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有灵   作者: 烟波人长安   简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这山上荒无人烟,只有一户人家,家里只得一个女儿,名唤“有灵”。   这山上寸草不生,也只得这一棵树,有个神仙喝醉了,打山头上过,硬要给有灵指个婚配,这一指,就指上了那棵半死不活的枯树。   这倒霉孩子自此每每下山上学,路过这棵树,便随口唤一声“夫君”。   谁想这树渐渐地站直了身子,又开出了满树的花,最后竟变作一个俊俏的男子。   白捡个俏才郎倒也是好的,只是……他不会说话。   为了养活这个捡来的夫君,有灵便想着要下山搞钱去了。   一女一妖,揣着爹娘传的两卷书、一支笔,便如此卷入了这乱世里。   不然……不然是要吃不起饭的啊……   标签: 言情小说 幻想言情 悬疑 架空古代 幻想小说 权谋 女强 第1章 九枝   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这山叫俱无山,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从我记事起,这山上就没长过像样的东西。   据说从前是有的,山上郁郁葱葱,生满了草木,但有一年不知为何,连降了九日的天雷,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有人说是朝纲无道,引了天罚,有人说是乱世之兆,后来果然天下大乱。   我问我爹是为何,他说都不是,这么个破山头,万物生的时候也不过方寸之地,还偏居一隅,哪个上天失心疯了,到这儿来搞事情?谁看得见啊?   但真正的原因,他也从未说过,只推脱不知道。   我想他该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不讲,许是我还不该知道。   这山不生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住,整座山只我们一户人家。下了山走三里,才有个镇子,若非去镇上,可以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外人。   白天我爹和我娘一起侍弄屋后的一块菜地,说是一块菜地,真的就只有这一块菜地,长得菜也稀稀落落的,勉强够我们三人吃。爹每五日下一次山,带些米面回来,偶尔有肉,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钱,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可卖,我一度怀疑过他是偷的。   但我也不需考虑这些,我只知道天色暗了,爹进屋休息,是我每日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又能给我讲故事了。   晚上,我娘在屋子里点一盏小油灯,我爹就拉着我坐在家门口,和我讲天地间的一切。   讲这世上曾有一国,统御江南江北,后来君无道,又死得早,国就乱了,北边的部落打进来,占了江北,这国就挪到了江南。   国称“大嬴”,皇上姓柳,往前数十一辈,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这一代,终于葬送了祖上百年的基业,靠着一道大江,才勉强喘着没倒。   这些讲完了,就讲神魔鬼怪。八方之土,四方之海,俱为人世,人之外,禽兽花木成了精,便是妖,人死不愿转生,便是鬼,有些害人,有些为善,害人的自有人收伏,收伏不了的,还有神仙管着。   那神仙传说有九百九十九,各司其职,在三重天上。又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在七重地府,掌着生死运道。   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懂,毕竟我未曾见过。我在十岁前从未离过家,十岁那年爹娘觉得我该学些正经东西了,送我去镇上读了私塾,老师据说是个老秀才,年轻时奸臣当道,不给他官做,只得做了个教书先生。   有没有本事我不确定,听他发牢骚倒是听了不少,要不是我娘说我们交了钱的,我真不乐意去。   我更喜欢听我爹那些玄玄乎乎的故事,天地之间,处处有灵。   对了,我也叫有灵,白有灵。   我跟我娘姓,我爹姓李。未念私塾时,我还当这世间人人如此,去了私塾方知道,大家都是跟爹姓的,还有个把小混蛋嘲笑我,说我大概是没有爹。   他们都被我打了。   我也问过我爹娘,为何我与他人不同。我娘微微笑着不说话。再问我爹,他憋了半天,顶了我一句:“你娘生的你,随她姓咋了?”   下一句:“你碗里那肉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   十六岁前,我见过的人不多,经历的物事也不多,除了我家三口人在这么个荒山上为什么一直没饿死,唯一称得上奇诡的,便是家门口那棵树。   说是树,其实一片叶子都不见长过,连枝杈都没有,像是一根枯木整个扎进了地里,斜斜地杵着。我一直以为它早就死了,但我娘说它还能活。   她说这树是那场天雷后,山上唯独存下来的,不寻常,当未到命尽之时,许是还有它的命数。隔三差五的,我娘还会从井里挑些水,仔细浇灌它。   她说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也有,这树和我们不过是一样的,何况就在家门口,待它好一些也是应当。   我娘亲真善良。但她说的关于这树的话,我没信过,虽然那时我很小,我也知道树不该长这样。   结果我娘说的命数,很快就来了。   二   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神仙从我们这座山头上过,该是喝多了,驾云时不慎,从天上跌了下来,正跌在我家菜地里。   我没见过神仙,以为是个走投无路的贼,穷疯了,居然打上我家的主意。   但我爹娘见了那人第一眼,立刻无比恭敬起来,一口一个“仙上”,大气都不敢喘。   那神仙还醉醺醺的,拍拍身上的土和菜叶,四下望了望,又看看我爹娘,再看看我,我分明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这他娘的是哪儿啊”,但抬眼看,他已经直起身子,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此乃何地?”他张口问。   我爹先拜了一拜。“回仙上,此处乃俱无山,敢问仙上是?”   神仙明显愣了片刻。“俱无山……他爹的怎么到这儿了……”看到我爹娘诧异的神情,他清清嗓子,又斜下睨着我们。   “莫问我是谁,”他装模作样道,“误落此山,本当立时离去,但缘份一场,又压坏了你们的菜,该补偿你们些。小神无甚为赠,贵府之女天庭饱满、目异常人,且为她指个婚配,如何?”   我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才多大啊。   但神仙说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好问神仙,要为我指哪家的婚配。   神仙颤颤悠悠的,晃了几晃,一抬手——指上了我们家门口那棵枯死的树。   我爹傻了,我娘傻了,我乐了,这人指定不是神仙,哪儿来骗钱的吧?   那他可亏大了,我们家哪有钱。   我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拉了拉神仙的袖子,想引着他往山下指。“仙上可是要指这边?”   可他没拉动。   “仙人怕是说笑。”我爹颤声说,“这是棵树,多年不生枝叶了,生死况且难料,可怎么做婚配?”   “李修德,你连我北辰星君的话,也敢不听了?!”   神仙忽然目露凶光,声音如同震雷,吓了我一跳。他如何知道我爹姓名?难道真的是神仙?北辰星君又是个什么?   我爹周身一震,不由自主躬下身去。“星君所赐,不敢不从!”   神仙满意了,呵呵笑了两声。“既是如此,那此婚配便成了。这孩子叫有灵?甚好,甚好,倘再有缘,日后怕是还能相见的,到时,便带你夫君一起来见我吧。”   我心想我怎么带他见你?扛着一棵树上天吗?   但这北辰星君似乎已经得偿所愿,把手一抬,就再不见了。   他走了个干净,却苦了我,年方十六,稀里糊涂,就有了个夫君。   虽然有同没有倒也没什么区别,一棵树而已。   但我又觉得有趣,便故意逗弄它。   每日上学离家时,我提着一个布兜,跑到那棵树前,说一声:“夫君,我去上学了。”   下学归家时,我还提那个布兜,跑到那棵树前,再说一声:“夫君,我回来了。”   日日如此。我上了三年的学,叫了三年的夫君。后来这树便起了变化,本来弯腰塌背、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渐渐站直了,又生出了枝,长出了叶,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开出了满树的花。   枝共九,花却开了无数,远望似云一般飘渺,如同天边的粉霞,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本想为这一树的旖旎,喊它三年夫君也值了,谁料到花开九日之后,这天我刚出门上学,忽然不见了这树,化成了一个男子。   漫天的飞花里,这男子仿若飘在空中,周身发着光,缓缓落下。那光散去,显出他颀长的身形,着一袭素衫,看似与寻常男人无异,却又分外带了些不同的气度。   未等我有所反应,他已经到我近前,眼波流转,只是微微笑。   “你谁啊?”我问。   他不说话,还是笑。我又问了些别的,回应我的都是这张俊俏的笑脸。   ……敢情连话都不会说啊!   三   我现在连踢死那个什么星君的心都有了。   你指婚配就指婚配吧,非给我指棵树,指棵树也便罢了,他好歹是有人模样了,可不会说话算几个意思?!   我起初还当是他未学过人的言语,所以说不出什么,但试着教了教,发现他不是不会说人话,他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既然他从树变成了人,那便该是妖了,只是我不知道该称他作什么,树妖?花妖?他究竟算是树变的,还是花变的?年岁又该以何计?   这树在我爹娘上山前便有了,我爹娘又是在上山后五年才有了我,照此算的话,他想必是要比我年长的。   想到我爹和我说过,寻常草木这些生灵,百多年才可化妖,妖要再化成人形,又要百多年,我心里便直发颤。   那神仙真的狠啊,偏指了这二百年修行的妖怪做我夫君,和我家有多大的仇?   可看着对面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我又不觉得可怕,只觉眼前透亮,心底渐起一阵暖意。   妖,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见我看得过痴,这男子又笑了。他面目间和我年纪相仿,脸孔白净,眉眼分明,笑起来柔和细软,像我在镇上河边见过的拂柳。   若是能看这笑颜一辈子,倒好似也不亏……   听到门外的动静,我爹娘也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二人比我还要震惊,站在家门口,愣愣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也是,家门口突然跑出来一个俊美的小伙子,论谁也要吃惊的。   可又不只吃惊,我爹娘眼睛里明显还透着些别的。须臾,他们俩同时拜下去:“不知公子原是仙家,终年叨扰,多有得罪!”   他们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回话。   “你们别等了,”我忍不住说,“他是哑的。”   我爹娘傻了,直起身,分别又试探了一番,才信了我的话。这男子能听懂人言,只是给不了应答。   “这……”我爹面露难色,可对面是个二百年修行的大妖,他也不敢多嘴。   “仙家不会言语,可会写画?”还是我娘心思灵巧,“说不出话也无妨的,但终归不知你来历,仙家可否给些指点?”   男子眼睛一亮,立时蹲了下去,在脚边的地上画了起来。   他先画了棵树,又画了个人浇水,再画了个衣衫飘飘的人指着那棵树,最后画了一个身形小些的女子。   别说,他写画的本事倒惟妙惟肖,我一眼就看懂了。那浇水的是我娘亲,衣衫飘飘的是神仙,末尾画的,该就是我。   我娘也看懂了。“我为你浇水,给了你灵气,北辰星君一指,又教你得了炼化,你才有机缘化出人形,是么?”   男子对着她猛点头。   我娘是悟通了,只是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种了半天的树,居然种出了一个人。   我爹也恍然无话。四人一齐沉默,我这位郎君只管侧头望着我,看得我一阵目眩。   “要不咱们进屋吧……”我只好说。   这时候我爹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忙进屋,”他说,“还有件事要做的。”   那日,天晴气清,朗朗乾坤,我爹娘在家门前摆了张小方桌,倒了杯酒,向远处的星君禀明这遭异事。   我本以为他们要给我成婚,但我娘觉得太早了。   还好她这么觉得,我也不想成婚,成婚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爹絮絮叨叨了一些啰嗦话,自己对着上天拜了一大拜。   “星君在上,修德今日斗胆恭请一事,”他恭恭敬敬道,“修德别无他求,只望星君日后遥在北辰天河,护佑着有灵和……和……”   他一下没话说了,我旁边这妖怪还没有名字呢。   好在我娘总有办法。她略一思忖,拉起妖怪的手。   “娘虚念过几本书,你若不介意,娘便给你起个名字,”她道,“刚巧你原本作树的时候,生发了九根枝,从此便唤你’九枝’吧。”   九枝似乎对这名字很合意,笑着又点了点头。   “那便请星君偶有闲暇,护佑着有灵和九枝。”我爹再一大拜,“世途艰险,小女少尝世事,还望星君莫嫌烦扰。”   他分外严肃,我也有些紧张。那时我还不知道,爹说的“世途艰险”,究竟是何意。   拜毕,我爹起身,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九枝……这个名字好,形意相通,我怎么就想不出来。”   “谁让你当年不好好念书呢?”我娘笑笑,目露凶光。   ——“还不下山买米去!”   四   九枝。如今算我半个夫君。一个有二百年修行的大妖。   虽说按活了多久而论,我爹喊他一声“老祖”都算轻慢了他,但看脾气心性,他和我也差不了多少,甚至他比我还稚嫩些。   何况他又发不出声音,每日就是见人便笑,蠢兮兮的,倒是挺乖巧。   不赖他。这俱无山实在是不知荒了多少年,据我夫君说……不对,据他画给我看的,他打从化了妖、能见到周围的物事起,见过最多的,就是石头和土。   他未遇过人世,自不会算日月季年,只知道睁了眼后,过了许久许久又许久,才见到偶飞过山头的一只鸟,又过了许久许久再许久,才见有一男一女上了山。   过了些时候,他见他们盖起了一间小屋,置了一小块地,那女人会给他浇水,他听着这男人女人说的话,慢慢学了些人间的东西。   又过了些时候,他见到那男人女人之外,多了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咿咿呀呀地轻拍着他的枝干。   那男人女人是我爹娘,那小孩子就是我。   “等等,”我打住他的话头,“那岂不是我自小到大,全部的模样你都见过?”   九枝狡黠一笑。   我好好想了一想,印象中似乎没有在他面前做过出格的事,方才松了口气。   还好我娘把我教得还算懂事规矩,这倘若我幼年一时兴起,在树前行些不该有的举动,真就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虽说有了一段奇遇,不过对我倒无甚影响,照旧是天天上学。我爹娘总说,女孩子家,不多念些书是不行的,还嘱咐我,在私塾里,千万莫要提关于九枝的事情。   不消说我也明白。所以我每日照旧天亮去私塾念书,下了学一路飞跑回家,再教九枝认字写字。   不然总不能天天看着他画画吧?   好在九枝聪慧得紧,任何字句只需教一遍,他就能记住,纸笔也很快上了手,渐渐地,我同他生了些默契,他学会了用口型和我交谈,我习惯了一阵子,也能分辨,虽然比不上直接言语沟通来得方便,但总算是不需乱猜了。   他对一切都很好奇,让我教他辨认屋里的物件、屋后种了什么菜、这菜是如何长的、为何水要从井里担出来、我娘骂我爹的时候我爹为何从不还嘴。我帮爹娘做些家务事,他也总跑过来搭把手。   这样过了一年,我又长了一岁,个子高了些,眉目间也有个女人的样子了。九枝形貌上没有变化,只是慢慢熟悉了人世的生活,也更像个寻常的男子。他原本是长长的乌发,顺着双肩瀑布一样披下来,我娘又教他男子如何盘头,方便活动,始终待他如己出,倒不曾因为他是妖而疏离了他。   我爹在家中的地位,就又往下降了降。   九枝渐与常人无异,爹娘也终于敢让他下山。有时我不上课,便带九枝一起到镇上走一走。   那日镇上办集市,娘让我一早带九枝去逛逛,有好看好玩的东西,给九枝买一些。   第一次逛集市,九枝比平时更加活泼,一路上缠着我给他讲了好多人间的故事,到集市上,也是瞧什么都新鲜,拉着我四处跑。   他爱吃,不大一会儿便买了好几样吃的,吃到眼睛都眯起来。只是其他物件,他有兴致的不多,整个集市转完,不过只买了根红绳。   这红绳细细的,中间挂着一个小铃铛,不会响,但做得极精细,九枝一眼便看上了。我付了钱,替他系在腕上,他笑得眼弯起来,拿手指在我掌心一字一字写:“娘子,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呢。”   我心想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又一想他是个妖,本就没有这些分别,也便不在意了。   就当得了个小妹妹,也是极好的。   从集市出来,我想起要去药铺给爹抓付去火的药,九枝不喜欢药铺的气味,便在门外等我。   我买完出来,看见他正盯着一群路过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   听我爹说过,本朝男子尚美,喜好梳洗打扮,有几个钱财的,都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细。只是小镇上没什么富人,平日里我也不常见,这群男子像是外来闲逛的,都穿着素雅的长衣,布料顺滑得如同要发出光来。   莫说九枝,来往经过的人都颇多侧目。   我差不多知道九枝在想什么。   “夫君喜欢他们的衣服?”我指指那些男子说。   九枝却摇摇头,拉着我要去买旁边的糖人吃。   他笑得一如平时,但我能觉出他心里的慕往。说起来,他入我家后,确实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我自然也没有过。   但我都不用算,就知道这衣服我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那也是我爹娘的钱。这钱我还要用多久?   我捏着口袋里的铜钱,一边被九枝拉着走,一边暗下了一个决心。   回家时已是傍晚,九枝拿着两个糖人欢天喜地,去跟我娘分享。我悻悻然走到屋后。我爹正在菜地里割菜,我过去帮忙,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他:   “爹,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营生,可以赚大钱么?”   我爹横我一眼:“我要是知道,咱家至于这么穷吗?”   我心说也是。   然后我没再说话。我爹看我样子不对,收了手上的东西,两步晃到我身前,我抬头看他,一道夕阳正投在他背后,辨不清他脸,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只听他说:“你当真要赚钱?”   “当真。”   “赚钱为何?”   “给九枝买漂亮衣服。”   爹一下叫口水呛了,咳嗽了好几声。   半晌,他又说:“子时,你来爹娘屋里一趟吧。”   五   “有灵,你知道爹娘为何这么多年,都守在这荒山上么?”   子时。九枝在自己的屋子睡下了。我从我的屋出来,进了爹娘的卧房。他们二人坐在床边,同时看着我。想必爹已对娘说了我问他的事,看娘的神情,我总觉我要挨骂,一声都不敢吭。   却未想爹问了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话问的,我哪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   我摇摇头。   爹想说什么,先看了娘一眼,娘点点头,他才清清嗓子,道:   “我同你娘亲守在此,是承上天所令。”   上天?神仙让他们待在这儿的?   那神仙是不是有点儿缺德了?   看我一脸不解,爹又说:“此事个中缘由,说起来复杂,你不必全知道,但你也大了,有些事,爹娘是时候告诉你。”   “上山之前,爹本是玄师。”他道。   “玄……师?”我还是不解。“玄”这个字我懂,私塾的先生教过,天上地下,未知之数皆可称为玄。   可什么是玄师?   “算卦的?”我随口问。   爹有些不耐烦了,拉下脸,说:“你爹我是抓妖怪的。”   抓妖怪的?   我眨眨眼,总算听明白了一句。须臾间又觉得不对。爹是抓妖怪的,那九枝……我不禁紧张起来,朝九枝卧房那边望了一眼。   “你别怕,”爹说,“爹做玄师时,只抓对人为害的妖。”   “九枝这样修行的大妖,他也抓不住。”娘补充道。   我险些笑出声。   爹神色尴尬,又清清嗓子,道:“总而言之,爹所做的玄师,主要职责便是清除那些在人间作乱的妖,有时也行些镇邪驱鬼之事,术数命理,星象仪卜,皆需涉猎。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   这段话包含的东西太多,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爹……厉害吗?”我问。   我爹一下子得意起来。“你爹我做玄师时,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却也是个中翘楚啊。世上多数妖魔鬼怪,见到我都要绕着走,在人间也算小有名气。那时候——”   我娘撇了他一眼,他不敢说下去了。   “你爹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我娘好歹给他留了些面子,细声说。   “那爹为何后来不做了?”我有些难以置信。我爹是抓妖怪的?还是个厉害的抓妖怪的?我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爹?娘一句话就能让他闭嘴的爹?   “老了……”爹迟疑片刻,说,“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也该让年轻的玄师们出出头。刚巧上天给了这么个差事,也好,正好和你娘远离这些,享享清福。”   享清福?在这荒山野岭里,享的是哪门子清福?   我料想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缘由,但爹既然这样说了,我问也必是问不出来的。   “爹娘叫我来,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也做一个玄师?”我不傻,多少听出了爹娘的意思。   爹点点头。“有灵啊,这捉妖驱鬼的玄师,承袭上苍天道,均衡世间万物,在人世里,也是个教人尊崇的营生,你既有心下山做一番事,爹便想,这当是个不错的选择。虽说你是女娃,这行里倒也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女子做起来也是一样,兴许还比男子做得好。”   “只是……?”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只是,这毕竟是个险死还生的行当,苦了些,也难了些,遇到凶狠的妖鬼,稍有不慎,丢了命的,爹也没少见过。”爹说,“你若不愿受此大任,爹早年在山下行走,积了不少善缘,也可为你寻到别的轻生事做。”   我想了想,许久,问了句我最想问的话。   “爹,做玄师,赚钱么?”   我爹又叫口水呛到了,咳得浑身颤抖。我娘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你没听到爹方才说的吗?”我爹瞪我,“‘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玄师凭良心行事,遵的是悬壶之义,不求富贵荣华,想借此赚大钱,是要被万人唾弃的!”   我心里一凛,但我爹说得大义凛然,我也不敢吭声。   好在他话锋一转,又宽慰我一句:   “但若只是给你和九枝买新衣服,倒也够了。”   只这一句话,其实已经足够。我原也只想让九枝一起,看看这大千世界,顺便过上稍好些的日子,大富大贵,我并没想过。至于凶不凶险,我也全无概念。   “既然如此,我听爹的,就做个玄师吧。”我说。   俄而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爹,我不会啊……”   六   我爹似乎早就在等我发问。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着捋了捋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已有些发旧的书。   “这本书,是爹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写的,”他说,“爹称它作’玄法正道天策’,里面有我毕生所学所见的全部经历,虽不能保你全然无恙,但你能将此书看个通透,玄师所要修习的术数、卦卜、符、咒、诀、罡,你便能学个大概,爹为何做了玄师,为何你幼时我要给你讲那些天地之道,你也便能渐渐想通了。”   这书下还压着一杆笔,他也拿起来对我晃了晃。   “这是一杆生墨笔,我自己所做,旁的玄师是没有的,遇到要画符、施咒的时候,将它在半空里书画即可,不需墨水便可成字。”他道。   我看着新鲜。“那旁的玄师,要画符用什么?”   “咬破手指,拿血来画。”   “那爹为何不用血来画?”   “他怕疼。”我娘说。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我爹又尴尬了,只好拍拍桌子。“你别笑!”他正色道,“捉妖有时情况紧急,哪有你咬手指的工夫?有这杆笔,才能护着你逢凶化吉啊。”   我紧抿着嘴,用力点头,怕我不小心笑得更大声。   我爹白了我一眼。放下书和笔,他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看上去像是一封信。   “你第一次下山,就从这桩异事开始吧。”   他先将纸递给了我,我将其展开。这果然是一封信,写信的人不知是谁,看语气和落笔,像是个大户人家,姓许,父辈似乎同我爹是老友。   这信言辞恳切、万分急迫,写着他家近日遭异事侵扰,百寻应对之法,皆无作用,已近绝望,想请我爹出面。   “事情详略,信里全已写明,”我爹说,“许家已故的长辈,同爹有过一段来往。他家在潞城,离俱无山并不太远。本来该是我亲自去的,但……爹现在不可下山,你便代我,去走一趟吧。”   我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信,觉得有些奇怪。   “爹,这是一个月前的信了。”我说。   “所以?”我爹问。   “如若这家人,真的像信上说的,遭了这么大的劫难,现在人怕不是已经都没了……”我背后一阵发冷,我爹这心也太大了,别人如此迫切,他还把这信存了这么久?   “是有些紧急,”我爹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明日便要动身。”   明日?   我这十八年间,最远的路不过到山下的镇子,这忽然间,就要我去这么远,何况我只答应了做玄师,其他一应不通,这意思,是要我在路上慢慢学吗?   我还在犹豫,我娘又说话了。   “有灵啊,你把九枝也叫来吧。”   被我从好梦里唤醒,九枝睡眼惺忪地随我进了爹娘卧房。   他虽是大妖,不眠不食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但还是渐渐学了我和爹娘的作息,贪睡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见我爹娘神情严肃,他也带了些紧张,不知他俩要做什么。   我爹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推了我娘一把,示意她来说。我娘便柔声将方才爹和我说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又向九枝说了一遍。   末了,我娘起身,走到九枝近前,拉起他的手。   “你们爹爹给了有灵玄法正道天策,娘也有东西交与你,”娘说着,又拿出另一本书,放在九枝手中,“这本,名为’万鬼通辨书’,尘世间凡是娘见过的妖鬼,书中皆有所记,相貌、性情,全在里面,是娘亲手绘的。”   我娘也写了书?我探头过去,想拿过来看一眼,我娘并不理我。   “有灵寻常人身,目力多有疏漏,”她继续对九枝说,“九枝你身负天地经年之灵气,天然可辨万物,这书给你,再合适不过。路上有识不出的妖鬼,或者找不到应对方法,书中也许可有参考之处。日后,有灵若有误行之事,娘也希望,你可以时刻提点她。你们二人能互为补遗,紧密帮扶,我做娘的,也便安心了。”   九枝怀抱著书,若有所思。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过你如何想,”我娘笑着说,“九枝,你可愿同有灵下山,人间走这一遭?”   九枝拼命点头。   “那便好,”我娘笑得温和,“我和你们爹爹,在山上住了许久,已习惯了这些年的日子,你们只管去,不必担心我们。”   我越听越觉不对。   “爹娘是说,我和九枝这一去,便不再回来了?”我问。   “回来干什么?”爹不客气地反问我,“吃了这么多年家里的饭,还没吃够?你做完潞城许家的事,便四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吧,女儿家也该志在四方,不做成个独当一面的玄师,就永远也别回来了!你——”   我娘一回身,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没往下说。   “有灵啊,”我娘又转向我说,“九枝这百多年,都在这俱无山上,未尝人世,你也大了,不能一辈子都锁在山里。原本就算没有九枝,我和你爹也打算让你下山的,如今多了个照应,我们更少了些顾虑。这一去,你们就当作是四方游历,何时厌倦了,再回来吧。”   她似还有许多要说,但忍一忍,只化作了一句:“爹娘,就在此等你们。”   我一时百感交集,看看九枝,九枝也看看我。   须臾,九枝冲我微微点头。我拉着他,向爹娘深深一拜。   “有灵听爹娘的。”我说。   话出口,心下多少有些发酸,趁还未觉得太难受,便想和九枝赶快离开爹娘的卧房。   甫一转身,又听我爹在后头大喊一声:   “回来!书你还没拿呢!”   第二日,我同九枝一起,离开了家。   我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一些用度,还有我的玄法正道天策,九枝也背了一个行囊,装了爹娘给我们备的盘缠,和那本万鬼通辨书。   我娘给我们做了些吃的,教我仔仔细细包好,和我爹一起送我们到屋外。   平日里我去私塾,她有时都要絮絮叨叨很久,今日里却一言不发,只一路握着我的手。倒是我爹一反常态,叮嘱了许多好好研习术法有困难要当心之类的话。   走到此前每日下山的路口,娘终于松开了手。我和九枝就这样,一步步下山去。   这下山的路,忽然变得很长。我和九枝每每回头,都能看见我爹和我娘站在山头高处。我爹照例背着手,直直站着,我娘一只手挽着他,另一只手频频挥动,一刻不停。   直到走远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这场景,我都会想,倘若那时知道,这一面竟是永诀,那我一定会走得更慢一些。 第2章 无首   一   下了山,我先去拜访了那私塾里的先生。   这是娘临行前关照我的,一是为了付清私塾的学费,再是向先生道个别。他虽不是什么名师雅士,但一日为师,又从他这里学到许多,总该谢谢他。   先生看见我带了个男子一同前来,还一声声唤这男子“夫君”,着实吓得不轻。   “你何时婚配的?”他瞪大眼睛问我。   我不便仔细回答,只好说还未婚配,只是路上有个伴。   “没成婚就好,没成婚就好,”先生松了口气,“你年纪轻轻,不该成婚太早,还是该多念书,以后有个好营生才是。”   嘿,这老头倒是挺通透。   我赶紧说,我不是因为有了九枝才不念书的,是我爹娘把他们早年的营生传给了我,教我去见见世面。   提到我爹娘,先生似乎想到什么,又端详了一下九枝,眼神里奇奇怪怪。   但他没再追问,收下了钱,想了想,忽然叫我等一等。   他自己晃晃悠悠踱进屋里,半晌,拿出来一本书。   “虽说我这私塾里,你念书是最好的,也是最灵性的一个,”先生说得我有些脸红,“但你年纪尚小,亦未曾远行过,如此入人世,怕要吃大亏。这本《圣朝通轶》,是几年前,一位江湖墨客所写,详书了我大嬴朝存世以来,历代圣上治下的要事,各地风俗民情,也略有记录,读完它,或许对你有大助益。”   他庄重地将书交与我。“为师老了,无甚可赠,只得这本书,你见这书便如同见我,日后遇到难处,切莫忘了为师教过你的处事之法。你平安周全,为师也放心了。”   我接过书,忽觉得眼里一热。仔细想想,这老头虽然牢骚满腹,却不曾责骂过我分毫,私塾里有小儿欺负我,都是他替我做主,从未因我身为女而低看过我。   或许他真做了官,会是个好官吧。   出了私塾,先生送我至门口,我不敢多回头,拉着九枝快快往前走。   九枝看看我,忽然张了张嘴,无声道:“娘子,眼睛红了。”   “进沙了,你少管。”我擦擦眼睛,闷声道。   自私塾往北,便拐上了出镇子的路,镇上的物事渐渐远了,仿佛少小时光也离我渐渐远了,我最后回望一眼,看着镇口细细的烟尘,才意识到,如今我是真的要踏入人世了。   也不知何时还能回来。   这一日,我和九枝走了很久,一直到夜幕低垂,才在一片林子中歇脚。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白天赶路,晚上歇息,不赶路的时候,我就埋头读我爹给我的册子,九枝静静待在一旁,也默默地看他那本万鬼通辨书。   读着读着,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娘总是埋汰我爹不好好念书。我爹手写的这卷玄法正道天策,里头全是错字,好多字句我要结合上下文,才能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相较之下,私塾先生给我的《圣朝通轶》,就有文化许多。   这书本身有些晦涩,典故也颇多,但先生在难懂之处,都详尽地做了注批,有些他看不过眼的地方,还写了自己的评语。   比方在一段“女子决计不可为官”的论述下,他大大地写下了几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我由是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我预感潞城许家之事非常急迫,不敢耽搁,和九枝一刻不停赶路,累了便趁空闲抓紧研习我爹要教我的那些术法,慢慢也掌握了不少。   九枝读书比我快得多,他那本他不消多久便读完了,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写画练习。   一日他沉思许久,忽取过纸笔,写了行字:“娘子,日后若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如何作答?”   我头也不抬。“你又不会说话,笑就行了,我来替你解释。”   “……”九枝点点头。   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下山前,我娘亲嘱咐我,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教任何人知道九枝是妖,我自己一个捉妖怪的,身边跟着个妖怪,很难说清。   但我也不想说九枝是我夫君,这如何是好?   对了,不如就说他是报恩来的吧。   就说他四下云游,从俱无山下过,遇了危险,我和我爹娘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就从了我了,现在跟着我走南闯北,做我的小跟班。   哎呀我也太聪慧了!   虽然这“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之事,从来只有女子会做的,哪有男人这样做。   但这样一说倒也有趣,况且又不算错,毕竟我娘亲不给他浇水,九枝也化不了人形。   于是我心里也踏实了。   这样日夜兼程,五日后,我和九枝终于到了潞城。   潞城比我家山下的镇子大许多,至少它有城墙,有四面城门,城门外还有兵士盘查来往之人。   给盘查的兵士看了符节,顺便问了问许家所在,领头的兵士听到许家这两个字,突然紧张起来。   “你们是许家什么人?”他问。   “是……故友。”我随口说。   “故友?”兵士上下打量了一阵我和九枝,“哟,那你们可赶紧去吧,去得晚了,怕是就见不到咯。”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但我也懒得同他废话。他还了我符节,给我指了指路,我又带着九枝往城内赶。   据说这城在本朝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可毕竟好过一个镇子,城里井井有条,人看上去也整齐些,只是我无心细细打量。许家在城东,似是城内富足之地,但快到时我心头一紧,感到周遭气氛不太对。   九枝也感到了。他拉了我衣袖一下,示意我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没说话。靠近许家,发现左右邻舍已经搬空,一片萧索之象,看样子还是匆匆搬走的。   许家是个不小的院落,竟然也门户洞开,只能隐约察知院内还有人居住。   我扶着许家大门,探头看看,院里生满荒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   “有人吗?”我大声问。   等一等,又接一句:“我是俱无山李家的!”   正对院门的堂屋里,很快传出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内冲出,眼窝深陷,还未见到我就连声高喊:“先生可是来了!”   他应是太慌乱了,竟未听出我是女声,出了门看见我,愣在当场。   “姑娘是?”他问。   二   “我是李修德的女儿。”我说。   不消说,对面该就是许家当家了。他神情困顿,盯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有灵吧?”