫褪到臂弯,只脖颈间挂着心衣的细带,一身凝肌欺霜赛雪。   感受着芮珠在身后的动作,她不禁微僵了身子,有些许羞赧。   羞的是昨夜之事被戳破,但更多的羞意却源于……花梨木镂刻屏风后的那个人。   她瞧不见那人的情状,可他若是有心,却是能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清这屋中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现在的这般模样。   虽然……他们已经交托过彼此,但说到底,却也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呢?   然,芮珠却将她此时的不自在和僵硬,全当做了初经人.事的无措。   嘴里喋喋不休的话,就和手上抹药的动作一样,从始至终,都没停下来过——   “唉,真是的,你这是自愿的吗?”   “你说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唉……简直是个禽兽。”   “……还毛手毛脚成这样,莫不是个雏儿吧?”   “我跟你说,和这种不知轻重不懂节制的人,你玩上一时就够了,可千万别错付了真心,不值当。”   “人行乐须尽欢,我建议你下次啊,还是该找个温柔体贴点儿的!”   ……   寝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不断在响起。   吐出的字字句句,响彻房内的每一个角落。   她每往下说一句,初沅脸上的红晕就加深一分,到最后,甚至连那莹润如白玉的耳垂,都快要红得渗出血来。   她垂首低声道:“芮珠姐姐,你、你别说了……”   极度的尴尬和羞涩中,初沅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斜对面的那个屏风。   觉出她的难为情,芮珠却反而笑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当然对。   黄花梨木屏风的背后,谢言岐抱臂胸前,慵懒阖眼欹靠在墙边,认真去听芮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然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上翘的嘴角隐约浮现几分低嗤的笑意。   好,真的是好极了。   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落在她这里的,竟是这样一堆细数的罪状。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章   男人轻声的嗤笑,忽地就落于耳畔。   在这香闺绣阁中,显得尤为突兀。   芮珠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旋即抬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谢言岐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跫音橐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人的心上。   他撩起玄色衣摆,径直坐到旁边的圈椅上,身子后靠,微抬了下颌仰首看她,清隽的眉眼间,尽是睥睨之意。   随后,他从喉间逸出了一声低笑,慢声开口道:“说得挺好,继续。”   男人的姿态分外慵懒,说话的腔调中,亦是一股浑不在意的闲散。   可芮珠怔怔看着他,却觉得他道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沉压在了心口,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气氛凝滞的这一瞬,初沅慌忙拉拢衣襟,怯生生的低唤,和芮珠的声音,不期撞到了一块儿——   “公子……”   “世子……”   听到这截然不同的称呼,初沅的睫羽倏然一颤,下一刻,她瞪圆了双眸,定定望着谢言岐,惊骇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   世子——   那都是诸侯请封的嗣位者,豪门贵胄,世家子弟。   他确实,也该是这样尊贵的身份。   芮珠整个人怔住,平日里多明艳大方的一个人,这会儿,竟是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起来。   ——“谢、谢世子,这,怎么会是您?”   芮珠常在前院待客,所以,她自是晓得谢世子这位人物的。   这位,那可是整个刺史府的座上宾,是连鼻孔朝天的庞大人,都要客气三分的存在。   初见的宴会上,她就在觥筹交错的席间,一眼觑见了这位气质高华、容止风流,和满堂声色犬马格格不入的公子。   彼时惊鸿一面,她也不是没有动过旁的心思。   可当她摇曳着身姿走近,缓缓斟酒递到他唇边,频频抬眸,暗送秋波的时候,他却用扇柄推开杯盏,转而挑起了她的下颌,饶有兴味地端详过一番后,风流又薄情地,低声笑道:“说说……你身上有哪一点,是能勾得到我的?嗯?”   他尾音上扬,带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但听在芮珠的耳中,却尽是莫大的羞辱,直令她无地自容。   那时她便知道,眼前这位谢世子啊,看着是倜傥多情的模样,实则不可向迩,不是能轻易高攀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从容矜贵的人物,竟然深更半夜的,出现在了她的寝屋。   ……或者说,是初沅的身边。   芮珠神情微怔,看着榻上紧攥衣襟,唯恐泄露半点春光的小姑娘,忽然,就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连连摆手道:“世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刚刚那些话,都是顺嘴胡诌的。”   听了这话,谢言岐笑而不语,他曲起指节,极有节奏地,轻击桌案。   嗒,嗒,嗒……   一顿一顿地打破室内沉寂,也乱了人的心律。   就在芮珠的心将要跳出喉咙时,终于,他停下了动作,微不可查地扯动嘴角,道:“呵,你平时,也这么能说?”   芮珠闻言一愣,明显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深意。   她忙道:“哪儿能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妾身的心里啊,都是有数的。而方才那些玩笑话,也就只在闺中随口说说罢了。世子你可千万不要当真,莫要怪罪呀。”   她这番话,既是在向他表忠心,承诺今夜之事不会外传。   却也是在明里暗里地刺他——   这闺中私话,又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不知礼数,冒犯闯入了人家闺房。   谢言岐无声抵了下唇角,突然就被气笑了:“若我非要怪罪呢?”   既然他有无声无息夜探刺史府的本事,那他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动手取了她的性命。   尽管今夜之事,是落在她手上的一个把柄,但他有的是办法,能让她永远闭上嘴。   他并没有在今夜开杀戒的打算,说这话的本意,也只是想看看,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在权势威逼之下,究竟还能如何作答。   但却无意地,掠过了初沅的心湖。   初沅看着相持不下的二人,颇有些为难。   她轻轻扯动了芮珠袖角,微不可查地一摆首后,玉足点地起身,朝谢言岐走了过去。   行动间,翩若惊鸿。   谢言岐意外地抬眸看她,眼神微变。   他如有所感地坐直,果然在下一刻,接住了朝前倒来的温香软玉。   初沅从他怀中仰起首来,缓缓抽走他手中紧握的细腕。   随后,将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在了他掌心,弯起的指尖,轻轻地挠了挠。   她望他的那双琉璃眸澄澈明净,闪动着些微的羞赧,还有小心翼翼的祈盼。   ——“世子,您大人有大量,是不会怪罪的,对吗?”   软糯的尾音,和指尖的柔软动作,无一不撩动着他的心弦。   谢言岐喉间发痒,无意识滚了下喉结。   不会怪罪……   是不会怪罪她的“无意摔倒”,还是不会怪罪她姐姐的出言不逊?   他胸腔微震低声溢笑,捏了捏她那几根作乱的纤纤玉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这求情求得……还挺别致啊?”   隐藏的小心思被戳破,初沅瓷白的小脸上,隐隐有红晕染开。   她怯声问道:“那世子,这样……您会接受吗?”   谢言岐勾了下唇角,没有回答。他托住初沅的手臂,扶她慢慢站起身来,然后转首看向另一边的芮珠,斟酌片刻,慢声道:“我希望,你能是个聪明人。”   应该要知道,有所不为,而有所必为。   听出他话中的警告,芮珠难得噤了声,只对着他的方向,愣愣点头。   ***   离开碧桐院之后,谢言岐并没有径直离开。   他转道去了趟密室。   先前,他急于送初沅回去,无暇细查。   此次再探,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密室中的陈设积垢已久,朴陋且残旧,就唯有靠墙的床榻明净无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夜,这室内似乎还浮动着一股靡靡的气味,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谢言岐的视线落在那张卧榻之上,不可避免地,就回想起一些错乱的画面,耳边,好像也跟着听到咯吱摇曳的声响,还有其间的破碎莺啼。   他闭了闭眼,极力压制心中暗涌的绮思,然后他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地转身,在布满灰尘的多宝格上翻动查看,可冒率的动作,却还是不经意透露了几分端倪。   随着他将一堆书卷碰倒在地,他终于在其中找到了几本账簿。   ——但无一例外,都是三年前的记录。   谢言岐简单地翻阅了一下,蹙眉思索片刻,最后,到底将其收入了怀中,先行离去。   他并没有耽搁时间多作停留的意思,可当他走出假山时,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忽然就想起昨夜,那小姑娘怯怯扯动他衣袖时,不慎从指尖落下的药瓶。   作者有话说:   ? 第二十三章   锦庭苑。   庞延洪虚软地卧在榻上,昏迷了整整一天后,才终于在翌日的戌时苏醒过来。   这时,候在外边的护卫也终是能进屋回禀,恭敬递上手中的瓷瓶,道:“大人,属下等人在府内搜寻了一天一夜,虽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外贼,但却在碧桐院附近的假山旁,找到了这个。”   庞延洪伸手接过以后,从中倒了粒药丸出来,他对着烛光端详片刻,低低嘶了声:“这好像是清心丸啊……”   可以用来缓解春.药药效的。   瞬息之间,庞延洪便反应了过来,扯唇冷笑:“好啊,我这趟罪,果然没有白受!还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听老子的墙角来了!”   护卫道:“大人,听说那群阉人里边,好像有逃脱的活口,会不会……就是他?”   庞延洪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不可能,阉人怎么会中了合欢散的招?这城中,肯定还有其他的势力。”   护卫道:“那……大人,我们应该如何找起啊?”   庞延洪把玩手中药瓶,道:“不急,不是还有几日,就到赏‘花’宴了么?”   届时人多眼杂,他就不信,那人会没有动作。   他嘴角的冷笑,在门外婢女请安唤“姨娘”时,忽然僵住。   身着妖艳红裙的云锦珊扭腰走了进来,她一觑见清醒的庞延洪,便娇嗔一声,携香扑到了床前,道:“哎哟,大人,您可算是醒了!今天这一整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奈何庞延洪一看到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的逞强乏力,他往床榻里侧靠了靠,笑得有些勉强:“不过就是多睡了一会儿吗?没事的,没事的。”   他放在身侧的手略微有些发颤,自然没能逃过云锦珊的眼睛。   见此,云锦珊差点没忍住,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   庞延洪忙是将手藏进被褥,短暂的尴尬中,他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咳咳,锦珊啊,你那赏花宴……最近筹备得如何?”   闻言,云锦珊坐直了身子,道:“大人倒得突然,再加上初沅也病了,所以妾身就把日子往后推了推,定在了七天后。”   七天的时间,怎么说,都能周全了罢?   庞延洪思索片刻后,突然就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准备啊,到时候,有好戏看呢!”   这谢世子,不是喜欢玩儿吗?   那就让他在赏花宴上,好好地,玩儿个够。   七天后……   还真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呢。   ***   随着时间的后移,初沅的病,也逐渐好转了起来。   闲来无事之余,她便捻起针线,认真缝制香囊——   那天晚上,她本来是想将初见时,他借给她的那件外袍交还予他的,但之后,芮珠姐姐突然到访,出了些岔子,便也不了了之。   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四处翻找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那件黑色外袍的影子,直到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她的有些东西,是在离开浮梦苑之前,就已经被柳三娘扣下了。   ——也包括昔日,为她解围的那枚乌玉扳指。   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他是何身份、是何模样,但初沅拿着那枚扳指,自始至终,都对他存着感念之心,真挚地愿他志满意得、前程似锦。   倘若今生有缘再相见,自是要原物奉还的。   可柳三娘这样做,却无疑是置她于不义。   初沅为此落寞过一阵,但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她和扳指的主人素未谋面,此生再相遇的机会渺茫,便是有一天,他真的站在她面前了,她怕也难以认出,相见不相识。   所以,与其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倒不如把握当下——   谢世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先前在画舫的时候,还及时地将外袍脱给了她,以防她在众人面前浑身湿透而失态。   更别说现在,她已经把自己完整地交付给他,她的命运,就在他的喜怒中沉浮。   一想到那个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男人,初沅就不免心绪万千,出神片刻后,轻轻地落下了一声叹息。   她无法交还他的外袍,就但愿她所缝制的这个香囊,能报答一点点,他的恩情吧。   初沅的针黹并不算出挑,但胜在用心,起码配色讲究,针法细腻,香囊上的婆娑修竹雅逸至极,像极了她心中的他——   若远似近,风骨隽秀。   却始终不比乔松之固,能由她这样的菟丝花肆意攀附。   香囊绣好以后,初沅没有等到谢言岐的前来,反倒是先等来了云姨娘的人不期而至。   被派来的人是一个方脸的嬷嬷,她斜眸看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针线,说话时的语气淡淡,麻木且冷漠:“初沅姑娘,听说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姨娘就让我过来,请你去看一支舞。”   这话说得格外客气,但初沅却听得出来,此一行,怕不止是去赏舞这么简单。   初沅暂且压下心中不安的思绪,起身对她行了个礼,颔首乖顺道:“是,还劳烦嬷嬷带路。”   她跟在那个嬷嬷的身后,依次穿过了长廊、垂花门,最后,隔着一面波光粼粼的碧湖,看到了对面台榭上不断舞动的惊鸿之影,飘动的裙袂艳红轻软,在旋转间层叠漾起,像极了倾国牡丹的怒然绽放,美轮美奂。   随她一步步地走近,那花瓣也一片接一片地凋落在地上,末了,就唯有舞娘莹白的身子,花蕊般孤茕亭立。   ——这哪是什么正经的舞蹈,这分明,就是脱衣的艳舞。   初沅顿时就明白,她是来作甚的了。   一舞毕,云锦珊也缓缓转过头,看向台下怔然出神的小姑娘,笑问道:“素闻你有‘广陵洛神’之美称,不知道……这舞若是换成你来跳,又会是何等风姿?”   赏花宴,赏花宴……   赏的,不就是这样的“花”吗?   尽管初沅也曾在浮梦苑献过舞,之后更是以曼妙舞姿名动扬州,但这些年来,柳三娘却从未让她学过什么太出格的。   像今日这样明晃晃供人取乐的,也还是头一次碰。   初沅一时愣住,恍然间,就被嬷嬷拽下去更了衣。   舞娘一遍一遍地在台榭上为她示意着动作,但初沅心中的抵抗过于强烈,不是磕着,就是绊着了,只有不断重来,磨蹭了一上午,都不见得有多大的进度。   时间寸寸流逝,就连旁边看着的云锦珊,都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候,那个不知何时消失的方脸嬷嬷又去而复返,将一个鸦青的香囊,恭恭敬敬地递交给她:“姨娘,初沅姑娘最近确实疏于练舞了,都在忙着刺绣呢,瞧瞧,这就是她房间的绣品。”   云锦珊端详着香囊上,明显就不属于闺中绣样的青竹,忽然就笑出了声:“初沅,你在等什么呢?你是不是在等……你的情郎来救你啊?”   看着云锦珊手中的熟悉物件,初沅登时就白了小脸。   她没料到,她的私物竟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了旁人之手。   更没料到,云姨娘会因为这小小的香囊,而问出这样的话来。   云锦珊早就知道初沅这丫头不安分,在浮梦苑的时候就接二连三地想逃跑,惹出了不少事端。   如今发现了这香囊,此前的各种端倪,自然都成了嫌疑。   想想她病中时,脖颈间的可疑红痕,云锦珊不耐烦过后,是陡升的愤怒,她拍了下扶手,道:“好,不听话是吧?不愿意练舞是吧?那就给我带下去,验身!”   谁知道柳三娘有没有骗他们,是不是给他们送了个破烂货过来?   谁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像表面看着这么规矩?   他们刺史府的客人,可不像浮梦苑一样,是能轻易怠慢的!   初沅的出阁宴可以频频出事,但她却决不会允许这次的赏花宴上,出一丁点的岔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入v啦~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往后我也会更加认真的写的www   但我的手速真的非常非常慢,不能保证三更会有太多的字数,不要打我呜呜呜呜呜 第二十四章   云锦珊的话不啻于晴天霹雳, 倏地砸在了初沅耳畔。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初沅那张漂亮的小脸就血色尽失,白了个彻底。   验身……   验身?   倘若她初到刺史府时, 便有这样一出,那尚且得过。   可那晚的事情发生以后, 她就已非完璧, 她又如何……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质询?   且不说,此事关乎着她的性命安危,稍有不慎败露于世, 仅云姨娘一人的怒火, 就足以将她淹没,令她粉身碎骨, 落得个惨淡收场。   更别说,如果再从这件事顺藤摸瓜地追究下去, 那到时候遭殃的, 就不止是她一人了,还有……谢世子。   虽然她不知道,那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深夜造访刺史府,行踪诡秘, 究竟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她知道的是,此事都是因她而起——   若非她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听到婢女的对话,说刺史大人有意将她送给梁府少爷, 机缘巧合之下, 她又遇到了处境堪忧的谢世子, 为求自保, 也为求破局, 她趁人之危, 蓄意勾引……他也不会被卷入其中。   那个时候,他明明是可以杀人灭口的,她也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气。   可他并没有。   他放过了她,也没有追究她的冒犯。   他对她的恩和情,绝非是她一朝一夕间,就能还清的。   她的命运或许多舛,此身亦如蜉蝣微不足道,可说来说去,她不能,不该,更不可以,去拖他下这趟浑水。   瞬息之间,初沅的心潮就已在浪尖翻涌了一遭,她纤细的指尖深嵌掌心,极度清晰的锐痛中,才勉强稳住了心神,仍旧镇定站在原地。   她做出手足无措的模样,神态茫然且无辜,脱口的声音中,更是带着低怯的软糯,着实令人动容:“云姨娘,我没有,这个香囊,是我绣给刺史大人的,大人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只是想,想借此聊表心意罢了……我、我会好好听话的。”   说着,就认真摆好舞姿,开始用心去学。   仿佛真的只是在反省她方才的失神。   然,纵使她装的再逼真、再无辜,可那苍白的脸色、微颤的指尖,终究是显露了些许端倪。   云锦珊越看越觉得可疑,她斜眸睨了眼旁边的方脸嬷嬷,红唇勾起,冷声道:“方嬷嬷,你还愣著作甚?我刚才的话,你是没听见么?”   不论结果如何,她现在,都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一个下马威——   呵,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就敢在她的面前摆起谱,浑水摸鱼来了!   方嬷嬷被这样一喝,可不敢再有片刻耽搁,她忙不迭走出看台,伸手去拽初沅的胳膊。   她的突然触碰骇得初沅浑身一颤,又生生忍住。   ——云姨娘就在旁边看着她,她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   初沅绝望认命,到底是跟在方嬷嬷身后,去了旁边水榭。   光线幽暧的小室中,她的声线低落且单薄:“嬷嬷,我能自己动手脱吗?”   当她是害羞,方嬷嬷点了下头。   初沅背过身去,站在朦胧的光影里,肩膀瘦削,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从头到脚的曲线,无一处不妩媚,无一处不窈窕,着实当得上一句——人间尤物。   她抬手抽掉发髻上的玉簪,青丝如瀑散落,随即,是掉在地上的披帛,襦衫,舞裙……   ***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方嬷嬷便独自从水榭走了出来。   诧异整个事情结束得如此之快,云锦珊不由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方嬷嬷摇了摇头,低眉顺目叹道:“没验成,初沅姑娘她……不巧来了月事。”   闻言,云锦珊若有所思地翘起指尖,端详手上蔻丹,片刻后,她忽地一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呵,究竟是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呢?”   暂时逃过一劫又如何?   便是小日子来了,她也有办法,让赏花宴顺利开席!   ***   这个变故,很快就以飞鸽传书的形式,送到了谢言岐手上——   和小姑娘有了那样的羁绊之后,他便不可能将她置于不顾,所以上次夜探时,他就在刺史府中留了个暗卫,以负责她的安危。   然,密室中发生的种种,终究是他难以言说的过往,他并未在旁人面前提过只言片语,他们之间的事情,也暂时是个秘密。   暗卫不知其间缘由,就不曾在今日出手。   谢言岐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眸中映着的火光明昧不定。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盈盈含泪,蹙眉呼疼的模样。   ——像极了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梨花,脆弱又可怜,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雨。   谢言岐闭了闭眼,脑中嗡地一声——   说到底,这是他惹下的事儿。   他理应去看看。   可再睁眼时,他松开指间燃烧殆尽的信纸,眼底的光也随之黯了瞬息。   但他去了,又能作甚?   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是那个为她赎身的庞老贼。   她会给姓庞的做香囊,而他能有什么?   谢言岐漆黑的眸中弥了层冷意,他不屑地提了一下唇角,又习惯性地去转早已不在的扳指。   心口的某处,好像随着手上的动作,突然就空了一瞬。   谢言岐不由一愣,陡然升起了一种,像是认命的错觉。   罢了。   她不是说,他有东西落在她那儿了吗?   那还是,去一趟吧。   踏着暮色步出屋门时,他正好和奚平撞了个正着。   “世子,这天都要黑了,您还要去哪儿?”见他脚步匆匆,奚平不由问道。   谢言岐抬眸望他一眼,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不耐烦:“刺史府。”   得到这个回答,奚平颇有些意外:“怎么又是刺史府……”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们就已经去刺史府探了三四次了。   饶是刺史府的占地再为广阔,那也能被翻个底朝天,再找不出半点破绽。   这次再去,又还能有什么收获呢?   奚平思索片刻后,旋即明白了过来。   如今,刺史府好像也在找寻着什么人。   如果是侥幸存活的“花鸟使”,那的确,是有必要去探探虚实。   奚平拱手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   上次来碧桐院时,谢言岐知道初沅病重昏迷,所以进屋之时,就并未有什么迟疑。   可这次,他站在灯火通明的窗外,听着屋内传出的窸窣动静,原本径直探出推窗的手,忽然就在半空滞了瞬。   夜闯女子香闺,好像、确实,有点不合礼数。   向来桀骜不驯、风流不羁的镇国公世子,这会儿却是难得的,有了几分顾虑。   抵住窗牖的手转而曲起,轻轻叩了两下。   谢言岐压低嗓音,道:“是我。”   阒然空荡的屋内,突兀地被他打破平静。   端坐镜前擦拭伤口的初沅听到这个声音,瞬间僵直了身子,她匆忙捞了条缬纹蓝裙束于腰间,茫然四顾,怯声道:“谁、谁呀?”   听出她的无措,谢言岐抵了下唇角,笑声更低沉了几分:“我。”   这不可一世的腔调,除了他,便再无旁人了。   初沅定下神来,提起裙袂抖落褶皱,勉强整理好仪容后,这才伸手启开了窗扉。   夜空下,灯烛中,两人隔窗四目相对。   初沅讶然道:“世子,您怎么来了?”   谢言岐手撑窗沿,纵身飞跃进来。   行动间带起的风,吹得初沅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谢言岐提唇一笑,喉间的低嗤却在触见她眼角的薄红时,陡然一转,变成了哑声的一问:“受委屈了?”   初沅抬手抹了下眼尾,先是点了下头,一愣之后,又马上摆首道:“……没有的。”   近乎羞辱的验身确实让她感觉有些难堪,但这点委屈,和他的安危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   初沅抬眸望他,怯生生、眼盈盈的模样,委实乖得不像话。   ——“世子您放心,我今天……有想办法躲过去了。”   所以,不会将他们之间的事情暴露于世的。   谢言岐喉结微动,转首别开视线。   不远处的镜台上,还剩有几条雪白纱布,而那些用过的,则和血迹斑驳的素绢袴堆在一起,柔软的小山似的。   想办法……   谢言岐的目光落在桌沿,那根染血的玉簪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原来,这“偶然而至”的月事,就是她所想的办法。   他落在小姑娘身上的视线下落几分,随即挑了下,最后问了遍:“真没事?”   初沅摇头嗯了声:“没事的。”   沉默片刻,她转而问他:“世子,您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然的话,又怎会大晚上的过来呢?   谢言岐闻言一怔,撩起衣摆坐到旁边的交椅上,摊开手,指尖朝她勾了勾。   他道:“你说的,我落下的东西呢?”   听了这话,初沅的眸中瞬时浮现几分无措。   落下的东西……   他的衣袍已被柳三娘扣下,而原本补偿给他的香囊,也在今日被云姨娘收走。   所以,她还能用什么奉还?   初沅垂眼看他那只手——   骨节匀称,修长有力,看着,便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男人。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伸出的小手,轻轻搭在了他掌心。   作者有话说:   高铁上的生死时速TvT 第二十五章   柔若无骨的玉手小小一只, 就算全放在他手上,那也不过只占据了他掌心的一半。只要他长指收拢,便能将那只小手严丝合缝地包裹, 不留一丝一毫逃脱的空隙。   谢言岐仰首抬眸望她,多情的凤眸中噙着玩味笑意, 眉梢小幅度上抬的那一瞬间, 还当真是,从骨子里淌出来的风流。   他捏了下掌中的柔荑,忽然漫不经心地笑道:“呵……你是想说, 我把你落下了?”   听了这话, 初沅那双静默若秋水的清眸波澜乍起,她颤颤地眨了下眼, 猝不及防地下一刻,就被男人拉着手往下拽。   谢言岐抱她在坐在怀中, 相隔咫尺和她对望, 漆黑的眼瞳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再配上他那张清隽倜傥的皮囊,真像极了玩弄风月的多情种,格外地蛊惑人心。   他的逼视太具有攻击性, 也太具有压迫感,初沅被他直勾勾的目光逼得不断往后仰,直到肩膀被他的手扣住, 再无退路可言。   一时间, 两人鼻端相对, 彼此呼吸交缠。   初沅整个人怔住, 只安静蜷在他怀中, 回望的眼神怯怯, 两片蝶翼似的睫羽,也突然颤得厉害。   她这柔弱无措的模样着实撩动着人的心弦,谢言岐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底的笑意愈深,轻笑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庞,惹得她又是一个战栗。   ——“怎么,我说的不对?”   初沅轻轻挣了下被他攥在掌中的小手,无果。   于是她扬起眼睫看他,低柔的声音落如轻羽:“会疼的。”   谢言岐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都没使什么劲儿。   这就疼了?   诧异之后,谢言岐眼神微动,松手放开了她。   可徐徐撤走的手,却在下一刻,被她攥住了指头。   她的力道又轻又柔,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往回拉。   这小心翼翼的动作,竟是温柔将他束缚,几乎让他找不到任何逃脱的余地。   初沅端着他的手,低头呵气,随后抬起头来看他,温柔的眼神中淌着水光,几乎要让他溺于其中。   她说:“世子的伤,一定很疼的吧?”   软糯的尾音像是羽毛,从他的心间一扫而过。   谢言岐有刹那的愣怔,顺着她的话垂眸而视,这才留意到,原来这只手上,有着一条割伤的疤痕——   是那次为了帮她解毒,放血落下的。   但解毒所需的时间漫长,往后还有好几次的重复,所以他并未及时处理伤口。   也完全没有必要。   如今,这道口子已经结成深褐痂痕,赫然印在他的掌心,好像……是显得有些可怖。   谢言岐并不认为这样一点小伤,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   然,此时此刻,他看着小姑娘眸中显而易见的担忧,突然又觉得——还挺有意思。   他眉眼浮笑,反问道:“那你觉得呢?”   初沅用柔软的指腹抚过那条痕迹,轻声道:“我想,当时一定是很疼的。”   说着,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其中一只小手摁在了心口,“还有……这里也会很疼的。”   有些话,她没有细说;有些用意,更是深藏于其间。   这点儿百转千回的小心思落入谢言岐眼中,抽丝剥茧以后,展露无疑。   他分明能一眼看穿,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柔情似水,一个对视间,便温柔而又精准地,淌入了他的心间。   谢言岐眸中的玩味笑意渐黯,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不见底的晦暗情绪。   在这阵暗涌的意乱中,初沅却仿若没事人一般,摊开他的手掌低下头,轻轻朝上吹气。   像是真的怕他疼一样。   如兰的呼吸寸寸爬过他掌心,然后顺着肌理,渗入了他的血脉,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   陡然间,谢言岐的心跳错乱了半拍。   他伸手扣住她的腰肢,沉着脸,将人从身上拎了下去。   岂料,那个小姑娘却在双脚落地之时,低低嘶了声疼,一个不稳地,就又倒在他胸前,两只小手还在慌乱间,无措地抓住了他的前襟。   领口随之被勒紧,谢言岐不得不配合她的动作俯身,下颚擦过了她发顶。   初沅一时怔住,忙是松开双手,踉跄地要往后退,讷讷道:“对、对不起。”   但显然,脚步还是有几分虚浮。   谢言岐无奈伸手,揽住了那把细腰,以扣着她不朝后倒。   他喉结微动,嗓音略显低沉:“站稳了。”   初沅偎在他怀中,几乎被他身上的清冽松香占据了所有呼吸。   她愣愣颔首,“……好。”   然后就扶着男人紧实的小臂,试探地直起身子。   尽管腿侧的伤痛还牵扯着她的动作,但勉强站住脚步,却不是什么问题了。   初沅仰首抬眸望他,轻声道:“多谢世子……”   那双澄澈的清眸将他的影子映入其中,好像就只装得下一个他。   隐隐间,谢言岐心底的占有欲似在作祟。   他在想——   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总是盛着这样盈盈的秋水,只一眼,就能望到人的心坎。   她看别人的时候,会不会也似眼下这般,温柔而又专注?   谢言岐克制地别开视线,将目光下落,去看她隐约渗出血迹的裙裾,问:“真没事?”   他自上而下的打量,看得初沅很是局促。   交握身前的小手攥紧了裙衫,随之而蹙拢的褶皱,则恰好将那一小片殷红掩藏。   初沅轻轻摇了下头,道:“没事的。”   没想到,她这人看着娇娇小小一只,嘴上倒是挺会逞强的。   见她不肯说,谢言岐便也不好再问。   瞥她一眼后,他薄唇微抿,沉声道:“那我走了?”   闻言,初沅忙是在他转身之际,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世子。”   谢言岐为之一顿,回首侧眸看她,询问地挑了下眉。   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初沅眨了下眼,终是能将迟来的解释道出:“世子落在我这儿的,是一件外袍,黑色的。”   她这句话,瞬间将谢言岐带回了一个月之前,那晚火光冲天的初见。   他记得,最初从水中救起她时,因为察觉她是女子,所以他就把身上的外袍,随手脱给了她。   想不到……时间都这么久过去了,她竟然还记着呢。   说到这儿,初沅不由蹙起了眉,喉间还含着小声的委屈:“但那件外袍,却被我不慎遗失了……本来,我是想绣个香囊赔给您的,可、可今天,云姨娘发现了,就给收走了。”   听完,谢言岐捻了下指腹,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   香囊……   原来她今天所受的委屈,是因为他。   谢言岐微不可查地翘起嘴角,懒声道:“无碍。”   ——“反正我这儿,也有你的一件外衫。”   初沅蓦地一怔,短暂的疑惑之后,很快就意识到些什么。   像是被他的衣角突然烫到,她迅速松开手,低头的一瞬间,羞赧的红晕从玉颊,逐渐漫到了耳廓。   作者有话说:   定情信物——外袍 第二十六章   离开碧桐院之前, 谢言岐回头看西间亮起的窗牖,思索了片刻以后,到底曲起指节, 三长两短地,敲了下身旁的蕉桐树干。   随轻击声落下的, 是从天而降的一道黑影。   暗卫十七一手撑地, 一手扶膝,半跪在他跟前,道:“世子有何吩咐?”   谢言岐抱臂胸前, 慵懒地欹靠在蕉桐树上。   这会儿, 他的目光仍旧远放,望着那扇紧闭的支摘窗。   隐隐约约间, 似乎还能瞧见里边来回走动的曼妙身影。   见此,他不经提唇一笑, 压低了嗓音道:“今日之事, 不可再重演了,明白吗?”   听了这略显郑重的交代,十七着实有些意外。   这段时间里,他奉命来保护初沅姑娘的安危, 若非情况紧急,是决计不会在暗中出手,以泄漏行踪的。   因为他的暴露, 极有可能牵连到整个镇国公府。   可今日……   十七不解地蹙了下眉, 拱手道:“世子, 初沅姑娘今日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也就是验身的时候, 可能受了些委屈……”   说到此处, 他忽地一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说,验身之事关乎到了初沅姑娘的安危,那只能证明,她对外有所欺瞒,或许已非完璧。   既然如此,那他们世子……   大抵是猜出他心中所想,谢言岐瞟他一眼,抵唇轻咳了下,沉声道:“……她是我的人。”   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落在夜空下。   十七整个人愣住,终于在此刻明白,他们世子为何会对初沅姑娘如此上心了。   原来,竟是这么个因由。   十七忙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保护好初沅姑娘的安危!”   谢言岐略一颔首,随即纵身跃上房檐,最后垂眸看了眼,那处小小的西间,唇角不经意地微微勾起。   ——这下,总不是把她落在这里了罢?   ***   接下来的几日,初沅都在跟着舞娘学舞。   她不敢再去触碰云锦珊的逆鳞,所以每天都应规蹈矩,不敢有半分逾越,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如此,这舞倒是学得比之前快多了。   看着逐渐慢下旋转,缓缓卧倒在层叠裙袂间的美人,云锦珊不由拊掌称道:“好,好。”   这广陵洛神,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便是这样一支艳舞,都能被她跳出几分凄楚又可怜的缥缈之意来。   直到现在,云锦珊才终于觉得,之前给她赎身花的那些钱,还挺值。   但见影影绰绰的台榭上,初沅低喘吁吁地支起身子,淋漓的香汗挂在肩颈,雪肌莹白,玉骨剔透,当真是水中幻化的精怪,既纯且媚地,蛊惑着人心。   云锦珊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她起身,下一刻,像是不经意地突然问起:“身上走干净没?”   她问得隐晦,初沅愣了片刻,才明白她说的是月事。   之前的惊心动魄,一幕幕地浮现于眼前。   初沅用力掐了下手心,佯作镇定道:“回姨娘的话,尚未。”   若是再来验一次身,她就真的没有办法避过了。   “既然这样的话……方嬷嬷。”云锦珊抿了口茶,扬声唤道。   话音甫落,候立一旁的方嬷嬷便忙是招手,示意婢女捧着托盘上来。   看着逐渐送近的深褐汤药,初沅睁大了双眸,又惊又疑地,朝云锦珊看去。   云锦珊嗤地笑了声:“怕什么?不过是帮你提前断了信期的药。”   要不然,到时候还怎么服侍客人?   初沅一闻到汤药的苦涩气味,小脸便忍不住泛白。   她怯怯地望了云锦珊一眼,到底没敢推拒,端起药碗,就屏住呼吸喝了下去。   云锦珊很满意她现在的乖顺,笑道:“很好,明天就是赏花宴了,你记得好好表现,莫要出什么岔子,懂了吗?”   初沅被那股药味逼得眼眸浮泪,她竭力压住那股作呕的冲动,极轻地点了下头,应道:“……是。”   夜里,初沅翻来覆去,始终都没能入睡。   她在暗沉的夜色中睁开明眸,只觉得自己的命运也像是在其间迷失,见不到光亮,更看不到尽头。   ——谢世子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   她也不敢去要。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信他,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心里没底的事儿,又如何能笃定?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过来,又会不会在明天带她离开。   初沅闭了闭眼,纤细的指尖轻拭去眼尾的湿润。   这场赏花宴于她而言,或许是个机缘,更是一步不慎,便会跌落其中的深渊。   带着未知的希望,也带着未知的恐惧。   初沅小心翼翼地蜷成一团,沉浮于忐忑的困意中,缓缓入睡。   ***   仿佛刚睡着没多久,初沅就被窗外的一阵动静给惊醒。   朦胧的清晨,莺啭雀啼。   婢女们的议论声隔得很远,模糊不清地从外边传来——   “我听说啊,今天的赏花宴上,有不少人都是冲着初沅姑娘来的呢!”   “唉,这不就是变相地给她补了个出阁宴么?”   “我觉得还是有点差别的!毕竟咱们府上的客人不比普通嫖客,恐怕光一个梁公子,就够她受的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梁公子为今日,准备不少刑具呢!看仆人搬到府里的阵势,可真是吓死人了!”   “天爷,这样说起来的话,初沅姑娘还怪可怜的。”   “红颜多薄命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   初沅支起身子望向窗外,心口就像是被这些话一字一句沉沉压住,闷得发疼。   她掀开被褥趿鞋下榻,甫一走到镜台前,便听到屋门叩叩响起,传来芮珠的询问:“初沅,你醒了吗?”   芮珠是来帮初沅梳妆的。   刺史府华侈奢靡,可奇怪的是,却不舍得多买些仆从。像她们这种身份尴尬地位难堪的,更是连个贴身婢女都没有。   芮珠手巧,素指翻转间,便为她梳了个双鬟望仙髻。   她拿起一支珠花,轻插在初沅鬓边,叹息道:“没想到,你还是等来了今日。”   初沅在铜镜前抬起头,和镜中的芮珠对望,四目相视之时,终是没忍住泄了悲绪,无助地颤声唤道:“芮珠姐姐……”   芮珠也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所以她明白初沅的不安,更明白她此时的怅惘。   芮珠从后揽住她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道:“不怕不怕,有姐姐陪着你呢。”   “……你不信他,你也该信你自己。”   信你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深陷在温柔乡。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的手速真的太慢了,补完上一章之后,紧赶慢赶也只能写这么点儿_(:з”∠)_ 第二十七章   辰时一刻, 锦庭院。   云锦珊悠哉靠坐在黄花梨透雕玫瑰椅上,顺手接过方嬷嬷递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酌饮着。   这时候, 一阵凌乱跫音由远及近,她在热茶腾起的水雾中抬头, 看向了娉婷袅娜齐进屋的一众美人。   柳娇花媚, 婉约婀娜。   而低眉敛目站在其间行礼的初沅则尤为夺目,不需她颦笑,便足以倾动满城。   云锦珊不经多看了两眼, 随后放下手中茶盏, 慢声吩咐了几句。   这话里话外,无不是敲打之意——就是要她们在今日的宴席上好生招待, 莫要怠慢了诸位贵客,坏了她的事儿, 否则的话, 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不留情了。   说到此处,她浅抿一口茶,润了下嗓子,道:“今日受邀前来的客人, 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都记住我说的话,快些去准备吧……初沅留下, 我有些话对你说。”   这突如其来的指名, 无疑是阎王殿上点到, 没什么好事儿。   初沅的眸中蓦地漾起慌乱, 她极快地看了云锦珊一眼, 又迅速垂下头, 紧张无措地掐紧了手心。   随着身边的脚步声纷沓走远,屋内很快就只剩了她,云锦珊,和方嬷嬷三人。   短暂的相对无言中,初沅似乎意识到,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果不其然,在她茫然无措的下一刻,云锦珊敲了敲杯沿,红唇微启,开口慢声道:“初沅,是你老实交代,还是,我让方嬷嬷再动一次手?”   能让方嬷嬷再次动手的……那就只有之前未完的验身一事了。   初沅知道,云锦珊都对她的怀疑,都是源于她以前在浮梦苑的劣迹,以及那个可疑的香囊。   没有实际的证据,她是不会动她的。   想明白这点,初沅极力稳住心神,柔声回道:“姨娘,初沅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念间,所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这话说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她自己而言,她之前所做的种种,都是在存亡关头的抉择。   听在云锦珊耳中,则变成了另外一层意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的行差踏错。   闻言,云锦珊若有所思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后,忽然勾起红唇笑道:“那好……方嬷嬷,去吧。”   话音甫落,初沅便不自觉地抖了下眼睫,若非紧掐着掌心,有疼痛时时提醒着她,她怕是要在此刻失态露了馅。   看着逐步走近的方嬷嬷,初沅的心中,铺天盖地袭来了绝望。   这次、这次她又能如何逃脱?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举步维艰之时,方嬷嬷终是止步于她跟前,颔首道:“初沅姑娘,随老奴到隔壁去吧。”   ***   赏花宴设在临湖的水榭上,时值辰时二刻,席上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寒暄的笑声漫至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初沅面覆轻纱,身着菱纹罗湖蓝舞裙,在方嬷嬷的指引下,从长廊的另一端徐徐走来,身姿窈窕娉婷,缓缓掠过斑驳的绿荫,若隐若现。   每靠近台榭一步,她的视线便跟着清晰一分。   直到最后,席间的情形尽览无余。   初沅提起裙摆,慢步走上了台榭。   温柔抬眸的一瞬间,台下此起彼伏响起的,尽是惊艳的唏嘘。   她受惊似的颤了下眼睫,无声环视着周遭的声色犬马。   此次来的,多是官员或富商,他们纵.情声色,溺于喧嚣,看她的眼神,和浮梦苑的客人没甚区别,都充斥着露骨的、淫邪的欲.望。   其中,更不乏她的老熟人。   梁威坐在席间,仰首睥睨着她,在她将视线扫来时,他更是颇有深意地摸了下嘴唇,笑得势在必得,既猥琐,又渗人。   一看到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初沅就不经打了个寒颤,想起那日,被他当众羞辱的难堪和绝望。   惊惧之下,她怯怯退了半步,颤着目光无助四望。   ——可她并没有在席上,看到谢世子的身影。   意识到这点,初沅如置身寒地,整颗心都凉了半截。   她不甘心地再确认了一遍,希冀落空的绝望,逐渐溢满了心口,沉甸甸的,拽着她的情绪不住下跌。   ——原来,不曾应允的承诺,是不会实现的。   初沅觉得,她现在就是被群狼环伺的一只羊,怎么逃,都躲不过死亡的命运。   鼓声起,琴音奏,她慢半拍地甩开水袖起舞。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   抬手折腰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蛊惑人心的迷魂调,撩弄男人们的心弦。   他们望着这惊鸿一般的舞姿,逐渐迷离了目光,荡漾了心神。   而随着曲乐的由缓转急,初沅也在台上连续旋转起来,轻薄的裙袂在风中荡起,如花瓣层层凋落。   眼见得,她身上就只剩一件勉强蔽体的轻罗裙衫。   这个时候,席间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初沅在急速的转身之际,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瞥见,台下多了道,徐徐落座的身影。   初沅有瞬间的愣神。   下一刻,一条细长的黑线飞入眼帘。   她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觉腰间被束缚,旋即,身子倏然一轻,她就像是被疾风托起般,轻盈地从台榭上跌落了下去。   不是意想中的摔倒,她稳稳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那个她以为没来的男人,此时,正一手牵着她腰间的系带,一手揽住她的肩,垂眸看她的眼神,噙着细碎的笑意。   整件事情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   原本正期待着美人怒然“绽放”的男人们,还没等来舞曲的高潮,就见得新来那个谢世子从腕间解开襻膊,忽地往台上甩了过去。   轻歌曼舞的美人被襻膊绑住了腰,再被谢世子这样一拉,便中断了舞蹈,温香软玉的,扑了谢世子满怀。   初沅蜷在谢言岐怀中,睫羽似蝶翼振翅,闪动着惊魂未定的余悸,浓睫上,好像还挂着点儿细碎的泪光。   ——毕竟刚刚那一瞬,她是真的身体腾空,没有任何的支点。   哪有、哪有这样吓人的?   她的小手略微发颤,虚虚抵在谢言岐胸膛,显而易见的后怕和抗拒。   谢言岐眸中映着她的可怜模样,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愈深了。   他笑得胸腔微震,薄红的唇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就吓到了?”   初沅那双漂亮的眼睛蓦地睁大一圈,满盛讶然。   这,这哪只是吓到?   明明整颗心……都被他攥得紧紧的了。   初沅颤睫垂眸,没有说话。   谢言岐此举着实出人意料,从变故中缓过神来的客人,不禁宣泄起怨愤来——   “谢公子,你这是在作甚?”   “就是就是,初沅姑娘还在跳舞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把人给抢走了!”   “你这不是扫了大伙儿的雅兴吗?”   ……   听了这些话,谢言岐侧目而望,漫不经心抬眉的动作,还真是不可一世到了极点。   锋锐,骄矜,有意无意透露着凌人之上的傲气。   却又叫人对他无可奈何。   他低低嗤笑出声:“怎么,我看中的人,还要我拱手相让?”   话音甫落,主位上的庞延洪和云锦珊便忍不住相视一笑。   ——看来他们这步棋,还真是走对了。   庞延洪忙是笑着起身打圆场,道:“诸位莫急,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咱们刺史府上,还有许多呢!”   说着,他缓慢地拍了几下手,随着拊掌声落下,一行环肥燕瘦的美人便从旁边走出,娇笑着倒在男人们的怀中。   尽管对谢言岐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但东道主都如此偏袒了,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暂时接下这样的“补偿”。   一时间,席间的客人尽是左拥右抱,和姑娘们卿卿我我。   有那么几个不规矩的,都直接摸到姑娘们的群下了。   这集众发.春的靡靡景象,着实令人脸红心跳。   简直和倡楼无甚区别。   初沅无法想象,倘若谢世子没来,她会落得何种下场。   就在她庆幸之时,主位上的云锦珊,忽然就轻飘飘地给她递来一个眼刀。   是警告,更是无声的逼迫。   初沅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就攥紧了谢言岐的衣襟。   察觉到她这极轻极细微的动作,谢言岐不解地挑了下眉。   他回眸,却看见怀中的小姑娘伸手提起案上酒盏,仰首灌了一口,随后,两条纤细的手臂圈上他脖颈,水袖顺势滑落堆在臂弯,露出一截莹白。   她含羞带怯地望他一眼,带着醉意的馨香,带着柔软的触碰,轻轻地,挨上了他的唇。   谢言岐整个人怔住,恍神间,只能任她将美酒,以吻渡入口中,滑到喉间。   酒醉蔓延上涌热意,他喉结微动,垂眼看着怯生生退却的小姑娘,眼尾慢慢晕开一抹薄红。   当众做完这些,初沅还显然有些局促,蝶翼似的睫羽颤得厉害,每颤一下,都像是用眼睫毛在他心头扫了一遍。   谢言岐的吐息渐渐发热。   但她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又要去拿桌案上的酒壶。   谢言岐握紧了那把细腰,终是忍无可忍地,抬手捏住她下颌,回吻制止。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初沅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被他逐渐掠夺。   她无措地伸手,轻轻挣扎,却在无意间,碰到了他发烫的耳朵。   异乎平常的温度,令她忽地愣住。   ……   两人在席间的逐吻纠缠,到底没能逃过梁威的眼睛。   看着被谢言岐锢在怀中予取予求的娇小人影,梁威只觉怒火中烧,手上的杯盏都要被捏碎了。   凭什么?   凭什么!   这明明是他梁威先看中的女人,这个姓谢的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胆敢和他抢,还率先一步,尝了美人的第一吻?   这个亲密无间的场景真是刺目极了。   梁威终于忍不住心中爆发的怒火,拿起手边的酒盏,便朝谢言岐狠狠掷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纯情纨绔,大噶get到没有~   推好基友文文~   《外室娇》by承流   沈柔十六岁这年,父亲平南侯被污蔑谋反,全家伏诛,独留她一人,被充入教坊司,送入青楼。   昔日的侯门千金,被迫学着妩媚的模样,迎来送往。   这日,风雨如晦。   沈柔望着帘子后头长陵侯俊美的脸庞,为求自保,咬牙在他酒盏中下了催魂噬骨的名药。   第二天,春睡方醒时。   这位昔日的未婚夫,冷着脸告诉她:“沈柔,卫家容不得逆臣的女儿。”   言外之意,便是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乖乖做个外室。   沈柔也不敢多想,乖乖做他的外室,温柔小意,勤谨侍奉。   卫景朝以为沈柔爱惨了他。   昔日的侯门千金,为了他,甘愿随他奔赴千里,为他冒险。   他以为,沈柔永远不会离开他。   可直到后来,得知他要娶妻的消息,沈柔不惜自尽,也要离开他。   她当着他的面,跳入了曲江。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止不住去想,她那么怕冷,怎么能狠心跳入曲江?   ————   世人皆知,长陵侯举兵起义,登基为帝后,只在满天下寻找一个绝色女子。   为了见着她,不惜许下万金之诺。   再次见面,是在江南水乡。   她手握书卷,清艳的脸庞不施粉黛,眉眼弯弯,却无往日柔情。   “恭贺圣上得偿所愿。”   他才知,她离开只是想离开罢了,与他毫无关系。   甚至,若非他说要为平南侯平反,她压根不会随他回京。   只是,等回京后,他看着无数男人围着她献殷勤,看她对着其他男人笑,硬生生扯碎了衣袖。   *1V1,男主没要娶老婆。   *女主不是撩完就跑的渣女。   *he 第二十八章   脱手的杯盏以不可阻挡之势, 倏地朝谢言岐飞去。   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捧着小姑娘的脸,旁若无人吻得忘我, 侧颜的下颚线紧绷明晰,喉结微动, 无端流露着克制的欲.望。   眼见得下一刻, 那个携风而至的杯盏就要砸到他身上。   他终是漫不经心伸手,头也不抬地将其接住。   谢言岐抵着初沅的额头,从喉间逸出一声, 极轻的低笑。   略带醉意的气息熏熏然, 灼得怀中的小姑娘瑟缩一下,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分。   谢言岐蹭了下她鼻尖, 用指腹来回摩挲掌中的细嫩脸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然后, 他从这场迷离的醉吻中抽身, 侧首抬眸,往杯子掷来的方向看去。   男人的眉眼间满斥风.流春意,薄红的唇上更是蒙着层水光,在小姑娘口脂的晕染下, 显得无比妖异——似极了流连花丛的浪荡公子,没有一点儿正经样。   他这意.乱.情.迷的模样,无疑是一根刺, 再次戳痛了梁威的眼。   梁威不由怒从中来, 指着谢言岐便喝道:“姓谢的, 你他娘的什么来头啊?知道老子是谁吗, 就敢抢人抢到我头上来?”   谢言岐把玩着手中杯盏, 眉眼小幅度上抬, 忽地低声嗤笑:“哦?”   “……你是谁?”   梁威在扬州城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自诩高人一等,自己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像今日这样,被人不屑询问的,还是头一次。   一时间,梁威胸中的怒火蹿得愈盛,他一脚踹开身旁的美人儿,便倏然起身,气势汹汹朝谢言岐走去。   他这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可在梁威逐步逼近的怒火中,谢言岐却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转而垂下眼睫,去把玩初沅的小手,继续做他的风.流种,陷于温香软玉的柔情乡。   从始至终,都没把勃然大怒的梁威放在眼里过。   这下,梁威是彻底控制不住了,脚下步子一顿,弯身就捡起了一把交杌。   他的动作,无疑是个危险的讯号。   旁观的庞延洪见状,心中直呼不妙,他急忙从座上起身,出声制止道:“哎!梁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但他的低声喝斥却无济于事。   梁威仍是在他开口之际,举高了手中的交杌……   随着“砰”的一声,瓷杯碎了一地,梁威的交杌也跟着脱手摔落。   震耳的巨响中,初沅被骇得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人,埋首他怀中。   环在肩颈的玉臂逐渐收紧,谢言岐不经侧眸看她一眼,颇有些迟疑地,将手搭在了她肩后,轻轻拍了两下。   他们在这边郎情妾意,倒愈发显得旁边被砸的梁威无人在意、狼狈不堪。   他捂住吃痛的手背,疼得龇牙咧嘴。   他先是扫了眼脚边的碎片,随即又抬起头,去看怀抱美人的谢言岐,心中忽然就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惊疑,和惧怕。   ——这个姓谢的,究竟是怎么出手,把杯子给扔过来的?   他根本、根本就没有看清他的任何动作!   经此种种,梁威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位长安来的谢公子,应该不是个好惹的。   硬碰硬的话,怕是行不通了。   他咽了下口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扭头看向主位上,目瞪口呆的庞延洪。   “庞大人——”梁威扬声唤道,嘴角缓缓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我也想要初沅姑娘,您怎么就这么偏心,直接把她给了谢公子呢?”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还是按老规矩行事,来玩儿一把吧?”   说着,他目光一转,又落在了谢言岐怀中的小姑娘身上,猥琐笑道:“谁赢了,初沅姑娘就该归谁。”   他这番话,无疑是将初沅当做了一件玩物,可以争来争去,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衡量和摆弄。   听完,初沅小脸一白,本来随谢言岐现身,而逐渐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又在他一字一句落下时,被逼到了悬崖边沿,摇摇欲坠。   她惊惶颤动眼睫,躲开了梁威的盯视。   再抬眸时,她怯怯看向了身旁的谢言岐。   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泪光细碎,不断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溢满了近乎卑微的祈盼。   仿佛接下来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直到这时,谢言岐才终于看清了她的处境,对她先前的种种举动,有了几分理解——   眼前这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怕是走到了绝路,才肯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对她,是责任。   可于她而言,他却是她在沉浮命运中,唯一能抱住的浮木。   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勾引他,诱他深陷,却不敢得寸进尺,再要他的一个承诺。   谢言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他放在初沅腰间的手掌,慢慢收拢了五指,加重几分力道,漆黑的眸中更是深得见不到底,情绪难明。   就在他沉吟不语的这时候,远在宴席高位的庞延洪朗声笑道,应下了梁威的提议:“梁公子说的有道理啊!既然大家都是冲着初沅姑娘而来,那就不该只便宜了谢公子一人,要公平竞争才是!”   闻言,谢言岐抬首朝他看去,眉头微蹙。   可对上他的无声逼视,庞延洪反倒是笑了,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回堵道:“刚好,谢公子……不也是喜欢玩儿么?那我们今天,就来玩个尽兴!”   毕竟当初在浮梦苑,可是谢言岐亲口对他说的——   他就喜欢玩玩儿,英雄救美的游戏。   而今天的这出戏,则是庞延洪根据他的喜好,量身设下的。   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谢言岐生平头一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把玩着初沅的小手,抵了下唇角笑道:“好,那就来玩玩儿吧。”   漫不经心的回应,惹得小姑娘双眸睁大,金豆子呼之欲出。   触及她眸中的盈盈泪光,谢言岐收敛了几分,揉了揉她细嫩的掌心,低声道:“信我,嗯?”   现在这个情况,不信他,又还能信谁呢?   初沅的睫羽垂落些许黯然,幅度极轻地,点了下头。   庞延洪大费周章筹备赏花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拊掌大笑道:“好,谢公子是个爽快人!来人,备桌!”   ***   庞延洪这个刺史府,当真是比外边还玩得开。   他和梁威所说的老规矩,便是在赌桌上定胜负。   在他这里,可以赌钱财,可以赌性命,可以赌官位,可以赌女人。   而今日赌赢的彩头么,自然就是初沅这个小姑娘。   庞延洪懒洋洋坐在圈椅上,笑得有些古怪,“不如今天,就来玩儿‘登高’吧!”   闻言,梁威的神色骤然一变。   旁人的登高,或许就是登上高山远眺。   而在刺史府“登高”的,那便是七上八下的魂儿了。   这游戏说来简单,但越玩到后面,就越发复杂。   开局下注一百贯,庄家和赌家同时摇骰,以庄家的点数为准——   点数小于庄家的输,小多少个点数,赔上的赌钱便翻几番。   点数大于庄家的赢,大多少个点数,便从输家那方抽几成利。   但之后每跟一局,不论是赔还是赢,都要在之前的基础上翻倍。   若是第一局你下注一百贯,小了两个点数,那你第二局的赌注便是两百贯,再翻个两倍,四百贯;   赢家则是第一局的一百贯加上抽利,一起翻个两倍,作为第二局的赌注。   之后的每一局,都是如此。   越往后,翻的倍数越大越多,赌注就越难以计量,让人不知底细,从而迷失方向上了头。   所以你极有可能一夜之间,就赚得个盆满钵满,也可能在眨眼的瞬息,便家破人亡。   玩的,就是个惊心动魄。   谢言岐既是纨绔子弟,自然对这其间的道道心知肚明。   他俯首凑到初沅耳边,低声问:“会摇骰子吗?”   初沅不知所以地茫然颔首。   于是他便微弯了眼眸,笑道:“那就去做庄家。”   本来,这场赌局就是为初沅而开设的,所以在听了他这话以后,庞延洪和梁威都表示没有异议。   谢言岐和梁威对坐两方,初沅便坐在中间,忐忑地拿着骰子。   梁威到底是其间的老手,他吊儿郎当地翘起腿,道:“姓谢的,要是你现在及时收手认输,直接把初沅让给我,还来得及。”   闻言,谢言岐眉眼间的笑意愈甚,他开合着手中折扇,不屑地提了下唇角:“哦?是吗……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来不及。”   梁威感觉自己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泄。   他咬了咬牙,冷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开始吧!”   筛盅开摇,簌簌几声后,启开揭晓结果。   初沅作为庄家,摇了个一。   谢言岐也是一,梁威三。   按规则,谢言岐这局没赔,梁威抽利三成,下一局的赌注是一百贯加二十贯,翻两倍,二百四十贯。   反观谢言岐这个输家,却只需两百贯。   梁威赢了还要受这样的气,实在表现不出任何的喜悦来。   看到这个结果,初沅眼睛一亮,望谢言岐那边瞧了一眼。   谢言岐笑着没说话,只鼓励似的,对她轻轻一颔首。   初沅的唇角弯起浅浅笑意,又开始了下一局。   这一局和上一局无甚区别。   初沅和谢言岐的点数相同,反倒是梁威小了三个点,得在第三局翻三倍,再翻个三倍。   这时候,梁威还抱着些许侥幸,没有停手。   果然到第三局,他赢了。   他和初沅摇了个六,而谢言岐却只有一。   所以谢言岐直接赔了五倍。   梁威高兴得快要从坐上跳起来,他拊掌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姓谢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谢言岐笑着把玩折扇,出口的声音漫不经心,又异常笃定,“继续。”   他仿若胜券在握,倒是令整颗心悬起的初沅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的第四局,第五局,第六局……梁威都赢得尤为顺利。   每一次,都要比初沅大一到三个点。   渐渐地,初沅已经算不清谢言岐该赔多少个一百贯了,好像是上百个,又好像是上千个。   她垂眸望着手中的筛盅,久久不敢开启。   若谢世子继续输下去,那到时候赔出去的,就不只是她这个人,还有谢世子数不清的家财。   她并不知道,以谢世子的家境,究竟还能在这个吞金兽似的赌局上坚持的多久,但她知道的是,她不能让自己拖累了人家。   她和谢世子萍水相逢,能得到他一时的垂怜,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初沅小脸煞白,颤巍巍地侧首,望向一旁的谢言岐,唇瓣翕动,想要出声制止。   但谢言岐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扇柄轻轻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怕,继续。”   这淡定自若的模样,仿佛输的人,不是他一样。   初沅紧紧握着手中筛盅,指节有些泛白,迟迟没有动作。   见状,庞延洪颇有些不耐烦,忙是催促道:“谢世子都说继续了,你还愣著作甚!”   初沅无奈,只好继续摇动筛盅。   开盅之前,梁威不屑地瞧了谢言岐一眼,胜券在握。   他就说这个姓谢的,肯定在赌桌上斗不过他。   这初沅姑娘,马上就要归他了。   梁威往后靠了靠,颇有些飘飘然了,他望向旁边的初沅,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待会儿要在她身上用哪一件刑具了。   ——不过,到底是小美人儿的初次,他还是该怜香惜玉些的好,还是得选个不怎么出格的。   就用新造的那个锁链好了。   梁威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耐心等待结果揭晓。   他摇了个一。   但谢言岐和初沅,都摇了个六。   他之前所有的赌注,都要在下一局翻五倍。   可赌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手上还有多少筹码,又该继续下多少的赌注了。   看着这样的结果,梁威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他愕然抬首,望向对面的谢言岐。   谢言岐用扇柄敲了敲桌案,慢声道:“下一局,我该压五百十二万七千八百贯,而梁公子你,翻五番,八百九十万四千六百五十贯。”   “梁公子,还继续吗?”   作者有话说:   呜呜想了很久的赌局,但写着好像有点小儿科   如果效果不是很好的话,我明天就删减一些改成对手戏好了orz 第二十九章   ——还继续吗?   梁威也在心中问他自己。   这所谓的“登高”, 便是“登”到最后,不知山有多高,也不知接下来的一步, 会不会就是断壁悬崖。   梁威在最初的碰壁以后,就一直赢得顺风顺水, 所以他笃定了眼前这个姓谢的, 不过是一时的装腔作势——这人迟早会在他的手下输得屁滚尿流,顶不住压力率先求饶。   他就没想过,这一局的输赢, 竟直接将形势逆转。   要知道, 在“登高”的赌桌上,并没有绝对的胜负之分, 随着新局的开启,赌注始终呈倍增的趋势——   你输了, 下一局的赌注便是所差点数和局数的倍乘;   你赢了, 规则也是如此,只不过,是上一局的抽利和局数翻倍而已,比起输家, 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他和姓谢的比到现在,赌注早就从最初的一百贯,翻了几番又几番, 难以在心中计量。   ……可他先前已经赢过那么多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局就输了这么多?   梁威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扭头看向赌桌旁边, 噼里啪啦敲打算盘的账房先生, 厉声质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眼下已经开到了第八局, 赌注累积到了一个近乎庞大的数目。   账房先生一手执笔计数,一手拨动算盘,着急地擦了好几次冷汗,才颤颤报出了两个数字,道:“确实……确实是谢公子说的这么多。”   分毫不差。   此话一出,不止是梁威脸色骤变,便是旁观赌局的客人们,都禁不住诧异起来——   “天爷哟,我以为这谢公子连输几把,已经赌得失魂儿了呢!没想到……他竟是把所有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是啊,说起来还怪吓人的,一边下注一边算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厉害啊!”   ……   在这些纷纷的议论中,梁威猛地一怔,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对面。   谢言岐慵懒后靠,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手中折扇,不经意抬眸瞧他的那一眼,似笑非笑,尽是不屑的嗤嘲。   视线相错的那一瞬间,梁威的脑中“嗡”地一下,豁然明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从赌桌开局的时候,这个姓谢的,赌的就不是一时的输赢,而是在一步一步地给他下套。   最开始,他的确是输了,这是因为要勾起他的不甘心、他的胜负欲。   而之后的连赢,便是要他在其中飘然,忘了顾忌。   到最后,再逆转形势,在他无法收手之时,给他这致命一击。   每一步,都精准地算在了点子上。   梁威的额角直冒冷汗,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八百多万贯。   这几乎是要赌上他们梁家一半的家当了。   他还赌得起吗?   他敢继续赌吗?   他……又能输得起吗?   梁威咽了下口水,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像是过了一眨眼的功夫,又像是过了许久。   他终是颓然垂下头,咬牙切齿冷笑道:“呵,不就是个女人么?我认输。”   可他的志得意满,分明还是前一刻的事情。   情势急转,倒是使得这出好戏格外精彩了。   庞延洪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赌桌旁的谢言岐。   ——这谢世子,倒不似传言所说的那般不学无术啊。   如此心计,如此步步为营……而且,竟还有这样听音识骰的本事。   实在是不简单啊。   庞延洪琢磨着看了他一会儿后,转而拊掌大笑道:“哈哈哈,好,好!这场赌局真是精彩绝伦,让本官叹为观止啊!”   说着,他对初沅抬了抬下颌,示意道:“初沅,还在那儿愣著作甚?谢公子正等着呢,快去!”   初沅手握筛盅,终于从这忽然逆转的情势中,茫然抬起头来。   她缓慢环视一圈,最后将略带迷离的目光,落在了谢言岐身上。   对上她雾蒙蒙的清眸,谢言岐往后靠了靠,探出的手骨节明晰、修长清瘦,轻轻朝她勾了下。   他笑道:“还不过来?”   随他话音的落下,初沅的整颗心,好像也跟着放在了实地。   她眨了下眼,起身朝他走去,一步接一步地靠近。   等相隔半步时,他倏地伸手,勾过了小姑娘的纤细腰肢,将人抱到了腿上。   这一瞬间,初沅的身子腾空一轻。   慌乱中,她不经低低呼了声,搂紧谢言岐的脖颈,含怨望了他一眼——   这人、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就喜欢突然吓她,令人猝不及防的……   可初沅的这份嗔怪,也只敢在一瞬之间。   旋即,她便敛首偎在他怀中,贝齿轻碾下唇,没有说话。   她这乖顺娇弱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谢言岐摩挲着掌中细腕,俯首在她耳边笑道:“现在……你是我的了。”   吐字时的温热气息扫过耳廓,使得初沅不禁起了层细微颤栗,侧首抬眸看他。   不经意间,脸颊便擦过他微凉的唇。   随后,两人四目相对,眸中都只有近在咫尺的彼此。   谢言岐眉眼浮笑,喉间逸出低低的一声,“嗯?”   刻意拖长的尾音稍稍上扬,带着近乎蛊惑的询问。   初沅的某些心思像是一下子被勾住,她在他的注视下愣怔片刻,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嗯。”   是,她现在……是他的了。   惊心动魄的赌局之后,美人到底成了谢言岐的所有物,顺势投入了他怀中。   梁威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亲密无间,他确实是,一眼都看不得。   ——越看越觉得气闷,越看越觉得不甘。   这场赏花宴,他终究没有待到最后。   在他拂袖而去时,庞延洪忙是出声叫住了他,笑得慈眉善目地提醒道:“梁公子,本官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拿得起,放得下,所以那八百万贯……你可千万别忘了!”   若是在外面的赌场便也罢了,他大可以用身份压上一头,让这场赌局做不得数。   可这里是刺史府,他只能乖乖地认输。   梁威咬牙切齿道:“好,明日……明日一定送上!”   八百多万贯……   怕是掏空他的私库,都不见得能补全。   这趟回去,他注定要被家里的那两个老东西打骂一顿了。   梁威闭了闭眼,攥起的拳头越握越紧。   好,姓谢的。   今天这个梁子,他们算是彻底结下了!   别以为赌局赢了就能抱得美人归,他总有办法,得到初沅那个小美人儿。   这初次,就当是他让出去的好了!   走着瞧!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章   随着梁威的离场, 赏花宴上复归平静。   丝竹管弦之音靡靡重奏,觥筹交错间,尽是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景象。   酒过三巡。   庞延洪借着醉意, 手提酒壶走下了高位。   等摇摇晃晃地走到谢言岐跟前,他亲自斟了杯酒递过去, 朗声笑道:“谢世子不愧是长安来的人物, 这一手听音识骰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叫本官啧啧称奇啊!来, 本官敬你一杯!”   谢言岐提唇一笑, 没接。   在庞延洪狐疑的端量下,他转首去看初沅, 顺道捏了下她的手,低声道:“喂我?”   男人的声线中染着薄醉的低哑, 腔调慵懒, 当真是将那份玩世不恭和风流轻佻,把握得恰到好处。   初沅抬眸撞入他眼底,心跳顿时就错漏了半拍——   这话很难不让她想起,方才那令人脸红耳热的“侍酒”。   放在身侧的小手倏地攥紧, 迟疑片刻后,她到底是去接过庞延洪手中的酒盏。   然,还没等她把杯沿送到唇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严丝合缝覆了过来, 将她的手和杯盏一道握住, 缓缓举起。   谢言岐倾身俯首, 就着她抬手的动作, 如数饮下佳酿。   从始至终, 那双噙笑的黑眸都紧锁着她。   他的眼中蕴着几分玩味,几分戏谑,目光更是直接得,要盯得她无处遁形。   这种充满蛊惑和攻略性的眼神,着实令初沅难以回视。   她局促地眨了下眼,目光下落,不经意觑见了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这一瞬间,初沅忽然有了种错觉:好像在此时被他咽入喉间的,不是杯中美酒,而是她。   这个奇怪的认知,直令初沅整个人愣住。   她埋低了脑袋,愈发不能去直视他的眼睛。   她的不自在和僵硬,悉数落入了谢言岐眼底。   见此,他不经低笑出声:“你刚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怎么现在换成他来,就胆怯成这样了?   可旁人的胁迫,和他的招惹,又如何能相同?   初沅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无意识掐紧了掌心。   这一樽美酒,好像是成了他们调情的契机。   旁边的庞延洪不免有些尴尬,他忙是打着哈哈将此事揭过,笑道:“看来……谢世子确实是很喜欢我们初沅啊!”   他就说,以当初谢言岐看初沅的眼神,就绝对不可能是无意。   他这一步棋,还真是走对了。   庞延洪的笑意中颇有深意。   谢言岐一看,便也清楚了他心中所打的那些小算盘:他是想用初沅,拉拢他们镇国公府。   只要他今日接受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那整个镇国公府,便也会跟着淌入扬州的浑水。   毕竟这实质的联系,可不同于口头上的承诺。   每一桩,每一件,都将是呈上堂前的证据。   谢言岐漫不经心一笑:“这还不是要多谢庞大人。”   庞延洪道:“哈哈哈,只要能让谢世子高兴,本官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说着,他目光一转,瞥向了旁边的初沅,意味深长地说道:“初沅,你看谢世子对你如此上心,你可得好好地,把他给服侍满意了啊!”   初沅自然晓得,他所说的服侍,究竟是怎么个服侍。   因为,在她来之前,云姨娘就已经点拨过了。   她乖顺地点头应道:“是。”   庞延洪走后,谢言岐低头看怀中的小姑娘。   她颔着螓首,两扇蝶翼似的睫羽低垂,在瓷白的玉颊上覆下小小的、参差的阴翳,安静而又温柔。   他意外地挑了下眉,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   庞延洪有意绊住谢言岐,留他过夜。   所以今日这场赏花宴,一直到月上中天时,方才在杯盘狼藉中散场。   谢言岐被灌得微醺,起身便是一个小小的趔趄。   初沅忙是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肘。   她抬眸看他,声音落如轻羽:“世子小心。”   对上她澄澈的目光,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索性将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庞延洪给你说过了吗?接下来……要带我去哪儿?”他俯身在她耳畔,忽而轻声笑道。   也不知是被他压着,还是他身上熏熏然的醇香酒气。   一时间,初沅的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脚踝也开始细微打颤。   她讷讷低声道:“说、说过了,还请世子……随我而来。”   谢言岐看了看她佯作镇定的模样,稍稍直起身,道:“那就带路吧。”   这一趟,注定不是回碧桐院。   绕过台榭后的静谧湖泊,初沅便推开内室的门,扶他走了进去。   脚步踉跄的两人,几乎是一道跌入轻软榻间的。   初沅伏在谢言岐胸前,抬眸望他的眼神含羞带怯。   然后,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世子?”   软糯的尾音上扬,带着几分茫然,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蛊惑。   谢言岐单手枕在脑后,而另一只手则扶在她腰间,他好整以暇地敛目睨她,眸中深色沉沉,眉梢小幅度地上抬了下,“嗯?”   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初沅的小手攀到他肩颈,整个人也借力朝他凑近了些。   她隔着咫尺的距离,柔声问道:“世子可有摔到?”   她的这句话,听来像在关切,可此时的一举一动,却无不是撩动着人的心弦。   谢言岐喉结微动,眸中醉意褪去,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探究。   良久,他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反问道:“你说呢?”   今晚到底不同于初次,他不会被药性所控,更没有在酒醉中迷离了意识。   他现在,很清醒。   面对这样一个神色清明的男人,初沅突然有些生怯。   她已经算计过他一次了。   她不知道,这人究竟对她是怎样的态度:是怜惜,还是责任?   今夜之后,她又会是怎样的归宿?   两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   初沅几乎要沉溺在他眼中。   她终是一寸一寸地凑近,将微凉柔软的唇,徐徐印在了他棱角分明的喉结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或许是摔到了的,因为,我都有些摔疼了,世子……您会疼惜我吗?”   作者有话说:   女鹅明天就可以离开啦~ 第三十一章   落在他喉间的吻轻如落羽, 一触即逝。   初沅从他的怀中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是最澄澈的静湖,潋滟着温柔水光。   怯生生一望, 便无声无息地,勾住了他的心神, 和那份不为人道的怜悯。   放在她腰后的手不自觉收紧, 谢言岐喉结微动,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倘若今日赢的不是我,你也会这样问吗?”   ——也会这样楚楚可怜地, 去求梁威的疼惜吗?   他笑得漫不经心, 迷离的醉意浮动在眉眼间,绻着一抹微醺的薄红, 当真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风流不羁。   但他垂着眼帘, 敛眸看她, 其间的神色却是晦暗不明,充斥着肆意的审视。   就像深渊中的暗流涌动,下一刻,就要将她整个吞噬淹没。   望见他眼中的揶揄探究之意, 初沅眼睫微颤,幅度极轻地,摇了下头。   “……世子就是世子, 又岂是旁人, 能相提并论的呢?”   她说着, 抵在他月匈前的小手, 便无意识地用指尖画起圈来——也不知是在宣泄她的无措, 还是在撩弄他的心弦。   细细软软的动作, 犹如掷于心湖的石子,泛起了一圈圈,难以自持的悸动。   似是被她的话取悦,谢言岐极轻,极肆意地笑了一声。   他握住她的肩膀,欺.身而上,将作乱的小姑娘摁进了被褥中。   隔着咫尺的距离,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喉结一滑再滑,低哑的声音中,噙着几分戏谑笑意:“那你还真是看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   随他话音的落下,初沅细白的手臂缓缓抬起,藤蔓般圈住了他脖颈。她仰首,樱唇凑近,在他嘴角落下轻柔一吻,低着嗓音道:“但您却是初沅心中,垂怜渡我的神君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启启阖阖的檀唇便沿着他的下颚往下,带过一片酥酥的痕迹,时轻时重,若即若离。   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她呼吸掠过之处,谢言岐的那片皮肤,便也跟着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撑在她身侧的那条手臂青筋迭起,谢言岐仰起线条紧绷的下颚,从喉间逸出了一声,近乎沉闷的低笑。   他终是忍无可忍地攫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和他直视。   四目相对之时,他捂住那双清澈剔透的明眸,俯首咬住了她唇角。   似是泄愤,又似是惩罚。   缱绻流连,一发不可收拾。   谢言岐知道。   他这是在,很清醒地沉沦。   影影绰绰的帐幔低垂,两人交颈相拥。   谢言岐垂下眼睑,一路望下去的目光灼灼。   薄纱蔽圆月,雪峦缀晴光,异域风情的舞裙繁复精致,半掩着大好风光。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寸寸扫过,初沅埋首他掌中,睫毛颤得厉害,像是羽毛一般,不停在他手心轻拂。   局促,又难为情。   这是登台之前,云姨娘让方嬷嬷带她去换的衣裙。   薄如蝉翼,若隐若现,只一眼,便能让人心旌摇荡、血.脉.偾.张。   云姨娘很懂男人们那点儿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说:“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是对他们毫无保留,他们便越是不屑一顾,所以……还是这样半遮半掩的好,瞧瞧,这多勾人呀!”   但初沅在台上的时候,却并未跳到最后一刻。   所以现在,就只有谢言岐能证明,云姨娘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谢言岐扶着她莹润如玉的肩头,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掌中的温度灼人。   他无声地勾了下唇角,突然很庆幸今日来时,没有彻底被那件事情绊住脚步。   真正地来晚。   初沅看不到他的神情,便只能在他长久静默的凝视中,紧张掐紧了手心。   然后,她在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得到了答案——   裂帛之音响起,凉意忽袭,初沅无措地拱起了膝盖,声线中透着几分战栗,“世子……伤,伤还没好。”   这娇脆低柔的提醒,无疑是一盆冷水,骤然落在了谢言岐头上。   他的目光随之下移,再下移,果真在那侧边,看见了一条蜿蜒细长的疤痕。   是先前她为了避开验身,不得已而为之的“月事忽至”。   眼下虽已结痂,但显然还未痊愈。   触及此,谢言岐趋近迷乱的意识逐渐汇拢,清醒了几分。他不经蹙了眉,抓起榻侧的外衫便披衣而起。   随着他的止步,覆在身上的重量也随之离去,初沅心下一空,忙是拽住了他的手腕,唤道:“世子。”   搭在他腕间的素手纤细莹白,谢言岐低头看了眼,旋即抬眸睨她,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要作甚?”   他那双黑眸褪去泛散春.意,又变得清醒,锐利,桀骜不驯。   初沅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贝齿轻碾下唇,犹豫片刻后,到底是硬着头皮,把话给说了出来:“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碰着,就、就没事的。”   因为云姨娘和庞大人的交代,因为她的有求于人,她今晚,必须,一定,要留下他。   或许是真的难以启齿,她此时的声音几不可闻。   但落入谢言岐耳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无比的清晰。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瞧,直白的审视,让初沅的指尖不禁一颤。   片刻后,谢言岐提了下唇角,冷声嗤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色令智昏的人吗?”   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勾他。   要用最原始的情和谷欠,将他彻彻底底地,捆缚在这场温柔乡。   可除此之外,初沅也不知道,她该如何靠近他,讨好他,以求得他的怜惜。   她不敢,也不能,放开这唯一的希望。   四目相对,两人都在沉默中僵持。   慢慢地,初沅的鼻尖有些泛酸,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道:“世子,不要走,好吗?”   她避开了他的询问。   但这样的举动落入他眼中,比起直接的回答,却更像是一种肯定。   谢言岐单手覆在她颈后,力道颇重地将她往怀中摁了摁。   初沅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跪伏在榻上,泪眼朦胧地望向支摘窗外。   支摘窗外,是一片葱郁竹林。   晚风簌簌吹过,细长的竹叶便在风中摇曳抽搐,被细枝拽着,将坠未坠。   风声未止,长夜不歇。   到天将明之时,内室的门终是被人从里踹开。   松垮披了件外衫的男人沉着脸色跣足走出,扬声喊道:“大夫!大夫呢?”   作者有话说:   粗长失败,明天继续,再不行的话评论区一人一个红包!   呜呜   不可以涩涩!更不可以在评论区涩涩!   知道更新很难等,所以推个基友的甜甜完结文~   《落魄小金枝》by似良宵   文案   晋王幺女因一时贪玩不慎被拐,逃跑途中失足落崖,虽大难不死,却失去了记忆,被距京千里的陆府下人张妈妈所救。   因身上只有一块绣了柳字的手帕,故取名柳儿,带入府中做了一名婢女。   可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柳儿,哪里做过下人的活儿?   张妈妈看着小姑娘洗了一件衣服就破皮红肿的手,无奈叹了口气,“地也不会扫,衣也不会洗,这府里可不养闲人呐。”   小姑娘顿时慌了,绞尽脑汁地环顾四周,颤巍巍道:“我……我会沏茶。”   意外的,凭着仅剩的熟悉感,沏的还真挺好。   张妈妈看着小姑娘水灵灵地可怜模样,到底是心软了,找了个机会让柳儿去老夫人房里伺候茶水。   某日,柳儿照常上茶时,刚巧碰见老夫人正和陆家大少爷陆祁说话。老夫人似乎又气又无奈,“娶妻之事可以缓缓,但你房里总得要有个人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祁也无法再拒,随手指了指刚将茶水放到他手边,大气都不敢出的小丫鬟,“行,就她吧。”   柳儿手一抖,茶水洒了陆祁一身。   老夫人也是一愣,看着一脸稚气的柳儿。   这……及笄了没有?   一年后,视女如命的晋王终于找到了自己甜软的小女儿,没想到小女儿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如他所想一般扑进他怀里诉苦撒娇,而是怯怯地躲到一旁的英俊男人身后,“相公……”   男人拍拍她的手,低头轻哄:“乖,这是柳儿的爹爹,不是坏人。”   晋王:“……”   突然想砍人……   又甜又软真单纯小美人x面冷心热假凶残大少爷 第三十二章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刺史府便在这场变故中惊醒了过来。   陈大夫肩挎药箱,脚步匆匆跟着婢女的指引,朝府邸西南的一处院落赶去。   等他到时, 内室的残局已经收拾妥当。   陈大夫一绕过那架黄花梨木透雕屏风,便看见了守在床前的男人。   谢言岐的眉宇间蹙着一丝不耐, 外袍松垮披在肩后, 露出了大片肌理紧实的胸膛,隐隐约约的,还能觑见几道暧.昧的红痕。   听见陈大夫躬身行礼的问安, 他握了握小姑娘纤细的玉手, 头也不抬地回道:“看看,她怎么回事?”   蜷在榻上的初沅双眸紧阖, 玉颊浮着层不正常的潮.红,几缕濡湿的青丝紧贴额角, 愈发显得她小脸娇嫩, 历经过风雨的西府海棠似的,楚楚可怜。   这初沅姑娘昏迷的时间点和场合属实微妙,陈大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问, 更不敢多看。   他趋步上前,为榻上的初沅切脉问诊。   慢慢的,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陈大夫小心翼翼地朝谢言岐看了眼, 不禁低声问道:“敢问世子, 初沅姑娘在晕倒之前, 可有何不适?”   听了他这一问, 谢言岐抬手捏了下眉心, 嗓音里抑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低哑:“……她说难受。”   ——“世子, 我难受。”   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娇滴滴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颤着指尖反手后探,猝不及防地,便在他身上挠了几道红痕。   若非他双手紧箍小姑娘的月要月支,她怕是在下一刻就要径直掉了下去,再落得个摔伤。   不清楚这其间原委,陈大夫斟酌着继续问道:“这……是哪种难受?”   是身体本身的不适?   还是……床.笫间的承.欢难耐?   谢言岐手抵眉骨,抬眸瞥他一眼,唇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这个问题,你问我?”   他又不是她,又如何能知?   这谢世子生了副修皙隽秀的风.流相,平日里,也尽是玩世不恭、桀骜不羁的作派。   但现在,他漫不经心望来,黑眸中裹挟着一层难辨的情绪,就像是盘旋欲来的山雨,沉沉迫在了人的心头。   一时间,陈大夫的呼吸有些发紧。他忙是低下头,避开了这极具压迫感的凝视,讷讷道:“这,初沅姑娘现在的脉象很是紊乱虚弱。恕老夫医术不精,实在、实在瞧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也不知道、这初沅姑娘究竟是因何而晕倒……”   听到这儿,谢言岐不屑地提了下唇角。他懒于再给这人眼神,弯起指节去碰初沅苍白的小脸,慢声问道:“所以,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话中的质疑毋庸赘述,陈大夫顿时涨红了老脸,感到格外的难堪。他失语瞬息,硬着头皮道:“或许……老夫可以勉为一试。”   但他从医多年,确实从未见过初沅这种复杂的脉象,和这少见的症状。   随着毫针旋没入不同穴位,原本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竟是逐渐苍白了脸色。她卧在轻软被褥中,凝起秀眉,难耐地嘟哝了声,疼。   听到这虚弱的呼声,正在施针的陈大夫不经浑身一震,僵住了手上的动作。   谢言岐眸中噙着冷意,笑着向他看来,“滚。”   陈大夫忙不迭让开。   谢言岐倾身捞起小姑娘的身子,连人带被的,将她打横抱起。   他阔步走向屋外,荡起的衣袂间,带着凌厉的风。   恰在此时,听到动静的庞延洪和云锦珊也闻讯赶来。   两行人在冗长的回廊上,迎面撞了个正着。   庞延洪看着神色不霁的谢言岐,迟疑问道:“谢世子,是、是初沅那丫头没能服侍得好吗?”   话音甫落,旁边的云锦珊便轻拽他衣袖,示意他再往下看看。   谢言岐的怀中明显还抱着个人,她昏迷不醒地蜷缩在被褥衣衫中,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一截细白的手臂落出广袖,遍布其上的青紫掐痕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这怕不是没能服侍得好,而是,服侍得太好、太尽兴了。   一时间,庞延洪的神情有些许复杂。   ——啧,真是想不到,这谢世子看着还挺清隽挺斯文的,可论起这榻上折腾人的手段来,也一点不比梁威差啊。   他愣神的空隙间,谢言岐也脚步不停地朝他们走来,“让开。”   到底是镇国公府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姿骨矜贵,这一声不带情绪的低喝,瞬间就端起了气势,骇得庞延洪下意识避让半步。   等他携着风从跟前走过,庞延洪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这是他庞延洪的地盘,他凭何要让?   意识到这点,他忙是朝着谢言岐远去的背影扬声喊道:“谢世子,你这是要带着我们刺史府的人,去哪儿啊?”   闻言,谢言岐脚步微顿。   他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稍稍侧过首,忽地勾起唇角,低笑了声:“庞大人,你确定……她现在还是你刺史府的人?”   他的语气着实算不上什么友善,缓缓道出的这句话中,更是带着几分嗤嘲,几分威迫。   有意无意地,就戳破了庞延洪那点儿隐藏的小心思。   ——其实庞延洪现在,暂时还没有放人的打算。   他还想好好地利用初沅,再和谢言岐谈上一笔呢。   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今日的谢言岐尤为不同,就仿若是陡然出鞘的名剑,锋芒毕露,凌人之上,抖落出了所有反骨。   逼得人无法直视。   庞延洪直接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餍足后的男人,怎么反而是比之前,更不好说话了呢?   看着目空一切,抱着初沅阔步离去的谢言岐,庞延洪有意阻拦,却又碍于他的威势无能为力,不由得在原地犯愁地叹起了起来。   这时候,身旁的云锦珊娇声笑道:“大人莫急,初沅这丫头啊,总会再回来的。”   听了这话,庞延洪愕然一愣:“难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云锦珊红唇微勾,低声道:“她啊,中了我的药……要想活命的话,就只有乖乖回来,听我的吩咐。”   其实那碗所谓的提前隔断信期的汤药,根本就是致命的毒。   而解药,只在她手中。   她能猜到,初沅那个不本分的小姑娘,应该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要知道,每个进到刺史府的姑娘,都会将信期录入册中,以方便会客。   头次验身之后,云锦珊便去翻过册子了,初沅的月信并不在这几日。   所以她就顺水推舟的,递去了那碗“汤药”。   ——既然初沅这丫头有本事避开验身,想来,也是能在服侍时蒙混过关的。   但很可惜,这丫头虽然是有点儿小聪明,却没能用在正确的地方。   她一定想不到,前日递给她的那碗汤药,会有问题吧。   云锦珊缓缓转过头。   在和庞延洪四目相对之时,两人都不经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   离开长廊以后,谢言岐抱着初沅,大步流星地走过庭院,最后迈出刺史府,径直往阶下的一辆马车行去。   他这一夜未归,再出来时,竟是带了个姑娘。   见状,候在车前的奚平直接怔在了原地,难掩一时的惊诧。   谢言岐扫他一眼,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只冷声道了句:“回云水居。”   说着,便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弯身上了车。   从他在府门现身,到进车放下曼帘,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奚平只来得及在他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女人香。   ——极淡,极清雅。   愕然之下,奚平回头看了眼车前轻晃的曼帘。   ——世子竟然破天荒地带了个姑娘?   天地可证,这种事情,还真是从未有过。   杵在车前愣了许久,奚平到底若无其事地坐上车辕,扬起马鞭驱车行进。   马车踩着粼粼辘辘的声响,驶在青石大道上。   大抵是被颠得难受,初沅靠在谢言岐肩头,卷翘的浓睫不安轻颤着。   看着她瓷白的小脸,谢言岐冷笑着提了下唇角。   虚弱成这样,之前勾他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得收敛?   真是自作自受。   他摸出怀中的瓷瓶,倒了粒药丸喂给她。   方才还昏迷不醒,令陈大夫一筹莫展的小姑娘,这会儿服过药以后,竟是隐约有了醒转的迹象。   她微不可查地蹙起眉,随后,缓缓抬了睫羽。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线条明晰的下颚。   初沅睡眼惺忪,出神望了他许久。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男人的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觑见他黑眸中似笑非笑的沉色,初沅不禁睁圆了双眸,低唤一声:“……世子?”   谢言岐向来是纨绔子弟的不羁,便是一言不发之时,也总会噙着三分疏懒笑意。   像现在这样,眸中弥着层冷笑的,却还是她第一次见。   初沅下意识端直了身子,从他怀中坐起。   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处境的不同。   惠风徐徐吹来,撩起车窗曼帘一角。   透过忽隐忽现的间隙,初沅能看到窗外不断变化的俗世红尘,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这是……离开刺史府了吗?   小姑娘满心的喜悦,在转头对上谢言岐似笑非笑的视线时,倏地就被冷水扑灭成慌乱。   原本的询问堵在喉间,初沅下意识攥紧了小手,又是怯怯的一声低唤:“世子……”   谢言岐抵了下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漆黑的眸中,映着她称得上是花容失色的小脸。   男人的不悦,其实也不难理解。   毕竟昨日,是她先在半道晕厥。   换成谁在兴头上被人中断,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之前她高烧昏迷那次还好说,他是被药性所控制,所以就没有收敛。但这回不同,他的意识很清醒,以他的身份,也根本不可能在她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继续为难。   好像,说来说去,都是她惹的是非。   初沅小心翼翼地向他凑近一些,然后牵住了他的袖角,软声道:“……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而且昨天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她的眼前就是一阵晕眩,随即便没了意识。   一点缘由都没有。   看着她清澈无辜的眼眸,谢言岐心中郁结的怒气,便好似散了大半。   ——算了,这事儿说起来,确实也不能完全赖她。   但他面色不显,身子后靠,侧首看向了窗外。   初沅见他不为所动,又朝他靠近了些。   一寸,再一寸。   “世子……”   随着马车驶过一处凹凸不平的地面,车身一震,初沅便不慎栽倒在了他怀中。   谢言岐伸手扶住她,一低头,便跌入了那双盛满温柔眼波的清眸。   盈盈秋水一般,流转着丝丝祈盼。   作者有话说:   可恶,我以后再也不立flag了呜呜呜   不要害怕!没有要虐女鹅,她老公久病成医,能治! 第三十三章   初沅几乎是整个人偎在他胸前。   隔着咫尺的距离, 谢言岐甚至能细数她卷翘的睫羽。   他握住手中纤薄的肩膀,若有似无地捏了两下,眼中的笑意晦暗不明, “说说,第几次了?”   又是这样, 好巧不巧地, 就跌入了他怀中。   他这话说的,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初沅那点儿小心思放在他眼前,根本是无处遁形, 一看就穿。   她似是局促地垂下眼睑, 低声道:“只要世子能原谅……”   是第几次,都无所谓的。   说着, 抵在他胸.前的小手便弯起食指,像猫儿似的, 轻轻挠了挠。   细微的动作透过衣衫传来, 悄无声息就勾起了,那几道抓痕留下的酥.痒隐痛。   谢言岐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他捉住小姑娘作乱的指尖,握在手中端详。   不得不说,她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莹白细腻,柔嫩纤长,未染蔻丹的指甲更是透着浅浅的粉, 软如柔荑。   最是能拨人心弦。   被他这样拿着手细瞧, 初沅是彻底失去了支撑, 整个人紧贴着他胸膛。   在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下,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起伏, 以及, 那怦然的心跳。   鼻端萦绕的,尽是男人身上的清冽松香。   一时间,初沅的呼吸有些发紧。   纤细的指尖无措一颤,又立刻被男人攥住。   谢言岐从喉间低笑出一声,道:“呵,你是觉得,你这样做,就能让我原谅了?”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微震。   枕在他身前的初沅,感受得尤为明显。   她咬着樱唇,从他的怀中缓缓抬起头来。   “那……那这样呢?”   四目相对之时,她空出的那只小手寸寸下滑,暗自用力,勾住了他的腰封。   马车仍在辚辚辘辘地向前行进,颠簸不定,车厢四面的油壁,根本就挡不住外边的马骡嘶鸣、鼎沸人声。   她眼眸澄澈,贝齿轻咬下唇的神情清纯无辜。   但她手上的动作,却和这般模样迥乎不同——   柔若无骨的小手就卡在他腹前和腰封之间,生涩地试探摩挲,极轻极慢地,解开了那条玉带。   伴随着“咔嗒”一声,谢言岐下颌仰起,从侧颚到脖颈的线条绷得尤为清晰。   他呼吸不稳地伸出手,一把扣住那截没入襕衫的细腕。   情急之下,力道难免失控,初沅瑟缩地挣了下,娇声嘶疼。   谢言岐眸色幽深地垂眸,看她。   她眸中的水光漾着娇怯,实在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好像还是他欺负了她似的。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盯了她一会儿,到底卸去桎梏,缓缓松开了她。   直到这时,他才瞧见那皓腕上遍布的青紫掐痕。   是昨日夜里,被他弄的——   中途有段时间,她双臂打颤撑不住,于是他便握住了那两条纤细手腕,顺势压在身侧的被褥中。   奈何她实在娇弱,不过是情.动中的暂时失控而已,居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谢言岐瞥过一眼,便别开视线,曲指勾松了领口,低声问道:“还疼吗?”   初沅手扶腕间,抬眸望着他,极轻地点了下头:“有一点的。”   碍于两人之间的悬殊地位,她经常是藏着话,半句委屈都不敢说,出格点儿的,也就是大着胆子勾他、讨好他。   因此她现在所说的一点,恐怕,不止是一点。   沉默片刻后,谢言岐拉开车内几案下的屉柜,从中捡了个秘色瓷瓶出来,“把手给我。”   没想到他还会在车上备下这些瓶瓶罐罐的伤药,初沅不经睁大了双眸,迟疑着将手腕递给了他。   凝雪的皓腕放在他掌中,极纤细的一条。   摩挲着那上边的青紫痕迹,谢言岐难得生了几分,名为怜惜的情绪。   身份的桎梏,蛊毒的限制,使得他确实少于这方面的经验,不知轻重。   倒苦了她小小年纪,就这样迫于命运,跟了他,中了蛊毒。   或许,他是该对她包容些。   清凉的药膏涂到腕间,慢慢缓解了那阵不适的阵痛。   初沅掀起睫羽,安静地瞧着他。   男人低垂眼睑,敛去了眉目间的不羁和风措后,是无声的温柔。   一瞬的打量之后,初沅侧眸看往别处,唇角微不可查地,翘起浅淡弧度。   ***   马车在青石道上辘辘驶了半刻钟,最终停在了水云居门前。   初沅跟着谢言岐,提裙下了车。   现如今,她离开了刺史府,自然便就是谢言岐的人。   但奚平还是有些拿不准她现在的身份,请示过谢言岐的意思之后,便将她安顿在水云居二楼的一处厢房——也就是谢言岐的隔壁。   看着小姑娘三步一回头地上了楼,谢言岐勾了勾唇角,也随之跟上,先回了屋。   门扉在身后被风阖上,他撩起衣摆落座案前,若有所思地提起了紫毫笔。   眼下,人是跟他一起回来了,但情况却复杂了许多。   下笔的瞬间,谢言岐恍然又记起了昨夜,小姑娘在他身前晕倒的情形。   ——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似的,额间鼻尖都挂着虚虚的汗,濡得睫羽分外浓黑。   脆弱得仿若世间最精贵的瓷器,一碰即碎。   到了那一刻,他如何还能继续?   他被蛊毒困扰数年,早已久病成医,几乎是在把手搭在她腕间的同时,便明白了一切——   她体内除了蛊毒,还多了另外一味毒.药,这两种毒相克相冲,当她处在剧烈的冲击中时,便难免承不住,就此失去了意识。   思及此,谢言岐抬手捏了捏眉心。   想来,是刺史府为了控制她,要挟他,特意而下的毒。   不然那个姓庞的,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放他们离开。   谢言岐思忖着写下方子,正要起身将其交给厨房时,窗外突然起了阵动静。   ——“抓住他!快帮我抓住他!那个人他偷了我的钱袋!”   桌案就设在支摘窗的不远处,只要他一转头,便能将楼下的纷乱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指着前边狂奔的少年,一边扬声高呼,一边气喘吁吁地追着。   少年衣衫褴褛,满身脏污,跑到精疲力竭之时,双手撑着膝盖停在了楼下。   他回首的那一刹,风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露出了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庞来。   格外的熟悉。   见此,谢言岐屈指敲了敲窗棱,忽而提唇一笑。   ——又见面了。   幸存的“花鸟使”。   作者有话说:   应该再过一两个大剧情就回宫了~尽量在十五万字以前吧   我也很想早点写矜贵世子为爱当三(当然不一定有我只是提前想想),但该有的铺垫还是不能少的呜呜呜   我真的有在加快进度了,你们看,除了两个人的对手戏,多余的剧情我都没有写的orz 第三十四章   似乎对他的打量如有所感, 楼下的少年浑身一僵,随即抬起了头,仰首望来的目光, 恰和支摘窗后的谢言岐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接之时,谢言岐唇角微勾, 敲了敲窗棂低声唤道:“十五。”   随他话音的落下,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俯冲飞向少年。   行动间带起的风, 逼得少年节节后退。   身前, 是突然冒出来的,意图不明的暗卫。   身后, 则是对他穷追不舍的中年男子。   进退两难之下,少年显然是走到了路的尽头。   他环视一圈, 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道旁的护城河。   几乎没有做任何的迟疑, 少年咬咬牙,下一刻,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奔往河畔,纵身跳了下去。   伴随着“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他的身影也彻底没入了汩汩流动的护城河中,不见了踪迹。   气喘吁吁追来的中年男子就这样扑了个空, 不经拍遍栏杆, 怒骂道:“这个该死的小畜生, 敢偷老子钱袋, 淹死算了!”   说着, 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十五, 拱了下手,“这位仁兄,方才还真是多谢你了。”   他这话,无疑是将十五当成了路见不平的侠客,出言道谢。   但十五却显然没当回事儿,只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帘,看底下碧波荡漾的河流。   水面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底。   少年跳水溅起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又很快在潺潺流水中消失不见。   就像他神出鬼没的身影,转眼便没了踪迹。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已经是第二次,让这个少年,从手上逃脱了。   十五紧蹙了眉头,在中年男子絮絮叨叨的埋怨声中,抬首朝云水居二楼望去。   支摘窗半开,男人的身上半是天光半是暗影。   明明昧昧之中,他的神情亦是晦暗不清。   谢言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节,忽然就笑了。   扬州城乃四会五达之庄,其间水路纵横交叉、错综复杂。   这个年轻的“花鸟使”,倒是水性极佳,投入护城河,便是如鱼得水,顷刻之间,就隐没了踪迹。   ——昨日的赏花宴途中,他也是这样,由此逃脱了暗卫们的追捕。   谢言岐居高临下遥望十五那个方向,幅度极轻地,点了下头。   得到他这样的示意,十五便也不再逗留,掠过身旁絮絮叨叨的中年男子,便折身走回了水云居。   ——昨天他们就已经试过了,在水中,是没有人能追上这个少年的。   当时,他们兵分几路围追堵截,还险些为此耽搁了世子的赴宴,都无法将他的行迹捕捉。   更别说现在,他们疏于防范的情况下了。   多追无益。   十五大步流星地回到水云居,歉然拱手道:“世子,恕属下无能。”   对于这样的结果,谢言岐并不意外。   他看了眼空手而归的十五,扯了扯唇角笑道:“不急,就和他多玩玩儿,看看……他究竟还能躲到几时。”   这笼中犹斗的困兽,终是有精疲力竭、坐以待亡的时候。   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谢言岐甩了甩手中墨迹未干的方子,转而递交给十五,道:“按这煎好药之后,直接送到隔壁去。”   隔壁指的,自然就是初沅的房间。   看着近在咫尺的药方,十五颇有些意外。   他们世子虽然会些医术,但却从不表显,也不会替旁人诊治。   更别说,像今日这样亲笔开处方了。   十五愣了片刻,正要犹豫着将其接过。   这时,那张薄薄的纸张却又被一下子撤回。   谢言岐垂下眼帘,看着纸上的“黄连”二字,眼前不可避免地,便浮现了小姑娘喝药时视死如归的模样,以及那双,微微泛红的澄澈清眸。   他微不可查地凝起眉宇,“算了。”   再改一下。   ***   戌时,夜幕降临,暮色苍茫。   初沅甫一走出水雾蒸腾的盥室,便听到屋外传来的叩叩之声。   短促,低沉。   转首望去,还能隐约瞧见拓在门上的高大身影。   见此,初沅不经愣了愣。   她伸手启开房门,一抬头,便和谢言岐四目相对,“世子。”   她刚沐浴完,披肩的乌发湿漉,愈发衬得烛光下的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好似在江南烟雨中幻化而生,温柔,又妩媚。   未曾料想,这忽然的探访,竟会撞见这样一个场景。   谢言岐将目光放到屋内,意外地挑了下眉,“我来的不是时候?”   初沅闻言一愣,抿着几分笑意缓缓摇头,“世子不一样的。”   话中之意便是:他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   这显而易见的卖好,使得谢言岐不经提唇低笑了声。   他一迈进屋,初沅便跟着在后边阖上了房门。   一时间,偌大的屋内就只有两人静默相对。   谢言岐转首看向她,嗓音中抑着几分晦暗不明的低哑:“不问问,我是来做什么的?”   对上他漆黑的星眸,初沅眨了下眼,顺着问道:“那……世子是来做什么的呀?”   话音落下时,她樱唇微启。   谢言岐抬手便将一粒糖丸,轻轻抵入了那檀口之中。   猝不及防的动作,使得初沅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跟着睁大了一圈。   看着她眸中浮起的惊诧,谢言岐心情极好地翘起了嘴角,问:“什么味道?”   在他的询问中,初沅慢慢回过神来,逐渐尝到了舌尖蔓延开的淡淡苦涩,还有,一丝隐约的药味。   她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   谢言岐摩挲着指腹下的柔嫩唇瓣,“苦?”   初沅倒不是怕苦,她只是因为当年那碗绝嗣汤,对药味格外的敏锐和反感。   但这到底是他给的,再多的这份不适,也只能转瞬即逝。   她捉住抵在唇前的长指,轻轻地攥在手心。   “是有一点点……”   “但这样,或许就不苦了。”   说着,她踮起脚尖,仰首在他唇边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但两人的身量实在差得太多,初沅一个没站稳,便又栽倒他怀中。   温香软玉盈了满怀,谢言岐甚至都不用反应,就能精准无误地扣住那把腰肢,扶她站稳。   这种投怀送抱的戏码上演的多了,别说谢言岐的眼角眉梢上抬了几分质疑,连初沅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个意外了。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初沅索性就偎在了他胸前,目光澄澈地望着他。   小姑娘这点儿弯弯绕绕的心思,现在是藏都不藏一下了。   谢言岐紧扣她的腰肢,把人往怀中带了带,好笑地问道:“这么喜欢往人怀里钻?”   作者有话说:   还要往你心里钻 第三十五章   他眼眸漆黑, 就仿若夜空下微波粼粼的湖泽,流转着细碎的星光,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 揶揄笑意。   相隔咫尺,初沅的一呼一吸, 好像都在这亲密无间的相拥中, 被他的清冽气息占据,乱了节奏。   她卷翘的浓睫振翅微颤,轻轻眨了下眼, 颔首低声道:“嗯。”   ——“因为是世子, 所以喜欢。”   慢吞吞的嗓音低柔软糯,羽毛似的, 不经意扫过他心间。   扣在她腰间的双手缓缓加重了力道,掌骨清晰, 青筋迭起。   谢言岐噙着极淡的笑意俯首睨她, 眸中的暗色越来越深。   他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是诱人沉溺深陷的温柔乡。   也难怪,外边有那么多的男人, 为她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谢言岐抬手碰了下那扇扫得他喉咙发痒的睫羽,低沉的笑声中,抑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你倒是挺会勾人啊。”   他的动作稍纵即逝, 却是惹得初沅不住眨眼, 蝶翼似的浓睫颤得更加厉害了。   初沅自知出身不清白, 以前在浮梦苑学的, 也尽是些狐媚手段。   但她向来只是献舞, 真正勾过的, 就唯有眼前一人。   初沅下意识攥紧他衣襟,眼波微颤,低不可闻地解释道:“可是……可是我就只会勾世子一人。”   她的话中,不难听出诚惶诚恐的委屈和可怜来。   闻言,谢言岐眉梢一抬,原本凝在胸口,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燥郁,忽地就化作淡云轻烟,柔软地萦绕在心头某处。   他垂下眼帘,喉间溢出的轻笑极低,极肆意。   闻见他胸腔传来的轻微震动,初沅呼吸一紧,流转的眸光中,不经漾起了几分慌乱无措。   这怯生生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谢言岐捏起她如玉的下颌,动作温柔地摩挲了两下,眼中笑意愈甚,问道:“真的苦?”   话题又疏忽转了回去。   初沅神情一愣,她茫然地点点头,顿了瞬息,又忙是摇头。   也不知是苦,还是不苦。   谢言岐无奈地提了下唇角,指腹上移,又抵住了那两瓣柔.嫩至极的樱唇。   ——“真是娇气。”   他明明,都已经减了好几味药材了。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轻缓的摩挲中,带过一片略显粗砺的酥.痒。   初沅不免有些头皮发麻,蜷在他怀中瑟缩了一下。   碍于方才那一问,她抬眸望去的眼神中,含了几分怯意,整个人也收敛了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衣襟,往下扯了扯,缓缓道出的声音几不可闻:“……世子尝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吐字间,娇艳欲滴的樱唇启启阖阖,隐约可见莹白的贝齿。   谢言岐喉结微动,忽然觉得,好像,是有些渴。   而她,则恰好是无人荒漠中,最澄澈清甜的一汪甘泉。   他捏了捏手中的小巧下颌,俯首应下了这场邀约。   两人的身量差得有点多。   初沅极力地踮起脚,细白的手臂宛如藤蔓攀上他肩颈,却还是回应得艰难。   谢言岐长久地躬着身子,显然也不太好受,他掐紧小姑娘盈盈不堪一握的月要月支,将人提起放在了身后的红木镶嵌螺钿方桌上,带着湿漉迷离的热气,继续。   初沅坐在桌案上,勉强和他持平。   借着转移阵地的间隙,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可还没来得及缓匀呼吸,身前那人又是带着一片阴翳压下。   承接着他急.切强势的吻,初沅撤手撑在身后,试图寻找另外的支点。   但身前这人着实强横惯了,见她还有退缩的余地,直接伸手托住了她后颈,指节分明的长指寸寸穿过她发丝,暗自用力。   唇.齿间的每一处空隙都被攻.陷,初沅真的是避无可避,只能无力地偎在他胸.前,身子逐渐发软。依华DJ   玉白的小手虚虚抵住他肩膀,她不经破碎不清地呜咽出了声。   可刚刚才尝到好滋味的男人,听到这娇弱的低.吟之后,却是更加不懂得收敛了。   初沅脑中发晕,眼见得,就要到了窒息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谢言岐终是含走她唇上的露珠,后退些许,稍稍垂下首,便抵住了她的额头。   一时间,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男人微烫的气息洒在面颊,灼得初沅浑身一颤,跟着缩了下肩膀。   她忍住指尖的颤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小姑娘缓缓睁开眼,眸中漾起的水光粼粼,似羞似怯,似花枝初凝的晨露。   映着他意.乱.情.迷的模样。   “世、世子……去榻上,还、还是就在这儿?”初沅的嗓中含着几分沙哑,声音又娇又软。   这怯懦的话,还真是问得直白又隐晦。   谢言岐眼神一凛,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微喘着扶住小姑娘的肩膀,拉开距离仔细端详,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随后,他抑着淡淡的嗤嘲,低笑了声,略微哑着嗓子道:“然后,再像昨天那样?”   这事儿还真是揭不过去了。   再继续,她倒是尽兴了,他呢?   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还不如从开始就没有。   他可不是那种,对着昏迷之人也能下手的禽.兽。   啊——   当然,先前密室那回,是个意外。   听了这话,初沅整个人怔住,搭在他肩膀的小手,也不由攥紧了那截衣领,怯怯小声道:“世子,我、我不是有意的,那时,我也不知是为何……”   其实比起最初,他已有意收敛了不少,但她就是止不住地眼前发黑,到之后,竟是直接就没了意识。   平日里,她连跳几支舞都尚且有余,总不可能是身体娇弱,承不住吧……   思来想去,她居然连个解释的由头都找不到。   慢慢的,她的一呼一吸间,仿佛都透露着小心翼翼。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盯了她一会儿,掌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她那截纤细白嫩的后颈,随即,颇为无奈地吐了声叹息:“因为你中了毒。”   初沅闻言一愣,眸中跟着浮起了几分惊措,“中、中毒?”   顿住思索片刻,她不禁想起了云姨娘给她的汤药,迟疑问道:“所以,刚刚世子喂给我的,是解药吗?”   谢言岐笑眼看她,道:“还挺聪明。”   他拿出袖中的瓷瓶,轻放在她手心,“睡前服用一粒,记住了吗?”   初沅伸手接过,将其小心翼翼捧在心口,郑重地点点头,道:“记住了。”   她这么乖,谢言岐不经敛去了眸中残余的谷欠色,抬手揉了揉她发顶。   视线从她略微红.肿的嘴唇缓缓上移,他对上那双澄净眼眸,抵了下唇角,补充道:“不苦,挺甜的。”   这句话,说得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初沅不敢置信地睁圆了双眸,诧异看他。   谢言岐不甚在意地笑笑,“走了。”   看着他转身走入夜色深处的身影,初沅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可下一刻,便因为触及的那阵刺痛,低低嘶了声。   她抬手轻压唇.瓣,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片滚.烫。   啊……   怎、怎么好像,有些肿了呀?   ***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初沅一直在水云居闭门不出。   尽管世子并未拘着她,她也不必像在浮梦苑和刺史府的时候那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但她认得清自己的处境——   世子出身高贵,日后还会承袭爵位,有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为妻。   而她不过是烟花之地的倡优,贵人掌中的玩物,挣扎于命运沼泽的蝼蚁,卑不足道。   他们两人的身份相差悬殊,有着云泥之别。   ——若非她当日的算计,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初沅很清楚的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世子心中的那份怜悯和责任,暂且度日罢了。   终有一天,他会对她失去兴致,开始厌弃她;他也会娶妻生子,容不下她这样出身不清白的人在后宅。   最多,也就对她多些宠爱,给她一个妾的身份。   她在他的面前,注定了不能放肆。   更别说现在,她还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连个名分都没有。   她敬他,畏他,感念他的恩情。   却没有办法,去报答他。   回想起之前,他几次三番的中断和拒绝,初沅就不免对着铜镜,极轻地吐出了一声叹息。   ——世子看着,好像并不是重欲之人呢。   再加上最近,他早出晚归地忙着其他事情,她也实在没办法接近,找其他方式报答。   思来想去,好像也别无他法了。   初沅对镜扶好鬓边珠花,起身走向了屋外。   现如今,十七也由暗转明,成了她的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她的安危。   于是她叫上十七,一起去了趟浮梦苑。   一别数日,浮梦苑还是老样子,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香粉的味道和着靡靡之音,隐约浮动在空中。   可初沅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出神望着那幢熟悉的楼阁,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是从浮梦苑的后门进去的。   没想到她还会有再回来的一天,柳三娘颇有些意外,她摇着手中的纨扇,上下打量着初沅,笑道:“真是稀客呀!现在,是该叫你初沅,还是叫你夫人呢?”   她这样说,无疑是知道了初沅被贵人带走的消息。   初沅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   她浑不在意地坐到柳三娘旁边的圈椅上,直言道:“三娘,我这次回来,是想要回我的东西。”   世子的那件外袍,还有,为她解围的扳指。   闻言,柳三娘漫不经心地摇了几下纨扇,笑道:“你离开时带走的我的东西,我都没还找你算呢,你倒好意思……先开口向我讨要了?”   柳三娘的难对付,初沅自然是晓得的。   放置身前的小手下意识攥紧,掐了掐掌心,她转头看向柳三娘,柔声坚定道:“三娘,或许,我曾经是亏欠过您,但我想,庞大人在为我赎身时,就已经全数奉还了。我真的,只是想要回两样东西罢了。”   她向来是温柔乖顺的性子,也不太爱在琐事上计较。   柳三娘看着她长大,这还是头一次见她为身外之物,如此坚持。   柳三娘顿下手中摇扇的动作,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初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她并不想在外边暴露身份,给世子惹下麻烦。   所以在迈过门槛之前,就已经戴好了帷帽。   浮梦苑二楼的回廊悠长,初沅正欲扶着栏杆步下台阶,便听得身后“砰”的一声,屋门被人给一下撞开。   女人摔倒在回廊上,凄切求饶的声音尤为耳熟:“朱公子,您就放过我好不好?求求您了,放过我吧……”   初沅几乎不用回头确认,便也知道那人是谁。   握着雕栏的手紧了紧,她强忍回头的冲动,脚步不停地下了楼。   至转角处,她终是借着眼角余光,看到昔日那位“情真意切”的琼羽姐姐,被野蛮强横的客人折腾得不成人样——衣衫褴褛,玉.体遍布青紫,原本清秀白净的脸蛋,也被殴打得高高肿起一边,格外的触目惊心。   可紧跟出屋的朱公子显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拎着腰带便扬手挥下,刺耳的鞭打声中,他怒笑道:“没把老子服侍好,你就想逃?我让你逃!我让你逃!”   每一句话的落下,都伴随着一次用力鞭打。   不忍看,更不忍听。   初沅闭了闭眼,心中又浮现起以往的绝望,和深深的无力感。   ——这便是得罪柳三娘的下场。   若她没能离开,这也会是,她的未来。   初沅的脚步只在转角顿了一瞬,便又迈着跫音渐远。   等终于走出浮梦苑,她目光犹豫地望向十七,小心翼翼地道:“……能帮帮她吗?就一次,不让她继续挨打就可以了。”   或许曾经,琼羽真的有真心待过她。   那这最后一回,就权当是做个了断罢。   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初沅的心中并不抱太大期待。   但十七却是极爽快地点了下头:“可以。但是,只能帮她躲过这一回。”   往后该受的苦,依然是照样受着。   初沅的眼眸弯起淡淡笑意,道:“好。谢谢你。”   ***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十七便又从浮梦苑出来。   初沅不知道他是如何解决这场事端的,但她已经在能力范围之内尽过力了,结果如何,往后如何,都不是她该关心、该掌控的了。   马车又辚辚辘辘地驶在青石大道上,但却不是直奔云水居的方向。   初沅在中途折道,去了趟城南的一家当铺。   ——尽管世子的外袍还在,但那枚价值不菲的扳指,却是被柳三娘拿去当掉了。   见她要赎回扳指,掌柜捋了捋下颌的胡须,随手比了个数。   初沅犹豫着问道:“五百贯?”   掌柜愣了下,点点头。   这倒比初沅想象的要少许多。   但五百贯,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都能在扬州城盘下一处三进的宅子了。   初沅稍作迟疑,便伸手接过了扳指。   但也不知为何,她把玩着那枚乌玉扳指,却总觉得,不如先前触手温润了。   初沅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荷包,随后转过身,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在她踩上车辕的时候,惠风徐徐吹来,掀起了帷帽的白纱。   一直遮掩的面容,有瞬间的展露。   初沅愣了愣,缓慢抬手将帽檐的薄纱抚平,随后,躬身进了马车。   随着辚辚之声远去,一个头戴席帽、身着褐色短打的清秀少年,缓步从转角走出,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来风眉宇微蹙,眼前不可避免地,又浮现起少女一瞬即逝的面容。   芙蓉面,琉璃眸。   倒有几分……像皇后娘娘。   可现在,同行的宦官尽数被绞杀,他也在被各方人马追捕。   他失去了和长安的联系,又该如何去确认?   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紧握,来风望见迎面走来的路人,下意识压低了帽檐,跟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离开了此地。   ***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是踩着轱辘轱辘的声音,停在了云水居楼下。   初沅提裙下车,可足尖甫一落地,她便不由得僵在了车前。   但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梁威指挥着十数名仆从,将犊车上的紫檀木螺钿大柜一个接一个地搬下,往云水居运去:“都小心着点儿啊,别给老子磕坏了!”   这可都是钱啊!   一想到这茬儿,梁威便忍不住的心口生疼。   整整八千贯,他掏空了自己的私库不说,还挨了一顿恶打。   到现在,他的屁股还在痛呢!   早知道有今日,他当时就不逞一时的意气,去赌那一局了。   梁威当真是又悔又怒,恨不能重来。   就在他无比悔恨之时,他察觉到了旁边递来的目光。   梁威愣了愣,如有所感地朝身侧看去。   只见明媚天光中,初沅身着湖蓝襦裙,臂挽披帛,帽檐上的白纱影影绰绰垂落,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可却又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微风乍起,襦裙紧贴在她身上,便勾勒出了那且娇且媚、玲珑浮凸的身段。   光是凭着这窈窕的轮廓,梁威也能识别初沅的身份。   毕竟,他可是浮梦苑的常客了,初沅曾经每一次的登台,他都没有落下过。   无数个夜里,他肖想的都是这道朦胧的轮廓。   所以,他对初沅的身影熟着呢!   梁威目光迷离地欣赏着,总觉得初沅的身段,好似又娇媚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姓谢的调.教出来的。   他的打量□□又直白,于初沅而言,无疑是一种冒犯。   初沅攥紧小手,习惯性地掐了下掌心,极力忽视由他带来的不适,故作镇定走向云水居。   但因为来来往往搬运箱子的仆从,以及梁威的示意,云水居的大门几乎是被完全挡住,她根本无路可走。   梁威徐步朝她走近,哂笑道:“初沅姑娘,你说说,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躲什么呀?”   哪怕隔着帽檐垂下的白纱,初沅也能真切感受到他肆无忌惮的猥琐端量。   她闭了闭眼,侧身对他,道:“梁公子,我和您之间,也只是有几面之缘,又如何谈得上相熟?”   她说着,旁边的十五也上前一步,忽地横出剑鞘,挡住了梁威继续靠近的步伐,“这位公子,还请你留步。”   十五的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杀气,再加上,这里确实也不是他的地盘,梁威愣了愣,到底迫于形势,暂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但难得能有机会和小美人儿共处,梁威不免心旌摇曳,蠢蠢欲动地,就想说些浑话来。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得一行人策马踏风而来。   疾蹄声中,谢言岐不急不缓地提紧了缰绳,慢下了速度。   他坐在高大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睥睨着梁威,清隽的眉眼间,尽是傲然矜贵之气。   他漫不经心地瞟了梁威一眼,忽而低声嗤道:“梁公子来的,好像有些晚啊。”   从他们赌局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七日了。   被他这样一点明,梁威脸色惊变,红一阵白一阵的。   耽搁这么久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变卖庄子店铺,需要一定的时间。   他们梁家虽然有点儿薄产,但确实还没有,一下子就能拿出八千贯的魄力和能耐。   谢言岐翻身下马,甫一站定,那个小姑娘便提裙朝他小跑而来。   他当着众人的面也不避讳,径直伸手,将人揽到了怀中。   ——“吓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初沅一跌入他怀中、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松香,整个人便不由一怔,僵了瞬息。   她动作极轻地挣了下, 低声道:“没、没有的……”   有十七的随身保护,梁威并不能拿她怎样。   反倒是他的动作, 突如其来的, 有些吓到她了……   她过来,真的只是想离他近些而已。   然,谢言岐看见她拎着裙袂, 奔他而来的身影, 便出于习惯地,拥她入了怀。   隔着帷帽落下的朦胧白纱, 谢言岐瞧不清她此时的神情,他摩挲了两下小姑娘细薄的侧腰, 眉梢微抬, 望向不远处的梁威,眸中盛着似笑非笑的深色,喜怒难辨。   他瞟过来的眼神裹挟若有若无的威势,竟是看得梁威的心口有些发慌。   梁威下意识退了半步, 支吾道:“……晚几天又如何?我这不是已经把钱给送到了吗?”   闻言,谢言岐不屑地提了下唇角,低声嗤笑道:“原来, 你梁氏的钱引铺, 做的都是些不盈利的善事?”   要知道, 钱引铺放贷, 靠得就是本赚利、利滚利。   怎么可能借多少、收多少, 对约定的期限置之不顾?   他这锐利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顿时就堵得梁威哑口无言。   换以往,梁威在赌坊输了,便是失约赖账,旁人也碍于他的身份,拿他无可奈何,最后不了了之。   这次他履行承诺如数赔钱,能送过来就很不错了,没想到,竟还会遭到这样一顿暗讽。   一时间,梁威咬紧了牙关,也说不清心里是难堪更多,还是尴尬更多。   纠结的情绪中,一股无名的怒火缓缓腾起。   他抑着满腔火气,正要开口,但抬头一看,却发现对面的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谢言岐抬手拨开初沅面前的薄纱,从撩起的间隙中看着她,笑问:“这是出去了?”   初沅乖顺颔首,“嗯。回浮梦苑拿了些东西。”   顿了顿,她轻攥住他的衣襟,小声道:“可以的吗?”   问这话时,那双麋鹿般的眼眸便一直望着他,怯生生的。   谢言岐握了握掌中的细腰,唇角浮起淡淡笑意,道:“都去过了,才来问我?”   初沅的小手抵在他胸膛,微不可查地蜷了下。   她低声道:“因为世子总是不在……”   软糯的嗓音中,含着几分娇怯、几分委屈。   简直要让人断了柔肠。   谢言岐稍微反思了下。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为账簿的事情忙碌,确实没能给她个询问的机会。   他无意的调侃,好像,是有些欺负人家了。   对上那双眼波盈盈的清眸,谢言岐的呼吸有些发紧,他指尖一动,便又放下了手中的轻纱,任由那层影影绰绰的薄纱,再次将她面容遮覆。   看着帷帽后,她模糊不清的样貌,谢言岐喉结微滚,将要道出的某些话,却忽地被梁威咬牙切齿的声音打断。   ——“谢、公、子。”   梁威攥紧了身侧的拳,几乎要被他们的亲密无间刺痛了双眼,忍无可忍之时,终是喷薄了怒火,吼出一声。   谢言岐循声抬眸朝他看去,神情不耐地蹙了下眉,沉声问:“还有何事?”   这话,还真是彻彻底底的,将他当做了碍事的闲杂人等。   梁威不由怒火中烧,垂在身侧的拳头,也是紧了又紧。   但他终是没忘了来时的目的,屏息片刻,慢慢镇定了下来,道:“谢公子,你看这八千贯,我也已经送到了。所谓不打不相识,我看谢公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三日后,梁某会和众人在平泉别庄一起狩猎,还请谢公子也务必赏脸前来。”   梁威在这时候邀约,明显是不安好心。   他刚刚才在谢言岐的手上栽了个跟头,未能抱得美人归不说,还输了一大笔银钱。   这事儿放谁心里,估计都不会好受,更别说是睚眦必报的梁威了。   所以,不用想便也知,他定是要借这次狩猎设局,然后再伺机报复。   平、泉、别、庄。   谢言岐默念了遍这四字,漫不经心地提了下唇角。   见他没有立即作答,梁威无比痛快地笑了声:“哈哈哈,谢公子,你莫不是怕了吧?”   随他话音的落下,谢言岐也垂下眼帘,去看跟前安静温柔的小姑娘。他伸手理顺初沅肩上襦衫蹙起的褶皱,笑问:“怕吗?”   没想到最后,这个问题竟是被抛到了自己头上。   初沅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眨了下眼,慢声道:“有世子在,就不怕。”   听了这话,谢言岐心情极好地低笑一声,就连缀在眸中细碎的笑意,也不由多了几分真切。   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下移,他转而去拉过了那只小手,严丝合缝握在掌中,“好,走吧。”   初沅神情微愣,下一刻,便被他牵着手往前走。   看着目不斜视从跟前略过的两人,梁威一怔之后,是再也抑不住的愤怒,他抓起脚边的一粒石子,便朝走远的谢言岐扔去——   “姓谢的,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   谢言岐头也不回地偏了下首,便毫发无损避开了他的攻击。   于是,那粒石子便落在地上,带过一串骨碌骨碌的轻响。   看着慢慢滚远的石子,毫无察觉的初沅不经有片刻的后怕。   她转头抬眸看身侧的男人,薄薄的帷帽轻纱,掩不住她眸中的担忧。   似乎对她的情绪如有所感,谢言岐轻轻捏了下她的小手,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他稍稍侧首,留给梁威一个略显锋锐的轮廓,随即,喜怒难辨地低笑了声:“这,便就是梁公子交友的诚意?”   说完,也不等梁威反应,便拉着初沅上了水云居二楼。   梁威试图跟上阻拦,却被十五横出的剑鞘一下挡住,“公子,这不是你该进去的地方。”   梁威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无可奈何。   他不由得懊悔地锤了下身旁楹柱。   还是他太冲动了!   这件事儿,果然是该让庞大人来的!   庞大人说过,只要是平泉别庄,这个姓谢的,就一定会去。   到时候,他一定要让这个姓谢的,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抱歉写到现在心脏跳的太快了,不敢再写了呜呜呜呜   平泉别庄应该是回宫前的最后一个大剧情了,篇幅应该不会太少_(:з”∠)_ 第三十七章   谢言岐身量高, 迈的步子也大。   初沅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能跟上。   但她在外走了整整一天,难免有些乏累, 着急上台阶的时候,一个不慎, 便崴了脚。   低不可闻的吸气声, 引得身前的男人顿步回首。   谢言岐垂眸看向她,眉眼小幅度上抬,无声地询问。   他蓦然递来的视线, 使得初沅有片刻的愣怔。   初沅连忙站直, 佯作无事地,弯了弯眼睛。   安静温柔的模样, 还真是乖巧,又懂事。   见她又是这般, 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 谢言岐不经蹙了眉宇,眸色暗了一暗。   他稍稍抿平了唇线,到底没有主动问起。   然后,他也像她一样, 佯作毫不知情,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但脚下的步伐,却明显比之前, 放缓了许多。   初沅慢半拍地跟在他身后, 自是有所察觉。   她睫羽微颤, 垂下眼帘看两人紧握的手, 在他略显低沉的情绪中, 感到了几分迷茫。   ——世子这是, 生气了吗?   待两人前后进了屋,初沅的小手蜷在他掌中,动作极轻地挠了一下,又一下。   “世子。”她低声唤道。   这细软的嗓音,倒是比三春的烟雨还要浸润如酥。   谢言岐眉头一松,偏过头看她,“怎么?”   初沅朝他挪近小半步,清澈的眼眸中盛着担忧,询问的语调轻缓温柔,“世子有受伤吗?”   受、伤?   随她话音的落下,谢言岐的眉宇再一次凝起。   下一刻,他抵了下唇角,低沉的笑声中,抑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嗤嘲,“你是觉得,我会被他伤到?”   闻言,初沅愕然睁大了双眸,摇头道:“不是的……”   她只是,太在意他的情绪。   但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晓他的身份,所以有些话,就自然不能随心。   ——她怕说的不好,便触了他的逆鳞,拉低了他的身份,显得他是那种和梁威还斤斤计较的人。   见她迟迟没有后话,谢言岐径直从她身旁掠过,往几榻的方向走去。   初沅下意识想跟上,可起步过急,竟是不慎扯到了脚踝的扭伤。   她顿时就被疼得皱了小脸,站在原地低声抽气。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强撑。   谢言岐摁了下眉心,颇有些认命地转身,大步回返,重新走到她身边。   他迎面走近带着风,初沅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   谢言岐并不算温柔地把她放在榻上,顺势半蹲下来,抬眸看她,道:“脱了看看。”   初沅坐在榻边,倒是比半蹲着的他还要高上一点。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注意到自己的,无措地攥紧裙袂,低声道:“世子,我没事的。”   谢言岐轻声笑了下:“难不成,还要我来帮你?”   他是身份矜贵的世子,她哪敢,让他来亲自动手?   初沅怯怯看了他一眼,到底慢吞吞俯下身,撩开裙摆提足脱下鞋。   谢言岐始终蹲在她身前,手肘搭在膝上,姿势慵懒,掀眸望她的眼神直接,意思很明显:继续脱。   ——不脱完,又怎么看?   短暂的对视,好像也是一种无声的僵持。   初沅掐了下手心,局促又无奈地,伸手褪.去罗袜。   玲珑玉足外露,欺霜赛雪的白。   谢言岐将其拿起握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他长久静默的凝注,让初沅格外难为情,如玉如珠的足趾,也不经微微蜷起,“世子,我真的没事的……”   她在浮梦苑学舞多年,早已对各式各样的扭伤、摔伤习以为常,所以这点小痛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谢言岐搓揉着她细瘦的脚踝,却是哂然一笑,嗤道:“跛了才有事,是吗?”   他这样,也不知是在揶揄,还是在关心。   初沅又惊又怯地望着他,樱唇微启,许久都没能找出合适的话来。   她就微垂着眼帘,看矜贵桀骜的世子臣服于跟前,握住她的脚踝,缓慢环旋掌揉,纾解扭伤带来的疼痛。   渐渐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不知过了多久,谢言岐为她穿好罗袜,抬起了头来。   倏忽间,他低敛眉眼的沉默温柔消逝,又是骨子里淌出来的清贵风.流。   他问:“好些了吗?”   初沅愣了下神,无碍地转动脚踝后,唇角淡抿笑意,点点头:“嗯,好多了。多谢世子。”   谢言岐站起身,慢条斯理拿出绸帕,擦手。   看着他的动作,初沅玉颊微泛红晕,她忙是趿上锦履,“世子等我一下。”   没一会儿,她便捧着铜盆里的热水去而复返。   原本谢言岐也没多在意,只是习惯性的举动罢了。   但她如此小心翼翼,反倒让他觉得,颇有些不适应了。   初沅挨着谢言岐而坐,捻起绸帕,细致又温柔地,为他拭去手上水珠,不经意抬眸望向他的眼神,怯生生的,像极了林间麋鹿。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喉结微动,扣住她伸来的细腕,简单过了次脉。   随即,他低笑一声道:“恢复的还不错。”   初沅拿出袖间的瓷瓶,摇出空荡的玎珰声,道:“因为,药都快吃完了。”   她这略显娇憨的动作,倒像是个刚及笄的天真小姑娘了。   谢言岐笑着攥紧那条纤细手腕,轻轻一拉,便将她揽入了怀中。   初沅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缓缓抬起望来的眼眸中,弥了层茫然的薄雾。   ——显然是被他给吓的。   可罪魁祸首非但不反思,眼底的笑意反倒是愈甚了。   谢言岐把手放在她腰间,摩挲了两下,道:“这么乖?”   初沅还没有点头承认下来,自夸的脸皮。   她轻轻咬住下唇,沉默着不出声。   但谢言岐就是存了点儿坏心思要她作答,食指挑起她下颌,迫使她抬头,近乎诱哄地继续问道:“嗯?乖不乖?”   初沅无处可逃,只有看着他眼睛,迟疑,又忸怩地,颔首应道:“……乖的。”   终于得到答案,谢言岐勾起唇角低笑一声,怜爱地用指腹蹭了蹭她下颌。   确实乖。   太乖了。   所以,有什么委屈,都藏着不说。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若都带着深意。   初沅感受着他的动作,呼吸有些发紧。   可是有些事情,她瞒着他,就不乖了。   她轻攥住抵在下颌的食指,转而握在手中,低声道:“其实……我今天还去了城南的一家典当铺。”   说着,她便将一枚乌玉扳指取出,郑重放在他掌心。   这物件一看便是男人的东西,初沅难免心中不安,解释道:“这枚扳指曾经救过我,所以,我就去把它赎回来了。”   尽管有些意外她的突然坦诚,但谢言岐还是端详着手中熟悉又陌生的扳指,调侃地笑了声:“救过你……那你准备怎样报答呢?”   初沅的心跳顿时就错漏了半拍,忙道:“我和那人素未谋面,我对他,只有恩,没有情的。”   只有恩,没有情。   谢言岐眸中的笑意稍敛。   他慢条斯理将扳指戴好。   温润似徽墨的乌玉圈在他指上,分毫不差,黑白分明,愈发显得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有力。   随即他抬眸,似笑非笑看着她,问:“那你又要如何报答我呢?”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在他缓慢将扳指旋上拇指的时候, 初沅的心中,就隐约有了种预感。   她看着被男人干净肤色衬得格外显眼的黑玉戒,睫羽轻抬, 凝眸去望他,漂亮的眼睛里秋波盈盈, 流转着几分迷茫, 几分愕然。   他对她的恩,太多。   那么,他所指的报答, 又究竟是哪一桩、哪一件呢?   万千思绪在心中回转, 恍惚之间,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初沅呼吸微滞,小手几不可见地蜷了下。   见她迟迟不语, 谢言岐也不着急, 眸色平静地垂眼看她,沉默又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双漆黑的眸中浮着层笑意,浅淡不达眼底。   就像是烈阳下的冷质乌玉, 光泽温润,成色浓郁,却蜷着几分天生的凉薄, 不带半点温度。   长久的对视中, 初沅不由颤了颤鸦睫。   随即, 她眼帘半垂, 去拉他的手。   细白的柔荑小心翼翼攥住他拇指, 肤色的对比, 和刚柔之间的差距,愈发衬得他微凸的指骨修长分明,蕴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潜在力量。   初沅的指尖轻摁住黑玉戒,动作极轻地,拨动了一圈。   玉戒套在他指上,没有丝毫松落的迹象。   当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   就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乌玉扳指的佐证。   在加上他举止言谈中,有意无意的暗示。   这下,初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抬首,小姑娘的眼睛明显更亮了几分,“所以那天的贵客,是世子吗?”   她清丽的眉眼间含着惊慕,满心满眼只装着一人的模样,大抵是这世间所有男人,都招架不住的。   四目相对的这瞬间,谢言岐滚了下喉结,原本闷在心口她的那句话,也悄然忘于脑后。   没想到,他的一个无心之举,能被她记到现在。   谢言岐唇角微勾,眸中的笑意渐染了真切,“那你想好了吗?要怎么报答。”   并非正面的回答,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默认。   初沅望着他噙笑的星眸,短暂的意外以后,不经弯了弯眼睛。   命运真是微妙。   ——原来,她以为此生不能再相认的人,虔诚感念着的人,是他。   微妙的情绪在心口激荡,她抬手圈住他的肩颈,靠得更近一些,仰起首,便在他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谢言岐扶住那把纤细腰肢,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眉梢小幅度扬了下,低声笑得肆意:“就这样?”   初沅放了一只小手蜷在他掌心,五指微张,一点一点嵌入他指间,交叉相扣。   她眼睫半垂,玉颊覆下两片温柔阴翳,慢声道:“可是……已经是全部了。”   她能用以回报的,就只有她自己。   她也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他。   听出她话里深藏的含义,谢言岐翘了翘嘴角,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下一刻,他便伸手扣住小姑娘的后颈,低头攫取,他该有的。   他的唇带着些微凉意,印了下来。   初沅身子绵.软地偎在他胸膛,伴随着唇齿间的呼吸一丝一缕被掠夺,她用手抵着他肩膀,情难自已地吟出了几声娇音。   这颤巍巍的莺啼,无疑是勾魂摄魄的迷魂调。   谢言岐的手沿着掌下细瘦的颈骨,寸寸上攀,拆去了她鬓间的钗环。   一时间,少女的乌发如云倾泻,旋即又被风荡起,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极为流畅的弧度。   初沅被男人拖抱到怀中,双膝分跪在他身旁两侧。借着姿势的便利,谢言岐的吻也从她唇角一路下滑,轻啄过如玉的下颌、纤细的脖颈。   每带过一寸,都在肌肤上铺洒开一层微润的热气。   初沅情不自禁仰起细颈,零星的水光闪烁着,勾勒出绷紧的线条。   直到月要间那只手穿过堆叠的襦裙,掌心的灼.烫,和扳指的冰凉,一齐贴了上来。   她终是战栗着软倒在谢言岐怀中,低声道了句:“世子,别,别……”   向来都是她主动勾他,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她这里,听到拒绝的话。   谢言岐微喘着埋首她颈间,淡淡的清香盈满鼻端。   他摩挲了两下小姑娘的细腰,哑声问:“……怎么了?”   初沅被他的呼吸灼得浑身一颤,难为情地说道:“这几天,不太方便。”   所谓的不方便,指的,便是信期。   之前是避祸,但这次,是真的。   谢言岐闻言一怔,反应过来之后,瞬间睁开了眼睛,手上加重几分力道,揉了下她的腰。   他抵起唇角,无奈地嗤了声。   难怪啊。   难怪她今天这么安分。   初沅紧贴着他,自是能觉察到他的情.动,滚.烫抵在身前的异乎寻常。她把衣衫里的那只手缓缓取出,颇有深意地,弯指勾了下他掌心,“但也可以,有其他的办法的。”   她抬眸凝盼,眼中水光潋滟,一如既往的干净澄澈。   倒显得他精虫上脑,定力不堪一击了。   谢言岐捏住她下颌,用力地碾了几下,低笑着嗤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下去。”   尽管他没有勃然变脸,语调也和平时一样,噙着几分疏懒的笑意,但初沅还是从他漆黑幽邃的眼瞳中,看出了几分隐怒。   她扶着男人的肩膀,慢吞吞落一只脚放在榻下,旋即,是另一只。   站定的同时,她不由一愣——   只见他腿上的月白襕袍略微发皱,临近鼓起的地方,沾染了几片显眼的血迹。   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襦裙上,也有。   初沅登时就被羞意染红了脸。   她都看见了,显然,谢言岐也不可能忽视。   他垂眸睥着身上的那处殷红,唇角微翘,嗓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行,真行啊。”   ***   这场残局收拾到戌时三刻,方才完毕。   谢言岐冷水沐浴后,便单穿了件雪缎寝衣出来。   这时,奚平也捧着个檀木镶嵌螺钿匣盒进屋,放在他旁边的桌案上,道:“世子,这是重新着人打磨的扳指。”   可话音甫落,他便觑见了谢言岐手上戴着的黑玉戒。   奚平不由一愣,“世子的扳指,竟是找回来了么?”   谢言岐这人养尊处优惯了,在用物上极为挑剔,若非使他满意了,便绝不勉强。   所以之前那枚扳指不见了这么久,他都一直没有换新的,而是委托远在长安的名匠,重新打磨送来。   提及此事,谢言岐不经蹙了眉。   他缓缓摘下手上的扳指,低声道:“不是。”   就算真的是原物找回了,这落入旁人之手的东西,他也不可能再要。   谢言岐启开匣盒,拿出里边的新扳指仔细端详。   玉质细腻,触手温润,对着天光细瞧,还能觑见玉戒内侧,刻了个“岐”字。   他眉眼稍抬,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果真是出自名匠之手,竟和他以前那枚,一模一样。   在他慢条斯理戴好扳指的时候,奚平也看向桌上被搁置的另一枚,迟疑问道:“那这个……?”   谢言岐的目光随之落在桌案。看着那枚静躺的乌玉戒,他眸色转深,沉声道:“小姑娘被骗了啊。”   他这说的似是而非,倒让奚平有些茫然了。   谢言岐没有解释,只曲指敲了敲桌面,道:“把十七叫来。”   怎么他不在,她就要受欺负?   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   也不知是昨晚之事过于难堪,翌日清晨,初沅迟迟没有现身。   看着那扇紧阖的房门,谢言岐只好吩咐水云居的婢女,将早膳送到她屋里。   随后他回返书房,又开始对着一堆账簿思索——   之前在密室找到的账本,是三年前的。   那上边的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藏私。   其余地方搜罗的,则是近两年的。   修河款少了大半不说,还有很多账目存疑,去路不明。   年前,司天台夜观天象,断言今年必有大潦。   扬州地处水乡泽国,届时定是难逃洪水泛滥。   他这几天四处暗访,发现扬州的好几个水闸,或是失修,或是废弃,等同于摆设。   庞延洪上任扬州刺史多年,按理说,应当对河堤水渠的重要性心知肚明,可他这三年来,非但没有重视治水,还源源不断地从中克扣修河款,完全将扬州的黎民百姓至于不顾。   真不知道,安的是个什么心。   大抵是有所思,这日午时,庞延洪还真来登门拜访了。   庞延洪浸.淫官场多年,早就练成了八面圆通的本事。   所以他一来,并没有直入正题,而是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谢言岐的归期:“不知谢世子,准备何时启程回长安呢?”   谢言岐浅抿热茶,不露声色道:“或许,下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这边的事情,应该也能尘埃落定了。   闻言,庞延洪朗声笑道:“既如此,那剩下的时间,本官就更要尽地主之谊了!”   “不知道,谢世子对狩猎有没有兴趣?”   一听到他问的这话,谢言岐便不由自主记起,梁威昨日的挑衅。   他意外地挑了下眉,转头看向庞延洪,嗓音中噙着几分低沉笑意:“庞大人莫不是要请我去平泉别庄?”   庞延洪今日前来,自然是因为梁威昨日的败事。   所以他对谢言岐的话,并没有否认。   他一边观察着谢言岐的神色,一边慢声说道:   “平泉别庄和谢家,可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啊。”   “我记得当年,谢二公子南下查案,也去过此处。那里遍布温泉,极利于调理身体,彼时,他还在平泉调养了大半个月,病情有所好转……可惜啊可惜,谢二公子来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无缘前往了。”   因为第二年,他便病重垂危,在返京路上溘然长逝。   去时,尚未至而立。   庞延洪说的,自然就是谢言岐的二哥,当年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谢言岭。   随他一字一句的落下,谢言岐唇边的弧度也随之抿平。   看着他逐渐沉下来的眸色,庞延洪最后笑了声:“不过谢二公子临走之时,在平泉别庄的一块石碑上,题了首诗,留下了一个纪念。谢世子可有兴趣,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快回宫了快回宫,但平泉别庄的剧情涉及很多,不会很快结束,估计还要写好几章,我只能说尽量,尽量快点   _(:з”∠)_   感谢大家的喜欢!啵啵啵! 第三十九章   庞延洪没有得到谢言岐的回答。   但他知道, 到最后,谢言岐一定会应下这场邀约。   因为谢家的儿郎,是一个比一个的重情重义。   ——要知道, 镇国公府上的两位公子,皆是为“情义”二字, 先后折了性命。   这谢三郎看着是最不着调的那个, 但家风如此,有些东西,生来就是镌刻在骨子里的, 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例外?   更别说平泉之行, 是涉及到了他的二哥。   思及此,庞延洪颇有深意地笑看了谢言岐一眼, 起身道:“两日后,本官在平泉别庄, 等着谢世子。”   他来去匆匆, 略显笨重的肥胖身躯,很快就消失在天光正盛的门外。   谢言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走远的方向,终是将手上的一樽杯盏,缓缓搁在桌案。   松手的瞬间, 杯身蔓延开盘错裂痕,骤然落得个粉碎。   奚平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目光掠过狼藉的碎瓷水迹, 最后, 停在了谢言岐隐约泛着猩红的眼尾。   这场景太过熟悉。   奚平下意识就扶住了别在腰间的陌刀, 沉声唤了句:“世子。”   ***   水云居的二楼, 依稀传来了一阵不平静的声响。   初沅睡得不是很安稳, 迷迷糊糊间, 被惊醒了好几次。   但信期的腹痛和意识的昏沉,使得她根本就不想从睡梦中醒来,她拥紧被褥蜷在榻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下午。   后来,还是婢女为她熬了碗热酽酽的桂圆红糖水,她晕乎乎地喝完以后,才勉强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   这时候,已经是戌时二刻了。   夜色浓郁,从半开的支摘窗弥漫进来,烛树璀璨摇曳,将屋内映得通明。   初沅估摸着现在的时辰,伸手扯了下婢女的衣袖,小声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这段时间,谢言岐一直早出晚归,所以她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今日也是不在的。   可婢女却如实道:“姑娘,今天一整天,世子都不曾出去过呢。”   闻言,初沅有片刻的愣怔。   她出神看着堆积在桌案上的锦缎,忽然就记起了意识混沌间,听到的不寻常的动静。   ——难不成,是水云居出了什么意外?   但过来服侍的婢女终究是水云居的外人,又如何能过问主子的事情?   初沅得不到答案,犹豫了片刻之后,到底掀开被褥趿鞋下榻,拉开门扉往隔壁走去。   正当她抬起手臂,准备叩响谢言岐那间屋子的房门时,却见走廊的另一边,奚平端着铜盆和巾帨,大步迎面走来。   初沅茫然一怔。   奚平轻咳了声,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世子昨夜冲了冷水,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   冷水,风寒。   一听到这两个词,初沅便局促地攥紧了小手,指甲深嵌掌心。   这是不是,得怨她呀?   ——怨她的不便,迫使他停在中途,最后,不得不用冷水沐浴的法子,去浇灭身上的火。   回想起昨夜,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初沅就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她忙是上前两步,接过了奚平手上的铜盆和巾帨,几不可闻地低声说道:“我、我去吧……”   她已经惹得他不高兴了,可不能再继续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手上倏地一轻,奚平听着她的话,颇有些意外。   但转眼想想她和世子的关系,他也就释然了。   总归事情已经解决,奚平索性放手,道:“那就麻烦初沅姑娘了。”   说着,他扯了下衣袖,将一截雪白的纱布藏于袖中。   初沅腾出一只手轻启屋门,端着热水走了进去。   绕过内室的屏风,入眼便是那张断纹填漆床。   见惯了谢言岐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冷不防瞧见他的狼狈,初沅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有些不习惯,还有几分复杂的情绪,大抵是触动吧。   她将浸湿的巾帨拧干,试了下温度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贴上谢言岐的额头。   几乎是相触的瞬间,那个本该昏睡的男人就睁开了眼睛。   一个人刚醒的时候,往往最不设防。   可他眸中的曚昽睡意转瞬即逝,很快,就晕开了浓郁的暗色,深不见底,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和凛然。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一整个愣住,还没能从他带来的愕然中缓过神来,下一刻,就被他扣住了手腕,猛地拽到床上。   旋即,是他覆身压来的黑影,和卡在脖颈的手掌。   被他这样扼住了命脉,初沅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她看着单臂撑在上面的男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总疑心他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脖颈给拧断。   初沅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时间,又惊又怕,蝶翼似的睫羽振得厉害。   她不经战栗起来,颤声低唤道:“世子……”   小姑娘显然是怕极了,软糯的声线单薄得可怜。   这娇声一出,谢言岐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她,眸底的那股戾气褪.去,空茫片刻后,又软了眼神,像以往那般,噙了几丝淡淡的笑意。   “怎么是你啊?”他哑着嗓音笑了声。   放在她颈间的手松开,转而轻蹭了两下她的脸颊。   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抚她心中的惊惧。   不习惯他的突然转变,初沅眨了眨眼,迷茫又无措。   随即,覆在身上的重量离去,谢言岐将她揽入怀中,和她交颈而卧。   他似是爱极了那把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手将她摁近胸膛,另一只手则放在她腰侧,缓慢地游移摩挲,“你怎么来了?嗯?”   他的嗓音抑着几分倦怠的沙哑,和着温热的气息,羽毛般拂过耳廓,又酥又麻。   初沅偎在他怀中,被痒得瑟缩了下。   如此静谧,如此温情,倒显得方才的危险,就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罢了。   她摒去那份残存的慌乱,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襟,低声道:“因为……听说世子病了。”   “病了?”谢言岐眉眼稍抬。   