他勉强笑笑,“家父和令尊早年通信时,提到过你。”   “那令尊……”他越过我向门外看,好像我爹就躲在我后头一样。   “啊,我爹他来不了,”我说,“他……腿脚不便,下不了山,只叫我来的。”   “可是……”许家当家脸上略过一丝失望神色,“姑娘如何能……”   “我爹把一身本事全传给我了,我来也是一样的。”我唬他。   九枝斜睨我一眼。我暗暗踩他一脚,让他别说话。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告诉许家当家,我一共才学了三四天吧?   许家当家还是将信将疑,但我都已经来了,断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于是他面上有了些光彩,把我往院内迎。“快快进屋,”他说,“旅途劳顿,姑娘应该也累了。”   我和九枝一齐向里走,他这才发觉九枝的存在。“这位又是?”他问。   “他是我爹娘救下的男子,算半个徒弟,”我已在心里练过几遍,这套说辞说出来毫不脸红,“现在跟着我,给我帮忙的。”   九枝气度不凡,还带些神秘,许家当家这次倒是毫不迟疑就信了。“原来是李先生的徒弟,是我怠慢了,看兄台的举止,一定学有大成吧?”   九枝面带尴尬。我强忍着没翻个白眼,只管走进堂屋内。   堂屋内和院落里几乎一样破败,不知有多久没打扫过,我刚一跨过门槛,眼角瞥见不远处有动静,看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位女子,怀抱一个孩子,躲在另一扇门后瞧我。   我正待打声招呼,想不到她一言不发缩了回去,立时便不见了。   “呃,那是贱内,”许家当家向我解释,“她怀中是我小儿,年方两岁。贱内她……她有怪疾,见不得生人,还望姑娘莫怪。”   我还想再问些话,许家当家已经招呼我坐下,打断了我。屋中桌椅上满是灰尘,一片杂乱,他就随便拿衣袖抚了抚。   我看这桌椅的制式,依稀看得出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但怎么会脏乱成这样?   “忘了说,小生叫许如白,姑娘叫我如白便是,”许如白一边在家中寻索,一边说,“家父同令尊多年前曾是好友,家父临终前也特意关照,家中若遇到异事,可向令尊求助,一月前我修书一封,久未回应,如今看来许是递信的人耽搁了吧。”   我干笑两声,没接话,他要是知道我爹早收到了信,就是不来,不得疯了?   许如白又翻腾了一会儿,终于从桌子后找出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倒了些茶给我和九枝。这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了,一股子尘土味儿。   看我略微皱眉,许如白也觉得不好意思。“实在是失礼了,”他在桌子一旁坐下,说,“家中遭遇变故后,仆人家丁都跑了个干净,贱内又时好时疯的,屋内便成了如此模样。”   我心想你自己不能打扫吗?但也没说出口。   “唉,”许如白扫了一眼全屋,兀自叹道,“想我许家也是这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谁承想落得这副田地。”   他面色苍白,须发凌乱,像是经受过长时间的惊吓,整个人都枯干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怎会这样的?”   许如白又叹口气:“这要从半年前说起了……”   从他的讲述里,我终于大概知晓了,许家究竟遭遇了何种异事。   半年前,许家还是人丁兴旺,一派其乐融融。直至某天,晨起不久,一名家丁忽然神色慌乱闯入堂屋内,说晚上起夜,在院中见到了异状。   起初全家人都没当回事,以为他睡迷糊了,看花了眼。   没想到这异状竟加剧起来,先是仆役们居住的下房频现异状,接着厢房和上房也遭了殃,每夜一至子时,府中便陡生怖况,不足月余,全府上下已经被折磨得人心惶惶,终夜无法安稳。   这时许父还未想到要找我爹相助,只当作一时遇了邪祟,便请来城里唯一一个道人,作法驱邪。   可道人作法三天,异状反而更凶,最后道人自知无法应对,不告而别。   许父再想给我爹修书,已来不及,两个月内,许家父母相继重病暴毙,未及发丧,仆役家丁也都悄悄跑了。   许家招了邪物的消息,在城内不胫而走,原先和许家交好的故友渐渐疏远了这家人,唯恐避之不及,左右邻舍担心受到波及,也慌忙搬走,这一带终只剩了许如白和妻小三人。   许如白遵照父亲嘱托,给我爹送去书信,又不忍抛下祖上积攒的家业,便在此处苦等,而异状依然夜夜出现,如今许如白几近崩溃,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他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公子所说的异状,是什么样的?”我见许如白闭口不提异状的情形,追问道。   提及异状,许如白浑身不由抽搐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惊惧。   “小生……实不可详述,”他说,“今夜异状恐怕还要再来,不如姑娘待到子时,亲眼看看……”   我看他吓得不轻,也不好再问,天色也深了,索性便安心等着。   这一夜无比漫长。天黑后,许如白点上盏灯,瑟缩在椅中枯坐。到戌时,他似是饿了,走进旁屋,大声同他夫人说了些什么,言含斥责之意,过了许久,他夫人才默默出屋,也不看我和九枝一眼,径自进了厨中,又一阵子,才端了些残羹冷饭出来。   她将几只盘碗随便放在堂屋桌上,自己端着一副碗筷重回旁屋,一言未发。许如白像是习惯了,招呼我和九枝一下,自己吃了些。   我心下紧张,没什么胃口,都推给了九枝。他倒是挺悠闲,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还比划着问我,他能不能睡一会儿,气得我想打他,我都没睡,你一个妖怪睡什么睡!   我瞪他几眼,让他懂些规矩,人主家都还没……   好吧,许如白手撑着桌子睡着了。   可能终于安心下来,他睡得很熟。我只好自己翻着那本《圣朝通轶》解闷,慢慢也有些困顿。   正迷糊着,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打更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许如白手肘自桌上滑了下去,整个人猝然惊醒,惊惧又立时爬上他的脸。   “来、来了!”他失声喊道。   三   不消他说,我也觉出有异了。原本堂屋大门是紧关的,突然间阴风骤起,将门猛地吹开,一股彻骨的寒意卷进屋里。   与此同时,原本墨一般黑的屋外院内,忽从地里冒出一片一片的白色物事,像地上生了雪,顷刻间白茫茫一片,飘飘忽忽直向屋内涌来。   我跳下椅子,看清这些不明物事一个个只比我头大一点,居然有手有脚,仿佛是……没有头的婴孩?   耳边也听到了奇诡的声响,起初还浅浅的,后来逐渐刺耳,如同千百个婴孩齐声啼哭,在宅子中反复回荡。   我头一次见这么可怖的场景,头发都要竖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这是……妖还是鬼?   许如白早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一边哆哆嗦嗦往后爬,一边拿手挡住脸。“别、别过来!别过来!”   九枝这时却非常镇定。他两步冲上前,挡在许如白和那些邪祟之间,衣袖一挥,将邪祟逼开。邪祟似乎也惧怕他这二百岁的大妖,急急后退,但并没有消失,门口涌入的邪祟也越来越多,眼看九枝就要顶不住。   看着九枝的背影,我才忽然反应过来,我是捉妖的那个啊!   “九枝躲开!”我喊一声,左手掏出生墨笔,在右手飞快地画了个符。   也不知道要对付的邪祟究竟是什么来头,希望这一手有用吧。   符画完,我手上冒出璀璨金光,将屋里照得通亮。   还好,符没画错,咒也念对了,一刹那,一尊钟形的金身自我手中飞出,滴溜溜转着冲向门口那一群邪祟。   这下好歹是将邪祟全数逼出了大门,金光散开,追着邪祟四下奔走。   “九枝,关门!”我又喊道。   九枝关上屋门的同时,我即刻抢上去,又用笔在门上依次画下两道符。   门剧震一下,归于平稳。门外啼哭声也渐息,不过多久就没了动静。   我靠在门边听了听,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才敢打开门。   院内一切如常,仿若刚才何事都未发生,那无数的邪祟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一道金光还浮在半空。   我伸出手,将金光收回,握在手心权当盏灯,仔细查看院落地面。   心知这符咒不过权宜之法,那邪祟恐还是要来的,我不敢放宽心,将院落来回探了一遍,但什么异状都没看出来。   许如白恢复了一点气力,唇白如纸,颤抖着从屋里挪出,紧跟在九枝身后。   “今夜的异状,就是许公子之前见的?”我问他。   “对、对对,”许如白说,“就是这些邪物,夜夜来,夜夜来,一日比一日凶煞,家父家母不堪其扰,就此便……便去了……”   “这是何物,九枝你认得吗?”我问九枝。   九枝轻轻摇头。   不认得?奇了怪了……我四望全宅,料定这桩异事当和这宅子有关,便又盯着许如白问:   “许公子,这院内和宅内,有什么是你未向我提及的?”   “什、什么都没有啊……”许如白目光躲闪。   “你当真?最好不要有事瞒我。”   “该说的……我都已说了……”许如白支支吾吾,“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看他神色,必定有所隐瞒,但这样问也肯定问不出,我索性暂时把怀疑搁下。   我再拿出生墨笔,在院落四角画了四道符。   “这样一来,邪祟这两夜该不会来了。”我说,“但未找到缘由,靠这几道符也解决不了根本。”   许如白眼看着地面,默不吭声。   “许公子若想到什么,务求告知我,不然……”   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这一折腾便过了丑时,我也累了。许如白安排我和九枝在客居的厢房歇息。   我横竖睡不着,厢房又脏乱得紧,便清出一片空地,坐在地上思忖。   一静下来,才发觉手抖得厉害。   “娘子,怕吗?”九枝在我手上写字。   我点点头。还没想到说什么,忽而被一阵暖意包裹住——九枝跪下身子,从我身后轻轻抱住了我。   我第一次同男子离得这么近,下意识要逃,又一想反正他是我夫君了,抱便抱吧。   别说,真的很暖。   被九枝这样抱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问他:“那邪祟,你当真不认识?”   九枝略一迟疑,又在我手上写道:“认识。”   “认识?”我猛地挣脱出来,回身瞪他,“认识你方才不说?”   九枝还是摇摇头。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不想说,是当着许如白的面,不方便说。   他翻出我娘亲给他的那本书,翻到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很像是方才那个邪祟的妖怪,旁边写了两个字:无首。   在下面还有一行注解:在梧州首遇,枉死的孩童若魂魄未安,则见此妖。   联想到之前院中满是这个“无首”,我一下瞠目结舌。“难道说这院里地下,全埋着孩子?”   九枝摇头。“只有一个。”他用口型说。   吓死我了。“也便是说……”我皱起眉头,“一定同许如白有干系?”   九枝又点点头。   我长出了口气,扳着膝盖不说话。枉死的孩童……许家小少爷我今天见过,自然不是他,那又该是谁呢?   沉默许久,九枝又看看我。“娘子,还抱么?”他手指轻划过我手心。   这一下又把我吓个好歹。“不不、不抱了不抱了!”我赶紧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九枝眉目狡黠起来。“娘子害羞了?”他再写。   “……你赶快去睡!”我吼他。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九枝忍着笑去睡了,不多时就传出轻轻的熟睡声。经他吓了两回,我反倒更睡不着,要思索又集中不了精神,心中一晃是许家的疑窦,一晃是他胸前的温暖。   实在坐不住,我起身,悄悄推门而出。   天色微明,院中不像夜里那么昏暗,我坐在厢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角瞥见正房后面有些异动。   还有别的邪祟?我心下一凛,正待拿出笔来,才发现那是个人。   是名女子,仔细看看身形,这不是许家夫人?   四   她远远地也看到了我,仿佛愣了一下,接着便一步不停,径自走向我身边。   确实是许家夫人。她瘦削到仿佛一把就可以环抱,身上衣物虽很齐整,但借着天快亮的光,还是能看到不少脏污,脸上的神态也很憔悴。   我没和大户人家的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夫人,早啊。”我感觉我像个女流氓。   许夫人只点点头,没说话。她拢起裙裾,悄悄在我身旁坐下。   “你……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我没话找话。   许夫人侧头看看我,指指喉咙,呃啊两声。   啊,她也不会说话?   “你是哑的?”我问。   许夫人又点点头,笑了笑。   这可实在是奇了,许如白可不像是会心甘情愿娶位哑女回家的人,就算他愿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也不会允许儿子跟哑女成亲吧?   我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有写到,大户人家做一门亲事规矩可太多了。   那她难道是嫁过来之后哑的?又是如何哑的?   见我一个人愁眉不展,许夫人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介怀。她倒像是都习惯了,但看她的模样,总觉得这些年她没少吃苦。   “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我又问她。   我不傻。她专挑这个时辰跑出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告诉我,只是她没想到我居然就坐在门口。   许夫人却迟疑了。她咬住下唇,似乎不知要不要向我坦白。   我心里大概也有了数。“你要说的,定是和那邪祟有关吧?”   许夫人惊异地看我一眼,我便知道我没想错。   “那邪祟,是尊夫惹出来的?”我再问。   提到许如白,许夫人脸上现出了仇恨之意,但这恨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恐惧。   “你莫怕,”我说,“有我在,他不能再对你做什么的。”   话及此,许夫人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紧咬牙关,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仿若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慢慢有了勇气。   她抬起手,指指正屋后面的方向。我顺着望去,隐约看到一栋小屋,制式上很像《圣朝通轶》这本书里说的,本朝大户人家常修的祠堂。   “问题出在祠堂里?”我问许夫人。   许夫人点点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那神情我还从未见过,似是悲愤,又似是感伤。   那祠堂里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不过我再怎么问,却问不出来了。许夫人对我的问话全无反应,只管默默哭泣。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好陪着她,等她哭完。   她一直哭到天明。一道朝阳斜斜地照进院里,她才惊醒过来,也不看我一眼,匆匆擦擦眼泪,倏地跳起,贴着院墙疾步走回了正屋。   剩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喂,大姐,您就这么结束了?   好在她已经给了我线索。我仍坐在地上,扯几根草,按我爹书里教我的法子起了一卦,果然卦象指示,凶煞正在祠堂的方向。   我拍拍屁股要起身,听到背后一阵响动。   我回身,看见九枝探着个脑袋,站在厢房窗口。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瞪他,“偷看可是要长针眼的啊。”   九枝笑得没脸没皮,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笑罢又正色起来,比划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活动活动身子。“走,去找许如白。”   不出我所料,许如白死活不肯让我进入祠堂。   “这祠堂乃是供奉我许家列祖列宗之所,何况家父家母灵位刚移入不久,还未安定,怎可教外人进入?”他横身拦在祠堂门前,脸上顿失血色,“姑娘是在疑心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许夫人明示我的,只说卦象所示,邪祟就在祠堂里。   “好好的祠堂,怎、怎会生出邪祟?”许如白急急忙忙地说,“此事我绝不答应!除非、除非姑娘从我身上踏过!”   呵呵,我还需要从你身上踏过?   我给了九枝一个眼神,九枝一伸手,轻轻松松就把许如白拉到了一边,死死制住。   许如白还在大呼小叫。我已经将手放在了祠堂门上。   手一压,便觉得屋内不对,冰冷的触感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果然就是这里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此强烈的恶念,之前竟没有察觉,一边推门而入。   祠堂外日头正盛,祠堂内却阴寒彻骨,虽然有窗,外头的光却似乎照不进来。我画了道符捏着,借着符发出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正对我的是一应牌位,大都落了尘,只有三个看上去是新做不久的。我又左右看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许如白此时不再呼喊了。他颓立门外,双目中含着一丝阴毒。“姑娘若找不出什么,这笔账,告到官府我也是要同你算的。”   我倒不怕他,只觉得哪里有怪异,又说不出。   心中一激灵——许如白丧了父母,自然有两块新牌位,但那第三块新牌位,又是谁的?!   我大步上前,只来得及看出这块牌位上空无一字,忽然眼前一花,牌位上猛然涌出一大股黑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没提防,急向后闪避,还是被黑气当胸打中,整个人飞出去。   幸而九枝在身后接住了我,旋身将我护到一旁。那黑气去势不歇,奔出门外,一晃已没了踪影。   “追!”我不顾胸口疼痛,拔足狂奔。许如白已吓得瘫软在地。我冲至祠堂门口,只看见黑气涌向正屋,从一扇窗中渗进了屋内。   俄而,我听见屋内许夫人一声短呼,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大哭声。   它的目标是许家小少爷!   我迅速拿笔在手上涂画,再将手高举在前,一根发着金光的绳索从我手中窜出,直追着黑气而去。   同时九枝先我一步,将正屋窗子撞开。等我们俩跳进去,绳索已经把黑气团团捆住,一旁许夫人跪坐地上,怀中紧抱正在嚎哭的男童。   那黑气仍在剧烈挣扎,无奈绳索越收越紧。我不作迟疑,回忆着我爹书上写的立狱考邪基本之法,在黑气周围一连画下八道咒。黑气扭动起来,但似乎自知绝无可能挣脱,从内里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   刹那间,我自它扭曲的形象里,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女童。   五   事情至此,我差不多已猜了个大概。   “孩子在哪?”我移步祠堂外,冷眼看着许如白问。   许如白默不作答,整个人还是瘫着,额头一遍遍撞地。“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九枝从后面拍拍我,为我指了指祠堂里的地板。   那黑气一出,不知怎的日头就能照进祠堂内了,我才发现,祠堂中央,有几块木板不太寻常,似是掀起之后又重新盖上去的。   我带九枝过去。他把手放在那几块木板边缘,手指尖居然生出了细细的藤绿枝条,轻而易举就将木板撬了开来。   看我诧异的眼神,九枝笑笑,一脸神秘。   不过我也无心琢磨这些。木板一开,又是一股冷冽寒气,木板下被人挖了一个方洞,洞内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柩。   棺柩的长度,恰恰能存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不敢再开棺柩了,心仿若被人揪住一般疼痛。她还那么小啊……   “给我起来!”我大步走出祠堂,一把拉起许如白。   许如白还是低着头,毫不反抗。“说吧,”我强忍着怒火,“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眼前这个令我生厌的男子,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反复道。   事情又要回溯到两年前。   那时许家还没有那个小少爷,许夫人头胎是个女儿,已长大到快三岁,生得乖巧伶俐,许家上下倒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生下头胎后,许夫人两年多都未再有身孕,渐渐府内府外便有了微词。   许如白起初并不着急,可许家父母生怕许家绝了后,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抱上好孙儿恐就晚了,孙女他们虽是喜欢,但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如一个男娃的。   软硬兼施下,许如白也认了父母的说法,试遍了各种法子,盼着夫人肚中再有动静。   也是在被逼着试那些偏方的时候,许夫人慢慢哑掉了。   许家人还是不甘心,先是提议教许如白纳个妾,后来有一天,许母去庙里烧香回来,忽然说,她自一个庙里的香客那里听到,头胎是女孩的,如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就是这女孩命格太硬,将本该来的男孩都“克死”了。   要想怀上男孩,就要给这女孩改命。   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请到了一个外道方士,说只需七日,就能将孩子的命格改掉。   可怜那女童,话才刚说利索,就日日被带到院子里,忍受长达两个时辰的做法。方士搭了座法坛,将女童抱在法坛上,围着她又吟又跳。   起初孩子还觉得新鲜,不多久就厌了,哭闹着要回屋,狠心的许家人,把她紧紧拴在法坛边,自己坐在正屋内,就这样看着。   包括许如白。   许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被锁在卧房,门窗紧闭,一直到眼泪哭干,都未见到孩子一眼。   因为她见了孩子,便又要被克了。   这样的荒唐持续了五日,到第六日,天降一场大雨,方士说不可半途而废,教许家人给孩子撑了把伞,做法继续。   孩子终究是孩子,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当晚就生了病,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那方士硬说这是做法有了效力,是女孩命格里的邪异在外逃,不需送医。   可他自己趁夜竟偷偷跑了,等至次日清晨,许家遍寻这方士不见,再待想起孩子,孩子已经咽了气。   许父心知此事传出去,无异于戕害人命,被官府知道恐是要坐牢,便打点家丁仆役,悄悄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孩子急病离世,草草下葬。   许夫人万念俱灰,自此再不出家门一步。   月余,她果然又怀上了一胎,最终真的为许如白诞下了儿子。   许家陷入狂喜,只道是当初的法子起了作用,家里张灯结彩,大事庆祝,许母还两次去庙里为孙儿祈福,渐渐仿似谁也不再记得,这家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   直到府上生了邪祟,久久不去,许如白才惊惧起来,疑是女儿亡魂未安。他本想将女儿灵位供入祠堂,但家规不许,最后勉强说服许父许母,将女儿尸骨移入祠堂地板下。   邪祟自然仍未平息,许如白自欺欺人,劝自己女儿已安葬,当同她无关,但他自知有愧,我问起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我。   “你……”我听得周身发抖,“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母之命难违……”许如白喃喃道,“我也……”   我冷笑一声。“父母之命?那偏方不是你喂夫人服下的?父母要请外道方士做法,你阻拦过吗?孩子在院里哭的时候,你不也在屋内看着吗?”   “是你自己也想要儿子,不要全推给父母!”我喊道。   许如白摇摇头。“但我许家……总归要传宗接代……”   “我也是女儿,我爹娘怎么不提传宗接代?”我驳斥他,“他们怎么不做法为我改命?女儿便不是自己孩子吗?”   许如白没有作答。他瑟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混含不清。   许夫人还跪在正屋里,怀抱着孩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只是为了一个男胎,你害了女儿,也害了自己夫人……”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见泪,“她都不会说话了!”   九枝见我有些激动,轻轻碰了下我的手。   我深吸口气,平复一下心绪。比起斥责许如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那团黑气还在,被金绳拘着,一动不动。我折入祠堂,自木板下的方洞抱出棺柩,带着这轻轻的木棺走进正屋。   九枝生怕再有异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将棺柩摆放在黑气之前,撤了立狱考邪之法,在棺柩上下了一道镇魂的符。   “许家已分崩离析,”我一字一句道,“你要报的仇,差不多也够了。如今该是安心魂归的时候。我知你还有遗恨未消,可如此下去,只会耽搁你过奈何桥,再无归所,还便去吧。”   我顿一顿,又道:“你别怕,过不在你,下去后该不会有人难为你。过了桥,当有孟婆在等,你喝过她的汤,所有事就都忘掉了。”   “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吧。”   言毕,我收起金绳,静待片刻。   那团黑气忽而变了,眼见它由黑转灰又转白,终化作一片薄雾,全归入了棺柩里。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许如白就坐在原地,呆望着这边。   “许公子,你好自为之。”我冷冷道,“你负了尊夫人一回,今后莫再要负她了。”   虽然她未必还愿意和你一起了。我心想。   最后我看看许夫人。她紧盯着棺柩,两行热泪自脸上落入怀中孩子的脖颈。   “你要好好的。”我轻声说。 第3章 翠玉   一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这城让我觉得可怖,一刻都不想多留,尽管浑身累得紧,我还是走得飞快。   出城走了约莫两里,九枝拍拍我肩膀。   “娘子,在想什么?”他张张嘴,问。   “我在想……”我迟疑一下,“我爹和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对,这人世间,果然凶险。”   九枝想想,拿过我的手写字:“那娘子后悔下山吗?”   “不知道啊……”我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要防着的,是那些妖鬼,没料到,人仿佛更可怕。”   说完我侧脸看他。“我没说你,你别把自己代进去。”   九枝笑着摇头,意思是知道我没有说他。   俄而我又碰一下他衣袖。“九枝,你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要好吗?”   九枝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也是,他一个妖,不懂这些。   不过再想一想,我爹爹说过,男孩子可做的事,女孩子一样可做,看来男女孩之间,当是无异的,也许……只是有些人自己偏颇了吧。   想到这里,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也就才想起来,潞城是远离了,可还没有之后的方向呢。   我记得《圣朝通轶》那本书上说,潞城往东是宣阳,是比潞城更大的地方,眼下反正也走上向东的路了,就和九枝商量,不如顺路去宣阳看看。   算了算盘缠,应该是够的,但要出宣阳可能就不够了。谁想这下山接的第一趟差事,就这么凄苦,别说许如白已没什么钱财,就算给我,我肯定也不稀罕收。   下山时我还想着,快快赚大钱,过上富足日子,看来赚钱真不是那么轻易的……   而且天气渐渐冷了,不便再在荒郊野岭露宿,也不知今日能否途径个村落,让我和九枝借宿一下。   九枝目力比我好,我教他注意着些,要看似有人烟的地方,就喊我一声。   许是运气不错,还未走到天黑,九枝突然停住,嗅了嗅。   他指指大路一端,示意我那边有人家。   ……大哥你是狗吗?   我拉着他往那边走,远远地果然看见一缕炊烟起来。   再走近些,发现是个极小的村子,拢共也看不到几户。离我们最近的一家有些破旧,篱笆墙稀稀落落。正是做饭的时候,走到院门前就隐约闻到一丝香气。   九枝在我旁边咽了下口水。   院门很矮,不到我胸口高,我探头进去,正巧几步外,屋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端着一只碗走了出来。   “大娘!”我尽量和声细语地喊她。   “谁呀?”大娘寻声看过来,“姑娘,你找谁?”   “我谁也不找,”平生第一次借宿,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娘我是从方镇来的,到宣阳去,快入夜了,想在您家借宿一晚,可以吗?”   我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大娘却立时答应了。   “快快,快进来。”她颤悠悠走过来,为我和九枝打开院门,“哎呀,你是谁家的女娃娃,这么俊俏,你爹娘怎么忍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   何止,我爹还忍心让我抓妖怪呢。   “我有伴的,这是我哥。”我临时又给九枝编了个身份。   九枝也学机灵了,非常坦然地挺起了胸脯。   “像,长得像。”大娘可能眼神不好,笑呵呵地应着,把我们往屋里带,“大娘家简陋些,你俩不嫌弃,凑合一晚倒还够。”   她说着,伸手推开门,我先看见一个女童蹲在地上,约莫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我孙女,”大娘喊这女童,“颜儿,给姐姐问个好。”   小女孩看我一眼,拘谨起来,往墙角缩了缩,没说话。   “这孩子平日里少见生人,一阵就好了,”大娘又指指屋角的一条长凳。“你们两个娃娃先坐一坐,我去鸡窝拾两个蛋,就回来。”   也不知是她全无戒心,还是我和九枝实在不像坏人,大娘对我俩毫不防备,掩上屋门便出去了,把我们和她孙女就这样留在屋里。   我打量了一下这屋。屋内虽然昏暗,但能看出来干净齐整,而且看家里用度,似乎只有一奶一孙二人居住。   孩子爹娘呢?我扭头看看那个叫“颜儿”的孩子,她躲得远了一点,埋头在地上不知玩着什么。   我凑过去瞅瞅,她手里是个木制的陀螺,我小时候也有过的,但她这个坏掉了,转不起来。   “这个坏了呀。”我轻声说。   颜儿抬头打量一下我。“姐姐会修么?”她怯生生道。   我自是不会,但我知道某人肯定会。   我拿起陀螺,直接递给九枝。“你看看?”   九枝仔细端详一阵。他脸上挂着笑,将陀螺握入手中,用衣袖拢住,片刻,再张开手,陀螺已经完好如初。   颜儿喜出望外,也不认生了,接过陀螺,开开心心地去一旁玩耍。   “你怎么做到的?”我小声问九枝。   “新做的。”九枝无声地回答。他张开另一只手,那坏掉的陀螺还在他手里。   “用什么做的?”我又问。   九枝没回答,而是伸开十指,手心变戏法一样生出一截木头,很是骄傲地为我展示。   我看得啧啧称奇。“对了,在许家你也是这样,我忘了问,你是突然学会的吗?”   九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解释。我自己想,可能这原本就是他的能耐,只是刚化成人形,不习惯,这一路走下来,这能耐慢慢醒了。   他忽然又拉过我的手。“娘子,我厉害吗?”他写。   ……你害不害臊啊!   我正要说话,大娘回来了。   “我这只有些粗茶淡饭,”她说,“也没预备,你们两个娃娃只能委屈些了。”   “大娘不必费心,”我赶紧拿过我的包袱,“我们有吃的,不用做我们的。”   九枝看我一眼,指指肚子,意思他想吃。我狠狠踩了他一脚。吃什么吃!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没看见我的动作,正待去厨房,忽又看见颜儿手中的玩物,“颜儿,你那陀螺何时好的?”   “哥哥修的。”颜儿指了指九枝。   大娘连声向九枝道谢。“她这陀螺,还是她爹给她留下的,坏了有些时日了,我眼神不济,想央求村里会木工的帮做一个,那木工又正在外地做活,这下真的……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是。”   “不妨事的,”我忙说,“也不费什么工夫。”   我看看颜儿,又问:“可她爹娘呢?”   “唉,早不在了……”大娘道,“他爹出去打仗,战死在外头,他娘听说后,跟着投了河……这家里,就剩我和颜儿两个,如今也有一年多了。还好村里人可怜我们,给了不少帮衬,只是我年纪大了,还不知能带这孩子长到几岁……”   提及伤心事,她抹了抹泪。我心里也一阵酸楚。   我早知这山下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可亲耳听得,还是有些触动。   “你瞧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大娘很快缓过来,“你们再歇一会儿,我去烧火做饭。”   “我帮您吧。”我跃跃欲试。虽然我手艺不佳,做点儿简单的还是可以。   “不用不用,”大娘按我坐下,“老婆子我做这些事还无妨。”   她一边向厨房走一边又说:“幸好啊,你们来得早,天还不晚,若是天黑了,可是有妖怪要来的……”   嗯?   妖怪?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这回来对了。   二   “大娘,你说的是什么妖怪?”我问她。   大娘摇摇头。“我可不知是什么妖怪,我也没见过,但这妖怪近日夜夜都来村里闹,几户人家都遭了殃。”   她越说越悲愤。“原本我养了几只鸡,好容易长大些,已经被那妖怪弄死一半了!”   对鸡下手的妖怪?我看看九枝。“可能,是黄大仙。”九枝用手指比划了几个字。   “黄大仙?”   “就是黄鼠狼。”   原来如此。   “啊呀,他不会说话呀?”大娘才意识到九枝一直没出过声。   “哦,他……生下来就这样,”我说,“都习惯了,不妨事,你说话他也都懂的。”   “可怜娃娃……”大娘立时又关心起九枝来,把自己的事都忘了。   “那……村里人都没见过那妖怪的模样?”我问她。   “嗯?对对,就是没见过,才邪门呐……”大娘好像有些害怕,“为了抓那妖怪,村里还蹲伏过它,可夜里不知怎的,几个人都说突然眼里看不见东西,头晕得厉害,等回过神来,妖怪已经得手,走掉了。”   “更像黄大仙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那就任这妖怪闹吗?”我接着问。   “有人去宣阳那边的道观寻道人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只盼那妖怪闹够了,别祸害人便是。”大娘说,“可怜我家颜儿,这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了爹娘,我养鸡一是想为她补补身子,二是想着来年卖几只,换些钱送她去念念书,可不能总跟着我大字不识啊……”   “大娘您别怕,”我说,“我就是抓妖怪的,他……我哥也是。”   九枝眨眨眼,笑而不语。   “啊?”大娘愣了,俄而笑出了声,“姑娘可别说笑,你一个女娃娃,怎么会是抓妖怪的?这活儿不都是男人做?”   ……看来不露两手是不行了。   我捏起一道符,口念两声诀,手上腾地冒起火光,化作一只金雀,直向上飞起来。   方才大娘点了盏油灯,勉强让屋里有些亮,如今一下满屋灿若白昼,照得人张不开眼。   颜儿扔下陀螺,盈盈笑着去抓那金雀,但金雀转瞬间又飞得更高,到屋顶处,我两指一捻,它通体散开,像烟花一样飘落,直至消失无踪。   大娘看傻了。九枝也觉得新鲜,向我投来探询的视线。   “我爹做出来哄我娘开心的。”我小声对他说,“实际没什么用。”   “这……这……”大娘一时间张口结舌,“姑娘真只是镇上来的?”   “我爹传我的,”我说,“他曾是有名的捉妖师傅。大娘放心,区区一只妖怪,我对付得了。”   大娘好半天才缓过神。“真是看不出来……”她紧张得直搓手,“能遇到你们两位大仙,老婆子这下积了德了。刚才是老婆子不对,说了些混账话,我马上去叫村里人过来,弄些好酒好菜来招待你们——”   “不用不用,”我赶紧拦住她,“大娘告诉我鸡窝在哪,我先去看看。”   “哎呀,这可怎么行……”大娘迟疑道,“老婆子也没什么钱,白受姑娘的好处……”   “大娘,我不收钱的。”我对她说。   同时心里一憾,唉,这回怕是又赚不到钱了。   鸡窝在大娘家院子一角,她带我和九枝过去。我围着鸡窝上下看了一圈,倒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你觉得呢九枝?”我问,“能确定是黄大仙吗?”   九枝眉头紧锁。“不好说。”他用口型道。   不好说不好说,要你有什么用。   我只好先在鸡窝周围布了几道咒,回到屋里,嘱咐大娘带着颜儿早早睡下,剩下的看我。   我又在她们门上画了符,把外面的响动同屋内隔开,免得到时候吓到她们。   妖怪没让我等很久。夜刚入深,我感到有东西潜进了院里,紧接着,一声叫喊划破了四周的寂静——“啊呀疼死我了!”   它会说话?   我推开门冲出去。鸡窝那边早亮起了一道光。一条蛇形的烈焰熊熊燃烧,缠绕住中央的一个物事。   靠近了我才认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位女子。   当然她肯定不是常人,妖化了人形而已。   这妖怪似乎想逃,但无论她怎么挣扎,那条火蛇都如影随形,狠狠地灼烧着她。   “好烫好烫!这什么玩意儿啊!”她不停地去扑打身上的火苗,抬头也看见了我,“是你搞出来的吧?快把它收了!”   “谁让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我不甘示弱。   “我来不来关你什么事!要你管!”她还很硬气,但看清我的模样,忽然怔住。   她伸出手指着我。“有灵!你是有灵吧?”   这妖怪认得我?   “你是谁?”我问。   “我是翠玉啊!”妖怪飞快地说,“你不认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倒把我给说蒙了。翠玉?我认识她吗?我小时候抱过我?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我借着火光打量一下她。她化的是女形,但剑眉星目,英气十足,比一般男子还要飒爽一些,只是我真不记得见过这么一张脸。   见我认真端详,她眼里泛起一丝希望。“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吗?是不是有记忆了?”   “没有。”我板着脸说,“你去死吧!”   我口念火诀,让她身上的火蛇烧得更猛烈。这个叫翠玉的妖怪急了:“白有灵!你爹叫李修德,你娘叫白三娘!你家住南边的俱无山!你屁股左方有颗痣!对不对!”   ……这她也知道?!   我这时才有些信了。也不知道九枝听没听清,我赶紧红着脸熄了法咒,防止她再往下说。   今日是眉月,不太亮,火蛇一熄,翠玉的脸也看不是很分明,但她显然被烧得很狼狈。“我个老天爷,你现在厉害了啊,小有灵,”她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一股子怨言,“你看你把我衣服烧得!”   我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一想她纯粹咎由自取,也懒得好声好气应付她。   “你活该,”我说,“大晚上跑别人家偷鸡,烧你都是轻的。”   “这又碍着你什么了……”翠玉低声道,“我一个黄大仙,吃人间两只鸡还不行了?”   真的是黄大仙。我看一眼九枝,想夸他两句,但九枝神情有些严肃,他这是想什么呢?   翠玉整整衣衫,好似不服气地抬头看我:“看你这正气凛然的样子,李修德把他那点儿本事都传给你了?”   “不然呢?”我说,“我要是狠一点儿,你早就已经没了。”   “吹吧你就,”翠玉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也就是不小心,中了你的埋伏,不然就李修德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抓得住我?我跟你家很熟的,小有灵。你还在怀抱的时候,我就上过山去看过三娘。”   这一口一个“小有灵”,听得我烦躁,不太想理她。   天实在太暗了,我虚空画了两道符,权当点起灯。翠玉从忙乱里安稳下来,忽又看到我身后的九枝。   “哟,还带了个小伙子,”她嘿嘿直笑,“怎么,三娘又生了一个?”   “你再好好看看,”我冷哼一声,“不是说和我家很熟吗?”   翠玉仔细看了看。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仙无礼!刚刚得罪了!见过上仙!”她倒头就拜。   这什么意思啊?   “你干什么呢?”我问她。   翠玉没回答,恭恭敬敬拜完,才敢站起来。   “有人给你磕头呢,九枝。”我揶揄九枝,“你出息了。”   “你怎么跟上仙说话的!”翠玉瞪我一眼。   “他?上仙?”我笑了,“你烧坏了吧?”   “他怎么不是上仙?”翠玉说,“我修行一百年,才勉强化了人形,他少说两百年的修行,比我可厉害多了。他在你家门口站了那么多年,他的身份你还不知道?”   “知道啊,”我随口说,“他现在是我夫君。”   想了想,又补充:“北辰星君指婚的。”   翠玉彻底不敢说话了。   “话说九枝,你不认得她吗?”我问九枝,“她既然上过山,你应该见过的吧。”   “见过的。”九枝比划。   “……那你刚才不说?”我想踢他。   翠玉看着我们俩一个有言一个无声,也惊异了。“怎么,上仙他……不会说话啊?”   “你管呢,”我说,“上仙的事是你乱问的?”   面对着九枝,翠玉敢怒不敢言。“好吧好吧,我错了,我就不该来。”她小声说。   “你本就不该来,”我说,“你知道这家就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吗?人家养鸡是为了给孩子念书的。”   我简单说了说大娘家的事,翠玉居然红了眼眶。   “这么可怜……”她擦擦眼角,“那我肯定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其他人家你也别祸害了,”我说,“都挺不好过的,何况你又不是没东西吃。”   “其他人家?”翠玉皱起眉头,“什么其他人家?”   她还装傻。“你不是吃了这村里好几只鸡了?”我反问她。   但翠玉眉头皱得更紧。“不是啊。”她说。   “我是第一次来这村里。”   三   她第一次来这村里?   那之前来的是……   我还没想明白,突然间,我方才画出来照亮的两道符,自己灭掉了。   一股黑暗蔓延开。起初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画错了符,俄而又觉得异样,这黑暗并不寻常,仿佛是从远处爬过来的,内里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触感,迅速便吞没了四周所有的光亮。   我抬起头,天顶的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今夜无云,月亮也不会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道诡异的黑暗将这一片地带全部笼罩了起来。   只一个黄大仙,肯定没这个本事,何况翠玉就站在我……   翠玉消失了。   不仅她消失了,九枝也消失了,我四下环顾,除了厚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九枝!”我赶紧喊。这要是把他弄丢了可还行?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是九枝的触感。我一下没那么害怕了。   “娘子,看不见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嗯,你看得见?”   九枝没回答。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从他手上流过来一阵清冽的感觉,渐渐地,我居然恢复了一些视力。   “是妖,”九枝悄无声息地告诉我,“它布了邪气。”   “知道是什么妖吗?”我问。   九枝摇头。我想起来他刚才严肃的神情,看来他想到了真正作乱的并非翠玉,但具体是什么,还认不出来。   我再想问两句,冷不丁听到翠玉的声音。“哎,你们俩在哪儿呢?怎么没人理我啊?”   我才反应过来,这黑暗不只吞掉了光,还吞掉了声响,要不是九枝替我打开一点感官,任凭翠玉喊破喉咙我也是听不到的。   “这里。”我伸手过去,同她十指相扣。   “哎呀你怎么随便拉人的手……”翠玉看清是我,居然脸红了。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我把她手甩开,不过九枝的灵气已经传了过去,她也能视能听了。   “这是咋了?”翠玉眨眨眼。她竟有些发抖。“怎么有点儿喘不上气……我就偷只鸡,上天不会要责罚我吧?”   我顾不上同她废话。“翠玉,我问你,你是打哪里来的?”   “打哪里……哦,南边的山上。”翠玉答。   “你可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妖怪?”   “你别老妖怪妖怪的,叫小仙好吧?”翠玉撇撇嘴,“那边……那边也没什么了啊,就有两三个我的小姐妹,还有些不成器的白仙灰仙什么的。”   白仙是刺猬,灰仙是老鼠,这我倒知道。   “没有别的了?”   “别的……我是没亲眼见了,但这阵子山上是挺怪的,好像有什么在地里藏着,不少生灵都给吓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跑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地里藏着?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锁着眉头不说话。   “咱们快走吧,”翠玉拉我,“这妖怪不对劲。”   走怕是走不掉了,也不该走。且不说这村里还有许多人,单只为了屋里的一老一小,我也断不能抛下她们。   但来的究竟是个什么?   我苦苦思索。夜里才来的东西……村子被害掉的鸡……蹲伏它的村人都会头晕……   心里猛一激灵。“九枝,你在大娘家鸡窝里,是不是一只公鸡也没看见?”   九枝又摇摇头。   “那,能下瘴毒、惧怕公鸡、夜行、藏于土下,”我又问他,“这几个表象,你能想到什么妖怪?”   九枝略一思索,眉头展开。“是百足。”他在半空里写。   “上仙写了个什么?”翠玉问。   “他说是百足,”我说,“也就是蜈蚣变的妖怪。”   “蜈蚣?”翠玉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区区一只蜈蚣,谅它怎么修行,也没这个本事吧?”   “如果……不是一般的蜈蚣呢?”我问。   翠玉还没想通,我已从脚下感到剧震,村子四下里都响起细密而巨大的响动,如滔天洪水,将这个小村落包裹起来。   “它不会要吃人吧……”翠玉打了个哆嗦。   不管吃不吃人,听这动静,来者不善,而且身形小不了。   我定定心神,拔腿就往外走。   “哎小有灵你做什么!”翠玉在我背后喊,“你不会要去跟它斗吧?斗不过的!我可不去啊我告诉你。”   “你爱去不去!”   我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这回可跟潞城许家那次不一样,无首虽然邪诡,终究不是大恶,我也知道怎么应付,但这百足的妖气极烈,怕是我敌不来的。   正想着,一扭头翠玉又跟了上来。   “你又肯来了?”我戏弄她。   “我、我是担心你!”翠玉强辞,“好歹和你家关系不错,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送死去吧?”   我鄙夷一声。   不消多远,已是村外,这时我终于看到百足的模样,或者说是一部分。它已看不出蜈蚣的样子,周身都是乌黑的烟尘纽结而成,正绕着村子奔走,形貌庞大,身子比我还粗。   我等三人甫一接近,它似乎察觉到,停止了行动。   紧接着,正对着我们的一截身子鼓起,几道凌厉的妖风直扑过来。   九枝又一次冲在了我前面。他双手一挥,在我面前树起一张藤织的网。几乎同时,我也捏起法诀,唤出一蓬火烧向那妖怪。   虫多畏火,我本以为对它也该有用,不想火烧过去,转瞬便被烟尘吞食了。   没等我再想别的法子,那烟尘又蠕动起来,竟盘旋着抬上了半空,渐渐化出一颗巨大的蜈蚣头颅,赤色的眼睛在高处望着我。   我被它看得一阵恶寒。   它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先收拾掉我们,滚滚烟尘向我们席卷。我再扔了几道符出去,都是闪个光就没了。翠玉也帮不上忙,只顾着抱头大叫。只有九枝长袖飞舞,勉强能挡它一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边祭起镇邪的印,堪堪护住九枝,一边飞速想着。   等等啊,它连几只公鸡都怕,还要把公鸡杀光了才敢现形,那要是有只更大的鸟……   这不就有法子了吗!   四   这法子我爹书里写得详细,我却是第一次用。   其实我也盼着不需要用它,因为用到它的时候,大概就是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了。   不过这法子需要点时间,我只好让九枝先顶一顶,自己稍稍后退,寻了块空地,用生墨笔在地上画了张图,然后依着图画的走形,慢慢踏起步法。   “你干嘛呢?”翠玉缩成一团问我,“什么时候了还跳舞?!”   我无心二用,步法越踩越快,踩到汗珠从额角流下来。   随着我的步法,地上的沙尘卷了起来,一股罡风急速蹿上去,风停处,半空里现出一丝火光,暗暗鼓动,我步子踩得更急,最后连踏几下,稳稳站住。   “成了!”我喊,“九枝快退开!”   话音刚落,那火光立时炽如烈日,一只赤色的公鸡旋空而起,周身冒着熊熊炎火,悬在高处,威严地俯视着我。   它神威十足,压得翠玉连人形都保持不住,直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方才睡着,唤我何事?”大公鸡不耐烦地问。   “小女子别无他法,叨扰火君,多有得罪!”我先赔了个礼。   “别废话,”大公鸡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要让我干什么?”   我指指前面的百足。“你看它!”   大公鸡扫了百足一眼,咂巴一下嘴。   “真麻烦。”它长唳一声,飞扑过去,和百足斗在一处。   这时我突然觉得双腿酸软,膝盖一弯差点儿跪在地上。九枝和百足打得灰头土脸,刚喘口气,还是连忙过来扶我,我摆摆手示意不用。   “你这唤来的是谁?”我旁边那只黄鼠狼,不对,翠玉,颤声问我,“怎么这么骇人?”   “酉星仙君,天上火府的神将。”我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紧盯着眼前头一神一妖的恶战。   我自恃年轻,身体受得住,施术前也没当回事,如今才意识到我爹在书上写的“此法慎用”不是吓唬人的,用一次浑身像散架了一样。   但我还是失算了。   我原以为蜈蚣惧怕公鸡,大蜈蚣自然就该怕大公鸡,仙君一来,那百足就该低头伏诛,没料到这妖怪如此凶悍,居然和仙君打得不分上下。   甚至……还渐渐占了上风。   更要命的是,仙君驾临时,荡走了笼罩村子的妖气,没了妖气作祟,村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看这地动山摇的恶战。   我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一回头大娘也站在她家门口。   “回去!都回去!”我用尽力气大喊,“不要出来!”   晚了。百足忽分作几节,浓浓烟尘四下弥漫,没多时就将全村裹入其中。我刚感到喉咙里呛得厉害,也被黑烟缠起,手脚难动分毫。   “九枝!翠玉!”我寻找着身边二人,哪还看得见,只能听到翠玉的尖叫声。   仙君也似乎被黑烟淹没了。我努力辨识着远处忽有忽无的火光,烟尘又缠上胸腹,越来越吸不上气。   难道……要这样死掉了?   可我还没赚到钱啊……   恍惚间,裹挟周身的烟尘忽而一松,接着是背部一阵刺痛。反应过来才发现黑烟退却了,我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死是这种感觉吗?怎么和我想像得不太一样……   听见翠玉喊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死。百足的妖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一口气喘上来,我也渐渐看清,周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着道袍、一身正气的人。   这些道人站成错落有序的样子,双手结印,施开了一道强大的咒术,把百足牢牢困在其中。仙君得了助力,精神抖擞,几下扑击,彻底将百足制住。   “各人站好位子,莫要轻动!”有道人喊道,“其余人护住村人!”   “这边有受伤的!”又有两个道人冲我和九枝跑来,翠玉看情势,一溜烟躲进了我怀里。   一位道人看见我,愣了愣。“你是……”   他回头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元卿上人!”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道人离了位子,缓步走近我身前。   这人器宇不凡,一看就是有不俗的道行,却生得清秀,倒比我大不了几岁。“玄师?女的?”他皱皱眉头,声音比一般男子要细一些,“哪里来的?”   “俱、俱无山。”我老老实实回答。   “俱无山?”他略一思索,“你师承是谁?”   “我爹……”我说,又想到这算什么答话,“他叫李修德。”   “李修德……”看来这位上人并不认识。我爹又骗我,他不是说他小有声名吗?   上人又看看我。“你怀里是什么?”   “啊……是、是我养的小宠!”我糊弄他,“下山后捡的……”   他目光如炬,我恍悟应当骗不过他,但他却没戳穿我。   “仙君是你唤来的?”他又问。   “是……”   他眯起眼,俄而点点头。“有功夫。”   言毕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对一旁的道人说:“把他们带回村里,别教他们碍事。”   “还有这位……”他盯了盯九枝,“小兄弟。”   这人话里有话,我假装没听出来,只是心里有些不忿。   谁碍事了?我也帮了大忙好吧!   我刚反应过来,他们该是宣阳城外道观修行的,村人请到了他们,恰好赶上。   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说什么,搀起九枝,又把翠玉往怀中收了收。   耳边一阵鼓翼声。仙君降服了百足,拍拍翅膀落在我前方。   “我能走了吧?”他问我。   “多谢仙君相助,”我做个揖,“你……走吧。”   我爹要是在场,估计要说我无礼,但仙君也没在意,径自冲上云霄,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烟尘为躯的百足已经缩成了两人大的一团,只能看出蜈蚣的模样,没了之前的凶戾,方才那场恶战,竟如同一场梦一般。   “对了,你叫什么?”上人回头问我。   “我?有灵,白有灵。”我答。   “白有灵,”上人又点点头,“在村里休息休息,早日回山吧,小姑娘的,这玄师不好做,以后莫掺和了。”   ……瞧不起谁呢!   我刚要呛他一句,冷不丁妖风大起,那百足居然又立了起来。   “列阵!”上人面色大变,“别叫它走了,杀了它!”   几个道人同时踩起步法,我却只听得身后一个孩童的喊声:“别伤我娘!”   是颜儿的声音。她不知何时跑到了家门外,她奶奶正死命拖着她。   “别伤我娘!”颜儿再喊。   这里哪有她娘亲?我心下纳闷,仔细朝百足看过去,忽觉得不对,那黑烟翻滚挣扎中,仿佛有个人的影子?   “住手!”我顾不得许多,扔下九枝冲上去,“先别杀它!”   “回来!”上人刚站定身子,没料到我的举动,要阻拦已来不及。   他手上一迟疑,法印未能成形,百足捉到这个空隙,一扭身挣开法印,直向南边的山里蹿去。   上人急得跺脚,但赶不上我。他不下令,其他道人也愣在原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追着百足就跑,九枝紧紧跟在我后面。   “你做什么!”上人高声道。   我头也不回。“你们别管!我带它回来!”   五   这山比我想得崎岖。那百足又不挑好路走,出村没多远就钻进了林子,我追得磕磕绊绊,脸上也划了不少伤口。   好在天色已亮,我紧赶慢赶,还不至于被它甩开。   一直跑出去一里多地,百足带着我跑上了一个荒秃秃的山头,我起初还想怎么整座山偏这里如此荒凉,仔细一看原来坐落着一片坟地。   这应当就是山下村子的坟了,只是似乎有日子没人打理,一个个坟头上生满荒草。   百足窜进这片坟,也没停下,一扭身消失在坟地边的山坡后。   我急追上去,发现那边居然有个简陋的草屋。百足残余的妖气就沉入在这破屋中。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一说话,我才想起来我兜里还揣着只黄鼠狼,“这荒郊野岭的,还挨着坟,谁这么大胆子住这儿啊?   “你之前见过这屋么?”我问她。   “没见过,我好歹也是个小仙,没事儿跑别人坟地干什么?”   小仙小仙,你这么厉害你倒是从我怀里出来啊。   我懒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镇邪的符在手上,才推开门。   一阵尘土飘起,正对着我是一张木床,床边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时看不出男女,瘦得厉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连头都遮着。   我碰碰九枝。他心领神会,手指生出长长的枝条,把袍子一下掀起来。   翠玉在我怀中发出一声惊呼。我也吓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动,白骨孔隙里又钻出数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这尸骨当成了巢,占满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拿生墨笔挥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来,争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撑,向侧旁一倒,歪在木床上。   这时我才敢靠近前,将手摸上白骨头颅。   一股强大的怨念自我手心传过来,这怨念比潞城许家那次还要凶狠许多,我一下险些没站住。   不过我认出来了,这是位女子。看屋里的模样,她在生时该当是在这里住过个把月,但不知是何时死的。   翠玉冒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躲了回去。“别给我看这个!别给我看这个!”她喊,“这是谁啊?怎么成这样了?”   “是蜈蚣吃的。”我说。   “胡说,蜈蚣哪里会吃人?”   “寻常蜈蚣不会,”我又说,“但化了妖……”   没待我说完,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身,刚好看到那个元卿上人带着几个道人杵在门口。   看到屋内情形,他们也骇住了。连上人都有些惊疑,但他没问什么,少顷就镇定下来。   “先把这白骨抬出去吧。”他对两边人说。   几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轻放在荒地上。这时间,有几个村人也从山下赶了过来,其中还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见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气,跌跌撞撞直冲向前,离我们还有几步,又顿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手抖得厉害。   “这是……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说,“这人……你认识的。”   大娘扑通跪倒,泪刚涌出,口里先哭喊出声:“我苦命的儿媳啊!娘对不住你啊……”   “儿媳?”几个道人愣了。   上来的村人也愣了。“王氏,你说啥,你儿媳不是早没了?”一个鬓角发白的男子问。   大娘嚎哭着说不出话。我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儿媳没有投河,对不对?”   一句问话又激起周围村人的惊异。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中,大娘抹着泪,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想到啊……我还当在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说,”我安抚她,“我想,她本该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声悲泣。“我儿已经在北边战死了,”她说,“哪有她也得跟着走的理呀……颜儿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没了娘……”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却无人答我。   还是元卿上人给了我回话。“此地有个旧俗,”他说,“丈夫故去,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贞。”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道旧俗。”他板着脸道。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时提不上气。守贞?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你们疯了吧!”翠玉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险了,直接喊了出声,“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着寻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村人都不作声。大娘还在一边恸哭一边说话,但她不说,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这不知所谓的旧俗,颜儿的娘亲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该是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法子,教这女子躲入山上,对村里只说她已经投了河。   颜儿娘亲简单搭了个草屋,这样住着,想说坟地少有人来,可躲一阵子。大娘每隔几日,就佯装上山拾柴火,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个由头带上颜儿,三人一起离开这村子,另寻个地方去。   可没想到这些年,村里青壮大都被抽丁去军役,坟地久无人打理,早遍布毒虫,颜儿娘亲不曾防备,竟被毒虫咬了。   毒性发作,她没有力气下山,又无药可用,就这样饱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东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还当她仍旧在山上好好躲着。   临终前,虫毒让颜儿娘亲周身奇寒难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缩在床角,便是为什么我进门时,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势。   一面是被苦寒和剧痛轮番侵袭、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对孩子的记挂,一面是对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几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极深的怨念。   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纳,又引来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终和蜈蚣化为一体,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体内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凶悍,连酉星仙君都应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却除不掉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试图袭进村子,除了要对村人复仇,该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难怪颜儿说那是她娘亲,孩子总是可以看出来的。   “王氏,你糊涂啊!”大娘说完来龙去脉,村人里有个看上去念过点书的长者发话了,“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为亡夫守贞,天经地义,你怎可把她私藏起来?”   “就是,”另一个村人帮腔,“你们这么干,村子要遭殃呐!”   “老婆子管你们遭不遭殃!”大娘白发散乱,眼里冒出锋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孙女的娘亲!她是个大活人!她凭什么不能活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死死盯着对面那几个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兽。   只为守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个女子去死,他们如何说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着的白骨,“你还有力气么?”   九枝点头。   “那你帮我一起,把颜儿娘亲葬了吧。”   言罢我又扶起大娘。“大娘,你儿子的坟是哪个?我把你儿媳同他葬在一起。”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拦我,“她儿媳坏了规矩,不能埋进祖坟!”   “对!她许是就因为坏了规矩才得的报应,这恶鬼污了风水可怎么办?”   “闭上嘴!”我怒喝一声。   “这事我今天还就做定了,谁要拦我,上来试试!”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拦我。我冷笑两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颜儿娘亲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泪,过来一遍遍抚着她儿媳残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大娘说。   我知道,她和颜儿在村里很难待得住了,我们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负她们。   大娘却摇摇头。“大娘老了,跟不上你们两个娃娃了……你们真有心,就带颜儿走吧,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们什么,能给她口饭吃就行……”   “孩子随我走吧。”元卿上人一直不发一语,此时忽然说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见过,有些道根,”上人说,“我会差人将她送到宣阳城北的灵霄宫去,那是个坤道观,道姑们都很和善,养个女孩当无大碍。”   他顿一顿,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别和孩子分开了,若是觉得闲着无事,在斋堂里帮着做做饭也便是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劳上人。”我答谢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他对我一笑,“今后若有闲心,可到上清观找我,不远。”   “你不是叫我回家吗?”我暗讽他。   上人又笑笑。“是我看错了。”   六   几位道长驱散了村人,帮我和九枝将颜儿娘亲葬下,又炼度了颜儿娘亲的亡魂,这才与我们作别。   元卿还给了我一个像牒文一样的东西。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他说,“你四处行走,身上带着它,会方便些。”   这东西我倒从未见过,但他既然这样说,我就小心揣了。   我不忍再见到颜儿,况她有元卿照料,我也放心了,便带着九枝与翠玉,另拣了条道下山。   翠玉这个胆小怕事的,一直到离了道人们很远,终于敢跳出我怀里,扭身化成人形。   “老天爷爷啊,可算是了结了,”她捂着心口说,“我小仙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可怕的事,这村里人怎么想的啊?”   “这样的旧俗,在许多地方,怕是也还有吧。”我轻声道。   翠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哎,你这一走,村里人万一跑去把颜儿爹娘的坟刨了,可怎么办?”   “没事,”我说,“我在坟上下了咒印,没人能动得了那坟,除非他想寻死。”   “嚯,你年纪不大,心肠倒挺狠的嘛,小有灵。”翠玉拍拍我肩膀。   “本来没那么狠的。”我说。   翠玉愣了一下,感慨道:“也是,我在这山上待了这许久,也没想到山下还有这些腌臜事,大仙,你是不是都后悔下山了?”   她问的是九枝,但九枝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用问他了,”我说,“他只要跟着我,到哪里都好的。”   九枝闻言,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翠玉讥笑他。   “男人就不能如此了吗?”我瞪她,“只有女子才可以?”   翠玉不敢说话了。   她又随我们走了一段,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她忽然站住。   “我不跟你们往前了啊,小有灵,”她说,“我该回去了,小姐妹们还在等我。”   “嗯,你多加小心,”我说,“那些毒虫还在的,妖气多少也要一段时日才会慢慢消解。”   “小仙我是谁啊,”翠玉得意一笑,“我还怕它们?”   我也笑笑。   和她刚道了别,没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喊我。“对了,小有灵,”她两步跑过来,“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   “别问,快点儿!”   我只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翻开我的手心,在上面画了一个什么,那东西闪烁一下又灭掉,仿佛融进了我手中。   “这是唤我出来的法咒,”她说,“还是你爹教我的,以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凶险,需要小仙我的,就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名字,不管多远,我都立时出现。”   我一下有些感动。“翠玉……”   “打住啊,”翠玉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娘亲,她要是知道我不管你,估计要把我活剥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我一直要问但忘掉的事:“翠玉,你和我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能怎么认识的,你娘亲年轻时可是——”   她大咧咧说出口,又猛地截住话头。   “可是什么?”我疑惑,“你接着说啊。”   “三娘没和你说过?”翠玉试探道。   “说什么?”   翠玉打了个寒战。“那算了,既然三娘不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你就记着,小仙我会一直看顾你,就行了。”   “还有,”她教育我,“别一天天翠玉翠玉的,翠玉是你叫的?我和你娘是结拜的姐妹,你得叫我姨!”   我当然没叫她姨,还好她也没再啰嗦,留下法咒之后便自顾自走了。   于是又剩下我和九枝二人,同从前一样,接着踏上往远处的路。   走出去一刻钟的工夫,我才想到,唉,这一趟又没赚到什么钱。   大娘倒是想给我些钱答谢我,我哪里肯收,最后只收了些她做的吃的,留待路上吃。   仔细算算,身上就剩一点盘缠,怕是进了宣阳城,连住店的钱都不够。   一瞬间我打家劫舍的心都快有了。   “九枝……”我正打算和九枝讲讲眼下的困境,一扭头发现他突然凑我凑得极近。   我吓一跳。“你做什么?”   九枝示意我不要动。他静静靠过来,抬起手放在我脸上。   “你你你别耍流氓啊!”   九枝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他指尖发出光,手拂过之处,似有一点凉意,轻点几下,方又收回去。   他端详一下我的脸,好像满意了。   我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我娘给我的小铜镜,照了照,才意识到他在为我治伤。追百足时我脸上被树枝划出的伤口,竟一个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些?”我问。   九枝一脸神秘,我猜他应该是又觉醒了新的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百年的大妖,身上还藏了多少能耐,不过……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啊……   离了山,前面渐渐成了坦途大路,又走了一日多,总算是到了宣阳。   我又累又乏,只想着赶快找到个能歇息的地方,可转遍了大半座城,问了能遇见的每家客栈酒楼,果然连最便宜的住处,我都付不起一晚的钱。   最后只好先寻了家茶铺,要了壶普通茶水,坐着发愁。   “九枝,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只能回山上了。”我闷声说。   