不过——   蛊毒发作,大抵,也算得上是一种病症吧。   他勾了下唇角,又听怀中的人继续闷着声音说道:“往后,如果世子忍不住,就不要用冷水沐浴了,对身体不好……”   说着,她抬起眼睫,目光澄澈地凝眸看他,“世子感染风寒的话,我也会跟着难受的,心里难受。”   谢言岐的目光停在初沅的眉眼间。   须臾,他终是没忍住抵了下唇角,笑问:“这是奚平给你说的?”   这个身体不适的理由。   闻言,初沅颔首应道:“奚公子还说,世子有些发热。”   她说着,细白的小手就贴上他额头,“奇怪……世子的烧是退了吗?怎么一点都不烫呀。”   一时间,谢言岐笑得有几分无奈。他伸手将那只柔荑攥在掌中,捏了捏。   因为,他本就不是染了风寒。   一个冷水澡而已,还不至于。   但这样,也省得他再解释了。   思及她体内尚未肃清的情蛊余毒,谢言岐把玩着掌中的小手,低声问了句:“我没事。今天下午,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初沅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   她红着脸,迟疑地点了下头,“有一点难受。但我睡着了,就不觉得了。”   谢言岐揉搓着她的细腰,眸色暗了一瞬。   小姑娘身子弱,看来,还是要继续给她解毒。   “那现在呢?”他问。   初沅道:“已经好多了。世子呢?”   谢言岐笑:“都说了,我没事。”   四目相对片刻,小姑娘也学着他的动作,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那,世子有没有生我的气?”   她询问的嗓音中,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对上这样似水柔情,谢言岐如何还能气得起来。   他不经提唇笑了下,“你说呢?”   昨夜的事情一幕幕浮现脑海,初沅实在忐忑,心里没个底。   毕竟,是她撩起了男人的一身火,到最后撒手不管不说,还将脏秽的血迹弄在他衣服上。   这换谁不觉得恼怒,不觉得晦气?   她仰起脑袋,含着讨好,轻柔啄吻他唇角,低声求饶道:“世子就原谅我……好不好?”   如今的谢言岐哪还受得了这个。   他伸手捏住她的脸,制止她的动作,沉声道:“等下又想不负责?”   闻言,初沅顿时愣住。   她咬了咬下唇,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初沅安静地蜷在他怀中,去听近在耳畔的,沉稳心跳。   微风吹过窗牖,晃动树影婆娑。   连带着她的那些心思,也随之摇曳。   这人还真是,似远,又近。   猜不透。   ***   时间弹指即过。   转眼,就到了庞延洪说定的那日。   奚平备好马车,目光不定地看着一前一后走下台阶的谢言岐和初沅,显然有话要说。   谢言岐握了握初沅的小手,眼神微动,示意道:“你先过去。”   看着初沅提起裙摆,脚踩梅花凳上了马车,奚平这才开口道:“世子,您身上的情蛊现在极不稳定,您确定,真的要去吗?”   尽管这些年来,蛊毒慢慢地被控制了下来,但每隔半年,都会频繁发作一段时间。   如今,就刚好到了那个特殊的时期。   不然的话,谢言岐也不会被庞延洪简单的一句话,带动得乱了心绪。   听了他的话,谢言岐碾动扳指,忽然提起唇角笑道:“我不去,岂不是会错过好戏?”   他倒想看看,这个姓庞的,究竟还能有什么手段。   是继续拿兄长的事情做文章?   还是,会有更大的阴谋?   他这漫不经心的模样,还真是,没将蛊毒的事情放在心上。   不过想想也是,庞延洪已经拿二公子激过世子一回了。   世子就不可能再次中招。   再说了,除了世子的至亲之人,这世间也不会再有旁人,能轻易挑动他的情绪,诱发情蛊的发作。   看着谢言岐撩起衣摆登上马车的背影,奚平只祈祷,此次平泉之行,不要再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了。   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过青石大道,惠风徐徐吹来,拨动曼帘忽起忽落。   随着马车的行进,窗外的景象也在不断更迭。   初沅凝眸望向身旁的男人,问道:“世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谢言岐眉眼稍抬,道:“猜猜?”   这个巧合的时间点,很难不让初沅想起三日前,梁威不怀好意地相邀。   她蓦地睁大了双眸,“难道是平泉别庄吗?”   “真聪明。”谢言岐唇畔浮笑,“怎么,怕了?”   不是说——   有他在,就不怕?   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初沅连连摆首,道:“没有的。”她咬了下唇,“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意外这显而易见的鸿门宴,他竟也能轻易应下,欣然前往。   真是,恣意,又狂妄。   说着,她的眼角余光,便不经意觑见了他的手。   此时,他正慵懒后靠,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放在臂弯的那只手修长,乌黑的扳指,愈发衬得他肤色干净白皙。   见此,初沅垂首别开视线,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上翘了下。   ——好像,她也是为世子,做了些什么了。   她这点笑意,还真是如新桃初绽,漾开春.色几许,美得温柔,又夺目。   谢言岐垂眸看她,挑了下眉。   这时,外边的骏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长长嘶鸣一声,带动着马车不停晃动起来。   初沅在剧烈的颠簸中失去平衡,慌乱地胡乱挥舞小手。   谢言岐便将人揽入了怀中。   在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道清脆的呵斥——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冲撞我们小姐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章   “你是不是没长眼啊?没看到车上是永宁侯府的徽记吗?”   “我们家小姐可是永宁侯府的千金, 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冒犯的?”   “还不快让你们主子出来,给我们小姐赔礼道歉!”   车外,女子不依不饶, 尖着嗓子滔滔不绝地指责道。   奚平紧攥缰绳,极力将受惊失控的骏马制服, 等马车停稳后, 他忽视了女子的连串诘问,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问道:“公子, 您没事吧?”   谢言岐扶着初沅的肩膀, 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这才隔着曼帘, 低声应了句:“无碍。”   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那个永宁侯府的婢女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 竟敢不把永宁侯府放在眼里!”   永宁侯, 初沅是知道的。   梁威的亲舅舅,扬州城数一数二的权贵。   她轻拽谢言岐的衣襟,隐含担忧地唤了声:“世子。”   尽管晓得谢言岐的出身不低,但她终究不知其底细。   如今和永宁侯府正面碰上, 她难免心里没谱,有点担心他应付不了。   她眸中秋波盈盈,澄澈剔透, 藏不住情绪。   几乎在目光相汇之时, 谢言岐便把她那点儿小心思, 清清楚楚看了个透。   他曲指轻敲了下小姑娘的脑门, 忽然溢出的一声轻笑, 恣意又狂傲, “下车。”   初沅被他的动作惊到,茫然地抬手捂住额头,起身跟了上去。   外头,那个趾高气昂的婢女刚扶了自家小姐下车来做主,就看到对面的车帘被一把折扇挑起,随后,衣饰齐整的郎君出现在了众人面前——玉冠束发,清隽矜贵,噙笑的眉眼间,尽是一股风.流意气。   饶是见惯勋贵的永宁侯之女梁盼,也不经在此刻,为这样一位行止潇洒的郎君,骤然乱了心神。   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身份的徽记,她在扬州城中,也从未见过如此不凡的人物。   正当她眼神飘忽,心神荡漾地猜测着来人身份时。   紧接而来的下一刻,谢言岐却是转过身,伸手接过了,从曼帘探出的一只玉白柔荑。   小手被攥住的时候,初沅怔然一惊,恍惚失神的瞬间,竟险些踩空,从车辕摔了下去。   好在旁边的谢言岐手疾眼快,及时扣住她的腰,把她从车上给抱了下来。   等双脚落地,初沅抬眸看着身前的男人,还是有几分不真切的感受——   世子这样尊贵的身份,又怎么会,给她充任侍从?   但对于此举,谢言岐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他握着那把细腰,把人往身前带近了一些,随后俯首凑到她耳畔,轻声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男人若有似无的气息喷洒在耳后,又酥又麻,初沅瑟缩着往他怀里躲了躲,嗓音几不可闻:“……在想世子。”   闻言,谢言岐又是一声肆意的轻笑,低头的同时,嘴唇擦过她的耳廓,落在那莹润如玉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谁知,这地方简直就是初沅的命门。   微凉的唇一贴上来,她便忍不住一个颤栗,浑身发软地枕在他胸膛。   谢言岐拥着怀中的温香软玉,抬眉低笑的那一下,真像极了玩弄风月的浪子,从骨子里淌出来的风.流。   但又格外的,撩动人心。   不得不说,他当众做的这一场戏,还确实有点效用。   他们卿卿我我的画面一落入梁盼眼中,她那颗小鹿乱撞的春心,便就此撞晕了过去。   一时间,梁盼面沉如水,攥在手中的那块绢帕,也被她扯得变了绣样。   好说歹说,她也是出身簪缨世族的贵女。   这当众厮磨的场面,她还真是,一眼都看不得。   梁盼羞愤地别开了视线,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不知羞耻,伤风败俗!”   顾及小姑娘的脸皮,谢言岐捂住初沅的耳朵,把她往怀中再摁近一些。   随后漫不经心抬眸,看向梁盼那边。   奈何谢言岐的皮相实在是生得太好,哪怕他如此风流多情、放浪不羁,梁盼却是没忍住在这对视的瞬间,怦然乱了心跳。   不过梁盼到底没忘了正事,定住心神之后,便扬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任由侍卫冲撞我的马车,你知不知道,得罪了我会有怎样的后果么?”   听了这话,谢言岐眼神微动,瞥向了奚平,“说说,怎么回事?”   奚平听懂他的意思,忙是出言陈述道:“这位姑娘,分明就是你们的马车驶得太快,从岔路口忽然冲出,这才使得我们的马儿受惊,有了这样的一场事故。”   梁盼是永宁侯府的掌上明珠,被千娇百宠着长大,向来没理也是有理。   如今,却被这行人当众驳了面子,她怎能不惊、又怎能不气?   方才那点少女情怀荡然无存,梁盼恼羞成怒地指向奚平,喝道:“你胡说八道!”   “来人,把这个满口胡言的人给我拿下!”   梁盼出府,一向是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豪奴,甩着膀子气势汹汹走向奚平。   见此,初沅不由紧张得一颤,“世子,该怎么办呀?”   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能抵得过吗?   谢言岐捏了捏她的腰,嗓音中抑着轻笑,“看看不就知道了?”   奚平能有今天的地位,靠得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和超群的武艺。   在那几个豪奴挥拳打来的时候,他侧身一避,便反手舞出刀背,晃眼的功夫,豪奴们就被击中了不同的穴位,轰然倒地。   从始至终,甚至都没让人看清他的动作。   梁盼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又不服气地指了几个人,惊声道:“还愣著作甚?快去把他抓起来呀!”   然,去者无不是倒在奚平的刀下。   初沅缩在谢言岐怀中,愣怔旁观着,本就大的眼睛,又愕然睁大了几分,漾着晶亮的水光。   ——这般模样,就差没将惊叹二字,写在脸上了。   真是少见多怪。   谢言岐不屑地提了下唇角,“这有什么好看的?走了。”   说着,他的手便滑到小姑娘身侧,拉过了那只柔荑。   初沅不得不跟在他身后,小声询问道:“世子,奚公子一直都这么厉害吗?”   谢言岐头也不回地嗤了声:“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初沅迟疑着点了下头:“好像也是……”   后边的梁盼见他们手拉手走远,忙是让人去拦。   可还没等仆从们追上去,奚平便横出刀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时,初沅蓦然回首,但他们脚步匆匆,已经走了很远,身后的战况也随着景象的后移,淹没在了人海中,难以看得真切。   她转过头,眨了眨眼,蜷在谢言岐掌中的小手,不禁轻轻勾了下,“世子,我们就这样走了,真的没事吗?永宁侯……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呀?”   闻言,谢言岐稍微慢下脚步,极轻地嗤了声:“他敢。”   这两个字,还真是道尽了世家子弟的骄矜,和恣肆。   看着他略显锋锐的轮廓,初沅有刹那的恍神。   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挑衅永宁侯府。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跟前的这个人,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贵妃娘娘的亲侄子。   别说小小的一个永宁侯了,便是在金殿之上面圣,他也不见得会收敛多少。   她愣了愣,垂下眼帘,去看两人紧紧相握的手。   明明他们就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相隔不过半步。   可她却忽然有了种,他们隔得好远的错觉。   或许是心的距离。   或许,是身份的鸿沟。   初沅眼睫轻颤,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弧度。   像是安心落意,又像是牵强的苦笑。   “……世子不会有事,就好。”   她真羡慕。   她永远都不可能这样肆意。   心也是。   初沅神情恍惚地跟在谢言岐身后,不知不觉的,竟被他带到了一家名为“白玉堂”的店铺。   甫一看清那块黑漆金字的匾额,初沅便不经一愣。   这家白玉堂,是整个扬州城最好的首饰铺。   头面,钗环,珠花……无一不精巧别致。   甚至有不少远在别处的贵女和夫人闻名而来,千里迢迢的,就为一件新出的首饰。   但价格,自然也是最贵的。   单是一支样式简单的玉簪,就能抵寻常百姓半年的收入。   初沅以前在浮梦苑的时候,几乎是被柳三娘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吃穿用度,无不讲究。   但这白玉堂的首饰,她十余年来,却也只得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一支梅花簪,还有一串珊瑚珠项链。   到了店内,掌柜忙是过来招呼,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这满目的琳琅。   “公子是要给夫人选怎样的首饰呢?这边是头面,这边是耳珰……我们最近还出了不少新样式,可要瞧瞧?”   没有否认他的称呼,谢言岐略一思索,道:“都拿出来。”   他轻车熟路地捻起一支粉晶簇桃花簪,放在初沅鬓边比划,似是不满意,随后,又换了另外的发钗、珠花……   初沅任由他折腾,但最后,也不知试了多少珠宝首饰。   他把玩着一枚耳珰,问:“可有喜欢的?”   初沅忙是摇头:“我有很多首饰的。”   尽管都被三娘扣在了浮梦苑。   谢言岐侧目凝着她,忽然笑了声:“那怎么,一直看你头上的玉簪没换过?”   闻言,初沅略微睁大了眼,抬手将发髻上的簪子挡住。   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谢言岐笑了笑,转头对掌柜说道:“刚刚试过的,都包起来。”   停顿片刻,他指了下其中一对粉玉蔷薇珠花,道:“这个单独放。”   这随手一指,也不知是挥霍了多少金银。   掌柜脸上都要笑得开出花了。   等走出白玉堂,初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清澈的眸中蒙着一层茫然薄雾。   她安静地跟在谢言岐身后,走了好一段路。终于没忍住,拽了下他的衣袖。   谢言岐回眸看她,询问地挑了下眉。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含着几分怯意,低声轻唤:“世子,您……”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另外的一道声音打断。 第四十一章   “谢世子, 没想到,还真的是你啊。”   这时,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从后边驶来, 最后,停在了他们的身旁。   庞延洪掀起车帘, 自上而下地看着二人, 道。   时隔多日,如今再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初沅不免有些恍惚。她愣了愣, 原本就欲言又止的询问, 这下,是彻底被堵了回去。   初沅咬了下唇, 又迟疑着将轻攥的袖角松开。   看着缓缓从腕间收走的莹白小手,谢言岐微不可查地凝起眉宇, 抬眸瞥向车上的庞延洪, 扯了下唇角回道:“庞大人。”   语调疏懒,很难不让人觉出几分不恭敬的敷衍意味来。   庞延洪也不恼,依旧好脾气地笑着:“世子这也是要去平泉别庄吗?怎么就徒步走在大街上,也不见随身的侍从?”   谢言岐轻拨手上的扳指, 道:“出了点意外罢了。”   至于是什么意外,他不提,庞延洪也不好再问。   庞延洪随意地敲了两下窗棂, 打量的目光梭巡在谢言岐和初沅两人之间, 笑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看来这两个年轻人, 确实还相处得不错啊。   他笑着眯了眯眼, 道:“既然如此, 谢世子可要与我们同行?说不定, 是顺路呢。”   他这话,就是在试探谢言岐的去向了。   若谢言岐同意上车,那便说明,他确实是应下了平泉之约。   若没有……那这不是还早着吗?   平泉别庄的狩猎,可是要持续整整半个月呢。   庞延洪话中的深意,谢言岐又如何听不出来?   他眼神微动,看向旁边的初沅,思索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得后边的一辆马车也被人挑开了曼帘。   芮珠从窗口探出了一张娇艳明丽的脸庞来,对着他们扬声喊道:“初沅。”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初沅短暂地愣了下,旋即回首,和芮珠遥遥相望,“芮珠姐姐……”   于初沅而言,芮珠无疑是她在刺史府的一缕天光,在暗沉不见天日的绝望中,给予她温柔又热烈的力量。   几乎是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初沅的眼睛便忽地一亮,脸上也难得展露了明媚笑颜,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稚气。   看着她唇角翘起的、难以掩藏的欣喜,谢言岐的眸光不经温柔了几分,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回庞延洪:“好啊。”   ***   初沅既为女眷,便不可能与庞延洪这样的外男同乘。   她抑着心中喜悦,和谢言岐一前一后地分开,提裙登上了后边那辆油壁香车。   可随着曼帘被掀起,她眸中的光亮也逐渐暗了下来。   云锦珊并叠双.腿而坐,仰起下颌垂眸睨她,红.唇勾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初沅,真是好久不见了。”   而芮珠则端坐于她对面,抿着唇,一言不发,长睫下的双眸黯淡无神。   如此悬殊的差距,想也知道,芮珠方才的那句呼唤,究竟是迫于何种情况下的无奈。   初沅脚步一顿。   但前方,谢言岐的衣袂已经没入车帘之后。   她没有退路了。   初沅轻掐手心,到底硬着头皮踩上了车辕。   本就不宽敞的车厢内倏然多了一人,便显得愈发逼仄沉闷。   对比初沅和芮珠这两个小姑娘的相顾无言和局促,云锦珊这个掌管刺史府的姨娘,显然要从容自若得多。   她翘起葱白指尖,欣赏着新染的嫣红蔻丹,笑道:“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她调侃的话语中,明显带着几分嘲弄,初沅眼睫微颤,敛眸乖顺道:“初沅见过云姨娘。”   云锦珊满意地笑了:“不错,还是和以前一样听话。”   马车在青石大道上不急不缓地行进着,辚辚之声中,云锦珊的每一句话也像是从初沅的心上碾过,带得她忐忑难安。   她竟是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初沅,有关谢言岐的事情——他近日的动向,他如今的处境,也包括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饶是初沅的思维算不上什么敏捷,但也能在这样询问中,慢慢地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她咬了下唇角,睫羽轻抬,凝眸看向云锦珊,慢声道:“姨娘,初沅连世子的侍妾都算不上,又如何……能去过问这些事情呢?”   诚然,她是存着几分隐瞒的心思——世子待她不薄,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去背叛他。   但借口的这句话,也的确是实话。   她跟在谢言岐身边,无名无分,连讨他欢心的时候,都忍不住藏着几分忐忑,更别说,逾矩过问他的行踪了。   但这显然不能应付云锦珊。   云锦珊冷笑一声,道:“你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初沅,我劝你还是别在我面前耍心眼儿。你以为你离开了刺史府,就能逃离我的掌控么?”   说着,她抬起眼睫,如愿以偿地在初沅眸中,觑见了隐约浮现的迷茫。   云锦珊唇畔的弧度翘愈高,“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你身上中了剧毒,解药……就在我这儿。”   闻言,初沅缓慢眨了下眼,神情怔然地望着她。   当她是被自己的话给吓到,云锦珊越发得意,“所以,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别到了临死关头,才懂得服软。”   ***   酉时三刻,日暮时分。   马车终是碾过遍地红霞,停在了平泉别庄之外。   等云锦珊和芮珠先后下了马车,初沅终是挑起车帘,跟在了最后。   她落脚轻盈地站到地面上,这个时候,谢言岐也已等在她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眉眼噙笑地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先是一愣,随后看了芮珠一眼,磨磨蹭蹭好一会儿,这才拎起裙袂,拖着小步子向他走近。   甫一站定,男人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腰上。   谢言岐稍稍俯首,极低的一声轻笑,从她的头顶蔓延开来,“怎么,还舍不得回来了?”   说不舍,其实,是有一些的。   方才在车上,碍于云锦珊的在场,初沅和芮珠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久违的重逢拘谨且克制。   错失了这样一个机会,离别的时候,也难免会生出几分遗憾的不舍来。   但男人的语气实在算不上什么愉悦,初沅怕他生气,忙伸手环在他腰际,枕着他的胸膛缓慢抬起头来,目光澄澈,“可是世子这儿,才是归宿呀。”   她这话说的,好像他是独守空闺的原配,等着她这个“浪子”回头似的。   但谢言岐看着她顾盼生辉的双眸,却还是没忍住勾了下唇角,一笑而过。   算了。   ——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和她计较什么。   他几不可闻的低声轻笑,胸腔微震。   初沅凝着他眉眼,在触及他眸底的淡淡笑意后,紧绷的心弦也终是跟着一松。   她偎在他怀里,黏人的小猫似的,用发顶轻蹭了两下他胸口。   这微不可见的动作,带着几分讨好,几分眷恋。   当真是,楚楚可怜,格外动人。   不经意地,便将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触动。   谢言岐闻到她发间的清淡馨香,不由神情微愣,他垂眸看着怀中娇娇小小的人,摩挲了两下掌中的纤细腰肢,也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忽然就说了句,“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听了这话,初沅茫然地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意思是说,在平泉别庄这段日子,她可以去找芮珠姐姐吗?   初沅的唇角淡抿笑意,环在他腰身两侧的细白手臂,也无声无息地,收紧了一些,“好。”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世子真好。”   这紧紧相拥的场景落入旁人眼中,便有几分亲昵暧.昧了。   好在庞延洪也是个玩得开的人,见惯了光天.白日之下的男女情.事,如今再看他们的卿卿我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捻了下腮边的小胡子便笑道:“世子,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安顿了再说?反正夜还长着呢,不急于一时!”   他这话说的实在露骨。   初沅听得耳热,蜷在谢言岐的怀中,咬唇着不敢出声,局促之下,那两扇蝶翼似的睫羽,也不由轻颤了起来。   谢言岐轻拍她肩膀,示意她松开,随后抬眸,望向庞延洪,低声笑道:“庞大人说的在理。”   庞延洪伸臂一指旁边的石道,“谢世子,请吧。”   谢言岐噙笑颔首,也不客气。他将手搭在初沅腰际,揽着她便往掠过庞延洪身侧,目不斜视走向石道。   青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而上,一直通往绿荫深林间的巍巍别庄。   奈何初沅今日着了身郁金色绫裙,裙摆愈过脚踝。她为了跟上谢言岐的步伐,一个不慎,便在踩上石阶的时候,被堆叠的裙袂绊了下,打了个踉跄。   谢言岐及时收紧她的腰肢,扶她站稳。他垂眸看了她一眼,随后,视线下落,看见了她手里攥不住的绫裙,眉宇微凝。   初沅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拾阶而上。   望着谢言岐将初沅抱到别庄去。   几步之远的马车前,庞延洪和云锦珊无声对视,都瞧见了对方唇畔的笑意。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谢世子再怎么矜贵,到如今,不还是栽了。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一直走到别庄庭前, 谢言岐都没有要将她放下来的迹象。   瞧着他清隽沉肃的侧脸,初沅轻攥他衣襟,樱唇微翕, 正欲说些什么。   这时,奚平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拱手唤道:“世子。”   他突如其来的出现, 骇得初沅一惊,不自觉地往谢言岐怀中躲了躲。   慢慢缓过来之后,她睫羽轻抬, 怯怯望到了谢言岐垂眸看来的眼底。   四目相对之际, 他似是被她这举动给取悦到,极轻地笑了下。   初沅的裙袂在空中荡起, 划过一条流畅的弧度。   谢言岐抱着她转过身,回首睥向奚平, 眉眼小幅度地上挑了一下, “何事?”   奚平头也不敢抬地应道:“世子,关雎苑已经收拾好了。”   如今的平泉别庄并非私邸,其原主逝世之后,便被充入了公家。因此, 来客们皆要上报官府,并交纳一定酬金。   但几年前,谢家二郎谢言岭至此调养, 镇国公府便在这儿盘下了一处三进的院落, 也就是关雎苑。   奚平接到谢言岐传给暗卫的隐语之后, 便马不停蹄赶到平泉别庄, 把关雎苑给收拾了出来。   谢言岐略一颔首, 道:“好, 带路。”   平泉别庄恢弘壮丽,其间的一幢幢朱阁青.楼错落有致,凉台水榭,吊桥长廊,布局极为精巧。   谢言岐慢两步走在后边,抱着初沅缓步穿过葱郁灌木相夹的鹅卵小径。   初沅安静地蜷在他怀中,颇有些不自在,她终是几不可见地扯了下他衣襟,小声道:“世子,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甫一出声,谢言岐便敛眸朝她看来。   闻言,他微凝眉宇,掂了掂怀里的娇.小分量。   方才见她穿着绫裙拾阶颇有不便,结果竟是忘了,要将她放下来。   初沅勾住他肩颈,试探地足尖点地,缓慢站稳。   她抖落裙摆上的褶皱,仰起头,对谢言岐弯了弯眼睛,“多谢世子。”   谢言岐勾起唇角没说话,只放在她腰间的手下移,拉过了她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小径而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浓郁暮色之中。   望着他们走远的方向,不远处的亭阁里,也缓慢走出了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梁盼不曾想,她这么快,便和这两人再次重逢。   回想起下午被那个侍卫羞辱的滋味,她便愤恨地紧攥了绢帕,气得咬牙切齿。   她到了平泉山庄之后,也不是没有找永宁侯、她的阿耶做主。   可听过她对谢言岐一行人的描述,永宁侯却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道:“盼儿,听阿耶一句话,这个人啊,绝对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今天的事儿,就当是没发生过吧。”   但这么大的委屈,她怎么可能抛之脑后,随随便便地给忘了?   就在她眉头不展、郁郁寡欢的时候,她竟偶然地在平泉别庄,瞧见了那个欺负她的侍卫奚平。   惧于他的超群武艺,梁盼不敢明目张胆地打探。于是她便私下着人调查,最后得知,奚平去往的关雎苑,居然就是镇国公府置办在扬州的那处私邸!   既如此,那位倜傥郎君的身份,便也清晰浮于眼前了。   ——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皆是英年早逝,所以,他就只能是谢家的三郎,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了。   如果说,男人俊美无双的面容已经吸引到了她,那如今,再加上这样尊贵的身份,她的整颗心,便是彻底沦陷了。   尽管知道男人风流些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梁盼想想他们二人的亲密无间,却还是止不住地心里泛酸。她看向一步之遥的梁威,问道:“堂哥,你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吗?”   闻言,梁威咬牙切齿地陈述道:“知道名动扬州的‘广陵洛神’吧?她就是。”   一提起初沅,梁威就不可抑制地后悔起那场赌局,流露了几分落寞和不甘。   梁盼有着大多数女儿家的细腻,这一听,便也晓得了他对初沅的几分心思。   ——原来,不过是个妓子。   也难怪,大众广众之下的,就勾着男人卿卿我我。   忽然间,梁盼有些释怀了。   她弯起唇角,对梁威笑道:“堂哥,你是不是喜欢她?要不要妹妹……出手帮你一把?”   听了这话,梁威意外地看向她,面带不解。   ***   亥时一刻,关雎苑通火通明。   鞍马劳顿到此时,初沅几乎是乏累到了极点。   好在屋内提前备了热水,她沐浴完,便裹着朦胧的水汽,缓步走出了盥室。   浮雕屏风之后,垂落而下的一道珠帘影影绰绰。从初沅的角度,隐约能瞧见桌案前,谢言岐的身影。   他慵懒靠坐几榻,手里执着一卷书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也不知道是在看,还是没看。   听到她逐步走近的轻慢跫音,谢言岐从书册中抬起头,朝她望来。   初沅坐到他身旁,伸手将几缕青丝捋到耳后,映在烛光下的一张小脸白生生的,眼波流转,清眸澄澈,淡淡水雾的缭绕中,像极了江南三月的烟雨,温柔,清媚,还透着几分干净的稚气。   她向谢言岐挪近了一寸,又一寸,眨了眨眼,问:“世子要去沐浴吗?”   小姑娘沐浴之后,身上的那股清香愈发明晰,一丝一缕地浮动于鼻端。   谢言岐垂眸睥着她,眉眼噙笑,道:“怎么了?”   初沅屏息吐气,慢声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世子说。”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的眉眼,抬了下眉,示意她继续。   于是初沅便一五一十地,将下午云锦珊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都交代了。   对此,谢言岐并不意外。   在诊出初沅所中之毒时,他便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庞延洪心怀不轨,所谋之事动辄株连九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探听他意图。   而借机献给他的初沅,便无疑是最好的眼线。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言岐握卷手中的书册,但笑不语。   见他久未出声,初沅动作极轻地挠了挠他的手背,满眼的真挚,“但我什么都没有给她说,真的。”   谢言岐翻手将那只柔荑握在掌中,摩挲着她的纤细指节,问:“你不说,就不怕她为难你吗?”   但云姨娘又岂止是为难了她这一次。   初沅抿着浅笑摇头道:“不怕的。”她都习惯了。   看着她这乖顺懂事的模样,莫名其妙的,谢言岐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烦乱。   他攥紧了那条细白的手腕,稍微用力一拽,她便失去平衡,直接朝他倾去。   温香软玉拥了满怀,她身上的那股淡淡清香,便又浓郁了几分。   谢言岐用书卷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直视。   他眼眸幽邃,蜷着她看不透的情绪暗涌。   初沅呼吸微滞,一时间,两扇浓睫颤得厉害。她不确定地低唤:“……世子?”   谢言岐另一只手扣紧她的腰,在长久静默的对视中,力道渐重。   直到掐得初沅有些疼了,低声嘶气。   他才松开些许,转为温柔的摩挲。   谢言岐压着她的腰背,将她往怀中再带近些,唇角微勾,眸底泛起笑意,“原来还知道疼啊?”   初沅伏在他胸膛,抿着唇没出声。   隔着轻薄寝衣,谢言岐用指腹描摹那条细直脊骨,嗓音里抑着低沉:“疼的话,就说。”   “受了委屈,更不能强忍。”   “知道了吗?”   但这么多年,初沅早已习惯将所有的苦往心里咽。   她哪儿来的底气,哪儿来的资格,去诉苦呢?   说不定,别人也很苦呢?   她听着谢言岐一字一句落在耳畔的话,慢慢地,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不必强忍委屈。   初沅眨了下眼,忙是垂睫掩去眸中情绪。   可再怎么躲,卷翘的睫羽上,却还是沾了细碎泪珠。   谢言岐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轻叹。手中的书卷被置于身旁,他转而伸手,攫起了她如玉的下颌,微凉的唇,俯首落在了一扇鸦睫之上。   泪光零星,逝于他温柔的啄吻中。   初沅的鼻尖,是愈发地酸了。   她偏首躲开他的吻,埋在他的颈窝处,嗓音里闷着一点哭腔:“……嗯。”   谢言岐抬手搭在她颈后,轻轻地摩挲着,“所以,她下次再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   初沅怯声问:“……不会对世子不利吗?”   谢言岐笑:“不会。”   总归,是要走到路的尽头了。   这边的事,马上就能结束了。   ***   翌日,晨光熹微,惠风和畅。   一大早,初沅便跟着谢言岐换好骑装,随他去狩猎。   但初沅看着奚平牵来的高峻大马,按谢言岐昨夜说的诀窍试了好几次,却是连脚蹬都踩不上去。   她这的模样实在有些娇憨,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笑了笑。   他握住小姑娘的细腰两侧,几乎是用举的,稳稳地将她送到了马背之上,随后翻身上马,拉住缰绳,把她圈在了臂弯之间。   初沅的双髻擦过他衣襟,她回首看他,眸中漾着水光,显然有些害怕,“世子,我会添乱的……”   本来,谢言岐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唇畔的一抹笑意。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谢言岐便策马疾驰。剧烈的颠簸,骇得小姑娘直往他怀里躲。   见此,他唇角的笑意却是愈甚了。   疾蹄声中,只见的他们消失在远处的背影,以及一道拖长的扬尘。   这时,静待已久的梁盼终是骑着匹枣红小马,一甩缰绳,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嘿嘿今天的我就是标题党 第四十三章   晨时熏风沁凉, 云遮雾绕。   骏马踏着杂沓之音,驰往茂密丛林的深处。   从始至终,初沅都被谢言岐圈在怀里。   紧靠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 短暂的惊慌过后,她静听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 慢慢放松了下来。   反正有他在, 她是不会出事的。   ——这种无条件的信赖,滋生于他们相处的朝夕日夜、点点滴滴。   到了林中,谢言岐提紧缰绳, 掣着骏马逐渐慢了下来。   初沅望了眼丛林的深处, 在他怀里缓缓抬头,“世子, 您是要猎什么呢?”   谢言岐将手放在她腰上,力道极轻地揉了下。他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初沅枕靠着他的肩膀抬眸, 目光澄澈地望着他, 随后,缓慢把小手搭在他手背,轻咬着下唇,没说话。   谢言岐垂眸凝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 忽然提了下唇角,眉眼浮现笑意,“野心倒是不小啊。”   说着, 他转过手腕, 将她的柔荑攥在掌中, 揉捏了几下。   被他戳破心思, 初沅微不可见地翘起唇角, 睫羽轻垂。   似是有几分害羞的意思。   看着她鸦睫覆下的小小阴翳, 谢言岐低低逸了声轻笑,带动胸腔轻微震动。   蜷在他怀里的初沅不由心尖一颤,那两扇蝶翼似的睫羽,也止不住的振翅扑动。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浅草中传来。   谢言岐眼神微动,循声望了过去。   初沅攥着他的袖角,轻声低呼道:“世子,是小兔子。”   翠绿的草丛中,落单的白兔小小一只,三瓣嘴衔着根绿草,正随它的咀嚼上下摇动着,憨态可掬。   谢言岐反手取来□□,握了握她的手道:“来,我教你。”   闻言,初沅略微睁大眼眸,拒绝的话还没说出,便被他握住手,展臂拉弓。   谢言岐抽出箭囊中的一支羽箭,搭上弓弦,“把箭杆捏好,手臂放松。”   “放——”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落下,初沅手中的箭矢便“咻”地一声,破风射了出去。   但她的手劲实在不足,饶是有谢言岐为她托着,那支箭矢亦是在半道便坠下。   惊得小兔子慌不择路躲进了草丛。   初沅眼睫轻抬凝眸望他,语带无辜,“世子,它跑了。”   小姑娘这是心软了。   谢言岐虚扶着她的腰肢,垂眸乜了她一眼,终究笑着没揭穿。   他下颌微抬,示意她对着树干拉弓。   初沅也不知道他这是来了什么兴致,突然就要自己学射箭。   她偎在男人臂弯,瞧着他近在咫尺的,锋锐侧脸,出神了片刻之后,到底从了他意。   过去的十五年来,初沅学过跳舞,学过抚琴。可这种带着杀伐之气的射箭,却还是第一次碰。   谢言岐的唇角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轻拂,“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损强益弱,克刚扶柔。你学会了,便也要懂得为自己去争,知道了吗?”   初沅怔然一愣,恍神的瞬间,箭矢便脱手而落。   她眨了眨眼,恍惚有些明白,他带她来的用意。   ——他是在教她射箭,却更是,在给她底气。   他昨晚说过的,受了委屈,就不能强忍。   初沅偎在他怀中,良久,终是颔首应了声:“……好。”   谢言岐陪她练了半个多时辰,她也肯用心,学到最后,虽然不能准确明确,但好说歹说,箭镞是能碰上树干了。   谢言岐握住她微微打颤的手腕,低声道:“今天就先这样。”   初沅本想强撑,但拿过□□两条手臂实在酸软无力,连抬起来都有点困难,便只有作罢。   她被谢言岐掐着腰,送上了马。   紧接着,男人也跟着翻身而上,灼.烫坚实的胸膛抵在了她的身后。   被他灼灼的热气环绕,初沅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折腾的这半天,已是出了不少的汗。   她捻起绢帕,侧身去拭他额角脖颈沁出的薄汗。   谢言岐的皮囊骨相生得极好,眉眼清隽,蕴着一股风.流,便是看人的眼神里,好似都噙着近乎蛊惑的深情。   初沅屏息望入他眸底,像是被诱引,轻攥他衣襟仰起首,落了一吻在他下颌,“……今日,多谢世子教我学箭。”   蜻蜓点水的啄吻,一触即逝。   谢言岐虚虚揽着她的腰肢,垂眸看来时,眉梢小幅度上抬,“就这样?”   初沅抬起一条细白手臂,反手攀住他脖颈,睫羽轻颤着,将唇印上他的。   她的吻温柔辗转,沁着丝丝缕缕的甜软。   无声无息地,侵占着他的理智。   谢言岐滚了滚喉结,手上收紧她的腰,俯下身子,追逐着加深,时轻时重。   慢慢地,初沅有些呼吸不过来了,配合他动作侧转的脖颈也开始泛起酸疼。   她背靠谢言岐的胸膛,浑身绵软地不住下滑。   谢言岐却扣住她的腰肢往上提了一把,鼻息交.织,留了一丝空隙给她喘气。   初沅的呼吸渐趋困难,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起伏着,她无意识地攥住了他放在腰间的手,细指缓缓收紧。   两人同乘一马,紧相依偎。   谢言岐深绛箭衣从马背上垂落大片衣袂,叠着初沅的水蓝裙摆,交织错色而现。   骏马久未等到主人落鞭,便驮着他们走到树荫,伸长脖颈去衔嫩草,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摆扫动着。   天光正盛,透过交错的树枝照下来,却只落下了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静谧的林间,唇舌交.缠的的细微水声层层漾开,在繁枝茂叶落下的阴翳中晕染着旖旎暧.昧。   然,一切的意.乱.情.迷,却都戛然而止于,箭镞破空而来的尖锐声响中。   “公子小心——!”   谢言岐的唇甫一离开初沅,便听得女子的惊声呼叫。   初沅绵软地偎在他怀里,眸中水光迷离。   被谢言岐挡住,她看不到身后的任何情形。   但随他去扯动缰绳,骏马驮着他们缓慢转了过去,不远处的情景,也悉数映入了眼帘——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附近的梁盼,胸前插着一支羽箭,衣衫蔓开大片深色血迹,一张称得上是清秀的脸也在剧烈的疼痛下,煞白得难见血色。   她捂住受伤的地方,视线聚拢,看向掣马转身的谢言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谢世子怀里,竟还有一个面色潮红的女子!   为什么到林间狩猎,他们都不肯分开!   心脏连着剧痛猛烈跳动,梁盼被他们亲密相偎的场景刺得目光涣散,最后,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疼的,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说到底,梁盼也是永宁侯捧在手心娇宠的嫡女,有一定的身份,就这样遇刺晕了过去,自然免不了一阵兵荒马乱。   听到动静之后,她身边随行的侍从终是姗姗来迟,看着中箭晕厥的梁盼,此起彼伏地惊呼道:“小姐。”   见此,谢言岐却是不耐地蹙了眉,捻指比了个手势,示意跟随的暗卫追踪刺客、收拾残局,便提紧了缰绳,毫不留情地策马离去。   初沅被这变故一吓,原本迷离飘忽的意识,也倏然清醒了过来。   她缓匀呼吸,问道:“世子,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谢言岐提了下唇角,“不然,你还要继续看她演戏?”   听了这话,初沅茫然地眨眨眼,抬起头看他,却不经意地,觑见他唇角晕开的一抹淡红口脂。   初沅的心跳顿时错漏了半拍。   她犹豫地抬起手,摁在他唇角,轻轻拭去。   对上他垂眸望来的询问目光,她抑着几分赧意,道:“这里……沾了点东西。”   局促得不敢直言。   若是让旁人瞧见他这靡靡的风流样,再看到他们的空手而归,指不定要浮想联翩些什么了。   但谢言岐这人,有时候就是喜欢存点坏心眼。   他睥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心中明明就已经答案,却还是勾起唇角笑问道:“是什么?”   初沅便只好摊开小手,展露指尖上的一抹殷红。   谢言岐不依不饶地挑了下眉,“嗯?”   初沅缓缓转过身,僵在了他怀中,“口、口脂……我的。”   谢言岐终是胸腔微震地笑了一声,“那以后,就多买些,还你。”   ***   在他们抵至平泉别庄的一个时辰以后,昏迷不醒的梁盼终是被送了回来。   一时间,永宁侯所在的那处院落乱成了一锅粥,大夫婢女来去匆匆,给梁盼拔箭处理伤口,混着血色的热水泼了一盆又一盆。   永宁侯看着双眸紧阖、脸色苍白的女儿,整颗心都疼得揪了起来。   他瞪目怒视珠帘外跪了一地的侍从,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多人,就保护不了她一个么?”   其中一个侍从嗫嚅解释道:“侯爷,是、是小姐不让我们跟得近了。”   永宁侯怒极地拿起个空药碗,砸了过去,“所以你们就任由我女儿孤身犯险,受这么重的伤?!”   清脆的响声中,瓷片碎了一地。   似是被其惊醒,梁盼蹙了蹙眉,缓慢睁开迷离的双眼。   她转头看向床边的永宁侯,低唤了声:“阿耶……这伤,是我自己愿意去受的。”   永宁侯从她苏醒的欣喜中回过神来,随即,又惊愕地凝了眉头,“盼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自己去受的伤?”   梁盼闭了闭眼,虚弱地笑笑:“因为,我想嫁给谢世子。”   几年前,他们永宁侯府被牵涉到一桩大案中,不得不举家迁往扬州,近年来,更是逐渐败落。   阿耶上了年纪,再难入朝;阿弟尚幼,撑不起门楣;梁威一家更是不入流的商贾,上不得台面。是以侯府的所有荣光,便尽数牵系在了她的婚事上面。   她表面得宠风光。   实则呢。   为了让她攀上一门好的亲事,阿娘给她相看过不少高官,其中十有八九,不是丧偶,便是上了年纪。   要她一个侯门贵门去给旁人续弦,她又如何甘心?   闻言,永宁侯的面上又惊又喜,“盼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盼笑意愈甚:“阿耶,我知道那位公子的真实身份了,他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对吗?”   永宁侯闻言一愣。   尽管远离京畿道多年,但怎么说,他都是朝中的老臣了,有自己的一些人脉。   所以当谢言岐踏入扬州境内,大张旗鼓造势时,他便知道了一些内情。   然,当年之事涉水太深,他已无意再和京城的某些人物有过多牵扯。因此在谢言岐来扬州的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佯作不知,唯恐重蹈覆辙。   可梁盼睁开眼睛,又一字一句地,将他带入了难以回神的惊愕:“阿耶,我的伤,就是因为谢世子。我现在对他,有救命之恩。”   虽然,挟恩图报之举算不得磊落。   但只要能达成目的,不就行了么?   她展颜而笑。   作者有话说: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论语》八佾篇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道德经》 第四十四章   翌日清晨, 谢言岐便应诺奉还口脂。   关雎苑内,两个紫檀大箱依次被抬进,其中齐整摆放的瓶瓶罐罐, 或是胭脂,或是香粉, 或是眉黛。   甫一落地放稳, 紧接着,便又是一箱从白玉堂送来的珠宝首饰。   奚平清点完毕,转过头, 就对上了初沅那双噙着几许茫然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 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小心翼翼, 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奚平道:“都是世子吩咐下来,买给姑娘的。”   闻言, 初沅那双本就大的眼睛, 又跟着睁大了一圈,“这、这么多的吗?”   奚平沉思片刻,躬身在箱内捡了个鎏金银质小盒出来,道:“少一件了。”   看着他将那个小巧妆奁盒收入袖中, 初沅樱唇微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接他的话。   送来的东西太多, 仆从们忙碌收拾到午时, 方才妥当。   初沅被宠若惊, 闷着满心的情绪难安等待。   世子不该如此的。   他对她的好, 太多了, 她还不起, 亦不堪受。   然,一直等到婢女送来膳食,她也没能盼到谢言岐的归来。   ——昨日梁盼中箭,闹出的动静不小。   庞延洪本着一州刺史的分务,立即下令,封锁了整个平泉别庄,以捉拿刺客。   此事似是牵连颇广,谢言岐亦是忙于其中,搜寻调查了一夜,直至今日晌午,方才回到关雎苑,在书房会客未出。   她垂眸瞧着桌案摆放的精致糕点,眼中就像是缀了璀璨星子般,蓦然亮了瞬息。随后,她望向旁边的婢女,轻声问道:“能帮我找个食盒吗?”   装好糕点和羹汤之后,初沅便抱着檀木漆金的小食盒,款步迈向了书房。   书房和正堂相距不远,她穿过一道月亮门,绕过爬山虎附满的假山,没走多久,就止步于书房外的长廊之上。   屋内,永宁侯落座于条案旁侧的圈椅上,侧首望另一边漫不经心拨动扳指的谢言岐,接连咂了好几口茶,都没能鼓起勇气,将卡在喉咙的话给说出来。   长久静默的对峙中,谢言岐的眉宇间蹙起了一丝不耐,他曲指轻敲桌面,率先出了声:“侯爷此次登门,究竟是有何事?”   闻言,永宁侯呼吸一滞,连忙捻袖擦去额角的冷汗,“世子,实不相瞒,我是为昨日之事而来。”   “哦?”谢言岐眉眼稍抬,转瞬间,便对他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   ——想必,是因为他的那个好闺女罢。   他不屑地提了下唇角。   果不其然,紧接而来的下一刻,永宁侯便斟酌着开口道:“世子应该也是知道的,小女梁盼昨日在林间遇到了刺杀,至今仍是重伤昏迷……说到底,她都是为了世子的安危,以身犯险。”   “……盼儿尚未定下婚事,这件事情若是说了出去,终究对她的声誉有损,所以,老夫就斗胆求问世子,是否、是否有意和我们永宁侯府结亲?”   听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谢言极为恣意地低笑了声:“若我说无意呢?”   永宁侯迟疑道:“可小女毕竟对您有恩……”   这话,便是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了。   谢言岐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哪儿来的恩?”   闻言,永宁侯不可置信地变了脸色,他倒是不曾想,这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竟还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这倒是,不同于他对谢家的认知啊……   永宁侯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几下,正搜肠刮肚地,寻着合适的话语。   这时,谢言岐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轻声叩响了桌案,道:“十五,把人带上来。”   须臾之后,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便拖着踉跄的脚步,被押了上来。   瞧清他的模样,永宁侯顿时就瞪圆了眼睛。   这、这不是盼儿的随身侍从吗?   为何会被扣在这位世子爷的手上?   掠过他的错愕,谢言岐斜眸望向那个侍卫,对着他抬了抬下颌,“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从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几番逼问之后,便如实交代了一切:“侯爷,是大姑娘!是大姑娘吩咐属下这样做的!她让属下伺机对这位公子放箭,然后,好挺身而出,以博得救命之恩!可是……”   话还没说完,谢言岐便噙笑睥着永宁侯,眉头轻挑,“侯爷,你觉得,这样的恩情,能作数吗?”   永宁侯被侍从的一番话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就说,为何盼儿出现的时机,会如此巧合,不早不晚地,便救下了这位世子爷的性命。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时间,永宁侯的脸色时红时白,尴尬难堪到了一定境界。他磕磕绊绊地,试图糊弄狡辩过去:“世子,这人、这人定是在胡说八道!盼儿生性良善,断不会如此行事!就算没有这份恩情,以她的品行,也足以与世子相配……”   谢言岐手抵眉骨,斜眸睥他,闻言,不禁低低嗤笑出声:“你觉得你们永宁侯府,也配?”   男人的语调疏懒,却满斥傲然。   一句话,便将永宁侯府贬入了尘埃。   永宁侯出神瞧着眼前这个男人,登时哑口无言。   他知道,谢世子这句话,不止在说他们永宁侯府的门楣。更是在提醒他,当年,他们究竟是因何缘由,而被逐出了长安。   可他却因为盼儿的提示,再次生了妄念。   在谢言岐噙着疏冷的凝注下,永宁侯紧阖了齿关,久未言语。   ***   屋外,初沅驻足于廊檐之下,阳光斜擦过竹帘,恰好将明昧的阴翳落在她眸中。   她极缓地,眨了下眼,扣在食盒边沿的几根纤指逐渐收紧,骨节泛起冷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是在阴影蔓开的凉意中,缓过了神。   初沅转过身,将食盒递交给了后边的婢女,低声道:“世子尚在议事,就劳烦你,待会儿帮我送进去吧。”   婢女望着她慢慢走远,被天光勾勒得窈窕的身姿,总觉得,那曼妙的线条中,似乎藏了几缕落寞。   初沅巡着原路而返,行至假山,她顿住脚步,弯身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随后,她捡起脚边的一片落叶,垂眸而视,似是在端详上边的纹路,又似是在怔怔出神。   原来……   连永宁侯府这样的门楣,也配不上他么?   那往后,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和他举案齐眉、相伴余生呢?   初沅眼睫轻颤,莹白的玉颊上,抖落了两片参差阴影。   这时,一面油纸伞从上边挡了过来。   来风长身立于她身旁,分明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可微微躬起的脊背,却尽是恭敬。   对上初沅抬眸望来的目光,他低声道:“姑娘肌肤娇嫩,莫要被这烈阳,给晒伤了。”   作者有话说:   连续熬夜这么久,实在有些撑不住了_(:з”∠)_   今天就先短短,剩下的,我可以明天多写点补上吗呜呜呜呜(好像你们也没办法说不可以呢qwq 第四十五章   他逆着光, 俊秀的脸庞淡拢阴影,蕴着几分模糊不定的清冷。   初沅怔然仰首,定定地望着他, 片刻之后,终是眨了下眼, “请问……你是谁呀?”   闻言, 来风的目光在她的眉眼间流连须臾,复又敛眸,颔首低声道:“奴婢自然是这里的下人。”   “那……”初沅缓慢起身, 细瞧他面容, 迟疑道,“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为什么, 她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来风神色未变,仍旧低着头回道:“有过一面之缘。但奴婢貌不惊人, 想来, 并不足以令姑娘挂心。”   然,初沅却并不觉得是这个原因。   她迈前半步拉近距离,凝着跟前眉清目秀的少年,颇有几分迷茫地, 颦了秀眉。   正此时,假山另一端,似乎由远及近地传来阵橐橐跫音。   来风眼神微暗, 他将伞柄递到了初沅手里, 终是抬眼, 和她四目相对, 随后, 几不可见地浮现了些许笑意, “恕奴婢有事在身,不能奉陪,还请姑娘多保重。”   初沅迷茫接过油纸伞的瞬间,他便躬身行了个礼,趋步退远离去。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绿荫尽头的身影,初沅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手上的轻微刺痛。   握着伞柄的尾指稍稍翘起,她垂眸,果不其然地瞧见缀在指腹的细小红点——就像是被木刺戳的一个小口子,摇摇欲坠地,挂着一滴殷红血珠。   可她却并未在竹质伞柄寻见任何的木刺。   初沅不经低低地咦了声。   就在她茫然之时,假山后的那阵脚步声也绕了过来,蛩然行至身后。   初沅循声回首而望,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不期然映入了眼帘。   她不由一愣,“……世子?”   话音甫落,谢言岐便带着风走近。   初沅忙是踮脚,把手里的竹骨油纸伞举高,轻声问道:“世子,您怎么来了呀?”   她长久地踮着足尖,颇有些稳不住身形,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   这情态,属实就有些娇憨了。   谢言岐忽然勾起唇角,低声笑了下。   他伸手,扶住了那把纤细的腰肢。   初沅被他的动作带得失去平衡,倾身跌入了他怀中,猝不及防愣神的瞬间,手里一空,那把油纸伞也被他拿了过去。   她眨了眨眼,抬睫凝眸望他,清瞳噙着茫然。   谢言岐没有答话,只捏着细长的伞柄,转了一圈。   十二竹骨和桐油伞面织就的朦胧光影旋转浮动,她仰起的那张小脸皎月似的,忽明忽昧隐于其中,当真是,顾盼多姿、千娇百媚。   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未曾从她的眉眼间移开。他下颌微抬,示意了一下来风离去的方向,低声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没了伞,初沅空出的那只手无处安放,于是她便抬起手臂,攀上了他的肩颈,绫罗广袖滑落堆叠臂弯,露出了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她眼波流转,用目光描摹着他线条利落锋锐的下颌,慢声道:“或许,是关雎苑的仆从。”   谢言岐来时,就只看见了来风将要消失不见的背影,以及,对着那个方向怔怔出神的初沅。   他凝着她的眉眼,噙笑的黑眸中却逐渐沉了几分幽邃。   他轻轻摩挲着那把细腰,嗓音低沉:“当真?”   初沅不知道,他为何会对一个仆从如此上心。   尽管那个所谓的仆从很是眼生,但那人并未对她不利,还给她送来了遮阳的油纸伞,应该,不会是什么贼人。   她想。   初沅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言岐,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谢言岐沉默着,没有说话,良久,终是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唇角,虚揽她腰肢带她离去。   他似乎有意放慢脚步配合她。   初沅从他的怀里轻抬睫羽,凝眸望着他,低声问:“世子用过午膳了吗?”   谢言岐轻笑一声:“你说呢?”   这个问题,初沅还真不知道。   她离开书房之前,他尚在会客,应该没来得及用膳;可她都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又怎知,他是否用过了膳食。   初沅咬了咬下唇,随即伸出双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我还没吃,世子要陪我一起吗?”   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和示好,分明就是避重就轻、不知道答案。   谢言岐垂眸睥她,不经低笑着嗤了声。   小没良心的。   来给他送糕点,结果人都还没看到,便没影了。   对他这么敷衍……   对旁人倒是挺上心。   谢言岐扣着她的腰,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将她往身前带得愈近。   见他久未作答,初沅偎在他怀中,也学他的动作,在他腰上来回摩挲,目光澄澈柔软,含着几分讨好,“世子……”   这一声轻柔的低唤,当真是千回百转,寸断柔肠。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瞧了她一会儿,几乎要溺于她眸中的盈盈秋波。   半晌,他喉结微动,沉声应了句:“好。”   初沅得逞似的,弯了弯眼睛。   ***   大抵是这段时间疲于奔劳,用过午膳以后,谢言岐回到书房,端量着扬州的舆图,阖眸思索,不知不觉地,竟是睡了过去。   所以,初沅一迈进书房看到的,便是他支颐小憩的模样。   他背对着光,深邃眼窝蜷着阴翳,敛去了平日里的跅弛风|流,倒是有几分沉肃凛然的意味。   记起之前扰醒他的事情,初沅放缓脚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她抖落手上的外袍,动作极轻地搭在他身上。   可饶是她如此谨慎,谢言岐却还是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眸。   他眼帘半抬,出神看了她好一会儿。   下一刻,便伸手攥住她细腕,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来得尤为突然,初沅甚至没能反应得过来,便失重跌入了他的坚实胸膛。   亲密无间的相拥,她能听见他的沉稳心跳,更能感受他吐息间,拂过发顶的温热呼吸。   初沅蜷在他怀里,全然不敢动弹,生怕再像上次那样,被他掐住了脖子。   她的僵硬过于明显。   谢言岐阖着眼眸,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揉搓,从胸腔闷出了一声低笑,“就陪我睡一会儿。”   “……可是这样睡的话,世子会被压得难受的。”初沅放轻了嗓音道。   她整个人伏在他胸前,几乎是将所有重量都卧在了他身上。   任谁以这个姿势入睡,怕都不能好眠。   闻言,谢言岐用手丈量着她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这么瘦。”他似是叹息,似是嗤笑,“还担心压到我?”   初沅还是有些忧心。   她试图挣开他的桎梏,岂料甫一动作,便被他微微握住了后颈,“别动。”   这个近乎掌控的动作,很难不让初沅回想起之前的命悬一线。   她愣了愣,顿时僵在了他怀中。   她原本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是睡不着的。   可他身上的清冽松香隐约浮动于鼻端,令人无比的心安。   听着他匀缓的呼吸,慢慢的,初沅竟也生了几许困意,枕在他胸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窗外竟已是红霞漫天。   身边的谢言岐不在,而原本送给他的那件外袍,也披在了她的身上。   初沅睡意蒙眬的揉了下眼睛,迟钝地起身下榻。   屋内没人,她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桌案的舆图上。   早年在浮梦苑计划逃离的时候,初沅便将扬州的地貌熟记于心,如今再见这幅熟悉的舆图,自是一眼便认出了这图上所绘之处。   正是扬州。   只不过,比起她当年所知,这幅舆图明显要细致得多。   而且,还在各处水渠画了标识。   最为瞩目的地方,便是平泉别庄附近的樊良湖。   记着这是世子的书房,初沅没敢多看,只循着屋外的轻微对话声,走了出去。   外边的长廊上。   谢言岐慵懒后靠,一手撑着身后的鹅颈栏杆,一手把玩着烫金请帖。   听到初沅缓步迈近的跫音,他掀起眼帘,漫不经心地朝她望去,眸底浮笑。   初沅读懂他的眼神,便脚步不停地径直走到他身旁,乖巧唤了声:“世子。”   谢言岐将手里的帖子递给她,“去吗?”   这又是庞延洪设下的一场宴会,道是别庄封锁无趣,不如苦中作乐、宴饮同欢。   以他惯常的作风,这次夜宴,怕又不会安宁。   就比如之前的,赏花宴。   初沅的目光从帖子上移开,她凝眸望向谢言岐,弯了弯眼睛,道:“我都听世子的。”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凝注着她,眸色颇深。   如今,风雨将至。   这平泉别庄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陷阱。   他虽不惧前路,可现在,他好像有些,开始放心不下了。   ***   最终,初沅还是跟着谢言岐,出席了庞延洪设下的夜宴。   这次夜宴,兴许就是庞延洪的试探。   若初沅避而不出,定会使得庞延洪心生怀疑。   为了妥善起见,谢言岐便令十五和十七两人暗中保护初沅,另有十名暗卫提前伏于宴会附近,以防不测。   临行之前,谢言岐亲自在初沅的鬓边,簪上了面纱。   初沅轻轻攥住他的手,眼眸清澈,噙着浅浅的笑意,“世子,为什么呢?”   为什么,又要蒙上面纱呢?   谢言岐翻手将她柔荑握于掌中,笑着捏了两下,“明知故问。”   初沅佯作不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谢言岐不经低笑一声:“脾气渐长了啊。”   作者有话说:   知道大家都期待回宫,然后我就捋了一下纲,估计,十五万字回宫,有点悬_(:з”∠)_ 第四十六章   说这话时, 他清隽的眉眼间噙着笑意。   初沅看透他眼中的戏谑,得寸进尺地在他手心勾了一下,又一下, “是因为……世子不想让旁人看到我吗?”   她语调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又很难不让人听出试探的意味。   谢言岐倾身附到她耳畔, 低声反问:“你觉得呢?”   灼灼热气入耳, 初沅的心跳不禁错漏了半拍。   她抬睫凝眸望他,清澈的眼瞳泛起水光,就像是落满繁星的粼粼秋波, 递着茫然懵懂的情绪。   谢言岐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抬起手来,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 长指有意无意地,抚过了她的耳廓。   要知道, 初沅的这处最是不经撩,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歪头躲了下。   可这一偏,竟是无意磕到了他的臂膀。   怎么看,都有了点投怀送抱之嫌。   谢言岐极轻地笑了声, 索性将手落在她腰上,真正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是以,初沅就这样半靠着他的肩膀, 随他赴了宴。   入席之时, 初沅好像从他的动作间, 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也不知是存心, 还是无意, 庞延洪竟把梁威的席位, 设在和他们相邻的下方。   还没走近,初沅便触及到了那道肆无忌惮的打量。   她愣了愣,下一刻,旁边的谢言岐身形微动,阻断了她的视线。   谢言岐握住她的肩膀,噙笑垂眸睥她,“看哪儿呢?”   说着,便将她按坐于几案之前。   初沅的眼波随他而流转,直到觑见他随之落座下方,这才漾起了些微慌乱,睁大双眸摇头道:“世子,这样不合规矩的。”   她既为女眷,又怎能坐在他上首的位置呢?   但谢言岐却不以为然。   他随意支起一腿,手腕搭在膝上,倾身向她靠近,“不是说,都听我的。嗯?”   他姿势懒散,眉眼间尽是恣肆的笑意,全无旁人的守矩端坐之态。   但这跅弛不羁的模样,好像也确实和规矩二字,沾不上边。   初沅看着他漆黑的眼瞳,所有的目光,似也被他蕴着笑意的眸色吞噬,再也看不见其他。   包括被他身影所挡,下首那桌的情形。   初沅极慢地眨了下眼,随后,她抱着他的手臂,歪过脑袋靠上了他的肩,轻轻蹭的那一下,带着贪恋的依赖,“嗯,都听世子的。”   闻言,谢言岐极轻、极肆意地笑了一声。   他抬手,揽住了初沅的肩膀。   于夜空下的阑珊灯火中,亲昵相偎。   从下首的梁威这个角度望过去,就只能看见谢言岐挺拔的身影,而他怀中的初沅,几乎被他的身形完全遮覆,就只有半角衣衫露在外边。   梁威紧攥手里杯盏,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边,良久,终是猛地灌了口烈酒入喉。   ——姓谢的,不就是得到个女人吗?   瞎得意什么?   他梁威想要的东西,还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他就不信了,这个姓谢的能一直守着初沅。   他总有办法,把她得到手。   梁威用力地将酒樽拍在桌案上,冷着脸抹去了嘴边残留的酒渍。   这时,前来赴宴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庞延洪拊掌示意,台上的乐师们便由弱渐重地奏起了丝竹之音。   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语笑喧阗。   至酒酣耳热之际,有个客人酒壮怂人胆,神志不清地问起了庞延洪,道:“庞大人,这刺客……究竟何时能缉拿归案啊?你看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整日提心吊胆的,连玩乐都不能尽兴……”   他这话,就有些指责庞延洪办事不力了。   闻言,庞延洪非但不恼,反倒是笑得愈发和气,“秦老板莫急,本官已经下令四处搜寻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将他擒住。”   “……再说了,这刺客是冲着永宁侯府去的,应该是不会伤及诸位的。”   如今,梁盼重伤昏迷、卧病在床,永宁侯爱女心切,更是无意赴宴。   只要席上没有活靶子,这场晚宴,自然是相安无事。   听完他的话,谢言岐眼帘半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樽酒盏,忽而逸出一声轻笑。   这刺客,当真是冲着永宁侯府来的吗?   梁盼确实是指使侍从在暗中放冷箭,以上演“美救英雄”的戏码,好借此和镇国公府攀上姻亲。   可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当时还有另外的一拨人。   那拨人打晕了她的侍从,欲假借永宁侯府之名,致他于死地。但却不慎失手。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便先行撤退,独留昏迷的侍从在原地。   所以,原本梁盼千叮咛万嘱咐,让侍从把控准头,谁料最后,竟还是伤及了要害,至今性命堪忧。   永宁侯不想女儿弄巧成拙,负了重伤不说,还为此败坏了名声,便恳求他对外隐瞒此事,“世子,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永宁侯府不义,对不起谢二公子。若世子肯网开一面放过盼儿,那老夫……就冒死告诉世子,一些当年的内情。”   回想起彼时的一幕幕,谢言岐眸色渐深,缓慢地拨动着扳指。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初沅斟好的酒竟不知往何处递。   她半垂着眼帘,看杯盏中漾起的细碎水光,迟疑片刻,端起了广袖掩面,将杯沿送至面纱后的唇畔。   下一刻,谢言岐便被小姑娘的几声轻咳拉回了神思。   初沅捂着唇凝眸朝他望来,瓮声瓮气解释道:“世子,这酒好烈。”   大抵是咳过,她的眸子蒙着层泪光,眼尾也有些泛红。   瞧着可怜兮兮的。   谢言岐垂眸一笑,从她手里接过酒盏,浅抿杯沿,“嗯,是有点。”倒是毫不在意,这是初沅方才用过的。   他神态自若,初沅却是略微睁大了双眸。   这壶酒,分明都已被他饮了快半数,怎么他现在的品鉴,竟像是对此全然不知?   难不成,他之前都是在当茶水解渴吗?   一时间,被烈酒灼过的喉咙好似又有些痛痒,初沅忍不住地,再次咳了起来。   谢言岐垂眸而笑,将落在了她后背,动作极轻地拍了几下,“怎么,尝到嘴馋的后果了?”   “我没有……”初沅噙着泪光向他望去,反驳的话还没道尽,他放在身后的轻拍便转为了下摁。   初沅整个人失去平衡,低呼了一声,直接朝他倾去。   谢言岐将她护在怀中,一齐倒在了地上。   几乎是在背部着地的瞬间,一支箭镞便“咄——”地一声破空而来,径直插在了条案后的树干上。   若非谢言岐揽着她及时避过,那现在,就该是他们中箭了。   看着树干上不住颤动的箭羽,初沅后怕地屏住了呼吸,心如擂鼓。   她颤着指尖去攥谢言岐的衣襟,“世子……”   然,这场突生的变故却不容她有任何回神的余地。   一箭既出,紧接着,便是如织落下的箭雨。   沉湎声色的宾客们尚不及反应,就接二连三地中了箭。   瞬息之间,其乐融融的晚宴成了炼狱,惊呼声,惨叫声,求救声……交织乱成了一片。   “别看。”   初沅被谢言岐摁在怀里,哪怕有他的心跳声沉稳响于耳畔,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那些纷乱的叫嚷,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此时此刻,潜伏隐秘角落的十名暗卫终是出动,持刀击落箭镞,护送他们后撤。   但这场刺杀好像就是冲谢言岐而来。   见他们且战且退,原本的箭雨停歇下来,藏在灌木丛中的数十名黑衣杀手也倏地站起身,亮出了手中泛着冷光的陌刀,杀气腾腾地朝他们逼近。   谢言岐沉声道:“十五,十七,送她离开。”   他这话,便是要先顾全她了。   初沅感受着他逐渐松开自己的动作,愕然睁大双眸,“世子,那您呢?”   眼见得他的手从腰上落下,她忙是伸手,轻轻攥住了他的袖角。   谢言岐一垂眸,便对上了那双泪涟涟、怯生生的清眸。   他漫不经心地提起唇角,捏了捏她的小手,“我不会有事,乖乖等我。”   初沅很清楚地知道,她在这个场景下,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说不定还会添乱。   无需多言,更无需犹疑,在他话音甫落之时,她便在十五和十七的护送下,提裙离去。   迈过长廊转角的时候,她蓦然回首,匆匆一眼间,谢言岐也在手起刀落溅起的血光中看了过来,对着她小幅度地,歪了下头。   挑眉笑的那一下,当真是肆意狂傲到了极致。   初沅的心跳顿时错漏了半拍。   但更多的,是心安。   她没敢停留,继续随十五和十七快步行远。   不知走了有多远,身后的喧嚷逐渐削薄听不清楚,假山相夹的鹅卵小道上,就只有他们急促奔走的脚步声和喘.息。   初沅的体力耗尽,疲软地扶着假山调整呼吸。   见她实在撑不住了,十五和十七对视一眼,便决定先在这里静待。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久到初沅在夜里的凉风中逐渐遍体生寒,环抱着双臂瑟缩,身后也没有任何的动静传来。   她望着漆黑看不到尽头小道,低声道:“十五,能麻烦你回去看看吗?这里有十七留下来保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十五接到的吩咐,是寸步不离地守护她,但如今的局势难测,饶是暗卫忠于一切命令,可他还是没忍住在初沅的这句话中,开始动摇了。   ——世子所中的蛊毒,是最难控的因素。倘若世子在此时毒发,那所有的事情,便都不在控制范围之内了。   许是过了一刻钟,又或是更久,十五终是紧了紧握在刀鞘上的手,应了声:“是。”   等待终归难熬,漆黑的长夜更是将时辰拉得粘稠迟钝,迟迟等不到没有尽头。   初沅起身在路上来回踱步,忐忑地攥住了指尖。   良久,她驻足月下,抬眸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请一定要让世子,安然归来。   她无比虔诚地祈祷。   万物皆有灵。   皎月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在她道出愿望的这时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初沅睁开眼睛,眸中亮起了名为欣喜的情绪。   她蓦然回首,往身后看去,“世子!”   来着约莫有十余人,手持火把,脚步不停地绕过假山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听到她这声低呼,在火光中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如遭雷击,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怎么会、怎么会是梁威?   梁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在仓皇落逃的途中,遇到他心仪已久的小美人,而且小美人还显而易见地,身边只有一个护卫,近乎落单。   心中郁结的不忿一扫而空,梁威一边朝她逼近,一边抚掌大笑道:“初沅啊初沅,你说我们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这都能遇上。那个姓谢的护不住你了,你到底,是要落入我的股掌之中了。” 第四十七章   梁威这人能在扬州城肆意横行, 靠得不仅是永宁侯侄子的身份,还有他身边的一群打手。   这群人,或是地痞, 或是闲汉,整日跟随梁威游走催债, 动辄拳打脚踢, 练就了一身的蛮力。   所以,他才能在宴会上的屠杀中全身而退,沿途来到了此地。   梁威看着小脸煞白、宛若枝头梨花荏弱轻颤的初沅, 笑得是愈发得意了。   他在一群打手的簇拥之下, 一步接一步地逼近。   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中,旁边的十七缓慢抽出了陌刀, 沉声道:“姑娘,劳烦你先回避。”   闻言, 初沅掐紧掌心强作镇定, 朝他望去,小声叮咛道:“十七,你可千万要小心呀。”   尽管十七的武功已是上乘,但被这十几个发了狠的泼皮来回挑衅围攻, 终究是显得有些吃力,难以顾全两头。   短兵相接,战况胶着。   初沅不敢靠得太近。她贴着嶙峋的假山极力回避, 双手交叠紧捂嘴巴, 把所有的惊惶和惧怕都匿于齿关。   就怕一个不慎泄露音节, 便成了十七的拖累。   刀光剑影的对面, 梁威得意洋洋地旁观着。他把十七当做了谢言岐来出气, 见十七还有反击的余地, 不由趾高气扬地厉声道:“打!把他给老子往死里打!”   一听到这样的命令,底下的人更加卖力,对着十七就是一阵围殴。   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十七招架得愈发艰难,就连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个壮汉,都未曾察觉。   那个壮汉高举手中棍棒,眼见得下一刻,就要朝十七的后脑勺挥去。   这时候,初沅终是不能再置身事外。   十七的安危要紧,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捡起脚边的一粒石子便扔向壮汉,颤巍巍喊道:“十七,小心啊!”   话音甫落,那个壮汉也被石子砸中,痛呼出声暴露了行踪。   十七眼神一凛,拎着手里的陌刀便朝后砍。   旋即鲜血四溅,壮汉轰然倒地。   但也是因为初沅的这句提醒,梁威从兴奋的报复中缓过神来,再次注意到了她。   “初沅啊初沅……这就是姓谢的给你配的侍卫?怎么就这点儿本事?看来,那个姓谢的也不是有多在意你啊!”   说着,梁威绕过假山前的乱战,优哉游哉地向初沅走去,上吊的三角眼里渗着骇人笑意,“初沅,你要是跟了我,我保管给你找一群比这还厉害的打手,时刻护着你的安危,不会再让你受到这样的惊吓。”   他每说一个字,初沅便不受控地后退半步。   极度的惊恐之下,她求助地望向十七。   然,试图冲破重围的十七尚未奔至她跟前,便又被紧随的打手们堵住了前路。   就像是她如何都触及不到的希望。   初沅骇惧地睁大眼,缓慢转首,朝逐步逼近的梁威看去。   一双明眸泪光盈盈,颤悠悠地漾着惊慌。   当真是,可怜极了。   梁威的兴致登时又高昂地窜起,伸出手,就想去拽她的细腕。   可却扑了个空。   初沅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但她越是挣扎,梁威就越是激越,“你倒是继续跑啊,你觉得你现在,还逃得过吗?”   再往后,就是樊良湖了。   几步之后,初沅足跟悬空,终是踩到了岸边,再无退路可言。   但十七还没能从混战中脱身。   假山的另一边,也不见来人。   梁威大笑着去抓那温香软玉,谁知,就只有一片衣袂从指间滑落。   “砰”地一声,静谧的湖面水珠四溅,漾开层层涟漪。   瞬息间,湖水四面八方地涌来。   初沅无助地挣扎着,逐渐到了窒息的边缘。   梁威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玩儿!倒是省得老子把你洗一遍了!”   他扯落腰带褪|去外衫,也准备纵身跳下水,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便亮起了火光。   不远处,训练有素的暗卫步履齐整,举着火把阔步而来。   身形高大的男人背着光,利落的肩颈线条被火光勾勒得明晰蕴着力量,面如冠玉,眉眼凌厉,半隐幽暗半映暖光,俊美得有些诡异。   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炼狱而来的凶煞修罗,还是突然而至的上位者。   但梁威能肯定的是,他快到几乎只能觑见残影的身形,绝非是常人。   梁威只感觉到身侧的一阵凉风掠过,湖中便几不可闻地响起了水声。   习武之人逖听遐视,奚平看着谢言岐消失不见的方向,仿佛从这道水声中,听出了几分诡异。   他紧紧蹙了眉,旋即抬手,做了个暗示的动作。   ……   湖水没过头顶,初沅逐渐失去了挣扎的最后一点气力。   她缓慢地往水底下坠。   就在这时,一双手自下而上地穿过她的肘腋,举着她往上送。   但还没有等她浮出水面,那双手便骤然一松,撤去了所有力道。   她又失重地徐徐沉落。   混沌的意识中,她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初沅艰涩地睁开眼,只见粼粼的湖面透进月光,一道熟悉的人影披着波光夜色,朝她游来。   紧接着,他的大手扣住了她的腰肢,揽着她往上浮。   穿破水面的那一瞬间,呼吸终是得以灌入喉腔。   初沅紧紧勾着那个人的脖颈,胸|脯剧烈起伏,几声咳嗽之后,急促地呼吸着,“……世子?”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凫到岸边。   破碎的月光在湖面漾起,他侧脸沉肃,肤色冷白,濡湿的眉眼愈发深邃,蕴着深不见底的阴鸷,凌厉得有些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谢言岐,初沅突然有些害怕。   但上岸以后,他好像又无甚异常。   便是对旁边的梁威,都没有给任何的眼角余光。   谢言岐接过奚平递来的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从始至终,他都半垂眼帘,背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任何情绪。   他拢紧初沅身前的系带,嗓音抑着低哑,言简意赅道了句:“先走。”   初沅轻攥他袖角,着急问道:“世子,您不跟我一起吗?”   难道,刺客还没有解决吗?   谢言岐没有说话,只静默地拨开她的手。   初沅一步一回头地被带走,到假山后的小道上时,她终是看见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她走远。   ……   谢言岐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朝岸边走去,每走一步,衣袂便滴答溅落水珠。   梁威着急忙慌地穿好外衫,看了看被暗卫杀尽的打手,咬咬牙和他正面对视,“姓、姓谢的,你要做什么?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是永宁侯的侄儿吗?”   伴随着他字字句句落下的,是谢言岐徐徐逼近的跫音,以及,错乱落在地面的轻微水滴声。   一个缓,一个急,节奏不一,却无端乱人心跳。   梁威突然难以说清,究竟是哪道声音给他的压迫感更强。   终于,谢言岐在他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   梁威不及反应,便被他踹了下去。   好在梁威会水,落入樊良湖之后,他又很快凫了起来,“姓谢的,你他娘的究竟要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谢言岐便半蹲下身,伸手打落他发冠,抓着他的头发往下摁。   梁威根本无力反抗,咕噜咕噜地在水里挣扎着,很快,湖水便溢入了他的口鼻,将他逼到了窒息边缘。   谢言岐倒是极有耐心,每当他濒临闭气时,又会将他拉起来,如是反复。   从始至终,谢言岐的神情都可以称得上是极为平静,没有一丁点的情绪。   不一会儿,梁威便被他折腾的死气沉沉,进气多,出气少,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谢言岐终是大发善心地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上了岸。   梁威头皮生疼,有气无力地伏在地面,却还是不忘大放厥词,“姓谢的,我要杀了你……”   谢言岐单脚踩上他的后颈,狠碾两下,沉声道:“说,还对她做了什么?”   他这个动作,无疑是将梁威的命脉给扼住,逼得他不得不顺从,“我、我什么都没做了!”   也没来得及去做。   闻言,谢言岐极轻地笑了声,“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话音甫落,梁威便被“砰”地一声,踹到了假山旁。   谢言岐走近扯起他的湿发,将他的头往山石上撞。   “浮梦苑。”   砰——   “刺史府。”   砰——   “方才。”   砰——   ……   每细数一桩,梁威的头便被狠狠地撞上一下。   飞溅的血珠在他脸庞缀上一片接一片的殷红,衬着被水洗过的冷白肤色,阴诡至极。   “肖想她。”   “你也配?”   ……   重物碰撞的巨响贯彻静夜,来风带着满身的水珠上岸,回首循声望去。   但夜色蔼蔼,触目之处皆是渺茫,什么都瞧不真切。   他微蹙眉宇,再次转过头。   顿时僵住。   岸边,不知何时站了几个黑衣暗卫,气势汹汹地围着他。   来风下意识地想跳回水中,然,身后亦是在悄无声息间,被暗卫堵住了去路。   奚平居高临下站在岸上,垂眸睥着他,道:“潜在我们身边很久了吧?总算是抓到你了。”   若非世子嘱咐他留意,他还真不知道,这人一直都在他们附近流连。   “带走。”奚平沉声道。   来风孤立无援,又无高强武功傍身,此般境况下,只能由他们桎梏。   他咬紧齿关,跟上了奚平的脚步。   期间,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逃脱。   ——他已经找到人了,到现在,绝不能身陷囹圄,功亏一篑。   宫里,还等着呢。   但这群暗卫实在谨慎,只要他稍有挣扎,便会加重力道锢着他,使他再无反抗的余地。   来风几不可见地转动着酸痛的手腕,终是随他们止步于一座嶙峋假山前。   男人半蹲山石旁,脚边躺着个不知死活的人。   听到奚平的低唤,他缓缓抬眸,映在月光下的一张面庞清隽似冠玉,眉骨挺秀。   可他侧脸的血迹,眼尾的猩红,眸底的阴鸷,却和这风流的长相,格格不入。   来风借着月光,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这是……情蛊?   作者有话说:   还要解决一个庞延洪 第四十八章   所谓情蛊, 便是蛊随情动。   凡中蛊之人,皆不可动情动念,否则蛊毒发作吞噬心性, 煞气侵袭内力,就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但这种蛊毒, 与其是用以断情绝爱, 倒不如说,是用来牵制习武之人。   因为,情蛊是催动着真气逆转, 以致中蛊者失控。   牵念的人越重要, 动情越深,蛊毒便会发作得更加厉害。   是以, 情蛊于常人而言,尚且得过, 忍住噬心的疼痛便也罢了。可若是习武之人中招, 就不止是简单的蛊毒发作了。   轻则由情生魔,重则筋脉尽断,危及性命。   而且有情蛊的牵制,中蛊者亦不能轻易使用内力, 一个不慎,便会促使蛊毒的发作。   有些中蛊者不知蛊毒之事,或是犯了禁|忌, 或是妄动情念, 不知不觉地就被会情蛊所控, 执念成魔, 煞气反噬。   这种歪门邪道的蛊毒, 是前朝的时候, 从西域王室传来,因其过于阴邪,今上登基以后,便敕令禁断此物。   但中蛊者难愈,为了找寻解蛊之方,普天之下,就还有宫廷留有此物。   来风便是特意为解蛊而培养的药人。   他可以感知到,附近发作的情蛊。   可十年前,宫中仅有的一只情蛊不慎丢失,他也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好在皇后娘娘垂念赐惠,开恩允他留在身边伺候。   时间过去得太久,当年的记忆和感觉早已模糊,来风也不太确定,如今胸腔的气逆上冲,究竟是不是对情蛊的感应。   他屏息凝神,紧盯谢言岐漆黑的双眸。   灯火和夜色交织的幽暧光亮中,那双眼睛近乎混沌,就像是倒映不进半缕光线的深渊,蕴着无边无际的静谧和幽邃,一眼望去,只让人觉得无比危险。   瞬息之间。   谢言岐的目光便从他们这边淡扫而过。   他神情平静地站起身,但紧接而来的动作,却委实算不得斯文。   他单脚踩上梁威的身躯,一个蹬踹,气若游丝的梁威便又滚回了水边。   轱辘轱辘的闷响中,来风胸腔的那股逆气,又跟着汹涌了几分。   ——是情蛊发作得愈发难控了。   谢言岐跟着梁威滚动的躯体,慢步走了过去。   月下的樊良湖波光粼粼。   他蹲在岸边,一手懒散搭在膝上,一手扣住梁威的头顶,迫使他抬起头来,随后,缓缓转动了手腕。   梁威在乱发中蓦地睁大眼睛,瞳孔逐渐涣散。   颈椎寸寸折断的脆响几不可闻,但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却显得格外刺耳。   随他缓慢松开手,梁威的脖颈也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无力地软倒。   死了。   来风不经愕然一愣。   ——要知道,杀戒一开,情蛊便只会带着人跌入万劫不复之境。   当谢言岐再抬起眸来时,他已全然不似他了,脸庞冷白,眼瞳漆黑无光。   像极了麻木不仁的玉面修罗,挺拔的身影背对冷月,拢着屠杀的气势。   初沅抱着大氅小跑回返,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情景。   她撞上谢言岐冷冽裹挟煞气的目光,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她细碎的跫音,也吸引了来风的注意。   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来风也顾不得暴露了,扬声喊道:“不能靠近他!他蛊毒发作,已经要走火入魔了!”   然,初沅却是踩着他出声落下的每一个字,小步跑向谢言岐,将手里的大氅挥开披到了他身后,轻颤的声线中抑着几分害怕:“世子,夜里冷。”   谢言岐抬眸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到怀中。   掌心带着凉意,意味不明地在那纤细易折的脖颈摩挲着。   作者有话说:   呜呜这章剧情太难走了,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明天的更新尽量五千字往上,写不到的话,就给大家发红包补偿好了呜呜呜(但请大家不要在评论区提到红包的字眼好吗(拜托拜托   躺平等挨打 第四十九章   淡淡的清香飘了满怀, 她蜷在他怀中,分明就已经害怕到浑身战栗,可却还是强忍着指尖的轻颤,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身, “世子……陪我一起回去, 好吗?”   谢言岐眼帘半垂,单手握着她后颈,来回地轻柔抚摩。   她挽着双髻, 蓝绫弧领外露一截玉颈, 白皙秀颀,几缕乌黑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她颈后, 愈发衬得雪肤的莹白耀目。   但随着他每一次的摩挲,他手上沾染的血迹便会将那处无暇的凝肌玷污一寸, 抹过一片深深浅浅的血污。   触及血色, 谢言岐动作一顿,眸中的暗色越发深沉混沌。   毁灭的欲|望慢慢苏醒,郁气在心中腾冲膨胀着。   他几度曲指,想折断这送到手里的脖颈, 以发泄不断叫嚣涌动的杀气。   清晰浮现的掌骨错着青筋,蕴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可每当他逐渐蓄力的时候,内心深处残留的几分意念却又会将他的动作忽然给拽住。   微乎其微的牵绊, 却不可思议地拉扯着他的神智。   他一边被情蛊所控, 想杀了她, 以平息怒意。   一边又本能地放轻动作, 克制着不去伤她。   两相拉锯, 促使真气逆流, 筋脉的涌动越来越急。   几欲令他炸裂。   谢言岐深深阖眼,气息开始紊乱。   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显而易见地急促了起来。   初沅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   她带着几分低不可闻的哭腔,瓮声道:“世子,我怕,带我走,好不好?”   说着,她动作迟缓地抬起头,近乎讨好地,去啄吻他的脖颈,喉结,“……好吗?”   谢言岐桎梏着她的后颈,眉宇微蹙,棱角分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一下。   他迟迟未有回应。   粼粼的樊良湖漾起破碎的月光,将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笼在其间。   似鸳鸯交颈的缱绻缠|绵。   可这个场景落入旁人眼里,却是格外地诡异、触目惊心。   奚平屏息握紧刀柄,时刻准备着接下来的厮战——   世子每次的蛊毒发作,都极为痛苦,若不能尽情发泄心中的杀戮之意,根本就无法令蛊毒平定。   所以,世子都是在和他的对打中尽力拉回几分理智,刻意露出要害,让他能将淬药的银针刺入穴位,以昏迷中止情蛊的发作。   眼下,世子已经开了杀戒,戾气只会愈甚。   初沅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抵抗?   这个道理,来风只会更加清楚,他极力回想当年医正所授,可遥远的记忆断断续续,他急得冷汗涔涔,都不能找出半点应对之法。   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男人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就连忐忑的心跳,似乎都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跌宕。   谢言岐换了只手,去扶初沅的后颈。   他徐缓睁眼,眸中翻涌着暗色,映着那截秀颀玉颈。良久,他的掌心摩挲蹭净血污,哑声道:“……好。”   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   初沅尚未作出反应。   紧接着,就被他握着肩膀,轻轻推开。   谢言岐身形微晃退后半步,终是没能抑住喉间的腥甜。   他抬抬眸,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她惊慌失措的面容。   濒临走火入魔的男人,就这样骤然失去了意识。   “世子——”   “世子——”   一时间,樊良湖畔乱成了一片。   来风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瞳孔微缩,着实难以置信。   按理说,被情蛊所控之人,历锥心之痛,煞气攻心,极难残存理智。更何况,他已经在蛊毒发作的时候杀了人,情况更加难以控制。   可他竟然,竟然能强忍情蛊反噬之刑,找回了意识。   这样强行攻克蛊毒,不仅需要极其坚定的意志,而且,还会对自身的损伤极大,一时难以计量。   来风正惊疑时,冷不防地就对上了奚平的探究目光。   奚平凝目瞧着他,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中了蛊毒?”   来风被一左一右的暗卫桎梏着,逃脱不得。   他攥紧双拳试图挣扎,忽然意识到:事情麻烦了。   ***   今晚的变故桩桩件件,直让人措手不及。   好在此地距离关雎苑不远,不多时,马车便踩着辚辚之声,停在了门外。   奚平熟练地吩咐煎药,等深褐的汤药送来之时,初沅也换好了干净的衣裳,提裙穿过廊道,匆匆进屋。   今夜之后,饶是奚平这种不谙儿女情意的木疙瘩,也能看出谢言岐对初沅的与众不同。   他愣怔片刻,迟疑着将手中药碗递交给初沅。   只是不曾想,初沅闻到那股药味,便微不可查地颦起了眉,小步退后些许。   但这下意识的退却也只在瞬间。   她屏息静气,伸手接过了晃荡着苦涩的汤药,随即凝眸望向奚平,咬咬唇,问道:“奚公子,你能告诉我,世子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是……生病了吗?”   可他今夜的状态如此反常,分明又不似普通的病症。   奚平看了眼那双澄澈的眸子,垂首道:“姑娘,这个问题,或许只有世子才能回答你。”   言外之意便是:只有谢言岐能决定,她到底值不值得交托真心,知道这个答案。   奚平还有个来风要审,他将这里的事情交给初沅以后,便先行离去。   初沅坐到床边,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他双眸紧阖,眉眼褪去失控时的戾气,倒被他此时的冷白肤色衬得,有几分破碎感。   初沅试好温度之后,便舀起小勺汤药,递送到他唇畔,缓缓上提勺柄,喂药的动作耐心又细致。   一次接一次地重复着。   期间好几回,她都险些被药的味道熏得作呕。   好不容易药碗见底,她的眼眶也有些泛红。   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为什么难受。   初沅捻起绢帕,小心翼翼拭去他唇上沾染的汤药,凑近看他的时候,鼻尖发酸,止不住地酸。   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担忧。   睫羽振翅轻颤之时,凝在眼睫的泪珠终是倏然坠落,砸在了男人的脸上。   初沅一愣,忙是用绢帕去擦。   谁知下一刻,皓腕便被握住。   谢言岐睁开眼,隔着咫尺的距离望着她,唇角微翘,漾起一丝极轻的笑意,“……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食言了>人<   我今天都调整好时间准备拿出大干一场了,结果开干的时候姨妈忽然造访,疼得我一下午都在床上打滚(呜呜呜而且最近疫情封了也没办法买药   我周末,再试试   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orz 第五十章   他眉眼清隽, 望她的目光中噙着疏懒,又变成了她熟知的那个模样——跅弛不羁,恣意潇洒。   多情又似无情, 玩世不恭。   初沅深深凝盼着他,四目相对之时, 总感觉, 久违得恍若隔世。   她懵然睁着眼眸,睫羽上的泪珠欲坠未坠,似极了花枝悬垂的晨露, 剔透晶莹。   分外惹人怜惜。   谢言岐无奈轻叹, 抬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初沅不得不随他的动作俯身,伏在了他胸|前。下一刻, 带着些微凉意的唇便印上了她的眼睫,温柔卷走那滴泪水。   初沅反应迟缓地抬眸, 正对上他垂目而睥的目光。   他单手捧着她的脸颊,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抚过她泛红的眼尾,嗓音暗哑:“为什么哭了?嗯?”   初沅颤着眼睫垂眸,低声道:“因为, 因为害怕……”   害怕。   谢言岐眸色转黯,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是愈深了几分。   确实,是该害怕。   他毒发的时候, 几乎没有理智。   更别说, 她还亲眼目睹了他的失控杀戮。   端量着她躲闪扑动的鸦睫, 谢言岐缓慢松手, 放开了她。   萦绕鼻端的馨香倏然淡去。   初沅撑起身, 脱|去了鞋履, 随后上榻侧卧他身侧,探出细白的手臂,环在了他腰上,瓮声道:“还好,世子没有出事。”   她娇娇|小小地蜷在身前,温香软玉盈了满怀,谢言岐竟然有瞬间的僵滞。   他手上的动作像是被放慢,轻放落在了她肩背,“所以,你是在害怕我出事?”   而不是在害怕他这个人?   “嗯。”初沅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了些,嗓音似乎噙着哽咽。“怕世子受伤,怕世子遇险,怕世子会有什么意外。”   所以,跟着暗卫走到半道的时候,她便在晚风吹来的凉意中惊醒,被不详的预感催促着,匆忙沿路回返。   她知道,以她的身份,这样说,是逾矩。   可一个人,又如何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今晚的变故太多,太累。   她真的好想,放肆一回。   初沅微阖双眸,近乎贪恋地偎在他怀中。   小姑娘的动作带着依赖,脆弱得不堪一击。   是似水柔情,更是情意绵绵。   谢言岐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摩挲,无奈的一笑中,还多了几分,认命的意味。   他还真的是,栽在这里了。   “就不怕我吗?”他低声问。   他当时的情况,谁也说不准,究竟还会失控到何种境地。   她真的,不怕吗?   初沅闻言一愣,老老实实地点头应道:“怕的。”   “但因为是世子,就没有那么怕了。”   说着,她从他的怀中小幅度抬首,用目光描摹着他下颚的凌厉线条,樱唇几番轻启,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去询问。   ——她真正怕的,是他的拒之门外。   回想起兵荒马乱中,听到的“蛊毒”的字眼,初沅便用猜测,为自己作了答。   瞬息之间,她的思绪百转千回。   谢言岐半垂着眼帘,和她四目相视。   触及她澄澈的清眸,他眉眼浮笑,俯首用额头抵着她的,轻声笑道:“就这么信我?”   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呼吸相缠。   初沅的心跳骤然错漏了半拍。   她几不可闻地低声应道:“嗯。”   也只能信他。   她的回答,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交付?   谢言岐长久凝视着她的眉眼,伸手捋顺她鬓边的碎发,“那说说,你以前的事?”   初沅神情懵然,“世子为何问起这个?”   谢言岐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笑:“不是说信我?”   以他的身份,想来在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他便将她在浮梦苑的过往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再者,以前在浮梦苑的种种,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提及的。   初沅沉思片刻,小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兄长卖到浮梦苑了。那之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唯一有点印象的,便是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嬷嬷。”   尽管有关嬷嬷的记忆遥远且模糊,但曾经的一段时间,是嬷嬷的话,撑着她走了下去。   “就只有兄长,和嬷嬷?”谢言岐眉尾稍抬,问。   初沅的小手抵在他胸前,奶猫似的,弯起细指轻挠,带着几分讨饶的意味,“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言岐握住她作乱的指尖,神情晦暗地蹙起了眉宇。   他的情绪总是难猜,初沅摸不透,静待片刻后,便垂下眼睫,抑着委屈低声道:“……世子,您这是在欺负人。”   听了她的话,谢言岐忽然逸出一声轻笑:“这就算欺负了?”   初沅心知不该和他闹脾气,但今晚的情绪确实被他骇得大起大落,一时间,竟是垂着眼帘,小声嘟囔着反驳了一句:“……就是。”   那么久远的事情,于当时年幼的她而言,又如何能牢记?   况且,那又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只会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她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看着她睫羽垂落的黯然阴翳,谢言岐稍作思索,便也将她那点弯弯绕绕的心绪,琢磨得大差不差了。   ——没想到,这竟是触及小姑娘的伤心事了。   谢言岐这人惯常是桀骜不驯,对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漠然置之,难免,不太会懂姑娘家的心思。   他捧着她的脸颊,安抚似的,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后,温热的唇沿鼻骨一路下滑,吻住了她的。   男人难得的柔情,初沅甚至都不忍推拒。她阖上眼,任由他撬开齿关,温柔地辗转,克制地试探。渐渐地,乱了鼻息。   或许是她的乖顺,又或许是其他,谢言岐开始有些不满于浅尝辄止。他握住她后颈,阻断她所有逃脱的余地,忍不住地再靠近一点、再索|取一点。   全然忘了起先,只是想学她的“赔罪”而已。   直到初沅的最后一息呼吸都被他占|据,濒临窒息地呜咽出声后,他才克制地拉开距离,鼻尖对着她的。   谢言岐用指腹碾着她娇艳欲滴的樱唇,索性换了主意,抑着喘|息低笑道:“这才叫欺负。”   初沅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也不知是怯,还是嗔,抬睫凝眸望着他,一眨眼之后,便又埋首他怀中,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谢言岐笑着用指节去碰她的小耳朵,“生气了?”   但初沅这个性子,便是真的生气了,也不敢承认的。   他静待片刻,指尖绕起她的一缕青丝把玩,无可奈何地笑道:“过两天,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权当是,赔罪了。   这下,小姑娘终是从他的怀里怯怯抬首,露出了一双澄澈的眼眸来。   ***   这晚过后,注定不平静。   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致使平泉别庄的不少宾客遇难身亡。   就连永宁侯的侄子梁威,也惨遭不幸,为此丢失了性命。   庞延洪身为扬州刺史,自是难逃其咎。在各方的诘难之下,他很快就调查出了些许眉目。   “这些刺客啊,都大有来头。”庞延洪说着,便将桌案上的一块令牌,推到了谢言岐跟前,“他们都是从皇城来的金吾卫。”   银质的令牌镌刻猛虎徽记,普天之下,确实是金吾卫独有。   谢言岐拿起令牌端详,眉眼小幅度地上抬。   观察着他细微的神情,庞延洪点了点桌面,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如今的天下,亦是密谋起兵造反夺来的。十五年前,同他一起打江山的开国元勋宋颐背叛了他,也想故技重施争夺帝位,导致这些年以来,圣人对重臣的猜忌越来越重。尤其是像镇国公这样,手握重兵、威名赫赫的大将。”   说到这里,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我想世子应该比我更加明白,圣人对镇国公府的忌惮吧?这次刺杀,想必就是冲世子而来。贵府已经折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难不成,世子也要坐以待毙吗?”   谢言岐半垂眼帘,把玩着手上的令牌,闻言,忽而凉凉一笑:“庞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庞延洪道:“只要世子肯和我合作,共谋大计。”   谢言岐抬抬眼睨他,提了下唇角,笑着没说话。   然,光是来了个庞延洪不够,初沅那边,云锦珊也是借着探病之由,给她送了一大叠信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偷藏在谢言岐的近身处。   ——那都是些和叛军私通往来的密信,伪造的谢言岐的字迹几乎以假乱真,就是要坐实了他和庞延洪的勾连谋反。   末了,云锦珊还以初沅身上已经不存在的“毒”要挟,让她务必成事,否则的话,便毁了她的解药。   初沅一接到云锦珊的这爿信件,便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谢言岐。   尽管不知其上内容,但她也能猜到,这都是些对谢言岐不利的东西,需要及时销毁。   可谢言岐简单翻阅之后,便转交给奚平,道:“妥善保管,不能有任何的缺失。”   初沅还没来得及为他的决定表现茫然,下一刻,便被他揽过了腰肢,带着走向屋外。   直到被他掐着腰举送上马背,她终是没忍住问道:“世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谢言岐也跟着翻身上马,提起缰绳,将她圈在了臂弯间。   他凑近她耳边,轻笑出声道:“之前不是说过?”   初沅怔然片刻,慢慢回想起了他夜里所说过的话。   但如今的局势一触即发,庞延洪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动向。   怎么看,都不像是悠闲泡温泉的时机。   初沅犹疑着想说些什么,抵在身后的人便紧攥了缰绳,策马奔往平泉别庄之外。   因着刺客尚未尽数落网,所以别庄前还有庞延洪的府兵。   一瞧见他们不管不顾冲破了屏障,府兵就着急忙慌地将消息送到了庞延洪手上。   这场局前脚刚布好,后脚他便拥着美人游玩。   一种被戏弄的荒谬感油然浮上心头,庞延洪不由冷笑道:“好你个谢言岐,非要逼我是吧?” 第五十一章   谢言岐行事向来是落拓不羁。这世上所谓的一些规矩, 尚且都被他置诸度外,更别说,庞延洪这变相的软禁了。   他拢着怀中的初沅, 一骑疾行。   杂沓的马蹄声,很快便将身后的厉声呵斥甩远淹没——   “没有庞大人的准予, 决不可擅自离开别庄!”   “你们给我停下来!快停下!”   ……   然, 握紧缰绳的男人,却是连速度都不曾放缓些许。   初沅偎在他怀里,从起先的惊惶难安, 到如今, 竟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反正他这人惯是恣意,想做什么, 谁也拦不住。   扑面的晚风带着微凉,吹起她额角的碎发。   就在初沅冷得想要瑟缩的时候, 谢言岐终是提高缰绳, 掣着骏马止步。   穿过一幢四面带廊的单檐楼阁,便是近乎露天的温泉池。   池边铺设十字海棠水磨方砖,热气蒸腾,水雾朦胧。孤男寡女共处此地, 无声无息中,难免氤氲着几丝旖|旎。   但这男人真是平白枉生了一副风流相,初沅被他钳着腰肢抱下水的时候, 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他这是要教自己洑水。   随着她逐渐沉没水中, 落入他怀里, 水面也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浮于水里的失重感, 使得不谙水性的小姑娘, 抓救命稻草似的,勾紧了他的脖颈。   “这水、这水怎么这么深呀?”   在岸上见他长身而立水中央,近乎透明的水线只淹到胸前,倒不觉得如何。   谁知如今,她绷直了脚背试探,却是连触碰池底都有些勉强。   这个意外的认知,让初沅紧紧抱着他的肩颈,更不敢撒手。   她轻垂睫羽,凝眸看他,颤声问道:“世子,真的要学吗?”   这世上哪有人带着姑娘到了温泉池,是来学洑水的?   朦胧雾气缭绕,他的眉眼就像是隐在云海,削弱了几分凌厉的俊美,显得尤为清隽柔和。   谢言岐握紧她的纤细腰|肢上举些许,仰首望她,忽然轻笑出声:“不然你以为,我是带你来做什么的?”   他漆黑的眼眸噙着细碎笑意,就像是跌落其中的繁星,分外的璀璨炫目。   好看是好看,却一点都不近人情。   初沅为难地颦起了眉,贝齿轻碾下唇。沉默片刻后,她低下头,讨饶啄吻着他的唇角,“世子,不学好不好?”   被淹了几次以后,她是真的,很怕水。   小姑娘的两条皓腕藤蔓似的攀紧他肩颈,浑身衣衫湿透,贴得连绵的玲珑曲线尤为明晰,俯首的时候,更是有意无意地,从微敞的领口中露出了覆满皎洁初雪的山峦。   任谁见过此般风光,怕都难以把持。   谢言岐喉结微动,抬手攫住了她小巧如玉的下颌,低哑着嗓音道:“不好。”   这简短的两个字,还当真是无情。   见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垮了小脸,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倘若我不在的时候,你又落水,那该如何?”   从初见至如今,他都已经,从水里捞过她两次了。   谁也保不准,他下次还能不能及时赶到。   闻言,初沅凝望着他的星眸,略微有些失神。   是啊,她又不能,永远地留在他身边。   她想。   然,初沅在凫水这件事情上,确实无甚天赋。   谢言岐几次松手,意图放她浮游,她都惊慌地将他抱紧,一刻都不肯撒开。   他将手扶在她腰后,无奈低笑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呛水的,嗯?”   听了他的保证,初沅还是害怕得没能放松。但他的动作温柔且笃定,手把手地纠正着她的姿势,她一回接一回地尝试着,慢慢地,算是克服了对凫水的恐惧。   可到了最后,初沅还是没能学会。因为她的体力,实在有限。   谢言岐握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岸。   初沅坐在岸边,乏力地微喘着,湿透的轻薄衣衫聊胜于无,若隐若现着凝肌。从这个谢言岐自下而上的角度,恰能将春光遍览。   他将手撑在她身侧的石壁上,唇畔浮现的一点嗤嘲笑意,又在他的眉眼间次第层染风|流。   ——他还真是,会给自己找罪受。   人没教会不说,反倒惹了一身的火。   男人的眉眼被水珠濡得湿漉漉的,有种摄魂夺魄的靡靡风流。   初沅抑着错乱的心跳,伸出小手,试图抹去他眉端的水迹,但她忘了,她的手也是湿的,这样的抚摩根本无济于事。   剔透的水珠,还是细碎缀在他的脸上。   初沅的目光和他胶着片刻,随后,她徐徐俯首,从他的眉间,到挺直的鼻骨,沿途落下轻吻。最后,她和他鼻尖相抵,将唇挨近他的,隔着相差分毫的距离,吐息如兰轻声道:“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世子。”   每一个字,都若有似无地和他碰吻。   谢言岐抬手握住她的后颈,阻断她逃脱的余地。他眼珠不错地凝着那双澄澈清眸,忽然,低低笑了声:“勾我?”   作者有话说:   呜呜回宫前的最后一点糖,就原谅我写的慢点,多打磨一下   我保证我明天睡醒一睁眼就码字!看能不能把之前欠的补上! 第五十二章 -   傍晚时分, 暮色昏沉,乌云聚拢天际,风雨压城欲来。   庞延洪负手立于支摘窗前, 凝神望着外边的晦暗天色,似是释然地感叹了一声:“唉, 等了这么久, 终于要结束了。”   随即,他敲了敲窗沿,对候立身旁的府兵吩咐道:“去, 调派一支府兵, 务必要在明早之前,把谢世子给我‘请’回来。”   这出戏若是没有了镇国公府的参与, 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一旁的府兵得令应是,又踩着匆匆的脚步声躬身退下。   庞延洪将手探出窗外, 良久, 捻了捻落在手上的水珠,几不可闻地笑道:“下雨了。”   雨点洋洋洒洒地砸落下来,水雾朦胧地将世间万物笼罩其中。   温泉池旁,蒸腾的热汽和雨雾交织, 剔透的水珠汇聚屋檐,断线似的,一滴一滴坠|落。   池中很快泛起涟漪, 委实不算平静的水面上, 雪绸中衣随着漾开的波澜荡远。   岸边的一双俪影缱|绻相拥。   初沅面对面地枕靠在谢言岐肩上, 光衤果的脊|背拱起月牙般的弧度, 极难适应地, 颦蹙了秀眉。当男人的低沉喟叹落于耳后, 她终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抱紧他肩颈的小手轻轻一蜷,便划过了三道红|痕。   以防她在湿漉的岸沿滑倒,谢言岐锢着她的月要,抑着低口专轻笑出声:“先前凫水的时候,不是还嚷嚷着说,没力气,游不动?”   “怎么现在,挠人倒是挺有劲儿的啊?”   就像不听话的小猫似的,尽想法子偷懒。   他话中的戏谑之意,初沅如何能听不出来。她气若游丝地蜷在他怀里,软糯的嗓音中似乎噙着几分哭腔:“世子,我知错了,可是现在,您不是已经在罚我了吗?”   这个时候的男人,还真是一点都听不得,这样的话。   幕天席地,细雨绵绵,荡起的池水将十字海棠水磨方砖铺就的岸沿打得愈发湿漉。   初沅几次三番地,险些滑倒。   瞧见她慵懒娇无力的模样,谢言岐怜爱地将细碎轻吻落在她发梢,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抱她上了岸。初沅攀紧他肩颈,只感觉他的每一步,都让她在飘忽不定的云端历刑。   步入池畔的楼阁之前,她伏在谢言岐肩头,徐缓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得原本淅沥飘落的微雨,竟已是如注倾盆而下,密密匝匝地在温泉池中溅起水花,嘀嗒嘀嗒响个不停。   这场雨,还真是越下越大了。   近处的飞檐楼阁,远处的峰峦石道,悉数在瓢泼的大雨中,逐渐模糊了轮廓。   “驾,驾!”   几里开外,杂沓的疾蹄溅起泥泞,刺史府的二十名府兵策马驶远平泉别庄,冒雨直奔温泉池的方向。   不多时,便勒紧缰绳,倏然停在了单檐楼阁之前。   听到动静,奚平扶着腰侧的刀柄,站在雨帘细密的屋檐下,远远瞧着疾驰而来的这群府兵。   其中领首的一人用剑柄扶正斗笠帽檐,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扬声道:“如今刺客尚未归案,为了世子的安危,还请世子随我们回去。”   奚平没有说话,握住刀柄的五指缓缓张开,又从尾指逐次收拢。   紧接着,数道黑影便从房檐纵身跃下,三步隔一人的,环绕着回廊,将这幢暴雨中的楼阁围护。   此般阵势一出,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领首的府兵瞪目壮起声势,再道:“还请谢世子——随我们回平泉别庄!”   洪亮的嗓音穿透疾风骤雨,遥遥传来。   槁扇之后,半垂的珠帘帷幔影影绰绰,旖|旎浑不似人间。   轻软红帐内麝香馥郁,处于意识涣散之际的初沅冷不防听见这道声音,登时浑身一颤。她连忙抵住身前的滚|烫月匈月堂,轻声呢喃道:“世子,有人,有人来了。”   被扰了兴致,谢言岐蹙起眉宇,躬着脊背低下头,以吻封缄她余在唇边的颤颤莺啼,“……不用管。”   然,置之不顾的后果便是,屋外紧接响起了刀剑相接的铮然之音。   尽管被距离削减得遥远模糊,但最终还是穿过槅窗,落到了耳畔。   “世子,外边是打斗声吗?”   初沅心弦紧绷,使得谢言岐也不太好受,呼吸越来越重。屏息片刻,他索性抬手,捂住了她的小耳朵,沉声对外喊道:“奚平,速战速决。”   他可不想在这,作过而亡。   奚平乃是逖听远闻的高手,觉出谢言岐这声低喊中的不悦,他握紧刀柄,给周遭的暗卫递了个眼神。   从天际垂落的雨帘接连被斩断,刀光剑影中,雨水将飞溅的鲜血冲淡于无色。   不多时,二十名府兵便所剩无几,只余五人缴械降服。   其中有个府兵想趁乱逃走,回平泉别庄报信,却被奚平用刀挑起飞出的石块,当即击破后脑勺,晕厥倒地,不省人事。   解决完一切,奚平冒着大雨回返廊道,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迹。   其余的暗卫也跟着将那五名府兵绑缚押解过来,问道:“这几个人该如何处置?”   雨水落到眼睛里,奚平不适地阖紧双眸,须臾过后,他睁开眼,转头看向隐约透出幽暧烛火的槛窗,犹疑着说道:“先关起来吧。”   待之后,再由谢言岐决定。   暴雨如注,倾盆直下,夜色笼罩的天地,就只余灰蒙蒙一片,透着彻骨的凉意。而屋内却缱绻着逐渐升温的情意,嘀嗒嘀嗒的雨声中,掩盖不住错乱起伏的呼吸,以及时不时溢出的粗|喘和娇|啼。   至天将明之时,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仍是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但平泉别庄的有些事情尚未终结,他们还是得再回去一趟。   奚平长久凝视着紧阖的门扉,忍不住地在屋外来回踱步。   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去叩响屋门的时候,伴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门被启开,谢言岐横抱着初沅,缓步走出。   奚平正欲开口,回禀昨夜之事,谢言岐眼神微动,轻飘飘的一瞥,便将他的话悉数堵于喉间。   奚平不由一愣,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看向他怀中蜷着的初沅。   小姑娘的身上严严实实裹着男人的宽大外袍,玲珑身段难觑分毫,愈发衬得她整个人的娇|小。她轻攥谢言岐衣襟,将脸埋在他怀中,呼吸匀缓,显然还在沉睡。   忽然间,奚平就明白了什么,沉默地退让半步。   楼阁之外已然备好马车,稠密的雨点嘀嗒砸落,溅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恰好将马车的轮廓清晰勾勒。   将初沅送上车以后,谢言岐挑起车前曼帘,垂眸望着奚平。尽管彻夜放纵沉溺于欢|情,但外边发生的事情,他并非不晓,想来,是庞延洪见他离去,着急了。   沉思片刻后,他低声道:“留了几个活口是吧?审问一下,看能不能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至于不幸身亡的那些……”说到这,他忽然轻笑一声,“反正,那些所谓的刺客,不是还没有归案么。”   既然这些“刺客”胆敢和他宣战,那就别怪他,三番两次地泼脏水回去了。   谢言岐勾起唇角,笑着将曼帘放下。   马车辚辚辘辘地驶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碾过凹凸不平处,陡然颠簸了一下。   卧在车内软榻的小姑娘禁不住呢喃出声,有了醒转的迹象。她稍微一动,轻裹身上的外袍便向下滑落,隐约露出脖颈的几点红痕,被欺霜赛雪的凝肌衬得,尤为显眼。   谢言岐喉结微滚,伸手牵起衣角,复又为她盖好。曲起的指节无意碰到她玉颊时,她瑟缩着后躲,低喃道:“别,好困……”   顿在半空的动作骤然一滞,谢言岐微愣之后,提起唇角低笑,分明就是她先勾他的,怎么到头来,反倒怪起了他?   谢言岐手抵眉骨,垂眸睥着她的睡颜,眼底的笑意愈深。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   初沅睫羽轻颤徐缓抬起,一眼撞见的,便是他噙笑的目光。她心跳骤乱,几乎要溺于其中,“世子?”   这时,谢言岐终于能将手落在她颊边,捋去那缕紧贴的碎发,眉眼稍抬,问道:“睡醒了?”   初沅颔首应了声,嗯。   但在颠簸不停的马车里,却始终睡不踏实。她抬手揉了揉蒙眬的双眸,茫然道:“世子,我们这是要回哪儿去啊?”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马车便倏然停在了平泉别庄前,刺史府的府兵立时踩着纷乱脚步声和雨声,将青帷马车团团围住。   庞延洪有仆从撑着伞,负手从其后走出,扬声冲马车问道:“世子,您这是从哪儿去了回来啊?如今时局难测,本官实在是为世子的安危,担忧得紧啊!”   一听到庞延洪的声音,初沅便也知晓了答案。   原来,他们又回到平泉别庄了。   但先前,世子带她闯破了别庄的关卡,庞大人一定会勃然大怒的。   小姑娘眸中的忧心太好看透,谢言岐捏了捏她的小手,算作安抚。随后,他掀起曼帘,隔着大雨和庞延洪遥遥相望,忽而一笑:“庞大人不愧是一州刺史,我不过是出去游玩一夜,竟能劳你如此大费周章。”   庞延洪捻着蓄于腮边的髭髯,看似和气的笑颜透着几分渗人:“毕竟世子的身份特殊,不能有什么意外,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委屈世子留在平泉别庄,莫要再踏出半步。”   话音甫落,车前的府兵便威逼着上前,无声压迫。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三章   庞延洪此举, 无疑是要将他们软禁至此。   只待运河水溢决堤,漫及平泉别庄,再和他们同归于尽。   因为他从一开始的打算, 就不是鼓动镇国公府倒戈谋反,而是要借谢言岐在扬州的“意外身亡”, 拉镇国公府下水, 让镇国公府和皇室,彻底决裂,以此卸去圣人的左膀右臂。   要知道, 扬州乃四通辐辏之庄, 四通而八达,稍有一点风吹草动, 便极有可能走漏消息,并非最佳的屯兵之地。   起先面对庞延洪刻意的拉拢示好, 谢言岐就对此存疑。   ——既然庞延洪的心思可以缜密到将流民之事隐瞒数月之久, 他便不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甚至急于求成,毫不掩饰地在旁人面前将谋逆的野心暴露。   待查出账簿的端倪之后,谢言岐更是笃定了这一点——   庞延洪不过是安插在扬州的一枚棋子, 为叛兵供给军需,转移朝堂的视线,真正的幕后主谋, 应该另有其人。   那人的野心远不止是谋朝篡位, 或者说, 他更想降低圣人在民间的威望, 颠覆江山, 动摇国之根本。   是以扬州此地, 便成了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   ——弃置运河大堤,任由洪水浩劫席卷扬州,冲倒屋舍,淹没农田,百姓惨遭灭顶之灾。届时,再以君王彝昧天命、德不配位,致使天降灾异,好名正言顺地举兵。   当真是,步步为营,运筹帷幄。   谢言岐倒挺想看看,这个幕后之人,究竟能拿他如何,又还有,怎样的本事。   车外雨势不减,手持长戟的府兵将青帷马车团团包围,大有他们若是敢轻举妄动,便决一死战的架势。   许是在长安城养尊处优得久了,如今忽然对上这样的胁迫,谢言岐竟是生出了几分新鲜劲儿。   他提唇而笑,低沉的嗓音在雨声中显得不甚明晰,噙着几丝晦暗的疏冷,“庞大人还真是费心了。”   庞延洪客气地道了声不敢,实则心潮起伏。   这谢言岐玩消失的时机太过微妙,再加上昨日,被调派出去找寻的府兵彻夜未归,至今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回。   种种的巧合,让庞延洪不得不多想——   那些府兵是否已经遭遇了不测?   是不是……谢言岐知道了些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庞延洪愈发觉得,这位传闻中玩世不恭的谢世子,绝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思及此,庞延洪开始为他们的计划惴惴不安起来,他眯起狭长眼眸,端量着几步之遥的男人。   曼帘半挑,谢言岐也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一身深绛的圆领袍衫,衣冠楚楚,露在圆领外的一圈洁白中衣,若隐若现着颈侧的半枚暧|昧红痕。   还真是,藏也藏不住的风流。   庞延洪不由一愣,顿时就卸下了大半心防。   他慢悠悠地退让半步,扬声吩咐道:“世子彻夜未归,想必已是劳累至极。你们就负责把世子安然无恙地送回关雎苑,务必要保护好世子的安危,知道了吗?”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这所谓的护送,不过就是变相的□□罢了。   谢言岐笑而不语,徐缓放落车前曼帘。   他噙笑的眉眼逐渐被车帘遮覆,似乎在朦胧的雨雾中,染上了几分肃杀冷峻之势。   十名府兵分作两列,一左一右地跟在青帷马车旁侧。   纷沓的脚步声伴着辚辚之音,一路到了关雎苑。   对于庞延洪明目张胆送来的这些眼线,谢言岐懒得应付,尽数交给了奚平处置。他径直抱着轻裹外袍的初沅,下车回了屋。   这时,初沅终于不用躲在他怀中装睡,光着小脚落地以后,便提起宽绰到拖地的衣摆,颤抖着脚踝跑到紫檀木镶嵌螺钿衣橱前,找寻着自己的寝衣。   昨夜那套襦裙,不是褪在岸边被雨水打湿,便是落在了水中漂浮,没一件能穿的。她又不能只着寸缕,所以就暂时换上了谢言岐的衣裳。   但这副打扮,又如何能见人?   旁人见到,便也知道他们昨晚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初沅抬手压了压微微发热的面颊,随意拿了条蓝绫夹裙。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欹靠门檐,下颌微抬,打量着那道纤细身影——娇媚窈窕,被他的白绸中单裹得,格外弱不胜衣。   这样穿着,不也挺好看的么。   他滚了滚喉结,想。   找到衣裙以后,小姑娘便躲着他,到屏风后更衣。   听见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谢言岐曲起指节将领口勾松些许,坐到了条案旁边的圈椅上,随后,提起水壶缓缓倾斜,将热水注入杯盏,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粒药丸融于其中。   等初沅换好衣裙,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他手里拿着樽杯盏,轻晃着。   谢言岐抬眸朝她望去,眉眼浮笑,勾了勾食指。   读懂他的暗示,初沅慢吞吞向他挪近。相隔一步之遥,谢言岐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抱到了腿上。紧接着,晃漾深褐涟漪的汤药便泛着苦涩,递到了她面前。   初沅颦蹙秀眉,眸中噙着可怜的水光,抬头看他,“世子,这是什么呀?”   知道她不爱喝药,谢言岐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揉捏着,道:“解药。”   闻言,初沅双眸圆睁,诧异地眨了眨眼。   难不成,是云姨娘给她下的毒还没解完吗?   凝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一时间,谢言岐竟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   他的情蛊来得蹊跷。   每一次的肌肤之亲,都会让她跟着染上余毒,让他们牵扯得越来越深。若不及时解毒,他的情蛊发作,她也幸免于难,不会好受。   而情蛊余毒的解药又不同于其他,随便动一味药材,都会对药性有极大影响。所以,就只有先委屈她了。   谢言岐俯首吻了吻她的唇角,嗓音是难得的温柔:“先喝,嗯?”   他都这样了,初沅也不可能拒绝,迟疑片刻之后,到底就着他的手,将杯盏中的汤药尽数喝完。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初沅难受地皱着眉头,低咳两声。   旋即,空置的杯盏被搁到桌案,谢言岐转而捏起她的下颌,仰首,将唇印上她的。   齿关猝不及防地被抵开,谢言岐借着深吻,将一枚蜜饯送给了她。唇舌间的苦味悉数被掠夺,伺机沾染补缺的,是蜜饯的丝丝甜意。紊乱的鼻息交|缠着吸入,又呼出,渐渐地,初沅只尝到了他送来的甜。   谢言岐覆着她柔软的唇|瓣,喉结提起微动,良久,他抑着略显粗重的呼吸退开些许,抬手捧着她的小脸,鼻尖抵着她的,轻笑出声:“还苦吗?”   初沅被他的气息灼得微一瑟缩,鸦睫不住轻颤着。她咽下蜜饯,缓慢睁眼,眸中蒙着一层显而易见的迷离水雾,“不、不苦了。”   闻言,谢言岐又是一声极轻的低笑。   初沅浑身绵软地偎在他怀里,静歇须臾,细白的指尖隔着深绛袍衫,在他的胸膛上轻画着圆圈,“世子,这到底,是什么解药呀?”   味道虽然有几分熟悉,但明显不是云姨娘那味毒的解药,反倒像是他们初次之后,那碗她所以为的“避子汤”。   谢言岐握住她作乱的细指,揉捏把玩着,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他既然因为情蛊认清心意,有了打算,便不可能在漫长余生中,继续瞒着她。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知道我是谁吗?”他眼珠不错地凝着她的眉眼,忽然低声问道。   于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两人而言,这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初沅听了之后,却是懵然一怔,嘴唇翕动,如何都回答不上来。   她只知道,他来自长安,是世子,姓谢,是比刺史大人、永宁侯,还要尊贵的存在。   但他的身份,他的背景,她半点不知。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她不敢,更不愿,去度量他们相差的距离。   初沅屏息回望着他,仿佛他接下来的话,便是对她残喘妄念的裁决。   好在,忽如其来的一阵叩叩之声,中断了一切。   尽管隔着影影绰绰的珠帘和山水屏风,但初沅还是觉得不妥,要从他的身上下去。结果甫一动作,便被谢言岐扣紧了腰肢,“何事?”   奚平站在门口已久,难免会听到之前的一些异动,他不自在地握拳抵唇轻咳,道:“世子,属下已经将那些府兵都赶到关雎苑外了,不会由他们打扰到您,另外……先前抓到的那个宦官,说要见您。”   谢言岐轻声冷嗤:“见我?”   奚平道:“是,说是见到您之后,就如实交代,有关情蛊的事情。”   听了这话,谢言岐微蹙眉宇,终是放初沅起身。   ***   来风的松口,也是有条件的。   “只要公子肯答应我的请求,放我离开,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悉数告知。”来风被锁在关雎苑的一间房屋,虽然没有被捆缚手脚,但还是被看守的暗卫限制着行动,不得随意出入。   谢言岐隔着条案,坐在他旁边的圈椅上,屈指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若是真的想离开,又怎会跟着我们从水云居,到了平泉别庄,甚至还想方设法地,潜伏在关雎苑?”   来风登时被问住。   他们这行人的任务,完全是对外保密,除却帝后与其心腹,几乎无人知晓。   因为,他们在暗中找寻一位公主的下落。   十五年前的宋氏谋逆之乱,导致宫廷出了件丑事——   乱臣余孽和金枝玉叶在同时出生之际,被互换了命运,经多方查探,真正的公主似是流落于烟花之地。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找寻,所以便假借采选美人的花鸟使之名,于扬州各处的青楼逐一排查。   但不知为何,他们的行动像是走漏了风声,最后没有在青楼找到公主,反倒招来了刺客的屠戮。   同行的十一名宦官尽数被杀,就只有他凭借极佳的水性,暂时逃过一劫。   原本他以为,他注定不能回宫复命。   可天无绝人之路,他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和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的初沅,并且跟随着前来,用贴身特殊保存的凤血,滴血认亲。   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他却始终没有机会靠近,甚至到如今,还被限制了行动,无法联系援兵。   来风深深闭眼,无助的绝望缠绕心头。   “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并非为您而来,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我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又无任何功力,如何能祸害你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这个道理,谢言岐自是知晓。   他回想起先前,站在初沅旁边的那道清瘦人影,以及情急之中,这人对初沅过分的担忧,若有所思地,轻轻捻转扳指。   “你怎知,不会是祸害?”谢言岐眉眼稍抬,侧眸看向来风。   “因为我只是来找……”他的话带着几分诱哄几分逼供,来风被牵带着下意识辩驳,险些说漏了嘴。一愣之后,他忙是抿紧唇线,重回正题,“我若是想祸害公子,就不会主动提起解蛊之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亮出了底牌,继续道:“我想,公子所中的,应该就是朝廷禁断的情蛊吧?中蛊者,不得有过分牵记之人,否则蛊随情动,痛不欲生。如果我所料不错,抓到我的那天晚上,应该正值公子蛊毒发作之时。”   说着,来风转过头,朝他看来。   四目相视之时,谢言岐扯了下唇角,轻声嗤道:“是又如何?”   来风道:“我有办法为公子解蛊,但只要公子答应我两个条件:放我走,并且让我带走公子身边的一个人。”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眉眼间的笑意渐退,黑眸晕开浓郁暗色。   有一种,无声流露的威势。   仿佛在说,你敢提那人试试?   哪怕来风伺候的,已经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位主儿了,但这时,他竟然还是颇为意外地,为此出神了片刻。   他顿了顿,正准备补充一句:那人应该并非公子的至亲挚友。   因为公主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明显不是以正室的身份。   高门大户之间,赠妾向来是常事。不过割舍一个宠妾,换蛊毒的解除,怎么想,都该是划算的。   就在他几欲开口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动静——   “不好了!河堤决口了!”   “洪水来了!”   “快逃,快逃啊!”   像是为了印证这件事似的,支摘窗之外很远的地方,忽地在大水的冲击下,倒塌了一棵大树,轰然砸落巨响。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四章   瓢泼的大雨连降整夜, 致使扬州段运河及樊良湖水位暴涨。   翌日,未时二刻,春修夏防严重疏忽的堤坝终是决口数处, 洪水似山崩地裂顺流南泄。   听见远处洪水喧嚣奔涌的声响,庞延洪靠坐在美人榻上, 张嘴接过云锦珊剥好递来的葡萄, 端的是悠闲自在。   “啧,好不容易盼到头了,没想到, 心里反倒是有些不舍了。”庞延洪用绸帕擦了擦嘴角, 如是感慨道。   听了他这话,云锦珊略微扯动红|唇, 冷笑出声:“呵,你是刺史大人, 你当然舍不得了。”   庞延洪笑得温厚, “我是扬州刺史,那你不就是刺史府说一不二的云姨娘吗?这些年,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   闻言,云锦珊翘起芊芊尾指, 继续剥她的葡萄,嗤道:“这一天天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也就你稀罕。”   “反正, 不是马上要结束了么?”庞延洪憨笑着向她凑近, 又想衔走她捏在指尖的葡萄, 却被云锦珊忽然拿远。   她媚眼凝望着他, 甜腻的嗓音却是一本正经:“你就这么放心我们的计划?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可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啊。”   庞延洪也有这个疑虑, “但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不曾有异动。再说了,就算他真的深藏不露,有点本事,难道还能和上天相抗不成?”   然,他还真是料错了。   探子很快来报:“大人,不好了!主要的通门闸并未没溃决,本该直泄城内的洪水,大都被排到了里下区平原!另外,那个高游县的县丞罗钧,竟然从苏州那边借了两千精兵过来,眼下,正在奋力抢筑堤坝!”   庞延洪这些年的筹备,都是为了等待如今的天灾大潦。   是以,他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在堤坝这方面做的手脚亦是滴水不漏——他都是在暗中,将筑堤所用的材料替换。   若非仔细查勘对比过近几年的账目,或者原本就置身局内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闸门河堤中存在的致命缺漏。   按理说,洪水来袭,首先被冲垮的,就该是动过手脚、不堪一击的通门闸,只要通门闸一倒,整座扬州城都难逃洪流侵袭的命运。   又怎么可能,至今屹立抵挡着洪涝?   难道,是被人提前加固了么?   ——再者,一个小小的县丞罗钧,又哪儿来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和请动苏州刺史的能耐,可以从附近的苏州及时调来两千精兵抗洪?   瞬息之间,以往的种种端倪悉数浮现脑海。   庞延洪记起月前,闯入刺史府的不速之客,以及,苏州刺史和镇国公府的关联——苏州刺史,曾经是镇国公的门生。   想来,那个平日里瞧著庸碌的县丞罗钧,怕也是谢言岐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呼吸发堵,震惊之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还真是小看这个谢言岐了!”   表面玩世不恭、纵|情声色,没想到,暗中竟是掌控了一切。   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的计划,就这样败了一头。   不过,也还好,既然是天降的灾异,那他们的计划,就不可能全数落空。   ***   尽管泛滥的洪水开坝引流至平原,但樊良湖满溢,飓风刮起湖啸,仍是不可避免地将邻近村舍淹没成一片汪洋。   来不及逃离的百姓宛如蝼蚁,转瞬即被洪流吞噬。   终究是,如何都算不过天意。   幸而平泉别庄地势颇高,尚且未被浩劫波及。   仓促逃难的百姓纷纷奔向别庄,寻求庇护。   一时间,难民涕泗交颐,悲声载道。   然,长安和扬州相距千里,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能收到消息,派遣官员过来赈济。   而扬州这边,身为刺史的庞延洪既是罪魁祸首,便注定在此无作为,选择冷眼旁观。   此般境况之下,谢言岐这个所谓的纨绔子弟,终是无可奈何地忙碌起来。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庞延洪取代,便只有在幕后运筹帷幄,控制住庞延洪以后,就借着其部下之名,调动扬州府兵收拾灾后残局。   一连好几天,来风都被关在先前那幢小屋,见不到他的人影。   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尽数终止于那日,谢言岐的起身离去——   “难道公子就不想摆脱情蛊所困之苦吗?”   闻言,顿步于门前的男人逆着光侧首,提了提唇角,忽而冷声嗤道:“你怎知,是情蛊更苦?”   话音甫落,他便撩起衣摆迈过门槛,挺拔身形没于影影绰绰的天光之中。   他话中之意晦暗难明,来风沉思了许久,逐渐被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占据了思绪——   难不成,这人是对公主动了真情?   若真是如此,他扣着公主不肯放人,那就有些麻烦了。   思及此,来风单手枕于脑后,躺靠在美人榻上,抬手捂住了眼睛,深深阖眸。   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那他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良久,来风的眼眸随指缝张开,愣神望着房顶承尘,眸色渐转沉肃。   ***   时间转眼即逝,到了五日后。   这时,朝廷派遣扬州的钦差大臣终是姗姗来迟。   之所以说是姗姗来迟,是因为在查到账簿上的端倪之时,谢言岐便暗中着人送信到长安,联络亲信上书启奏,陈列扬州刺史庞延洪的数条罪状,恳请今上未雨绸缪,为扬州将至的大潦提前准备。   但不曾见天灾,一些朝臣便固执己见,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甚至千方百计地阻挠。   两方在朝廷如是拉锯些时日,使得赈济到底没能准时。   谢言岐为他们的行程延宕,数日都忙于灾情,未曾合眼。   如今终是将重任交托,日夜紧绷在他心里的那根弦,难免会断裂得有些突然。   初沅不过是去吩咐仆从为他布膳,一回身的功夫,他就坐在桌案旁,手抵眉骨,阖眸睡了过去。   初沅放缓脚步,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仔细端量着他的面容。   他似是清减了不少,眼底略微发青,原本风流恣意的眉眼间,也尽是疲色。   知道他近日忙碌,倒不曾想,他竟是忙成了这个模样。   初沅眼睫轻颤,莫名地,鼻尖有些发酸。 第五十五章   半开的窗牖吹进晚风, 沁着雨歇之后的凉意。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谢言岐便徐缓睁开了眼睛。   初沅刚把熬好的杏酪粥盛放在桌案上,一抬头, 便和他四目相对。她不经懵然一怔,有些局促, “世子, 是我吵醒您了吗?”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着她的眉眼,忽而牵唇轻笑,嗓音里抑着几分惫懒的低哑:“你紧张什么?”   说着, 他端坐直起身, 披在肩后的贡缎云纹外袍便顺势滑落。   谢言岐的目光随外袍而动,意外地挑了下眉。   ——想也知道, 是小姑娘怕他着凉,就趁他睡着之时, 轻手轻脚披上的。   下一刻, 初沅便探出葱白指尖,轻轻抚过他泛着淡淡乌青的眼底,道:“怪我……世子都没能睡个好觉。”   谢言岐颇是无奈地低笑一声,随后攥住她的小手, 倏地将人抱到了腿上。他握着那把纤细腰肢,低声问:“怎么,心疼我?”   初沅极力将足尖踮地, 不去压着他。她勾着他的肩颈, 颔首瓮声应道:“嗯。”   谢言岐的目光流连于她的眉眼间, 听到她低低应的这一声, 蕴在眸底的笑意是愈发地深了。他偏首凑近, 鼻尖对着她的, “所以,是怎么心疼的?”   初沅连忙将桌上的白釉瓷碗端了过来,舀起半勺吹了吹,递到他唇边,“世子尝尝?”   谢言岐就着她的动作俯首,半碗粥见底之后,眉头轻抬。   确实是,在心疼他。   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初沅心生忐忑:“是味道不对吗?”   谢言岐用指腹轻抚过她颊边的一抹黑灰,忽而轻声笑道:“你做的,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敢给我吃?”   没想到就这样露了馅儿,初沅将瓷碗放回桌案,搂着他的脖颈,犹疑片刻,蜻蜓点水地啄了啄他唇角,“我觉得,味道还可以呀,甜甜的。”   她眼眸澄澈,品鉴得尤为认真。   无意间的勾魂摄魄。   谢言岐噙着丝笑意将她深深望着,握住她的后颈便仰首亲了回去。   男人的吻可不同于她的轻啄,一上来就是攻城略池。   初沅“唔唔”两声,连忙用小手抵住他的肩膀,瑟缩着,回避着,“别,别。”   谢言岐的唇没有离开她的,贴着她哑声道:“怎么,又想勾了我就躲?”   初沅被他的气息灼得轻轻战栗,她捧着他的下颌,稍稍退后些许,凝着他的眉眼,一脸认真道:“扎。”   谢言岐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难免就有些,不修边幅。   闻言,他肆意轻笑一声,又故意用下颌去蹭了蹭她的柔软颈窝,“嫌我,嗯?”   痒得初沅娇笑着,一个劲儿往他怀中躲,“我没,我没有。”   亲密无间的相拥,太容易在厮磨中出事。   初沅埋首枕靠在他肩上,忽地一怔。她听着近在咫尺,他逐渐加重的呼吸,没由来的,攥紧了他的衣襟。   谢言岐仰首贴近她耳廓,咬了咬莹润如珠的耳垂,笑声中抑着几分沙哑,“这下,还躲吗?”   作者有话说:   我自暴自弃了   调整作息失败,更新量还骤降orz   以后还是继续凌晨一两点更新吧,尽量三千   最近这几天要回宫了,压力比较大,剧情还有点难搞,先原谅我吧呜呜呜呜   这两章发50个xhb补偿大家,啵啵 第五十六章   整个人被他拥在怀里, 初沅也无处可躲。   她坐在谢言岐膝上,菱纱弧领松垮垮地挂在臂弯,绵|软得想要佝偻。   然, 谢言岐却将额头抵在她锁|骨,握住她的肩|膀不允躲避, 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青筋浮现, 蕴着克制隐忍的力量。   旋即,他抬手,摘走她鬓边的钗环, 磕碰着放在了桌案上。   一时间, 她的蝉鬓如云散落,若隐若现地轻裹着纤瘦雪肩。   初沅轻吐紊乱呼吸, 躬着背脊向他凑近,祈求的嗓音分外娇糯:“世子, 我们回里屋好不好?窗, 窗还没关呢。”   不远处,窗牖半开,虫鸣依稀,夜风簌簌吹来, 带着几丝凉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被冷的,她在他的身前, 轻微地战栗了起来。   谢言岐抑着低沉的口专息, 将她的衣领提回了原处, 随后抬首附在她耳畔, 哑声低笑, “……好。”   熏熏然的气息抚过耳廓, 灼得初沅没忍住耸着肩膀瑟缩。   她紧攀谢言岐肩颈,由他将自己抱起。   内室的门扉几乎是被撞开,珠帘轻晃,击起清越声响,在璀璨灯烛中,流动着细碎的微光。   但映在初沅泛起薄泪的眼眸中,就影影绰绰模糊成了一团。   到亥时二刻,唤水沐浴的时候,她终是忍无可忍地伸出湿漉漉的小手,轻轻抵住他的唇,葱指抚过那处淡青胡茬,“世子,修一修,成吗?”   谢言岐轻吻她手心,抬起眉梢低笑的那一声,风|流又恣意,“我看你方才,不是挺喜欢的么?”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抵了抵唇角。   话音甫落,初沅那张娇媚又清纯的小脸,便倏然红了个彻底。   谢言岐噙着笑意深望着她,随即,似是使坏地,在她掌心蹭了蹭,带过一片熟悉的、刺刺的酥|麻。   初沅连忙将手收回,卷翘的睫羽不停轻颤着,一双润过水光的眸子含羞带怯。   这人怎么,越来越坏了……   他当初,分明还会红耳朵来着。   她这样意外,说到底,还是因为见得太少了。   这世间的男人,劣根如此。   尝过风月滋味以后,又哪还懂得收敛?   纵是初沅在浮梦苑耳濡目染十余年,却还是抵不过,他这段时日的,神速领悟。   浴斛的水溢洒了满地,半个时辰以后,不得已,又重新换了回。   谢言岐将初沅打横抱起走出盥室,轻放在榻沿。   初沅乏累不堪,恨不能沾枕即眠,可都到了这个时辰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她。   接过他递来的剃刀时,初沅懵然一怔,眼圈泛红的眸子轻抬,迷茫地朝他看去。   谢言岐就坐在她脚边的脚榻上,慵懒地将手肘支在床边,微抬下颌仰首回望,风流俊逸的眉眼间,尽是餍足后的疏懒笑意,“不是嫌我吗?”   初沅无措地攥紧剃刀,“……可是,我、我不会。”   尽管是在浮梦苑长大,但她这十几年来,真正接触过的男人,就只有他。   这种给男人修鬓角的事情,她还真没学过。   然,她的欲言又止,落在谢言岐眼里,便有了另外一番意味。   他撑着床沿向她靠近,似笑非笑地眯起凤眸,“原来,你还真敢嫌我啊?”   这话,初沅还真是半句都不敢回答。   她顿时乖顺,硬着头皮拿起剃刀,低头凑到他跟前。   怕伤到他,她的动作放得格外轻,但终究不够熟练,一个不小心,便在他的下颌刮了条口子。   不深,却瞬间浮起一道浅淡的血痕,他的肤色又偏白,就显得尤为瞩目。   初沅倏地瞪圆了清眸,支吾道:“世、世子,你疼不疼啊?”   说着,她柔软的指腹便取代了剃刀,轻碰他下颌。   谢言岐眉宇微蹙,伸手扣住了她的皓腕,“你能有多大点力气?”   说着,他揉搓着那截纤细手腕,眉眼浮笑,“继续。”   初沅为难地颦起眉,“可我真的不会。”   “往后的余生还很长。”   “你总得会。”   谢言岐道。   初沅凝眸望着他的眉眼,睫羽似蝶翼振翅轻颤。   往后……余生么?   他们真的可以有,往后余生吗?   四目相对。   谢言岐笃定地握紧她手腕,将她带近,“来,我教你。”   ***   此次赴往扬州的,除却前来赈灾的户部侍郎孙云敬,还有奉命调查扬州堤坝溃决内情的大理寺卿冯稷。   在他们到来之前,名义上,一直都是扬州府高游城的县丞罗均,在率兵抗洪、抚慰灾民。   是以,翌日便是由他来交接诸项事宜。   冯稷在大理寺任职数年,察秋毫之末,几番对话之后,他就指出了罗均话中的缺漏:“罗大人真乃三头六臂的神人也!既能未雨绸缪从苏州调兵抗洪,又能在同一时间,疏散安顿附近百姓!”   罗均忙道不敢:“主要是因为大难临头,扬州上下齐心协力,共抗天灾罢了。属下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并无旁的能耐。如今,二位大人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救扬州黎民于水火,属下就先代扬州府的百姓,跪谢二位了!”   说着,他便并手举过头顶,躬身伏地跪拜,行大礼。   一旁的户部侍郎孙云敬连忙扶他起来,“罗大人不必如此。为民请命,是我们身为朝臣的职责所在。”   冯稷冷眼瞧着他们,一言不发,随即便撑着圈椅扶手起身,往门口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屋外,孙云敬这才轻叹了声:“冯大人既为大理寺卿,便常年和各式各样的罪犯打交道,这脾性嘛,难免就有些奇怪。方才那些话,罗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罗均捻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心有余悸,“多谢孙大人。”他真的是,险些没能瞒得过去。   他是承平五年的明经科进士,到两年前,才到扬州府谋了个县丞之职。然,此处终究比不得京城,提拔晋升全要仰仗庞延洪这位刺史。   他到扬州之前,就一直听闻庞刺史刚正廉洁,是个人人称颂的好官。原以为,他能在此搏得个好前程,却不曾想,庞延洪此人名孚其实——他压根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妄为,四处敛财。   罗均纵是有意改变现状,救民水火,却还是抵不过强权。   直至上月,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找上了他,“罗大人,若是扬州百姓有难,你当如何?”   因着谢家的种种事迹,罗均对这位格外不同于谢氏子弟,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的谢三郎,自是有所耳闻。   彼时,他的心里尚且带着几分轻视,“自然是竭尽所能。”   谢言岐端起桌案的杯盏,垂眸而笑,“让你做什么事,都行?”   闻言,罗均怔然一愣,许久,方才轻轻颔首。   从那之后,他便在暗中听谢言岐行事,拿着镇国公府的信物去往苏州,恳请苏州刺史借兵。   可惜天灾难挡,长久存于堤坝的缺漏不可能在一时半会儿填补,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尽力降低洪水对百姓的重创。   罗均虽是进士,但终究只是个读书人,没有在大难面前统筹兼顾全局、运筹帷幄的能耐。   这段时日,都是谢言岐在统揽大局:循着图纸上的标识抢筑堤坝,指明安顿难民的地点,开设粥棚济民。   连带灾后的事情,他都考虑到了——   水中尸骸沉积腐坏,极有可能爆发瘟疫,因此,落水的难民需要救起来,浮在水上的尸身,也不能置之不顾,要捞起来妥善处置。   而罗均则被他推到幕前,遮掩他所做的一切。   直到这时,罗均才慢慢明白,谢家风骨尤在,这位看似纨绔的世子爷,也并非是池中之物。   谢家两位郎君接连英年早逝,他或许,是在避其锋芒。   如今的罗均对谢言岐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忧心长安来的大理寺卿会瞧出什么端倪,他犹豫片刻,决定去关雎苑一趟。   ***   但大理寺卿冯稷却终究是比罗均先到了一步。   连续五日不眠不休,再加上昨晚折腾到半宿,谢言岐今天都没打算管事。   所以当屋门被人叩响时,他拥着怀里的初沅,没理。   但接二连三的搅扰,他就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沉睡中的初沅秀眉颦蹙,不经嘤咛呢喃:“世子,出什么事了呀?”   谢言岐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去看看。”   他随意扯了件外袍披上,便跣足走到门前,启开房门,不耐地蹙起眉宇问道:“何事?”   屋外,奚平无奈地站在旁侧,而冯稷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安静打量着他。   许久未见,这谢言岐倒是比以往愈发放浪形骸了。   出来见他,竟然就是这幅衣衫不整的模样,领口大敞,欲色未退,连印在身上的吻|痕和抓痕都没能掩住。   冯稷不经冷笑出声:“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听闻贵府在为你筹备喜事,说你有了心仪之人,就待你回京之后商议两家婚事。我以为你终于定下心来了,没想到,你都要定亲了,竟然还在这里厮混!你说说,你这个样子,对得起你的未婚妻吗?”   冯稷是谢家二郎的恩师,更是看着谢言岐长大,为他启蒙的师长。   奚平就算想拦,也没那个胆量。   作者有话说:   已补全~ 第五十七章   隔着一道门, 冯稷正气凛然地负手立于廊道,盯着他的目光灼灼。   这板着脸训斥人的模样,还真是和以往一般无二。   谢言岐突然觉得应该庆幸:好在他没有手持教鞭, 否则,定是要一鞭子就挥下来了。   他抬起手, 颇是头疼地摁住眉心。   没想到, 这段时日的千算万算,竟然还是算漏了一点:来扬州查案取证的,会是这位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冯稷。   在冯稷的声声斥责中, 谢言岐闭了闭眼, 迈过门槛时,顺带将身后的门扉给阖上, “冯大人,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话?”   闻言, 旁边的奚平连忙上前半步, 伸手对冯稷指了个方向,“冯大人,这边请。”   冯稷瞪目瞧着谢言岐衣襟大敞,半露紧实胸|膛的风|流之态, 也不屑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继续说下去,“真是伤风败俗!你最好给我收拾妥当了,再来见我!”   说着, 他便愤然甩袖离开。   望着他逐渐走远的方向, 谢言岐无奈地提了提两侧衣襟, 勉勉强强地, 把那些暧|昧痕迹遮掩。   ***   冯稷跟随奚平, 到了正堂等候。   待一盏茶凉透以后, 谢言岐终是手扶软脚幞头,整肃着衣冠,不急不缓地远远走来。   深绛绉纱圆领襕袍,汉白玉腰带,身形挺拔,举止从容,完全当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   见此,冯稷却是忍不住将手边的杯盏朝他扔了过去,“人模狗样!”   谢言岐不动声色地避开,随着“砰”的一声,杯盏碎裂在了他的脚边。   他神色如常地落座于旁边的圈椅,慵懒地向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笑道:“冯大人远道而至,就是为了来训我的?”   冯稷不屑冷嗤:“你还挺能把自己当一回事!”   奚平察言观色地,重新为他斟了一樽热茶。   冯稷端起浅抿半口,道:“是我问,还是你自己老实交代?”   这话指的,便是方才那桩事儿了。   谢言岐若有所思地拨动着扳指,“冯大人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冯稷还真是一点都见不得,他这玩世不恭的模样,气急之下,险些又把手里的杯子给扔出,“好你个谢言岐,这些年的纲常礼教,究竟都被你学到哪里去了?一边说要迎娶心仪之人为妻,一边又在外边寻|欢作乐!你觉得你这样,能对得起谁?”   谢言岐对不起的,也就初沅一人。   他也从没想过,要对不起她。   只是镇国公府,远比他要着急得多。不过是一封稍许透露口风的家书,他们竟然就已经开始为他筹备起婚事来了。   思及冯稷方才的话,谢言岐颇有些无奈地,提了提唇角,“这件事,就先不劳冯大人费心了,大人就只管到时候,来喝喜酒便是。”   说到此处,他屈指轻敲桌面,侧目看向冯稷,笑,“不过,是扬州之事尘埃落定了么?冯大人竟如此清闲,有空关心起我的私事来了。”   冯稷被他的话梗得一怔,“……你最好是能分得清轻重。”   随即,他清了清嗓子,转而提起了正事。   在赴往扬州之时,他便仔细查勘过账簿中的端倪。可以说,庞延洪这几年的心性变化极大,尤其是三年前和三年后,简直判若两人,从清正廉洁的好官,变成了搜刮百姓的佞臣。   冯稷调查过,这一切的转折点,都在庞延洪的夫人逝世,云锦珊进府的一年后。   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他想起八年前,轰动一时的连环案。   他最得意的门生,镇国公府的二郎谢言岭,便是在调查这桩案子的过程中,丢失了性命。而随着他的英年早逝,朝堂的风声鹤唳,这也成了始终悬而未决的迷案。   思及此,冯稷痛心地捂住眼睛,叹道:“蕴川,八年,八年了。这些事情,好像又要重演了。”   蕴川,是谢言岐的表字。   听了这话,谢言岐半垂着眼帘,轻轻拨动扳指,一言不发,眸中情绪愈发晦暗深沉。   ***   不止是冯稷在为此事忐忑,洪灾来袭之后,永宁侯也逐渐注意到庞延洪身上的不同寻常,开始辗转不安起来。   太像了。   一切和八年前的那桩连环案,太像了。   都是重臣性情大变,都伴随着天灾人祸。   时隔八年,是宋氏的亡魂,又回来了。   他又带着狐妖,来索命复仇了。   ——只要是十五年前,上奏谏言请圣人出兵镇压宋氏之乱的朝中重臣,或是领兵平定宋氏祸乱的将领,都会被亡魂覆体,狐妖缠身,从而晾下弥天大错。   承平六年到承平八年期间,不过就短短两年的时间,就先后有十六名臣子死于其法:先是身边多了个勾魂摄魄的美人,随后便是性情大变,危害百姓,败光了生前的所有声名,到最后,直接被吸净精气,眨眼的瞬间,活生生的一个人就瘪成了干尸,死相极其凄惨。   而之所以说是宋颐带着狐妖,是因为他早年跟随圣人打天下的时候,曾经救过一只白狐。   相传,那只白狐为了感恩,在宋颐战死的时候,和数十只白狐昼夜出没于尸骸遍地、鲜血淋漓的战场,就为了找出宋颐的尸身。   雪白的狐狸,殷红的血迹,成堆的尸山。   真是诡异到了极致。   是以,对于这桩轰动一时的连环案,人们便说,是宋氏阴魂不散,和狐妖一道来寻仇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的频发,渐渐地,民间就有传言,道宋颐实属无辜,这不是寻仇,是申冤。   这样的话,无疑是在打今上的脸。   圣人大怒,着令三司审理此案。   彼时的谢家二郎谢言岭任刑部侍郎,就前往宋颐战死的灵州,调查真相,这一去,便于途中病故,再也没能回来。   记起八年前,朝堂的那场腥风血雨,永宁侯的心里,就止不住地忐忑难安。   然,有些事情,不是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没过几日,仆从惊慌失措地带来有关庞延洪的消息:“不好了,不好了!庞大人被狐妖洗干精魄,人没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对不起,今天又忙又累,就只有这么点 第五十八章   庞延洪身为扬州刺史, 却为了一己私利,将黎民百姓的生死置之不顾,致使堤坝溃决, 洪水泛滥,民不聊生。   尽管他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证据确凿, 但长安和扬州相距千里, 革职抄家的旨意便迟迟未能下达至此。   所以在定罪之前,他和刺史府的一众人等,都被软禁在别庄西南隅的院落, 有官兵严加看守。   或许是知道大势已去, 除却最开始的心有不甘、暴跳如雷,庞延洪这段时日的表现, 勉强还算得上是安分,没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殊不知, 他一闹出动静, 就是这么大的事。   第一个发现庞延洪尸身的人,是近身服侍着他的婢女。   她伏跪在地,万分惶恐之下,抖如筛糠, “一个时辰之前,庞大人说想喝今年新进的贡茶。奴婢不过就是去煎个茶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 庞大人……庞大人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   听完她的话, 冯稷蹙紧眉头上前, 神情凝重地查验着尸身, 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衣物崭新齐整, 可周身却灰暗,皮肉干枯贴骨,依稀能见生前相貌。   ——确是庞延洪本人无疑。   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转瞬之间,就腐败为一具干枯的尸身?   除非,真的是鬼怪妖物作祟。   饶是几年前,冯稷就已经见过这种诡异至极的死法,但今时今日,又看到当年的事情在面前重演,他还是免不了的阵阵心悸。   冯稷阖上双眸,紧摁太阳穴,问道:“那这期间,可曾有旁人来过?”   婢女摇头道:“庞大人向来不喜身边仆从成群。四年前,夫人逝世之后,他更是怕触景生情,遣散了身边的不少奴仆。所以能近身服侍的,就只有奴婢和另外一个一等丫鬟。但庞大人出事的时候,她也在小厨房为云姨娘烹制桂花糕。”   再者,庞延洪被软禁至此,也不可能会有旁人入内。   “云姨娘又何在?”冯稷继续问道。   回答他的,是看守院落的官吏,“出事以后,属下就立即派人四处搜寻,但却并没有在附近找到云姨娘的踪迹……她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太诡异了。   一切都太诡异了。   根本就没有办法用常理解释。   冯稷端量着庞延洪的尸身,出神许久,终是沉着嗓音吩咐道:“封锁此地,不可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让谢言岐过来一趟。   冯稷揭开尸身之上的白布,问道:“蕴川,你来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谢言岐绕着庞延洪慢步走了半圈,旋即抬眸望向冯稷,牵唇轻笑:“冯大人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又不是你大理寺的官员,如何能知?”   听了这话,冯稷冷着脸道:“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你别以为,你那点花花肠子,能够瞒得过我。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只管给我好好办事,不必藏拙。”   说到此处,他的情绪明显沉重了几分,“当年,你二哥已经离真相很近了……就差那么一点。所以我希望,他生前未完的最后一件事,是由你来为他完成。”   他和镇国公府相交甚笃,曾经是谢家二郎的师长、上级,也为谢言岐启过蒙。   他太清楚,谢家的如履薄冰。   但这并不是谢言岐游手好闲、成为纨绔子弟的理由。他不想看着谢家仅剩的一根好苗子,就这样泯然众人矣,无法在时局的桎梏下,施展身手。   这话,既是他对谢言岐的期许,也是他的由衷之言。   闻言,谢言岐一言不发地转动扳指,随即探出手,在庞延洪的衣袖内侧,捻了一抹炭黑尘灰。   ***   在如今的混乱局势中,庞延洪的死,无疑是砸落洪流的又一波巨浪。   难民们纷纷拍手称快,道是天道有轮回。   初沅觉得,这也应该是大快人心的。   但她真的没有兼济天下之心。   她隐约忐忑起来——   刺史府,还有她牵挂的人。   芮珠姐姐……曾经三番两次地帮过她,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也不该,弃芮珠于不顾。   倘若庞刺史真是犯下如此滔天罪行,那芮珠姐姐,应当如何?   尽管芮珠姐姐并非庞刺史的妻妾,可说到底,她终究是刺史府的人,如果庞刺史落罪,她是不是,也会被牵连?   初沅左思右想,心里始终不得安宁。   奈何庞延洪所住的院落又被封锁,她根本无法去探听芮珠的消息。   沉思良久,初沅忍不住想要逾越一回。   她去小厨房找厨娘学做了一整天的玉露团,随后便提着黑漆檀木食盒,往谢言岐所在的书房而去。   这些时日,应对洪灾的相关事宜都转交到了户部侍郎孙云敬手里,但谢言岐却也算不得轻松,他又被冯稷拉着,掺和进了这起跨度八年之久的连环案。   其实很早之前,谢言岐就看过这些案件的卷宗。   因为这桩案子,也是梗在整个镇国公府的一根刺。   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很多细枝末节都已消弭于无踪,难以再探当年真相。   书房。   