九枝想一想,沾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元卿上人。   “你是说我们去道观里找元卿上人帮忙?”倒也是个办法,可之后呢?   “唉,”我叹气,“我还以为学一身捉妖的本事,能随便走天下的,没想到这么难……”   正说着,旁桌一个男子忽然站起身。他方才就一直在打量我和九枝,我也没在意,可他居然走了过来。“二位师傅可是捉妖的?”他急急问道。   “是啊。”我顺口答。   “姑娘是道姑?”他又问。   “那倒不是,”我赶紧说,“就是……捉妖的。”   “那快请随我来!”这人说,“我家小姐正到处寻姑娘这样的人!” 第4章 冥嫁   一   我不明就里,本想推脱,忽又一想,他既然说“他家小姐”,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可不就有钱了吗!!   至少有地方住了啊!   “快带我们去!”我喜出望外,都忘了客气两句。   那人被我一脸热情吓到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原本要干什么。   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动身前他还帮我们付了茶钱。“我叫谷四,”他殷勤地拿过我和九枝的包袱,“二位这边走。”   我心里那个开心,唉,可算是看见能来钱的活儿了。   宣阳城比潞城还要大许多,我们离了茶铺,走了老远的路,才来到一栋偌大的府邸前。我之前觉得许家宅子已经够大了,到了这里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家老爷姓方,”谷四一边叫门一边说,“是这里的员外,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家,看见姑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被他说得有些好奇。“这城外不是便有上清观么?你们为何不去请他们?”   “唉,姑娘有所不知,”谷四面露难色,“这事儿吧,不便请道爷们相助……”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不能教道士插手,已有护院过来开门,谷四也不再和我搭话,快步带我们走进去,不等穿过院落,先放声喊起来:“老爷!夫人!我带能救小姐的人来了!”   不多时,从外廊走出一对夫妇,看相貌该近不惑之年,但目光炯炯,一看就是过足了富足日子的模样。   “谷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夫人走在稍前,看见我,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野姑娘?”   “夫人,这是捉妖的师傅,”谷四忙说,“我在城西茶铺碰见的。”   “捉妖师傅?”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心下有点不爽。不过九枝气宇轩昂,算是让她放下了一些戒心。“进来吧。”夫人不冷不淡地说。   这家堂屋足足比许家大了一圈,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谷四将包袱递还给我,垂手在门外没进来,也没人请我和九枝落座,我只好站着,看着方家员外和夫人在正对面坐下,等旁边丫鬟给他们沏上茶。   “姑娘是捉妖师傅?”方员外喝了口茶,沉声问。   “嗯。”我懒得给他们好脸色,随便回答。   “哪里来的?”他接着问。   “俱无山。”   “什么山?”夫人又皱起眉,“我怎么没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答话,冷着脸看她。   员外赔笑两声。“那……敢问姑娘师承是?”   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没有师承,自己学的。”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满地看向员外,“我就说这谷四不靠谱,这请来的是什么野狐禅,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说有事相求,我们才来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辞了。”   说罢我一拉九枝,“我们走!”   可巧这一转身,力气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头一些东西,我赶紧弯腰一样样拾起来,心想还说走得漂亮些,结果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员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着的物事。“你说这个?”我把元卿之前给我的那个宝箓举起来。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方员外大为震惊,“姑娘和上清观有何关系?”   “没关系啊,”我说,“道观里的上人给我的。”   “可方便给我看看?”员外问。   我起身递过去。方员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错,这是上清观的,”他再抬眼时,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请坐!这位公子也请坐!”他躬身双手递回宝箓,亲自把我们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来历,误会啊,误会。”   他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习惯。   那夫人也不摆脸色了。“芍药,上茶!”她叫了个丫鬟过来,给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说。   ……没出息。   员外乐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观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计较,直入正题。   员外和夫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来这方家有个年方十六的独女,从五天前开始,突然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边,唤她去成亲。   起初没人当回事,以为就是寻常的梦,夫人还调笑她,说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给她寻门亲事去。   可小姐一连三日都是同样的梦,梦到同样的人,这人看不清面目,问什么也不答话,斥骂她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道:“成亲了,成亲了……”   直到两日前,梦又生了变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唤着,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还出现了一顶大红轿子,悬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无论如何踢打都挣不开,只得死死扳住床帮,才万幸没被拉走。   而卧房外随侍的丫头,却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员外还当是小姐被梦魇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见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见了小姐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紧张起来。   他安排了几个女仆役守在小姐卧房外,又叫家里年轻力壮的男家丁彻夜巡视,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异状,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梦里来过了。   到我来前一日,小姐已经不敢睡觉,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会现身,拉她去成亲。   员外和夫人心知这样下去恐有灾殃,于是广出家丁,在城内城外四下里寻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铺遇到我和九枝这档子事。   我听得满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来这确是我娘书中没提到的邪祟。   若说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无察觉,若说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外来的东西?”我问。   员外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来历不明的人打过交道么?”我又问,“或者外出时受人赠予过什么奇怪物件?”   “我问过她了,都没有。”夫人答道,“能问的都问遍了,随侍的丫鬟也不记得有过此类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内应该有道人来往啊。”   夫人迟疑一下,又和员外对视一眼。   “唉,”员外再叹口气,“小女如此年纪,又还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来看的,遑论还要入她卧房……其他坤道观,离此地又远一些……”   ……迂腐啊,上清观离宣阳这么近,早请个道人来,早都解决了。   不过我都来了,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这事这么奇异,我也想探一探究竟为何。   看我没说话,员外误以为我在想别的。“师傅别担心,”他说,“若你真帮小女除了这梦魇,不才必当重金酬谢!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爱钱吗?   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准备些饭菜么?我饿了。”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   我附耳过去,小声和她说了说。   “倒是不难,”翠玉说,“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灵有难处,我这当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现了原形,四脚着地,轻盈地顺着外廊爬上了屋顶。   “好好想想怎么谢我吧,小有灵!”   她留下这一句,跳出去不见了。   ……谢你谢你,我送你两张大饼好不好。   想到九枝还在等消息,我暂离了卧房去找他。九枝老老实实候在原地,袖着手,正眯眼看府院上头。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翠玉来过。”他比划着说。   “是,”我叹口气,“没办法,这件事不太好解决,只能找她这个碎嘴子帮忙了。”   我又把那些事情对他说了说,九枝听得面色严峻。他忽然从衣袖里拿出了我娘亲那本万鬼通辨书,翻了翻,摊开给我看。   “冥嫁?”我看著书上写的,念出了声。   这是我娘亲记下的一个见闻,大致是说,在某些地方,男女未婚便故去的,家里人会给他们找个新死的人婚配,在阴间凑成一双,有的人家还会为此大操大办,除了拜堂用的是空棺或者衣物,其余跟活人无异。   我一阵恶寒。这什么鬼习俗啊?人都死了还不让安生?   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到,这些习俗里,有找活人冥嫁的。至于方大小姐梦里见到的媒婆和轿子,就没提了。   “书里没有其他和此事有关的?”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   奇了怪了,会是什么呢?   方家小姐和夫人都被我关在卧房内,我也没了顾忌,索性喊上九枝一起回到卧房门口,借九枝一点妖气,给卧房又上了道咒。   剩下的便只能等。我静静倚在门边,听着屋内隐约的说话声。希望有夫人陪着,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眼下的状况,她万万不能再睡了。   好在翠玉没让我等太久。天刚黑一点,我就听到窸窣声,一只黄鼠狼从外廊上方飞快爬下来。   “哎呀,可累死我了!”翠玉化了人形,大咧咧在廊柱上一瘫。   “探到什么了?”我忙问,“有异样吗?”   翠玉翻我一眼。“你这孩子,没良心,都不让我喘口气……喏,找到这个东西,你看看吧,我也不认识。”   她扔了一团物事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红线上还挂了几张黄纸写的符。   这红线倒没什么,但这些符……   我从怀中拿出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快速翻找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的符的样子,和那黄纸上一样。   一瞬间,我心沉了下去。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翠玉。   翠玉被我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在哪儿找到……离这儿挺远的,城里一个破旧人家,”她答道,“我循着一点阴气,好不容易才摸过去的。”   “那家人是谁?”   “没人了,就一个小破屋,都荒废了,我化人形问了问邻舍,说这家就一个男的,挺年轻,但早死了,死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邻舍说这人是自戕的,自己寻了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可吓人了,还是邻舍给他收的尸,要不是后面谁也不愿进他的屋,这红线保不齐都要一起下葬……”   翠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红线、纸符、自戕的男子、媒婆、轿子……   “坏了。”我收起红线,扭头就冲进卧房。   三   舜华一直候在门后,我这一冲进去,差点儿把她吓个好歹。   我示意她别做声,悄悄把她拉到门外,又掩上门。   “舜华,我问你,”我说,“你同你家小姐之前出门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陌生男子,叨扰小姐的?”   看舜华又要摇头,我赶紧追道:“你好好想想,往远了想。”   舜华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张大了嘴。“啊呀,是有一个。”她说。   “是什么人?何时遇到的?”   “快有一年了……”舜华说,“就是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我本来正和小姐看着灯,有一个登徒子突然过来,说要娶小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舜华脸红了,“说想和小姐同床共枕、鱼水之欢……”   翠玉在旁冷哼了一声。“恶心。”   “后来呢?”我又问。   “小姐自然没答应嘛,”舜华说,“叫他滚了。后来他就守在小姐出门的路上,又拦了小姐两回。”   我急得要跺脚。“这么大的事,之前问你怎么不说?”   “小姐生得好看,这种事常有的呀。”舜华还不乐意了,“而且你之前问的是最近,这又不是最近……”   ……你傻啊!   我也不好跟她发火。“那么,那人又来了两回,就没来了?”   舜华点头。“三个月前就未再出现过了,许是小姐当时对他说了狠话吧。”   “狠话?”我再问,“你家小姐当时说了什么?”   “小姐说……”舜华抬头细细回想,“哦,小姐说,’除非你死’。”   我心里一咯噔。   “你在这里等着。”我扔下舜华,再冲进卧房里。方家夫人正遍寻话题和小姐苦聊,免她困觉,看见我倒像是见了救星。   “有法子了?”她问。   我没回她,径直问方家小姐:“玉蕊,你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登徒子?”   方玉蕊起初还浑浑噩噩的,想了想才记起来。“是有的……”   “此后他又扰过你两次?”   方玉蕊轻点下头。   “你对他说了,’除非你死’?”   方玉蕊又点头。   方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登徒子……蕊儿你怎么没同我和你爹爹讲过?”   “我害怕……”方玉蕊怀抱着膝盖发抖,“我原想狠狠责骂他一句,他也便死心了。”   我暗自叹口气。“你责骂他是他活该,骂得再狠也理所应当,不是你的过错,”我说,“但这登徒子却当真了,他真以为他死了,便有机会同你成亲。”   “这是何意?”夫人问。   “这登徒子……”我斟酌下语句,“他在半年前自戕了。”   夫人缓了缓才听明白,一下睁圆了双眼:“莫非是——”   我又叹口气。“他如何死的已不重要,但他死时,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我把那团红线掏出来,给夫人看。“红线意指姻缘,将他和玉蕊相连,红线上挂的符,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是指婚配的邪咒。”   “邪咒?”   “这本是外方道术,”我耐心做解,“世间有求所爱不得之人,便拜外道之士求来,日夜供奉,希冀借法术强行同他人成一段缘分。其实都是外道之士拿来诓钱的,寻常时对人并无效用,但有了这登徒子的阴气助力,却有了索小姐魂魄的本事。”   我略一顿,又道:“小姐那梦里的媒婆、轿子,皆不是梦,是来寻她成阴亲的。”   这事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这样说夫人该能懂,何况个中还有蹊跷,只是我还没想通。   “师傅意思是……他死了,拿这个也要我女儿死,在地下和他做一对?”夫人面上一阵惊惧一阵忿怒,“这人怎么如此恶毒?!”   方玉蕊也吓坏了,直往床深处躲。   “你们别着急,”我说,“虽然这符险恶至极,但了解了根由,我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只是……“不过这法子,不太好看。”我又说。   我没吓唬她们,是真不好看,而且……很臭。   这是我爹写在书上的,旁边还歪歪斜斜注了几个大字,“能不用就不用”。   因为吧,这法子要用到的,尽是些污秽东西。   鸡血、鸡粪、鸭血、鸭粪、狗血、狗粪、猪血、猪粪,再加上人的便溺,是谓“九秽之法”,莫说是鬼怪,人闻见怕都要死过去。   我爹原意是,这法子是他用来对付那些最厉的恶鬼,但我想在这里该也用得上。   虽然是猛了些。   要不是这大户人家,一时还真凑不齐这么多脏污。方员外一声令下,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东西便分别装在九只盆里,一样样搬进来了。   家丁们一个个手拿汗巾捂着口鼻,放下盆,头也不回跑出了屋外。方玉蕊原本失魂落魄,此时也嗅嗅鼻子,皱起了眉头。   “娘亲,好臭……”她看向方夫人。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但为了女儿,她竟强忍了下来。   “好女儿,既然师傅说此法有用,你且先忍耐忍耐。”她安抚女儿。   我早给我口鼻上施了术,冲淡满屋的异味,又给方玉蕊和夫人先后施了一遍。   “这样多少好一些,”我说,“但难闻还是难闻的,只需忍三个晚上,好么?就三个晚上,玉蕊放心睡觉,我保证那梦你不会再做了,三天一过,一切当可平安,以后你都可以安睡。”   方玉蕊迟疑着点点头。夫人扶她躺下,又帮她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我将那九盆秽物沿床周一字摆开,带着夫人和舜华离开卧房。   “这里我守着,”我说,“你们大可放心,去歇息便是,明晨再过来。”   家丁送她们两个回房,我稍稍松了口气,在卧房门口坐下。   九枝和翠玉这才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妖怪面目扭曲,皱成一团,翠玉不断用手在脸前呼扇着。   “可臭死我了……”她从牙缝里说,“你这是搞什么啊?我估计有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你以为我乐意啊?”我呛她。   “这又是李修德教你的歪门邪道吧?”翠玉干呕一声,“这样方家小姐就不会被梦给魇了?”   “嗯,”我说,“你也能回去了,这次麻烦你了。”   可翠玉看看我,又看看九枝,忽然也坐在了我旁边。“算了,我陪陪你吧。”她说。   “没事的,”我冲她笑笑,“还有九枝呢。”   “他?他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翠玉翻翻眼皮,眼下熟悉了,她也不害怕九枝了,嘴里没遮没拦的,“哪有姨这么贴心啊,姨还能给你逗逗闷子,是不是?”   我本来还对她有些感激,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想理她了。九枝默默笑笑,在我另一侧坐下,一只手伸向我背后,居然给我做了把靠椅。   “哎,没有我的吗?”翠玉不满,“这次多亏了我帮忙好吧!”   九枝只当没听见。翠玉絮絮叨叨半天,又嚷着冷,变回了黄大仙钻进我怀里。   方家小姐估计也累了,几天没好好休息,终于能安睡一回,卧房内很快就没了动静。   不过我不敢睡,就这样靠着九枝,揣着翠玉,睁眼坐了一夜。   月朗星稀,除了偶然有巡夜的家丁经过,是真的静谧安详,好像这一路来的种种凄惨与龌龊,都不曾存在过。   若是能一直这样坐着,多好。   晨光刚起,夫人就急急忙忙顺着外廊走过来,后头跟着睡眼惺忪的舜华。   夫人看起来整夜都没睡好,憔悴了几分。她离得近了,和我打个对眼,还没问出要问的话,先听得卧房内一声喊叫——“好臭啊!”   我眼睛一亮,成了。   除了九枝,几个人都推门进去。那些污秽起了作用,方家小姐果然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精神都好了许多。   感叹之余,方夫人一屈膝就要拜谢我,被我拦住。“夫人,还有两夜,事情了结了,你再谢我也不迟的。”我劝她。   我撤了那九盆秽物,嘱咐赶来的谷四好生看着,入夜后换些新的,预备晚上再用。   事情虽还没完,但小姐平安无事的消息传出去,全府上下一时都喜气洋洋。方员外差人预备了好菜好饭,教舜华扶着小姐起床,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小姐睡了个好觉,胃口也回来了,心绪更活泼起来。   但她这一恢复,麻烦事又来了。   这时我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大小姐脾气。白天还好,入了夜她便开始闹,死活不愿再让我搬秽物进屋,我不答应,她就在夫人那里哭求。   “娘亲,真的太臭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她拿脚踢着床铺,“我已经好了呀!”   我同夫人好说歹说,才劝服了她。夫人又答应过几日带她上街买好衣服,终于安慰着她哭哭啼啼睡下。   这样又过一夜,照旧无异状发生。   到第三夜,方家小姐又提出了新要求。她不闹着说臭了,只说我和九枝守在门口,她不舒服,让我们去别的地方等,让舜华看顾她就好。   我心想横竖只剩一晚,她这么说那便由她吧。   于是请夫人命人打扫出卧房隔壁的一个小间,姑且等在那里,万一有事,舜华找我也方便。   两日两夜未合眼,我有些撑不住,坐在房间里禁不住一阵阵打盹。后半夜,人还在恍惚,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响惊醒。   随即就听见舜华慌乱着高声叫我:“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   我跳起来冲出去,正撞见舜华跌跌撞撞自卧房跑出来,看见我,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   “小姐醒不来了!”她哭喊道。   四   冲进卧房,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放在小姐床铺周围的秽物,全都不见了。小姐双目圆睁躺在床上,面带惊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木人。再一探,已没了鼻息。   “那些东西呢?!”我急问舜华,“这是什么回事!”   舜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小姐临睡前说……那些东西实在太难闻了,她睡不着,让我……让我把它们搬走……”   “你就听她的了?”我一下手脚冰凉。   “我以为……前两夜都没事,今夜该也不会有事……”舜华抽噎着说,“况且屋里味道还在……”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喊出了声,“有用的是味道吗?是那些脏东西!你这不是害死你家小姐了!”   “算了,不能怪她,”我说,“她毕竟只是下人。”   但不管怪谁,方玉蕊的魂魄都已被拘走了。   我急得要发疯,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周围阴气未散,招她魂魄的轿子应该还没走远。   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咬咬牙,心一横,立时做了决定。   一瞬间,我头一个念头竟是找九枝。他就站在卧房门口,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来。   四目一交会,他便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我去找她。”我说。   “小有灵你说什么?”翠玉反应过来,“你疯啦?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能回得来,只是不好回来。”我缓声道,“但我既已答应过方家夫人,要救她女儿,那我就一定要去。”   我说得笃定,翠玉也无法再说什么。“舜华,”我转向舜华,“你快去禀告你家夫人和老爷,让他们多喊些仆役家丁过来,在这屋里点上七七四十九盏灯,小姐魂魄要回来,需给她照明方向。”   “九枝,翠玉……”舜华走了,我又对身边那二位说,“你们是妖,进不了地府,但我去追人,肉身带不走,就麻烦你们替我看着,我不知多久能回来,要是……要是许久都没回来,九枝便把我的身子带回山上吧。”   九枝默默点头。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小有灵!”翠玉嘱咐我,“不然三娘会把我撕了的。”   我笑笑,面对床铺的方向盘腿坐下。   我第一回 尝试元魂出窍,倒十分奇异,念了几遍咒,仿若自己凭空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离了自己身子,自上方看着九枝和翠玉。   他们俩看不见我,直盯着我的肉身。过了片刻,我也看不到他们了,周遭暗下来,回过神,已站在一片虚无里。   这虚无黑沉沉的,却看得分明。四下里瞧不见什么,只脚下是延伸开去的无边荒野。   渺远处,一点红光正往前走着。   “等一等!”我喊着,拔腿追上去。   那红光走得慢,渐渐离近了,我看清那确是一顶红通通的轿子,却无人扛抬,离地几寸自己悠悠飘着前行。再前头有个同样脚不沾地的媒婆,身形一顿一顿,兀自为红轿引路。   一阵阴风吹起,掀开了轿子上挂的红帘一角,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正对着我坐在里头,面色惨白,身穿着一套嫁衣,看不出一点神情。   是方玉蕊。   “停下!”我快步赶上,厉声道,“把轿子停下!”   那媒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骇。她脸上竟看不见眉眼鼻口,像是一张纸做的。   看到我,媒婆忽然加紧了步子,那红轿也跟着行得更快,转瞬便同我拉开了距离。   这下我彻底跟不上了,也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它又要去哪里。   幸而没追多久,目力所及内现出了一座庙宇,孤零零立着,媒婆引着轿子直向庙宇而去,转过庙宇后方,不见了。   待我赶到庙宇旁,已彻底寻不到影踪。   没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向庙宇大门。   这庙宇上挂着几盏阴惨惨的灯笼,照不出什么亮,反更显得森然可怖。我也不懂该不该敲门,索性双手一推,闷头闯了进去。   门内居然是灯火通亮,十来个鬼差紧步来回,大堂上设了张长桌,一个像是曹官的人坐在桌后,正埋头阅一些文书。   我这么进来,鬼差们都愣了,曹官听得周围安静,自文书上抬起头,也怔了片刻。   “来者何人?”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读面前的文书,“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我硬着头皮说。   “找人?”曹官头也不抬,“我这里是地府阴曹司,进来的都是死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有个姑娘被错带到这里了,”我说,“我要寻她回去。”   “姑娘?”这下曹官终于眼离了文书,认真打量我,“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阳间的玄师,”我说,“敢问大人是?”   “我乃这阴曹司的城隍,鄙姓江,”这人说,“专掌这一方的生死。你方才说,你要找的女子,是被错带来的?你确定?”   “有人误将她配了阴亲,”我解释道,“我一路追过来,看着她进了这地方,不会有错。”   不知是否我眼花了,提到阴亲,江城隍脸色忽有一变。   “哦,记起来了,”他眯起眼,笑着说,“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刚进门,现就在内堂,若是她的话,玄师可以放心了,她本就准备成亲的,并非误配,你回去吧。”   我站着未动。“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她并未答应这门阴亲,不该作数,请大人放她归家。”   “况她阳寿未到,按理不该如此。”我又说。   “这话说得,”江城隍又笑笑,“她阳寿到不到,你说了算?既是今日来的,那今日就是她阳寿已终啊。”   我在心底冷笑。“大人说笑了,那媒婆索魂索了少说也有十日,难不成这十日都是她阳寿到的日子?”   江城隍面色不好看了。“随你怎么说,既已成婚配,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她连要嫁的是谁都不清楚,这也算成了婚配吗?”我据理力争,“女子自己的想法,不该纳入考虑么?”   “哪有这么严重,”江城隍哂笑,“那男子有心,成了亲好好待她,不就是一桩美事?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什么那么多想法。”   这话说得混账,但我气愤之余又觉得奇怪,我爹很早前同我讲过,阴曹司不过地府里分管地方的小衙门,下面的也只是些阴帅鬼差,怎么会有媒婆?又怎么管上了婚配?   我看着四周鬼差奇怪的神情,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问。   江城隍身子一震。“你这是什么话?”   “我问,那个登徒子给你了多少钱,教你把一个在世的女子活生生判死?”我高声说,“你这阴曹司,暗地里做了多少这样的营生?!”   我大概懂了。要同活人成阴亲,单那些红线纸符必是不够的,是那登徒子死后,暗通阴曹城隍,贿以重金,改了方玉蕊的阳寿,是以才能有鬼媒往来,将方玉蕊的魂魄带入地府。   不然方玉蕊一个寻常人,阳寿不到,根本过不了鬼门关。   一想到连这阴曹地府都如此腌臜,我气得不禁握紧了拳头。一名女子,是可以这样用钱财交换的?   看江城隍轻车熟路的模样,又还有多少女子被这样强配了阴亲?   我料定我说中了,不然江城隍不会涨红了脸。“一、一派胡言!”他指着我说,“我江某人行得直坐得正,岂容你如此污蔑?左右,把她赶出去!”   几个鬼差得命,立刻向我扑过来。我早捏了符在手里,未及他们近身,双手一亮,将他们齐齐震开。   “好啊你,”江城隍不成想我这么狠厉,也吓了一跳,“敢闹我阴曹司?我倒要看看你还回不回得去!”   他再一声喝令,从大堂后又跑出不少鬼差,拦在我前头。   同时又有两个鬼差,急急跑入了内堂,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心急如焚。就这些鬼差,还好对付,来多少我也收拾得了,只是这么纠缠下去,若有鬼差把方玉蕊带走,藏起来,到时不光人追不到,有人问罪我都百口莫辩。   看来还是要动那个咒了……   来之前我在心里做过预备,我爹那书里也写得明白,将来在地府遇到难处,还有个大人物可以动用。   只是我原本不敢用,而且这咒要用喊的,真喊出声,我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因为这个咒,只有一句话——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五   我使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心想这回算是把地府上下都得罪尽了。   周围鬼差连同江城隍都吓了一跳。“放肆!你胆敢对殿下不敬!”江城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但没等他多说两句,府衙的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了,一个声音咆哮如雷:“李修德!你活腻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   来人同我打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   阎罗愣的是——“你谁啊?”   我愣的是——阎罗是女的?!   我们俩对看半晌,她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李修德女儿吧?叫那个,有什么来着,我在生死簿上见过一回。”   “有灵。”我忙说。   “对对,白有灵,跟了三娘姓嘛,”阎罗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生得也好看,像三娘,这就对了,要是随了李修德那混账,才是倒了大霉。”   ……我爹到底和她有什么恩怨啊……   这一下过于震撼,我一时忘了我叫她来做什么。那城隍连同率下一众鬼差早已仓皇跑过来,齐刷刷跪下便拜。   “不知阎罗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江城隍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行了行了,少来这些没用的。”阎罗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有灵,你这么急着叫我,有什么事?”   我回过神,立时把方家小姐的事前前后后大概对她说了一遍。   阎罗面色阴冷。“还有这回子事?”她转身瞪着江城隍,“姓江的,你这阴曹司,背着我开了不少小灶啊?缺钱了?功曹司年年批给你的俸禄,都给你吃了?!”   江城隍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殿下,莫听这玄师扯谎,绝无此事啊!”   “绝无此事?”阎罗冷哼一声,“你敢说今日你阴曹司内,没进过命不该终的女子?”   “我……我……”江城隍发起抖来,“真的未见过……”   “江启年!”阎罗直接喊了他大名,“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糊弄?人呢!”   见江城隍死硬着不说话,她干脆揪过来旁边一个鬼差。“夜游神,你说!敢有一句假话,我活剥了你!”   那个做夜游神的吓坏了,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在……在内堂。”   “带出来!”   阎罗的话还是有用,夜游神忙不迭跑进大堂后面,不多时,领了个魂魄出来,正是方玉蕊。她是被强带来的,到现在还没意识,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启年,你现在还有话说吗?”阎罗对着江启年踢了一脚。   江城隍看看方玉蕊,又拿头嗑得脆响。“殿下饶命!”他扯着嗓子说,“启年、启年一时鬼迷心窍……”   “一时?”阎罗再踢他一脚,把他踹翻了出去,“你做这没脸没皮的营生,怕是有日子了吧?”   江启年打个滚,还原样低头趴着。“小的心想,既然有男子有此心意,小的为他们……成个婚配,也算是功德一件……”   “去你爹的功德!”这阎罗言行粗暴,跟我想象中的全不是一个人。   她指指方玉蕊,道:“她答应了吗?你强行配的那些阴亲,那些女子答应了吗?”   “就只有男的讨老婆重要是吧!”她气不打一处来,撸撸袖子上去又要打,我赶紧拦着她。   “你拦我干什么?”阎罗怒视着我,“他不该打?”   “不是,那个,大人……”我小心翼翼地说,“打他可以等一会儿,我是怕方家小姐魂魄离得久了,便不好回去了。”   阎罗拍拍脑袋。“也是,我都给气糊涂了。”   “夜游神!”