冯稷隔着茶几和谢言岐相对而坐,端起一樽热茶浅酌,神色凝重,“蕴川,我在大理寺办案多年,向来不信鬼神,但唯有这桩迷案,是我无法勘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个结果。你这些时日,有没有办法发现些什么?”   谢言岐向后靠了靠,无所谓笑着,摘下了手上的黑玉扳指。   见此,冯稷不经一愣,“这不是你贴身携带的物件吗?你取下来作甚?”   谢言岐轻抬凤眸,朝他看去,笑道:“不取下来,又怎么换。”说着,他复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玉戒,慢条斯理带在手上。   尽管两枚扳指做的一模一样,但他现在拿出来的这枚,光泽明显要比之前暗淡许多,成色也相差甚远。   是先前,初沅从当铺赎回来的那一枚。   他的扳指乃是名匠打磨,有市无价,又怎么可能等到初沅去赎的时候,还在。   分明就是当铺掌柜照着粗制滥造,用以哄骗她这种傻姑娘的。   冯稷的目光来回梭巡于两枚扳指之间,渐渐地,心中了悟,“原来是,以假乱真。”   “但假的,永远都真不了。”谢言岐眉眼噙笑,如是道。   冯稷接话笑道:“也是,毕竟相距甚远,永远都不能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八章   半个时辰以后。   伴随着屋门被启开的咯吱声, 冯稷终是从书房出来,提起衣摆逐步迈下踏跺,亟亟赶往庞延洪出事的院落。   书房西侧的廊道里, 初沅手扶鹅颈栏杆,望着他远去的方向, 似是在瞧他的背影, 又似是在怔怔出神。屋檐垂落的竹帘割碎光影,阴翳模糊了她的神情。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又看了看她沉静的侧脸, 没忍住提醒道:“姑娘, 世子应该已经议完事,我们可以进去了。”   这句话, 终是让初沅有了些许反应,她眼睫轻颤, 低声应了句, 好。   随后,她款步走到门前,犹疑着抬起了手。   屋门连叩三下之后,里边传来了谢言岐的声音:“进。”   冯稷走后, 偌大的书房便仅剩谢言岐一人。   他坐在临窗的桌案前,手抵眉骨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向后一靠, 抬眸望向来人。   待看清徐步走近的初沅以后, 他不经沉声低笑道:“你怎么来了?”   初沅将漆金小食盒放置桌案, 慢条斯理地取出碟盘, “我学做了玉露团, 世子要尝尝吗?”   说着, 她拿起一块糕点徐缓抬首,眼眸澄澈地望着他。   初沅曾经在浮梦苑的时候,向来只学歌舞,不碰庖厨,跟了他以后,倒是洗手作羹汤,做起各式膳食来了。   先前是杏酪粥,现在,又来了玉露团。   不过谢言岐这人在吃食上倒无甚讲究,比起近在眼前的糕点,他更在意她的想法。   上回她熬粥,是因为体贴他的忙碌。   这次的玉露团,怕就不是为他而来了。   谢言岐的目光顺着她递来的玉露团往上,掠过那条被蓝绫广袖轻裹的细白手臂,和她四目相视。   随后,他低头,接过了她手里的小巧糕点。   他的唇带着些微凉意,有意无意地,擦碰着她的指尖。   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流连于她的眉眼间。   初沅微垂眼眸看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倏忽间,竟有了种被他吞噬的错觉。   她心尖微颤,畏怯地想要将手收回。   但谢言岐却在她动作之前,先一步攥紧了她的细腕。   初沅被他的力道带着,顺势朝他倾去,坐在了他膝上。   隔着咫尺的距离相视片刻,她伸出莹白葱指,轻抚过他唇角,慢声道:“世子,好吃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明显带着几分讨好。   联想起刺史府最近的种种动静,谢言岐稍作思索,便也将她的那点心思给摸了个透。   ——想必,是小姑娘担心起她那位芮珠姐姐的安危,求到他头上来了。   他没有直接点破,只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掌中那把纤腰,颇是无奈地提唇轻笑:“特意为我做的?”   初沅勾住他的脖颈,温柔枕着他的肩,轻轻颔首:“嗯。”   但之后的话,她却是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他是世子,而她不过就是浮梦苑出来的伎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他。   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相距甚远。   他几次三番地救她于水火,她又哪儿来的脸,再得寸进尺地,想着用一盘微不足道的糕点,就能换他的动容呢?   她久久未语,微垂的眼睫在玉颊覆落两片参差阴翳,透着静谧的柔媚。   谢言岐看不见她的神情,便伸手挑起她的下颌,眼珠不错地凝注着她的眉眼。   四目相视。   初沅慢半拍地牵起浅淡笑意,旋即勾紧他的脖颈,仰首向他凑近。细碎的啄吻带着讨好,带着柔软的触碰,掠过他的喉结、下颌,寸寸往上,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畔,“所以……世子喜欢吗?”   她吐气如兰,若有似无地撩动着他的心弦。   谢言岐又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只要她的一个吻,就足以将他逼到崩溃的边沿。   哪怕知道她是蓄意,但他还是禁不住沉迷。   谢言岐握着掌中细月要,棱角分明的喉结一滚再滚,忽而轻声低笑:“……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话音甫落,他便单手捧着她的侧脸,加深了这个吻。   尚是戌时,屋内还没来得及点灯,就唯有傍晚的霞光穿透窗牖缝隙,幽暧昏沉。   初沅今日穿了身湖蓝襦裙,她坐在谢言岐膝上,裙摆层叠逶迤垂落,将他的深绛袍衫交错着遮掩,裙袂来回轻晃荡起的弧度,似极了随风打在岸边层层的碧波。她攀紧谢言岐的肩颈,喉间抑着破碎的低泣,半露在裙摆外的鞋尖无力垂晃着,不多时,又倏而绷直了足背。   谢言岐的衣襟几乎要被她的泪水濡湿,他微蹙着眉宇,扶在她月要间的手亦是青筋浮现。见她实在难受得厉害,他掐着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纤月要便向上提起,放她坐在了桌沿,随后起身,带着高大挺拔的阴翳再次逼近。   桌面的书册笔墨尽数被扫落,初沅将双手撑在身侧,好几次,都差点乏力地后倒。   檀木镶嵌螺钿方桌并未固定,几次三番地被撞得挪动倾斜,于是搁在上边的小食盒,就时不时地就朝桌沿滑动几寸,到最后,终是从桌上砰然落地。   忽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终是将初沅游离的神思拉回了几分。她睁开水波潋滟的双眸,只见到了地上摔破的食盒。而她费尽心思做好的玉露团,则骨碌碌地滚落了一地。   ——不能再吃了。   一个时辰之后,日薄西山,最后的一缕暮光也逐渐没入了暗沉黑夜。   谢言岐给初沅简单清理了一番,便团起手里脏污发皱的裙衫,扔甩到了身后的圈椅上。   好在书房侧室有张美人榻,浑身乏力的初沅没出息得就像孩童似的,乖顺地由他穿好外袍,打横抱起去了侧室。   谢言岐坐在榻边,用指腹抚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水,嗓音暗哑:“方才,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对我说?”   闻言,初沅的睫羽轻颤着,湿漉漉地扫过他的指尖。她怯生生地望着他,樱唇翕动,却还是没能趁这个最佳的时间点开口。   四目相视良久,终于等她鼓起勇气的时候,反倒是谢言岐先没忍住,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叹道:“罢了,我都知道了。芮珠的事情,我会看着办的。”   她的这些心思在他面前,还真是半点都藏不住。   短暂的讶异之后,初沅唇角微翘,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多谢世子。”   “非要和我这么生分?”谢言岐低嗤。   初沅眨了眨眼,眸中弥着层迷茫的水雾。   谢言岐能猜透她的意图,便也能捉摸她的某些细腻心思。   他知道,是他没有给出的承诺,让她忐忑不安。   但如今的形势,着实不是最佳的时机。   斟酌片刻,谢言岐凝着她的眉眼,低声问:“喜欢萤火虫吗?”   尽管不解他话题的突转,但初沅还是迟疑地轻轻颔首:“……喜欢的。”   谢言岐提了下唇角,话中似乎藏着隐秘的深意,“那过段时间,带你去看?”   他凤眸漆黑,缀着零碎的笑意。   深邃又柔情。   初沅的目光始终流连于他的眉眼间,心里像是有什么念头,要呼之欲出。   去看萤火虫……   然,还没等到她回答。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叩叩之音,奚平站在屋外,嗓音里抑着几分慌乱,扬声喊道:“世子,不好了,人没抓住,死了!”   听了这话,谢言岐神色微变。   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极为重要,他迅速整好衣襟,将腰封扣上。临行之前,他俯首亲了亲初沅的额头,道:“等我。”   初沅支起身子,目光随他而动。她望着谢言岐大步流星走远的背影,没由来的,心里一空,有种不祥的预感。   “世子……”   但她的低声呢喃到底晚了半步。   话音刚落,他的衣袂也扫过门槛,彻底淹没于暮色之中。   ***   关雎苑角落的小屋里。   来风站在窗前,透过窗棂的缝隙望着外边漆黑夜空,无意识地,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   ——“来了。”   他深阖双眸。   带着决绝之意。 第六十章   亥时, 薄雾冥冥,山岳潜形。   平泉别庄后边的山林间,弥漫着幽蒙暮色, 晚风徐来,吹动树影婆娑, 交错纵横宛若狰狞鬼魅。   火把的光亮随风摇曳, 谢言岐在暗卫的簇拥之下,拨开道边横出的树枝,大步流星地朝山林深处, 隐约透着火光和喧嚣的地方走去。   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打破林间沉寂。   听到身后的动静, 蹲在尸身前的冯稷终是扶着仆从递来的手,徐缓站起身来。   今天离开关雎苑之后, 他就循着谢言岐的暗示,匆忙赶到庞延洪所在的院落, 并重新查看了一番他的尸身——   死因难明。   皮肉干枯贴骨, 浑身暗沉。   委实不像是刚死不久的人。   但嶙峋的身量,体态特征,以及依稀可见的样貌,都和庞延洪相差无几。甚至, 冯稷还让人抓来庞延洪断绝关系已久的赌徒兄长,滴骨认亲,确信了这就是庞延洪本人无疑。   然, 事发前的一个时辰, 庞延洪分明还生龙活虎地吩咐婢女煎茶。   这中间的一个时辰内,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能知。   起先, 冯稷也以为是鬼怪狐妖作祟, 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今日,他和谢言岐商讨过后,带着明确的方向再次回到现场,果然发现了端倪。   ——庞延洪的袖间,沾染了炉灰。   冯稷从这点入手,派人开凿院落的各处灶膛,最后在他们常用的小厨房墙后,挖到了一个长约八尺、宽约三尺,能容一人的洞窟。   如此,困扰他八年之久的连环案,终是揭开了迷雾。   是,那确实是庞延洪的尸身。   但谁又能保证,吩咐婢女去煎茶的,就是庞延洪本人呢?   或者说,这几年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究竟是不是庞延洪。   三年前,他性情大变,和以往判若两人。   ——难道就不能真的是换了个人吗?   只要那个所谓的“狐狸精”先行入府,摸清庞延洪的脾性和习惯,随后,再找人易容伪装,冒充庞延洪行事,将其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庞延洪,或被他们迷晕,或被他们弄死,放置到灶膛后边的密闭洞窟,借着烧火的余温烘烤,逐渐变成干尸。   直至三年后的今日,再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于世——   还当真是把金蝉脱壳的一出好戏,上演得活灵活现。   冯稷在豁然之余,更多的,是止不住的震骇。   能做出如此手笔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围绕着宋氏,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难不成,当年的那场叛乱中,还有宋家的余孽存活?   思及此,冯稷胆寒不已,神情愈发凝重。   他迎着火光,转头朝谢言岐的方向望去,“蕴川。”   谢言岐迈着橐橐跫音,阔步走近,荡起的衣袂带着夜间的风。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如玉的面庞。   围绕在尸身旁边的府兵见此情状,连忙后退半步,让出了一条容人通过的小路来。   谢言岐脚步不停地走近尸身,最后驻足于一处尚未干涸的血迹前。他半垂着眼帘,睥着那人的凄惨死状——   中年男子死不瞑目地睖睁着双眸,卧倒在草丛间,身上被陌刀捅出了数个血窟窿,鲜血喷溅遍地,原本伪装仆从所穿的棕褐短打,也被血色晕染得浓郁。   谢言岐的目光掠过那张陌生脸庞,几不可见地,微蹙了眉宇。   站在他旁边的冯稷亦是神情凝重,“这三年,应该就是他顶替了庞延洪的身份,在扬州为非作歹。”   “他的包袱里,还带着易容所用的□□。”   “只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这儿了。”   说着,冯稷侧目向他看去,视线触及他身前那片凌乱褶皱时,不经有片刻的愣怔。   ——就算是匆忙赶来,这襕衫,也不该皱成这样啊?   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谢言岐的沉声低问打断:“敢问冯大人,杀手追到了吗?”他微抬下颌,示意地面杂乱无章延伸远去的一串脚印。   看样子,取走这个假刺史性命的,定然不止一人。   冯稷回过神,摇头道:“派去追捕的二十名府兵,至今都还没有消息。”   就像是为了推翻他的话一般。   下一刻,鸣镝的刺耳声响穿透黑夜,从平泉别庄的方向,遥遥送至耳畔。   随之而来的,还有纵贯深林,簌簌吹起落叶的夜风。   谢言岐迎风而立,循着鸣镝的声音远望。   倏忽间,千万般思绪翻涌心头,拽着他的心脏骤跌。   他攥紧身侧的拳,渐变猩红的眸中闪过慌乱。   不对……   不对。   ——“回关雎苑!”   还没等候立一旁的奚平反应过来,他的身形便如疾风般,从林间掠过。   这片山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参差交错的树影在夜风中狰狞摇曳着,沙沙作响。   谢言岐眼眶猩红,体内的情蛊又开始有了发作的迹象。   ——她有危险。   这群杀手,应该不止是冲着“庞延洪”而来,还有她。   她姓宋。   但她绝不会是宋颐之女。   因为,倘若她真的是宋氏血脉,圣人定会大张旗鼓搜捕她的踪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假借花鸟使之名,从云水居跟到关雎苑,执意要带她离开。   她在今年的七夕及笄。   临别长安之前,他曾经从母亲那里听到过,今年七夕,宫里也要为最得圣宠的常宁公主大办及笄宴。   如是种种,又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她的身世,应该远比他料想的要复杂。   如果她和宋家没有关联。   那这幕后之人,便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因为她的回宫,或许会威胁到常宁的安危。   ——幕后之人,常宁。   都和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林间纷落大片树叶。   谢言岐深望着尽头光影,眸中暗潮汹涌。   她不能出事。   不能。   ***   初沅离开书房的时候,已是在谢言岐离开的一刻钟以后。   她扶着鹅颈栏杆走在廊道里,缓慢的步履显得有些艰难。晚风徐来,吹起她的裙摆,一截细瘦白皙的脚踝若隐若现,在浓稠的夜色中,白得有些刺眼。   到底要比来时少穿两件,初沅在迎面的冷风中,瑟缩着拢紧了大氅。   ——本来在扯落她月要际的素绢袴时,他曾附耳哑声道:“等下,让人把更换的衣物送过来?”   但初沅实在羞于将此事宣扬,就摇着头没应:“你、你别扯坏了就成。”   大抵是她的话起了效用,起码他还守着礼尚往来的规矩,极为耐心地带着她的手,去解开了他的腰封。   ……   不过,走在她后边掌灯的婢女,却还是注意到了她不知所踪的里袴。   回想起守在屋外的那一个时辰内,若有若无从书房传来的粗沉低喘和呜咽嘤咛,婢女不免就有些面红耳赤。   他们世子,未免,未免也太孟浪、太不知节制了些。   到现在,姑娘走路都还有些打颤呢。   好在书房离正堂不远,初沅两步一停地磨蹭了半盏茶功夫,终是能进到盥室沐浴。   她解开绸带迈进浴斛,细指抚摩过月要间的掐痕,最后,轻揉了几下小月复的位置,微蹙了秀眉。   她靠着浴斛边沿缓慢下沉,只将精致的眉眼露出水面。   隔着缭绕的水雾,万物皆是朦胧。   就好像,看不见的未来。   或者说,真的还能有未来吗?   初沅微阖双眸,疲惫过后,是铺天盖地袭来的迷茫。   他都要娶妻了呀……   微不足道的萤火虫,又怎能抵过常伴于侧的皎月呢?   这终究,是她最后的贪恋了。   窗外暮色浓郁,好似没有尽头。   漆黑的死寂中,酝酿着将至的风雨。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一章   亥时三刻。   倏然响彻静寂夜空的鸣镝, 不止惊飞了远处山林间的雀鸟,更是激起了杀手们的屠戮杀意。   一时间,平泉别庄外如遭血洗, 府兵的尸体成堆横陈,没剩一个活口。   其中一人在踩过他们的尸身时, 不禁愠怒地狠踹了一脚, “真是麻烦。”非要追过来送死不说,还敢鸣镝暴露他们的踪迹。   听到他低声的咕哝,走在最前边的首领侧目而视, 冷声道:“别耽搁时间。不要像刚才那个‘影子’一样, 坏了我们的事。”   影子,是他们对官员替身的专属称谓。   这次这个庞延洪的影子, 行事不慎,败露了他们多年的筹划不说, 还敢在府兵都已经从后边追来抓捕的情况下, 狡辩着求救,说他没有坏事。   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就很不错了。   但他们此次前来,可不是专程来解决这个没用的影子。   领头的杀手展开手里信条, 冷漠地看了一眼之后,便扬手扔到了风中。   细长的信条慢悠悠地飘落在地,借着凄冷的月光, 隐约可见几字——   平泉别庄, 关雎苑。   随即, 又是一阵夜风凉凉吹来, 再次将无根薄纸卷入风中, 彻底飘远不见。   而身着夜行衣, 提刀深入平泉别庄的数十名杀手,就恍若地狱之门大启,误入人间的夺命鬼魅。   不多时,关雎苑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凄厉惨叫。   困在角落小屋的来风,终是能趁着暗卫抵御杀手的疏漏,破门而出。   他在关雎苑潜伏数日,早已将此处地形摸了个透彻,逃出困笼之后,便直奔初沅所在的正堂而去。   这一路上,尽是堆叠的尸体。   闯入的黑衣人杀红了眼,逢人便砍。   血流成河的关雎苑就如同炼狱。   触及远处那片刀光血影,来风震骇地睖睁了双眸,在杀手转头向这边看过来之前,连忙后退半步,躲到了树干背后。   他是如何都想不到。   ——这些人为了斩草除根,居然会如此凶残。   但事到如今,来风是真的,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   只要他一放消息联系长安,这群杀手就能立时把握到他的行踪,紧随其后地追来。   来风可以很确定地说,是他们的密信被人中途截断,导致行踪暴露、消息走漏,从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不敢和长安联系。   既然这些人是追着他们不放,那想必,也是冲着公主而来。   说不定,他们也在找寻着公主的踪迹。   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没有方法和途径,确定公主的真实身份罢了。   倘若他离开扬州,只身回到长安报信。   届时,公主独自在扬州,孤立无援,又该如何是好?   再者,现在的他无法和公主通信,如果他离开以后,公主也去往了别处。   到时候,他的回京报信又有何用呢?   他没有人可以信。   也不可能去信旁人。   根本是不得已,无路可走。   只有用这群杀手,来助他脱困。   来风背靠大树,藏匿于阴影之中,紧蹙着眉头阖眸,无奈而又绝望。   直到身后的打杀逐渐平息,他才立即睁开双眼,纵身投入了旁边的湖水里。   ——不止是落水的声音,便是溅射的水花,都几不可见。   还没走远的杀手听到这轻微动静,警觉地回过头来,却只见的冷月下,被风吹皱的粼粼水波。   来风记得从这儿到正堂,有一条水路。   他一刻都不敢停歇地往那边游去。   ……   这场屠戮来得太过突然。   守夜的仆从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在刀光剑影中,倒于血泊。   初沅被一左一右地暗卫护送着,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到了樊良湖岸边。   十五气喘吁吁地抹去脸上血迹,神情凝重,道:“姑娘,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见人就杀,应该是不想给关雎苑留活口。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我们得先护送您离开。”   此行带来的暗卫,就只有二三十人。   先前的刺杀折损六人,再加上世子那边也要有人随身保护,所以留在关雎苑的,就十余名暗卫,根本不足以抵御这群的杀手。   远处的惊呼惨叫yihua不绝于耳,初沅回首凝望,清眸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只一眼,她便提起裙摆,登上了十七撑来的小舟。   倒是要感谢先前的洪水,决堤的湖泊连通运河,四通而八达。   待到杀手追来时,他们的船只已经渡远。   头领接过弓|弩拉满,连射三箭,却只有一支插在他们的船舷上。   见状,他的脸色是愈发难看,“罢了,撤。”   杀了这么多人,总能让那人绝命吧!   ……   黑压压站在岸边的杀手终是无可奈何地陆续撤走。   徒留原地的嶙峋假山、婆娑树影。   退去了那股压迫感。   初沅惊魂未定地垂着眼帘,去看那支没入船舷,只有露在外边不停震颤的箭羽,整颗心一沉再沉。   这群杀手,就是之前追杀世子的那些人吗?   为什么,他们非要穷追不舍呢?   回想起接连倒在身后的暗卫和仆从,初沅便不忍地闭了闭眼。   勉强压下此刻的胆战心惊,她望向船头的十五,嗓音抑着轻颤:“世子……他会有事吗?”   十五抱剑立于船沿,沉声道:“世子身边有以一当十的奚平,应该不会有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庆幸世子不在此处,逃过了追杀。   事情好像暂且告一段落。   但那阵绝望的压抑,仍旧萦绕在小舟上。   相顾无言。   这时,船底忽然叩起一阵轻响。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低沉而又突兀。   疑心是方才的杀手潜水追来,初沅绷紧了心弦不敢动弹,旁边的十五也握着剑柄缓慢抽出,冷冽的剑身被月光映得晃眼。   十五脚步极轻地走到船沿,垂眸而望。   随即,又是船底的另一处响起动静。   像是在刻意戏弄人一般。   初沅懵然一怔,倒是没有起先那么紧张了。   难道,是水里的游鱼吗?   她樱唇翕动,想问。   然,猝不及防的下一刻,一只冰凉湿透的手就带着水珠,突然攥住她的脚踝,往水里一拽。   初沅骤然失去平衡,低呼着往外倾去。   十七在船尾撑船,十五被那阵动静引到了离初沅较远的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制止。   “噗通”溅起水花的同时,十五也立马跟着跳了进去,“初沅姑娘!”   但在慌乱之间,他却只抓到初沅的一角衣袂。   随即,那道人影就像是世间最灵活的游鱼,转眼便带着初沅,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藻荇当中。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一下这章和上一章的剧情   把这章开头和上章结尾调换了一下,甚至补到上章的字数更多   没有复制粘贴水字数的哦TUT   因为最近一边在整理回宫后的纲,一边在写新章,导致任务有点重,状态不好调整,所以就更的少点orz   另外,好像有小鱼小朋友忘记宋氏和常宁是谁了 楔子有写,最近的案子一直也有在提TUT   是和女鹅调换身份那家   宋颐是跟着皇帝打江山,最后谋反的将军   常宁是和女鹅同时出身的假公主   小小剧透一下,常宁是好姑娘(因为皇宫是女鹅真正出生的地方,真正教养她长大的环境,如果不出意外,如今的常宁才应该是真正的女鹅,所以就不想把她设定坏了,她是好姑娘,是女鹅的另一种人生,但性格肯定还是有差异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番外想写女鹅没被调换的平行时空来着,搓手手) 第六十二章   冰冷的湖水漫过头顶, 四面八方地将彻骨凉意席卷而来。   初沅看不见、听不清,不知道拉她入水的人究竟是谁,恐惧油然而生。她凭着本能屏住呼吸, 慌乱地挣扎着。   饶是来风的水性再好,那也禁不住她的这般折腾。   他暗道一声得罪, 便将手伸到初沅肘腋, 奋力托带着她游得更快。   慢慢地,后面的追逐被甩远,原本不停挣扎的小姑娘也迟缓了动作。   怕她溺水背气, 来风连忙将初沅托出了水面。   这里已经离关雎苑有些远了, 暮色苍茫,四顾无人, 就只有岸边芦苇在风中来回摇曳,簌簌作响。   来风选了一处草木低矮的平地上岸, 脱掉外袍铺地, 动作极轻地将放初沅躺在上边。   她紧阖着双眸,一张瓷白的小脸虚虚挂满水光,凝肌剔透,精致易碎。   看起来虚弱极了。   难不成, 是溺了水?   来风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宇,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姑娘, 姑娘?”   连喊几声, 她都没有反应。   来风登时就陷入了无尽的懊恼之中。   若非他考虑不周, 公主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委屈。   他倾身俯首, 去听初沅的微弱呼吸。   这时, 锐利的锋刃忽然就带着冰凉, 贴在了他的颈侧。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里显然抑着几分轻颤:“不许动。”   初沅睁开眼,故作镇定地拿起匕首要挟他。   这把匕首是仓促离开关雎苑之前,她在桌上随手拿来,用以防身的。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昏迷,而这所谓的溺水,也只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故意装的。   ——她跟着谢言岐去温泉那趟,虽然没有真的学会凫水,却还是对水中闭气的要诀,有所把握。   只可惜,最开始落水的时候,她被浸湿的衣物拖住了动作,没能及时将匕首抽出,以至于错过先机,等到了现在。   毕竟她不会凫水,总不能在中途反抗,最终落得个溺亡的下场罢……   初沅咬住下唇,警惕地将匕首握紧,朝来风逼近几分,随后支着地面,缓慢坐起身来。   来风配合着她的动作,往后退了些许。   脖颈紧贴刀刃的地方,隐约浮现一道血痕。   他倒不觉得痛,只安静地看着她,眸底噙着浅淡笑意,“幸好姑娘没事。”   他这话听来,怎么,反倒像在关心她似的?   初沅颦起秀眉,终是借着朦胧夜色,瞧清了他那张略显眼熟的清秀面庞。   她不经有片刻的愣怔。   她记得,这人是关雎苑的仆从。   曾经,还给过她一把伞。   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放松警惕。   他莫名其妙地把她从船上拽下去,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初沅极力稳住气势,美目瞪圆,然,略微颤抖的声线,却还是无意间显露了她的紧张无措,“你、你到底是谁?”   来风跟随皇后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到底是有的。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   以防她受到惊吓,来风顺从敛目,斟酌着说道:“奴婢来风,是奉命来接公主回宫的。”   “公主,回宫……”初沅轻声呢喃着这两个字眼,迷茫地眨了眨眼。   来风也不顾匕首还架在他颈侧,话音落下之时,便徐缓俯身,跪倒在她跟前。   锋锐的刀刃瞬时擦过脖颈,沾染殷红血色。   他却好似未觉,声音清润温和,字句清晰,“是的,殿下。”   其时风起,吹动芦苇摇曳不止。   胧月微凉,万物沉寂。   初沅濡湿的乌发贴在脸颊,愈发衬得她雪肤的莹白。   没有血色。   她空举着匕首,许久都不曾回应。   来风也不急,耐心地伏跪静待。   像是弹指一挥间,又像是过了须臾。   终于。   初沅迟缓地垂下眼帘,看向了匍匐跪拜的来风,阵阵恍惚。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漆黑像是潮水一般,汹涌向她袭来……   来风眼皮一跳,却只见得她的身形宛若落枝梨花,荏弱地倒在了地上。   他愣神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逆气涌上心头。   ——是情蛊,再次发作了。 第六十三章   翌日清晨。   初沅还是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但扬州这个是非之地属实不宜久留, 来风片刻都不曾停歇地,就带着昏迷中的初沅赶往城外。   如今,洪水尤未退去, 扬州下辖的高游城一片汪洋。以防时疫横行,吏部侍郎孙云敬决定在十月初六封城。   距今, 仅余三日。   来风没敢耽搁, 中途的时候,顺手买了个落难的少女留作丫鬟,临时照顾初沅的起居。   ——尽管他是个阉人不错, 但公主金枝玉叶, 如今又处于昏迷之中,有许多事情, 并不方便他来插手。   还是得有个婢女服侍,要好一些的。   随后, 他便扮作带小妹求医的长兄, 雇船出城。   各处城门都有官兵驻扎,对来往进出的众人逐一查勘过所,排查疫病,但凡是患有风寒之症的行人, 皆不得出城,立即扣押。   来风既是奉命赴往扬州,这些该有的文书, 自然也不会缺漏。   官兵查验过后, 站在岸边规行矩步地询问道:“船内还有何人?”   来风立于船头, 回道:“是家中的小妹和贴身婢女。舍妹自幼身体虚弱, 离不得汤药, 但现在, 洪水来袭,不少医馆都被冲毁……小妹无法靠药材进补,每况愈下,不得已,必须要出城寻医才行。”   趁他说话的功夫,官兵登上船只,伸手挑起了曼帘,向船内看去,果不其然地,瞧见了两个并排而坐的姑娘——   一个梳着双髻,模样清秀,作婢女打扮,约莫十三四岁。   一个虚弱靠在她肩头,被挡得有些看不太清。   顾及上头的吩咐,官兵不敢放过任何的疏漏。   眼见得他就要躬身进船,外边的来风连忙提醒道:“小妹尚未出阁。官爷若是不放心,大可请大夫过来一趟。”   灾后瘟疫并非小事,尽管各处排查严格,但也不可能草木皆兵,逢人就抓。   是以,城门前还有几名大夫一道守着,切脉看诊,以防官兵误判。   可都已经走到这里的百姓,谁不觉得自己身体无恙?堵在大夫们案前的流民,不说成百,那也有数十人。   被来风这么一说,官兵也不好再靠近查看。   他站在船头抬首,望向水泄不通的城门,迟疑片刻,叹了声:“罢了,只要不是风热就成。”   天降横祸,各自都不容易。   他总不能勉强一个病弱的姑娘家,上岸去和那些人推挤吧?   配刀的官兵复又舍舟登陆,冲他们一挥手,示意放行。   船夫慢悠悠地摇动船桨,划开粼粼波澜往城外而去。   起步的时候,船只陡然一晃。   斜斜靠在婢女肩头的初沅无力垂手,一块绢帕随之从袖间滑落。   其时风起,将落地的绢帕吹出船舷,翩翩然落在了水面上。   就宛若一片飘落的落叶。   悄无声息。   来风行至船尾,颇是感激地,遥遥对岸边官兵拱手一礼。   顺水而行的一叶轻舟,逐渐消失在运河尽头。   这时,又有另外的一艘船从上游驶来。   男人端然立于船舷,惠风荡起他的衣摆,上边沾染的鲜血不断被湖水浸湿,又晾干,到如今,只隐约能见到大片深色的痕迹。   谢言岐面无表情地四顾渺茫水面,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眼尾晕着嗜血的猩红。蛊毒发作带起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得他紧握剑柄的手不自觉抖动着,明显浮起了淡青的脉络。   没有。   这里也没有。   河水这么冷。   她在哪儿?   真气逆流,杀意在胸腔汹涌翻腾着。谢言岐抑着喉间上涌的腥甜,眼前阵阵模糊。   为什么,他找不到她。   如果要回京的话。   她应该,是在这附近啊。   情蛊的发作,彻夜的未眠,接连的入水,谢言岐几乎是绷紧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在强撑。   奚平在距离一步之远的地方沉默瞧着他,几次伺机拔刀。   他有些摸不清谢言岐现在的状态——   似是情蛊发作,大开杀戒地解决了所有来犯关雎苑的杀手不说,还险些,杀掉了空船而归十五和十七。   可他又仿佛还有理智残存。   因为他好像知道,是谁带走了初沅姑娘。   在初沅姑娘落水的地方搜寻整夜后,他便直奔各处城门而去,逐个排查。   奚平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都没能打定主意。   倘若世子在此时没了意识,真的错过了初沅姑娘,那该如何是好?   可情蛊的长久折磨,万一……世子走火入魔,怎么办?   就在奚平左右为难之时,谢言岐的目光在渺茫的水面上一滞,看到了那块好似落叶漂浮的绢帕。   下一刻,他再次跳入水中,朝那个方向游去。   近乎小心翼翼地,捧起湖水,将绢帕握在手心。   “世子!”奚平惊呼出声,紧随其后。   ***   从卯时到戌时。   约莫半天的时间。   来风一行人沿着运河而行,离开了扬州,直到踏进临近的河南道境内,这才换走陆路。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风就近选了泗县的一处客栈落脚。   初沅昨日落过水,以防她染上风寒,同行的婢女流萤便在入住以后,遵照来风的吩咐,重新给她擦洗了一番。   端起铜盆离开之前,流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双眸紧阖的少女——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   就是可惜,姑娘的命太苦了些。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没见姑娘醒来过呢。   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病。   流萤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转道去了隔壁,轻叩门扉,“少爷。”   听见屋外的这阵动静,来风神情微变,连忙推开支摘窗,将手里的信鸽放飞。待那抹扑棱的雪色彻底隐匿于暗夜之中,他才转过身,去启开了屋门,“有什么事吗?”   流萤依着旁处所见的模糊印象,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少爷,姑娘还是没醒。”   来风看着她一本正经、又颇显滑稽的模样,原本迫在心头的那股压力,竟是骤然减去不少。他轻扯唇角,道:“我知道。”   沉吟片刻,他又补了一句:“她可能,还会再昏睡一段时间。”   思及此,来风不由得抬手,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那人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和公主有了肌肤之亲,让公主也跟着中了情蛊的余毒。   只要他的蛊毒发作,公主也会有所感应,被牵连得难受。   倘若情蛊不解,他们的这份羁绊便永远不能斩断。   先前那人情蛊发作,来风见公主安然无恙,还以为他们并无夫妻之实,没想到,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那人就……   思及此,来风的眉头蹙得愈紧。   事到如今,他必须要赶在封城之前,回去一趟了。   只希望,他的信能尽快传到。   不然,公主就有危险了。   ***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难熬。   这一|夜,就仿若耗尽了漫漫的余生。   来风隔着一面屏风守在初沅身边,几乎是彻夜未眠。   因为公主在睡梦中,显然被情蛊余毒扰得不甚安稳,时不时地就低泣轻唤,世子。   字字悲切,声声催泪。   她梦见,彻骨冰寒、深不见底的湖水里,他朝她游来。   却始终无法触及。   相碰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抓到了虚无。   似近,又远。   便是无法将目光穿透屏风,来风似也能瞅见她脸上的交错泪痕。   他深深阖眸,缓慢摆首轻叹:“殿下,不值得的。”   您是金枝玉叶。   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也须得跪拜在您裙下,俯首称臣。   那人虽然对您有几分好,却还是在不知您身份的情况下,肆意将您攀折,视作侍妾。   不值得的。   您回去以后,分明还有前程似锦。   ……   直到翌日清晨,来风终于听到客栈外边,传来骏马的嘶鸣。   就是不知,是敌,还是友。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我又来说对不起了   小甜文选手真的非常不擅长写这种临别场面,导致今天还没走成orz 第六十四章   杂乱的马蹄踏起雨后的浑浊泥泞, 惊得林间鸟雀仓促四飞。   谢言岐策马疾行,呼啸的风从耳畔吹过,模糊了晨时虫鸣、群马长嘶。   他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叫嚣:   快点。   再快点。   这次, 不能迟。   扬州城愈来愈远,他们终是在天亮时分, 抵至水路回返长安的必经之地, 泗阳县。   远远地,谢言岐就看到烈火飞腾、黑烟缭绕的客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几乎在同时,紧随其后的一众暗卫也疾驰而来, 低吁掣住骏马, 停在了离客栈不远的地方。   焮天铄地的大火中,时不时传来客人的惨叫惊呼。生死攸关, 也不是没人想逃,但外边的十余名黑衣杀手团团将客栈围住, 不停地提起木桶泼洒桐油, 将火势浇得愈盛。   对于试图逃离出来的人,毫不留情,或是径直踹回火堆,或是当即拔刀砍杀。   一时间, 哭喊,求饶……此起彼伏。   听见身后纷沓而至的马蹄声,杀手们接连扔掉木桶, 拔取腰间的陌刀, 预备应战。   关雎苑的屠戮, 并没有将宫里来的人斩尽杀绝, 反倒让他们折损了不少弟兄。   好在主子心思缜密, 又吩咐他们尽快到扬州城外蹲守, 看能不能有其他收获。   果不其然,昨夜,他们真的在泗阳县附近,再次发现了宫苑信鸽的踪迹。   就是可惜,那只信鸽并未飞远飞高,便在他们准备射杀之前,扑棱着翅膀落了地。   他们排查彻夜,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家客栈。   这次,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宫里久未收到回信,已是起疑,重新派遣的一拨人,不日就要抵达扬州。   倘若让两方接头成事,主子就该不高兴了。   他们无法得知真正的公主是何模样,所以,便只有对整个客栈的人赶尽杀绝。   先前已经失过一次手了,这回,万不能因为这群忽然而至的人,再有任何的差错。   领头的黑衣人神情凝重地抬起手来,示意地打了个手势:兵分两路,一路和这群新来的暗卫对战,一路进客栈斩草除根。   下一刻。   锋锐的陌刀便闪动着冷冽寒光,气势如虹地朝谢言岐挥去。   旁边的奚平先行动作,拔剑挡住。   刀剑相接,锵然作响。   旋即,他扬手一挥,便将这个杀手斩杀于血影中。   “世子!”奚平回首而望,却只瞧见了谢言岐纵身跃入火海的背影。   奚平眼皮狂跳,不由自主地便记起,他在水中握着绢帕呕血的场景——   鲜血洇红他的唇,无端增添几分妖异,蛊毒反噬,脖颈的脉络从雪白衣领蔓延出来,忽隐忽现的青黑。   世子强撑着情蛊的摧折,已经快到强弩之末了。   且不说,他身上还带着之前那批杀手留下的伤。   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奚平连忙跟了上去。   客栈里面如同火海,楹柱被火舌舔舐得炭黑,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无端遭难的客人们哭天抢地,哀哀欲绝。   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谢言岐大步流星地走过着火的廊道,一间接一间屋子地找寻着。   但每一次,都是落空。   奚平紧随其后,奋力用掌风扑灭他衣袂沾染的火苗,“世子,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请您赶紧回去吧!初沅姑娘都不一定在这儿!”   谢言岐置若罔闻,继续往火势更甚的深处走去,零星的明火从屋檐坠落,接连落在了他的肩头、衣袂……   他挺拔的身影被炽烈火光勾勒得模糊,若隐若现,如松如竹。   没有任何的退意。   至少,她来过这里。   只要她还没有回京,那些人就不会轻易罢手。   一个宦官,又如何护得住她?   所以,再等等他。   ……行吗?   谢言岐脚步不停地走向火海,背影轮廓几乎都要被炽烈火光消于无形。   ……   客栈外面。   杀手和暗卫厮杀成一片刀光血影。   见状,躲在门后的客人们终是能趁着杀手疏忽之余,蜂拥逃出。   “快逃,快逃啊!”   慌乱中,有人摔倒,有人仓皇跑远。   看着眼前乱象,杀手中的头目神情微变,连忙下令道:“给我杀!”   他们武功高强,但谢言岐带来的暗卫亦是不差。   两方鏖战,根本就没有给杀手机会分神,去斩杀这些四处逃窜的百姓。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客栈旁边的密林间,停在草木里的青帷马车静待时机。   来风挑起曼帘,看向坐在车辕上驾马的人,担忧地唤了声:“阿兄。”   他和同胞兄长来庭一道在宫里当差。   只不过,他在皇后殿中近身服侍,来庭则是大内侍卫。   此次赴往扬州孤立无援,来风始终和长安联系不上,期间便以家书的名义送至家中,告知来庭这边的状况。   但千里迢递的家书,又如何快得过宫苑信鸽?   所以直至如今,来庭才带着援兵姗姗来迟。   来庭和来风生得有八分像,皆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深知胞弟只身留在扬州的不易,来庭拉紧缰绳,低声道:“宫里来的援兵就在泗阳县的十里开外,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先驾车带着公主离开。”   这一路,他虽是和援兵同行,但或许是出于至亲血脉的感应,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于是他便先行一步,提早赶到了扬州城之外的泗阳县,并于昨夜收到飞鸽传书,赶在今晨和来风在客栈汇合。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没有出错,就在他们准备带着公主离开的时候,这群刺客,来了。   逼着他们不得不躲到这里。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除却这些来历不明的杀手,没多久,又有另外一股陌生势力掺和了进来。   来庭避在枝叶交错而成的绿荫后,凝神远眺,望着那群和杀手交战的暗卫,不解地蹙起眉宇。   ——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他不认得,但来风被他们关在小屋数日,却是对这些暗卫清楚得很。   想必,是那人不愿对公主放手,执意追了过来。   来风不经有些许的茫然,就是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将他们的行踪得知的。   他暂且压下心中疑虑,摇了摇头,道:“阿兄,等会儿还是你先走吧。我在扬州,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   公主身中情蛊余毒,如果那人的情蛊不解,公主就始终离不得他。   他必须要斩断两人的羁绊,让公主顺利回宫方可。   闻言,来庭惊疑地看向他,“很重要吗?”   “是。”   “必须是现在?”   “越快越好。”   来庭心中的那股不详预感愈发浓烈,“那……你大概何时能归?”   来风沉吟片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   具体的,还得看那人中蛊的深浅时长,以及到时候,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来庭长久凝视着他,“会有危险吗?”   来风摇头,“应该不会。”   那人关押他数日之久,却未曾伤过他分毫。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饶是如此,来庭仍旧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长久的僵持并不是个办法。   来风率先跳下马车,朝客栈那边看了一眼,提醒道:“阿兄,就是现在,走吧。”   如今的战况胜负难分。   而援兵又尚未收到确切消息,不知何时赶到。   与其等这些人空闲下来开始找寻他们的踪迹,不如就趁着两方忙乱之时,及早脱身。   况且,和公主的安危比起来,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道理,来庭又何尝不知?   ——车里这位,是帝后放在心尖尖上,责令他们务必安然无恙带回宫苑的金枝玉叶。   便是拼上所有人的性命,他们也绝不能让她有任何的闪失。   在来庭回应之前,来风便先行动作,足下生风离开了此地。   不多时,他就混入逃亡的客人之中,吸引了杀手的注意。   这些黑衣人追杀来风多日,早已对来风的身形样貌熟记于心。稍微眼尖点儿的,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指着他仓皇奔走的背影,便高声怒喝道:“他在那儿!不要让他给跑了!”   奈何战局犹酣,暗卫没有得到命令,始终不肯放人,杀手们属实是分|身乏术。   直到来风的身影安然无恙消失在视野尽头,来庭终是下定决心似的,扬鞭挥向骏马,“驾——”   此地不宜久留,几乎在马鞭落下的同时,青帷马车便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带起剧烈的颠簸。   车内,流萤艰难扶着倚靠肩头的初沅,胸腔里的一颗心似乎也在随着马车七上八下。   ——太可怕了!   真的是太可怕了!   便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也不至于像这样丧心病狂,对谁都赶尽杀绝吧!   流萤年纪尚小,此生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被至亲以五十贯的价钱,卖给了牙婆。   如今这般惊心动魄的屠杀,实在是头一次见。   毕竟她也想不到,如今靠在她肩头的,是流落民间的金枝玉叶。   而那些人,则是阻拦她顺利回宫的杀手。   流萤震骇睖睁的双眸很快就溢满泪水,不自觉掉落。   慢慢地,她觉察到了肩头的湿润。   流萤懵然一怔,疑惑地低垂眼睑。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初沅卷翘的鸦睫,振翅蝶翼般,挂着剔透的水珠,潸然而落。   初沅还陷在黑甜梦境中,混沌意识沉浮起落,拽着她的整颗心不住下坠,跌入看不见光亮、空荡荡的一片深渊。   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远,火光正盛的客栈迅速倒退,变小。   她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了。   初沅无意识地落着泪,小脸上泪痕交错。   流萤连忙捻起绢帕,轻拭她眼角,低唤:“姑娘,姑娘……”   像是被她唤醒,沉睡的初沅终是抑着心口的绞痛,徐缓睁开眼眸。   呼啸的风吹起曼帘,忽起忽落,隐现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   还有破空而来,径直射向她们的一支箭镞。   作者有话说:   更新会很晚,勿等 第六十五章   “咄——”   箭镞裹挟凌厉冷风, 钉在了车厢外。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朝青帷马车袭来。   甚至有零星几支从车窗射进, 险些中伤车内的初沅和流萤。   幸好流萤眼疾手快,及时抱着初沅伏倒在铺有深绯锦垫的座椅上, 躲了过去。   羽箭插在她们头顶的油壁上, 不停地震颤着。   望着近在咫尺的箭矢,流萤惊魂未定,一呼一吸间, 皆是恐惧至极的战栗。   泪水布满了她的脸颊, 她齿关打战,哭腔哽咽, 也不知是在安抚身边的初沅,还是在宽慰她自己:“姑、姑娘, 你, 你千万别怕啊……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们,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流萤知道,若非姑娘身边缺人照顾,少爷也不会将她从牙婆那里买过来。如果不是少爷出手相救,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被卖到青|楼了。   她的运气这么好,想必这次, 也能安然无恙。   流萤紧抱着初沅不敢松手, 始终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   但现在的初沅, 应该是感觉不到害怕的。   她鸦睫轻颤抬起, 眼眸半睁, 迷茫地望向流萤, 显然还有些将将苏醒的懵怔。   情蛊余毒吞噬着她的意识,她在半梦半醒中,迟缓流转眸光,打量着眼前素不相识的婢女,还有这颠簸的车厢。   处境的陌生,让她本就涣散的意识,愈发混沌。   初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一时间,昏迷前的一幕幕情景,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   越是回忆,思绪就如同纠缠的乱麻,愈发混乱。   什么公主。   什么回宫。   这是哪儿?   ……世子呢?   然,唯一能回答她的,就只有车外箭镞带起的簌簌风声。   坐在车辕的来庭率先中箭。   来庭忍痛闷哼,抬手捂住了肩膀的伤口。忽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使得他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手里的缰绳竟也差点脱落。   车前的骏马由此受惊,不安地踢踏着,隐约有了失控的趋势。   来庭连忙把缰绳绕在腕间紧缠几圈,奋力牵掣着骏马避开。   但这场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根本就没想给他们留活路。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中箭。   锋利的箭矢接连穿透了他的腰肋、胸腹……鲜血淋漓涌出,将他的衣衫染得绯红。   即便他是大内侍卫,那也招架不住这样的围攻。   来庭摇摇晃晃地坐在车辕上,几次三番地差点摔了下去。   这时,箭雨终是停歇,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伏袭的黑衣杀手丢弃弓|弩,转而提起陌刀,一步步地朝他们逼近。   来庭终是顾不得隐匿行踪,摸出袖间鸣镝,冲天射出。   “咻”的一道刺耳声响,打破了林间静谧,惊得鸟雀扑棱四起。   ——这是寻求援兵的讯号。   但宫里的援兵尚且驻扎在县城之外,也不可能在转瞬间便奔赴至此。   来庭强忍浑身剧痛,扬鞭狠甩,只希望马车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只要离开泗阳县,和援兵汇合,公主就能安全了!   马车尚未驶远,前方便又有两名杀手持刀横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面对锋锐的陌刀,骏马受惊地扬蹄长嘶,来庭一个不察,便被甩落下车,闷声滚到了路边的山石旁。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来庭目眦欲裂,艰难地支起身子,朝马车那个方向爬去。   不,不行。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公主绝对不能出事!   ……   其中一个黑衣杀手,在看到奋不顾身扑向马车阻拦的来庭之后,禁不住低声咒骂道:   “真是碍事!”   说着,便抬起脚狠踹,将身负重伤的来庭踢到了路边山石旁。   解决掉来庭以后,这群杀手便提着刀追在车后,骇得骏马仓皇奔逃。   慌乱间,马车的其中一个轮毂滑出山道,倾斜着在陡坡上摇摇欲坠。   车厢顿时就剧烈震荡起来,天旋地转。   流萤极力稳住身形,去扶倒在旁侧、意识不清的初沅,惊声呼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初沅的额角磕碰到车壁,隐约泛着淤青。可她却恍若未觉,依旧半睁着眼眸,睫羽轻颤,迷茫蒙眬似在梦中。   她枕着流萤的臂弯,强撑眼皮的沉重,痴痴凝望车窗的方向。   车帘被风吹得忽起忽落,从时隐时现的缝隙中,隐约可窥得外边的风景变幻。   还有紧随车后,一时近、一时远的黑衣杀手。   流萤震骇地睁大双眸,犹豫片刻后,终是颤巍巍伸手,去掀开车前曼帘看外边的情形。   来庭早已不在车外,马车失去控制,几乎是半身悬空地行驶在山道上。   后面,黑衣杀手将要逼近,眼见得就要有人抓着横木,爬了上来。   流萤连忙脱掉绣鞋去打他的手,一边哭,一边破音喊道:“下去、给我下去!”   但她一个人,终究无法顾及全局,这边的杀手被她打脱放手,另一边的杀手却是抓着车辕,倏地跃起上车。   流萤瞪目瞧着他高举而落的陌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瞬息间,有千万个念头浮上心头——   完了完了!她的小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还没有活够呢!   能不能有天神,来救救她们!   锋锐的陌刀带着疾风扑面而来。   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随之响彻耳畔的,是砰然落地的一声巨响。   流萤懵然怔住,徐缓睁眼的时候,竟真的看到从天而降的一道人影。   衣袂猎猎飘荡,像极了她所祈盼的天神。   谢言岐腾起飞掠过车厢顶部,将黑衣杀手踹瞪下车,紧接着,他取代了车夫的位置,攥紧缰绳,掣着骏马将车厢拉回山道。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回首。   流萤只能瞧见他劲挺如松竹的背影。   他所著的深绛圆领襕袍遍染鲜血,或是被火舌灼出焦黑痕迹,或是刀剑划破,隐约露出里边的狰狞伤口。   而虬枝盘曲的青色脉络,则是从脖颈一路蔓延至脸上,愈发衬得他肤色的冷白。   阴诡落拓至极。   这模样,看着可不像是一尘不染的谪仙。   倒像是从炼狱杀出的玉面修罗。   流萤嗫嚅着唇|瓣,讷讷唤道:“公子……”   听到她的低声轻唤。   他偏过头,却没有回首。侧脸轮廓被明昧光影勾勒得尤为冷峻。   车内,初沅如有所感地掀起眼帘。她迎着天光,从半开的曼帘朝外望去,泪水在不经意间,怔然而落。   世子。   望着那道熟悉身影,她轻声呢喃,低不可闻。   是世子,来接她了吗?   初沅不敢眨眼,任由眸中打转的泪光,逐渐将视线模糊。   她贪恋地,想要再多看一眼。   但随即而来的下一刻。   谢言岐抬起手,掌风带落流萤手中的曼帘,也顺带让流萤暂时晕厥过去。   车里的光线骤然黯淡。   初沅的眸中,也随之失去了所有光亮。   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言岐跃下车,沉声唤道:“奚平,送她走。”   自青帷马车冲出客栈外的重围,带起喧嚷动静,引得谢言岐跟着从二楼腾跃相随之时,奚平便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后边。   奚平将路边昏迷的来庭扛起,放在车辕上。   谢言岐眼神微动,望了眼旁边的青帷马车。   读懂他眸底蕴藏的深意,奚平眉头微蹙,“还是世子您来吧……属下善后。”   谢言岐没有说话,径直回身向车后走去。   所经之处微风乍起,将车帘半掀。   曼帘起落的瞬间,他和那双泪涟涟、雾蒙蒙的眼眸四目相对。   只一眼。   谢言岐自嘲似的地扯了下唇角。   他又怎么舍得,亲自送她走呢。   护送她无虞离开,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他的脚步未曾停留。   就像是辘辘驶过他身旁的马车。   错身而过,在同一条路上背道而驰。   初晨的曦光斜斜洒落,将笔直的山道分割两半。   一边浮光跃金,一边幽深覆着阴翳。   她去往朝阳初升的方向。   情蛊余毒的催动下,使得她再次阖眸,眼角的泪珠断线似的坠|落。   他只身走进林间绿荫。   独面杀气腾腾的黑衣人,清瘦背影透着寂寥肃杀。   越来越远。   ……   马车踩着辚辚之音,越过泗阳县边缘。   远远地,奚平就看到策马疾驰扬起尘土的一众骑兵。   瞧阵势,约莫有二十余人。   奚平连忙下车,躲到路边的灌木丛中,静静旁观着。   再次无人驱使的马车,这回却是行得很慢。骏马悠闲地在原地伸首衔草,时不时地从鼻孔呼出哼声。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宦官见状,连忙拉紧缰绳,“吁——”   “是来庭!”有人指着那个鲜血淋漓、毫无意识的车夫惊声呼道。   这群太监接连下马,趋步朝马车走去。   掀开车前曼帘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两名并靠昏睡的女子。   一个姿容倾城,一个清丽娇俏。   为首的宦官来回打量着她们,良久,他望着初沅轻吐一声叹息,欣慰笑道:“确实,是咱们的公主殿下。”   话音甫落,面面相觑的一众宦官便撩起衣摆,无声行跪拜礼。   路边的山石后面,奚平抱着陌刀靠坐。   听到这阵动静,他瞳孔微缩,神情有瞬间的懵然。   ……   另一边,来风听到示警求救的鸣镝之后,便立马沿着那个方向折返,匆忙奔去。   他们随身所带的鸣镝,是宫中所有,为了隐匿行踪,一般只在最危急的情况使用。   所以公主他们,一定是遇到了危险!   来风揣着七上八下的忐忑,几乎是一路跑到了那处出事的山道。   但他的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马车?   当他到时,路上就只有黑衣杀手横七竖八的尸身,和遍洒的殷红血迹。   来风紧蹙眉宇,小心翼翼地压低喘息,跨过他们的尸体,四下找寻着,生怕在哪一瞬间,就在里边看见了兄长。   忽然间,他脚步一顿,望向路边山石旁,慵懒倚靠的男人。   谢言岐微阖着双眸,单膝支起,手肘搭在上边,而沾血的陌刀则落在身旁。   他的脸庞冷白几乎没有血色,就唯有青黑的脉络蔓延开来,黑与白的强烈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来风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去触他脸上那些隐现的黑色印迹,缓慢摇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应该,不应该啊。   情蛊发作,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啊。   ……难道,是他强压蛊毒遭到反噬,走火入魔了么?   这个念头一划过脑海,来风便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眸,瞪目瞧着跟前的谢言岐。   就在他惊诧之时,他身后的尸山中,一个黑衣杀手以陌刀杵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后,他扬手一掷,飞起的刀尖直指背对着他的来风。   ***   十日后,扬州。   画舫拨开粼粼水光,行在漫无边际的湖面上。   “主子,他们已经带着那位公主,踏入京畿道范围内了。”   黑衣杀手单膝跪在船内,回禀道。   临窗的茶几上,热酽的茶水潺潺注入杯盏,升腾起袅袅白雾。   随后,一只瘦削冷白的手轻搭在杯上,将其端起。   男人的眉眼隐于缭绕水雾中,模糊不清,忽然,他极轻地笑了声,嗓音清润透着冷意,“看来,马上就要进宫了啊。”   说着,他望向窗外,慢声道:“那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不然,陛下就该着急了。”   ……   与此同时,云水居。   谢言岐徐缓睁开眼睛。   刹那间,眼前的黑暗被天光撕裂成碎片,和着斑驳回忆,倏忽消逝于脑后。   他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心口是空荡荡的绞痛。   谢言岐抬手捂住胸口,咳了一声,却在不经意间,摸出了一方叠放整齐的绸帕。   边角的地方,绣着一个小小的“沅”字。   隐约间,似乎还能从上边闻到一股近乎于无的淡香。   谢言岐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这时,奚平照例端着白粥和汤药过来。   整整十日,他已经从最初的慌乱失措,至如今的习以为常。   奚平眸色微亮,连忙将托盘搁在案上,克制着欣喜呼道:“世子,你终于醒了!”   谢言岐掀被起身,望向半开的支摘窗,“……我昏睡了很久?”   奚平道:“是,已经有十日了。”   若非有那个小宦官来风,或许,还会更久。   十日?   谢言岐眉宇紧蹙,趿鞋下榻。   临近断纹黑漆檀木床的,是一方花梨木镶嵌螺钿桌案。桌案上,两枚黑玉扳指并放,压着一张颁授官职的白麻纸派令。   奚平道:“这是七日前,长安送来的令状。说是扬州刺史一职空缺,兼有大潦侵袭,群龙无首。而世子查案有功,便要世子摄扬州事。”   谢言岐伸手,指间夹起那张薄薄纸页。   缓慢将其抽走时,压在上边的那枚稍显暗淡的扳指,骨碌碌滚落桌沿,磕碰着掉在了地上。   谢言岐的目光追随着那枚黑玉扳指,看着它撞上桌脚。   在极轻的脆响中,断裂成两半。   他眉宇微蹙,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作者有话说:   是的,先前有宝贝猜对了,但猜反了   有时间大法,但柿子回到长安以后,不会立即见到面~   双更估计有点困难了,那我今晚多写点儿,看明天行不行   推好基友的新文嘿~   《侯府宠婢》   姜宁是沈府嫡女的婢女,生的面若芙蕖,楚楚动人。   一次沈府晚宴上,姜宁被生性风流且暴戾的安王一眼相中,沈小姐早不喜姜宁,干脆顺水推舟。   夜黑风高,姜宁额角青紫,脸色惨白,紧攥着被撕了几道口子的衣衫,踉跄着跑出北苑,猛地撞入了一人怀中。   逆光中,姜宁只来得及看清那人俊逸的侧脸,随后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了来人的袖子。   “公子,求你,救救我……”   后来,姜宁才知道那人正是刚立了战功的朝廷新贵,镇北侯世子邵策。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被当做礼物送进镇北侯府时,姜宁不得不认了命。好在,这虎看着似乎并不可怕。   邵策生性冷情,第一次心起波澜,便是夜色下撞入他怀里那张梨花带雨,惊慌失措的脸。   所以在沈小姐将人送来时,破天荒将人留了下来。   原想就当是多了一张嘴吃饭,不成想却是个不省心的主,胆子小,性子软,身子骨也弱,值得说的,大概就是又软又乖的让人心疼。   三个月不到,愣是让邵策改掉了晚归的毛病。   看着邵策一听下人禀报便“不耐烦”皱起的眉头,众人只觉得牙酸,更多的是对那位的好奇。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不久,邵策在一次出巡时遇袭,辗转回京时已是三月后。期间,邵策无数次梦见姜宁因为自己的失踪而担忧惊慌,每次梦见,便心疼的喘不过气。   可当他风尘仆仆赶回府,迎接他的却是一室空荡……   两年后,常年镇守边关的宁远侯应召回京,据说还带回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女儿。   接风宴上,看着跟在宁远侯后面,陌生疏离地朝自己行礼的人,邵策手里的杯子,蓦地捏了个粉碎。   懵懂钓系小美人X纯(men)情(sao)世子   女主颜值天花板   轻微火葬场   1V1双C he   背景架空勿考据~ 第六十六章   初沅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 正值昼夜交替之际。   槛窗外边天色微明,淅沥春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屋檐的雨水汇聚成滴,断线似的落在踏跺上, 嘀嗒作响。   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她逐渐缓匀呼吸, 拥着锦褥支起身子。   风寒未愈, 起身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便从喉咙深处传来,使得她不禁低咳出声。   尽管初沅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 但隔着一面云母屏风守夜的宫婢, 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些许动静。   流萤轻揉惺忪睡眼,提着八角宫灯走进里屋。随后, 她娴熟地倒了杯温水,跪坐于榻边。   流萤抬起手臂, 将杯沿递到初沅唇畔, 关切问道:“殿下可好些了?”   初沅浅抿小口。   清水润喉,缓解了稍许不适。   旋即,她抬首凝眸望向流萤,颔首应道:“嗯, 好一些了。”   话虽如此,但流萤看着她那双澄澈眼眸,却还是禁不住在心中暗叹:以他们殿下这个温柔内敛、凡事不愿劳人操心的性子, 恐怕, 还是在难受着呢。   不过也没办法。   这都是后天注定了的。   他们殿下自幼颠沛流离, 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 有什么苦, 都是先往心里咽。   别说这小小的风寒之症了, 便是回宫以后,那过往十几年所经受的种种委屈,她都不曾主动向帝后哭诉过。   至多,也就在帝后问起之时,轻描淡写的寥寥几句。   ——既不愿让帝后有过多的歉疚之情,也不肯借着他们的怜悯疼惜,去争得更多的恩宠。   懂事的让人心疼。   思及此,流萤不免忧心地嘟囔道:“殿下的嗓子,分明到现在都还是哑的呢……不如等天亮以后,奴婢去尚药局一趟,请位御医来为殿下瞧瞧吧?”   闻言,初沅连忙攥住她袖角,出声制止:“别呀。”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温吞的腔调颇显无奈,“不然到时候……又是兴师动众的。”   说着,初沅便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秀眉。   她这不过就是落水后的普通风寒。   但阿耶得知以后,竟是派了十余名供奉医人来为她诊治,不止如此,还特意让羽林军拉了两车名贵药材送至府中。那阵势,简直是恨不能将半个尚药局,都搬到她的公主府来。   若非她再三婉拒,恐怕现在,她这儿就不是公主府了。   初沅不免悠悠叹息,她着实不太习惯也不是很想,让旁人为她的小病小痛,如此大费周章。   流萤从扬州时,便一直跟在初沅身边。相处这么久,左右还是能明白她这些小心思的。   流萤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奴婢先去小厨房熬些冰糖雪梨汤来?”   初沅瞧了眼槛窗透进的天色,慢声道:“等天亮再去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呢。”   这便是不想在半夜惊扰庖厨了。   他们殿下,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帝后捧在手心的琼枝玉叶、千娇百宠的昭阳公主。   流萤俯首应是,又提起桌上的宫灯躬身退下。   屋内复归漆黑平静。   可睡意被噩梦惊醒,初沅辗转反侧,始终都不能入睡。   她望着窗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梦境里的种种。   她又梦见她在冰冷湖水中下坠,耳边暗流隔绝水面的所有声响,她看不见、听不见,呼吸被一丝一缕地抽尽,只有不停在水中沉落……   直到,有一双手从后边扶住了她的腰肢……   初沅呼吸微滞,缓慢地将手探到彩绸软枕底下,摸出一枚黑玉扳指。   得亏于回京之后,送到公主府的各类奇珍异宝,她见过世面,倒也能识货了。   ——这不是什么上好的物件,甚至在扳指两端,还能隐约瞧见修补过的痕迹。   但触手温润,显然是因为扳指的主人极为爱惜,鲜少离身。   借着朦胧夜色,初沅仔细端详着这枚熟悉又陌生的黑玉扳指,静谧的心湖在窗外凄风中,波澜乍起。   已经快三年了。   ……是他吗?   卷翘的睫羽振翅轻颤,一幕幕记忆在眨眼的瞬息回溯。   最后,走马灯似的止于三日前的千秋节,兴庆宫那场盛宴——   说是为阿耶恭贺寿辰,但席上受邀之人,除却朝中重臣、四方诸侯,还有不少适龄的新科进士。   饶是她再怎么迟钝,那也能隐约明白阿耶的深意。   “初沅你说说,这里面……有没有合你的眼缘呢?”   面对阿耶的揶揄询问,酒过三巡之后,她终是不自在地假借醉意离席,走到龙池旁边散心。结果也不知是谁,突然就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好在有人从旁经过,出手相救。   但长久的沉溺湖水,她的意识已经濒临涣散。   直至被他抱着上岸,放于草木间,她也只是艰难撩起眼皮,模模糊糊地看到男人的清瘦轮廓。   很熟悉,但又清瘦得陌生。   在他起身离去之际,她终是出于本能地伸手,轻攥他拇指。   可他却毫不留情地将手抽走。   骤然脱手的瞬间,便也恩将仇报地,将这枚扳指占有。   ……   初沅双手交握,将小小的黑玉扳指叠在手中,随后,轻轻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她记得他说。   ——“等我。”   于是,她等了将近三年。   又记得离别之时,他冷漠道出的最后一句话。   ——“送她走。”   然后,三年再未相见。   所以。   他到底是要她等?   还是,此生不复与她相见?   初沅抬眸望着上方的碧罗纱帐,随后,纤指轻压眼角,抚去那抹湿润。   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找过他了呀。   可是,怎么办呢?   ……她找不到啊。   真的……   真的找不到。   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   临近天明之时,初沅终是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流萤也将熬好的冰糖雪梨汤重新温好,“殿下来喝一些吧。滋阴润肺的。”   初沅支起身子靠在床檐,秀气斯文地小口慢饮着。白釉瓷碗见底,她喉间的那阵灼痛也随之减退不少。   “流萤,现在什么时辰了?”初沅望着槛窗,忽而问道。   “回殿下,已经辰时二刻了……”说着,流萤神情骤变,低声惊呼道,“哎呀,我记得太子殿下昨日托人来信说,今天处理完公务,便会过来一趟。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会儿了吧!”   太子李迳,是初沅的嫡亲兄长。   平日里,最是疼宠初沅。   初沅的这座公主府,便是由他千挑万选、亲自督工修成,借景山水,冬暖夏凉,兼有曲折委婉之美、空灵远逸之景。   整个长安城无一能比拟。   当年初沅回返宫苑,他甚至还不惜路途遥远,特意到中途接她,循序渐进地告知她的身世,用至亲间的血脉相连,慢慢卸下她的心防。   是和初沅相认的第一个亲人。   所以初沅对太子李迳这位兄长,也很是敬爱。   几乎就在流萤的话音落下之时,屋外便传来了一阵动静。   作者有话说:   曲折委婉之美、空灵远逸之景。《园冶》   我这个手速,双更可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第六十七章   来人并非太子, 而是谢贵妃之女,华阳公主幼珠。   她迈着短腿小跑绕过影壁,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宦官, “殿下,您慢点, 慢点呀!小心别摔着了!”   华阳梳着蝉髻, 上着杏粉襦衫,下着绿罗裙。珠圆玉润的一个小姑娘,忽然就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阿姐!”   华阳侧坐在床沿, 倾身扑倒在初沅怀中,着急问道:“阿姐, 我在宫里听说你病了,你现在有没有好一些呀?”   大燕的公主及笄之后方可在宫外另立宅邸, 华阳今年不过十四, 还没到年纪,故而便常居于宫苑。   久未出宫,她难免有些迫不及待。下车以后,就一路跑了过来, 齐整的刘海被风吹成两绺,乱糟糟的。   初沅抬手捋顺她的碎发,唇角浮起浅淡笑意, “我没事的。”   说着, 她凝眸望了眼门外, 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兄呢?”   华阳这次能出宫, 完全是因为太子的在场。若非太子的出言相帮, 怕是她在殿前磨破了嘴皮子, 圣人也不见得会放她出宫。   因为圣人说:“你个小丫头,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出宫是为了什么?你这哪是担心你阿姐的风寒,你分明就是想借此机会,跑出去疯玩!你莫不是忘了你之前出宫,险些被拐子骗走的事儿?”   一番话,让华阳哑口无言。   后来还是太子帮她解围,并保证到时候安全送她回宫,圣人这才松了口,准予她跟着太子同行。   但华阳并不打算将这段前情告知初沅。   她想了想,回道:“原本阿兄是要和我一起过来的。但中途的时候,遇见有人聚众闹事,阿兄便让我先过来,自己下车主持公道去了。”   “……主持公道?”闻言,初沅颇是讶异。   按理说,聚众闹事自有里正处置,就算事情闹得严重了,那也还有京兆府和金吾卫……怎么,也不该一国储君出场。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小事儿。   华阳尚且是天真不谙世事的豆蔻年华,对这些事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思及离宫之前的所见所闻,她仰起小脑袋,静静瞧着近在咫尺的阿姐,良久,终是没忍住,别扭地问道:“阿姐……你,你是不是要嫁人了呀?”   她这话一出,初沅便是禁不住的怔然。   尽管先前的千秋节上,圣人并没有挑明了直说,但其间的深意,却是昭然若揭。   好像……阿耶是想开始为她择婿了。   初沅望着窗牖出神片刻,忽而噙笑垂眸,“幼珠,这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如今也只是有些相看的苗头罢了,究竟如何,还说不准呢。   华阳小声嘟囔道:“前两天听母妃和皇后娘娘说的……”   皇后性情淡泊,常年礼佛,是以宫中的半数事务,都由谢贵妃帮着打理。再加上两人相识于微末,在圣人尚未登基之前,便共侍一夫、同处一室,情谊非比寻常。   她们会共同商议初沅的终身大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姐,”华阳轻声唤,“如果你要嫁人的话,能不能别去很远的地方啊?大姐姐五年前嫁到回鹘,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过呢……我好不容易才和阿姐重逢,可不想又因为阿姐嫁人,再和我分开。”   华阳口中的大姐姐,便是五年前和亲回鹘的晋阳公主。   皇室的金枝玉叶,也不是都能坐享其成的。   初沅听着她的天真话语,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柔和,“那你想我嫁到哪儿啊?”   华阳轻声嗫嚅:“就想阿姐离我近一些。”   认真思索片刻后,她继续道:“嗯……像我外祖父家就很近!”   华阳的生母是谢贵妃,所以她的外祖父家,便就是指长安城声名煊赫的镇国公府。   回京两年有余,这长安城的高门权贵,初沅大抵还是知晓一些的。   尤其是,镇国公府,姓谢。   华阳目光灼灼地凝着她,道:“说起来,我表哥,还没娶妻呢。”   初沅闻言一怔,是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吗?   但话音甫落,华阳眸中的光亮便骤然黯淡,“唉,算了……我表哥的年纪好像有些大,配不上阿姐。”   再说了,表哥好像还有婚约,阿耶都不一定会同意。   阿姐未来的夫婿,一定得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才行!   她这样当着旁人的面,编排自家表哥,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初沅隐约记得,那位镇国公世子,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尽管在一众弱冠之年成家的世家子弟中,是显得有些异类,但也不至于,就被是说年纪大。   思及此,她不经无奈笑着,轻轻摆首。   可唇角的笑意,却在千回百转的思绪中,悄然凝滞。   镇国公府的世子……三年前也去过扬州。   直至今日,他还在扬州任职。   但是,时间对不上。   她和那人相遇的时候,这位世子还在别处游山玩水。   待她离去的半月之后,他方至扬州上任。   对不上的。   长安城中,无人是他——   要么是身份对不上。   要么是年龄对不上。   要么,是姓氏对不上。   承安侯府倒是有位姓谢的世子,在承平十二年去过扬州。   但是,他已经在两年前这个时候,病逝了。   初沅望着槛窗之外,跑出去追逐蝴蝶玩耍的华阳。   惠风徐来,吹得院中蕉桐簌簌作响。天光落入她静若秋水的眼瞳里,却无法沁润半点明媚。   这一生,他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   将近午时,太子方才从西市的这场残局脱身。   “如今冯稷称病在家,刘少卿又外放凉州,大理寺还真是群龙无首,今日竟险些当着孤的面,判了个冤假错案。”说着,太子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说起整件事情,其实并不算复杂,只是有些混乱罢了。   长安的两派地痞积怨已久,狭路相逢之际,便忍不住在西市动起了手。   其中一方处于上风,于是就用麻袋将对方的头目套住,群起围殴。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他们感觉到麻袋里没了动静,这才发现是闹出了人命。   ——但死的并非地痞,而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像是途径之时被他们错认,丢弃性命的可怜人。   大理寺赶到之后,直接就是抓人,连尸身不曾勘验。   甚至都不管那妇人身上已有尸斑,绝非是在当时死亡。   他这个行外人尚且都能觉出的端倪,大理寺却像是全然不察。   思及此,太子不经愈发头疼,问道:“你们那位新任的大理寺少卿,究竟何时能上任?”刘少卿外放,自然就要人补缺。   回答他的,是冷汗涔涔的大理寺司值,“回太子殿下的话,谢少卿还在回长安的路上呢,估计……还得有半个月。”   “谢少卿?”太子略是一愣。   他记得,这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那个曾经游手好闲、败坏谢家门风的纨绔子弟。   但大理寺卿冯稷就是对他格外看重,认为他是可塑之才,几番向圣人推举让他去扬州暗访、摄扬州事务。   说来也玄乎,中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镇国公世子竟是在三年前锋芒毕露,手段雷霆地惩治了扬州上下的一众贪官污吏不说,更是兴修水利,半年的时间,就让经受天灾大潦的扬州复归往昔繁荣。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要知道,能在半年驱退洪水,都不是什么易事。   此般能耐,还绝非是寻常的纨绔子弟。   如今,他在扬州任职期满,被圣人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全凭他的本事。   太子倒也能放心。   他沉思片刻,道:“那好,待半月之后,谢少卿回京,你们记得把近段时间的案卷,都给他过目一遍。”   这话就是明显的质疑了。   但在一国储君的面前,司值可不敢回嘴,连忙颔首应是。   插手解决这个事端之后,太子也不欲停留,骑马往公主府而去。   尽管这群地痞由此洗脱了冤屈,但他们聚众闹事、扰乱街市秩序,属实不算无辜,暂时被收入了大理寺狱羁押。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围观的人群顿作鸟兽散。   “这些人平日里恃强欺弱,活该被抓!”   “唉,可怜那个无辜的妇人!莫名其妙地,就折了一条命。”   “说起来,那个死者……是不是有点像是平康坊的鸨母柳三娘啊!”   “前两年扬州来的那个?”   “对对对!”   “那更可怜咯!她无儿无女的,都没人给她收尸!”   ……   人潮退去,但隔在街径对面的青帷油壁马车,却还是停在原地不动。   谢言岐撩起曼帘一角,从半开的缝隙望向出事的地点。须臾,他微垂眼帘,看着展于手中,写着“西市”二字的纸条,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作者有话说:   柿子当初去扬州是暗访哈,可能隔得有点久了,大家忘记,庞胖当时还是因为长安有内应才调查出他的身份的~   另外,写扬州的时候,我的大纲直接跟着男女主跑了,导致我原定回宫后的大纲,废了   所以这几天我会多捋捋(虽然已经捋了快一个星期了),更新量不太能保证(拔自己头发 第六十八章   这时, 街径对面的奚平压低席帽,大步流星地走近,坐在了外边的车辕上, “世子,都打听清楚了。死者名叫柳三娘, 如今是平康坊的鸨母, 曾经……也在扬州的浮梦苑待过。”   “但在承平十二年冬,也就是两年半之前,为了铲除前扬州刺史庞延洪留存的势力, 您就带人把弦歌坊的不少秦楼楚馆都给查封了, 其中,就包括浮梦苑。”   “……原本的浮梦苑倒闭以后, 这个柳三娘就到了长安谋生。”   越往下说,奚平的嗓音便愈发晦涩。   他神情微恍, 几年前的回忆登时如潮水般涌入了脑海。   其实当年之事经过明察暗访, 几乎可以确定,在扬州,“庞延洪”背后的势力,主要只有弦歌坊的醉花间这一个窝点——   他们借着醉花间的名义, 将云姨娘这个眼线送到刺史府,观察庞延洪的行为举止、性情癖好,从而偷梁换柱, 让人易容替代。   等到他们的人把扬州刺史之位取缔以后, 便又经过醉花间, 转移贪污所得的银钱。   可以说, 在他们的全盘计划中, 醉花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这幕后之人尤为警觉, 泛滥洪水侵袭扬州的同时,醉花间便在一.夜之间换了掌柜。   等到府兵前去查封的时候,醉花间已是人去楼空,就只有那些不相干的倡优妓子,和后来接手花楼、对此毫不知情的新老板。   这种情况下,本来已经没有了查封的必要。   但当时,上百府兵声势浩大地堵在醉花间门前,迫得人心惶惶,谢言岐长身玉立其中,却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扳指,笑着道了句:“封。”   一时间,往日迎来送往、灯红酒绿的醉花间,此起彼伏惊叫着,乱成了一片。   而他又于喧嚣中转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隔壁浮梦苑,良久,慢声说道:“醉花间能在扬州立足,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这附近……有和醉花间来往的,一个不落。”   查封以后,失去傍身之所的倡优若是验明无辜,自有官府帮着安顿;而那些来历不明、行为鬼祟的可疑之人,则是当即收押。   奚平知道,他此举既是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可能还是为了那位……初沅姑娘。   如今的昭阳公主。   思及此,奚平的呼吸便不免有些发紧。   谁能想到,他们一回到长安,便又遇见了当年的故人。   柳三娘……曾经可是为了身陷囹圄的初沅姑娘,主动求到了世子面前。   初沅姑娘,可是这三年来,世子心中不能触及的逆鳞。   或许只有他和来风知道,世子因为那份所谓的情意,究竟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于世间有情之人,情蛊压根无解。   但只要断情绝爱,中蛊之人便可不用再受情蛊发作带来的苦痛。   于是早年间,尚药局就让来风以身为盅,饲养了一种和情蛊相生相克的绝情蛊。   所以,来风既是为世子解蛊,也是为世子种蛊。   那时的世子情绪波动极大,一边克制着情蛊的发作,一边又要催动内力追寻初沅姑娘的踪迹,护她安然无恙地离开。   整整两天的时间,他几乎都处于情蛊发作的状态,俨然要到了走火入魔、经脉欲断的境地。   不得已,来风便给他种了绝情蛊。   但这两种蛊毒生来相克,又岂是常人之所能忍?   世子醒来以后,便遗忘了身边的许多人,越能影响他情思的,就越忘得干净。   国公,夫人,大公子,二公子……   还有,初沅姑娘。   但国公府的人,毕竟是他的至亲,他不可能真正割舍。   可初沅姑娘却不同。   初沅姑娘,已经离开他身边了。   他隐约记得有初沅姑娘这号人物,却不记得她是谁,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现在,又究竟在何处。   倘若他此生和初沅姑娘一刀两断,从此不念过往,倒还好说。   但他就非要想起。   奚平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怎样的深情,才能让世子一次又一次地忍着锥心刺骨之痛,只为去换得曾经的片段回忆。   于他而言——   那些回忆是饴糖,更是砒|霜。   要以千倍百倍的痛苦,方能换得唇齿间留存的些微余甜。   有段时间,世子甚至为此清减消瘦得不成人形。   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起了多少。   如今隔着一道曼帘,奚平无法得知谢言岐此时的反应。   他坐在车外,屏息敛声地静待着,生怕谢言岐又因为这个柳三娘,再次记起初沅姑娘,从而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   车内。   谢言岐微阖双眸,往后靠了靠。   他紧摁眉心,沉默良久,终是哑声道:“知道了……先回澜苑。”   澜苑,是他在长安城的私邸。   得到他尚且还算平静的回答之后,奚平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是忍不住地一愣,“世子今日也不回国公府吗?”   他们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返京,而是比预计的提前了半月有余。在五日前,便已抵达了长安。   但这几天里,谢言岐一直都住在澜苑,不曾在外露面,也不曾叫人知晓他的行踪。   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谢言岐把信条揉皱成一团,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抛接着,忽然牵起了唇角笑道:“明天吧。”   这长安城里,有人想邀他入局。   他本想再和那人多玩几局的。   但没想到,这大理寺竟然还给他留了这么一副烂摊子。   那他就不得不,提前现身了。   ***   戌时将至,暮色四合。   转眼就快到了宫里下钥的时辰。   但华阳赖在初沅的公主府,却是如何都不肯走了。   她紧紧抱住廊庑旁边盘旋云纹的朱漆楹柱,无论随侍宦官如何出言相劝,都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不要回去!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就想在这里多陪阿姐几天嘛!”   太子温言道:“你忘记阿耶是为何答应让你出宫了的吗?如果你这次不听话,就不怕,没有了下次么?”   这话难免有些要挟的意思,华阳瞪大双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可是、可是阿姐生病,身边都没有亲人陪,我也想留在这里,照顾阿姐啊……”   初沅在外流落十余年,不止帝后和太子心疼。   便是谢贵妃这样的“外人”,也免不了怜惜,时不时地对她嘘寒问暖。   华阳或许就是受了母妃的影响,格外亲近初沅这个阿姐。   然,太子却是凝起眉宇,问道:“当真如此?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别的私心?”   听了这话,华阳登时一愣,眸中的泪光闪动,藏着几分心虚,“没……还、还是有一点点的。”   其实,她也有些,想宫外的常宁阿姐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真的很土   我就是小土狗   下章就碰一碰   ps:女鹅没有失忆 第六十九章   昔日的常宁公主, 是在承平十二年五月,也就是她及笄的两个月之前,因为圣人的一份生辰礼, 而暴露了身份。   圣人早年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为新朝的建立负伤累累, 临到晚年, 沉疴宿疾缠身,就开始求仙问道,问以长生之事。   彼时的常宁公主李初瓷, 尚且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自幼体弱, 为了赠予一份与众不同的贺礼,圣人便采纳道馆的建议, 准备给她量身炼制一种丹药,能让人食用以后, 百毒不侵。   但这需要她和至亲之人的一滴血为药引。   是以, 道童便捧着盅子,依次在圣人、皇后和她那儿,各取了一滴指尖血。   可结果却令人始料不及:常宁公主的那滴血,既不能和圣人的相融, 也不能和皇后的相融!   ——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是帝后的女儿,皇室的金枝玉叶!   于是十六年前那场偷梁换柱的阴谋, 终是由此而揭开。   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常宁公主, 一朝从云端跌落, 夺回国姓后, 改为, 宋初瓷。   在初沅回宫之后, 她的名字也从皇室玉牒剔除,被逐出了宫外。   可是,整整十六年。   一只小猫小狗,尚且都能处出感情。   更别说,是朝夕相处,曾经视为掌上明珠的一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那份难以割舍的情。   又或许是那桩和宋氏相关的“狐妖连环杀人案”的告破,让圣人对早在十六年前便抄家灭门的宋家,起了疑心。   圣人并没有严惩她的欺君之罪。   而是将她贬为平民,勒令其终身不得进宫,不得出现在初沅面前。   再加上,圣人还对她背后的宋家有所猜疑,所以便准予她暂时留在长安,以便暗中观察。   这转眼间失去了皇家庇佑、公主荣光,昔日的金枝玉叶,也被逼得学会了操持生计,带着不离不弃跟着她的忠仆,在长安城的西市,支起了一家香粉铺。   而她也如当初承诺的那般,始终安分守己,远远看到初沅的翟车,便退而避之,不让自己的存在,去给她添堵。   也不曾和皇宫,再有任何的牵连。   然,朝夕相处的情分,又岂是能断则断的?   更何况,那时的华阳还只有十一岁,对这些事情,根本是一知半解。   她只知道,她的常宁阿姐,因为这个后来的初沅阿姐,离宫了。   初沅起先入宫的时候,华阳也曾恼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成了小花猫,“我不要!我不要什么新来的阿姐!常宁阿姐才是我的阿姐……我才不要其他人呢,呜呜呜……”   当时的谢贵妃耐心劝过两句之后,便忍无可忍地呵斥道:“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常宁,不愿随我去见那位昭阳公主,那你马上就跟着常宁出宫去!”   ——“你不认你的亲姐,那我也没必要,认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儿!”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委实是把华阳给吓到了。   她明面上是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抗拒,但在去见初沅的路上,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她不管,世上就常宁阿姐最好,这个什么新来阿姐,她才不要搭理呢!   彼时,初沅方回宫不久。   皇后便定在含凉殿,邀众嫔小聚,让初沅认认。   含凉殿傍水而建,宫人侍立两侧。   但凡是这后宫的嫔妃,都列坐于此,环肥燕瘦、美人如云,簇拥着皇后身旁的小公主。   听到殿里纷沓而至的跫音,那位静谧垂首,聆听众人寒暄的昭阳公主,终是徐缓抬首。   宫人打起窗前竹帘,天光斜擦过窗际翻飞而入。她整个人都被笼在朦胧光晕中,鸦黑睫羽轻抬,宛若振翅蝶翼,仙姿玉色,顾盼生辉。   一抬头的瞬间,便令满殿粉黛失了颜色。   华阳登时就止住了细声的抽噎。她躲在谢贵妃身后,睖睁着圆眸,定定瞧着这位所谓的阿姐。   循例朝皇后问安之后,她便被谢贵妃牵到初沅面前。   “这就是……”   结果还没等谢贵妃说完,华阳就挪着小碎步靠近,轻扯初沅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声问道:“你就是……我新来的阿姐吗?”   闻言,初沅先是一愣,随后,清眸漾开浅淡笑意,极轻地,点了下头。   华阳这个年纪,向来无法抵抗这世间的美好事物。   尤其是,像初沅这样一个,温柔又漂亮的阿姐。   四目相对之时,她那份排外的抵抗,顿时就烟消云散。   再后来,随着她们的朝夕相处,以及年岁的渐长,华阳也慢慢懂得了许多道理——   她知道,当初并非初沅赶走的常宁。   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常宁,本就不该留在宫中。   因着这层缘故,还有初沅的相貌性情,华阳和初沅愈发亲近,愈发喜爱这位阿姐,恨不能天天黏着她,将那些错失的岁月,一点一点地,全都补回来。   但曾经的有些情分,一朝一夕渗入了骨血,终究是无法割舍的。   偶尔,她也会想起宫外的常宁,想偷偷地去见她。   可是,圣人根本不让她和常宁相见。   有一次,为了甩脱随行的侍卫,她甚至差点被拐子骗走。   华阳听说,常宁阿姐在宫外的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曾经嫉恨她的那些人,常常去找她的麻烦,还有不少地痞无赖,仗着无人敢插手判臣宋家之事,三番两次地当众调.戏她。   前段时间,更是有人夜闯香闺,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华阳也只是想趁此次出宫,顺带去看望她一下罢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子,软声求饶:“阿兄……”   太子这人向来心软,若是其他事情,他便也应了。   可这回,华阳却是要借着探望初沅的由头,去和宋初瓷见面。   这是要置初沅于何地?   太子难得冷了脸,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连名带姓地唤道,“李幼珠,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跟我回去。”   华阳还是头一次被他这样呵斥。   震骇地抽噎两下之后,竟是哭得愈发大声了。   太子被吵得头疼,一回头,发现初沅拢着披风,正在长廊尽头。   她风寒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宛若白釉薄瓷的易碎。   她抿起浅淡笑意,慢步朝他们走近,随后拿出袖间绢帕,轻拭华阳满脸的泪水,“乖,不哭了。如果真的不想走的话,阿姐可以让你在这儿多玩几天的。”   “真的吗?”华阳哽咽问道。   初沅噙笑颔首,“嗯,但是,你也必须要听我的话才行。”   太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华阳方才那句话,不经为难地蹙起眉宇,道:“初沅,别惯着她。她就是被宠坏了,还有一两年就要及笄的人了,到现在还不懂事。”   华阳有了阿姐撑腰的底气,连忙扑到初沅怀中,嘟囔道:“我哪有不懂事……”   太子道:“你违背临行之前,对阿耶的承诺,是其一;你出宫的目的不纯,诓骗旁人,是其二。”   听着他细数陈列的罪状,华阳茫然地眨了眨眼,旋即抬眸,望着跟前的初沅,刹那间,醍醐灌顶,整颗心被歉疚感填满。   对啊。   她是借着探望阿姐的名义出宫的,又怎么可以,再去看常宁?   这样太对不起阿姐了。   华阳怀着忐忑,缓慢退出初沅怀抱,这会儿,她也不敢放肆大哭了,泪水直在眼眶打转,“……对不起阿姐,是我、是我不懂事,我不应该这样的。”   初沅柔声道:“阿姐不会怪你的。好不容易出趟宫,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她捋顺华阳额前的碎发,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温柔。   她这分明是听到了先前,华阳和他的对话,从而得知了华阳出宫的另外一个目的。   闻言,太子的眉头蹙得愈深,“初沅……”   他这个小妹,怎么就,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责备华阳的不懂事,还是该怪当年的那场变故。   初沅轻抬眼睫朝他望来,浅笑道:“阿兄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看着幼珠,不让她出事的。至于阿耶那边,我去解释。”   太子无奈轻叹,沉默着应允。   不能太多惯着华阳。   但初沅,却是要惯着的。   只希望,华阳不要再去惹事了。   最后,华阳还是没有回宫,留在了公主府。   夜里,她本是想和初沅一起睡觉,借此好生道歉的。   可初沅风寒未愈,不让她近身,便也不了了之。   华阳心里梗着事,翻来覆去都无法安歇,待翌日天明,她终是想出了个法子,兴冲冲跑到初沅房中,“阿姐!让我去慈恩寺好不好?”   听说那里的许愿池最为灵验,她想去那里为阿姐祈福,祈求佛祖能保佑阿姐早日痊愈。   ***   时值卯时三刻,天色微明。   谢言岐上任大理寺少卿之职不久,事务堆积成山,便提前到了大理寺衙上值。   昨日,司值将柳三娘横死一案整理为卷册,放在了他的案上。   看到柳三娘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往后靠了靠,抬手紧摁眉骨,良久,终是没能抑住那阵几欲冲破太阳穴的钝痛,吃了颗止疼的药丸。   过了会儿,他将手搭在页脚,轻轻翻开。   一张纸条夹在中间。   这次,写了慈恩寺。   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尾,极轻地笑了声。   没想到,又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多交代了一些常宁的事情,所以就没碰到面QAQ 第七十章   谢言岐将纸条拿起夹在指间, 漫不经心地轻甩了两下。   淡淡的墨香逸散开来,依稀夹杂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沉水香。   ——就和之前送来的那两张纸条如出一辙。   谢言岐不经低嗤着牵起唇角。   果然,又是那人送来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上回, 是西市——特意让他去见证了柳三娘的横死街头。   再上回,是兴庆宫的龙池。   谢言岐抬手抵住眉骨, 眼眸微阖。   蓦然间, 那夜的回忆便如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地浮现于脑海。   被他从水中救起的姑娘气息微弱,小脸煞白。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葱郁草丛里, 也不知道是何时恢复的些许意识, 忽然就抬起手来,轻轻攥住了他的拇指, 半撑眼帘凝望着他的一双眸子,澄澈若秋水。   视线相接之时, 她眼睫轻颤, 似乎有盈盈泪光流转。   就仿若夜空下的静谧湖泊,破碎漾开的月光。   ……   心口的一阵绞痛,倏地将回忆终止。   谢言岐睁开眼睛,急促的呼吸紊乱不定。   他紧蹙着眉宇, 缓慢将纸条翻转。   背面,写着四月二十七日,辰时。   也就是, 三日后。   时间和地点, 都清晰明了。   好像, 生怕他会失约。   谢言岐轻嗤着拉开抽屉, 将纸条放入其中。   他吃了粒随身携带的药丸, 极力驱散有关那晚的回忆。随后, 拿起桌案上司值送来的文牍,启开查看。   柳三娘之死,确有蹊跷。   仵作验尸过后,发现她生前确实遭到过毒打,口眼开,发髻乱,衣服不齐整,头额、心前、脐腹、两胁肋等多处均有拳脚殴伤,痕周匝有血荫[1]。   致命伤在脑后,疑是棒杖行打。   且不说那日涉事其中的那伙地痞流|氓,根本就不曾携带有棒杖。便是柳三娘的死亡时间,那也完全对不上。   因为在出事的前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谢言岐坐在案前,以拳抵唇,凝神思索着。   这幕后之人设计这么一出,定然不是嫁祸。   那人要针对的,不是他,便是那位——   昭阳公主。   这个称谓一浮现在脑海,谢言岐的胸口就跟着一缩,难以遏制地泛起疼痛……   当真是。   不能思,不能念,不能想。   他揉了揉太阳穴,随意地将文牍扔甩回桌案,旋即起身,往屋外走去。   这时,奚平也捧着一堆案卷,从廊道的另一头过来。   “世子,这些都是大理寺近几个月发生过的案子,您现在就要过目吗?”奚平大步流星地走近,问道。   大理寺卿冯稷告病,前任的刘少卿流放,所以近日来,便有不少案件堆积,都留着谢言岐上任决议。   他望了眼奚平怀中成堆的文牍,不耐地想要转动扳指,却在不经意间,摸了个空。   于是那双清眸中流转的泪光,便又闪动在眼前。   带起一阵难以言明的心悸。   “世子?”看着他紧锁的眉宇,奚平再次低唤道。   谢言岐眸光微动,视线从空荡的指节上抬,落在了那堆文牍之上,唇角轻提,慢声道:“……先放着罢。现在,先去查案。”   柳三娘之死,便是那人布局的开端。   他不跟着入局,又怎能知晓前路如何。   不是么?   ***   柳三娘既是陈尸西市,想必凶手也会在附近留下些线索。   但那日的场面着实太过混乱,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那也被破坏得荡然无存。   谢言岐带着奚平和几个皂隶,不紧不慢地骑马赶到西市,最后,止步于柳三娘横尸的地方。   街径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仿若无事发生。   谢言岐提紧缰绳,翻身下马,望着如织的人潮,低声吩咐皂隶去何处打探。   之后,他望向旁边的茶舍,撩起衣摆走了进去。   慢半步地跟在他后边,奚平不禁问道:“世子,不去看看现场么?”   谢言岐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你觉得,那里还能有什么线索?”   想想那热闹喧嚷的街头,奚平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也是。”   就算真凶来过此处,但这人来人往的,也不可能再寻出他的踪迹。   “但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谢言岐终是在店堂顿住脚步,轻声笑道。   奚平读懂他的深意,便招呼伙计要了个雅间。   说是雅间,但也不过是薄薄的一道竹帘遮挡,该听到的动静,还是一点不落。   这不,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就开始讨论起昨日的命案来了,“那个死者啊,虽说是鸨母,但本事可不小哩!名动天下的‘广陵洛神’听说过吧?就是她调|教出来的!原本我听说她入京,还以为她会在长安也弄个什么‘京都瑶姬’来着呢,结果没想到,这人说没就没了!”   他越说越激动,语毕,径直端起了整个茶壶咕噜牛饮。   坐在席间的秦安便是扬州人,和这位柳三娘,可算得上是老熟人了。这次机缘巧合,入京和一位大主顾做生意,他本来还想顺道看望她一下的。   然,生死难料。   晚了一步,便是天人两隔。   秦安拿起杯盏喝茶,却尝出了苦酒入喉的滋味。   这时,又有另外一个瘦臞的男人出声道:“呸,广陵洛神又如何?比得过咱们长安的昭阳公主么?还京都瑶姬呢,有这位殿下在,谁能压得过她的殊色?”   当朝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   女子穿着胡服打马上街,都是些常事。   所以,那位昭阳公主乘车出行的时候,他们偶尔也能窥得其倾城之姿。   其中不乏倾慕她的拥趸者,闻言,不经拍桌大怒道:“广陵洛神不就是个青楼女吗!你敢拿殿下和一个娼妓相比,你是不是活腻歪了啊你!”   “……老子这就去给金吾卫投状纸,告你玷污公主清誉!”   “诶,你要不要这么较真?不就是讨论一下各处美人吗?你用得着吗?”   ……   各方争执不休,茶舍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门前招揽客人的伙计忙是将汗巾往肩后一搭,小跑着进来提醒道:“大家快别说了!公主的翟车要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洗冤录》宋慈   对不起,这几天的状态真的非常不好,已经连续两三天出现眼前眩晕发黑持续近分钟的情况了,昨天真的差点没撑住在外边晕倒了   再加上我还特别卡文,回宫之前的剧情严重脱纲,导致我现在做梦都在想怎么和楔子连起来TUT   我今天再好好休息一天,做做梦说不定明天就能多写点了_(:з”∠)_ 第七十一章   翟车辚辚辘辘地驶过驶过朱雀大道, 往西市而去。   车内的华阳撩起窗前曼帘,新奇地看向外边。   街道两侧商铺酒肆林立,琼楼玉宇, 鳞次栉比。   熙来攘往的人潮来回涌动,不时有鼎沸人声从各处传来。   车水马龙, 富庶昌盛。   当真是, 繁华迷人眼的,都城长安。   华阳久居深宫,今日难得见到这样的热闹, 一时间, 不免眼花缭乱,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眼见得她都要将大半边身子探出车窗了, 旁边的初沅终是没忍住笑着,攥着她的衣角往里拉了些, “小心些, 别掉出去了。”   华阳顺着她的动作,乖巧地往她肩上一倾,随后伸手,挽住了她的臂弯, 亲昵道:“有阿姐在,才不会呢!”   闻言,初沅不经无奈摇头, 伸出葱指轻点她鼻尖, 语带宠溺:“你呀。”   华阳是谢贵妃的独女, 自幼娇生惯养着长大, 这性子, 难免就有些娇纵天真。   记着昨日险些让阿姐伤心的事情, 如今的华阳较之先前,明显要文静听话许多。   车外仍是喧阗不止,为了歇去看热闹的心思,她便主动问道:“阿姐,我们今天来西市做什么呀?”   本来,她还想去寺庙求几个平安符,保佑阿姐身体康健,早日痊愈的。   但她在今晨提起此事以后,初沅却是弯了弯眼睛,笑道:“可是……我已经想好,要去其他地方了。”   华阳本就对初沅心怀歉疚,闻言,自是选择听她的主意。   这时,翟车在车夫的出声长吁之下,平稳停住。   初沅轻推华阳肩膀,眉眼浮笑,回道:“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翟车靠着路边而停,站在车旁抬头,一眼便能瞧见黑底漆金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撷芳阁。   尽管华阳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由宫婢提前安排妥当,不用她上心,但她也不可能对此全然不知。   至少,像撷芳阁这种闻名遐迩,甚至还能给宫廷贡缎的锦绣丝帛行,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看到眼前的商铺,华阳登时豁然:“原来,阿姐是要出来买绸缎裁剪衣裳呀?”   初沅噙笑未语。   是,也不全是。   从这条街道直走到尽头,再拐角,便就是宋初瓷的香粉铺了。   她的目光从长街远处收回,随后提起裙摆,慢步迈过踏跺,往铺子走去。   华阳紧跟在她身旁。   大抵是为了招揽更多客人,店外摆着两排木架,上边齐整地悬挂着五彩斑斓的绮罗绸缎。风起时,飘然飘荡,在天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而撷芳阁的旁边,则是一家茶舍。   门庭若市,熙来攘往,不时传来客人们的喧嚷呼叫。   偶尔,似有“公主”的字眼夹杂在其中。   初沅对此恍若未闻。她提裙拾阶而上,这时,隔壁传来的一声低唤,倒是忽然将她的脚步绊住。   ——“世子。”   其时惠风徐来,隔断在茶舍和撷芳阁之间的那架绫罗绢纱被风吹动,忽起忽落,隐约现着对面的情形。   如有所感般,初沅站在撷芳阁门前,徐缓转首。   ……   另一边。   奚平紧随着谢言岐的脚步,掠过店堂,往门外走去。   终于,他不解于谢言岐的倏然起身离去,忍不住在后边唤道:“世子。”   话音甫落,前面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便是随之一顿。   谢言岐脚步微顿,止步于茶舍门前。   就在他一步之远的地方,一匹菱纱被风吹起,轻飘飘挨着了他的手臂。   忽远忽近,莫名地,有一股缠绵悱恻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更的少,但我大概把思路捋清楚了嘿www   非常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心和体谅!!! 第七十二章   初沅驻足阶墀, 侧目而望。   隔着一层半透的菱纱,长身玉立的男人和她咫尺为邻。   他穿着深绯官服,金玉带掐腰, 挺拔的身姿时隐时现,自有一派青松姿骨。   从初沅这个角度, 隐约能窥得他略显宽松的腰封。   她怔然凝望着那道侧影, 一时间,心跳骤停,疑在梦中。   这人给她的感觉, 好熟悉……又好陌生。   是他吗?   ……会是他吗?   心里的疑问, 一句比一句不确定。   她记得,他应该没有这么瘦的。   又或许, 是相隔太久。   ……她有些,记不太清了。   刹那间, 地面像是有无数颗钉子钻出, 将她定在了原地。   初沅的脚步,变得迟缓,又艰难。   她迈着极慢的步子,朝着悬挂菱纱的木架走去。   一步, 又一步。   而那道拓于薄纱的身影,也在眼前愈发清晰。   他侧对着她,官样幞头之下, 侧脸轮廓仿若工笔勾勒, 锋锐而又清隽。   就在她迟疑伸手, 准备将那层菱纱掀开的时候, 身后传来的一句呼唤, 和远处官差的喊声, 同时撞在了一起,倏地将她的动作绊住。   “阿姐。”   “大人!”   ……   初沅神情微怔,反应有些迟缓地回过首,望向身后。   见她站在木架前怔怔出神,华阳不经上前半步,问道:“阿姐,你是喜欢这匹菱纱吗?”   风中的织锦菱纱忽起忽落,在天光映照下,流动着润泽光华。   瞧着,确实是上品。   但比起宫廷的绮罗锦缎来,显然,还是要差一些的。   闻言,初沅鸦睫轻抬,又看向那架绫罗绢纱,嗓音几不可闻:“……我也不知道。”   她这话,像是在回应华阳,又像是,在回答她自己。   她怕,这只是一场空欢喜。   她的嗓音轻柔软糯,须臾之间,便散在风中。   话音甫落,旁边的谢言岐便是蹙起眉宇,心口难以遏制地泛起绞痛。   他伸手按住胸口,阖眼,再睁。   这时,远处的一行官差也手扶佩刀,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茶舍外面的踏跺前,站在阶下拱手道:“大人,那边的香粉铺,又有人在聚众闹事!”   香粉铺……   但凡是来过西市的人,都知道这附近的香粉铺,就只有宋初瓷的那一家。   谢言岐是大理寺少卿,不是治安百姓的京兆尹。   然,此事涉及到昔日的常宁公主,况且又如昨日那般,是一起纠众滋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大理寺办案,向来讲求个细致入微。   可近日的柳三娘之死,却因为这些人的疏漏,险些坏事。   所以在太子的一番耳提面命过后,他们就变得谨小慎微起来,遇到这种举棋不定的事情,便率先给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回禀。   听完,谢言岐忍着绞痛微抿唇角,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若有所思。   而隔着菱纱的另一边,华阳亦是圆眸睖睁,心里五味陈杂。   没想到常宁阿姐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们只是偶然来一回西市,便碰见了她的举步维艰。   华阳既想去给宋初瓷解围,却又不忍为此伤到阿姐的心。   左右为难的一番抉择之下,她终是伸手挽住初沅的臂弯,道:“阿姐,不是说要挑选衣料吗?我们快些进去吧!”   说着,便拉拽着初沅往里走。   生怕再迟疑片刻,就让初沅多想。   初沅不得已跟上她的脚步。   蓦然间,只来得及回首再看一眼。   与此同时,谢言岐也小幅度侧首,望向那道绫罗绢纱垂坠而成的曼帘。   两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隔着薄纱交汇。   下一刻,谢言岐便一言不发地提起袍衫,走下台阶。   跟着带路的官差,径直离去。   ***   不过就几步路的脚程。   他们到时,那家香粉铺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棕褐短打的男人,带着数名壮汉堵在店堂门前,冷声喝道:“宋初瓷,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以前的金枝玉叶,能够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你前些日子把我们公子打伤的事情,绝不可能就这样善了!”   “……要么,你赔钱,要么,就以身抵债。依着往日的情意,我们公子还能勉勉强强地,让你进府做个小妾。”   孟春时节,弱不胜衣的姑娘却还拢着一件织锦大氅。领口镶着的一圈蓬松兔绒,将她的小脸簇得愈发苍白脆弱。   她站在一群身材魁梧的壮汉中间,显得尤为纤薄瘦小,顾茕伶仃。   可饶是如此落魄,如此孑然无依,她却仍旧不显怯懦,望着跟前的壮汉,音色平静,“我和你们家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来的情意?我打伤他,是因为他不知礼数,和蟊贼无异,竟敢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擅闯我的闺房。”   “我当时也不过是,捉贼罢了。”   “我捉贼打贼,是替天行道,你要我给一个蟊贼赔偿道不是,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她声线单薄,却掷地有声。   听完这话,壮汉登时怒拍桌案,若非是当着众人的面,他恨不能将拳头砸在宋初瓷的身上,“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的商铺经营不当,入不敷出,于是就想从我们公子这里捞得好处,蓄意勾引!那天晚上,是因为你给我们公子传了纸条,我们公子才应邀前去的!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会倒打一耙,诬陷我们公子是蟊贼!”   宋初瓷问道:“我没做过的事,你何来的证据?”   壮汉道:“平日里,你都是戌时关门,但方才我带人过来,你生意都顾不得做了,就要闭店,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宋初瓷也不好说,她是因为昭阳公主的翟车过来,提前回避罢。   双方各执一词,混乱不堪。   但周围看戏的人,却起码有七|八成的人看出了真相。   原因无他,这群壮汉口中的公子,正是成平伯之子,在长安城出了名的色胚无赖。   曾经,宋初瓷为公主之尊,他尚且不敢有何歹念,如今看她跌落云端,自是故态复萌,三番两次地就来找她的麻烦。   眼前的这出戏,估计就是为了折辱这位昔日的公主,逼她就范。   但在场之人,又有谁敢为她辩解呢?   当年的宋氏因着“狐妖连环杀人案”,卷土重来,轰动朝野。   维护她,就是维护整个宋氏,是要被打成叛党的。   前些日子,有个外地来的书生不知隐情,出手帮她赶走了几个耍无赖的流氓,隔日,就被京兆府抓走。等几天后,查明身世清白,被释放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所以说啊,帮不得。   也没人有那个本事帮。   ……   距离香粉铺子不远的拐角处,谢言岐单手扶墙,掌骨清晰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撩起眼皮,望向熙来攘往的铺子,眼前重影幢幢。   官差问道:“大人,这事要管吗?”   谢言岐淡扫他一眼,忽而牵起唇角嗤道:“不管,又要公门中人有何用?”   他抬手摁住眉心,声音哑的厉害,“凡蓄意滋事者,抓。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一时间,香粉铺前的场面愈发混乱。   壮汉们被钳住双腕押解,满口嚷着冤枉。   此起彼伏的呼声被风送到耳畔,都成了嗡声一片。   强撑至此,谢言岐捂着绞痛不止的心口,终是忍不住地身形微晃。   奚平知道,定是茶舍所闻,又让世子旧疾复发了。   他连忙取出袖间的药瓶,倒一粒在手心,呼道:“世子!”   但还没等他将药丸送近,谢言岐的喉间便是一股腥甜涌上。   鲜血滴答落在地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谢言岐的耳畔,就唯有她轻软的嗓音远远传来:“世子……”   作者有话说:   正式有对手戏估计还有一两章 第七十三章   谢言岐的旧疾, 是在当年解蛊之时落下的。   尽管来风的绝情蛊能够和情蛊相克,但这终究也是一种蛊毒。   大毒治病,十去其六。   余下的四分, 便是这两种蛊遗留的残毒。   好在这点余毒,并不至于使人痛不欲生。   只是, 心里不能有太过牵念、用情至深的人罢了。   毕竟绝情蛊之名, 并非平白无故得来。   然而,甘愿忍受锥心刺骨之痛,也要拼命记起的人, 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去在意。   奚平曾无数次地见证过, 世子因为初沅姑娘的一件旧物、一桩往事……而痛不欲生。   任何有关她的事情,于他而言, 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只要有所提及,便是摧心肝的折磨。   奚平想, 或许就是茶舍里的众说纷纭, 再次诱使世子的旧疾复发。   ——毕竟,又有谁能想到,那些人竟敢从一个鸨母柳三娘,议论到当朝公主的头上。   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奚平看着旁边昏迷不醒的谢言岐,疑惑地拧紧了眉。   不过……让他感觉奇怪的是,以往提及初沅姑娘或是昭阳公主的名讳之时, 世子都是简单的心疾发作罢了。   为何这次, 居然还会呕血?   奚平并非医者, 直觉其间另有端倪、异乎寻常。   但实际原因如何, 他还得回去问问来风才行。   尚未至散值时分, 奚平便先让随行的官差帮忙给谢言岐告了半天的假, 之后,扬鞭驱着马车辘辘驶动,绕过香粉铺前方的拐角,从撷芳阁路过。   ……   撷芳阁的二楼,支摘窗半开。   徐徐惠风擦过窗际,丝缕沁凉。   华阳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垂眸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这时,一辆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徐缓闯入了她的眼帘。   ——镇国公出行,向来是骑马;而镇国公府其他女眷的马车,也不该是这个样式。   华阳圆眸微瞪,顿时绽开笑颜,应该是表哥,是表哥从扬州回来了!   她撑起支摘窗,几乎是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冲着那辆马车招手呼道:“表哥,三表哥!”   然,底下的街径熙来攘往,她的声音转瞬便淹没在鼎沸人声中,没有引起车夫的任何注意。   ——反倒是吓着了旁边的流萤。   流萤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将人往里带,“殿下,快进来些,这样很危险的!”   不远处,初沅正站在架前,漫不经心地挑选着锦缎绢纱,冷不防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手里轻牵着一匹垂落的菱纹罗,蓦然回首望来。   窗前的华阳像风似的小跑至她跟前,拉着她的衣角轻晃祈求:“阿姐阿姐,我可不可以先出去一趟呀?我好像看到我表哥了,就是三年没回长安,在扬州任职那位表哥!”   谢言岐的二哥曾是太子伴读,经常成行出入东宫。彼时年幼,尚且还无男女大防,华阳便像个小跟屁虫似的,整日跟着吊儿郎当的谢言岐斗鸡走马。   是以,华阳便和他格外亲厚。   如今三年未见,她难免就有些喜不自禁。   但她之前和太子哥哥承诺过,要乖乖听阿姐的话,所以纵是迫不及待,她还是率先请示初沅的意思。   没想到的是,听了她的话以后,初沅却是淡抿笑意,柔声应允:“那就去吧。让来庭跟着保护你。”   原本她此行的目的,就不是带华阳来购置这些衣料的。   ——去岁从宫里送到公主府的织锦绮罗,到现在都还剩下许多。   她只是想给华阳一个机会,让她去见她的那位常宁阿姐罢了。   她这样做,倒不是说她大度,可以对过往十几年的恩怨既往不咎。   说到底,宋初瓷也是这场阴谋里的可怜人罢了。   ——从云端跌落凡尘,远比一开始就站在泥沼的,要艰难得多。   况且,宋初瓷近日遭到滋扰的经历,初沅也略有耳闻。   大抵是以往有过这类相似的遭遇,她难免就,忍不住地同病相怜。   初沅慢步走到窗前,从半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华阳提着裙摆,小跑追在一辆马车后边。   笨拙踉跄,追不上马车恼羞成怒跺脚的模样,属实惹人发笑。   初沅不经微垂眼睫,唇角翘起浅淡弧度。   真好。   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华阳。   尽管她已经有太子李迳这样一位温柔兄长,但他终究是一国储君,需要时刻端着君子之仪,和她隔着一点距离。   世人皆贪。   她也得寸进尺地想有一个,这样的表哥。   ***   香粉铺。   聚拢门前看热闹的人潮,终是在官府插手,抓走那群壮汉以后,慢慢退去。   直至这时,表面佯作镇定的宋初瓷,方才显露了几分狼狈。   她是从出生便带有的心疾,据理力争的那一小会儿,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   宋初瓷微喘吁吁地捂着心口,缓缓退回店堂,冷不防地撞上身后的一方胸膛。   男人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落在她耳畔的一声轻叹,无奈又温柔,“怪我,没能及时制止他们。”   宋初瓷直愣愣望着半掩的屋门,低声道:“您已经尽力了。”   停顿片刻,她轻挣出他的怀抱,“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您,快些离开罢。”   作者有话说:   小小剧透一下   初沅:表哥。   谢言岐:……   呜呜抱歉今天电脑死机,吞了部分稿子,紧赶慢赶,就只有这么点,我知道更新量太少的话,线拉太长会很消磨耐心   这章给大家补偿xhb吧!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爱你们!啵啵啵! 第七十四章   镇国公府在长安城东向的宣阳坊。   半个时辰过后, 辘辘驶动的马车便穿过朱雀大道,停在了府门前。   等到谢言岐苏醒之时,他也已经回到了凌风堂。   瑞兽铜炉缓吐烟雾, 飘散着淡淡药香。   窗牖透进的天色幽暗昏沉,眼见得, 就要入夜。   谢言岐睁眼的瞬间, 光怪陆离的梦境尽数在眼前破碎,化作泡影,如云烟散去。   他也宛如溺水之人, 终于得以上岸, 胸腔被灌入了大量空气,猛然起身, 急促地呼吸着。   ——“初沅!”   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喊,惊得旁边的来风倏然醒过神来, “世子, 世子好些了吗?”   谢言岐并未应答。   他环顾四周,逐渐意识到如今的处境以后,绷直的脊背终是微松,后靠在了床檐。少顷, 他侧目望着窗牖,胸膛微微起伏,哑声问道:“我睡了有多久?”   来风看了眼几案的滴漏, 道:“约莫有三个时辰。”   闻言, 谢言岐神情微怔, 抬手摁了摁眉骨。   这么久。   难怪, 他似是在梦中, 过完了一生。   谢言岐无奈地牵起唇角, 以手覆住双眸,清醒地陷在黑暗中,感知着那股未曾散尽的绝望。   来风不禁轻叹:“世子是梦到过往了吗?”   谢言岐抵住眉骨,几不可见地一颔首,“……是。”   但梦里的种种,于他而言,不过是浮生未歇的一场戏。   他袖手旁观着有关于他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却宛若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感受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醒来以后,就唯有心口的窒闷绞痛清晰提醒着他,那都是他的曾经。   和她相关的曾经——   大火中的初遇相识,床帏间的耳鬓厮磨……   这般想着,那股噬心的疼痛又如狂潮上涌,几乎要将他的所有意识吞没。   谢言岐咬住齿关,下颌线绷紧,指尖止不住地隐隐颤抖着。   看出他的不对劲,来风连忙在一旁唤道:“世子,世子。”   话音甫落,谢言岐忽而一顿,缓慢挪开手,徐徐睁开的一双凤眸,浸着些许湿润,眼尾薄红。   四目相对,来风便也知道,他这又是被过往困住了。   绝情蛊,绝情蛊。   就是所谓的,断情绝爱。   尽管当初解蛊之时,世子体内的情蛊和绝情蛊相克共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残余了些微残毒,让他忘记至亲至爱之人的同时,也遗忘了曾经的情与爱。   是以,他每一次的回忆,每一次的动情,都伴随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但今日的呕血晕厥之症,又属实比来风起先预想的,要严重许多。   来风拧紧眉头,倏忽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世子,你今天……是不是遇到她了?”   她,自是指的初沅,如今的昭阳公主。   只是在谢言岐面前,他不敢直言。   长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指不定就在人山人海之中相遇。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相遇会来得如此之快。   要知道,他们回京至今,还不足三日。   听完这话,谢言岐倏然记起的,便是那把轻柔甜糯的嗓音。   曾经,或喜或嗔,近在咫尺地萦绕在耳畔,唤他:“世子。”   如何都挥散不去。   心口又泛起绞痛,谢言岐不经深深阖眸,眉宇紧蹙。   看到他这个反应,来风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应该,就是有过交集了。   来风轻叹道:“世子,在解毒之前……最好还是不见吧。”   毕竟,回忆是痛苦,见面是折磨。   谢言岐向后靠了靠,头抵床檐,下颌微抬,从侧颚到脖颈的线条锋锐,愈发显得微动的喉结棱角分明。   他极其肆意地笑了声,带着几分不屑,“还不至于。”   纵是见面又如何?   他还不至于,连自己的情意都无法掌控。   只要不动情,便是了。   据他所知的过往,她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他着迷。   ***   承平十七年,四月二十七。   这是圣人准予华阳留在宫外的最后一天。   华阳在公主府的这几天,始终乖顺听话,不曾胡来。   是以,初沅便满足她最先的心愿,带她去慈恩寺拜佛祈福。   卯时,天色微明,翠盖珠缨翟车辚辚辘辘地驶过朱雀大道,往慈恩寺而去。   “阿姐,听说慈恩寺那里的许愿池最为灵验,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呀?”车上,华阳已是耐不住地兴奋起来,攥着初沅的袖角问道。   愿望……   “肯定是有的。”初沅弯了弯眼睛,道。   闻言,华阳继续问:“是什么呀?”   初沅思索片刻,道:“告诉你,岂不是就没有那么灵验了?”   华阳赌气似的娇哼一声:“那我也不告诉阿姐!”   初沅眼波温柔地看着她,须臾,不经垂眸浅笑。   她的愿望,也不知道此生,究竟还能不能实现。   翟车徐缓停在庙前,初沅和华阳跟着引路的小沙弥,进到慈恩寺的主殿。   悲悯众生的华严三圣佛巍峨伫立,肃穆庄严。   殿内烟雾缭绕,渺渺香烛不绝。   初沅和华阳跪立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许愿。   初沅的愿望很简单。   她这一生,能有机缘再和至亲团聚,已是圆满。只愿往后余生,能够平安顺遂。   如若上天垂怜,她真的还想,再见他一面。   希望他,一切都好。   末了,她们规规矩矩地在佛前行三拜之礼,便接着去了许愿池。   “听说,只要把铜钱扔到池中的钵盂里边,方才的愿望就能应验啦!”华阳接过流萤递来的荷包,倒出一把铜钱,道。   华阳倒是手气极佳,头一回地投币,便见那枚铜钱悠悠晃晃地精准落入了钵中。   见状,华阳不禁抱着初沅的胳膊,激越地蹦跳着,“阿姐阿姐!快看,我投中了!我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你很快,就能有一位如意郎君了!”而且,还是京城人士呢!   倒不曾想,她的愿望竟是这个。   初沅有刹那的懵怔,玉颊泛起淡淡红晕,“你、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不正经呀?”   华阳一脸无辜,“这怎么就不正经啦!这可是阿姐的终身大事呢!”   “……阿姐阿姐,你也快投吧!”   暂且驱走那点赧意,初沅贝齿轻碾下唇,拿起一枚小小的铜钱,便对着水中的钵盂掷落。   但暗涌的水波,却带得铜钱左摇右晃地沉底,只碰到了钵盂的边沿。   连着第二枚,亦是如此。   初沅的整颗心,似乎都像是浸入了凉水,彻骨的寒。   到第三回 ,她甚至都不敢看,放手铜板以后,便虔诚阖上了双眸,双手合十,静默地等待着。   奈何等得太久,再睁眼时,铜板已然落地底,不知沉往何处。   华阳待不住,愿望达成以后,便跑去了别处赏花。   只有候立在旁边的流萤无奈道:“殿下,方才有风吹来,水光晃眼睛,奴婢也没能瞧见……究竟有没有投中。”   闻言,初沅不由轻叹:“唉,算了。”   倘若他们真是有缘,三年的时间,也该重逢了。   或许,是天意如此罢。   天光明媚,她从池边离去,单薄的背影却显得有几分落寞脆弱。   这时,又有人走近许愿池,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琼羽扶着圆鼓的肚子,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是何人?”   婢女循着她指去的方向望去,猜测道:“看她的穿衣打扮不凡,会不会……是今日前来拜佛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琼羽微蹙秀眉。   那应该,就不是她的故人了。   她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浮梦苑的初沅呢。   初沅……又怎么可能会是公主?   收回思绪,琼羽伸手抚了抚鼓起的孕肚,眉间是散不开的忧愁。   三年前,浮梦苑被查封,因为她的卖身契被扣在柳三娘手中,于是便随着柳三娘到长安另寻生路。   或许是苦尽甘来,刚到长安不久,她就有幸得了承恩侯府二爷的青眼。只可惜,她的过往算不得清白,进不得承恩侯府这样的门第,是以,便做了他的外室。   然,欲壑难填,尝到了这样的甜头,她想要的,自然也就更多。   外室,终究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若是被同僚发现弹劾,指不定,是要丢掉乌纱帽的。   因着这层缘故,二爷也是十天半月的,才来她的别院找她一回。   她受够了这种日夜等待的日子。   如今,她即将临盆,只希望这胎能诞下个儿子,可以借此扶为妾室,好名正言顺地陪在二爷身边。   思及此,琼羽的眼神愈发坚定。   她朝婢女伸出手,“拿来。”   沉甸甸的荷包足有三四十枚铜板,她就不信,这整整一袋下去,她还不能得偿所愿了。   但也不知是怎的了,等到荷包见空,琼羽手里竟也没一个中的。   见此,琼羽不免气闷,支使身边的婢女,道:“你再去帮我换一些铜钱来。”   这时,不远处的正殿,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仓皇逃出殿门的人群此起彼伏地高呼着——   “起火了!快跑!快跑啊!”   “天爷哟!死人了!”   ……   琼羽循着滚滚腾起黑烟望去,果然瞧见恢宏的大殿中,若有似无地闪出了火光。   作者有话说:   所以,相当于要世子重新对初沅动一次心。   放心,香得特别快。 第七十五章   大慈恩寺的正殿, 烈焰熊熊燃烧,香客游人摩肩接踵,互相推搡着, 蜂拥退往殿外。   值此性命攸关之际,场面逐渐趋于失控, 涌动的人潮拥挤踩踏, 此起彼伏地惊叫着——   有香客摔倒在半途,遭人乱踩,不住地哀嚎;   还有一对失散的母子隔着人群遥遥喊话, 彼此泣不成声, 不停地唤着“阿娘”、“小宝”。   ……   一时间,场面混乱喧嚣至极。   殿内, 金吾卫和沙弥们极力扑救着大火。   但这场烈火是因为佛前烛树倒塌所致:   燃着上百支香烛的高.耸烛树骤然往佛像倒去,红烛爆开四溅, 明火落在屋檐垂落的帐幔上, 轰然焚烧起来,难以控制。   而中空的弥勒佛塑像,亦是随着烛树的倒塌被砸破,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过后, 露出了暗藏其中的尸身——毫无声息的男人被绳索绑缚,高悬在佛像的位置,双臂张开, 瞳孔涣散, 顶替了神佛, 接受着来往香客的跪拜。   在炽盛火光中, 显得尤为诡异。   沙弥们提着木桶来去匆匆, 一桶接一桶地往火里泼。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 这场大火方被扑灭。   杂乱的殿内弥漫着呛鼻黑烟,原本庄肃无比的佛堂,如今只余满目的狼藉。   几个金吾卫搭上扶梯,将佛像中的那具尸身小心翼翼地给取了下来,安放在铺地的竹席上。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身在大慈恩寺内。   收到信条的提示以后,他便安排十名暗卫以香客身份入住庙中,时刻盯着这里的动静,并在信中约定好的日期借调了二十名金吾卫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多此一举。   谢言岐抬手按了按眉心,不经提起唇角轻嗤。   这幕后之人,还真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   是恨不能,闹得人尽皆知。   是挑衅,还是另有所图。   谢言岐微垂眼眸,睥着地面上,那个似曾相识的死者。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拉回了他的思绪。   奚平带着两名仵作匆匆赶来。   走到殿内,奚平首先也是注意到死者的熟悉面容,不禁愕然一怔:“世子,这、这不是秦安吗?”   秦安,扬州的商贾。   三年前,谢言岐隐藏身份暗访扬州,首先便是这位商贾抛出橄榄枝,邀请他们一道游湖。   也正是因为那次游湖,世子方能和初沅姑娘相遇……   思及此,奚平不由呼吸一窒,心中多了几分忐忑。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怎么当年那些和初沅姑娘有关的扬州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长安,而且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世子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言岐,生怕他会因此记起过往,再次诱发心疾。   但旁边的谢言岐并无异样,他凝着眉宇,若有所思地听着仵作的唱报:   “死者男,四十有余,口、鼻、肚皮、两肋、胸.前,肉色微青,死有三日……”   “身无损痕,眼开睛突,口鼻内流出清血水,面色有青黯,疑为压塞口鼻死。”[1]   死有三日。   闻言,谢言岐摩挲着佩戴过黑玉戒的那处指节,小幅度地挑了下眉。   信条也是在三日前,传到他手里的。   但那个时候,秦安就已经死了。   原来,那人根本就不是让他来阻止命案的发生,而是让他来做个见证。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仵作唱报完毕,将雪白麻布上拉,从头到脚地遮盖住秦安的尸身。   谢言岐眼神微动,恰巧看见不远处的帐幔上,一株复燃的余火。   微弱的焰火在风中摇曳不止,可他却好似透过这点火光,看见了一场焮天铄地的熊熊烈焰。   夜空下,火光中,弱不胜衣的小姑娘跌坐在画舫边沿,从头到脚地被一件织金玄黑锦袍罩住。随后,她伸手,徐缓将其扯落,露出了一张肤白胜雪的脸庞来,皎若明月,顾盼生辉。   清凌凌的一双眼眸,怯生生地朝他望来。   隔着空茫的岁月,和他四目相对……   谢言岐眼神微暗。   忽然一阵绞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踉跄退了半步。   “世子!”见状,奚平忙是上前,预备扶他一把。   但谢言岐也只是恍惚了这一瞬间,旋即便稳住身形,抬手示意不用。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熟稔地服了粒药丸,哑声道:“无碍。先去别处看看。”   故弄玄虚又如何。   总归是凡尘中人,不论怎样,都会留有端倪。   ***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是飞来横祸。   原本的拜佛祈福转变为惊骇之闻,香客和游人心有余悸,纷纷往庙外涌去。   此般境况,初沅也不好继续带着华阳逗留。   ——毕竟,华阳年纪尚小,不谙世事,怕是禁不得恐吓。   他们艰难地在人潮中行进着。   侍卫来庭在前开路,流萤和旁的侍卫左右护着她们,走向庙前树下的翟车。   途中走得匆忙,初沅不慎崴了下脚,待回到翟车,流萤撩起她的裙摆查看,方才发现那截细瘦脚踝俨然淤青一片,被欺霜赛雪的凝肌衬着,显得格外地触目惊心。   流萤低声嘶气,“殿下,这得多疼呀!”   初沅试着扭动脚踝,几不可见地蹙起秀眉,“其实,也还好……没有很疼的。”起码,还能再忍忍。   车上未曾备有伤药,于是流萤便只有催促着车夫赶紧离开。   然,车外人山人海,他们根本是寸步难行。   只能随着涌动的人潮徐缓行进。   大抵是担心人多出事,一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从人海中穿行而来,维持着应有的秩序。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占位的车辆先行。   但长安城这种遍地权贵的地方,指不定就遇见了对家。   这不,前面的两家马车,竟是在路口争执起谁先谁后来:一个自称是名门望族,理应先行;另一家则是朝中新贵,讥嘲对方落魄。   谁都不甘示弱。   而他们也的确是地位显贵,金吾卫根本没资格在这儿给他们分个高低。   道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难得初沅这样的好脾气,也不禁为此蹙起眉头。   她将象征身份的玉佩递给流萤,软糯的嗓音噙着几分嗔怨,“既然他们都不愿离开,那让我们先走,总成了吧。”   闻言,流萤会心一笑,忙是伸手接过。   成,当然成,他们殿下,可是最得恩宠的昭阳公主,放眼整个长安城,还有哪家权贵能越过她去?   她拿着玉佩下车,艰难地往金吾卫那边挤过去。   这时,一位身着深绯官服,腰束金玉带的青年,沿着侍卫开出的小道,从人群中径直走来。   他头戴官样幞头,面如冠玉,挺秀的眉眼间,蕴藉着一股矜贵风流。   见到他,金吾卫拱手唤道:“大人。”随后,三言两句地,便解释了一下眼前境况。   谢言岐行至此处,无非就是想看看附近的地貌路况,以梳理案情。   闻言,他轻提唇角,不屑地笑了笑:“没想到,事到如今,二位竟还有此般闲情逸致。”   要知道不久前,这里才发生了一起命案。   他话中的嗤嘲之意显而易见,面对这位身份矜贵的镇国公世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适才争执不休的二人,登时显露了几分难堪。   毕竟,论家世地位、出身背景,长安城中,也没几个能比得过眼前这位年轻的世子爷。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攀比身份,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他们咬牙切齿地相视一眼,忙道不敢。   谢言岐身量颇高,再加上他与市井格格不入的气势,玉立于人海之中,很难不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是以,流萤便将他当做此处主事的,挤上前以后,直接就把玉佩递给了他,“这位大人,后边是昭阳公主的翟车,还请大人能够放我们先行。”   说到这里,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论起尊卑,这两位应该比不过我们殿下吧?”   争论的二人行在前边,属实无法得知身后情况。   如今晓得是堵住了公主,他们根本不待谢言岐发话,便连忙吩咐车夫让道:“那肯定得是公主先行,公主先行。”   两辆马车的一番动作,又让人潮涌动起来。   站在边上的流萤也免不了被挤,跟着踉跄了几步。   随着两人的避让,后边的翟车也穿过人群,徐缓驶了过来。   流萤转身蹬上车辕。   翟车碾过青石道,带起轻微震颤。   初沅难得行使公主应有的特权,这会儿坐在车里,竟是有点小小的得逞,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唇角。   翟车走到道口,又被金吾卫拦住。   随后,车窗被叩响。   谢言岐站在翟车旁边,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抬,正举着初沅的那枚玉佩。   初沅向来不喜旁人的肆意打量,听到动静以后,只掀起了车帘一角,从边沿的缝隙向外看去。   玉质温润的玉佩雕琢凤凰于飞,被递到了她的窗前,映着天光,仿若凝脂晶莹通透。   但比起那只修长匀称、掌骨清晰的手来,好像,又差了些。   初沅神情微怔,目光在不经意间流转。   从她这个角度,最多也只能看到他腰上的玉带,略显松垮地束着一把劲腰,以及,他深绯的官服。   蓦然间,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一点点地将车帘挑起,视线随之宽阔。   她看见了他的胸膛,挺括的肩线……   最后,却仅止于脖颈以下。   因为这个时候,他又将玉佩往前递了递。   这显然是举的有些不耐烦了。   一怔之后,初沅慢慢伸手,将细白的指尖轻搭上玉佩边沿,不经意间,挨着了他的。   作者有话说:   [1]宋慈《洗冤录》 第七十六章   透雕玉佩通透细腻, 触手生温。   却远不及她纤指的柔软玉润。   碰到她指尖的瞬间,似有一脉悸动沿着经络疾行,径直通入心脏, 紧接着,一阵细细密密的锐痛便穿透了胸口。   谢言岐不由蹙起眉宇, 倏然松开玉佩。   因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初沅险些没接住。   她忙是将手里的玉佩攥紧。   探出车窗的玉手被垂坠的广袖半掩,莹白纤细,指尖搭在玉佩边缘, 隐约透着淡淡的粉, 极其漂亮。   谢言岐甚至模糊记得,将其完全握在掌中的恍若无骨。   他站在翟车旁边, 望着她缓缓收到车帘后面的手,喉结滚动, 心口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绞痛。   直至尝到喉间上涌的腥甜, 他终是忍无可忍地阖紧齿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待到初沅拿回玉佩以后,一旁的流萤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漏,登时骇得双眸圆睁, “都怪奴婢粗心大意!竟然、竟然差点就把玉佩给弄丢了!”   当时的场面颇是混乱,她单是想着赶紧上车,结果, 就这样忘记要回玉佩了。   尽管初沅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但说到底, 这终究是皇室凭信, 倘若落入有心人之手, 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初沅微垂睫羽, 端详着手里的玉佩,纤细指尖轻描上边的雕纹,随即,她淡淡笑道:“没事的,能找回来就好。”   说着,她透过车帘撩起的缝隙,再次看向车外,想对那位大人道声谢。   然,车窗外面人海茫茫,已然不见了那人身影。   初沅微有愣怔,只得将曼帘抬得更高了些,以便探出车窗四顾。   只见万头攒动的人海中,那人身着深绯官服,清隽挺拔,楚楚谡谡,分明是最为瞩目的存在,可他带着侍卫隔开人群,越走越远,须臾之间,便在她的视野里淡去了痕迹,再难追寻。   望着他走远的方向,初沅神情微怔,竟是有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就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外面的人群中,一声高过一声地,发出了惊艳的唏嘘:   “原来这就是昭阳公主啊!”   “传言果然不虚,当真是,倾城之姿啊……”   “便是传闻中那位艳惊四座的‘广陵洛神’,在她面前,怕也要黯然失色罢……”   听到这些此起彼伏的称叹,初沅终于意识到,是她将车帘,挑得太高了些。   她鸦睫轻垂,收回目光,松开了手里轻攥的曼帘。   任由帘子垂落,隔断彼此的视线。   翠盖珠缨翟车缓缓驶动。   如今她亮出了身份,因着尊卑礼仪,行人纷纷回避,让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来。   不多时,翟车便通畅无阻地走出了大慈恩寺。   如有所感般,走到殿前的谢言岐顿步回首,望着远去的翟车,抬手用绸帕捂了下口唇。   待将绸帕再次展开,上边已是斑驳血迹大片。   他不经提了提唇角,带着几分嗤嘲。   她究竟有哪里好。   值得曾经的他,如此眷恋。   就算他遗忘所有情爱。   这具身体里却还是保留着,对她心动的本能。   谢言岐双眸微阖,旋即睁开眼睛,脚步不停地往大殿走去。   忍着没有回头。   ……   而原先在道口争执不休的那两个人,在初沅的翟车离开以后,又是剑拔弩张。   其中一人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破落户:“你以为你们郑家,还能像从前那么风光吗?当年你们和宋家的关系,人尽皆知,若非圣人宽大为怀,你们郑家怕已经流放到天南海北了!现在你们郑家根本就受不到朝廷重用,还好意思自诩是名门望族吗?”   那位郑姓的公子,正是郑家的正房嫡孙,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当众受过此般欺辱?   他怒而骂道:“你、你血口喷人!我们郑家世代忠良,能和宋家那样的逆臣反贼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是朝中新贵肃宁伯的世子。   三年前,向来繁荣昌盛的扬州罹难水潦,为赈灾抚恤,朝廷不仅免去扬州的大半赋税,还拨钱安顿难民,然,彼时又逢边境敌军来犯,一大笔军饷支出,致使国库几近罄尽。   这个时候,圣人便以爵位为封赏,变相鼓动民间富商捐赠钱物。   其中进献最多的,就是如今的肃宁伯。   偏巧肃宁伯又是个有本事的,入朝以后,倒是在六部谋了个尚书之职,由此站稳了脚跟。   是以,这位肃宁伯世子的底气,来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有什么关系,你一个郑家人,难道还不知道吗?谁都知道,当年出事之时,你们郑家还和宋家有一道婚约吧?”   他话中指的,便是宋颐长子宋长淮,和郑家二姑娘郑潆的婚约。   想当年,郑、宋两家乃是世交,这桩婚事,更是腹中便定下的。   郑姓公子不禁反驳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都捡来说!那早就不做数了,我姨母现在是承恩侯夫人,和宋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少拿这些微不足道的破事来辱我郑家门楣!我们郑家,是簪缨世族,是钟鸣鼎食之家,岂是你们这样的市井之徒能比的?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给我让路!”   肃宁伯世子冷笑:“要让也是你让!”   两人又开始就此争论起来。   这回,金吾卫提前得了谢言岐的吩咐,有了对策,“既然两位如此看重贵贱先行,最后边,好像还有丞相大人的车架呢。两位就先等丞相大人过去了,再争个高低吧。”   前来慈恩寺烧香拜佛的香客,不说上千,也有成百,如今成群结队地挤在一起离开,车水马龙,难以望到尽头,也不知道丞相府的马车是排到了何处,又要他们等到何时。   闻言,两人皆是一怔,既不愿待到最后,也不想率先示弱,沉默地僵持着。   金吾卫就当他们是默认,开始招呼后面的马车通行。   有了个开头,之后的车辆便连续不断地从坊门前驶过,没给他们留任何插队的空隙。   他们也不好借着身份便宜争路,毕竟,最后边还有个丞相大人呢。   好巧不巧,走到半路的华阳越想越气,得到初沅的颔首准允以后,不甘心地派遣来庭回返,带话道:他们二人耽搁了公主回府的时间,就罚他们在那里多留两个时辰。   这下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两个人是谁都走不掉了。   肃宁伯世子和郑小公子愤恨对视一眼,各自回到马车,长久地等待着。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写点,写到重逢的,但我真的好困哦   明天努努力,一定! 第七十七章   因着离别在即, 华阳在回去的路上,表现得尤为乖顺,便是郁闷遭人挡道之事, 也并未像往常那般随性而为,而是在问过初沅的意见以后, 方才对他们略施惩戒。   她亲昵地挽着初沅的胳膊, 脑袋靠着她的肩,不由轻声叹息:“阿姐怎么都不会生气的呀?要是往后,阿姐嫁了人, 被驸马欺负了, 该怎么办呢?”   听到她这孩子气的话,初沅屈指轻刮她鼻梁, 笑得颇是无奈,“你怎么, 还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呢?”   华阳嗫嚅道:“我这分明是在担心阿姐啊……如果, 我是说如果,如果阿姐的未来夫婿真敢欺负阿姐的话,那我就叫上太子哥哥、二哥、三哥……还有我表哥,一起去揍他, 给阿姐出气!到时候,阿姐你可千万别心软!”   “我的阿姐,是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小娘子!”   “谁能娶到阿姐, 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要是敢不珍惜的话, 那肯定得狠狠揍一顿!”   随她一字一句的落下, 初沅唇畔的笑意, 亦是愈发无奈, “你呀……”   她都不一定会嫁人的。   思及此, 初沅唇边的弧度,渐次淡却。   纵是公主又如何?   那些镌刻在骨子里的过往,到底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帝后可以帮着她隐瞒世人,却没办法为她瞒过未来的枕边人。   她已经习惯了一无所有,所以对到手的东西,都倍加珍惜。   她真的承受不起,得到以后,又失去的剜心之痛。   这样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初沅微垂眼眸,蝶翼似的鸦睫振翅轻颤,掩去眸中的落寞。   所以,她真的还能找回他吗?   他会不会,已经成亲了?   会不会,已经不记得她了?   ……三年了。   他过得还好吗?   ……   翠盖珠缨翟车辚辚辘辘地驶过青石道,最后,终是止住颠簸,在公主府吁停。   这个时候,太子也带着宦官宫婢,前来接华阳回宫。   他站在车前,揉了揉华阳的脑袋,“这回总该玩够了,该跟我走了吧。”   纵使心中有万般不舍,但华阳已在外边逗留太久,期限已至,不能再继续耽搁,只得乖乖收拾细软,跟随太子蹬上马车。   原本,初沅也是想和他们一起进宫,去向谢贵妃问个安的——   在她落水受寒之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宫人遵循谢贵妃旨意,往公主府送来各种补品和调治风寒的良方。此次华阳出宫,更是因为谢贵妃的嘱咐,顺道带来重赐无数。   谢贵妃对她,可谓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几乎是当做亲闺女在疼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初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对此毫无回应。   再加上久未进宫,她确实也有些想念,宫里的阿耶和阿娘了。   只是没走几步,她就被脚踝的扭伤扯动着,疼得趔趄。   离得最近的太子连忙伸手,将她扶稳,语调无奈又疼惜,“你一个人住在宫外,多有不便,不是风寒,便是扭伤了脚,我们都没办法及时照应到你。当初啊,你就应该听阿娘的话,在宫里多留几年的。”   初沅回宫之时,已经和他们错失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   说不遗憾,是假的。   帝后也想让她常住宫中,所以就没急着给她修造公主府。   但初沅不愿他们为此坏了规矩,从而遭到前朝言官的攻讦,到最后,还是搬到了这处府邸。   她拎起裙摆,在太子的撑扶下,试探着稳住身形,抬眸望去的目光澄澈,“阿兄,我没事的。这段时间,不是还有幼珠陪着我吗?我过些时候进宫去,小住一阵,也是一样的。”   太子笑道:“你还在帮幼珠说话呢?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是在为她的逗留贪玩找借口,让她免受责罚。她陪着你,能照顾到你什么?没给你添乱,就很不错了。”   这时,车里的华阳打起帘子,皱着小脸冲他喊道:“阿兄!你怎么还背着我,在阿姐面前说我坏话呢!我都听到了!”   太子笑着摇头,“难道,阿兄还能冤枉你不成?”   闻言,华阳支支吾吾接不住话。   这些日子,她好像,也确实没帮到阿姐什么。   初沅忙是给她找补。   她明眸微弯,噙着淡淡笑意,“阿兄,幼珠真的有帮到我的。有她陪在我身边,我很开心。再说了,明明我才是阿姐,我又怎么好意思,反过来让她照顾我呢?”   说到最后,她轻扯太子衣角,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太子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得宠溺地笑着,道:“你就惯着她吧。”   明明,她才是最该被惯着的那个。   可她总是这么懂事,让人无可奈何。   看着眼前盈盈带笑的初沅,太子的心口,不免有些发堵。   此时天色渐暗,眼见得,就到了临别之际。   初沅记着谢贵妃的好意,便托他们带了份回礼,“这是《相思曲》的琴谱孤本,我近日不便出行,就劳烦阿兄,顺道帮我转交给贵妃娘娘。”   谢贵妃是琴痴,最喜收集各类琴谱。   初沅为了找到这册失传已久的孤本,怕是耗费了不少心神。   太子将其妥善收好,不经无奈笑道:“最近,我也在帮你阿嫂找这册孤本,没想到,竟是让阿耶赏给你了。”   太子妃乃是书香门第出身,虽不及谢贵妃痴迷其中,但也极重风雅。   闻言,初沅那双本就大的眼睛,登时又睁大了几分,“……我、我不知道阿嫂想要这个的。不然,我再回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   太子眉眼带笑:“都已经是孤本了,又怎能轻易取代呢?改日,我让她借来誊抄一份便是了。”   但初沅还是觉得为难,歉疚地颦蹙秀眉。   瞧着她这般模样,太子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轻咳出声:“不然这样吧,五日后,太子妃的外祖母,也就是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庆贺六旬大寿,到时候,你就给她当个伴相陪,说不定,她便不计较了。”   太子妃温婉娴静,并非器量狭小之人。   他这样说,无非是遵循皇后和太子妃先前的意思。   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温文儒雅,克己复礼。不过及冠之龄,就已在御史台任职从六品侍御史,掌纠举百寮之事,却全无矫枉过正的迂腐之气。   属实是,难得一见的佳婿。   之前,婆媳俩还在愁,如何安排初沅去相看。   如今倒是被太子握住好时机,顺水推舟了。   依着和滕子逸的几面之缘,他对这位年轻世子,倒是极为满意的。   太子行事,素来磊落轶荡。   初沅不疑有他,语调温柔地应道:“好,只要阿嫂不怪我,就好。”   对上她澄澈的清眸,太子平生头一回,尝到了心虚的滋味。   只是,这到底事关初沅的终身,重之又重。   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张罗。   只好先这样安排,试探一下她的想法。   毕竟,他们已经亏欠初沅许多,就要多想法子,在她的往后余生,慢慢弥补。   ***   接下来的几日,谢言岐几乎是昼夜未歇。   慈恩寺乃是佛门净地,但却闹出了这样惊悚的命案,登时震骇朝野。   扛着圣人交付的重担,谢言岐连着四日找寻蛛丝马迹,收获甚微。   按理说,佛像藏尸,必然动静不小,寺庙里的人,应当有所察觉。   但寺中主持却道,那座佛像本就中空,用以暗藏圆寂大师的舍利子,以防盗贼偷走。只不过,开启佛像的机关似是为真凶所知,于是便让他设计了这样一出。   而轰然倒塌的烛树,亦是人为。   ——烛树的底盘被人做了手脚,等到一定时候,就会因为底盘支撑不稳倾倒。   真凶既能知晓佛像的玄机,又能伺机破坏烛树,想来,定是常至慈恩寺的人。   不是香客,便是寺中僧人。   然,慈恩寺香火昌盛,单是一日里来往的游人,便已过千。   更别说,还有些闻名而来的外乡客,去留不定。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的二十五名官员,连着在名单里筛选四日,到最后剩余有嫌疑的,也有一百五十八人。   谢言岐坐在案前,随意翻动著名册,末了,他抬手抵住眉骨,嗓音抑着疲倦的暗哑,“藏尸,毁损烛树,或许并非一人所为。但毁损烛树之人,当时一定在场。”   不然,他又如何确认事成?   所以,范围可以再缩小一些。   只要找到毁损烛树之人,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抓到他可能有的同伙。   大理寺司值唐铸听懂他的深意,连忙拿起名册翻阅,道:“属下明白了。”   说着,他便准备躬身退下。没走两步,他抬头瞅着谢言岐眼底淡淡的暗青,忽然顿住,不由迟疑道:“冯稷冯大人,今日午后应该就能重新上值,到慈恩寺来,到时候,谢大人还是趁机休憩片刻吧。”   不然,再好的身子那也熬不住啊。   案前的谢言岐微阖双眸,闻言,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他只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午时过后,冯稷当真赶到了慈恩寺。   这几年,他年纪上来了,一直旧疾缠身、精力不济,不得已,就先向朝廷告假七日。   如今七日未至,就遇到这样的大案,他这个大理寺主官,便是躺在棺材里了,那也得赶紧爬过来。   见到谢言岐以后,冯稷也是和唐铸一样的话,“蕴川啊,办案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拿命拼啊!你以前要是能有这个劲头,我这个位置,早就是你的了。”   说着,便拍拍谢言岐肩膀,催促他回府歇息,“你放心,这里我顶着。”   总归没个突破,谢言岐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吩咐奚平备车回府。   他这几日又是消瘦不少,便是向来对他严苛的镇国公,突然都有些不忍说道他了,在他问安之后,忙是摆手示意他离开。   看着天光中,沿庭院街径走远的昂臧青年,镇国公夫人不免轻叹道:“这孩子……莫不是连着几日没歇息吧?他以前,也不是这个作风啊。”   以往藏拙,谢言岐不曾在朝中任职。   直到三年前,他接到圣人密旨,到扬州暗访,外放任职三年。   等他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像是变了,连着轮廓清也瘦了一圈。尽管并未显得有多憔悴文弱,但看在这做娘的眼里,终究是心疼。   尤其是如今,镇国公夫人亲眼看着他的废寝忘食,再想想他过往的三年,或许也是这么过来的,心里顿时就是锯扯般的疼。   “你说,蕴川的身边是不是该有一个人了?”镇国公夫人问身旁的丈夫,“成了家,他就有个归处,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扑在案子上。”   “……再说了,他这个年纪,也确实该成家了。和他同龄的男儿,孩子都能满街跑了。”   还有一句,镇国公夫人憋在心里,觉得不该明说。   ——二十五的年纪还不成婚,该遭姑娘家嫌弃了。万一让人家觉得他身有隐疾,更加无人要,那该如何是好?   一提起这茬,镇国公便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哼,他爱成不成!三年前戏弄全家人的事情,我都还记着呢!”   当时,整个镇国公府为了筹备他的婚事,什么都置办好了。   结果呢,他竟然直接断了音信。   过了大半年,方才回信道,暂无此事。   镇国公夫人连忙抚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唉,你别气,气急伤身。你没听奚平说吗?他当年啊,是遇到意外,导致什么都不记得了。”   “……蕴川这孩子,看着不着谱,但也绝对不会是拿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人。”   说到此处,镇国公夫人又是忍不住地倾吐叹息。   蕴川不比大郎二郎,承受得太多,不止是担着整个镇国公府,还有他大哥二哥的过往。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蕴川对女子动心。   那封家书的用词分明如常,像是在陈述什么最为普通不过的事情一般,说那家姑娘出身微末,或许无法和镇国公府的门楣相配,甚至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权衡利弊,觉得成婚之事,有利于镇国公府藏拙,不会引得圣人猜忌。   然,知子莫若母,她看得出来,那字里行间,皆是情意——   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   回到凌风堂之后,谢言岐先是沐浴,紧接着,便被沉重倦意压着眼皮,睡了过去。   梦里弥漫着浓重黑雾,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终是在一脚踩空的同时,坠入了一片树林。   一辆辘辘驶动的马车和他擦肩而过,惠风撩起车帘,他和一双清凌凌的泪眼,隔着车窗四目相对。   不过刹那之间,马车便疾驰远去。   待到消失之时,他的世界,又被漫无边际的黑雾占据。   ……   回忆扯动着心脏,带起剜心般的疼痛。   谢言岐在这阵剧痛中蓦然苏醒过来,坐起,急促地呼吸着。   这时,一张纸条从枕边轻飘飘滑落。   上边写着,承恩侯府。   作者有话说:   对柿子而言,除却巫山不是云=非他不可   应该还有一千字左右就重逢了,但我真的熬不住了,明天早点更 第七十八章   这日, 卯时三刻。   天色微明,东宫的金辂车便从长街尽头辘辘驶来,吁停在公主府门前, 接初沅前往承恩侯府赴宴。   将养几日,初沅脚踝的扭伤也大致痊愈, 只是不便行于坡道。她就着流萤的撑扶, 提裙踩上梅花凳,进到了马车。   车里,太子妃靠着窗牖端坐, 鹅蛋脸清丽, 眉眼柔婉,一见, 便知是诗礼之家的闺秀。   看到弯身走近的初沅,她连忙笑着招手, 示意身旁的位置, “初沅,快过来。”   太子妃柳边夏,乃是河东柳氏正房嫡女,真正的望族贵女, 性情淑静,有林下之风致。   初沅进宫伊始,不知深宫里的规矩。是太子妃亲自教导, 助她学会了宫中的各项礼仪。   或许就是因为这层情分, 初沅也很愿意亲近这位端雅娴静的长嫂。   她顺着太子妃的意思, 坐到旁边的空位上。   不多时, 金辂车便又踩着辚辚之声, 沿朱雀大道而行。   初沅没忘记先前琴谱的事情, 所以在临行前夜,特意让流萤去府中内库拿取了另外的孤本,以赠予太子妃。   太子妃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本古朴珍籍,却是笑着婉拒了。   “这本《西出阳关》,原先收贮在宫里的琼林库之时,我就曾向皇后娘娘讨要过,但当时,皇后娘娘没舍得,只借我誊抄了一份。”   “所以,阿嫂已经需不着了。”   说着,她便将孤本交还到初沅手里,“这册琴谱世间仅此一份,如今,它既是你的私藏,那你就该妥善保管,快些收起来罢。”   初沅不知有这么一出,闻言,神情有刹那的懵怔。   平日里,她并不热衷于弄管调弦,只闲暇之余,随意拨弄几下。府中贮藏的诸多曲谱,都是先前有一回,皇后莅临公主府之时,见她在庭中抚琴,过后差人送来的。   初沅拿着那本稀罕的琴谱,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烫手。   ——她还以为,阿娘轻易就送给她的东西,应当不会过于贵重。   岂料,原是千金难求。   ……   金辂车驶过长安城的纵横街径,直往承恩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终是在一座府邸前停住。   今日庆贺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寿诞,来往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初沅跟着太子妃下车,被阍者迎着进府,先去正堂拜会老夫人。   正堂大都是承恩侯府的家眷,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儿孙绕膝,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吟吟地听着轮番进呈的贺词。   见到款步行来的初沅二人,老夫人连忙拄着拐杖起身,携满堂后辈拜见,“老身参见太子妃,参加公主殿下。”   还未待她彻底丢弃拐杖跪拜,太子妃便上前扶住了她,“都是自家人,外祖母不必如此多礼的。”   话虽如此,但规矩却不能废。   尤其承恩侯府还是极重君臣礼仪的世族贵家。   纵使初沅有意免去他们的行礼,亦没能挡住他们所有人的动作。   她这边刚扶住躬身下去的老夫人,几步之遥的另一边,端然而立的青年便率先拱手长揖,声音清泠若玉碎,“见过公主殿下。”   随他一道拜见的,还有老夫人的两房人丁:承恩侯夫人和她的妯娌,以及年龄不同的几个少年少女,老夫人的孙辈们。   显然,那个身量颀秀的青年,便是老夫人的长孙,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既是有意撮合他和初沅的姻缘,那初沅对他的看法,便是重中之重。   太子妃不禁往初沅的方向瞧去。   时至今日,初沅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众星捧月、敬如上宾的场面。   她懵然地微启樱唇,隐约露出莹白小齿,愣怔片刻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磕绊出声,“不、不必如此多礼的。”   待她话音落下,一旁的滕子逸终是徐缓抬起头来。   眉宇俊秀,眼瞳漆黑,簇新的竹青圆领锦袍加身,愈发衬得他翩翩如玉,雪中松柏一般,清冷又透着坚毅。   与此同时,初沅也在不经意间,和他抬首望来的目光相撞。   相视瞬息之后,是初沅先回过神来,噙着些微笑意,冲他略一颔首。   而那边的滕子逸亦是反应淡淡,微垂着眼睑,慢半拍地别过头。从始至终,都守着君子之仪,便是这瞬间的对视,都克制着没有打量,教人不觉冒犯。   当真是,克己复礼、察纠百官的侍御史。   