她喊道,“你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天明前必须送到,若有差池,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点了两个小鬼差,护着方玉蕊紧赶慢赶跑出了阴曹司。   阎罗喘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江启年。   “其他的女子呢?”她问。   “禀大人……”又一个鬼差小声说,“其他女子……都早婚配了……如今当都在酆都做游魂……”   阎罗气得在大堂里转圈。“好啊你们,”她挨个点着四周的鬼差,“江启年收下的贿金,你们想必也有份了,好端端一个阴曹司,枉害了这么多人,你们行啊!”   无人敢说话。阎罗一抬手,唤出一团白烟,白烟散去,里面现出一个仪态端庄的男子。   这男子满头青丝直拖到地,面孔白净,可双眼闭着,竟是盲的。   “崔判官,都听到了吧?”阎罗问他。   “大人嗓门这么大,当然听到了。”男子微微笑着答道。   “把这合司上下,统统拘拿起来!”阎罗下令,“还有那三个送人回去的,待他们回来一样抓!该怎么判你心里有数,一日内,把结果报给我。”   “就一日?”崔判官问。   “不够啊?”   “还好。”崔判官仍还微笑着,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几道白链飞出去,将大堂里一干人等全捆了个结实。   “那些女子,你叫功曹司去追,”阎罗又说,“我不管追多久,一个不差都要追到!”   “追到之后呢?”   “让她们回自己身子啊。”   “呃,大人,那些女子过世已久,阳间怕是早已把她们下葬了,”崔判官柔声提醒她,“这若是还魂回去,没一柱香功夫,还是要回来的。”   一想到这些女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严丝合缝的棺材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你说?”阎罗红了脸,“那……那就带她们转世投胎吧,送去些好人家。”   “剩下的男子?”崔判官又问。   “你定就行,”阎罗说,“投胎成猪狗也好,蛤蟆老鼠也好,这我就不管了。”   崔判官唱声喏,面前阎罗又想到什么。“对了,谁假扮的媒婆?”她问。   一众鬼差不吭声,都拿眼去瞧后头一个筛糠一样发抖的小鬼。   “崔判官,你盯准他,”阎罗道,“到时候把他跟江启年串成一串,给我下油锅炸了!”   崔判官好像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好。”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皮笑肉不笑的啊?”阎罗对他不满,“看得我慎得慌。”   “大人不看我不就是了。”崔判官说。   “你……”   不等阎罗再发火,崔判官把手一扯,带着满屋被捆的鬼差从大门走了出去。江启年嚎哭着频频求饶,可没人理会他。   阎罗转回头,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我。“你也别愣着了,”她推我一把,“走吧,离开这脏地方。”   我和她一起行出阴曹司。没有她大呼小叫,周遭都清净了许多。   “这江启年吧,”阎罗一边走一边感慨,“在生时是大嬴朝的御史,一身铁胆,仗义执言,后来因言获罪,被处了极刑。我是看他正直,才给了他这城隍的职务,谁想到最后成了这副模样。”   她摇摇头。“入了地府了,却开始贪恋那些钱财了,可笑。”   “也不只是为了钱财吧,”我说,“那几个登徒子不学无术,能有几个钱?他是轻视女子惯了,和那些人同气连枝而已。”   “也是,”阎罗又摇头,“可怜这些女子,在阳间,婚配就难得自己作主,结果到阴间还是一样。”   她抬起头,看看阴曹司的庙宇。“这一下把全司的人都拘走了,还得重新找些人来当差,麻烦,本来人手就奇缺……”   说着说着,她忽然看我一眼。   “要不你留下来帮我当这个城隍吧,”她欢快地说,“你这个心性,我也放心了。”   ……哪能这么随便啊!   “姐,我还活着呢……”我忍不住说。   “也是,”阎罗无奈,“我给忘了。”   少顷,她一下反应过来。“你刚叫我什么?”   啊……我傻了,简直想掌自己嘴,这可是阎罗大王,我怎么那么顺口呢?   好在她没和我计较。“算了,把我叫年轻些也好。”她呵呵笑着说,又认真看了看我。   “你啊,同三娘年轻时一样,”她道,“胆色过人,嫉恶如仇,你爹娘倒是没养错你。”   “大人很早就见过我爹娘?”我问。   “不然你爹怎么对我这么不客气?”阎罗说,“他早年间捉妖除鬼,没少和我打交道。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俩了,还挺想他们的。”   “他们还住在俱无山上。”我意思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呀。   “那是自然,他们还能去哪儿啊?道祖都说了,他俩——”阎罗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他俩怎么了?”我赶快问。   “你不知道啊?”阎罗挠挠头,“那我也不说了,免得三娘怪罪我。”   我有点儿急了,怎么人人都这样,话说到关键就没了下文?   但阎罗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不往下说。“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赶着回殿上,你也回阳间吧,”她移开话头,“此番多谢你了。”   我估计我问不出来,只能作罢,可刚要同她道别,忽感觉腿上没了力气,险些跪倒在她身前。   “站不住了?”阎罗扶住我,“也难怪,你一个活人,在这里是撑不了太久的,待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举起一只手,虚空打了个响指。   片刻工夫,一阵铃响,远处疾驰过来一辆大车。离近了我才认清,拉车的竟是两只独角、龙爪的兽,足下踩着云雾,虽然面相凶恶,却有说不出的祥和。   这车停在我手边,阎罗开门把我抱上去。“等你回去,那方姓女子该也早醒了,”她说,“入地府之后的遭遇,她大概不会记得,要不要对她讲,看你。”   我点点头。   “以后你若是回家,代我问你爹娘声好,”阎罗又说,“还有,我不能时时离了阎罗殿,将来不管地上还是冥府,有要我相助的,你就喊崔判官。”   “我该怎么喊他?”我问。   “你就喊,’姓崔的给我滚出来’,”阎罗好像大仇得报一样开心,“放心,他不敢跟你生气。”   ……你就是瞧他不顺眼吧?   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就先记在了心里。   阎罗交代完,拍拍那两只兽的后腿,车便腾空起来,直往我来时的方向去。   “有灵,有空来找我坐坐!”阎罗还在后头喊。   六   我浑身都没力气,也忘了和她好好作别,只觉得手脚抬不起来,几乎是瘫坐在车里。   那两只拉车的兽该是知道路,走得迅猛而果决,我听着车外风声呼呼大作,忽又想到,我还没问过阎罗,此前那许家的小女儿、还有颜儿的娘亲,后来如何了。   不过她日理万机,恐怕也不会事事知晓。   只盼她们没有大碍吧……   下山以来,遇到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打破了我过去天真的想法,也才发现我爹娘确非一般,他们教我一直以为,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如今终于意识到,莫管地上地下,一名女子想要体面为生,都殊为不易。   同时还有更多困惑,我爹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因何这十几二十年都守在那座鸟不拉屎的俱无山上?   早知道下山前,冒着挨骂的危险,也该问个明白的。   这样左思右想着,感到车渐渐慢下来,停住了。   到了?我勉力推开车门。车停在空中,往下看,似是方家府邸,我隐隐感到我的肉身就在车子正下方,正等我回去。   “谢谢你们。”我对两只神兽说。   神兽低了头,去舔舐爪子。   我本想得体些走出车子,但还是聚不起力气,只好扳着车门向外一翻,头朝下跌了下去。   一股莫可名状的牵绊引着我直落向府邸,半空里我最后抬头看一眼,那两只神兽一声低吼,拉着车子转头回了地府。   再睁眼,我已是原本的自己,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一扭头,九枝那熟悉的清秀面孔正热切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笑起来,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般。   我还是很疲累,但见到他的一刹那,只感到安心和温暖。   “九枝,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扇门猛地开了。   翠玉的嗓门永远比人先出现。“小有灵!你醒了吗?”她一头冲进来。   看见我醒了,她居然涌出了泪。“你可算是醒了!”她直奔到我床头,“我说怎么觉得有股子你的气息。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倒也不用咒我吧……   “我睡了多久?”我问。   “三天了!”翠玉喊得我头疼,“你再不醒,我都准备去找三娘了!”   我睡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只在地府待了一夜。看来地上地下有时间的差别,难怪我一点气力都没有。   “你们……守了我三天么?”我问。   “我是睡了的,”翠玉说,“不过九枝可是一刻都没合过眼,一直守着你。”   我看看九枝,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感觉他憔悴了不少。   想不出该怎么说,我只好伸手出去,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九枝只还是笑。   “对了,方家小姐呢?”我想起来还有个大事。   “她比你早醒两天。”翠玉说,“已经无碍了,能吃能睡,就是想不起来,她被那轿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总算没白折腾这一趟。”   “你在地下都经历了什么啊?”翠玉问,“感觉很不简单。”   嘿,那可有的说了。   我平躺着,把在地府遭遇的一切对他俩和盘托出。   翠玉听得瞠目结舌。“你见着阎王爷了?不对不是爷……是女的?”她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所以这些事都是那个什么司搞的鬼?地府里也这么下三滥的?”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   “还好有阎罗帮你,”翠玉说,“想不到啊,你家跟地府还有这么一层交道……” “翠玉,”我瞅准时机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娘,究竟还有什么身份?他们为何不能离开俱无山?”   结果翠玉还是不肯说。   “啊呀!”她刻意移开话题,“我都忘了,你醒来的事,还没知会方家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叮嘱我一定先告诉她们的。”   这厮急急忙忙就要逃出去。我没精神和她拉扯,只好嘱咐她:“旁的不要多说,她们若问起来,只说我半途截了轿子,送回了小姐,免得给她们平添些烦恼。”   翠玉点点头,快步出去了,又剩下我和九枝两人。   “娘子饿不饿?”九枝又在我手上写。   我摇头。“只是累。”我说,又想到还没给他讲那拉车的神兽,就比划着说了一通。   “甪端,”九枝在我手上写,“日行千里,还通人言。”   既然他知道,那想必我娘亲在地府的时候也见过。   “下次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我说。   九枝笑笑。“娘子,辛苦。”他又写。   “嗨,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玄师,你还担心什么?”我精神不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当好我的小媳妇就行了。”   话出口刚要后悔,门又开了,一下子挤进来四个人,翠玉带着方夫人,夫人后面跟着小姐和舜华。   接下来无非是一番感谢和慨叹,我随口应付着,偷眼瞧了瞧方玉蕊。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血气,虽然一想到她差点儿就要在地府酆都做个游魂,我还是有些后怕。   心下一弛,困意突然上来,后面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断断续续睡了两日,时醒时昏的,只知道九枝照料我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次水,不然就是听翠玉扯着嗓子絮絮叨叨。   每一日,方玉蕊都来探望我,经过这次的事,她性子似乎变了些,还给我带了些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来,硬要送给我穿戴。   我是喜欢的,但转念想,这些精细东西真穿戴上,举止都不方便,就拒了。   “其实姐姐年纪也不大,”有一次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方玉蕊忍不住说,“女孩子何苦要四处奔波这么累?你又好看,早些寻个富足男子,成个家,不是更好?”   我对方家人也说九枝是我哥,她自不知道我还有婚约在身,才有此言。   不过就算我没有被神仙指婚,我也从未想过她说的那些。   “我这样更开心的,”我说,“无人拘束,也不用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我只愿能做个厉害的玄师,就够了。”   想一想,又说:“倒不是说成婚不好啊,将来你大一些,能遇上个好郎君,待你一心一意,也该会很开心。”   方玉蕊红了脸,点点头。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打他。”我说。   空口无凭,我手写了一张符交到她手里。我和九枝居无定所,真要有事,她只要把符烧了,我就能知道。   当然她最好永远用不上,那说明她过得好。   如此过完两日,我休养得差不多,才终于能离了床,也准备带九枝告辞了。   临行那天,方府出来了十几个人送我们,方员外言出必行,教夫人给了我一大笔钱做酬谢。我反而不敢收,怕被贼惦记,只拿了些碎银子走。   这已经够我和九枝用很久的。自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好歹是有进账了啊!发财了!   走出府外,方夫人和方玉蕊坚持和我们多走了一阵。“师傅刚来时,我有些防备,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夫人说,“还望你不要挂心。如今想来,那俱无山,该是个仙气地方吧。”   我干笑两声,不敢回答。   闲话间,夫人又有些好奇:“师傅身边那个姑娘,叫翠玉的,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她有事,早走一步。”我揣着怀里的黄鼠狼说。   等到方夫人和方玉蕊回去了,翠玉才现了身。   “好了,我也要走了,”她说,“你这回欠我个情啊,小有灵,我记性可是很好,不会忘的。”   “你等等,”我说,“这些你拿着。”   说着,我从包袱里分了一多半银子给她。“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很感激,”我说,“欠你的情,单这些肯定也不够还,以后有机会,我再报答。”   “你就当……是我送你买面用的,”我又说,“以后就不必再去别人家偷了。”   翠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接过银子怔了许久,才又嚷起来:“好侄女,原来你这么大方!要不我不走了,你养我好了!”   “你快走吧!”我推她,“回去烙你的饼去。”   翠玉嘻嘻笑着,忽然一愣。   “对了,我的擀面杖呢?”她问。   “我哪知道?不在你身上?”我也愣了。   “我没给你吗?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要你根擀面杖做什么?”我哭笑不得。   翠玉在身上来回摸了摸,面色凄惨起来。“完了完了,这回亏大了,没拿多少好东西,还把值钱的丢了——”   “我那可是黄花梨的啊!” 第5章 秀元(上)   一   “娘子,怎么?”   九枝问我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家成衣铺前犹疑,不知该不该进去。   快有半日了,我拉着九枝在宣阳城里闲逛,看见个成衣铺子就进去瞅一瞅,然后默默退出来,手上的钱都攥出了汗,结果最后一分都没敢花。   这宣阳城到底是不一样,有好些有趣的店子,好看的衣服也有许多,九枝身姿挺拔,穿上该别有风貌,只是……   也太贵了啊!   比我家那边镇子里贵了三倍都不止,是抢钱的吗?!   虽然这一趟总算赚了些钱,但我一时脑热,给了翠玉不少,下次能拿到酬劳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两个人要住宿也要吃饭,还是要精打细算些,算来算去,余下能用的就没多少了。   唉,早知道就不对翠玉那么大方了……   “九枝……”我吭吭哧哧地说,“我们再换家店看看吧。”   九枝站着没动。“娘子,买衣服?”他在我手心写。   “不是,我……”   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的想法同他说了。   九枝哑然失笑。他抬起手,露出左手的手腕给我看,我过去送他的那红绳,还好好系在那里。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说有这根红绳,就够了。   “那不行,”我说,“好歹你跟了我这么久,一根红绳怎么够?我还是要给你买好衣服的。”   九枝却拉着我摇摇头。   他示意我看着他,闭起眼。   紧接着,他忽然在一瞬间换了模样,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寻常衣服,居然变作了一袭水绿色的长衣,看制式、外观和材质,和当初在山下镇子看到那些有钱公子哥穿的,全无分别。   “你……”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你都可以这样变化了?”   九枝点头。   “所以那之后你穿的衣服,一直是你自己做的?”我才想到,当时和百足打得那么凶,后来他的衣物竟一点破损都没有,敢情早就不是普通衣服了。   九枝又点头。   嗨,早说啊。   “那……你这手艺,可以给我也做衣服么?”我看看他身上精细的长衣,问。   如果能给我做,就又省一笔钱了,再一想,能给我做就能给别人做,那我们还捉什么妖啊,干脆开个铺面,卖衣服赚钱啊!   无本万利,这是要发大财了!   可九枝无情地打消了我的构想。   他扯扯身上的衣物,给我展示,这衣服是脱不下来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他的……外皮?   呃,那岂不等于……他现在是裸着的?   我脸一下烧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心里就乱套了。   不过这确实是打消了我一份顾虑,人也轻松起来。“害我白白在城里转了这么久,”我瞪他一眼,“既然不用买衣服了,那我们就去吃饭吧。”   “娘子,要买。”九枝让我自己买自己的。   “不打紧不打紧,”我拉起他就走,“以后再说。”   我们走到城里繁华地段,我拍着胸脯让九枝随便挑,想吃什么都可以。   但还没等九枝选好,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   “让开!都让开!”前方一声呼喝,路上的人赶紧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我刚要抬眼去看,九枝已经一把将我护到了一旁。   不多时,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军冲过来,个个人高马大,除了打头的驱散人群,其余人一言不发,马蹄起落,震得路面都在颤动。   我是第一次见骑军,气势果然惊人,有种睥睨一切的霸道。   唉,我要是能骑一回马该多好。   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就自我身前跑过,直往城西大门方向去了。   尘埃落定,四周人也开始议论。   “莫不是要打仗了?”   “别瞎说,你盼着打仗啊?”   “那不打仗,好端端地动兵?”   “话说那不是苍州府的玄衣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太能听懂。我只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写过,自打大嬴和北边的部落划江为界以来,十余年里,只在秋收时有些小冲突,未动过大阵仗,应该不会突然打起来吧?   正想着,身后又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进来干活儿!那是朝廷的府兵,你还指望在里头找见那个野男人啊?”   我回身看去,后头是一家面馆,一个年轻女子该是站在门口看,眼下已被屋里的人叫了回去。   一时间,我心里一动,看一眼九枝,九枝立刻心领神会。   “就吃这家了。”我带他走进面馆。   店里没什么客人,店家是个中年男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仿佛来吃饭的都欠了他钱一样。   那个年轻女子拘谨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眉目,像是这店家的女儿。   “店家,”点了店里最贵的两碗面,我试探着问,“那边的是你女儿吧?”   “是又如何?”店家板着脸说。   “我方才听你们说话,好像她在找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   “我和这位小兄弟是别处来的玄师,专接些除妖啊、寻人啊、捉鬼啊一类的活计,”我耐住性子说,“店家若是找人,我们可以——”   话没说完,被这暴躁店家打断了:“我们不找人!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二位要是吃饭,就好好吃饭,若是不想吃,就请出去!我不赚你的钱!”   哎你这人……   大庭广众的,我也不便发作,只好忍下来,静静等我的面。   听到我和九枝的身份时,店家女儿向我们这边看了看,似是有话要说,可她爹爹在,她最后还是没吭声。   等了阵子,店家把面煮好了,他女儿把面端上桌。她恍恍惚惚的,手也不稳,放下九枝那碗面的时候胳膊一抖,险些把碗打翻,要不是我手快,几乎要泼九枝一身。   “看着点儿!”店家急急从后厨跑过来,看到九枝无碍才松了口气。   俄而转头骂女儿。“废物!你能做好什么?啊?!说你也从来不听,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你拿去给那野男人,还信誓旦旦他是好人,现在怎么样?人跑了吧?”   他越说越激动:“你不是要私奔吗?去啊!我不拦着!你死外头我也不管!早跟你说过多少次,那种男人一句话也不能信,你倒好,灌点儿迷魂汤就跟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听得不舒服,用力敲敲桌子,店家总算住了口。   他女儿一开始还低着头挨骂,听到最后,眼泪涌了出来,扭头跑进了后厨。   也没什么心情认真吃面了,我随便扒拉几口,扔下些钱,没让店家找,和九枝起身就出了门。   走出去一段路,叹了口气。   “她,被骗。”九枝沉默半晌,比划了两下。   “可能吧,”我说,“但就算是被骗了,那也是男人的错,不是她的错,不出深闺的小女子,她又懂什么?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我心里气鼓鼓的,只想离这个破面馆远一点,但没走出去太远,又被喊住了——   “二位师傅等一等!”   是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回过身,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过来。   “是我钱给少了么?”不会呀,我算过的。   她摇摇头。“二位师傅方才说……你们是玄师?”她不等气喘匀就问。   “是啊。”   “可以帮忙找人?”   “是啊。”   女子眼睛渐渐亮起来。“那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二   她叫秀元,年方十八。   自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娘亲,她爹爹说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就重病去世了,她爹爹变卖了祖产,也没能救回来。   安葬完妻子,已是倾家荡产,为了谋生,她爹爹借钱开了这家面馆,多年经营后,日子慢慢才有了样子。   秀元便是在这面馆长大的,她未念过书,一直在店中帮忙跑堂,和爹爹相依为命。   十七岁那年,有位男子来店里吃面,忽然看上了她。   那之后,男子每日都来,有时趁秀元爹爹不注意,会送她些各式小物件,对她诉了不少衷肠。   秀元除了卖面,未曾同世间男子打过什么交道,在这些言语的攻势下,很快对这男人动了芳心。   男子叫仲春。秀元试着同爹爹提起,要嫁与他,却遭到了她爹爹的反对。   原来仲春是个浪荡之徒,好赌,二十好几都没个正经营生,秀元爹爹早就把他打探了清楚,心知女儿定要吃亏,便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可任他苦口婆心,都抵不过仲春在秀元面前许下的那些毒誓,秀元信了他一定会改,还偷偷自店里拿了钱给他偿还赌债。   她爹爹无奈,对她一顿臭骂,不许她在出门,也几次将仲春打了出去。   他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女儿的心,独没想到,仲春暗地里和秀元见面,说服了秀元同他私奔。   秀元又偷了些钱,给了仲春,让他做好预备。在约定好的日子里,她趁爹爹入睡,半夜摸出面馆,到城东边一座小桥下等着,等仲春来带她走。   可那一夜,她等到天明,仲春都没有来。   那之后仲春再没出现过。她日思夜想,还托人去找,都不见仲春的影子。   她爹爹对账,发现店里少了大笔银两,逼问之下,又知道了事情原委,这才脾气变得如此之差,恨不能将这糊涂女儿赶出家门。   可秀元还在想着仲春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见我和九枝是玄师,就央求我们帮忙去寻他。   我听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偷眼看看九枝,他也一脸难色。   “秀元……”我小心地说,“你真就没想过,你是被骗了?”   “不可能!”秀元用力摇头,“仲春他不会骗我的!”   “可照你的说法,这的确很像是被骗了,”我耐心道,“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失踪?除非……除非他已经不在人世……城里最近有死过人吗?”   “有,但不是他,”秀元笃定地说,“城里这一个月只淹死过一个人,我去看过。”   “那他会不会是出了城?”我继续猜,“或者……他拿了你的钱,又去赌了?”   “不会的!”秀元有些急了,“他答应过我不再赌了!他答应过了!”   ……这种话你也信??   我彻底不知该怎么和她说了。在我看来,这叫仲春的男人很可能是拿了秀元的钱,要么落跑,要么泡回了赌坊里,不过不管他是出城还是在赌坊,秀元之前托人去问,总该是能问到消息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被妖鬼吃了?   可这时间未免过巧啊……   秀元见我犹疑,双膝一弯就要给我跪下。   “哎哎哎,你别这样,快起来。”我一把抬住她,不然这大庭广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求求二位师傅了,”她哽咽着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哪怕他骗我都好,只要能说句话,我也死心了……”   我还没回应,她又狂乱地扯住我袖子。“你们要钱的是不是?我有钱!你们找到他,我给多少钱都可以!”   我心想你有什么钱啊,不都是你爹爹的钱。   实在无奈,也怕她又做傻事,我只好答应她。“好吧,”我说,“我帮你去找。你身上可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有的有的!”秀元喜出望外,连忙伸手到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个银簪子。“这是仲春和我缔下婚约的时候给我的,”她说,“是他娘亲的遗物,传了几代了,我不舍得用,一直随身带着。”   我一看这簪子,就又一阵为难,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有这个应该够了,”我说,“我先收着,你且回去。找到人了,是活的我带他去找你,是死的我也给你个答案,你好好在家,莫要妄动,好吗?”   秀元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回了面馆。我看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才深深吐了口气。   “你怎么看?”我拿着那簪子问九枝。   “不是,遗物。”九枝摇摇头,用口型道。   “你也看出来了?”   九枝指指他的鼻子,看来他是闻出来的,想必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这簪子不仅不是银做的,上头还混杂了好几个人的气息,多数都是男的,不知在赌坊倒过几只手了。   这仲春实在是混蛋,拿了个赌桌上换来的破簪子,就当贵重物件送给秀元,骗她私定终身。   我只想把手上的簪子远远扔出去。   狗男人,死了才好。   可既然答应了秀元,不管生死,还是要找,让她死心也死个明白。   不过该怎么找呢?   “你能从这上面的气味,闻出那个男人的踪迹么?”我又问九枝。   九枝表示很为难。   那要再找翠玉帮忙吗?我可没钱给她了,再说,她也未必有循味识人的本事。   “先去那座桥下看看吧。”我想了想,说。   反正要我去赌坊,我是决计不会去的,何况这城里少不了大大小小的赌坊,要挨个找起来岂不是累死。   但好不容易走到那座小桥下,仔细查探了一番,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桥建在一条小河上,地处偏远,往来的人不多,桥下遍生杂草。妖气在桥一侧,似乎范围挺大,可非常微弱,像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我正思忖,九枝忽然拍拍我。   他往桥底下一指,那边有个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往河里躲。   “站住!”我大喝一声,“看见你了!再跑我杀了你!”   那东西傻站在原地,隔了一阵才哆哆嗦嗦爬上地,露了面。   是个灰大仙,也就是个鼠类,跟翠玉倒算是一派,“胡黄白柳灰”五大仙,都是妖怪,不过这个灰仙化的人形可比翠玉小许多,看样子修行不是很深。   “你跑什么?”他是个小妖,我就更不必客气了,拘住他问。   “禀、禀道姑,”这灰仙也把我认成了道姑,“小仙……正准备回家。”   “家在哪里?”   “河沿里。”   “我问你,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妖窟?”我厉声问。   “没、没有啊……”灰仙眼珠子一转,说。   “还想骗我!”我怒道,“我都觉出来了!说,是不是藏起来了?”   灰仙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姑说的,可是一字坊?”   “什么坊?”   “那是个妖鬼聚成的花坊,”灰仙说,“并非人所居的地方,坐在一道结界里,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妖鬼?花坊?   “怎么才能进去?”我问。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永远回不了家!”   “小仙说的就是实话!”灰仙浑身一颤,赶紧说,“那花坊有自己的出入法子,莫说是人摸不到门,没有内里的妖鬼引路,我这样的小仙也找不见。”   看他的模样,该是没说谎。   “那行了,你走吧。”我挥挥手。   灰仙忙不迭跑了。我一回头,九枝在一旁忍俊不禁。   “别笑了!”我板起脸,“快帮我找找那个什么坊的门。”   “娘子,真要去?”九枝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了?”我反问,“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仲春有关,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端倪呢。你别傻站着呀,帮不帮忙?”   九枝这才正色起来。他闭上眼感知了一下,比划着画了一个圈,圈出了结界的范围。   “我知道了。”我说着,让他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拿住生墨笔伸出去,借他的妖力,一连画下八道符。   有七道画成之后不久便灭了,只有一道落于地上,闪烁出通亮的光。   “就是这里。”我松开九枝蹲下,手按在符上,喊声“开”。   一道暗红色大门自虚空中浮现,四周裹着烟尘,这大门比九枝还要高许多,沉甸甸压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有妖鬼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把门推开了。   一走进门,我还以为去错了地方。门外申时刚至,天色还早,里头却是黑夜,街道齐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倒比宣阳城还喧嚷富丽许多。   离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并不是人,多数都是妖怪,一家家店子齐齐铺开,不少妖怪都化成娇媚女子的形象,穿得花枝招展,和着身后弹弦吹笛的,跳着些不知所谓的舞。   我往里走了走,就有女子招呼:“客官慢些走呀,且进来耍上一耍。”   她们招呼的是九枝。九枝目不斜视,脸上却带着怪笑,一直看我。   这时我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此前九枝听到花坊这两个字,面色那么奇怪,还反复问我,是否当真要进来。   什么花坊,这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三   说是寻花问柳,也不太对。   我在每家铺子门外都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家家的,竟全部都是赌坊。   虽然四处都飘着乐声,我还是能听到店子内的声音,除了些女妖怪的浪语,传出来的大多是成年男子的人声,还有掷骰子、推牌九的脆响。   我和九枝互看一眼。这阴差阳错的,居然来对了。   若我没猜错,这花坊上上下下,做的该都是同一类生意,从城内招些好赌的男子进来,用乔装打扮的女妖怪做揽,叫他们入店赌钱。   十赌十一输,这些妖怪的赌坊,当然也不是专门来做慈善的。   可妖怪要这些钱做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宣阳城里布下如此堂皇的暗坊?   这些店我自然不敢进,而且这么多赌坊,那个叫仲春的若真在其中一家,要挨个找起来也不妥当。   心里犯着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坊深处,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二位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我下意识要捏起符咒,才看见拦住我的是个年老妖怪。   爹同我讲过,凡禽兽草木,得了灵智,十年可化成妖,再五十年成人形,机缘好的,积攒上百年的修行,就不会老,活个千年也是一样,但若没这机缘,基本活不过百岁,化出人形后,慢慢便开始衰老,终化成灰,一息不存。   九枝算是个异数,翠玉这样的也少见,大多数妖寿命都不长,和人无异。   我面前当就是个没得机缘的妖怪,我一眼看出来他是棵梅树化成的,已经老到举止都迟滞,缩坐在两家赌坊间的破巷中,双目蒙了层浅浅的白翳,辨物都费劲。   他起初把我当成了妖,还问我讨饭吃,我离他再近些,他忽然怔住了。   “你是人,”他喃喃道,“还不是常人……是玄师吧?”   “老妖怪你可别瞎说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怕他喊别的妖怪来。我这捉妖的营生,在他们眼里岂不是仇人一样。   “你莫紧张,”梅妖呵呵笑两声,说,“我不会妨害你,你是玄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同我这老妖怪无关,只是今日嘴馋,玄师身上若有吃食,可否给一些?”   我想了想,拿出一点干粮给他。   梅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日没吃到东西了,”他道,“虽不会饿死,但也是真的想。”   “你为何会在这里乞食?”我问,“没有去处吗?”   梅妖嘿嘿笑两声。“怪我贪婪啊,听别的妖怪说,来这一字坊能得长命的机缘,便来了,来了才知道被骗了,进来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没用了,就被人赶出来,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回来处?”   “回不去了,”他说,“妖鬼但凡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他几口吃完了干粮,抬头对着我。“该我问你了,你是玄师,还是女子,总不至于是来耍乐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要抓哪个妖怪?”   “我找人,”我赶紧说,“一个叫仲春的男子,你可听过?”   本来我没报什么指望,可这梅妖努力回忆了回忆,居然给了我惊喜:“仲春……是有过这个人。”   “半月前来的,是不是?”他问。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说的时间,确实接近,“你当真见过他?”   “见是见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赌坊里等着发落的时候,听过有人喊这个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闻声辨物,过耳不忘,应该不会错。”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这一块干粮,有这么大收获。   “是哪个赌坊?”我又问。   “你向后走,”梅妖说,“走过三家赌坊,再一家,就是那里了。”   我刚要谢他,他又道:“不过他还在不在那家赌坊,我就不知道了,何况隔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会明白,”梅妖低声道,“还有,找不到也别久留,趁着无人发觉,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谁?”   “你们进这一字坊,却不知坊主是谁?”梅妖反问。   呃,那这花坊的大门上也没写着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吗?”   “什么神仙,”梅妖笑了,“一个妖怪,装神弄鬼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总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发觉,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想会一会这个大光真人。   不过找人要紧。别过梅妖,我和九枝赶往他说的赌坊。临走前,我把身上余下的干粮都给了他。   赌坊很好找,我又写了道符在脑门上,借九枝的一点妖气把我笼住,这样妖怪看见我,便会觉得我是同类。   这法子果然好用,谁也没认出我是人。   我对把门的妖说,我们两个来找活做,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去,让我们在门口等候,他去找上头管事的。   我才不会傻站着,趁没人注意,拉着九枝溜进了赌坊深处。   这赌坊很大,还分了两层楼,十几张赌桌,半数都坐满了人。这些人间的男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怀里搂着装扮艳丽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里。   也有几个人不作声,面色死灰,仿若毫无意识地推着牌九,眼里几乎看不到生气。   我还以为是他们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这样,仔细看看,这些人……感觉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走他们的魂魄,可他们全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盯着牌桌,简直命都不要了。   我在这群人中来回巡睃,找仲春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完蛋,我不认识他啊。   还是九枝提醒了我。“簪子。”他无声道。   幸好,簪子没扔。我拿出来,施个法,簪子在我手心兜兜乱转了一通,最后指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一个瘦黄枯干的男子。他也一副要死的模样,恍惚地守着赌桌,好像只有那几块牌九,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仲春!仲春!”我快步过去,用力晃着他的肩膀,“醒一醒!”   仲春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你是谁……”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秀元你还记得吗?秀元!”   “秀……元?”   “是啊,秀元!”我加大嗓音,“你要和她私奔的,想起来了吗?她还在等你!”   仲春想了半天,居然笑了。   “秀元……嘿嘿……她可真好骗啊……”   其实梅妖说认识仲春的一刹那,我已经确知了,仲春骗了秀元。他大概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花坊,想进来借赌翻身,但他没有钱,就以私奔的名义,骗走了秀元大笔银两。   那之前他从秀元手里拿的钱,大概也都是赌掉了。   想到秀元在桥下苦等了他整整一夜,到现在还在找他,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荒唐与悲哀。   “你……莫碍事,”仲春挣扎着要打开我的手,“我这……马上要富了……”   可他面前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一分钱。   “秀元的钱呢?”我狠狠把他从赌桌旁扯开,“我问你,秀元的钱呢?!”   “钱……”仲春咧开嘴又笑了,“钱都是她给的……女人真蠢,说要娶她她就信……我怎么可能娶她……这赌坊里,哪个女的不比她好看……若不是她家里有些底子,光看她我都觉得……脏了我的眼……”   我攥紧了拳头,但这次九枝依然比我快。他挥起一只手,一拳砸在仲春脸上,把他整个打飞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张赌桌。   这该是九枝第一次真的动怒,仲春半张脸都塌了,躺在一片狼藉中,看不出死活。   我刚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又意识到,我们这下惹了乱子。   本来赌得热火朝天那些赌徒,一下噤了声。“杀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俄而众人拿起钱,四散奔逃。   只有那些没了意识的人还原样坐着,连手上推牌九的动作都不停。   那群女妖怪也跑了,赌坊里冲出几十个妖怪,把我和九枝团团围住。   “敢在一字坊里捣乱,你们活腻了!”为首的妖怪提着把刀,向我们逼近,赌坊门口,又涌进来更多凶狠的小妖。   九枝一下慌了,扭头看我一眼。   ……你刚才那股子霸气呢?   我撸起袖子。“我们杀出去吧。”   但我只来得及拿出生墨笔,不知从何处扑过来一大片烟尘,随即屋内卷起狂风,狂风裹着烟尘,非但吹得人睁不开眼,站都要站不住。   这法术的路子我倒是很熟悉,这里还有别的玄师?   错愕间,一双手先后抓住了我和九枝。   “随我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第6章 秀元(下)   四   这个人似乎对这家赌坊非常熟悉,带着我和九枝左突右绕,最后从赌坊的一道暗门冲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也没放缓脚步,一连穿过几条巷子,直跑到周围看不见什么妖怪了才停下。   我跑得眼冒金星,还没把气喘匀,耳边就是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谁让你来的?!你是哪一支的人?”   ……啊?这是在说什么?   我平缓一下呼吸,终于能认真打量这名男子。他一身短打,背后背着两柄木剑,举止和穿着一样干练,看上去比我大几岁。   这就是正经玄师的样子吗?   见我不说话,男子也仔细看了看我。“不对,”他说,“你不像是堂里的人,从何处来的?”   “从何处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山上,俱无山……我爹叫李修德!”   他是玄师,总该认识我爹了吧?   没想到他皱起了眉头。“那又是谁?”   ……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坑自己女儿?   这世上根本没人认识你啊!   不过男子倒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许是旁支的……”他自顾自说道,随即又朝向我,“我不知你怎么在这里,但此地很危险,你赶紧带这位——”   他侧头看九枝,突然间整个人跳了出去,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   “你是妖!”他怒视着九枝,另一只手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纸符。   “他是好的!”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是、是我娘救下的妖怪!”   男子迟疑了半晌,可能察觉九枝毫无凶戾之气,好歹是放下了和九枝搏命的打算。   “你一个玄师,竟同妖怪走在一起?”他问我。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去问北辰星君那混蛋啊。   我只好胡乱编了些九枝要报恩、这一路都尽力护着我之类的话,好在眼下情势紧急,男子姑且接受了这套说辞。   “总之你们快些出坊,”他说,“闹出这么大的事,被那大光真人发觉就麻烦了。”   “我还要带人回去的,”我站着没动,“我答应别人了。”   “刚才那个被打的人?”男子摇头,“别想了,就算那一拳没打死他,他也活不久了。”   “啊?为什么?”我问。   男子神情冷峻起来。“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字坊,本就是为了吸取人的精气所建,进来的人只道是赌钱,钱输光了,便被诱着拿命去赌,你看到的那些言行恍惚的男子,三魂七魄都输了十之八九了,出去也活不过一天。”   “怎会这样?”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种事,“是那些妖怪做的?”   “那些寻常妖怪可没有这本事,”男子说,“是那个大光真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能在城中布下这样大的暗坊,堂里派我来查探,我潜藏了三日,还未能找到其行踪。”   “那阁下是?”   “我叫灵真,归属于丑支。”男子道。   什么支?   但灵真没解释。“不能和你再说了,”他接着道,“你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我这便送你出去——”   我刚要力辩我也是个厉害玄师,灵真忽然面色一凝,抬手拔出一柄木剑,旋身掷向巷口高处。   木剑在空中打了个转,什么都没砍到,正要兜转回来,半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剑身。   “不错的剑啊。”一个阴寒的声音凭空传出。   这时我才渐渐看到,那里竟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个妖。这妖有些手段,离我这么近我都没发觉,现了身,一股凛冽的妖气才扑面而来,凶悍到九枝都退了一步。   “可惜了,可惜了。”这妖轻声说着,嗓音悠长尖利。他穿一袭黑袍,脸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姿态优雅,却透着说不出的凶险。   “什么可惜了?”灵真高声问,“你就是大光真人?”   妖怪没有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说这剑可惜了,拿它的人,不行啊。”   话音未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那柄木剑在他手上突然片片粉碎,又被一道火光烧了个干净。   这必定就是大光真人了。我感觉手脚冰冷,一动不能动,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都要强上许多。   灵真显然也有同感。他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顺手拔出了另一柄剑。   “看到我,还想要,和我打么?”大光真人说话不慌不忙,听得人很不舒服。   “你们快走!”灵真回头推了我一把,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我来拦住他,你出去后,到平州云鸣山去找恩义堂!把这里的事告诉碰见的玄师!”   但已经晚了。   大光真人阴惨惨笑着,抬起双手。“在我这里,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这就想走?”   他手指上下挥了一下,我还是看不清他怎么做的,灵真身上瞬间被撕开了几道伤口,鲜血四溅,有一道伤可见骨,可他一步没退。   “走啊!”他鼓起力气,用术法把我和九枝震了出去,送到了大光真人妖气之外。   同时,不知什么穿透了灵真的侧腹。他嘴里吐出一大口血,还是强撑着,勉力将木剑拄在地上,硬生生稳住身子。   “很善良啊,”大光真人哂笑着说,“死到临头,还顾着别人,不知这样的人,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他缓缓下落,眼看就要把灵真吞入腹内。   “住手!”我顶着妖气的强压冲了过去,准备拼死一斗。   以我的能耐,必定打不过他,但这样逃走,也断不是我爹娘教我的做人之道。   但我还没动手,九枝拉住了我。   他的模样不太寻常,怔怔的,我转过头,看见他低着头,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像是在发愣。   俄而,他看向我,面带茫然,对着我举起右手。   “娘子,断了。”   他手里是那根我送他的红绳,已经被削成了两段,原本系在绳上的铃铛也不知所踪。方才灵真拼尽全力只能护住我,顾不到九枝,红绳想必是被大光真人的妖术割断的。   我心想这个时候就别在意这些了吧。“我再给你买——”   九枝仿佛没听到我说话,只是直愣愣看着我,“断了,”他反复都是同一种口型,“娘子,断了。”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时间停顿了一下,四周的声响和妖气都消失了。   紧接着——   九枝发出一声悲鸣,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真切地出声,凄厉到几乎要穿透整个一字坊。他张大嘴,面相剧变,过往的闲淡和平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鬼怖的脸。   无数枝条从他身体里破出,飞速生长,虬结在一起,整个人又高大了三尺之多。从这些枝条间,狂乱猛烈的妖气四下奔走,竟比大光真人的妖气还要凶上几分。   悲鸣散去,九枝双目血红,脸上青筋毕露,满是暴戾与恨意。   “……九枝?”我试探着喊他一声。   九枝没理我。他死死盯着大光真人,身影一闪,就扑了上去。   看到九枝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光真人也愣住了。他如法炮制,像刚才一样挥出妖气,但打在九枝身上却似乎不疼不痒。   九枝伸出手,枝条延展,刹那就把大光真人穿了几个洞。   大光真人还要挣扎,九枝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疯狂地用枝条向他招呼,大光真人被打得成不了人形,一扭身,单手开了个结界,逃走了。   九枝要追他,慢了一步,可他周身的暴戾没有消解,狂怒地砸着两边的赌坊泄愤。   一座赌坊塌了下去,有妖怪从里面跑出来,又被九枝打个粉碎。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气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东西,叫妖怪砍断了,也断掉了他原本对自身妖气的抑制,换句话说,相较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九枝,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两百多年的神木,一个连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钱的红绳,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在破坏四周的同时,还分出了两根枝条,紧紧护着灵真。   我眼眶一热,向九枝慢慢走了过去。   九枝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挥起了手,又强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进地里的一根枝条上。   “没关系的,九枝,没关系的……”我一遍遍说,“没关系的,红绳断不断,我都在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这样顾念那根红绳,我很欢喜,”我继续说,“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欢喜了。九枝,你别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会有很多很多根红绳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们有钱,要买多少红绳都可以,”我柔声道,“再好的东西都可以,回来吧,你这个样子,我就是要花钱,又能花给谁呢?”   脚下一阵剧震,一股大风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睁开,手上已是熟悉的触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倒在我臂弯里。   “欢迎回来,九枝。”我又说。   五   九枝是恢复正常了,但灵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伤到了他的要害,脏腑已经破损到一塌糊涂,流出来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灵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手足无措想给他治伤的样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次是活不了了。”   “别瞎说。”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拼命想着我爹娘还教过我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说真的……”灵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含混不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灵,白有灵,随我娘姓。”   “好名字……”灵真说,“有灵,你听我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快去……追那个妖怪,不能让他跑了……”   他尽力提起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符。   “这符……可以追踪他的妖气,怎么用……你应该知道。”   我接过符,他又说:“我的桃木剑,你也拿去……应该能帮上忙……日后你若路过云鸣山,这剑也还在,就把它……交给一个叫月离的人,他看过剑,就知道再遇到这类妖怪,该怎么防备……”   “你能不能少想想别人,先想想自己?”我说,“刚才也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护我,就不会死的。”   灵真又笑了。“玄师,遵悬壶济世之义,守万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这成了灵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走了。   我静静坐了片刻,帮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闹,不知是不是哪个妖怪打翻了灯,一字坊内起了大火,沿着一座又一座赌坊一直烧开去。还活着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没人顾得上我这边。   冲天的火光里,我捡起了灵真遗下的桃木剑,又举起他给我的那张纸符。   大光真人的妖气很好寻找,借着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踪迹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过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来,我扶他坐下,在他和灵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决和一道藏身咒,这样大火便烧不过来,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们。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轻声对九枝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切处理停当,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结界,穿了进去。   眼前是一栋高耸宽敞的大屋,顶高足有一丈,屋内也少说可放进上百人,屋里还挂满了圆圆的灯笼,照得四下通亮。   但尽管灯火通明,气息却阴寒无比。   因为屋子一端坐着的那个人。   “你来了?”大光真人开口了。他坐在一座高台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九枝给他留下一身伤口,混杂着浓烈的妖气,极难痊愈,他能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高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两声,“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乱,我没察觉,方才探寻他的踪迹时,我忽然发现他的妖气不对,不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妖散发出来的,更像是很多个妖怪的妖气缠作一处。   也即是说,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伪装成的。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虽然我有准备,却还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张女子的脸。这是个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唉,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样也好。”她说,随手把面具扔到高台下。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问。   “你说建这个一字坊吗?”大光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人间有男子要赌钱,我给他们提供个不会被旁人发觉的去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你害人便是不对。”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动起来,“我害人?那些男子为了赌,诓骗年少无知的女子,偷走家里亲人的救命钱,还卖掉妻儿换银两!到底是谁害人?!”   她目眦尽裂,脸上满是仇恨。“我叫他们再也走不出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们折磨的无辜人等!我害人?我这是救人!”   “我已经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果哪个男子能及时收手,我不拦着他出去,他还能好好过日子,可你知道吗?一个都没有,一个醒悟的都没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灵真,就要偿还。”   “你说那个玄师?”大光真人说,“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错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他本就该死!”   我不想和她争辩,默默地举起桃木剑,在剑身上画下几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身子。“不用费劲了,”她说,“我活不久了,你身边那个妖怪,真的很厉害。”   “我不是为了杀你。”我说着,身形一动,转瞬间已经跃上高空,欺近到她身前。   大光真人无力阻挡,我拿着桃木剑轻轻一送,就送进了她胸口。   “我想知道你的过往。”我说。   剑身一入,手上感觉却很奇异,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大光真人的身子如水般幻化,仔细分辨,内里像是……有一把琴?   但我来不及细看,她生前的回忆已经在我面前打开。   某年,冬月。   一连多日都降了大雪,一座小城里,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等她爹爹回家。   家里没有多少吃的,她仔细算着存粮,一天只吃小小一碗米。她饿,她觉得爹爹回来就好了,爹爹走之前说了,要带很多很多钱回来的。   可她没等到爹爹,等来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原来她爹爹是去赌的,赌光了身上的钱,就把她赌了出去。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阻拦,大嬴没有如此的律法,愿赌服输,拿妻儿做筹码的比比皆是,女子和孩童算什么?在了谁家,就是谁家男人的私物,赌掉,也便赌掉了。   被捆起来带离家前,她想起来,她的娘亲,也是这样被赌掉的。   她被带到离家很远的另一座城里,卖进艺馆,做了妓。   那一年她十三岁。   后来她也再没见过她爹爹,据说他还在赌,没多久,输掉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被人用木板抬着送回的家,再后来,是死是活,她都不得知了。   她也不在乎了。十四岁,她被鸨母拿鞭子抽着,将身子给了第一个客人。十五岁,她成了艺馆的头牌。十六岁,她一面难求,城里男子排着队,只为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   有人说要娶她,有人说要赎她做妾,她从来只是听着,她自知已是沉沦之身,却也恨透了这些亵玩她的男人。   无奈造化弄人,十八岁,她还是对一名男子动了心。   说不上为什么,许是他温和如春风拂面,许是他从来只听曲子,不碰她,许是他谈吐风雅,不曾酒醉着调笑些下流的话。   男子是对她有意的,可惜是个穷书生,没有钱。   她把她的钱都给了他,约好他同家人打过招呼,来赎她回家。   但她等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来。   鸨母说他不会来了,有人见他得了这么多钱,把他诱进了赌坊,不过两日,他就把银两输得一干二净。   跑堂的说没有人诱他,他本来也好赌。   不管如何,他都没再来过。   此后她还见过他一次,在市井街边,他一身破落衣衫,满面泥污,跪着讨饭吃。   她没有同他相认。   二十二岁,艺馆倒了。鸨母的弟弟也迷上了牌九,背着鸨母偷走了艺馆的契书,将艺馆输给了他人。   她又一次流离失所,却再无处可去。   过去她曾想过,若再多赚些钱,待到二十四五,便回家乡,用积蓄买座小宅子,再省着些过,余生也够了。   可这下没了钱,连她自己存放在艺馆中的积蓄,都没要回来。   她是妓,告上去官府也不会理。   所幸跑堂的说,他老家在宣阳附近有块地,她如不嫌弃,就随了他,以后相互扶持着生活。   她便跟这个跑堂的走上了往宣阳的路,走到离宣阳不远,她却又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跑堂的不愿照顾她,卷了她的盘缠跑了,将她留在一座破庙里等死。   她一个人躺了两天,神志渐渐不清,内心余下的,只剩了恨意。   她恨她的命,恨世间男子,恨她此生为女,恨那毁了她一切的大小赌坊。   这股恨意,让她死后没入地府,成了鬼。   鬼身飘入宣阳城,吃了些妖怪后,竟得了能力,由是在城中布下结界,建了一字坊,不为别的,只为诱入天下所有好赌男子,叫他们命丧此处。   死前,她身边只有那个陪了她九年的琵琶,化作鬼后,她的魂魄,便缠在这个琵琶上。   她最好的回忆,是幼时过年,家门口会挂上红红的灯笼,还有肉吃,如今在一字坊有了居所,也把屋内挂满了灯笼。   看着这些灯笼,就仿似回到了从前,她坐在爹爹肩上嬉笑,娘亲在一旁,给她拂去头上的落雪。   “那时候,真好啊……”我听到她说。   六   我将桃木剑拔出,内心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   “你如今都知道了,”大光真人笑了笑,说,“还觉得,我有错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   若按我爹娘教我的做玄师的本分,妖鬼害人,就是错,就该正法,不需有任何犹疑。   可若这人,自己也害了人呢?   像仲春这样,虽不触犯大嬴律法,可终归是骗了人,也不知悔改,他不该受罚么?   或像这大光真人,她又有过什么错?只因是女子,被男人买卖、诱骗、坑害,她不该有恨意么?她要报复那些好赌之人,不应当么?   正如大光真人自己所说,若没有这一字坊,该赌的人也会寻他处去赌,只会害了更多人,她将这些人葬在此地,不就等于救了坊外的好人?   何况,我自己不也一样?   许家小女儿化作厉鬼,逼死许如白父母,我却没有为难她,好生送她上路。   在宣阳城外那个村子,颜儿的娘亲成妖后起了杀心,我不也没怪她?   九枝给仲春那一拳,我都没阻拦,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仲春该死,打死他最好。   对错,该怎么辨别?我做的,便是对的吗?   我正在心底天人交战,大光真人看看我,忽又笑了。   “别想啦,”她说着,摸了一下我的脸,“你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些事,你想不通的,日后只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就好。”   她努力撑起身子,坐得端正。“建这一字坊,我不后悔,我只恨没诱杀更多,”她接着说,“但杀灵真是错,我认,反正我也快死了,就当给他偿命吧。”   我还是说不出话。   “你是玄师,”大光真人又道,“你说,我这次死了,会投胎么?”   “不会,”我如实说,“你身上命债太多,最好最好,也只能转世成牲畜。”   “这样啊……”她面色平静,“我还想,若是再投胎,不要再做女子了,命若浮萍,还是做个男人的好。”   我仍旧无从辩驳。眼看她身形开始消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等一等!”我喊,“你方才有一事未说清,若只是吃了些妖怪,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也必想不出要造一座暗坊,一定有人指点了你,是谁?”   “是谁……”大光真人尽力回想了片刻,“哦,是一名男子,我记不起他姓名了……是个……外道的方士……”   又是外道方士?我警觉起来,怎么会这么巧?每次事端都有个外道方士?   但不等我再细问,大光真人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一张脸还悬着,原本藏在她身子里的琵琶,也快看不见了。   “对了,我又想起来了,我叫若溪……”她断断续续说,“是……我娘为我起的……”   “……好,我不会忘。”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溪又笑了。“这枚头花,你随身带着吧,”她说,“我一死,一字坊便也要没了……有这头花,你从任意一处,都可以出去……”   言毕,她化作了一缕青烟,又听得当啷一声,一个玉雕的物件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是那把琵琶的头花,刻成了流水的模样。若溪,这该是她照着自己的名字,专门做的。   虽然心里还是不好受,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若溪一去,这栋大屋连同整个结界都震动起来,看样子不用多久,一字坊就要坍塌。   我赶紧找到来时的方位,撑开结界跑出去。   坊内的大火越来越猛烈,大半个一字坊都深陷火海中,我一出去就被浓烟呛了一口,所幸我设的避火决还在,九枝正站在原地,一脸焦急地等着我。   “你醒了?”我两步跑到他身前。   九枝点点头,但神情疑惑,似乎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是吧大哥,你闹完了就忘了??   “刚才的事,一会儿再和你说,”我扛起灵真的尸身,又拿出那枚头花,“大光真人已经死了,这里撑不了多久,我们快些走。”   九枝却拉一拉我衣角,指指远处。   我转过头,看着一字坊蔓延的熊熊火光。九枝该是要问,这里的人怎么办,但眼下要救人是来不及了,何况我也不想救。   不知这坊内有多少男子,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报应。   他们想必也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夫君,失去他们,家里的人自是会伤心的,但没有他们,那些人的余生,却也该更好过。   那便如此吧。   “我们走。”我对九枝说。   出了一字坊,还是站在那座小桥上。外面已是黑夜,掐指一算,丑时刚过,离天明还有段时间。   还好天没亮,不然我背着一具尸首,叫人看见可就解释不清了。   但带着灵真,也没办法去别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随便把他埋了吧……   正犯愁,冷不丁看到河沿上有东西跑过。   又是之前那个灰仙。   “站住!”他也是倒霉,一连两次被我碰见,“到这边来,不然我动手了啊!”   灰仙哆哆嗦嗦地小跑到桥头。“道姑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你忙吗?”   “不、不忙。”   “那好,你帮我把这具尸首,抬到城外去。”我说。   “……啊?”灰仙愣了。   “啊什么啊,”我瞪他,“我可告诉你啊,那个一字坊已经被我收拾掉了,这片可没人给你撑腰了。”   虽然其实和我关系也不大吧,但唬一唬他还是可以的。   没想到灰仙听到我这么说,眼睛居然亮了亮。   “一字坊没了?”他好像还挺高兴,“是道姑做的?”   “嗯……算是吧。”   “小仙谢过道姑!”灰仙一激动,纳头便拜。   “不是,你谢我做什么?快起来。”   “道姑有所不知,”灰仙站起身,说,“那一字坊拘禁了好多妖,连小仙的一些旧日好友都被骗了进去,进去的便出不来,我早恨死那地方了,没了好,没了好。”   “可是……”我于心不忍,还是把一字坊坍塌、除了我和九枝没有活物逃出的事告诉了他。   “不打紧!不打紧!”灰仙连声说,“妖不怕这个的,只要没死在坊里,结界一除,他们自有办法往外逃,只是不知会落在何处,过段时间,应该就都回家了。”   我也不知我这么想对不对,但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确是松快了些。   毕竟,那些妖怪也不是自己要去害人的。   “道姑放心把尸首交给小仙吧!”灰仙一下变得无比热络,“小仙就是拼上命,也给道姑把人完完整整带出城!”   “倒也不用拼命,”我说,“只是你生长在这城里,一定有避过人出城的法子。你别走太远,寻个城外无人的地方就行,天明了,门禁一开,我就去找你。”   “得命!”灰仙二话不说扛起灵真。我在灵真身上画了道符,之后好找他,便让灰仙护着灵真,沿着河岸上路了。   送走灵真,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可干,我就带九枝坐到桥下,给他讲了讲他发疯之后的事。   九枝听到后来,面上十分尴尬。   “娘子,抱歉。”他在地上写道。   “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没有你我还真未必搞得定大光真人,但以后你可别了啊,”我说,“太吓人了,厉害是真的厉害,但你再疯一点,估计连我都要杀。”   九枝拼命摇头。   他静静待了片刻,举起手腕看了看。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知道,他还是惦念他的红绳。   “别看了,在这儿呢,”我从怀中拿出断掉的红绳,“你在那儿大喊大闹,红绳掉地上了,还好我及时收起来,你还说你珍视它,你就是这样珍视的啊?”   九枝一脸惭愧。我拉过他的手,将红绳重新系上去。“你看,这不就还是一样吗?有什么可生气的?等天亮了,店家开了,我再去给你买几根,你随便戴,天天换着戴。”   可九枝摸了摸红绳,摇摇头。   我又对他说了若溪的身世,还有后来的遭遇,也给他看了若溪留下的那个琵琶头花。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我们便离了桥下,沿来路走回去。   这宣阳城没什么可待的了,临走前,我先去找了秀元,给她一个交代。   但对于一字坊,我一句未提,只说仲春是骗了她,拿着她的钱跑了,他欠债众多,怕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她不要再等。   秀元自然又大哭一场,可我想,她慢慢还是会看开的。   我不敢说仲春已死,否则秀元只会记他记得更深,帮她淡忘掉,可能更妥吧。   此外还叮嘱了些莫再轻信男人之类的话,不知她能听进几分,不过但凡她日后能有一丝防备心,也许余生的命,就会比若溪好一些。   告别秀元,我和九枝出了城。   灰仙一言九鼎,就在城郊一片小林子里等我。我谢过他,麻烦九枝帮我挖了一个坟,将灵真埋在了这里。   这会子他应该已入了地府,他为苍生而死,地府总会善待,说不定哪天再去地府走一遭,还能在阴曹司看见他当差呢。   做完这些,我带着九枝继续远行。走出去不远,九枝忽然问我:“娘子,去哪?”   “去平州找云鸣山啊,”我指指我背上的桃木剑,“还得把这把剑,交给该给的人——”   话没说完我愣住了。“等等,九枝,你刚才说话了对不对?”   九枝腼腆地笑笑。   “你学会说话了?”我又惊又喜,看来我没听错,他真的能发出声音了。   “只有,一点。”九枝小声说。   估计是在一字坊现真身那一下,让他身体又发生了变化,虽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声音有些嘶哑,话说得也零碎。   “你再来一句。”我鼓动他。   九枝扭捏半天。“……娘子。”他说。   啊啊啊他可算是会说话了! 第7章 狐鬼(上)   一   “娘子,饿。”   “……这一路了,你能说点儿别的吗?”   离开宣阳两日,这两日里九枝天天就是这句话,跟魔障了一样,再不然就是反复念叨“娘子”、“有灵”这两个词,好像生怕哪天就不会说了。   而且他饭量大增,不知是不是之前大闹一字坊的时候,耗掉了过多气力,跟个饿死鬼一样,吃也吃不饱。   “娘子,饿。”九枝在我后面委委屈屈道。   “你今天已经吃了三顿了!”我回过头喊。   九枝丧起脸,走得不情不愿。“饿。”他又嘟囔了一句。   “你闭嘴!”我吼道,“我这儿已经没有吃的了,我可是预备了两个人五天的干粮!你忍一忍吧!”   之前我还满心盼着他会说话,现在才发现他还是不会说话更讨人喜欢,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我都快疯了。   好在没走多久,前面终于看见城了。   过了宣阳便是思南,一座小城,再过了此地便该是平州府,在这里歇歇脚,让九枝饱餐几顿,刚好合适。   但刚进了城门,一眼先看到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不远处的一面墙边,不知在看什么。   我一下好奇起来,拉住外面一个老人问:“老人家,敢问大家凑在这里,所为何事?”   “姑娘你是外城来的吧?”老人说,“不是什么大事,是这里宋家的老爷为了捉妖,在悬赏呢。”   捉妖?   悬赏??   “给多少钱?”我冲口而出。   “我也看不清,但这宋家富庶,该有不少——”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闷头扎了进去。   既然有钱拿,那我责无旁贷啊!   喊九枝帮我挡开几个人,我两下挤到了最前面。   这面墙是贴告示用的,最中央贴着一面悬赏布告,旁边站着一个像是家丁的人,正在大声念给后来的人听。   “……求有能之人,为宋某驱除狐鬼,酬银百两,绝无虚言……”   百两??   “九枝,我们要发了!”我拍一拍九枝,正要冲上前揭下布告,冷不丁后面蹿出一个身影,抢先一步把布告撕在了手里。   是个身着青褂的男子,看样子像云游的道士。他将布告一卷,脸上笑意盈盈。“诸位且散吧,降妖伏魔,道之所在,此事贫道便接下了。”   我恨不能生吃了他,转念一想,问方才那个念告示的家丁:“他揭了布告,其他人还能去么?”   “你一个小姑娘,也要捉妖怪?”那道士哂笑一声。   我懒得理他。“能去么?”我再问家丁,“没说女的不能去吧?”   家丁倒是尽职尽责。“老爷说了,凡自信可除掉这妖怪的,都可前往家府,但只有第一个杀灭妖怪的,才可以得到赏钱。”   说完他不无担忧地看我一眼。“可姑娘年纪这么小,不如就不去了吧。”   我正要和他说我是玄师,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贫僧或可一试。”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和尚。他眉目分明,神情恬淡,身后背着一根长棍,看上去身手不俗。   他这样一自荐,人群中就有了更多跃跃欲试的,都举着手高喊,吵得人耳朵疼。   “要去的,酉时前赶到城北宋府即可!”家丁大声说,“府上有人接迎,其余人,都散了吧!”   我一看离酉时也快了,赶紧推九枝。“走走走,别让人占了先。”   可九枝皱起了脸。“娘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无奈,“先去吃饭,先去吃饭行了吧?”   九枝这顿饭吃了许久,能点的菜几乎都点了一遍,我催他几次,他也只当没听见。等他好不容易吃饱了,我们再去至宋府,天都快黑了。   宋府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有之前那个道士、和尚,还有些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一圈看下来,倒只有我一个是玄师。   “怎么还有大姑娘来捉妖怪的?”看到我出现,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鄙夷。   “快回家吧姑娘!”有人嬉笑着说,“真有危险,这里可没人护着你!”   “你没看她旁边有男人吗?”另一人道,“许是来端茶送水的。”   我面无表情,抱着手站在一旁,心想你们连九枝这个大妖怪都认不出来,还敢过来除妖?要不要命啊。   只有那个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句公道话:“世间之事,本不分男女,你们莫要再提。”   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的装束和我爹之前给我讲的好像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另有原因,还是我爹又胡说了。   正想着,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人,自远处走过来。   这八成就是宋家老爷了,意外地很年轻,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宅子,看来是个厉害人物。但他虽走得四平八稳,凛凛气度,一搭眼却也能看得出,他是在强打精神,想必被那妖怪扰得不轻。   “有劳各位师傅,”他在院落中站定,做了个礼,“不才便是这宋家的当家,宋问远,此番能得如此多能人志士相助,不胜感激。”   “宋老爷别客套了,”一人大咧咧地说,“你富甲一方谁不认识?快说吧,是什么妖怪这么大胆,敢为难宋老爷?”   宋问远笑笑。“不瞒各位,是只狐妖。”   狐妖?   我暗暗捏了个咒,无声四下寻了一遍,没探到什么陌生妖气,该不在这宅子里。   “狐妖好说啊,”有一名男子先乐起来,“咱们猎户在山上打死的狐狸,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我和我兄弟就擅长这个!看来这赏钱要归我俩了。”   他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也跟着大笑,装模作样地给两边作揖。“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啊。”   ……你们俩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妖怪啊?狐妖快吃了他们吧!   宋问远还是有礼有节。“赏钱最后是谁拿,不才倒不挂心,答应多少,便是多少。”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样,天色已晚,诸位不如移步客堂,宋某备了好酒好菜招待,那狐妖当会在亥时前现身,到时还靠诸位身手了。”   “且慢!”一众人等正要高高兴兴去吃饭,我喊出了声。   “这位姑娘是?”宋问远问。   “我是玄师,”我说,“我有一事请教。”   “玄师?”宋问远估计不知道玄师是做什么的,但他没多问,“那姑娘要问何事?”   “那狐妖来府上,可有几日了?”   “有两日了,”宋问远答,“夜夜都来。”   “它为何而来?”   “妖怪当然是为了害人才来的!这还要问?”刚才那两个猎户抢道,又发出一阵狂笑。   我看都不想看他们,只盯着宋问远。   “是了,”宋问远说,“它来府上,自是要害我的。”   “可否有害过府上其他人?”   “那没有,只说要取我的命。”   “既是要取宋老爷的命,那前两日怎么没得手?”我继续问。   “你这小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盼着有人死啊?”人群里又一个声音嚷道。   宋问远摆摆手,示意无妨,仍旧微微笑着看我。“这……宋某就不知了,许是时候不到?亦或者,它只为吓唬我?”   我在心内冷哼一声。“那宋老爷可知道,它只来找你,是何原由?”   有一刹那,宋问远脸上似是掠过一丝惊疑,但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妖怪害人,还需要原由吗?”他平静地问。   我抬头看着他。“宋老爷当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宋问远又笑笑,“不如姑娘等到晚上,那狐妖来了,你自己问它?”   “不必了。”我说,“这事我不掺合了。九枝,我们走!”   我拉起不明就里的九枝就走,留在错愕的众人,走出去几步,身后还有不开眼的起哄。“姑娘是害怕了吧?慢些走啊,天黑,小心摔着。”   我头也不回。“我就住在城里客栈,不一定是哪家,宋老爷若有需要,再来找我吧!”   走出宋府外,正遇上之前那个贴告示的家丁带着几个仆佣回来,看见是我,他站住脚。   “姑娘这是——”   “我先回去了,”我说,“此事太多存疑,你家老爷又有所隐瞒,我实在做不来。”   若是常人,怕又要讥笑我拿腔拿调,把自己太当回事,可眼前这家丁显然不一般。他皱着眉头想想,问我:“那姑娘往何处去?看你不是这城里人,待要住在哪里?”   “我去城中寻个客舍,”我说,“我约莫明日,你家老爷还是要找我的。”   对面点点头。“你去这里吧。”他叫过身边一人,拿纸笔写了个客栈的名字和一些别的字,交给我,又为我指了指路,“你就说是宋府管家让你去的,有这个条子,他们不会收你钱。”   ……还有这种好事儿??   我赶紧接过来。“那你是?”   他笑笑。“我是这家总管,姓黎。”   好人呐!   没想到随便和他说两句,就捞了个大便宜,我连连道谢。   “我看姑娘非同凡人,”黎总管说,“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明日要找你,我也好找一些,不必谢我。”   同他别过,我和九枝往客栈走,虽然这下住店不用花钱了,但想想刚才的事,还是越想越气闷。   “娘子,不捉妖了?”九枝吃饱饭,终于正常了,言辞也沉稳起来。   “那姓宋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怎么捉啊?”   “这事,不对。”九枝还是只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对啊,妖怪怎么可能无端出来害人,”我说,“这城这么大,还就盯上他一个?难道是因为他有钱吗?妖怪又不用钱。”   我顿一顿,又道:“而且既然是索命,第一天必定就送他入地府了,还等他两天?”   不过宋问远自己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我说,“明天应该就知道了。”   到了客栈,递上黎管家的字条,客栈的人果然没要我钱,客客气气迎我们上楼,给了间上好的房。   打定主意不去想宋府,我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完,和九枝下楼叫些东西吃,现在九枝能说些话了,和他交谈就轻松了许多,我一边等菜,一边试着教他说点连贯句子。   正教着,就看见一个买菜的伙计冲进门,拉住另一个伙计就嚷:“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上宋府出大事了!”   二   “出什么事了?”我一下站起来。   伙计吓了一跳。“姑娘这是……你和宋家有关系?”   “我有友人在那里,”我随口编了个说辞,“还请快说,宋府出了什么事?”   “哎呀,你是不知道,太惨了,”伙计来了兴致,拖过把板凳坐在一张空桌前,“我听人说啊,昨晚深更半夜,宋府那是一片惨叫,喊了快一个时辰才停,天明了有人去看,府门里一连抬出了好几具尸体!”   “死了人了?”另一个伙计眼瞪得溜圆。   “何止是死了人,”第一个伙计接着说,“昨天去接那个悬赏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看见的人说,那些尸体啊,个个开膛破肚,跟血葫芦一样,都快看不出人样了,唉,太惨了……”   我听得心里一沉。我本以为那狐鬼是要从宋问远那里取什么东西,才缠着不放,昨夜有那么多能人异士在,该不会怎样,没想到,狐鬼竟这样大开杀戒。   是我草率了,我至少应该守在附近的。   “宋问远还活着吗?”我问伙计,“黎总管呢?”   “宋老爷倒是没有大碍,”伙计说,“据说受了惊吓,现在闭门不出。黎总管我见了,好好的,在门口迎了官府的人进去。”   “官府也去人了?”另一个伙计道。   “死这么多人,官府能不去吗,”第一个伙计说,“可你说这妖怪作祟,他们也没法子啊。咱们这小城多少年平安无事,这回算倒霉了,惹来这么个妖怪,不会还要对别家下手吧……”   “哎姑娘,”另一个伙计问,“你在宋府的友人是哪个?你不快去看看?”   确实不能耽搁了,狐鬼昨夜没取宋问远的命,今夜就一定要取,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人,但毕竟一条人命,不能放任狐鬼作恶。   刚好饭菜送上来,我随便对付几口,催着九枝赶快走。九枝抱着碗筷依依不舍,临走还拿了个红糖馒头在手上。   一出门,却先撞见一个人。   “你没死?”我一下问出了声。   是昨日那个和尚。   他身上有些干掉的血迹,双臂有几道伤口,还好不深。看样子经历过一番恶战,他精神不太好。   “险死还生,”和尚说,“亏得佛祖保佑,只是可怜昨日里缘遇的几位师傅,如今都已入了轮回,只剩贫僧一人。”   我也不由叹了口气。   “此番是黎总管托我来找你的,”和尚又说,“他在府中照料家主,脱不开身。”   “那我们快去。”我说着,拔腿就走。   这和尚虽然有伤,但走得又快又稳。我总觉得他衣着奇异,忍不住一直偷眼打量。   “师傅要问什么?”和尚目不斜视,忽然问。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要是问得唐突,你可别怪我啊……师父是不是……不是寻常僧人?”   和尚笑了。“姑娘好眼力,”他说,“贫僧乃东海玉门宗,法号如慧,平素少入中土。居寺中时贫僧略习过祛除邪魔之道,这一路也做过些善事,本只想为宋府除却灾祸,不求赏金,却未料在此地遇了难阻。”   “昨夜之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我又问。   和尚神情严肃起来。“昨夜之事,实在诡异……”   听他的描述,昨晚上他们几个人吃过了饭,便聚在宋府院子里,等着候狐鬼上门。宋问远被下人伺候着,也坐在椅子上等候。   亥时,院中妖风大起,天昏地暗,一只周身赤红的狐妖自院墙上现了身。这狐妖身形颀长而庞大,单是踞坐着,就比众人里最高的还要高出一头。   如慧和尚说,原本这狐妖样子还不是很凶狠,扫视院落一圈后,突然间大发暴戾。   “宋问远!”它咆哮如雷,“我给你机会,你却敢诓我?!我还道你良心有愧,要洗心革面,结果仍旧不知悔改!”   它扑下院墙,涌出浓浓杀意。宋问远吓得跌下椅子,径自逃向堂屋。“杀了它!杀了它!”他喊,“谁杀了它,我再加百两银子!”   众人本都被吓住了,谁也没料到是这么残暴的妖怪,直到听见赏银翻倍,有胆大的便呐喊一声,冲了上去。   只是他们都没活过多久。   最先上前的是那两个猎户,连狐妖的身子都没近,就被两爪子打翻在地。   后面几个人一拥而上,也转瞬间被击倒。   院子里哀号不绝,血腥气弥漫,只有那个道士和如慧和尚凭借自身的本事,还能勉强抵挡一下。   但狐妖一发狠,道士结的法印就被打了个粉碎,胸前斜着被划下两道伤口,五脏六腑都露了出来,死在当场。   如慧和尚则被妖气震飞,横着摔到院墙上,没死,却也站不起来了。   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狐妖说:“今日累了,明日再来取你性命。宋问远,莫要再打小聪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日你还犹疑不决,便等死吧。”   如慧和尚只隐约看见狐妖跃过院墙,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就是客栈伙计说的情形。   “阿弥陀佛,”和尚面色悲戚,“贫僧妄自托大,到头来竟未能伤及那妖怪一分,空见诸人丢了性命,可恨,可恨。”   我顾不上安慰他,只觉得奇怪。   听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并不是宋问远的命,似是要宋问远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么事?   “宋家老爷有说什么吗?”我问。   如慧和尚摇摇头。“我醒来后再没见到他,黎总管说他受了惊吓,在屋中休养,其余的,贫僧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宋府门外,门口居然有几个兵士值守,看来宋问远在这城里确有些地位。   向兵士说明来意,一人进府通报,不多时黎总管自内走了出来。   “姑娘来了,”府中出了这么大事,黎总管还是保持着镇定,“真叫姑娘说中了。”   “我倒希望我没说中,”我闷声说,“总管可否带我去见宋老爷?”   遭了劫难,宋问远想必也怕了,没有避我,让黎总管带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会客的居室。如慧和尚还需静养,便由家丁领着去了客房。   一日不见,原先气度过人的一府之主颓唐了许多,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话声也弱了不少。   “昨日有所遮掩,是不才之过,”他说,“还望师傅不要介怀。”   我心想这话你该对那些死掉的人说。   “那宋老爷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我开门见山,“那狐妖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连三日都留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一定是认识的,对么?”   宋问远长叹一声。“宋某昨日不说,只因此事实在羞于启齿。”   他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那狐鬼,要的是我这双眼睛……”   三   十余年前。   大嬴立国之初,最北端有一条叫夏寒江的大江,跨过江去,是终年苦寒的北方荒境,只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淫无度,败坏朝纲,又久疏练兵,北边的部落却日益壮大,终于有人将各部连结起来,踏过夏寒江,挑起了战事。   那无用的皇帝,得闻北边的部落杀过来,一着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边部落得以长驱直入,最后在将整个大嬴一分为二的渔江边,新登位的皇帝倾全朝之力,敛天下名将并五十万军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战。   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后来,谁也胜不过谁,才划江而治,渔江以北,都归了北人。   这些都是我老师给的那本《圣朝通轶》所记,也有些是我爹爹讲给我听的。   宋问远要说的事,就在那一仗刚开始之前。   他那时还不叫宋问远,他家里姓卓,就在渔江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为躲避战祸,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寻条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唤“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来往,北人过境前,宋家得到口风,举家迁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祸端。   但战事将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里有船给他渡江?   卓问远日夜在江边啼哭,惊动了附近修行的一只狐妖,狐妖见他可怜,便答应助他过江南逃,但有一个条件,要他一样东西,只是当时不说是什么,日后再要。   无法可想,卓问远一口答应。   于是狐妖一口气带他过了江,卓问远南行至思南城,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宋家人毫不犹疑接纳了他,当自家孩子待。那年卓问远二十岁,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闹长大,如今更渐生了情愫,不过两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问远也便改了姓,成了宋问远。   这宋家素来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战乱年间,又傍上当时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后,宋问远和妻子继承家业,稳中求进,虽一直未有子嗣,却也过得富庶自在。   直到几日前,那狐妖忽然来到了思南。   他自是为当初的约定而来,而宋问远也记着曾经答应的条件,便叫狐妖随意提,要什么都可以。   狐妖却让宋问远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钱么?”宋问远道。   狐妖摇头。   “要官做?”   狐妖又摇头。   “要成个家?”   狐妖还是摇头。   “那……要个爵位?”宋家同庙堂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狐妖愿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问远代他向朝廷要个爵位,也不难。   狐妖依然摇头。   “我要你这双眼珠。”狐妖最后说。   他说他想炼度飞升,位列仙班,只缺一些点化,有了一双人眼,就能饱尝人世,找到飞升之法。   宋问远当然不肯给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换一样东西,哪怕一只手、一只脚都可以。   狐妖不允,逼迫宋问远做决定,每夜都来催问,还说三日后再不给,便杀了他,到时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样。   宋问远万般无奈,才想到悬赏捉妖,没想到惹怒了狐鬼,终造成昨夜的惨状。   “如今再答应给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性命了,”宋问远说着,双手掩面,“我死倒无妨,只是害了这许多人,我有愧啊……”   我没吭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这狐妖要一双人眼做什么?就为了飞升?妖怪飞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对眼珠子来也没用呀。   况且如慧和尚听到过狐妖说“洗心革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尊夫人呢?”我问宋问远,“这两日都没见过她。”   “锦葵……已经不在了,”宋问远又叹口气,“也怪我,整日里忙着上下打点,家中生意大都交与她照料,锦葵积劳成疾,三个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热泪,看上去悲痛至极,已经心力交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让他暂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里仔细看看,做些准备。   正要叫上九枝,一转头发现他趁没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红糖馒头。   “你……”我瞪他。   “凉了。”九枝可怜巴巴地说,怕我把他馒头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红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总管在不远处静候。“姑娘问出想问的了么?”他一边带我们走去院落,一边道。   我摇摇头。“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说,“总管,问你啊,前些日子那狐妖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总管答,“我的卧房就在老爷卧房旁边,第一夜我是先听到老爷一声惊呼,再跑过去的时候,就听见老爷卧房里有另一个声音和他交谈,但老爷隔着门命我退下,我也便没有进去。”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样。”他说,“说起来,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狐妖。”   “狐妖是怎么进到宋老爷卧房的?”   “他在房顶上开了个洞,”黎总管解释,“我本来要差人把洞补上,老爷不许,至今那个洞还在,姑娘要看看么?”   我摆摆手。“那昨夜狐妖先出现在院子里,该是宋老爷和他约好的?”   “许是吧,”黎总管说,“老爷对此事讳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老爷当也有他的苦衷,还望姑娘放下顾虑,保全老爷性命。姑娘若是要钱,除了老爷答应的赏银,我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也全给姑娘。宋家没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这个家,不能散。”   他倒是忠心耿耿。   “总管在这个家多久了?”我问。   “升为总管不过一年,但我从书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总管道,“已故的老太爷与我有恩,夫人待我也亲近,为了这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总管沉吟一下。“说来也怪,夫人身体一直很好,几个月前却突然渐渐精神不济,总说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脉象又奇快,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操劳过度所致,到临故,也未找出病因。”   “宋家的生意,很忙么?”   “忙确实是忙的,平州、苍州一带的布号,都是我家掌管,”总管说,“老爷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独力撑起大部分家业,终年不得休。她心高志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为夫人分担些,也不至于此……”   我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家老爷和夫人,感情如何?”   黎总管摇头。“我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意评述老爷夫人,”他说,“近一年来,二人确时常有些龉龃,不过夫妻之间,难免吵架拌嘴,这也正常吧?”   “姑娘问这些,可同那狐妖有关?”他问我。   “哦,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就是多了解一些。”   总管点点头。恰好已经走到了院子边,他说他还要去看下宋问远,就不陪同我们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几步,他忽又回过头。“对了,”他有些迟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与姑娘……”   你都提起来了,那就说呗。   “是……”总管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举查过一回账目。”   “查账?”   “嗯,夫人没说为何,只是把各大小布号,连同全家上下的账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个月,后来还叫我把家里存放地契、文书的库房换了锁,钥匙只在我和她二人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也是那阵子,她和老爷分房而卧了,说事务繁忙,怕叨扰老爷休息。”   还有这事?   黎总管言罢就回了后房,我站在院落里,凝心沉思。   这家绝对有什么问题,但我不太懂这些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清。   想着想着,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刚才刚咽下最后一口红糖馒头,还回味了半天,我一直懒得理他。   “娘子,有香气。”他四下嗅着,说,“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没闻到有什么香气啊,只有些许的血腥味。   但九枝一向鼻子很灵,我知道他不会有错,就牵着他在大概的方向找了找。   最后在院落一角的墙边,找到一丛快要开败的花。 第8章 狐鬼(下)   四   这花是白色的,一共种了两株,藏在一片文竹后面,眼下已经不剩几朵,只有一点点幽香残余四周,若不是九枝体质特异,轻易还真发现不了。   “九枝,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我又问九枝。   九枝摇头。   我蹲下身子再要细打量,旁边有人走了过来。“姑娘让一让,别看了,这花要铲掉了。”   是个家丁,肩上还扛着把铁锹。   “怎么就要铲掉了?”我随口问。   “老爷前日吩咐的,”家丁放下铁锹,说,“今日可算是得空,不然老爷看见要骂人的。”   前日?那就是狐妖来后的第二日?   不是吧,命都难保了,宋问远还惦记着两株花?   “这花,是什么时候种的?”我装着谈天的样子,问那个家丁。   “什么时候……”家丁拄着铁锹想了想,“就今年春天,差不多五个月了吧,老爷自己种的,只叫我记着侍弄。也不知道他种这两棵干什么。可能有什么讲究?”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听府里小丫头说,这叫凤茄花,说她家乡到处都是。”家丁说着,看一眼天色,“不和你说了啊姑娘,我得抓紧干活了,一会儿天黑了。”   这时九枝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看见他皱着眉,用力摇摇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我喊道。   家丁吓了一跳,差点儿用铁锹砸到自己。“姑娘你这是——”   “先不铲了,”我说,“我是你家老爷找来捉妖的,刚想起来,这花留着我还有用。”   “这……”家丁犹豫,“万一老爷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随手拿了半吊铜钱给他,“你放心。”   唉,心痛,钱还不知能不能赚到,倒先赔上一笔出去了。   家丁拿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又问九枝:“你让我留下这花做什么?”   “有毒。”九枝说着,从他那本书上找到一页,“娘子看。”   我仔细读了读,心里的疑惑顿时更深。   可单单这两株花,也很难证明什么,思来想去,要弄清这件事,还是要等那狐妖来。   我施了个障眼法,把花丛藏起,回到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等。   天色渐暗,府内点上了灯,又坐了一阵,黎总管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搀着宋问远从内堂走出来,撑开一具竹椅扶他落座。   如慧和尚也出现了。他休息了大半天,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问我需不需帮手。   “你伤还未愈,就不要操劳了,”我说,“我自己可以的。”   “看来,姑娘有信心独力杀掉那狐妖?”宋问远问。   “还行吧。”我看着院落,不咸不淡地回答。   亥时,狐妖果然来了。   确如如慧所说,先是起了一阵凛冽的妖风,黑云遮天蔽月,飞沙走石中,一只庞大的狐妖跃入院落,轰然落下。   透过扑面的妖气,我能感到,他比一字坊的大光真人还要强一些,当是个修行了许多年头的大妖,但不如九枝的真身,我也便稍微放下了心。   “宋问远,你想好了么?”狐妖圆睁黝黑的双眼,瞪视着宋家家主问。   他还没看见我,正好给了我时机。   我连画几道符,喊声“去”,四根长长的金绳飞出,先把他捆了个结实,紧跟着又下了四枚金钉,将绳子牢牢钉在地上。   狐妖咆哮一声,猛地抬起身子,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省省力气吧大仙,”我走近前,说,“你挣不开的。”   我早有准备,画符前先借了九枝的妖气,再加上几种专用来治狐妖的术法,他再凶悍也不可能逃出。话说我爹那本书上,记的最多的就是镇狐妖的法子,满满写了几页纸,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是谁?”狐妖吼道,“宋问远!你还执迷不悟!你以为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下的事了?”   “别喊,别喊,”我劝他,“谁说要杀你了?”   狐妖犯了疑。“那你是——”   “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取他的命?又要他的眼珠做什么?”   “姑娘!”宋问远忽然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我只答应了总管,要保全你的性命,”我对他说,“可我没允诺帮你除掉他吧?你没说清楚的事,我找他问个明白而已。”   “你——”宋问远手指着我,却说不下去。   狐妖听着,竟然冷哼一声。“眼珠?”他仰天长笑,“眼珠?宋问远是这么和你说的?他说我要他的一双眼珠?”   我点点头。   “宋问远,你越发不知廉耻了,”狐妖说,“你道这小师傅信么?空口扯谎!老夫周身齐全,要你一双浊眼做什么!”   “他说你要来飞升。”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飞升?”狐妖又笑又怒,“我身负一百五十年的修行,要飞升早已飞升,何需等到现在?”   “所以说啊,”我把他拉回正题,“你原本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   狐妖静下来。“老夫原本,是要他散尽家财,广施天下。”   嚯,那你还不如干脆要他的命呢。   “为何?”我又问。   狐妖看看宋问远。“因为他的原配夫人,便是他害死的!”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黎总管连同一众家丁都愣了。   我倒不觉得意外。   “你如何知道?”我再问。   “亲眼所见。”狐妖答。   “你不是近日才来到城中的,是么?”   “三个月前老夫便来了,”狐妖道,“在江北待得久了,南下四处走走,刚巧路过此地,想起来还有个故人在,就潜入了城,打算看看他如今过得怎样。”   他又看着宋问远冷笑。“起初得知当年那个姓卓的小子,已经成了一方富豪,老夫还甚感安慰,算是没白帮他的忙,可我接连几夜看到的却是,他在他夫人睡前饮的汤药里,偷加进了旁的东西。”   “那时我没多想,还道是宋夫人身上有疑难杂症,宋问远要为她试药。”狐妖叹口气,“老夫久不入人世,看浅了人心,此后过了三个月,前些日子我游历回来,又自思南城过,才听说,宋夫人竟已经急病而亡了。”   “于是你又回来找宋问远?”我问。   “老夫心中存疑,想找他问个明白,”狐妖苦笑,“可我没想到,我只是说到那几夜的事,宋问远就不打自招,确是他在宋夫人调理身子的汤药中下了毒,慢慢把她毒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时老夫才明白,眼前的宋问远,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温良少年了……”   “你给他的责罚,就是把钱财全都捐出去?”   