太子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半天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到底是过来人,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应该试着让两人多相处看看。   好巧不巧,想打瞌睡时,就有人来送枕头。   一名随行的小宦官趋步进屋,至她跟前躬身附耳道:“太子妃,那位金吾卫将军虞崇峻,也来给老夫人贺寿了。”   闻言,太子妃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初沅。   读懂她眼神的深意,初沅向她凑近些许,趁无人注意之时,小声问道:“怎么啦?阿嫂。”   太子妃在她耳边轻叹:“虞崇峻来了。”   提及此人,初沅便是禁不住地双眸圆睁。   “如今,三月之期已至,他的禁足也就解了。”太子妃旋即补充。   初沅无措地掐紧掌心,“那、那我是不是,该提前离开了呀?”   不然,又该惹出麻烦了。   其实,初沅这个反应,并非是畏惧虞崇峻这个人,而是有点,无法直面他的一些出格行为罢了。   虞崇峻出身行伍,常年镇守边关。   直至三年前,扬州水潦,匈奴伺机来犯,他借着这场战役,用两年多的时间将匈奴远逐,得到了圣人的嘉勉,方入京领金吾卫将军一职,护佑皇城安宁。   也就是在他披甲凯旋,载着满城百姓欢呼进京的那日,他对茶楼上,临窗品茗的初沅一见钟情,自此,便开始整日围着她打转——   不是堵在公主府门前,就是想法设法地去拦她的翟车,送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以表心意。   丝毫不懂得含蓄,热狂至极。   未曾去过边塞的初沅,又何曾见过这般阵势?   她既是震撼,又是无措。   婉拒无果后,只有极力回避。   然虞崇峻此人,实在不知脸面为何物,还以为初沅躲着他,是因为害羞。   三个月前,为了表明心意,他竟是去雇来六十多辆犊车,装满姹紫嫣红的繁花,将整个公主府团团围绕。   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初沅不堪其扰,惹得圣人大怒,罚令禁足他三个月,并笞打四十,停俸一年,勒令他不得再此般行事。   他这样的行伍之人,按理说,是和承恩侯府沾不上边的。   他说是来为老夫人贺寿,想必,定是冲着初沅而来。   想想虞崇峻的行事作风,太子妃也分外无奈。   她安抚似的轻拍初沅肩膀,随即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滕子逸,唤道:“子逸。”   滕子逸迟疑地看了眼她旁边的初沅,慢步走近,收礼地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略微颔首应道:“不知太子妃有何指示?”   于是太子妃便将情况轻声对他说明,叹道:“初沅不知侯府路貌,就劳烦你,先送她从侧门离开。”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初沅不想在宴会上生事,搅黄了这么桩喜事。   话音甫落,初沅也跟着抬起头,向他望来,一双眼眸仿若林间清泉澄澈,潋滟着温柔眼波。   四目相对之时,滕子逸神情微恍,沉声应道:“是。”   “……还请殿下,随我而来。”   担心在中途碰见虞崇峻,临行之前,初沅谨慎地戴上了帷帽。   ***   待到虞崇峻入宴之时,正堂已然不见了初沅踪迹。   他手扶后颈茫然四顾,属实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一介莽夫,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还记得中原的规矩?   惊吓到公主实乃不该,他今日过来,不止是想见她,更是想当面给她赔个不是。   结果,公主好像躲着他,他根本就找不到人。   虞崇峻在衣香鬓影之中来回穿梭,末了,终是认清事实,杵在原地长叹。   这时,额头突然砸来一小片湿润。   虞崇峻站在人来人往的正堂,疑惑地蹙起眉头,抬手抹去那片湿迹。   拿到眼前的手缓缓展开,醒目地沾染了一抹猩红。   紧接着,又是一滴殷红落在手上。   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久经沙场之人,太清楚这是为何。   他退后半步,抬头。   只见承尘横亘的房梁之上,一个满身血迹的女人趴伏着,瞳孔放大,苍白的脸藏在凌乱发丝间。   诡异到可怖。   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往上看去。   刹那间,正堂惊叫着乱成了一片。   ……   当谢言岐带着差吏赶到之时,这场寿宴已是混乱不堪。   他逆着汹涌人潮走近正堂,驻足抬首,望向头顶死不瞑目的女人,目光一沉,道:“立即封锁承恩侯府,一个不放。”   今晨送来的信条并未言明时间,所以出事的时间,是今日。   滴落的血迹显然没有干涸。   真凶,一定就还混在这群来客中间。   好在他们来时,谢言岐提前留了一行差吏守着正门,所以,只需堵住各处侧门即可。   但若是那人提前离开……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提步而行,在一众差吏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向正门。   ……   正堂的喧闹被距离削弱,遥遥传至耳畔,听得不甚分明。   疑心是虞崇峻惹出的麻烦,初沅倏然顿住脚步,在阶前回首,望向侧门框出的那处葱郁庭院,怔怔出神。   旁边的滕子逸落后她半步,自是瞧见了她眸底的担忧。   他沉默片刻,出声道:“殿下莫要担心,或许,是府里请来的戏班子,正惹得满堂喝彩。”   闻言,初沅眼波流转随他而动,睫羽轻颤,“……原来,是这样的么?”   隔得远,那边的动静听在耳中,显得尤为模糊。   先前,阿耶已经惩戒过那个虞崇峻了。   所以……站在应该不是因为他而闹出的事情吧?   她眨了眨眼,终是拎起裙摆,准备走下门前的这排台阶。   孰料足跟落梯,便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扯动着脚踝,使得她禁不住地身形一晃。   离得较近的滕子逸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殿下小心!”   初沅顺着倾倒的趋势,下一刻,不慎后仰撞到他胸膛,几乎是被他拥在了怀中。   顾及礼数,滕子逸一怔过后,连忙松开她,退后半步。   但脚上的伤痛实在令初沅难以站定,她出于本能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来。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挺拔颀秀若松竹。他身着深绯官服,金玉带掐腰,逆着初晨的天光大步迈近,站定于台阶下,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官样幞头之下的清隽面庞,一点点在朦胧光影清晰。   初沅站在阶上,借着位置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时间,心跳快得仿若静止。   有关于他的无数记忆,一幕幕在眼前回溯。   隔着帽檐垂落的朦胧轻纱,她不敢眨眼,长久静默地凝望着他,于无声时怔然落泪。   似是过了一瞬。   又似是,过了上千个日夜。   她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软糯的嗓音一如梦境中的那般温柔,此时,带着些微轻颤。   轻而易举地,就能勾起他胸腔的悸动。   谢言岐的目光,从她轻扶滕子逸的玉手上,一扫而过。   他喉结微动,抑住喉间上涌的那股腥甜,双臂微抬,广袖随之而落,垂首迤然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见过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九章   其时惠风徐来, 吹动初沅帷帽的薄纱,目之所及,皆是如堕烟雾的迷离。   一时间, 她仿若置身于不真切的梦境。   初沅轻扶着滕子逸递来的小臂,一步接一步地迈下踏跺, 最后, 隔着一级台阶的距离驻足,和他相望。   “谢言岐……”她重复着呢喃。   世间沉寂片刻。   他沉声应道:“臣在。”   听到这久违的嗓音,初沅潸然泪落, 唇角却是轻扯起淡淡的弧度。   三年。   她终于, 又和他相遇了。   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姓。   初沅鸦睫微垂, 鼻尖止不住地发酸。   微风拂动着她的裙袂,带着丝缕幽香送到鼻端。   一步之遥的台阶下, 谢言岐垂首行揖, 淡蒙蒙的阴影覆落在他的眉眼间,晦暗难明,让人无法捉摸他此刻的情绪。   他就这样端然立于阶前,拱手长揖, 似是在沉默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差遣。   徐徐柔风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带着彼此的衣袂来回飘动, 若即若离地碰触着。   似远, 又近。   莫名有一股缠绵悱恻的意味。   这样一幕映入随行的衙役眼中, 无声激起了他们心里的惊涛骇浪。   因是出席老夫人的寿宴, 初沅此行并未盛装。宝花缬纹湖蓝纱裙束着纤腰, 臂挽敷金绘彩披帛, 身段窈窕绰约,瞧着装束,和长安城的贵女无异。更遑论,她还戴着帷帽,让人无法窥见她的容颜。   但他们这位刚从扬州回来不久的谢大人,竟是在霎时间,便识破了公主的身份。   是观察入微,还是……和公主相识已久?   围在门前的衙役们面面相觑,也跟在谢言岐之后,规规矩矩地全了礼数。   滕子逸瞧着眼前这般阵势,眉宇微蹙,不经问道:“敢问谢大人,这是出了何事?为何在我祖母大寿之日,带着官差过来?”   说到最后,他的话语中,隐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深意: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谢言岐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睑,睥着初沅轻搭在他臂上的玉手,似笑非笑地提了下唇角,“自是有要事在身。”   话音甫落,他慢慢敛去所有笑意,抬眸直视着滕子逸的眼睛,沉声反问道:“不过,贵府既是在庆贺老夫人寿诞,滕大人为何不在前庭待客,反倒在此处。”和佳人,相、会?   他若有似无的打量,很难让人忽视。直到这时,初沅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还扶着滕子逸递来的小臂。   而如今,数名佩刀的衙役成列围在门前,无异于大庭广众之下。   觉出这点,初沅先是一怔,随即倏然将手收回,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一时间,竟是不知,应该先给滕子逸道歉,还是向谢言岐解释。   就在她迟疑的间隙,滕子逸已是淡然开口回应道:“亦是身负要事。”   顾及初沅的名声,他并未直言。   毕竟,堂堂的一国公主,竟是躲着追求者,从侧门偷溜,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初沅不经感激地望他一眼。   哪怕隔着帷帽的朦胧薄纱,谢言岐似也能瞅见她眸中流转的盈盈眼波。   就像以往看着他那般,潋滟着说不尽的缱绻温柔。   忍着心口泛起的剧痛,谢言岐近乎嗤嘲地抵了抵唇角,还真是,郎情妾意。   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指腹,睨着滕子逸,轻声笑道:“是么?”   “难道……事关人命吗?”   “谢大人这是何意?”滕子逸神情微变。   谢言岐陈述道:“大理寺办案。”   说着,他对旁边的衙役打了个手势,“请二位,随本官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说:   连续熬了两个大夜,实在撑不住了TVT   晚上睡不好的话,白天没精神码字,然后又是大半夜更新,一直死循环了   我再试试调整作息   为了庆祝重逢,这章给大家发xhb嘿嘿嘿 第八十章   前院的响动愈发喧闹烦嚣, 间或掺杂着几声尖锐惊叫,遥遥传来。   而接到吩咐的衙役们,则是扶着腰间佩刀, 窸窸窣窣地迫近。   不过,思及初沅的身份, 他们中间也只是分出两人, 一左一右地站在初沅后面。不像那边的滕子逸,几乎是被两边的衙役抓紧双臂,动弹不得。   滕子逸历来任职御史台, 不比大理寺官员洞幽察微, 但时值此刻,亦能觉出些微端倪。   出于世家风范,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的违忤,只站在阶上, 平静地望着谢言岐, 问道:“敢问谢大人,可是府中出了什么意外?”   谢言岐漫不经心地笑着:“滕大人总能知道的,不是吗?”   说罢,他广袖轻甩, 负手于身后,迈着从容步履走过他和初沅中间的踏跺。   擦肩而过之际,他嗓音抑着轻笑, 道:“走吧。”   闻言, 随行在旁的流萤不免怒形于色, 展开双臂挡在初沅面前, 道:“这位大人, 我们殿下乃是金枝玉叶, 岂能容你如此怠慢?”   说到此处,她环顾着四周围绕的佩刀衙役,“你们、你们这是把我们殿下,当做嫌犯了吗?”   谢言岐侧目望她一眼,唇畔始终噙着疏懒笑意,“……本官何曾出过此言?”   言外之意便是,是她自己将嫌犯的罪名,扣在自家公主头上的。   要怪,也是怪她口不择言。   流萤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她不禁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嗫嚅唤道:“殿下……”   初沅拉住她的手腕,幅度极轻地摇头,“没事的。这位大人……他不会为难我的。”   隔着帷帽的朦胧轻纱,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嗓音软糯,似是江南水乡的一场杏花春雨,随风掠过心湖。   泛起粼粼波澜。   谢言岐的心口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绞痛。他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宇,轻提喉结,抑住那股上涌的腥甜,随后,闭了闭眼。   这么信他。   可惜,不值得。   对谁来说,都不值得。   他提了提唇角,一言不发地撩起衣摆,走完最后几级台阶。   见此,初沅连忙提裙跟上。   孰知起步匆遽,她的脚踝倏然扯起锐痛。初沅踩着台阶边沿,身子失重地往后倾去。电光石火之间,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离得最近的谢言岐。   男人的步履随之一顿。他蓦然回首,目光落在腕间,轻搭的几根莹白素指。   似乎从她相触的那处手腕开始,他的脉息寸寸凝固。谢言岐呼吸发紧,心跳的律动几欲休止,要将他逼到窒息的边缘。   他登时僵在原地,任由初沅攀扯着他的臂腕,动作迟缓地拾阶而上,直至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的广袖错叠着垂落,掩住底下的动作。   初沅松手的时候,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细白柔嫩的指尖滑落他的手腕,极轻地从他掌心划过。   仿若幼猫的轻挠。   只一下,便勾动人的心弦。   谢言岐紧蹙眉头,竟说不清是悸动更多,还是心口泛起的疼痛更多。   他微垂着眼睑,神情晦暗难明。   初沅站在他身旁,躲在帷帽的轻纱后面,弯了弯眼睛,“多谢……谢大人了。”她稍稍咬重了他的称谓,轻软的尾音略微上扬。   说完,她转而扶住流萤,极其配合地跟着衙役往里走。   走在他的前边。   这时,谢言岐终是撩起眼皮,望一眼她远去的背影。   心口的绞痛更甚。   他喉结微动,蹙着眉宇阖紧双眸,身形有刹那的摇晃。   近旁的衙役不禁上前半步,忧心唤道:“大人……”   作者有话说:   状态极差,这是我从晚上七八点写到现在的成果TUT   我明天调整一下,努努力 第八十一章   眼前天旋地转的一阵昏眩, 谢言岐捂住心口,趔趄着倒退了半步。旋即,他小幅度地一摆手, 示意无碍,便迈着近乎踉跄的步履, 径直从衙役身边掠过, 进到承恩侯府。   时值孟春。承恩侯府繁花似锦,雕梁画栋。沿着曲折回廊而行,所经之处, 不乏有新荷绿槐、燕语莺啼。   可落入谢言岐眼中, 却都是模糊至极的重影幢幢。   终于,他止步在廊檐下, 扶着楹柱稳住身形,缓慢抬头。   冗长的回廊环绕着庭院, 越过葱郁蕉桐, 隐约可见对面廊道里的过客匆匆。   被距离削减薄弱的间断笑语,让谢言岐的眼前有刹那的清明。   回廊旁边枝叶扶疏,错落有致地切碎光影。   身段窈窕的少女头戴帷帽,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之下, 款步行过廊道。她的身侧,是翩翩如玉的俊朗青年,似是在倾听着她的绵言细语, 他略微躬着脊背, 眉眼含笑, 神情恭谨且专注, 仿若整个世间, 就唯有她在眼前。   转眼之间, 他们便并肩走远。   当真是,登对极了。   望着远处树荫,谢言岐持着绸帕抬手,轻捂住口唇。短促的两声低咳之后,他拿开绸帕,微垂眼睑,睥着上面沾濡的血渍,自嘲地提了下唇角。   都说过了。   不值得。   正值恍惚之际,后面的衙役便踩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匆忙赶到,“大人,进出侯府的各处侧门都已封锁……金吾卫正在赶来的路上,约莫还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抵达承恩侯府,配合我们一道搜查。”   谢言岐来时,尚不知侯府会有何变故。   而大理寺可供调遣的衙役有限,出于前车之鉴,他是在赶往承恩侯府的途中,支使皂隶拿着大理寺的信物,前往金吾卫院调兵。   听着衙役的回禀,谢言岐若无其事地将绸帕拢成一团,轻搭在鹅颈栏杆,“先排查案发之后,最有嫌疑的来客。尤其是……出入过正堂的人群。”   衙役颔首应是。   停顿片刻,他摩挲着手心,微抬下颌,示意初沅和滕子逸一道走远的方向,轻声笑道:“倘若那里真有嫌犯,你们这样押解……”说着,他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旁边的衙役,“就不怕,他们有机会串供?”   衙役不禁愕然一怔,“这……大人是说,公主也有嫌疑吗?”   “……所以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是不能给到他们机会独处吗?”   闻言,谢言岐唇角的笑意愈甚,漫不经心地嗤道:“你说呢?”   他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衙役连忙拱手应道:“是,卑职这就去传话。”   待衙役疾步远去,繁枝掩映的廊道里,又是一派幽僻静寂。   谢言岐站在婆娑树影中,眼帘半垂,轻握住手腕,揉搓了两下。   不偏不倚,正是初沅先前碰过的那处。   她手里留存的温软触感,就仿若无形的锁链,越收越紧。   让人无法忽视,亦无法挣脱。   逆着天光,谢言岐紧阖双眸,微动着喉结,极力将那股上涌的腥甜抑住。   清风徐徐吹过林荫,带动繁密枝叶来回摇曳,窸窣作响。   似乎也带着他的记忆,回到那处偏门。   垂带踏跺从路边铺陈到门前。石阶上,她倚靠在青年男子的怀中,清风吹动她的纱裙紧贴,勾勒出窈窕身段。   只一眼。   他认出她。   站在长街尽头的拐角处,遥看着紧相依偎的那双俪影。   他明知道,不该靠近。   就此止步,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便能不见,不念。   不会再有纠葛。   更不会,再被失控的情愫左右。   是他自作自受,执意将枷锁上铐。   还是一步,又一步地靠近。   谢言岐扶着鹅颈栏杆,迎着扑面的风,稍微仰起下颌,唇角淡浮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的无奈。   ……   抄手游廊蜿蜒至正堂外面的庭院前。   走到这,相送的衙役分列两路,要将初沅和滕子逸送往不同的厢房。   临别之际,初沅顾及礼数,再次向滕子逸言谢,“方才,真是多谢滕世子了。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滕世子能够见谅。”   她这指的,自是在侧门的失仪。   彼时恍惚失神,她竟是将承恩侯府的世子爷,当做了随行的仆役,扶着他的轻搀而行。   不论事情出自何种缘由,怎么想,她都有轻慢之嫌。   诚然滕子逸并未在此事放在心上,但也耐不住她三番两次的道谢致歉。这一路上,他都已听得熟记于心。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心诚意,还是因为心不在焉,以至于遗忘。   看出她的神情不属,滕子逸不经淡淡笑道:“此事微不足道,殿下不必再三提及。”   “说起来,应当是微臣向殿下请罪才是。侯府招待不周,怠慢了殿下,这才让殿下败兴而归,又迫不得已折返。微臣不求殿下恕罪,但请殿下看在家中祖母年事已高的情面上,莫要怪罪于老夫人。微臣甘愿受罚。”   初沅尚不知侯府因何招来大理寺调查,闻言,连忙摆手道:“老夫人贺寿是喜事,我又怎会怪罪呢?只希望侯府的这场风波,能尽快过去。”   但这场风波,瞧着不像是能轻易揭过的。   好像,还搭上了人命。   思及谢言岐所说,滕子逸的心里,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多谢殿下。”他在躬身行礼之际,微蹙起了眉宇。   初沅亦是礼节性地对他略一颔首,随即转过身,跟着在前引路的衙役,进到一间厢房。   衙役解释道:“承恩侯府出了个猖獗至极的狂徒,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就劳烦殿下屈尊,暂且在此等待。卑职等人必将尽快抓到此贼,护佑殿下平安。”   顾着初沅的身份,也顾着案情,他没敢直言原委,交代宴会闹出命案一事。   闻言,初沅无措地掐紧手心,澄澈眼眸浮起一层名为惊慌的水光,“那,世……会不会有事呀?”   她下意识地想唤出旧时称呼,却又担心他们之间的过往被人堪破。迟疑片刻,终究是欲言又止。   于是这份忧虑落入旁人眼中,便都成了畏怯。   衙役忙道:“殿下宽心,有谢大人在,卑职等人定能尽快捉拿此等恶徒归案,不会让殿下伤到分毫。”   初沅没法解释,她轻咬下唇,借着叮嘱掩藏心意,道:“你们一定要小心呀。”   这话着实令衙役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初沅迈着轻盈脚步进屋,走到美人榻前落座,唇角翘起的淡淡弧度,是如何都压不住的欣愉。   时隔三年,她终于,和他重逢。   ……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她真的有认命地想过,或许,他们已是缘分尽了,此生不复相见。   好在,命运眷顾。   她还能,再遇到他。   思及此,初沅的鼻尖不免有些发酸。她樱唇翕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念着他的姓名:谢,言,岐。   谢言岐……   清风穿过窗牖,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呢喃吹散。   这时,屋外忽然敲起一阵叩叩之音,随即“吱呀”一声被推开。   太子妃带着两名宫婢快步走近,看见她安然无恙,绷直的心弦微松,欣慰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好你没事。”   如今,正堂混乱不堪,原本喜庆热闹的寿宴,也彻底沦为闹剧。   那些赴宴的宾客悉数聚集庭院,困在佩刀衙役的围护中,等待大理寺的排查。   就连她这个太子妃,亦是在洗脱嫌疑之后,寻着机会来找初沅的。   初沅是因她而来,倘若在这里发生个什么意外,那她实在是难逃其咎。   说罢,太子妃坐到初沅身旁,拉着她的小手来回端详,“没被吓到吧?”   闻言,初沅不禁面露茫然,明显还不知情。   太子妃瞧着她的眉眼,愣了一瞬,随后,抬手轻触她泛着薄红的眼尾,“……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过了?”   因着她的触碰,初沅不住地颤着鸦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道:“阿嫂,我没事的。”   她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能和他相遇。   作者有话说:   世子的毒,可以简单理解为心动魔咒   一对女鹅心动,就会毒发难受   但世子还是会和女鹅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的!!   ps:本来想今天中午补上昨天那章的,但我实在高估了我自己   就当我请假一天吧呜呜呜呜   我趁机会好好捋捋剧情! 第八十二章   一刻钟以后, 佩带陌刀的金吾卫便迈着齐整步履,赶到了承恩侯府,协同大理寺衙役排查嫌犯。   然, 前来赴宴的宾客大都是达官贵人,向来养尊处优, 又何曾遭过此般怠慢。   以防冒犯贵客, 差吏在盘查之际,慎之又慎,唯恐有半点唐突。   饶是如此, 席间仍是不可避免传来地窃窃私议。   “唉, 真是晦气!也不知道,这承恩侯府是造了什么孽, 好好的一桩喜事,竟是办成了血光之灾!”   “可怜老夫人都这么大年纪了, 还要在自个儿的寿宴上, 受这样的惊吓……”   “说起来,那个死者……究竟是个什么来头?难不成,也是赴宴的宾客吗?”提起这茬的贵妇不免胆寒,还好这个真凶, 没有在席间任意地选中她。   另一边的贵客连忙嘘声应道:“我听说啊,那是承恩侯府的二爷,在外头养的别宅妇呢, 以前, 好像是个什么扬州瘦马来着……出事的时候, 都已经身怀六甲了!”   “天爷哟, 那岂不是一尸两命?”   “没想到, 自诩门风清正的承恩侯府, 竟还有这样的腌臜事儿!”   要知道,别宅供养外室,于当世而言,实乃触犯禁令之举——倘若犯事者官至五品以上,轻则罚禄,重则贬官。   这滕二爷因着面子,不愿将娼妓纳入后院,反倒是铤而走险,蓄于别宅。事到如今,更是因为这桩命案披露于世,闹得物议沸腾,难以收场。   想必,不论真相如何,这件事情都会让整个长安城为之嚣然。   毕竟世人爱看的,不就是这种高楼轰塌的戏码吗?   ……   听着外边的闲言碎语,屋内的承恩侯府众人噤若寒蝉,各个神情凝重。   尤其是承恩侯府的二爷,冷汗涔涔,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在堂前。他看着首位上,怄到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夫人,终是哭嚎着伏地,忏悔道:“娘,是儿子糊涂!儿子不该因美色昏了头,酿成今日大祸!娘,娘,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他又如何能知道,琼羽会在今日挺着个大肚子登门,还以这样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平日里,她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别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孰料这难得的外出,竟是不慎赔上了两条性命。   说罢,滕二爷抬起袖角,哀戚抹去眼泪。   就是,可怜了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儿……   对他的话,老夫人充耳不闻,只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她的身后,承恩侯夫妻俩无奈对视,你一言我一语地细语安慰。话里话外,无不是开脱之意,顺带望着大理寺尽早查明真相,平定这场风波,还承恩侯府一个清白。   “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乃是镇国公府世子,三年前,那桩举世轰动的狐妖复仇一案,便是由他和大理寺卿冯稷共同破获。”   “想必这回发生在承恩侯府的命案,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棘手。”   提起这位年轻世子,承恩侯的话中不乏有赞赏之意。   想当初,他还看走了眼,以为这个谢言岐不过就是世家纨绔,整日斗鸡走马,远不比谢家早逝的两位郎君。如今看来,这谢家不愧是名公钜卿,一脉风骨相承。   这么突然的一场命案,这谢言岐都能及时带着衙役赶到,并且有条不紊地整顿好乱局,来一出瓮中捉鳖。   实乃举棋若定,雷霆手段。   正当承恩侯思忖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动荡不安的喧嚣。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大理寺衙役和金吾卫巨细无遗的盘查,终究是让真凶无处遁形,慌不择路地在宾客中穿梭逃窜。但如今的承恩侯府已经布好天罗地网,纵使他有飞檐走壁的能耐,到最后,也没能逃过四面八方的围捕,束手就擒。   只是他牙里□□,落网之前,就自尽而亡。   得知这个结果,谢言岐并不意外。   此次不同以往。传至手边的信条,与其说是提示,倒不如说,是一出饵敌之计。   而所谓的钓饵,便是此案的凶手。   ——命案是当着大庭广众当即发生的,动手的真凶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抹去踪迹逃遁。   是以,打从一开始,这幕后之人的意图,便是要将凶犯送到他手里。   “大人,此人是承恩侯府的仆役,听侯府的管事说,他是两个月前才到这里来的。平日里,都是在正堂值守……所以会对正堂布局了如指掌,能够趁着混乱之际行凶,并且将尸身藏在正堂的房梁上。”随行的衙役回禀道。   仆役的尸身横陈庭院,旁边,几名衙役正在布设防线,等待仵作前来验尸。   闻言,谢言岐慢步向仆役走近,肘臂轻搭膝上,蹲下身来。   他垂目睥着七窍流血中毒而亡的“真凶”,眉头小幅度上挑,忽而薄凉一笑:“既如此,可有调查清楚,在来侯府之前,他曾在何处任事?”   说着,他眸光微动,瞥见了仆役袖中半露的令牌一角。   衙役道:“回大人的话,是、是昭阳公主府。”   话音甫落,谢言岐也将那块令牌拿到手里。   上面的徽记,不偏不倚,正是他熟记于心的那枚。   慈恩寺事发那日。   他也曾在她的玉佩上,见过这个,举世无二的徽标。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不及写到对手戏了   我也想快点走感情线,我写剧情真的又累又难受,我也想写贴贴TUT 第八十三章   “大人, 今日莅临侯府的那位殿下,好像就是昭阳公主……大人,我们要去查问一下吗?”回话的衙役躬身立于谢言岐旁侧, 迟疑问道。   按理说,对于涉案之人, 大理寺都会照章审查。但这位昭阳公主备受帝后恩宠, 其身份之尊,实非大理寺所能开罪。   往日里,就算借给他一百个胆子, 他也不敢将嫌疑引到这位殿下的头上。这般询问, 不过是依着这段时间的侦缉办案,他对新任长官的一些知悉罢了。   他们这位谢少卿, 瞧着是纵|情风月、潇洒倜傥的风|流相,实则桀骜不恭, 想做的事情, 没人能拦得住。   恐怕,他可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便徇情私曲。   这回的命案虽已捉到凶手,但尚未查证缘由, 指不定还另有隐情。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衙役屏息敛声,本来都做好了提审公主的准备。   孰料下一刻, 半蹲于尸身前的谢言岐忽而应道:“不必。”   说着, 他若无其事地将令牌拢进广袖, 站起身来。   从衙役这个角度, 只能瞧见他捋顺袖边褶皱的细微动作。   “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室, 她还没必要, 为此大费周章。”谢言岐略微蹙着眉宇,沉声道。   话里的她,指的就是昭阳公主。   衙役思忖片刻,顿时心下了悟:既然昭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便有的是法子去惩治死者。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将仆役安插到承恩侯府,闹得人尽皆知、难以收场。   至于这个真凶和公主府的牵连,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但不知为何,衙役总感觉,谢大人的话中,似有几分偏袒之意。   他问道:“大人,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   这时,远处的庭院中,隐约传来低声的啜泣。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长久压抑着,终是惊吓到了席间的部分宾客。   谢言岐眼眸微阖,瞬息之间,似乎又在遥远的回忆中,看到了她那双盈盈带泪的清眸。   ——“世子,我怕。”   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喉结微动,沉声道:“先放人。”   ***   这件命案的真凶落网以后,承恩侯府的封禁便也解除。   赴宴的宾客们经此骇闻,哪儿还有庆贺寿诞的心思,礼节性地和承恩侯府众人告过别,便惊魂未定地陆续离去。   原本,太子妃是想借宿承恩侯府,以安抚受惊的外祖母,但她记挂着随行前来的初沅,一时间,竟是有些为难。   毕竟侯府这才出过命案,难免让人有所避讳。更何况,初沅还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太子妃实在不敢委屈了她:既不能劝她一道留下,又不能置她于不顾。   瞧见太子妃眉间蹙起的愁绪,初沅主动道:“阿嫂安心地留在侯府陪伴老夫人便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连回趟家,都还要阿嫂来送。”   太子妃送她到承恩侯门前,看着她提裙登上马车,冁然一笑:“初沅,真是对不住了,明明是带你来参加寿宴,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祸事……”   初沅微弯着明眸,笑意温柔,“阿嫂,这不怪你的。好在……事情已经结束了。”   说着,她望向熙来攘往的承恩侯府,唇角翘起浅淡弧度。   她都听说了,这桩案子,是由他破获的。   他现在一定很忙。   所以,她不能打扰他。   那她就,再等等。   车帘缓缓放下,一点点隔断初沅的视线。   这时,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纷沓而至。   “殿下且等等!”虞崇峻带着身后的四名金吾卫,大步流星走到车前。   他这趟本就是为着初沅而来,自是时刻留意着她的行踪。再加上,他有着金吾卫将军的身份,在如今金吾卫遍布侯府的情况下,能及时得知她的去向,并不算稀奇。   听出虞崇峻的声音,车里的初沅不经有刹那的愣怔。但出于礼数,她还是掀开曼帘的一小条缝隙,躲在后边觑着他。   “不知虞将军,有何要事?”   因着曼帘的半遮半掩,虞崇峻无法瞧见她的面容。他抬手摸了摸后颈,难为情道:“末将是想来给殿下赔不是的。往后……末将一定收敛,不会再像先前那样,让殿下困扰的。”说到最后,他牵唇浮现灿然笑意,在明媚天光之下,竟是有几分晃眼。   对他的话,初沅半信半疑,她轻咬着下唇,问:“那,你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虞崇峻记起正事,忙道:“末将听说殿下将要回府,所以就来护送殿下!”   初沅倏然睁大双眸。   又听他接着说道:“殿下莫要误会!末将不是要缠着殿下,实在是天快黑了,末将放心不下,所以就找了几个金吾卫护送殿下回府!”   初沅身边随行的有来庭,还有另外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虞崇峻的好意,她极力婉拒。但她终究不擅长推脱,末了,还是无可奈何地准允那四名金吾卫同行。   看着翟车在金吾卫的护送之下,碾过残阳驶远,虞崇峻唇角的弧度翘得愈高。随后,他转过身,准备回到承恩侯府,继续收拾残局,却冷不防地在门前撞见深绯官服的男人。   那人长身立于石阶上,身形颀长挺拔,正垂眸睥着他,眸中浮着一层晦暗不明的笑意,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那儿看了多久。   “谢大人。”虞崇峻后知后觉地认出。   谢言岐近乎嗤嘲地提唇一笑,径直转身离去。   奚平看了眼阶下一脸茫然的虞崇峻,暗自叹息——   他的差事,就这样被人给截胡了。   随即,他握紧佩刀,也跟上了谢言岐的脚步。   ***   接下来的几日,初沅都让人留意着大理寺近日的动向。   然,最近命案频发,又正值大理寺职务交接之际,谢言岐常是在衙门歇宿,不曾得过片刻空闲。   好几回,初沅让人把翟车停在大理寺衙的不远处,怔怔瞧着事务繁忙的大理寺官员,都没敢前去叨扰。   “殿下,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还要在这儿等吗?”站在大理寺衙对面的凉亭中,流萤望向天际的暮霭沉沉,问道。   这两日,她都不明所以地跟着公主来到此处,一等,便是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公主究竟是在找寻着什么。而她又不好以下犯上地去问询,就只有这样一直陪着。   循着流萤的提醒,初沅果真留意到了暗沉的天色。   ——看来今日,她也找不到机会去见他了。   迫于孟春的诡谲天气,初沅无奈地轻吐叹息,“还是先回去吧。”   谁知流萤出去叫车的功夫,伴随着蛇行闪电划过天际,炸雷震耳欲聋地砸落,大雨倾盆而下。   连绵不断的雨帘,将翟车那边的流萤,和亭中的初沅,隔在两端。   以防淋雨感染风寒,初沅示意流萤不必着急过来。   她扶着鹅颈栏杆,远望被雨雾淡去轮廓的峰峦,静谧柔媚的眼眸里一片平静。   时隔三年。   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但临到眼前,她竟是畏怯了。   上回她戴着帷帽,不曾让他见到面容,由此错失相认的机会,尚且得过。   如今,近乡情更怯。   她已经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他。   曾经的那段过往于她而言,是不为人知的噩梦。   他……或许便是夜幕星河。   如果要追寻星光,就必须要身处黑夜。   她可以,不惧幽暗。   那么,他呢?   对他来说,他们的往昔,又算什么呢?   初沅微垂眼帘,鸦睫振翅轻颤,覆在玉颊的参差阴翳,无端惹来几分落寞。   正恍惚之际,身后的跫音橐橐穿过雨声,由远及近地走来。   最后,止于一步之遥的地方。   随即而来的,便是油纸伞收拢的细微声响。   初沅倏然怔住,如有所感般,蓦然回首。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对我自己的剧情,没有任何的自知之明   等我完结了以后我再好好修修吧呜呜呜   太累了,尽管这章还没来得及贴到,但藏了糖嘿嘿 第八十四章   乌云压顶, 忽然而至的暴雨如注倾泻,在静谧的湖面迸溅水花朵朵。   歇山顶凉亭傍水而建,伫立在大理寺府衙的对面, 逐渐被茫茫雨雾淡却了轮廓。   凉亭中,两道人影一高一矮地相对而立, 仿若皮影戏般, 若隐若现地从雨帘中透出。   远远望着那对俪影,奚平握了握手里尚未撑开的绸伞,不由轻叹出声。   从将要变天的那一刻起, 他就该知道的。   整整三日。   世子不可能再对昭阳公主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又或者, 当昭阳公主的翟车停到府衙附近时,世子就一直在忍耐。   只是他表面佯作薄情, 继续将心思扑在案子上边,甚至连日夜宿大理寺, 不曾回府。但较之以往, 他这段时间毒发的次数,却明显频繁了许多。   ——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已然见空。   “倘若她真想找我,直接召见便是。”   “又何须, 在外面等待。”   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在划清他们界限。   还是在回避。   毕竟三年前的绝情蛊,不仅解除了世子身上的情蛊, 更是抹去了他曾经的所有情意。   于他而言, 相见想念, 皆是锥心刺骨之痛。   不见, 不念, 不想。   方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人生在世, 向来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奚平不禁闭了闭眼,似是认命地转过身,去备回府的马车。   ……   瓢泼大雨仍在不止不休地下着。   连珠的雨水从檐上落下,滴沥打在阑干。细微的水珠四溅,带着凉意落于手背,提醒着处境的真实。   初沅眼眸轻眨,凝望着相距寸步的男人。律动的心跳,瞬间在雨声中错乱。   她在犹豫着靠近,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好像还是以前那个他。   又好像,有哪里变了。   ……瘦了。   瘦了好多好多。   初沅用目光轻描着他的清瘦轮廓,下意识地将指尖掐进了手心。   这时,慢条斯理收好绸伞的男人,也撩起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朝她看来。   他撑着伞从雨中走来,凉风夹带着雨点濡湿他的衣摆,深绯官服上,是大片大片的斑驳水迹。他的眉眼间仿佛也拢着淡淡水雾,愈发显得眉峰锐利,瞳眸乌黑。   熟悉,而又陌生。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呼吸一窒,睫羽轻颤着微垂。   无措地回避着。   这怯生生的模样,和他梦境中的小姑娘,一点一点地,慢慢重合。   刹那间,有关她的零碎记忆,一幕幕地回溯于眼前。   而且因为她的近在咫尺,变得尤为清晰。   他记得五指穿过她发间的柔顺。   也记得她吐气如兰的呼吸喷洒脖颈,带起的轻微颤栗悸动……   谢言岐不由神情微恍,心脏的跳动牵扯着疼痛,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他有霎时的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眼,猝然别开视线。他望着凉亭外面的滂沱大雨,率先打破沉寂,“大理寺乃邢狱重地……可不是什么,供人游玩的场所。”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的疏懒,可初沅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冽来。   忽而风起,吹着雨丝斜斜飘进凉亭。有些微的水迹,冰凉地洒落她的脸颊。似乎也将那些重逢的喜悦,浇灭了大半。   初沅轻抬眼睫,懵怔地瞧着他。澄澈的眸子睁圆,漾着一层名为惊措的水光。   “……世子这是何意?”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伫立在凉亭的另一边,飘雨打湿了他的肩头。他侧目望着外面的雨帘,侧脸轮廓锋锐,是她最为陌生的凛然。   他喉结微动,嗓音里抑着几分低哑,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   初沅设想过的相逢,从来都不该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数落。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疏远和冷淡,初沅樱唇微启,眼眸里不受控制地泛起水雾,“……你、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说着,她用力地将指尖嵌进手心,用尖锐的疼痛,止住呼之欲出的泪意。   她绵软的嗓音里带着轻颤,委屈地控诉着。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一抽一抽地疼。   谢言岐抑着那股试图上涌的腥甜,喉结微动,轻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大雨中的沉默,无疑就是变相的承认。   初沅深深凝望着他,莹白贝齿在嫣红下唇碾出一行惨白痕迹。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回首看她。   滴沥雨声拉扯着相顾无言的沉默。   时间变得粘稠,而又漫长。   初沅提起裙摆,径直向他走去,带着淡淡的清香。   谢言岐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攥了一下。   却又在错身之际,缓慢松开。   直到这时,他终是侧过头,眸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   外面的大雨好似瓢泼,初沅还未走出凉亭,斜飞的雨丝便带着潮意,铺洒到裙摆。   当她走到凉亭前的石阶上,足尖悬空之时。   天际一道闪电游龙似的划过,随即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炸雷,山崩海啸般,骇得初沅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失重往前倾去。   谢言岐的反应快过抉择。   电光石火间,他横臂揽过她的腰肢,轻而易举地,便将她从台阶提到亭中。   初沅的裙摆随之荡起,宛若盛放一瞬,旋即而又逝去的倾国牡丹。名花合拢凋零之际,她也腾空着落地,被谢言岐稳稳地放在亭中。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   谢言岐握着她的腰肢,任她偎在怀中。身后的飘雨尽数被他挡住,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的深绯官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湿痕,漫进凉意些许。   可身前,却是温香软玉盈了满怀。   只要他稍一垂首,下颌便会轻擦过她的发顶,闻到那股独属于她的淡淡清香。   谢言岐不由浑身一僵,手劲卸去,就要松开那把纤腰。   这时,初沅却是抬起细白手臂,极为熟练地勾住他的脖颈,反倒是攀着他踮起脚,向他凑得更近了些。   如兰的气息,若即若离,若有似无。   一呼一吸间,无不牵动着曾经那些旖旎回忆。   谢言岐眼眸微阖,心弦紧绷,喉结一滚再滚,扶在她腰际的那只手,亦是明眼可见浮现青筋,隐忍地克制着。   脑海中闪回的片段甜蜜,全都成了束缚心脏的细弦,随着愈发强烈的锐痛,不断变得清晰。   “公子是正人君子。”   “世子……您会疼惜我吗?”   “世子,不要走,好吗?”   “有世子在,就不怕。”   ……   昔日的耳鬓厮磨、细语呢喃,一幕幕在眼前回溯。   遥远得就仿若前世。   带起剧烈的疼痛,在胸腔来回激荡。   直到,她的嗓音真切响在耳畔,慢慢地拉回他的神魂。   “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初沅踮着足尖,紧勾着他的肩颈,带着轻颤的哭腔控诉问道。   谢言岐徐缓睁开眼眸,垂目凝着她的眉眼。她目光澄澈,四目相对之时,好似在无形中攥住了他的心脏,震颤着他的五脏六腑。   谢言岐极力地平复着,克制着,扶着她的纤腰,拉开距离,嘴唇翕动,极轻的一声低唤,仿佛都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殿下。”   他用这个称谓,回答着她的问题。   他记得,也知道,她是昭阳公主。   却没说,记不记得她是初沅。   这简短的两个字眼从他这里唤出,莫名带着几分陌生的疏远。   初沅忽然意识到。   好像是因为曾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亲昵的相称。   他知道现在,她是殿下。   那么,曾经呢?   在他眼里,曾经的她,又算是什么?   他们的过往,又算是什么?   趁着她出神之际,谢言岐握住她的细腕挪开,解除她臂弯的柔软桎梏以后,旋即倒退半步,彻底与她拉开距离。   随着他的后退,方才还亲昵相依的两个人,又是分别站在两端,如隔天堑。   初沅轻抬睫羽,凝眸望着他,眼眶微微泛着薄红。   “殿下请回罢。”   谢言岐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她,便在话音落下之时,转身走进倾盆大雨中。顷刻间,他的浑身湿了个透,密匝的雨水打在他的肩上,溅起细微的一层水雾,清晰地将他的身形勾勒。   但很快,又被滂沱的大雨吞没。   初沅鼻尖发酸,垂眸看向放在凉亭角落的油纸伞时,眼里泛起的水雾,终是凝成晶莹泪水,不住地打转,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避重就轻。   所以,她这三年的等待。   又算得了什么?   ……   雨声砸在耳畔,纷乱不休。   就仿若一团乱麻的思绪。   谢言岐淋着雨走进大理寺府衙之时,强撑的最后一点理智,也终于在此溃决。   “咳……”   他扶着楹柱,强撑着站稳,素来挺直的脊背,略微佝偻着。殷红鲜血滴落在地上,转瞬即被雨水冲淡于无色。   见状,一直在这里等候的奚平连忙扔掉伞柄,快步上前,“世子!”   谢言岐握住他递来的肘臂,唇角微勾,极其浅淡的一抹弧度,夹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   “奚平……”他哑声唤道,“你说,值得吗?”   奚平知道。   他问的是他对昭阳公主的情。   更是在问三年前——   当年,若非护送昭阳公主回宫,致使世子的情蛊持续发作,走火入魔。来风也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法子,选择用绝情蛊以毒攻毒,使得他断情绝爱。   原本,他可以永远留在扬州,在那边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此生不复相见,如此,便不会饱受毒发的痛苦。   镇国公府,也可以借此远离朝堂纷争。   只是因为……他记着她。   他们还是回来了。   奚平觉得,应当是不值得的。   因为,她是昭阳公主,金枝玉叶的帝姬。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太多。   谢言岐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似是读懂他心里的答案,不经阖着眼眸,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他也觉得。   不应该,不值得。   可是,能怎么办。   阖眼的瞬间,他似乎又记起她那双盈盈带泪的眼眸。他抬手捂住胸口,紧接着,钻心的疼痛,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拽着他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世子,世子!”奚平极力架住他倾倒的身形,随后捏唇成哨,唤来备在一旁的青帷马车。   ***   倾盆大雨吞噬着这个长安城,一眼望去,沿街的屋舍房檐尽数伫立在雨雾茫茫之中。   “也不知,这场雨究竟何时能停。”临近大理寺府衙的茶舍二楼,青衣男子临窗而坐,手里端着一樽青花瓷茶盏,悠闲浅酌着。   末了,他将杯盏放置桌案,慢声问道:“大理寺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的身后,穿着黢黑劲装的杀手躬身站着,应道:“回主子的话,那个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始终不肯顺着我们给的方向,往公主府查。”   闻言,青衣男子眉头轻挑,倒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这个谢三郎,果真比他二哥,要难应付得多啊。”   恐怕他的所有意图,都快被这个谢三郎,猜了个透。   知道他是想借着昭阳公主的过往生事——从她的过往入手,一步一步地引到最后,达成目的。   青衣男子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不过,这个谢言岐要始终护着她,也没关系。   他总有法子,让计划进行下去。   就是不知道,这个谢三郎知道他大哥死去的真相以后,究竟还能不能有心思,继续阻止。   ——尽管,这个昭阳公主的命运,确实很悲惨就是了。   瞧着外面的雨势渐歇,青衣男子轻敲桌案,缓慢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又是一道惊雷响彻天际。   瞬间就将他的记忆,拉回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好像,是承平八年罢。   谢家二郎谢言岭的死讯,传回长安城的那日。   执行完任务的杀手,给他带来谢言岭死前的遗言。   “主子,谢言岭好像知道,我们是您的下属。”   “他没有不甘,也没有反抗,反倒是,很释然。”   “他劝您……收手。”   不用青衣男子去见证,通过旁人的寥寥数语,他仿佛也能瞧见——   悬崖峭壁上,似血残阳里,那个昔日跟在他和谢大郎身后,温润儒雅的小少年,长大成人,端坐在马车内,坦然面对杀手们不断迫近的刀锋,一如既往地噙着温和笑意。   ——“劳烦帮我转告宋大哥,收手吧。”   “这个世道,确实是错了。”   “但人生在世,却不该……继续错下去。”   他没有想杀他的。   可是没办法,谢言岭已经查到了内幕,查到了他的头上,知道他是从前的宋长淮。   思及此,青衣男子深深阖眸,无声冷笑。   错了又如何?   难道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祸里,上百名宋氏族人性命,是可以偿还和弥补的么?   血债血偿,方能证道。   再次睁眼之时,他的眸中,就只有一片嗜血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男主比反派预料的先一步知道了大哥的死因   这也是他暂时纠结犹豫回避的原因 第八十五章   瓢泼大雨昼夜不休, 到第三天清晨,方才止歇。   雨过天晴,初沅还是整日闷在公主府, 闭门不出,怏怏地提不起神来。   恰逢此时, 流萤带来宫里的消息, 道:“殿下,您还记得去年春日,我们在太液池畔种植的芍药吗?奴婢今日出府, 刚好碰到东宫的顺德, 听他说,那片芍药已经开得如火如荼的了!”   “殿下, 我们也有些日子没有进宫了……要回去看看吗?”   说到这里,流萤的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如履如临地往初沅的方向觑了眼。   其实她这般说道, 完全是太子的授意。   近日来,殿下一直抑郁寡欢。尽管她向来是温柔内敛的性子,很少有表露情绪的时候,但流萤终日服侍在她身边, 却还是能在细枝末节处,捕捉到她和平日的差距。   最近的殿下,明显要比往常沉默许多, 而且总是频频走神, 前日夜里刺绣之时, 甚至不慎扎破指尖。轻微的刺伤, 竟是破天荒地, 让她掉了泪。   “流萤, 我好疼呀,怎么就、这么疼呢……”   她对着指尖上的血珠怔然落泪,鸦睫轻颤间,晶莹泪水宛若断线,一颗接一颗地,砸在人的心上。   流萤见着,心里当真是锯扯般的疼。   千娇百宠的昭阳公主,究竟能为何,哭得如此肝肠寸断?   流萤可不会认为,这真的是因为被针刺到。   但她也没办法从公主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事,流萤今晨出府,和太子偶遇,也就这样被他瞧出了端倪。   太子是长兄,不好过问姑娘家的心事,但他知道,宫里的皇后和谢贵妃,却是能有法子的。   流萤也盼着这趟进宫,能解开自家公主的心结。   思及此,她悄然抬起眼睫,望向坐在廊下的初沅,轻唤:“殿下?”   雨后天朗气清,惠风带着芳馨,扑面而来,吹动初沅鬓间的步摇流苏,响起细微的琅琅之音。   闻言,她扶着鹅颈栏杆,慢半拍地回首看向流萤,随即,弯了弯眼睛,“好。”   “……说起来,我确实也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阿耶和阿娘了。”   话音甫落,流萤便由衷地笑开,“奴婢这就去叫人备车!”   ***   因着颇受圣宠的缘故,宫门前的金吾卫一瞧见昭阳公主府的翟车,便毫不犹豫地放任通行。   进宫以后,初沅率先去到皇后的宫殿。   其时,皇后正在内道场诵持佛经。   安静等待的间隙,初沅便跪坐案前,提笔抄录《金刚经》。   随着一笔一划地落下,她纷乱不定的思绪,似乎也慢慢沉淀落定。   或许,当真如经书所云。   过去心不可得。[1]   她不应该,太奢望从前。   三年太久。   变数太多。   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又怎么可能,一如从前?   初沅轻捧起尚未干涸的纸页,迎着天光抬起下颌,缓慢闭上了眼。   ……   或许是出于眷恋,又或许是因为内心的逃避,此次进宫,初沅多待了几日。   一时间,她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宫里的日子。   闲暇之余莳花弄草,观赏花团锦簇的芍药,偶尔就去听皇后讲经说法,陶情养性。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被朝气蓬勃的华阳拉着到处游耍。   随着时日的推移,慢慢地,她开始遗忘,那日发生的种种。   “阿姐,看时辰,马上就要下朝了!我们现在去紫宸殿,说不定还能碰见阿耶呢!”春光正好,华阳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往前走。   初沅压根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无奈地笑着,跟在她后面。   过了今日,她就该回府了。   ***   今日适逢朔望,宣政殿照例举行朝会。   下朝之际,圣人的近身宦官桓颂,出声拦住了谢言岐的去路,“谢大人,圣人说是有要事和您相谈。”言外之意,便是要他入合紫宸殿。   ——紫宸殿是内朝便殿,以便帝王随时召对群臣。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梢,唇角微弯,笑道:“那就烦请带路了。”   桓颂的瞳眸色泽偏于浅棕,哪怕是噙着笑意看人,似乎都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默然。抬眸的瞬间,他若有似无地望谢言岐一眼,随即侧身退让半步,伸手一指,“谢大人请。”   紫宸门素来紧阖,是以,桓颂带他的去的地方,是紫宸门外庑。   和宣政殿相差的距离不过百步。   途中,谢言岐睥着斜前方桓颂的身影,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起:“这是桓公公进宫的第十五年了吧?”   桓颂在前引路,始终不曾回首。闻言,他沉声道:“谢大人真是好记性。”   十五年。   宋颐谋逆的三年后。   宋颐生前有一子,名唤宋长淮。   倘若他还侥幸存活,如今,应当也有三十有五了。   而桓颂,今年未至而立。   思及此,谢言岐微垂眼睑,唇畔的笑意却是愈甚。   ……   他们到时,圣人正盘腿坐在案前,捧着奏疏翻阅。   听见廊道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终是抬头看来,朗声笑道:“蕴川啊,你可算是来了!”   因着三年前破获“狐妖”作乱一案,圣人对谢言岐是愈发看重。   镇国公府的三位郎君。   大郎骁勇善战,却难免有些莽夫之勇;二郎颖悟绝伦,满身迂腐的书卷气。但不论是这其中的谁,都将会是社稷之臣、国之肱骨。   所以对他们的英年早逝,圣人属实惋惜。   好在谢家还有个三郎谢言岐,瞧着是最不着调、最吊尔郎当的那个,但却有他大哥的意气风发,有他二哥的清风峻节。   就算不是因着对镇国公府的叹惋,圣人也是要对他另眼相待的。   “蕴川,你知道朕此次叫你前来,所为何事吗?”圣人将奏疏放回桌案,似是而非地问道。   这还是谢言岐进京任职以后,头一回参加朝会面圣。   闻言,他略一拱手,“陛下是想问三年前,在扬州发生的那起狐妖作祟一案么?”此案牵连甚广,不仅给扬州带去重创,更是让当年的宋氏重新流传于世人口中,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尽管当年上疏的奏折已然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涉及到野火烧不尽的宋家,圣人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圣人不禁抚掌笑道:“你这小子,还真不愧是大理寺的少卿!这以微知着的本事,一点都不比冯稷差!”   圣人感叹完,逐句问起当年案发得细节,随后,轻叹着道出了心里的担忧:“你说这宋家不是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满门抄斩了么?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朕看啊,恐怕还有宋氏余孽存活于世……但宋初瓷那边,也没听探子找到什么端倪……”   “蕴川,倘若真有宋家的漏网之鱼,朕担心,他们会对朕的昭阳不利啊!”如果幕后之人是宋姓之人策划,那么他们就极有可能先对初沅出手。毕竟,若非初沅回宫,那个宋初瓷就不可能暴露身份,沦落至此。   然而,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谢言岐微垂着眼睑,低笑着轻嗤。   未待他出言应答,廊道另一头,少女清脆的呼唤,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表哥,表哥——”   华阳拉着初沅从廊庑尽头小跑过来,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小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笑意。她在老远的地方,就凭着谢言岐的侧影,认出了他。   几乎是在同时,谢言岐也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望了过去。   不经意间,和初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时,华阳松开初沅的手,往前跑得更快。后面初沅则慢下脚步,站定在十步之远的地方。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他相望。   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大雨倾盆的凉亭。   相顾无言。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作者有话说:   [1]《金刚经》 第八十六章   片刻的沉寂, 最终被华阳的短促惊呼打断。   “哎呀!”她在前面跑得太过着急,一个不慎,便歪倒崴了脚, 扑倒在地。   见状,旁边的小宦官连忙上前, 手忙脚乱地扶她站了起来, 左一句有一句地,关切着她的状况。   得知她无恙以后,盘坐在案前的圣人不经拍着膝盖, 笑骂道:“你个小丫头片子, 成日咋咋呼呼的,哪里还有个公主样!”   “这点, 你还真得跟你阿姐多学学!你跟你阿姐比起来,简直就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   华阳轻拍去身上沾染的微尘, 不满地嘟囔着:“阿耶, 我本来就是个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你拿我这个黄毛丫头和九天神女似的阿姐相比,不是在欺负人吗?”   这番话一出,圣人既是气又是笑:“你呀你,净会捡些漂亮话来说!难怪别人都拿你没办法!”   闻言, 初沅亦是忍不住地垂下眼睫,悄然浮起唇畔的淡淡笑意,带着些微羞赧。   廊庑旁半垂着竹帘, 透进碧影斑驳。   她垂眸笑着, 率先迈出靠近的第一步, 从廊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   听到这由远及近的跫音, 谢言岐几不可见地, 往旁边退让了半步。   错身而过之际, 倏然风起,吹动彼此的衣袂,有刹那间的相碰。   淡淡的清香,带着久违的熟悉,若有似无地被风送到鼻端。   谢言岐不由神情微恍,始料未及的下一刻,素白的绢帕便如振翅蝴蝶,翩翩然落入了怀中。   他下意识地抬手接住。   与此同时,初沅亦是如有所感地回过首,蓦然朝他望来。   她瞳眸澄澈,有细碎天光穿过交错的枝叶,照进她眼底,愈发显得那双眸子剔透若琉璃。   只一眼,谢言岐便跌入她眸中流转的盈盈眼波。紧接着,心脏似是骤然失重下坠,扯起几欲撕裂的疼痛。他的眼前,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黑,晕眩得只能瞧见重影幢幢。   她姣好的面容,亦是在视野里模糊不清。   恍惚之际,面前的初沅从广袖中探出玉手,就要去接他手里攥住的绢帕。   然而,还未待她触到绢帕边沿,谢言岐便从剧烈的疼痛中,极力撑住了几分残存的意识——记起那日承恩侯府门前,她指尖轻划过手心,带起的震颤悸动。   他冷不防地将其拿高,挂在了探进廊庑的花枝上。   初沅只在匆忙间,感受到他垂落下的广袖,扫过手背的一片微凉。   初沅先是一愣,随即抬起鸦睫,怔然望着一步之遥的谢言岐。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是错愕地睁大一圈,泛起朦胧水雾。   如果那个雨天,只是浇灭了她满心的雀跃。   那他现在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推她跌入深渊。   原本她以为,他们之间,或许只是梗着三年时光的隔阂,难以再回到从前。   没想到如今,他竟已厌她至此。   对她这般避之不及。   难道,她和他的过往,当真有如此不堪么?   当着大庭广众,初沅长久静默地望着他,眸中流转的点点水光,皆是无声的质问和控诉。   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另一种凌迟?   心脏的抽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谢言岐喉结微动,浓郁的血腥味堵在喉间,让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初沅用目光描摹着他熟悉而又陌生,随着倏忽而过的三年,变得愈发锋锐幽邃的眉眼,努力地平复着,压抑着,连呼吸都在慢慢变得滞涩,几近窒息。   终于,圣人的一声轻唤,宛若石破天惊,给她灌入了生的空气。   ——“初沅,你这是怎么了,还在哪儿愣著作甚?快过来。”   听到这句话,初沅倏然回过神来。她迅速整理好情绪,伸手取下枝头的绢帕,随即回头看向身后的圣人和华阳,佯作无事地,弯了弯眼睛,“……好。”   ……   因着她们的突然而至,原先的议事,便只有告一段落。   但于华阳而言,这却是意外之喜。她拉着久未逢面的表哥,絮叨询问着这三年里,他在扬州的见闻,加之圣人也笑着在旁边附和,谢言岐就捡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叙说。   从始至终,初沅都静坐一旁,唇畔维持的笑意,温柔而又静谧。   直到,华阳问起三年前,他的姻缘,“表哥,你之前不是来信说,要娶妻了么?怎么这次返京,都不见你带表嫂回来?”   华阳这句笑言,明显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初沅神情微恍,轻攥绢帕的细指下意识收紧,骨节呈出煞白。   旁边的圣人倒是饶有兴味地拊掌笑道:“蕴川,这事儿是真的吗?朕还以为,是从哪里传来的谣言呢!”   说着,他目光微动,在并排而坐的谢言岐和初沅之间来回梭巡,莫名有几分遗憾。   原先他还觉得,这个谢三郎可以和自家的初沅相配,结果没想到,人家竟然都已经有婚约了。   可惜。   他还感觉这两个孩子,挺有夫妻相的。   尤其是嘴巴的部分,唇珠的弧度都极为相似。   闻言,谢言岐抬头迎上他的打量,眉眼间淡浮的一点笑意,风流尽显,“不敢欺瞒陛下,确有此事。”但,那已经是曾经了。   简短的几个字眼,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砸在初沅心上。   恍惚间,初沅唇畔的笑意愈发牵强。   原来,这就是对她避之不及的原因么?   是怕她借着如今的身份施压,拆散他的姻缘么?   尽管三年前的那个清晨,她就已经听到旁人说道——   他有了心仪之人,就待回京以后商议两家婚事。   但如今三年已过,他仍是尚未婚配。她便以为,那些话,只是她在梦醒时的错觉。   ——他的心里,或许还是有她的。   可是,倘若他真的有将她放在心上,重逢以后,又怎会对她视而不见、避之若浼?   这三年,她一直都在打探找寻他的踪迹。   他呢?   可曾有过那么一弹指的瞬间,心里是想着她的?   初沅齿间发苦,无意识地翕动着唇.瓣,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天光正好,穿过廊庑外面繁茂交错的枝叶,透进斑驳光点,影影绰绰地将她罩在其间。   初沅却只感到置身冰天雪地的寒意。   瞧见光影中,她苍白近乎剔透的脸庞,圣人不禁蹙起眉头,唤道:“初沅,初沅,你这是怎的了?”   便是顾着听热闹的华阳,都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伸出小手,去碰她的额头,“阿姐,你的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对上他们递来的关切目光,初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睫羽振翅轻颤,敛去眸中残存的伤感,随即,牵强地勾了下唇角,“……我没事的。”   “你啊,就知道逞强。”圣人清楚她的秉性,实属疼惜又无奈。   于是他连忙吩咐桓颂去尚药局请奉御过来,华阳也懂事地扶着初沅,去往就近的暖阁暂且安歇。   初沅确实没有办法再强撑着情绪。   她顺从地跟着华阳的轻搀起身,缓步走出廊庑。   行至庭院,她蓦然回首,望向廊道里,那道侧对着她的身影。   他和圣人隔着红木雕龙纹几案相对而坐,身形挺秀若巍巍玉山,斑驳碧影落在他锋锐清隽的侧脸上,直如画中人一般。   见她还一步一回头地朝这边看来,坐在案前的圣人不由笑着摆手,示意她快些离开,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   从始至终,坐在他对面的谢言岐都不曾抬眸,看她一眼。   初沅黯然垂下眼睫,终是随着华阳走远。   等到他们的背影没入远处树荫,谢言岐抑着起伏不休的心潮,动作极缓地端起案上茶盏,浅抿小口,咽下那股腥甜,随后侧过头,望着绿树蕉桐掩映的宫阙尽头。   这时,圣人忍不住地轻声喟叹:“初沅这个孩子,命运多舛,又懂事得早。朕……自知亏欠她良多,最是放心不下。”   “蕴川,不知朕,能否拜托你一件事情。”   闻言,谢言岐有刹那的愣怔,旋即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宇。   ***   好在初沅的身子并无大恙,只是情绪变动剧烈,难免就有些承受不住罢了。   于是遵从医嘱,她就在宫里多待了些时日。   一晃,初沅这趟进宫,竟已停留了半月。   尽管因着她颇得圣宠的缘故,无人敢置喙,但临近月底的这日,初沅还是婉拒了华阳等人的挽留,选择出宫回府。   毕竟,总在宫里回避着,也不是个事儿。   翟车踩着辚辚辘辘的声响,驶过建福门的时候,他们又和按例巡查宫闱的虞崇峻撞了个正着。   虞崇峻既为金吾卫将军,掌宫中及京城巡警,自是经常驻守在宫中。   见到初沅的翟车,他大步流星地跟在车旁,和车架并行,明朗的笑意晃眼,“殿下这就要回去了么?要不要,末将护送殿下一程?”   回答他的,是不耐烦打起车帘,探头出来的流萤,“还请虞将军记着当初的承诺,莫要继续纠缠。”她还记得这人之前的种种愈矩之举,让殿下遭受了多少的非议。在她眼里,这世间也唯有谪仙似的人物能够和殿下相配,眼前这位神经粗大的虞将军,明显是配不上他们殿下的。   这话说得着实不算客气。   虞崇峻却也不恼,只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勺,掩去稍纵即逝的黯然,道:“末将别无他意,若是殿下觉得不便,那末将……就送殿下到宫门口吧。”   车里的流萤正要出言拒绝,初沅却是轻扯她袖角,极轻地摇头了下头。   只要他没有任何的出格之举,这样的一番好意,倒也没必要拒绝。   待华盖翟车驶出皇城,夜幕已然低垂。   眼见得就要到了宵禁的时辰,车夫只得在请示以后,抄了条最近小道往公主府而去。   然,就在他们转弯离开朱雀大道,进到坊墙相夹的狭隘小道之时。   坊墙之上,忽然从天而降道道黑影,持着陌刀,将翟车团团包围。   见状,随行的护卫连忙拔出佩剑迎战。   “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一时间,车外刀剑相接,铮铮之音刺耳。   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杀声,流萤不经白了脸,颤巍巍地捡起案上装着糕点的瓷碟,以作防身之用。   危险距离太近,初沅屏息凝神,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绢帕。   这群黑衣杀手来势汹汹,刀法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饶是公主府的随行侍卫亦是个中好手,但随着胶着战况的拖延,慢慢地,他们也有些招架不住,处在了下风。   中途,车夫也不是没有想过掉头,实在是这条夹道仅能容许一辆车架同行,难以控制好方向。   他一个不慎,反倒被其中的杀手击落马车。   那个杀手也不恋战,取代车夫的位置以后,便在同伴的掩护下,挥动马鞭,径直从刀光剑影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   车厢剧烈地颠簸起来,初沅和流萤也跟着东倒西歪,眼前天旋地转。   听到外面车夫的惊呼,流萤圆眸睖睁,小心翼翼地握着瓷碟上前,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   待见着外面的黑衣杀手,她登时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地,就举起瓷碟,朝那人砸去。   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流萤,又如何抵得过武功高强的杀手?   尽管他还在专注驾着马车,但依旧是能分出心神,狠厉地把马鞭往身后一甩,就勾着她的手臂,把人从车上拽了下去。   看着摔落车辕的近身宫婢,初沅不由得挑起曼帘,对着车外不断往后滚的流萤,惊呼唤道:“流萤——” 第八十七章   翟车在夜空下的夹道里乘风疾驰, 很快就将掉下车的流萤甩到后头。而随行的侍卫亦是被其余黑衣杀手纠缠着,难以及时脱身。   “殿下,殿下……”   车后, 流萤慌忙从地上爬起,提着裙摆追在后面, 焦急地呼喊着, 几步之后,却是一个趔趄摔倒。   剧烈颠簸的车厢中,初沅细指紧扣着窗沿, 眼睁睁看着那道伏在地面的瘦小身影, 转瞬即被浓稠暮色吞没,瞳眸里逐渐溢满恐惧。   夜风穿过窗牖, 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她蓦然转过头,望向车前, 随着凉风忽起忽落, 半隐于曼帘外的黑衣杀手,嗓音里掺着几分颤意,“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劫持本宫的车架?”   “停车,停车……”   黑衣杀手坐在车辕上, 不为所动地继续驾着车。   不知是要带她去往何处。   更不知,是有何目的。   初沅的耳畔,就唯有呼啸而过的疾风, 还有后面, 逐渐被距离拉远的打杀声。   未知的恐惧, 在夜里蔓延着, 流淌着。   一时间, 她的整颗心似也在疾驰的翟车上颠簸。   恍惚之际, 她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诀别的那日。   尽管意识涣散,尽管时间遥远。   但她仍然记得半梦半醒中,隔着车窗相视的,最后一眼。   瞬息间,那段兵荒马乱的模糊记忆宛如走马灯回溯。   也是这群穷追不舍的黑衣杀手,也是他们中的一人,登上了车辕……   初沅睖睁着双眸,屏住呼吸,泪水怔然而落。   “世子……”   她不自觉地翕动着樱唇,呢喃唤道。   原来,那真的不是错觉。   是他。   是他在保护她。   恍若大梦初醒,初沅睁着泪眼茫然四顾,带着颤意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世子,世子……”   终于,在翟车驶过地面的凹凸不平处,剧烈震颤时,她紧阖双眸,连名带姓地惊声喊道:“谢言岐!”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之时,伴随着外面一声闷响,原本疾驰在风中的翟车,骤然停住。   初沅跟着翟车朝前倾去,若非细指紧扣着窗沿,她只怕要跌出车外。   四周沉寂片刻。   外面呼啸不止的风声也逐渐归于平静。   初沅睫羽轻颤,慢半拍地抬起头来,望着车门的方向。   曼帘仍在夜风里忽起忽落,只是此刻,不见了车辕上,黑衣杀手的身影。   初沅不禁有刹那的愣怔。   她迟疑地上前,伸出手,将那道曼帘彻底地掀开。   只见车前空无一人,那个黑衣杀手胸口中箭,毫无声息地匍匐在地。   两面坊墙相夹的小道里,暮色四处弥漫,一眼望不到尽头,透着未知的恐惧。   初沅不知道这支箭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放箭之人有何目的。她躲在车里静待片刻,一直都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其他动静。稍作迟疑过后,终究是提起裙摆下车。   周遭空寥阒然,犹如无人之境。   初沅放缓步履,左右环顾着。   然而,却只瞧见了四下昏暝的暮色。   她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轻声问了句:“是你吗?”依旧只有空荡的回音作答。   害怕后面还有黑衣杀手追上来,又担心前面会有接应他们的同伴。初沅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先是躲到就近堆放的一个箩筐里。   这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手持火把,由远及近地从小道尽头走来,“殿下,殿下……”   为首之人的嗓音尤为清澈洪亮,几乎是穿透了浓重夜幕,“昭阳公主,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分外的熟悉。   初沅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她没忍住眼眸微阖,弧度极轻地,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起来了,导致没贴到   依旧是xhb补偿吧   我也想多多更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卑微落泪 第八十八章   虞崇峻带着一队金吾卫秉烛夜行, 在狭窄幽暗的夹道里沿途找寻着。   最后,止步于空置的翟车前,愣怔瞧着亭亭立于车旁的初沅。   初沅在躲藏的间隙, 鬓边的乌发散落几缕,衣裙上也不知是在何处沾染的污迹, 显得有几分狼狈。   她只身站在翟车旁边, 裙袂被风吹得紧贴,勾勒出纤腰楚楚的身段,弱不胜衣。   “殿下!”见状, 虞崇峻慌忙地惊呼出声, 随即大步流星上前,询问着她的境况。满眼的焦急关切, 是如何都不能作伪的。“您没事儿吧?”   初沅指了指车下躺倒的黑衣杀手,淡然笑道:“我没事的。有人暗中出手, 帮了我。”   幸亏那支暗箭放得及时, 将驾车的黑衣杀手就此击杀,否则,她也不知道这人会带着自己去往何处,她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看着翟车底下胸口中箭而亡的黑衣杀手, 虞崇峻不禁蹙起眉宇。   瞧这箭羽都快没入胸腔的箭法,想来,是位精于骑射的高手啊。   出于习武之人的惺惺相惜, 他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 这箭矢, 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   初沅微微抿着唇角, 安静地摇了摇头。   且不说当时天色昏暗, 难以辨明周遭境况, 便是那样紧迫危急的情境,也不容她分出心神去留意。   虞崇峻就命人在附近搜寻了一番,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但也只能就此作罢。   说到底,这支箭都是为着保护初沅而来,更重要的,还是查清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杀手。   然而方才虞崇峻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这群黑衣杀手便迅速撤离,就算他们中间有个别人落下,也是当即咬碎牙里藏的毒.药自尽,以防落入官府之手,遭到审讯拷问。   所以事到如今,就只有出事地点横陈的几具尸身。   思及此,虞崇峻的神情不免有些凝重。   此事非同小可,天子脚下的京城,竟敢有人劫持当朝公主的车架,属实是胆大妄为。   恐怕明日的朝堂上,就要掀起一场风波了。   ……   简单收拾好残局以后,虞崇峻便让随行的金吾卫兵分两路,一路沿着杀手逃窜的方向追寻,一路护送初沅回府。   ——原先随驾的公主府侍卫经此一役,死的死,伤的伤,自是不能再担任护卫之责。   好在流萤摔下车以后,并未遇到紧随其后的黑衣杀手,就只有轻微的擦伤。和沿途找来的金吾卫汇合以后,她便也跟了过来。   思及初沅对他的回避,虞崇峻觑向旁边的小姑娘,竟是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忐忑,“殿下,不如先让末将……护送殿下回府吧?”   初沅望一眼悠长昏暗的夹道尽头,随即回首看着眼前的虞崇峻,唇角浮起浅淡笑意,“那就有劳虞将军了。”   她就着流萤的轻馋,提裙登上马车。   如有所感般,她又一次地往后面望去。   只是暮色浓稠,将万物吞没。   她什么都看不见。   翟车辚辚辘辘地驶动,打破暗夜的静寂。   这时,晚风吹过街径两旁的杨树,窸窣作响。   坊墙的转角处,一角深绯的衣袂被风吹起,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谢言岐背抵着坊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弓.弩,忽而勾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果真是,放不下。   ***   待初沅回到公主府,已近亥时。   念及流萤今日跟着她受惊,初沅在沐浴过后,便支使她离去,不必守夜。   一时间,偌大的屋内,就只余初沅一人。   窗牖隐约透进虫鸣,万籁俱寂,愈发衬得适才经历的种种,都恍若大梦一场。   初沅静坐在美人榻上,望着风中摇曳的烛火,怔怔出神。   ——如果不是那支突如其来的箭矢,想必现在,她也已经落入那群黑衣人之手,下场不堪设想。   就是不知道,那个出手帮她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   ……会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现于脑海,便犹如惊涛骇浪涌来,冲击着她的心绪。   初沅忍不住地屏气敛息。   她披着外裳从榻上起身,走近梳妆台,随后拉开抽屉,取出黄花梨小箱放置的黑玉扳指,借着烛火,仔细端详上边修补过的裂痕。   这是先前落水,她在救她那人的手上,取走的扳指。   她记得从前,他还因着替她解围,将这样一枚扳指遗落到她的手里,又辗转由她归还。   如今,是往事重现么?   初沅徐缓收拢葱指,将放置于手心的扳指紧攥。她拉开门扉,径直往屋外走去。   月华如练,凿池引到庭院的湖泊被风吹开涟漪,在夜空下泛起波光粼粼。   初沅沿着回廊而行,绕过植满牡丹的花圃,最后,止步于垒着山石的湖岸。   她摊开手,垂眸看着那枚沉黑的扳指,闭了闭眼。   倘若今夜当真是他。   倘若这枚扳指确属于他。   那就只能证明,他没有对她置之不顾。   初沅将扳指妥善收入怀中,迎着皎月缓缓抬头,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   她确实,心存妄念,执意撞向南墙。   她记得她的每一次落水,都有他及时出现。   那么这次呢,会不会,也一样?   天真到荒谬的想法一浮现脑海,初沅便阖上双眸,无奈一笑。   随即而来的下一刻,她穿着雪白寝衣的身影就宛若断线的风筝,飘然坠往湖面。   伴随着“噗通”的落水声,湖水蔓过她的头顶,四面八方地涌来凉意。   初沅秉着呼吸,甚至都没有挣扎。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她在窒息的边缘,默默等待着,数着分秒。   一,二,三……   水面如同屏障,隔断外边的一切声响,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只有耳畔潺潺涌动的暗流在提醒着她,她的这个举止,是有多么的可笑。   数到一百的时候,初沅的整颗心似也漫进凉水,冻彻心扉。   她在他那里学到的水中屏息,已经快到极限了。   初沅开始出于本能挣扎。   这时,终是有另外一道入水的声响,远远传来。   不及她反应,便有一双手自下而上地托举她的肘腋,带着她一并冲破水面。   那人紧箍着她的细腰,以防她滑落,跌入湖水深处。初沅也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他的肩颈,撑起因为湖水濡湿而显得有些沉重的睫羽,缓慢睁开眼来。   夜空下波光粼粼,他们相拥着站在荡漾清涟的中央,一抬头一垂眸,便是相隔咫尺的四目相对。   初沅凝眸望着他的眉眼,樱唇不自觉地翕合,良久,方才近乎呢喃地,吐出一声轻唤,“……谢言岐。”   作者有话说:   我没有五一假期(大哭 第八十九章   她瞳眸澄澈, 就像是倒映着漫天繁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终于认命地发现。   他是彻彻底底地, 输了。   输在她的手里。   最开始,得知她会在今日离宫回府, 他也只是出于防备, 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翟车后边,以防幕后之人的暗算罢了。   但是当她脱离危险,甚至有金吾卫的一路相送的时候, 他还是觉得, 放心不下。   或许是提防黑衣人今夜的再次出手。   或许是怜惜她命运多舛,三番两次地遇到此般暗算。   又或许, 是因为以往的那段姻缘,他觉得他应该陪着她, 直到她熄灯就寝为止。   他想。   所以, 等到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公主府以后,他没有选择立刻离去。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他出现。   看见她故意跳水, 他明知道她的意图,却还是毫不迟疑地,进到她的陷阱。   彻底地败给她。   他好像, 真的没办法, 对她无动于衷。   思及此, 谢言岐放在她腰际的手不由缓缓收紧, 掌骨清晰的手背青筋浮现, 克制着, 压抑着。   夜空下,晚风吹过湖面,泛起粼粼水光。   他们紧相依偎的身影立在湖光水色中,被月华勾勒,宛若鸳鸯交颈。   湖水浸湿他们的衣衫,无孔不入地透进彻骨凉意。   初沅伸手搂着他,细白手臂宛如藤蔓攀着他的肩颈,汲取温暖般,不自觉地往他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从始至终,谢言岐的目光都胶着于她的眉眼间,漆黑的瞳眸里翻涌着晦暗情绪,只映着她一人,几欲将她吞噬。   初沅迎着他的注视,却没有任何的退意,只一寸,又一寸地继续朝他凑近,直至,两人的鼻尖相距咫尺,彼此呼吸交缠。   她没有再做声,可盈盈带泪的眸里,却尽是千言万语。   是震撼,是委屈,是控诉……   谢言岐甚至能读懂,她藏起来的几分怨:   你看,你真的来了。   你明明还记得我,还在意我。   为何,之前和我形同陌路人?   为何,对我置之不理?   随着她的寸寸靠近,谢言岐五脏六腑似也在跟着震颤,将剧胸腔的剧烈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眼珠不错地凝望着她,喉间悄然腾起的血腥气,忽然被她轻软的甜吻封缄。   初沅紧搂着他的肩颈,眼帘半垂,下颌微抬,湖水润过的唇带着微凉,轻轻印上他的,若即若离地厮磨着,试探着。   鸦黑的睫羽近在咫尺,振翅轻颤,怯生生地闪动着无措。   也在无时无刻地,牵动着他的心弦。   这分明是极其轻微的动作,可却在他的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吞噬着他的理智。   唇吻辗转着相接,她睁着眼睛,却没敢抬眸看他,惧怕他在中途的任何推却。   谢言岐倒是垂眸睥着她,眼底氤氲着风雨欲来的黑雾。   没有回避,没有反感,只是漠然地接受着。   初沅感受不到他的半点动容。   慢慢地,她僵住动作,终是轻抬睫羽,在这个单方面的啄吻中,凝眸望向他。   四目相接之时,他的克制、隐忍、定力,尽数瓦解。   尚未等初沅从惘然若失的心寒中回过神来。   紧接而来的下一刻,便被他握住后颈,被迫仰高下颌,承受着他疾风暴雨、肆意掠夺的吻。   谢言岐顶开她的齿关,攻陷着加深,逐吻中,甚至没有给她留下喘Ⅱ息的余地。他尽情侵占着初沅的一呼一吸,似是宣泄,又似是惩戒。   起先,初沅还能搂着他的脖颈,忘我地回应,但渐渐的,她承接着他强横的深吻,几乎是要被逼退到窒息边缘。   她用手抵着他的肩膀,喉间模糊不清地吟出破碎呜咽,挣扎间,湖面复又荡开粼粼波光,潺潺的水流,将唇舌交|缠的细微水声淹没其中。   初沅的脑中一片混沌,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跌跌撞撞,拥吻着上岸的。   两人的身上无一处不在滴水,磕绊行过的这一路,蜿蜒着衣摆洒落的水迹。   岸边的草木被凌乱的脚步践踏,深一步浅一步地洼陷。掠过鹅卵石铺设的羊肠小道,便是环绕着庭院的回廊。   谢言岐单手握着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则扣着她的后脑勺,脚步不停地撞向廊道里的楹柱。从始至终,辗转碾压磨的吻都不曾止歇。   初沅跟着他的步履天旋地转,没完没了的,就好像和他一并走到了时间尽头,只得在这最后一刻,急切弥补过去空缺的那三年。   她背靠着楹柱,呼吸紊乱急促,身子绵软地不住下滑,却被谢言岐握着月要肢一把提起,强势地桎梏在怀中,不容退却。   黑夜的静寂,被他们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打破。等到最后,他们离开此处时,朱漆楹柱上明显残留着一道形似初沅身影的湿痕。   走完回廊,伴随着刺破静夜的吱呀声响,屋门被撞开,他们终于在窗牖前止住脚步。   初沅坐在窗沿,细白手腕松松圈着他的脖颈,纤薄肩膀随着呼吸不断开合着。   谢言岐捧着她的脸颊,抑着粗沉鼻息缓缓退开。薄红的唇沾着水光,让他本就俊逸的面容,愈发显得风流。   两人同时睁眼,于无声中长久对视,映着彼此的模样。   初沅眸中的水雾越凝越重,终于在某一刻,潸然泪下,仿若决堤。   她的小手攥成拳,砸向他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用这样的动作,控诉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回避她。   为什么忽略她。   为什么,又要这样默不作声地在暗中,保护着她……   然而她的力道很轻,于谢言岐而言,不过就是猫挠。   他静默地承受着,一言不发。   一时间,初沅泪如雨下,无声滴落的泪水,就像是沉重砸在他的心头,蔓开难以抑制的疼痛。   谢言岐的喉头涌起腥甜。   不知过了多久。   初沅哭着,埋首于他的肩颈间。   谢言岐眼眸微阖,抬手抚上她的后颈,轻轻在某处穴位的一摁,情难自抑的小姑娘便立时没了动静,软软靠着他肩膀睡了过去。   直至此时,他终是没忍住的一声轻咳,唇角溢出鲜血。 第九十章   有些许鲜血滴落在她的雪缎寝衣上, 洇开小片殷红,和月白色的雪缎衬着,显得尤为刺目。   谢言岐眼眸微阖, 心脏似被利剑贯穿的痛。   他明知道,不该靠近, 不该眷恋。   甚至有剧痛的枷锁桎梏着, 他却还是忍不住,想将她抱得更紧。   然而,两人的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纵是这月下的相拥相偎, 也始终隔着难以驱除的凉意。   无法真正地让两颗心靠近。   谢言岐低下头,薄唇贴近她耳廓, 低沉的嗓音里抑着沙哑,几不可闻, “……是我的错。”   说着, 他轻吻过她如珠似玉的耳垂,耳鬓厮磨中,带着几分晦涩的缱绻,“我认输。”   也只向你认输。   ……   等初沅再次醒来, 已是翌日清晨。   窗外天色将晓,雀鸟啁啾,若有似无地透过窗牖, 传至耳畔。   初沅望着帐顶悬挂的软烟罗帷幔, 睫羽轻眨, 随后拥着锦褥, 从榻上坐起。   也许是因为时辰尚早的缘由, 宫婢没敢进屋叨扰, 再加上昨晚守夜的流萤被她遣退,是以,偌大的屋内,如今就只有她一人。   初沅趿鞋下榻,茫然地在屋里四顾着。   昨夜仓促进屋,途中踢倒的绣墩、碰落的杯盏,俱已归位,就连那扇撞开大敞的窗牖,亦是紧阖。   ——那些能够证明和他纠缠过的痕迹,全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就只有她记得,深吻时的天旋地转、神识迷离。   初沅动作迟缓地抬起手,轻摁住有些红肿的唇.瓣。隐约泛起的刺痛,提醒着她回忆的真切。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昨天晚上,他真的有来过。   她也没有,异想天开。   ——只要她落水,他就不会袖手旁观。   思及彼时的意.乱.情.迷,初沅的一呼一吸,仿若又被他急切的吻占据,变得滞涩起来。   她看得出来,他对她,还有情,还有欲,还有感觉,还有在意。   不太像是将她遗忘的样子。   既如此,为何他之前,又是那般拒她于千里之外?   初沅微垂着眼睑,霎时间,他先前的冷漠和忽视又浮现在脑海,纷乱的回忆,拽着她的整颗心不住下跌,深陷于迷茫。   她看着水粉袖口的织锦刺绣缘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留存给她的端倪。   这时,屋门忽然被叩响,极轻的两下敲门声以后,是流萤刻意压低嗓音的询问:“殿下可是醒了?”   临近天亮的时候,就会有服侍盥洗的宫婢候在外面。   想必,是初沅在屋内找寻,闹出的这点动静,让她们给听见了。   初沅连忙整理好情绪,颔首应道:“……嗯。”   得到她的应允以后,捧着铜盆巾帨的婢女便鱼贯而进。   首个进屋的流萤先是留意到她和昨夜的区别,愣了一愣,“殿下这是……换过一身衣裳吗?”   她记得殿下昨天沐浴完,穿的是雪缎裁成的簇新寝衣,浅色的月白,现如今这身,则是绫罗质地的杏粉色。   明显有所不同。   大半夜的更换寝衣,属实是有些……异乎寻常了。   留存的端倪就这样让流萤给点破。   初沅掐了掐手心,不免有刹那的局促。   诚然,昨夜之事是她莽撞,没有预料到后果。   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出现,也没有想到,她会情绪失控中,就那样哭到昏睡过去。   要知道,他们在湖水里的一番折腾,浑身上下湿透,原先的衣物自是不能再穿。   此事又不便惊动旁人,最后是谁在她昏睡以后,给她更换的衣裳、绞干的头发,可想而知……   她有些难以启齿地诌道:“因为……原先的那身寝衣,有些不大合身来着。”   闻言,流萤微有诧异,“尚衣局竟然还会出这样的差错吗?”   初沅没想由此牵连到旁人,忙是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先由宫婢帮着盥洗。   ……   因着昨日遇刺一事,公主府的护卫较之往日,明显增多不少。甚至,连虞崇峻都接到命令,率领金吾卫跬步不离地捍御左右。   初沅的行动,也变相地受到限制。   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府,去找寻她要的答案——   她真的很想知道。   他和她之间,除却过去空缺的那三年,究竟还隔着什么?   让他们相见,却不能靠近。   然而初沅又不能让流萤出府去大理寺打探。   毕竟他们的过往,暂且不为人所知。   倘若对外走漏风声……他一定会有不少麻烦的。   初沅耐心地在府中静待了数日,却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再次出现。   到第五日,圣人见刺客的事情还是没有后续,又心疼初沅始终闷在府中难受,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宫婢冒充她留在公主府,她就暂时可以隐瞒身份和行踪,在近身侍卫的保护下,去往别处,直至刺客归案。   得知此事,流萤雀跃得不能自已,忙前忙后地收拾细软。   以便在外出行,初沅也难得换上男子装束,黑纱幞头裹住蝉鬓,一身缬纹翻领胡服,俨然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俊俏郎君。   打量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模样,流萤的眼神有些飘忽,“……要是可以,我都想嫁给殿下了。”   闻言,初沅不免失笑。   他们从公主府的侧门出去,登上一辆不显眼的普通马车。   辚辚辘辘的声响中,马车沿着青石道驶远。   初沅掀起车帘,回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府邸,眼睫微垂,落下黯然。   他还是,没有来。   ……   街径的尽头,是鳞次栉比的屋舍。   不多时,青帷马车便隐没其中,再难寻觅。   坊墙的转角处,是另外的一辆马车静停着。   谢言岐放下曼帘,微阖着双眸往后靠了靠,嗓音低哑,吩咐道:“回大理寺。”   奚平不免蹙起眉头,担忧道:“世子,您这好不容易得空……”   自从那夜浑身湿透的回府以后,世子就呕血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大理寺的事务积压成山,再加上之前的三桩命案始终悬而未决,太子忽然就关心起了案情来,催促大理寺要尽快结案。   为此,近两日来,世子几乎是不眠不休。好不容易等到案子有了点眉头,可以暂时歇息,结果他不回府,反倒是先来了此处……   末了,还要再次回到大理寺……   闻言,谢言岐却是揉了揉眉心,语气隐含催促:“走吧。”   尽快结案,她便能及早脱离危险。 第九十一章   近日的三件命案:   杀害琼羽的真凶于承恩侯府当即被捕, 并服毒自尽;慈恩寺的秦安遇难一案,也经过这几日的重重排查,捉拿到两名嫌犯。   如今, 就只有柳三娘之死,由于事发的西市熙来攘往、鱼龙混杂, 追寻不到源头, 至今没有眉目。   谢言岐回到大理寺府衙的时候,大理寺评事唐铸正在牢狱审问杀害秦安的那两名嫌犯。   见到是他去而复返,唐铸连忙让狱卒终止对嫌犯的行刑, 趋步上前行礼, “谢大人。”   谢言岐扫一眼刑架上血迹斑驳的嫌犯,眉梢小幅度地上抬, 问道:“问出什么结果了吗?”   唐铸道:“回大人的话,这两个人已经坦白承认了自己所犯的罪行, 包括如何杀害秦安, 如何买通慈恩寺的沙弥,得知正殿佛像的玄机,从而将尸体藏于其中……”   “至于杀人动机,他们说是见财起意, 但卑职总感觉,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如果只是因为杀人劫财,他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在慈恩寺上演这么一出?”   “再者, 最近这三桩命案的受害者, 都是来自扬州。”   “所以卑职大胆猜测, 这幕后黑手, 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然而, 卑职拷问了他们一晌午, 都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他的这番猜测,完全合乎情理。   闻言,谢言岐轻拨扳指,漫不经心地提了下唇角。   ——真要等他们开口的话,就是覆水难收了。   这严刑拷打以后的陈词,明显是比直接交代的,要可信得多。   届时,只要这两人佯作撑不住酷刑,吐露昭阳公主的名号,不管有没有实际证据,都能因为他们的这点只言片语,而搅起满城的风雨,达成目的。   思及此,谢言岐撩起眼皮,复又望向牢房中,气息奄奄的两个嫌犯,轻笑道:“无妨。我来审。”   似是听见他的这句话,临近牢门的那个嫌犯从乱发中抬起头来,表情略有波动。   ***   等到散值离开大理寺牢狱,外边的天色已是和地牢一般昏暗。   谢言岐登上回府的青帷马车,后靠着车壁,眼眸微阖。   不出他所料,这两名嫌犯审到最后,当真提到了昭阳公主府,说是收了公主府的好处,这才行凶杀人。   好在他们陈述此事时,牢中的狱卒就已让他的人给替换,不曾走漏风声。   谢言岐屈指轻敲着桌面,陷入了片刻的思索。   看来,现在就只有柳三娘的案子,还没有和昭阳公主府扯上关系了。   稍作思索,他缓缓睁眼,忽而牵起唇角笑道:“原来是,平康坊。”   ***   初沅此次隐匿行踪出府,也并非是随心所欲。   她乘着辚辚辘辘的马车,先是去往靖安长公主府。   这位长公主殿下乃是天子胞妹,初沅的姑母。   昔年,圣人于乱世中举兵,开基立业,最后率兵攻打到长安,正是长公主的驸马,前朝的一位将军守御城池。   彼时战况胶着,城垣久攻不下,是身为人质的长公主奋力逃脱看守,集结城内的拥护者,组成一小支军队,和圣人里应外合。   而且也是她大义灭亲,亲手斩杀了愚忠于前朝的驸马。   属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之后新朝始立,长公主也不曾再嫁,始终独身一人。   初沅去到她的府邸,既能借此解闷散心,也能在她的庇佑下,更加地悠闲自在。   见着久未逢面的初沅,正坐在池边投喂鱼食的长公主不禁莞尔而笑,起身朝她迎来,“这是哪家的俏郎君,竟然误闯到了本宫府中?生得这般眉清目秀的,就不怕本宫留你做面首?”   男子装束的初沅听闻她这刻意打趣的话,不禁笑着行了个礼,道:“初沅给姑母请安。”   知道她这小姑娘懂事不好逗,长公主也没再继续凑趣儿。她拉住初沅的手,免去她的礼,随后牵着她,往内院走去,边走边笑道:“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也不知道那群杀手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敢劫持当朝公主的车架。这些日子,可把你给憋坏了吧!莫怕,姑母明天就带你出府去游玩。有姑母在,我看还有谁敢对你动什么歪心思!”   其实这段时日囿于府邸,初沅倒不觉得有多憋闷。   就是不知,她这般悄无声息地转到长公主府中,会不会……错过?   错过他的答案。   错过他的解释。   可是,在此之前的几日,她都只等来落空。   继续的等待,真的还有意义吗?   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长公主,初沅敛去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忙是弯了弯眼睛,“那就有劳姑母了。”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但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TUT   在酝酿下次贴贴啦 第九十二章   翌日, 初沅换上男子装束,随着长公主一道出府。   马车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直往平康坊而去。   半个时辰以后, 停在一座楼阁前。   见到是长公主的车驾,里面的堂倌眉欢眼笑, 连忙请她们上到二楼雅间。   “殿下来的真是时候!我们掌柜的, 今天正好举办诗会,拔得头筹者,不仅能免去这一年里在抱月楼的花销, 还可以得到抱石先生的遗作, 也就是那幅举世闻名、千金难买的《早春山居图》!”   这抱月楼的掌柜曾也是识字知书的儒生,可惜当年时运不济, 屡试不第,最后便听取双亲的提议, 弃文从商, 开起了这样一幢酒楼来。   熟料,他这一改行,竟是时来运转。抱月斋的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兴隆,直至今日, 俨然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酒楼。   而他也并未忘记读书人的初心,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抱月楼举办诗会:一来是能以文会友, 二来, 也能通过此举立身扬名, 招揽更多宾客。   也是因着这场诗会, 眼下这抱月楼的来客, 竟有往日的两倍之多。   堂倌说着, 就打起雅间的竹帘。   从半开的竹帘往外看去,恰能瞧见楼下的稠人广坐。   席间的文人墨客轮番题词,时不时地,就为一妙句、一好辞,抚掌击节,满堂喝彩。   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一位身着墨绿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   唱完男子落笔书成的五言律诗以后,众人不免纷纷称道:   “好诗,好诗啊!”   “苏公子不愧为圣人钦点的状元郎,真是诗意豪迈、文采斐然!”   “我看今日的头筹,非苏公子莫属了!”   ……   男子被众人围绕著称赞,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听着这些溢美之词,他逐一拱手回礼道:“多谢,多谢。”   从始至终,他的唇角都弯着淡淡弧度,俊秀眉眼间,尽是少年郎的志得意满。   忽然,他动作僵住,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来,望向二楼雅间。   不期然地,和临窗而坐的初沅视线相接。   初沅本是为他的赋诗侧目,倒不曾想,这一刹那的打量,竟也会引得他的注意。   正值愣怔之际,那位姓苏的状元郎却是率先回神,对着雅间的方向遥遥一揖,端的是风度翩翩、容止倜然。   见此,初沅神情微怔,忙是一颔首回应,全了礼数。   随后,他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游刃有余地和旁人寒暄。   尽管这一眼流光瞬息,但坐在初沅对面的长公主,却还是对此一览而尽。   她望着人群中,惊才风逸的状元郎,不禁笑道:“没想到,今年这位新科状元,不止年纪轻、长得俊,而且还如此谦恭,全无骄傲自满之意……”倒有几分像当年那个,十五岁就蟾宫折桂、连中三元的谢家二郎,谢言岭。   侍候在旁的堂倌亦是接话附和道:“是啊,这位苏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说不定,今日的头筹就是由他拔得!”   “这可说不准。”长公主转而看向初沅,笑问,“阿妧,要不要去试试?”   虽说平日里,初沅也会吟诗,但那不过就是谱曲之时的填词罢了,而且,还是她以往在浮梦苑耳濡目染学的,上不得台面,又如何能与出口成章的新科状元相较呢?   是以,她听完长公主这话,不由睖睁着双眸,连忙摆首道:“姑母……”   然而长公主早就摸透她那点畏葸的小心思,未待她将推却的话道出,便让堂倌取来笔墨纸砚,没给她任何回避的余地,“阿妧,姑母信你。你看你以前谱曲填的那些词,可一点都不比他们差。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长公主晓得,这孩子在外边颠沛流离数年,曾跌落于尘埃,就算如今风光无限,她也惯于将自己摆在一个半低不高的位置。   她需要,被推一把。   长公主的表态温柔而又坚定,初沅实在难以推辞。   她提笔濡墨,围绕着掌柜所给的“惜春”一题,笔端轻抵下颌,沉吟不决。   未几,她抬眸望向窗外的春意阑珊。   平康坊乃是风.流薮泽之地,娼楼妓馆不在少数。   抱月楼的对面,便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勾栏,红袖招。   其时,一辆青帷马车正停在门前。旋即曼帘挑起,身着月白圆领襕袍、腰束玉带的男子下了车。   天光勾勒出他身形,清瘦姿骨秀逸,挺拔若修竹。   谢言岐驻足于红袖招门前,望一眼漆金匾额,未做停留地撩起襕袍下摆,拾阶而上。   看见他走进红袖招的瞬间,初沅整个人怔住,提在手里的紫毫笔,亦是久悬不落。   似是几个弹指的功夫,又似是漫长的许久。   依旧不见他出来的身影。   若他真是去寻欢作乐。   凭着初沅对他的了解,没有一两个时辰,他是不会完事的。   这一两个时辰,要她怎么等?   她又真的,等得起吗?   笔尖浓墨凝聚成滴,倏然砸落纸面。   随着“啪嗒”的一声轻响,她的整颗心,似也下跌到谷底。   初沅轻垂眼睫,敛眸看着纸上晕开的漆黑墨迹,怔然出神。   原来……这就是她等来的答案么?   ……   瞧见她这般模样,长公主还以为她是已然将辞章题成,便示意堂倌上前去取,拿到楼下高唱。   初沅是按照平日谱曲填词来写的,尽管只有上半阙,却仍是因着其婉约细腻,赢得满堂彩。   甚至有人意犹未尽地唏嘘道:“若是能填完全诗,那该有多好!”   苏承泽读完这半首诗,不可避免地,便记起适才在二楼雅间见到的漂亮少年。   他叫住途径身旁的堂倌,问道:“敢问这作诗之人,可是在楼上?”   堂倌顾忌着长公主的身份,善意提醒道:“小的还是劝状元郎莫要上去的好。状元郎只需知道,您今日……怕是不能轻易拔得头筹咯!”   苏承泽就是冲着头筹的《早春山居图》而来。闻言,他不禁蹙起眉宇,抬首望向二楼的那个雅间。   他承认,这半首诗确实作的不错,但也不至于,半首就能和他决出胜负罢?   苏承泽迟疑片刻,终是没有听劝,提步走上二楼。   然而待他到时,雅间已是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写了两天,甚至还熬夜的成果 第九十二章   谢言岐今日来的这家红袖招, 正是柳三娘生前,最后从事的地方。   正值申时,落日熔金, 霞光万道。   天还亮着,红袖招就已是丝竹之音靡靡, 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   座上的宾客寥寥无几, 搂着怀里的温香软玉纵情酒色。高台上,舞娘面覆薄纱,在影影绰绰的纱幔后踩着鼓点, 翩跹曼舞。   与昔日朝欢暮乐的浮梦苑, 别无二致。   或者说,完全就是照着昔日的浮梦苑构拟的。   谢言岐甫一进门, 红袖招的鸨母就立马看了过来——   但见辉煌灯火中,男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履, 徐缓走近。   他身着月白圆领襕袍, 眉骨挺秀,凤眸自带风流,周身的气势矜贵清然,与这满堂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 又诡异地和谐。   只一眼,鸨母便知这位来客,绝非一般人物。   她忙是堆起脸上笑意, 迎了上去:“这位爷, 里边请!不知是要开雅间, 还是坐堂里?”   话音甫落, 他旁边的奚平便拿出一锭银子, 递给她, “雅间。”   鸨母掂了掂银锭的分量,登时眉欢眼笑:这位俊俏的郎君,出手竟如此之大方,看来,果真是位难得一见的贵客!   她立马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要周道地送他们上楼。   ——那两位姑娘一个清丽一个妩媚,就不怕摸不准他的口味。   见此,谢言岐却只是若有似无地提了下唇角,随即径直走向一旁的扶梯,拾阶而上。   而奚平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横出了刀鞘,拦住她们的去路:“两位姑娘,请留步。”   其回拒推却之意,显而易见。   然而这到青.楼的男人,又有哪个不是冲着寻.欢作乐而来?   两位姑娘在后面千娇百媚地连唤了好几声“郎君”,都没见他回首看上一眼,不由恼羞成怒,齐齐美目瞪圆,觑向跟前挡路的奚平。   奚平颇是无奈地摸了下鼻尖,他们来到红袖招,属实是因为有要务在身。   要不然,世子也不会踏足此地。   见到楼上的谢言岐已是进到雅间,他也将那两位姑娘撇下留在原地,跟着迈上梯阶。   二楼这里说是雅座,然左右两侧不过就素绢绘山水立屏遮挡,凭栏处,再有一面竹帘半垂,以此隔断旁人的窥探。   谢言岐落座案前,把玩着一柄镂空边骨折扇,忽而漫不经心地抬眸,睥着一楼高台上的轻歌曼舞。   靡靡的丝竹之音渐弱,伴随着舞娘一圈比一圈压低腰肢的旋转,后仰勒出玲珑浮凸的曲线,一舞终毕。   恍惚之际,谢言岐好似隔着栏杆垂落的纱幔,望见遥远记忆深处,那道楚腰秀骨的纤薄身姿,在影影绰绰的轻纱之后起舞。   如隔云端。   遥不可及。   眼见得那个舞娘就要退场,谢言岐的眼前逐渐恢复清明。   他屈指轻叩桌面,微抬下颌示意高台的方向,唤身后的奚平,低声道:“让她过来见我。”   奚平作揖应是,没一会儿,便去而复返,带来方才献舞的姑娘。   起先,这红袖招的鸨母是想听取柳三娘的意思,效仿昔年的浮梦苑,将样貌身段拔尖儿的姑娘藏着掖着,吊足宾客的胃口。   然而前辙可以复蹈,当年的“广陵洛神”却是再难寻觅。   柳三娘停驻红袖招的这些日子,见过不少姑娘:比“广陵洛神”样貌好的,几近于无;稍次些的,又没有她的窈窕身段。   好不容易千挑万选出一个宣菱,和“广陵洛神”有些相似,可她的一双眼睛过于澄澈,没有勾魂摄魄的清妩,实在让人兴致缺缺。   这些时日,为着她而来的宾客是有。   但远不及“广陵洛神”,一舞倾城,名动四方。   如今柳三娘遇害,红袖招的鸨母面对着奚平给出的重金,俨然没有了彼时的坚持。   她笑着推出宣菱,道:“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倒是可以让宣菱去见你家公子,但宣菱尚未出阁,规矩不能坏,还请你家公子,莫要为难她。”   言外之意便是,人可以见,却不能动手动脚,提一些她不愿意的要求。   随后,宣菱便跟在奚平后面半步,一直到二楼雅间,挑起珠帘走近。   与此同时,凭栏而坐的谢言岐亦是撩起眼皮,朝门口望来。   他单肘撑着桌面,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一樽杯盏,姿态疏懒,有一种从骨子淌出来的风流。   只这一眼,宣菱的心跳便骤然错漏。   倒不曾想,这位一掷千金的贵客,不止气度非凡,样貌……亦是如此出挑。   既然他肯为她一掷千金,那就是对她来了兴味。如果她能博得他的垂怜,她是不是就能……逃脱那些欺天罔地的非人折磨了?   宣菱想着,靠近的步履不免就显了几分媚态,问安的嗓音,亦是夹着娇柔,“宣菱见过公子。”   谢言岐免去她的礼,漫不经心地笑着,浅浅抿一口清茶,“宣菱,是罢?”   “说说,来红袖招,有多久了?”   话音甫落,他眉梢轻抬,目光深藏着几分逼视的意味。   他的眸中分明噙着笑意,可宣菱却愣是瞧出了几分疏冷的凛然。   ——这不像是恩客和倡优的喁喁私语,倒像是,居高临下的威迫审讯。   紧张之下,她的指尖略是一颤。   思及上头的嘱咐,宣菱显得尤为小心翼翼,“约莫有三年。”   接下来的一问一答,都有关于她的过往,谢言岐明显能看出她的闪烁其词、心慌意急。   尽管并未从她这里探听到什么实际消息,但谢言岐心知,这已经够了。   这场局,确实是围绕着昭阳公主的往昔,铺设开来的。   然而这幕后之人予他提示,似乎又有几分,希望他制止的意思。   看来,真实情况,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稍作思索,谢言岐转而看向竹帘外面的楼下。   正此时,一楼的店堂由远及近传来骚闹。   “……里边请!”   一行侍卫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女子,声势浩大地走近。   她的旁边,是身着月白绉纱袍衫,过分俊秀的少年。他唇红齿白,身形纤薄,细腰被玉带束得不盈一握,远远瞧着,倒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别样风情。   见此,谢言岐唇畔的弧度,立马淡却平直。   宣菱见他终是止住问询,神情晦暗地望着外面,原本紧绷的心弦,骤然松懈。   也许这位郎君只是纯粹的好奇罢了,是对她的关切。   若他真的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有意为她赎身……   思及此,宣菱心里是抑不住的雀跃。   她款步上前,主动示好地斟酒,递给他,“公子问这些,是、是有何意?”   她举着杯盏,凝眸望着谢言岐,期盼着,等待着。   然而,从始至终,他都睥着楼下,漆黑凤眸晦暗不明。   对她的问询,置若罔闻。   宣菱实在太想抓住眼前这个能够离开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再唤一声,“公子?”   这时,楼下的一行人也踩着喧嚣,上到二楼。   谢言岐顺手接过她递来的酒樽,一饮而尽。   随即,他起身,挑起珠帘,脚步不停地走出雅间。   徒留宣菱在后面不解唤着:“公子,公子留步……”   她看着桌案倒扣的杯盏,不免有些沮丧。   为了助兴,红袖招的有些酒水里边,或多或少会有些催|情之效。但如何选择,全看客人的意思。   她方才在桌案上的两壶酒里边选的,便是这一种。   她本来还想借着这点效用,半推半就地成事,好顺水推舟跟着他离开的。   谁曾想,他就这样走了。   她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   沿着红袖招二楼的回廊直行走到底,再迈过一道门槛,便是这里招待女客的地方。   当朝风俗开化,女子招男倌也并无不可。   不过像长公主这般明目张胆,从正门直进的,确实少之又少。   “男子招妓是常事,怎么反过来,女子就该藏藏掖掖了?”这是来红袖招的途中,长公主劝慰初沅的原话。   虽说初沅长于烟花之地,但以客人的身份到这种地方,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她亦步亦趋跟在长公主身后,怯生生地左右环顾,唤道:“姑母,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长公主笑道:“我看你魂不守舍地望着这里,不就是想过来见见世面么?你莫怕,这事儿啊,我保管帮你瞒着。”   说着,她凑到初沅耳畔,小声道:“再说了,我们这身份,养一堆面首都无人敢置喙,更何况,逛一下勾栏?”   初沅从来知道长公主绝非寻常女子,如今更进一步了解到,竟还是为她的这番说辞,微微面热。   不多时,老鸨便引着她们,进到一处装潢雅致的单间。   这里品竹调丝的乐师俱是面容清秀的男子,其中最为瞩目的,还数中间舞剑的少年郎。   剑光龙蛇飞舞地环绕着他的周身,愈发显得他神采英拔,意气轩昂。   初沅凝瞩不转地瞧着,都险些在他的剑舞中,忘了这是青楼。   一舞毕,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用剑背端起一杯酒,递到初沅跟前,“姑娘,请。”   生于勾栏,就要有这样鉴貌辨色的本事。   几乎是这位漂亮“少年郎”进门之时,他便识破了她的女儿身。   初沅看着他剑上递来的杯盏,先是错愕地一愣,随即唇角绽开笑意,就要伸手去接,“多谢……”   然而,未待她碰到杯沿,原先连舞剑都不曾出错的少年,此刻竟是手上一抖,将那樽清酒,尽数泼洒在了她的身上。   初沅的衣衫,登时湿了大片。   见此,长公主顿失笑容,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少年握住忽然剧痛的手腕,心下闪过震骇。   他连忙伏地认错:“姑娘见谅,奴并非刻意……”他也不知,为何腕上会突如其来的一痛。就像是,被什么忽然击中似的。   不经意间,他瞅见初沅脚边的一粒小石子。   少年不禁苦笑。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生来低微,错了就是错了,哪儿来的什么理由?   见他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初沅心生恻隐,难免就记起以往,她在浮梦苑那些日子。   彼时,她亦是这般,难以抬头。   初沅微抿唇角,望向一旁的长公主,软糯的嗓音里明显带着几分讨饶之意,“姑母,只是小事。我换一身衣服就好了。”   “您素来宽和,就不要和他计较,好不好?”   对上她清凌凌的琉璃眸,长公主哪里还舍得拂她的意,对着少年一摆手,算作饶恕。   初沅眼眸微弯,终是跟着侍候在旁的婢女去到隔壁屋子。   她不太习惯有人陪着她更衣,是以找到簇新袍衫之后,她便将婢女挥推屋外,避到屏风后。   不期然地,瞧见欹靠屏风的男人。   他侧着头,长久凝视着她。   漆黑的瞳眸里,翻涌着似笑非笑的晦暗情绪。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不禁抱着怀里叠好的衣物,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第九十三章   来时, 初沅也曾想过,也许这个时候,他正沉溺于温柔乡, 又或者,已经离开此地。   但万不该是这般, 令她猝不及防地, 出现在她面前。   初沅站在屏风旁,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愣怔地瞧着他。   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投落的阴影里, 月白襕袍的那人背倚屏框, 下颌微抬,借着身高的优势, 居高临下地垂眸而睥,和她对视。   从始至终, 他的唇畔都噙着若有似无的几分笑意。   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   仿若这不合时宜的出现, 于他而言,并无任何不妥。   他还是他,那个矜贵的镇国公世子,傲然睥睨着一切。   初沅也不知道, 这世间是有何人、何物,能占据他心里的一席之地?   窗牖之外风声窸窣,滋扰着这份沉默。   她和他对望着, 僵持着。   时间变得粘稠而又漫长。   终于, 初沅掐了掐手心, 在这阵轻微刺痛的提醒下, 率先艰涩开口:“……敢问谢大人, 为何在此?”   不再是从前的称谓。   而是生疏而又客套的, 谢大人。   谢言岐不禁轻提唇角,也在心里自问。   ——为何。   他和她之间,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也承认,尽管忘却情爱,尽管回忆惝恍,尽管隔着诸多纠葛,他的目光,却还是本能地追随着她。   本能地,在意着她。   甚至,手段如此之卑劣地暗中算计,让那个有意接近的男倌失手,打翻杯盏。   从而有了如今的独处。   思及此,谢言岐不禁轻嗤,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那殿下又为何在此?”   他这从容自若的模样,倒是让初沅有些许的恍惚,以为是婢女带她来错了地方。   意识到这点,初沅不由一怔,下意识地望向屋外,想要出去询问。   然而,就在她回身之际,谢言岐倏地伸手,扣住她的胳臂。   初沅跟着他回拉的力道,冷不防地旋过身,撞进他的怀中。   动作间,她手上一松,原本紧抱胸.前的衣衫也随之落地,轻飘飘地铺在他们脚边。   初沅几乎是整个人偎在他怀里,一抬头,发顶便会擦过他的下颌,一呼一吸间,皆是他身上的清冽松香。   她用小手抵着他的胸膛,随即,扑闪着睫羽,徐缓掀眸,望向他。   一双澄澈的瞳眸秋波潋滟,盈盈顾盼。   倒映着他的模样。   四目相接之时,谢言岐心脏骤跌,冷不防地一股热意腾起,在他的胸腔来回激荡,蔓延至四肢百骸。   和以往的毒发,全然不似。   谢言岐能真切地感知到,满怀的温香软玉,正在一点点地,催动着谷欠望的复苏,击溃他的理智。   电光石火之间,他倏然想起雅间里,舞娘递给他的那杯酒。   ——是那杯酒,有问题。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谢言岐的鼻息愈发急促紊乱。   他克制着,隐忍着,撑着摇摇欲坠的意识,松开她。   初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便被他扶着肩膀推远,拉开距离,站定于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适才亲密无间相拥的两人,复又相对着僵持。   谢言岐别开目光,转而看着半开的窗牖,低沉的嗓音略微带着哑,“……殿下金枝玉叶,还是不要在此处多留的好。”   他这话说的倒是坦荡,就好像此刻与她同处一地的人,并非是他。   好像从始至终,他都是这般从容自若,完全没有为她的出现,感到任何的意外。   初沅凝眸望着他,闻言,微不可查地,颦了下秀眉。   她往前迈上半步,伸手,勾住他的腰封,拉着他寸寸靠近,待到两人相聚咫尺时,忽而弯起唇角,浮现淡淡笑意:“原来,谢大人在此久候多时,就为了和本宫说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太菜了TUT 第九十四章   初沅自知不聪慧, 不比他明察秋毫、知微见着。   是以,至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 理顺整件事情的原委——   那个无缘无故打翻在她身上的杯盏。   他现在的忽然而至。   桩桩件件,当真, 都是偶然?   思及此, 初沅唇畔的笑意,不由愈深。她将小手伸进他腰封的间隙,细指屈起扣紧, 就这样拽着他, 徐缓踮起脚,凑近他耳畔。   如兰的吐息, 若有似无、忽远忽近。   “谢大人,就不解释一下吗?”   解释他为何在此。   解释敬酒之人的失手。   解释……那天晚上的事情。   初沅玉手轻抬, 滑过他胸.前微凉的衣襟, 藤蔓般勾住他的肩颈,隔着咫尺的距离,和他四目相对。   静谧的眼波流转着清浅笑意,流转着无声问询。   让他全无招架之力。   谢言岐垂眸睥着她, 凝视着那双澄澈瞳眸,喉结微动。   霎时间,药效复又翻涌, 浪潮一般, 裹挟着热意, 一波接一波地侵蚀着他的理智。   他的鼻息骤然变得急促, 且紊乱。   谢言岐伸手, 扶住她的腰肢, 以防她踮脚站不稳。恣肆的笑意,在他的眸中次第晕染开来,衬着眼尾的薄红,勾魂摄魄的风.流,“殿下……想要怎样的解释?”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从她的眉眼间移开,好整以暇地笑着。   话音甫落,初沅勾住他的脖颈,稍稍抬起下颌,湿糯的唇带着温热,印上他的。   蜻蜓点水的一吻。   勾缠出往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一幕幕。   镜花水月一般。   又随着这个吻,转瞬即逝。   “这个……世子还记得吗?”她掀眸凝望着他,嘴唇翕动,问。   她在问,那晚的意|乱|情|迷。   更在问,往昔的缱绻情意。   这时,谢言岐维持在唇畔的从容笑意,终是凝住。   有些许错愕,还有恍惚。   他似乎听见,理智在脑海里,倏然溃决的声响。   药效操纵的谷欠念,回忆中的旖旎,支使着他的行为失控。   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谢言岐抬手握住她的后颈,强势的深吻急如骤雨,一来就去侵占她唇齿间的甜软。   初沅被迫后仰着颀秀脖颈,承接着他的攻陷、他的攫取。原本抵在他肩上的小手,无所适从地攥紧他的衣襟,呜呜咽咽地推拒着,不多时,又虚软至极地,缓缓松开。   一发不可收拾。   窗牖透进幽暧暮光,四周静谧,仅存的这点声响,就显得尤为真切。   两人呼吸交缠,急促地吸入,又沉重地呼出。难以自持的口专息此起彼伏,压不住唇齿间偶尔溢出的潺潺之声,和颤巍巍的嘤咛。   初沅整个人偎在谢言岐怀里,浑身发软地靠着他,不住下滑。结果又被他箍着月要月支上提,容不得分毫的回避。   温香软玉盈满怀,谢言岐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触手可及的当下,还是旖|旎的梦境,稍纵即逝。他只能握紧掌下的纤腰,双眸微阖,在这其中放任沉|沦。   熟稔的亲吻,好像又让他们,回到了三年前。   他们紧密相拥,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深吻,趔趄撞向屋里的红木镶嵌螺钿圆桌。初沅只觉身子一空,随即,便被他掐着腰放坐在桌上。   跌跌撞撞中,桌腿挪动,擦出刺耳的拖声。   这阵动静,属实就有些大了。   门上拓印的人影微动,随之而来的,是婢女的关切问询:“殿下,可是出了何事?”   一句话,惊破室内的旖|旎。   话音甫落,初沅濒临涣散的意识,也跟着清明不少。   现在,不是三年前。   隔壁房间还有她的姑母,在等着。   她抬起眼皮,紧张地望向门口,小手握成拳,轻锤两下他的肩膀,呜咽着示意。   也不知他是懂,还是没懂。   下一刻,谢言岐便含走她唇上初凝的露珠,辗转流连过她的唇角、玉颊、下颌,最后,暂且埋在她的颈窝。   他鼻息温热,拂过细微颤栗,初沅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娇音颤颤抑着口专:“没、没事……唔……”   末了的尾音,因她难耐地咬着唇,转而吟出含糊的一声低呼。   谢言岐放在她月要际的手,穿过交叠的袍衫,徐徐往上,最后隔着单薄一层里衣,一握。初沅登时惊呼着,软倒在他怀里。   他的动作横行无忌,越过那捧软雪,从初沅的肩头抚过。外衫翩然落下,不经意碰倒桌案摆放的杯盏,茶水随之倾倒,将衣裳濡湿。   明明屋中间的这张桌案,距离屏风后面的美人榻,不过十步之远。   他们却走的格外磕磕绊绊。   接连落在地上,绊住他们步履的,是初沅细指翻转,解开的他的月要封、月白的外袍,还有谢言岐抬手抽走簪子,从她发髻落下的玉冠……   两人几乎是一并跌倒在轻软茵褥上。   谢言岐单手桎梏着她的两条皓腕,带着一片阴影倾身压上去,急骤的吻,或轻或重地落下,碾磨着她的唇。   也说不清是因为酒中的药效,还是因为他对她,始终压抑着最原始的谷欠望。   终于在间隔三年以后的今日,轰然溃决。   初沅予取予求。   然而,一切却都戛然而止于,他的手没入素绢袴,侵向那令人心神向往处。下一刻,谢言岐唇上一痛,尝到齿间漫开的腥甜。   他倏地睁开眼睛。   初沅也在看着他,瞳眸蒙着一层迷离泪雾,眼神却清醒,透着刺痛人心的淡淡悲切。   原来,他记得的,就只是这事吗?   尽管谢言岐的眼前重影幢幢,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但还是为她眸中的泪光,心脏紧缩,骤然怔住。   熟悉的绞痛再次上涌,从心口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谢言岐已经说不清,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究竟是喉间涌来,还是因为,她咬破下唇的伤口。   恍惚之际,初沅推开他,光着两条纤细笔直的月退跣足下榻。她一件一件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颤抖着指尖穿戴。   一时间,他们好像又回到扬州刺史府那间密室。   ——那时,他也是这般旁观着她穿衣的动作。   只不过如今,境遇、情势,大不相同。   这回,是她先清醒。   过往和现实拉扯着,谢言岐头痛欲裂,耐着心口的绞痛、炽烈的药性,起身抱起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放在榻上,动手给她更衣。   初沅没再推拒。   长公主给的,仍旧是男子的袍衫。   末了,她衣衫齐整,坐在榻边;他仍旧是随意披着件外袍,肌理紧实的月匈膛大敞,半跪在她身前,仰首看着她。   初沅拉过他的手,细指轻拨他的黑玉戒,慢声问道:“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给我换的衣裳吗?” 第九十五章   他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掌骨分明指节修长,匀称蕴着力量。   润泽的黑玉戒套在他手上,浓重深沉的色泽, 愈发衬得他肤色干净,指骨玉琢般的精致。   适才, 就是他的着双手, 依次帮她穿好小衣、里衣、素绢袴……最后,极为耐心地,为她系上腰间的绸带。他的指尖带着灼烫, 扳指却微凉, 若即若离地和她凝肌相触,所过之处, 带起的,无不是阵阵难以自持的颤栗酥麻。   从始至终, 他的动作都不紧不慢, 透着一股从容自若。   对比他之前,意.乱.情.迷、谷欠求失控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初沅坐在美人榻上,轻攥着他佩戴黑玉戒的拇指, 借着此刻居高临下的优势,微垂着睫羽,敛眸睥着半蹲于跟前的男人, 审视着。   等待着。   他向来是桀骜不恭、意气风发的模样, 如今, 却是单膝跪着脚踏, 为她而臣服。   长久的四目相对, 初沅也终于正面看清他下唇留存的伤口——   隐约渗出的血珠尚未干涸, 将坠未坠地在他唇上晕开一抹殷红。刺目的红,衬着他偏于白皙的肤色、天生风.流的骨相,徒添妖异。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几近破碎的悱恻。   是方才,被她咬破的。   初沅愣怔瞧着他唇上的那道口子,霎时间,歉疚的情绪,混杂着对他的嗔怒、纠缠中徒生的苦闷……纷乱涌进心口,泛起鼻尖的酸涩。   眼见得她眸中又是盈盈流转的泪光,谢言岐的心口更痛。   他喉结微动,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半垂眼帘,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她柔荑细白,轻轻握着他的拇指,葱白的细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枚黑玉戒。两只手相贴,她玉手娇.小,他指节修长,分明是如此悬殊的对比,却让他,难以挣脱。   而色泽浓稠的黑玉戒,就隔在他们的两只手之间,泾渭分明地分出他们的肤色。   根本无法忽视。   见此,谢言岐颇是无奈地提了下唇角,带着几许嗤嘲的意味。   这枚黑玉扳指,于他而言,是失而复得的旧物,更是百辞莫辩的罪证。   因为,这是那天晚上,他从她湿透的寝衣内层,找到的。   若非亲手给她宽过衣解过带,又怎会在这里隐秘的地方,拿到此物?   恍惚之际,他的眼前,又一幕幕地回溯那晚发生的种种。   浑身湿透的小姑娘坐在窗沿,俯首埋在他颈窝啜泣,累极之时,被他点住穴位,失去意识晕厥过去。   尽管在沉睡之中,她却还是因着紧贴的湿漉寝衣,忍不住轻微地颤栗着。   他从不自诩为为正人君子,至少,在解开她腰际的绸带,动手为她更换衣裳时,他没有任何的犹豫。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浮着水光的冰肌玉骨,欺霜赛雪的凝肌。   是上一刻,他重温过的柔腻细润。   思及此,谢言岐喉结微动,一直克制着的谷欠望,又在药效的催动之下,叫嚣着复苏。他眼眸微阖,应答的嗓音里,噙着暗哑:“……殿下的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那晚的事情,他也从没有想过,要瞒着她。   听完这似是而非的话,初沅仍旧是凝注着他的眉眼,继续问道:   “你不是大理寺少卿,最能明察秋毫之末,见微知着吗?”   “为何你就看不懂,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呢?”   她的一字一句,无不是砸在他的心上,泛起钝钝的疼。   他知道,她要的,是那个缺失了三年的应答。   谢言岐望着她,嘴唇翕动,呼之欲出的话,却被浓稠的腥甜堵在喉间。   这时,屋门处再次敲起叩叩之音。   在此耽搁的时间过久,隔壁的长公主终是因着前些日子初沅遇到的刺杀,心生不安,离席来这边查看。   隔着一扇单薄门扉,长公主开口问道:“初沅,还没好吗?”   按理说,更换一身衣物而已,又如何会耗时如此之久?   从初沅离席,到跟着婢女去往隔间,都快过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了。   这么长时间,别说只是更衣,便是盥洗梳妆,都绰绰有余。   担忧那个幕后之人还会想些阴损法子,暗中绑走初沅,长公主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站在外面的廊道里,不安地等待着。   须臾之后,到底没耐住性子,抬手,以掌心抵住门扉,轻轻推开。   长公主的来访,意外打断屋里所有的问答,和僵持。   随着屋门吱呀的一声。   初沅美目圆睁,惊措地瞧着门扉上,长公主拓印的晃动身影,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悲切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措的惊惶。   半蹲在她跟前的谢言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拉着手站起,推着腰腹,倒退着避到旁边的屏风后。   这还不够,初沅瞧见地上散落的他的外袍、腰封,又是心头一紧,连忙弯身挨个捡起,消灭罪证似的,一股脑朝他扔过去。   见状,站在屏风后面的谢言岐不得不伸手,接住她扔来的各种东西。   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过于短暂,但也好在初沅眼疾手快,待到长公主挑起珠帘,将要走到屏风这边的时候,初沅这边也已收拾妥当,佯作无事地迎了上去,对着长公主弯了弯眼睛,唤道:“姑母。”   因着初沅的阻拦,长公主暂且止步于那面屏风之前,没有再往前继续。   长公主拉过初沅的柔荑,仔细地打量着她,生怕她是在此经受过何种意外。   然而,初沅的衣裳已是让谢言岐重新给她穿过,原本在意.乱.情.迷中,打散弄乱的发髻,他也是细致地束好。   没让长公主瞧出任何的端倪来。   只不过……   长公主瞧着她过分红艳的嘴唇,不禁挑了下眉,打趣道:“你这都穿着男子装束了,怎么还多此一举地,涂胭脂啊?我就说,你怎么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闻言,初沅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登时睁大一圈。她连忙捂住口唇,嗫嚅道:“……让姑母见笑了。”   长公主无所谓地笑道:“这有什么见笑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我们初沅确实生得好看。便是装成男子,都能勾走一大片姑娘的芳心。”   她这番话,初沅没听进去多少。她绷着心弦,生怕长公主注意到屏风后的谢言岐。   在她话音甫落之时,初沅便连忙挽住长公主的臂弯,拉着她往屋外走去,“……让姑母久等了。”   从始至终,初沅的表现都勉强算得上是镇定。   没有显露端倪。   长公主也像是毫无察觉,顺着她转身,又一次沿着原路走向屋外。   只是,她走了几步,便倏然停住,蓦然回首,望着屋中央摆放的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若有所思。   瞧见长公主的这个停顿,初沅的整颗心,又是再一次高悬,忐忑地七上八下,“……姑母,这是怎的了?”   好在,长公主只是看上一眼,便回过头,和她有说有笑地离去。   “初沅,我看刚才献舞敬酒的那个少年郎,确实还不错,要不要……姑母让人把他送到你府上?”   初沅逐渐远去的嗓音,含着几分娇几分怯:“姑母就知道打趣我……”   “要还是不要?”   但初沅具体回答的什么,终究是因为拉远的距离,被削减得听不清晰了。   屋门缓缓阖上,幽闭暮光。   这时,屏风之后的谢言岐终是垂眸,望一眼臂弯挂着的外袍和腰封,嗤嘲地抵了下唇角。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如今的模样,怕是像极了,昭阳公主暗中豢养的面首。   见不得人。   见不得光。   他靠着屏框,半垂着眼帘,低头俯瞰遮掩不住的谷欠望。   缓慢吐出粗重气息。   恐怕这就是,对他的报应。   ***   眼见得暮色四合,时辰已晚。   长公主也不准备带着初沅在此久留。   虽说初沅确是金枝玉叶、千娇百宠的昭阳公主无疑,有高高在上的帝后庇佑着她,也有太子为她撑腰,为她挡住所有攻讦。但她终究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留宿于烟花之地,被人给传了出去,会有损她的名声。   她们来时的阵仗浩浩荡荡,然而离去之时,却因为红袖招的鸨母念着长公主的身份,及早清了场,是以,整个红袖招虽是灯火辉煌,一派繁荣景象,却鲜有来客。   因此这回,初沅倒是自在许多。   她跟着长公主迈过门槛,走到红袖招门外停驻的翟车前,忽而回首,望向那幢灯烛璀璨、灯红酒绿的楼阁,剔透的瞳眸弥着一层散不开的薄雾,就连映在眼里的细碎灯光,亦是随之沾染了几分夜的朦胧。   只一眼,她便提着衣袂,踩上车前的梅花凳,进到翟车。   没有再徘徊留恋。   翟车踩着辚辚之声,沿宽阔的青石道行进。   这时候,隔壁的抱月楼亦是因着诗会的结束,三五成群地走出不少客人。   “苏兄,恭喜恭喜!就这样拔得了抱月楼的头筹!”   “苏兄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能耐,往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啊!”   ……   被众人围绕着恭贺的苏承泽,怀抱着心心念念卷轴,不失礼数地淡淡笑着,挨个致谢,“承让,承让。”   其实,最应该致谢的,是二楼雅间那位漂亮少年。   若非他只作诗半阙,甚至还中途离场,今日这抱月楼的头筹,就不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思及此,苏承泽的笑意,不禁有些凝固。   他听抱月楼的堂倌说,那位小少年是跟着长公主来的,说不定,是长公主豢养的面首。   若真如此,那还真是可惜了。   恰逢此时,长公主的翟车从他们跟前辘辘驶过。   徐徐晚风吹动车窗的曼帘,忽起忽落的缝隙中,苏承泽瞧见一道极为熟悉的侧影。   正是今日诗会,坐在二楼雅间的那个清秀少年。   待到翟车行远,消失在长街尽头,苏承泽终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心中落寞。   原来,堂倌所言,竟是真的。   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当真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可惜,真是可惜。   这么前途无量的一个少年,就这样给困住了。   ***   亥时。   谢言岐踩着苍茫暮色,回到镇国公府。   其时,镇国公夫妻俩恰好用过晚膳,对坐在庭院中的石桌前弈棋,瞧见是他披着夜色而归,镇国公夫人连忙站起走近,问道:“蕴川,你这个时候回来,可曾用过晚膳了?”   谢言岐循声朝他们望去,先是拱手一揖,“未曾。”   得到应答,谢夫人也不管桌上的棋局了,连忙去小厨房张罗,重新备膳。   是以,谢言岐便被镇国公叫到棋盘前,填上谢夫人的空缺,继续先前的棋局。   镇国公落下一子后,在不经意间抬头,瞧见了他唇上留存的咬痕。   ——伤口未愈,猩红的牙印,就显得尤为瞩目。   镇国公不禁蹙起眉宇,下颌微抬,指了指他的方向,示意着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言岐知道,这明面上的伤,始终无法瞒过旁人的眼睛。他伸指轻碰一下,随即,漫不经心地一笑,道:“不小心磕的。”   他这话说得坦然,一点都没有心虚作伪的意思。然,镇国公却是扬手将棋子扔到他身上,喝道:“你还唬起你老子来了。这么明显的牙印,你当我是瞎呢?”他又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不可能连这样的端倪都察觉不出来。   谢言岐歪了下头避过,从容自若地继续落棋。   待尘埃落定,他起身,对着镇国公一揖,道:“阿耶,承让。”   直至此时,镇国公才留意到满盘皆输的棋局。   先前谢夫人与他对弈,他夫人执白,他持黑,白棋落于下风。   后来,谢言岐顶替谢夫人的位置,继续先前的棋局,不过几招,就已形势逆转。他的黑子,输得彻底。   镇国公瞅着占据半壁江山的白子,不由一愣。   恰在这时,小厨房也温好现成的膳食,谢夫人过来叫他去用膳。   谢言岐全过礼数后,便借此离去。   瞧着夜色中,身形挺拔、渐行渐远的幼子,镇国公的眉宇不由蹙得更紧,冷嗤道:“蕴川这孩子,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旁边的谢夫人面露不解,“他又是哪儿招你惹你了?”   说着,她目光流转,觑见了桌上局势大变的棋盘,顿时了然,“你这是输了,不服气呢?”   镇国公不可思议地瞳眸瞪圆,“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在外面厮混,嘴都让人给啃破了,刚才你就没看到吗?”   许是因为他的提醒,谢夫人果然后知后觉地记起,谢言岐唇上的那道口子。她握着手惊道:“蕴川居然在外面招惹了风流债?不成不成,这可不成。看来,我得赶紧给他相看一门亲事,让他收收心!”   镇国公在旁边冷哼:“定门亲事,好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吗?”   谢夫人瞪他一眼,“懒得理你,我明儿就进宫去,问问贵妃娘娘。”   刚巧,最近谢贵妃也在为那位昭阳公主相看青年才俊。她看看,能不能也让谢贵妃帮忙留意一下,旁的贵女闺秀。 第九十六章   翌日一早, 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青帷马车,便踩着熹微晨光,辚辚辘辘地往皇城方向行进。   半个时辰以后, 就驶到朱雀大道尽头,见到巍峨宫城。   从始至终, 谢言岐都打着马随行一旁。   觉察到马车速度减缓, 车里的谢夫人掀起曼帘,道:“蕴川,等下我进宫去面见贵妃娘娘, 也许会在宫里多逗留些时辰。所以你散朝之后, 不必等我……”   说着,她目光下移, 后知后觉地留意到谢言岐唇上的伤痕,不禁有刹那的愣怔。   昨晚暮色晦暝, 加之他唇上还留存着血迹, 让人看不真切伤势,她就没有深究。   如今一.夜过去,他的伤口已经结痂,显而易见的, 两颗牙印。   瞧着他唇上的印记,谢夫人不由心头一梗。   今晨,她和镇国公趁着谢言岐用膳之时, 单独找奚平问过。奚平支吾着坦白, 说他这伤, 其实, 是去平康坊的红袖招落下的。   是, 她承认, 他们家三郎,是因为生得一副过于风.流的面容,显得有那么些不正经,但她一直觉得,三郎的骨子里,应是正经的,起码洁身自好,不会在外面厮混。   谢夫人实在有些膈应,自家儿子到秦楼楚馆那些地方,去拈花惹草。   思及此,她打量的目光,难免徒添鄙弃。   瞧见她眸里微妙的情绪变化,谢言岐又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   他无奈地抵了下唇角,未愈的伤口,登时泛起轻微刺痛。   只是,这伤根本无从说起。   他不能为一时的解释,坏她的清誉。   如此,就只有他去背下这个风.流的声名。   谢言岐的唇角扯起些微笑意,应道:“好。不过,近日命案频发,颇有些不太平,母亲记得万事小心,切莫在外过久逗留。”   谢夫人现在,是如何都瞧他不顺眼,对他这几句出言的关切,亦是敷衍地答了两声好,便催促车夫往建福门进,及早进宫面见谢贵妃。   原本临行之际,她是想出言敲打他一番的。   然,他这个年纪,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实属寻常。   所以谢夫人思来想去,犹豫着,没说。   ……   因是提前请示过圣意,她进宫以后下车,很快便有谢贵妃宫里的宦官前来接应。   谢夫人跟着那个小宦官越过重重宫门,不多时,就行至太液池畔。   此刻,身着繁复宫装的谢贵妃正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往水里撒着鱼食。   虽说以前两人姑嫂相称,但今时不同往日,谢夫人还是循规蹈矩地全了礼数。   之后,她们并肩坐在岸边,先是拉了些家常。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谢贵妃寻了个时机,遣退周围侍奉的宫人。直至此时,旁边的谢夫人这才道明来意。   “阿嫂是想让我帮忙留意一下,有没有适龄的姑娘,可以和蕴川相配?”谢贵妃重复她的话问道。   谢夫人颔首应道:“是。最好是那种……稍微强势些,能够管得住三郎的。”以免他成亲以后仍旧不懂收敛,继续在外面鬼混。   听完,谢贵妃细眉微蹙,思忖片刻之后,忽而笑道:“稍微强势些的,我这里没有;不过,倒是有个能管得住他的。”   谢夫人捺住欣喜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谢贵妃凑到她耳边,用手挡着小声说:“天家的掌上明珠,昭阳公主。”   ***   巳时三刻,宣政殿上,典仪官高喝退朝。   这日,谢言岐复又被圣人身边的桓颂叫住,到紫宸殿外面的廊庑,说是有要事相商。   见此,从他身边经过的同僚不免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谢大人当真是好福气啊!有圣宠不说,看来这艳福……也不浅啊!”   他指的,自然就是谢言岐唇上的咬痕。   从上朝至今,谢言岐已是听过不少此般调侃之语。   毕竟,顶着这么显眼,还有几分暧昧意味的伤痕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是谁,都要多看两眼,更别说,如今他还身居高位、风头正盛。   闻言,谢言岐抬手轻抚伤痕,忽然扯了下唇角,“倒希望如此。”   那日之后,也不知,她是否还愿意见他。   和朝上同僚别过以后,他随着桓颂从阁门出,在紫宸殿外面的廊庑静待圣人传唤。   桓颂解释道:“陛下正在更衣,就麻烦谢大人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了。”   谢言岐眼睑半垂,斜眸打量着他,忽而轻声嗤道:“桓公公倒是对陛下的事情,了如指掌啊。”   桓颂始终低着头,作出谦卑姿态,一番话却说得不卑不亢:“陛下的事,便是杂家的分内之事。”   这番话,实乃逾矩。   圣人是天下之主,管的是天下事。   他一个宦臣,竟是敢将圣人的事情揽为已任。   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他似乎也准备没在谢言岐面前掩饰不轨之心,说完,徐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唇畔浮笑意,耐人寻味。   见此,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眼,分明还是笑着,眼神却在这短暂的对视中,逐渐冷冽。   恰逢此时,圣人也换好常服,缓步迈过门槛,朗声笑道:“蕴川,久等了吧!”   说着,他坐到廊庑下摆放的几案前,示意谢言岐在对面落座。   圣人单刀直入:“蕴川,之前朕托你的事情,因为初沅遇刺一事,不了了之。”   “也不知道那些刺客,究竟是个什么来头……金吾卫这帮废物,查到现在,都没查出个结果来!”   “可怜朕的初沅,至今还因为避祸,闭门不出。”   “朕可不想委屈了她。”   “蕴川,过些日子,朕想在曲江池安排赏月,席上宾客的名单,朕会让桓颂晚些送给你,你就挨个去帮朕查一查他们的身世。”   “看看他们,身家是否清白。”   “有没有资格,和朕的初沅相配。”   听完这些话,谢言岐微抿唇角,心口微疼。   他佯作无事地起身,一揖,随即应道:“臣,遵旨。”   圣人的目光随着他上抬。   灼灼天光映入眸底,圣人不禁一阵恍惚,眼前重影幢幢,一阵一阵地涌现黑雾。   就连近在眼前的青年,他都无法看得真切。   等谢言岐留意到铱誮圣人的不对劲。   圣人已是在天旋地转的一阵晕眩中,倏地失去意识,轰然倒下。   “陛下——”   “陛下——”   ……   霎时间,廊庑这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呼,杂乱不堪。   宫人们纷纷上前,搀扶倒地不醒的圣人。   混乱之中,谢言岐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桓颂。   桓颂也在看着他,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唇角。   但这不过在一瞬之间。   下一刻,他又变得和寻常宫人无异,伸手扶住昏迷不醒的圣人,满眼的关切。   那一笑,就好像只是幻象。   谢言岐不禁蹙起眉宇,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今天稍微有些忙TVT 第九十七章   好在圣人并未昏迷太久, 约莫两个时辰以后,便又醒转了过来。   期间,尚药局奉御温清平匆忙赶来给他诊脉, 结果却没有瞧出个什么所以然,只疑是圣人昔年南征北战落下的旧疾, 于是便吩咐底下的宫人去熬制了些汤药, 帮着圣人悉心调理。   当日晌午,圣人晕厥的这个消息,很快就从宫里, 传到了初沅的耳边。   闻讯, 她不由心跳一滞,睖睁的双眸里浮现慌乱, “那,阿耶现在可好些了?”   带话的宫人站在不远处, 毕恭毕敬答道:“回殿下的话, 奴婢走时,陛下已经苏醒过来,圣体躬安,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 但初沅的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原本,她是想即刻起身, 进宫去探望一下圣人。   然而旁边的长公主却出言安抚道:“初沅, 陛下既然命人给你送信, 想来, 就是不愿你去为他犯险。你可别忘了, 直到现在, 金吾卫都还没有找到刺客下落。若是你贸然进宫,万一那些居心险恶之徒,又在路上设伏,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啊,听姑母的话,这段时间呢,就先待在姑母这里,等风头过去了,再进宫也不迟。”   长公主的话确实在理。   思忖片刻,初沅只好先捺住心里的忐忑,暂且歇下入宫探望这个念头。   以防她整日闷在府里胡思乱想,翌日,长公主索性和太子妃一道下帖,准备邀请京中的一些贵客,在别苑重新举办一场诗会,以此转移她的注意。   “先前抱月楼那场诗会,终究不是自家地盘,不够自在。这回的诗会,就交由你来做主,如何?”长公主拉着初沅的手,如是道。   左右无事,于是初沅便噙着笑意颔首,应下了她的这个提议,“好。只要姑母不担心这场宴会,最后会砸在我手里,就成。”   长公主不禁笑着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呀……姑母就是因为信你可以,这才将此事交给你的。”   可惜,他们初沅总是这般,有能耐,却不够自信。   ……   宴会设在三日之后,来者除却京中的闺英闱秀,更因为太子和太子妃中途的到访,跟着来了今春金榜题名的几位新科进士。   因着要隐藏身份,初沅在宴上始终以男子装束,佯作长公主府邸的门客。   开宴之前,她甚至还用螺黛描粗眼眉,以显得不那么清秀文弱,让人认出她的身份。   然,之后赴宴的太子妃,却还是一眼识破了她的伪装,用纨扇掩着唇,打趣着笑道:“真是好一个,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   听了这话,初沅又不好当着旁的宾客还口,只能微微红着脸,逐次朝太子、太子妃行礼一揖,“小生楚远,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瞧出她的局促,太子连忙免去她的礼。随后,借着垂落广袖宽大的便宜,似是惩罚地,捏了捏太子妃的玉手。   太子妃脸皮子薄,大庭广众之下的隐秘动作,竟是让她下意识将纨扇举的更高,遮着娇靥,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初沅就站在他们的一步之远,自是能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她垂着眼睑,唇角微微翘起。   阿兄居于储君之位,成婚数年,却始终只有太子妃一人。他们青梅竹马、檀郎谢女,当真是伉俪情深,恩爱两不疑。   或许,这世间的美满姻缘,大抵便是如此罢。   太子和太子妃不便在她这里多留,简单会面之后,就得及早离去,以免旁的客人起疑。太子妃先行,太子落后半步。途径初沅身旁时,他压低声音道:“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承泽惊才绝艳,等一下,你可以……多品鉴一下他的诗句。”   这话乍听无异,细想下来却颇具深意。   直至此时,初沅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举办这场诗会的真实意图。   ——阿兄这哪是要让她去品鉴那位新科状元的诗词。   分明就是……   变相地给她相看。   思及此,初沅不免神情微变,蓦然抬起头来,眸里闪动的情绪,诧愕到呆怔。   然而她面前的太子,根本就没有给足她时间反应,下一刻,便提脚走远。   初沅掐紧手心,这才勉强缓过神来,硬着头皮去接待太子身后紧随的一众年轻才俊,以及他此次带来的两位近臣——滕子逸,和另外一位官员。   因着先前承恩侯府老夫人的寿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滕子逸见着她的时候,明显有刹那的愣怔,认出了她。   好在他并未声张,如常地和她见过礼,便跟着入席。   尽管如此,初沅的那根心弦,却依旧是紧绷着。   ——毕竟这些来客,或许并非为着诗会而来,而是阿兄给她安排的,相看的郎君。   受邀宾客陆续入席,初沅逐一应对着,到最后,已是有些木然。   直到,一道熟悉的清润嗓音,不紧不慢、昂昂自若地响起在耳畔:“这位郎君,又见面了。幸会。”   话音甫落,初沅整个人怔住,轻抬眼睫朝那人看去,冷不防地,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青衣男子举止端方地拱手一揖,俊朗的眉眼间噙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在下扶风苏承泽,不知郎君,可否还记得在下?”   ***   今年春闱题名的进士,其中有一个因着刑部推荐,得以到大理寺任职评事。   谢言岐今日审查柳三娘一案,准备调出案卷,查看红袖招近三年的状况。   然,负责此卷的评事却不在府衙之内。   “谢大人,这、这位林评事,今日不巧告假了?”和他共事的另外一位朱评事如是道。   闻言,谢言岐眉尾上抬,“告假?”   朱评事道:“是,晌午的时候,林评事的同窗造访,说是太子殿下邀请他们参加诗会,想看一看他们的真才实学。”   然,这所谓的真才实学。   又岂是一场诗会所能见证的?   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摆摆手示意朱评事去启开库房屋门,随即,轻甩广袖提步走进,亲自动手,在一排排的书架上,找寻起卷宗来。   修长的手指落在竹简之上,又倏然顿住。   天光从窗牖翻飞进来,映出浮动于屋内的微尘。   他站在博古架落下的阴影里,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倘若,那不是诗会呢?   谢言岐将竹简放回原处,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   他看一眼侯在门外的奚平,道:“奚平,随我去办一桩案子。”   稍顿片刻,他抵了下唇角,感受着唇上伤口泛起的细微疼痛,接了句,“记得,多带几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八章   因着如今有男客到访, 于是长公主那边便吩咐侍者,去库房搬来几面绢素嵌鎏金云石屏风,置于庭院, 将院中的坐席隔断分为两处。   进出庭院的街径上,宾客仆役熙攘来往, 纷乱的人影中, 初沅和青衫的男子面对面站着,面上浮现几许错愕。   见她久未言语,苏承泽上前半步, 接着解释道:“那日抱月楼, 郎君还记得吗?”   对于她的那半首诗,他始终意难平;而对于她如今的处境, 他更是悯惜且愤懑。   ——毕竟,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 却因为囿于长公主身侧, 无法崭露头角、考取功名。   实乃平生憾事。   苏承泽对她,有着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然,初沅却还处在乍然重逢的错愕当中。   她愣怔瞧着近在眼前的青年, 不可避免地,便想起方才,阿兄嘱咐她的话。   状元郎……   她记得, 抱月楼的那场诗会, 便是眼前这位惊才绝艳的青年, 拔得头筹。   ——也就是, 阿兄所说的, 今年春闱金榜题名的状元。   望着他亮若繁星的眼眸, 初沅下意识地往后倒退半步,交握于身前的小手缓慢收紧,纤细指尖嵌进掌心,藏住局促。   她略微颔首,应道:“苏公子之才,自是让人见之不忘。”   闻言,苏承泽唇畔的笑意不由愈甚。   ——原来,她还记得。   他嘴唇翕动,正欲出言寒暄,和她拉近关系,盼着往后能有机会劝慰,让她离开长公主,孰料这时,走在他前面的同窗忽然回首,扬声催促道:“承泽,诗会就要开始了,你还在那儿杵著作甚呢?快走啊!”   眼见得碧影斑驳的宴席那边,宾客满座,推杯换盏,俨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而典仪提着铜锣,正慢步走上高台,准备主持诗会开始。   见状,苏承泽也不好在此多留。他深深看初沅一眼,随即拱手一揖,和她辞别,往设宴的庭院而去。   ——既然他们已经在今日的这场诗会相遇,那么只要在散宴之前,他就还有很多机会,和她接触。   他沿着街径,大步走向前方的同窗,和他们结伴走远。   直至此时,氤氲在初沅心头的那阵慌乱,让她浑身僵直的那阵尴尬,方才逐渐退散。   她驻足于原地,睫羽轻抬,望着宴席那边的热闹,怔怔出神。   眸中是一片散不开的怅然。   这位新科状元郎,瞧着,倒是个赤忱之人。   倘若阿兄并未和她说过那番话,她或许能心无杂念地和他结交。   可若真是安排给她相看……   那、那该如何是好呀?   好好的一场诗会,就因为太子的那句提醒,让初沅置身于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她轻咬着下唇,迟疑不决地停留在原处,止步不前。   然而长公主将这场宴会交由她承当,她不能,也不该,为着这说不准的事情而畏怯。   初沅掐了掐手心,到底硬着头皮,走向那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庭院。   ……   不同于抱月楼的扣题作诗,长公主的这场宴会明显随意许多,或是行酒令,或是投壶,或是作对……   不亦乐乎。   酒酣耳热之际,微醺的长公主示意初沅凑近,笑着在她耳边问道:“阿妧,你觉得你阿兄带来的这几个人,如何?”   太子统共带来八人,除却他身边的两位近臣,其余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而这些人,无不是适龄的青年才俊。   长公主这句话问得隐晦,纵是初沅佯作愚钝不解其意,也不得不承认——这场诗会,好像,确实成了给她相看的宴席。   意识到这点,初沅唇畔浮现无奈笑意,轻声道:“他们自然都很好。”   “……只是,初沅无意。”   闻言,长公主登时酒醒三分。   她的回答,明显是知晓了举办这场诗会的真正目的。   可是,为何却说无意?   是不满意今日赴宴的这几位青年,还是,有着其他缘由?   长公主下意识地坐直,拉着立于旁侧的初沅,示意她躬身,靠得更近。   ——“那你告诉姑母,喜欢什么样的?”   窃窃的耳语,一字不落地传至初沅耳中。   初沅神情稍怔,樱唇微微翕张,却如何都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她实在没想到,姑母竟会问得如此直接。   她喜欢的……   是求不得。   是放不下。   是遥不可及的过往。   初沅垂着眼睑屏息,情思于瞬息间,千回百转。   最后,定格于三年前,那人玩世不恭笑着的,清隽面庞。   恰逢此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喧杂响动,打断了她的所有思绪。   她随之抬眸,循声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庭院中绿竹猗猗、幽篁丛生,从斑驳碧影尽头延伸而来的街径之上,一众腰佩陌刀的官吏,踩着凌乱脚步,纷沓而至,转瞬之间,便将整个庭院团团包围。   在场的宾客,大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闺英闱秀的贵女,又如何见过这般声势汹汹的阵仗?   一时间,原本满堂欢洽的诗会,登时惊呼着、喧嚷着,嚣杂混乱成一片。   便是站在长公主旁边的初沅,都禁不住地心头一紧,倏地掐住了手心。   瞧出她这转瞬即逝的慌乱,长公主握了握她的手,随即转首,觑向周围的持刀差吏,细眉微蹙,喝道:“大胆!是谁允许你们擅闯入内的?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到底是曾经,在三军阵前手刃驸马的巾帼,这话一出,离得稍微近些那几个皂隶,竟是被骇得往后退了半步,露了怯意。   突如其来的变故中。   旁边的太子亦是在无人能见的地方,攥紧太子妃的手,无声地安抚着。他抬眸,从这群差吏的官服上识出大理寺的规制,不免就比长公主多出了几分耐心,慢声问道:“大理寺这是遇到了何事?何故闹出这般阵仗?”   话音甫落,身着深绯官服、腰束玉革带的年轻男子,也从随行官吏让出的小道上,大步流星走近。   谢言岐先是朝座上的太子夫妇、长公主逐次行礼,随后,抬起眼睑,唇角略提笑意,道:“大理寺接到消息,说是有一名恶徒伪装成来客,混进长公主的府中。臣亦是为了府上的安危,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两位殿下和太子妃,见谅。”   说着,他目光微动,似在不经意间,和初沅望来的视线相接。   初沅如今是佯作长公主府上的门客,穿着男子装束,侯立于长公主身旁。   隔着宾客如云,和他四目相对之时,她的心跳,骤然错乱半拍。   上回的见面不欢而散,她没有想到,他又是这样,让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忽然而至,当真,只是因为他所说的公务吗?   思及此,初沅的呼吸不免有些发紧。   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倏然浮现于脑海。   她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   这时,太子环视一圈周围佩刀的差吏,问道:“敢问是什么恶徒,竟值得谢大人,如此大费周折?” 第100章   眼下, 数十名大理寺的衙役腰佩陌刀,将整个宴席包围得密不透风。   座上的宾客噤若寒蝉,如今更是因为太子的这番话, 屏息凝神,满堂的惶恐不安。   “是啊, 究竟是怎样的恶徒, 能惊得大理寺如此兴师动众……”稍微坐不住的宾客,抬起衣袖揩拭额间涔涔冷汗,颤着嗓音问道。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恐怕, 不是什么一般的罪犯啊。”   有人悄声猜测道:“莫不是传闻中那种,杀人如麻的凶犯罢?”   “而且, 方才还听谢少卿说,这人就混在我们中间……”   此话一出, 前来赴宴的来客们不禁后背发凉, 如坐针毡,惊骇又谨慎地,四下环顾——却始终没有怀疑的对象。   毕竟,能在今日收到长公主府请帖的宾客, 大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互相认识。便是有人生面不熟的,也会对彼此的名讳有所耳闻。   如何也不该, 有个什么潜藏的恶徒啊?   正值众人不解之时, 但见旁边的谢言岐迤然拱手一揖, 唇角微勾, 从容自若地答道:“机事不密, 还望殿下恕罪。”   这一番话, 还真是说的正义凛然、铁骨铮铮,不肯有半点的泄密。   闻言,太子不禁蹙起眉宇,狐疑之心愈甚。   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了在座来宾的安危着想,他还是摆摆手,开口应允道:“既如此,就还请谢少卿,尽快将此人捉拿归案罢!”   “是。”   谢言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徐缓抬眸,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长公主旁边的初沅身上。   自带风流的瞳眸中,似乎氤氲着风雨欲来的黑云,愈发显得他眉眼锋锐,透着股毫不收敛的肆意。   只一眼,初沅便难以招架地倒退半步,下意识地掐紧手心。   她的直觉没有出错。   ——他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他还是三年前那样,一点都没变。   肆无忌惮,桀傲不恭,便是长公主和太子在此,他却还是能无所顾忌地带着差吏,将这里包围。   回望着她的眼眸,谢言岐举起肘臂,手往前挥。   在他的示意之下,大理寺的衙役走进宴席,挨个搜寻。   而他也提步朝她这个方向迈近。   徐缓靠近的每一步,都像是橐橐踩在她的心上。   他的目的性太过明确。   初沅几乎被他的逼视攫住了心跳,呼吸愈发滞涩。   初沅明知,碍于大庭广众,碍于她如今的身份,碍于在场的长公主和太子,他不敢对她胡作非为。   但是随着他的逼近,她却还是忍不住,心跳错漏半拍,慌了神。   眼见得,他已经穿过宴席,往长公主坐着的这边高台走来。   如今就剩下,最后的几级石阶。   便是旁边的长公主,似乎都看穿了他的意图,细眉微蹙,担忧地瞅向身侧的初沅。   ——难道,他还敢将她的初沅当做恶徒不成?   她握紧扶手,看着撩起衣摆迈上台阶的谢言岐,呼之欲出的呵斥,忽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一道快到看不清的黑影急速掠过。   席上的宾客甚至没看到他是从何而来。   猝不及防的下一刻,就听得一声短促的惊呼。   原本站在长公主旁侧的初沅,转瞬就被那道黑影挟持着,蹿房越脊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离得最近的长公主,甚至只来得及感受到身旁掠过的一阵风。   以及紧接而来的,又一阵。   ——谢言岐没有做任何犹豫地,追了上去。   见此,席间的宾客此起彼伏地惊呼着:   “是那个恶徒!是那个恶徒!”   “他劫持了长公主身边的门客!”   “谢大人去追了!”   ……   眼见得一黑一红的两道身影,就在假山嶙峋、茂林修竹的庭院中,一前一后地追逐着。须臾之间,就要消失于斑驳碧影中。   见此场景,长公主和太子俱是一惊,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指使身边侍卫。   长公主惊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呀!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本宫拿你们是问!”   太子亦是看向旁侧待命的东宫侍卫,“追!一定要把人安然无恙地给带回来!”   东宫侍卫不免迟疑,“可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安危……”   太子指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本宫的命令!现在,马上去追!”   那可是他历经千山万水,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亲妹妹,他又怎么可能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太子向来是温润平和的性子,难得态度如此强硬。   纵使心存担忧,听到这话,东宫侍卫也不得不遵从,准备从席上撤掉一些人手,去追寻那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然,就在这时,又是一群身着夜行服的男子,持着陌刀从房檐后面跃进庭院,悄无声息地将席上宾客和众多大理寺衙役团团围住。锋利冰寒刀背映着天光,瘆人的森冷。   这可比大理寺衙役的围捕,要来得更为骇目惊心。   席上的宾客,登时惊慌失措地呼叫着,逃窜着,场面杂乱不堪。   他们一出现,就直接往初沅和谢言岐消失的方向追去。   太子直觉不安,忙是示意旁边的东宫侍卫前去阻拦,“快,把他们拦住,不能让他们和那个黑衣人汇合!”   起先的一人谢言岐尚且能抵挡,倘若他的同伙都跟着追上去,恐怕届时,谢言岐就是敌众我寡。   东宫侍卫得令,连忙提着刀剑上前阻挡。   一时间,兵刃相接,锵然作响,刀光剑影晃眼。   大理寺的衙役则在这片混乱场景中,护送席上宾客撤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长公主和太子夫妇,也在贴身侍卫的且战且退保护下,准备退到庭院附近的厢房。   然,就在此时,混乱中,不知从何处破空射来的一支流矢,径直朝太子妃这边而来。   “小心!”见状,离得最近的太子神情骤变,千钧一发之际,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肩膀,侧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   庭院这边的打斗声,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模糊。   初沅被那人扛在肩头,跟着他急速的步履,起伏颠簸着,胃里一阵翻腾,眼前也是一阵接一阵的眩晕,就连途中所见的景象,都虚幻成一片模糊绿影。   时间寸寸流逝,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有多远,如今又身处何地?   她只知道,倘若再不能挣脱这人的桎梏,恐怕今日,她就真的是生死难料了。   思及此,初沅的心里愈发惊惶,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呜咽着,试图挣扎。   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那人竟是在鹅卵石小道上,逐渐慢下脚步,动手解除了之前给她封住的穴道。   得到自由的瞬间,挂在他肩上的初沅,想也不想地挥舞着小手,拍打他的后背。   然而他却像完全不知痛一般,在她的这番拳打脚踢之下,仍旧岿然不动。   初沅心如擂鼓,愈发不解他的用意,索性抽取束发的玉笄,使出所有气力朝他腰侧刺去。   到底是习武之人。   他几乎是立马就察觉到她的意图,要将她放回地面。   只不过,他实在低估了初沅对他的抵抗。   松手的同时,初沅竟是挣扎着,从他肩上摔了下去。   鹅卵石小道旁边,便是草木葱郁的斜坡,底下,则蓄着一面碧波粼粼的静湖。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瘦的小姑娘,从斜坡一直滚到湖中,“噗通”一声溅起冲刷岸沿的白浪。   恰逢此时,后面的谢言岐也追了上来。   他看一眼水里挣扎的初沅,又看向对面不远处的黑衣人,漆黑的瞳眸中,浮现刹那的冷意。   还没等身着夜行服,伪装成刺客的奚平看清他眼里的警告,下一刻,他便纵身跳进水里。   平静的湖面,乍起波澜。   作者有话说:   原本是想写到三千的,结果废稿五六百,就失败了TUT   初沅的落水定律,又一次验证   你们好聪明,居然都猜到了呜呜 第101章   仲夏五月的时节, 湖水仍旧清凉,四面八方地朝初沅涌来,没过她的发顶。   她的耳畔充斥着暗流涌动的声响, 一连串的咕噜,削弱模糊了水面上的一切动静。就在她屏着呼吸往下沉的时候, 忽然间, “噗通”落水的另一道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至耳畔。   初沅在水中艰难撑开眼睑,隐约瞅见, 有人拨开水波, 径直向她游来。   水里透进的天光昏暧暗沉,她看不清是谁, 便也不知,来者究竟是善、是恶。   是不是那个, 将她劫持至此的恶徒, 图谋不轨。   未知的不安,使得初沅出于本能地求生,在水里胡乱挥舞着小手,试图从这里逃脱。   然而她又如何逃得过, 当初教授她这些的谢言岐?   还未待她毫无章法地在水里扑棱多远,后面的谢言岐便紧随而至,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带着她一并上凫。   冲破水面的瞬间, 初沅急促地呼吸着, 抬起湖水濡得湿漉的鸦睫, 凝眸朝他望去。   不期然地, 对上一双天生风流的黑眸。   相隔咫尺, 她甚至能瞅见他眼睫沾染的细微水珠,和眸里映着的,一个小小的她。   初沅神情微怔,原本萦绕在她心头的那些忐忑、惊惶,随着这一眼的对视,骤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懵然的迷茫。   他还真的是,每次都能在她落水之际,及时地将救起她。   也许是看着她的眼睛,读懂了她的所思所想,谢言岐胸腔略微震颤,忽然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之前,她不是算准他会出手相救,所以不顾后果地跳水,在那个夜里,击溃他的所有防线。   怎么到今日,她反倒又为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诧异起来?   谢言岐嗤嘲地笑着,扣紧她的纤腰,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待上岸之时,两人浑身尽湿,无一处不在滴水。   尤其是初沅,因为拔掉束发的玉笄行刺奚平,眼下,如云乌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显得狼狈异常。   她喉咙呛水,不自觉地捂着唇,咳嗽起来。纤薄肩膀随着她的咳嗽,轻微开合耸动,眼角亦是泛红挂上泪花,瞧着,真是楚楚可怜极了。   谢言岐低头看她,大手放在她背后,一下接一下地轻拍安抚着,蹙起眉宇问道:“好些了吗?”   蜷在他怀里的初沅慢慢缓过神来,闻言,轻抬睫羽朝他看去,樱唇翕动,半晌,方颔首应道:“嗯,好多了。”   随后,她反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停顿片刻,她环顾四周,“方才那个黑衣人呢?”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奚平为着将功赎罪,捧着一件玄黑织金大氅去而复返。   他来去匆忙,自是没有换下这身夜行服,就只有面巾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初沅甚至不用等到谢言岐回答。   她一眼就认出那个穿着夜行服伪装的男子,澄澈的眼眸水光潋滟,浮现不可置信,“奚平……”   旋即,又抬头,看向身前的谢言岐,嗓音轻颤,询问的话语却格外笃定,“是你,是你让奚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以奚平超群不凡的武艺轻功,难怪,可以完全不把长公主和太子的侍卫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的就敢把她掳走。   这普天之下,恐怕就只有他会如此行事——恣意妄为、放纵不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收敛。   想清楚这点,初沅登时睁大双眸,小手攥成拳抵在他胸膛,其推拒抵触之意,显而易见。   谢言岐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他喉结微动,很干脆地颔首应道:“是,是我。”   说着,他接过奚平递来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慢条斯理地系好绸带。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胶着于她的眉眼间,提起唇角轻笑,“怎么,殿下是要处置微臣吗?”   他疏懒的语调,是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   一点都没有将她如今的身份,放在心上。   初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他。   她看不懂,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从容自如——既可以是有情,又可以是无情。   就只有她,还在对过往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那谢大人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会突然带着大理寺衙役过来,破坏这场宴会?   又为什么吩咐奚平,当着众目睽睽掳走她,将她带到此处?   初沅凝眸深望着他,安静等待着他的答复。   眼里盈盈流转的泪光,让谢言岐心口钝痛。   他逐渐敛去唇畔笑意,低头,朝她寸寸靠近,直至彼此的鼻尖,只有一指间隔,呼吸相闻,方沉着嗓音问道:   “殿下想要怎样的答案?”   “……是于公,还是于私?”   于公——   他能猜出这场宴会的真正意图,想必那个幕后之人,也不例外:尽管之前他已经失过一次手,但只要还有机会,他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就让奚平率先上演这么一出,好引蛇出洞。   于私——   他承认,他确实无法接受,她和旁的男子言笑晏晏。   光是他的想象,也不行。   尽管有往昔的纠葛束缚着他,有剧痛的毒发牵绊着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允许她嫁给旁人。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眸色深沉,几乎是要将她吞噬。   初沅斜靠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正搭在她的锁骨处,牵着大氅的系带。   就像是拉着她的心弦,不允她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没由来的,初沅在他的逼视下,骤然错乱了心跳。   她没有想到,他今日的这个举动,竟还有公私之分。   “……敢问在谢大人眼里,何谓公,何谓私?”她问道。 第102章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让原本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盛筵,变得杯盘狼藉、杂乱不堪。   十字海棠方砖铺设的庭院里,横陈着那些黑衣杀手和几名大理寺衙役的尸身, 殷红鲜血蔓延流溢,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经受此般变故的宾客自是不会在庭院久留。   他们一齐聚在庭院附近的某处厢房, 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无不是心有余悸。   而幸存的大理寺衙役,则和侍卫们配合着,在院中找寻蛛丝马迹。   这时, 太子身边的东宫侍卫, 行迹匆遽地穿过庭院,走过回廊, 最后,进到了东面的厢房。   他对着高座上的太子, 顿首谢罪, 神情凝重地回禀道:“殿下,恕卑职无能,还是没有找到公主的下落。”   因着右肩中箭,太子半褪上衫, 露出伤处,任由长公主府上医工,帮着处理穿透肩膀的箭镞。   他紧皱着眉宇, 咬着齿关, 额上冷汗涔涔, 一张清俊的面庞亦是在剧烈疼痛中, 惨白如纸。   太子妃则坐在他旁边, 握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眉间蹙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闻言,不消太子忍着疼痛回应,她便扭头看向伏地顿首的侍卫,道:“那就继续找。”   素来温和的嗓音里,难得显出几分威压。   东宫侍卫得令,连忙从地上爬起,躬着身子就要退出去。   见状,始终杵在屋里的侍卫十五,也局促地拱手一揖,道:“殿下,太子妃,不如让卑职也去帮着找一下吧?”   原本太子的箭伤,应是要比眼下更为严重。   幸得十五提前得过谢言岐的吩咐,带着镇国公府的侍卫及时赶到,帮忙用剑挡去那支箭矢,太子这才勉强避过。   然而暗箭难防,就在他们好不容易将院中杀手斩尽,抓到两个活口的时候。   其中一个杀手竟是趁机放出袖中暗器。   当时,太子正坐在高座的黄花梨透雕靠圈椅上审问,和杀手相距不远。纵使一旁的东宫侍卫当即察觉到杀手的动作,却也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倒放箭的杀手,让射出的箭镞失去准头……   从抓着这两个杀手过来,一直到太子遇刺以后的现在,十五始终没有得到应允,离开此处。   他一个不相干的人物,在这里看着太子的狼狈治伤,终究是,心有惶恐,局促不安。   然,听过他的请求以后,太子却是出言制止,咬着呼之欲出的痛吟,道:“先等等。”   太子抬起沉重眼皮,压下心里的千般不解、万般疑惑,看向不远处的十五,只问:“你们世子,有消息吗?”   彼时变故横生,突如其来的黑衣人当众掳走初沅,是谢言岐首先追上去。   倘若真有初沅的行踪,也应是他首先得知。   可惜十五并未和谢言岐同行,他是在接到飞鸽传书以后,这才调动镇国公府的侍卫,往这边赶来。   对于谢言岐和奚平的计划,他全然不知。   瞧见十五摇头,太子心潮起伏,扯着伤处更痛。   太子妃忙是将他的手握紧。   自知此般境况下,任何安抚都是无益。   思来想去,她索性替着太子,亲自去找。   ——总归太子这里还有医工在场,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她也确实放下不下,至今不知去向的初沅。   厢房外面的回廊上,长公主亦是在焦急地等待着。她在廊道来回踱步,始终抻着脖颈望着远处,察看有无侍卫归来回禀。   “都怨我,若非我执意开设这场筵席,阿妧也不会遇此横祸!”   “……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混账,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连本宫的阿妧都敢下手!要是抓到他,本宫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长公主既然能有当年的惊世之举,自不是寻常女子。她絮叨谩骂的这几句,不止是隔壁刚出门的太子妃听见了,便是回廊转角那边的来人,亦是听得一字不落。   因着摔落斜坡时,初沅不慎擦破膝盖,是以行路略有不便。   起先,她沉默着,打着趔趄走在前面,一直不肯示弱。   谢言岐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后边。   初沅身子腾空,被他拦腰抱起的时候——   她用手抵住他的胸膛,抵触之意尤甚。   他侧过头看她,箍着她的力道,在长久沉默的对视中,愈发收紧,“……臣送殿下回去。”   不容推却的话里,却莫名地,掺着几分臣服认输的意味。   初沅就这样蜷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回到此处。   庭院幽篁丛生、碧影斑驳,影影绰绰地挡住回廊转角那头的情景。   听见长公主的声音,初沅忙是推着谢言岐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她没敢出声,生怕引起长公主的注意。   谢言岐倒也配合,一言不发地卸去手劲。   正当她勾着他的脖颈,缓慢放下足尖落地之时,长公主却是先一步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是谁,谁在那边?”   本就是因为担心初沅的安危,留意着周遭响动,长公主一眼就注意到交错竹林后面的人影晃动。她想也没想的,就沿着回廊而行,径直走到拐角处。   始料未及地,撞见不远处,亲密无间相拥的谢言岐和初沅。   其时,初沅恰好踩上实地,细白手臂藤蔓般攀着谢言岐的脖颈。配合着她的动作,谢言岐也不得不躬着脊背,几乎是低头埋进了她的颈窝,而他的一只手,也还熟稔地扶在小姑娘的腰际。   更为暧|昧的,是他们湿透的衣裳,水珠滴落,在他们脚边晕开一片湿迹。   瞧见这样一幕,长公主瞳孔微缩,浮现几分惊愕。   她是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谢言岐,竟然是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把阿妧给找回来的。   和长公主四目相对的瞬间,初沅几乎是心跳骤停,被撞破的无措、难堪……杂糅着涌上心头,隐约的,还有那么几分耻意。   她忙不迭推开身前的谢言岐,“姑母……”   孰料甫一动作,便牵着腿上的擦伤作痛,初沅不受控地往后踉跄半步,又被近旁的谢言岐伸手扶住腰肢。   一点都没避讳。   出于过往留存的习惯,初沅甚至没有当即推开。   瞬息以后,她回过神,含着嗔,含着怯,瞪他一眼。   然而他还真是没有一点隐瞒私情的自觉,不紧不慢地扶她站稳以后,这才朝着长公主的方向,拱手一揖,“见过长公主殿下。”   楚楚谡谡,风度翩然,还真是个——   正人君子。   长公主悄然吐纳缓匀呼吸,半晌,笑着道:“初沅,过来。”   只是,这话怎么听,似乎都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103章   听到这话, 初沅不敢有片刻耽搁,她连忙推开身边的谢言岐,踉跄着往长公主那边走去。   看着她脚下的趔趄步履, 长公主的眉头不由蹙得愈深。她上前几步,伸手扶住迎面走来的初沅。   初沅外面裹着的大氅倒是干净簇新, 然而里面穿着的衣裳却湿透。托住她纤细皓腕的同时, 长公主手上也触到一片湿润的凉意。   “素英。”长公主唤身旁的宫婢,“带公主去隔壁的暖阁更衣。”   一边的素英连忙颔首应道:“是。”   初沅就着素英的轻搀,沿着回廊走远。   将要迈过暖阁门槛之时, 她顿步回首, 望向回廊那头。   交错竹枝影影绰绰地将廊道里的情景掩映,她只能透过斑驳的碧影, 依稀瞅见那道身着深绯官服的身影,立如芝兰玉树, 挺拔高挑, 直如画中人一般。   恍惚之际,初沅似乎又记起,粼粼波光中,潺潺静水旁, 那人和她相距咫尺,四目相对之时,轻声说过的话。   ——“公和私, 皆是为你。”   他嗓音蕴着暗哑。   一字一句, 无比清晰地落在她心上。   从始至终, 他漆黑的瞳眸都逼视着她, 汹涌而又克制的情意, 几乎要将她吞噬。   可, 若是为她,又怎会这般吓她?   望着斑驳竹影遮掩的那道挺拔身影,初沅没由来地心脏一跌。   她将双手交握于腹前,缓慢攥紧细指,心潮起伏。   她的打量,只在瞬息之间。   旋即,她便未做迟疑地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进到暖阁。   然而廊道这边的长公主,却还是对她的目光流连,有所察觉。   长公主两袖合拢,冷着眼神,打量间距不远的青年。   因为还未得到长公主的免礼,谢言岐眼睑半垂,始终维持着揖礼的动作,然而肩颈却挺括,镌刻着青松之风骨,清隽挺拔。   很难不让人透过他,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骁将谢大,和那个惊才绝艳的状元谢二。   他兼具着,他大哥的劲拔,和他二哥的端方。   然而此时此刻,长公主的眼前,却仅浮现着方才,他扶着初沅腰肢的那一幕。   还真是,动作熟稔,一举一动之间,都流露着的风流。   因着过往她和镇国公府的交情,她对谢家的这三位郎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了解。   尤其是谢二郎谢言岭,昔年的太子伴读。   她记得,那孩子最是恪守君子之仪。   怎么他的三弟,就这么、这么……   长公主细眉蹙紧,吐纳着,压抑着,须臾过后,终是出言问道:“谢大人,能解释一下吗?”   谢言岐不紧不慢道:“是臣失责,未能护住殿下,让殿下落水。”   然他语调疏懒平缓,实在听不出,他有什么忏悔之意。   况且,长公主也并非是想问这个。   她更想问,他和初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不是眼盲,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情愫涌动。   他们家初沅看着就很清纯,濯濯不染纤尘,又如何玩得过,眼前这位秉性风.流的谢三郎?   只不过当今世道,亲密之举,终究是于女子的名声有损,长公主也不好提及方才之事。   她没想重提,谢言岐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将两手平合于胸.前,脊背躬得愈低。   这就显得有些郑重了。   他道:“今日之事,臣,自会担责。”   担责。   担的是哪门子的责?   是未能相护之过,还是逾越亲密之举?   这话,长公主还真是没法答。   倘若他指的是前者,她确实想让他领罚。   若是后者……   不、需、要。   应,或是不应。   都让长公主意难平。   她微抿唇角,尚未来得及言语。   这时,隔壁太子的厢房,忽然“吱呀”拉开门扉。太子妃将初沅安然归来的消息告知太子以后,太子便让她出屋,去叫谢言岐回禀事情始末。   太子妃莲步轻移走近,站定于长公主身旁。她的目光在无声对峙的两人之间梭巡,最后,捺住心中的不解,望向对面的谢言岐,温柔笑道:“谢少卿,还请换身衣服,随我去见太子殿下罢。”   闻言,长公主微抿唇角,迟疑着,没有说话。   ——迳儿的这位太子妃,就是过于心善。   理该让这谢三郎,多受会儿凉的。   但她又不好制止,告知方才的事情。   省得这事越闹越大,到最后,不好收场。   长公主看着谢言岐施然一揖,随即,跟着太子妃身边的宦官离去。   没忍住地,白他一眼。   ***   谢言岐在隔壁的一间屋里换过衣裳以后,便随着太子近旁的宦官,进到太子所在的那间厢房。   这时,太子肩上的箭镞已经拔出。   医工为他将伤处包扎好,雪白纱布层层缠着他的右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出小片的殷红血迹。   因着伤痛,太子的面庞尤为苍白。他欹靠在美人榻上,询问的嗓音亦是单薄得虚弱,“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人……咳,会在今日再次动手的?”   初沅如今是隐瞒着身份,留在长公主府上。可她自个的府邸,仍是有金吾卫严阵把守。外面的人见状,只会以为初沅还在公主府。原以为这样会万无一失,谁曾想,那个幕后黑手竟还是找到此处,趁机动手。   思及彼时的惊心动魄,太子不免心有余悸。   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抬臂合手行揖礼,道:“是臣之过。”   随后,他如实地将今日筹划全盘托出。   包括通过林评事的告假,猜出诗会的真正目的。   以及,由此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神鬼莫测的幕后黑手。   于是他就让奚平扮成那伙黑衣杀手,掳走初沅,先发制人。   而筵席这边,因为顾虑金吾卫不能及时赶到,他便飞鸽传书至镇国公府,于府中调兵,过来护佑席上宾客的安危。   熟料意外横生,初沅竟在挣扎之时,不慎落水。   是以,他们才会这般浑身湿透,狼狈而归。   听完,太子豁然之余,又不禁蹙起了眉头。   按理说,这个谢言岐既能有如此城府,步步缜密地推测、布局,应是能有更好的法子平息此事,譬如提前告知他们这场潜在的刺杀,来个里应外合,为何就,选了最骇人、最麻烦的一种?   他们受些惊吓倒无所谓,骇着初沅,那就不是小事了。   太子看着如松如竹立于不远处的谢言岐,莫名地,觉得有些胸闷。   他摆摆手,叹道:“既然谢少卿深谋远虑,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来处置罢。还请谢少卿能在五日之内查出真凶,还我们一个安宁。”   尤其是,能让初沅恢复以前的生活,不必再像如今这般提心吊胆。   他这话,明是认可,可似乎,却还藏着那么几分为难的意思。   要知道,之前由金吾卫追寻真凶,并未给他们限定时日。金吾卫一连调查半月,都没有任何眉目。   谢言岐自是能听出太子这话的深意。   他无所谓地应道:“是。”   “不过,为了昭阳公主的安危,这些时日,就请殿下莫要……”谢言岐停顿片刻,咬重字眼,“再办今日这样的筵席。”   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确实容易有疏漏,给初沅招来不测。   太子思忖片刻,觉得有理,于是便颔首应下。   闻言,谢言岐不由提了下唇角,“多谢殿下。”   太子蹙眉打量着他,实在没懂,他在谢些什么。   ***   筵席就在这场变故中终止散去。   稍微聪慧些的,不难由此猜出初沅的身份。   毕竟,这伙黑衣杀手来势汹汹,不可能只是为着长公主身边的一个门客而来。再联想先前,昭阳公主遇到的刺杀,宾客里边的部分人,自是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许猜测。   他们各怀心思地,送上自个的关切。   结果,都被长公主身边的宫婢素英拦在外面。   屋内,长公主拉着初沅的手,和她并肩坐在榻上。   看着初沅的那双澄澈瞳眸,长公主不禁暗自叹息。   那谢三郎生得一副风流相,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他们家初沅如此干净不染纤尘,恐怕,吃亏不少。   一想到他们亲密相拥的场景,长公主就忍不住地心梗。她握了握初沅的小手,尽量放轻语调,问道:“阿妧,你告诉姑母,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在红袖招,是不是,也是和他?”   当时,初沅去隔壁更衣,耽搁了快半个时辰。这么久的时间,不可能只是换衣裳。   后来她觉察到不对劲,去那间屋子寻她,尽管没有发现旁人的踪迹,但是屋内东倒西歪的桌凳,床上凌乱褶皱的茵褥,以及,初沅当时红到娇艳欲滴的樱唇,无不在昭示着些什么。   她是过来人,心里自是有猜测,却没有戳破。   这些年她并未再嫁,其实,府中或多或少地,还是豢养了几个面首,日子自在且快活。   如果初沅有这个意愿,她也并不反对。   但若是被旁人诓骗着给了,那就不一样了。   对上长公主投来的凝重目光,初沅心尖微颤,搁在膝上的小手,无意识地蜷了下,“姑母,那天的事情,你竟然……知道吗?”   她没有反驳,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晕着几分惶恐、几分难堪。   听完这话,长公主几乎要背过气去。   原来、原来那个谢三郎,当时真的在她隔壁房间,把初沅给欺负了!   可怜他们家初沅,不通人事,就这样被他、被他给……   长公主不由气得眼冒金花。她单手按住心口,极力地平复着,压下那股怒火。她怜惜地瞧着初沅,道:“阿妧,你放心,姑母……一定帮你做主。”   作者有话说:   对哦,初沅就是长得比较清纯,应该是这本书里的淡颜系天花板吧,看她就是很乖,完全想不到,当初甚至还是她先把世子睡了_(:з”∠)_   另外,这之后接的是第一章,可能到时候有些情绪对不太上,我可能完结以后才有精力改了,抱歉哦   文案在第一章的剧情后面,我估计不是很远,希望大家不要有太大期望,我怕达不到呜呜呜呜 第104章   听完这话, 初沅不禁颦蹙黛眉,直觉迷惘。   她凝眸望着长公主眼里流露的郑重和忧虑,总疑心, 是姑母误解了什么。   然而那日之事,终究是难于启齿, 更何况, 她如今面对的,还是她颇为敬重的长辈。要她当着长公主的面,毫无保留地揭开她的遮羞布, 坦言她和他的所有过往。   恕她直言, 属实是——   难为情,过不去。   况且, 她和他的过往。   于她而言,是黯淡无光的前十五年人生里, 触手可及的希望。   可于整个皇室而言, 却是不能提及的污点。   尽管她知道,阿耶和阿娘不会因着她在浮梦苑的过去,而厌弃她。   但她不想,也不愿, 让她的过往令至亲心痛,令皇室蒙羞。   她谨小慎微隐瞒三年。   事到如今。   又如何能说?   怎么说?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说了,便是前功尽弃。   初沅轻垂睫羽, 心虚地避开长公主的凝视, 嘴唇翕动, 解释的话语堵在喉间, 半晌, 却只硬着头皮, 唤了句:“姑母……”   看出她的难堪和迟疑,长公主握紧她的小手,心疼之余,愠怒更甚。   这个谢三郎,究竟是有哪里好?   怎么就把他们家阿妧,逼到这个地步……   她及时打断道:“阿妧,姑母并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意思。”   长公主停顿片刻,忍不住又在心里将谢言岐暗骂一顿,她尽力平息怒意,表现得冷静,“不论你们发生过什么,听姑母一声劝——凡事啊,都得往前看。”   “姑母觉得,他不是你的良配。”   “这世间比他好的儿郎,多的是。”   “他看着,就不像是一个好的归宿。”   “我们家阿妧,应该往前看,去看那些更好的人。”   “你也值得,更好的人。”   长公主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初沅怔然出神地看着她,心湖泛起波澜。   更好的人吗?   可是,当年命运沉浮,他已经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她又如何能放得下?   小姑娘的瞳眸澄澈若月下静湖,浮着一层清浅的悲切,转盼流光。   长公主不禁于心里暗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初沅顺势靠在她肩上,专注聆听,她接下来的每一字、每一句——   “阿妧,你要知道,那些和你不相合的人,到头来,只会是你人生中的过客。”   “不必念念不忘。”   “你放下,才能真正地,往前走。”   “前面不止能看得更为广阔,还能遇到,真正适合你的人。”   微风穿过窗牖,吹动初沅额前的碎发。   初沅望着支摘窗外的斑驳碧影,惝恍的思绪,似乎也随之而动。   ***   当日,大理寺衙役便押解着被捕的两名黑衣杀手,回到府衙关押审问。   这群黑衣杀手训练有素,他们见此次刺杀落败,大都于宴席上自戕。仅存的这两个活口,也是由于十五早有觉察,及时打落他们手里的陌刀以后,方才就地逮捕。   然而他们中的一人意图行刺太子,尽管失手,却也令太子重伤。若非太子仁厚出言制止,恐怕他当时就要被东宫侍卫殴打致死,再少一名人证。   衙役将他们关到大理寺牢狱之后,各种严刑拷打,始终没见他们松口。   无奈之下,狱卒找到负责此案的谢言岐,“大人,他们硬着骨头不肯张嘴,太子殿下给的期限又只有五日……这可如何是好啊?”   灯烛凄暗的牢狱中,谢言岐隔着铁栏,抬眸看向枷锁捆缚、遍身血污的两名黑衣杀手,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他轻拨扳指,分明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眼里神情却肃然,“接着审,二十四个时辰,一刻都别停。”   这大理寺牢狱不见天日,但凡是凡胎俗骨,遭到不休不止的审讯,决计撑不过两日。   闻言,狱卒思索片刻,后知后觉察出其间用意——   只要凶犯濒临极度的疲惫,就不愁他们于意识涣散之际松动。   思及此,狱卒连忙拱手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召集府衙僚友,连夜轮换审问。”   就在狱卒将要转身离开之时,谢言岐忽然想到什么,碾了下扳指,出声叫住他,“府衙不是新进了两个官吏吗?叫上他们,让他们在旁边看着,多学学。”   他指的,自然就是新来的林评事,还有一个从地方调任上来的寺丞。   让他们跟着旁听,确实是一种历练没错,不过,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整整有,两日两夜呢。   狱卒不免头皮发麻,脊背微僵。   没想到,他们这位新任的少卿,竟是如此的,刚直凛然。   再度抬脚离开返回牢狱的时候,他的步伐明显比先前快了不少。   半刻钟以后。   林评事和那位新任寺丞便匆忙赶来。   期间,谢言岐也在旁边听着,并适时地给出提议,让他们调整审问的方向。   两天的时间,他倒没有让林评事和寺丞跟着夜以继日,还是会在他们撑不住的时候,让他们去小憩片刻。   他则是喝着浓茶。   果不其然,在第二天的半夜子时。   其中的一个黑衣杀手昏昏欲睡,又让一瓢冷水兜头浇醒。   他在半梦半醒之时,终是撑着溢满疲倦的浑浊瞳眸,口齿不清地,吐了个“宋”字。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当年那个举兵谋逆,轰动一时的叛臣宋颐之“宋”。   而这个宋家,也确实有着行刺昭阳公主的理由。   若非昭阳公主回宫,恐怕那个仅存的宋氏余孽宋初瓷,到现在还鸠占鹊巢,顶着常宁公主的封号锦衣玉食。   得到这个结果,谢言岐并不意外。   原本大理寺府衙的官吏,是想尽快将宋初瓷捉拿归案,然而只凭着杀手的一面之词,终究难以服众。   毕竟宋家在十八年前满门抄斩,如今的宋初瓷不过是一朵娇花,孤立无援,又何来的能耐,去号令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   谢言岐让府衙上下瞒住消息,暂时莫要声张。   但是有了收获,总比一无所得的好。   这日,连夜轮换审问的大理寺官吏终是得以休憩。   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在鳞次栉比的长安城中,徐缓抹上一层朦胧光亮。   奚平牵着青帷马车,走到大理寺府衙的大门前。   谢言岐一边迈过门前踏跺,一边抬手摘下官样幞头,捧于臂弯,嗓音沉着浓重的暗哑,“……往兴道坊那边回。”   镇国公府在崇义坊,和兴道坊临近,却绝非回府的必经之地。   非要往兴道坊经过的话,少说也得比往常多绕个半刻钟。   不过奚平稍微思忖片刻,便也了然——   昭阳公主的宅邸,就在兴道坊。   如今因着前两日那场刺杀,昭阳公主的行踪败露,自是没有必要再隐瞒身份,继续留在长公主那里。   眼下时辰尚早,指不定,她就在府中。   但是奚平打量着谢言岐眼底的憔悴暗青,忍不住蹙起眉宇,劝道:“世子,不如……还是直接回吧?”   这两天彻夜审问。   旁的官吏可以和别人轮换,然而他却始终盯着全程,不曾有片刻停歇。   再强健的人,那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况且现在的谢言岐,确实是有些,不修边幅。   ——他毕竟是成年男子,两日未有拾掇,难免就会浮层青茬,显得有那么些落拓。   奚平可不会觉得,他会以现在这幅形容,去见那位昭阳公主。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怎么,我说的,难道是废话不成?”   奚平对上他的逼视,登时噤声。   谢言岐便提起衣袂,登上马车。   掀开曼帘的时候,极轻的猫叫传来。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跳上车内固定的茶几,歪着脑袋,和他对视。   一双眼睛似是最为清澈的湛蓝湖泊。   听到动静,奚平忙是解释:“世子,这就是前段时间,夫人那只白猫下的崽。”   去年属国岁贡,镇国公夫人由此得了只西域进贡的白猫,一直精心喂养着,结果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消失不见,直到上个月月初,方才摇着笨重的身子回府,生了六只或花或白的小奶猫。   眼前的,便是最为乖顺的那只。   是谢言岐特意吩咐奚平带来的。   谢言岐甫一在车上坐定,茶几上的小白猫便毫不嫌弃地跳到他身上,用绒绒的小脑袋,轻蹭着他的手臂。   谢言岐伸手提起小猫后颈,看着它,忍不住一笑:“还真是黏人。”   他拿出一根编织好的红绳,系在小猫的颈上。末了,又觉得单调,便摘取手上的乌玉扳指,套在了绳结上。   也许是觉得不适应,小白猫踩着他的膝,连续地摇了会儿脑袋。   这时,行进的轮毂碾过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带起颠簸。小猫一个没稳住,便倒在他身上。   恍惚之际,谢言岐似乎看到很久以前,那个因为马车震颤,“不慎”撞进他怀里的小姑娘。   他安抚似的摸摸小猫的脑袋,唇畔的笑意,是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柔和。   也不知是在对着说。   他看着慵懒阖上双眸的小猫,低声道:   “记得,要还给我。”   “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还的时候,得连本带息。”   “知道了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真的颈椎痛得抱着头哭,今天去医院看了,没给我拍片,但是给我开了好多好多药,副作用还有点大,我现在虽然没痛了,但是处于那种喝大了的状态   新章这就写,努努力,写多少放多少   最好别等   (待修改) 第105章   初沅是在遇刺的翌日, 乘着翟车回到公主府的。   总归她现在的行踪已经暴露,继续留在长公主身边,已是无益, 指不定,还会给长公主带去隐患。   这回, 依旧是由虞崇峻领着金吾卫, 守着整个公主府。   ——虽说虞崇峻先前的行为,是显得有那么些不靠谱。但他确实,还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不然, 圣人也不会将此重任交由给他。   回到公主府, 隔绝外面的纷扰以后。   初沅由此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生活。   她向来喜静,以前独住公主府, 不是谱曲填词排舞,便是莳花弄草, 日子倒也过得安适。   现如今, 和长公主相处数日,见识过她的别样人生,初沅瞧着眼前的熟悉事物,也不知怎的, 莫名就觉得索然无味,心口似是空缺了大块。   这日清晨,流萤照例于卯时三刻过来, 准备唤醒她起床梳洗。   然而这时, 初沅已经苏醒。   她披散着如云乌发, 手扶窗沿, 站在窗牖透进的天光中, 怔怔出神。   也不知是在看窗外庭院的碧桐芭蕉, 还是在发愣。   熹微晨光勾勒出她的身影,纤腰楚楚,皎皎新月一般。   见状,流萤唤进捧着盥盆和巾帨的一众宫婢,在她们动作间摩挲的窸窣声中,轻声问道:“殿下怎么就不多睡一会儿?”   因着尚未归案的杀手,她们囿于府中,行动远不及先前自在,可却也由此懈惰下来,左右都无事。   理该是能多偷些懒的。   闻言,初沅却是抿着淡淡笑意,摇了摇头,“睡不着。”   她的耳畔,总是会响起那日,姑母和她说过的话。   一字一句,又牵扯着过往回忆的一幕幕浮现。   她记得最初重逢之时,他的疏远冷漠,相见不相识;也记得那日,他于耳畔的呢喃细语——   “公和私,皆是为你。”   若即若离。   迥乎不同。   在她的脑海里来回拉锯着。   初沅也不知,她究竟还有没有勇气,再去向他靠近。   他向来玩世不恭。   她太害怕,她的孤注一掷,只是他游戏人间,换来的一场笑话。   但是,舍弃太难。   她和他的那些过往,镌刻在回忆里。   她又如何能像姑母所说的那样洒脱,说放下,就放下呢?   辗转反侧,皆是难以决断的选择。   昨天一晚上,初沅几乎是彻夜未眠。   瞧见她眼底蕴着的暗青,流萤不禁柳眉微蹙,猜测道:“殿下可是在为刺客的事儿烦忧?”   尽管有金吾卫始终护着他们周全,但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全不在意?   思及此,流萤不免气闷,自顾自地接道:“这群杀千刀的,胆敢对我们殿下不利,早晚没好果子吃!”   话语间,神情里,皆是对她的关切和在意。   竟是让初沅无法反驳。   她看着气得两腮鼓鼓的流萤,原先的愁闷一扫而空。   雀鸟啁啾,遥遥传至屋内。   初沅循着声响,望向半开的支摘窗。   但见朝阳初升,穿过云层。   明媚的天光洒满庭院,映着葱翠芭蕉上凝结的晨露,熠熠灿灿。   也不止是,只有天未明的幽暧昏沉。   或许,就像姑母说的那样。   往前看,会更好。   她还有很多,值得在意的人。   ……   大抵是昨夜休憩不足,初沅难免有些提不起劲。她看着满桌的膳食,毫无食欲。   但她也不可能一整天不进食。   于是她便临时起意,打算趁着时辰尚早,带着流萤去池边采集些荷露,用以拌粉蒸制糕点。   就在她们去往荷塘的途中,这时,街径旁边的葱郁草木间,忽然传来一声细弱的猫叫。   流萤率先回过神来,茫然环顾四周,“殿下,我们府上……养猫了吗?”   话音甫落,初沅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见道旁的灌木微动,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狸奴从里边钻出来,摇头晃脑地甩去毛发沾染的碎叶。   它睁着一双湛蓝澄澈若宝石的眼睛,仰头望着初沅,随即迈前几步,停在初沅脚边,用脑袋蹭蹭她的裙摆,细细软软地喵一声。   一点都不认生。   初沅不由得心尖一软。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谁知小狸奴非但没有躲开,还极为亲昵地,往她手里蹭。   初沅的整颗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她动作极轻地,伸手将小狸奴抱起。   瞧见它脖颈系着的红绳,初沅下意识放轻语调,猜测道:“或许……是附近哪位夫人的爱宠,一时贪玩,就误闯到这里来了吧?”   这只小狸奴生得漂亮,着实讨喜,一旁的流萤瞧着,也忍不住心生怜爱。   “殿下,”她唤,“要不要奴婢去临近的府邸打听一下,是谁家丢失的吗?”   流萤说话的期间,初沅也在查看小猫颈上系着的物件,辨认着。   ——红色的丝线编成凤尾结,显目地隐在小狸奴脖颈的白绒里;绳结中间,正坠着一枚乌玉扳指。   借着天光看见扳指两端的细微裂痕,初沅唇畔的笑意,不由得缓缓僵住。   这样物件。   她最是熟悉不过。   这是……他的扳指。   先前因为一次落水,她得到此物。   可是后来,又因为她的故意跳湖,被他趁机拿走。   谁曾想,如今,这枚扳指又以这样的方式,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她的手里。   一时间,初沅不免有些恍惚。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然而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只有远处的金吾卫,恪尽职守地逡巡着。   这时,毫不知情蜷在她怀里的小狸奴,忽然轻舔她手背,又喵一声。   初沅回过神,轻垂睫羽,垂眸对上它清澈懵懂的眼睛,却始终,没舍得放下。   怎么说,小狸奴都是无辜的。   静默片刻,她终是看着怀里的小狸奴,无奈地叹道:“不用了。”   流萤面露疑惑,“为何?这猫瞧着……也不像是外面流浪的野猫呀?”   如果就这样将其留在府里,好像有些不厚道呀。   初沅伸手解掉小狸奴颈上的红绳,默不作声地将扳指收进袖中,随后,抱着它缓缓起身,陈述道:“现在……应该还不是时候。”   说着,她看向流萤,弯了弯眼睛,“等到可以出府的时候,再说罢。”   ***   在此之前,初沅还从未喂养过狸奴。   这只小狸奴娇气又黏人,几乎是无时无刻地跟在她身边,喵喵叫着。   初沅一见着它,就忍不住心软,无奈之下,只得陪着它闹腾。   因为小狸奴明显是别家跑出来的,流萤和其他宫婢也不好给它取名,就暂时叫它“小狸奴”。   一个个的,还心灵手巧地给它做了不少玩具,逗弄着它。   平静无波的日子,倒也添了不少趣味。   只不过,有时候。   初沅还是会看着追逐光影玩耍的小狸奴,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   她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究竟是有何用意。   她可不会觉得,这只带着他扳指的小狸奴,真是不慎误闯。   ****   时光寸寸流逝,转瞬之间,又过了两日。   大理寺这边,再也没能从黑衣杀手口中,问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记起太子先前给定的期限,负责一道审理此案的官吏们,不免就有些着急。   “谢大人,不如……我们还是把那个宋氏之女,宋初瓷带到府衙,审问一下吧?”林评事试着提议道。   之前黑衣杀手行刺,他也在筵席之上,见证了事情始末。后来,他又跟着旁听了拷问黑衣杀手的全程,便自然而然地,参与到这桩案件的调查之中。   其时,谢言岐正伏案翻着卷宗。   他一边翻阅,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如果她真的有问题,你觉得,她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西市开铺子?”   随着三年前,狐妖作祟寻仇一案的水落石出,圣人也对宋家的疑心愈甚。   他将宋初瓷留在京中,可不是什么善心之举——   他是想□□着宋初瓷的一举一动,以此来掌控宋颐有可能留存的旧部。   宋初瓷一个叛臣余孽,她的香粉铺能开到今日,完全是由于圣人的示意。   她的铺子周围,可都是圣人遍布的眼线。只要她表现出任何的异动,她就会当即被捕,再无活路。   听完这话,林评事思忖片刻,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明白这其间的弯弯绕绕。   可是,如果这些黑衣杀手和宋初瓷无关,那么他们之前交代的宋家,又该如何解释?   当年的宋家,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   一时间,林评事的眉头蹙得愈紧,他问道:“既如此……那我们还能从哪里查起?还有两天,就要到太子给定的期限了。”   闻言,谢言岐不紧不慢地阖上案卷,撩起眼皮,看向他,“就这么着急?要不然,你去外边喊两嗓子,让幕后真凶自己来投案?”   这话,明显就有几分嗤嘲的意思了。   办案,向来讲的是个循序渐进,又怎么急得来?   林评事觉出他先前那话的急切,不禁有瞬间的难堪。   他忙是俯首拱手,道:“是属下失言。”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他如今这位上官,近日来的种种行为,似乎都有些为难他的意思。   ——先是让他在牢狱彻夜旁听黑衣杀手的拷问,随后,又是这样毫不留情的嗤嘲。   林评事左思右想,终于寻见了自己的一个错处。   ——前两天,因着同僚的相邀,他擅离职守告假,丢弃公务,跑去参加太子殿下举办的诗会。   还被后来捉拿黑衣杀手的谢少卿撞了个正着。   思及此,林评事终是恍然大悟。   但他又不敢主动提及,怕触及这位严苛上官的逆鳞。   犹豫片刻,他只得心中暗叹,拱手告退。   看来以后,他在这位谢少卿的手下做事,必须得恪尽职守,寸步不离。   不能妄想着攀上高枝,就能官运亨通。   当天,林评事在大理寺处理事务,是前所未有的尽责。   ****   这日散值以后,已是霞光漫天。   奚平牵来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府衙门前,道:“世子,红袖招那边,有动静了。”   “据十七飞鸽传书说,他们暗中观察的这段时间,一直都会在晚上亥时,看见有个男子出入红袖招头牌宣菱的房间。”   这段时日,谢言岐一直让镇国公府的两个侍卫,轮流盯着红袖招。   从那日的暗访以后,他就觉得,这个红袖招不简单。   听了这话,谢言岐并不意外,他摘下官样幞头,略作思索,道:“好,今晚亥时,收网。”   话音甫落,他提起衣袂,登上马车。   奚平原以为,他们今晚有重任在身,理应直接回府,养精蓄锐的。   然而就在他挥鞭之时,却听谢言岐屈指轻敲车壁,低声道:“往兴道坊那边绕行。”   奚平不禁一愣。   如今,便又是要去公主府了。   因着接二连三的遇刺,昭阳公主的府邸外边尽是金吾卫把守。   尽管如今的世子没有了情蛊的限制,进出防备森严的公主府,可谓是随心所欲。   上回将小狸奴送到公主府,更是悄无声息去,悄无声息地回,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奚平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不适应。   他们家世子向来桀骜不恭,他还从未见世子像如今这般,做贼似的,憋屈地偷摸着。   不过谢言岐既已发话,奚平也只能从命,挥起手里的鞭子,驱使马车往兴道坊那边行进。   青帷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过坊间街径,不多时,便远远地停在公主府外,不会引起金吾卫怀疑的距离。   谢言岐伸手掀起曼帘,一眼就瞅见腰佩陌刀、身披铠甲守在门前的虞崇峻。   虞崇峻倒是尽责,一个金吾卫将军,昔日击退敌国千军万马的悍将,如今竟然恪尽职守地屈才守在公主府外,寸步不离。   他上回来的时候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记起回京之后,听过有关他的那些传闻。   谢言岐不禁冷笑着,屈指轻敲车壁,一下,接一下。   第一声长,第二声却短促。   一如先前。   这意思,便是在此处停车。   让奚平等在这里等他半个时辰。   谢言岐这人有点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先前半夜护送初沅那回,他已经来过公主府三次了。   尽管,都不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的。   但他也勉强对整个公主府的布局,有所了解。   府内也有个别金吾卫的巡逻。   只不过碍于初沅的身份,他们都没敢靠得太近。   谢言岐大概记得初沅房屋的方向,进府以后,他避开巡逻的金吾卫,循着庭院交错的街径,径直往初沅常驻的地方而去。   不过,还没等他靠近,他便在府中的湖边驻足。   ……   初沅昨夜未能好眠,白日又陪着小狸奴闹腾,用过午膳以后,不免困意上涌,就在湖面所建的这处水榭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然睡到了现在。   知道她这几天心思重,晚上不得好眠,以免惊扰到她,流萤便带着贴身的几名婢女,在湖边等待。   流萤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就暴露了初沅的踪迹。   谢言岐掠过湖面,从大敞的窗牖进到水榭,几乎没有引起外面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湖面泛起的层层涟漪。   他动作极轻,躺在美人榻沉睡的初沅甚至没有任何察觉,娇小地蜷在榻上,呼吸匀缓而又绵长,睡相特别乖巧。   因是仲夏时节,她睡的时候,便褪.去了外边的绫罗衫子,只穿着一件团纹郁金色绫裙,露出的雪肩纤薄,锁骨明晰。   而那只黏人的小狸奴则陪着她,安静地趴在绫裙堆叠、峰峦汇聚之处,慵懒享受至极。   小动物到底要更为敏锐一些。   察觉到谢言岐凝注的目光,小狸奴从绵软的绫裙中抬头,打着呵欠,看着他。   一双湛蓝的眼睛,还真是懵懂又无辜。   瞧见这个场景,谢言岐不禁抵了下唇角。   他伸手捏住小白猫的后颈,将其拎起,居高临下地垂眸睥着它,半晌,嘴唇翕动,似笑非笑低声道:“你倒是,挺有福气啊。”   似是赞同他的说法,小狸奴挣扎两下,不耐烦地喵了一声。   尽管很轻,但在静谧的水榭里,仍是清晰可闻。   谢言岐不由看向榻上的初沅。   她仍旧是睡得极为安稳,听到这点动静,只是几不可见地于睡梦中,蹙了下眉。   谢言岐这一看,顿时没能移开眼。   作者有话说:   写的很急,有点粗糙 第106章   初沅的睡相向来安静, 蝶翼似的睫羽覆着瞳眸,落下阴翳参差,有一种静谧的美。   也许是因为小狸奴方才的叫唤, 这时,她于睡梦中翻个了身。莹润肩头披着的衫子随之而落, 露出的锁Ⅱ骨弧度深邃, 玉骨冰肌,欺霜赛雪。   只不过,因着小狸奴方才趴在她胸前, 此时却显眼地印着一枚爪印, 泛着微红。   怎么看,都有那么几分活色生香的意味。   谢言岐站在美人榻旁边, 居高临下地睥着她,越看, 越移不开眼。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身齐胸团纹郁金色绫裙, 侧卧着,当真是,明月汇聚照沟渠。   谢言岐喉结微动,一时间, 不免有些呼吸发紧。   这时,他手里拎着的小狸奴,又开始蹬着四肢挣扎, 不安地喵喵叫着。   谢言岐索性松手, 任它跳到地面, 摇着小尾巴徘徊于榻边——这只小狸奴足月不久, 美人榻的高度于它而言, 终究还是有些困难。它蹦跳着尝试了好几回, 结果却只能撞到榻板,怎么都跳不上去。   看它着急地用爪子抓挠榻板,谢言岐蹲下身,伸手按住它的脑袋,然后提了下唇角,带着几分嗤嘲的意味。   他还真是失策,没想到,竟然送了这样一只贪得无厌的色猫。   思及此,谢言岐揉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由得加重了两分力道。   啧。   ——他都没有这样的福气。   揉着揉着,他动作顿住,目光下落,自然而然地就注意到,小狸奴脖颈间消失不见的红绳,连带着他的那枚扳指,一道没了踪迹。   见此,谢言岐不由得眉头一挑,撩起眼皮,望向榻上的初沅。   然而他终究不是正人君子。   这一眼,又是心跳一滞。   初沅卧于美人榻上,侧对着他,睡得毫无防备。   半蹲在榻边,近距离地看着,旖Ⅱ旎风光更是尽收眼底。   三年,变化太多。   那些他曾领略过的景致,如今更是巍峨。   谢言岐险些于起伏的山川中,迷途不知返。   不过到最后,终究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捡起她褪在一旁的绫罗衫子,动作极轻地给她盖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随着他的俯身,一寸接一寸地逼近。   直至最后,相距咫尺。   谢言岐甚至能借着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细数她的睫羽。   不知从何时开始,初沅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许急促。   她微阖着双眸,睫羽振翅轻颤。   显然是已经醒了。   谢言岐瞧着,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于是那两扇睫羽,在他的注视下,颤栗得更加明显——   初沅在他为自己披上衫子的时候,意识就已经苏醒。   相隔太近,他身上那股久违的清冽松香始终萦绕于鼻端,不消她睁眼确认,便也能知道,来者是谁。   尽管早就知悉他的桀骜不恭,但是事到如今,初沅仍是不可避免地讶异于,他行事的肆无忌惮。   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有着金吾卫严防把守的公主府,于他而言,却犹如无人之境,可以任由他三番两次地闯入。   初沅下意识地攥紧小手,呼吸是更加的困难。   ——他近距离逼视的目光灼灼,根本就不容她忽视。   终于,她颤着睫羽,睁开眼睛。   意料之中的,对上一双自带风.流的漆黑凤眸。   他眼里噙着笑意,就有如星辰坠.落,零碎地缀于眸中。   瞧着,当真是深情款款,教人难以招架。   便是曾经和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熟知他的秉性,四目相对之时,初沅仍是蓦然错漏了半拍心跳。   谢言岐半蹲于榻侧,其中的一边手肘搭在膝上,姿态是惯常的慵懒。然而借着身量的优势,他还是要比榻上的她,要高上一些,半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睥着她。   初沅凝眸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屏息平复着情绪,樱唇翕张,隐约露出莹白小齿。   结果,未待她开口,谢言岐反倒是抑着笑,为她拉好衣襟,先行出声:“不慎惊醒殿下好梦,是臣之过。”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缀着细碎笑意,瞧着,哪有半点认错的模样。   初沅咬了咬下唇,“你、你大胆……”   顿了顿,她拢紧身上松垮的衫子,“你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谢言岐笑意不减。   他脚边,小狸奴咬着他的衣袂,不满地拖拽着。   他垂眸,伸手按住它的小脑袋,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殿下是要下逐客令吗?”   小猫在他手里,毫无招架之力。   也全无骨气。   很快就因着他的抚摩,慵懒地眯起眼睛,享受着。   完全忘了,方才是谁将它从温柔乡里拎了出来。   瞧着他和小狸奴融洽相处的场景,初沅抓着胸.前的绫罗衫子,缓缓坐起。   将要西沉的霞光擦过窗际,倾斜地照着他的锋锐轮廓。   平添几分温柔。   初沅忽然觉得。   好像,他也确实算得上,是位客人。   ——不速之客。   “你就不怕,我叫人过来吗?”初沅不禁问道。   这里,是壁垒森严的公主府。   且不说,稍远些的地方,是来回逡巡的金吾卫,便是隔着曼帘的水榭之外,也还有流萤和其他宫婢在守着。   只要她稍微放出些动静,他就无处可逃。   闻言,始终半垂眼帘,逗弄着脚边小狸奴的谢言岐,终是抬眸,朝她看去。   四目相接之时,他忽而一笑,“若是殿下不怕,臣亦无惧。”   听完这话,初沅不免整个人怔住。   如果他们之间的事情让人撞破。   届时难以收场的,恐怕不止是他。   还有她。   到时候,纵使有阿耶和阿兄他们帮忙瞒着,她和他的过往,也将公之于众,兜不住。   思及此,初沅无措地颤了下指尖。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向来玩世不恭的笑意,逐渐敛去。   他沉着嗓音问道:“怎么,殿下要和臣,一起出去吗?”   初沅知道。   他究竟是在问些什么。   他在问,她的选择。   要不要和他一起,再去面对三年前的那段过往。   但是,姑母却对她说,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对手戏就非常头秃   今晚应该没有更新了   但是明天估计会多更一些,因为这周的榜单字数比较多QAQ 第107章   最后, 初沅怀抱着小狸奴走出兰亭水榭的时候,外边已是霞光漫天。   见到她,候在湖畔那条鹅卵石小路上的流萤, 连忙迎了上来,“殿下, 您终于醒了。”   说着, 她用眼角余光示意着旁边的廊庑,接着道:“陛下身边的桓公公,已经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话音甫落, 初沅也跟着她的提示, 往廊庑那边看去。   游廊穿过灌丛葱郁的庭院,蜿蜒至湖畔。其时落日熔金、暮色苍茫, 臂弯搭着拂尘的桓颂立于廊道,耐心地等待着。他旁边, 是随行的数名宦官, 都是初沅比较眼熟的,圣人的近侍。   瞧见这样的阵仗,初沅整个人怔住。她下意识地回首,望一眼后面的水榭。   惠风徐徐, 吹着水榭四周的曼帘忽起忽落,影影绰绰之中,教人难以看清里边的情形。   只一眼, 初沅收回目光, 连忙将怀里的小狸奴递交给流萤, 小声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你们怎么, 都不叫醒我呀……”说到最后, 她的嗓音里, 不免带着几分懊恼。   来者既是圣人身边的桓颂,想来,便也是圣人吩咐,遣他过来的。   可她竟然毫不知情,还一觉睡到现在,如此慢待。   流萤一边接过小狸奴,一边解释道:“桓公公他们约莫是申时二刻过来的,得知殿下在午睡,就没让奴婢进去通报……到现在,估计等了、快有一刻钟了。”   听完这话,初沅正欲抬脚,往廊庑那边走去,孰料这时,廊道里的桓颂竟是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率先带着一众宦官行进。   “殿下。”他驻足于两步之远的地方,对着初沅一颔首,唤道,随后,出言表明来意,“陛下有请。”   尽管知晓他的到来,定是圣人因为授意。然而初沅仍是眉间微蹙,有些许茫然,她望着桓颂后面的一众宦官,不解地问道:“不知阿耶……这是所谓何事?”   从始至终,站在她对面的桓颂都微躬着脊背,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闻言,他笑道:“殿下去了,便就知道了。”   停顿瞬息,似是为了打消她心里的忧虑,他补充:“这些,都是圣人身边的大内侍卫,武功高强,定能护殿下此行无虞。”   听他话里的意思,应是要离开公主府,去往别处。   初沅不免有刹那的愣怔。   这时,桓颂侧过身让道,伸出一臂,示意道:“殿下请吧。”   初沅根本就没办法回拒。迟疑片刻,她终是颔首应下。   跟着他们沿小道而行,走到转角的时候,初沅借着眼角余光,又望向湖上的水榭。   恍惚之际,她好像透过水榭中起落的曼帘,看见里边,适才发生过的那一幕——   男人于她的榻边半蹲着,仰着首看她,侧颚到脖颈的线条拉长,愈发显得喉结棱角分明。   似是臣服的姿态,可他瞳眸漆黑,眼珠不错地注视着她,却蕴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意味。   微风穿过窗牖,吹动纱幔来回摇曳,她的心绪,也隐于其中,忽明忽暗。   长久静默的对视,谁也没有先避让。   终于,是他脚边的小狸奴喵一声,打破沉寂。   他随之垂下眼帘,抱起它,放到她的榻上。   “臣,等着殿下的答复。”   说完,他复又抬眸,目光胶着于她的眉眼间。   凝注的眼神,肆意而又克制。   初沅险些溺于他眼里的晦暗情意中。   她连忙垂眸,佯作去看同处一榻的小狸奴。   小狸奴踩着她郁金色的裙袂,宛如最为纯净的一捧白雪,顽皮地抓挠着。   谢言岐伸手按住它的小脑袋。   他的手骨节分明,随着他抚摸小狸奴的动作,隐约浮现细直的掌骨、淡青的经脉。   惠风裹挟着远处的喧嚣蝉鸣,吹过窗牖,将他的声音,送到耳畔——   “它叫,三七。”   三,七。   ……   “七公主,请上车。”   这时,初沅已经跟着桓颂,行至公主府后门处的街巷。   一个小宦官搬来梅花凳,放到车旁,恭敬道。   初沅倏然回过神来。她提起裙摆,在落日余晖中,踩着梅花凳上车。   他在谢氏族中,行三。   她在李姓皇室,行七。   所以是,三七。   初沅坐定于车内,后知后觉地,知晓其中深意。   旋即,外面的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驱着青帷马车辚辚辘辘地驶动,沿朱雀大道行进。   和伫立于薄暮冥冥中的公主府,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奚平也赶着车,驶在朱雀大道之上。   两辆车,相对着行驶。   擦肩而过之后,又背道而驰。   车内,谢言岐往后靠了靠。   他抬手,抵住眉骨,道:“先回镇国公府。”   反正今夜之事,不急于一时。   ***   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是酉时。   因为再有七天,便是谢家长子的忌日。   所以最近,谢夫人一直在准备金箔黄纸。   时光的流逝,已然将当初的哀恸消磨。   但是时隔多年,旧事重提,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牵出丝丝缕缕的悲戚,扯着心脏隐隐作痛。   正堂,谢夫人整理着案上的一沓金箔黄纸,似是释然地叹道:“没想到,这一晃眼,就已经是十八年了。”   谢家长子谢言峰,是在宋颐举兵谋逆那年,奉命平定叛乱的战役之中,不慎全军覆没,战亡。   那一年,他尚未加冠,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因着彼时尚且年幼,谢言岐印象中的大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凯旋之时,会打着马行过街径,载着满城的欢呼称颂。   谢夫人将金箔黄纸置于黄花梨小箱,阖上落锁,随后,转交给身旁的婢女,嘱托她送到祠堂。   见状,谢言岐先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提箱,道:“我去吧。”   谢夫人道:“都是些琐事。你呀,还是先去用膳吧。厨房那边,我让人把晚饭温着呢。叫一声就成。”   谢言岐道:“不急。送过去再说,也不迟。”   见他执意如此,谢夫人不经笑得无奈:“也罢,刚好也能趁着这阵,让他们备好膳。”   看着谢言岐将提箱拎起,准备离开,她突然记起一事,连忙伸手去牵住他的袖角,叫住他:“说来,先前你二嫂传信,说会在这两天尽快带着阿穗赶回,到时候,你看你能不能让人去接应一下她们?”   谢言岐的二嫂是蜀中人士,去年岁末,她父亲病重,谢夫人怜她远嫁,便准允她回去侍疾。   而阿穗,便是她和谢二郎唯一的女儿。   如今碰上兄长的祭日,她自是要带着女儿踏上归程。   谢言岐隐约记得此事,他思忖片刻,笑道:“好,我就让奚平去跑这一趟。”   近来大理寺事务繁多,届时,他大抵是难以抽身。   迈过正堂的门槛以后,谢言岐径直往东向的祠堂而去。   谢家的祠堂距离正堂不远,供奉着谢家的众多先祖。   虽说谢言峰亦有战功在身,担得起少年将军之称,但谢家钟鸣鼎食,出过不少王侯将相,他终究只是个晚辈,牌位并着二郎谢言岭的,摆在下方的位置。   肃穆的祠堂里,瑞兽鎏金香炉腾起烟雾,缭绕于眼前。   谢言岐将放满金箔黄纸的黄花梨小箱置于案上,旋即抬眸,透过朦胧烟雾,凝望牌位上的遒劲黑字。   ——右武侯大将军谢言峰。   恍惚之际,他似乎隔着烟雾,瞧见了当年那个笑容明亮的大哥,隔着漫长岁月,朗声唤他:“三郎。”   谢言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搭在小箱上的手轻按着,手背掌骨迭起,浮现青筋。   “大哥,”良久,他嗓音蕴着暗哑,轻声唤,“原谅我。”   说着,他喉结微动,再次抬首,这回的眼神,却是再未避闪。   他用目光,郑重描摹着谢言峰的名字,认命似的一笑:“我没办法,无动于衷。”   没办法看着她另觅良缘。   没办法置之不顾。   他这一生,彻彻底底地,败给了她。   只能是她。   ***   当朝有宵禁,谢言岐用过晚膳以后,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让奚平牵来骏马,策马往城南赶去。   ——因为探子匆忙来信说,红袖招那边,出了些变故。   这些时日,他始终对红袖招存疑,所以一直有衙役奉命潜伏在红袖招附近,留意着那个头牌宣菱的动向。最近他们发现,这个宣菱确实有些问题,一个尚未出阁、鸨母留着待价而沽的姑娘,每隔三天,却都会在鸨母的牵线之下,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半夜私会,并且和他同处一室,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然而据衙役观察,他们二人又不似孤男寡女寻.欢作乐,夜半之时,只有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内泼出。   瞧着委实瘆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勾当。   原本他们定好今夜行动,将二人一并抓获,孰料红袖招内,有一个暗桩不慎暴露踪迹,导致私会宣菱的那人有所察觉,仓皇逃脱。   衙役们追寻良久,最后却在城南的曲江附近跟丢了。   谢言岐赶到之时,已然是暮色四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这时,负责在红袖招盯梢的一个衙役,连忙过来回禀道:“大人,这曲江水岸附近,我们已经找过了,四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影。至于红袖招那边,我们也及时扣押了鸨母和那位宣菱姑娘,目前尚未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也不知道,和她们暗中勾结的那个嫌犯,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闻言,谢言岐略微蹙起眉宇,侧目环顾周遭。   适逢望日,月明星稀。   晚风吹动江面波光粼粼,只隐约见得摇曳的树影。   于是大理寺的衙役们便持着火把,有条不紊地搜查着。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他打量着四周地形,推测道:“他一个人,应该跑不远。灌丛深处、附近巷口……甚至浅水处,都留意一下。”   思忖片刻,他又细问一番逃犯消失的地点,拿来舆图画出路径,重点标了一两个逃犯可能藏身地方,递给负责搜寻的衙役。   做完这些,他撩起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曲江对岸。   不同于这边的凝重,隔着波光粼粼的曲江,那边高高筑起紫云楼,灯烛璀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越过水面,悠远传来。   衙役还以为他是怀疑到对岸去了,不免有些胆寒,他迟疑道:“那边是皇家禁地……那个嫌犯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躲到那里去吧?”   曲江池风光秀丽,位于长安城南隅,于是自前朝起,皇家便在此借景修造芙蓉园,园中的紫云楼,就是曲江最恢弘的楼阁。时不时地,圣人就会登临于此,赐宴群臣。[注1]   如今见对岸之盛况,想来,又是圣人悄然摆驾。   只是不知,今夜又是因何而设宴。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望着曲江池对面,没说话。   他屈起指节勾住领口,边慢扯边冷笑。   原来,她给他的答复,竟是这么个结果。   这时,不远处的灌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他在那儿!快追!”   “站住,别跑!”   作者有话说:   [注1]百度百科:紫云楼;《唐朝穿越指南》;《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第108章   本就算不得平静的夜晚, 又因着这几句高喝,变得愈发混乱。   ——持着火把搜寻的衙役们,果真遵循舆图上的路径, 在临近水岸的灌丛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逃犯。   暴露踪迹之后, 那个逃犯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他在夜空下的曲江水岸, 慌不择路地逃窜起来。   见状,四散的衙役们,忙是吆喝着追逐过去。   便是站在谢言岐身旁回禀的那个差吏, 也下意识地握住腰间佩刀, 朝着那个方向赶赴。   一时间,静谧的曲江水岸混乱不堪。   此起彼伏的呼声之中, 谢言岐目光微动,跟着望向他们消失的夜色尽头。   “奚平。”他唤, “你也去一趟。”   奚平正欲动作, 孰料下一刻,又听他冷着声音,接着道:“抓到以后,把他给我扔到紫云楼去。”   听完这话, 奚平整个人怔住,登时疑窦丛生。   ——既是要抓捕逃犯,为何还要冒险闯进皇室禁地?   这不是, 多此一举吗?   他瞧着沐于薄暮之中的男人, 一阵瞠目结舌。   不远处, 谢言岐负手而立, 唇畔是惯常的笑意, 只不过如今,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冷嗤的意味。他的侧脸轮廓锋锐,莫名也染上了几分夜的微凉。   凭着这些年对他的了解,奚平猜测,他这应是动怒了。   定然,不是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逃犯。   奚平瞧一眼对面灯火通明的紫云楼,后知后觉地悟了。   ——原来,今晚之夜宴,是为那位昭阳公主啊。   他忙是拱手一应,转过身,追了过去。   ***   从宫城至芙蓉园,有一条不容百姓通行的夹城复道。   复道两侧高筑起□□,挡去外界窥探。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初沅便是乘着马车,沿着此道抵至曲江池。   也许是怕她独行孤寂,谢贵妃带着她的女儿华阳,提前候在了复道中途,就等着和她结伴而行。   这于初沅而言,完全是意外之喜。   她掀起曼帘,提裙下车,转而登上谢贵妃她们的钿车。   距离上次进宫,和谢贵妃她们见面,已有半月之久。   眼下重逢,华阳自是掩不住的喜悦。   她挽着初沅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撒手,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初沅的近况,尤其是最近,关于刺客的事情。   ——毕竟这事关乎性命,着实骇人。   哪怕她们只是在深宫有所耳闻,亦是免不了的担惊受怕。   总归并未受到实际伤害,顶多是心有余悸。初沅也只是温柔笑着,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饶是如此,谢贵妃仍是免不了一阵疼惜。她牵起初沅的小手,惆怅叹道:“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我听说,太子已经让大理寺去调查了。也不知道,蕴川那边有结果了没?”   话音甫落,谢贵妃冷不丁地就瞧见,初沅眼里流露的迷茫。   她不禁有刹那的愣怔,旋即回过神来,自嘲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你可能不认得他。这蕴川啊,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我的侄儿。蕴川,是他的表字。他才回京不久,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负责审理此案。”   听完这话,初沅凝眸望着谢贵妃的眉眼,不免心虚地颤着睫羽,目光躲闪。   她又该如何坦言,她和他,不止是认识?   ——不久之前,无人的水榭,他们还偷偷地见过。   也许是谢贵妃不经意间的提起,初沅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谢贵妃的眉眼,好像,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恍惚之际,初沅好似又瞧见,水榭里,纱幔起落之间,他嗓音低沉,望着她说过的话。   ——“臣,等着殿下的答复。”   一字一句,无不是砸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初沅的心跳骤然错漏半拍。   她颤着睫羽垂眸,颇有几分无措地,攥紧细指。   好在谢贵妃也不想多提此事,让她回想起当时遇刺的惧怕。   她又笑着,转移了话题。   她端详着初沅清丽芙蕖般的面容,不由感慨道:“我记得你刚回宫的时候,还没到十六,没想到这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   说到这里,谢贵妃颇具深意地冁然一笑,“再有一个月不到,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有没有想好,到时候,要什么生辰礼?”   初沅的生辰,就在下个月的七夕。   距今,还有二十余日。   因着去年是初沅回宫以后的第一个生辰,所以当时,圣人设下盛宴,大赦天下;并且还有各地臣僚进献稀世之珍,以申祝福。   盛宴举行了整整两日,就比庆贺圣人寿诞的千秋节,少了一天。   ——殊荣尽显。   那大操大办的阵势,是恨不能将过往错失的所有,一股脑地偿还给她。   初沅直觉受之有愧。   尽管先前,她有委婉地和阿耶提过,不必再如去岁铺张。   但这事不由她做主,她也不知,今年会如何。   初沅垂着睫羽思索片刻,旋即抬眸,望向面前的谢贵妃,莞尔笑道:“有阿耶、阿娘……还有贵妃娘娘的关心和在意,我好像,也没什么缺的了。”   她此生,能和至亲团圆,已是足矣。   孰料话音甫落,旁边的华阳便童言无忌地接道:“阿姐不是还缺个夫君吗?”   这话一出,初沅不由整个人怔住。   便是谢贵妃也没想到,华阳竟会这般直接。   她不禁美目瞪圆,瞧着华阳嗔道:“你呀!”   说着,甚至还没忍住动手,弹了下华阳的额头。   华阳捂住吃痛的脑门,不免有些委屈,小声嘟囔道:“阿娘,我又没说错什么……”   纵是初沅的反应再怎么迟缓,直至这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耶邀她来芙蓉园的目的——   这些时日,阿耶、阿嫂、姑母,都有意让她和其他男子碰面。   如今,再是谢贵妃的试探、阿耶的邀约。   恐怕今夜的芙蓉园之行,就是安排给她的相看。   反应过来以后,初沅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免睁大一圈。   见着她的这个反应,谢贵妃便也知道,他们此行的意图,恐怕已经是被识破了。   是以,她索性拉着初沅的手,坦言道:“我们今晚去的,只是个寻常的赏月宴。”   “又不是现在就让你去谈婚论嫁。”   “只是去看看。”   “万一,有你中意的呢?” 第109章   说完这些, 谢贵妃还觉得不够。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一直都拉着初沅,细数着今夜赴宴的郎君——   “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温文儒雅,克己复礼。”   “今年的状元郎苏承泽, 亦是温润如玉, 惊才绝艳。”   “还有那个金吾卫将军虞崇峻……虽说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是显得有那么些唐突,但他现在也已经收敛不少。况且, 论起他的战功, 也不失为雄才盖世的豪杰,值得重新审视。”   “再有, 丞相家的六公子也是风度翩翩……”   钿车在复道辚辚辘辘地行进着,一如谢贵妃喋喋不休说不完的话, 始终都未曾间断。   而她旁边的华阳, 则会适时地递上茶水,以防她说得唇干口燥。   直至抵达芙蓉园,两人方才停歇。   这时,初沅也从起先的局促, 逐渐变得木然。   ——反正今日之夜宴,她注定是躲不过。   不如,就先想办法去应对。   至于要给他的答复……   再晚些, 也不迟。   她过去的等待, 将近三年。   如今只是耽搁这么一时半会儿, 让他多等一阵, 又有何妨?   钿车停在芙蓉园, 宫婢打起曼帘, 坐不住的华阳率先跳下车。   随后,她屏退婢女,转身去扶紧随其后的谢贵妃,“阿娘,你可千万要小心些呀!”   见状,谢贵妃不由笑着握住她的手,道:“就你小题大做。”   华阳扶着她下车,始终笑得眉眼弯弯,“毕竟……现在的阿娘不同以往嘛!”   紧随其后的初沅听见这话,澄澈的瞳眸不免浮现茫然。   见状,华阳忙是在旁解释道:“阿姐,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阿娘她啊,有喜了!”   “很快,我们就能再添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谢贵妃尚且平坦的小腹,珍视,且爱惜。   谢贵妃不免有些赧然。   今年她已是三十有二,早已不复青春年华,就连她的女儿,都将近及笄,快到说亲的年龄。谁知临到徐娘半老,竟还能有这样的机遇。   属实是让人意外。   “是前两天,尚药局的供奉医人诊出来的。”谢贵妃微垂着眼帘,抬手抚上小腹。向来明艳大方的她,这时,竟是颇有些忸怩,“因着这些时日的变故,你一直没能进宫,所以,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闻言,初沅微微瞠目,又惊又喜地看向谢贵妃,“这是真的吗?”   这还是她回宫以后,碰上的头一桩喜事。   也难怪,方才在车上,华阳一改从前的浮躁,变得细心又沉稳,时刻留意着谢贵妃的反应,在旁照料。   她也想学着华阳,去触碰谢贵妃正在孕育的小生命。结果又怕冒犯,伸出的小手顿在半空,又略微蜷起纤指,犹豫着缩回。   看出她的想法,谢贵妃无奈地笑着,将她的小手拉了过来,轻置于腹前,道:“当然是真的。那之后,尚药局的御医们,轮番来为我诊过脉,都说是喜脉无疑。”   “不过现在月份尚小,只有一个多月,你这也摸不出来什么。”   尽管谢贵妃自嘲是半老徐娘,但是岁月格外厚待美人,现在的她,仍旧是妍姿艳质、纤腰楚楚。   初沅都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纤细的楚腰,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地鼓起,直至诞下婴孩。   也不知,她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终此一生,她可能都不会去切身体验。   初沅抬眸望向面前的谢贵妃,忽而弯起眼睛,由衷地笑道:“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必,都会和娘娘一样好看。”   此刻已然是日暮时分,夜幕低垂,薄暮冥冥。   她的眼中点缀笑意,就好似天上星辰璀璨。   谢贵妃突然感慨道:“还是希望,能是个小姑娘。”   如果是个皇子,若干年以后,皇权更迭之际,稍有不慎,便是不得善终。   顿了顿,她又看着初沅笑道:“最好啊,可以像你这样温柔懂事。”   听见这话,华阳可就有些不高兴了。   她小声嘟囔着不满:“难道我就不懂事吗?”   谢贵妃直言道:“你觉得,你身上有哪一点,可以和你阿姐比?”   华阳不免瞪目嗔道:“阿娘!”   初沅也没想到,这话说着说着,就扯到她的头上。   她忙是笑着,在旁边打着圆场。   ……   一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慢步往紫云楼走去。   而随行的桓颂则趁着尚未开宴,先带她们去到紫云楼的一处暖阁,拜见那边的圣人。   因着如今有孕在身,所以圣人特准谢贵妃免礼。   于是初沅就和华阳并肩站着,一齐叉手问安。   甫一站定,圣人便笑着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也许是先前的刺杀闹得过于震骇,这回,圣人也禁不住问起初沅,她这段时间的近况。   不过他问得委婉,主要是有关公主府的守卫。   他实在担心,那群杀手会再次冒险,对初沅不利。   “外边鱼龙混杂,终归不比宫里固若金汤。难不保有一天,又让他们找到机会下手。”   “不然……今夜之后,你还是跟着我们一道回宫,先在宫里待些时日吧?”   “等到真凶缉拿归案了,再回你的公主府,也不迟。”   尽管一国公主为着避祸,东躲西藏,是显得有那么些不光彩。然而比起皇室的脸面,圣人还是更加在意初沅的安危。   是以,他这般提议道。   对上圣人关切的目光,初沅却是有刹那的迟疑。   诚然,回宫是最好的选择,既能避开追杀,得一时安宁,也能让关心她的这些人放下心来,不必再为她烦忧。   但是,她要给的答复,就只能一拖再拖了……   初沅下意识地掐了掐手心,旋即,她回视着圣人的关切目光,眸中次第浮现笑意,颔首应道:“好。”   得到这样的答案,圣人和谢贵妃俱是释怀,欣慰地会心一笑。   如是耽搁一阵,眼见得就是暮色四合,到了要开宴的时候。   谢贵妃和圣人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带着初沅退出暖阁,往他们原先商定好的地方过去。   屋外暮色苍茫,很快就将她们的身影湮没。   只隐约见得,引路宦官手中提着的八角宫灯,忽明忽暗,散着暖黄的光晕。   圣人始终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良久,终是没忍住怅然一叹,问起身旁的桓颂:“桓颂,你说,初沅要是从小就跟在朕的身边,该有多好?”   现如今,他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不论怎么弥补,于那些缺失的过往而言,皆是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给她找一个好的归宿。   可是,初沅这才回宫两年,他又怎么舍得,这么快就看她嫁人?   桓颂站在他身后,唇畔维持着惯常的笑意,道:“如今的这一切,要怪,就只能怪那个始作俑者。若非他当年的偷梁换柱之举,殿下也不至于流落在外,不能承欢膝下。”   提及此,圣人不由紧阖双眸,心口一阵怒意翻涌。   尽管回宫以后,初沅不想让他们担心,始终隐瞒着一切,但之后,他还是让人去打探过了,她过往的十五年,一直在都青.楼楚馆逢迎,据说后来,还迫于无奈,没名没分地跟着一个男人……   只是,当时的扬州混乱至极,那人的行踪又隐秘,没办法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否则的话,他非得让那人碎尸万段不可。   气急之下,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极力平复着呼吸,咬牙切齿地道:“是,不能放过。”   谁都不能放过。   尤其是,那个始作俑者。   纵是千刀万剐,也难以解他心头之恨。   一时间,圣人的呼吸愈发粗重急促,连着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暴起,整张脸红到发紫。   瞧出他的不对劲,桓颂及时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一粒药丸递给他,“陛下。”   直到药丸滑进喉间,圣人才逐渐恢复如常。   他阖着双眸,深吸一口气,叹道:“还是清元道长的金丹管用啊。改天,你让他再炼一些,给朕送过来。”   旋即,他睁眼看外边的天色,“时候不早了,该开宴了。走吧。”   桓颂不紧不慢地收好瓷瓶,应道:“是。”   随后跟着圣人的脚步,走向紫云楼设宴的台榭。   此时,席上已然是宾客满座。   他们按着次序列坐,见到圣人,纷纷起身行礼。   今夜应邀赴宴之人,多是些年轻男子。   单是靠前的,就有承恩侯府的世子、今年的新科状元……   看着满堂的青年才俊,圣人朗声笑着,抬手免去他们的礼,“诸位都将是未来的国之股肱,不必多礼,更不必谦让。今晚,就以赏月为题作诗,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此话既出,席间的众人自是心思各异。   其中一人用肘臂搪了下苏承泽的胳膊,小声道:“苏兄,你可知陛下今夜此举,是为何意?”   苏承泽道:“不就是赏月吗?”   那人不由一笑:“你还真是个书呆子!你看座上来宾,哪个不是年轻有为?我看啊,怕是在给公主择婿呢!”   苏承泽茫然环顾一圈,发现果真如此。他接着问道:“给哪位公主择婿?”   那人猜测:“也许……是那位昭阳公主吧?如今适龄待嫁的,就只有这位了。”   然而苏承泽的印象中,并未见过这位昭阳公主,他也暂时没有,要尚公主的打算。   沉吟片刻,他略是蹙起眉宇,打定主意藏拙。   他旁边的席位,便是滕子逸。   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滕子逸端起案上的酒樽,浅酌小口,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向建在紫云楼旁边的阙亭。   只不过,阙亭隐于苍翠蕉桐之间,实在让人难以看清里边的情形。   倒是由于避在暗处,坐在阙亭的谢贵妃和初沅,反倒是能将宴上的情境尽收眼底。   时间寸寸流逝,吟诗作赋进献给圣人的青年,是一个又接一个。   而谢贵妃就在初沅旁边,耐心地给她备述着对方家世,尽量把她下午告诉初沅的那些,逐一对上号来。   尽管兴致缺缺,提不起什么劲,但是初沅也没敷衍,始终听的专注。   她努力地去记住那些人的面容和名字,附和着谢贵妃的话。   好在,席上有那么几个熟面孔,能让她省去些功夫。   不知不觉地,就已是月上中天。   如今的谢贵妃正值孕期,难免会比平常容易乏累。不多时,便困倦地打起了呵欠。   见此,初沅不由劝道:“娘娘,不如您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没事的。”   谢贵妃下意识地回拒:“这怎么行?你又不认得他们,万一到时候,看中一个心仪的,却叫不出名字,那该如何是好?”   初沅笑道:“不会的,还有流萤帮我记着呢。”   说着,她目光流转,看向身旁站着的流萤。   读懂她递来的眼神,流萤忙是应道:“是的!殿下未来的驸马,奴婢一定会记得牢牢的!像是刻在心上一样!”   听了这话,谢贵妃忍俊不禁,到最后,她还是顺着初沅的好意,先在华阳的陪同下,离开此处。   她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尽头。   转眼间,这处阙亭便只剩下初沅和流萤。   静谧的夏夜,晚风穿过林间,树摇影动,窸窣作响。   这样的僻静之处,难免会有蚊虫。   于是流萤便找来两把团扇。   初沅伸手接过一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她怔怔出神地,凭栏而望。   不远处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喧阗的热闹,好似离她很近,又好似很远。   像极那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心思。   宾客满座,她的选择可以有很多。   但这世间人心难测,她又怎知,这其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那些无人知晓的过往,当真,能有人接受?   三年前,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他看着身处泥沼的她,究竟想的是长久,还是露水情缘?   三年后的如今,他的似远又近、若即若离,又为的是什么?   是迟疑,还是一场游戏?   他想要个答案。   她,又何尝不是呢?   浓稠的夜色,酝酿着千回百转的心思。   初沅怔然望着宴席那边的灯烛璀璨,动作迟缓地,将手搭到小腹上,恍惚之际,似乎有了答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圣人身边的一个内室,趋步行进,带来圣人的问话:“殿下,圣人让奴婢过来问问,这其中可有让公主中意的人?”   夜风带着凉意,吹动初沅额前的碎发。   她慢半拍地回过神,转头望向站于阶下的小宦官,笑着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就算有中意之人,那也要两情相悦。   她又何来的,两情?   那个内侍来了又走。   初沅始终和流萤待在一处,时不时地说上几句。   直到这时,不远处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循着声响,回首望去。   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接第一章,情绪可能对不上   但是精力实在有限,可能完结才能改了,卑微 第110章   芙蓉园位于长安东南隅的曲江水岸, 其间筑紫云楼等台榭行宫,乃是皇家禁地,不容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便是抓捕“误闯”的嫌犯, 那也要得到圣人的准予方可。   谢言岐这人惯是肆无忌惮,如今, 他大可凭着身份便宜径直闯进, 也可悄无声息地潜入。   但他还是在宫人进去通报以后,难得的耐住性子,等待圣人的回话。   他太清楚, 紫云楼今夜的宴会, 究竟所为何事——   因为在不久之前,圣人还交给过他一份宴客名单, 要他得空去查明对方底细,方便为她择婿。   那上边, 没有他。   他也一直将名单压着, 并未回禀。   谁知,这场所谓的赏月宴,还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于今夜开设。   思及此, 谢言岐不由提了下唇角,颇有几分嗤嘲的意味。   ——这世间万象,还真是, 风水轮流转。   如今, 是他高攀。   也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 一个小宦官迈着匆遽的步履, 过来带话道:“谢大人, 陛下允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谢言岐便默不作声地打个手势,带着大理寺的一众衙役进到芙蓉园,开始搜查。   当年谢家二郎谢言岭高中状元,圣人在芙蓉园设琼林宴,他亦是跟着二哥,来过此处。尽管时过境迁,这里的布设和当初略有不同,但是嵯峨高.耸的紫云楼仍旧伫立,他还是能借此辨认出大概的方向。   谢言岐在一众大理寺衙役的簇拥之下,大步流星地朝着紫云楼行进,拜见圣人。   将至紫云楼之际,他掀起眼帘,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阁楼旁边的阙亭。   ——从那个方位,应是能将台榭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谢言岐稍作思索,便带着一众差吏,往那边绕行,脚步不停地走到紫云楼台榭。   因着他的突然而至,原本轻歌曼舞的筵席,登时安静下来。   今夜赴宴之人,有三两个,是先前应长公主之邀参加诗会,见识过席上变故的宾客。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时至今日,圣人的赏月宴上,又是旧事重演——这位大理寺少卿,竟是再一次带着官吏,捉拿所谓的逃犯。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啊,怎么三番两次的,就有大理寺查案?”见状,不免有人唏嘘道。   “而且,每次都是有逃犯闯到皇室中人开设的筵席,着实是,有些蹊跷啊!”   ……   席间的议论纷纷,一字不落地传到谢言岐耳畔。   他立于台榭中央,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对着高位上的圣人施施然拱手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见过陛下。”   眼下酒过三巡,圣人正值酒酣耳热之际,酡颜醉红。他睁着眼神迷离的瞳眸,瞧着底下如松如竹的青年,不由挑起眉头,慢声笑道:“你说说,究竟是什么逃犯,胆子这么大,敢闯进朕的芙蓉园来?”   谢言岐面不改色地道:“若是寻常罪犯,便不会四处逃窜,亦不会东躲西藏地,擅闯至此。”   这般浩气凛然的模样,还真是让人看不出,这个所谓的逃犯,根本就是因为他的示意,方才“擅闯”至此。   反倒表现得,那个逃犯似是胆大妄为的穷凶极恶之徒。   思及不远处的初沅,还有暖阁的谢贵妃和华阳,圣人当即是酒醒三分,眼前恢复清明。   他连忙招手,示意旁边的桓颂凑近,低声吩咐几句,让他调人去保护初沅她们的安危,随后,又看向谢言岐,正色道:“好,朕就命你尽快将此贼捉拿,不得有误!以便搜寻罪犯踪迹,芙蓉园的金吾卫,皆可由你差遣。”   谢言岐颔首谢恩,先是作着揖后退两步,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筵席。   而随行的那些衙役,则在他先前的吩咐之下,四散开来,各处搜寻。   席间的宾客纵有不满,但他们瞧着谢言岐消失于夜幕之中的背影,却还是没忍住感慨道:   “罢了,谢大人不惜得罪陛下,也要将逃犯捉拿归案,维持世道之安稳,保护我们的安危,是社稷之幸啊!”   ……   离席以后,谢言岐脚步不停地往阙亭那边走去。   行至紫云楼和阙亭之间的青石小道上,他顿住脚步,略微仰起下颌,望向不远处的阙亭。   这里暮色四合,树影婆娑,瞧不见半点光亮。   但是阙亭那边,却有月华如霰似的洒落,好巧不巧地,将亭中那道凭栏而望的倩影罩于其间。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的宫婢不见了踪迹。   现在,就她一个人待在阙亭里,神情怔然地望着筵席那个方向。   而他则站在阙亭侧面的青石小道上,静静地看着她。   夜风穿过林间,摇曳的树枝窸窣作响。   时间就这样,寸寸流逝。   好似过去许久,又好像只在弹指之间。   亭中的初沅终于有所动作,她提起裙摆,慢步迈下亭前的那几级台阶。   见状,谢言岐亦是拔脚朝着她走去。   她又想走吗?   可惜,他今天已经放过她一次,就不想再放过,第二次。   放过她,又让她去相看别的男子么?   ……   相遇,便是这般,让人猝不及防。   待到初沅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迎面走来的谢言岐桎梏于怀抱之中,急促的一呼一吸,皆被他身上的清冽松香占据。   全无逃脱的余地。   短暂的惊惶过后,初沅轻抬睫羽,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瞳眸。   也许是有先前那次诗会的意外,这回,她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是为何而来。   她的目光流连于他的眉眼间,徐缓眨了下眼,“敢问谢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佯作不知他的来意。   谢言岐不禁嗤道:“微臣正奉命捉拿逃犯,哪想夜色昏暗,竟认错了人,冒犯了公主。”   但这世间,又何来的他这种,捉拿逃犯的手法?   初沅垂眸看一眼,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原来,谢大人就是这样捉拿犯人的么?”   谢言岐并未当即应答。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眸中看出她的几许心绪,然,她的瞳眸静谧似月下静湖,潋滟着柔波,长久的对视之中,反倒是他,逐渐溺于其间。   最后,唯有臣服。   谢言岐的眉眼小幅度上抬,旋即,他噙着些微笑意,反问道:“那殿下以为呢?”   他的语调是惯常的疏懒,唤着殿下,却着实听不出什么敬重的意味。   好像,他们还是在三年前。   许是夜色朦胧,酝酿出的悲切。   又或许是,她忽然意识到的残酷现实。   初沅的鼻尖,倏地有些发酸,止不住地酸。   她咬住下唇,看着眼前这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颤着嗓音喝道:“谢言岐,你放肆!”   她瞳眸澄澈,悄然浮起水雾。   就宛如璀璨星辰破碎,缀于她眸中。   谢言岐不由神情微怔。   这时候,四散找寻着逃犯踪迹的衙役们,竟是听到这边的动响,持着火把,往这里的阙亭窸窸窣窣地找来。   “你们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我好像也听见有人在说话来着。”   “走,过去看看。”   ……   凌乱的脚步声打破僵持的对峙,于夜空下纷沓而至。   谢言岐半垂着眼帘,瞧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   她安静地蜷在他怀里,也仰起下颌,回望着他,眸中泪盈盈。   是伤怀,更是控诉。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决绝。   今夜,确实是他放肆。   但是……   谢言岐喉结微动,放在她腰际的手,亦是慢慢收紧。   他眼珠不错地看着她,似笑非笑,“若论放肆……三年前,微臣对殿下的所作所为,那才是真正的放肆。”   衙役们越走越近,闹出的动响愈发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打破夜的静谧。   就像是他们于无人处的亲密相拥,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就要被人撞破。   到最后,他也许是顾及她的名声,松开她,退后半步。   初沅随之脱离他的怀抱,无助地靠着楹柱。   夜空下,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他们长久静默地对视。   谢言岐不禁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微臣?”   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地,砸着她的心口。   如何处置……   初沅登时整个人怔住,睫羽振翅轻颤,出神地沉默着。   瞬息之间,三年前,他和她的过往,一幕幕地浮现于眼前,好似走马灯一般,疏忽而过。   她记得他的一次次出手相助,也记得,他对她的好——   当年那个处境,若非是他,她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宫廷。   所以,她才固执至极地等着他,一年,又一年。   但是,事到如今,她忽然发现,这三年的等待,好像都是她一厢情愿的等待。   她真的摸不透,他的心意。   心潮起伏之际,初沅垂下眼帘,蝶翼似的睫羽轻微颤栗着,迟疑着。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衙役们也带着喧嚣逐渐逼近。   就唯有他们沉默相对的这方天地,阒寂无声,仿若与外界隔绝。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静候着她的答复,又或者是下一刻,旁人的撞破。   ——前所未有的耐心。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从远方的何处传来一阵嘈杂动响——   “找到他了,在那边,快追!”   已经靠近阙亭的衙役们,登时舍弃这边发现的端倪,又持着火把,往那边赶赴。   转眼之间,他们迫近的危机消失。   又只有她和他,沉默以对。   薄暮冥冥,夜色朦胧。   初沅背靠着楹柱,怔然凝望着他的眉眼,樱唇几番翕张,却始终都说不出话来。   似是看出她的迟疑、她的回避,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道:“若不然,臣教殿下,如何?”   教她,如何对他进行处置。   他是大理寺的长官,自然有的是法子,处置罪犯。   闻言,初沅不由一怔,倏然掀起眼帘朝他望去。   澄澈瞳眸水光潋滟,漾着迷茫。   谢言岐复又上前半步,拉近距离,借着身量的优势,垂眸睥着她。   然而今夜的芙蓉园,属实算不得平静。   就在他几欲开口之时,突然又是一阵跫音逼近。   只不过这回,来人虽多,却步履齐整,不像是去而复返的衙役们。   ——是虞崇峻遵循圣人之令,带着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往这边过来,护卫初沅周全。   “陛下不是说,殿下就在阙亭么?怎么没看到人影啊?”   走在虞崇峻后面的一个金吾卫环顾四周,不由发问。   其时,初沅正和谢言岐站在阙亭的台阶下。   因着月夜的朦胧,筑起的踏跺,阙亭里边的金吾卫们,难以一眼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形。   谢言岐的靠近,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次趋近于无。   尽管没有如之前那般,严丝合缝地亲密相拥,但是只要初沅一抬头,就能隔着咫尺的距离,和他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也不知怎的,此情此境之下,初沅竟是没由来地一阵心虚。   她下意识地掐紧手心,眸子睁大一圈,屏息留意着上方的动静。   虞崇峻跟着环视一圈,确实没能发初沅的踪迹。他不禁蹙起眉宇,扶着腰侧的陌刀,吩咐道:“先在附近找一下,也许是殿下觉得憋闷,去了别处透气。”   随行的金吾卫得令,随后,便开始在各处找寻。   其中的一两个人,甚至沿着台阶走下。   夜凉如水,洒落朦胧的月光,将他们来回晃动的影子投下,笼罩在初沅的眼前。   初沅抬起眼睑,望着旁边踏跺上的两名金吾卫,登时心跳一滞,错漏半拍。   她不由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他们发觉,她和谢言岐的私情。紧张无措之下,她甚至还下意识地牵住谢言岐的袖角,示意他靠得近些,再近些,好避开金吾卫的目光。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立于她跟前,和她相距不过半步。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他又默不作声地,朝她寸寸逼近,半垂着眼帘,凝注她的眉眼。   相距不过咫尺,他能很清晰地瞧见,她两扇的睫羽,在细微地轻颤着,闪动着无措,和紧张。   这时,那两个金吾卫已经在阶下站定。   初沅不由得屏息凝神,完全将注意放在他们那边。   她不知道,倘若她和谢言岐之间的事情让人撞破,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他们的过往会不会公之于众?   阿耶会不会大发雷霆?   又会不会,责罚于他?   初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金吾卫,暗自祈求着他们不要转身。   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无措,谢言岐不由得勾起唇角,浮现笑意,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没想到,他就这么拿不出手。   他也跟着侧过首,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个金吾卫。   只要他们一转头,就很难不注意到台阶角落,他和她的处境。   因着内心的惶恐不安,靠在胸.前的小姑娘几乎是浑身绷紧,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谢言岐稍作思索,抬起手,摘去初沅鬓边的一朵珠花。   随即,在初沅充满疑惑的注视之下,似是极为随意地一扔甩,珠花便从那两个金吾卫的身后越过,落到对面的灌丛里。   尽管这点声响很是轻微,但还是引走了金吾卫的注意。   那两个金吾卫相视一眼后,便循着声响,齐齐往珠花坠.落的方位找去。   初沅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被跟前的谢言岐扣紧腰肢,随即,身子一空,被他抱着一个起落,避到了阙亭旁边的假山后。   这样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惊骇之下,初沅一阵腿软,落地站定之时,不由向他倾去,倒在他的怀中。   她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眸,仰起首,瞠目瞧着他。   温香软玉盈满怀,谢言岐甚至能看着她的澄澈眼眸,读懂她此刻的问询: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眼里浮现笑意,旋即,低头凑近她耳廓,用气音道:“殿下方才,不是害怕吗?”   所以,他就帮她一把,带她躲过那些金吾卫。   他气息微热,轻拂过耳畔,带起轻微战栗。   初沅不由头皮发麻,轻垂的两扇睫羽颤得愈发厉害。   然而,她又不敢推开他,闹出动静让人发现。   只得用小手抵住他的胸膛,无声抵触着。   不过,他们躲藏的这处假山偏于狭隘,如果她再推,谢言岐就要暴露在外边了。   初沅瞧着近在咫尺的,他噙着淡淡笑意的眉眼,到底没敢使太大力。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严丝合缝地相贴。   初沅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的月匈膛起伏。   尽管从前,再亲密的举止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在这般紧张的境况之下,初沅更多的,还是难堪,和局促。   她蜷在谢言岐怀里,耐心等待着,外边的金吾卫扯走。   阙亭周围,四散的金吾卫还在各处搜寻,此起彼伏地扬声回禀——   “将军,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   此处不见初沅踪迹,虞崇峻的眉头不由蹙得愈深。   今夜的芙蓉园实属不太平,竟然有个所谓的逃犯,胆大包天地误闯进来。   虽说他接到圣人的命令以后,便及时带着金吾卫赶来,但是他整顿队伍耗费些时间,就稍微耽搁了一阵。   也不知这中途,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殿下竟然无缘无故地,就消失了踪影。   他旁边的副将猜测道:“难不成,是那个逃犯将殿下拐走了?”   虞崇峻答得毫不迟疑:“不可能。我们来的路上,就听到紫云楼南面传来动静,说是在那边抓到了逃犯。”   “如果那个逃犯真的挟持了殿下,那应该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才是。”   他这话言之有理,一时间,副将也猜不出个缘由来。   无奈之下,虞崇峻只好下令,再扩大搜查范围。   这样的话,他们迟早都会搜到假山这边来。   初沅愈发紧张,攥着谢言岐的衣襟,小声道:“不然,我先出去?”   谢言岐的目光始终流连于她的眉眼,恍惚之际,忽然就想起红袖招那回,她也是这样,避之不及地将他抛开。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于她而言,还真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但是他又能拿她如何?   沉默片刻,谢言岐到底是松手放开她。   初沅提着裙摆,借着洒落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就要往外面走去。   孰料她方才靠着假山,一块嶙峋的山石勾住了她的裙袂。她这一动作,便听得“呲啦”一声,她的绫裙从中间撕开一大条口子。   初沅整个人怔住,她瞧着登时变得破烂的裙摆,不免有些懵然。   ——这个模样,她怎么出得去?   见状,谢言岐唇畔的笑意不由愈深,“殿下还走吗?”   初沅颦蹙着秀眉,颇有些懊恼地嘟囔:“……那你走。”   先走一个人,总比被一起发现的好。   谢言岐稍抬眉梢,“臣若是先走,殿下又该如何离开?”   眼下,她的襦裙破开大条口子,怎么都掩不住。   就算她里边还穿着素绢袴,但这个模样,终究是难以示众。   更何况,今夜赴宴之人皆是外男,她若是以这般模样出去,定会于名声有损。   初沅拎着破烂的裙摆,不免有些犯难。   犹豫片刻,她抬头,看着谢言岐,小声提议道:“要不然,谢大人出去以后,帮我叫一下流萤?”   先前,流萤遵循她的吩咐,去到筵席那边打探情况。   掐指算下时间,她也该回来了。   夜空下,初沅的一双眼睛映着星辰,尤为漂亮。   谢言岐看着她的眼睛,喉结微动,却始终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四目相对片刻,他默不作声地扶住她的月要肢,将她打横抱起。   身子腾空之际,初沅心脏一空,忙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呀?”初沅紧张地往外边瞧一眼,低声道。   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殿下就不怕,我走以后,那些金吾卫找到这边来?”   到时候,她这个模样,是想名声尽损,还是想让虞崇峻来英雄救美?   初沅动作细微地挣扎着,小手抵着他的月匈膛,“那也不该、不该这样呀?”   他们这样搂抱着一道出去,难道就好收场吗?   然而,谢言岐只是看她一眼,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径直往假山外边走去。   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不多时,便踏上青石小道,引起个别金吾卫的注意。   初沅忙是整理好裙摆,用层叠的菱纱掩住那道裂口。   等到虞崇峻察觉,过来拦截之时,她也勉强藏好狼狈,忐忑不安地靠在谢言岐胸前,佯作晕厥。   虞崇峻先是看向谢言岐怀里的初沅,随即和谢言岐四目相对,问道:“敢问谢大人,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言岐察觉到初沅的小动作,不由无奈一笑。   ——她这是把所有麻烦,都抛给了他解决。   他面不改色道:“睡着了。”   闻言,虞崇峻不禁蹙起眉宇——   若是殿下睡着,自有宫婢送她回去,又怎么轮得到他来插手?   虞崇峻直觉不对,下意识地要出言制止。   熟练谢言岐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便径直抱着初沅,从他身旁走去。   擦肩而过之际,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谢言岐低声道:“虞将军若真是为殿下的名声着想,就先撤走这些金吾卫。不然,旁人还以为殿下遇到什么意外。”   闻言,虞崇峻登时怔住。   等到他回过神,谢言岐已是抱着初沅走远。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他不急不缓地沿着石道走远,挺拔修长的身影,几乎将他怀里的初沅完全挡住,只隐约见得,初沅随风而荡的裙摆。   虞崇峻下意识地握紧腰间佩刀,但最后,还是强忍下那股上前制止的冲动,抬起手,吩咐道:“撤。”   如果他这时没忍住,那么这件事便会越闹越大,于殿下的名声,也是更加的不利。   从阙亭回到紫云楼的路上,因着虞崇峻的提前清道,谢言岐和初沅再未碰见一人。   直到行至紫云楼的廊道,初沅方才徐缓掀起眼帘,觑着近在咫尺的谢言岐。   觉察到她打量的目光,谢言岐的嗓音抑着笑:“殿下怎么不睡了?”   听见这话,初沅忙是别开视线,不看他,“你放我下来。”   他们总不可能一直这样抱着,回到阿耶他们面前吧?   这、这成何体统?   闻言,谢言岐似是极轻地笑一声,最后,到底是将她放下。   初沅勾着他的肩颈,慢慢地脚落地,然后垂首整理裙袂。   然而那道撕裂的口子实在难以忽视,她怎么理,都挡不住。   初沅为难地蹙起秀眉。   瞧见她颓丧的模样,谢言岐唇畔的笑意不由愈甚。   “先在这里坐着。”他看一眼廊道旁边的坐凳栏杆,示意道。   坐着的话,裙袂撕裂的口子,自是能挡住。   就如同方才,她被他打横抱起的时候。   初沅没有迟疑太久,便迈着莲步,坐到廊道侧边的坐凳上。   好在四周无人,谢言岐环顾一圈,道:“等我一下。”   反正初沅觉得,他是不会将她丢在这里不顾的,于是她仰起首看他,点了下头:“那你……要快些回来呀。”   她不想让筵席上那些不相识的来客,瞧见她这狼狈的模样。   谢言岐笑:“好。”   他这人瞧着不靠谱,但向来是说到做到。   不多时,他便披着夜色,回到这处廊道。   身后,还跟着她的宫婢流萤。   先前,流萤遵循初沅的意思,去筵席打探情况。孰料刚好遇到大理寺衙役追捕逃犯的场景,混乱之中,她竟是迷失了方向。   这芙蓉园,她还是头一回来,根本就不知道各处路径。   后来也不知怎的,她撞见一个似是认得她的男子,就跟着他,来到了此处。   看到初沅,流萤面上一喜,忙是撇下旁边的谢言岐,快步上前问询她的状况。   “殿下,您有没有怎样?”   初沅温柔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她一顿,伸手拨了下撕破的裙袂,叹:“就是,我的裙子……”   流萤顺着她指的方向下看,亦是一阵愕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可是空着手,跟着那名男子过来的呀。   正此时,驻足廊道之外的谢言岐,也从奚平手里接过大氅,不紧不慢地走近。   而奚平则识趣地站在外面,没有跟来。   见状,流萤忙是站起,要去将大氅接过。   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看她一眼,似是迟疑片刻,才抬手,将大氅递去。   不过这件大氅明显是男子衣物,边缘镶着织金云纹,隐约流转着光华。   初沅穿好以后,几乎是整个人罩于其中,大氅末端,还拖着地。   尽管不合身,但是:有,总比没有的好。   她不见踪影已久,想着不让旁人担心,她又慢半步地跟着谢言岐,往紫云楼的正殿行去。   流萤则和奚平,走在后面。   也许是身边多出两人,有些话,是愈发难以开口。   临到进门之时,初沅终是顿住脚步,抬眸看向谢言岐,嘴唇翕张,唤道:“世……谢大人。”   谢言岐回首,和她四目相对,挑了下眉。   “今晚,多谢大人帮忙解围。”   虽然,这围还是解得有些……让人难堪。   初沅攥紧细指,道。   说完这些,她也不顾谢言岐的回答,率先迈过门槛,走进正殿。   此时,那个所谓的逃犯已经抓到,绳索束缚着手脚,跪在殿内。   圣人则坐在高位之上,厉声审问着他。   初沅和谢言岐一前一后走进的时候,殿内霎时安静一息,齐齐朝他们看来。   圣人看向初沅,注意到她身上轻裹的男子大氅,起身,眉间蹙起担忧,“初沅,快过来。”   “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知道自己这是让阿耶无故担心,初沅连忙拢紧大氅,快步朝他走近。   就在她路过殿内那个逃犯身旁之时,那个因着严刑拷打,而奄奄一息的逃犯,倏然眼睛一亮。   他从乱发中睁眼,看着那道背对着他,向圣人走近的纤细身影,嗓音是抑不住的欣喜,“初沅,你是初沅?”   “……我是哥哥呀,初沅!”   作者有话说:   这章会时不时地就修修 第111章   这话一出, 殿内几乎是阒寂无声、落针可闻。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身陷囹圄的罪人, 竟敢和当朝的昭阳公主攀亲,冒认是她的哥哥。   要知道, 能让昭阳公主称一句阿兄的, 就只有太子,还有几位前往封地的王爷。   初沅整个人怔住,心怀着惊愕蓦然回首, 看向身后。   谢言岐亦是一言不发地蹙起眉宇, 睥着那个男子。   但见那个男子让绳索捆缚着手脚,几乎是整个人匍匐贴着地面, 难以动弹。他朝着初沅的方向艰难挪动,面容沾染血污, 隐于杂乱发丝之后, 可却还是掩不住眸中迸发出的兴奋,“你很小的时候,哥哥还给你买过糖人,你还记得吗?”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 初沅也下意识地掐住手心。   旁人都以为他是在胡言乱语,却仅有她心知肚明——   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尚未沦落到秦楼楚馆之前, 她好像, 确实是有一个哥哥。   一个, 将她卖到浮梦苑的哥哥。   刹那间, 初沅的一张芙蓉面白了个彻底。   见到这番场景, 高座之上的圣人登时是勃然大怒。   他浓眉竖起, 指着那个男子喝道:“来人,把这个满嘴胡话的恶徒,给朕拖下去鞭笞!打到他老实、愿意说真话为止!”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先是狡辩说,闯进紫云楼并非他本意,是有人将他挟持至此;如今,又敢口出狂言,当着众人的面拉初沅下水!   真是胆大妄为!   好在殿内并无其他宾客见到这场闹剧,这个男子的胡话也不会因着周遭人多口杂,传到外边,以对初沅的名声不利。   得到圣人的命令以后,店内的金吾卫连忙上前,将那个男子拖了出去。   他口中喋喋不休的呼喊,也尽数让金吾卫给堵住:“初沅,初沅,你快救救哥哥啊!唔、唔唔……”   望着他们消失远去的夜幕尽头,初沅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谢言岐见状,不由得眉宇微蹙,一言不发地动了下身形,将她的视线挡住。   他的官服深绯,一如他这人般瞩目。   初沅的目光,霎时被他的身影占据。   她睫羽轻眨,抬眸的瞬间,便和他四目交汇。   当着众人的面,谢言岐一点都没避讳地直视着她。   一双瞳眸漆黑,零碎缀着星光,宛如深海幽邃。   几乎是在目光相接的同时,初沅那些无措、茫然的,震骇的情绪,霎时湮没于他眸中,归于空白。   眼里就只有他一人。   初沅紧掐着掌心的细指慢慢松开,她回过神来,接下来的一呼一吸,似乎也因为披着他的大氅,弥散着他的气息。   莫名地心安。   ——现在,有他在陪着她。   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孤身一人。   他们的相视,不过在须臾之间。   最后,是初沅先颤着睫羽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这时,外面的金吾卫也开始行刑。   不知他们用的是何种法子,远远的,只有鞭笞的闷响穿过夜幕传来,不闻那个男子的痛呼。   圣人怒意难平,坐在高位的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极力平复着呼吸。   谢言岐上前两步,和初沅并肩而立,随即拱手行揖,道:“陛下,是臣失责,方才令此人误闯。无端惊扰筵席,还请陛下责罚。”   闻言,圣人摆摆手,道:“不怪你,是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是慌不择路的,跑到了这里来。”   说着,他想起方才那人的胡话连篇,没忍住又是一阵胸闷。   圣人看向初沅,招手示意她走近,关切问道:“初沅,没吓到吧?”   初沅迈着款步走近,于他跟前站定,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   圣人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自是没能忽略她身披的大氅:这样式、这颜色,分明就是男子所有。   而和她一道踏进紫云楼正殿的男子,就只有旁边的谢言岐。   圣人不由得眉头深锁,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年,眼神带着打量。   初沅连忙赶在他发问之前,出言解释道:“阿耶,是我的裙子不小心被树枝勾破,所以……谢大人就把这件大氅,借给了我。”   她中间省去许多细节,但也却是实话无疑。   不过,好像怎么听,都有些维护之意。   谢言岐抬眸看她一眼,随后,亦是拱手道:“事发突然,未能顾全公主的声誉。”   “臣,自甘领罚。”   听完他们的话,圣人的目光流连于她和谢言岐之间,眉头是蹙得愈紧。   他怎么觉得,自家初沅和这个谢三郎之间,似乎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   不就是一件大氅,至于么?   至于关乎到声誉,甚至,还到了要这个谢三郎负责的地步?   一时间,圣人的神情不免有些复杂。   他道:“小事,不足挂齿。”   他的女儿,也不需要在意这些虚名。   这时,外面的动响逐渐归于平静。一个金吾卫大步流星地走进,神色慌张地回禀道:“陛下,犯人晕死过去了!”   这话一出,圣人不由得瞳孔微缩。   担心外边的场面惊到初沅,他转头吩咐身旁的近侍,道:“先送殿下去隔壁的暖阁安歇。”   随后,他又安抚初沅几句,便往殿外走去。   谢言岐既为负责此案的长官,自是不能置于不顾。   待到圣人行过身旁,他也掀起眼帘,似是不经意的,又和初沅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接之时,初沅没由来的心跳一滞。   谢言岐看着她,目光始终流连于她的眉眼间。   忽然,他漫不经心地一笑,跟着转身走远。   他身形挺拔,阔步带起衣袂翩飞。   不多时,便远去在夜色尽头。   初沅望着他走远的方向,下意识地掐了掐手心。   终究是她,不能自已。   还是就这么不小心地,让他看穿心思。   他一定是知道,方才,她是放不下她。   ***   圣人苦心设办的夜宴,就这样让一个逃犯给搅乱。   他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便转而问起谢言岐,这人触犯的条例。   “此人身份不明,一直出没于红袖招。”   “意图将一个青楼楚馆的头牌,移骨换容,变成殿下的模样。”   谢言岐站在圣人的后面,不紧不慢地陈述道。   起先,圣人还有些不愿相信。   直到不久之后,红袖招那边的衙役,赶着车将宣菱带到这里,当着圣人的面,揭掉她的面纱。   如果说她原本就和初沅有个五六分相似,那么现在,经过一些时日的改造,她几乎能以假乱真。   瞧着跪在地上,怯懦回避打量的宣菱,圣人险些要背过气去,“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一个青|楼女子,还是一个备受瞩目的头牌,特意整得和当朝公主一模一样,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居心,完全不需要深想。   圣人不由得怒火中烧,气急之下,又是呼吸不畅,面容逐渐憋得发红。   见状,桓颂连忙递去一粒药丸,给他服用,“陛下,可好些了?”   听到这个称谓,一直跪着的宣菱终于意识到眼下的处境——   她如今的这张脸,原是照着公主整的!   而她跟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公主的父亲,当今的圣上!   宣菱的整颗心顿时紧缩,她膝行着到圣人脚边,哀求道:“陛下,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啊陛下!都是他们逼着我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这世间的犯事者,总有千万个理由为自己脱罪。   谢言岐想起之前,这个宣菱给他递的酒,略是蹙起了眉宇。   他摆手,示意衙役将她带走。   一旁,圣人也在服药以后,逐渐恢复常态。   他缓平呼吸,问道:“这两个人,和刺杀初沅的那些亡命之徒,有关系吗?”   谢言岐道:“目前并未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   圣人闭了闭眼,又问:“查的出幕后之人吗?”   “据杀手交代,幕后之人,就是当年的宋家。”谢言岐说着,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立于圣人旁侧的桓颂。 第112章   好在今晚的事情并未伤及无辜, 加之案件进度不可轻易透露,是以,尽管筵席上来客众多, 最后也没有走漏太多风声。   事发以后,因着天色已晚、宵禁难行, 宾客们就在谢贵妃的安排之下, 先在紫云楼附近的厢房留宿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方才陆续辞别。   而圣人也因为朝政不能荒废, 天不亮, 就沿着复道回宫。   初沅则跟着谢贵妃和华阳,在芙蓉园多游玩了几日。   也许是岁数上来的缘故, 谢贵妃这胎害喜得尤为严重,成天食欲不振, 吃多少吐多少。   初沅看得揪心, 就提前帮着她,做些小孩子的肚兜。   她捻着金针,借着透过窗牖的天光,有轻有重地落着针。   谢贵妃便在旁边端详着, 指着绣绷上边逐渐成形的小老虎,笑道:“阿妧,你是觉得……我这胎, 会是个小皇子?”   闻言, 初沅不由得动作一顿。她轻抬睫羽, 看向身边的谢贵妃, 颇有些赧然地颔首应道:“是有点这样的直觉。”   听完这话, 谢贵妃无奈地摇头道:“我啊, 还是希望……能是个女儿的好。”   说着,她拿过初沅手里的绣绷,仔细端详,见着上边的缜密针脚,忽而笑着感叹道:“阿妧,你的绣法真是越来越好了。往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郎君。”   她这话锋转的突然,初沅的整颗心,登时也跟着错漏半拍,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贵妃又是旧事重提,笑吟吟地问起那夜赏月宴,“怎样,那天晚上,有没有中意的?”   对上谢贵妃投来的关切目光,初沅下意识地攥紧小手,轻颤着睫羽垂眸,回避着。   这回,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否定的答案来。   ——因为那晚的筵席之上,他,也有出现。   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初沅便是无措地掐住手心。   她好像真的没办法做到,当断则断。   初沅的这些小动作,自是没能逃过谢贵妃的眼。   到底是过来人,谢贵妃一眼便知,她这是有心事。   “看来我们家初沅,是有心上人了呀?”谢贵妃不由得举起纨扇,掩唇笑着打趣道,“就是不知道,会是哪家郎君?”   初沅自知瞒不过。闻言,她先是一怔,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现起那晚发生的一幕幕,随即,她抬首,看着谢贵妃的眼睛道:“娘娘,我晚些再告诉你,成么?”   她还需要,去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他的心意。   也确认一下,自己的心意。   她看得出来,他并非是对她无情。   只是,他们之间相隔的三年时光,难以在一时半会儿跨越。   她想,再等等看。   她的一双眸子静若秋水,似乎粼粼泛起波澜。   却不似女儿家的羞赧。   倒是让谢贵妃突然有些恍惚,不知如何接话。   缄默须臾,她颔首笑道:“好,那我就先等着。”   ***   又过几日,一辆青帷马车踩着晚霞,辘辘行至镇国公府的门前。   谢二郎的夫人蔺兰,带着她的女儿阿穗,赶在谢言峰的忌日之前,从成都府回到了长安。   难得团聚,谢夫人自是兴高采烈地张罗起家宴。   谢言岐散值回到府中的时候,众人已是齐聚正堂,言笑晏晏。   一见到绕过影壁,大步流星走近的男人,坐在谢夫人膝上的阿穗便连忙跳下地,一阵风似的,扑向谢言岐。   ——“三叔!”   怕她踉跄着摔倒,无奈之下,谢言岐只好俯下身,伸手将她扶住。   见状,还未享尽孙女绕膝之福的谢夫人不由笑道:“真是的,这蕴川一回来,就把阿穗给招走了。”   “他怎么,就不自己生一个?”   闻言,坐在旁边的蔺兰也不免跟着打趣道:“他的婚事儿都还没着落,又怎么急得来?”   本就相隔不远,她们的这番对话,自是一字不落地传到谢言岐耳畔。   孰料,这还没够。   看着天真不谙世事的阿穗,竟也在她们话音落下之时,拉着谢言岐的袖角,佯作不解地发问道:“对哦,三叔,你怎么还不成亲呀?你现在都一把年纪了,再晚些,恐怕都没有小娘子愿意嫁你了。”   最无忌的童言,往往最是能杀人于无形。   话音甫落,谢言岐便乜斜凤眸,睥向走在旁边的阿穗。   对上她仰首望来的无辜目光,忽然,他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峰,似是自嘲地一笑,“合着,这是给我设的鸿门宴呢。”   一个个的,都紧着他的婚事不放。   谢言岐将阿穗送回谢夫人身边,然后对着座上的镇国公、谢夫人,还有二嫂蔺兰,依次见礼。   旋即,他撩起袍衫下摆,落座于蔺兰对面的位置。   谢夫人抱起阿穗,重新放到膝上坐着。旁边的蔺兰则拿起一块玉露团,递到女儿嘴边。然而她的目光却瞥向谢言岐,笑吟吟的带着揶揄,“男大当婚,谁让你啊,迟迟都不肯开窍。我这次回成都府……我那个阿弟,比你还要小上两岁,他儿子都能追着阿穗叫姐姐了。”   闻言,谢言岐抬手抵住眉骨,眼帘微垂,也不知想到什么,眸里噙着笑,“我尽快。”   他本就生得一副风.流相,这一笑,更是深情到,有那么些勾魂摄魄的意味。   看见他这几近荡漾的模样,谢夫人和蔺兰对视一眼,登时心领神会。   而镇国公在这种事情上,就难免要显得迟钝一些。他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直言问道:“你尽快?感情你小子,是相中了谁家姑娘?”   谢夫人接着他的话逼问:“快说说,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好让人去说亲。”   虽说早就预料到这个场面,但如今真切面对着他们的盘问,谢言岐还是颇有些无奈。   他用指节来回剐蹭着眉骨,随后,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下唇角,“还是三年前那个。”   说着,他端起案上的杯盏,浅抿小口。   这阵势,便是不愿再多说。   毕竟,人家还没同意。   然,就算他的心仪之人从未变过。   镇国公府上下,也对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根本不知对方底细。   谢夫人和蔺兰面面相觑,登时云里雾里。   可他终究是执掌鞫谳之事的大理寺少卿。   向来只有他套话的份,他若不想多言,旁人也无法再有机会得知更多。   之后,不论谢夫人和蔺兰如何旁敲侧击地询问,他都是三言两语地揭过。   唯有散席之时,阿穗迈着短腿小跑到他身旁,小声祈求道:“三叔,那你可以带着我,悄悄去看三婶一眼吗?”   谢言岐方才噙着笑颔首:“好,你带我,去见她。”   ***   因着久未返京,翌日天不亮,阿穗便坐上谢言岐的青帷马车,往芙蓉园而去,探望有孕在身的谢贵妃。   原本蔺兰也是要跟着去的,但她既为谢夫人唯一的儿媳,自是逃不掉的一堆琐事。于是她就留在府中,帮着谢夫人一道理账。   去之前,阿穗还央着奚平绕道西市,给她的表姐华阳置办些礼物。   幸好今天逢上休沐,有的是时间,是以,谢言岐便让奚平顺着她的意,去了趟西市。   马车停在一间糕点铺,谢言岐陪着阿穗进店。   也许是巧合,趁着阿穗挑选之际,他抬起眼皮,越过街径的车水马龙,望向对面——   恰是宋初瓷的那间香粉铺子。   这些时日的案子,无不指向宋家。所以圣人就暗中加强对她的监看,她的生意也为之惨淡不少,门可罗雀。   其时,宋初瓷的婢女正在放门前的珠帘,准备关门。   谢言岐远远瞧着,不禁微蹙起眉宇,目光落向香粉铺子旁边的一辆马车。   他招手唤来奚平,吩咐道:“派个人进去看看。”   正是开张的天亮时分,可她宋初瓷却挑在这个时候关店,门前,还停着一辆明显空置的马车。   怎么看,都逃不脱和人私会的嫌疑。   奚平得令应是,连忙去安排。   路上耽搁这么一阵,等到他们抵至芙蓉园之时,已然是天光大亮。   尽管芙蓉园是皇家行宫,但是这里比起宫廷来,出入却还是方便许多。   投上名刺以后,很快就有谢贵妃身边的宫婢,来引着他们去往紫云楼那边。   不过,这仲夏的天,说变就变。   行至中途,大雨倾盆而下。   谢言岐抱起人小腿短的阿穗,先到附近的凉亭避雨。   比他们后两步,从凉亭后方躲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也许是出于体贴,男子甚至还将外袍脱下,展开举在人家姑娘头顶。   然而遇上这样的大雨,终究会难以避免的淋湿。   青衫男子颇是赧然地递上绸帕,道:“姑娘,先将就着擦一下吧?”   “多谢公子,不必了。”初沅用手背轻拭着脸颊,几缕濡湿的乌发贴在颊边,愈发显得她肌肤欺霜赛雪。   她一抬首,目光便越过青衫男子的肩膀,和他后面的谢言岐四目相对。   他的身量比青衫男子高上半个头,此时,正乜斜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眸中似蕴着黑云沉沉,几乎要将她吞噬。   目光相接的瞬间,初沅突然心跳一滞,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们之间的对视,就隔着那个青衫男子。   不消他们做出任何提醒,青衫男子也能有所察觉。   他和初沅面对面站着,此时,也不免跟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和身后谢言岐的视线撞个正着。 第113章   这场夏日暴雨突如其来, 倾盆而下。   细密的雨帘自凉亭檐上垂落,水雾缭绕,让外面的楼堂廊庑、峰石水池, 尽数处于朦胧之中。   就只有亭中的场景,历历在目。   苏承泽随着初沅的目光回首, 和她一道望向不远处的青年。   谢言岐也在静静地瞧着他们, 自带风.流的眸子噙着惯常的笑意,极淡。只是,不论怎么看, 他眸中的这点笑意, 似乎都算不得友好。   一时间,他们三人就这样无声对峙着——   初沅和苏承泽并肩而立, 站在凉亭的这一头。   谢言岐则负手立于他们的对面,旁边, 是阿穗和一个引路的小宦官。   凉亭外边的风雨声, 愈发显得亭中静寂。   须臾之后,还是那个宦官率先认出初沅,连忙趋步上前见礼,打破沉默, “奴婢见过殿下。”   话音落下不久,谢言岐也跟着拱手一揖,疏懒着语调唤道:“殿下。”   不过, 从始至终, 他都眼珠不错地凝着初沅, 直盯得初沅头皮发麻, 避无可避。   着实瞧不出几分恭敬意味。   紧跟在他之后见礼的, 是他旁边的阿穗。   虽说阿穗年岁尚小,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眼力见。   她瞧见自家三叔的这番举动,亦是懵懵懂懂地学着行礼,稚声稚气道:“阿穗见过公主殿下。”   直至这时,苏承泽方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晓得初沅的身份。   他忙是转身面向初沅,躬身作揖,道:“适才不知殿下乃是公主,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初沅是在采集好晨间荷露、沿途回返的半道,遇见苏承泽的。   彼时,因着晨露易逝,她便让随行的流萤先一步回去,将所需的荷露送到后厨,给谢贵妃制作糕点。她则拎着朝露沾湿的裙摆,慢步走在庭院中的街径上。   于是就这样,和迎面而来的苏承泽撞个正着。   如今的苏承泽正在翰林院任职,帮着圣人草拟表疏。今日,他便是因为前阵子的夜宴,圣人不慎落于此处的一封奏疏,特意来这芙蓉园一遭。   相逢之时,苏承泽并未立时认出初沅,他对初沅的印象,就仅存于抱月楼和长公主分别开设的那两场诗会,身着男子装束、伴于长公主身边的……门客。   起先,苏承泽只是觉得初沅眼熟,冒昧地问了句:“这位姑娘,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这话若是由旁人说出口,也许会有那么几分轻浮。   但是他的神情和语气认真,目光亦是澄澈干净,瞧着,倒更像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初沅觉得他是个赤忱之人,便笑着将额前碎发捋至耳后,露出一张皎皎若明月、顾盼生辉的脸庞,“这下,苏公子可记起了?”   苏承泽端详她好一会儿,终于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长公主府门客对上号来。   他本就因为抱月楼的诗会、初沅留下的那半首诗,对她怀着几许欣赏、几许惋惜,一直念念不忘。眼下冷不防地重逢,他自是掩不住的欣悦,甚至主动提起自己对她的叹赏,背出她的那半首诗,琢磨着如何续接。   初沅倒不曾想,她当时的随手之作,竟是让他这般珍而重之。   看着跟前眉眼毓秀的青年,她的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于是他们便就着那半首诗,边走边说,相谈甚欢。   直到,这场大雨瓢泼而下。   顷刻间,就将他们的衣衫淋湿大片。   四下环顾,附近能够避雨的地方,就只有这处凉亭。慌乱之中,苏承泽来不及多想,便脱下外袍,展开举在初沅头顶,带着她,径直奔向这里的凉亭。   也许是因为他们交谈之时,过于专注,苏承泽甚至都没有去问初沅的来历,只在心里估摸着,她可能是宫中的某位女官。   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一国的公主、圣人的金枝玉叶。   思及方才着急避雨,做出的出格之举,苏承泽下意识地将脊背躬得愈低,使得这个揖礼,尤为郑重。   初沅的面前,是规行矩步不失礼数的苏承泽,几步之远的对面,是似笑非笑凝注着她的谢言岐。   面对这样迥乎不同的两人,一时间,初沅不免有些进退为难。   她硬着头皮出声,免去亭中众人的礼。   顺道还对苏承泽说了句:“无碍的。”表示不会放在心上。   旋即,她转头看向外边的倾盆大雨,继续用手背擦拭着颊边水珠,回避着亭中弥漫的尴尬。   这回,也许是顾及初沅的身份,苏承泽没有再主动攀谈。   他就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站在她的身后,间或投去一瞥,唇畔笑意温润。   ——想不到,这位昭阳公主,不止姿容姣美,更是知书达理。   苏承泽极力地别开视线,不去看这跌落凡尘、顾盼生辉的皎月。   不同于他的克制,从始至终,谢言岐的目光都不曾从初沅身上移开过。   但是,于旁人而言,他们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他没有理由靠近。   缄默须臾,谢言岐默不作声地将袖中绸帕取出,递给身边的阿穗,眉梢小幅度上抬,眼神微动,示意初沅的方向。   阿穗从来机灵,不然,也不会如此讨得谢夫人欢心。   她看向那边的初沅,很快就读懂谢言岐的意思,了然一笑,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轻扯初沅袖角,“公主姐姐,用这个擦吧?”   说着,她双手捧着那方绸帕举起,送到初沅面前。   那方绸帕靛蓝为底,绣着修竹。   一看便知,不是这个小女孩的物件。   初沅不由怔住,下意识地回首,看向不远处的谢言岐。   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着苏承泽相接。   而中间的苏承泽毫不知情,还以为初沅是在看他,不由绷直脊背,笑着对她一颔首。   顶着他们二人的注视,一时间,初沅又陷入了那阵局促。   她轻眨睫羽,回避着,垂眸看着阿穗手里的绸帕,到底不忍拒绝这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伸手接过,“那就多谢你了。”   随即,她取下鬓边的一支玉簪,别到阿穗的发间,仔细打量着,弯了弯眼睛,“这是回礼。”   阿穗伸手扶住发簪,登时眉欢眼笑,眸中似乎闪动着星子,亮晶晶的,“谢谢公主姐姐,这是应该的!”   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姐姐,应该,就是她三叔看中的婶婶吧?   阿穗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谢言岐,突然有些嫌弃。   可惜她三叔一把年纪,还不懂得体贴。   铁定是配不上这位公主姐姐了!   ……   时间寸寸流逝,外边的大雨丝毫不见停歇。   也许是见他们久不归去,于是谢贵妃便派人来接。   然而这途中的风雨,实在难以尽数避免。   等初沅回到紫云楼的时候,她身上的襦裙已是淋湿大半。   见状,谢贵妃忙是催促她去隔壁暖阁更衣,以防感染风寒。   初沅照例是挥推近身的宫婢,自个换下湿透的襦裙。   好在先前有苏承泽为她挡着雨,她的里衣尚且簇新,没有沾湿。她便单穿着里衣,坐到妆台前,对镜拆卸钗环,散开如云乌发。   这时,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忽然传来两声不紧不慢的轻叩。   初沅通过面前的铜镜,隐约见到背后的素绢屏风之上,拓着一道挺拔身影。   他似乎欹靠着屏风,姿态疏懒,可却依旧是肩线平直,镌刻松竹风骨。   这个身量,不可能是违令进屋的宫婢。   初沅继续梳着头发,头也不回地道:“谢大人又何必故作君子。”   话音甫落,屋内便落下一声轻笑。   谢言岐迈着橐橐脚步声,不急不缓地绕过屏风,朝她走近。   初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从后掐住纤腰,从圆凳腾空而起,放到镜台桌面上。   谢言岐捡起桌上放置的干燥帨巾,从上盖下,罩住她的脑袋,只露出一张小脸。   他细致地为她揩着湿润的头发,唇畔始终勾着几许笑意。   ——“喜欢君子,嗯?” 第114章   ——“喜欢君子, 嗯?”   说这话时,他始终隔着咫尺的距离,目光不错地凝注着她。逼视的眼神分明噙着笑, 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侵略意味。   初沅坐在妆台边缘,双臂杵在身旁两侧, 睫羽轻微颤栗着, 想要躲闪。   只不过,他摁着她头上的巾帨,动作轻柔地擦拭着, 温柔又强势地, 没给她留出任何逃脱的余地。   一时间,她的耳畔就只有发丝摩挲的窸窣声, 还有,他若即若离, 抚过面颊的呼吸。   初沅杵着桌面的手臂, 隐隐发酸。   终于,她有些撑不住,探出一只玉手,细指屈起扣进他的腰封, 拉着他寸寸靠近。旋即,她的两条细白手臂轻抬,松松圈住他的脖颈, 慢声反问道:“难道……谢大人还是个君子不成?”   谢言岐默不作声地伸出手, 去扶住她的腰肢。闻言, 他不由提起唇角一笑, 带着几许嗤嘲意味, “殿下觉得呢?”   话音甫落, 初沅的眼里便是秋水微漾,浮现些微笑意。她凝眸望着他的眉眼,道:“大人这样问,就没有点自知之明?”   若他是君子,又怎会擅闯至此,又怎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越过她的防线?   放在她腰际的那只手缓缓收紧。   谢言岐躬着脊背俯身,朝着她寸寸凑近,直至,鼻翼相对,彼此呼吸可闻。这时,他忽而落下一声轻笑,“是,臣……确实不是什么君子。”   他低嗤时的气息带着热意,轻扫过面颊,激起细微的颤栗。初沅整个人一僵,耸了下肩膀。尚未及她回过神,他便垂首压下阴翳,吻住她的唇角。   一来,就是极具侵略性的重碾,侵占着她的一呼一吸。   掐着她纤腰的大手,也情不自禁地,寸寸上移,最后,隔着单薄的里衣,一揽明月。   初沅不由得一个机灵,刹那之间,似是被他拽进深海,跌入空气稀薄的水底,与他一并沉沦,连带着耳畔,都开始嗡嗡作响,就唯有心如擂鼓,一下接一下地,撞击着耳膜。   慢慢地,初沅的呼吸趋于困难,原先勾着他脖颈的小手,也改为抵住他的肩膀,微弱地推拒着。   但她的这点力气,于气头上的男人而言,根本是微不足道。   谢言岐松手,又抬起,按住她颀秀的后颈,修长五指蕴着力道,一寸一寸上移,穿过她的发丝,扣着她的后脑。   彻底地断去她的退路。   他的吻强势不容抗拒、急如骤雨,初沅只能配合着他的动作,仰起下颌,去承接他更进一步的侵占和攫取。   彼此的呼吸交缠着吐纳,急切又短促,近乎窒息之时,她终是抓紧他胸|前的衣襟,抑着凌乱的呼吸别过头。   随着她的动作,谢言岐的吻也跟着落空。他的唇带着湿润的热意,擦过她的嘴角,又沿着她仰起绷紧的下颌,落于她的脖颈间,细细密密地啄吻着。   谢言岐单手扣住她的肩膀,俯首埋在她颈窝,喉结不住轻提着,呼出的气息忽远忽近,灼得她不住瑟缩。   初沅浑身发软,攥着他衣襟的小手,也逐渐用力到指节透白。她极力平复着呼吸,睫羽轻颤,徐缓掀起蒙着泪光的眸子,望着斜上方的楹柱。   偌大的屋内,如今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痴缠着无言的暧|昧。   谢言岐握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始终都没有从她的颈窝抬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丝缕传递给她。   一如方才,轻佻的搓揉。   忽然,他极为肆意地轻笑一声,哑着嗓音,若有所指地笑道:“殿下,长大了啊。”   话音甫落,初沅的整张脸,便倏然红了个彻底。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手抵着男人的肩膀,憋半天,这才似羞似嗔地,瓮着声音嗫嚅:“你、你个登徒子!”   闻言,谢言岐徐缓抬首,唇吻沿着她的颀秀脖颈上移,若有若无地贴近,到最后,他俯着首,吻住她的耳珠,在她耳畔轻笑道:“殿下知道就好。”   他也没想过,在她这里做什么君子。   他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君子。   他的呼吸灼得初沅头皮发麻。   她忙是去推他,嗓音噙着几分娇,“你、你离我远点。”   这回,谢言岐倒是极为配合,随着她的轻推后退半步。   初沅撑着妆台边缘,从上面下来。   落地之时,她竟是月退软地趔趄一下。   见状,谢言岐伸手去扶。   却只触到她微凉的衣角。   初沅忙不迭倒退一小步,和他拉开距离,抬眸望向他的目光,怯生生的,好似他是什么吃人的豺狼。   不过,他方才那个阵势,确实也和吃人无异。   谢言岐看着她红到冶艳的嘴唇,眼神微动,不自觉地滚了下喉结。   他不免自嘲一笑,转过身,阔步走向不远处的屏风。   那上边,还挂着她留着更换的襦裙。   初沅靠着镜台,眼看着他取下宝花缬纹湖蓝绫裙,又迈着不紧不慢地步履,去而复返。   谢言岐将手里的绫裙展开,牵着两端绕过她头顶,慢条斯理地系着绸带。   手背的掌骨随着他五指的动作,错着青筋,时有时无地清晰浮现。   蕴着她无法推拒的力道。   初沅垂着眼帘,看着他熟练地将月匈前绸带系好,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是方才的意|乱|情|迷,他的出格举止。   她悄然掀眸,沉默地打量着他。   他微垂着眼睑,给她穿戴衣物,神情专注且认真。   全不似上一刻的轻佻风|流。   好像仅她一人,还为着先前的事情,心绪不宁。   意识到这点,初沅的心里,登时涌上一股愠怒,混着羞赧,让她难以平复。   也许是想要泄愤,又或者是出于报复的心态。   她伸手,攀住他的肩颈,踮起足尖,软糯樱唇贴上他的颈侧。   见状,谢言岐习惯性地扶住她的腰肢,以防她站不稳跌倒。   孰料下一刻,颈侧吃痛。   初沅贝齿轻阖,咬住他。   ***   这场仲夏暴雨始终不见停歇,滴沥敲着屋舍青瓦,自房檐落下一帘雨珠。   楼阁四周的槁扇大开,谢贵妃跪坐于几榻上,纤纤玉指端起一樽杯盏,一边观赏着外边的雨景,一边浅抿品着茗茶。   静待须臾,是苏承泽最先换好衣物,从旁边的暖阁出来,对着她拱手行揖,“见过贵妃娘娘。”   谢贵妃抬眸看他一眼,笑着招呼宫婢看座,示意他不必拘礼。   从始至终,苏承泽都恪守着君子之仪,表现得不卑不亢,颇有名仕之风致。   谢贵妃侧目打量着他,笑得愈发满意——   今年的这位状元郎,不止惊才绝艳、相貌俊逸,更是有着翩翩风度。   他们一行人冒雨回来的时候,那个引路的小宦官便给她回禀,说是这位状元郎脱下外袍,为殿下挡了雨。   也难怪,就他的衣物湿得最透。   这般光风霁月的青年,又能和初沅相谈甚欢,兴许就是那日夜宴上,初沅看中的郎君罢。   思及此,谢贵妃打量的目光愈发柔和。趁着初沅和谢言岐尚未出现,她就先旁敲侧击地打探起,苏承泽的身份和家世。   得知他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谢贵妃的心里是更加认可。   这样的才干,这样的身世,确实是配得上,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   虽说因着家风,苏承泽自小和经史子集打的交道最多,以至于在处事之上颇有些迟钝,但他也绝非不开窍的书呆子。   眼见谢贵妃接二连三地问起他的事情,苏承泽的心里,也逐渐起疑。   就在他思忖之际,这时,侧边的廊道里跫音逼近。   苏承泽望向那边,恰好瞅见拎起裙摆,垂眸迈过台阶,逐步向他们走近的初沅。   屋檐垂下的雨帘滴沥打着栏杆,溅起水雾朦胧,宛如轻纱将她的窈窕身段罩在其中。   她整个人就像是春日抽芽的兰穗、雨中枝头的梨花,不染纤尘。   苏承泽的呼吸,登时有刹那的凝滞。   电光火石之间,他好似明白了,谢贵妃的用意。   如果他所料不错,应是谢贵妃帮着昭阳公主招婿,看中了他。   不多时,初沅穿过廊道,行至这处楼阁。   谢贵妃忙是招手,示意她落座身旁,拉着她的手闲聊,时不时地,就将话头抛给苏承泽,引着他们叙谈。   因着先前的偶遇,初沅也能和苏承泽说上话。   他们就从最先的抱月楼相遇,到之后,长公主的那场诗会,给谢贵妃讲述着其间机缘。   正值众人言笑晏晏之际,廊道尽头,谢言岐阔步行来,单手扶着颈侧。   直到他走进楼阁,拱手向谢贵妃行礼,在场的人方才瞧见他脖颈侧边贴着的纱布。   谢贵妃细眉微蹙,指着他,问道:“蕴川,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言岐抬手摸了下那块纱布,轻声笑道:“不小心,让猫给咬的。”   说着,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谢贵妃旁边的初沅。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本来想补全+更新的,但是累得眼皮打架TVT 第115章   其实, 初沅咬他脖颈留下的牙印,只有两道不深不浅的红痕,算不得严重。   但他的肤色偏于白皙, 尤其是,夏日衣物单薄, 难以遮掩, 便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位置,这样的痕迹,属实是有些, 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衬着他的面容, 风流尽显,甚至还有那么几分, 蛊诱的意味。   ——很难不让人多想。   起先,初沅松口瞧见他颈侧的牙印, 意外之余, 是想用傅面的脂粉,帮着他遮盖些许。   然而当她仰起首,却只对上他那双自带风|流的凤眸,笑意微微, 似极夜空下的静谧湖泊,倒映着繁星璀璨。   ——“殿下可出气了?”   这一眼,反倒是看得她心脏骤跌, 有刹那的失神。   初沅的这个出格之举, 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不满。   ——谁知, 他竟会是这样好整以暇的反应。   意识到这点, 原本憋闷在初沅心里的那些愠恼, 更是无法言说。   她忙是用手抵着他的胸膛, 将他推开。   也没有心思,再管那道显眼的牙印。   她是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此时此刻,他竟然会以这样欲盖弥彰的方式掩饰,出现在众人面前。   ……   四开的槅扇传进雨声滴沥,时不时地,就有清风徐来,吹散楼阁之中残余的夏日炎热。   谢言岐立于廊下,用手轻触颈侧,嗓音抑着笑,“不小心,让猫给咬的。”   哪怕不曾抬头看他,初沅似也能觉察到,他望来的目光。   初沅端坐于谢贵妃旁边,置于膝上的小手不禁交握攥紧,掐住掌心。   莫名有几分,无地自容的难堪。   她又如何听不出,这猫,指的便是她?   显然,谢贵妃也对他的解释并不买账,闻言,不由得细眉紧蹙,问道:“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样的狸奴,能爬到你的肩膀,咬你脖子一口?我怎么就不知道,这芙蓉园还有这样刁蛮的小野猫?”   随着她一字一句的落下,羞赧和难堪的情绪,登时如潮水,溢满初沅的心头。   她下意识地屏息,垂眸端详裙袂上的绣样,不敢抬头,更无法直面谢贵妃的质问。   自谢言岐这个角度,恰能瞥见她低垂螓首的侧颜,静谧柔媚,几缕青丝别在她的耳后,愈发显得耳垂如珠似玉,透着些微红意。   谢言岐看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眼帘半垂,应道:“其实这猫向来乖顺,只不过,臣却不慎,将她给逼急了。”   “哦?是吗?”听完这话,谢贵妃仍是半信半疑。   虽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尚存野性的狸奴。   但他的咬伤在脖颈这个位置,瞧着,实在是有那么些微妙。   她的好侄儿,不会是在这里招惹了什么风|流债吧?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一浮现脑海,谢贵妃的神情便有些一言难尽。   芙蓉园是皇室行宫,这里边的女子,不是宫婢,便是她这样的妃嫔。   三郎倒也不至于,肆意妄为到,敢和宫里的女人纠缠不清吧?   诚然,谢贵妃是半点,都没往他和初沅身上想。   她没有再揪着此事不放,而是招下手,示意谢言岐落座。   谢言岐也不客套,径直走到苏承泽上方的位置,一撩衣摆坐下,刚好和谢贵妃旁边的初沅,是面对面的位置。   只要初沅一抬头,便能和他四目相对。   听见他落座之时,袍衫摩挲的窸窣声响,初沅面上不显,但却还是下意识地攥紧细指,骨节隐约泛白。   从始至终,她都低垂螓首,不曾掀眸看他,可他身上的清冽松香,仍是越过相隔的这段距离,若有似无地,逸散她的鼻端,侵占着她的一呼一吸。   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初沅攥紧裙袂,一时间,总觉得如坐针毡。   外边分明是连绵不断、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的耳畔,却唯有他的一举一动,带起的细微动响。   牵动着她的心绪。   接下来的时间,因着大雨未歇,外边寸步难行,于是他们便一直留在这处楼阁,听雨煮茶。   谢贵妃没有忘记正事,继续抓着机会,给初沅和苏承泽拉线,让他们搭上话。   她的目的性太过明确,旁边的谢言岐端起茶盏,浅抿杯沿,唇畔笑意不免带着几分嗤嘲——   看来,他来的这趟,还真是不巧。   谢言岐借着饮茶的动作,眼珠不错地凝注着对面的初沅。   他瞳眸漆黑,逼视的目光晦暗难明,几乎要将她吞噬。   顶着他的这番打量,初沅也无法再如先前,神色如常地继续和苏承泽交谈。   看出她的不自在,谢贵妃还以为是自己逼的太紧,便就此作罢。   时间寸寸流逝,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逐渐趋于细微。   眼见得时辰将晚,苏承泽也不好再停留,带着圣人遗落芙蓉园的奏折,和她们辞别。   他站在廊庑外的台阶下,拱手长揖,“今日多谢娘娘和殿下款待,臣,先行告退。”   他的这番话,倒是对着谢贵妃和初沅一道说的,可他的目光,却总是三番两次地,落到初沅身上。   不过,他的打量极为收敛,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其中藏着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见状,谢言岐不由抵了下唇角,无声冷嗤。   反观谢贵妃,她注意到这点以后,竟是笑意愈甚,对这个恪守礼仪的青年,是更有好感。   她不禁握了握初沅的手,笑着微抬下颌,往苏承泽走远的方向示意,“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其时,谢言岐就站在初沅身后。   哪怕他没有说话,初沅似也能觉察到,他灼灼的目光。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   初沅望着远处,苏承泽消失不见的尽头,慢声陈述:“自是极好的。”   ……   因着翌日还要上值,当天傍晚,雨停之时,谢言岐便骑着马,先行回府。   阿穗久未回京,便留在芙蓉园,和华阳玩到一块,陪着怀有身孕的谢贵妃。   谢言岐回到镇国公府不久,奚平也将打探到的消息,带了回来。   “世子,属下蹲守脂粉铺整日,一直都没看到宋氏女开张,停在他们铺子前不远处的马车,也始终没有动静。直至下午未时,方才看到有人现身,乘着车走了。”   “属下一路跟踪,发现……那好像是承恩侯府的马车。”   承恩侯府,便是滕家。   其当今的侯府主母,曾经和宋家有过婚约。   按理说,有着这桩往事在,承恩侯府更应和宋初瓷避嫌,不再和他们宋家有何牵扯。   又怎会在如今顶着风头,去到宋初瓷的脂粉铺。   且一去,便是大半天的功夫。   谢言岐落座于书案前,屈指轻叩桌面,“可曾看清私会宋初瓷的那人。”   奚平道:“属下只在他下车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背影。属下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侯府夫人,应该是府中的年轻男子。”   承恩侯府两房人丁,大房的年轻男子就仅有世子滕子逸,二房因为琼羽的命案,败坏了侯府名声,如今已和大房分家,搬出了承恩侯府。   是以,那个私会宋初瓷的年轻男子,就只能是滕子逸。   思及此,谢言岐小幅度地挑了下眉,笑了。   这件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三个大剧情完结,不立flag了   我会努力的TUT 第116章   承恩侯府自诩为簪缨世族, 门风清正。   怎知滕二爷豢养外宅妇的事情,一朝曝光于世,甚至还在侯府老夫人的寿宴上闹出人命, 以至于难以收场,闹得人人皆知。   承恩侯府的声名, 也就此败落下来。   他们在京师的名门贵族之中, 几乎沦为众矢之的。   昔日频繁走动的亲友,现在个个是避之若浼,生怕和他们有牵连。   这事于御史台任职的滕子逸而言, 也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身为御史台侍御史, 掌纠举百寮之事,相当于是百官之表率。此事一出, 他自然有失察之过,仕途也跟着一落千丈。   虽说这些时日, 他照常去御史台上值, 但在朝堂之上,他还是明显能感觉到,旁人的异样打量。   而原先,吏部定好的擢升, 如今亦是遥遥无期。   如今的滕子逸,就好似身在深渊,瞧不见未来的光亮。   可他还妄想着, 救人于水火。   为了不引人注意, 从西市回府的途中, 滕子逸特意去一间点心铺, 带了盒侯夫人最爱的百果糕。   他让扈从拎着紫檀漆金的食盒, 提衣迈过门槛, 往正堂那边而去。   行至半道,府中的管家匆忙赶来,帮着承恩侯带话给他,“世子,侯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滕子逸瞥向他来时的方向,问:“可有说是何事?”   管家回答:“侯爷并没有直说。只让老奴来请你过去。”   闻言,滕子逸的心中隐有猜测。他思忖片刻,旋即,便跟着管家的脚步,径直走向书房。   果不其然,他一进屋,承恩侯就让他关上门,直言道:“前两天,对你二叔的处置下来了,左迁灵州,也许……终生都不能再还朝。”   “指不定下一个,就要轮到你我。”   为了整顿风俗、清明朝政,圣人曾下过禁令,五品以上的高官,不得出妻弃妾、别处安置,否则将视为犯奸,一并按律法处罚。   出事之前,滕二爷刚好任职工部侍郎,官至五品,定是逃不脱的问责。   他们和二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承恩侯担忧的是,此事会牵连滕子逸,影响到他的仕途。   要知道,滕子逸可是他们侯府,最为出众、最有希望光宗耀祖的后代。他不容许,子逸遇到任何的意外。   话音甫落,滕子逸阖紧齿关,缄默不言,素来挺直的脊背,似乎略有佝偻。   见状,承恩侯不由叹道:“子逸,我们侯府不能因为你二叔的事情,而置于众矢之的。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走出如今的困局。”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滕子逸心中的猜测,是愈发明晰。他神情微恍,问道:“父亲是想让我如何行事?”   承恩侯不自在地轻咳一下,“前阵子,你不是受邀赴了圣人的夜宴么?据我所知,那是圣人在为昭阳公主择婿。若是你能成为她的驸马,想必眼下的问题,便也能迎刃而解。”   昭阳公主是圣人的金枝玉叶,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如果可以和她结为连理,想来,圣人也会为了她的往后余生,对她的未来驸马多有扶持。   承恩侯所言,与滕子逸方才的猜想,所差无几。   他咬紧齿关,颚骨略微棱起。静默半晌,他终是极其艰难地颔了下首,应道:“好,我会尽力而为。”   如果借着昭阳公主的裙带关系,可以让他上攀。   他便有机会应诺,帮着她推翻当年宋家的谋逆之案。   滕子逸走到门前,伸手拉开屋门。   炽烈的天光落下,照到他脸上。   他不禁眯起眼,却仍是,看不到尽头。   恍惚之际,宋初瓷的话,好似又回响在耳畔。   ——“滕大人,你我命该如此。”   是命运,让他们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也是命运,让他只能如此。   ***   阿穗到底年幼,她来芙蓉园的翌日,蔺兰便放心不下地前来拜访,接她回府。   初沅则继续留在这里,陪着谢贵妃。   闲来无事之时,她就拈起金针,为谢贵妃腹中的孩子缝制肚兜。   等到肚兜做成,谢贵妃也到了回宫请平安脉的时候。   因着先前的约定,初沅说好要和她们一道回宫。于是她也坐上钿车,跟着往皇宫而返。   听到她们回宫的消息,圣人忙是往谢贵妃这边赶来,关切问道:“这些时日,孩子有没有折腾你?”   谢贵妃这胎属实让人不安生,她常是进食少、吐的多,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但是为了让圣人宽心,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谢贵妃望向宫殿外边的庭院。临近鹅卵石小道的地方,架了两座秋千。初沅和华阳并肩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荡。明媚的阳光洒落,将她们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如梦似幻,好似画中人一般。   见状,谢贵妃不免笑得温柔,“陛下,初沅这孩子的婚事,可能……很快有着落了。”   圣人颇是一怔,“哦?怎么说?”   谢贵妃说道:“那晚的赏月宴过后,初沅对臣妾说,她有了看中的郎君,可惜没细说是谁。再后来,今年那个新科状元,也就是翰林院的一个学士,奉陛下之命,到芙蓉园去取奏折,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就和初沅相遇。”   “没想到,他们二人早就见过……”   于是谢贵妃便将那日知晓的种种,尽数告知——   从他们初遇的抱月楼诗会,再到长公主的筵席,最后,便是下雨那天,苏承泽给初沅挡雨、还有他们二人的相谈甚欢……   末了,谢贵妃不免欣慰叹道:“所以臣妾就在想,初沅说的心仪之人,会不会……就是这位状元郎?”   这里边的诸多细节,确实说明初沅和苏承泽的缘分不浅。   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   他们之间,若非命中注定,又怎会兜兜转转地相遇相识?   圣人思忖片刻,道:“这事还得问问初沅的意思。不如过两天,朕找个机会,让他们私下再见一面。若是初沅当真对他有意,那朕,就考虑一下他们的事情吧。”   苏承泽任职翰林院,常和他有来往。这孩子年纪轻,却才华横溢,不容小觑。不失为交付终生的,一个良人。   思及此,圣人的心口突然有些发空。   他也随着谢贵妃的目光,望向外边庭院中的初沅。   总觉得怅然若失。   ***   六月仲夏,随着时间的流逝,酷暑是愈发炎炎难耐。   初沅的宫里置着冰鉴,却仍是驱不散的浮躁热意。   流萤持着团扇,轻摇着,为欹靠美人榻的初沅送风,嘴里不满地嘟囔:“真是的,外边这么大的太阳,怎么贵妃娘娘还要您出门呀?”   今日清晨,谢贵妃让近身的宫婢过来给她们带话,请初沅去太液池旁边的水榭一叙,约定的时间,还正好是日头最大的午后。   流萤左思右想,总有些替初沅不平。   闻言,初沅捻起绢帕,轻拭额角薄汗,她不免笑着摆首:“指不定,是有什么要事呢。”   流萤知道,她向来是这样的温柔秉性,不会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介怀。   所以,纵是心中不快,流萤还是提前给她梳妆,准备出门。   也不知是去的太早,还是何种缘故。   初沅抵达那处水榭的时候,里边空无一人。就只有备好的冰鉴,以及临窗的桌案上,一壶用以解暑的冰镇梅子酒。   她压下心中狐疑,漫步走到窗前,打起竹帘凭栏而望。   这里四面环水,池中碧荷亭亭,清风徐来,带着沁人心脾的荷香。   倒是比她的宫殿,更为凉爽解暑。   静待片刻,初沅收回打量的目光,回首看向流萤,道:“怎么贵妃娘娘还不过来?”   谢贵妃向来是信诺之人,按理说,应该不会特意相邀,又背信失约。   流萤道:“奴婢这就去问问。”   说着,她就要转身,往谢贵妃的宫殿而去。   熟料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遽而至。   作者有话说:   推推好基友文文,这个作者大大真的超级勤快,我曾经想跟着她日六,奈何,太菜   而且这个作者大大写的文也好好看!剧情很快很苏,嘿嘿嘿   《病弱太子偏要宠我》作者白清溪   傲娇黑心莲戏精太子X治愈系天然撩大美人   乐伶酒会,达官显贵来者众,京城第一名伶柳茯苓手持海棠现身。   她若将花扔进男子怀中,便意为愿与其春风一度。   旁人不知,柳茯苓是想借此机会,将花扔给那位最得圣宠的七皇子,求他保命。   岂料路过太子赵云屹时,她却被什么绊住,径直跌进他的怀里。   众人皆知赵云屹性子怯然,身子孱弱不堪,他被她撞得咳喘不止,一幅要死的样子。   柳茯苓慌乱抽手,“妾身该死。”   可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赵云屹稳稳捉着她手腕命门,长指如铁爪,娇艳海棠在他怀中战栗。   赵云屹“受宠若惊”,朝她虚弱一笑,眼眸阴鸷一闪而过,“多谢柳姑娘抬爱。”   “……”   柳茯苓脸色煞白。   ★   自柳茯苓偶然撞破赵云屹与人密谋,看到他“病弱”的真面目后,便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偏生那男人黑心黑肺、恶劣至极,在外人前,却将宠她的戏码演得出神入化——   宴会上,他自己不动筷子,却低眉讨好地亲手喂她加了“料”的菜;   东宫夜夜歌舞升平,都传太子殿下日日召她侍在身侧,盛宠在身,谁也不知,冰冷雨夜,柳茯苓抱着琵琶瑟缩在他温暖的榻前,对着他慵懒的后背弹了一首又一首。   宫人都说柳茯苓有福气,柳茯苓报以营业假笑,一直忍到他登基那日,她终于抱着琵琶,溜之大吉。   ★   开始,赵云屹对柳茯苓动了杀心。   过后杀心渐消,他只觉得她利用起来颇为顺手,长得也倒是顺眼。   逐渐他发觉她乖顺可爱,且对自己“情根深种”,倒是可以养在宫中当个摆设。   后来他登基,准备力排众议,立她为后。   那日,赵云屹一身玄衣黄裳回到宫中,宫中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她的人影。   ——筹谋多年,他竟在这个女子身上,彻底栽了。 第117章   来者是谢贵妃身边的一个近身内侍, 他趋步走进水榭,给谢贵妃带话道:“殿下,因着镇国公府的女眷突然进宫探访, 以至于娘娘不能及时过来,就还劳烦殿下, 在此稍候片刻。”   听完这话, 初沅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噙着淡淡笑意颔首道:“好, 那我就先在这里等着。”   镇国公府的女眷进宫, 自是为着他们的家事。谢贵妃迟到,也是情有可原。   那个内侍走后, 初沅落座于窗前几榻,持着纨扇轻摇。   流萤怕她热着, 忙是提起案上备着的冰镇梅子酒, 为她斟上半杯,双手捧着奉上,“殿下,清凉解暑的。”   初沅伸手接过, 浅抿小口。   酒中混有冰沙,酸甜滋味里,丝丝沁凉。   初沅拿着杯盏仔细端详, 唇畔浮笑意, “这酒不错, 不如改天……我们自己也试着酿一坛?”   流萤连忙笑着应是, “殿下向来是巧手慧心, 不止精通乐理、能歌善舞, 更能做的一手好点心。想来,酿酒的手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初沅无奈摇头,一边和流萤闲聊着,一边静待着谢贵妃的到来。   ……   镇国公夫人和谢二郎之妻蔺兰今日进宫,是为正式拜见谢贵妃。   蔺兰久别长安,鲜少能有机会和谢贵妃会面。先前去芙蓉园接阿穗回府,也只是和她打个照面,不够郑重。这回,自是要全了礼数。   刚巧,谢言岐亦有要事进宫面圣,便让奚平驾着车,和她们同行。他则打着马,走在车旁。   这些时日,大理寺调查案子,逐渐有了进展。   那个自称昭阳公主哥哥的男子,禁不住严刑拷打,终是松动,吐露不少事情。   桩桩件件,皆是涉及到初沅。   甚至,牵连甚广。   是以,谢言岐必须要面见圣人,方能做下决断。   进宫以后,因着去向不同。谢夫人和蔺兰便径直往谢贵妃的宫殿而去,谢言岐稍作整顿,转道去往金銮殿。   不巧的是,圣人并不在此。   留守金銮殿的宫婢道:“今日午后不久,陛下召见翰林院的苏待诏,往太液池那边去了。”   苏待诏,指的便是苏承泽。   他一个翰林院待诏,究竟能有何要事,值得圣人单独面见?   谢言岐思索片刻,忽而凉凉一笑,带着几分嗤嘲的意味。   ——想来,又是为着她的婚事。   他当即摆手,示意引路的那个小宦官继续走,带他去太液池。   他倒要看看,这个苏承泽能有哪里好?   ……   眼下正值午后未时,烈阳当空,酷暑炎炎。   聒噪的蝉鸣穿过茂林,此起彼伏地回响在接天莲叶之间。   一众宦官撑起华盖,随行于圣人左右。另有两名宫婢掌扇,不时挥动扇柄送风。   圣人就在他们的簇拥之下,背着手,慢步走在太液池水岸的青石小道上。   “苏卿,听说你今年加冠,婚事可有着落了?”圣人说着,便含笑侧目,打量着身旁的青年。   顾及礼数,苏承泽慢半步行于圣人旁侧,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敢冒犯天颜。   闻言,他不由得怔住,心潮于瞬息间起伏。   虽说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但如今,他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待诏,因着词学出众,才居于其内以备皇帝询访。说到底,就是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各以其技求得陛下一欢,并无实权。[注1]   又何来的脸面,可以引得圣人垂询,关心他的婚事?   恍惚之际,苏承泽又记起,那日暴雨突如其来,他在芙蓉园遇见的昭阳公主——她将几缕青丝别至耳后,抬首朝他望来,澄澈的瞳眸浮现笑意,登时顾盼生辉。   他曾从同窗那里听说过,这些时日,帝后都在想法子给她择婿。   如今,圣人此般垂询,莫不是……   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脑海,苏承泽的心跳霎时错漏半拍,颇有些诚惶诚恐。   他嘴唇翕动,怔忡须臾方才应道:“回陛下的话,臣的家中……尚未给臣定亲。”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现在可有心仪之人?”   苏承泽答道:“臣怕失言,冲撞陛下。”   他这话,倒是让圣人眉头一挑,有些许不解,“哦?苏卿何出此言?”   苏承泽犹疑再三,终是屏息凝神,下意识地垂首愈低,作出更为恭敬的姿态,一字一句,答得郑重,“臣,许是心仪陛下的金枝玉叶,昭阳公主。”   ……   圣人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池中央的水榭,不过一丈之远。   再加上周遭阒寂。   清风徐来,吹皱一池碧水,泛起波光粼粼。   也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尽数传至水榭。   一字一句,无比清楚。   初沅临窗而坐,乍然听见苏承泽的告白,不由得整个人怔住。   ——她和他,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泛泛之交,怎么、怎么就……   在她眼里,这世间之情意,无非两种:日久生情,或是见色起意。   她和苏承泽并无过甚来往,不应该是前者。   至于后者……   这位新科状元,瞧着,倒是光风霁月,有着君子之风度,也不该会有这般心思。   初沅沉吟不语,心里涌现的狐疑,是愈发难以遏制。她对着窗前垂落的竹帘思索片刻,终是迟疑抬手,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凉亭斜前方的水岸之上,苏承泽侧对着圣人、面向着水榭,拱手长揖。   似是如有所感,他一怔,轻抬眼皮,掀眸朝她这边望来。   不经意间,和初沅偷觑的目光,撞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注1]《大明宫研究》杜文玉   本来想多写一点的,奈何被封太久,今天偷跑出去疯玩,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导致有点虚脱   另外,这就是文案了,原谅我水平有限(拔自己头发 第118章   两人的目光, 就这样隔着池中的亭亭碧荷,冷不防地相接。   这下,不止是苏承泽剖白心迹的场面让她给撞见。   她的偷听和窥看, 也不可避免地让苏承泽发现。   瞬息之间,也不知是出于窘迫的羞赧, 还是由于梅子酒的后劲上涌, 初沅面颊发烫,登时红了个透。   她忙是松手,任由手里攥着的竹帘垂落, 影影绰绰地将窗外景象隔绝, 阻断他们之间的对视。   就唯有竹帘透进些微的光亮,落入她的眼里。   初沅莫名有些目眩, 连带着神思心绪,都开始变得迷离恍惚, 心乱如麻。   但她还是能非常清醒地意识到, 不应继续在此停留。   ——他们就在水榭的旁边不远处,只要再绕过一个拐角,便能进到水榭,和她打个照面。   她完全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 去直面苏承泽的心意。   所以,她只能躲。   酒意微醺,初沅撑着迷离的意识起身, 旋即, 迈着趔趄步履倒退几步。   谁知, 未及她转身, 后背便冷不防地撞上一方胸膛。   初沅整个人僵住, 惊惶之际, 那人身上的清冽松香,也逐渐将她的呼吸攻陷侵占。   ——曾经耳鬓厮磨遗留的熟悉,让她不需回首,便能在刹那间,识破对方的身份。   谢言岐伸出手,从后扣住她的纤腰,稍微一收紧力道,初沅便被他带着,紧靠他胸膛。   这样严丝合缝地相拥,她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之间,气息落在颈后的微热。   初沅不免头皮发麻,僵着身子没敢动弹。   从谢言岐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恰能瞧见她红透的耳垂,衬着欺霜赛雪的颀秀脖颈,娇艳欲滴。   谢言岐握着她腰肢的力道,不由得愈发收紧。   他俯首,贴近她耳廓,隔着咫尺的距离,去端详她通红的耳朵,忽然冷笑着轻嗤道:“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怎么一见到这个姓苏的,反倒知羞?   他的气息带着温热,扫过她的颈后,若即若离、时有时无。   所过之处,皆是带起细微颤栗。   初沅本就有些熏熏然,眼下,更是酥软得有些站不太住,她贴着谢言岐的胸膛,止不住地要往下滑。   见状,谢言岐不禁眉宇微蹙,抬手扶住她的肩膀。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初沅便随着他的动作转身,和他正面相对。   似是极为乏力,她搭着他的肘臂,打了个趔趄。站稳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凝眸向他望去。   一双瞳眸盛着秋水,眼波迷离,又潋滟。   只一眼,便让人沉迷。   四目相接之时,初沅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   她都习惯了,他的突然而至。   初沅慢眨睫羽,凝望着他的眉宇,旋即,放在他腕间的一只小手下滑,转而抠住他的腰封,拉着他寸寸靠近。待到相距咫尺之时,她踮起脚,凑近他,用手轻压面颊,近乎喃喃地问道:“现在……我有脸红吗?”   她语气认真,是真的对她如今的状态,一无所知。   隔着这样的距离,谢言岐甚至能细数她的睫羽。   他半垂着眼帘,端详她浮着红晕的面颊,不由喉结微动,呼吸有些发紧。   从始至终,他的手都放在她腰后,扶着她,以防她跌倒。   初沅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又是眨眨眼,再次朝他逼近,樱唇几乎要贴到他的下颌,用目光无声地询问着。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看她一会儿,终究没能看穿她的心思。静默须臾,他掐住她的腰,放她坐在临窗的桌案上。   借着这样的优势,初沅甚至还要比他高上小半个头。   外边,仍是蝉鸣阵阵。   似乎还夹杂着圣人和苏承泽的对话。   初沅不免有些紧张,忙是伸手,抵住他的肩膀。   只不过,她是无论如何都听不真切了——   也不知是酒醉的微醺,还是其他缘故。   一股难言的热意腾起,让她意识愈发迷糊。她的心跳尤为急促,接连撞击着耳膜,眼前重影幢幢,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眼波迷离地望着屋门,一张芙蓉面透着不正常的红,娇艳欲滴。   谢言岐抬手,轻碰她脸颊,却触到一抹滚烫。   而因为他的动作,初沅也禁不住打个激灵,垂眸看向他,呼吸是愈发的急促。   长久的对视,她抵在他胸前的小手也逐渐卸劲,寸寸上攀,改为勾住他的肩颈。她的嗓音软糯揉着娇,“谢言岐……我好难受。”   说着,她不自觉垂首,迈进他的颈窝,小猫似的轻蹭,樱唇带着微润,柔软地擦过他的颈侧。   谢言岐登时僵住,他心中的那个想法,也在这时,彻底得到验证。   然,毫不知情的小姑娘还伏在他肩头,甚至樱唇轻启,轻轻咬着他的喉结,沿途点着火。   谢言岐的心弦,几乎因她而崩断。   他撑着几分理智,克制着没有推开。旋即,他四下环顾,最终将目光锁定于桌案上,仅剩的半杯梅子酒,白釉的杯沿,还沾着她的一点口脂。   谢言岐眉宇微蹙。   熟料下一刻,水榭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蛩音,圣人和苏承泽,似乎往这边走过来了。 第119章   圣人步履悠闲, 负着手走在前边。   他身后,苏承泽慢半步地跟着,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没有僭越。   他们沿着太液池水岸而行,不多时, 便绕过拐角, 行至通往水榭的小桥前。   圣人放慢脚步,转头看向苏承泽,笑得意味深长, “苏待诏, 你胆子不小啊,竟敢惦记朕的女儿。”   苏承泽神情未变, 面上一直是那副不卑不亢、宠辱无惊的模样,可他的耳廓通红, 到底流露了几分他的心绪。   总归已经将心意坦白, 他索性也不再隐瞒,近乎诚挚地说道:“臣自知冒昧,亦不求殿下能够回应。但臣的心意,绝无半分作假。还请陛下和殿下, 莫要怪罪。”   闻言,圣人不由拊掌大笑,有意拔高嗓音, “你这孩子, 倒是难得的赤子之心。不过, 这事儿可不由朕做主, 你还得去问问……当事人的想法。”   说着, 他目光微动, 从不远处的水榭扫过,最后,瞥向旁边的桓颂。   桓颂读懂他的深意,忙是打个手势,示意后面的一个小宦官。   见状,那个小宦官也不耽搁,趁着无人注意,悄无声息地脱离队列。不多时,又故作报信,绕小路匆忙赶来,“陛下,兵部的曹尚书说有要事求见!”   这事完全在圣人的计划之中。   他就是要制造机会,让两个年轻人独处。   听完这话,圣人佯作震惊,先问所谓何事,随即,便准备和苏承泽辞别,“朕还有要务处理,先行一步。苏待诏若是无事,可以在这附近闲逛一阵。”   语毕,圣人看着拱手作揖的苏承泽,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   ——就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能不能懂得他的意思了。   苏承泽立于原地,始终对着圣人远去的方向长揖。待到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终是直起脊背,侧过头,遥望着小桥通往的那座水中亭榭。   静默地迟疑片刻,他攥紧垂于身侧的拳,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脚往那边走去。   ……   亭中屋门紧阖,就唯有支摘窗半启,透进沁着荷香的习习凉风。   初沅坐在临窗的桌案上,却还是觉得,由内而外的热。她伏在谢言岐的颈窝,极为难受地蹙起眉,吐息急促,带着浮躁热意。体内腾起的渴求,使得她忍不住地朝他靠得更近。   她抬起细白的手臂,藤蔓般地圈着他的肩颈,一点一点地,收得愈紧。直至,他们近乎是亲密无间的相拥。   温香软玉盈满怀,谢言岐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她若即若离的呼吸,时有时无的啄吻,无不是在勾缠他深藏的、压抑的谷欠望。   谢言岐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喉结几番微动,克制着,隐忍着,手背掌骨凸起、青筋浮现。   旋即,他极力地推开她,和她拉开距离。   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是隔得极近,鼻翼相对,彼此的呼吸交缠。   初沅樱唇微启,短促地呼吸着,睫羽振翅轻抬,一双眸子水光潋滟,含着迷离的情愫,凝眸朝他望去。   四目相接,谢言岐似乎也沉溺于她的眼波,跟着意|乱|情|迷。   他握着她纤腰的那只手,不由得愈发收紧。   “……殿下。”他唤,“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他嗓音低沉抑着哑,一字一句地唤回,她几近涣散的神识。   初沅神情微怔,迷离的目光归拢几分清明。神魂恍惚之际,她只隐约觉得,这是因为她饮过的那壶梅子酒。   ——她可能,是醉了。   初沅慢半拍地颔首,停顿一瞬,又摇头。她脑中的思绪混沌不堪,就只有涌动的渴望促使着她,小手攀着他的肩颈,忍不住地向他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个不慎,她从桌上滑倒。   见状,谢言岐忙是揽过她的腰肢,放她下来。   足尖落地的瞬间,初沅腿软得打个趔趄,便径直朝他的怀中倾去。她伸手环住他的劲腰,踮起脚,鬼使神差地去亲他的喉结,“世子……”   酒意的迷醉,已然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个熟悉的称谓,亦是出于潜意识地,脱口而出。   娇声的轻唤,忽然就牵出过往,那些旖旎画面。   谢言岐喉结微动,垂眸睥着她的目光愈发晦暗。   他握着她的纤腰,始终没有动作。   得不到回应,初沅的嗓音不免含着几许委屈、几许哭腔,“我好难受……世子,你救救我,好不好?”   闻言,谢言岐似乎还是不为所动。   他倒是可以救她。   只是,她如今这个状态。   和趁人之危,又有何异?   谢言岐面上不显,呼吸却明显粗重了几分。   时间就在他们的对视中,寸寸流逝。   这时,紧阖的屋门忽然被叩响,随之而来的,是苏承泽的出声问询:“请问,是殿下在里面么?”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打破屋内,她和谢言岐之间的僵持。   初沅不禁一怔,混沌的意识清醒些许。   她动作僵住,红着眼圈凝望跟前的谢言岐。   四目相对,是无声静寂。   紧接着,屋外再次响起苏承泽的声音:“殿下……殿下?”   接连唤的这几声,也一下一下地,扯动着初沅的心弦。   莫名的,她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撒手,松开谢言岐,往后倒退半步。   ……   隔着一扇门扉的外边,苏承泽始终没能得到初沅的应答,心中不免狐疑。   他还以为,是初沅已经离开。   又或者,方才的那一眼,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苏承泽静待片刻,到底遗憾地转过身,准备离去。   就在他走远几步的时候,屋内却忽然传出一阵动静。   好似是,桌椅拖动,擦出的刺耳声响。   苏承泽脚步一顿,霎时间,心潮起伏。   如果昭阳公主就在里面,那他方才,剖白心迹的一番话,她一定能听到。   尽管是有些唐突,也有些为难。   但他还是很想,当着她的面,郑重地,复述一遍。   横竖他的心意已是曝光。   不如,就光明正大地告诉她。   苏承泽定住心神,复又转身,再次叩响屋门,“殿下,是你吗?”   ……   初沅坐在桌沿,颀秀脖颈后仰,承接着谢言岐强势压下的吻。   他扣着她月要肢抱她起来,放到桌上,欺身逼近的动作有些大,致使原本临窗的桌案挪动几寸。   他们彻底沐于窗牖透进的天光之中。   谢言岐单手握住她的后颈,唇吻来回辗转,疾风骤雨般掠夺着她的呼吸。   初沅觉得渴求有所纾解,却又因为濒临窒息,搭在他肩上的小手既想搂住、靠他更近,又想推拒。   她浑身乏力,因着谢言岐极具攻略性的吻,不断后仰。纤腰弯出月牙的弧度。   就在他们将要倒在桌案上的时候,苏承泽的声音,骤然传来,响彻耳畔。   闹出这样的动静,不可能再佯作屋内无人。   谢言岐扶住初沅的后腰,又带她慢慢坐直。而他的吻,也贴着她的唇角、下颌,寸寸下移。   这时,苏承泽的声音再次透过门扉传来,“殿下,你在里面吗?”   初沅无力地扶着谢言岐的肩颈,神识熏熏然,濒临于涣散。她樱唇微启,几番翕动,难耐地仰起下颌,却只能吐出急促的呼吸。   谢言岐俯首,额抵着她的锁Ⅱ骨,哑着嗓音轻声笑道:“怎么,殿下是想让他发现我们的事情,还是……让他替臣救你?”   就像方才,急着和他拉开距离。   是想找这个姓苏的,来救她么?   思及此,谢言岐不免冷嗤,近乎惩戒地,贴着凝肌轻咬。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初沅不禁打个激灵, 吃痛的同时,意识也跟着清醒几分。   水雾浮现在她的眸中,她颤着呼吸, 用手抵住谢言岐的肩膀,想要推拒。   但她浑身绵软, 这点力气, 根本就微不足道。   她目光迷离地望向屋门。   但见天光正盛,倾斜地将苏承泽的影子拓在门上。   他身形清瘦,立如芝兰玉树。稍微侧着首, 似乎在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 又像是在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初沅骤然回过神, 心跳错漏半拍。   她极力地平复着,但是谢言岐完全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始终锢着她的腰, 粗重的呼吸忽远忽近、时有时无地扫过她胸|前肌肤,灼得她想要佝偻。她贝齿轻碾下唇,抑着喉间将要溢出的嘤咛,红|唇印出一道惨白痕迹。   好在苏承泽并无擅闯之意, 他对着紧阖的门扉,屏息凝神地静待须臾,随即又定住心神, 道:“殿下若是不愿见我, 那么……臣就站在外面说。”   “不知臣方才所言, 殿下可有听到?”   “尽管有些唐突, 但臣还是想说, 臣的那些话, 字字发自真心。”   “殿下是金枝玉叶,出身高贵,又知书达理。臣对殿下的诗文,叹赏不已。此生能和殿下相遇相识,臣已是倍感荣幸……”   “臣对殿下的倾慕,完全是出自内心。”   “是出于对殿下的欣赏,更是出于对殿下的仰慕。”   “……天地可鉴。”   他一字一句说的郑重,话语中透露的,尽是诚挚情意。   温润的嗓音透过门扉,不紧不慢传至屋内。   话音甫落,谢言岐也慢慢地停住动作,但掐着她细腰的手劲儿,却是在逐渐地收紧。他从初沅的怀里仰起首,沉默地凝注着她。黑眸中情浴未退,好似望不见底的深渊,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也在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惜苏承泽的这些话,初沅却听得不是很真切。   她浑身发软地坐在桌沿,意识处于混沌之中。   天光透进窗牖,将空中的微尘都映照得清晰。她的弧领垮到肩膀,弧度深邃的锁|骨盛着光,冰肌玉骨剔透,印着几枚吻痕,衬着她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端的是活色生香。   她攥紧谢言岐肩上的衣衫料子,极力地平复着,许久之后,方才因为苏承泽在外边的一声轻唤,倏地回过神来。   ——“殿下,您在吗?臣……可以进来吗?”   苏承泽静待良久,忐忑的一颗心,也逐渐在这阵缄默中,归于平静。莫名地,还有几分怀疑。   他很确定,屋内是有人在场,不然,适才也不会传出桌椅挪动的声响。可不论是无关的外人,还是昭阳公主,都应该对他的话有所回应才是。   为何、这么久过去了,愣是半点响动都无。   苏承泽动作迟缓地将手抵在门上,带着些许犹豫,慢慢往里推。   门扉微动,发出吱呀声响。   这下,初沅的整颗心,是彻底高悬。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颤着嗓音喊道:“苏公子。”   苏承泽骤然止步,停在门前。   为着醒神,初沅咬住下唇,用力到唇色发白,“多谢你的这番心意……只是,你我不过是因缘际会相逢,泛泛之交,你又如何能知晓,我究竟是怎样的秉性,又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她的嗓音带着颤、带着谷欠,且娇且柔,无异于这世间最为动人的迷魂调。   勾魂摄魄。   谢言岐抬手摁住她的下唇,轻轻摩挲,眸色深沉晦暗。   她的过往……   她和他的过往。   就这样让她介怀?   因着他的动作,初沅的心神又跟着一恍。   她轻颤着呼出紊乱气息,凝眸望着他的眉眼,眸光迷离又涣散。   谢言岐知道,她这应当是,快要撑不住酒中的药性了。   ——她饮过的这杯梅子酒,被人加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初沅难耐地蹙起眉,垂下首,额头靠着他的肩,背后的蝴蝶骨随着她的呼吸,不断地开开合合。原本放在他肩上的小手,也不自觉地寸寸下滑,穿过他交叠的衣襟。   她仅仅维持着三两分清醒,答着苏承泽的话,余下的大半意识,则拉着谢言岐一道沉沦。   霎时间,一阵难言的耻意和难堪,无声无息地涌上了心头。   她迷迷糊糊地知道,这实在是,太不应该。   谢言岐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半垂着眼帘,长久静默地睥着她,喉结来回提动。   隔着一扇屋门。   里面是意|乱|情|迷、缱绻的暧|昧,外边是近乎凝滞的等待。   听见初沅的这番回答,苏承泽不免有些神情恍惚,到底是他,太过心急。   他停顿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应道:“殿下说的没错,也许是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不足以交心。还请殿下恕臣冒昧,唐突至此。”   “但臣可以笃定的是,殿下定是,蕙质兰心的女子,绝非臣可以高攀。臣惟愿殿下,能顺遂无忧。”   说完,他对着门扉拱手作揖,笑意无奈。   最后,他是何时离开此处的,初沅全然不知。   谢言岐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唇吻贴着她的嘴角,忽而轻笑问道:“殿下当真是,对他无意?”   他嗓音暗哑,吐息带着温热,轻扫过她的面颊,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初沅那点仅存的理智,登时又在暗涌的情愫中溃决。她双眸轻阖,两扇睫羽振翅轻颤,红艳的樱唇微启,呼吸紊乱且急促,几乎快要窒息。   她单手勾住谢言岐的肩颈,广袖层叠堆在腕间,露出的手臂细白,欺霜赛雪。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领口,颇有几分生涩、几分急切地,要将其拨开。   谢言岐知道,她在酒中药性的促使下,究竟是想要些什么。   他喉结微动,目光不错地逼视着她,漆黑的眸中零星缀着笑意,却没有接下来的任何动作。   他似乎,更执着于她的答案。   “所以,殿下是喜欢怎样的……嗯?”谢言岐耐着性子,继续问道。   听见这话,始终得不到他回应的初沅,终是慢慢地顿住动作,原本不自觉游移在他月匈前的小手,也逐渐停止作乱。她掀起眼帘,迷茫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眸子蒙着泪雾,眼圈微红,既是楚楚可怜,又是勾魂摄魄。   四目相接之时,谢言岐神情微怔,眸色更暗几分。他不动声色地,握着她的纤月要,将她往身前带。   初沅自然也顺着他的动作,朝他靠近几分。她环住他的脖颈,心口一直闷着难言的渴望,整颗心被他吊着,不上不下的,难受得连神识都混沌。   她半垂着眼帘,眼神涣散,又含着些许委屈地,看着他。   见他始终没有要回应的意思,慢慢地,她不免气闷,推着他的肩膀,就要从桌案上下去。   不过现在,两人毕竟是面对面相拥,她挣扎的动作中,非但没有将谢言岐推开,反倒是顺势扑进了他怀里。   着急离开的阵势,还真是像极要出去另寻他人?   谢言岐不禁提了下唇角冷嗤,旋即,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走向水榭里摆设的那张美人榻。   ***   将苏承泽送到水榭以后,圣人在一众宫婢的簇拥之下,慢慢走到对岸,隔着一池的田田莲叶,遥望水榭那边的情形。   “唉,好像远了些,看不太清。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的情况现在如何了?”圣人凭栏而望,却始终瞧不见对面的那座水榭,须臾过后,不免落下这样的一声轻叹。   虽说据谢贵妃所言,以及苏承泽方才的告白,两个孩子看着像是郎情妾意。但是圣人这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太舒坦。   顿了顿,他不确定地问伴于身侧的桓颂:“你说……初沅的这段姻缘,能成么?”   闻言,桓颂似是低眉顺目的垂着首,笑着应道:“陛下,凡事自有天意。成或不成,全靠机缘。”   只不过,这事儿成的机缘,已经让他给斩断了。   ——水榭备着的梅子酒里,有他下的一味媚药。   算一下时间,恐怕早在他们过去之前,药效就已经发作了。   皇帝的掌上明珠,很快,便要蒙尘。   就看他出手相帮的那个人,到底能不能抓住机会。   桓颂于无声的间隙抬头,冷眼看着圣人的背影,眸色深沉藏着杀意。 第121章   滕子逸接到宫中传来的密信之时, 恰是三日前。   那封信并未署名,突然出现在他的桌案上,无人知晓从何而来。信上那人说, 他有法子助他一臂之力,帮着他们承恩侯府实现心愿, 尚得昭阳公主。   滕子逸和承恩侯之前的决定, 因着不够磊落,完全是私底下的相商,按理说, 应当不会有旁人知晓。   但这个信中之人, 却是将承恩侯府的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不仅在信中道出他们眼下的窘境, 更是得知了他们接下来的所有打算。就好似无时无刻地监看着他们,细思之下, 极为渗人。   因此, 为了摸出那人的底细,也是抱着几分姑且一试的心思,滕子逸稍作思索,便照着信上所言, 于这日午时,候在大明宫的右银台门。   未曾想,这人当真是手眼通天, 不多时, 便有外出归返的宦臣顺道捎上他, 让他扮作宫里的宦官, 跟着一道进宫。   之后, 其中的一个小黄门叫住他, 引着他往太液池而去。   “滕世子瞧见那边的水榭了么?给您安排好的机缘,就在此处。”小黄门趋步走在他前面,眼神示意水中央的亭榭,如是道。   滕子逸望着那处水榭,终是于此刻,道出心中疑问,“敢问你们家主子,是为何要帮我?”   小黄门讳莫如深地笑道:“因为我们家主子说,他欠承恩侯府,一个天大的恩情。”   闻言,滕子逸眉宇微蹙,不由得心下狐疑,迷茫地思索着。   虽说承恩侯府算得是簪缨名门,也曾乐善好义,对人施以援手,但他可不记得,他们何时与宫里的主子有过交集。   而他父亲的续弦郑氏,曾是宋家的未婚妻,因着避嫌的缘故,也因为对皇室心怀歉疚,极少和宫中嫔妃打交道,所以,承恩侯府几乎和宫嫔没有任何联系。   又如何能赠人恩情?   诚然,说起宫里的主子,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宫中的诸位嫔妃,这会儿,他是半点,都没往桓颂的身上想。   正思忖着,前面的小黄门忽然停住脚步,回首看向他,提醒道:“世子,到了。”   滕子逸抬起眼帘,顺着水面上的石桥,望向尽头的亭榭。   随后,小黄门侧过身,伸手示意,“请。”   他紧蹙着眉头,迟迟没有动作。   他不知道,这水榭里边等着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恩情”回报。   滕子逸对着亭榭出神良久,终于,他回过神,侧头看向身旁,却发现原本站在附近的小黄门,早已不见踪迹。   四周空寂无人,就唯有蝉鸣聒噪、雀鸟啁啾。   滕子逸不免有刹那的恍惚,心中是愈发怀疑,但到最后,他还是定住心神,抬脚踏上石桥,朝着尽头的那处水榭走去。   他驻足门前,正要抬起手叩门,这时候,忽然从里屋传来一声娇吟,透着酥骨的柔媚。   让他顿时怔在原地。   滕子逸还没来得及细究,颈后便是一阵钝痛传来,扯着他的意识骤然下坠。   他眼前的景象,也跟着逐渐模糊,直至最后,铺天盖地袭来黑雾,遮覆他的所有视线……   ***   斜阳慢慢西沉,红霞漫天,浮动着傍晚的燥热。   谢言岐将初沅放到美人榻以后,便走向旁边的架前,用盥盆备着的清水仔细净手。旋即,他拿起架子上的巾帨,慢条斯理地擦着水迹,又转身往后面的美人榻行去。   榻上,初沅难受至极地蜷缩着,身下裙袂层叠堆起皱褶。她半撑着眼帘,望着慢步走进的谢言岐,眼角沁着楚楚可怜的泪花。她始终用贝齿咬着下唇,在极力抑着喉间呼之欲出的嘤咛。   终于,谢言岐走近,落座于榻侧,她也支起身子,伸手攥住他的袖角,一双漂亮的眼睛泪光盈盈,含着渴求,也含着愠怒和委屈。   思及方才,她执意走向屋门的情景,谢言岐眉梢上挑,下一刻,便伸手揽过她的月要肢。初沅本就是浑身酥软,完全靠着仅存的意志支撑。他这动作一出,初沅登时乏力地朝他怀中倾去。   她偎在他的月匈前,抬手去拉他的衣襟,嗓音带颤,“世子……”   谢言岐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止住她的动作。他垂眸睥着她,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殿下是要出去,还是在这儿?”   他可没有忘记,她方才想要朝着屋门出去了的情形。也许外边,苏承泽还没走远呢。   所以他问这话,完全是在问,选他,还是苏承泽。   可是,如今的初沅哪有心思和他多言?   她单手攀着他的肩颈,下颌抬起,去亲吻他棱角分明的喉结,极具目的性。她的唇软糯带着几许湿润,温柔地辗转流连,却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击溃。   谢言岐的呼吸骤然急促。他喉结微动,握着她月要肢的力道逐渐收紧。他阖上双眸,在她的额发落下轻吻。   有如理智溃决之前,最后的温柔和克制。   天光斜擦过窗沿,将他们相拥着、徐缓而卧的身影拓于地面,在一地的晚霞中,落下皮影戏似的阴翳。   初沅的襦裙被他徐缓推到月要际,他的手指节明晰,修长蕴着力道,随着他的动作,手背掌单手骨时有时无地浮现,青筋迭起,推着她上云端,又拽着她下深渊。   慢慢地,初沅攥住他的衣袂,只有短促的呜咽,婉转胜过恰恰莺啼。   她发丝汗湿贴着额角,愈发衬得潮红的面颊有如春桃始绽。   既是楚楚可怜,又是勾魂摄魄。   谢言岐躬着脊背,额角的青筋时隐时现,极力地隐忍着。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喉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涌起一股腥甜。   初沅有如漫步于云端,突然踩空。   她迷茫地睁眼,却只见得谢言岐倏然起身走向窗前桌案的背影。   谢言岐以手撑着桌沿,双眸微阖,呼吸急促,极力地yihua平复着。他抬起手,屈起的指节轻刮眉骨,喉结不住地提动。   自从那日夜里,她刻意落水,引他出现失控,呕血昏迷以后,他身上的余毒,就明显消散不少。碰到她,亲吻她,也不会再如先前毒发频繁。   这回,尽管没有实切地行事,但也足以让他溺于温柔乡。   指尖残余的柔软,还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胜雪凝肌。   使得他身上的余毒再次发作。   谢言岐紧摁眉骨,始终压不住那股上涌的腥甜,还有心脏跳动带起的剧痛。他置于桌案的那只手,慢慢地挪动着,最后,终是摸到一樽杯盏,端起饮尽。   这杯凉水不同于那壶提前备好的梅子酒,只是往水里切了冰块,沁着纯粹的凉,丝丝缕缕地,将他的神识扯着归位。   谢言岐逐渐于那阵剧痛中缓过神来。   他半垂着眼帘,轻轻摇晃手里的杯盏,冰块磕碰瓷壁,撞出清越声响。   他对着杯中倒影出神片刻,旋即,仰起下颌饮尽。 第122章   不多时, 谢言岐去而复返,不紧不慢地坐到榻侧。   听见他渐近的跫音,初沅埋首于软枕, 既是中道而废的委屈,又是突然落空的愠怒, 整颗心无所适从, 始终不愿抬起头看他。   谢言岐也不勉强,他伸手,将她额前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 旋即俯首, 轻吻她额头、脸颊,沿途下移, 从她的侧颚,流连至锁骨……   他含着碎冰, 唇带着凉意。初沅体内那些浮动的燥热, 似乎也随着他的啄吻,有刹那的纾解。她舒服得想要喟叹,睫羽不住轻颤着,无所适从地支起膝盖。   于是谢言岐便扣住她的膝, 躬起脊背俯身。   碎冰触暖意,慢慢融化。   他太熟悉她的弱点,初沅的呼吸, 不免变得短促, 而又滞涩。她试图去蹬他的肩膀, 却被他锢住脚踝, 强势地上推, 直至贴近臀|部, 彻底失去反抗的余地。   一时间,屋内只有她破碎的、时有时无的啜泣。   也不知过去多久,日落西沉。   初沅意识昏沉地躺倒在美人榻上,泪水濡湿的睫羽微阖,安静地贴着下眼睑。   谢言岐将她深深浅浅濡湿的襦裙扔甩到屏风之上,捡起旁边的茵褥,轻轻给她盖上,旋即起身,走向窗前的桌案。   他伸手撑着桌沿,这回,终是难以遏制的剧痛侵袭,伴随着一阵腥甜上涌……   鲜血滴落地面,他行若无事地拿出绸帕,捂住口唇轻拭。待到血迹擦净,他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将茶水倾倒杯盏。   潺潺的水声之中,初沅也慢慢地掀起眼帘,朝着他的方向望去。异样的渴求退去以后,就只有极度的心慵意懒,还有,后知后觉地回忆复苏。   她一点一点地记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这日下午发生的种种。   刹那间,初沅的心中登时溢满各种情绪。她艰难地用肘臂撑着,半支起身子。   听见她动作的窸窣声响,谢言岐便也知道,她这是清醒了过来。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杯盏浅抿,等到茶水彻底冲淡喉间的那股腥甜,他方才将手里的杯盏置于原处,转过身向她走近。   初沅仰首望向他,所有的情绪都写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泪盈盈的,含着娇怯,带着委屈。   只一眼,她轻颤着睫羽垂眸,似是在对着榻上堆叠的凌乱裙袂,怔怔出神。   事到如今,她是什么事情,都记起来了。   甚至于中途,苏承泽到来的插曲。   以及,他指尖的温热,和唇吻的微凉之触。   越是回想,初沅便越是难以抬首。   她方才于神识迷糊之际的出格举止,显然是不慎中了什么迷|药。   谢贵妃直到现在都没能赶来。流萤亦是遵循着她的吩咐,去到谢贵妃的宫殿,至今未归。   她不知道,倘若来人不是谢言岐,指不定,会有怎样的后果?   初沅攥紧身下的裙袂,思绪千回百转,鼻尖是止不住的发酸。   谢言岐在她的榻边坐下,单臂杵在身侧,倾身朝她靠近,轻笑着问道:“觉得委屈?”   他说话时的吐息轻扫过面颊,带起细微的酥麻。   初沅半垂的睫羽,不免又是一阵颤栗,下意识地将手垂得更低。   谢言岐目不转睛地睥着她。   她的眼尾晕着薄红,泪珠晶莹,凝结在睫羽上。   她就这样缄默着,回避着。   谢言岐随着她的动作俯首,一分一厘地和她凑近,直至,鼻翼相对,彼此呼吸交缠。   这时,他又隔着咫尺的距离,问道:“嗯?”   他凝注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气息,都极具攻略性,让人无法忽视,更让人无法躲避。   初沅轻眨眼睫,眸底的清泪将坠未坠。   在那滴泪珠将要砸在他心上之前,他猝不及防地逼近,唇吻落在她的眼睑,细致又耐心地,将她的脆弱、委屈,尽数衔走。   初沅神情微怔,颇有些地意外地,抬起眼看他。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终是瞧见她眸中的千言万语:她的茫然,她的惊疑,还有她的不知所措。   他喉结微动,紧接着的下一刻,俯首吻住了她的唇角。   唇吻相触的瞬间,初沅的脑中霎时归于空白,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尽数被他掠夺。   谢言岐捧着她的下颌,试探着加深,她也不得不随着他侵略的深吻,抬起头来,承接他的辗转掠夺。   在她几近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放过她,额头抵着她的。   他们的呼吸此起彼伏,鼻翼相对之时,错乱着交缠。   初沅睁开眼睛,恰和他的目光近距离相汇。   她的脸颊,骤然变得通红。她忙是用手抵住他的肩膀,推他。   谢言岐倒也配合,顺着她的动作,和她拉开距离。他伸手,指腹轻拭去她唇角花掉的口脂,来回摩挲的动作,似乎带着别样的意味深长,“殿下在委屈什么?是臣服侍得不够周道,还是,不满意在这里的人……是臣?”   再次重温他指尖的温度,初沅的小脸,登时红了个透,连带着玉白的耳廓,都透着粉。   她轻咬着下唇,别过头,忽略掉他这个令人耳热的问题,转而慢声问道:“谢大人和我这样,我们之间……又算是什么?”   从前,他们有着云泥之别,她和他的云情雨意,更像是露水情缘,贪一晌的欢|愉,看不见未来。   方才,只要他想,他大可趁人之危。   但他没有。   他们游离于防线边缘。   到底是,算作什么关系?   谢言岐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的眉眼间移开,他喉结微动,嗓音低沉,“就要看殿下,如何作想的了。”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初沅接着问道,心里是忐忑,更是怅惘。   她真的想知道,他之前的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是因何、是为何。   三年太久,她等不起了。   人心难测,她更是,没办法去揣摩。   她不想再抱着一厢情愿的期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她眸中流转着情思万许,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谢言岐看着她的眼睛,道:“臣,自是对殿下,心存妄想。”   也许中途忘记过她。   也许绝情蛊余毒抹去他对她的情意。   他还是极力从尘封的回忆里找回她。   再次对她心动。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和她对视,喉结微动,“如果殿下是天上明月,那么臣想的,便是摘月。”   他逼视的目光,丝毫不藏侵略的谷欠望。   要将她占据吞噬。   初沅险些溺于他的眼神里,忘了呼吸。   她忙是垂下眼帘,意外地回避着。   谢言岐却不容她畏怯,再次朝她逼近,问她:“怎么,明月,可否要下凡尘?”   来他怀里。   还是说,等他去摘?   他话中之意显而易见,初沅如今面对的,是他毫不掩饰的,极具目的性的占有谷欠。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   却被谢言岐拉起手,逐次将葱指扳直。   她手心落下的指甲印,宛如月牙,隐约泛着红。   谢言岐神情专注,用指腹轻轻按揉着那些痕迹,动作是一如既往的从容自若。   初沅瞧着他收敛锋芒,半垂着的眉眼,不免有刹那的恍惚。   他整个人的气质,好像比三年前,更加锋锐。   仍是让她,难以招架。   初沅跟着他的视线垂眸,也看着自己平摊于他手里的掌心,嗓音瓮着几许怨、几许怅,“若是不愿呢?”   谢言岐没有抬首,仍是耐心地为她揉搓手心的掐痕,闻言,忽而轻笑道:“殿下应是清楚臣的为人。”   话音甫落,他抬眸望向她,“臣若是想要,便不会落空。”   他这话,属实就有些强硬霸道了。   初沅双眸睖睁,不可思议地瞪目瞧他,“你、你不讲理!”   她抽回手,郁闷地倒回榻上,埋首于软枕中,瓮声瓮气地道:“……你就会欺负人。”   许他手到擒来,却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之前受过的那些委屈,难道,就是该么?   谢言岐跟着她的动作倾身,声音又低又慢,带着臣服,带着哄,“臣知错。”   “先前种种,皆是臣之过错。”   “臣,确实不该。”   “殿下怎么罚都成。”   “只是,臣对殿下的妄念,绝不会断。”   他还是他,道歉的话,也说得如此强横。   初沅从枕面露出一双眼睛,似怨似嗔地看着他,“那你……就说说看,你错在哪里了?”   向来只有他审旁人的份儿,时至今日,谢言岐倒是体会了一把,嫌犯的感觉。   他的公主殿下,确实有了公主的样子。   谢言岐颇是无奈地笑道:“错在忘情,错在忘你,错在无所为。”   闻言,初沅神情微怔,眼中溢满茫然。   谢言岐接着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定罪,又要如何、处置微臣?”   初沅望着他怔怔出神,有些话,呼之欲出,熟料此时,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是谢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姗姗来迟。   ——“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阿妧那孩子,有没有生我的气?快快快,再走快点!”   但是此刻的初沅,衣衫不整,屏风上还挂着她布满水迹的襦裙。   根本就无法示人。   她求助似的望向榻前的谢言岐,眸中盛着惊慌。 第123章   原本, 谢贵妃是估摸着时间过来的。   今日的水榭之约,完全是她和圣人商议好,给初沅和苏承泽安排的相看。   若是去的早了, 不慎撞见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倾诉衷肠,既是落得个不讨好, 也会坏了事。   于是谢贵妃思来想去, 便和进宫拜见的谢二媳妇蔺兰,在宫里多闲谈了一阵。谁知一不小心,竟是一个时辰过去, 险些误了时间。   谢贵妃迈着匆遽的步子, 急忙走向太液池的那处水榭。   随行的宫人们见状,不免心中慌乱, “贵妃娘娘,您可慢着些, 当心肚子里的小皇子或是小公主!”   对此, 谢贵妃充耳不闻,行动间,仍是火急火燎。   行至水榭门前,她先是伸手叩门, 却没有听见屋内的任何动静。稍作犹疑,这才径直推门进屋去。   然,偌大的屋里, 却是空无一人。   谢贵妃环顾一圈, 旋即就着宫婢的轻搀, 走到屋内摆设的那张美人榻坐下。她对着不远处的支摘窗叹道:“哎, 到底时怨我来晚了。也不知道, 初沅这孩子, 是不是生我的气,先行回去了?”   旁边的宫婢忙是道:“殿下向来是善解人意,若是要提前离场,定会让流萤来给您通个信的。”   谢贵妃清楚初沅的性子。她也下意识地觉得,初沅不像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   她思忖片刻,扶着腰调整了下坐姿,不经意地,碰到榻上留存的余温。   谢贵妃不禁怔住,狐疑地蹙起细眉。   看样子,初沅应该还没有走远才是。   为何来时的路上,她们未曾碰见?   思及此,她重新打量一番四周,自临窗的桌案,到靠墙的黄花梨小多宝格,末了,目光落在那座紫檀嵌云石屏风之上。她眼神微动,旋即起身,对着旁边的近身宫婢说道:“也许,她是先去别的地方闲逛了,那我们也出去找找看吧。”   话音甫落,她便携着随行的宫婢,往屋门走去。   足音纷沓行远,一时间,屋内又归于阒寂。   屏风后面,初沅心弦紧绷,时刻留意着外边的动静,时不时地,就因为外边的半点声响、谢贵妃的只言片语,紧张地靠向谢言岐。她攥着他的衣襟,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不觉地,她几乎是整个人,都靠在他的身前。   谢言岐也不得不配合她,背倚着墙壁,神情疏懒地垂着眼睑,睥着她。   因着谢贵妃来得突然,初沅甚至来不及整理襦裙,便推着他,躲到这座屏风之后。眼下,她就只有脖颈间挂着的心衣细绳。   谢言岐稍一垂首,便能将巍峨风光尽收眼底,一个随意的动作,碰到的,就是欺霜赛雪的凝肌。   他喉结微动,似是旁若无事地,虚虚扶着她的纤腰。   直到屏风外边的跫音彻底消失远去,初沅这才卸下防备,慢慢地回过神,注意到此时此刻的处境,还有,抵在身前、不容忽视的滚|烫。   初沅整个人怔住,错愕地掀起睫羽,凝眸望向他。四目相对之时,她像是突然惊到,忙是往后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但是谢言岐扣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她便又毫无防备地,朝他的怀中倾去。   借着身量的优势,他眼帘半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而轻笑道:“方才,殿下可不是这样对待微臣的。”   不久之前,她的药效还未解除,于她而言,他便是她的良药,让她止不住地想要靠近、渴望索取。   回想起适才,她那些不受控的举止,初沅便止不住地耳热。   她定了定心神,细指攥着他的衣襟,慢慢地拉着他俯首,和她鼻翼相对,“难道谢大人,是想讨赏吗?”   谢言岐眸底浮笑,箍着她月要肢的力道愈发收紧,颇具深意地摩挲着,“有何不可?”   先前红袖招那回,他也是身中媚药,可她却无情离去。   如今风水轮流转,这回,他服侍她这么久,难道,就不该有点甜头?   他的眼神太具有侵略性,他的动作亦是带着撩拨。初沅本就是情潮始退,如今再经他这般招惹,难免有些浑身发软。   她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他的肩颈借力,注视着他的瞳眸宛若秋水盈盈,“那你想要什么?”   “臣方才,已经说过了。”   他想要的,是明月落他怀。   谢言岐挑了下眉,“怎么,殿下应吗?”   初沅踮起脚,附在他的耳畔轻声道:“那就要看谢大人,能不能让本宫满意?”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谢言岐便是肆意地一声轻笑。   就着相拥的姿势,他在她颀秀的颈侧落下一吻,然后沿着她的下颌线寸寸往上,直至攫住她的唇,攻城略池地侵占她的呼吸。   他们拥吻着绕过屏风,趔趄着撞向旁边的多宝格。谢言岐的手,也不安分地游移向上,穿过那片格外好欺负的心衣,领略连绵雪峦风光。   初沅只有在唇舌交缠之际,艰难地溢出几声呜咽。   然而,一切的意|乱|情|迷,却都止于,谢言岐的突然顿住。   他握着她莹润光衤果的肩膀,慢慢地抬起头来。随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转过身,去捡起她褪在地上的襦裙,慢条斯理地给她穿上。   和方才那个,恨不能将她吞吃入腹的男人,判若两人。   初沅懵然地瞧着他,眸中蒙着不解和迷茫。   “殿下在此处逗留得过久了,再不回去,外边就该闹得人仰马翻了。”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谢言岐一边为她系好月匈前的绸带,一边这般说道。   这话还真是说的一本正经,全无私心。   初沅登时哑然,心口闷着愠怒。   原本她还打着小算盘,想要重复上次在红袖招,箭在弦上却突然终止的事情,以回报他的“恩情”,没想到这回,反倒是他先清醒。   初沅瞪目瞧他一眼,实在不想看他的假模假样,气呼呼地提着裙袂,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屋外的霞光之中,谢言岐方才侧目,望向不远处半开的窗牖。   谢贵妃站在窗外,哪怕是半遮半掩的窗扉,也要不住她想杀了他的,森冷目光。   谢言岐不紧不慢地朝着她的方向一揖,认命似的,硬着头皮唤道:“姑母。” 第124章   镇国公府到底是随着圣人打江山的将门, 谢贵妃既为镇国公的亲妹妹,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的大家闺秀。   曾经烽火连天, 镇国公南征北战,常年不在府中;那几年, 谢夫人又发了场大病, 实在难以分出精力,去打理谢家上下。于是,便由当时待字闺中、尚未及笄的谢二姑娘, 也就是如今的谢贵妃, 将风雨飘摇之中的镇国公府撑起。   再之后,镇国公府立下煊赫功勋, 近乎功高盖主,她更是为了稳住圣心, 毅然决然地进宫, 甘于困在宫墙高筑的一方天地。   是以,谢言岐自小就对他的这位姑母,心存着敬畏。   如今,他和初沅的事情, 就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让她给撞见。   谢言岐摸了下鼻端,竟是难得的, 有几分心虚。   恐怕, 凭着他这位姑母的性子, 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果不其然, 谢贵妃对他的见礼, 根本是视而不见。   她隔着窗牖, 瞪目乜他一眼,随即,便一言不发地绕过亭榭,自正门进屋。   其实,因着榻上余温未散,她的心里一直存着怀疑。   所以她说是出去寻觅初沅的踪迹,但却只是吩咐随行的宫婢走远,到岸上去等着,她自己则绕到水榭后方,留意着水榭四周的情形。   谁曾想,竟会让她在窗前看见,方才那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回想起她这个好侄子,将初沅抵在多宝格上,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谢贵妃就是止不住地一阵心梗。   若非她在窗外看着,还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出些什么!   谢贵妃步履匆遽,行走带风。路过靠墙的那架多宝格之时,她顺手取走上边斜插的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朝着谢言岐走去。   “方才的事情,解释一下吧?”谢贵妃抱臂胸前,冷眼瞧着他,如是道。   闻言,谢言岐似是不自在地抬手,抚了下眉骨。   适才心荡神驰之中,他确实,没能及时觉察到谢贵妃的存在。   顿了顿,他不由轻笑着嗤道:“姑母不是已经看见了么?”   然,谢贵妃到底只是站在窗口窥视,屋内有竹帘和屏风相挡,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尤其是,当她听见屋内动静,走到窗前的时候,谢言岐已经推着初沅,绕过屏风,趔趄着撞向背后的多宝格。   有半面屏风相挡,她只能瞥见站在外侧谢言岐。被他抵在多宝格之上的初沅,她是半点,都瞧不见。   只依稀闻得初沅的细弱呜咽。   还有屏风旁边,初沅掉落的襦裙。   是以,据她的所见所闻,就是谢言岐这个混账,在欺负初沅。   思及此,谢贵妃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她想也不想地,挥出手持的鸡毛掸子,打向他的肩膀。   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几片轻羽脱落扬起在空中。   谢言岐仍旧立于原地,岿然不动,好似不觉痛一般。   可是谢贵妃已然让竹柄震得手麻,她气不打一出来,愠怒地将鸡毛掸子掷于地面,瞪目睨着他,冷声质问:“你个混账,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和初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到底把她给怎么样了?”   她刻意留出时间,让初沅和苏承泽互道心意,所以,中间空了快一个时辰。   谁知道她这个好侄儿,有没有借着这段时间,为所欲为?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了!   初沅的裙子都掉了,还是让他给穿上的!   谢言岐牵了下唇角,坦言道:“三年前,我们就已是夫妻。”   谢贵妃登时怔住。   三年前、夫妻?   她是记得,那时候,谢言岐从扬州传信回来,道是有了心仪之人,想要娶她为妻。   但这事到最后,却不了了之。   再过不久,宫里发生一件大事,当年偷梁换柱的调换,终是得以归位,流落在外数年的初沅,回到宫廷,封为昭阳公主。   如此巧合。   难不成,他当时指的心仪之人,便是初沅?   不过,他方才所说的夫妻,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当年的口头婚约还作数,那也未成定局,只能是未婚。   又怎么可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莫非……   谢贵妃瞳眸睁大,满是不可思议,“你是说,三年前,你们就已经、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谢言岐的眉眼小幅度上挑,带着几分风流之意,一言不发地默认着。   得到这个答案,谢贵妃久未回神,她脚步虚浮地走到圈椅yihua坐下,神情恍惚。   “姑母,”谢言岐唤道,“侄儿现在的心思,和三年前,始终若一。”   他,想娶她。   闻言,谢贵妃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你没戏。”   先前,她也不是没想过,给他和初沅牵线。   可结果呢?   圣人嫌弃他,曾经有过婚约。   现在难道要她去给陛下澄清说,他当年的婚约,其实就是和初沅?   要是让陛下知道这茬,那她这个好侄儿,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原谅我依旧很短小TUT   推推基友文!很撩很宠!   《阴鸷太子偏要宠我》by白清溪   一朝逢变,柳家女儿被充入教坊司,柳茯苓艳若海棠,惹来蜂蝶无数,只待她及笄,便人人皆可采撷。   她想办法寻求庇护,可一转眼,她却被送去伺候那位病弱太子。   烛光摇曳。   本该病弱咳喘的太子眼眸杀意涌现,他甩了甩手上的血,笑着问她,“都看见了?”   ★   人人都说柳茯苓运气好,被太子看上带回东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宫宴之上,他亲手喂她爱吃的点心;   每到夜里,他只要她服侍就寝;   甚至出宫办差,他都要带着柳茯苓,时时不离。   只有柳茯苓知道,深宫波澜云诡,太子阴鸷冷情,实乃无心之人,被他利用,一着不慎便会失了性命。   背地里,太子时常轻抚她脖颈的经络,目光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她的脖颈。   柳茯苓只得蛰伏,寻找逃脱的机会。   ★   开始被柳茯苓撞破他伪装病弱的真面目时,太子对她动了杀心。   后来他发觉她乖顺可爱,利用起来颇为顺手,便留在了身边,只当个有趣的玩物。   直到那日她醉了酒,大胆搂着他,喊出别的男人的名字。   那一夜,他眼眸黑沉,抱着她走入寝宫。   终于撕碎了他最后一丝底线。   #终究是心甘情愿栽在她手里#   阴鸷黑心莲戏精太子X治愈系天然撩大美人 第125章   她这话说的, 当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闻言,谢言岐不禁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眼,但他的心里, 却并不觉得意外。   若是圣人有意招他为婿,便不会在设宴之时, 三番两次地略过他。   至于缘由……   他漫不经心地提了下唇角, 倒是能猜到,究竟是为何。   无非是先前,他的那桩婚约。   谢言岐抬眸看向坐在圈椅上的谢贵妃, 若无其事地笑道:“事在人为。”   语气从容, 丝毫不见惨遭拒绝的狼狈,和窘迫。   谢贵妃乜斜凤眸瞟向他,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轻讽道:“呵, 就你最有能耐。”   说完, 她撑着圈椅的扶手起身,既是警告,又是愠恼地瞪着他,“我不管你以前和她有着怎样的过往, 但你现在要记住的是,今时不同往日。”   似是觉得难以启齿,谢贵妃不自在地别过头, 望向透着晚霞的窗牖, 提醒道:“你这个肆无忌惮的性子, 最好是给我收一收, 不要惹出什么事情来!”   “初沅是个姑娘家, 要是有个什么不小心……”说到这里, 她下意识地扶住略微隆起的小腹,语带威胁,“到时候,吃亏的是她,你也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届时,且不说陛下会如何处置他,她也绝不会轻饶!   话音甫落,谢言岐眉梢上挑,竟是难得的,眸中浮现几许迷惘。   他出神地愣怔须臾,终是反应过来,抬起手,以拳抵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今日,他们并没有进行到最后的那一步。   再说了,就算他有那个机会,也是希望渺茫。   恍然间,他仿佛看见三年前,泪眼盈盈望着他的那个小姑娘,带着哭腔,向他揭露旧伤:“我喝过绝嗣汤。”   思及当年往事,谢言岐略微侧首,喉间又是一阵腥甜上涌。   他极力地压制着,道:“臣有分寸。”   尽管他佯作望向窗牖,但在旁边的谢贵妃,还是留意到,他稍稍透着红意的耳廓。   她不屑地笑了下。   前一刻还在和她坦白,他和初沅之间的关系。   结果这时候,倒是和她装起纯情来了。   ***   为了不引人注目,谢贵妃先行一步。   待她携着外边的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走远,谢言岐方才不紧不慢地,从水榭走出。   甫一走到岸边,一直潜于灌丛的奚平,终是扛着昏迷不醒的滕子逸现身。   他边是将肩上的男子放下,边是侧了下头,示意后面的灌丛,道:“世子,那边还有个,是和他同行的一个宦官。”   谢言岐眼神微动,侧目瞥向双眸紧阖、内侍装束的滕子逸,不由得冷声轻嗤:“把他给我弄醒。”   奚平颔首应是,旋即轻点滕子逸的穴位。   下一刻,昏迷着倚靠在他肩头的滕子逸,便慢慢地睁开眼。许是意识还不够清醒,他的神情显然有几分迷茫。他眼珠转动,下意识地打量四周,须臾过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眼下处境,瞧见身前不远处的谢言岐。   身着深绯官府的男人负手而立,逆着光,身形高挺若松竹。他似笑非笑地睥着他,凤眸含着冷意,“滕大人,真是巧啊。”   听见这话,滕子逸不禁整个人怔住,刹那间,晕厥之前的诸多回忆,尽数浮现脑海。   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蹙着眉头,神情凝重地问道:“……谢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忽然逸出一声轻笑,带着几许肆意,几许嗤嘲。   他没有出声应答,然,滕子逸却从中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那点卑劣的心思,已是让他识破。   到底是同朝为官的僚佐,一时间,滕子逸颇有几分无地自容的窘迫。他半垂着眼帘,有意地回避着,薄唇抿起,道:“下官自知,擅闯宫闱是大罪……但凭谢大人处置。”   谢言岐不禁冷笑道:“你的罪行,单是如此?”   滕子逸眉头蹙得愈紧,“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言岐眼神微动,乜斜凤眸瞥向他,打量着他如今这幅宦臣装扮,“你这样进宫,难道,就是为了在太液池闲逛?”   他话中深意,无疑是要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对昭阳公主的心思,尽数揭露。   滕子逸屏息凝神,极力地平复着。   他不想,也不愿,将承恩侯府所剩无几的一点体面,也尽数丢在这里。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谢言岐,忽而回过神,反问道:“那谢大人呢?谢大人你,又为何在此?”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靠近水榭听见的那声嘤咛。隐约中,似乎还有男人的低喘……   他可不会觉得,他醒来以后,第一个见到谢言岐和他的下属,会是个偶然。   谢言岐慢条斯理地捋顺袖角褶皱,笑道:“怎么,滕大人难道是想定本官的罪?”   但他身着大理寺官服,显然是光明正大地进宫来,和他的行踪鬼祟、擅闯宫闱,迥乎不同。   若是他不坦言,滕子逸也无法挑出他的错处。   滕子逸阖紧齿关,还未来得极回话。   下一刻,谢言岐便状似无意地迈前半步,和他擦着肩。   他听见谢言岐落在耳畔的一声冷嗤:“可惜本官的罪行,你永远无法揭穿。”   滕子逸神情微怔,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他。   谢言岐侧目而视,和他四目相对,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话中肆意的占有欲,显而易见,“我的人,你也永远抢不走。”   ***   另一边,初沅走在谢贵妃的身旁,和她一起漫步于庭院。   葱郁草木沐于霞光之中,端的是粲然可观。   然而初沅却无心赏景,整颗心七上八落,没个安定——   她独自走出水榭的时候,便和岸上谢贵妃的随行宫婢,撞了个正着。彼时她方知,原来谢贵妃一直在亭榭没走,而且在她走后,还在里边耽搁了好一阵。   既如此,那她和谢言岐之间的事情,想必,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意识到这点,初沅是愈发难以直面谢贵妃,贝齿轻碾下唇,始终难以启齿解释。   看出她的为难,谢贵妃拍了拍她勾在自己臂弯的小手,安抚似的笑道:“阿妧,今天的事情啊,都怨我!怨我之前,会错了你的意。”   “我还以为你当时说的心仪之人,是今年的那个状元郎呢!”   “结果你看,今天白忙活一场。”   闻言,初沅终是晓得,原来今日的种种巧合,又是给她和苏承泽的相看。   她樱唇微启,还未道出心中惊讶。   便听得谢贵妃接着说道:“其实你看上的,是我的那个侄儿,对吗?”   尽管那晚的赏月宴,谢言岐并未受邀,但到最后,他还是以别的方式,到了场。   可惜,是她忘记了这一茬。   才有了今日的阴差阳错。   谢贵妃看向身旁的初沅,却见她没有过多犹豫地,颔首应下,“是的,娘娘。”   初沅抬起头,眸中情绪平静,压着怅惘,“我和他,三年前就认识了。”   三年前,她还没有恢复身份,尚且流落在外。   一个孤女,一个样貌出挑的孤女,又怎么可能在这个世道,护得住自己?   想也知道,她和谢言岐的相遇相识,会是怎样的情境。   思及此,谢贵妃的心中是愈发怜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初沅的手。   好在,三郎瞧着是风流,倒是个负责的。   “那你有想过,和他再续前缘吗?”谢贵妃问道。   初沅先是颔首,接着,又摇了摇头,“想的。”   “只是,感觉不是现在。”   他们之间,还是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她不知道这三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至于他们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今日。   她想知道,这其间的隐情——   他所谓的“忘情”,究竟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写点儿的,结果又跑了一整天,到处找人签字,要了我的老命了[拔自己头发.jpg] 第126章   等到谢言岐得以面见圣人之时, 天边已经是红霞遍染。   因着接应滕子逸进宫的那个宦官尚且处于昏迷之中,使得他无法凭靠自身的能力出宫,于是滕子逸就先佯作宫里的内侍, 和谢言岐他们同行。   进去之前,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 旋即, 提起衣袂拾阶而上,随着圣人的召见进到殿内。   晚霞斜照,宫殿的宝顶重檐, 在水磨方砖地面投下连绵起伏的影子。   滕子逸和奚平一道候于殿前。   他默不作声地回首, 望向身后逐渐阖上的门扇,整颗心一如眼下处境, 置于无尽的阴翳之中。   直至门扇彻底关紧,将里边的情景完全隔断, 他方是回过神来, 颔首低眉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恍惚之际,他好像又听见了来这之前,他和谢言岐对话的情景——   “我的人,你也永远抢不走。”   “敢问谢大人, 此话乃是何意?”他蹙起眉宇问道。   谢言岐漫不经心地一笑,带着几许不屑:“字面上的意思。”   说完,他侧首,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进宫, 应当不是为了消遣, 而是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罢?”   话音甫落, 滕子逸的心也骤然跌落谷底。   事到如今, 他自知再无退路可言,甚至极有可能落下一个祸乱宫闱的罪名,连累整个承恩侯府。于是他思忖片刻,抿了下唇角,索性坦白道:“是,确是如此。不过,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还请谢大人,莫要牵连无辜。”   纵使他的心里持有怀疑,但说到底,那个送他进宫的人,终究是为他考虑,于情于理,他也不该将隐情轻易道出。   闻言,谢言岐不禁冷笑着轻嗤:“你以为,你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便能安然无事?”   滕子逸神情微怔,心中腾起迷茫。   似是看穿他的心中想法,谢言岐接着问道:“你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一个阴谋?”   从始至终,滕子逸都不知道这幕后,究竟是何人在操控,更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又有怎样的计划,助得他迎娶公主。   他一言不发地咬紧齿关,久未言语。   斜阳逐渐西沉,巍峨宫殿投落的影子,也跟着寸寸拉长。   彻底的,将站在殿前的滕子逸给湮没。   ……   谢言岐进殿之时,圣人正巧和兵部尚书秦追商议完毕,坐在案前,端着茶盏浅酌润喉。   和退走的秦尚书擦肩而过之际,谢言岐象征性地朝他一颔首,以全礼数,然后脚步不停地走向圣人,拱手一揖,“臣,谢言岐,见过陛下。”   听完,圣人将手中杯盏放回桌案,抬眸看向他,笑问:“听说你经手的那几个案子有了进展,是查到什么眉目了吗?”   近些时日的案件委实棘手,先是接连的几桩命案,紧接着,又是初沅遇刺、红袖招那场针对初沅的阴谋,甚至,还无缘无故地跳出来一个男人,冒认是她的哥哥。   如是种种,无不是针对着初沅,让圣人对初沅这个女儿,是愈发地疼惜和怜爱。   谢言岐眼神微动,看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桓颂,道:“是。”   然后,他便将这些时日,大理寺拷问出来的结果,尽数陈述。   那个自称是初沅兄长的男人,姓陈,名焘,扬州人士。他试图将红袖招的那个头牌宣菱,整容变成初沅的模样,完全是按照上头的吩咐。   他的上头,是个极其神秘的组织,似乎和当年的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那些人要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何,他全然不知。   而曾经,他也的确是初沅的“哥哥”,可惜后来家中生变,他的母亲病危,于是他便将当时尚且年幼的初沅卖到浮梦苑,以换来钱财,为母亲治病。然,他的母亲得知此事以后,却是在气急之下,溘然长逝。   他见过小时候的初沅,也曾通过他的母亲之口,知道初沅身上的特征。   正是因为这层缘故,那个幕后之人方才挑中他,授他以技艺,让他来为宣菱更改容貌,由此和初沅更为相似。   “这个陈焘的母亲,就是十八年前的七夕,趁乱带走殿下的那个嬷嬷。”   谢言岐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话音落下,他也随之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圣人。   冷不防听见当年之事,圣人难免有几分愣神。他攥紧手中的杯盏,眉头紧锁,不确定地问道:“那个嬷嬷,姓甚名谁?”   谢言岐回答:“姓徐,名兰。”   得到答案,圣人近乎悲怆地闭了闭眼。   徐嬷嬷,徐兰。   是当年,他们身边的老熟人。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很短,但我明天应该可以五千,因为我向我的基友们,立了个很毒很毒的flag,我一定要写到五千   ps:开始收线,女鹅当年被调换的真相,先打个预防针,我自己没感觉,我的朋友说有点毒,小心QAQ   女儿生日(指小说里)过后,就进入终章,最后一两个大剧情啦!我争取半个月之内! 第127章   当晚, 圣人夜不能寐,踩着满地的月色,徘徊于树影斑驳的庭院中。末了, 他到底是勉强定住心神,在阒寂无声的夜空下, 落下一声叹息:“桓颂, 随我走一趟,去皇后的宫殿罢。”   “可要提前去知会一声?”桓颂问道。   圣人摆手,叹道:“罢了, 直接过去就是。”   他并未御辇, 而是和桓颂漫步于廊道,不紧不慢地走向皇后的宫殿。   好在他们到时, 崔皇后还没来得及安歇。   得知圣人到访,她也顾不上仪容了, 忙是上前迎接, “不知陛下深夜驾临,还请陛下恕臣妾失仪。”   因着将要就寝,眼下她只穿了一身雪缎寝衣,长发披散, 愈发显得她眉间的气质温柔娴静。   再加上这些年以来,她一直都在持斋念佛,倒是比他记忆中的, 要多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圣人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一时间, 总觉得眼前这位相识二十余年的发妻, 让他感觉熟悉, 而又陌生。   瞬息的恍惚以后, 他回过神,出声免去她的礼。依华DJ   崔皇后起身,安静地陪着他往里屋走去。   圣人也不兜圈子,撩起衣摆坐定于紫檀嵌珐琅宝座,看着旁边为他沏茶的崔皇后,问道:“朕记得从前,你身边有个徐嬷嬷,茶艺精湛,怎么后来,就不见她踪影了呢?”   茶汤自壶口汩汩道出,逸散茶香缕缕。   直至杯盏中的茶水过半,崔皇后这才放下手里的紫砂茶壶,转而端起那个白釉内青花小茶碗,递给圣人。   她唇畔的笑意温婉,可那双和初沅极为相似、剔透若琉璃的清眸中,却是惯常的古井无波,寻不见半点情绪。   闻言,她平静地陈述道:“陛下说的是徐兰?也许时间过得太久,陛下忘记了。十八年前,我怀着阿妧的时候,她办事不利,不慎挑错香料,险些害得臣妾小产,于是从那之后,臣妾便将她驱逐出了宫。”   圣人边是听着她的话,边是小口品茗。听完,他将茶碗搁在案上,凝视着她的眉眼,笑道:“朕的印象中,她好像是你的奶娘。你向来温柔娴静,没想到当时,你还真是能为初沅狠下心,将陪伴多年的奶娘赶走。”   崔皇后坐到他身旁的圈椅上,声音平静,“往事不可追,臣妾也记不清,当时是作何感想了。”   说着,她侧首,和圣人四目相对,反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离宫已久的嬷嬷来?”   话音甫落,圣人神情微怔,一时间,竟有些失语。他复又端起茶碗浅酌,沉吟片刻,方才肃容坦言道:“这个徐兰的儿子陈焘,前阵子,意图将一个青|楼女子,整容变成初沅的模样,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崔皇后,“据他交代说,他曾经,充当过初沅的哥哥。”   “当年,就是他的母亲徐兰,亲手抚养着初沅。”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崔皇后静谧平和的面孔,终是不经意地,泄露几分惊措。   ……   圣人是在夜幕低垂的戌时,离开的皇后寝宫。   巍峨矗立的宫城华灯初上,悬挂于檐下的绢纱灯接连亮起,远远瞧着,当真如星汉璀璨。   圣人驻足廊下,凭栏而望。   缄默须臾以后,他终是出声,吩咐随行身旁的桓颂,“这两天,你尽快找人去扬州,调查一下十八年前,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徐嬷嬷徐兰。”   嗓音低沉,压着难以化解的怅然。   他知道,他和皇后的姻缘,是他当初的执意强求。   但他不信,他们之间,数十年的夫妻情分,还有他们的孩子,在她眼里,当真是一文不值。   思及此,圣人遥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后寝殿,略微阖上双眸。   站在他斜后方的桓颂侧目看他,颔首应道:“是。”   不枉他筹谋至今,终于,走到了现在。   桓颂亦是放目远眺,可惜这宫阙重重,始终望不见尽头。   但好在,他铺设的路,不久就要到终点。   他始终望着远处,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   ***   出宫以后,谢言岐没有径直回返镇国公府,而是让奚平绕道,驱着辘辘驶动的马车,去往城东的承恩侯府。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一直颠簸的青帷马车终是停住,到了承恩侯府的侧门。   谢言岐以折扇挑起车帘,先行下车。旋即,他于灯火阑珊处回首,看向紧随其后的滕子逸,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梢,“滕大人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接应滕子逸进宫的那个内侍俨然晕厥,无法再次送他出宫。再说,事到如今,滕子逸的心里,也已经信不过那个幕后筹谋的人物——   与其被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就和谢言岐做一场简单的交易。   谢言岐带他出宫,那他就依照约定,带他去见承恩侯府的一个人。   滕子逸轻轻颔首,并未多言,然后径直走向紧阖的那扇侧门,伸手轻叩。   不多时,伴随着惊破黑夜的吱呀声响,门扉自里边启开。   开门的管家瞧见滕子逸,不禁面露惊愕,“世子,这都宵禁了,您怎么现在才回?”   滕子逸示意旁边的谢言岐,借口道:“和同僚畅谈,不慎忘了时辰。”   话音甫落,管家也将手中的羊角灯提高些许,借着灯烛的朦胧光晕,看向一旁的谢言岐。   但见身着深绯官服的青年负手而立,身形挺拔,若玉树临风。他面容清隽,眉眼轮廓的深邃,蕴着淡淡的阴翳,愈发显得他骨相优越。   尽管灯光昏暗,瞧不太真切,但管家也能看出,这位郎君楚楚谡谡,气度实乃高华,绝非是寻常的世家子弟。   就是不知,他们家世子,何时结交到这般人物?   觉察到他打量的目光,谢言岐眼神微动,乜斜凤眸朝他看去,礼节性地笑着一颔首,道:“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管家登时怔住,连忙将门扇推得大敞,请他们进府。   临走之前,滕子逸特意嘱咐管家,不可将今夜之事告知旁人,旋即,便在前引着谢言岐,走向府中的一处佛堂。   “这时候,我母亲应当还在祠堂诵经。”滕子逸提着羊角灯,示意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解释道。   谢言岐要见的,正是承恩侯的夫人。   可惜这位夫人,并非是他的生母。而是承恩侯的续弦,郑家正房的嫡二姑娘郑潆。   因着曾经和宋家的婚约掣肘,所以她一个名门贵女,这才嫁到侯府,给大她十余岁的承恩侯填房。   谢言岐看一眼那个方向,眉梢轻挑,并未言语。   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佛堂,看见跪坐蒲团的郑潆。   听见婢女的通传,她起身,回首看向灯火阑珊处,并肩而立的两个青年,不禁细眉微蹙,有些许的迷茫。   尽管和继子的来往不多,但她还是认得滕子逸的身影。   不过,他旁边的青年,又究竟是何人?   为何这将夜时分,子逸会带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人,过来见她?   郑潆心知不妥,所以走近之时,刻意和他们隔出了一段距离。   看出她的顾虑,谢言岐先是拱手向她一揖。几乎在同时,他旁边的滕子逸,也帮着他告知来意,“母亲,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谢言岐,遇到一件案子,需要问母亲一些事情。”   谢言岐接着补充道:“是关于十八年前,宋氏谋逆的那一场战役。”   随着他话音的甫落,郑潆的脸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一时间,多年前的记忆如同潮水涌来。   她记起曾经的两小无猜、言笑晏晏,及笄之年和他订婚的喜悦。   也记起他出发之前,身着银色甲胄、打马走在军队中,清朗嗓音穿过人山人海,对她说过的话:“阿潆,等我打赢这场仗回来,我就娶你!”   可她最后等来的,却是宋家谋逆,他战死的消息。   郑潆看着不远处的谢言岐,嘴唇翕动,喉间的千言万语,再难道出半字。   她不懂,为什么十八年过去了,她心上已经痊愈的伤口,又要再次、血淋淋地揭开,展露于世?   她面上的神情逐渐由震惊,转换为悲恸。   谢言岐面不改色地道:“也许会觉得此举唐突。但这件事情关乎社稷,还请夫人,如实告知。”   他嗓音疏冷,还真是,半点怜惜都不肯留。   郑潆自知逃不过,沉吟片刻,到底是应道:“好,我说。”   ***   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俨然是夜半时分,整个府邸阒寂无声。   谢言岐自午膳过后,便进宫面圣,再未进食。   奚平也不好惊扰入睡的镇国公夫妇,于是就去厨房,端了几叠糕点过来,“先将就着吃一些吧?”   谢言岐坐在临案的圈椅上,双眸微阖,指节屈起抵着眉骨。   他倒是没有想到,探访承恩侯府的此行,竟能有这么多的收获。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下,转而伸手捻起一块碟子里的玉露团,仔细端详。   这块玉露团显然是之前做的,色泽暗沉,一点都不新鲜。   瞧着,便让人失去食欲。   恍惚之际,他突然记起三年前,她亲手做给他的糕点。   精致剔透,藏着她的心意。   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品尝。   ***   翌日,初沅收到了谢贵妃宫里送来的糕点。   她伸手启开食盒,一眼瞧见的,便是放在中间的玉露团。   初沅不免有些微愣怔,她伸手拿起一块,咬一小口。   旋即,蹙起了秀眉,“好甜。”   太甜了。   谢贵妃的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厨子?   作者有话说:   有点缩水(小小声) 第128章   她将余下的大半块玉露团放回空碟, 然后端起手边的杯盏,浅抿杯沿。   待到茶水冲淡喉间的齁甜,初沅方才捻起绢帕, 轻拭唇角。   她不禁侧首看向旁边的流萤,问道:“这当真是谢贵妃宫里送来的?”   流萤颔首应道:“是啊, 而且还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 亲自送来的…她还嘱咐说,这道糕点不同寻常,让奴婢务必转交给您呢!”   闻言, 初沅神情微怔, 又垂下眼帘,端详碟中摆放的玉露团。   她以前, 也做过这样的糕点,虽说她的厨艺远不比宫里的御厨, 但也好歹胜过谢贵妃送来的这碟——   这个玉露团的味道过甜, 单是浅尝,就让人觉得发齁。   甚至还不如当初,她最开始学着做糕点,给谢言岐做的玉露团。   可惜当时, 他们顾着在桌案上胡来,那些玉露团尽数洒落在地……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 他觉得那些糕点味道如何。   初沅略微蹙起眉心, 实在不明白, 为何谢贵妃会说, 她送来的这道糕点, 与众不同。   瞧出她神情流露的些微嫌弃, 流萤迟疑地问道:“殿下,是味道不好吗?”   话音甫落,初沅也回过神,笑着摇了下头,“其实也还好,就是制作糕点的人,手艺好像有些生疏……”没能控制得住配料的多少。   说完,她登时怔住,终于后知后觉地晓得,这道糕点的特殊,究竟在于何处。   特殊的不是玉露团。   而是亲手制作这碟玉露团的人。   这世间,能够劳烦谢贵妃出手,以她的名义送出这份糕点的,就仅有一人。   那就是……谢言岐。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旁边的流萤也不禁试探着问道:“殿下,奴婢能尝一块吗?”   她很好奇,既然这个糕点的味道不行,又究竟,有何处与众不同呢?   闻言,初沅凝眸望向她,竟是难得的抠门起来。她竖起葱白的食指,示意道:“只能一块哦。”   流萤还从未见过她这般较真的模样,一时间,不免有些愣怔。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一块送到嘴边品尝,蹙起细眉,发觉果真如初沅所说,太甜了些。   然而这会儿的初沅,竟是单手托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碟中摆放的玉露团,唇角微翘,浮现淡淡笑意。   半点不见方才的嫌弃。   如今她终是知道,何谓风水轮转。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又拿起一块放在中间的玉露团品尝。   不过这回,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味道。   初沅看着手里咬去小半口的糕点,沉吟片刻,不由得笑了。   然后,又捡起一块,品尝着,挑选着,究竟有哪些,是他真正用心制作的。   ***   另一边,谢贵妃询问送完糕点回返的宫婢,道:“初沅那边有何反应?”   那个宫婢迟疑着答道:“殿下好像不是很满意。”   得到这个答案,谢贵妃并不觉得意外。   她揭开食盒,看着里边剩下的玉露团,不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她这个侄儿,倒是懂得如何讨姑娘家欢心。   大清早的,就让人将食盒送到她这里,要她帮忙转交。   也不知道是为此忙活了多久。   不过他的厨艺,实在是不敢恭维,时好时坏的。   恐怕初沅尝过以后,就能猜到这碟糕点是何人相赠的了。   思及此,谢贵妃不由怔住,登时反应过来。   “这个三郎啊,还真是会耍心眼。”   是刻意做一些次品,好让初沅识出他的身份呢!   ***   这日中午,那个为滕子逸引路的内侍,终是于灌丛中苏醒,趔趄着回到桓颂的住处回禀。   “奴婢无能,还没有确保事成……便遭人暗算,昏迷了过去。”   按照原本的吩咐,他是要在水榭外边守着,直到那个承恩侯世子和昭阳公主完事,木已成舟,再带滕子逸出宫的。   谁曾想,他还没看到滕子逸进去,就率先失去了意识……   听着他的话,桓颂站在瑞兽香炉之前,手持香箸,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香灰。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的嗓音若远似近,带着几分冷意:“你一天一夜未归,杂家也没觉得,你能带回什么好消息。”   说着,他重新放进一块沉水香,将香炉的云母镂空盖子给阖上。   缕缕腾起的烟雾中,他侧首,睥睨着脚下匍匐的内侍,启唇慢声道:“没用的东西,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滚。”   看着那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出屋,桓颂落座圈椅,双眸微阖,伸手摁住了眉心,“阿潆啊,还是怪杂家,太心软了。”   若不是阿潆的缘故,他也不想出手,设计让滕子逸去捡便宜。   可惜他没有料到,谢言岐也会在昨日进宫。   恐怕他处心积虑备好的冰镇梅子酒,到最后,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思及此,桓颂不禁睁开眼睛,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眉骨,稍作思索。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走。   他筹谋的那些凶杀案,对初沅的刺杀,以及红袖招那个宣菱,都引着三司的调查方向,在靠近昭阳公主的旧事。   除却三年前,她回宫之时的刻意阻挠。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针对昭阳。   因为他知道,那个谢言岐,总能将她的麻烦,桩桩件件地解决。   他想借此引出的,只是昭阳公主的过往,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毕竟昭阳那孩子,也确实可怜。   ——他都有些怜爱了。   忽然间,桓颂不由得笑了:“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吧。”   “让你真正地尝一下,遭到背叛的滋味。”   “陛下。”   十八年前,你怀疑跟随着你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宋家,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就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真正背叛你的,其实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   你最疼惜的初沅,她所有的悲痛过往,悉数拜你深爱的皇后所赐。   恐怕你也不会想到,你以为的忠仆,就是十八年前,那个叛臣宋颐的长子,宋长淮。   桓颂,是还宋啊。 第129章   没过几日, 桓颂派去扬州调查的人,便将圣人想要的结果带了回来。   “陛下,这个徐兰徐嬷嬷, 本是扬州人士。因缘巧合进到崔府,便成了皇后的乳母, 之后又随着皇后的册封, 一道进宫。”   “也许是因为自小相伴的情分,皇后很是倚重、也很是信任她,经常将一些要事交由她处理。”   “可惜后来, 皇后怀着昭阳公主的时候, 她不慎选错香料,致使皇后险些小产, 于是就被驱逐出了宫。”   “也就是十八年前的八月左右,昭阳公主降世的第二个月, 她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回到了扬州。据她所说,那个婴孩……不过是她在途中捡到的弃婴。”   “但是她却将那个孩子视若己出,吃穿用度,皆是照着高门大户的掌中珠而来。”   “直到小女孩四岁那年, 徐兰病染膏肓、回天乏术。”   “她的儿子陈焘,为了给她看病,甚至不惜散尽家财。走投无路之下, 他就将徐兰捡回的那个小女孩, 卖到了秦楼楚馆。然而徐兰得知此事以后, 竟是急痛攻心, 就此撒手人寰……”   负责调查的内监躬身立于殿中, 对着高位之上的圣人, 一五一十地回禀着。   说完,他拿出袖中叠好的一沓信件,双手奉上递给圣人旁边的近侍,接着道:“这是徐兰近邻的证词,以及当年,陈焘卖掉那个小女孩留下的票据,还请陛下过目。”   他带回的这些消息,和陈焘交代的、皇后坦言的,所差无几。   不过就多了些细节。   圣人伸手接过以后,仔细地翻阅着,越看,眉间的褶皱就蹙得愈深。   倘若徐兰是在初沅降生之前出宫,为何会在途中耽搁数月之久,直到初沅满月,方才带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抵达扬州。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会不会,就是他的初沅?   思及此,圣人也翻到末页,看到那张隐约泛黄的卖身契。   目光触及上边所写的初沅二字之时,他的整颗心,登时如同灌铅,不住地往下跌。   一时间,他心里那些、不敢面对的猜测和想法,悉数得到了验证。   原来,当年的偷梁换柱,或许根本就不是宋氏的设计。   圣人不由得紧阖双眸,心中仍是抱着些许希望,不肯相信。   他叹道:“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进宫。”   顿了顿,他又补充:“记得,让他顺道把陈焘也带进来。”   不论如何,他还是想,最后再验证一下。   ***   接到圣人的传唤,谢言岐并不觉得意外。   早在抓捕陈焘的时候,他就去调查了十八年前的往事,也由此清楚了,桓颂的目的——   他想揭露的事情,并不是初沅的过往。   而是十八年前,那些尘封的往事。   所以,他针对初沅的种种行为,不过就是为了引出当年——   不止是皇后当年的抉择。   还有宋氏谋逆的惊天大案。   不过,最后揭开的真相,当真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吗?   谢言岐默不作声地蹙起眉宇,旋即,到底是拿起桌案上的官样幞头,起身走出了大理寺府衙。   当他赶到宫中,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圣人想要确认的,无非就是初沅调换的事情,是否和皇后有关。   现在,他还心存着侥幸:或许当年之事皇后并不知情,又或许,就是徐兰背叛了皇室。   是以,他一见到陈焘,便率先问起他的母亲徐兰,离宫之后和宫里的联系。   然而陈焘对此是一问三不知,他唯一晓得的就是:徐兰尚且在世之时,每逢乞巧节前夕,都会出趟远门,给初沅带回生辰礼,或是长命锁,又或是玉佩手镯,样样价值不菲。   可惜那些东西,后来都被陈焘拿去典当,换做了金银。   无法留作证物。   找不到徐兰和皇后共谋的证据,圣人也无可奈何。   他叫上谢言岐,漫步于庭院。   “蕴川,”他唤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关乎皇室秘辛,他没有明说,谢言岐也不好多言。   他道:“对于居心不良之人,想来,陛下必有定夺。”   话音落下,圣人也继续沉默。   一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一个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又能如何定夺?   他沉吟片刻,忽而抬首,望向不远处,开凿花窗的□□。   碧影斑驳,花丛繁茂,影影绰绰地将那扇窗牖遮掩。   十八岁的姑娘站在□□之后、花窗之前。她手持纨扇,似乎在与旁边的宫婢说笑些什么,圆扇半掩着面,只露出一双月牙似的明眸,秋波盈盈、顾盼生辉。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她一怔,如有所感地侧首,隔着窗牖向他们看来。   瞧见并肩而立的圣人和谢言岐,初沅不由得怔住。   然而她的行踪已是暴露,到最后,她还是不得不绕过□□,朝着他们二人走近。   “见过阿耶,见过……谢大人。”以全礼数,她挨个见礼,直起身抬眸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和谢言岐撞了个正着。   谢言岐的眸中似乎噙着些微笑意,他眼珠不错地瞧着她,似是回礼般,对着她一颔首,唤道:“殿下。”   恍惚之际,初沅好像又回到那日的亭榭,听见他暗含沙哑、绻着低喘,一声一声落在耳畔的,殿下。   她下意识地倒退半步,脸颊登时浮现红晕。   圣人瞧见以后,不免问道:“阿妧,是天太热了吗?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第130章   初沅闻言一怔, 下意识地往后倒退半步,和谢言岐拉开距离。她持着手中的纨扇轻摇送风,睫羽微垂, 好像这样,就能驱散那些无所适从的羞赧。   她不自在地颔首应道:“是、是有些。”   正值未时, 圣人抬首望向天际的斜阳, 道:“这天,确实是变得愈发炎热了。”   说着,他转头看着初沅, 眉宇微蹙, “既然日头这么大,那你就该好生待在屋里, 你这顶着烈阳跑出来,万一晒伤了, 那岂不是受罪么?”   他的话语中尽是关切, 边是说着,边是示意随行的内侍,取来油纸伞为她遮阳。   诚然,他是半点都没想到, 自家女儿的脸红,不是为天气,而是为身边这个男人。   也完全没有察觉, 她和这个男人之间流动的暧昧情愫。   看着那个内侍趋步走远, 初沅也缓过神来。她眼眸微弯, 对着圣人吟吟笑道:“阿耶, 我没有这么娇弱的。况且, 还有阿娘和我一起呢。”   圣人神情微怔, “皇后?”   初沅颔首应道:“是啊,阿娘今日无事,便约我投壶。可惜我技艺不精,远不能和阿娘相较……”   她向来只知阿娘持斋念佛,竟不知,阿娘还是投壶的个中好手,几乎是百发百中。   听完她的话,圣人不由得一笑:“真是难得,你阿娘还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自从十八年前,宋氏的那场叛乱以后,崔皇后便像是皈依了佛门,整日诵持佛经,不问世事。   就宛如一潭死水,如何都不能使她波动。   没想到今日,她竟会破天荒地,再拾当年旧好。   话音甫落,圣人神思一动,唇畔的笑意,也逐渐淡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近些时日,他们调查到的那些往事。   今日的她如此之反常,莫非,是她已经有所察觉?   圣人看向不远处的那面□□,思忖片刻,借口有事找皇后私聊,让初沅先行回宫,随即,便抬脚朝着□□,径直走去。   他前脚刚走,那个按照吩咐取来油纸伞的内侍,也迈着匆遽的步履赶回。   他是圣人身边的近侍,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向来是寸步不离地紧随着圣人。如今见到圣人走远,他的目光不免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含着几分忐忑,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得个擅离职守之罪。   这时,站在旁边的谢言岐伸手,若无其事地将那把油纸伞接过,微抬下颌,示意圣人远去的方向,嗓音疏冷,道:“去吧。”   话音甫落,他也将油纸伞撑开,举起遮在初沅头顶。   这个举动一出,不止是初沅有一刹那的愣怔,便是旁边的那个内侍,也不可置信地睖睁了双眸。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见到这位传闻中桀骜不恭的镇国公世子,屈尊降贵,为殿下撑伞。   内侍瞠目瞧着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对佳人,一个身形挺拔若松竹,一个是玲珑浮凸的窈窕,同撑一把伞,站在一块儿,还当真是,般配极了。   他出神许久,直到谢言岐侧目向他看来,小幅度地抬了下眉,“还不去?”   他方才回过神,追寻着圣人的脚步,匆忙行远。   转眼间,庭院中就剩下初沅和谢言岐二人,还有随行的流萤。   初沅轻抬睫羽,凝眸望向身前,高出她许多的男人,眸中浮现笑意,“真是有劳谢大人了。”   伞面覆下的阴翳恰好将她笼罩于其中,愈发显得她那双澄澈的眼眸,盈盈似秋水,顾盼生辉。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握紧伞柄,又往她那边递了几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的眉眼间移开,噙着几许笑意,“既如此,不知殿下要如何答谢微臣?”   初沅这话,无非是出于客套。   毕竟从前,他也不是没有为她做过撑伞的事儿。   谁曾想,他还真的顺着这话往下说。   初沅不免有些失语,“……谢大人还真是会得寸进尺。”   谢言岐喉结微动,低声嗤笑道:“殿下何曾让臣得过寸?”   他的话中似乎带着几分深意,一时间,初沅明显没能反应得过来。   看着她迷蒙茫然的瞳眸,谢言岐眉梢轻挑,伸手拈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树叶,难得好心地提醒道:“殿下是否还记得,上次欠臣的答谢?”   说到这里,他嗓音压低,抑着几分暗哑,“……臣还从未如此尽心竭力地,伺候过一个人。”   他的指尖微凉,取走那片落叶之时,若有似无地碰了下她的耳廓,带起细微的酥麻。   初沅登时回过神,脸颊泛起红意。   她回避似的垂下眼帘,意图避开他的逼视,不经意间,却瞅见他握着伞柄的那只手,落下的微小伤痕。   那道猩红的烫伤尚未痊愈,衬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显得尤为醒目。   初沅霎时怔住,复又抬首望向他,眸中既是惊诧,又是不解。   她忙是吩咐站在不远处的流萤,“流萤,麻烦你,去帮我找些伤药过来。”   ***   圣人绕过那面□□以后,果真瞧见坐在石凳的崔皇后。   似是因为投壶而乏累,她用手肘撑着面前的石桌,单手支颐,阖眼假寐。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轻颤着睫羽睁眼,看向止步于跟前的圣人。   崔皇后的眸中格外静谧,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造访,而感到意外和慌乱。她不紧不慢地起身,朝他行礼,“陛下。”   圣人看着她低眉敛目的模样,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就近的石凳,拿起放置桌面、她用过的一樽杯盏,把玩着,“你最近,倒是挺有闲心。”   “都有时间陪初沅投壶了。”   崔皇后站在他身前,答道:“再过不久,便是初沅的生辰。臣妾自是要把握机会,多陪她一阵。”   话音甫落,圣人捏着杯盏的手劲,不免收紧几分,心中愈发不安,“你什么意思?”   崔皇后抬眸和他直视,也不知何时,那双漂亮的琉璃眸失去光泽,若古井无波,“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如果说,尚未得到实证之前,圣人的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现如今,她的这番话,无疑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的希望敲碎。   让他如同置身冰窖。   圣人不敢置信地,颤声问道:“当年的事情……真的是你一手策划的?”   崔皇后没有回避,“臣妾只希望陛下,再给臣妾一些时日。”   “等到初沅的生辰过去,臣妾自会认罪。”   十八年。   佛堂无法洗脱她的罪孽。   她唯有,真正地走向阿鼻地狱。   方得解脱。   作者有话说:   鉴于明天有事,可能赶不上更新,所以先说一下   但我会尽力,如果真的写不完,我会在凌晨之前挂个请假条,崩溃的泪水淹没了我 第131章   流萤得到吩咐离开以后, 初沅牵住谢言岐的袖角,带他走到附近的一处凉亭。   她接过谢言岐手中的油纸伞,收拢放到紧靠楹柱的角落, 旋即,伸出双手握住他的。   她对着他手上那道烫伤轻轻呼气, 仰起首, 凝眸望向他,问道:“疼吗?”   她的瞳眸若秋水澄澈,流转着关切。四目相对之时, 谢言岐似是跌入她眸中的盈盈秋波。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眉眼间, 闻言,他不禁喉结微动, 笑道:“殿下这是心疼了?”   初沅垂下睫羽,避开他的视线。   她用指尖小心地触碰他的伤口边沿, 微不可查地, 迟疑地,点了下头。   总归,她的心意已是藏不住。   见状,谢言岐的眸中隐现笑意。   初沅听见他在耳畔, 极轻、极肆意地笑了一声。   她不禁有刹那的愣怔,复又抬首,和他四目相对。   初沅嘴唇翕动, 微蹙了秀眉, 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话音甫落, 谢言岐也翻过手, 将她的小手完全握在掌心。他眼珠不错地看着她, 那双好似点星的瞳眸中, 分明噙着笑意,可初沅和他目光相接,却总觉得,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是几欲将她吞噬的占有欲。   他垂眸,看着他们交叠紧握的手,轻提唇角,坦然承认道:“当然。”   说完,他的目光再次上抬,凝视着她的眉眼,眸中的笑意愈深。   若是心疼,那就说明,她的心里有他。   初沅在他的逼视中,几乎要溃不成军。   她垂着眼帘,将柔荑从他的手中挣脱,问道:“所以,你就故意弄伤自己吗?”   掌中落空,谢言岐看一眼手背,那所谓的伤口,漫不经心地笑了下,“这倒不至于。”   说着,他走到凉亭的坐凳栏杆坐下,仰首看着她,似是别有深意地问道:“殿下以为,臣的伤是如何来的?”   听完他的话,初沅不免怔住,后知后觉地想起,前些日子送到她宫里的玉露团。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想来,应是常年远庖厨。   对于掌厨的事情,算不得谙熟。   初沅甚至都无法想象,他屈尊降贵蒸制糕点的模样。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忍俊不禁,唇畔弯起的弧度淡淡。   瞧见她的嫣然而笑,谢言岐便也知晓,她这是已经了悟。   他笑着伸手,握住她置于腹前的细腕,旋即,收紧力道一拉。   猝不及防的下一刻,初沅便跌坐在他的腿上。惊慌之中,她下意识地抬手,攀住他的肩颈。   相隔的距离骤然缩短,初沅偎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之间充斥的,呃呃尽是他身上的清冷松香。   霎时间,她的呼吸骤然变得紊乱,且短促。   初沅凝眸望着他,小手抵着他的肩膀,启唇嗔道:“你大胆。”   又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吓唬她。   可惜她刻意摆出的架子,实在没有威慑之力。   谢言岐揽住她的纤腰,带着她又向自己凑近几分,直至鼻翼相对、呼吸交缠。   他笑:“臣想讨个赏,也不行吗?”   那日他在亭榭的解围和相助,还有前阵子他送的玉露团。   好像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初沅轻眨眼睫,“你想要什么?”   谢言岐并未立即应答,而是问道:“好吃吗?”   他的话转得太快,初沅难免没能反应过来。她愣怔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太甜了……”   虽说里边的半数玉露团味道尚可,但初沅还是觉得,他加的糖多了些。   闻言,谢言岐眉梢轻挑。他伸手,摁住她的唇角,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因着常年习武,他的指腹留有薄茧,略微有几分粗糙。带起酥酥麻麻的一片颤栗。   他问道:“是吗?”   初沅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无声颔首。   得到答案,谢言岐没忍住又是一声轻笑。   他的气息温热,拂动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他转而捧住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不动声色地,朝她逼近,笑问:“有多甜?”   初沅攀着他的肩膀,不语。   她能感觉到,谢言岐正在向她寸寸靠近。   也能察觉到,他真正的意图。   他们彼此的呼吸,错乱着交织。   初沅忽然有些紧张,她的两扇鸦睫,无措地轻颤着。   却没有回避。   清风徐来,穿过他们相隔分寸的间隙,带来夏日的浮躁热意。   却没有吹散浮动于他们之间,逐渐升温的暧昧情愫。   初沅也心不由主地,攥紧他肩上的那方衣料。   就在他将要吻住她的唇角之时,初沅好似透过撞击耳膜的心跳声,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跫音。   ——是流萤,将她要的伤药,取了回来。   初沅瞳眸睖睁,几乎是像兔子一般,弹跳出他的怀中。   原先的心荡神迷,登时荡然一空。   不及谢言岐反应,她就已经站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佯作无事地捋顺耳边碎发。   谢言岐背靠着鹅颈栏杆,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免小幅度地挑了下眉,唇畔的弧度似笑非笑。   初沅无心去读他眸中的深意。   反正,总归是揶揄。   她回首,望向直通凉亭的那条小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流萤捧着几个小药罐,绕过路边幽篁,自小道尽头走近。   “殿下。”她将手里的瓶瓶罐罐放到亭中央的石桌上,道,“这些都是医治烫伤的药膏,不过……效用好像有些不同。不知道殿下是要哪个?”   初沅刻意没去看谢言岐。   她攥紧细指,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谢大人、自己选吧。”   说完,她看向流萤,“我们走吧。”   她这着急忙慌的模样,属实是有几分落荒而走的意味。   瞧着她在逆光中行远的纤细身影,谢言岐终是不紧不慢地叫住她,“殿下。”   初沅脚步顿住。   又听他颇具深意地接着道:“可莫要忘记了,欠臣的赏赐。”   他的话中之意,太具有目的性。   初沅登时脸颊发烫。   她甚至没有应答,就忙不迭带着流萤,匆忙离去。   直至无人处,流萤方才疑惑地发问:“那位大人是帮过殿下的忙吗?所以才要赏赐。”   初沅回想起那日亭榭,他的出手相帮,微红着脸颊,轻轻一颔首,“算是吧……”   ***   时间寸寸流逝,眼见得,就要到初沅的生辰。   宫里也为此忙碌起来。   也许是为了给她惊喜,生辰前夕,圣人特意加派防守,送她回了趟公主府,说是待她生辰当天,再接她回宫。   临行之前,初沅本是想去和皇后辞别,熟料皇后又开始闭关诵佛,她根本就无法面见。   无奈之下,初沅只好先顺着圣人的安排,回到公主府。   她离开府邸已有一段时间,小狸奴三七,好似也重了不少。   好在三七并未和她生分,久别重逢,仍是亲昵地用小脑袋蹭她裙摆。   初沅弯身抱起它,注视着它湖蓝的剔透眼眸,“你怎么,和你主人一点都不像呀?”   三七可比他,乖顺讨喜多了。   似乎觉察到她的意思,三七一个劲地往她怀里拱。   弄得初沅月匈前的襦裙,都有些凌乱。   初沅毫无察觉,伸手揉揉它的脑袋,对着它发愁,“差点忘了,你也是我欠的一份情。你说,我该怎样回他谢礼呢?” 第132章   初沅出宫以后, 宫里仍是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她的生辰。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沿着正轨运行。   然而,只有圣人的心里清楚, 这不过是表面的平和罢了。   崔皇后当年的过错,送走初沅之举, 就如同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沟壑, 中间淌着难以逾越的爱与恨,如何都不能跨越。   他无法忽视,更无法原谅。   尽管他知道, 她是出于意难平, 是因为宋家的事情,恨他、怨他。   但她大可冲着他来, 又何必,为了给宋颐的遗腹子留一条活路, 从而将他们的亲生女儿送出宫, 令初沅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她说,她想再陪初沅度过一个生辰,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 初沅知晓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知道她是为了一个外人,才舍弃了自己。   届时, 她要让初沅如何作想, 如何面对她这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圣人不想答应皇后的这个请求。   他也不想看到, 初沅为了她这点迟来的好, 纠结于爱与恨之间。   他只想让初沅无忧无虑地, 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   因此那日, 对于皇后的话,他并没有同意。   初沅的生辰,他也不准备让皇后插手。   她和初沅之间的羁绊,最好是,越少越好。   只要心里没有太多的挂念,等到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天,方可不必太过心伤。   所以这些时日,皇后明是闭关诵经,其实,是被他禁足。   他需要时间想办法,解决此事。   这日晚间,圣人又不知不觉地,走到皇后的宫殿之外。   崔皇后显然是尚未安歇,槛窗透出灯烛的暖光,幽暧地照亮黑夜。   就好像多年之前,他浴血征战四方,归来的时候,她的屋里,总是会这样为他亮着一盏灯。让他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她的身边,是吾心归处。   那时候,他想——   也许一开始,她嫁给他的时候,是不情不愿,是因为乱世之中,迫不得已的抉择。   彼时,前朝末帝暴戾昏庸,致使奸臣当道、民生凋敝。   他们陇西李氏,世代忠君爱国。摊上这样一位君主,是不幸,更是机缘。   于是他就和镇国公谢怀,还有当时的骠骑将军宋颐,乘势联手,起兵平定天下。   而他作为这场造反的主心骨,最有可能荣登大宝。   率兵攻占清河郡的那一天,他打着马,穿过夹道欢呼的人群。   纤弱的世家千金也混在其中观望,雪肤花貌,远山芙蓉,其色倾城。   隔着人山人海的惊鸿一瞥,他看见她,也看中她。   崔家懂得审时度势,所以,纵使当时的她已有心悦之人,到最后,崔家还是为了一个利字,将她许配给他。   他以为,朝夕的相处,总能水滴石穿,总能让她忘记前尘旧缘,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她好像也因为事已成定局,选择认命。   结发为夫妻的这些年,她和他,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终究是抵不过,她耿耿于怀的那份旧情。   若非陈焘的出现,牵出当年,徐兰离宫的隐情。   他怕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圣人在皇后的殿外停驻良久,到最后,他还是神情凝重地一摆手,示意守夜的宫婢打开屋门。   这时,崔皇后还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对着悲悯众生的弥勒佛诵读经书。   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跫音,她诵经之时,不断翕动的嘴唇微阖,然后,慢慢地睁开眼。   圣人驻足门前,没有再靠近。   他瞧着背对他的那道纤薄身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隔着天堑,难以跨越。   尽管他站在身后,不曾出声,但崔皇后还是凭着灯烛映出的,他拉长落在旁边的影子,认出他的身份。   若是往常,她定会即时起身,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可惜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必要,维持这份不需要的体面。   崔皇后背对着他跪在佛前,纹丝不动。   圣人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皇后,你当真,不悔吗?”   崔皇后眼眸微阖,深吸一口气,“不悔。”   圣人眉宇紧蹙,不由得冷嗤:“所以初沅在你心中的分量,和你的旧情郎宋颐相较,根本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是么?”   闻言,崔皇后终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许曾经,臣妾是心仪过宋颐,但早在嫁给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不再痴心妄想。”   “臣妾也是认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余生。”   “可陛下犯的过错,大谬不然。”   “臣妾的确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后的血脉,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赎罪。”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陛下的心里,就从未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于心不安吗?”   “那不止是宋府阖家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万,无辜将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圣人瞪目看着不远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发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见的倾惊艳,可他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她一点都不像他以为的那个,不涉凡尘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叛乱——   宋颐和他的长子宋长淮尸骨无存,昔年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扫除前朝乱军的将士们,亦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国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奋战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圣人身形微晃,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难以平复。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脸色胀得青紫,目眦欲裂,分外骇人。   崔皇后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圣人极力地维持着神智,他捂着剧痛的心口,瞪目盯着皇后,嗓音喑哑,“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这么想要赎罪,那你就好生待在这里,忏悔吧!”   说着,他摇晃着身形,转过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颂伸手将他扶住,他终是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他紧攥着桓颂的袖角,咬牙切齿道:“朕哪里错了?朕没错!”   “宋颐拥兵自重,想要效仿朕当年的改朝换代之举,朕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民生审判他,朕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近乎嘶吼地说完这番话,他的唇角也溢出鲜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颂冷眼睥睨着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静如水,半点情绪都无。   他眼睁睁地看着圣人逐渐脱力,一寸一寸地往地上倒,直至失去意识,彻底昏迷不醒,他才蹲下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他,就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圣人的耳边冷笑道:“是啊,您没错,错就错在宋家识人不清,豁出性命换来的,就只有您的怀疑和忌惮。”   “还有,精心筹谋的陷害。”   他的父亲宋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占据这江山一星半点。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功遂身退,看着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战乱。   可惜,他此生功勋赫赫,杀敌无数。   却屈辱地死于一场,所谓的谋逆之战。   ……   圣人走后,崔皇后也推开窗牖,望向头顶繁星璀璨的夜空。   她自领间取出一个平安符,启开,里面夹杂着一缕柔软的发丝。   这是十八年前,她送徐嬷嬷和初沅离京之时,她剪下的初沅的一撮胎发。   她知道,自此一别,经年难见。   她这辈子,注定亏欠初沅。   她也想方设法地,想通过徐嬷嬷给她更好的生活,至少,也该是大家闺秀那般,千娇百宠着长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徐兰嬷嬷那场的大病,让她始料未及。   等她得到徐兰逝世的消息之时,初沅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所以,她是在为陛下赎罪,也是在为她自己赎罪。   崔皇后双眸微阖,将那枚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压在心口,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   承平十五年,七月初六。   是初沅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   虽说初沅早就嘱咐过府中下人,不必过于铺张,最后的生辰宴,应当还是在宫里开设,然而整个公主府依旧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为了她的生辰大费周章。   甚至已经开始整理,京中那些贵妇千金,提前给她送来的生辰贺礼了。   初沅抱着三七坐在凉亭,看着流萤挖空心思,张罗着仆从剪彩挂灯、布置庭院,笑得颇有些无可奈何。   她垂眸,轻抚三七毛茸茸的小脑袋,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今日,她及笄的前夕。   她为了躲过三娘为她举办的出阁宴,故意将自己折腾到牢狱之中,看不见天日,等不到明天。   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的生辰不是煎熬,更不是折磨。   而是万众瞩目,是所有人的期盼。   初沅低下头,凑到三七的耳畔,小声叙说着心事:“三七,你说……我今年能收到怎样的礼物呢?”   然而三七并不会开口讲话,它喵呜着伸出猫爪,挠她胸前的绸带。   初沅也不知道它是哪里学来的坏德性,忙是握住它的小爪子,颦蹙着秀眉,低斥道:“这可不能乱抓,万一我的襦裙掉了,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她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三七和它的主人,究竟有何相似之处了。   初沅轻咬住下唇,莫名地,有几分脸热。   许是翌日的生辰将临,当晚,初沅翻来覆去的,如何都不能入睡。   尽管有府中的仆从和宫里的宫人尽心尽力安排,但她还是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她掀起茵褥,趿鞋下榻,然后径直往窗牖走去。   伴随着穿透黑夜的吱呀声,她也启开窗扉,看向外面的庭院。   微风徐徐,吹着夜间的凉意蔓延进屋内,庭中的芭蕉梧桐簌簌作响,来回地晃动。月光如霰,薄薄的一层铺洒在院中,映出斑驳摇曳的树影,还有披着夜色而立,身形挺拔若松竹的男人。   听见窗牖启开的声响,他也侧过首,朝她望来。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愈发显得他有几分,出尘的清隽。   隔着浓稠的夜色四目相对,初沅不禁怔住。   律动的心跳,忽然有刹那间的节拍错乱。   她忙是倒退几步,随手拿了件外衫,披着走到屋外,驻足于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谢、谢言岐,你怎么来了?”   谢言岐的眸中噙着些微笑意。他看着她,小幅度地挑了下眉,反问道:“怎么就不能来?” 第133章   其实, 在来之前,谢言岐为着近些时日的案件,进了趟宫。   这期间, 有人意图闯进大理寺牢狱,谋害徐兰之子陈焘, 杀人灭口。   这伙刺客, 显然不同于先前的黑衣杀手。   他们的招式,并非黑衣杀手直取性命的凌厉。   瞧着,倒更像是行伍之间的将士。   尽管他的心里已有猜测, 但他还是故作不知, 让奚平护住了陈焘,保住他的性命。   随后, 他便进宫面圣,将此事如实上报。   然而,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几日的时间,圣人就已是憔悴不少,佝偻着脊背,面色青灰。   好像是一.夜之间, 苍老了十余岁。   见到圣人的时候,谢言岐便也知道,他的那些猜测, 桩桩件件, 尽是真。   当年, 初沅和宋初瓷的身份错换, 果真与皇后脱不开干系。   刺杀陈焘, 也只是圣人想要灭口。   让那些旧事, 彻底尘封于岁月。   ……   谢言岐站在夜空下,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安静地看着初沅。   似是因为他的那句回答,她凝望着他的那双眸子,也略微睖睁,颇有几分不敢置信。   初沅轻咬住下唇,心绪千回百转。   倒不是说他不能来。   她只是有些意外,为何他总能在她的府中,来去自如。   而且还能这般,行若无事。   夜风吹着幽篁窸窣作响,交错着落在他们脚边的竹影,也宛若水中藻荇的浮动。   像极了,那些看不透、又摸不清的心思。   初沅觉得冷,抬手拢紧领口,定定地瞧着他,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叫人,把你给抓起来吗?”   话音甫落,谢言岐也没忍住提了下唇角,轻笑着出声,反问道:“殿下当真能有这么心狠?”   要亲手,送他进牢狱?   他贯是肆无忌惮的性子,初沅也不指望着自己的话,能吓着他。   她的眸中盈盈带笑,难得多出几分生动的轻俏。她上前一步,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也缩短,仰首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怎么笃定,我不会呢?”   谢言岐伸手拉过她垂在身侧的柔荑,带着她的小手,置于心口。   隔着单薄衣衫,初沅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律动的心跳。   一下,一下……   沉稳,又似乎压抑着,难言的晦暗情愫。   她睫羽轻抬,目光从覆在他心口的那只手,移到他的眉眼间,凝眸望着他。   谢言岐眼里的笑意很淡,眸中似是点缀着星辰。夜色的朦胧,让他的眼神愈发温柔深情。   像极了夜空下,倒映着璀璨星河的湖泊,几乎要将她溺于其中。   初沅下意识地屏息,隔着弥漫眼前的月色,和他四目相对。   他眼珠不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低声道:“因为臣赌,殿下的这里,也有我。”   就像他的心里,有她。   体会到他话中这份直白的深意,初沅整个人怔住。   她忽然觉得,掌下触及的心跳,似乎也将她的心绪扰乱。   然而谢言岐并没有给她流出逃脱的余地。   话音甫落,他便将手放在她的腰后,收紧力道一按,初沅就不受控制地朝他怀中倾去。   刹那间,温香软玉盈满怀。   谢言岐半垂着眼帘,眸中噙笑地睥着她。   初沅整个人偎在他怀中,稍一抬首,便是相距咫尺地和他对视。   然而他的眼眸若月下静湖,漾着深情的柔波,却足以将她心里的那些不安、惝恍……尽数吞没。   让她的内心归于平静。   慢慢地,她卸下心中压着那份惘然,放松地靠在他胸前。   “所以,臣是赢,还是输?”谢言岐扶着她的纤腰,目光始终流连于她的眉眼间,问道。   初沅抬起手,攀住他的肩颈,广袖滑落至她的臂弯,露出的半截手臂莹白纤细。旋即,她踮脚,凑近他的耳畔,嗓音轻柔似风过,“那就只能恭喜谢大人……你赢了。”   无端撩动着他的心弦。   闻言,谢言岐不由得轻笑一声。   还好,他没有输。   他侧过首,唇吻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颈侧,笑道:“既如此,那么,臣有什么彩头吗?”   他的呼吸灼得初沅忍不住瑟缩。   她躲避似的埋在他的颈窝,瓮着嗓音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言岐握着她的纤薄肩膀,将她推开些许。旋即,他的手沿着她的玉臂下滑,直至攥住她的小手,和她十指相扣。   他抬眸凝着她,从始至终,黑曜石般的眼眸都噙着浅淡笑意,“跟我来。”   初沅没有任何犹豫地,跟上他的脚步。   也许是顾及着她,他似乎将步履将步履放慢不少。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灌丛间的青石小道,衣袂带起的风,吹动草叶上初凝的露珠滚落下去,簌簌作响,却又清幽静谧。   不多时,谢言岐便带着她,走到府中开凿的湖畔。   夜空下的静湖倒映着繁星明月,风一吹,泛起波光粼粼。   临岸的水边,不知是何时渡来的一艘画舫,阒寂地停泊岸沿。   见到此情此境,初沅不禁怔住。她侧目看向身旁的男人,略微咬住下唇,“谢大人还真是好本事……”   不止是对她府中的架构了如指掌,竟然还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弄进画舫。   她的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嗔怪,还有几分委屈。   谢言岐不由握了握她的小手,低声道:“既然金吾卫没本事拦住臣,那么臣就只能想办法,安插人手,护住殿下的安危。”   言外之意便是,她的府中,有他安排的暗卫。   所以,找来这样一艘画舫,轻而易举。   初沅听完他的话,实在是对他的理直气壮,无可奈何。   她不免弯起细指,轻挠他手心。   谢言岐眸中的笑意愈甚。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画舫。   船舷穿破水面,驶离岸边,漾开层层涟漪。   初沅还是头一回,这般夜半游湖。   她仰首望着星空,朦胧月光勾勒出她的侧颜,宛如月下初绽的琼花,静谧之中,透着勾魂摄魄的美。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侧着首,眼珠不错地瞧着她。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画舫的初见。   彼时火光冲天,她不慎落水,上船之时,已然是浑身湿透,难掩狼狈。   可她披着他的外衫跌坐在船尾,却依旧似,九天神女落凡尘。   皎皎明月一般。   思及此,谢言岐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轻叩船板。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自船内飞出,盘旋在他们周身。   夜色之中,就有如人间星河,将他们环绕。   看见飞舞眼前的荧荧微光,初沅先是怔住,随后,不禁瞳眸睖睁,侧首朝他望去。   萤火虫的光芒一明一灭,繁星似的,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愈发衬得她清透若天上皎月。   比之初见,更为惊艳。   她的眸子澄澈透亮,流转着细碎笑意,是惊,亦是喜。   “这都是从哪儿来的呀?”初沅伸出手,接住一只萤火虫,隔着它散发的微弱光亮,看着他,问道。   谢言岐回望着她,回道:“附近的灌丛,捉来的。”   既如此,那便不是巧合。   而是他亲手的策划。   恍惚之际,初沅的耳畔忽然回响起三年前,他们分别之时,他最后问她的话——   “喜欢萤火虫吗?”   “……喜欢的。”   “那过段时间,带你去看?”   如今,时隔三年,她终于见到。   蓦然间,初沅的鼻尖有些发酸,止不住地酸。   原来,他没有忘记过他的承诺。   兜兜转转蹉跎三年,他还是,将当年的承诺兑现。   慢慢的,她的眼圈泛起微红,清澈的眼眸亦是盈盈流转着水光。   谢言岐伸手握住她的后颈,俯首凑近,唇吻落在她的睫羽,卷走那点将坠未坠的泪珠。   他的嗓音低哑,又似乎噙着些微笑意,“既然臣摘下了天上明月,那么就该还明月,地上的繁星。”   待他的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初沅也轻抬睫羽,凝眸望向他。她贝齿轻碾下唇,迟疑着,犹豫着,问道:“……三年前,也一样么?”   也视她为明月,要赠她一片星河吗?   谢言岐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她的眉眼。   他笑着反问道:“不然,殿下以为呢?”   随即,他拿出袖中的一个梓木信函,递交到她的手里。   初沅神情微怔,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慢慢解开上边缠绕的五色线,倒出里面的文书。   “这是……通婚书?”看清上面端正写好的小楷,她整个人怔住,心跳登时错漏半拍,连带着呼吸,都有刹那的凝滞。   这封通婚书末端,并排书写着他们二人的姓名。   谢言岐,宋初沅。   而宋初沅,还是她三年前,尚未恢复身份之前的名字。   文书的边沿,也隐约泛着淡黄。   显然不是近期匆忙赶制。   初沅愕然抬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这张文书当真是三年前的物件,那么,是不是就能说明……   他当初所说的未婚妻,是她?   意识到这点,初沅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剧烈地震颤着。   原来,他们之间相隔的,从来都不是身份。   三年前,他就已经试图跨越云泥的鸿沟,朝她走近。   初沅樱唇翕动,心里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可惜所有的话,都像是堵在喉间,如何都不能道尽。   谢言岐对上她那双盈盈带泪的眸子,不由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和她前额相抵,无奈地笑着,喟叹道:“若非当时阴差阳错,没来得及让你按上手印,再交由官府盖章,不然现在……你就是我的了。”哪还有那些相看宴的事情?   那时候,扬州的境况混乱不堪、更仆难数,他一边处理着扬州的繁冗事务,一边着手安排他们结缘缔约的诸多事宜。   原本,他是打算尘埃落定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郑重地向她提及此事。   可惜当时,宫里来人接走了她,他们无可奈何地错过;再加上他因为解蛊,短暂地失去过一段时间的记忆,也失去了,对她的情意。   所以,他们的重逢,只是她一个人的空欢喜。   好在,她没有走向别人。   他也还有机会。   听完他的话,初沅百感交集地想要攥紧细指,却又不舍揉皱那纸文书。她睫羽轻颤,凝结眼底的泪水,终是没忍住,潸然而落。   她伸手,环过他的腰,很轻,又很坚定地将他搂住,瓮声瓮气地说道:“那你不可以再丢下我……”   怀里的小姑娘娇小而又脆弱,似乎将自己的所有,都交由他手里。   谢言岐神情微怔,恍惚之际,突然明白了她今晚的夜不能寐。   因为十八年前,过了子时的明日,不止是她的降生,更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遭遇的抛弃。   她并非是不谙世事,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猜测。   尽管没人告诉她,或许,她也能大概猜到。   思及此,谢言岐眉宇微蹙,下意识地将她抱紧,“好。”   “臣这辈子,都只守着殿下。”   他没有过多的承诺,也没有过多的誓言。   但初沅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这时,更漏的声响穿过漫漫长夜,悠远传至耳畔。   ——子时已到。   谢言岐附在初沅耳畔,轻笑着,低声问道:“殿下的生辰到了,不知殿下,想要怎样的礼物?”   初沅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眸澄澈地看着他。   可她手上的动作,却属实算不得无辜。   ——原本抱着他劲腰的那双小手,此时已是悄无声息地穿过他的腰封,隔着单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轻挠着。   她一字一句,慢声道:“自然是,想要世子……”   作者有话说:   定情了,定亲还会远吗?   定亲了,成婚还会远吗?   成婚了,完结还会远吗?   下一章我就进入终篇! 第134章   她唤他, 不是世子,便是谢大人,疏远且客套。   也就偶尔, 会连名带姓地直呼他姓名。   不过,也许是由于三年前, 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世子这个称谓由她口中唤出,似乎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和暧|昧。   尤其现在, 她靠在他怀中, 仰首望着他,一颦一笑, 一个细微的动作、眼波的流转,就有如迷魂调一般, 撩动着他的心弦。   谢言岐喉结微动, 仅存的理智,几乎就要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土崩瓦解。   他颇有几分无奈地握住她的细腕,将她不安分的小手从腰封间隙中取出。随即, 惩戒似的捏捏她的柔荑,半垂着眼睑看她,笑问:“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初沅轻眨睫羽, 眼角还挂着楚楚可怜的泪花。   她的嗓音犹带哭腔, 听起来, 当真是无辜极了, “在讨要我的生辰礼呀。”   闻言, 谢言岐又是无可奈何地一笑。   他道:“臣不是, 已经是殿下的人了么?”   四目相接,他的眸中映着荧光点点,就有如繁星揉碎在他的眼底,深邃又温柔。   初沅仰首凑近他,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问道:“你是我的,什么人?”   谢言岐笑道:“就要看殿下,愿意给臣怎样的名分了。”   说着,他俯首啄吻她的唇角,追问道:“殿下要给臣怎样的名分,嗯?”   ***   为着宫里的生辰宴,宫里可谓是忙忙碌碌,生怕出半点的岔子。   这日清晨,圣人本是想尽早去接初沅进宫。   可是还未待他盥洗,他就在宫婢为他更衣的时候,突然呼吸发堵,眼前一阵晕眩,随即便呕出一大口黑血,染得衣衫脏污。   见到这般情景,整个金銮殿登时一片乱象。   尚药局闻讯,也匆忙出动了长官温清平和一众御医。   温清平跪坐榻前,胆战心惊地为圣人切脉诊治。   他沉默的这阵,殿内亦是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慢慢地,温清平的额角渗出细微冷汗,眉头也跟着蹙起。   瞧见他的这幅神情,虚弱卧在榻上的圣人咳嗽两声,不禁厉声问道:“温清平,你有话就直说。朕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近期,他已经不是头一回,有这样的症状了。   温清平忙不迭跪倒,战战兢兢地颤着嗓音道:“陛下精血亏虚,性加急躁,想来,是服食了过多的方士金丹……”   随他话音一道落下的,是圣人怒不可遏,扔甩出的一个瓷枕。   温清平不敢躲闪,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他的额角顿时鲜血溢流。   “朕服食的是清元道长炼制的金丹,是长生之药,又怎么可能致朕抱病?你这个庸医,诊不出来,竟然还敢推脱是丹药所制!你给我滚,滚!”说着,圣人就要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作势要去踢打温清平。   昔年雄姿飒爽的开国之君,如今竟是为口角之争,对臣子大打出手。   温清平不免心生寒意,忙是捂着血流不止的额角,躬身告退。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门口,圣人的情绪方才逐渐平复。然而他的呼吸仍旧短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面上的青紫之色未褪。   见状,旁边的桓颂实时递上一粒金丹,道:“今日是昭阳公主的生辰,还请陛下莫要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圣人的目光随着他手上的金丹而动。旋即,他伸出手接过,将那粒丹药送至嘴边,仰首服用。   而他的灵台,也随之清明,气息渐归于平稳。   圣人倒退几步,坐到榻上,阖着双眸颔首道:“是啊,朕可不能让初沅的生辰宴,有任何的差错。”   说完,他思忖片刻,睁眼看向桓颂,“就让太子去接初沅进宫吧。”   桓颂颔首应是。   待到圣人彻底恢复如常,他提议道:“最近酷暑难当,许是因为如此,陛下方才性加急躁。不如,等殿下的生辰之后,去骊山行宫避暑?”   骊山行宫谓华清宫,倚山势而筑,辟有汤泉,气候宜人。   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闻言,圣人应允地点了下头:“好,就依你所言。月中的时候,游幸华清宫。”   桓颂几不可见地提了下唇角,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话音甫落,他也躬身退出金銮殿,走到外边的廊道,凭栏而望。   皇后的事情大抵尘埃落定。   接下来,就该轮到圣人了。   他隐姓埋名蛰伏十余年。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终将结束于华清宫之行。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握紧栏杆。   就是不知道,他此生,还能不能再有机会,再逢至亲、再见故人。   作者有话说:   收尾比较困难   之后想把更新时间调整到中午,看能不能设置中午十二点定时 第135章   初沅醒来的时候, 俨然已经回到她自己的闺阁。   她徐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遍织团花纹的轻薄帐幔,上边的纹路洒金织就, 在窗牖透进的熹微晨光映照下,隐约泛着微光。   可较之昨夜的萤火虫, 却显得分外暗淡。   隔着层叠的纱幔, 初沅对着透亮的窗牖怔怔出神,显然还有些睡意蒙眬。   就在她恍惚之时,昨夜的一幕幕, 突然就如同走马灯似的, 疏忽闪过眼前。   所有的记忆浮现脑海,连带着那些羞赧和耻意。初沅不禁怔住, 下意识地埋首于枕间。   孰料,随着她的动作, 一缕残余的、极淡的清冷松香, 悄然萦绕鼻端。   ——是他身上的味道。   佐证着,她那些凌乱不堪、又荒唐至极的回忆。   初沅不由得屏住呼吸,将身上的茵褥攥得愈紧。   她似乎又回想起当时,她拉着他的胳膊, 细碎呜咽的情境。   彼时,得到她的答案,他手上的动作, 是一点都不让她好过, 指尖勾缠着她的神思、她的一呼一吸, “这下, 殿下满意了吗, 嗯?”   这时, 外头隐约传来细语。   似乎是流萤压低嗓音,在嘱咐什么。   就怕惊扰了她的休憩。   初沅瞧见外边的天色,直觉时辰不早。她记起今日还要进宫赴宴,于是便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怎知手臂传来的酸痛,制约着她的动作。她不得小声嘶气,又乏力的跌回床榻。   许是听见了这点动静,外边的流萤轻叩屋门,低声询问,得到她的应允之后,她忙是领着一众手捧盥盆和巾帨的婢女,鱼贯而进。   看着流萤将低垂的纱幔打起,随即透进刺目的天光,初沅不禁眼眸微眯,问道:“流萤,现在是何时了?”   流萤笑着答道:“殿下,都已经快辰时了。”   初沅略是一惊,“竟然都这么晚了……”   说着,她强撑着酸软的胳膊坐起,看向流萤,“宫里,是不是已经来人了呀?”   离宫之前,阿耶对她说过,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所以,要待到她生辰那天,再接她回宫。   而今日,便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   闻言,流萤不免表现得有些为难,“是的,早在卯时,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就已经到府上了……不过,说是不想惊扰您的好梦,他们就不让我们叫醒您。”   初沅也不知道,自己贪睡的这会儿,竟是阿兄和阿嫂等了这么久。   早知如此,她昨晚,就不帮着他了。   她连忙趿鞋下榻,盥洗梳妆。   为她更衣之时,流萤不经意地,瞧见她锁骨尾端的半点的红痕。   她不禁怔住,转身走到不远处的橱柜前,取来一瓶药膏,细致地给她抹上,“哎,这夏日的蚊虫,可真是讨嫌。殿下本就肤白,这么一叮咬,显眼得都有些骇人。今日可是殿下的生辰,若是遮不住,待会儿岂不是不好选衣裳?”   说到这里,流萤细眉紧蹙,气愤道:“今晚,奴婢非得把这些蚊虫,全都给呼死不可!”   听完她的话,初沅的神情,不免有刹那的凝滞。   直至此刻,她方才知晓,原来,他还给她留了这样的罪证。   初沅下意识地抬手,捂住抹过药膏的那处痕迹,然后她凑近妆台,对着铜镜仔细地端详。   发现果真如流萤所言,那抹红痕衬着她的雪肤,显得尤为瞩目。   初沅懊恼地咬住下唇,实在后悔她昨夜的招惹和挑衅。   她本想用脂粉遮住,奈何这样实在有些欲盖弥彰,无奈之下,她只好让流萤重新找一身圆领对襟的衫子,掩住锁骨的大片凝肌。   等她梳妆完出去,太子和太子妃已经在庭院的凉亭中,对弈了两盘棋局。   只不过,太子妃始终落于下风,在太子的步步紧逼之下,寻不见半点的生机。   见到姗姗来迟的初沅,太子妃逃难似的,忙是将棋局搁置一旁,起身迎向初沅,“阿妧,昨晚睡得好吗?”   她的话里没有半点埋怨的意思,然而初沅还是为他们的久等,心生歉疚,“阿嫂,都怨我,睡过头了……”   太子妃笑着将此事揭过,“你能睡得安稳,才是最重要的。你别忘了,今天,你可是最重要的寿星呢!”   说着,她拉过初沅的手,带她去看,他们此行前来,顺道载来的诸多贺礼——   好几个紫檀镶嵌螺钿大箱,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头面、珠钗、如意……或是时兴的绸缎菱纱,紧挨着箱柜的,还有五六个楠木画匣,是千金难求的画作。   “这些,都是京中的诸位夫人,特意托我送给你的。”恕我按,太子妃自一个黄花梨妆盒取出一串金璎珞圈,为初沅佩戴在颈间,“这个啊,是我耗时三月,让人打造。”   旋即,她从后边揽住初沅的肩膀,轻推着她,走向旁边的镜台,和她一道望向铜镜,“你看看,喜欢吗?”   初沅对着铜镜仔细端详,末了,笑着朝太子妃一颔首,“谢谢阿嫂,喜欢的。”   她回首,和太子妃四目相对之时,却发觉,太子妃的神情有些微的不自然。   太子妃牵强地扯了下唇角,道:“那就好。”   ……   进宫的途中,太子妃的眼前始终挥之不去的,便是她在为初沅佩戴璎珞之时,不经意瞧见的风光。   尽管初沅穿着的是对襟衫子,然而夏日的衣衫轻薄,她还是在初沅转身之际,领口略微对折之时,透过缝隙,看到她如玉剔透的锁骨,尾端,印着暧|昧的红痕。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蚊虫叮咬的痕迹,和故意留下的吻痕,她还是大抵分得出来的。毕竟,若是蚊虫叮咬,必然会有些红肿。可初沅锁骨上的那道痕迹,是完全没有。   思及此,太子妃不免有些纠结。   初沅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   如果像她姑母那样,养几个面首,倒也无事。   可她瞧着便是清纯无辜的模样,若是遭人蒙骗……   这般想着,太子妃的心里是愈发不安。   进宫赴宴之前,她不禁拉住太子的袖角,低声问道:“殿下,阿妧她……最近有没有和别的男子,走的比较近啊?”   作者有话说:   感觉上午写还不如半夜有灵感,以后还是晚上吧,哭泣” 第136章   听见太子妃的这番问询, 太子不禁眉宇微蹙,道:“为何你这般问道?”   然而这终究是初沅的私事,太子妃也不好将方才所见告知与他。她稍作迟疑, 用手侧挡着,凑到太子耳边, 低声道:“我是有些担心, 初沅少不经事,让人给骗了。”   初沅瞧着就是个温柔内敛的性子,估摸着, 是不会主动和陌生男子走得太近。再者, 最近她时运不佳,频繁遇刺, 为着她的安危,她一直都待在宫里或是府中。尽管有陛下给她安排的相看, 但也没让她和别的男子接触过多。   除非, 是对方别有用心地靠近。   初沅是宫中好不容易寻回的金枝玉叶,是阖宫捧在手心娇宠的掌中珠。   若是谁能将她这根金枝攀折,成为她的驸马,往后的益处, 自是不言而喻。   怕就怕,初沅是遇人不淑,遭到了蒙骗。   哪家的正经儿郎, 会在婚前的时候, 就对姑娘家动手动脚, 还留下这般暧|昧的痕迹?   而且, 还一点都没有要对初沅负责的意思。   虽说太子妃有意隐瞒, 但她终究是和太子相伴着长大。   简单的一个对视, 太子便也能将她的心思猜透。   不过,她既是难以开口,他也由着她,不欲多问。   太子思忖片刻,直觉是初沅遇到了何种麻烦。他不由将眉头蹙得愈紧,道:“这些时日,确实是安排她相看了不少男子。孤亦不知,她之后,是和谁走得近。”   那次他和长公主开设的诗会,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让他不慎中箭,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无暇照看初沅的事情。   说到这里,太子先是一顿,旋即看向身旁的太子妃,笑意温和:“但我们可以在待会儿的宴席之上,多加留意。”   太子妃觉得在理,认可地点了下头。   瞧见她这神情认真的模样,太子没忍住抬手,曲指轻弹她前额,揶揄地道:“你呀你,都学着有事瞒着我了。”   太子妃吃痛,伸手捂住额角,似嗔似怨地抬头看着他,应道:“毕竟是姑娘家的事情,可不能轻易地告诉你。”   太子无可奈何,只得笑着摆首。   他们避在无人的角落,低声地细语。   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受邀的宾客也接连赴宴。   麟德殿前边的台榭,亦是逐渐响起欢声笑语。   因着今日是七月初七,不止是初沅的生辰,更是一年一度的七夕。是以,到场之人除却为初沅庆贺生辰的贵妇和千金,还有不少天子近臣。   镇国公府,也赫然在受邀之列。   ……   谢言岐是在当天的清晨,回到的镇国公府。   对于他的彻夜未归,镇国公夫妇是一清二楚。   他一回府,他们便是高坐堂屋正位,神情凝重地,摆出质问的姿态。   见到他撩起衣摆,迈过门槛,不紧不慢走近的身影,镇国公这个急性子,当即便是不耐烦地一拍桌案,问道:“你这大清早的就不见人影,是鬼混到哪里去了?”   因为今日的宴席非同小可,所以天方亮,谢夫人便准备将新制的袍衫,送去给他。怎知他的屋内,竟是空无一人。直至这时,他们才发现,谢言岐是一|夜未归。   谢言岐在他的质问声中,行若无事地对着高堂的镇国公夫妇一揖,旋即转身,落座于旁边的圈椅。   他单肘撑着桌面,抬手抵住眉骨,似有几分疲惫地,闭了闭眼。   谢夫人见状,伸手搭在镇国公腕上,带着些许安抚的意思,“你呀,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话音甫落,她转头看向谢言岐,温声细语地问道:“蕴川,今日的筵席非同小可,你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夜不归宿呢?”   谢言岐轻摁眉心,语调疏懒地答道:“给人庆贺生辰。”   “庆贺生辰?”谢夫人不禁细眉微蹙。   这昭阳公主……不也是今日生辰么?   刹那的恍惚过后,谢夫人豁然回过神。   前几天,宫里的谢贵妃给她透露过口信,说是蕴川和昭阳公主,许是有段私情。   不过,当时的蕴川忙于公务,她也觉得此事过于荒谬——   昭阳公主性情温柔,乖巧又守礼数,瞧着就并非和蕴川是同类人。就算先前,谢贵妃动过给他们拉线的心思,结果到最后,还是被陛下委婉回绝。   尽管并未说明缘由,但她也明白,自家蕴川和昭阳公主,确实不算般配。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家蕴川,配不上昭阳公主。   毕竟,两个人的差距摆在那儿,换她是昭阳公主的长辈,她也不舍得将这样一个小姑娘,嫁给看着不靠谱,还年长许多的男子。   所以,她就没有将此事当回事。   莫非,昨晚让蕴川夜半出府,为其庆生的人,就是昭阳公主?   她不敢置信地睖睁双眸,看向一旁的镇国公。   显然,镇国公也反应了过来。   他当即拿起手边的杯盏,朝谢言岐掷去。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武将,飞出的杯盏完全不失准头,径直砸向谢言岐,破空带着风声。   就在杯盏即将砸到他的一瞬间,谢言岐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其接住。   与此同时,镇国公的质问,也随之而来,“你个臭小子,你是不是深更半夜的,闯进了人家公主的府邸,跑去给她庆生了?”   谢言岐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漫不经心地轻挑眉梢,一点也没避讳地承认道:“确是如此。”   “毕竟,”说着,他回首看向旁边的镇国公,笑道,“昭阳公主的生辰,非同小可。”   他的这番话,无疑是印证了谢贵妃先前的说法。   闻言,镇国公是怒火中烧,谢夫人亦是免不了的一阵愣怔。   “蕴川,你老实说,你和昭阳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赶在镇国公彻底发怒之前,谢夫人紧蹙着细眉,肃容问道。   谢言岐将手中的杯盏放置桌案,掀起眼眸,望向谢夫人,眉眼间的风流之意敛去,是难得的郑重和肃然,“昭阳公主,就是儿子的心仪之人。”   “我想,娶她为妻。”   作者有话说:   键盘真的被我搞坏了,昨晚码字之前,我一边喝水一边构思,结果,水倒键盘上了,我一着急,就徒手去掰键帽,竟然直接把轴给弄坏了,整得我非常emo   现在就是用电脑自带键盘和手机,写的更慢了……   轴体已经买了,在路上,过两天给换上! 第137章   “三年前如此, 三年后,亦如此。”   也许中间,他因为记忆全无, 失去过对她的情意。   也曾因为绝情蛊的余毒,对她无动于衷。   可是, 再次相逢, 他还是会本能地,为她而心动。   回忆可以荡然无存,可情意, 却不能。   他的这番话, 也相当于是在坦白,三年前那桩无疾而终的婚约。   这下, 不止是谢夫人怔住,便是一旁的镇国公, 亦是难得的, 神情凝滞。   缄默片刻,谢夫人率先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你是说,三年前你想娶的人, 就是昭阳公主?”   谢言岐并无隐瞒之意,坦然颔首应道:“是。”   谢夫人登时了然,“原来, 是这么一回事……”   她终于晓得, 为何他会对三年前的事情, 三缄其口。   竟是因为他的这段过往, 不能同外人说道。   三年前, 他们准备筹办婚事的时候, 昭阳公主尚未回宫。   如果真像外头所说,她是长于道观,又怎么可能和他们家三郎,有着这样的旧情?   所以,他的绝口不提,并非无情。   也并非始乱终弃。   谢夫人沉吟片刻,也不好多问。   毕竟,此事涉及到昭阳公主的过往,是皇室的秘辛。   知道的越多,越是无益。   她还没来得及表态,旁边的镇国公,就忍无可忍地一拍桌案起身,走向靠墙的博古架,取下上边的鸡毛掸子,迈着气势汹汹的步伐去而复返。   “你废话这么多,有什么用?难道你深更半夜地擅闯人家闺阁,你就有理了?”说着,他就高举起手中的鸡毛掸子,作势要朝谢言岐打去。   谢言岐自知理亏,所以并未躲闪。   久经沙场的武将,自然不同于他那位养尊处优的妹妹谢贵妃。   这一棍子下去,随着“啪”的一声闷响,鸡毛掸子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肩背,断裂的同时,上边的轻羽也是漫天飞舞。   谢言岐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宇,他伸手,拈去镇国公身上沾染的一片羽毛,道:“父亲大人放心,不该做的事情,我也并未过线。”   况且昨晚,他也的确是去为她庆生。   他也克制着,没有由着她的刻意撩拨,到理智溃决的最后一步。   话音甫落,原本就折断两截的鸡毛掸子,也终是彻底断裂:一半啪嗒落地,一半仍旧握在镇国公手里。   镇国公还没解气,可惜这仅剩的半截竹棍,实在难以泄他心头之愤。   他气急地将竹棍扔甩在地,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最好是如此!”   说着,他蹙眉打量跟前,身形挺拔的儿子,没忍住地一阵冷嗤:“你就是仗着昭阳公主脾性好,就肆无忌惮地哄骗、欺负人家小姑娘!”   听见他这话,谢言岐不可避免地一怔,旋即,便是轻扯唇角,无奈地笑了。   他倒是想有那个本事,去诱哄她。   可惜,小姑娘远不及当年好哄。   昨夜他服侍她半宿,结果,他垂眸,对上她潋滟春|光、泛着些微红意的一双眼眸。   却只见她偎在他怀中,樱唇翕动,嗓音软糯含着几分啜泣过后的哑,“确实……是满意的。”   说着,她的小手轻攥住他的指头,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挠了一下。她轻咬下唇,迟疑着说道:“谢大人倒是挺有、做面首的潜质……”   他向她追问名分,谁曾想,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好在,他的公主殿下还是心软,起码,没有对他置之不顾。   思及此,谢言岐不禁笑得愈发无奈。   他眼帘半垂,伸手拂去方才,落在身上的轻羽,道:“儿子自有分寸。”   ……   镇国公府此行进宫赴宴的,除却镇国公夫妇和谢言岐,还有谢言岭的遗孀蔺兰,和他的女儿阿穗。   府中的女眷同乘一车,镇国公和谢言岐则是策马随行。   因着已经得知自家儿子和昭阳公主的事情,所以,在去往大明宫的途中,谢夫人一直拉着蔺兰的手,同她商议待会面见皇后,应当如何帮着谢言岐美言。   虽说她是有些嫌弃谢言岐的桀骜不恭,然而,那也终究是她自己的儿子,她的心里,还是向着他的。   既然他始终对昭阳公主念念不忘,放在心里三年,那她就努力想办法,试着帮他一把。   马车踩着辚辚辘辘的声响,半个时辰以后,终是停在了皇宫西向的银台门。   此次的筵席来客众多,席间繁花似锦、言笑晏晏。   碍于男女之别,麟德殿西侧的结邻楼接待女眷,东侧的郁仪楼则为臣子的待客之所。   东西二楼之间,是回廊相连。   谢言岐送着谢夫人和蔺兰母女走到回廊尽头。距离结邻楼仅剩十步之遥的时候,他止步,和她们先行辞别。   不经意抬首的瞬间,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楼阁。   结邻楼外边的芭蕉碧桐葱翠,落下的碧影斑驳,影影绰绰地将楼阁之中的情景掩映。   二楼的隔扇窗大开,应邀赴宴的命妇和贵女凭着栏杆而坐,众星捧月地簇拥着,坐在中间的初沅。   她的旁边,是谢贵妃和长公主陪同。   其时,也不知她们提到何事,忽然就传来一阵笑声。   初沅也不禁持着手中的纨扇,掩唇而笑。   如有所感,她垂下眼睑,望向楼下的庭院。   隔着稀疏的葱翠芭蕉叶,正巧和谢言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遥相对望,谢言岐的眸中,亦是隐约浮现笑意。   站在他跟前的蔺兰,率先注意到他的眼神。她也循着他的视线,扭头望向结邻楼的二层。   可惜这时,初沅已经收回目光,正在专注聆听长公主的话语。   瞧着她清丽若入画的侧颜,蔺兰登时了然。   临到进门前,她站在台阶回首,看向谢言岐,语带调侃地笑道:“难怪先前给你安排相看,你不屑一顾。原来,你竟是看中了,最瞩目的金枝。”   谢言岐没有应答。   他一言不发地抬头,望着二楼的衣香鬓影。   这回,初沅没有回首看他。   须臾过后,他垂眸,转动手上扳指,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不过,他若想折下金枝。   属实还有几分困难。   ***   虽说今日的筵席是为初沅的生辰而设办,她也因此收到各式各样的礼物和祝贺。   然而这一天下来,面对着诸多的恭维和奉承,委实有些耗费精力。   眼见得将要日暮,初沅终是忍不住,借着困乏的理由率先离席,到外边去透气。   她踩着地上的晚霞,慢步走到结邻楼后边的阙亭。   从这里望过去,恰能瞧见对面郁仪楼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初沅凭栏而望,似是在瞧着那边的热闹,又似是在怔怔出神。   于是陪在她身边的流萤,就拿着手里的宫扇,扑打着蚊虫。她看着凭靠鹅颈栏杆的初沅,问道:“殿下可是累了?”   他们殿下大清早的就赶到宫中,接着便是各种难以推却的酬应。想来,必然是深感乏累的。   初沅略微颔首,又笑着摇头,道:“能够收到这么多人的心意,再累,也觉得很高兴。”   流萤用宫扇挥了挥,笑道:“就是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会给殿下送怎样的礼?”   许是因为要给她准备惊喜的缘故,崔皇后始终未曾现身,圣人也在前殿,还没来得及和她见面。   初沅唇角的笑意渐淡。她轻摇着手里的纨扇纳凉,沉默着没有说话。   只希望她今天的快乐,能够维持到最后一刻。   正在她出神之际,一阵橐橐蛩音,忽然由远及近地行进。   初沅不免一怔,回首看向通往阙亭的那条小道。   一旁的流萤忙是对着来人躬身行礼,“谢大人。”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回她以颔首,随即撩起衣摆,迈过亭前的几步踏跺,径直朝她走近。   瞧着他的不期而至,初沅不禁有刹那的愣怔。顾及在场的流萤,她下意识地坐直,客套问道:“谢大人为何来此?”   谢言岐也不避讳,坐到她旁边的石桌前,笑着反问道:“殿下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初沅半垂着眼帘,转动手中的纨扇,低声道:“里面闷。”   她这话,不难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借着石桌的遮掩,还有宽大的广袖,谢言岐不动声色地拉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把玩。   他问:“不开心?”   初沅摇头。   有这么多人的祝愿,她怎么可能会闷闷不乐?   她只是,有些忐忑罢了。   这些时日,皇后一直闭关不肯示人,便是今日她的生辰,也未曾露面。   阿耶好像也是在阻止她和皇后见面。   再加上先前,突然出现的那位“兄长”。   好像总在冥冥之中,提醒着她什么。   谢言岐看着她低垂的睫羽,心口突然有些发闷。   当年的真相太过残忍,他不想、也不愿,让她得知一切。   于是他捏捏她的细指,笑问:“是在埋怨,臣没有给殿下准备生辰礼?”   闻言,初沅立时抬起眼睫,望向他。   经他这么一提,她才忽然想起,尽管他昨晚夜半而来,掐着时间为她庆贺生辰。   可是,除了那些萤火虫,还有一张毫无效用的婚书,他是半点礼物,都没有送给她。   反倒是连累得她双手受累。   知道还有在场的流萤,初沅心生耻意,微红着脸颊,试图挣脱他掌中的桎梏,“那、那你是要补给我吗?”   谢言岐箍着她的手腕,眼珠不错地凝注着她,重复昨晚的话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只是,还没等初沅回答。   突然就有一个小宦官匆忙找了过来,站在阙亭的台阶下,对着他们行礼,道:“殿下,皇后娘娘想要见您。” 第138章   那个前来传话的内侍, 并未向她说明皇后的用意。   初沅见他有几分眼熟,瞧着也确实是崔皇后身边的宦臣,稍作迟疑过后, 到底是挣脱谢言岐的手起身,想要径直走出阙亭。   谢言岐却在这时, 伸手攥住了她的皓腕。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 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臣会一直,等着殿下回来。”   闻言, 初沅不由得神情微怔。她动作极轻地将小手滑进他的袖中, 小猫似的,轻挠他小臂,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她站在他身侧,谢言岐不得不抬首凝望着她。感受着她探入袖中的细微动作, 缄默须臾, 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下,道:“臣有做面首的自觉,自不会食言。”   他这话,显然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初沅听得出来, 他是在对她先前的笑语,耿耿于怀。   她没有说话,只是屈起细指, 在他的手臂上, 别有深意地用指尖, 画了个小圆圈。随即, 便抿着淡淡的笑意, 径直离去。   望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 谢言岐稍稍往圈椅后靠,眸中蕴着暮色,晦暗不明。   他若有似无地捻了下指腹,那上边,似乎还留存着,她玉手的柔软。   如果崔皇后还有几□□为母亲的自觉,那么,她就不应该在今天这个日子,将真相揭晓。   但是,不管结果怎样,他的公主殿下,总是要去面对的。   只有彻彻底底地和过往道别,她才能真正地,往前走。   他会等着她。   也会陪着她。   ***   去往皇后宫殿的途中,晚风簌簌,吹动沿途的草木窸窣作响,打破夜晚的静谧。   初沅跟在那个内侍的身后,沿着廊道慢步前行,下意识地攥紧了端在腹前的细指。   她的心里,始终存着忐忑,又也许,还有那么几分期待的欣喜。   因为她不知道,皇后给她准备的,究竟是怎样的礼物。   不多时,他们便绕过亭台楼阁,到了皇后所住的宫殿。   皇后也是因为这些时日,圣人对她的禁足,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在初沅独自一人的时候,请她过来。   殿内的灯烛璀璨,光晕柔和。   皇后也是难得的换下素衣,身着繁复凤袍。   她安静地坐在案前,面容染着灯烛的秾丽,却又因为她常年的礼佛,透着出尘的娴静。   和初沅有些七八分的相似。   看着款步走近的初沅,一时间,崔皇后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她刚出生不久的模样。   那时候的初沅,还那么小,眼睛都不能睁开,小拳头攥成极小的一团。面对别离,她也是犹自睡得安稳,不哭,也不闹。   反倒是她不能平复,握着她的小手,潸然落泪。   她以为那一别,也许就是此生不复相见,再难相认。   好在上天垂怜,她还能拥有这样一段,和她相处的时光。   眼见得初沅已经走近,崔皇后也起身,拉过她的手,唤道:“阿妧。”   她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甚至打断了初沅的行礼。   初沅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拉着手,走到一面多宝格前边。   那架多宝格的上面,齐整摆放着各种物件。   璎珞圈、夜明珠、玉如意……   甚至,还有小孩子的长命锁。   每一样,都做工非凡,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初沅神情微怔,不禁伸手拿起那个长命锁,仔细地端详着。   崔皇后在旁边解释道:“阿娘错失了你的太多年岁,所以,就想一件一件的,都帮你补回来。”   其实,当年还是徐兰嬷嬷帮着照看初沅的时候,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为初沅备好生辰礼,托人送给徐兰。可惜那些东西,后来都让陈焘给当掉了。   过去的岁月,她也曾无数次后悔,为何她当初要做下那样的决定,让所有的过错都由初沅承担。   但她没有没有机会反悔,更没有机会赎罪。   思及此,崔皇后的眼神,不免蕴着几许悲切。   初沅对此毫无察觉。她仍旧拿着手里的长命锁,新奇地把玩着,她小的时候跟在三娘身边,接触的、见识的,都是歌舞诗词,如何讨得客人欢心。这种深含祝愿的小玩意儿,她从未碰过。   见她如此喜欢这把长命锁,崔皇后不禁怅然笑道:“这应该是你刚出生的时候,就还送给你的礼物,可惜,晚了整整十八年。”   初沅将长命锁捧着放在心口,盈盈笑道:“可是我现在,不是已经得到了么?”   说着,她看向身旁的皇后,眸中似乎流转着璀璨星光,“只要是阿娘的心意,晚一些也无所谓的。”   她太容易满足。   因为她曾经拥有的,实在是太少太少。   崔皇后看着她,深藏的歉疚逐渐堆积,沉重地压着她的心脏。   她艰难地扯起几许微笑,拿起一旁的玉镯给她戴上,解释道:“这个,是原本给你准备的及笄礼……”   然后,她一样一样地,将过往缺失的礼物给她补上。   慢慢地,初沅的手里有些拿不住。旁边的流萤只好帮她分担,接过那些皇后送过来的东西,珍重地用檀木匣子捧着。   终于,到了第十八件,初沅今年的生辰礼。   崔皇后从多宝格取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小盒子,启开交由初沅,“这是去年岁末,藩国进献的东海夜明珠。便是夜里不点灯,亦能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夜明珠放置盒中,散发着莹润光泽。   初沅伸出手,珍而重之地接过。   又听崔皇后继续在耳边解释道:“阿娘希望,有着明珠的相伴,我们阿妧往后的路,可以是前途似锦、光芒万丈,不惧任何的黑暗。”   但她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有直说——   也许以前的黑夜,都是她给初沅带去的。   那么往后,她希望这颗夜明珠,能够代替她,驱走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   ……   初沅走出皇后的宫殿之时,外头俨然是暮色四合、月上中天。   见流萤拿着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崔皇后便支使身边的内侍,帮着一起送回初沅的宫里。   然而初沅想着,还有一份生辰礼没来得及讨要,所以她特意支开流萤和那几个宦官,让他们先将东西运走,然后提着裙袂,原路返回结邻楼。   风吹树影动,天际的薄云也跟着游移,悄无声息地将弦月半遮。   使得本就阒寂的黑夜,愈发昏暗。   尽管初沅已经很小心,但她没能看清脚下的路,一个不小心,便在走下廊道的台阶上,打了个趔趄,径直倾身下倒。   骤然失重的感觉,让她的心口一空,喉间的惊吓,亦是呼之欲出。   然,意料之中的跌倒却并未来临。   她倒进一方坚实胸膛,紧接着,那股熟悉的清冷松香萦绕鼻端。   谢言岐单手扶住她的腰肢,随即收紧力道一提。   初沅一个腾空以后,双脚便踩上了实地。   她惊魂未定地攀着他的肩颈,徐缓抬起首。   这时,躲在云后的胧月也终是现身,洒落淡淡清晖,映照着她皎若云间月的脸庞。   还有那双略微睖睁着,漾着惊慌的瞳眸。   谢言岐看着她这般受到惊吓,却没有半点悲切的模样,便也明白,崔皇后没有揭开那层真相。   他不禁掐了把她的纤腰,眸中含着几许戏谑之意,“殿下怎么还是老样子,这么喜欢……往人的怀里钻?”   初沅为他的动作回过神,贝齿轻碾下唇,“你不是我的面首吗?”   说着,她用指尖轻戳他唇角,盈盈笑道:“既然是我的面首,那就不许逾越……问这样的问题。”   她的嗓音惯是软糯,含着几分娇。   谢言岐攥住她作乱的小手,不由得俯首朝她凑近,无奈轻笑道:“若我非要逾越呢,嗯?”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鼻翼相对,初沅的一呼一吸,都充斥着他身上的清冷松香。   她樱唇微启,还没来得及应答,他的吻便带着微凉,压了过来。   初沅的腰肢被他扣住,根本就没有余地逃脱。她只能仰起首,无力地承接着,气息逐渐紊乱。   起先,他的吻若清风吹荷露,带着几许试探。可他的耐力在她面前,根本是不堪一击。   尝到久违的好滋味,兴头上的男人哪还能温柔克制。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劲,加深着索取。   阒寂的黑夜氤氲着暧昧,唇舌交缠的细微水声,却将这份静谧打破。   慢慢地,初沅的一呼一吸,都尽数被他掠夺,她浑身酥|软地攀着他的肩颈,想要下滑。   谢言岐便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勺,步履匆遽地,推着她看向楹柱。   两人的气息彼此凌乱交|缠。   隐约中,只能闻得初沅的破碎嘤咛。   然,就在这个意|乱|情|迷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行进——   为首之人呵斥着紧随身旁的流萤,“最近本就不安稳,可你竟然敢让阿妧独自一人!若是阿妧遇到什么意外,孤拿你是问!”   听到这边的动静,他脚步一顿,夺过随行内侍手中的宫灯,往回廊外边照去,“谁,谁在那边?” 第139章   太子是在筵席的中途, 得知初沅去了皇后宫里。   对于这些时日的暗流涌动,他并非是一无所知。尽管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不应该质疑, 更不应该随意揣测,可他的心里实在有太多担忧。   初沅的前半生, 已经尝过许多苦。   他害怕, 她会有所察觉。   他是她的哥哥,他不能,也不允许, 她再受到任何的委屈。   思及此, 太子再也顾不得近前敬酒的官员,倏然起身离席, 准备去皇后的寝宫找寻初沅。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初沅没有在崔皇后的受到任何的伤害, 反倒是她的近身宫婢,竟敢擅自和初沅走远,徒留初沅一人闲逛。   先前的刺客还没有落网,再加上今日的筵席鱼龙混杂。虽说有金吾卫加强了防备, 但却终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去往皇后宫殿的途中,太子遇到领着一众内侍、将礼贽送回初沅宫中的流萤,一时间, 也顾不得其他, 当即带着近侍在宫里寻查。   他走在队列的最前头, 步履匆遽, 着急之下, 他忍不住责备紧随其后的流萤, “最近本就不安稳,可你竟然敢让阿妧独自一人!若是阿妧有什么闪失,孤拿你是问!”   淡淡胧月隐于云后,夜色幽暧,微凉的晚风吹动枝叶窸窣作响。   这时,一声极轻、极娇的嘤咛,随着风,若有似无地传到耳畔。   简直是酥到了骨子里。   暧|昧,又透着缠|绵悱恻。   太子不由得脚步一顿,恍惚之际,似乎想起那些他曾听闻过的宫中传闻。   他知道,尽管宫规森严,但还是有不少宫人,甚至是皇室中人罔顾礼法,私相授受。   难不保就有人趁着今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太子性情温和,向来不是什么苛刻的储君。   可他不能准许的是,有人在初沅的生辰宴上,闹出这般不堪之事。   他眉头紧蹙,当即夺过随行内侍手中持着的宫灯,提灯照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他们走在廊道之中,长廊的两边,是稀疏的灌丛,树影婆娑。   微弱的灯烛穿透黑夜,若隐若现地照亮不远处的情形。   隐约之中,太子果然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他忙是厉声呵斥道:“谁,是谁在那边?”   霎时间,惊破黑夜氤氲的所有旖旎。   听出阿兄的声音,初沅登时醒过神,她睖睁着双眸,小手抵住谢言岐的胸膛,力气微弱地推他。   方才心荡神迷,她的呼吸、感官,尽数在他的攻城略池之下沦陷,为他的吻所占据。以至于她如同置身水底,耳畔就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她急促的心跳。   根本就没能察觉到,快步走近的一行人。   虽说阿兄向来惯着她、由着她,可此情此景,她又如何能让阿兄撞见?   一时间,初沅既是难堪,又是害怕,几乎是浑身绷紧。   察觉到她的不安,谢言岐终是止住肆意的攫取。他在她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旋即,便握住她的肩膀,抑着粗重呼吸,和她分开。   这个时候,太子也火急火燎地,从廊道那头走了过来,眼见得,就要行至这边的踏跺,和他们正面相对。   谢言岐倒是不急,他借着月光,眼珠不错地睥着她。   小姑娘下意识地屏息,可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就无法平复,露出弧领的明晰锁骨,也在随着她短促的呼吸,不断翕动。她的瞳眸蒙着泪雾,嘴唇也是红艳艳的,若沾露的玫瑰,娇艳欲滴。   一看她这模样,便也知道前一刻,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谢言岐打量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他喉结微动,默不作声地抚去她唇角花掉的口脂。等到太子等人的脚步止于身后,他终是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对着太子一揖,“臣,见过殿下。”   太子认出他,“谢言岐?”   忽然间,太子竟不觉得有多意外。   镇国公府的这位世子爷,确实是,早有风流之名在外。   但他委实没想到,他竟敢在宫里、在初沅生辰这天,胡作非为。   思及此,太子不禁眉头紧蹙,神情凝重地打量着他。   谢言岐的唇角还晕着初沅的口脂,那抹薄红衬着他清隽的面容,愈发显得他风流不羁。   太子的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单纯小姑娘,着了他的道。   他眼神微动,目光去追寻和谢言岐一道的那个女子。可惜谢言岐身形挺拔,几乎将那个女子的身影尽数挡住。太子只能瞥见,她露在外边的一角裙袂——   孔雀蓝的锦缎,边缘绣着繁复连枝花,灯烛的映照之下,似乎还流动着润泽光华。   眼熟的……和他先前送给初沅的那条襦裙,一模一样。   太子愕然怔住,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眸,看着跟前的谢言岐。   随后,他不禁厉声对着随行宫人喝道:“都退下!”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啊,这两天真的是又忙又倒霉   本来我就是阴间作息,然后昨天早上空调定时,五六点就把我给热醒了,之后一整天的事,累得我差点瘫倒   今天早上又好倒霉,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踩到那个叫滑梯还是啥的(就是方便行李箱这些有轮子的东西上下的,没有阶梯的斜坡),一不小心直接从楼梯滚下去了,弄到处都是擦伤,手背上的关节处也有,火辣辣的疼   以后绝对不写男女主抱着滚下山坡,好痛好痛好痛 第140章   在此之前, 太子也曾想过,也许和谢言岐私会的,是宫中的婢女, 又或者,更出格一些, 是哪位不受宠的妃嫔。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 这个人,竟然会是他的妹妹初沅。   太子向来是待人温和,这会儿, 竟是难得的有些情绪失控。   冷不防听见他的这声低喝, 随行的宫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地躬身退下。   一旁的流萤也不例外, 短暂的愣怔之后,她忙是跟着其他宫人的脚步, 后退避到不远处的凉亭。   就在她转身走上台阶, 不经意抬眸的瞬间,她瞥见了一抹,她最是熟悉不过的、孔雀蓝的裙摆,半遮半掩地藏在谢言岐后边, 只隐约露出一角衣袂。   ——是今日清晨,她帮着殿下挑选的孔雀蓝织金连枝襦裙。   流萤霎时怔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对峙而立的那个方向, 半晌都没能回神。   难怪太子不让他们靠近……   原来、原来那竟是他们殿下!   意识到这点, 流萤心中大骇, 直到身旁同行的一个内侍低声唤她, 她方才回过神, 紧跟旁人的脚步, 匆忙离去。   ……   眼见得宫人们踩着杂乱的足音,接二连三地退避凉亭。   太子也终于抑着怒火,一字一顿唤道:“李、初、沅。”   这般点名道姓的呼唤,俨然是动了怒。初沅自知没有退路,没有办法再继续逃避。她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谢言岐的袖角,小心翼翼地从谢言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双盈盈若秋水的眼睛,可怜又无辜地看着太子,唤道:“阿兄……”   察觉到她的动作,谢言岐眼神微动,行若无事地将她的小手收进掌中,十指相扣地握着。他侧过头,看着她的紧张、无措,不禁无奈地捏捏她的玉手,低声安抚道:“别怕。”   尽管初沅仍旧是心弦紧绷,但她却显然是因为谢言岐的这句话,朝他靠得更近。   不经意流露的信任,和依赖。   太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始终抑着的怒火,几乎要烧到了嗓子眼。   他的妹妹性情纯真,从来是乖顺懂事、不曾有任何的出格之举。   这个谢言岐,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沾染明珠?   太子极力地平复着,稳住情绪再次道:“阿妧,过来。”   他语调舒缓,尽量表现得和往常无异。   然而初沅听见他这话,反倒是往谢言岐的身后又躲了几分。   好像他不是她的长兄,这个谢言岐才是她的挚爱一般。   话音落下,太子薄唇紧抿,没有再说话。   他静默地等待着,初沅的抉择。   初沅睫羽微垂,心虚得没敢和太子直视。她贝齿轻咬着下唇,犹豫而又纠结,实在没有脸面主动开口,向太子解释。   毕竟太子撞见的,是她和谢言岐,逾越礼数、亲密无间的场面。   一时间,难堪和不安的情绪交织,心潮起伏之中,初沅倒是觉得,好像松了口气。   起码,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必再因为三年前,她那些暗无天日、有损皇室颜面的过往,而觉得难以启齿。   初沅屏息凝神,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坦言。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站在她身前的谢言岐便捏了捏她的手,道:“夜深露重,殿下先回去,莫要着凉了,嗯?”   初沅不禁一怔,迷茫地抬首看他。   对上她眸中的忐忑,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谢言岐不免无奈笑着,落下叹息。   他也未曾料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了光。   不过,这事还是由他来说比较好。   ——他不忍心看她,再次揭露伤口。   更何况,还是在她长兄的面前。   闻言,初沅下意识地攥紧谢言岐的手指,随即又转头,不确定地看向对面的太子。   尽管她和谢言岐的对话不多,但太子也能从细微之处看出,她和谢言岐之间,毫不掩饰的默契和信赖。   绝非一朝一夕养成。   这有些出乎太子的意料——   他还以为,是谢言岐蛊惑、勾引了他的妹妹。   太子神情一怔,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他迎上初沅的目光,认可地点了下头,“阿妧,如果累着了,就先回去吧。”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催着她走,初沅难免有些无助。   她扯了扯谢言岐的袖角,又转头不远处的长兄,怀着几分怯生生的忐忑,唤道:“阿兄……”   太子看出她的担忧,委实不理解,自己纯真无害的妹妹,怎么就栽在了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的身上。   他不免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你放心,谢大人是客,孤自然不会怠慢了他。”   谢言岐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捏捏她的小手,示意她莫要多想,“殿下听话。”   初沅无奈,只好松开谢言岐的手,率先离开此地。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她甚至还在他们的眼神提醒之下,悄然绕过凉亭,走另一方向的小道。   不多时,这里就只有太子和谢言岐两相对峙。   太子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抬首望着谢言岐,指尖轻击膝盖,终是忍不住发问道:“你和我妹妹……认识多久了?”   谢言岐和他四目相对,不紧不慢地答道:“如今已是,第三年了。”   话音甫落,太子手扶眉骨,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   如果是三年前,初沅尚且无枝可依。   以他镇国公世子的身份,那岂不是为所欲为?   思及此,太子心口憋闷,险些窒息过去。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跟前的男人,问道:“谢言岐,你知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罪?”   作者有话说:   可能之前咕咕太多,导致我最近真的时运不佳,之前滚下楼梯摔倒,手背指骨和掌骨的关节擦伤,这两天结痂,打字就不停扯到伤口(膝盖的伤口也是,因为不是马桶,上厕所恨不能直接坐在地上双腿伸直==),导致码字真的很难进行,都是在用手机   本来今天想多写一点的,谁知道晚上停电,人都麻了   非常抱歉,就建议大家养到完结吧   等完结很累,我写的也快崩溃了QAQ   我会努努力,就剩最后一个剧情了_(:зゝ∠)_ 第141章   谢言岐身为大理寺少卿, 向来只有他审问旁人的份儿,如今,倒是难得的体会了一把罪犯的滋味。   听见太子的这番质问, 他的唇畔浮现淡淡弧度,颇有些无奈, “就要看殿下, 如何定微臣的罪了。”   说着,他撩起眼睑,看向正襟危坐的太子, 继续说道:“不管怎样, 臣,都自甘领罚。”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 当真是从容不迫,不见半点慌乱。   但他略微敛眸, 往常惯有的那份风流之意, 却是收敛了不少。   得到他的回答,太子攥紧双拳,极力地平复着。   他忍不住反问道:“所以你是承认,三年前, 你欺负过我妹妹?”   不过,这欺负二字的含义,属实有些难以捉摸。   毕竟他所说的欺负, 也许, 不止是字面的意思。   恐怕他也是在试探着问道, 三年前, 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又进到了哪一步。   一时间, 谢言岐好像看见, 摆在他面前的陷阱——   若是顺着他的话承认,那便是死路。   避而不谈,则是敢做不敢当的心虚。   谢言岐无意识地转动手上扳指,沉默须臾,唇畔噙着的笑意,不免有几许无奈,“当年,确实是臣逾越。”   “那时候,公主走投无路,成为了臣的人。”   “如今,臣是公主的人。”   他这话,既是在说明三年前,他和初沅的关系。   也是在解释,他们如今的藕断丝连。   “你——!”话音甫落,太子也不敢置信地睖睁双眸,抬起手,想要指着他责备。   他没有想到,这个谢言岐,竟然还真的敢承认!   ——承认他和初沅之间,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然而话到嘴边,太子却极力地稳住情绪,没有将心中的愤怒宣之于口。   毕竟他答应了初沅,不可轻易怠慢了他。   况且,倘若这个谢言岐真的有过辜负初沅的行为,初沅也不可能帮着他隐瞒三年,直至今日,还和他余情未了。   再说了,初沅当年的处境,确实是无路可走。   跟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证明,这个谢言岐,应当还是有那么点可取之处。   思及此,太子微蹙眉宇,尽量收起成见,眼珠不错地打量着跟前的男人。   到底是簪缨世族的谢家,这位谢三郎虽说是一副自带风|流的样貌,瞧着是有那么些不着调。然而镌刻在骨子里的风措,却没有在他身上减去半分。   从始至终,他都晏然自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局部和难堪。   太子忽然觉得,幸,又不幸——   谢言岐并非他心中,适配初沅的良人。   但也好在,初沅当年遇见的,是他,而不是那些拈花惹草、始乱终弃的纨绔子弟。   太子眼眸微阖,努力地平复着。   缄默须臾,他道:“你应该知道,初沅不同于寻常的公主。”   “她曾是蒙尘的明珠。”   “孤不可能,再让她跌入尘埃。”   说到这里,他抬眸直视着谢言岐的眼睛,神情尤为郑重,“谢言岐,如果你招惹了她,就要想清楚,辜负她的后果。”   天子一怒,届时,不止是他谢言岐难以独善其身,恐怕整个镇国公府,都别想安逸。   太子的话是警告,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交托?   毕竟,谢言岐是初沅她自己的选择。   太子身为她的长兄,再不满意,也只能由着她、选择成全。   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谢言岐眼帘稍抬,眸中一闪而过的几许诧然。   他没想到,太子竟是变相地对他松了口。   沉默片刻,谢言岐对着太子的方向,拱手一揖,“明珠乃是掌中宝,终此一生,臣都不会将明珠弃置。”   一字一句,尽是郑重承诺。   太子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轻甩广袖起身。   忽然间,他不禁又想起,方才来时见到的场景。   思及此,太子眉宇紧蹙,还是无法敛去心里的嫌弃,侧目看着谢言岐。末了,他终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既然你的心里已有决定,孤也不会有意阻挠。”   “不过,你要莫要仗着初沅生性单纯,肆意妄为。”   “今日的事情,孤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这回,好在是他撞见此事。   倘若是圣人或者其他人,恐怕,还不知如何收场。   说完,太子也不欲多留,径直拂袖离去。   谢言岐仍旧停驻在原地,月辉淡淡,拉长他的影子。   他默不作声地转动扳指,须臾,终是几不可见地提了下唇角。   他回首,瞥向不远处的亭榭。   ——他和初沅,方才站着的那个角落。   晚风穿过灌丛,带动枝叶摇曳,簌簌作响。   方才的旖|旎荡然无存,如今,只余萧瑟的静谧。   谢言岐不禁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笑意带着几不可见的恣肆。   他当然不会,让她处于众矢之的。   ***   夜幕低垂,月上中天。   可麟德殿却依旧是语笑喧阗、推杯换盏,一派繁荣不夜的景象。   既是在庆贺七夕,也是在恭祝初沅的生辰。   有几个小宫女甚至趁着无人注意,躲到人烟稀少的湖边,手执五彩线和七孔针,对月穿之以乞巧。   筵席之上,酒过三巡。   酒酣耳热之际,受邀赴宴的宾客,难免就忆起往昔,那位鸠占鹊巢的常宁公主。   “说起来,宋颐的那个女儿,也是今日的生辰罢?”肃宁伯跽坐案前,轻晃着手中的酒樽,醉醺醺地发问道。“往年她生辰的时候,陛下都会为她举行盛大宴会。如今,真正的昭阳公主回宫,所有光鲜都归还。也不知道,这样的落差,她能不能受得了?”   闻言,他旁边的兵部尚书不禁冷嗤:“伯爷还真是会怜香惜玉,一个罪臣的余孽,都能博得你的唏嘘。不晓得侯爷,究竟是何居心?”   往小了说,是他行为不端,觊觎宋氏女。   往大了说,就是他不忠于君,竟敢对宋家怀有怜惜。   肃宁伯原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后来因为赈灾,才得到圣人青睐,有了今天这么个爵位。   是以,他对官场的禁|忌,向来有些迟钝。   眼下,经过兵部尚书这一提,他登时酒醒三分,回过神来。   肃宁伯先是神情震骇地看向兵部尚书,旋即,又回避似的,扭头去看筵席的热闹,憨笑着打马虎眼,“秦尚书还真是会说笑,我哪敢啊?那个冒牌的常宁公主会有今日,完全是罪有应得,咱们陛下啊,明显还是要更加偏爱现在的昭阳。你瞧瞧,这样盛大的筵席,怕是和太子的生辰宴,不相上下了。”   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圣人为了昭阳公主的生辰,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止是盛宴款待宾客,据说,还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要当众送给昭阳公主。   与此同时,麟德殿东边的郁仪楼,宫人们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圣人站在一旁,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禁抬手轻捋髭须,满意地朗声笑道:“待到戌时三刻,朕就要整个长安城的人,看到独属于初沅的这份惊喜。”   说着,他看向旁边的桓颂,问道:“太子将初沅找回来了吗?”   桓颂道:“现在公主倒是回来了,太子还不见人影。”   圣人摆摆手,道:“无所谓。毕竟今夜,阿妧才是真正的主人公。你这就让人去把初沅叫到这边来吧。”   桓颂颔首应是,随即便支使身旁的小宦官过去。   不多时,那个小宦官就带着初沅,进到花攒锦簇的筵席。   初沅拎着裙摆,走过台榭的那几步踏跺,然后,她在圣人身前的不远处驻足止步,对着他躬身行礼,唤道:“阿耶。”   见状,圣人忙是笑着免去她的礼。   他拉过初沅的手腕,带她登上郁仪楼的二层。   “阿耶,我们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呀?”初沅凭栏而望,俯瞰着下边觥筹交错的筵席,没忍住问道。   圣人拊掌大笑,“今天是朕的七公主过生,朕又怎么可能,将最重要的礼物落下呢?”   闻言,初沅睫羽轻眨,眸中浮现几许迷茫。   圣人也不耽搁,当即击掌三下。   就在他的掌声落下之时,一束光亮呼啸着,震碎夜的沉寂,“咻”地一声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绽开耀眼烟花,恍然似是一朵雍容牡丹。   紧随其后的,是第二响、第三响……   震颤耳膜的巨响之中,初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底下的宾客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仰望星空的璀璨烟火。   初沅也随之仰首,看向穹顶绽放的缤纷烟花——   亮如白昼,灿若繁星,和地上的花灯相辉映,当真是此生难得一见的盛景。   这场烟火始终不歇,震耳欲聋地呼应着心跳,宾客们皆是惊叹不已,唏嘘着今夜的繁盛,和昭阳公主的备受宠爱。   圣人对这样的情形很是满意。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初沅。   璀璨的光亮明昧不定,映着她清媚娴静的侧脸,仙姿玉色,浑不似真人。   圣人不禁笑问:“这份礼物,你喜不喜欢?”   众人的惊呼之中,夹带烟火腾起的尖锐哨音,将圣人的声音淹没其间。   初沅也是反应一阵,方才回过神,听懂他的意思。   她眼眸微弯,笑着颔首道:“多谢阿耶,女儿很喜欢。”   见着女儿流露欣悦,圣人更是觉得心满意足。   他道:“这只是阿耶想要送给你的,你也可以,再向阿耶讨要一份,你想要的礼物。不管是什么,阿耶都满足你。”   话音甫落,初沅的眸中一闪而过的诧然。   她想要的吗……   初沅下意识地攥紧细指,看着身前言笑晏晏的圣人,犹豫半晌,终是樱唇翕动,于喧闹之中开口:“我、我想……”   这时,又是一道烟火倏地攒起,震耳欲聋的响彻云霄。   将她的话,尽数吞没其中。   ***   宫里的烟火璀璨耀目,映得深黑寰宇如同白昼,就连天际,都隐约泛着靛蓝。   这样的盛景,整个长安城都能略窥一斑。   虽说当朝有宵禁,但在各个坊间的管制,却并不严格。   坊间的住户,仍旧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往。   临近东市的永兴坊,住客们因着这响动,接二连三地出屋,看向明明灭灭的、大明宫的方向,皆是喜溢眉梢,新奇地议论着。   “今天不就是一个七夕么,宫里怎的闹出这么大动静?”有人疑惑问道。   见他不知情,旁人不禁笑他:“这你都不知道?今天可不止是七夕,还是昭阳公主的生辰呢!”   “话说这位昭阳公主,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被人鸠占鹊巢这么多年,终于回到宫中。也难怪,圣人对她如此偏宠,为了她的生辰,竟然这般大费周章。”   “恐怕咱们这里的那位,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吧?”说到这里,一些人就不免想到,同住永兴坊的宋初瓷,昔日的常宁公主。   “呸,她不过就是个冒牌的,占着别人的身份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还想要有怎样的待遇?圣人没有要她的性命,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是啊,偷了别人的命数,就该好生忏悔,免得受到苍天报应。”   ……   聚讼纷纭,应和着远处的烟火哨音炸声,透过窗牖,模糊传至屋内。   原本,宋初瓷正在对镜拆解发髻,听见他们的话,手上的动作不禁慢慢僵滞。   她身后的婢女闻言,登时怒从中来,想要出去和他们理论。   当年的错换之事,和姑娘又有何关?   那个时候的姑娘,尚且是襁褓中的婴孩,又如何能掌控一切?   说到底,她们姑娘也是无辜的。   不需要,也不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罪大恶极、甚至需要用余生来忏悔。   然而,就在这时,宋初瓷伸手拉住她,摇了摇头,“清荷,没必要的。”   “我们还要继续住在这里,不能和邻里闹得太僵。”   话虽如此,但清荷还是觉得,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难道,她们就要这样,一辈子都遭人非议吗?   看出她的想法,宋初瓷将手里的桃木梳交由给她,慢声道:“再等等,也许,很快就能柳暗花明了。”   既然她的身上淌着宋家的血,那她就不可能对宋家的那场叛乱,漠不关心。   先前,她利用滕子逸对她的情意,接近他、顺着他,意图借他之手,调查十八年前的事情。   可惜承恩侯府的势力,远不能接近皇权。   更何况之后,承恩侯府还因为一桩命案,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是以,承恩侯府这边,根本就行不通。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人自称宋家旧部,在暗中给她送信,告诉她,宋家的叛乱确有冤情,他已经找到办法,帮着宋家洗脱冤情。   宋初瓷不知那人是谁,但却莫名地信任他。   思及此,她扭头,看向隐约透着火光的窗牖,怔怔出神。   她相信,她想要找寻的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外头的纷纷议论,骤然变成惊慌失措的高呼——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救火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我真的没想食言的TVT   或许有些难以相信,但我真的因为一句话,卡到昨晚凌晨三点,醒来之后,又卡了一个上午,本来下午想多写一点的,结果突然临时通知做核酸   我昨晚甚至做梦梦到,皇帝无了,女鹅守孝三年,然后又是个什么皇太后无了,又继续守孝,然后一直不能完结TVT   但我肯定不会这样写的! 第142章   七夕这场庆贺初沅生辰的烟火, 盛况空前。   直至亥时,方才停歇。   尽管这场绚烂烟火已经休止,但是当天夜里, 见过筵席盛况的宾客,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烟花蹿升绽放的杂音, 久久不能平复。   他们都不禁感叹, 圣人对于昭阳公主的偏宠,实在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然而于圣人而言,昨夜的筹备, 还是算不得尽善尽美。   因为在筵席中途的时候, 不慎发生了一些意外。   一直负责监看宋初瓷的暗卫,匆忙进宫报信, 道是永兴坊走水,伤亡惨重, 便是住在那里的宋初瓷, 也未能幸免于难。   等到他们冲出重围、疏散围观人群之时,宋初瓷的那间屋子,已经在熯天炽地的烈焰之中,化作断壁残垣。   他们在废墟翻寻许久, 可到最后,却只找到两具焦黑不成形的骸骨。   ——应当就是宋初瓷,和她的那个婢女。   得知这个消息, 圣人如遭雷击。   虽说当年, 的确是皇后帮着宋初瓷, 夺走了属于初沅的人生, 更何况, 在她的身上, 还淌着宋家的血,她是宋颐的女儿,他理应治她的罪。   可人心总是难测,情分难以割舍,他到底是真情实感地,将宋初瓷当做亲生的女儿,疼惜了十余年。   如今骤然听闻她的死讯,圣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处于难以回神的震骇之中。   就在他恍惚之际,他身旁的初沅,也因为喧嚣烟花的打断,复述完了她的心愿。   “我想要……”   “……阿耶,您会同意吗?”初沅站在漫天烟火的夜空下,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一双瞳眸光华流转,似乎也映着璀璨星辰。   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碍于这已经是初沅重复的第二遍,圣人也不好直言,他因为宋初瓷的事情而走神,导致没能听见她的话。   想着还有在旁的宫人,于是他沉默片刻,笑着颔首道:“我们阿妧想要的东西,朕又怎么可能不允?”   得到他的承诺,初沅缓缓弯起眼眸,盈盈笑道:“那就多谢阿耶了。”   然而,等到筵席散尽,圣人回到寝宫方才得知,原来当时,初沅是对着他说的悄悄话,旁边的宫人并未听见只言片语。   这不禁让圣人犯了难。   他都不知初沅当时许下的心愿,又如何能帮她兑现?   偌大的金銮殿之中,桓颂站在鎏金瑞兽香炉旁,手持香烛,轻拨炉中的龙涎香,道:“大不了,陛下明日再托人去打听,公主究竟是想要什么。”   圣人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   但他沉默着思索片刻,确实无计可施,只好同意他的提议,先上榻就寝。   香炉吐出缕缕烟雾,弥散馥郁香气。   不知不觉间,圣人就入了梦。   或许是因为宋初瓷的事情。   他竟然难得的梦见很多年以前,他和镇国公、宋颐,他们三个人,一起携手打天下的过往。   那时候的前朝末帝,祸害世道,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他们三人怀揣着为黎民百姓的大义,也怀揣着平定天下的野心,南征北战,建立新朝。   宋颐性子刚直,甚至还有些愚忠。戎马倥偬数年,等到好不容易将山河收复,他竟然意图将江山拱手送人,扶植末帝的儿子登基。   他们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阿澄,你莫要忘了我们当年的初心!我们驰骋疆场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黎民苍生!结果你现在说,你要将整个王朝取而代之!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彼时,圣人还没有登基为帝,也没有成为一国之君,而是前朝的臣子李澄。他和宋颐称兄道弟、并肩作战,这还是头一回,他们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李澄听完他的话,不由得冷笑:“我是有私心又如何?难道大哥你的决定,就是正确的吗?我们推翻了萧家的江山,如今,却又要立萧家的子孙为帝。你觉得,这人若是在日后荣登大宝,他会将我们视为安良除暴的忠臣,还是虎视眈眈的奸佞,欲除之而后快?”   “大哥,你这是天真,是愚忠!”   闻言,宋颐的脖颈青筋迭起。他道:“可你还记得吗?我们是萧家的臣子!你这样,是不忠,是不义!”   李澄反驳:“难道任由萧家将天下祸害得民不聊生,便是忠义了吗?”   ……   那次的争执,发生在他们攻进长安的前一晚。   翌日子时,是他孤身带着将士们,和长公主里应外合,击败敌军,将太极宫的末帝俘获。   他手里的陌刀锋锐,架在末帝的脖颈上,折射出来的寒光,映出他冷硬的脸庞。   他说:“陛下,做个抉择罢?”   “李澄,你这个乱臣贼子,终将不得好死!”也许是知道大限将至、无力回天,末帝在他的要挟之下,目眦欲裂地怒骂以后,到底认命,颤巍巍地提起紫毫笔,写下了禅让的诏书。   于是他就持着那封诏书,于太极宫称帝。   之后得知此事的宋颐,再不情、再不愿,也不得不随着众人,俯首称臣。   破碎的山河从此平定。   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却在无形之中,裂开缝隙。   尽管宋颐还是会同旁人一般,恭敬地称呼他为陛下。   但他的心里,总是会禁不住地想,如果攻破长安的那日,不是他先出兵,而是宋颐,结果将会是如何?   ——宋颐会不会扶持、撺掇末帝,将他这个乱臣贼子流放,或是贬为庶人、五马分尸?   人心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便会日渐生根发芽,直到根深蒂固,再不能铲除。   对方的任何举止,都能引起你的猜忌。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忌惮,不多久,宋颐直接请旨,甘愿去陇右道镇守边关。   圣人表面是颔首应允,私下却又无法安心,安插了暗卫跟随宋颐前往,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陇右道和吐蕃接壤,和突厥交界。   尚且是萧氏的江山之时,中原便和吐蕃交好。   宋颐过去以后,自然也不例外地,和吐蕃来往密切,甚至借兵帮忙攻打突厥。   圣人不知道,之后的哪一天,突厥会反过来帮着宋颐,剑指长安。   ……   圣人惊醒的时候,脑海似还留存着,十八年前那场战争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他好像还看见,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宋颐断着一条胳膊、手提染血的陌刀,抬脚跨过横陈的尸殍,径直朝他走近。   ——“阿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哥?”   “你要了我的性命还不够,为何还不肯放过我的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   “大哥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   他目眦欲裂地瞪目看着他,怒吼着质问他。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圣人就在他这样的逼问之中,倏然睁开眼睛,苏醒过来,宛如溺水之人获救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颤巍巍地伸手,摇响床边的铃铛,哑声高唤:“桓颂,桓颂……”   然后一开口,就是浓郁的血腥味。   圣人还未得到回应,便是一口鲜血呕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十点才忙完   再次建议大家养肥到完结,最后一个剧情我尽量快点QAQ 第143章   圣人这回的呕血, 登时闹得宫里兵荒马乱。   原先的尚药局奉御温清平,因着之前的直言不讳,指责圣人食用金丹, 暂且停职。   是以,此次前往金銮殿, 为圣人诊治的, 除却尚药局任职的诸多侍御医,还有圣人倚重的清元道长。   碍于道观的在场,侍御医们皆是一身技能无处施展, 不敢开罪圣人眼前的这位红人。到最后, 他们就只能配合清元道长留下的金丹,辅以药膳, 帮着圣人调理。   然而这些年,因着早年征战、遗留下来的沉疴宿疾, 圣人的身体实在亏空太多, 此次的呕血,更是让他大受打击。无奈之下,原定的华清宫之行,只好尽早提上了日程, 定在五天之后的七月十二。   ——毕竟,依照清元道长所言,那里的温泉, 极利于圣人颐性养寿。   着令宫人前去传达游幸华清宫的旨意之时, 圣人稍作思索, 特意叮嘱道:“记得, 切莫将此行突然的缘由告知旁人。”   说到这里, 他苍白着脸, 以拳抵唇轻咳,“初沅的生辰刚过,若是在这个时间点,传出朕因为害病、不得不去行宫将养的消息,指不定外头那些人,要怎么议论初沅呢。”   他们定会将他的病来如山倒,怪到初沅的头上,说是她的命格有问题,或者,是更加不堪入耳的揣测。   他可不想他的女儿,遭受这样的非议。   ……   尽管此番行幸尤为仓促,但也好在宫里早有准备,出行的车架一应俱全,还不至于丢三落四、谬误百出。   七月十二的清晨,后宫的妃嫔、前朝的重臣,就伴着圣驾而行,在金吾卫的带兵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地前往华清宫。   初沅身为公主,自然也在随行的队列之中。   车马骈阗,辚辚辘辘地行在驰道。   轮毂驶过路面,带起细微的颠簸。   初沅靠着窗扉坐在车里,实在是觉得心口憋闷,小脸透着煞白。   见她难受得紧,留在车内服侍的流萤忙是打起曼帘,道:“殿下再坚持一阵,华清宫就在长安城不远的地方,若是中途不出意外,也许我们在傍晚的时候,就能到了。”   初沅用手捂住心口,勉强抑住那股几欲干呕的憋闷。   这时,遮挡车窗的那面曼帘,也随着流萤手里的动作,卷起挂住。   惠风和畅,擦过窗际迎面而来,拂动初沅额前的碎发。   初沅吹着风,慢慢地缓了过来。   她伸手搭在窗棱,凝眸望着外头不停变换的景象,怔怔出神。   车驾似游龙一般,蜿蜒流动在驰道之上,扬起黄土飞尘,喧天的嘈杂。   只闻车马之声,便也知阵势之浩荡。   此行出发得突然,初沅难免对状况有些不解。   她的目光自前面的车驾一扫而过,随后,终是没忍住问道:“流萤,你知道此番出行,都有哪些人随同吗?”   流萤掰着手指细数,道:“谢贵妃有孕在身,不便同行,所以这回跟着陛下前往华清宫的,就只有端妃和几个位份较低的妃嫔。除此之外,还有长公主、华阳公主……”   因着出行匆忙,所以流萤也并未得知太多的消息,于是就挑了几位熟识的女眷,说给初沅。   她边是说着,边是侧着头,打量窗前的公主,突然间,豁然顿悟,明白了自家殿下此般问询的深意。   流萤稍作停顿,唇畔浮起的笑意,不免多出几分深味,“虽说有太子殿下留在京中监国,但是这回游幸,陛下还是带了不少重臣同行,处理前朝的紧要政务。奴婢听说,此次伴驾而行的,好像有吏部尚书、礼部侍郎……除却这些文臣,还有金吾卫将军虞崇峻。”   她小心翼翼地、刻意不提镇国公府,就是想看初沅的反应。   毕竟先前的七夕之夜,她随着太子找寻公主的下落,却意外撞见了镇国公世子和旁人的私情。   她直觉那人是他们殿下,可碍于身份,她又不能直言去问。   于是她就借着这样的机会,拐弯抹角地,试探初沅的态度。   孰料,还未待她提及正题,凭靠着窗沿而望的初沅,就是眼眸弯弯地翘起唇角。   极为浅淡的笑意,宛如芙蓉初绽,顾盼生辉。   克制的,又隐含几许羞赧的雀跃。   流萤见状一怔,也下意识地侧过首,循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但见驰道之上,车马喧喧,辚辚辘辘,正在拐过一个弯道。   隔着稀疏几棵杨树,隐约可见拐角对面的情形。   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青帷马车紧随其后,车旁,身着深绛圆领襕衫的男人打马随行。他侧首对着车壁,好像正在和挑起曼帘的谢夫人说些什么,唇畔始终勾着淡淡弧度。   细密的枝叶筛下天光,零星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这点细微的笑意,似乎遍染眼角眉梢,既是镌刻风骨的清逸,又是玩世不恭的风流。   这样清隽潇洒的郎君,确实是有谈笑之间,就能让少女倾心的本事。   流萤的目光从谢言岐身上一扫而过。   短暂的愣怔之后,她复又看向初沅,略是蹙起细眉,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晚的事情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这人唐突殿下的场面。   她一直以为,他们殿下应当是和谪仙相配,没想到,他们殿下竟是心仪这般、风流得有些像狐狸化身的男子。   这让流萤实在无法接受。   这时,那边的谢言岐似乎也察觉到她们的打量,眉梢小幅度上挑,旋即,他转头朝这边望来。   初沅半点不见被他抓包的窘迫和慌乱。   毕竟,阿耶应允了她。   ——他现在,是她的人。   她眼睫轻眨,有意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她单手支颐,慢声接上流萤的话,道:“还有镇国公府,也伴着圣驾随行。”   话音甫落,车驾也终是绕过弯道。   距离和视角,隔绝了谢言岐的目光。   蓦然间,他只瞧见初沅别过去的半边侧颜。   无声透着几许疏远。   谢言岐不禁一怔,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他的公主殿下,还真是,愈发难哄了。   ***   成队的车马紧赶慢赶,在当天的傍晚时分,就抵达了骊山行宫华清池。   念及路程艰辛,圣人也并未在夜里设宴,使得同行的妃嫔和重臣劳累。   倒是休憩一晚之后,翌日的清晨,办了马球赛。   原本初沅并无兴致,奈何长公主一直想要带她去观看。   无奈之下,她只能颔首同意,和长公主一起登上马球场边上的高楼。   与她们同席的,还有镇国公府的女眷。   阿穗和初沅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和谢言岐相识。   见到这位漂亮的阿姐,她笨拙地行礼过后,忍不住去拉初沅的袖口,仰着脑袋,稚声稚气地问道:“公主姐姐也是来看我三叔的马球赛的吗?” 第144章   昨日傍晚抵达骊山行宫的时候, 初沅俨然是乏累至极,再无多余的心思关注旁的事情。   是以,她完全不知今天的马球赛, 谢言岐也在其中。   看着站在面前、恰好及她腰际的小阿穗,初沅的神情不禁有刹那的茫然。她樱唇微启, 隐约露出莹白小齿, 错愕之下,竟是难以在一时半刻,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旁边的蔺兰身为镇国公府的儿媳, 自是有从谢夫人那里听说过, 这位昭阳公主和三郎之间流动的微妙情愫。   不过,现如今, 事还未成定局,她也不敢在外边显露过多端倪。   眼见得阿穗这话令初沅置身一个尴尬的境地, 蔺兰忙是上前两步, 将阿穗抱起,小声地责备道:“可不许瞎说,殿下此趟过来,自是冲着这边的马球赛, 又怎会是专程为着一人而来?”   阿穗还不知自己这是说错了话,她伏在蔺兰的怀里,不禁含着几分委屈地轻唤:“阿娘……”   蔺兰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 继续向长公主和初沅赔礼, 道:“妾身管教不严, 这才让阿穗口无遮拦, 还请二位殿下赎罪。”   她话中的解围之意显而易见。   初沅没想为这事闹得不好收场, 噙着些微笑意摆手, 示意无碍。   长公主也不禁笑着,在旁边打圆场。她伸手去捏阿穗珠圆玉润的小脸蛋,笑道:“怎么,你三叔的马球打得很好吗?”   阿穗连连颔首,双鬟髻别着的珠花垂落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她笑得眼眸弯起,宛如月牙,分外肯定地答道:“嗯!我三叔的马球,打得可好了!”   长公主贯是喜爱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闻言,她唇畔翘起的笑意不禁愈深,道:“既如此,那本宫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说着,她也伸手挽过初沅,带着她,跟随蔺兰去凭栏的案几前落座。   因是居高临下、二楼的位置,是以,从她们的这个角度,恰好能将底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球场是由黄土砸实砸平,再以桐油浇铸而成,端的是周道如砥、油光可鉴。   意气风发的郎君们,身着翻领窄袖的胡服,手持月杖,骑着高头大马驰骋球场,追逐那颗彩漆木球。   楼中观赛的,多是女眷。   这样的场合,难免就要多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相看郎君。   长公主特意带着初沅来此,就也是为着这点私心。   “阿妧,你觉得这场赛事,哪边能拔得头筹?”长公主留意着初沅的神情,笑吟吟地问道。   马球赛向来是两军对阵,进一球计一筹。   今日也是最为常见的短赛制,率先打够二十筹的队伍,即为胜。   两边领头的,分别就是身着深绛翻领胡服的谢言岐,和一袭玄黑劲装的金吾卫将军虞崇峻。   谢言岐并非武将,但却和虞崇峻,打得个不分上下。   听见长公主的话,正在小口品茶的初沅轻抬睫羽,望向远处的球场,细指收拢,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杯盏。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深绛的身影,须臾,复又垂下眼睑。   她微不可见地翘起唇角,低声道:“若是文臣取胜,想必……应当是极有看头的。”   文臣,自然是指的谢言岐这方。   她这番回答,完全是将私心隐藏在字里行间。   闻言,长公主略是惊诧地细眉稍挑,她是没有想到,自家初沅果真是将那个谢三郎放在心上。   既如此,那她今日的安排,完全是白费功夫了。   她实在不太明白,为何世间儿郎如此之多,自家初沅就非要看中这个谢言岐呢?   反观她的不悦,旁边的谢夫人和蔺兰相视而笑,倒是真心实意地开怀。   ——既然昭阳公主也对三郎有意,那么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了。   好在,初沅还是懂得收敛。   尽管阿耶已经应允了她的请求,但是,此事终究还没有公之于众,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招摇。   所以接下来的全程,初沅都没有细看,始终安静听着长公主和旁人的闲谈,试图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之中,听见谢言岐在赛场的表现。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这场球赛终是以谢言岐险胜两筹结束。   因着镇国公府的女眷在这边,谢言岐也没顾忌,离场之后,径直便走向这处楼阁。   本就是七月的天,酷暑难当,他顶着烈阳在球场这么一折腾,自是汗出浃背,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热气。   他边是拎着衣摆走上楼梯,边是用手指勾住领口轻扯。直到上楼看见旁边的初沅和长公主,他终是怔住,朝着她们作了一揖,“见过二位殿下。”   长公主抬抬手,免去他的礼,无声地打量着他。   虽说对他有诸多的不满意,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镇国公府的这个谢三郎,确实出众。   不论是样貌,还是才略。   也难怪,初沅这个单纯的傻姑娘,会被他迷了心窍。   长公主不禁在心里一阵叹息。   见长公主久未言语,初沅害怕她为难,忙是插话道:“还要恭喜谢大人,能够获胜了。”   说着,她便示意身旁的流萤,为谢言岐斟上一杯解暑的酸梅汤,递给了他。   谢言岐伸手接过的时候,尾指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手背。   毕竟是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初沅神情微怔,忙不迭两手收回。   熟料这一动作,竟是使得那樽杯盏不慎落地,砰的一声砸碎。   飞溅的汤汁,登时将两人的衣摆染的脏污。 第145章   这样的动静一出, 登时惹得在场观客为此侧目。   瞧见初沅濡湿的裙摆,谢言岐俯下身,半蹲在她跟前。旋即, 他拿出袖中的绸帕,慢条斯理地为她拭去裙摆那些尚未干涸的汤汁, 低声道:“方才是臣冒失, 还请殿下降罪。”   说着,他抬起眼帘,自上而下的望着她, 眸里始终噙着几许淡淡笑意, 似是玩世不恭,又似是蕴藉风.流, 总归,是没有半点致歉的诚意。   初沅敛眸对上他的目光, 霎时间, 有如跌进他温柔又晦暗的眼波,几欲沉溺其中。   他分明就是臣服的姿态,可初沅居高临下地、和他四目相对,却无端觉得心头压迫, 难以逃脱。   只得无措地攥紧细指。   许是看出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紧张,又许是因为她裙摆的水渍实在无计可施,谢言岐漫不经心地提了下唇角, 颇是笑得有几分无奈。   他复又站起。   转瞬之际, 他又借着身量的优势, 比她高出许多, 略微垂着眼帘, 睥着她。   从始至终, 他的眸里都带着那么几分笑意,眼珠不错地凝视她眉眼。   这人的气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初沅甚至都不需抬首,似也能觉察,他对她、放肆而又克制的情意。   顾及此时尚且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还有姑母在旁边看着。   初沅下意识地屏息,倒退半步,和他拉开距离。随后,她睫羽轻抬,终是望向谢言岐,道:“无碍的,谢大人不必自责。”   虽然,也没看出他有任何引咎自责的意思。   这时,长公主也起身向他们走近,查看情况。   尽管那杯酸梅汤并非全数泼洒在初沅裙袂,也有些许洒地、些许濡湿了谢言岐的衣摆。然,初沅今日所著的,是一身湖蓝透纱襦裙,于是那点不慎沾染裙摆的酸梅汤,就显得尤为瞩目。   长公主未曾料到,期间还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   她不禁蹙起细眉,忙是吩咐随行身旁的婢女,带初沅去暖阁更衣。   不过,就在初沅将要随着那个婢女转身离去之际,她突然怔住,想起不久之前,红袖招发生的那件事。   思及此,长公主眉间的褶子,是蹙得愈深。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谢言岐身上一扫而过。   谁知道这个谢言岐会不会像之前红袖招那般,趁着初沅更换衣物,私自擅闯。   尽管那日之事,她并无实证,但她直觉认为,那个留在初沅房间的男人,就是镇国公府的这位世子爷。   长公主忙不迭伸手,拉过初沅的细腕,道:“阿妧,姑母陪你过去。”   她的动作突如其来,初沅难免有点懵然和愣怔。她睫羽轻眨,尽管心中迷茫,但也没有理由回绝。   去往暖阁的路上,长公主终是犹豫着,说出她的心里话。   她侧目看着身旁,姿容清媚、瞳眸澄澈的初沅,不经带着深深的忧虑,叹道:“阿妧,姑母不知道你和谢言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究竟,又有怎样的打算。”   “但这些年。姑母阅人无数,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建议你……”   “谢言岐这人,看着就风流多情,不宜托付终身。”   “不过,做个面首……应当还是不错的。”   长公主这话说得尤为郑重,以至于初沅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错愕之下,她那双本就大的眼睛,登时又圆睁了几分。   长公主对上初沅略是睖睁的瞳眸,一时间,也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毕竟在她眼里,初沅尚且纯真,不应接触这些。   然而这事迫在眉睫。   眼见得他们二人越走越近,长公主总疑心,若是再不说,那就真的晚了。   ……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以后,初沅终是更换好衣物,亦步亦趋地跟随长公主,回到楼阁之中。   因为接下来还有蹴鞠,所以,方才的观客并未散尽,仍旧停留原处,凭栏而望。   但初沅却没能再见到谢言岐的身影。   直到落座,她才瞧见换了身月白圆领袍衫的谢言岐,不紧不慢地自廊道那头走来。   隔着衣香鬓影,四目相对之时,初沅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垂眸,避过他的目光。   见此,谢言岐不禁小幅度地抬了下眉。   包括昨日在路上,她对他的避之不及。   这已经是第二回 ,她面对他,目光闪躲了。   谢言岐默不作声地转动扳指,稍作思索。   下一刻,他径直走向她们围坐的那方矮桌。   案前,初沅和长公主并排坐着,她的右边,则是阿穗和蔺兰母女。   谢言岐先是向她们这二位公主见礼,随后,落座阿穗身旁。他看着阿穗手捧糕点,吃得两腮鼓鼓,嘴边也沾上碎屑,不禁笑着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这么贪吃,就不怕变成小胖子?”   阿穗吃得正开心,经他这样一摸,鼓着腮口齿不清地说道:“三叔你还是担心你自己,能不能娶到媳妇吧!”   闻言,谢言岐抬了下眉梢,轻笑着反问,“哦?是吗。”   话音甫落,坐在他侧边的初沅登时怔住。   因为,无人可见的矮桌之下,他的手伸了过来,行若无事地,握住了她的。   表面上,他还是在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阿穗。   可暗地里,他却悄无声息地,扣着她的细腕、拉过她的手。   初沅不敢看他,生怕显露何种端倪。   只得僵着背脊,指尖轻挠他手心,表达着她的不满。   然而她这点小动作,于谢言岐而言,毫无震慑力。   初沅只感觉到指尖触到一方坚硬的微凉。   随即,他一点一点地,将一个镯子之类的玉圈,套上她的手腕。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再次问道:“你又怎知,我不能授室娶妻?”   话音甫落,他把玩着初沅的小手,慢慢地,指尖插过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他命定的夫人。   不是在这儿吗?   作者有话说:   给外人介绍自己的对象   小谢:我未来的夫人   小沅:我、我养的面首。   ps最后一个大剧情还没有很连贯,所以会写的比较慢哦~顺完了就好了! 第146章   矮桌之下, 他紧扣着她的小手,不容她有任何的躲闪。   初沅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不由得心弦紧绷, 唯恐这暗中的私情,让旁人知晓。   她试着将手抽出, 可却始终挣脱不掉他的桎梏, 最后,只得屈起细指,轻挠他的手背。   极轻、极细微的动作, 带着些许埋怨、些许嗔怪。   觉出她的不满, 谢言岐唇畔的弧度,反倒是几不可见地, 上扬了几分。   他安抚似的捏捏她的柔荑,面上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漆黑的凤眸浮着层笑意, 宛如夜空下、泛起涟漪的湖泊,既是沉静深邃,又是温柔多情。   当真是,诱人沉沦的风流。   他若无其事地空出一手, 端起手边的一樽杯盏浅酌。   神情坦荡得,就好像这背地里的亲昵,皆是与他无关。   这时, 初沅终是没忍住蹙起秀眉, 侧目望向他。   不过, 鉴于在旁的其他观客, 她的打量, 也只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 她复又敛眸,对着面前的杯盏怔怔出神。   白釉的瓷杯盛满清茶,倒映着她欲盖弥彰的羞赧和无措。   初沅登时怔住,不禁有刹那的茫然。   就在她疑惑,为何她饮过的茶水仍是分毫未少的时候,旁边的谢言岐,也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那个杯盏搁置桌面。   磕碰的轻微声响,就好似倏然之间,投掷在她心湖的一粒石子,惊起层层波澜——   因为她瞥见,他放回桌案的那樽茶盏之上,杯沿还隐约沾着她的口脂。   这才是方才,她用过的那个茶杯。   察觉到这点,初沅惴惴不安地屏息,没敢说话。   也没敢提醒,他的错用。   ——谁知道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好在这个细节,并无旁人察觉。   坐在谢言岐另一边的阿穗,小声嘀咕着,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如果你真的能娶妻,那你怎么还不成亲呀?”   这话一出,蔺兰忙是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将她接下来的话尽数堵住,“食不言,寝不语。”   打趣谢言岐婚事的话,她们自家人说得,府里人也说得,可就是不能在外边胡言。   阿穗含着糕点,很是委屈地埋怨道:“……明明是三叔先欺负我。”   闻言,谢言岐笑而不语,半垂着眼帘,端详杯沿留下的淡淡口脂。   指腹摩挲过她细嫩的手背。   他也很想知道。   他的殿下,究竟何时愿意,嫁给他。   他的指腹带着早年习武落下的薄茧,时有时无摩挲的动作,暧.昧的酥麻。   正值此刻,楼阁下边的蹴鞠赛如火如荼,观客们不禁为这精彩绝伦的赛事,倏然爆出称叹。   ——“陈将军不愧是驰骋沙场的老将啊!没想到,凭着他的一己之力,竟然就逆转了全局!”   便是同桌的长公主等人,也由此侧目,看向楼下的马球场。   他们的笑语和称叹近在耳畔,初沅感受着他隐秘的动作,下意识地脊背挺直,亦是佯作观赛,循着他们的视线远望。   ……   半个时辰以后,楼下的蹴鞠赛终于以那位陈将军的获胜告终。   因是到了用膳的时间,所以初沅就随着长公主起身离席,往行宫那边回返。   直到离去之际,谢言岐方才卸去手劲,慢慢地将她松开。   初沅的手上,似乎还留存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交握着双手,置于腹前,不自在地攥紧细指。   走在她旁边的长公主不禁目光下移,自然就在不经意间,瞥见她手腕多出来的玉镯。她拉起初沅的那只手,垂目端详,随即,她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不愧是谢家的三郎,还真是懂得,如何讨得姑娘家欢心。”   瞧瞧,这随手送出的玉镯,都是如此不凡。   白玉嵌金,通透温润,圈在初沅的皓腕之上,衬着她欺霜赛雪的凝肌,当真是熠熠生辉的润泽。   初沅一直记住的,是和他十指相扣之时,他掌心的温度。   倒是忘了,他起先就在她腕间套上的这个玉镯。   现如今,此事已让长公主率先点破,初沅也无法再寻理由开脱。   她微不可查地瑟缩一下,想要将手收回,瓮着嗓音唤道:“姑母……”   她的尾音低柔带着娇,不难听出其间的讨饶意味。   长公主看着她那双隐含忐忑的瞳眸,到底是不忍心,将那些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她攥住初沅的细腕,拉着她,向自己凑近几分,“姑母不知道,你对他,究竟有多上心。但姑母看得出来,你现在啊,完全是在任由他牵着你走。”   “你这样可不行。”   方才在席间,尽管她不能看得真切,但也能有所察觉。   毕竟,初沅坐在她身旁,是显而易见的僵直,和惴惴不安。   当时,初沅的另一边,紧挨着谢言岐。   想也知道,她究竟是在紧张些什么。   若她是不情愿,尚且还好——   那她大可小声暗示,求助于她。   可她并没有。   这说明,她对那个谢三郎,还是存有情意的。   长公主又并非那类□□的长辈,如果心里不认可,便要执意毁人姻缘。   她就是比较担心,自家初沅会受到委屈。   初沅闻言一怔,轻抬睫羽凝望着她。   短暂的茫然过后,她复又敛眸,无意识地掐了下手心,道:“可是,我又没有办法,让他听我的话。”   他贯是那样一个肆无忌惮、桀骜不恭的人。   她又如何,能折断他的反骨。   况且,她现在,还有些顾忌。   初沅半垂着眼帘,睫羽落下的阴翳覆盖落寞。   “这还不简单。”得知她眼下的困境,长公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抬手挡在唇畔,附于她耳边低声道,“姑母教你……”   ***   剩余的半日,初沅因着昨天舟车劳顿的疲乏,实在分不出精力,跟着长公主她们四处游玩。   整个午后,她都待在寝宫休憩。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头俨然是霞光漫天。   流萤端着盛放瓷碗的托盘,慢步走进。   瞧见单手挑起帐幔,趿鞋下榻的初沅,她不禁指着碗里的汤药,问道:“殿下,这是什么呀?”   初沅素来不喜汤药的味道,便是不慎感染风寒,那也有尚药局的侍御医特意制作糖丸,以替苦涩汤药。   ——除却三年前,她回宫的伊始,帝后和尚药局尚且不知此事,为她调理身子的时候,让她受苦吃了不少药。   没想到如今,她竟然又开始和汤药打交道。   流萤突然有些疑心,“殿下,是、是您病了吗?”   为何,她对此毫不知情?   看出她眸里隐含的担忧,初沅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三年前,调理身子的那些补药罢了。”   那时候,尚药局的侍御医就诊出了她身子的不足之处,意图为她调理。   可她实在受不住汤药的味道,圣人和皇后不忍她受苦,索性便止了她这补药。   总归尚药局的奉御温清平也说过,是否调理完全,对她的身子并无大碍,也不会伤及她的根本。   原本初沅也以为,她可以不用在意。   然而,当她真的直面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却总是没办法忽略。   也总是为此掣肘,无法向他走近,那最后的一步。   初沅几乎是屏着呼吸,将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见底之时,流萤也忙是递去饴糖。   饴糖的甜,冲淡喉间的苦涩。   初沅慢慢地缓了过来,迟疑着,嘱咐流萤:“这件事,你可莫要说出去呀。”   若是阿耶和姑母晓得了,还不知会怎样责备她呢。   流萤虽有不解,但也只好遵循她的意思,先去小厨房处理药渣。   转眼间,偌大的屋内就余初沅一人。   她拿起剪刀,百无聊赖地修剪窗边探进的花枝。   这时候,窗扉响起短促的叩叩之声。   紧接而来的下一刻,是男人抑着嗓音的一声低笑。   初沅霎时怔住,顿住手里的动作。   也不知道谢言岐是何时来的。   他欹靠在窗牖旁侧,稍稍偏过首,透过镂雕的花窗,凝视着她。   四目相接之时,他眸里的笑意愈深,宛如湖面倒映的零碎星光。   “怎么,殿下被吓到了?”他问。   初沅回过神,贝齿轻碾下唇,没有应话。   ——反正她都看透这人了。   哪怕她真的有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到,也不见得他有多大的诚意致歉。   见她目光躲闪,默不作声。   谢言岐单手搭在窗沿,稍一借力,便纵身翻进窗牖。   他揽过初沅的纤腰,将她带进怀里,俯首,前额抵着她的,嗓音抑着笑,低声问道:“生气了?”   初沅被迫抬首和他直视。   她轻眨睫羽,终是瓮声瓮气地回道:“谢大人还真是大胆。本宫的寝宫,你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这般轻易地闯进。”   闻言,谢言岐又是没忍住地溢出一声轻笑:“臣不是殿下的面首么?难道这点特权,都没有?”   初沅凝眸望着他,到底为他话里的自嘲戏谑之意,悄无声息地翘了下唇角。   她眸里浮现的淡淡笑意,有如兰穗初绽,清丽带着温柔。   谢言岐俯首吻住她的唇,哑声道:“看来殿下的脾气,可都发在臣的身上了。”   “迟来的生辰礼,殿下还是不满意吗?”   “晌午,都不愿意多瞧臣一眼。”   一直就盯着楼下蹴鞠的一群大老粗看。   直到这时,初沅终是明白,他上午的不松手,是为何了。   可惜,已经晚了。   待他贴着她的唇说完这些话,他便带着不容推却的强势,攻城略池,攫取她唇舌的软糯、她的一呼一吸。   初沅气息滞涩,不免有些发晕。她软着身子偎在他怀里,小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臂弯,试图借力站稳。   一时间,她就只能听见耳畔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细微水声。   就在她沉溺其中,几欲窒息的时候。   他忽然捧着她的玉颊顿住,在这个不断加深、沉沦的吻里,清醒过来,“……你吃药了?” 第147章   他的嗓音分明还带着意.乱.情.迷的低哑, 气息灼烫,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畔。   话音甫落,初沅不由得浑身发软, 小手攀着他的肩颈,可濒临涣散的意识, 却在他低声的询问之中, 骤然清醒过来。   她轻抬睫羽,掀起眼帘看他,眸里还蒙着层水雾, 有如秋波盈盈, 澄澈又迷离。   衬着她娇艳欲滴的樱唇,既是不染纤尘的清纯, 又是勾魂摄魄的娇冶。   谢言岐和她四目相对,没忍住地喉结微动。   闻言, 初沅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 似有几分心虚地垂下眼睑,躲闪着他的逼视。   “近日……身子有些不适。”她   瓮着嗓音,如是答道。   可她的借口和谎言,又如何瞒得过身为大理寺少卿的谢言岐?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 看着她那两扇睫羽振翅轻颤,无措地回避着、躲闪着。   没有接她的话。   无声的沉默,在他们的对峙之中蔓延。   就在初沅以为, 此事就这样糊弄过去了的时候。   她忽然觉得身子一空,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 她就被谢言岐掐着纤腰, 抱起放在身后的窗沿上。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使得初沅不禁心头一紧, 出于本能地抱紧他的脖颈,问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尽管窗沿的位置算不得有多高,但她坐在上边,还是双足悬空,有几分不踏实的惊惧。   谢言岐放在她腰际的一只手,逐渐紧握,空出的另一只,则抬起扣住她的细腕,指腹轻摁着她腕间的淡青脉络,似乎是在为她切脉。   须臾,他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唇角,带着几分笑意地问道:“殿下竟是学会诓骗微臣了,嗯?”   他记得,她最是不喜汤药的味道。   从前,还为此红了眼眶。   可如今,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怎么就无缘无故地,喝起了药?   初沅坐着窗沿,自然而然地,要比他高出几分。   不论她如何躲避,都逃不掉他的逼视。   她挣扎着将腕子从他手里抽出,小手滑到他掌心,屈起细指轻挠,“那又如何……我、我可是公主。”   就算真的对他有所隐瞒,那他也无权追责。   听出她话里的这层深意,谢言岐的神情不免有刹那的愣怔。   转瞬之后,他眉眼浮笑,带着几许无可奈何的纵容,“倒是微臣逾越了。”   不过,初沅实在看不出,他有半点认错的意思。   她动作极轻地挣了下,顺着他的话继续道:“那你怎么还不放我下来?”   眼下,她的身前是他堵着,身后空荡不可倚。   若她想寻求安稳,就只有乖巧地偎在他怀中。   然,谢言岐却将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单手扶住她的腰肢,既是不动声色地相护,又是不容她逃避的温柔强势。   他仰首凝望着她,笑问:“殿下在害怕什么?”   初沅霎时怔住,半垂着眼睑,和他四目相接。   瞧见他眼里的淡淡笑意之时,初沅便也知道,自己这是无法再隐瞒。   她在他面前,完全是毫无招架之力。   果不其然,谢言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眉眼间,仔细地瞧着她,极淡的一点笑意,浮在他的眸里,使得他的五官是愈发清隽生动,有一种恣意潇洒的风.流。   她的那点心思,也轻而易举地,被他洞穿。   “究竟有什么,如此可怖?”   可以让你不惧汤药之苦,也要与之抗衡?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他眼里的笑意,亦是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静默的打量。   初沅对上他的目光,莫名地有些茫然。   她害怕的,当然是无法如愿。   尽管时间远逝,那些过往再不可追,她曾经所经受的痛苦,也在慢慢地变得遥远而模糊。   可这并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忘记。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在浮梦苑的时候,柳三娘喂给她的那碗绝嗣汤。   她注定,和寻常女子不同。   恍惚之际,初沅好似又瞧见,他之前在席间,和阿穗的相处。   尽管他表面是欺负阿穗,可他眼里的温柔和宠溺,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他应当,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意识到这点,初沅不由得垂首更低,几乎要埋在谢言岐的颈窝。   她的落寞与无助,尽数掩藏在她的微小动作之中。   谢言岐不禁侧过首,唇吻温柔落在她发间,带着几分无奈地叹道:“别怕。”   简短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就将初沅的心防击溃。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的这个软肋。   是她自己的心里过不去,无法向他迈进最后一步。   思及此,初沅心中的情绪,是愈发地难以平静。   迷茫、不安、无措……交织着涌上心头。   使得她也说不清楚,如今究竟是何感受。   一时间,初沅不由得向他靠得更近,眷恋而又依赖地,将他抱紧。   亲密无间的相拥,谢言岐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之间,雪脯的轻微起伏。   她惴惴不安,满是不确定地问道:“我真的……可以不用害怕吗?”   他放在她腰后的手缓缓上移,转而轻握住她的颀秀后颈,低声笑道:“有臣在,殿下就不必担忧。”   说完,他手劲略微加重。   初沅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仰起首,承接他随之而来、极具温柔的吻。   他单手扶着她的后颈,没有给她留出任何逃脱的余地。举止强势,可他的亲吻却有如蜻蜓点水、雨落清荷,辗转过她的唇角,一点点地,攫取她樱唇的甜软。直到她逐渐丢弃情绪的失落,软到在他怀里、予取予求,他方才掠地攻城,温柔地侵占她的呼吸。   慢慢地,初沅的吐息是彻底被他掌控,呼吸滞涩凌乱,充斥着他夹带清冷松香的灼烫气息。她脑中空白,毫无招架之力,只有小手抵住他的胸膛,喉间溢出短促的嘤咛。   大抵是觉得,事还未成定局,不能将人欺负得太狠,半晌,谢言岐握住她纤薄的肩膀,克制着,和她分开。   他们鼻尖相抵,急促的呼吸错乱着交织,久久不能平复。   谢言岐抬手轻捻她耳垂,若有似无地摩挲着,直惹得初沅心尖发颤,止不住地往他怀里倒。   他低哑着嗓音,轻笑道:“殿下吃的药,是有些苦。”   “而且,也没有必要。”   闻言,初沅抬眸看他,俨然带着几许迷茫。   谢言岐继续解释道:“殿下不必勉强自己,喝这些用处不大的补药。”   “臣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殿下。”   “如果殿下想要孩子,大可在往后,从旁支过继。”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底浮现笑意,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戏谑,“况且,殿下与其想着和臣生孩子,倒不如想想,怎么帮臣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嗯?”   他这番话,既是点明了她喝那道补药的用意,又何尝不是一种隐晦的催促?   他这样毫无顾忌地揭穿她的心思,初沅不禁有刹那的局促和羞赧。   须臾过后,她缓过神来,又因为他的这番话,心里丝丝缕缕地溢满感触。   初沅低声陈述道:“可我已经说过了。”   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颇有些许意外。   又听她接着道:“阿耶同意了。谢大人,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七夕那晚,她对着圣人许下的愿望便是——   她想要一个人。   那就是,谢言岐。   瞧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初沅浅浅弯起眼眸。   所以,他们现在,只需要等着圣人赐婚就行。   体会到她话里的这层意思,谢言岐的眸里次第渐染笑意。   他没忍住又是俯首,吻落在她唇角。   恰逢此时,前去处理药渣的流萤,也去而复返。 第148章   流萤并未走远。   她遵循初沅的吩咐, 将那些熬药剩余的渣滓,尽数倒在了附近的灌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回返的途中, 她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她倒掉的那些药渣, 究竟是一味怎样的补药——   三年前, 殿下回宫的伊始,尚药局的奉御温清平,就诊出了她的体寒, 说是她曾经碰过寒凉之物, 伤及了根本,也许往后都不能怀有身孕。   于是温奉御就为她配制了一味补药, 用以调理身子。   然,由于殿下始终无法适应那股药味, 每逢用药, 都犹如历刑,圣人看着心疼,到最后,索性就让她断了这药, 并且封锁消息,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不允任何人妄议。   孰料, 时隔三年的今日, 殿下竟是再次找出昔日药方, 强忍着不适, 也要继续服用。   思及此, 流萤不由得细眉微蹙, 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殿下忽然注重此事,想来,定不是无缘无故。   恍惚之际,她的脑海闪过那位桀骜不恭、倜傥风流的镇国公世子。   莫非,殿下是因为他,方才这般受苦?   这个想法一浮现脑海,流萤的心里就是愈发地不安。   她下意识地加快步调,往初沅的寝宫回返。   也许是将将苏醒,初沅并没有让宫婢进屋服侍。镂雕的门扉紧阖,宫婢们皆是立于门前,安静等待着初沅的传唤。   然而流萤身为初沅身边的大宫女,到底是要比旁人多些特权。见状,她抬手轻叩屋门,试探着唤道:“殿下。”   她这轻声的低唤,登时将屋里的旖旎惊得烟消云散。   坐在窗沿的初沅,瞬间心弦紧绷,紧张得忙是伸手,挡住谢言岐即将落在唇畔的吻。   她眸光流转,边是留意着门那边的动静,边是看向近在咫尺的谢言岐,小声道:“你先走,好不好?”   要是让流萤撞见这个场景,恐怕也不好瞒过阿耶那边了。   谢言岐眉头稍挑,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唇,未语。   ——敢情他还真是昭阳公主见不得光的,野男人。   于是初沅便安抚似的,蜻蜓点水地啄吻他眉心,软着嗓音唤道:“谢言岐……”   她的尾音颤颤带着娇,有如轻羽扫过他的心头。   谢言岐凝视着她因为发慌、而轻颤不止的睫羽,一时间,不由得喉结微动,郁气一扫而空。   他提了下唇角轻笑,仗着她背对窗扉,无法瞧见外边的景象,道:“殿下就不怕,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微臣?”   他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若有似无,扫过她的手心,带起细细密密的酥麻。   初沅整个人怔住,覆在他唇上的小手,也无意识地微蜷。她伸指轻戳他唇角,闷声嘀咕:“那你来的时候,怎么就没人发现?”   他这分明,就是借口。   闻言,谢言岐反倒是笑意愈深,半点不见慌乱,“所以,殿下是要赶臣走吗?”   这时,外头的流萤迟迟等不到回应,终是没忍住再次叩门,疑惑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初沅看着面前眉眼浮笑的男人,到底无可奈何,俯首,樱唇凑近他耳畔,小声讨饶:“不然,你就先去榻上躲着,好不好?”   她指的,自然就是摆在内室的那张榉木海棠花围拔步床,上边挂着连珠纱帐,影影绰绰地将其间情形遮挡。   怕他不同意,她又学着他,蜻蜓点水似的,啄吻他耳垂。   谢言岐的理智,几乎要在她这微小的动作之间溃决。   原本放在她腰际的双手,亦是隐忍地迭起青筋。   他不禁提了下唇角,笑得无奈:“好,这可是殿下说的。”   ……   流萤得到初沅的准予进屋,一是回禀药渣的处理,二则是为她安排晚膳和梳洗。   初沅一觉睡到傍晚,倒不觉得有多饿。   不过,她担心谢言岐并未用膳,还是让流萤去备了些糕点。   至于沐浴——   华清行宫遍布温泉池,她的寝宫后边,也有一处泉眼。   于是流萤便领着一众宫婢,为初沅备好沐浴的花瓣、香油、巾帨等物。   顾及屋里的谢言岐,初沅一心想着支走她们。   奈何流萤实在尽责,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动作细致地为初沅拆散髻鬟,几番欲言又止,到最后,终是道出心中疑惑,问道:“近些时日,陛下一直在忧心殿下的婚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心仪的人选呀?”   初沅的大半身子没进温泉之中,粼粼波光漾起,若隐若现着水下的无暇雪色。   慢慢地,随着流萤为她取下钗环的动作,她如云的乌发也披散下来,衬得凝肌欺霜赛雪。   端的是,冰肌玉骨、活色生香。   流萤瞧着,不免有刹那的恍神。   跟着殿下回宫以后,她在京中见过不少的美人,可也唯有她们殿下,称得上是仙姿佚貌。   所以流萤一直觉得,这世间能与殿下堪配的,就只有那种谪仙似的人物,起码,也得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虽说那位镇国公世子的样貌,确实是出众,但过于清隽,就容易让人心生不安,觉得他风流薄情。尤其是他的脾性,肆无忌惮、桀傲不恭,瞧着,实非是良人。   若是殿下真的和他走到了一起,流萤总疑心,是殿下受到了诓骗。   她暗自期盼着,殿下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听到她的这个问题,初沅不禁有刹那的愣怔。   她没有想到,如今就连流萤,也开始着急她的婚事了。   见她没有立即作答,流萤忙是补充道:“奴婢觉得,今年那位姓苏的状元郎,就很不错,温文儒雅、惊才绝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若不然,还有金吾卫的虞将军,今天的蹴鞠赛,他可是大放异彩呢!”   ……   她掰着手指细数长安的俊杰,只字不提谢言岐,就是希望她们家殿下,可以多看看其他男子。   末了,她不禁问道:“殿下觉得,这些人如何?”   对上流萤满怀期待的双眸,初沅实属无奈,温柔笑着应道:“嗯,他们……挺好的。”   ……   好不容易沐浴完,俨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初沅不知帐幔里面的谢言岐是否还有耐心等待,又是否还在。所以她谨慎小心地,没有让流萤服侍她就寝。   等到流萤出屋,将门扉阖上,她才终于挑起纱幔。   熟料,她方将手探进,里边的人就一把攥住她的细腕,拽着她失重下跌。   初沅来不及反应,便是低声惊呼着,倒在他的怀里。   谢言岐伸手按住她的纤腰,阻断她起身逃脱的后路。他眼里浮着淡淡笑意,眼珠不错地瞧着她,只看得初沅心尖发颤,止不住地慌。   “怎么,殿下已经不满意微臣,想要换其他人了吗?”   说着,他手上的力道收紧,使得初沅愈发向他靠近,直至严丝合缝地相贴。   初沅毫无招架之力地伏在他胸膛。   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看透他眼里那层淡淡笑意之下,翻涌的浓烈谷欠望。 第149章   因是方才沐浴过, 初沅的发梢还有几分潮意,湿漉漉地披散着。随着她倾倒谢言岐怀里的动作,甚至有几缕碎发垂落, 铺散在他的颈间,带着凉意, 掠过酥酥麻麻的悸动。   温香软玉盈满怀,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眼神是愈发地晦暗,棱角分明的喉结, 亦是在对视之中, 无意识地微动了一下。   初沅近距离地和他四目相对,几乎要被他眸里翻涌的幽暧情愫吞噬。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想要逃离。   奈何谢言岐始终紧箍着她的纤腰, 没有给她留出任何逃脱的余地。初沅只能伏在他胸膛, 予取予求。   她迎上谢言岐逼视的目光,实在招架不住他眸里肆意侵略的意味。她不禁轻颤着睫羽,意图避开他的视线,“你、你在说什么呀?”   然而, 就在她问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脑海却是灵光乍现,豁然回过神来。   ——她倏地想起, 她方才在后殿, 和流萤的对话。   只不过, 此刻已经是为时已晚。   话音甫落, 谢言岐就扣住她的细腰, 翻过身。   初沅的眼前天旋地转, 紧接着,他整个人便压了上来,覆下的阴翳占据了她所有的目光。   谢言岐伸出手,动作细致地为她捋顺颊边碎发。他的凤眸一如既往地浮着笑,只是这笑不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沉静淡漠的冷意。   “殿下是觉得苏承泽好,还是觉得虞崇峻好,嗯?”他低声问道。   他的呼吸若即若离,扫过面颊,带起轻微的颤栗。   初沅瑟缩着想躲。但她听见他这醋海翻波的话,却是在一愣之后,禁不住地翘起唇角,眸里次第浮现笑意。   她抬手攀住他的肩膀,美目似有秋波流转,顾盼生辉。她笑吟吟地将他望着,“这个问题,本宫也不甚清楚。不若,就请谢大人来帮我做个抉择?”   “谢大人和他们,不是同僚吗?”   既如此,自然是要比她这个久居深宫的公主,知道的更多。   她嗓音软糯,有如江南的烟雨,温柔润如酥。   只是她这道出的字字句句,却刻意化作冰凌刺他。   谢言岐又如何看不懂,她的这点小心思?   闻言,他不禁轻嗤着,提了下唇角。   原本放在她腰际的手,也是愈发地收紧。   “没想到,殿下原是这般喜新厌旧的人。”   “这么快,就厌倦微臣了?”   他凑得更近一些,几乎是和她鼻翼相对,如是问道。   初沅凝眸望着他,眼睫轻眨,没有说话。   因为她在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就为此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夏日的衣衫轻薄,格外的好欺负。他的手牵住她腰间的绸带,初沅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了夜里弥漫的凉意。   可他逐次落在她唇角、下颌、颈间的吻,却扰乱她的呼吸,使得温度节节攀升。   初沅心口发空,难耐得有些无助。她拱起膝盖,几次三番地,想要止住他手上的动作。可他就是不饶人,反倒是捉住她的两条细腕,将其按至头顶,用她腰间解下的绸带紧缚。   慢慢地,谢言岐的嗓音也有几分暗哑。他吻住她的耳珠,极轻、极肆意地笑道:“臣的手艺,似乎又精进不少,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初沅枕着他的臂,急促小声地呼吸着。缓了须臾,她的小手顺着他的肩膀下滑,转而攥住他方才肆意作乱的手指,轻咬下唇,问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的?”   说着,她向他凑近几分,望着他的那双瞳眸澄澈透亮,“不然,也教教我?”   作者有话说:   下午请了假,晚上多更 第150章   也许是累极, 初沅醒来的时候,俨然已是翌日的清晨。   因着这日有圣人安排的狩猎,所以流萤就特意找了身俏丽胡服, 为她换上。   初沅鲜少穿这类简劲的衣衫,黑纱幞头裹高髻, 躞蹀带束出纤腰, 盈盈不堪一握,倒是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对着铜镜自照,一时间, 竟有些恍惚, 总觉得陌生。   流萤站在她身旁,细致地为她捋顺衣衫上的褶皱, 见状,不禁笑着问道:“今日的狩猎, 殿下可要随着他们一起进围场?”   初沅不善骑射, 往年的秋围,都不会过多参与。   今年,她也没有任何出头露脸的打算。   况且昨日夜里,事毕以后的半梦半醒之际, 她枕着谢言岐的肩,依稀听见他附在耳畔,轻声的低语:“明日的围场, 殿下记得……万事小心。”   这是他昨日的来意, 也是他的嘱咐。   初沅禁不住有刹那的恍惚。须臾之后, 她回过神, 对着旁边的流萤笑了笑:“还是先看看, 情况如何吧。”   她也不知道, 今日的围猎之上,究竟会有怎样的波涛暗涌。   ***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玉殿千重相连属。   天将晓的时分,伴驾而行的百官及女眷,便接二连三地抵至猎场外围。   身为一国之君的圣人,则来得稍晚一些。   这两日,他一直都依着清元道长所说,常泡温泉以荡邪去疾。所以他今天的气色,明显比往常好上许多。   他在一众内侍和宫婢的簇拥之下,慢步走上高台。   瞧见底下行礼问安的众人,他不禁朗声笑着,免去了他们的礼,“今日的狩猎,朕就拭目以待,等着看诸位在这里大显身手了!”   话音甫落,场上鼓角齐鸣,旌旗蔽日。   来者尽是为此斗志昂然。   其中最有赢面的,自然就是这几位久经沙场、胜券在握的武将。   而镇国公身为战功赫赫的开国功臣,跟随圣人横扫千军、覆军杀将,更是众所瞩目。   此刻,他身骑高头大马,冷硬甲胄映着天光。单是远远望上一眼,便也能窥得干城之将的凌然风度,巍然若坚毅高山。   他身旁策马并列的青年,则是利落的深绛云纹箭衣,清隽挺秀有如落落青松。   镇国公府的这对父子,当真是,堪比朝阳的耀目。   引得不少待字闺中的贵女,都禁不住内心的好奇,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他们。   ——毕竟,镇国公是举世无双的英豪,有着赫赫之功;而镇国公府的这位世子爷,风.流倜傥,神采英拔,如今又尚未婚配,自当是诸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见着此般境况,有人欢喜,有人愁。   “若是谢家那两位英年早逝的郎君还在,恐怕今日,你我连立足之地都无啊!”作出这般感叹的,正是昨日蹴鞠获胜的陈将军陈炳荣。昔年,他还是镇国公麾下的副将,也曾有幸见过镇国公和其长子并肩作战的情形——那还当真是横扫千军,所向披靡。   闻言,他身旁的虞崇峻不禁神情微黯,默不作声地压平了唇角。   ——他能在因缘巧合之下进到军营、建功立业,完全是因为多年前,谢家大公子对他的赏识。   彼时,他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因着山河动荡的战火,落得个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在艰难的浊世之中,瞧不见任何生的希望。   那一天,前朝的铁骑踏破平静,四处强征男子从军,便是他那样的孱弱孩童,都不肯放过。   他不愿为前朝那个昏庸的末帝效力,于是便执意不从,结果换来的,就是这群鲁莽军士的拳打脚踢。   就在他疼得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镇国公府的那位少年将军,率领一众骑兵,策马疾驰而来,在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救下了他。   那年的谢言峰,尚且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尽管出身高贵,可却没有半点的凌人傲气。   击退那众近乎山匪的乱兵以后,谢小将军见他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忙是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亲自将他扶起,清俊的眉宇间,尽是温柔的悲悯,“这个世道,不是你一昧顺从,就能承受得住的。”   虞崇峻看着他,迷茫而又忐忑地问道:“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   闻言,谢小将军不禁眺望远方,眉眼间浮起淡淡笑意,“当然是和正义,站在同一方。”   “民心所归,方是正道。”   那时正值前朝末年,兵戈扰攘,民不聊生。   是以,天下百姓所期盼的,无非就是清平世界。   而圣人率领的军队,自然而然地,便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正义之师。   不过,那时候的虞崇峻尚且年幼,还是个总角孩童,对谢小将军的这番话,仍是似懂非懂。   但他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只要跟着他走,便能踏上所谓的正道。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牵住谢言峰的袖角,望着他问道:“将军,那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谢小将军为他的动作垂眸,颇是惊诧地看着他。须臾,到底是噙笑颔首,应道:“当然可以。但你可得想好了,我这条路,可不是什么好走的路。”   虞崇峻道:“我不怕苦。”   也就是那天,他紧随谢言峰的脚步,跟他走上了同样的路。   浴血沙场,奋勇杀敌。   不过,不同的是,他因为年纪尚幼,始终走在谢小将军的身后,再难和他有过多的交集——   谢小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冲出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他就踏着谢小将军铺好的路,令百姓安居乐业。   可惜,命运的浮沉,总是难以预料。   他还没来得及追上谢言峰的脚步,那个年少成名的小将军,便如流星陨落,再不可触及。   ……   虞崇峻对着镇国公他们那边出神良久,天光映进他的瞳眸,使得他不禁有刹那恍惚。   这时,手牵缰绳、高坐马背谢言岐,也察觉到他的打量,侧首回望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眉梢小幅度上抬。   带着几分恣意的询问。   一时间,虞崇峻好像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凛然气度,镌刻风骨。   不过,若说谢言峰是藏锋敛锐的铁戟。   那么谢言岐便是锋芒毕露的出鞘宝剑,不容直视。   虞崇峻登时怔住。   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虽说今日的围猎,主要是男人之间的一决高下。   但随行的女眷,也有她们自己的猎场。   为着她们的安危,她们在西边打猎的那片林子,是金吾卫提前肃清猛兽,比较安全的地方。   当然,若是不想进到丛林,沾得遍身脏污,也可以留在远处,对着立好的靶子射箭。   初沅就站在那边,一手抱弓一手挽弦,半睁着一只眼睛瞄准靶心,射出箭矢。   但她昨夜用功过甚,双臂酸软提不起力,那只箭镞在中道便斜插落地。   见到这个场景,初沅不免有些沮丧,将□□转交给流萤以后,就想率先离场。   熟料,她身边的华阳眼力极佳,立马瞧见了远处的谢言岐。   她道:“阿姐你别丧气,我表哥的骑射可好了,我让他过来教你。”   说罢,她也不待初沅反应,便挥着手臂朝谢言岐示意,“表哥,表哥你过来!” 第151章   华阳的这番动作来得突如其来。   初沅不禁怔住, 想要阻止。   可话已出口,显然是为时已晚。   她的这声呼唤越过人海,遥遥地传远。   一时间, 引得在场之人不是看向她们,就是望向远处的谢言岐。   天光正盛, 旌旗蔽日。   身骑骏马的男人背着光, 漫不经心地侧过首,循声而望。   不经意间,便和初沅相隔人海, 四目相接。   触及他目光的瞬间, 初沅没由来的一阵心虚,轻颤着睫羽垂眸。   ——她又该如何坦白, 她这拿不出手的箭术,就是昔年, 谢言岐亲自指教的?   虽然当时在林子里, 他们确实是一心二用,一个教得不专,一个学的不精罢了。   思及此,她略微翘起唇角, 流露笑意淡淡。   因着相隔距离的遥远,谢言岐无法瞧见她此刻的神情。   恰逢这时,她身旁的华阳又是招手示意, 催促着他, 喊道:“表哥, 我们在这儿!这儿!”   谢言岐眼神微动, 侧首面向镇国公。可他的目光, 却始终追随那道娴静倩影。   他下颌轻抬, 示意远处的华阳,低笑着问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镇国公清楚华阳的性子。   她毕竟是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虽说没有什么目中无人的跋扈,但她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身为帝女的任性和妄为,实在难以当着众人的面,回拒她的请求。   再者,瞧瞧谢言岐这笑得春风得意的模样,又何来的半点不情愿?   镇国公的目光自谢言岐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到远处,看向那边的两位公主。   迎风而立的两人,一个是动如脱兔的俏丽,一个是江南烟雨的清媚。   当真是,宛如画中仕女一般。   镇国公眼眸半眯,仔细地打量着,须臾,终是悟了过来。   ——原来这小子,是在看他们家未来的儿媳妇呢!   意识到这点,镇国公不禁对着谢言岐朗声笑道:“你个臭小子,去吧!”   他的心都已经过去了,这人,还能留得住吗?   谢言岐从命,略微提高缰绳,策马疾驰而去。   而镇国公则带着一众扈从,浩荡攻进林间。   不多时,谢言岐收紧缰绳,放慢速度。   至初沅和华阳跟前,他翻身下马,不紧不慢地对着她们一揖,“不知殿下找臣,是有何要事?”   他的话是在问华阳,可他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流连于初沅身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本来他的那双凤眸就生的风流多情,如今沾染上这点脉脉的情愫,更是有如三春水,潋滟着柔情微波。   直要将初沅淹没在其中。   初沅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不由得神情微怔。   正值她恍惚之际,她身旁的华阳却是出声,打破了这短暂的静寂,“表哥,你的箭术不是一向都很好吗?你可不可以……教教我阿姐啊?”   说罢,华阳便小心翼翼地觑向初沅,观察着她的神情。   华阳既为谢贵妃的女儿,又怎会对初沅和谢言岐的事情,毫不知情?   她的这番举止,完全是出于私心的试探。   闻言,初沅不免有刹那的僵直。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中弓.弩,不可避免地,便想起当年在平泉别庄,他和她共乘一骑,手把手教她扣弦放箭的场景。   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旧事重提,初沅难免觉得有几分不自在的羞赧。她紧攥弓.弩的细指微动,缓了缓,平复过来,方才抬眼和他直视。   远处鼓乐齐鸣,不时传来人们的雀跃欢呼。   她极力拔高嗓音,道:“谢大人还有要事在身,还是……不劳烦谢大人了。”   她指的要事,自然就是今日的围猎。   圣人方才也出言承诺,得魁之人,有重赏。   眼下,狩猎已经开始,若是让谢言岐继续在这里逗留,想来,他耽搁的每一刻,都是在和头魁渐行渐远。   听出她话中的推拒,谢言岐眼里的笑意是愈发肆意。他始终凝注着她,打量的目光微动,下落至她放在腹前、紧攥着弓.弩的手上。   那双柔荑香温玉软,被漆黑竹弓背衬着,白皙不染纤尘。   见状,他不禁笑道:“无碍,殿下聪慧过人、一隅三返,想来……定是无须微臣过多指点。”   他这话,无论怎么听,好像都有那么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   初沅留意到他的端详,也自然而然地垂眸,看向她自己的那双手。   倏然之间,昨夜的纷乱记忆浮现脑海,她好像又听见谢言岐附在她耳畔,低沉沙哑的轻笑:“臣的命,差点就折在殿下的手里了。”说完,他拉过她的手,揉捏她掌心,动作耐心且温柔,似乎在为她舒缓酸痛。   突如其来的回忆,就如同烧红的炮烙之刑,令她瞬间僵住,那双澄澈瞳眸也因为震骇,蓦的睁大一圈。   初沅倒退半步,刻意和他拉开距离。   她樱唇翕动,始终没办法接他的话。   好在,旁边的华阳看出些许端倪,禁不住望向谢言岐,适时地问道:“表哥,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我阿姐她天资聪慧呢?”   作者有话说:   肥家了!信我最后一次,我能稳定更新到完结!很快的! 第152章   明面上, 谢言岐和初沅的交集甚少,可以说是一面之识、不相闻问。   所以,谢言岐又是如何能知晓她的性情, 还和她表现得如此之熟稔?   华阳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梭巡,慢慢地, 因着眼下的情景, 染上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此时此刻,她若是还看不出什么端倪,那她恐怕就与瞎眼无异了。   可惜她家阿姐的性情温柔内敛, 她又不好打趣, 于是便只能笑吟吟地瞧着谢言岐,眼神追问着, 继续道:“表哥,所以你为什么……这么清楚我阿姐的事情啊?”   闻言, 谢言岐侧过首, 对上她的视线,不禁小幅度地挑了下眉。   他又如何看不懂,华阳此刻盘算的那点小心思?   谢言岐眸光微动,转而看向旁边的初沅, 眼里笑意愈甚。   他就这样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没有立时应答。   似是在观察着初沅的反应,又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初沅本就为华阳的这番话感到局促。   如今察觉他的打量, 一时间, 是愈发地不安。   她始终垂着眼睑, 回避着谢言岐的目光, 随即, 她伸手拉住华阳的细腕, 带着她行近身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幼珠,你可不要瞎说呀。”   她的嗓音软糯含着几分娇,很难听不出其间的讨饶意味。   和几分心虚。   华阳掀眸对上她的目光,短暂的惊措过后,是了然于心的明悟。   原来,阿娘之前有意无意透露的事情,都是真的。   她的阿姐,和她的三表哥,当真是情投意洽、目成心许。   可他们两人之间,便是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又是何时生出的情意?   思及此,华阳轻蹙秀眉,狐疑地看向身旁的谢言岐,目光带着几许探究、几许鉴戒。   莫非……是她表哥背着众人,悄悄勾|引了她的阿姐?   华阳不由得向谢言岐凑近几分,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意图从他的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初沅生怕她再道出什么惊人的话,不禁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眼见得不远处有几名贵女说笑着走近,她连忙攥紧了华阳的手腕,借口道:“幼珠,我好像晒得有些头晕,不如……你先陪我回去罢?”   她这个托词属实蹩脚,华阳不需多想,便也能看透她的心虚和逃避。   然而,华阳得不到答案,心里就始终无法平静。   她转首看向初沅,目光含着几分幽怨。   一时间,初沅也顾不得其他了,佯作不适地靠在她的身上,低声道:“我们走罢。”   华阳向来不忍拒绝她的请求。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顺着初沅的意思,先搀扶她往看台那边回去。   和谢言岐擦肩而过之际,初沅终是抬起眼睑,和他有短暂的四目相对。   旋即,她复又垂眸,道:“谢大人见谅,先失陪了。”   不冷不淡的语气,还真是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曾有半点的逾矩。   可宽大广袖的底下,她却是弯起细指,猫挠似的,轻轻勾了下他的掌心。   像极了对他的安抚。   谢言岐不由得眸里噙笑,顺势握住她的小手,疏忽之间,险些没舍得将她的柔荑松开。   ……   不远处,并辔而行的虞崇峻和陈炳荣见着他们错身而过,又渐行渐远。   直至这时,陈炳荣终是没忍住看向身边的金吾卫将军,笑着打趣道:“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惜啊,虞将军你没有这样一位身为公主的表妹,不然,你也可以借机和昭阳公主多说几句了。”   说罢,他目光放远,最后又落在那边的谢言岐身上,含着些许打量,“我可是听说,宫里的谢贵妃,有意为镇国公世子和昭阳公主说亲。虞将军,你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为时已晚咯!”   听完他的这番话,虞崇峻的神情是愈发凝重。   他默不作声地抿平唇角,提高缰绳策马行远,全然不顾陈炳荣在后边的喋喋不休。   他以前,也并非没有主动靠近,表明心意。   可他用炽热情意换来的,却是殿下的疏远,和陛下的警告。   所以他现在,就学着徐徐图之。   谁曾想,殿下的身边一直不缺爱慕者。   暂且退场了一个苏承泽,如今又是谢言岐。   □□的骏马在林间疾驰,惊飞一群雀鸟。   虞崇峻紧握手中缰绳,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   也不知跑了有多远,他终是提高缰绳,掣住骏马扬蹄嘶鸣,停在无人的丛林深处。   风穿过林间,送来旁人打猎之时射箭的咻声,还有他们不时发出的雀跃欢呼。   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   虞崇峻深深阖眸,终于下定决心。   ——这回,他不会再轻言放弃。   陛下说过,今日获胜之人,有重赏。   那么,他便要借着这个机会,讨要一个彩头。   思及此,虞崇峻抽出一支箭矢,对准了斑驳树影之中,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   随着他拉满弓弦,箭镞破空而去。   然而,传来的不是猎物倒地的声响,而是一声极低的闷哼。   虞崇峻神色微变,忙是驱着骏马过去察看。   孰料,回以他的,却是铺天盖地的一场箭雨。 第153章   密密匝匝的箭镞破空呼啸着, 铺天盖地的冲他而来。   纵使虞崇峻久经沙场,见过不少刀光剑影的战役,那也经不住这样的围攻。   见状, 他忙是抽出腰侧陌刀,边是舞刀抵挡, 边是在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响中撤退。   然,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中,他终是无法顾及全局。   就在他将要掣着骏马、转身之际,一阵剧痛自肩头传来。虞崇峻吃痛地蹙紧眉头, 垂眸便瞅见了右肩插着的箭羽。   锋锐箭镞没入臂膀,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渗出,将他的衣衫也染成深色。   然而此时此刻, 他却没办法再分神。   因为他的眼角余光清晰瞥见,葱郁的灌丛之中, 一群黑衣杀手窸窣穿过草木, 陆陆续续地现身。   他们手持弓|弩,背负着箭囊,逐渐向他逼近的足音四平八稳,近乎无声。   一见便知, 是武艺超群的高手。   绝非他能独自抵挡。   虞崇峻不知他们有何目的,也不知他们为何而来。   但他深知,若他继续在此逗留, 恐怕是九死一生。   于是他强忍着肩上剧痛, 奋力甩动鞭子, 驱着胯|下骏马疾驰行远。   纵使这群黑衣杀手有天大的本事, 那也赶不上快马的速度。   领首的杀手不禁抬起一臂, 打了个手势, 示意身边下属不必再追,“放心,他逃不掉的。”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箭矢,搭在□□之上。随着弓弦的逐渐拉满,尖锐的箭镞也对准了虞崇峻的背影。   下一刻,箭矢离弦,携着呼啸的风声,径直射向虞崇峻的命门……   ***   时间寸寸流逝,眼见得金乌西沉、日薄西山,很快就要到圣人预先规定的时刻。   那些进到林间围猎的王侯将相、豪门贵胄,也陆续带着他们俘获的猎物回返。   其中收益颇丰的,自当是宝刀未老的镇国公。   他骑着高骏大马,旁边是并辔同行的谢言岐,身后,则是紧跟着满载猎物的犊车。   见到这个场景,圣人不由得自高位站起,抬抬手,叫住前边准备去计酬的小吏,笑道:“不必数了,这一看啊,就知道是镇国公拔得了头筹!”   说着,他便就着身旁桓颂的轻搀,慢步走向高台,朝着镇国公走近。   见此情形,镇国公忙是翻身下马,上前对他一揖,“得蒙陛下抬爱,微臣老之将至,定是比不过如今的这些后辈,况且,这其中的大多数猎物,都是由犬子猎得,微臣算不得首功。”   为着不落礼数,谢言岐也紧随其后,拱手向他问安。   圣人噙笑颔首,抬手免了他们的礼。   随后,镇国公环顾四周,笑着补充道:“再说了,这虞将军和陈将军,不是还没有回来么?恐怕,微臣还是要比他们略逊一筹的。”   闻言,圣人不禁一怔,终是发觉了虞崇峻和陈炳荣的迟迟未归。   这两人,一个是金吾卫将军,一个是千牛卫将军。此次伴驾随行,皆是负责忽悠他的周全。   不过,圣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权当是这两人急功近利,还待在林间狩猎,不由得无奈摇头,心里暗自唏嘘。   ——可惜他的病尚未痊愈,不然,今日的围猎,他也会挽弓射大雕。   思及此,圣人的眸光略有波动,再次落向了身旁的镇国公。   要知道,镇国公谢怀还要年长他几岁。当年,他们同朝为官,一起对着前朝末帝称臣的时候,他尚且要唤镇国公一声谢大哥。   为何现在,镇国公仍是老骥伏枥,他就已经是未老先衰,常年缠|绵病榻?   瞧着漫天红霞之中,镇国公神采焕发的模样,一时间,圣人的喉间不免有些发痒。他下意识地捂住口唇,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见状,服侍在旁的桓颂适时递上一方绢帕,一边轻拍他后背,一边提醒道:“陛下,又要到服药的时候了。”   待在华清宫的这些时日,圣人始终依照清元道长的嘱咐,温泉水疗,辅以丹药调理。   剧烈的咳嗽之下,圣人只觉心肺钝痛。良久,他方才回过神,摆摆手,示意桓颂扶他回去。   谢言岐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紧随着他们远去的脚步。   似乎对他的打量有所察觉。扶着圣人迈过踏跺之时,桓颂佯作不经意地回首,和他四目相接。   谢言岐神情未变,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   桓颂没有久留。见状,他似是不屑地提了下唇角,旋即,又行若无事地跟在圣人身后,慢步走回高台。   ——反正,不论结局如何,他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他就不信这谢言岐还能有天大的本事,能在这最后的关头,逆转乾坤。   瞧着他逐渐行远的背影,谢言岐不动声色地拨动扳指,笑了下。   ……   圣人服过丹药以后,盘旋胸腔的那股郁气,方才慢慢消弭。   奈何今日的围猎尚未结束,虞崇峻和陈炳荣迟迟未归,他不好及早作出决断,择出优胜者。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留在原处,静待着他们的归来。   华阳年纪尚幼,经不住这样的等待。   夜幕低垂的时分,就已是困倦至极地耷拉眼睑,斜靠着初沅的肩膀犯困。   初沅放轻动作,拿起纨扇轻摇,为她驱走夜间的蚊虫。   也不知过了多久,通往林间猎场的那条小道,终是传来了些微动静。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踏着零碎蹄声,缓慢自林间走出。   马背之上,正是后背中箭、奄奄一息趴着的虞崇峻。不时还有鲜血自他袖角滴落,沿途洒在路面。   这样的一个场景,登时骇住了所有人。   圣人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摆手示意近旁的内侍,“快,快去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是坐在里间的初沅,都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躁动,侧首望向外头。   众人的注意皆是停留在身负重伤的虞崇峻那边。   无人发觉,初沅和华阳的身后,慢慢有一道黑影靠近。 第154章   虞崇峻的后背插着数支箭矢, 殷红的鲜血浸湿他的衣衫,不停滴落在地。他整个人都伏在马背上,命若悬丝, 瞧不见半点生机。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 都因为这个骇人的场面, 而震撼不已,或是惊恐万状,或是议论纷纭。   喧闹吵嚷的乱象之中, 也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句:“救人, 快救人啊!”   众人方才回过神,慌手忙脚地上前, 去将昏迷的虞崇峻救了下来。   看着遍身鲜血、意识全无的青年,圣人不由得眉头紧锁, 低声吩咐身旁的桓颂:“赶紧去请温清平过来, 给他瞧瞧。”   虽说他对虞崇峻有些意见,不满他曾经的出格之举、他先前对初沅的热狂痴恋,但是,说到底, 这个虞崇峻终究是他亲封的金吾卫将军,有着赫赫战功,是股肱之臣。   于情于理, 圣人都不会放任他的生死不顾。   因着虞崇峻猝不及防的回归, 场面登时变得杂乱无章。   惊魂未定的观客们, 不禁愈发惶恐, 议论声接连不断。   “天爷, 这是怎么回事?这位虞将军不是骁勇善战吗?为何去狩个猎, 就落得这般遍体鳞伤?”   “我看他这伤,怕不是因为狩猎落下的,倒像是……中了什么埋伏。”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有刹那的静寂,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担架上的虞崇峻。   他这身中数箭的模样,属实异乎寻常。   而这世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猎物,能够持□□反杀。   如此,便只能是人为——   要么,是他们中间有人和虞崇峻不对付,特意借着今日的机会报复。   要么,就是外头的有心之人图谋不轨,于猎场设伏。   但虞崇峻回京三年,从未与人交恶,又何来的仇家?   想来,应当是后一种猜测。   意识到这点,现场是更加的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躺在担架的虞崇峻,也被两名金吾卫一前一后地抬着,途径圣人面前。   此刻,圣人终是能借此看清他的伤势。   他身上中的这几箭,皆是逼近命门,绝非围猎之时、刀枪无眼的误伤。   恍惚之际,圣人的心绪千回百转。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宋家尚且留存在世的那股势力。   他们苦心经营,挖空心思地设计一桩接一桩的命案,以狐妖报恩复仇的名义,除去当年那些攻讦宋颐的朝臣。   然后又是针对他的初沅,安排数次的刺杀。   不知道今日,虞崇峻的身负重伤,是否也和他们有关?   思及此,圣人的心头不禁漫上了几许不安的情绪。   他忙是招手示意桓颂靠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去吩咐镇国公谢怀,让他带一支金吾卫,上山排查猎场的情况。”   如今,虞崇峻生死未卜,无法调兵遣将;千牛卫将军陈炳荣随他一道进入猎场,至今未归,也不知状况如何。   是以,伴驾而行的武将之中,便仅剩一位镇国公靠得住。   闻言,桓颂不禁问道:“陛下是怀疑,林中有埋伏的刺客吗?”   圣人闭口不语。   但他的缄默,却坦然承认了一切。   见此,桓颂的心中亦是了悟。他顺从地躬身退下,去往附近的金吾卫阵营。   就在他转身之际,他终是悄无声息地,提起唇角笑了下。   ……   原本阒寂无声的夜晚,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注定无法平静。   镇国公在得到吩咐以后,当即指定了一队金吾卫,跟随他一道去往林间搜查。   他们手持火把,浩浩荡荡地走远,徒留原处的看客面面相觑、心有余悸。   圣人担心今夜再生事故,又让桓颂去安排这些大臣和女眷各自回到歇处,及早憩息,也好避免暗中潜伏的刺客。   安排好一切之后,他还是觉得分外不安。   静默须臾,他回首看向身后,那处相距不远的暖阁。   晌午的时候,初沅道是日头太晒、身子偶有不适,于是便和华阳去了暖阁,同那边的贵女一起玩些室内的投壶、击鼓传花……   之后夜幕低垂,贵女们陆续离开,也不知她们二人是否还在。   看着暖阁那边,隐约透着灯烛的窗牖,圣人稍作思索,便准备让身边的内侍过去问问情况。   孰料,随之而来的下一刻,一名宫婢模样的女子,便抓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方才有几个黑衣人闯进暖阁,两位殿下……两位殿下都被他们掳走了!”   因着慌乱,她这番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却犹如惊雷,骤然砸在圣人耳畔。   话音甫落,他整个人也怔在原地,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果然……   果然是宋家,前来找他讨债了吗?   倏然间,圣人心口钝痛,一股气血逆流而上。   他艰难地嘴唇翕动,想要吩咐下属去找。   然而,随着他的开口,那股腥甜便直冲喉咙。   圣人登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见状,在旁的内侍和宫婢不禁惊慌失措,此起彼伏地呼道:   “陛下——”   “陛下——”   可他还是失去意识,轰然倒地。   作者有话说:   完结好难,薅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   我努努力顺过去   最后一哆嗦了 第155章   接二连三的变故, 使得这个夜晚愈发难以平静。   圣人的呕血晕厥,登时让宫人们慌手忙脚地乱作一团。   而原先去为虞崇峻疗伤的御医,也不得不分出人手, 先是来给圣人看诊。   至于无故失踪的昭阳和华阳两位公主,临时坐镇的长公主便传令金吾卫, 让他们附近搜寻。   “华清宫虽是行宫, 不比皇宫戒备森严,但也绝非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他们带着初沅和幼珠,定然是走不远的。所以, 你们一定要尽快。”   因着这一连串的事情, 华清宫之内次第点亮灯烛,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长公主望着远处的楼台馆殿, 神情是难得的凝重。   她无法得知幕后黑手的真正意图。   但她知道的是,如今耽搁的时间越久, 初沅和华阳的处境就会更加的危险。   看着披坚执锐、蓄势待发的金吾卫, 长公主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   现如今,伴驾而行的三位武将:金吾卫将军虞崇峻身负重伤、人事不省,千牛卫将军陈炳荣不知所踪,而仅剩的一位镇国公谢怀, 又奉命去林中搜查。   倘若再有一队金吾卫外出,整个华清宫便无疑是不堪一击的空壳子,任谁都能击溃。   思及此, 长公主不禁蹙紧了细眉。   她再次远眺。   潜匿夜色的朱楼紫殿鳞次栉比, 就好似卧龙盘桓, 悄无声息地逼迫人心。   透着风雨欲来的沉闷、震慑。   ……   黑夜的沉寂、昏暗, 似乎将时间也变得粘稠且漫长。   初沅好像睡了很久, 又好像只是在须臾之间。   当她再次苏醒的时候, 她和华阳已经不在原先的那处暖阁,而是同床共枕地躺在一张榻上。   周围的环境尤为陌生——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借着窗牖透进的惨淡月光,初沅勉强能瞧见屋子中间摆放的一方檀木黑漆圆桌,还有靠墙的博古架,黑影幢幢,蕴着死一般的沉寂。   初沅艰难地支起身子,坐直的瞬间,昏迷前的记忆也如潮水,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静谧的暖阁之中,华阳枕着她的膝小憩,而她因为外边的动静,循声望向半开的支摘窗。   这时,投落地面的黑影逐渐向她们逼近,笼罩在她们的头顶,顺带也携着未知的恐惧,漫过她的心头。   初沅下意识地屏息,搂紧了怀里的华阳,喉间的求救亦是呼之欲出。   可还未待她开口,颈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悄然将她的意识淹没……   这段模糊的回忆,登时将初沅此刻那点残存的睡意惊醒。   她忙是去推身旁熟睡的华阳,小声唤道:“幼珠,幼珠……”   华阳睡得很沉,察觉她的动作,也只是在半梦半醒之中翻了个身,口齿不清地嗫嚅道:“阿姐,别吵我,我好困啊……”   初沅也担心华阳为此受到惊吓,从而惊扰带走她们的那些黑衣人,引出更多的麻烦。   她蹙着眉思索片刻,到底趿鞋下榻,先在屋内四处打量着。   门扉紧阖,似乎还在外边上了锁。月凉如水,隐约之中,映出门边的两道模糊人影——   应当是监看着她们、不允她们逃脱的黑衣人。   见状,初沅不由得倒退几步,转而看向那扇窗牖。   可惜,窗牖亦是完全钉死,她根本就没办法打开。   仅有的逃脱之路,全数在她眼前阻断。   初沅不免颓然。   她站在窗前,极力地眺望远方,试图摸清她们现在的处境。   可是外边幽篁丛生,风吹树影动,除了浓稠的夜色,她什么都看不见。   一时间,漆黑的夜色似乎弥漫到了她的心间,让她陷入了深切的绝望之中。   初沅伸指扣住窗棂边沿,樱唇翕动,终是耐不住心里的恐惧,低声唤道:“谢言岐……”   ……   与此同时,同一片夜空之下,镇国公也带着一队金吾卫,进到林中搜寻。   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手持火把,四散排查——   一是为了找到虞崇峻受伤的真相,二则是寻索陈炳荣的踪迹。   镇国公谢怀也参与其中,和随行的扈从一起穿梭灌丛草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时,一样冷锐的物件反射出火把的光亮,映入他们的眼帘。   镇国公不由一怔,招手示意身边的扈从,“火把给我。”   随即,他持着火把凑近,终是借着光亮,看清那是千牛卫将军所著的盔甲。   镇国公蹙紧眉头,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这时,一道罟网从天而降,将他们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   紧接着,便是一群身着夜行服的杀手提着陌刀,窸窸窣窣地踩过草木,朝着他们逼近。   镇国公和一众金吾卫困在罟网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无法动弹。   终于,这群黑衣杀手止步,停在他们的不远处,不动声色地将他们包围。   因着罟网的重压,镇国公不得不半蹲着,抬头去看站在面前的黑衣人。   似乎乐于见到这位骁勇老将臣服脚下,那个黑衣人垂眸睥着他,禁不住嗤道:“国公爷,真没想到,你还有今天。”   然而,从始至终,镇国公的神情都没有太大拨动。他透过罟网的间隙,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黑衣人,半晌,终是笑着回道:“所以,就是你们害的虞将军,对吗?”   说着,镇国公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察看附近那些将他们团团包围的杀手,“你们现在这阵势,莫非,也是想置我于死地?”   话音甫落,为首的黑衣杀手便爽快应道:“确实如此。国公爷……真不愧是当朝的谋臣猛将。”   说罢,他随意打了个手势,围绕在镇国公和金吾卫周遭的杀手,便提着陌刀逐步逼近。   锋锐的刀身反射出惨淡月光,透露着冰冷的杀意。   见状,被罟网困住的金吾卫们不禁心慌意乱,拿起手里的陌刀,就对着罟网一顿砍,可那罟网似乎由铁丝编织而成,任由他们用陌刀砍出细微火花,也不见罟网有过多的破损。   就在他们分神的瞬间,黑衣杀手也高举陌刀,毫不留情地朝着他们挥下。   从始至终,镇国公的神情都没有任何波动。   他就看着落向头顶的陌刀,临难不避。   而那柄陌刀,也终究没能落下。   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一支箭矢穿破夜的寂静,咻的朝杀手射去。   那个杀手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因为后背中箭,轰然倒地,匍匐在镇国公的脚边。   镇国公的府兵也不知何时埋伏在灌丛中,他们手持□□、突然现身,射出这一场铺天盖地的箭雨,一时间,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很快,眼下的局势便骤然逆转。   这群黑衣杀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原先冲着镇国公叫嚣的那人,也再无还手之力。   他侧卧地面,捂住穿透胸膛的箭伤,抬眸看向已然脱身的镇国公,不由得冷笑道:“国公爷,你们谢家一直在为李氏王朝卖命,甚至为此失去了两个儿子,难道就没有想过……到底值不值得?”   似是痛极,说到这里,他没忍住一阵咳嗽,动作间,伤口崩裂,溢出更多鲜血,洇湿了他身下的草木。   然而他好像并不在意,继续强撑着,为他细数曾经,谢家所经历过的那些苦痛:   “你的长子谢言峰,在十八年前,平定宋氏叛乱的时候,不慎战亡。”   “你的次子谢言岭,也是因为调查那桩轰动一时、和宋家有关的狐妖杀人案,病亡途中。”   “……接连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就不怀疑,这其间有蹊跷吗?”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始终维持面上平静的镇国公,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他不禁握紧了手中长戟,唇角抿平。   看出他神情的微动,黑衣人不免笑了,带着几许嗤嘲、几许苦涩,“国公爷,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这一切,都和你效忠那位陛下脱不开干系。”   “十八年前,他可以猜忌宋家,甚至不惜设局,让宋家背负着谋逆的罪名灭门,如今,难道就不能断了你的后,让你们镇国公府,再无未来可言吗?哈哈哈哈……”   他放肆地笑着,扯动伤口的剧烈疼痛。   说罢,他终是再难强撑,呕出一口鲜血之后,彻底昏死过去。   镇国公面无表情看着倒在脚边的男人,下意识地阖紧了齿关,颧骨棱起。   这些事情,他当然,都知道。 第156章   亥时三刻, 夜幕低垂,华清宫灯火通明。   宫人们和御医尽是脚步匆遽,来来往往地出入圣人寝宫, 为着圣人的病况心惊胆颤、人不自安。   从始至终,桓颂都站在外头的廊道上, 冷眼瞧着他们的忙碌和恐慌, 眸里波澜不惊。   没有一丁点,对圣人生死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兴致缺缺地侧过首, 转而看向不远处、长公主那边的情况。   现如今, 长公主便是华清宫唯一的主心骨。她既要负责整个华清宫的安全,又要分出心力, 四处搜寻初沅和华阳的下落。   可就是这样的乱局之中,她却依旧从容不迫, 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今夜, 务必要轮番巡逻,不留疏漏。尤其是陛下的寝宫周围,绝不能有片刻的空缺。至于失踪的两位公主,就先从附近的偏殿找起。常言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带着两位公主,一定是走不远的。”   挂在廊檐的宫灯透出暖黄光亮, 幽暗地映照在她的身上, 她仪态大方、雍容不迫, 一举一动之间, 难掩巾帼风范。   隔着中间庭院、摇曳的树影, 桓颂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半晌,颇是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真是不懂,这位利欲熏心的君主,怎会有这样的好运?   当年,有他父亲和镇国公的两肋插刀、鼎力相助,这位帝王才得到了现在的皇位;   如今,又有一群忠臣良将追随,有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帮着挑大梁,李氏的江山社稷方才不动如山。   可为何十八年前,他们宋家末路穷途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宋家洗刷冤屈?   恍惚之际,桓颂的目光好似又穿过悠悠岁月,瞧见那场所谓的叛乱——   邻国的吐蕃王族内部生变,原本的吐蕃王病重。   他的两个儿子为了夺取王位,纷争不止。   ——大王子松瓒性情和善,每年岁贡之时,都会亲临燕朝,以示他们友好相交的诚意;可二王子贡普才是王后所生的嫡子,他好勇斗狠,对新立的燕朝存有敌意,若是让他继位,燕朝和吐蕃的开战,在所难免。   恰好他们驻守的陇右道和吐蕃相邻,于是松瓒便传信至陇右道,意图向他们借兵,赢得这次的夺位之争,并且他还在信中郑重许诺:他日若能登上王位,必将和燕朝敦睦邦交,只要他还在世,就绝对不会向燕朝开战。   这封信,无疑是将燕朝和吐蕃的未来,尽数交到了他父亲宋颐的手里。   于情,于理,他们好像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是以,宋颐并未多作犹豫,便在翌日的清早,做好了决定,陈情书信,准备将此事告知长安的皇帝。   然,时不我待,他甚至来不及等到京中的回信、圣人的应允,吐蕃的二王子贡普就先发制人,掀动了兵变,将大王子松瓒的母族软禁。   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宋颐只能率先出兵,助松瓒一臂之力。   谁曾想,就是他的这个决定,让宋家走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那位至尊至贵的圣人,竟然以为他们是想趁机谋逆,不仅给他们宋家冠上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派出镇国公府的大公子谢言峰、以及当时镇守剑南道的节度使率兵平定叛乱,甚至,还软禁了当时身怀六甲的宋夫人,和年过八旬的宋老太太。   宋颐得知此事以后,心中大恸。   毕竟,他是如何都想不到,他曾经、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居然从未对他有过信任。   ——这么一件事情,就推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   甚至,不惜对他、对他的至亲,屠刀相向。   极度的悲愤,不慎催动了他体内的情蛊。再加上彼时,他为了助松瓒清除阻碍,杀孽过重,蛊毒发作之际,竟是走火入魔。   ——他在军营中大开杀戒,手中长戟对准身边的将士。   纵是谁,也拦不住。   “让开,你们都给我让开!”   他只想杀回长安,向当今的圣上,求一句解释。   然,也是在那一日,剑南道的节度使因着和陇右道相距不远,率先奉命赶到。   宋颐因着蛊毒的作用,已经在军营里,杀红了眼。   他连身边陪伴多年的将士都不认,又怎会识得这位节度使?   于是就这样,短兵相接。   他们试图解释,可那位节度使却充耳不闻,只将圣人的旨意奉为圭臬,满口的话,尽是对他们的声讨、痛恨,字字句句,皆是在斥责他们的不忠、不仁。   ——“宋颐,你可真是枉顾天下百姓对你的赞颂,枉顾陛下对你的信任!真没想到,饱经忧患的百姓们好不容易盼来太平,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又想挑起纷争,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夺取皇位!”   ——“宋颐,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罪该万死!”   原本,他们就是只是为了支援松瓒出兵,不可能破釜沉舟。所以此趟随行的,不过就五千精兵。   如今对上剑南道节度使的上万铁骑,根本是寡不敌众。   不多时,他们的这五千精兵,就所剩无几。   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而那位节度使,似乎也没有要给他们留活路的意思。   手持长戟的剑南道府兵,步步紧逼,一点点缩小包围,将他们仅剩的几十个将士围困。   旋即,手起刀落,进行最后的屠杀。   他是宋家的少将军,是宋颐的独子。   是以,那些追随宋家多年的老将,不惜以身作盾,为他挡下所有的刀光剑影,甚至在最后,用堆叠的躯体替他筑就藏身之所。   他躲在众多叔伯堆成的尸山之中,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可他还是透过缝隙,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宋颐的遍身插满长戟。   许是因为发作的情蛊,又许是因为莫大的震惊,他目光混沌,低头瞧着那杆穿透胸膛的利刃,慢慢地,瞳眸涣散,失去了意识。   可手里的长戟撑着他,他始终伫立原地,逆光中的身影仿若巍峨高山,镇守在尸山血海之中,风骨尤在。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剿。   死,也是战亡沙场。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最后,他竟是以这样屈辱的叛国罪名,葬身疆场。   那位剑南道的节度使见此情景,不禁不屑地嗤道:“逆臣贼子,罪该如此。”   全然忘记当年,是宋颐调兵遣将,平定山河。   ……   这时,长公主那边也不知发现了何种状况,突然有人高呼,打破了夜的静寂。   ——“殿下,这里发现了昭阳公主的珠花!”   闻言,原本站在对面廊道吩咐的长公主,忙是迈着匆遽脚步,循着那个方向而去。   丰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的尽头。   桓颂回过神,突然间,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   他径直转身,沿着廊道而行。   不期然的,和迎面而来的谢言岐,撞了个正着。   这处偏于角落,灯光幽暧。   男人身披夜色,衣袂带着风,快步朝他走近。   桓颂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伸手掐住住了脖颈。   “她在哪儿?”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看着他,冷声问道。   晚风送来他的质问,似乎也让他的嗓音,染了几分彻骨的含义。   桓颂对上他漆黑的瞳眸,不禁笑着反问:“谢大人这是作甚?奴婢又如何能知,你所说的那人是谁?”   闻言,谢言岐齿关紧阖,下颌的线条愈发绷得凌厉。   他下意识地收紧力道,扼住桓颂的呼吸,“宋长淮,我劝你,最好不要装傻。”   他就这样直截了当的,点明他的身份。   桓颂的呼吸更加困难,苍白的脸也逐渐憋红。   可他迎上谢言岐的目光,反倒是突然笑了。   宋长淮,真是一个,久违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是捋顺了,前面的坑填完(章纲是两三章,但实际不知道),再缓冲一两章,就完结了   因为以前挖的坑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衔接,所以卡了很久(拔自己头发 第157章   桓颂捂着脖颈, 趔趄撞进隔壁的暖阁。   屋内的里间摆着一面宝相花纹鎏金铜镜,光可鉴人。   他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到了镜前。   这时, 他终是徐缓松手,显露颈间的青紫掐痕。   恍惚之际, 他好像透过镜面, 看见了方才的情形——   谢言岐伸手紧扣他的脖颈。他无力反抗,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慢慢地, 足尖悬空。   他能感觉到, 逐渐逼近死亡的窒息。   可他没有半分的挣扎,反倒是望着谢言岐那双漆黑深邃的瞳眸, 近乎癫狂地闷笑,出言激他:“谢大人……倒是知道得挺多。可、可惜……你就是不知道, 昭阳公主的下落。”   因着呼吸困难, 他说完这些话,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面颊涨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确实, 就是宋家的独子,宋长淮。   这个名字,也曾光华夺目。   那时候, 他是长安城交口称誉的少年将军。   十三岁便随父出征, 声名赫奕。   不止如此, 他还邂逅了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   和郑家正房的嫡二姑娘, 相遇、相知、相许。   如果不出意外, 他也可以像其他男儿一般, 树功立业、花烛洞房。   可惜,天不遂人意。   到最后,这个名字却只能背负着叛国的骂名亡殁,顺带,也埋葬了所有的荣光和期望。   只有一个桓颂,背着血海深仇,浴火重生。   他改头换面、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走到今日。   却一点都不意外,谢言岐会识破他的身份。   因为他知道,他永远都瞒不过谢家的人。   多年前,面对谢二郎的时候,是如此。   至如今,再和谢言岐对峙,亦是如此。   随着他话音的甫落,谢言岐的眸色也愈深,静潭一般,蕴着暗涌的杀意。   桓颂的视野逐渐模糊,瞧不清他的神情。   可他却真切感受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肃杀冷意。   是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的情蛊。   ……   方才的画面慢慢地在脑海淡去。   桓颂回过神,和铜镜之中的自己对视。   他伸手描摹颈间的一圈淤青,神情淡漠。   昔年,为了掣肘他们宋家,圣人不惜采用卑劣的手段,在暗中给他的父亲种下情蛊,以此制约他父亲的功力——   就是防着某日,他父亲六亲不认,毫无顾忌地举兵造反。   是以,在得知圣人的翻脸无情、妻子和母亲的危机四伏,他才会蛊毒发作、走火入魔。   其实,他父亲一直都知道情蛊的存在。   可他却并没有想办法解蛊。   “若是这样就能得到陛下的信任,倒也无妨。”宋颐一边擦拭他的陌刀,一边转过头,看向当时、尚且年少的宋长淮,笑道,“反正我宋颐,只知舞刀弄枪,从未有过篡位之心。既然现在的这位陛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我就为他守好这方山河,继续做个五大三粗的将军。”   然,他没有想到的是,圣人从未信过他们宋家的忠心。   思及此,桓颂不禁对着铜镜冷笑。   他启开镜台的妆奁,拿出里边的脂粉,细致地抹在颈间,遮掩那道骇人的指痕。   既然如此,那他也让这位疑神疑鬼的君王,尝一下被人猜忌、提防的滋味。   所以,他想发设法地偷取了宫里独有的情蛊,下给了谢家的三郎。   可惜时隔多年,他也不太确认谢言岐身上的情蛊,是否还在。   于是他才想方设法地针对昭阳公主,设计了连串的刺杀。   今日,虽然不知道谢言岐为何放过他,没有得到答案,便漠然转身离去。   但看谢言岐方才,近乎疯魔的反应,他身上的情蛊,应当还没有解除。   桓颂慢条斯理地遮好淤痕,确认瞧不出端倪以后,方才转身走向外头。   是时候,该让当年的旧事重演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谢家又该如何应对?   他走在夜风中,无声地浮现几许嗤嘲笑意。   ***   夜色浓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   月下的林间,晚风吹动树影摇曳,窸窣作响,斑驳有如鬼魅。   初沅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牵着华阳,在林间的小道趔趄而行。   奈何她们不识路,始终都没能穿过这片树林,找到救兵。   许是跑得太急,华阳一个不慎,竟是被路边的荆棘勾住了裙摆,惊呼着跌倒。   初沅忙是将她扶起,关切问道:“幼珠,有没有怎样?”   华阳就着她的轻搀,艰难地站稳。她半靠在初沅身上,蹙着眉,垂眸看着足尖,为难道:“阿姐,我好像崴到了。”   她说着,始终跟在她们后边的跫音,也慢慢地向她们逼近。   她们好不容易才想到办法,从那两个黑衣人的手里脱身,逃到这里,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任由他们再次抓回?   原先,初沅是想带着华阳继续前行。   可华阳的扭伤属实难以忽视,没两步,她便又打着趔趄摔跤。   无可奈何之下,初沅只好先扶着她,躲到就近的一处灌丛藏身,“幼珠,你就先待在这里,等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有任何的动静。除非……真的是金吾卫找到这里,知道了吗?”   说罢,她便要作势起身。   华阳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她不由得心口一紧,连忙牵住她的袖角,含着担忧地问道:“阿姐,那你呢?”   初沅温柔笑着,将她的小手自袖口取下,道:“放心,阿姐一定会平安无事,尽快找来援兵的。”   言外之意,便是她先行一步,负责引开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如果能幸运逃脱,自当回来接她。   华阳倒是不会觉得,她的阿姐,会将她置之不顾。   她噙着泪摇头:“阿姐,你这样,岂不是独自去面对危险?不行的,你不能一个人走……”   耽搁的时间越久,紧随其后的那阵脚步便是越发靠近。   初沅没办法过多解释,她安抚似的捏捏华阳的脸颊,轻声道:“听话。”   旋即,也不管她的阻挠,径直离去。   华阳又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见到阿姐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往灌丛里躲了躲,双臂环膝,紧咬着下唇抑住啜泣,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上苍,阿姐能平安无事。   另一边,初沅提着裙摆,艰难地穿过灌丛。   尖锐的荆棘勾破她的衣袂,她的髻鬟也在匆促之中散落。   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脚步不停地在林中小跑着。   慢慢地,她已经听不见身后的跫音,耳畔就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她如同擂鼓的心跳、急促紊乱的呼吸。   终于,初沅耗尽了所有气力,疲软地摔倒在地。   心脏的剧烈律动,似乎也扯得呼吸生疼。   她强撑着支起身子,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阴影从头顶覆下。   初沅整个人一怔,屏息抬首,看向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蹲下身,单肘搭在膝上,和她四目相接。   天际的淡云散去,皎月出岫,倾泻淡淡银辉。   恰好照亮初沅的视野,让她看清眼前人清隽的眉眼。   一时间,原先的震骇和惊慌散去。   她的心口只余不知所措的茫然。   初沅安静地看着他,莫名地,鼻尖有些发酸,止不住地酸。   谢言岐伸手,理顺她鬓边凌乱的碎发,颇是有几分无奈地笑道:“殿下怎么就像小兔子似的,跑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谢在追她! 第158章   他嗓音低沉、语调舒缓, 抑着笑,说不出的温柔。   一字一句地,将她心里那些的惴惴不安, 尽数击碎。   “谢言岐……”初沅望着他的瞳眸,始终悬空的整颗心, 似乎在此刻, 终于得到了安定。   绝处逢生的欣喜、慰怀,瞬间溢满心口。   她眼睑微垂,睫羽遮住眸里情绪。   旋即, 她倾身靠向他, 额头抵着他的肩。细微的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眷恋。   她近乎嗫嚅地哽咽道:“因为、因为我害怕。后面有坏人, 在追着我们……”   她怕她逃不掉。   怕她们不能活着回去。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 带着华阳逃离那间屋子。   毕竟谁也说不准, 那些人掳走她和华阳,到底有着怎样的意图,又会不会,伤及她们的性命?   思及停在原地等她的华阳, 初沅极力平复好情绪。   下一刻,她轻攥谢言岐身前的衣襟,眸里含着水雾, 怯怯地抬头看向他, 道:“幼珠还躲在后面的灌丛里, 你先去救救她, 好不好?”   她的嗓音明显还带着一点哭腔, 尚未散尽的惊慌。   俨然已是自顾不暇, 却仍旧顾及着她的妹妹。   谢言岐对上她那双盈盈带泪的清眸,不由得笑意愈甚。   他探出指尖,轻碰她眼尾,道:“好,我已经让奚平过去了。”   闻言,初沅显然有几许懵怔,“真的吗?”   谢言岐颔首应道:“当然是真的。”   初沅不可避免地一怔。她樱唇翕动,眸里泛起茫然。   见状,谢言岐不禁轻笑着,伸手扣住她的颀秀后颈,稍稍一使力,就带着她向他靠近。   他略微俯首,前额抵住她的,唇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语调温和,“所以……殿下是怎么逃出来的,嗯?”   他这极尽温柔的模样,和方才那个几欲掐死桓颂、近乎癫狂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初沅听着他的话,慢慢地软下脊背,心弦放松地靠着他。   他身上的清冽松香环绕着她,占据着她的呼吸,似乎也将她心里余下的那些惊悸驱散。   初沅轻咬着下唇,缓了缓,回忆道:“我和幼珠把那个房子给烧了……他们可能是害怕我们死在里边,所以就开了门。我和幼珠躲在门后,给了他们一棒,这才趁机逃走的……”   之后,她和幼珠便在林中不要命地逃亡,不敢回头,也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唯恐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再次抓到她们。   思及彼时的惊心动魄,初沅不由得将谢言岐的衣襟攥得更紧。她微阖双眸,埋进他的颈窝,极轻地颤栗着。   谢言岐揽过她的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下颌搁在她的发顶,半晌,他终是几不可闻地叹道:“难道殿下就不怕,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吗?”   初沅在他的颈侧轻蹭一下,旋即,她瓮着嗓音,颔首道:“怕……但更怕的是,坐以待毙,甚至都没有机会,能够见到你们最后一面。”   许是因为心有余悸,她的轻语散在风中,声线是楚楚可怜的单薄。   谢言岐下意识地抱她更紧。   却又担忧伤着她,转瞬之间,又克制着收好力道。   他微垂着眼睑,动作极轻地抚着她背,带着安慰的意味。   他道:“怪我,来得太晚。”   原本,她不该受到这样的惊吓。   得知虞崇峻遇难的时候,他就知道,桓颂应该会在今夜动手。   桓颂想要的,不过是以牙还牙的报复。   当年,宋家功高望重,圣人的一念之差,就害得宋家门殚户尽,背负叛国骂名。   如今,是镇国公府位极人臣。   所以,桓颂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用镇国公府这把刀,反杀圣人。   既如此,那他谢言岐身上的情蛊,便是最佳的利刃。   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由于情蛊发作、走火附魔。   只要他失控做出错事,桓颂便有机会借题发挥,利用圣人的疑心,给他们镇国公府也安上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届时,桓颂便可作壁上观——   若是他们镇国公府得胜,于他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若是圣人更胜一筹,痛失镇国公这位股肱之臣,那他也能让圣人再次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也能趁着圣人病重、朝中无虎将,联络吐蕃直攻中原。   为了将计就计,谢言岐只好默认桓颂掳走初沅,以此刺探他身上的情蛊。   他也顺着桓颂的意,演了一出情蛊发作的戏码。   尽管他在暗中布好了一切,安排奚平紧随其后,保护她和华阳的安全。但奈何时间仓促,他没能做到万无一失,及时地告知初沅情况,结果便害得她如今徒受惊吓,落得如此狼狈。   思及此,谢言岐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怎么只顾着逃命,就不想想,为何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会轻而易举地着了她们的道,甚至,还一直没办法追上她们?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有奚平,在后头为她们挡着。   谢言岐拥着怀里的初沅,直到她慢慢地平复了情绪,方才就着相拥的姿势,在她耳畔沉声问道:“要回去吗?”   初沅也不想在这里逗留过久,让阿耶和姑母担心。   于是她极轻地“嗯”了声,然后,便扶着谢言岐的肘臂,徐缓站起。   孰料,她却是一个不稳,再次倾倒他怀中。   温香软玉盈满怀,谢言岐顺势扣住她的纤腰,撑着她站直。   他稍一敛眸,便对上她那双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   初沅靠着他的肩,目光澄澈地望向他,无辜地陈述道:“谢言岐,我腿酸。”   适才为着逃命,她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如今终是脱险,那阵扯着双|腿的酸痛,自是再难忽视。   谢言岐轻笑着,揽住她的细腰。   他看着她,小幅度地挑了下眉,佯作没懂她的意思。   初沅不由得抬高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软着嗓音,直言道:“要背。”   谢言岐顺着她的动作略微躬身。他目不转睛地凝注着她的眉眼,笑问:“殿下有赏赐吗?”   话音甫落,初沅仰首啄吻他下颌。   如蜻蜓点水、雨打清荷。   她问:“这样……够了吗?”   ***   许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初沅和华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呕血晕厥的圣人便苏醒了过来。   他恢复意识的头一件事,便是询问她们的下落。   为了不让他的情绪复又波动,长公主着令所有人都瞒着他,不可透露只言片语,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诓骗他说初沅和华阳已经安然无恙地归来。   然,圣人仍是郁结于心。因着如今的病情,他苍白着脸,艰难地支起身子,靠在床檐,“胆敢掳走初沅和幼珠的,究竟是哪路人物?咳咳,你们去把人给朕押过来!朕……咳咳,朕要亲自审问。”   这本就是一个谎言,底下的人又如何能交出真凶?   他们面面相觑,迟迟都没能作出反应。   圣人的耐心逐渐耗尽,“你们都是怎么回事,难道朕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说着,他便又是一阵情绪激动的咳嗽。   一时间,宫人们不由得手忙脚乱,生怕他再次病发。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的吵嚷——   镇国公抓着伏击虞崇峻将军的杀手,去而复返。 第159章   早在去往山林、搜寻陈炳荣的下落之前, 镇国公便和谢言岐商议好了对策——   他先带着金吾卫出动,而镇国公府的侍卫则隐瞒行踪,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暗中随行, 只待埋伏林中的杀手现身,再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尽管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见到落败, 便当即咬碎牙里的剧毒自尽, 但也好在镇国公这边早有预料,及时卸了就近几名杀手的下巴,这才擒到了活口, 带回来向圣人交差。   那几个杀手双腕缚着绳索, 让马背上的金吾卫牵着,踉跄地紧随其后。   他们此刻的模样分明是狼狈恨至极, 可当他们扫视路边看热闹的观客,眼神狠厉充斥杀意, 仍旧是轻而易举地令在场之人噤声。   见状, 镇国公不由得略微蹙眉。他提高手里的缰绳,掣着身下骏马止步,旋即,翻身下马, 马鞭交给随行的扈从,吩咐道:“把人带下去严审,务必要问出幕后之人的身份和目的。”   说罢, 他抬眸望向不远处, 圣人的寝宫, 眉头是蹙得更紧。   许是由于老早就听见他们回来的动静, 这时, 圣人身边的一个内侍躬着身子趋步走近。他先是环顾四周, 目光从镇国公府的那些侍卫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垂首面向镇国公,传话道:“国公爷,陛下请您进去。”   镇国公心知圣人会问起这些杀手的事情,便也不曾停留,径直迈上踏跺,进到宫殿。   圣人仍旧是虚弱地靠在床檐,脸上不见半点血色。   瞧见快步走近的镇国公,他意图起身,孰料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便牵动出剧烈的咳嗽阵阵,震得他的胸腔都几欲破裂。   等他平复以后,镇国公方才行了个礼,向他回禀林中发生的事情,“陛下,这些杀手明显是有备而来,刺杀了虞将军不说,今晚甚至还在林中设伏,意图杀害微臣,也不知……失踪多时的陈将军,是否已在他们的手里遇难。”   说到这里,他眉头紧蹙,猜道:“恐怕这次,他们就是冲着陛下而来的。若是陛下身边的将士悉数遇害,届时,陛下便是身处险境,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他这话不无道理。   圣人疲弱地撩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站得挺直的镇国公。   缄默须臾,他摆摆手,道:“虞崇峻和陈炳荣都因为这些来路不明的杀手,接连遇难……既如此,华清宫的守备,就先交由谢卿劳心了。”   镇国公得令,“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说罢,他便躬身退出殿内。   恰逢此时,尚药局那边的御医也将汤药熬好。   桓颂单手捧着托盘,挑起珠帘,恰好和离去的镇国公擦肩而过。   他看一眼镇国公走远的方向,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圣人的床前,道:“现如今,金吾卫和千牛卫的两位将军,一个命悬一线,一个下落不明。这镇国公倒是能耐,不仅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甚至还能抓到这些个杀手,立下头等的功能。”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圣人,“陛下让他接管金吾卫和千牛卫这两支军队,就当真放心吗?”   放心这位战功赫赫的骁将,不是自导自演设计了这出戏,以此除去圣人身边的防卫,独揽军权。   不会趁此机会,举兵造反吗?   圣人向来多疑,桓颂话里的暗示之意,他又怎么可能不知?   可如今身在行宫,有太多的不便之处。   他无法尽快地调派京中的禁军,是以,便只能相信镇国公。   然,只要怀疑的种子埋到了心里,就会悄无声息地扎根,慢慢地,将人心蒙蔽——   他的皇位来之不易,他的江山亦是历经数十年,方才河清海晏。   他不允,也不准,有任何人觊觎他的皇位,摧毁他这么多年的心血。   尤其是,镇国公有着赫赫之功,能够令不少朝臣为之倾服。   纵使他们曾经并肩作战、齐心戮力,是称兄道弟的情谊。   可这世间,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最不能抵挡的,便是权利。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谁又能保证,他们还是当年的初心?   思及此,圣人紧蹙着眉头,到底不放心地招招手,示意桓颂附耳过来,“让刑部尚书张干,也一起去审问那些杀手,并且,要及时地向朕汇报情况。”   ***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这个夜晚好似又归于静谧。   明月皎皎,倾泻银辉如雾似霰。   晚风带着些微凉意,穿过葱郁的灌丛,只留下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言岐背着初沅,不紧不慢地走过林间的青石小道。   初沅伏在他背上,下颌搁在他的肩,笑吟吟地看着他,良久,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大人累吗?”   谢言岐掂了掂她这娇小的分量,禁不住有刹那的失语。   他无奈地提了下唇角,喉间溢出极轻的一声笑。   初沅和他亲密无间地相贴,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轻微震颤。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今晚妈妈和我一起睡,导致不能再多写一点了QAQ 第160章   初沅歪头靠在他肩上, 瞧见他唇边浮现的淡淡笑意,不免也跟着翘起了唇角的弧度,笑得愈深, “你笑什么?”   隔得极近,她说话时的吐息若有似无, 轻扫过他的耳廓、颈间, 带起细微的酥麻。   谢言岐喉结微动,抑着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高兴, 殿下这么关心微臣。”   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 居然就会担忧他会累到。   闻言,初沅笑而不语。   她默不作声地收紧环在他脖颈的细白手臂, 佯作思索片刻,道:“毕竟, 赏赐都给你了, 自是要盼着你尽心尽力。”   她指的赏赐,显然便是方才,那个蜻蜓点水的一吻。   谢言岐这还是此生头一回,应下这样得不偿失的交易。   他不禁笑问:“殿下是想盼着臣, 如何尽心尽力?”   他背着她,慢步走出林间。   初沅伏在他背上,细直的两条小腿随着他的脚步轻晃, 带着裙袂也如流云一般, 晃悠悠地摆动。   晚风携着微凉, 迎面而来, 也将他接下来的话, 温柔送至耳边——   “臣抵上一辈子, 如何?”   初沅鬓边的碎发随着晚风而动,若即若离地扫过她的面颊。   闻言,她下意识地屏息,攥紧了细指。   耳畔吹过的风声簌簌,可也掩不住,她怦然的心跳。   怦,怦……   隔着夏日的单薄衣衫,和他的,此起彼伏,错叠凌杂。   ***   因着行宫未曾兴建牢狱,是以,金吾卫便先将那几个杀手安置到附近的一处鄙旧厢房,严刑拷打。   刑部尚书张干得到圣人指令,匆忙赶到的时候,那几个杀手俨然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   ——负责审问的金吾卫是半点都没留情,挥起鞭子就往他们的身上甩,厉声发问:“说!究竟是什么人指示你们过来的?!”   但这几个杀手属实是硬骨头,纵是命若悬丝,也没见有谁松口。   眼见得他们之中已经有个别人撑不住,痛极地晕死过去,张干终是没忍住出手,让金吾卫将这六名杀手分散开来,他亲自审问,各个击破。   张干先是提审了其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单薄,鞭刑打破他的衣衫,隐约露出底下肉绽皮开、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真是,触目惊心。   张干的目光不□□露些许怜惜。   到底是执掌刑部的尚书,最善鞫谳之事。是以,他并没有像是金吾卫那般逼供,而是徐徐图之,先用善意打动。他给那位少年递去金疮药,道:“为别人的事情送上性命,当真值得吗?”   少年紧抿唇角,刻意别过头,不看他的眼睛。   张干继续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知道了吗?只要半柱香以后,你出去,我大可对外宣称,说你已经交代了一切。到时候,我再挨个试探你后面的人,威逼之,利诱之,你说,人心能禁得住考验吗?”   “但如果,你现在便告知我真相。本官可以确保你安然无恙,往后,你也可以像你的其他同龄人那样,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如何?”   说罢,他目不转睛地端详面前的少年,终是发现他的神情,有了些许的怔然。   ……   约莫半柱香以后,张干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撞出屋门。   他取下头顶的官样幞头,抱在身前,行色匆匆地走过廊道,直往圣人的寝宫过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那些杀手承认,他们的确是受人指使,意图刺杀陛下。”   “这个幕后之人……正是镇国公谢怀!”   “他们今晚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拿到军权,控制整个华清宫!”   张干甚至都等不及内侍的通传,便跌跌撞撞地直闯入殿,匍匐在圣人床前,颤音回禀道。   其时,圣人正在桓颂的服侍之下,饮用第二幅汤药。   听完这样的话,圣人一口呛到,禁不住地连连咳嗽。   待到平复,他已是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谢怀他……当真是有反心?!”   最后一句话铿锵落地,一股腥甜也倏然涌上喉间。   圣人的耳畔是止不住的嗡鸣。他的世界天旋地转,到最后,终是耐不住心口的剧痛,哇的吐出大口鲜血……   见状,在旁的宫人们尽是慌张失措,惊呼着上前:“陛下!”   匍匐地面的张干亦是始料未及,呼道:“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场面复又因为圣人的呕血,乱成一团。   ***   掳走初沅和华阳的这群杀手,果真没有将她们带到更远的地方,而是在华清宫后山的一处废旧偏殿之中。   谢言岐背着初沅走出密林,远远地,便能瞧见华清宫燃起的璀璨灯烛。   临近有人的地方,他作势要放下初沅。   孰料,初沅竟是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还没到呢。”   谢言岐稍微侧过首,余光瞥向她,颇有几分无奈地笑问:“殿下这回就不怕,旁人发现我们的事情吗?”   初沅埋在他颈窝,绵软的嗓音噙着几分娇,却又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坚定:“不怕。”   听见她的这个回答,谢言岐忍不住轻笑一声。   带着几许肆意,似乎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愉悦。   没等他们回到华清宫,中途,长公主便带着一队金吾卫,往这边找了过来。不期然的,和他们撞个正着。   诚然,初沅没想着要继续隐瞒。但当她面对自己的长辈,尤其还以这样、和谢言岐亲密无间的姿态,她还是免不了的一阵心虚,连忙要从他身上挣脱下来。   谁知腿上的酸痛尚未退去,她的双足甫一落地,便是一阵猝不及防的酸软,使得她一个不防,就又往谢言岐身上倾去。   好在谢言岐眼疾手快,及时揽住她的纤腰,扶住了她。   这样熟稔又亲密的动作,反倒是愈发让人难堪。   初沅看向不远处,被一众金吾卫簇拥的长公主,不免有些怯怯,良久,方才鼓起勇气,低声唤道:“姑母……”   随行的金吾卫都举着火把,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在长公主的身上。她借着微光打量这对年轻人,略微蹙了下眉。但最后,还是释然更多——   “哎,回来就好。”   ***   另一边,因着今晚接连发生的变故,镇国公府的几位女眷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   阿穗年纪小倒还好,到了时间,便困了、乏了,躺在蔺兰的怀里睡得香甜。   而谢夫人因为听闻了虞崇峻遇到的惨事,总是担心镇国公和谢言岐也会遇难,前半夜几乎是全无睡意,来回在屋里踱步。   直至更漏走到丑时,她才终于听见外头传来的动静。   谢夫人还以为是他们父子回来了,连忙起身去迎。   怎知,未待她走到门前,屋门便被突然撞开。   一直失踪的陈炳荣带着千牛卫,声势浩荡地将她们团团包围。   他扶着腰间的陌刀,慢步走近谢夫人,冷声道:“镇国公心怀不轨,意图谋害陛下。谢夫人,您身为镇国公府的女眷,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第161章   华阳在奚平的护送之下, 先一步回到华清宫。   见到平安无事的初沅,她忙是提起裙摆,朝初沅小跑过去, “阿姐,你有没有怎样?”   说着, 她绕在初沅的身边来回打量, 确认她破烂的去裙袂只是因为荆棘勾破,而不是受伤所致,方才松了口气, 伸手抱住初沅, 带着哭腔抽噎道:“阿姐,还好你没事。不然、不然我永远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的……呜呜。”   华阳这一整晚, 几乎都在吃惊受怕当中度过——   先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掳走,然后, 便是和阿姐胆惊心颤地逃亡。和阿姐分开以后, 她的整颗心似乎都悬在刀尖之上,一边为着周围的细微动静担惊受怕,一边顾念着阿姐的情况,始终惴惴不安。   如今, 终于能够定下心来,她也控制不住情绪地嚎啕大哭。   初沅不免有瞬间的无措。   她为华阳的动作怔了须臾,旋即, 颇有几分无奈地拍拍她肩膀, 温柔笑着安慰道:“没事了, 都过去了。”   确认华阳和亲人相聚, 一直守在殿内的奚平也终是回到谢言岐身边, 低声复命:“世子, 掳走公主的那两个杀手……一个活口都没留。”   闻言,谢言岐眼神微动,面上神情不变。   他看向背对他的初沅,眸里隐约有笑意浮现。   “走吧。”半晌,他道。   今夜,还没有彻底结束。   ***   陈炳荣带领千牛卫,声势浩大地惊醒了整个镇国公府。   原先在里间睡得香甜的阿穗,也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响动,迷迷糊糊地苏醒。毕竟年纪尚小,在见着这群披坚执锐的千牛卫,她不免心中一慌,抽噎着躲到蔺兰怀里,不停地说着害怕。   顾及仅有的这个孙女,谢夫人并没有在陈炳荣的面前表现出过多的不满。   她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配合,道:“还请陈将军带路,莫要伤及我府里的人。”   陈炳荣不禁冷笑:“谢夫人倒是爽快。希望你们镇国公府认罪的时候,也能这样干脆。”   说罢,他抬手示意,吩咐道:“带走。”   谢夫人走在前边,蔺兰抱着饮泣吞声的阿穗,紧随其后。   迈过门槛的时候,谢夫人蓦然回首,看向后边的蔺兰,低声道:“莫怕。我们谢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你公爹他,定然不会有事的。”   闻言,蔺兰几不可见地一颔首,“嗯。”   她信的。   镇国公府满门忠烈——   她的公爹,是追随今上打下江山的股肱之臣;   谢家的大郎,战死在十八年前、宋家的那场叛乱之中;   她的丈夫谢言岭,亦是因公殉职。   她不信,这般风骨的谢家,会有什么不仁不忠的不臣之心。   蔺兰掂了掂怀里抽噎不止的阿穗,轻声地安抚着,看向前方黑夜的眼神,愈发坚定。   ……   陈炳荣的千牛卫,将她们押解到了一处偏殿。   这里距离圣人的寝宫,就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   倏然间,谢夫人顿时明悟了此行的缘由——   并非是镇国公府谋反,证据确凿,而是圣人信不过他们谢家。   她们来到这里,便是掣肘镇国公的人质。   恍惚之际,她不禁想到十八年前,宋家出事的那天晚上。   彼时,将近临盆的宋夫人,也是在千牛卫的威逼之下,独身前往皇宫。   然后,再也没能出来……   如今的场面,倒像是,昔年的旧事重演。   思及此,谢夫人看着慢慢在面前阖上的殿门,不由得眉头紧锁。   ……   由此忆起往事的,不止是她,还有站在廊道转角,冷眼看着她们被关进偏殿的桓颂。   她们进去的时候,坦然自若、恬不为意,心里好像坚信,她们问心无愧,便能全身而退。   也不知当年,他的母亲怀着孕,孤身进宫为质,是否、也是有着这样的想法?   桓颂无意识地阖紧齿关,半晌,他终是不屑地笑了下,回身往圣人的寝宫走去。   许是先前服过了汤药,圣人之后的这次吐血,并没有让他再次晕厥。   他逞强地坐起身,让身边的内侍给他换上袍衫。听见桓颂进屋的响动,他疲弱地撩起眼皮,朝他看去,问道:“镇国公谢怀现在何处?”   桓颂躬身走近,回道:“国公爷应当还在行宫之中布防,奴婢已经令人去传话,让他尽快往这边过来了。”   闻言,圣人微阖双眸,极轻地一颔首,“好,那朕就在这里,等着他。”   他倒要看看,这个镇国公,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   时间在粘稠的黑夜之中流逝,过得极度缓慢,且煎熬。   就好像,永远等不到天明。   得知谢夫人和蔺兰母女受困,镇国公怔忡之余,竟是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圣人向来多疑,即位以后尤甚。   要知道,他和宋颐都是追随圣人打江山的开国功臣,可谓是不世之功。   当年,宋颐因着和圣人的见解不同,远赴陇右道镇守。之后他起兵谋反,镇国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当时,他的长子谢言峰不慎遇难,在烽火硝烟的沙场之上,尸骨无存,他沉浸在莫大的丧子之痛中,又何来的雨里深究?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将长子的亡殁,悉数怪罪在宋颐的头上,以为真的是宋颐谋反,造成的一切悲剧。   毕竟,言峰曾是宋颐麾下的小将,是经由他亲自历练以后,方才提枪纵马赴沙场,成为了之后明明赫赫的少年将军。他和宋颐,既有世交的情分,也有师徒的情谊。   倘若宋颐真的让言峰战亡沙场,那便是和他们谢家恩断义绝,执意行事。   他心中悲痛,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便也如旁人那般,默认了宋颐的罪行。   直至多年前,横空出世的狐妖连环作祟案,顶着报恩宋家、为宋家平反的名义,让他的次子谢言岭接着遇难,紧接着,又是蕴川中了情蛊,他才终铱誮于意识到,也许这一连串的事情,并不简单。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谢家开始如履薄冰。   为了暗中调查出真相,他还不得不和蕴川商量着,让他收敛所有锋芒,扮个纨绔子弟——只有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世家子,方能卸下别人的防备,便宜行事。   原本,他们家蕴川可以像他大哥一样驰骋疆场,也可以像他二哥一样金榜题名,可是,他却只能背负着整个谢家,藏锋敛锐、不露锋芒。   好在,没几年,蕴川便顺着他二哥的身亡,查到了宫里,那位侍奉圣人身边的桓颂身上。   桓颂,桓颂……   还宋。   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宋家。   他们终是再度回到宋颐谋逆的那桩案子上——   原来,当年那场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误会。   宋颐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长安进军。   而他的长子谢言峰,也不是死在平定“叛乱”的战役中。   而是因为圣人的默认。   思及此,镇国公不禁深深阖眸。   他决不可能让镇国公府,成为第二个宋家。   旋即,他睁开眼睛,眸里一片肃然。   他环顾四周候立的府兵,高举手中长戟,扬声高呼道:“将士们,随我出战!”   铿锵有力的嗓音,几乎震破黑夜。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剩个三四章了 第162章   眼见得时间不早, 初沅和华阳回到寝宫以后,便在长公主的悉心安排之下,尽快梳洗完了安寝。   华阳自幼娇生惯养, 这还是这辈子头一回,遇到此般惊心动魄的场面。她不免心有余悸, 临睡之前, 抱着初沅的胳膊不肯撒手,“阿姐,今晚你留在这里陪我, 好不好?”   因为方才哭过, 她的一双眸子似乎在水中浸过,眼尾亦是泛着淡红, 瞧着,当真是可怜极了。   初沅对上她讨好的目光, 实在是不忍拒绝。   她只得温柔笑着, 颔首应了声:“好。”   说罢,她便顺着华阳的动作躺下,和她同床共寝。   许是惊吓所致,华阳始终没有睡意。她抱着初沅, 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的恐惧,“阿姐,你都不知道, 你走以后, 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有多害怕……”   奚平过来接她的时候, 她听见慢慢逼近的脚步声, 还以为是沿途追过来的杀手。纵使她极力克制, 却也敌不过油然而生的惊慌,登时骇得牙关打颤。   怎知,这点轻微的声响,便引得奚平侧目,找了过来。   挡在头顶的灌木被拨开,月光照亮她,登时曝露她的处境。   瞬息之间,华阳的整颗心,就像是猛地下坠悬崖,险些没了生息。   尽管因此获救,但华阳的心里还是无法平静——   奚平就是个木石心肠的粗人,又如何能懂她的恐惧和无措?   回宫的途中,她在前边小声抽噎,奚平走在后边护送,便是连只言片语的安慰,都不曾有过。   于是她的那些害怕、无助,就只能悉数咽下,化作无法言说的委屈。到现在,完全放松警惕地和阿姐睡在一起,她方能将这些心事倾吐,“那个奚平,真的是太过分了……”   从始至终,初沅都噙着淡淡笑意,安静听她倾诉,时不时地,便用手轻拍她后背,温柔地安抚着。   慢慢地,华阳的情绪也归于平静。她偎在初沅的怀里,嗓音染上倦意,轻缓拖着调,“阿姐,所以我表哥他……最后是怎样找到你的呀?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闻言,初沅不禁怔住,恍惚之际,她突然又想起不久之前,谢言岐背着她,走过林间草木的情景。   他的脚步从容,不紧不慢,好像真的能这样,带她走完此生。   初沅樱唇翕动,正要解释:“因为……”   孰料,甫一开口,便见着华阳双眸微阖,安静睡着的模样。   见状,初沅不由得无奈一笑,伸手捋顺她额前的碎发。   虽然她不知道那些杀手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有直觉——这些人,和先前那些想要谋害她的杀手,是同一伙、都是冲着她而来的。   说到底,终究还是她连累了幼珠。   初沅目光流露怜惜。   她对着华阳怔忡须臾,慢慢地,也在困意的驱使下,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半梦半醒的时候,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忽然将她惊醒。   ……   镇国公此行华清宫,带来的侍卫不过数十人。尽管个个武艺超群,但对上人数众多的金吾卫和千牛卫,却依然是寡不敌众,毫无胜算。   许是负责巡逻的金吾卫并未听见什么风声,还以为镇国公府的这些侍卫是因为人手不够,方才被调派过来,和他们一道戍守行宫。所以这一路,一直都没有人阻拦他们。   于是镇国公便带着他的一众侍卫,径直冲向了圣人的寝宫。   直到这时,成群结队的金吾卫和千牛卫,方才如潮水涌出,四面八方地从宫殿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局势骤然逆转。   镇国公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手持陌刀的禁军,面上神情未变。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幢巍峨的宫殿。   圣人身着雪白寝衣,肩披赤黄袍衫,在桓颂的搀扶之下,脚步蹒跚地走出寝宫。他站在殿前的如意踏跺上,居高临下看着被困的镇国公,问道:“镇国公,你半夜带着侍卫,来朕的寝宫,是有何居心?咳、咳咳……”   说罢,他又是拿起绢帕捂口,止不住地一阵咳嗽。   也许是因着他现在的病弱,他的这句质问少气无力,全无往日的帝王威慑。   镇国公望着他,目光带着微不可查的怜悯。   “臣想,陛下是应该心知肚明。”   “陛下受奸臣挑拨离间,软禁臣的家眷,为的,不就是现在的这样一个场面吗?”   说着,镇国公不顾列阵面前、对着他的金吾卫,径直迈上前,朝着圣人步步逼近。   许是顾忌他的身份,又许是顾忌他的威望,那些金吾卫手持陌刀,却像是在他面前,失去了所有的斗志,迟迟不敢动作。   他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见到这样的一个场景,圣人不禁怒火攻心,顿时瞪目大喝道:“谢怀,你大胆!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   过度激动的情绪,使得他整张脸都涨红,脖颈青筋迭起。脱口而出的嗓音,也像是喉间撕扯出来的一般,沙哑至极,“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快把他给朕抓起来!”   话音甫落,镇国公终是止步。   四周的金吾卫,也终于鼓起勇气,持着陌刀朝他逼近,意图顺从圣意,将他及时拿下。   镇国公没有动作,他不动如山地站在台阶之下,隔着严阵以待的金吾卫,仰首看向圣人,道:“陛下是觉得,微臣的这数十名侍卫,就可以控制整个华清宫,谋朝篡位吗?”   圣人因着方才的那一番激烈言辞,此刻咳嗽不止。   听完镇国公的这番话,他捂住剧痛的心口,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年愈不惑,却仍旧是精神矍铄、依稀可见当年风姿的中年男子,下意识地蹙眉更紧,“所以你带着你的侍卫过来,是想做些什么?”   “你敢说,你的这个举动,不是别有用心?”   “谢怀,刺杀虞崇峻的那些人都已经招了——他们是受你的指使,才有此行动。”   “假使你真的是三清四白,你又何必着急前来,闹出这样的动静!”   圣人瞪目怒视着他,扯着沙哑的嗓子质问着。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落下,镇国公的整颗心,也好似灌了铅,不住地往下跌。   ——若是圣人真的顾念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情谊,对他们谢家有过信任,又何必因为旁人的一面之词,便软禁了他的夫人、孙女和儿媳?   思及此,他不禁双眸微阖,心头涌上失望和怅然,“臣追随陛下数十年,也曾和陛下称兄道弟,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之上,同生死、共患难。臣是亲眼看着陛下如何收复破碎山河,登大宝、平天下,创立如今的太平盛世。”   “但,臣也是亲眼看着,陛下是如何在权利之中忘记本心、迷失自我的。”   “难道,陛下是想让臣,成为第二个宋颐吗?”   镇国公的字字句句,似乎都砸在圣人的心上。   其实圣人一直都知道,当年的那场叛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不想提,不愿提。   提起了,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圣人怔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回应。   一时间,泼墨般的夜空之下,两军静默对峙。   一边是人多势众,一边是孤军奋战。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可就是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却陷入了长久的、凝滞的僵持。   谁都没有先动作。   直至,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跌跌跄跄,一道不紧不慢。   狼狈和从容,错落地叠在一起,打破此刻的僵局。   圣人浑浊的眼珠微动,慢慢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但见廊道尽头,一个身着夜行服的少年趔趄着走近。   他身后,谢言岐持着一柄折扇,不轻不重地抵在少年背后。   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甚至可以说是随意。   但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少年,却是完全不敢动弹,只能亦步亦趋地走着。   因为他清楚,身后的这人,是如何的深不可测。   ——只要他想,便能随时取走他的性命。   不多时,他们便穿过人群,走到圣人的面前。   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言岐,不敢置信地轻唤:“谢言岐……”   旋即,他神情一变,“你这是要做什么?”   闻言,谢言岐方才慢条斯理地,扇柄往前一推。   那个少年对此猝不及防,旋即便顺着他的动作,身子倏然前倾,匍匐跪倒在圣人脚边。   轰然倒地的声响,骇得圣人下意识后退。   站在他身边的桓颂则是垂眸睥着这个少年,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谢言岐撩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犹自震惊的圣人,道:“臣只是想,还陛下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不会写大场面,写了两天还是没能写完,痛苦面具 第163章   那个少年, 便是之前指认镇国公蓄意刺杀虞崇峻、意图谋朝篡位的杀手。   许是因为方才严刑拷打落下的伤痛,他跌倒趴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站得起来。可即使是如此狼狈, 他眸里的不甘、忿恨,却仍旧炽烈如火焰。   四目相对之时, 圣人不由得怔住, 有片刻的失神。   他垂目看着脚边匍匐的少年,眉头微蹙,问道:“你又是何人?”   少年冷笑:“……是来找你讨债的人!”   说罢, 他便倾尽所有力气, 要朝圣人扑去。   可奈何他早已精疲力尽,再加上, 谢言岐也不知在何时,默不作声地踩住了他的衣袂。他甫一起身, 便又失重轰然倒地, 再不能动弹。   他的这番动作来得突如其来,圣人大惊,不禁趔趄着倒退几步,乏力地半倚在桓颂的身上。   从始至终, 谢言岐都是神情淡漠地旁观着。见此,他终是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唇角,道:“陛下, 这便是坐实谢家谋反的证人。”   说罢, 谢言岐半垂眼帘, 似笑非笑地睥着匍匐脚边的少年, 对他说道:“不如, 就请你当着陛下的面, 再陈述一遍我们谢家的罪行,如何?”   少年的陈词,圣人也只在刑部尚书张干那里听闻。   尽管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说,不能证实镇国公府真的有谋逆的行径,但也不可避免地在圣人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闻言,圣人低头看向脚边匍匐的少年,静待着他接下来的陈说。   少年怒目回瞪着圣人,冷嗤道:“镇国公拥兵自重,意欲谋朝篡位。他现在带兵擅闯至此,威胁到陛下的安危、性命,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就好像当年的宋颐,私自率领大军离境,不也是举兵谋反么?!”   “你住口!”话音甫落,不远处的镇国公便禁不住厉声喝道。   他面向圣人,“陛下,这人的信口胡言、没有证据的指认!难道,陛下也要相信么?”   他的嗓音撼天动地,几乎要穿透寂静的夜空。   圣人整个人怔住。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得知宋颐擅自率兵离营的那天。   因着先前,宋颐不赞同他登基的事情,所以他不免和宋颐有了些隔阂,也一直都放心不下,宋颐在陇右道镇守一方。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在宋颐的身边安插了暗桩,用以监看他在那边的一举一动。   也是在那年,探子来信,说是宋颐在陇右道有异动,可他在京中,却迟迟没接到宋颐传来的、有关调兵的请示。   ——要知道,一个有着雄狮百万的将军,没有任何的呈请,便调兵遣将擅离镇地,于他的江山社稷而言,是有着多么大的威胁。   怀疑,忌惮,危惧,愤怒……   万般的情绪相继而至,阴差阳错地催着他,走上了不归路。   难道如今,又要旧事重演吗?   思及此,圣人慢慢地缓过神,举目望向踏跺之下,金吾卫重重包围的镇国公,良久,都没能道出只言片语。   镇国公也凝目回望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让他的胸膛不停起伏。   他们的目光,隔着浓稠的夜色交汇。   不过,一个是炯炯有神,一个是黯淡无光。   无声地对峙着。   这阵短暂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又被圣人身旁的桓颂打破。   他凑近圣人耳畔,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国公爷的话,说的不无道理——没有实际的证据,便不能凭着旁人的一面之词,证实镇国公府图谋不轨。不过,若是国公爷与此事无关,那么……虞将军遇难和公主失踪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呢?”   他并未压着声音。   再者,镇国公本就是逖听遐视的行伍之人。   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他也能将这番话听得一字不落。   更别说,始终站在一旁的谢言岐。   听了这话,谢言岐不禁扯了下唇角,似是漫不经心地轻笑出声:“这便要看,什么是真相了。”   说罢,他眼神微动,越过暗沉夜色,和镇国公遥遥对视。   四目相接的瞬间,镇国公便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长戟,随之而来的下一刻,便高举掷向圣人,“臣这就让陛下,看一下所谓的真相。”   这样的动作一出,在旁的金吾卫登时惊惶失措,慌里慌张地乱成一团。   ——“护驾!护驾!”   可他们身着甲胄,又如何快得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的长戟?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圣人看着径直射向自己的尖锐戟戈,瞳孔一缩,竟是震骇得怔在了原地。   然,那支长戟却是带着呼啸的风,擦过耳畔,射向他身旁的桓颂。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圣人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黑影闪过眼前,旋即,便是一声吃痛的闷哼响起。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那个少年,竟是拼尽了全力,奋力起身挡在桓颂的面前。   长戟没体,穿透他的胸膛,鲜血不停滴落,砸在地面。   滴答,滴答……   他不可思议地睖睁了双眸,心头涌上绝望。   ——这是出于本能的,对他主子的保护。   可却也是,对他主子的致命一击。   少年本就因为身负重伤,处于强弩之末。   这一下,更是不复堪命。   他握住胸|前插着的长戟,终是再难强撑,轰然倒地。   随着他的跌落颠仆,桓颂也垂眸,看着倒在脚边的少年,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旋即,他抬首,果不其然地,撞上圣人的惊愕目光。   圣人的眸里,有震惊,有愤怒,有不敢置信。   无须任何审问,他也能看出桓颂和这个少年的关系匪浅。   这样意料之外的认知,让他暂且忘记镇国公的出格之举,转而看向身旁的桓颂。   相伴多年,圣人终于开始认真审视,跟随他多年的这个内臣,“桓颂,你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可不信,方才还将恨意刻入眼里的这个少年,会奋不顾身地冲出来救他。   既如此,那便只能说明少年要救的人,是离他最近的桓颂。   桓颂也没有想过,要活过今日。   闻言,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   站在一旁的谢言岐看向他,适时地为圣人作出了解释:“因为这些杀手,正是他桓颂的属下。”   话音甫落,桓颂也不屑地冷嗤:“可惜,谢大人说得太晚了一些。”   说罢,他抬手打了个手势,霎时间,无数的杀手持着□□,出现在房檐各处,箭矢对准殿前的一众金吾卫,将他们包围。   形势骤然逆转,圣人看向桓颂的眼神,是愈发的惊愕。   桓颂跟随他多年,恪尽职守,面面俱到,也从未有过任何的逾越之举,向他讨要权利。   他知道桓颂是阉人,不可能觊觎他的皇位,所以他一直都将桓颂当做心腹,不曾怀疑。   怎知如今,真正背叛他的,便是这个他最为信任的人。   圣人眉头紧蹙,起先的不敢置信,尽数化作了震怒。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桓颂,还没来得及质问,紧接着,又是一阵喧杂动静传来。   陈炳荣率领千牛卫,押着一众大臣上前。   这些大臣,都是此次伴驾而行的官员。   他们似乎还有些不明状况,走在千牛卫的包围圈之中,边是和身边的人低语絮叨着,边是打量四周情况。   直至,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瞅见了蛰伏屋檐的黑衣杀手,“那是什么?”   话音甫落,那个杀手也示威地射出一支箭矢,恰好插在他的脚边。   那个大臣惊恐万状,忙是扯着嗓子高呼:“有刺客!房檐上有刺客!”   可身边的千牛卫,非但没有要去抓捕刺客的意思,反倒将他们这些官员往前一推,旋即,倒退几步,和屋檐上持弩的杀手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包围圈——将殿前的圣人、金吾卫,以及镇国公府的侍卫,尽数困在其中。   这时,其中的刑部尚书张干方才反应过来,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千牛卫将军陈炳荣,怒道:“所以,不是陛下想要召见我们,而是你伙同这些杀手,将我们哄骗到这里来,欲要对我们所有人斩草除根,是吗?”   陈炳荣并未反驳。他扶着腰间的陌刀,退后半步,道:“这就要看陛下,如何作想了。”   原先,圣人还指望他的臣下能够有法子逆转局势,控制住桓颂,不曾想,桓颂竟然还有一个同谋陈炳荣,帮着他,彻底断了他们的退路。   面对这样的困境,圣人不免心生惊慌。   他怒视着身旁的桓颂,厉声喝道:“桓颂,你大胆!你一个阉人,难道还想造反不成?!”   桓颂冷嗤:“奴婢当然没有那个能耐谋朝篡位,也不屑夺取你那个宝贝皇位。我不过,是想找陛下讨个公道罢了。”   圣人大怒:“公道?桓颂,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朕何曾亏待过你?你又何必为你的反叛找借口?”   这时,他也顾不得,方才他和镇国公的剑拔弩张,呼道:“谢怀,把这个叛徒给朕拿下!”   他这样的转变,惹得桓颂不住嗤笑:“陛下还真是懂得权衡轻重。适才,陛下不是还怀疑镇国公阴谋不轨吗?怎的现在,又要仰仗镇国公了呢?”   “也是,毕竟镇国公现在还有用处,帮着您对付我这个叛徒。”   “过河拆板,也得等过了河以后再动作。”   “想必,当年也是因为宋家没有了价值,陛下才决心除掉宋家的,是吗?”   他这话说完,圣人霎时怔住,脸色也逐渐变得煞白,“你……是宋家的人?”   桓颂毫不避讳地承认:“是。就是可惜,陛下到现在都还没有认出我来。”   “当年,陛下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奴婢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陛下难道忘了吗?”   能得圣人此般称叹的,这世间,唯有二人。   一个是镇国公府的大郎谢言峰,一个是宋颐的长子,宋长淮。   显然,他不可能是谢家的人。   如此,就只有一种可能。   圣人望着面前的桓颂,却如何都不能在他脸上,找出一丁点,和宋长淮相似的影子——   当年的宋长淮,少年成名,意气风发,打马走过长安,满楼红袖顾盼。   如今的这个桓颂,却是磨平了所有棱角,蛰伏在他的身边十余年,阴狠得让人恐惧。   桓颂知道他这是认出了自己,便也不再兜圈子,“当年,陛下只因为宋家擅自调兵,便治了宋家一个谋逆的罪名,使得宋家上下,还有宋家的上千士兵,饮恨而终。”   “如今,我就替这些亡魂,来向你讨债。”   说罢,他抬手一挥,示意房檐上的杀手放箭,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陪葬。   谁曾想,四周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桓颂神情微怔,面上显露些微的茫然。   也就是这时,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匆遽迈近。   又是一队府兵涌进这方庭院,将院中的所有人包围。   随即,太子在一众府兵的簇拥之下,缓步走上前。   他抬头,不经意间,便和谢言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谢言岐默不作声地转了下扳指,极轻地笑了。   ——还好,没有迟。   作者有话说:   结果这章还是没有撸完QAQ   但是下章就一定可以搞完了! 第164章   此次圣人游幸华清宫, 太子留京监国。   原本,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他竟然犹如神兵天降,率领禁军及时赶到, 瞬间逆转了形势。   见状,陈炳荣的千牛卫不免乱了阵脚, 畏怯地想要撤退。   然, 他们的身前,是太子带来的禁军,身后, 则是镇国公府的侍卫。   ——进退维谷, 避无可避。   几乎是到了绝境。   桓颂也未曾料到,事情还会有这样的转变。   他下意识地抬头, 望向房檐。   原先隐伏在檐墙之上的杀手,竟是全数没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 则是镇国公府的侍卫。   他们身着玄黑劲装, 手持□□趴在檐墙,只不过,锋锐的箭镞却是对准圣人身旁的他,和底下的众多千牛卫。   想来, 是他们暗中解决了那些杀手,再自行替上。   既如此,那便只能说明, 他的计划早就为人所知。   真是好一出: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思及此, 桓颂不由看向谢言岐, 心头笼上一层寒意——   他有直觉, 这一切的一切, 皆是出自这人的安排。   而他的一举一动,也尽数在这人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所以,他才会在瞬息之间,又落得败局。   察觉到他的打量,谢言岐轻抬眼帘,似是漫不经心地朝他看去。   四目相接之时,谢言岐不禁提了下唇角,极轻、极肆意地笑了下。   好似在说:你到底,是输了。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随之而来的下一刻,站在最远处,一众禁军之中的太子,也终是厉声开口,细数桓颂的种种罪行:“宋长淮,你埋名隐姓蛰伏宫廷,欺瞒世人,是为欺君;勾结朝臣,意图谋害陛下,是为谋反。”   “事到如今,真赃实犯,证据确凿,你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听了这话,桓颂登时不屑嗤笑:“呵,束手就擒?我凭什么要束手就擒?”   “我走到今日,完全是拜你们所赐。”   “你们李家的人,简直是忘恩负义,行若狗彘!”   “我们宋家赤胆忠肝,尽瘁国事,我的父亲宋颐,更是为李氏王朝的始立,提剑汗马,立下赫赫之功,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功臣。”   “可你们李家的人呢?却只会质疑、猜忌,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定论,让宋家的万千将士蒙受不白之冤而亡。到如今,整整十八年,还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   “我不过,是想为这些亡魂,为我们宋家,讨回一个公道!”   话音甫落,他猝不及防地抽出腰间软剑,径直刺向身旁不远的圣人。   任谁也无法想到,他的腰封之间,居然还藏有暗器。   电光石火的瞬息,底下的金吾卫根本来不及阻拦。   伏在房檐之上、手持□□的镇国公府侍卫见状,忙是对准殿前的桓颂,接连射出箭矢。   “护驾!快护驾!”   “保护陛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高呼。   圣人还以为太子现身,便能安然无恙。   他属实没有料到,桓颂还有这样一招。   圣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恐万状,软着腿趔趄倒退。   伴随着箭镞破空的呼啸,桓颂也快速送出手里软剑。   利剑和箭矢穿透体肤的轻微闷声,同时响起。   始终站在圣人另一边的谢言岐,为圣人挡住了这一剑。   而桓颂身中数箭,流矢插在他的肩膀、后背……殷红鲜血渗出,染红他的衣衫,不停滴落地面。   最后,他到底是涣散了意识,轰然倒地。   看见眼前这幕,圣人终是心弦骤松,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蕴川!”率先回过神,惊愕吆唤的,是站在踏跺之下的镇国公。   他看着心口中剑的谢言岐,担惊受恐地瞪圆了双眸。   他想上前查看谢言岐的情况,可前面是众多的金吾卫堵着,他根本没办法立时过去。   好像是因为他的这声呼喊,谢言岐方才感受到心口的剧痛。   他眼帘半垂,缓慢地抬手,握住插在心口的软剑。   鲜血将他深绯的官服洇染得暗沉,他的视野好似也随着血迹的蔓延,逐渐变得模糊。   离得最近的金吾卫见状,连忙登上踏跺,或是制服身中数箭的桓颂,或是问询着谢言岐的情况,慌里慌张地要去传唤御医……   谢言岐的世界天旋地转,一片模糊。   心脏的跳动似乎都扯着伤口的剧痛,他已经听不清,旁人的这些散言碎语。   谢言岐艰难地掀起眼皮,望向街沿尽头。   但见,月光勾勒出那边立着的一道窈窕倩影,玲珑浮凸,就好似,披着月色入梦来的九天神女。   初沅本是因为外头的吵嚷动静,辗转反侧,始终不得安稳,定不下心来。   于是她便趿鞋下榻,想要去一探究竟。   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长公主特意留了几名金吾卫,让他们在屋外守着。   见她要在夜里外出,他们便护送着她,一路走到这里。   直到这时,初沅心里的那些惶恐、不安,才终于得到了验证。   她看着远处,心口中剑的谢言岐,整颗心登时如沉石下跌。   她拎起裙摆,径直朝他跑去,“谢言岐!”   她迎面跑来,带着夜里的风,携着淡淡清香。   但她看着他的伤,一双小手颤悠着舞动,想碰,又不敢真的靠近,眸里的泪呼之欲出。   谢言岐撑着最后一点意识,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别哭啊。”   他想过。   这一剑,可以消除今夜,他们镇国公府和圣人的隔阂。   也想过。   这一剑,可以换取一个圆满。   可他就是没有想到。   这一剑,会吓到她。   他指腹沾染的鲜血,在初沅的眼尾画出一条痕迹。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初沅怀里一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意识,沉沉阖眸朝她倾来。   初沅随着他倾倒的动作,一道跌坐在地。   眸里打转的泪水,终是断线似的掉落。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终于穿过金吾卫的镇国公,瞧着这样一个场景,赤红着双眸,厉声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圣人也顾不得,为何他的女儿会突然来此,还和谢言岐当着众人相拥。   他只知道,谢言岐这一剑,是为了他的性命。   于是,他连忙颤着嗓子重复:“快,快去把温清平给朕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怕没事的,世子的心眼子多着呢,这样做利大于弊。   ps终于搞完这个剧情了,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完结了嘿嘿嘿 第165章   陈炳荣意图率领千牛卫杀出重围, 负隅顽抗,却被太子带来的禁军当场擒获。   混战之中,温清平和一众医工闻讯而来, 挎着药箱趋步行进。   他们指挥着宫人,将身负重伤的谢言岐和桓颂二人, 各自送到就近的暖阁诊治。   ——虽说桓颂罪不容诛, 但这件事情尚未定论,是以,他的性命暂时还得保住。   待到他们将一切安排妥当, 太子此行率领的禁军, 也终是制服了陈炳荣和他的一干千牛卫,并且押解监看了起来。   这晚, 华清宫始终灯火通明。   身为尚药局奉御的温清平,几乎没有得过片刻的休憩。   前半夜, 他接连为遇刺的虞崇峻、以及旧疾复发的圣人诊治, 如今,又要应对处理谢言岐和桓颂的伤情。   灯烛璀璨的暖阁之内,一道珠帘隔断里间和外头的情形。   看着里边不停走动的人影,镇国公的心里备受煎熬。他起身, 不安地来回踱步。   橐橐的跫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初沅坐在一旁的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   她眼睑微垂, 对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怔怔出神, 纤细指尖是止不住地轻颤。   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 始终是方才, 他失去意识晕倒在她怀里的一幕。   圣人坐在上位。   他瞅见初沅煞白的小脸, 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 她和谢言岐的关系匪浅。   可他身为父亲、身为君主,却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份隐秘情愫。   此情此境,关乎谢言岐的性命,圣人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主动问起他们的事情。   他稍作迟疑,临到嘴边的责问,最终,还是化作了关切,“阿妧,这里有镇国公府和尚药局的人守着。你今晚已经受了不少的惊吓,就先回去休息罢。”   初沅向来是个温柔婉顺的性子,不会让人劳神操心。   然而这回,竟是破天荒地学会了忤逆。   她轻抬睫羽,望向身边的圣人,一双眸子好似秋水浸过,盈盈流转着泪光,却又克制着,不曾落泪。她颤着嗓音,脆弱又倔强地说道:“阿耶,我要等着他的。”   她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让圣人心疼得,不忍拒绝。   末了,他还是默认了她的一起等待。   晚风透过窗牖,吹动屋内烛火摇曳,就好像整间屋子里,定不下来的人心。   每一寸流逝的时间,都如同慢刀子的凌迟。   半个时辰以后,天边浮现鱼肚白,里间的温清平拔除了谢言岐身上把柄软剑,嘡啷一声扔在铜盆。   又是一炷香过去,日已三竿,明光瓦亮,外头的世界逐渐苏醒,变得喧嚣,而里边的动静却是慢慢停歇。   这时,温清平终是挑起珠帘走出,疲累至极地回禀道:“陛下,谢大人中的这一剑,几乎穿透了胸膛,仅差分厘毫丝,便伤及了心脉。眼下,他虽已无性命之忧,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两天,需要有人时时守着,以防他感染发热。”   闻言,圣人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是眉头紧蹙。   ——他没想到,谢言岐真的是在用性命相救。   一旁的镇国公亦是攒眉蹙额。   只不过,意味却全然不同。   他是由此看懂了,谢言岐这样做的用意。   他就说,以蕴川的功力,不可能打不过桓颂手里的剑——当时的情况,他分明可以有万般方法制止,毫发无损,可他非要选择最为笨拙和冒险的一种,落得如今的身负重伤。   恐怕,这所谓的负伤,也是他精心设计好的。   距离心脉只差分毫……   显得伤势危重,却又不会真正伤及他性命。   这世间,也就只有他自己,能掌控得住这个分寸了。   思及此,镇国公不由得怒极反笑。   这小子,算准了今晚的一切,未曾想,临到最后,竟然连圣人也一道算计了进去。   镇国公实在不想理会谢言岐的自作自受,但碍于圣人在场,他也不得不配合着,上演这一出苦肉计。   他唤来几名扈从,事无巨细地做好安排,吩咐他们轮换守在这里,时时留意谢言岐的状况,末了,又象征性地向温清平多问几句,记一下期间的避讳,佯作关切。   瞧着他们来回忙碌,初沅虽然很想进去看一下谢言岐的状况,但她在镇国公府的一干人面前,不过是个外人,没有立场、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去插手他们府中的事情。   她在这里等到现在,已经是逾矩之举了。   正当这时,圣人也关切地再次问道:“这回,总该回去好生歇着了罢?瞧你,这一整晚没睡,眼睛都红得像小兔子似的。”   初沅闻言一怔。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起身向圣人辞别,“是初沅任性,让阿耶操心了。”   顾及她通宵未睡,圣人也不舍得在这个时间点开口,问询她和谢言岐之间的事情。   他忙是唤来宫人,让他们送初沅回去。   初沅纵是心有不安,但这里用不着她,多留亦是无益。   自前殿走到屋门,她几乎是十步九回头。   见状,圣人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虽说他一直在为初沅的婚事烦心,可如今,真的见到她对旁的男子如此上心,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膈应。   尤其她心仪的对象,还是不久之前,为了救他性命,险些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谢言岐。   他也实在没办法去找他责问——问他究竟是使了何种手段,骗走了初沅的一颗芳心?   这时的圣人,就有如吃了个哑巴亏。   左右都不能讨个说法。   ……   因着整夜的担惊受怕,初沅回到寝宫之时,俨然是困倦至极。   可她辗转反侧,如何都没有睡意。   她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时时缚着她的情绪,让她不得安宁。   ——她还是没有办法,真正地定下心来。   她也做不到,对谢言岐的伤情置之不顾。   悬而未决的忧惧,和排山倒海的乏倦,在她的脑海来回拉扯着。   等她好不容易入睡,梦里却又是光怪陆离的情景。   最后,她又是冷汗涔涔地惊醒。   初沅倏地自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窗牖漫进些微的凉意,外头风清月皎、暮色弥漫,赫然已是入夜。   望见外边的天色,初沅黛眉颦蹙,忙是趿鞋下榻。   也不知,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她着急忙慌地往外走,临到门口,不期然地,和流萤撞了个正着。   流萤念着她白日补觉,未曾用膳,于是便估摸着时间,准备了一些糕点,以防她醒来时备膳不及,挨了饿。   怎知,她尚未安排妥当,初沅就已经醒了。   流萤不由得面上一喜,“殿下睡好了么?有没有饿着?要不要奴婢去传膳……”   对于她这一连串的发问,初沅尽是一概略过。   她径直问道:“流萤,你知道……镇国公府的世子谢言岐,他醒了吗?”   流萤的笑容略是僵住,“殿下问这个作甚?奴婢方才去厨房制备糕点,碰巧遇见尚药局的医工在煎药,好像是听见他们说,这位世子……在傍晚的时候醒过一回。”   尽管如此,但初沅的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得知自家殿下是想亲自过去探望,流萤不免惊诧地睖睁双眸,劝道:“殿下,镇国公府的世子……那可是外男。况且,现在天色已晚,您在这个点贸然过去,怕是有损您的声誉呀!”   这样的道理,初沅自是知晓。   不过,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一切。   ……   到最后,初沅还是难得的任性了一回,去了谢言岐暂住养伤的那处暖阁。   为了方便行事,她并未堂而皇之地过去,而是借了流萤的衣裳,佯作宫婢前往。   然而她的伪装实在拙劣,未待她走近,一直守在门口的奚平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径直上前向她行礼,“殿下。”   被戳破的窘迫,让初沅分外地不自在。   不过,到底还是内心的担忧,占据了上风。   她始终记着来此的目的,“世子的伤情……可有好转?”   奚平道:“世子傍晚醒来,吃过一回药,眼下正睡着,已无大碍。”   初沅看向他身后那扇紧阖的门扉,问道:“那,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不会发出声音打扰他的。”   奚平侧身让路,“殿下请。”   许是为了让谢言岐更好地静养,外头就只有奚平和另外两名侍卫把守,同样,屋内看着的,也仅有两个药童。   进屋以后,奚平便让他们先行退下,给初沅和谢言岐留出独处的空间。   听见屋门在背后徐缓阖上的声响,初沅也迟疑地迈上前,伸手挑起隔在里间的那道竹帘。   烛火摇曳,淡淡的药香萦绕鼻端。   初沅越往前,那股药味便越是明显。   直至最后,她坐在了谢言岐的榻边。   谢言岐仍是双眸微阖,暂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病中的虚弱,反倒是削减了他眉眼间的那股锋锐和风流,显得有几分苍白。   初沅探出纤细指尖,触碰他温热的气息。   真切感知的温度,轻而易举地,就让她落了泪。   一时间,那些惴惴不安的忧惧,好似都在此刻,无声宣泄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轻攥住谢言岐的手,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地掉落。   她犹自哭得难过,便没能及时察觉,谢言岐指尖微动,慢慢地,回握住了她的小手。   ——“殿下这是怕,成为小寡妇么?”   许是将将苏醒,他的嗓音带着几分低沉的沙哑。   初沅神情微怔,抬首便撞见,他那双噙着淡淡笑意的凤眸。 第166章   初沅的眸里蒙着淡淡泪雾, 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呀?”   谢言岐凝望着她的眉眼, 唇畔浮现微不可查的弧度。旋即,他抬手, 曲起的指节轻碰她睫羽, “……是臣,在等殿下。”   因着方才哭过,她的睫羽湿漉带着潮意, 轻颤着, 在他的指间扫过一片酥麻。   话音甫落,初沅不由得怔住, 迷茫地和他对视。   四目相接,谢言岐唇畔的笑意不禁更深。   静默的凝视当中, 初沅愣神片刻, 终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所以,在我来之前, 你都一直醒着吗?”   谢言岐笑着收回手,转而执起她的柔荑,不轻不重地握住, “是。”   “毕竟, 心诚则灵。”   否则, 上天又怎会真的让他得偿所愿, 盼来她的眷顾?   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戏谑的意思, 目的, 就是为了变相地安慰她。   可初沅闻言,反倒是鼻尖更酸。   她垂下眼睑,看着他们交叠紧握的手,嗓音含着几许哭腔,“可我只想……只想你能平安顺遂。”   她始终都忘不掉,他在她面前,中剑的那一幕。   说着,她眸里的泪又逐渐凝成滴,欲坠未坠地悬在眼下。   晶莹剔透宛如荷上晨露。   见状,谢言岐不由心中暗叹,心口的伤,好似又更疼了几分。   他艰难地想要起身,抚去她眼底的那滴泪。   孰料,尚未来得及动作,初沅便及时察觉,小手按住他肩膀,“你的伤还没好,不许乱动。”   不过她的嗓音生来软糯,便是这样强令,那也听不出任何的胁迫之意。   可谢言岐却全无反抗之力。   他当真没有再动。   因着不久前,尚药局的奉御温清平才为他缝合了伤口。以防感染,所以他现在赤着上半身,也未曾盖着茵褥。   初沅这一伸手过去,掌心便直接触到了他肌肤的微凉。   初沅不禁怔住,她看着他,问道:“冷吗?”   如今已是仲秋八月,白日尚且称得上是凉爽惬意,可这夜里,便是料峭寒意浮动,颇有几分冷冽了。   她眸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注着她,须臾,终是笑着一颔首,道:“是有点。”   顾及他胸前的伤口,初沅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为难地蹙起眉,本想拿起旁边的薄毯给他盖上。   可她掀开薄毯比划,却如何都不能避过他胸前的伤。   思忖片刻,她索性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捂住他露在外边的肩膀,“这样,有好些吗?”   她这举动,属实就有几分娇憨了。   谢言岐感受着她细嫩掌心递来的温度,一时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对上她那双含着关切的澄澈瞳眸,实在说不出任何的推辞。   须臾,他笑着颔首应道:“嗯,好多了。”   初沅以为这个法子可行,于是便接着动作。   她手如柔荑,柔若无骨,细嫩又温暖,寸寸抚过他的肩膀、肘臂……   慢慢地,谢言岐算是明白了,何谓自食其果。   ——这样的肌肤之亲,于他而言,根本就不是取暖,而是勾魂摄魄的撩拨。   眼见得,初沅要越过他胸前的伤口,将小手贴至他腰腹。   他终是忍无可忍地攥住她的细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但初沅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劲瘦腰腹的紧实肌理——灼烫的温度,丝丝缕缕地,递至她指尖。   初沅禁不住一怔,愕然地抬首,望向他。   她的那双瞳眸仍是澄澈如初,只在此时,泛起些微的慌乱。   ——完全没有身为始作俑者的自觉。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喉结微动,手上稍一使劲,始终坐在床沿的小姑娘便不受控制地向他倾倒。   他的动作来得突如其来,初沅根本就赶不及反应。   不过,她心里记挂着他的伤,倒下的时候,有意避过他。   所以最后,她跌入他身侧的茵褥,和他同床共枕。   谢言岐一侧首,便是和她相隔咫尺的对视。   初沅僵着身子没敢动。   她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不懂他此时的反应是为何。   隔着极近的距离,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若有似乎地灼着她的呼吸。   初沅无措地轻颤着睫羽,垂眸回避他的目光,问道:“你……不冷了吗?”   话音甫落,耳畔便是他极轻的一声笑:“这就得多谢殿下的出手相帮了。”   他这话,明显带着几分戏谑的嗤嘲。   初沅神情微怔,一抬头,便撞进他那双噙着淡淡笑意的眼眸。   奈何这事确实由她而起,初沅难免觉得局促。   她愣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此事揭过。   她伸手,指尖轻碰他缠至肩上的纱布,问道:“还疼吗?”   谢言岐捉住她的柔荑,握在掌中,笑着反问道:“殿下这是心疼了?”   初沅没有应话,但她眸里蕴着的愁楚,就如同一层薄雾,笼着她的情绪。   不需他过多探究,便能看透。   谢言岐捏捏她的小手,不禁笑意愈甚,“殿下就这么害怕成为小|寡|妇吗,嗯?”   一时间,话题又回到最初,她刚来这里的时候。   初沅曲指勾了勾他手心,瓮声瓮气地回道:“才不是,我又没有嫁给你……”   他们现在,便是连婚约都不曾有。   谢言岐也一直耽搁着,尚未来得及向圣人请旨。   虽说昨晚的事情,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的心里,也会有不安。   他也会怕。   怕一步不慎,便误了她的终生。   思及此,谢言岐眸里的笑意逐渐敛去。   他目不转睛地凝注着她,问道:“所以,殿下愿意下嫁微臣么?”   他这般郑重其事,倒是让初沅有几分猝不及防。   因着心里的诧愕,她那双本就大的眼睛,不免又睁大一圈。   谢言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眉眼。   他继续逼问:“嗯?”   初沅在他的逼视之下,退无可退。   她樱唇翕动,还没来得及道出心中答案。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   圣人听说谢言岐已经苏醒,便决定过来看看他。   ——毕竟,谢言岐是因为救他,方才落得个身负重伤。   况且,他也确实有些事情,需要过来找他问一下。   顾及谢言岐尚未痊愈,须得静养,所以圣人此次前来,并未带过多的扈从。与他同行的,就只有一个掌灯的内侍,和两名负责他安全的带刀侍卫。   奚平站在门前望风,见到圣人负着手,慢步往这边走近,不禁眉宇微蹙,忧心地看向身后紧阖的门扉。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以作提醒,旋即,上前向圣人问安:“参见陛下。”   圣人微不可查地一颔首,目光飘向他后面的暖阁,问道:“你家世子可曾醒了?”   奚平不敢欺君,但也不敢轻易地放他进去,泄露初沅的踪迹。   他嘴唇翕动,几番开口,如何都答不上话来。   圣人见他支吾难言,难免怫然不悦,生了几分不耐烦。   正当他准备出言责备奚平的不尽责,竟是连自家主子的状况都不知的时候,屋内传来一阵茶具摔碎的声响——   初沅听出圣人的声音,登时心慌撩乱,着急忙慌地想要离开。   可她侧卧在谢言岐身旁,双足却是搁在脚踏,这样的姿势维持太久,难免不适腿麻。   她甫一起身,两腿便像是针扎似的刺痛。   初沅一个不慎,便朝着地面跌倒。   身体失重的瞬间,她出于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孰料,竟是扯动了床边春凳上的幔帛——那上边,放置着一个茶壶,里头盛着温水,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她这一扯,茶壶倏然落地,清脆地碎在耳畔。   有些许碎片飞溅,落在了她的裙袂。   初沅整个人怔住,心头漫上绝望。   谢言岐本想拉住她,可现在的他到底是受了伤,稍一动作,伤口便洇出血迹,身上缠好的纱布,也立时晕开一道殷红。   看着跌倒地面、一脸生无可恋的初沅,他先是一怔,旋即,反倒是无奈地笑了。   ——这傻姑娘,还真是生动诠释了,何谓慌不择路。   他抑着笑,问道:“摔到了没?”   初沅手撑着地面,缓慢起身。   她蓦然回首看向他,瞧见他胸|前洇出的血迹之时,原先的穷途落魄一扫而空。   初沅凝着眉,呼之欲出的关切问询尚且卡在喉间。   这时,圣人也因为屋内的这阵动静,径直朝着这边走来。   奚平拦不住,只得紧随其后,暗自祈求今晚的事情莫要败露。   终于,圣人走到门口,抬手轻叩屋门,“蕴川,你醒了吗?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情此境,他的声音于初沅而言,不啻于催命符。   初沅复又回首,望向不远处的屋门。   灯火映出圣人的身影,清晰地拓在门上。   眼下,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扉,他继续在外头追问着:“蕴川,蕴川?”   初沅整个人僵住,生怕他会在猝不及防的下一刻,破门而入。   她强撑着不适,艰难地站起。   谢言岐坐在床上,单腿支起,慵懒地将肘臂搭在膝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好整以暇的模样,和她的局促不安相较,倒是显得她格外的不稳重。   初沅看见他的伤,又不好表露心里的埋怨。   她紧张无措地环视四周,意图找出一个藏身之所。   谢言岐下颌微抬,笑着示意她身后的屏风。   初沅读懂他的意思,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拖着僵麻的双|腿,趔趄行至那座黄花梨木山水屏风的后边,蹲下身,躲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直等不到谢言岐回应的圣人,也终于耐不住性子,径直推门走进。   圣人踩着橐橐的跫音,逐渐逼近。   他挑起珠帘,只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床上的谢言岐,留意到他胸口渗出的血迹。   圣人不由得神情微变,加快脚步上前,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再抬头打量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言岐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臣本想起身接水,怎知一个不慎,便造成了这个局面。还请陛下,恕臣招待不周。”   圣人叹道:“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情,叫下人来便是。你可别忘了,你还受着伤呢。瞧你,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现在又裂了。”   说罢,他转头吩咐身后随行的内侍,“传温清平过来。”   不多时,温清平便挎着一个药箱,匆忙赶到这里,为谢言岐处理伤口。   好在谢言岐的伤并未因此加剧,于是温清平重新给他上了次药,包扎一遍,便也作罢。   初沅躲在屏风后面,终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查看谢言岐的伤势。   她透过上边的细微罅隙,看着温清平将他胸前缠绕的纱布一圈圈取下,露出靠近心口、触目惊心的一个血窟窿,整颗心都像是在绞架历过一次刑,一抽一抽地疼。   温清平到底是尚药局的奉御,医术超群。很快,他便为谢言岐处理好了伤口,不放心地嘱咐道:“伤口愈合之前,还请世子,莫要再有什么剧烈的动作。”   话音甫落,圣人也语带责备,对着他说道:“蕴川,温奉御的话,你可得记住了。”   说实话,当着心仪的姑娘接受训斥,谢言岐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自在。   他的目光飘向屏风,抬手摸了下鼻尖,几不可见地颔首:“是。”   温清平走后,圣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言岐觉出他的意图,慢慢地,神情也变得郑重。   圣人坐在旁边的圈椅上。他曲指轻敲膝盖,垂眸静默了须臾,最后,终是抬头看向他,问道:“你们镇国公府,究竟是如何识破桓颂的身份,甚至率先发觉他的计划,制定对策的?”   圣人本就是多疑的性子。   但因着桓颂宦臣的身份,这些年,他不曾对他有过疑心。   他怀疑镇国公仗着赫赫的军功,累积多年的威望,觊觎他的皇位。   便也不会镇国公府这次的救驾之功,轻易地、彻底地,放下心里的鉴戒。   相反,他的疑心会更重。   他会怀疑,是不是镇国公暗中安排了这一切,为的,就是借用桓颂的事情,博得他的信任。   等到时机成熟,再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不然,镇国公府又怎会对桓颂的每一步计划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说是熟记于心,各个击破?   他的这个疑问,完全在谢言岐的意料之中。   谢言岐答道:“臣也是因为三年前,无意破获的那桩狐妖杀人案,然后再循着蛛丝马迹,逐渐怀疑到桓颂头上的。只不过当年,臣因为一场意外,不慎失去了记忆。在扬州任职的三年,臣一直都没有想起有关桓颂的事情。直至臣接到调令,返回长安,在大理寺接触的一些案件,涉及到了臣在扬州的故人,臣才慢慢地想了起来。”   “可惜没有实际的证据,臣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直接上报给陛下。”   “是以,才耽搁至今,让陛下受此惊吓。”   “具体的始末,臣会在之前的奏疏上,事无巨细地尽数上呈。”   “镇国公府无意隐瞒,还请陛下责罚。”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   听完这话,不止是圣人有一刹那的愣怔,便是始终躲在屏风后面的初沅,也免不了的一阵诧愕——   原来,最初重逢的时候,他待她如同陌路人,是因为这个缘故。   是因为,他忘记了她。   他之前陈情,说的忘情、忘她。   便是这么个意思。   初沅眼睑微垂,一时间,心潮起伏。   而另一边,圣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言岐,试图找出他话里、神情的破绽。   可惜,并没有。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谢言岐胸前缠着的纱布上边。   ——这是谢言岐,不惜以性命护他的证据,甚至为了他,险些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一时间,圣人的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他道:“没想到,你在扬州的三年,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难为你了。”   他已经因为多疑,犯下过不可弥补的大错。   如今,他又有何颜面,再去怀疑一个真正的忠君之臣?   思及此,圣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而提起了第二件事,“无碍,这件事情,确实是你们镇国公府的功劳,又谈何降罪呢?你救了朕一鸣,按理说,该赏。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应允。”   谢言岐佯作客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都是镇国公府应该做的。”   圣人不禁嗤了声:“少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你有什么想要的,就直说。错过了这次,之后,可别怪朕吝啬。”   若他继续推辞,倒显得刻意。   谢言岐索性直言道:“既如此,臣便有个不情之请。”   “臣想请陛下,为臣赐婚。”   听了他这话,圣人不免怔住,“赐婚?是哪家的姑娘?”   他可没忘记,先前谢言岐受伤,他们家初沅那个担惊受怕的模样。   那样子,说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他谢言岐的身上,都不为过。   可眼下,这个谢言岐竟然主动向他请旨赐婚?   倘若那个姑娘是旁的人家,那他们家初沅的满腔心思,岂不是都被辜负了?   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谢言岐,眼神逐渐冷冽。   好似在说:你要是敢说出其他姑娘的名讳,负了初沅,就别怪他心狠。   谢言岐不卑不亢地应道:“恕臣冒昧,臣想迎娶的,是殿下的金枝,如今的昭阳公主。”   此话一出,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初沅,下意识地攥紧了小手。   她是没有想到,他的动作,竟是这般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而她竟然能有幸,亲眼看到这一幕。   圣人也随着他这番话,放心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不悦,“初沅是朕最为疼爱的女儿,你也知道,她的前半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所以,朕不希望她往后会遭受任何的委屈。你说过,你以前有过婚约,你若是想要娶她,那你以前的情缘,可曾断干净了?再者,就算你放下了过去,初沅又会真的同意?毕竟这事儿朕说了不算,还得看初沅的意思。”   闻言,谢言岐默不作声地提了下唇角。   很可惜的是,他以往的情缘,并未断的彻底干净。   直到现在,他还是念念不忘。   不过,幸运的是,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人。   然而为了不让圣人多想,他并未将他们过往的那些事情道出。   这时,初沅慢慢地自屏风背后站起。   既然他都已经有所行动了,那她也不想再继续犹豫、继续耽搁。   与其到时候,阿耶再来问她一次,倒不如,现在就坦白一切。   思及此,初沅深吸一口气,慢步走出屏风。   她看着圣人的背影,怯生生地唤了一句:“阿耶。”   她的嗓音软糯,回响在屋内。   只这一句,圣人便识出了她的身份。   一时间,圣人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回首看向她,不敢置信地唤道:“初沅?”   末了,又加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顶着他的打量,初沅尤为不自在。她始终低垂螓首,直至走到他们面前,方才道:“阿耶,我愿意的。”   说完,又觉得这般应答,有些气弱。   便抬起头来,毫不畏怯地和圣人直视,眼里是难得的坚定,“阿耶,我愿意嫁给他的。”   话音甫落,整间屋子是落针可闻的静寂。   谢言岐看着突然走出来的她,神情微怔。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般突如其来的,又这般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一起。   圣人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亦是如遭雷击,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他还处在自己的女儿,居然待在一个男子的房间中的震惊之中。   良久,他终是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他的目光来回在谢言岐和初沅之间梭巡,末了,终是不敢置信地嗫嚅道:“你们、你们……”   是早就背着他,走到了一起吗?   初沅怕他不同意,索性俯身行大礼,“女儿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他在一起,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还请阿耶应允。”   圣人看着她,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他忙是抬手扶起初沅,道:“好好好,快起来,都听你的。”   ……   七日之后,华清宫之行终是结束。   一行人乘着犊车,浩浩荡荡地回返长安。   也带着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的太急了等我明天修修TUT 第167章   发生在华清宫的种种变故, 瞒不住世人。   再者,华清宫本就和长安城相距不远。   一时间,宋颐还有余孽尚存于世的消息, 传遍了大街小巷。   “前阵子的七夕,永兴坊走水, 宋颐的那个女儿不是葬身火海了么?没想到, 他竟然还有一个儿子在世,而且还在皇宫蛰伏数年,险些兵变成功。这宋家啊, 还真是阴魂不散!”   其时, 腰佩陌刀的金吾卫正押解着囚笼中的桓颂,浩浩汤汤走过朱雀大道, 直往大理寺牢狱而去。   经过这几日的调理,桓颂的伤情大致稳定, 再加上那晚, 镇国公府的侍卫有意避过他的要害,并无取他性命之意。是以,如今的他虽身处囚笼,却仍旧如常, 顶多就是憔悴消瘦了些许。   他虚弱地靠着笼壁,冷眼睥睨这些议论纷纭的人们,神情始终淡漠。   好似这些闲言碎语, 都与他无关。   “说来, 他当年也是奋发踔厉的少年将军, 因为一场战役, 一举成名。不曾想, 时隔多年, 竟已是这般处境。”   十八年,太久。   岁月催人老。   当年见过他飒爽英姿、满心钦敬仰慕的少年郎,如今也是不惑之年。   现在围观的这些五尺童子,早已不知往昔,只知道他是逆臣宋颐之后,是个祸乱社稷、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们围着关押桓颂的囚笼,不停地做着鬼脸,“大坏蛋,大坏蛋!”   童言无忌的笑语,蔓延了整条朱雀大道。   紧邻道旁的阁楼二层,一名女子打起竹帘,目光追随囚车远去,望着路的尽头,怔怔出神。   她的身后,穿着棕褐短打,佯作普通百姓的暗卫不禁催促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闻言,宋初瓷蓦然回首看向他。   她是生来就带有的病弱,这阵子不见天日的躲藏,使得她的身子是更加的虚弱。这时,她逆着天光站在窗前,身姿纤薄,小脸煞白,就仿若枝头的荏弱梨花,不堪风吹,不堪雨打。   七夕那日,永兴坊的大火,并未让她葬身其中。   ——那不过是桓颂安排的一出金蝉脱壳,为的,就是让她假死脱身,给她一个焕然一新的未来。让她可以逃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逃离皇室的掌控,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也是桓颂,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   他自知华清宫之行,凶多吉少,不论是成是败,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就算他真的为宋家报了仇,手刃了当今这个昏君,他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毕竟,他虽是筹谋多年,但也不可能把控住天下、把控整个朝堂。   是以,他决绝地去往死地,却将唯一的后路,留给了她。   宋初瓷也是在跟着这个暗卫死遁以后,方才从他这里慢慢知晓,有关桓颂、有关她阿兄的事情。   宋初瓷看着身后的暗卫,良久,嘴唇翕动,道:“那我阿兄呢?我们就要这样,撇下他不管吗?”   暗卫道:“主子做好的决定,无人能阻拦。况且,事到如今,我们也无力更改。”   他们人手有限,大都折损在华清宫的那场兵变之中。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护送宋初瓷安全离开。   然后,再等着主子的后手——   这些年,圣人为了求得长生,一直在服用清元道长炼制的丹药。   可他不知,那味丹药,其实是慢性的毒药。   日积月累地耗损着他的寿元,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毒发致命。   如今估摸一下时间,恐怕再有不久,便是他的大限将至。   听了他的话,宋初瓷不免哑然自笑,带着几分苦涩,“所以,就要让我冷酷无情,眼睁睁看着我唯一的亲人,死在我面前吗?”   暗卫眉头微蹙,还未来得及应话。   这时,屋门忽被叩响,传来堂倌的声音,“客官,你们要的碧螺春好了。”   暗卫不由得神情一变。   他们现在暂住崇义坊的一处驿舍,来之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意嘱咐过,莫要轻易叨扰。   适才,他也不曾点过什么碧螺春。   出于杀手的直觉,他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宋初瓷的身边,挑起珠帘看向外头。   旋即,他道一句“得罪”,便搂过宋初瓷的腰肢,带着她从窗口跳了下去。   怎知甫一落地,就有几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子出现,将他们包围。   奚平缓步向他们走近,看着身形纤薄的宋初瓷,道:“宋姑娘,请随我们走一趟罢。”   ***   圣人回宫以后,率先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惩治此次和桓颂一起谋事的陈炳荣,并且让兵部重新安排了一位千牛卫将军,整治千牛卫内部,拔除桓颂安插在其中的爪牙。   随即,又召唤了清元道长进殿,对他进行了一番严审。最后才从他这里得知,原来那些所谓的长生之药,不过都是桓颂为了加害他,特意炼制的慢性毒。   得知此事,圣人万念俱灰,但还是强撑着,吩咐道:“唤温清平过来。”   殿内的鎏金瑞兽香炉腾起轻烟缕缕,温清平跪在榻前为他号脉,神情愈发凝重。   圣人见到他的反应,便也知道,自己的状况已是算不得乐观。   他也懒得再问,于是对着那鼎烟雾缭绕的香炉怔怔出神,良久,终是开口道:“你直接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话音甫落,温清平连忙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地应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万寿无疆。”   圣人不由得冷笑:“都这种时候了,就少来这套了。”   说罢,他暗自轻叹:“既如此,有些事情,便不能再耽搁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唤来桓颂,可是环顾四周,方才后知后觉地忆起——他信任多年的这人,早已背叛了他。   圣人愣了一会儿,只好再叫其他人的名字,“备笔墨,拟旨。”   ***   八月十二,回返长安的翌日。   宫里的圣旨,便由中书省下达至镇国公府。 第168章   前来传达旨意的, 是吏部的尚书张廷玉和中书令岑道。   与其同行的,还有黄门侍郎钟沿。   宫里、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来了人,足见圣人对此事的看重。   好在镇国公府对此早有预料, 听旨的时候,并无过多意外。   “门下:朕之第七女昭阳公主, 克娴内则, 淑德含章。承贤镇国公府第三郎,地胄清华,风神闲悟, 立志温裕, 局量宏雅[1],年已成立, 未有婚配。可赐昭阳公主与镇国公世子,得佳姻。”   “中书令岑道, 宣。”   “吏部尚书张廷玉, 奉。”   “……”   “告镇国公世子,奉被。”   “诏书如右,符到奉行——”[2]   能得圣人的赐婚,可谓是承天之佑。   接到这道敕旨以后, 整个镇国公府便忙碌了起来。   毕竟,谢言岐缔姻是喜,能够尚公主, 更是大喜过望。   ——况且这位公主, 还是帝后最为疼爱的金枝玉叶, 如何都怠慢不得。   虽说昭阳公主是皇室的金枝, 和皇室的缔姻相较于平常来说, 要更为隆重和繁琐, 须得注意的地方,也是数不胜数。但两姓结好之事,上起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是承袭“六礼”行事。   也即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不过,既是圣人赐婚,倒也能省去一些章程:用不着再去说亲和问名。   到纳吉这步,宫里自有皇家的道观合算,得到的结果,是大吉,天定的良缘。   得知此事,谢夫人好几日都是喜笑盈腮。   尽管知晓宫里的打卦万不会有差错,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地带着自家的儿媳蔺兰,一起去了趟承恩寺,找那里的高僧帮忙合八字。   高僧拿着两人的庚帖,道:“蕴川,初沅……一个是河川之蕴蓄,一个是沅水之初聚。按理说,这沅水细流,满途千沟万壑,难以汇至河川。但也好在,这两人皆是情深一往:河川冲决险阻,沅水涓滴成河,纵是山海不可平,亦可挟山超海,永结同心。”   “若是他们能结为连理,往后余生,定然是伉俪情深、白头相守。”   “确实是,天意难当的佳姻。”   谢夫人算不得迷信之人,可她听完大师的这段卦辞,反倒是深信不疑。   ——毕竟他这话,确实是言之有故。   这两个孩子,可不就是如此么?   初沅虽是玉叶金枝,但却命途多舛,是谓潺潺细流。   而他们家三郎这个性情,惯是肆无忌惮,莫说中间隔着千沟万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能端了——当年昭阳公主尚且流落在外的时候,他就不顾门第之差地想要娶她,只可惜,天违人愿,彼时终究没能缔结良缘。   之后分别三年,昭阳公主恢复身份、回到长安,多的是郎君心向往之。   若非情之所钟,她又怎会迟迟未有婚约?   若非一往而深,这三年,他们家三郎又怎会一直守着旧情不肯忘?   所以啊,这位高僧说的,确实在理。   他们家三郎和昭阳公主,那就是天赐的良缘。   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接下来的章程,谢夫人纵是忙碌,却也未曾减少过笑容。   通过婚书以后,这事儿,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然后,是请期。   因着公主出降,非同一般。   工部还需要重新为公主修缮宅邸,是以,钦天监将亲迎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的二月十六。   镇国公府这边在为家中喜事筹办。   朝廷那边,亦是在为政事焦头烂额。   桓颂欺君罔上、意欲谋反,按照律例,理应重惩。   然,不知是因何缘由,圣人迟迟未能做出决断。   于是桓颂便一直困在大理寺牢狱,听候发落。   这事久悬不决,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民间有关昔年宋家的议论,也逐渐是谬种流传。   ——毕竟时隔多年,昔日切身经历过那场叛乱的百姓,俨然是再难追忆。   一时间,一些不明真相的庶民竟是开始猜测,当年的宋氏之乱,是否另有隐情。   如果宋颐真的是罪有应得,那么他的儿子又何须历经宫刑,忍辱负重地在皇宫蛰伏多年,就只为寻仇呢?   甚至,还有人妄自揣测,道是当年的宋颐功高盖主,为圣人所忌惮,是以,方才招来了满门抄斩的横祸。   纵是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普天之下的悠悠众口,又如何能悉数堵住?   这样的流言蜚语众口相传,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是闹得人心惶惶。   若是任由此事继续演进,恐怕,有损帝王权威。   因此,九月初一的朔朝之上,有朝臣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对着圣人声请道:“陛下,桓颂乃是宋颐余孽,如今,他又效仿其父,勾结朝臣,蓄意兵变,意图谋害陛下,实乃逆臣贼子!还请陛下尽快定夺,除去这个祸害!”   圣人身着十二章纹饰玄衣,头戴翼善冠,高坐在金交椅上。   半个月的光景,他就已经因为病弱,形销骨立,憔悴不似往日威严。   听了这话,圣人不禁神情一恍。   这些时日,他一直对外宣称:暂且留下桓颂,是由于尚未查清原委,不知其势力深厚,是以,方才未有决断。   可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清楚,这不过,只是一个托辞。   ——他还是,于心不忍。   许是老之将至,又许是因为最近经历的重大变故,近些时日,他总是会忆起往昔,想起他还和宋颐、谢怀,携手并肩、横扫千军的时光。   那时候,桓颂尚且是宋家的小将军,年少春衫薄,十几岁的年纪,便不避艰险地跟随着他们,驰骋疆场。   有一回和前朝敌军交锋,他因为作战经验不足,不慎中了埋伏,险些身亡命殒。   之后,他问他:“你就不怕,真的在沙场上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的爹娘吗?”   那个少年遍体鳞伤,虚弱得脸色惨白,可那双瞳眸却闪烁着赤诚明亮的光,不曾有半点的怯懦,“李叔,你和阿耶他们决意起兵,和朝廷作对,难道就不怕么?”   “……我当然怕,但是,比起提心吊胆地坐以待毙,等着昏君和奸佞哪天将屠刀挥下,我宁可,跟着叔伯们出生入死。”   “让更多的人,免受家破人亡之苦。”   当年,昏君残虐不仁,残贤害善,使得酷吏当道,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举兵直逼长安,为的,是挞伐暴君、惩治奸臣,还黎明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少年说的话,几乎是说出了他的心声。   可是后来,天下河清海晏。   人心却变了。   他行差一步,便是再不能回头。   他如愿荣登大宝,和昔日的挚友,越走越远。   ——宋颐没了,谢怀也只会和他君臣相称,始终隔着尊卑。   他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这时候,是改头换面、化名桓颂的宋长淮进宫,侍奉在他跟前。   现在想来,那时的桓颂应是带着目的靠近,所以熟知他的秉性,也懂得如何卸下他的心防,十余年的相伴,日积月聚地,就博取了他的信任。   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因着这点情分,因着他欠宋家的债,他又如何能做出决断?   圣人坐在高位的金交椅上,良久,都未有答复。   殿中的鎏金铺兽首衔环铜炉腾起香雾缕缕,四散弥漫,模糊了他的眉眼。   使得君心愈发难测。   底下的朝臣不免面面厮觑,心里直犯嘀咕——陛下向来是信赏必罚,为何今日,会对一件小事如此犹豫不决,半晌都没有答复?   就在这时,大理寺卿冯稷打破了这份沉寂,持着玉笏躬身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这个桓颂,不该轻易处置。现如今因为他的事情,当年的宋氏谋反一案又是旧事重提,外头由此生出许多流言蜚语。焉知悠悠众口难堵,若是任由百姓编排谣传,恐对陛下的威望不利!”   “是以,臣恳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以彰陛下明德!”   话音甫落,立时有刑部尚书张干出列反驳:“冯大人你说得倒是轻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若是旧案重查,你可知人证物证从何而取?事情有多难办?你莫不是和桓颂朋比为奸,想要借此机会,给他脱罪吧?”   冯稷登时怒目横眉:“你没那个能耐,就莫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眼见得两方就要起争端,镇国公谢怀,也终于出面道:“臣以为冯大人所言极是。当年的宋氏谋反一案,牵连甚广——”   “臣的长子谢言峰,奉命平定叛乱,却在疆场一去不回。”   “臣的次子谢言岭,为了追寻一个真相,查明和宋家有关的那桩狐妖作祟杀人案,也永远地停留在返京途中。”   “臣的两个儿子,皆是为宋家丧命。”   “臣白发人送黑发人,实难释怀。”   “臣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   说罢,他不由得深深一揖,眼圈泛红。   这样的丧子之痛,哪怕未曾切身体验,也能感知一二。   一时间,不免有同僚动容,出列应和他的话:“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   作者有话说:   [1]授裴寂司空诏   [2]唐昭陵出土贞观十五年封临川郡公主敕书刻石文字 第169章   圣人也不曾想, 值此恍惚之际,朝堂的局势便是陡然一变,扯到了当年的旧案。   他不由神情微怔, 凝眉看着底下接连上奏的朝臣。   对于此事,有人赞同, 自然就有人站出来批驳。   一时间, 整个宣政殿吵嚷不休:一方指责对面的不切实际,竟敢妄想重查十八年前的旧案;另一方则义正词严地正言直谏,道是这般方可安定民心, 彰显陛下明德。   双方各执一词, 谁都不肯退让。   圣人在旁边听着他们的争执,脸色是愈发难看。   终于, 他猛然一拍扶手,怒道:“宋颐的案子, 是由朕亲自决断!当年, 他私自调兵、擅离镇地,危及朕的皇权,是事实!铁证如山,还要朕如何重审?”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 说罢,他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见到这样的一个情景,原先聚讼纷纭的诸多朝臣, 也因此归于肃静。   侍奉在旁的内侍连忙上前, 适时地给圣人递上一方绸帕。   圣人顺手接过, 用以捂唇, 再拿开的时候, 素色的绸帕俨然是殷红的血色一片。   这就是报应。   宋家对他的报应。   圣人眼神微黯, 默不作声地收好那方绸帕。   良久,他抬首看向底下这众噤若寒蝉的朝臣,道:“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也不欲多留。   正当朝会将散之际,这时,冷不防地自外头传来一阵击鼓之声。   按理说,此鼓是为朝会秩序而设:在百官进殿之前桴鼓相应,命令禁军列仗殿前殿内,以护佑朝会的平安。   可如今,这面鼓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众人俱是为此一怔,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向宫殿外头。   奈何相隔甚远,他们在殿内,只能望见一道素白的纤薄身影,弱不禁风地立于那面夔皮大鼓前。   她手里握着鼓杵,广袖滑落臂弯,露出细白的手臂,极尽所有微不足道的力量,努力地击着鼓。   她的四周,是手持陌刀,意欲将她抓捕的金吾卫。   可她的身边有一个暗卫相护,这些金吾卫始终都近身不得。   锋锐的刀剑相接,发出尖锐的铿锵之音。   她的嗓音柔细轻软,却足以穿透刀光剑影,越过遥远的距离,传至殿内——   “罪臣之女宋初瓷,求见陛下!”   “请陛下,容我回禀要事!”   尽管距离削弱了她的音量,但在殿内的人,却还是若有似无地听见些许。   官阶稍低的,立于靠门较近的地方,听得最为真切。   他们一个传一个地,转述着宋初瓷的话。   很快,圣人也知晓了此事,“什么,竟然会是宋初瓷?她是怎么进到宫里来的?”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又是窃窃私语。   “这个宋初瓷,不是在七夕那晚葬身火海了么?”   “这青天白日的,总归不是鬼魂罢?”   “所以,她现在这是死而复生了?”   ……   圣人也不由得为宋初瓷的突然出现而愣神。   最后,他到底是应允,让金吾卫准她进殿。   从前,她尚且是常宁公主的时候,总是华冠丽服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身为帝女的雍容闲雅。   如今,她一身素裙,顶着两旁诸多朝臣的肃容打量,慢步走近金碧辉煌的大殿,仍旧不显半分怯懦,一如既往的仪态万方。   宋初瓷行至殿中,高举手里的竹简跪下,陈词道:“陛下,罪臣之女宋初瓷,今日以死明鉴,恳请陛下彻查当年,我们宋家的谋逆一案!”   “十八年前,家父宋颐擅自调兵离境,并非是蓄意起兵,妄想夺得皇位,而是为了和吐蕃两国的敦睦邦交。”   “当年,吐蕃王薨逝,他的两位王子一个主战、一个谋和,家父不愿见到吐蕃的皇权更迭,致使两国的兵戈扰攘,是以,便决心出兵,助那位一向谋和的大王子夺得王位。”   “这些,便是家父和吐蕃的大王子松瓒,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她俯身愈低,鬓边一缕乌发垂落在地。   “家父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的太平劳心,又怎会犯下大逆之罪?”   “还请陛下,重审此案!”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温柔又坚定的嗓音,回响在大殿之内。   圣人如何都不敢相信,她一个柔心弱骨的小姑娘,竟会找到十八年前,宋颐留下的信函。   他正惊措之时,大理寺卿冯稷复又出列,道:“陛下,当年之事,仅凭宋颐私自调兵一举,便定下他的罪名,委实不妥。现如今,又因为桓颂闹出的风波,民间人心惶惶,更有居心不|良者,竟是趁此机会,胆敢妄议陛下残贤害善,意图污陛下清名。”   “既然宋姑娘坚称宋颐无辜,甚至还能呈上证据,以证宋颐清白,不若,就请陛下允准老臣,重新审理此案。”   圣人目光如炬,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心里始终疑云不散。   ——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年前,偷梁换柱的事情水落石出,宋初瓷也由此被逐出皇宫。   这三年,有关宋家的纷乱不断,他心有忌惮,便一直让人在暗中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又如何来的机会,去往吐蕃找寻这些信函?   可惜,眼下的境况,却不容他深想。   镇国公谢怀便接着附议:“倘若宋颐真是无辜背负罪名,那么,臣的两个儿子,岂不是惨遭无妄之灾?还请陛下,重审当年宋颐谋反一案!”   镇国公是朝中的开国功臣,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此话既出,他的门生、部下,自是随之应和:“请陛下重审宋颐一案!”   殿中的大臣们,有不少是见过华清宫那场变故,见过圣人质疑镇国公、展露的多疑之心,一时间,不免也开始动摇,思索当年的事情,是否真的属实。   ——如果圣人真是因为心中忌惮,谋害了宋家,那么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们自己?   于是,又有朝臣出列请命:“还请陛下,重审此案,以彰陛下明德!”   “臣,附议!”   ……   接二连三的随声附和,使得圣人措手不及。   他怔然望着底下,俯首称臣、却又执意忤逆的众人,恍惚间,竟是生出几分无助。   最后,他目光微动,扫过出列的朝臣、伏跪的宋初瓷,最后,停留在始终缄默,立于朝臣之中的谢言岐身上。   ——谢言岐救过他的性命,是他钦定的未来女婿,这回,他是否也会如之前,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   谢言岐未曾抬眸,终于,他也在此起彼伏的请愿之中,向左迈出一步,持着手中玉笏行揖,道:“请陛下,重审此案。”   原本,是该由他提及此事。   可他的恩师冯稷,却适时拦住了他:“蕴川,我知道,你一直都背负着你两位兄长的过往,介怀他们的亡故,所以,想要亲自揭露真相。但现在,你大婚在即,你未来的夫人,是当今的昭阳公主,是今上的金枝玉叶,如果你公然现身和陛下作对,那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该如何抹去你和陛下、和殿下之间的这份隔阂?”   “所以,让为师去吧。”   思及此,谢言岐不由得微闭双眸、齿关紧阖,可当他再睁眼时,已是沉静如常。   要知道,他现在和初沅的婚约已是公之于众,在场的人都晓得,他将是未来的驸马,等同于皇室中人。   见此,又有不少人接着附议。   圣人听着殿内的回音,久未言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初他的即位,是民生之所向,   如今,若是他没了威望,也终将落败。   昔日,他不信宋颐。   眼下风水轮流转,是他的臣民,不信他。   圣人闭目许久,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   重审宋颐旧案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大理寺府衙。   虽说谢言岐早就备好了一切,但若是过早地回禀调查结果,反倒会引得圣人质疑。   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都宿在府衙,帮着冯稷处理一些公务。   初沅听闻他如此恪尽职守,甚至夙兴夜寐、朝夕不倦,一时间,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愠恼。   ——他的伤尚未痊愈,便这般折腾自己,莫不是以为,自己真是刀枪不入的神人?   总归他们已有婚约,初沅也不用再有过多顾忌。于是她便让来庭驾着车,径直去往大理寺府衙。   到了以后,大理寺的衙役们顾及她公主的身份,也不敢阻拦。   她随着一个大理寺官吏的引路,绕过值房、行过回廊,最后,终是停在了谢言岐所在的厅堂门前。   可惜她来得不巧,谢言岐连夜处理了一件案子,如今,正欹靠圈椅假寐。   初沅不好惊醒他,只好悄然退出屋门,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等待着。   怎知,她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回廊尽头走来的,一位故人。   初沅看着那个身形单薄、捧着托盘趋步走近的少年,一时间,模糊的回忆闪现脑海,竟让她有些恍惚。   她望着他,犹豫着、不确定地唤道:“来风?”   作者有话说:   再填个坑 第170章   朝花夕拾, 时光何去太匆匆。   一晃,便是三年。   尽管流逝的岁月模糊了她的回忆,尽管她和来风不过是几面之缘、相处的时间短暂, 但初沅的记忆深处,却仍是有着这个少年的身影——   当年, 若非是来风找到她, 告知她身世,恐怕她现在的命运,尚且沉浮浊世, 看不见未来。   这三年, 初沅始终未曾在宫里见过他踪迹。   她还以为,他是在三年前, 那些刺客的穷追不舍之中,不慎丢了性命。   没想到如今, 他竟是这般猝不及防地, 出现在她面前。   来风显然是来为谢言岐送药的。   谢言岐的伤到底凶险,虽说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已经见好不少,但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以防旧病复发。   见到立于廊下的初沅,他不禁一怔,唤道:“殿下。”   初沅提起去裙摆向他走近, 看着他, 眸里浮现些微笑意。   总归他安然无恙, 便是好事。   初沅的目光自他托盘中的汤药扫过, 随后, 她不由问道:“这三年, 你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吗?”   她话中所指之人,自然就是谢言岐。   来风低眉垂眸,没有否认:“是。世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惟愿侍奉在世子左右。”   直到谢言岐身上的余毒彻底解除,他的心中方能释然,再能回宫。   三年前的诀别,初沅因着人事不省,始终没有清醒的意识,所以,并不知晓当时的具体情况。   她只知,自此一别,她和谢言岐三年未见。   再重逢,他见她,如同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直到那日,他在阿耶面前提及他们的婚事,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那是因为他失去过记忆。   至于为何如此,她全然不知。   初沅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她打量着面前的来风,直觉他便是知情|人。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默须臾,终是犹豫着、试探着,问道:“所以这三年,你一直都陪着他,知道他的经历吗?”   闻言,来风又是禁不住地一怔。   他眸里浮现些微茫然,旋即抬首,掀眸迎上初沅探究的目光。   ……   初沅接过来风手里的汤药,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谢言岐仍是欹靠着案前的圈椅,双眸微阖地小憩着。   天光擦过窗际,倾斜地落在他身上,隐约映出空中浮动的微尘。   颇有那么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初沅极力放轻动作,将手里的托盘放置在他面前的桌案。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磕碰出些微声响。   这样的动静一出,初沅下意识地屏息。   然,还未待她直起身,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从身后伸出,按住了她的纤腰,旋即,收紧力道地往后一带。   初沅不及反应,便随着他的动作后倾,跌坐在他腿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初沅心脏一空,出于本能地抬手,攀住了他的肩颈。   也不知谢言岐是何时醒来的。   他抱她坐在他膝上。借着身量的优势,他垂眸睥着她,相距咫尺地和她对视。   瞧见她这受惊的模样,谢言岐的眸里不禁浮着淡淡笑意,蕴着天光,有如璀璨星河,要将她溺于其中。   初沅没由来地心跳一滞,她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小声抱怨道:“……你吓到我了。”   她的嗓音本就绵软带着温柔,如今含着几分嗔怪,更是娇音恰恰。   谢言岐的手扶住她的纤腰。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眉眼间,闻言,他胸腔微震,逸出极轻的一声笑:“殿下怎的来了?”   初沅的小手搭在他肩上,顺着他的胸膛徐缓下移,最后,停在他心口,隔着他深绛的官服,感受他心跳的律动。   她轻抬睫羽看向他,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眸里笑意加深。   他不禁笑着反问道:“所以,殿下这是来查岗了?”   他惯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初沅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他的逼视。   她颤动着睫羽垂眸,无措地回避着,贴着他胸膛的小手,也无意识地曲起细指,动作极轻地在他胸|前画着圆圈,带起细微的酥麻,“谁让你不管不顾地,连日留在府衙?难道,你的伤已经痊愈了么?”   说罢,她终是凝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谢言岐放在她腰际的手,也不由得收紧几分力道。   其实经过这些时日的疗伤,他已恢复得大差不差了。   ——但她都将药送了过来,莫非,他还能否认不成?   谢言岐不免无奈一笑,学着她,俯首,讨饶似的轻吻她眼尾,慢声道:“无故让殿下担忧,是臣之过。还请殿下宽恕,嗯?”   随着他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初沅也睫羽轻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她委实看不出,他有何认错的诚意。   小姑娘的一双瞳眸漂亮得好似盈盈秋水,澄澈流转着柔波。   谢言岐和她视线相接,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须臾,他到底是眼神微动,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行若无事地伸手,端起放置桌案的汤药,随即,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   初沅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喉结不停提动,始终没有应话。   直到谢言岐将手里空置的药碗又放回身前桌案,她方才拿出袖中锦囊,捻起一枚蜜饯送至他唇畔。   细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唇,谢言岐不禁有瞬息间的愣怔。   旋即,他眸里浮现笑意,启唇衔过她指间的蜜饯。   丝缕的甜意蔓延唇齿间,驱散汤药的苦。   谢言岐的手放回她腰际,若有似无地摩挲着。   他看着她,目光愈发柔和,“这回,殿下可宽恕微臣了?”   话音落下,初沅的神情终是有了些微波动。   她伸指轻戳他唇角,道:“下不为例。”   谢言岐低头抵着她额头,没忍住轻声低笑:“好,都听殿下的。”   他这好不容易转了正,可不能肆意妄为。   他的呼吸带着温热,扫过她面颊,带起酥酥麻麻的颤栗。   初沅耐不住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想起来风给她说过的话,她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道:“我很想你,今晚,来找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初总递给柿子一张房卡:今晚总统套房999,过来找我   呜呜本来打算今天写完的,我连完结的感恩反馈,那个抽奖都弄好了,但是我真的高估了我自己,算来算去,还是要再写个两三章!   真的非常对不起大家,辛苦追了这么久,既然抽奖那个福利过了,那我就再换个,到时候麻烦大家康康作话哦tvt   @林起笙 第171章   自华清宫回京以后, 他们确实有好些时日不曾相见。   起先,谢言岐因着伤势,一直囿于镇国公府疗治,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婚约还未曾定下, 初沅也不好罔顾礼数, 贸然前去探望,顶多也就是借着宫里赏赉的名义,暗中给他送些心意。   之后, 谢言岐的伤虽是有所好转, 但他又忙于公务,如何能有空闲和她相见?   初沅也是听闻他晨兴夜寐, 整日待在大理寺府衙办案,这才关心则乱, 着急忙慌地赶到这里。   所以, 仔细数算的话,他们已有半月之久的时间,未曾在私下会面了。   初沅坐在谢言岐膝上,小手攥着他的衣襟, 轻抬睫羽看向他,一双澄澈的瞳眸流转着秋波,欲语还休, 无声地问询着。   ——要不要同意, 今晚去找她?   谢言岐扶着她的腰肢, 以防她不慎滑倒。   他的目光胶着在她的眉眼间, 眸里的笑意次第渐深, 多出了几分无奈。   他不禁问道:“这夜里……殿下是要臣如何登门, 嗯?”   闻言,初沅唇角微翘,道:“谢大人不是应该很清楚么?”   先前,桓颂意图对她不利,金吾卫奉命捍御公主府,他都能越过重重的把守,如入无人之境。   莫非,换到如今,公主府的那面墙,便能拦住他不成?   初沅笑吟吟地望着他,眸里的调谑,是半点都不愿掩饰。   谢言岐又如何看不出,她这是存心?   他不由得无奈一笑,放在她腰际的大手,亦是逐渐收紧力道。   他道:“殿下还真是,越来越喜欢捉弄微臣了。”   初沅没有否认。   她仰首啄吻他的唇,看着他,再问:“所以,你来,还是不来?”   她说这话时,樱唇几乎是贴着他的嘴角。   轻缓的呼吸带着温热、带着独属她的淡淡清香,若有似无、忽远忽近地和他气息交缠。   谢言岐凝着她那双盈盈带笑的眼睛,喉结微动,不免有些呼吸发紧。   他俯首,略有几分急迫地压上她软糯的唇。   可又顾及他方才喝过药,她一向不喜汤药的味道,于是便克制着侵占的谷欠望,贴着她的唇,辗转碾磨。   耳鬓厮磨之际,他双眸微阖,抑着笑,嗓音低哑地在她唇边应道:“臣,岂敢抗命。”   他灼烫的呼吸扫过面颊,乱着她的心跳,初沅不由笑着后躲,却被他伸手扣住后颈,彻底断绝回避的余地。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翼相对,错乱着呼吸,交织着不断升温的暧|昧情愫。   初沅轻咬住下唇,睫羽上抬,相隔咫尺地和他四目相对。   她眸里水光潋滟,含羞带怯地流转着动情,“那我今晚,在府里等你。”   他半垂着眼帘,噙笑睥着她,笑道:“好。”   这时,一个大理寺的官吏因着公务亟待商榷,着急忙慌地走过回廊,径直推门而入,“大人,先前万年县的那桩命案,好像有些眉目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初沅整个人怔住,忙不迭起身。   谢言岐膝上一轻,旋即,便瞧见适才还在身旁的小姑娘,转眼之间,就退到了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登时便将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楚明白。   谢言岐眼神微动,目光丈量着他们间隔的距离,最后,落在初沅身上,眸里浮现些许笑意——   这傻姑娘,还真是欲盖弥彰。   果不其然,那个官吏一进门,便觉察出屋里气氛的不一般。   他驻足门口,来回打量着坐在案前、和站在桌旁的两人。   初沅顶着他的目光,不免有些心虚。   她连忙端起摆在案上的空碗,道:“既然谢大人已经用过药了,那么……本宫就先行一步了。还请谢大人珍重,莫要操劳过度。”   说罢,她也不顾谢言岐和那个官吏的反应,当即朝着门口离去。   现如今,她和谢言岐已有婚约,说是担忧谢言岐的伤情,特意过来送药,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一直站在门前的官吏目送着她走远,总觉得她脚步匆遽的行止,颇有那么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禁迷茫地蹙起眉,随即,回过头,躬身走近谢言岐的书案,将手里的案卷呈上,“还请大人定夺。”   直到抬首,近距离看向他们家大人,他方才怔住,后知后觉地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谢言岐随手接过那本案卷,眼睑微垂,不紧不慢地翻阅着。   他本就生得面容清隽、眉骨挺秀,如今身着深绛官服,倒是令他敛了几分锐气,显得端正肃然,确实是风骨峭峻的大理寺少卿。   不过,在他的唇角,却不合时宜地沾染了一抹口脂。   ——持正端然之下,是多情的风|流。   那个官吏登时怔住,不免变得有些局促。   原来是他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他们大人和公主的幽会。   他还以为,这两位是圣人赐婚,不会有什么真情,结果没想到,私下竟是这般……   ***   这日,因着初沅的叮嘱,谢言岐没有如往常夜宿府衙,而是在下值以后,回了趟镇国公府。   来风要为他调配余毒的解药,自是与他同行。   奚平驱着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过朱雀大道。   谢言岐坐在车内,漫不经心地转动扳指,问身旁的来风:“今日,你都告知了她何事?”   往常,都是来风熬好药以后,再亲自送到他这里来。   可今日晌午,送药的人却是初沅。   想也知道,他们二人已然碰过面,而且,还交谈了不久。   谢言岐有理由相信,她今晚的邀约,正是为来风所言之事。   来风坐在他旁边的位置,闻言,分外实诚地答道:“该说的,都说了。”   尤其,是蛊毒的事情。   毕竟他选择留在镇国公府,就是为了替谢言岐解毒。   “况且,这事也确应告知殿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世子之所以还会在解蛊过后留存余毒,完全是因为世子的心有挚爱。若非世子对殿下念念不忘,世子也不会执意和绝情蛊的毒性相抗,执意想起和殿下的过往。”   “世子是因为殿下,方才余毒未清,自然,还须得找殿下去解。“   来风如是陈述道。   纵使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但谢言岐还是不免失语。   他看向来风,问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来风道:“眼下,我虽是跟着世子,但我终究还是宫里的人,心里自然也是向着殿下的。”   “殿下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这下,谢言岐算是知道,如今,他在她的面前,是一点面子都不剩了。   谢言岐抬手抵住眉骨,双眸微阖,半晌,终是没忍住地无奈一笑。   ……   夜幕降临,幽暧的夜色四处弥散。   公主府的盥室里,灯烛璀璨,水雾缭绕。   流萤带着宫婢们,将沐浴的花瓣洒在水面,随后,又在初沅的轻声吩咐之下,陆陆续续地躬身退出屋子。   她浸在水中,回首看向放置浴斛后边的那面紫檀镂空屏风。   风透过窗牖,吹动灯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拓在屏心,隐约可见光裸着的纤薄香肩、颀秀鹅颈。   谢言岐甫一自窗牖进屋,隔着屏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情景。   他不由得眉峰轻挑,斜斜地欹靠在窗沿,目光描绘着那道屏风上的倩影,打量着她。   初沅知道是他,倒也不曾惊慌。   她往水里下沉些许,直到漂浮花瓣的温水没过肩膀,方才慢声说道:“谢大人来的,还真是时候。”   闻言,谢言岐不禁漫不经心地轻笑道:“是时候,伺候殿下沐浴么?”   初沅躲在浴斛,望着这面隔在中间的屏风,似乎是在看他,笑吟吟地问道:“不然谢大人觉得,应当如何?”   一时间,谢言岐也不知,他这究竟是赶了个巧,还是,她在守株待兔。   他无意识地转了下手上扳指,随即,终是绕过间隔的这面屏风,朝她走近。   没了中间的阻拦,两人四目相接。   浴斛里漂浮的花瓣微漾,初沅往后靠了靠,肩背却碰着桶壁的微凉,再无回避的余地。   她抬首望着他,睫羽细微地颤栗着。   ——显然,是露了怯。   纵使他们有过更亲密的举止,可此情此境,她到底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和他坦诚相见。   谢言岐睥着水面浮动的花瓣,眸里蕴着笑,“殿下还需要微臣,伺候沐浴吗?” 第172章   盥室水雾缭绕, 漫过屏风,将灯烛也罩在其中,使得屋内光泽迷离, 悄然氤氲着难以言说的暧|昧。   初沅置身浴斛,水面漂浮着花瓣, 随着波澜轻晃着, 若隐若现着底下的春|光,冰肌玉骨,明月生辉。   她仰首望着面前的男人, 良久, 终是将一双纤手搭在桶壁,整个人游了过来。随即, 她伸手,细指扣住他的腰封, 拉着他, 不得不俯身朝她靠近。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初沅也顺势攥住他的衣襟,转而攀上他的肩颈,就这样隔着浴斛, 抱住他,和他隔着咫尺对视,“可谢大人隔得这么远, 又该如何伺候本宫?”   她手上的水渍, 濡湿他的衣衫。   谢言岐垂目看着她, 眸里噙着的笑意晦暗不清。   他扶住她的背, 不禁笑着反问道:“所以, 殿下要臣如何伺候, 嗯?”   初沅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此刻神情,道:“水有些凉了,你抱我起来,好不好?”   放以往,还在扬州的时候,这样近乎命令的话,她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恐怕,便是水真的凉了,她也会在他面前忍着,直到他的应允。   现如今,她在他的面前,还真是越来越有公主的架子了。   思及此,谢言岐不禁提了下唇角,笑得无奈。   他没有应话,而是默不作声地拽过旁边木架上的巾帨,随后,披在她身上,隔着这层巾帨,将她从水中抱起。   飞溅的水珠带着花瓣,打在他衣袂。   初沅双足落在他脚背。   她踩着他,空出一手拈去沾染他衣襟的花瓣。   谢言岐的目光追随着她指尖的花瓣,直到那点落红飞舞着坠地。   这时,初沅也踮起足尖,猝不及防地落一吻在他喉结。   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只留下令人悸动的软糯湿迹。   谢言岐不由的神情微怔,转首看向她。   她瞳眸澄澈,眼波流转,既是得逞的狡黠,又是怯生生的妩媚。   ——真的是要逼他至绝境。   四目相对之时,他好似听见,理智的弦,在脑中绷断的声音。   他忍无可忍,一手扶着她的月要,一手握住她的后颈,俯首便咬住她的唇角。   疾风骤雨似的,攻占着她的一呼一吸。   初沅配合地攀着他的肩颈踮脚,原本松垮披在肩上的巾帨,也逐渐滑落臂弯。   谢言岐拥着满怀的温香软玉,克制已久的谷欠念,终是叫嚣着、汹涌着,击溃他这三年的自持。   初沅赤着足,踩在他脚上,随着他逼近的步履,近乎踉跄地跌倒在软榻。   她勾着谢言岐的腰封,带着他,一起倒在轻软茵褥中。   直到这时,她终是翻身压住他,双膝分跪在他身侧,坐在他月退上。   一时间,初沅也难得借着这个机会,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她欲盖弥彰地拉拢身上帨巾,随后,伸手摁住他胸膛,不允他起身,问道:“疼吗?”   说罢,她也不顾他的回答,径直上手扒开他的领口,指尖摩挲那道临近心口、俨然快要愈合的伤疤,微垂的睫羽遮掩黯然情绪。   谢言岐躺在她身下,也不反抗。   他望着她,眸里笑意淡淡,噙着几许好整以暇的玩味,和晦暗的情浴,“殿下既然心疼,又何必这般折腾微臣?”   他嗓音带着克制的沙哑,坐在他腿上的初沅,自然也能明确感知他的变化。她看着他,不免心惊,但还是没有忘了今晚的目的。   她没有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问道:“所以,方才那样,是不疼的么?”   话音甫落,谢言岐眉峰轻佻,算是明白了她此举的意图。   原来,她是在试探。   试探他体内的余毒,究竟可以撑到何种程度。   虽说初沅已经在来风那里知晓,他因为解除情蛊,以绝情蛊相克,却为此中了余毒、失忆忘情的事情,但她未曾见过他毒发的情形,便也不知,诱使他余毒发作的,到底是怎样的契机。   来风只给她说:“于世子而言,殿下便是这味毒。但与此同时,殿下也是他的解药。”   来风的话,欲言又止,初沅其实并不太懂。   她思来想去,大致晓得的,便是他身上这味余毒的发作和解除,都和她有关。   至于是何种关联,来风不说,她也只能自己去摸索。   牵手,拥抱,亲吻……或者更进一步的边缘举止,他们也有过。   但初沅未曾在此间,发现他有任何的反常。   如此,便仅有最后一个可能了。   思及此,初沅不由得心尖微颤,咬咬唇,小手下滑至他月要际,扣住了他的腰封。   伴随着轻微的“咔嗒”一声,谢言岐便也知道,他今晚,注定是输得一败涂地。   ……   作者有话说:   痛苦面具,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每天只能写一点点TUT   我太想完结了,明天再努努力 第173章   初沅的揣测并未出错, 确实还有最后一步,他身上的余毒方能解除。   起先,他和她的一个对视、一次指尖的轻碰, 便能唤醒他心里潜藏的情意,让他心动不已, 频繁地毒发。   可每次的发作, 反倒是伴随着毒性的减弱。   慢慢地,他和她越走越近,他也逐渐地发现, 简单的牵手、拥抱, 已经不会使他体内的余毒发作,只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他才会感觉余毒的涌动。   是以,他先前的克制、隐忍, 和浅尝辄止, 并非是他改了性,想要做一个正人君子,而是,他不能——   亲吻的时候, 他可以让她暂时昏迷过去,独自撑过毒发。   可这最后的一步,他是如何都不能这般行事。   他还做不出, 趁人之危的事情。   但, 若要她清醒地看着他余毒发作。   ——他也不会允准。   谢言岐喉结微动, 终是忍无可忍地伸出手, 将她那只作乱的小手攥在掌中。他望着居高临下、骑坐在他身上的公主殿下, 眸里翻涌着晦暗情愫, 他不禁沙哑着嗓音问道:“殿下当真要如此?”   初沅塌腰俯身,伏在他胸前,如云的乌发微潮,带着淡淡的馨香,铺散几缕在他颈间,扫过细微的颤栗。   她枕着他的胸膛,抬眸看向他,问道:“难道,谢大人就非要等到新婚之夜吗?”   这一关,总归是要过的。   况且,他现在的状况,也骗不过她。   说罢,初沅侧过首,温柔吻过他胸前遗留的那道伤疤,轻声唤他小字,“蕴川……”   她吐息如兰,谢言岐的心口也不由得随着她的呼吸,泛起心悸难耐的酥麻。   他还是头一回,听见她这般称呼他名讳。   不同于至亲、同僚的对他的称呼,这两个字萦绕她唇齿间,缱绻着绵绵的情意。   谢言岐敛眸看着她,棱角分明的喉结不停提动。   他胸|前微震,终是无奈地笑着,捏了捏攥在掌中的小手,“那微臣的命,可就交到殿下的手里了。”   初沅得逞地翘起唇角,柔荑自他手里抽出。   她直起身,再次仗着姿势的便宜,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谢言岐索性认命,单手枕在颈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作。   他的目光灼灼,反倒是看得初沅心里有些发虚。   她在他的逼视之下,扶着他,缓慢坐下,瞬息之间,不由得软了月要肢,乏力倒在他怀里。   澄澈的瞳眸也禁不住泛起泪雾。   谢言岐不禁眉宇微蹙,他瞧着她煞白的小脸,到底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旋即,他握着她的纤腰,逆转局势,欺身压上。   一时间,初沅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眼里含着泪,使得那双漂亮的瞳眸更加澄澈。   和方才那个且娇且媚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谢言岐端详着她,眸里映着她欺霜赛雪的身子,既是情动,又是因为余毒的隐隐发作,心口作痛。   两相撕扯,使得他止不住地阵阵恍惚,呼吸也变得滞涩。   他喉结微动,目光在不经意间,瞥见了枕边叠好放置的巾帨。   这时,谢言岐的神思,也终是有了瞬间的清明——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不论是最初的邀约,还是待会的后续。   意识到这点,他的唇角倏然溢出几丝笑意,带着些许嗤嘲,些许无奈。   初沅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平复着。   她伸出手,攀上他肩颈,既是担忧,又是羞怯地看着他,问道:“谢言岐,你、你怎么样了?”   她的每一个动作,无不是牵扯着他的心神。   谢言岐心如擂鼓,似乎连着呼吸都在作痛。   说不清是情浴,还是毒发,他的意识愈发恍惚。   谢言岐极力地隐忍着,额角渗出细汗,到底是没能制住心口的疼,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初沅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上便是一重——   谢言岐拽过枕边的那方巾帨,捂唇呕出血,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高上许多,如今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初沅难道有些承不住。   她软着嗓音唤他,却如何都得不到答应。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气力微弱地去推他,艰难地脱身。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他手里攥着的,鲜血洇红的巾帨。   这样醒目的颜色,几乎刺痛了初沅的眼。   她忙是捻起绢帕,细致地为他擦去唇畔血迹,“为何,就非要强撑着呢?”   如果一开始便告诉她,那该有多好。   可她的这阵心疼却戛然而止于——   她准备起身,为他打来热水拾掇的时候。   他人没了意识,却还嚣张地朝她立着。   见此,初沅整个人怔住,那阵隐约的、撕裂的疼痛提醒着她,让她既是羞愤,又是难堪。   她咬咬唇,一时间,也不想顾他现在的状况。   总归来风已经告诉过她,只要诱使了这最后一次的毒发,便是真正解除了他体内的余毒。   眼下这般境况,看着是骇人,但其实,却是柳暗花明。   初沅咬咬唇,实在是觉得羞耻至极,忙是拽过茵褥,给他盖上。   ***   谢言岐再次醒来的时候,俨然已是翌日清晨。   初沅蜷着睡在他身侧,显然有些不太安稳,细眉微蹙,小手攥着他的尾指。   ——生怕他无故消失的模样。   谢言岐侧过首,安静地打量着她,回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一时间,不禁笑得无奈。   ——如今,他算是彻底栽在她的手里了。   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这般,尊严扫地的时刻。   似乎是觉察了他的目光,原本睡着的初沅,这时竟是睫羽轻颤,慢慢地睁开眼,和他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写不动了   再给柿子过个生日,就大婚完结了,我以为这两个小事情一两章就能搞定的   感谢大家的追更~   @林起笙 第174章   因是将将苏醒, 她的眸光还有些迷离。   初沅怔然凝望着他,半晌,终是眼睫轻眨, 慢慢地回过神。   一时间,有关昨晚的回忆, 一幕幕地浮现脑海, 她不由得呼吸微滞,羞赧的情绪漫上心头。   她神情的变化,尽数落在谢言岐眼里。   瞧见她遇见泛起的淡淡红晕, 谢言岐不禁提了下唇角, 似笑非笑。   他的目光实在太具有侵略性。   初沅睫羽轻颤,有意地回避着, 旋即,她怯生生地将小手伸出, 掌心覆着他胸口, 问道:“你……有没有好一些啊?”   说罢,她抬眸,和他四目相接。   谢言岐笑着捉住她的手腕,稍一使劲回拉, 初沅便毫不设防地撞进了他怀中。   两人相拥着而眠。   谢言岐抱着她,胸腔微震,极轻、极肆意地在她耳畔笑道:“殿下昨晚几乎是舍命相救, 若是徒劳无功, 那岂不是枉费心力?”   他的嗓音还带着惺忪的沙哑, 说话时, 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 扫过她额发, 留下酥酥麻麻的痒。   初沅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躲,面颊微微发烫。   她又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戏谑之意?   他分明是在笑,她昨晚声势汹汹地摆出那样一个阵势,宛如女皇凌驾他之上,结果却因为过于莽撞,最终闹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她蜷在他怀里,实在不想应这调侃的话。   孰料,谢言岐说着,放在她腰际的手,却是沿着她的月要腹缓慢下移。   他的指腹因着常年练武题字,带着薄茧。   初沅不由得弓起背脊,屏息蜷在他怀中。   隔着素绢袴的单薄布料,谢言岐动作极轻地描摹着,哑着嗓音问道:“还疼吗?”   感受着他隐秘的动作,初沅难耐地咬住下唇,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有点,不过……昨晚我已经擦过药了。”   话音甫落,谢言岐下颌抵住她发顶,没忍住轻笑出声:“下回还敢吗?”   闻言,初沅仰首看向他,额头擦过他的唇。   四目相对之时,她樱唇翕动,反问:“谢大人是怕,再像昨晚那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么?”   隔得近,谢言岐甚至能细数她的睫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里浮现笑意,只是这点笑意不达眼底,反倒是让他眸里的情绪愈发晦暗。   他之所以隐忍到今日,就是防着她说现在这话。   没想到,她还是不肯越过此事。   谢言岐没有应话,始终似笑非笑地将她望着。   倏然间,初沅禁不住吟出一声短促娇音。   她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他的劲腰,难耐地咬着唇,讨饶道:“别,别,还疼着呢。”   谢言岐慢条斯理地收手,笑道:“臣还以为,殿下是忘记了从前,在扬州那段时间。”   初沅埋首他怀中,因着方才的余韵,细微地颤栗着——   合着这人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他以前的丰功伟绩。   初沅的面颊止不住发烫。   这回,她攥着他的衣角,是如何都说不出后话了。   顾及她确实在昨晚伤到,谢言岐纵使是谷欠求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松手,随后起身,径直走向临窗的檀木小案。   他提起水壶,往铜盆注入清水,不紧不慢地净手以后,他又向初沅问出膏药的所在之处,末了,终是拿起箱柜中的一个瓷瓶,复又折返。   初沅看出他的意图,不禁羞得往里躲。   奈何谢言岐握住她的脚踝,又拖她到榻沿,“殿下自己擦药,难道还能比微臣顾得更全吗?”   话音甫落,初沅便骤然红了脸。   她羞赧地想去蹬他,结果反倒被他锢住踝骨,动弹不得。   天光正盛,擦过窗际翻飞而入,将空中浮动的纤尘都映照得清晰。   初沅埋首在茵褥中,感受着他动作,耻意逐渐漫上心头。   他指尖沾着微凉药膏,轻柔且坚定地擦拭那泛红的边沿。   极其轻微的一次触碰,便能让她禁不住地颤栗。   看见她紧张蜷起的如玉脚趾,谢言岐不禁无奈一笑:这傻姑娘,倒是对她自己挺狠。   就在初沅将要因为这份难堪背过气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貌似,是有客到访。   流萤知道她和谢言岐在里面的事情,于是先行过来叩门,细声提醒道:“殿下,是太子妃。她带着绣娘过来,准备为殿下量制嫁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于初沅而言,不啻于救星。   这时,她终是敢从茵褥中抬首,眸里含泪地望向他,唤道:“谢言岐……”   她的嗓音婉转带着娇,可分明含着几分催促之意。   似是在委婉对他说:她的阿嫂都来了,现在,他也该走了。   好像为了印证她的话,外头的动静,也由远及近。   这般危急的境况,谢言岐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盖好了瓷瓶。   见状,初沅实在无法冷静,终是挣扎着,不慎将玉足踢到他下颌。   ……   太子妃也是临时起意,提前带着尚衣局的绣娘过来,为她量身缝制嫁衣。   毕竟,她到底是整个燕朝最为疼爱的金枝玉叶,这终身大事,更是马虎不得。   在厅堂静待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太子妃终是等到了初沅的姗姗来迟。   “阿嫂。”初沅迈过门槛,缓步朝她走近,行了个礼,“都怨我,起得晚了,害得阿嫂久等。”   太子妃温柔笑着摇头,道:“也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   她拉过初沅的手,往屋里走,语调舒缓地解释道:“虽说,距离你和镇国公世子的婚期,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但这凤冠霞帔,还是尽早提上日程缝制的好,以免之后出什么差错,来不及赶制。”   “你呢,也不用担心后面瘦了或是胖了,衣服不合身,到时候,自有天下第一针的绣娘为你修改。”   她和谢言岐的婚期,定在明年的二月。   距今,还有半年不到。   原先初沅还觉得,约定的日子遥遥无期,没想到这眨眼之间,便要着手为她准备嫁衣了。   初沅随着绣娘走进里间,直到量好身段,她还是有几分,不真切的感受。   ……   这边,宫里开始为初沅的大婚做准备。   另一边,大理寺也遵循圣人吩咐,有条不紊地在调查十八年前,宋颐一案的真相。   临到年关,这桩旧案方才水落石出。 第175章   鉴于这桩旧案已经过去了数年, 许多事情都无法追溯、难以查证。   是以,谢言岐便带着差吏去往陇右和吐蕃,仔细在那边勘察了一番, 历时两月有余,终是循着蛛丝马迹, 查到了当年真相。   十一月初一, 在宣政殿的望朝之上,谢言岐递上了陈情的奏疏,里边详尽叙说了当年, 宋颐起兵谋反的始末。   那日, 宋初瓷在殿中的鸣鼓而攻、口诛笔伐,的确属实——   宋颐的调兵遣将、擅离镇地, 并非是图谋不轨,而是为了助得吐蕃的大王子登位, 以维持两国的敦睦邦交。   他出兵之前, 也曾向长安传信,告知边境的局势。   因着情况紧急,那个负责送信的函使,不敢在途中有一刻的停歇, 昼夜不分、马不解鞍,孰料,竟是在途径剑南道的时候, 不慎失足, 就此跌落山崖, 尸骨无存。   京中未曾接到宋颐的信件, 便以为是宋颐意欲谋逆, 于是就软禁了宋颐留京的母亲和妻子, 并且打着平定叛乱的名义出兵——   而剑南道和宋颐的镇地相邻,剑南道的节度使奉命出征,率先和宋颐的军队短兵相接。他不知其间内情,认定了宋颐的罪行,便没有任何的留情。   宋颐和他的亲兵尽数亡殁沙场,而没能等到援助的大王子松瓒,也随之落败。   吐蕃的二王子不满燕朝插手他们的内政,出于报复地安排一队精兵,乔装潜入陇右道境内,将前去平乱的谢言峰,当做了松瓒的援兵,设伏击杀。   就是这般,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所有的知情|人无一幸存,到最后,流逝的岁月,将过往尘封。   昔日有如神祇的将星宋颐,也由此陨落,在添油加醋的传言之中,成了世人声罪致讨的逆臣。   背负了整整十八年,通敌叛国的罪名。   现如今,桓颂的身世揭晓,宋初瓷的击鼓鸣冤,终是让尘封已久的真相,水落石出。   圣人拿着谢言岐上呈的奏疏,怔然出神良久。   他知道,这都因果轮回。   是他逃不过的命运。   他终究还是要面对,他昔日所犯的过错。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始于他的多疑,始于他的偏执。   当年,若非他质疑宋颐的忠心,轻易地定了他的罪,那么,也不会有之后发生的种种不幸——   谢家的两个儿子不会无故身亡。   他的皇后,也不会为了保住宋家仅有的血脉,设计送走初沅,让初沅为他的罪孽,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是时候,该由他来做个了结了。   圣人阖上手里的奏疏,抬首环顾底下的文武百官,末了,终是做好了决定。   ……   当天的朝会之上,圣人便下了罪己诏,检讨昔日之过错,与此同时,也以年老力衰为由,将政权交由太子,近乎退位。   宋家蒙受了十八年的不白之冤,终是在多年以后的今日,得以洗脱。   为了弥补,圣人册封宋颐之女宋初瓷,为平阳郡主。   而桓颂则因为豢养死士、草菅人命,谋大逆,罪不可赦,徒三年,流三千里。   这样的消息一经流转,便在长安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此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早就根深蒂固地成了众人的共识,如今,却在一|夜之间,真相大白,颠覆他们的认知。   任是谁,都无法在一时片刻接受。   散朝之后,承恩侯也回到府中,在郑潆为他更衣的时候,将这件事情转告:“阿潆,宋颐谋逆的案子,平反了。”   郑潆是他的续弦,小他十岁有余,是昔日,宋长淮的未婚妻。   当年,若非宋家出事,她也不会在妙龄之年,嫁作他的继室。   虽说,岁月催人老。   韶颜稚齿的美人,也会在时光的流逝之中,容颜老去。   但她还是朱唇玉面,婉顺的眉目间,犹见当年的风韵。   听了他的话,郑潆手上的动作,不禁有刹那之间的僵滞。   她眸里的光微黯,原本挂在唇边的笑,也逐渐变得牵强。   郑潆站在承恩侯的身前,为他宽衣。   她垂目,对着承恩侯的胸襟出神良久,方才艰难地翕动嘴唇,道:“是吗?”   “……能够真相大白,也挺好的。”   这些,都已和她无关了。   ——若是放在十八年前,她还未曾出阁的时候,她也许会为此喜极而泣。   可现在尘埃落定,她已是他人妇,以往的那个少年将军、她曾心仪的人,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宋长淮。   不论她有多么的意难平。   他们,都回不去了。   承恩侯看着她微垂的睫羽,禁不住问道:“所以,你现在后悔吗?后悔嫁给我吗?”   郑潆整个人怔住。   她抬眸看向面前的承恩侯,笑着摇头:“当年,是侯爷给了妾一个归处,让妾有枝可依,侯爷于妾有恩,妾又怎会生出悔意?”   如果不是承恩侯愿意娶她。   恐怕,她还不一定能在流言蜚语之中,煎熬撑到今日。   话音甫落,承恩侯不禁轻叹着,将她拥入怀中,“既然都过去了,那我们……就一起向前看吧。”   ***   谢言岐前往吐蕃查案的这两个月,自是无法和初沅相见。   年关将近,她也在宫里的梨园忙着排舞,为届时的万国来朝做准备。   谢言岐纵是有能耐翻过公主府的墙,那也无法越过重重宫阙,再去到她的寝殿。   回京以后的好几日,他都未曾见过她出宫。   慢慢地,谢言岐也有些失了耐心。   这日,他留在府里休沐,和镇国公对弈。   谢夫人吩咐婢女,沏好新茶给他们送去。   听见她们渐近的跫音,谢言岐指间拈着一粒白子,手抵下颌,状似无意地问起:“母亲,姑母的产期,是否就在这几个月了?”   谢夫人边是将托盘上的茶壶放到桌案,边是沉吟着应道:“你姑母是今年的五月初有孕,按理说,十月怀胎,生产的话,应当还要等到明年的二月份呢!”   说到这里,她不禁开眉展眼地一笑:“到时候,你也该和昭阳公主完婚了,咱们镇国公府,可谓是双喜临门呐!”   闻言,谢言岐眼神微动,行若无事地在棋盘落下一子,“既如此,可否劳烦母亲进宫一趟?儿子此去吐蕃,在那边发现不少新奇玩意儿,就权当是,提前送给姑母孩子的诞辰礼物了。”   谢夫人心中起疑:“这不是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么?你这提前……未免也提前得太早了吧?”   说着,她反倒是倏地怔住,豁然反应了过来。   她看着面前,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和镇国公下棋的谢言岐,一时间,不免失笑:“你小子,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怎么连三个月的时间,都等不了了。”   谢言岐曲指抵着眉骨,半垂眼帘看着棋局,但笑不语。   这一星半点的笑意浮现在他眸里,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清隽生动,风|流之意尽显。   便是他不说,谢夫人也能琢磨出他的心中所想——   他怕是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娶回家。   思及此,谢夫人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   没几日,谢夫人便借着探望贵妃的名义,进了趟宫,顺道,也将谢言岐从吐蕃带回的那些新奇玩意,一起送进了宫。   谢贵妃已经很显怀了,扶着腰慢步走动,行动间,显得尤为笨重。   初沅和华阳在旁边搀着她,直到她稳坐在圈椅之上。   从始至终,谢夫人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初沅,她未来的儿媳妇。   良久,她终是没忍住一笑,欣慰又满足。   ——没想到,这位昭阳公主瞧着是玉软花柔,倒是有能耐制住,她那个惯常肆无忌惮的儿子。   初沅察觉谢夫人的打量,难免局促。   如今,她和谢言岐的婚约已定,谢夫人便是她未来的婆婆。   面对着这样近乎探究的目光,她又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初沅落座在谢夫人对面的圈椅,噙着淡淡的笑意,对着她略一颔首,算是全了礼数。   见到她这温柔婉顺的模样,谢夫人不由得笑意愈深。   她仿佛看到,他们家三郎在这位公主面前,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俯首称臣的模样。   谢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浅酌小口,到底没忘了正事。   “蕴川此去吐蕃,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回来。他啊,就特意让我进宫,送给你们。”说着,她眸光流转,复又落在初沅身上。   当然,主要还是送给昭阳公主,他未来的夫人。   谢贵妃身为过来人,自是对她的话中之意心照不宣。   闻言,她也是禁不住一笑,带着几分打趣地看向初沅。   只有华阳信以为真,认为这是谢言岐特地为他们挑选的礼物,兴高采烈地围着那几个紫檀黑漆大箱打转。   虽说谢言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还是没有敷衍了事,送给华阳和谢贵妃的礼物,都是花了些心思的。   谢贵妃的,是一个颇是怪异的枕头,如今她月份大了,夜里入睡总是不得安稳,这个枕头可以垫着腰腹,助她好梦;除此之外,还有一盒香膏,据说能消除女子妊娠期间,遗留在身上的纹路。   送给华阳的,则是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免得她整日无趣,拉着初沅四处疯玩。   此外,还有不少是吐蕃那边带回的绸缎和首饰。   至于他送给初沅的礼物——   谢夫人将一个黄花梨小箱推到初沅面前,颇具深意地笑道:“这是三郎特意嘱咐我,送给殿下的。”   初沅神情微怔,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迟疑地将其启开。   箱盒里放置的,是一个极其精巧的镂空缠枝银质圆球,透过外层的孔隙,隐约可见衬里的明珠,圆球的末端悬着铰链,瞧着,似是随身携带的配饰。   也许是吐蕃那边的别样风情,透雕的纹样尤为繁复,除了别致,瞧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谢夫人笑吟吟地解释道:“这个是夜明珠,不需灯烛,便能常亮。不过这白日的天光过盛,难以见其光辉。所以还请殿下,夜里再细看。”   话音甫落,初沅也抬首看向她,眸里浮现茫然。   ……   当晚,初沅对着谢言岐送她那个镂雕的夜明珠仔细端量,却如何都看不出它的微妙之处。   ——因着外层雕饰的遮挡,夜明珠的光亮微乎其微,若不细瞧,甚至都发现不了它四散的余晖。   若说是用以照明,那也不太可能。   难得奇特的地方,便是这个夜明珠外头包覆的银质镂雕,似乎有两层,可以随意转动。   这时,流萤进屋为她置备茶水,以备夜里不时之需。   见她出神地端详手里的小玩意儿,流萤下意识地猜测道:“殿下,这便是世子自吐蕃给你带回来的东西吗?”   说罢,她不免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凑近,也在旁边打量着,“殿下瞧了这么久,莫非,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吗?”   闻言,初沅静默良久,倏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她,道:“流萤,你能先去把灯灭了吗?”   流萤懵然一怔,虽是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地走向各处灯盏,挨个扑灭。   慢慢地,屋里的光亮越发幽暗,只余夜明珠熠熠生辉。   初沅试着转动外层的镂雕,光影亦随着她的动作变幻。   流萤如有所感地抬头,惊喜地扯了扯初沅肩上的衣料,指着房檐,道:“殿下,你看!”   初沅慢抬眼帘,终是于此时,发现了微妙所在。   幽暧的光影流转,在房顶绘出一行字——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1]。   初沅整个人怔住,继续旋转夜明珠的银质镂空外壳,屋顶的诗句随之而动——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1]。   可惜,这颗夜明珠还是过于袖珍,无法雕刻完整首诗。   但这几句,也足以展现他的幽怨。   初沅仰首望着屋顶,那一行微光书成的诗句,眸里似有璀璨星光流转,唇畔的笑意,亦是逐渐加深。   不过,这也够了。   她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因为后面的话是——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也,很想他。   作者有话说:   [1]《诗经·子衿》 第176章   初沅也是因为皇后禁足、贵妃有孕, 后宫无人主持大局,这才临危受命,进宫担起排舞的重任。   得亏在浮梦苑的那些年, 柳三娘的悉心调|教,初沅在跳舞这方面, 倒是极为擅长。   她在众多的梨园子弟当中, 挑选了数十名舞女,为她们编了几支舞,以贺万国来朝。   好在这些舞女不仅是颇具天赋之人, 还极为勤奋, 年前的一个月,便将所有的舞曲熟记于心。   这时, 已经是年末的十二月了。   初沅本想赶在过年之前,出宫一趟, 怎知谢贵妃这胎突然发作, 在她准备离宫的当天,便破了羊水,进了产房。   初沅也不可能对谢贵妃的事情置之不顾,得到消息以后, 她当即吩咐车夫赶车回宫,焦灼地在谢贵妃宫外等着。   纵使谢贵妃先前生过华阳,但生孩子这事于女人而言, 不啻于鬼门关。   再者, 她也不复当初的韶华之年, 现在这回又碰上早产, 只会更加难艰险。   谢贵妃的宫殿之外, 来来回回的宫人行色匆匆, 铜盆里的水端进去是清的,出来,便是浮着殷红血色,触目惊心。   华阳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担忧谢贵妃的状况,着急地想要进屋去,却让嬷嬷们拦住,不让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见到血光。   一时间,华阳急得流泪满面,扑在初沅的怀里,直嚷嚷着,不想要这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初沅也不知,原来生产竟是这般凶险。   她的心头也涌上惶恐和不安,但还是极力镇定,搂着怀里的华阳,轻声安抚。   随后前来的,是圣人,还有太子妃。   虽说太子亦是皇子,可他终究不是谢贵妃所生,需要避嫌,是以,便是由太子妃替他前往。   谢贵妃这胎生得极为艰难,她在里头的产房,不时便传出声嘶力竭的呻|吟,还有稳婆和嬷嬷的鼓励:“贵妃,用力,用力啊!”   声声牵动着人心。   众人在殿中,焦灼等待了一晚上,直到翌日清晨,一声婴孩的啼哭穿透晨间的静寂,忙了一晚上的嬷嬷出来通报喜讯:“生了,生了!恭喜陛下,是个皇子!”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转而恭贺在场的圣人:“贺喜陛下,喜得麟儿!”   圣人也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老来得子。   他在惊喜之中,慢慢地回过神,“贵妃呢,贵妃如何了?”   负责接生的嬷嬷答:“贵妃暂时一切安好,就是还有些虚弱,需要先休息一阵。”   心里的石头落地,圣人也累极地回殿。   ——如今的他,本就因为中毒身心交瘁,没有了往常的精气神。   能在这里守这一|夜,已经是他做到的极限了。   临行之前,嬷嬷抱出新生的小皇子给他瞧。   因是尚未足月,小皇子看着格外瘦弱,眼睛也睁不开,嗓音微弱地哭泣着,一张小脸又红又皱。   华阳不免有些嫌弃:“弟弟怎么这么丑?”   圣人笑道:“你小的时候啊,也是这般。”   可华阳还是不太能接受,皱着眉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婴孩的脸颊。   圣人看着面前这一幕,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没有逗留太久,不多时,便就着内侍的轻搀,起身离去。   擦肩而过之际,他也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一旁的太子妃,愣了愣,提醒道:“说来,你和太子也成亲好些年了,是时候,也该要个孩子了。”   他自己的身体,他心里有数。   他已经没办法,在这个位置多作停留了。   如果他退位,那么他的太子,便是之后的继承者。   一国之君,是不允许,没有子嗣的。   话音甫落,他也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太子妃的神情不免有些怔然。   但在这时,新生的婴孩又开始啼哭,她也不得不在这阵喧闹之中回过神,上前去看小皇子的状况。   ……   初沅出宫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下来。   转眼之间,便到了新年,万国来朝之时。   她也不可能在大过年的时候,独自去到宫外。   于是初沅就只能耐心等在宫里。   再加上过年期间,宫里忙碌至极,不是招待别国来的贵客,便是等着朝中命妇的拜会,她也没办法分出心神,去顾及其他。   就算偶尔得闲,她也是率先去往谢贵妃那边,探望逐渐变得白嫩的小皇子。   可惜小皇子早产了将近两月,圣人也还没来得及为他赐名,是以,都是叫他的小名,安安。   ——安,即是取国泰民安之意。   也是祈愿,他能平安顺利地长大。   这些日子,谢贵妃的身子也逐渐好转,瞧着,已与以往无异。   她见初沅这般喜欢小孩,不禁笑着打趣道:“再有一两个月,你就要和蕴川成亲了,到时候,你和他也趁着年轻,抓紧要一个呗!”   若是寻常的姑娘家,听见这样一番话,必是要羞的脸红的。   可初沅知道,这种事情在她身上发生的几率,微乎其乎,她的心里,也没觉得她能有机会,可以拥有她自己的孩子。   初沅微垂着眼睑,伸手握了握安安的小手,淡淡地笑着,没有应话。   谢贵妃权当她是害羞,便未曾接着说道。   时间过得既快,且慢。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   按律例,这三日解除夜禁,满城的百姓,都可在这几天晚上任意出行。   初沅也终于有机会出宫,和华阳一起去外头赏民间花灯。   不过,为了她们的周全着想,她们此行极为低调,无论是犊车,还是装扮,都与外头的贵女无异。   可再是伪装,初沅的那张脸,也不像是平淡无奇。   她们所经之处,还是会引得路人的侧目。   无可奈何之下,华阳只好顺手给她拿了个街边的面具,让她戴上挡着。   值此良宵,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街[1]。   熙来攘往,尽是欢声笑语。   华阳拉着初沅在人海穿梭前行,很快,就因为路边的绚烂花灯驻足。   店家在路边筑起高架,上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若是想要,只能凭着自身本事猜谜,猜出的越多,得到的花灯便越是精致繁复。   华阳看重的,是拔得头筹方能获取的那一盏。   初沅试着去猜出灯谜,但她也不可能知道所有谜底。   尤其是,越到后面,给她的题就越难。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2]”初沅仰首望着灯罩上的谜题,轻声地念着。   她微蹙起眉头,如何都想不出答案。   见她迟迟各不出答案,店家不禁笑着劝道:“姑娘,若是解不出,拿其他的也成。”   初沅和华阳无奈地对视一眼,正想着退而求其次,这时,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为她们作了答:“是风。”   初沅登时怔住,在绚烂灯火之中,蓦然回首。   但见青年穿着鸦青圆领袍衫,身形清臞地站在她们身后。   他上前,接过因为得胜,而在店家手里拿到的花灯,随即,又转交给初沅,“送给姑娘。”   初沅怔然望着他,嗫嚅着唤道:“苏公子……”   上次和他见面,还是那回,圣人给他们安排的相看。   一门之隔,他在外头告白心意,她却在里头,和谢言岐耳鬓厮磨。   如今,冷不防地再和他相遇,初沅还是免不了的尴尬和难堪。   苏承泽显然也是认出了她们。但他没有戳穿,而是笑着将手里花灯往前递了递。   初沅懂了他的意思,迟疑地轻拍华阳肩膀。   华阳登时喜笑颜开,伸手接过那盏花灯,盈盈笑道:“多谢这位公子。”   直到这时,苏承泽方才留意到初沅身边的华阳。   他还以为,是初沅想要这盏花灯。   ——尽管初沅带着面具,但远远地,他还是通过她的身形、声音,认出了她。   她是灯火阑珊处、茫茫人海中,最为瞩目的那一个。   苏承泽的手上落空,心头亦是有刹那的落寞。   顾及此情此境,他也不好轻易地道出她们的身份,向她们见礼,只得略微颔首示意。   苏承泽是和同窗一起出来的,转交了花灯之后,他和初沅客套地说了几句,便在同窗的催促之下,先行离开,   然后,和她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苏承泽回首看向初沅的身影。   忽然间,也不知怎的,释怀地笑了笑。   她于他而言,确实是风。   她不会为他而停留。   他也永远,都抓不住她。   听说她和镇国公府的世子定下了婚约,那他便诚心祝愿,他是觅得了良人。   往后余生,能够平安喜乐。   ……   初沅陪着华阳,继续走在车水马龙的街衢上。   她垂眸看着华阳手里的花灯,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也许对他来说,帮着她答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初沅还是不太喜欢无缘无故地,欠旁人一份情。   可方才那个情景,若她主动提及酬谢,反倒是,有些羞辱人的意思。   初沅咬咬唇,到底回首朝他望去。   然而人海茫茫,她再不能瞧见他身影。   就是她出神的这瞬间,她竟不慎撞到迎面而来的一人。   初沅趔趄着往前倾倒,顺势便撞进了那人怀中。   淡淡的清冷松香萦绕鼻端,熟悉得有些亲昵。   初沅整个人怔住,下意识地抬首朝他看去,不经意间,和他四目相对。   周遭人来人往,光影流转。   他似笑非笑地垂目睥着她,薄唇轻启,道:“还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嗯?”   作者有话说:   [1]《观灯乐行》李商隐   [2]来自网络   我有罪,我为什么还不能完结,我哭得好大声   我不管我要再赌一次,最迟周五完结,完结不了这两章一人100jjb,过时不算   177、结局上 第177章   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街上熙来攘往,摩肩擦踵。   其时,恰有人经过他们身旁, 撞了初沅一下。   初沅一个不慎,便径直朝他倾去。   人山人海之中, 他也不避讳, 伸手扶住她的纤腰,迫她跌向自己怀中。   与此同时,走在前头的华阳见初沅未有跟上, 也疑惑地回首望去。   尽管人烟浩穣、车马骈阗, 但她还是在繁丽辉煌的光影之中,一眼便瞧见自家阿姐, 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   华阳顿时是双眸圆瞪,气急败坏地朝着他们小跑回去, “你个登徒子!快放开我阿姐!”   待走近, 她看清那人,原先的恼怒骤然转为惊愕,“表哥?”   虽说两人的婚约已经是昭告天下,但初沅暂时还没有那个脸皮, 能够当着自己妹妹的面,和他有过于亲密的举止。她忙是挣脱他的怀抱,退后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手上落空, 谢言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旋即, 他也行若无事地收回手, 缓慢转动扳指。   华阳尚且是孩子心性, 自是盼望着, 人越多、越热闹的好。   谢言岐的出现于她而言,无疑是意外之喜。   她喜笑盈腮地惊叹道:“表哥,怎么这么巧!你也是来看花灯的么?”   谢言岐面不改色地应了声:“算是吧。”   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从初沅身上移开——噙着淡淡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打量着。   显然,是心里生了怒。   跟在他身边的奚平,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自家世子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倘若真是为了今夜的花灯而来,他们又何必安排人手四巡,在,找了大半夜,直到现在,遇见两位殿下?   初沅迎上谢言岐的视线,亦是慢慢地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心中了悟。   她怔怔地回望着谢言岐,之后,到底是招架不住他噙着笑意的逼视,轻颤着睫羽、垂眸回避。但她的唇畔,却几不可见地翘起淡淡弧度。   ——显然,是知道了他安排这次偶遇的用意。   看见她流露的这点笑意,谢言岐不屑地提了下唇角,旋即,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事不过是个小插曲。   华阳继续在前边走着,新奇观望着街沿的各种花灯。   她身后,谢言岐和初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并肩而行。   上元节的街衢车马如龙、仕女如云,他们在人潮涌动之中,时而近,时而远。   初沅侧过首,怯怯地看向他。   他似乎对她的打量全然不知,始终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灯光映照下,锋锐宛若工笔绘就。   初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攥住他的尾指,见他不为所动,又得寸进尺地小手滑进他掌中,曲起细指轻挠。   带着几分讨饶的意味。   一下,又一下。   终于,谢言岐握住她的手,扭头朝她看去。   初沅笑吟吟地凝望着他,一双瞳眸映着璀璨灯烛,就好似月下的静谧湖泊,眼波流转之间,既是柔情似水,又是勾魂摄魄。   相视一眼,谢言岐仍是不动声色。   只是,棱角分明的喉结微动。   紧接着,初沅又樱唇翕动,趁着华阳没注意,小声道:“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话音甫落,谢言岐眉梢轻挑,唇畔的弧度似笑非笑。   ——呵,原来,她还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呢。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都杳无音信。   今日适逢上元,京中不设宵禁,聚戏朋游,万人行乐。   他知道,以华阳的性子,定是坐不住,要拉初沅出宫游玩的。   是以,他便提前出府候着。   孰料,他好不容易发现她的踪迹,便是看见她和旁人言笑晏晏的情景,而且,两人还在分别之后,依依不舍,十步九回头。   怎么就没见,她这般挂念着他?   谢言岐面上虽是神情不显,仍旧是那般疏冷笑着、透着淡漠的模样,但在无人可见的广袖之下,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小手拢于掌中,以防她受凉。   察觉他的动作,初沅眸里的笑意不禁愈甚。   明眸善睐,倒是比这交相辉映的灯火华灯,还要美上几分。   瞬息之间,谢言岐心头那些不好的情绪,登时一扫而空。   初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手,走过人山人海的街头。   不过,他却不是沿着华阳走的那个方向而行。   初沅紧随他的脚步,拐过一个转角,走进一条暗巷。   眼见得华阳他们的身影消失视野,初沅不由得心头一紧,时而看向身后的巷口,时而又回首,看着行在前头的谢言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我们就这样走了,幼珠他们会担心的。”   谢言岐头也不回地道:“无妨,奚平会和她解释。”   他们越往里,周边经过的路人便越少。   慢慢地,外头的热闹已是离他们很远。   他们身处的地方,灯火映照不到,就只有余晖幽暧,若隐若现。   直到这时,谢言岐终是止步。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临行之前,初沅本就披了件大氅,如今,他这再加一件,难免显得累赘臃肿。   初沅不解其意,迷茫地抬头看向他。   怎知,猝不及防的下一刻,谢言岐扣住她的腰肢,迫着她踉跄后退。   初沅反应不及,脊背撞上墙垣,旋即,身前的男人便俯首覆下阴翳,挡住了她的视线。   谢言岐单手护在她脑后,看似是不经意流露的柔情,但他的唇吻却带着微凉,半点不见怜惜,一来,便咬上她的唇角,攻城略地的攫取。   就像是要在这顷刻之间,讨回这些时日的所有思念。   也带着些微的惩戒意味,要报复她方才,和旁人的言笑晏晏。   初沅困在他的怀抱、和身后的墙垣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她只能无助地攀着他的肩颈,在他迫切的索取之中,细弱地呜咽着。   “咻——”   倏然间,远处有烟火呼啸着腾空,绚烂的光亮,短暂地照亮这处角落。   初沅的脑中,似乎也随着烟火绽放的这声巨响,转为空白一片。   她只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纷乱|交错的呼吸,一下一下冲击着耳膜的心跳,还有唇齿之间、潺潺的细微水声。   无人角落的静谧和幽暗,更是将这份意|乱|情|迷,逐渐扩散在黑夜。   就像是一场天旋地转的黑甜梦境。   难以遮掩,无法脱身。   慢慢地,初沅的呼吸,尽是充斥着他身上的清冷松香。   她不免有些乏力,浑身发软地攀附着他,好几次,都险些没站稳脚。   谢言岐单手扣着她的腰肢,既是支着她的救赎,也是桎梏着她、不允她逃离的枷锁。   终于,他的吻渐转为平缓,和她的樱唇轻轻厮磨,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在宫外多待些日子,嗯?”   初沅阖着双眸,极力地平复着。   呼吸的困难,让她纤薄的肩膀也不由跟着起伏。   良久,她缓过神,睁开一双含着水雾瞳眸,怔怔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谢言岐喉结微动,终是发现,他这是将人给欺负得太狠了些。   怕她不同意,他细碎吻着、她略微红肿的樱唇,哑着嗓音解释道:“月底,是我生辰。”   他的气息带着温热,酥酥麻麻地扫过她面颊,似乎也波动了她的心湖。   初沅止不住地颤栗,扶着他的肘臂,勉强才稳住身形。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微红的双瞳流转着盈盈水光,既是含羞带怯,又是责怪和嗔怒。   她伸手轻戳他胸膛,细声埋怨道:“……你都二十五了,怎么还逼着人家,给你过生辰?”   闻言,谢言岐不禁极轻地笑了声:“嫌我老?”   说着,他吻过她的下颌,转而攫住她莹润的耳珠。   冬日的寒风彻骨,可他的呼吸却灼烫。   冷与热交织,让初沅实难招架。   她瑟缩着后躲,又被他按着腰肢,再次撞进他怀中。   初沅只好抬手搂着他脖颈,笑着,话里带着求饶:“我哪敢。”   其实她很早就在谢贵妃那里知道,他的生辰是几时。   这次出宫,她也是准备在外头多待些时日,直到他生辰的那天。   结果没想到,如今他这般大费周章地带她来此,就是为了提及此事。   听见她这回答,谢言岐禁不住笑意愈甚。   这时,忽有雪花飘落,似柳絮,纷纷扬扬地点缀着整个长安城。   外头的街衢不禁更加喧阗,欢歌笑语,反倒是衬得此处愈发静谧。   有细雪落在她鬓间,谢言岐抬手为她拈去,眸里的笑意终是变得真切,“记得,不要忘了。”   初沅眷恋地偎在他怀里,应道:“好。”   ……   因着赏灯过后,时辰已晚。   是以,华阳便在奚平和其他宫人的护送之下,先行回到初沅的宅邸。   她左等右等,始终没有见到初沅和谢言岐的归来,一时间,不免心生担忧,对着奚平埋怨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呀?有表哥在,真的能护住阿姐么?”   她正说着,街衢的尽头,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也慢慢地朝这边走近。   见状,华阳心中一喜,连忙提起裙摆,小跑过去,“阿姐!”   既然已经回到公主府,便也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初沅在大雪纷飞之中回首,看向身后不远处的男人。   四目相接,她的唇畔不禁浮现淡淡笑意,“有劳谢大人一路相送。”   谢言岐没有应话,眸里始终噙着笑,眼珠不错地瞧着她。   飞舞的飘雪,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转身离去,和华阳一道拾阶而上,进到那座公主府,眸中神情略有波动。   良久,他收回目光,眼帘半垂,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扳指,提了下唇角。   下一次,再和她的同行于此。   便是她的归宁。   ***   过了正月十五以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趁着年初事务清闲,大理寺卿冯稷向圣人递了辞呈,准备告老还乡——   先前的宋颐一案,是他极力坚持重审。   虽说如今的圣人已经将政务交由太子打理,但他并非退位。   若冯稷继续留在朝中,便始终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毕竟,若非宋颐的旧案重审,圣人的声望也不会受损。   太子和冯稷也曾有过师生之谊,可他纵是不舍,却也耐不住冯稷去意已决。   于是谢言岐便顺其自然地擢为大理寺卿。   接下来的这些时日,他一直都处在忙碌之中,和冯稷交接大理寺的诸多事宜。   以至于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他仍是照常去府衙上值。   谢夫人本来还想着为他设宴,怎知这一早醒来,便没了他的踪迹。   她让人去府衙带话给他,结果他根本是置之不理,继续处理他的公务。   这样的日子,谢夫人又不好冲着他发脾气,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歇了这个念头。   谢言岐散值回来的时候,便仅有谢夫人为他备的一碗长寿面,以及白日里,亲友送他的各式贺礼。   初沅自然也没有落下,送给他的,是一个黑漆檀木鎏金的小箱匣。   单是看着,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没急着启开,用过晚膳,再沐浴了以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寝屋,查看她送来的礼物。   瞧见小箱匣里,那个镂雕小银球的时候,谢言岐不禁无奈地一笑。   他拿起那个小物件仔细端详,熟练转动外层的镂空银饰,随后,抬眸看向房檐,浮现在上边的光影,唇畔的笑意是愈发无奈。   她倒是懂得偷懒,送给她的东西,她竟然又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回。   谢言岐慵懒地靠着椅背,手上继续转动夜明珠的外层,他望着屋顶上、不断变幻呈现的诗句,眸中神色似乎也跟着忽明忽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   直到这时,他终是眼神微动,几不可见地抬了下眉。   ***   亥时三刻。   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2]。   可屋里却是灯火通明,炭盆烧得暖意融融。   初沅沐浴过后,走出盥室,甚至还觉得有几分热。   她坐到妆台前,任由流萤为她绞干头发,再细致地抹好香膏。   期间,她时不时地便侧首,望向紧阖的窗牖。   流萤看出她的心事,禁不住打趣道:“今日是世子生辰,殿下莫不是……想见世子了??”   初沅没有应话。   但她噙着笑低首的瞬间,到底是流露娇怯,没能瞒住思绪。   她想——   他应当是,懂得她的意思。   拾掇好以后,初沅便回到寝屋,站在窗前来回踱步。   时不时地,便冒着凛冽寒风启开窗扉,看向外头的雪景皑皑。   然而,她始终都没有发现,外面有任何的动静。   初沅又不敢将窗牖落锁。   于是她莲步轻移,复又走向帐幔垂落的床榻。   怎知,她方探手进去,准备挑起纱幔,细腕便被人扣着往里一拽。   初沅猝不及防,全无防备地便朝着床榻跌去。   也不知几时,谢言岐候在她的帐内。   他按住她的纤腰,迫着她撞进他怀里。   旋即,他极轻、极肆意地笑了声:“殿下是在找微臣吗?”   初沅枕在他胸膛,细微感受着,他说话时的胸腔微震,原先的惊慌失措散去,她慢慢地回过神,抬头看向他,澄澈的双瞳次第染上笑意,“本宫还以为,谢大人不懂我的意思。”   他送她的,和她还给他的,其实是两样东西。   只不过,她今日赠他的,是她拿着先前的那颗夜明珠,找宫里的梓人帮着照做的——但她却将其上镂刻的诗句,换成了最末的两行。   直白地倾诉着,她的思念。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凝视着她,眸里浮着淡淡的笑意,“殿下又怎么笃定,臣一定会懂?”   四目相对,初沅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他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亲了亲他的下颌,小声地问道:“难道,谢大人就不想讨要生辰礼了吗?”   她看着他,两扇睫羽怯生生地轻颤着,羞赧又委婉地,透露着她那点小心思。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谢言岐贴着她腰际的掌心,好似都烫了几分。   可他喉结微动,沙哑着嗓音明知故问:“所以,臣的生辰礼,究竟是什么?”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移开她的眉眼,眸色沉沉,蕴着几不可见的谷欠念。   初沅几乎要沉溺其中。   她略微支起身子,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笑道:“谢大人若是猜到了,便给你。”   话音一落,谢言岐终是勾起了唇角,忽如其来的一点真切笑意,使得他眉宇间的风|流之意愈甚。   他扣住了她的月要肢,翻了个身。   天旋地转之间,初沅便处于弱势的下方。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谢言岐便吻住了她的唇角,轻笑道:“……这可是殿下说的。”   他的自持放在她面前,本就是不堪一击,   更何况,他已经隐忍了太久。   只要碰上她,他的理智就如土崩瓦解。   谢言岐掀起她的寝衣,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抚过她月要腹的细嫩肌肤。   他指尖所过之处,带起的,无不是一串令人颤栗的酥麻。   初沅也知道,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他们便名正言顺。   可她也实在不知,送他什么为好。   她尽量地顺着他,直到,有阵阵寒意侵袭。   瞬息之间,初沅恍惚记起,她方才过来时,特意留着窗牖没有关紧。   这时,朔风吹开窗扉,送进凛冽的寒意。   初沅连忙伸手抵住他的肩,小声提醒道:“窗,窗没关。”   闻言,谢言岐顿住动作,循着她的示意,扭头看向那扇窗扉。   怎知这时,初沅竟是率先挣脱他的桎梏,光着玉足,快步走到窗前,将其阖上。   屋里的灯烛并未熄灭完全,谢言岐顺着光,目光晦暗地打量着她。   随后,他起身,向她走过去。   初沅甫一将窗牖落锁,他便逼近。   她搭在窗沿的细指,也禁不住使力到指节发白。   ***   出了正月以后,时间飞逝。   初沅在二月初的时候,又被接回大明宫,着手准备出嫁事宜。   尚衣局也终将嫁衣制好,送到她的殿中。   作者有话说:   [1]《诗经·子衿》   [2]《长安喜雪》唐朱湾   最后一次,真的还有一章,就完结了,我要晕厥了   鉴于之前没有人读懂我的暗示,那我完结还是搞个抽奖吧,么么 第178章   尚衣局为她送来的婚服, 是公主礼制的褕翟纁袖,深青色织成为之,黼领朱红, 绣以翟鸟,下裳缘边是纱縠, 以缠金线缀着珍珠, 端的是精致繁复、精美绝伦。   一起呈上的,还有花树九树、宝钿九枚、博鬓一双。花冠的正中是为立凤,装饰玛瑙、珍珠、螺钿等, 绚丽却又不显繁重, 彰显著一国公主的雍容华贵。   尚衣局的女官帮着初沅试穿了一下。   婚服是按照初沅的身量定制的,但也许是过年期间稍微馋嘴了些, 初沅似乎觉得,腰间的金筐宝钿玉带好像有点紧。   但她没好意思直言, 便将就着继续穿。   谢贵妃在旁边看着, 禁不住起身,围着她上下打量,笑道:“这蕴川啊,倒是好福气。你这还没上妆呢, 我都看得有些挪不开眼了。也不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能够娶你为妻。”   从前, 圣人回绝她的提议, 不认可初沅和谢言岐的事情, 甚至, 还让她安排初沅和旁人相看。   那时候, 她还以为两人断无可能。   没想到如今, 初沅都快出降,和他结为夫妻了。   谢贵妃的话,明显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初沅难免羞赧,她不自在地垂下睫羽,回避着她的目光,樱唇翕动,却如何都答不上话。   好在,谢贵妃也并未揪着此事不放,她还是记着正事,帮着初沅察看,婚服是否合身。   确认无误以后,尚衣局的女官便也将褕翟妥善收好。   越临近婚期,宫里便是越发忙碌。   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十五,初沅出降的前夜。   因着皇后始终禁足宫殿,是以,便由长公主过来,和她说些闺中的私话。   长公主一向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她也不忸怩,直接便将一本小册子交由给她。   初沅不解其意,在她的示意之下,慢吞吞地启开。   目光触及上头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她便像是受惊似的,双瞳睖睁,瞧着身边的长公主。   这些事情,她虽已是了然于心,但这般,任由一个长辈将其摆在明面上,她还是免不了的难堪。   长公主到底是过来人,她瞧见初沅眸里流露的惊讶,不禁笑道:“就是不知道,这个啊,你们究竟用不用得着。”   说着,她拉过初沅的手,叹:“姑母知道,你也是因为三年前的那些经历,方才和那个谢三郎走到一起。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有着怎样的过往,姑母一概不知。”   “但姑母还是想和你说一句,不管你们曾经怎样,这往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你嫁给了他,便是将命运,交托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也好在,你是公主,你有底气,不必受他的欺负。”   “你嫁过去以后,一定要记着,永远都有我们为你撑腰。”   长公主没有子女,她是真的将初沅,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在疼惜。   如今,初沅即将出嫁,她的心里,自然也是免不了的伤怀。   顺着灯光,初沅望着面前的长公主。   四目相对之时,她的鼻尖不禁有些发酸。   她知道,姑母今晚对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她好。   让她不必有后顾之忧,走向她和他的未来。   赶在落泪之前,初沅靠到长公主肩上,双眸微阖,唇畔却翘起淡淡的笑意,“……姑母放心,我会努力,一直幸福的。”   ***   翌日,二月十六。   宜嫁娶。   是钦天监择定的,初沅和谢言岐大婚的日子。   尽管驸马亲迎是在傍晚,但这一大早的,宫里还是忙碌了起来。   初沅出降的地方,定在光顺门。   到底是公主的大婚,京中名门的女眷,大都得诏进宫,前来贺喜。   初沅身着褕翟纁袖,鬓发如云绾成惊鸿髻,端坐镜前。   流萤和其他宫婢忙着为她上妆,整理髻鬟。   旁边,长公主和太子妃仔细盯着,以防有何疏漏之处。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亲迎的队伍,也浩浩汤汤地行至宫门。   听着外头的热闹,流萤边是在初沅的鬓边插上花钗,定住她头上的十二钿花树冠,笑道:“殿下,是驸马来了。”   初沅在光顺门的东楼,自是无法瞧见外头的情形。   但宫门处的喧阗,还是时有时无地传来。   谢言岐身骑乌骓马,穿着绛公服。   他本就面容清隽,这样的深绯,更是给他添了几分倜傥。   他在紧阖的宫门前掣住缰绳,迫使骏马止步。   旋即,便听见里头的傧者朗声笑着,让他作催妆诗。   谢言岐自知今日这关难过,倒也不急于一时,语调疏懒地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话音甫落,他也漫不经心地抬首,望向宫墙之里,那幢宏丽阁楼。   从始至终,他的眸里都噙着些微的笑意,满面春风,势在必得。   宫里的人得了长公主的吩咐,听完,自是不肯轻易地放过他,催着他再作。   谢言岐顺着他们的意思再念,和亲迎的傧相直做了十来首,宫门还是没有启开的迹象——看样子,势要将他们准备的诗句悉数耗尽。   候在里头的圣人本想由着他们折腾,怎知这时间不等人,眼见得天色将晚,恐要误了吉时,圣人方才笑着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就让先他进来吧。”   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得知此事,长公主和太子妃对视一眼,到底轻叹一声,将缀着珍珠的纨扇递到初沅手里,“阿妧,谢三郎来接你了。”   其实这些时日,初沅一直有些恍惚,没有什么真切感。   她还以为,往后的日子是照过,她还是可以时不时地回宫。   可这时,她接过扇柄,突然就意识到,她这回一走,再回来,便是谢家妇。   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初沅望着面前的姑母和阿嫂,眸里浮起水汽,开始有泪光打转。   太子妃忙是捻起绢帕,轻拭她眼尾,道:“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啊,当心花了妆。”   初沅虽是点着头,但还是泪盈盈的,我见犹怜。   只是,再不舍,她也该走了。   长公主扶着她的肘臂,走在她身旁,送她出室登堂。   堂上张挂着一重重的屏风和帐帘,再加上遮面的纨扇挡着,影影绰绰之间,初沅只能瞧见尽头,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知道是他。   抬脚向他走近。   他们隔着行障行过奠雁礼,旋即,一双童男童女撤去他们中间的屏风。   初沅终得以和他相见。   他们牵起红绸,向高座之上的帝后辞别。   从此,荣辱与共。   起身之际,谢言岐侧目看向她,唇畔牵起无奈的笑。   此情此境,他又该如何安慰,他的新娘?   ……   最后,初沅还是在姑嫂的相送之下,走到亲迎的垂穗辂车前。   她回首望向宫门前的圣人和太子,金豆子呼之欲出。   宫门前,内侍和宫婢如云。   太子搀着圣人,眸里神情黯然。   圣人倒是欣慰笑着,只是这笑意之中,藏着落寞——他失而复得的女儿,不到三年的时间,又要嫁与旁人了。   圣人嘱咐道:“蕴川,朕可是将初沅交给你了。她是真的金枝玉叶,你切莫让她受到半点的委屈,否则,朕定然拿你是问。”   闻言,谢言岐无奈笑着,颔了下首:“臣,谨遵陛下圣旨。”   她有着这么多人撑腰,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让谁受委屈。   辂车踩着辚辚辘辘的声响,满载着鼓乐之音,朝着新建的府邸而去。   门前铺着锦绣毡褥,随着初沅和谢言岐并肩踩过,仆从们也有条不紊地转席,将前边的毡褥接着放到后头,直至这双新人走进屋内。   寓意传宗接代,前途似锦。   再之后,初沅迈过门前的马鞍。   意为,婚后平安。   繁琐的礼节过后,初沅终是持着手中纨扇,和谢言岐相伴着,进到青庐。   这一路,谢言岐都因为团扇的遮挡,未能见着她的容颜。   如今,却扇诗成。   初沅也轻微转动手腕,移开面前的团扇。   烛光摇曳,她轻抬睫羽朝他望去。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谢言岐慢慢地看清她的眉眼。   四目相对之时,命运也似乎在此刻回溯。   他仿佛越过岁月时光,看见他们三年前,在水上画舫、冲天火光之中的初见,他们一错过、便是三年的那次诀别,还有,他们在承恩侯府的重逢。   最后,时光流转,宿命天定,他们终于在高朋满座、欢歌笑语之中,夫妻并拜,共结镜纽。   谢言岐忽然提了下唇角,笑得格外好看。   满室的红,似乎也将初沅的双颊晕染。   她迎上谢言岐的逼视,复又颤着眼睫,羞赧地回避着。   一时间,屋内的傧相,和谢家这边的女眷,都禁不住屏息。   阿穗由衷地称叹道:“三婶真美!”   说罢,她看向谢言岐,“三叔,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去烧高香啦!”   不然的话,以她三叔那样的德性,又怎会娶到这么漂亮的夫人?   蔺兰忙是捂住她的嘴,轻声斥责道:“你瞎胡说什么呢!”   尽管如此,屋内还是没忍住溢出低笑。   谢言岐也不否认。   这确实,是他高攀。   随后,傧相又吟诵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   在他的主持之下,谢言岐和初沅也各吃三口同牢饭。   一对童子捧着葫芦对切的两个小瓢,分别递给他们。   初沅和谢言岐对坐,相视一眼,同时举盏共饮。   是为合卺。   礼成。   屋里的傧相和女眷也识趣地退出,留这对新婚夫妇共处。   房门阖上,初沅也迎着烛光,看向他,慢慢地,眼角眉梢染上笑意。   三年前,还在扬州的时候,她从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和他结为夫妻。   可这所谓的命运,好像总是难以捉摸。   她尝过了世间,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苦。   那时候的她又怎会知,如今的上天,又赐予她,曾经难以企望的甜。   谢言岐凝视着她那双逐渐泛起泪光的瞳眸,不由得喉结微动。   他抬手拆卸她鬓间的钗环,旋即,握住她的后颈,迫她靠向他,俯首吻去凝在她睫羽的泪,轻声笑道:“三年了,终于能唤你一声,夫人。”   初沅禁不住睫羽轻颤,她抬眸,和他四目相接,“夫君。”   这声称谓,迟到了三年。   谢言岐笑意愈甚。   他捧着她的玉颊,虔诚又珍重地,吻沿着她的鼻骨下滑,最后,压住她樱唇。   红烛摇曳,剪出俪影一双。   命运兜兜转转,终于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往后余生,殊途同归,和如琴瑟,白首不渝。   作者有话说:   催妆诗:贾岛《友人婚杨氏催妆》   婚服:《唐人时代》、《中国妆造:大唐女儿行》、《唐代衣食住行》   婚礼流程参照:《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唐朝穿越指南》、《通典》卷一二九、《唐代衣食住行》   终于完结了,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   番外应该就是几章婚后,以及之前说的平行世界,不过平行世界可能要看情况   更新情况应该和我连载期间,一样的狗shi更新量   最后,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么么!   下本有点想开《反派兄妹日常》了,因为真的好想写雄竞,结果这本女儿对世子的箭头太粗,导致根本写不出来TUT不要脸地求个预收好了(下本我会存稿很多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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