狐妖又叹口气。“虽然他同我有约定在身,但老夫当年从未想过实际向他索要什么,只是教他知道桃来李答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任他,便命他捐空家产,也算是让他在万事皆空后,重新拾回做人的本心。”   “可我想不到,”他怒视宋问远,“他仍旧不知悔过,只想把老夫抹除,好把那些龌龊隐瞒下去!”   “姑娘莫听他胡言乱语!”宋问远喊道,“他是妖怪,妖怪说的话怎可轻信?”   “我本来也不信的,”我说,“我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我也觉得有十多年感情的夫妇,应该不会如此,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我一扬手,收起了障眼的法术,露出院落一角那两株花。   “凤茄花,”我说,“苍州一带很常见,花碾碎少量入药,可治惊痫,也有人用它来解妖鬼附身,只是此花剧毒,过量服用,就会致死。”   我看向黎总管。“总管,你说宋夫人生前有段时间,目力下降,精神迟滞,是么?”   “是。”黎总管说。   “那便是了,”我说,“她该是一连几日服了凤茄花毒,毒性深潜,一般郎中自然看不出。宋问远早已暗中算好,下的毒量不至于使她猝亡,只是一点点残害她的身子,外人看来,便以为夫人是日夜操劳,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当然我这也是推测,不能算数,”我定定神,接着说,“但我想问宋老爷一句,好生无事,你在家中悄悄种下凤茄花,却是为什么?”   宋问远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青灰。   他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   黎总管低头看着宋问远,虽然他已磨练得宠辱不惊,双唇还是微微颤动起来。   “老爷,这是为何?”他语带悲戚,沉声问道。   宋问远还是沉默不语。   “我猜,他是为了宋家的家产吧。”我说。   五   “黎总管,你之前也说,”我继续道,“半年前,夫人忽然大举查检账目,还换掉了库房的锁,对吗?”   黎总管点点头。   “我想那个时候,夫人该是有所察觉了,”我说,“宋问远想暗中谋夺家产和家里生意,她为了防备宋问远,才编了个原由,借查账目将家中财产重新收束起来。你说那段时间老爷和夫人常常拌嘴,后来还分房而卧,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时黎总管才终于将之前的桩桩件件串在了一起,一时大为惊撼。   “宋夫人可能是想,她做得强硬些,宋问远慢慢也便死心了,”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可她却没想到,宋问远为了家产,居然不惜下杀手。”   我死死盯着宋问远。“若我估计得没有错,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故去该也没多久吧?”   “距今一年多一些。”黎总管说。   “家里的生意,也是他们亲手交给宋夫人的?”   “是,”黎总管答,“老太爷只这一个女儿,临终前便将生意全给了夫人打理,家中地契等,也都是由夫人承继的。”   我冷笑。“宋问远,你以为作为这家唯一的男子,宋家父母走后,理所应当这些都会是你的,可你未料到他们如此疼惜女儿,毁了你的春秋大梦,你从那时,就开始多方计划了吧?”   “若不是狐大仙恰好路过此地,真要教你诡计得逞,”我说,“大仙来过后,你恐怕事情败露,命家丁铲掉这两株花,幸而家丁没腾出手,今日又被我拦下,不然便彻底没有对证了。”   宋问远仍旧不作回应。一想到白天他还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简直可笑。   “终归是十多年的夫妻,你怎么能如此狠毒?”我道。   宋问远却抬起头,激动起来。“对!我就是狠毒!我就是恨宋家人!”他喊道,“我连姓都改了,为何不与我继承家业?他们就是瞧不上我!嫌弃我是外姓之人!”   他说到狂乱,已经近乎疯癫。“我和锦葵求了几次,她都不肯将家业交到我手上,何曾有这样做妻子的?我身为男子,做一家之主是天经地义,她却处处设防,不就是为了把持我命门,叫我低头顺从?”   “不是她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会下狠心吗?!”他说。   ……这人没救了。   我原本想要呛回去,张了张嘴,却只感到荒唐。青梅竹马,久别重逢,世间该没有比这更可贵的夫妻情谊,最终只落得这个结局,对男子而言,钱和家中地位,就那么重要?   女子掌家业,不可以吗?   “老太爷同老夫人的意思,”黎总管又开口了,这次他没有喊宋问远“老爷”,也没看宋问远一眼,“夫人自小帮家里打理生意,浸洇多年,教给夫人更稳妥些,待日后生意再做大一点,你也熟悉了,再让夫人决定如何共担。”   他叹口气。“夫人本也打算,这两年在梧州设立新布号,到时交给你去做,她没想到你会暗中做手脚,才对你失了些信任,但原定之事并没更改。”   “我看你平素待夫人周全,还当你一心对她,”他神情平静,“如今看来,宋家上下,都看错了人……”   宋问远彻底一句话说不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跌倒。   “莫再同这混账多言了,”狐妖忽然说,“一命偿一命,先让老夫杀了他,之后要杀要剐,姑娘自己定吧,我绝不反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你有一百五十年的修行,又心地良善,”我把手搭在他的前足上,说,“应该早日飞升,做个水里山里的神君,护佑一方,但杀了人,就背上了业障,成不了仙了,不值得。”   “那你说怎么办?”狐妖问。   “交给我吧,”我说,“我自有办法。”   狐妖沉思良久,点点头。“那就有劳姑娘,日后若途径江北,一定找老夫叙旧,老夫拿好酒招待你。”   我心想好好的我跑那么远干什么,但还是谢过了他。   我撤了拘他的法术,狐妖冲我拜了一拜,又瞪了瞪宋问远,向后退入了夜幕中。   他一走,天上星月重现,照得院落分明。   我走近宋问远。“姑娘要杀我了?”他眼里没了神采,怔怔地问。   ……平白无故担上条人命,你以为我傻啊。   “我不杀你,”我说,“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将宋家变成这样,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宋问远笑笑,“你若不杀我,也不能耐我何,该我的还是我的,就算你去报官,无凭无据,官府也不会信。”   九枝在我旁边攥紧了拳头,我怕他又要打人,赶紧挡住他的手。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说,“但有人可以。”   话说完,我假装不经意地侧身一指:“啊呀,那是什么?”   宋问远哂笑着顺方向看过去,一下骇住了。   堂屋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这女子脚不沾地,满脸血污,缓缓向他飘去。   “夫君,为何杀我?”她悠声问,“为何杀我?”   “你你你不要过来!”宋问远撞在椅子上,整个人翻过去,连滚带爬地逃开,“锦葵,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下毒手,放过我!放过我!”   他衣衫散乱,面无血色,哭喊着要往后房跑。宋夫人的鬼魂跟在后面,不断地追问:“夫君,为何杀我?”   一声惨叫,宋问远跌跌撞撞冲向府内深处,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黎总管和一众家丁看得惊疑。他们见不到鬼魂,只能看到宋问远一个人莫名其妙狂呼乱叫,死命奔逃。九枝倒是一脸的兴致盎然。如慧和尚也看了出来,摇着头,口里只念着“阿弥陀佛”。   “这是……怎么了?”黎总管问我。   “没什么。”我悄悄从背后收起生墨笔,只当无事发生。   宋夫人当然不会还魂,是我施了个迷魂法,让宋问远一个人承受惊吓,不知这法术能持续多久,一两个月总该是有的。   这一两个月里,只要他睁眼,这鬼魂就会缠着他。   黎总管大致能猜到是我做的,但他没点破。   “你们去看着他,”他指示身旁的家丁,“莫叫他出事。”   家丁们战战兢兢地走了,院中就剩下我、九枝、如慧和总管四人。   “黎某谢过姑娘,”黎总管对我长揖,“谢谢姑娘,让夫人总算不致枉死。”   “但她还是不在了,”我闷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不管是杀了宋问远,还是想办法让官府治他的罪,都会让宋家分崩离析,夫人生前含辛茹苦才稳住的家业,不能倒掉。”   我看看黎总管。“生意的事我不懂,不过我想,有总管在,总能找到法子把布号做下去的。”   黎总管点头。“黎某赌上性命,也要护住夫人的心血。”   之后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和九枝一起辞别了黎总管。如慧要和我们一同走,我们就等他了一等,待出宋府时,天已微明,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按照当初悬赏的说法,我照理可以拿到二百两银子,黎总管也要如数给我,但这么一大笔,又想到这钱后头是宋家夫人的凄凉遭遇,我横竖不敢收,最后还是像在宣阳方家那次一样,只从总管手中拿了些碎银。   反正也不用给九枝买衣服了,只要够吃的够住的,我已经心满意足。   而且……万一以后还有机会赚更安心的大钱呢?   我这么厉害,是吧。   出了宋府大门,我们三个人走上出城的路。   门外原本值守的兵士不见了,想是亲眼见到妖怪,吓坏了,跑去上报府衙,不多时应该会有更多官兵前来。   不知黎总管要怎么把府中的事圆过去,不过这一晚无人死伤,官府应该也查不出什么。   我事先问明了他,宋家祖坟在城外何处,想去宋夫人坟前看看。   虽然过去了三个月,她搞不好都已经投胎了,但我总觉得我该去走一趟。   “娘子,饿。”走到一半,九枝说。   “知道了,给你给你,”我猜到他要来这么一出,临行前向黎总管要了些点心揣着,“你以后不会天天都这样吧?”   九枝顾不上和我说话,认认真真地吃着点心。   如慧和尚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师傅怎么会同妖扯上干系的?”他问。   我心想他是和尚,所谓四大皆空,告诉他该无妨,就把我和九枝的事,大致和他说了一遍。   “阿弥陀佛,”如慧说,“看来师傅是天降大任,命中注定要下山匡扶正道的。”   ……不至于吧?   我就是想赚些钱而已啊。   “话说回来,”如慧和尚又问,“今日在府中,师傅是如何察觉,宋家夫人死于非命?仅仅靠那两株花么?”   “要不你还是叫我有灵吧,喊我姑娘也行……”师傅师傅的,听得我头大,“如何察觉……我只是觉得奇怪,宋夫人新丧才不久,宋问远又表现得好像很挂念的样子,但我在府里看了一圈,都没看到有什么祭奠她的物事,仿若这人就没在过一般,你的心上人走了,你会放下得那么快吗?”   “贫僧自是不知道,失却心上人是什么感觉,”如慧说,“不过姑娘所言极是,是否真有牵挂,骗不了人的。”   我三人一时无话,径直出了城。宋夫人的坟地在城东荒郊,眼看快要走到,九枝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有人。”他说。   有人?   不对,分明是妖。一股妖气隐约从不远处传过来,而且是……有些熟悉的妖气?   我紧赶两步,果然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形坐在一面墓碑前。他的模样我没见过,但他那双黝黑的吊梢眼,我可太认识了。   是那个狐妖。   六   “你来了?”   狐妖一开口就听得我一愣,这声音……明显是女子的声音啊。   “你……”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啊,我是雌狐。”她说,“之前的声音是装的。”   “那你现在——”我指指她的脸。   “以男子的形象行走世间,总归方便些,”狐妖说,“学男子的声音,言必称老夫,也是因于此。说来可笑,世人见你是女子,便多有轻慢,换成男子,就忽然把你当人看了。”   ……说得好对。   “对了,我名唤瑶卿,”狐妖说,“自己起的,卿是’卿卿我我’的卿。”   “你念过书?”我问。   “好歹是活了这些年了,”瑶卿答,“简单的识文断字,还是可以的,年纪小的时候,在江北也和几个姐妹一起,偷跑到私塾外听过先生讲课。”   我忽然很佩服她。她真是我见过最文雅、最好学的妖怪了。   “那姓宋的,如何了?”瑶卿看着面前的墓碑,问。   我笑了笑。   “还活着,但估计不久就要疯了。”我在瑶卿身边坐下,给她讲了讲她离开宋府后,发生的事。   瑶卿点点头。“你比我想得要狠一些,”她道,“不过你未见过宋家夫人,是如何做出她的魂灵的?”   “嗨,脸上多蒙些血污就是了,”我说,“宋问远怕成那个样子,哪还有心思去分辨究竟像不像他夫人。”   “倒也是,”瑶卿说,“那你想知道宋夫人的模样吗?”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瑶卿拉起我的手,放在石刻的墓碑上。“如此,便可以见到了。”   我起初还是稀里糊涂,但手触到墓碑的刹那,忽然懂了她的用意。   许是还有执念未尽,这墓碑上,竟残留着些许宋夫人的记忆。   ……一座大宅外,两个年幼的孩童手牵着手,欢笑着从门前跑过。   “妹妹,你慢一点,小心摔着。”跟着后面的是个男童,张口对前面的女童说。   女童只管大步跑着,回头一笑,露出还没长齐的牙。“天快黑啦,我带你去看我家新养的鹦哥。”   ……另一栋大宅,一位年少的女子急匆匆自深宅走出。   “他到了吗?到了吗?”她连声问丫鬟,紧接着,就看到府院大门开了,一个家丁搀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瘦弱少年,从外头走进来。   女子看着少年,脸上惊喜与担忧交杂而过,少顷,缓缓流下两行泪。   ……屋内,一男一女齐齐跪拜高堂,男子穿着青绿色官袍,女子一身大红罗裙,一对年长的夫妇在座上说着些话,女子透过遮面的红纱,羞笑着看身旁紧促的男子。   ……像是一样的屋,中央陈着一具棺材,四周点着通明的灯。   女子面带悲痛,紧执着一旁男子的手。   “夫君,日后便只剩你我二人了。”她颤声道,“爹爹刚走不久,娘亲也随之而去,宋家家业全交予了我,也不知你我能否撑起这家。”   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稍纵即逝,只笑着看那女子。“娘子放心,问远鼎力相助,必将家里生意发扬光大。”   ……深宅一角,女子在同黎总管交谈。“年后,便准备在梧州开新布号吧,”她面有倦色,但目光炯炯,“老爷如今也熟悉生意了,我打算交由他放手去做。”   “老爷一人,可以么?”黎总管问。   女子笑笑。“他一定可以的,我信他。”   想一想,她又道:“此事先不说与他知道,待今后我亲口告诉他,他该会大喜。”   ……卧房,女子自一堆账簿中抬起头,揉了揉眼周。   想起日间同夫君的争执,她叹了口气。   她未曾料想,私下安插人手、对账目做手脚的,会是她最亲密之人……是不是将家业全部给他,他就不会再和她吵了?   快了,就快了,她心想,待布号开至梧州,慢慢她便全盘移交了,到时安下心来帮扶他,再生一两个孩子,这个家,还会同过去一样的。   ……仍是卧房,女子斜靠在床头,勉力想要去读一份文书,却看不清,一阵阵地心悸,只好任文书滑去床下。   真的已经不行了吗?   她眼角落下一点清泪。夫君啊,此时你在何处呢?我病已月余,你一次都没来过,心里真就如此恨我?   可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你说啊。   ……床榻上,女子气息微弱,已几乎睁不开眼。   她挣扎着侧过头,问一旁的丫鬟:“老爷,来过么?”   丫鬟红着眼摇摇头。   女子看向卧房门口,仿佛看到一位翩翩少年,正急奔而来,冲开房门迎向她,像多年前那样。   问远哥哥,你来了?她在心底说。   回忆散去,我眼前还是这冷冰冰的石碑,心里混不是滋味。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宋问远毒害了她?”我闷声问。   “许是她不愿这么想吧。”瑶卿道。   九枝见我神情有异,默默过来坐下,抓着我的手。如慧和尚先去探了探墓碑,了却真相后一时无话,只不断口念着“阿弥陀佛”。   “如果宋夫人早些把要在梧州开布号的事,告诉宋问远,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我又问瑶卿。   瑶卿摇摇头。   “宋问远早已变了,”她说,“从宋家父母把家业交给锦葵之后,他就生了恨意,锦葵还道他有夫妻之情,其实那时起,宋问远可能已不把她当妻子看了,他只想要宋家的家产。”   我不知该说什么。   宋夫人直到临终,想的都是如何渐渐让渡家财,维系二人,宋问远满心想的,却是怎么早日夺过地位和家主的身份。   想到潞城许家夫人,又想到怒建了一字坊的若溪……都道女子重情,可男子又有多少,可以顾念她们这份情?   我们四人在锦葵坟前待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瑶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我该走了,”她说,“你给我的提议,我还记得,趁我还有这心,尽早回去江北,看看有没有机缘,可以做个小神仙吧。”   我没接话,也起了身,打算继续赶路。   “哦,”瑶卿想起什么,“瑶卿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愿不愿意接下来。”   “你说。”   “我在平州东边的时候,有一次飞过一座叫瑞临的城,”她说,“听到有声音向我求助,像是位女子,你能否代我去看看?”   “……你没管吗?”大姐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和我爹一样,心这么大啊。   瑶卿露出一丝愧意。“我当时回过头又仔细寻了寻,没再听到声音,以为是听错了。我又急着回思南来,就没久留。现在想想觉得不太对,只能拜托你了。”   “可以么?”她问。   你说都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何况这一路下来,我对世间女子的遭遇,也逐渐生了牵念,既然有人求助,我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我立时应承。瑶卿谢过我,腾云驾雾,望北而去。   “九枝,我们也走吧。”我对九枝说。   九枝总算是没再喊饿,微笑着点点头。   俄而我又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师父打算去哪儿?”我问如慧和尚。   如慧和尚却迟疑了。他踟蹰半晌,说:“贫僧本就游历四方,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想随姑娘和公子再走一阵,不知可否?”   我愣了。看看九枝,九枝倒是不介意。   所以我还得带着个和尚赶路??   算了,他反正不会添乱,带着他就带着他吧。   只是……   “我不管你的饭,行么?”我问。 第9章 如雪(上)   一   不过带着如慧,也是有好处的。   他说他刚巧自东边而来,也途径过瑞临,熟悉这一带的路,倒省了我认路的麻烦,只管让他在前面领着,我一边后面跟着,一边再努力教九枝多学一些话。   成果显著,九枝已经可以一口气说六个字了。   我也没亏待如慧,歇息吃饭的时候,都分了他一份。虽然嘴上说不管他的饭,他也同意,但这死和尚化缘惯了,身上拢共也没带多少吃的,总不能我吃着他看着吧。   这样走了两日,按路程,再过半天,就该到思南以东的宁安城了。   可这一日,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怎么……前头全是荒山啊……   “如慧,你确定是这么走么?”我问和尚。   如慧居然也一脸迷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傻了,“你不是说你认得路?”   如慧四下看了看。“贫僧记得转过那个山口,便该是往这边走的,但这条路,却似乎没走过……”   ……那不就是迷路了吗!   “你说的那个山口,是哪个山口?”我有不详的预感,“什么时候经过的?”   果然,他没让我失望。“昨日……早上。”如慧说。   行了,这回连回头的时机都没了。   但往前走,又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正一筹莫展,九枝忽然吸了吸鼻子。   “有人。”他说。   我刚要问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九枝已经两步跑出去,从一堆乱石下面揪出了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   他扯着男子的头发,急得男子在半空里疯狂踢脚。   “大仙轻些!”男子尖声喊,“要秃了!要秃了!”   我仔细一看,不禁想笑,这是个小山神啊。   示意九枝把他放下,我才发现,这山神站直了还不到我腰际,尖嘴猴腮,大概是个猴子之类的妖怪升了仙班,在这里守山的。   “山君,”我蹲下,和他平视,“怎么称呼?”   山君揉揉头发,怨恨地看了九枝一眼,但他也知道九枝不好惹,没敢多说话。   “槐石君。”他咕哝道。   “槐石君,”我点点头,“请问你一下,往宁安城的路,是这个方向吗?”   “宁安城?”槐石君皱起眉头,“宁安城在东北边呢,你们走反了啊,这是往东南去的。”   我瞥了一下如慧。死和尚闭起眼来念经,假装没听见。   “那……槐石君知道要去宁安的话,除了走回头路,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又问。   “也是有的,”小山神答,“你们继续往前走,出了这片山,有条往北的小道,再走三四日,就差不多能到了。”   嗯,三四日。   我真想把如慧和尚就地埋了。   “这附近可有村落,能给我们歇歇脚的?”我再问。   小山神想了想。“我记得前面有个村子,约莫半日的脚程吧,但不在我值守的地界内,不知眼下还在不在了,这地方总有旱涝,有些村子搬来搬去的,也是常事。”   “说起来,”他又道,“前阵子还有个人问起这个村子,还不知道他找到没有。”   “什么人?”我随口问。   “一名男子,”小山神说,“非僧非道,但有些本事,我本来在地里静修的,他一把就将我拘起来了。”   我一下非常好奇,难道也是个玄师?   “他说过要去那个村子做什么吗?”   “说是找人,”槐石君道,“看他样子,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脏兮兮的,还问我在这里当值了多久,我说也才两年,他就走了。”   “这是何时的事了?”   “五日前。”   五日前……那大概是碰不到了,若是那人还在村子里,我倒想见一见,是玄师的话最好,可以问问他云鸣山在哪里,我还有把剑要交出去呢。   谢过山神,我和九枝、如慧接着前行。如慧下意识要走在前头,被我喊住了。   “您老还是跟着我走吧。”我说。   不然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山啊。   一直走到天黑透,终于找到了山神说的那个村子。   转过一个山坳,先是远处透出一点光,接着光点越来越多,我还纳闷大晚上的这种小山村怎么会生火,走过去吓了一跳。   村口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的还拿着叉子铁锹,像是在防备什么。   看见我们离近,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拿武器!”   “别让他进村!”   我们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已经被十几个村人拦住,这些人面带惊恐,用各类铁器指着我们,但后面人递上火把,照亮我们的面孔之后,他们又都愣住了。   “不是他!”   “你们是什么人?”   “到我们村做什么?”   这七嘴八舌的,我该回答哪个?   幸而人群里又走出一个上年纪的人,他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乃这山村的村长,”这人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模样,“三位深夜驾临鄙村,可有何事?”   “我们……借宿。”我说。   “借宿?那还请回吧,”村长冷冷地说,“村子近日不太平,不便收留外人,抱歉了。”   他说完,几个村人就要把我们往外赶,我强行上前一步,问村长:“敢问是因何不太平?”   “与你无关,”村长道,转身就要走,“总之眼下村里绝不可进外人,三位自便吧!”   “等一下!”我喊,“若是有山贼强盗,我们可以帮忙,若是邪魔妖怪,这位师父就是专对付这些的!”   我一把将如慧和尚从后头拎了出来。   “有灵你这是何意?”如慧小声问我,“明明你才是——”   “我要说我是玄师,他们未必懂,”我低声说,“你是和尚,能让人信服。”   如慧还是不情不愿。“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打不打?”我手上暗自用力,“不打也行,我把你扔在这儿,以后你自己走吧,我看你能活多久,敢不敢?”   “贫僧是除妖的。”如慧正色,高声对村长说。   这就对了嘛。   村长立刻转回了身,上下打量如慧一番。“师父当真可以?”   “那当然,”我抢在如慧前头说,“我们师父可是东海玉门宗数一数二的大师,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妖怪了,我们俩是带发修行,给师父打打下手。”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在一边拼命点头。   估计村长也不知道什么是东海玉门宗,但如慧一身正气,法相庄严,倒不由他不信。   “那太好了,”他走过来,语气毕恭毕敬,“难得师父愿意相助,村子终于有救了。”   “村长可否说一说,你们为何这样如临大敌?”我问,“是什么妖怪这么可怕?”   村长叹口气。“只是一只妖怪,也便罢了,村子遇上的,是一群妖怪……”   一群妖怪?   “我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妖啊。”我又看看九枝,九枝也摇摇头。   “这些妖怪都是忽来忽去的,”村长说,“我等也不确定何时出现。”   “怎会缠上你们的?”我再问。   村长又叹口气:“唉,一两句也说不清,三位师父进村来吧,我同你们慢慢讲。”   “有吃的吗?”九枝张口就问。   村长愣了一下。“有。”   “三娃!”他喊旁边一个村人,“你带人继续警戒,再叫你婆娘送些吃的到我屋里去。”   见来了能人,一众村人显然松了口气,照村长嘱咐各自忙活。“师父,您先请。”我装出徒弟该有的样子,悄悄狠推了如慧一把,让他机灵点。   这村子倒是很干净,但也看得出来挺穷的,都是些好像从没翻新过的老屋,上了年头,我怀疑九枝使劲吹口气,这些房子就要塌。   村长家也只是稍好一些。他迎我们进去,点上一盏破油灯,勉强能照出点亮。   “我们这是个旧山村,”他说,“三位师父来时应该都看见了,山路崎岖,和外面不通畅,不过仅仅自给自足,而且女子不多,这些年人丁渐渐也少了不少。”   “那妖怪是……”我把话拉回正题。   说到妖怪,村长一下老了几岁。“我也不太懂,我在村里住了这几十年,一直平安无事,但不知为何,几日前忽然从村外出来数不清的妖怪,要为害村人。”   “吃人吗?”我问。   “不吃,”村长说,“可是……它们说要把村子里的人,全部杀光。”   二   我和如慧对视一眼,彼此都很诧异。   “可有看清这些妖怪的长相?”我接着问。   “长什么样的都有,”说到妖怪的长相,村长打了个冷颤,“我少时跟着家父上山打猎,妖怪也是遇过的,可长成这些样子的,真见所未见。”   看他也不像胆小的人,吓成这样,那些妖怪是长得多诡异?   “个个都会说话?”我问。   “倒不是,”村长答,“只有一只领头的会说话。”   “就是它说,要杀尽全村的人?”   “是。”   我皱起眉头。“你们村子,同妖怪结过仇怨么?”   “村子世代坐落在这里,少说也有百多年了,平日也就是种种地、打打猎,能和妖怪结下什么仇怨?”村长苦笑。   那可就怪了,无仇无怨的,这群妖怎么会和村人过不去?   我想起宋问远,知道这话不能全信,打算再试探一下。   还没盘算好语句,村长看了看门口,面露不满。   “怎么还没把饭送过来,”他说,“村里这帮婆娘,越来越懒了,真是欠揍。”   这话听得我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   “饭不打紧,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我继续往下问,“那群妖怪,是每夜都来吗?”   村长摇头。“几日前来过一次,只在村口叫嚣了几句,说五日后再来,所以今晚我才带村里人彻夜守着,幸亏三位师父恰好路过,不然我全村,怕是要一个不剩……”   “当时也没对你们下手?”   “没有,”村长又摇头,“不过,村里是有一个男丁失踪了。”   “失踪了?”   “就是妖怪头次来的那一晚失踪的,”村长说,“这没种的东西,估计是偷偷跑了,家里的值钱物件都收拾走了。”   “妖怪就在村外,他跑得掉?”   “肯定被吃掉了,”村长面色阴冷,“该,连他老爹都不管,让妖怪嚼碎都便宜了他。”   如慧口念“阿弥陀佛”,神情显得好像很悲戚,其实暗里又和我对视一眼。他的感觉应该和我一样,这座村子,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粗略算算,离天明还有大概两个多时辰,妖怪要来的话,应该不会很久了。   时候不多,我站起身。“村长,方便的话,我想在村子里四处瞧瞧,可以么?”   村长犹疑须臾。“好,趁妖怪还没来,我带你去。”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三人来的路上,遇见个山神说,五日前有过一名男子,要找这个村,村长可有见过他?”   村长愣了一下。“男子……应该没有。”   “会不会被妖怪捉了?”他叹口气,“造孽啊。”   我看看他,没说话,示意如慧还是走前头。九枝一直眼巴巴地等饭,我瞪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跟上。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转了一圈,我暗自结了印在手里,但到最后,也没查探出来哪里和妖怪有关。   倒是有座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村长,那栋屋是做什么的?”我指着屋子问,“为什么窗子都用泥封了?”   这屋子在村落一角,不只两面窗户都封死,门上还上了把大铁锁。   “啊,这屋……”村长一时迟疑,“这屋之前无端病死过人,村里觉得不吉利,就不给人住了,封起来……是怕有小孩子不慎跑进去。”   我不动声色。“直接拆掉不好么?”   “这……好歹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轻动啊。”村长说。   我看他手在轻抖,心知肯定没那么简单,刚要再问,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很快,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村长!”隔得老远他就喊,“来、来了!”   “来了?”村长面色一变,“师父,快,快同我去!”   这下不用我提醒,如慧也知道拔腿就走,我紧随其后。虽然我还有疑问没解开,但眼下还是妖怪重要些。   冲到村口,我还以为我进了地府。   村人四下乱跑,弄熄了几支火把,村口有些暗,可还是看得分明,向这边飞速逼近的,是一群形貌可怖的怪物,一只只周身漆黑,奇形怪状,看不出来哪是身子哪是头。   离我最近的一个,有三条手臂,其中一条手臂上还生了七八对眼睛。   ……这都是什么啊。   难怪村长一提起妖怪就打哆嗦,这确实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不像人也不像妖,更像是一堆恶鬼被地府里的差役叉成一处,预备下油锅的模样。   这样的怪物,后面还有一大片,挤满了村外的山路,一眼看不到头。   不过尽管这些东西长得不像妖怪,妖气还是汹涌而来,只是这妖气也诡异,时弱时强,纷乱无章,找不到源头。   有几个村人还大着胆子在前面阻拦,眼看群妖越离越近,吓得扔下手上的铁器就跑。   “师、师父,”村长已经走不动路了,“全靠三位师父了!你们可不要不管啊!”   怎么可能不管。   好歹是玄师,我自是不能放妖怪为害,于是一边拿出生墨笔飞快书画,一边大步逆着村人迎上去。   “如慧,你行么?”我问。   如慧和尚默默地从背上解下长棍。“行。”他说。   他双足一踏,脚下青光顿起,化出一朵宝莲,棍子舞得呼呼生风,夹带着法力,随手就把最前面的一只妖怪打个粉碎。   我也祭起咒术,阻挡着那些狂扑上来的邪物。九枝守在我身边,挥动他的枝条藤蔓,护着我照顾不到的方位。   这些妖怪倒是很好收拾,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也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识,看见人便往上扑,完全不要命一样。   就是……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和这么多妖怪打过,清掉一片又上来一片,如慧已经喘起了粗气,这样下去,最后结果怕就是我们三个精疲力竭,再被妖怪吃掉。   打着打着,我也越发觉得奇怪,寻常妖怪,断不可能是这样,每次杀掉一个,我都感觉它们只是空有一副身子,不像是禽兽草木化成的。   四周漫溢的妖气,也并非来自它们。   “九枝!”我喊道,“你觉出来了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我相信九枝一定能懂,何况以他的聪慧,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九枝点点头。   “这些妖,都不是真的。”他挪到我身边,说。   “幻象?”   “不……”九枝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有人……驱使的。”   “你的意思是,”我说,“这些妖是有人召集来的,眼下都是他在操控,对么?”   “对。”   可到底是如何操控的?一个人同时驱使这么多妖怪,真的可能吗?   正想着,一旁的和尚忽然停下了动作,盯着手上的长棍看了看。   “这是何物?”他低声说。我看到长棍顶端缠了几根亮闪闪的东西,细细的,是丝线?   再仔细看去,近处的每只妖怪身后,都牵着一根这样的白色丝线,方才没注意,天又太暗了,却错过了这个异状。   我恍然大悟,也心底一寒,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只妖怪,每只妖怪都用丝线驭使,这是什么样的法术?   “九枝,你能看见妖怪背后的丝线吗?”我问。   九枝聚精会神地看过去。“能看见。”   “这些丝线的起始在哪里?”   九枝又看一看。“在那边。”他指指西侧一处地方。   “多远?”   “……”九枝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描述。   “手给我!”我喊着,分了一只手过去,和他紧紧相握。   少顷,九枝的另一只手冒出了金光,我念了道诀,从我身上把咒术移入九枝体内,混着他的妖力和枝条,生出了一道长长的法器,像枪戟一般。   “去!”我手一指,法器破空而起,飞过一众妖怪,径直向九枝探出的位置而去。   法器落下,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喊,几乎同时,刚才还凶残万分的满山妖怪,忽然全都迟滞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抓到他了!”我立刻带着九枝和如慧冲出去,从密密麻麻的妖群中跑过。本来牵着它们的丝线,瞬间泄了力,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跑出去不到半里,终于在一面山坡上看到了这一切的元凶。   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这不是个人啊。   地上摊开一堆雪白的东西,细看去都是一样的丝线,但又不是普通丝线,更像是……头发?   三   错愕间,这堆白发忽而动了。   还好,真的是个人,只不过看上去如同鬼一般,满头细长的银丝,一部分伸向那几百只妖怪,一部分散乱垂于地下。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用头发来驾驭妖怪。   这人发出粗重的喘息,用手拢开额前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只是形销骨立,状若骷髅,单这样站立,几乎都要站不住。   她完全不理会我们三人,颤抖着拿另一只手去拔我的法器。法器深深扎入她左肩,穿透而过,女子痛到几次嘶声,都没拔出来。   “别动了,”我忍不住说,“你法力被封印,拔不出来的,越拔越痛。”   “你莫管!”女子咆哮一声,“你们是何人?为何阻我?”   “你先说你是谁。”我说。   “与你无关!”女子狠狠地斜睨着我,“你们是这天杀的村人雇来的?替这些人做事,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只是路过,”我赶紧说,“见到妖怪袭村,本着道义出手相助。”   “道义?道义?”女子放声大笑,“好一个道义!你可知他们做过什么?”   “我正想问,”我说,“这些妖怪,都是你召出来的?”   “不错,”女子答,“我只恨自己术法不济,妖怪还不够多,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   “那,五日前,西边小山神撞见的人,就是你?”我猜了个大概,她现在的模样似人似鬼的,白发敷面,声音又哑,那槐石君估计想错了,把她当成了男子。   “你说那只猴子?”女子点头,“那该是了。”   “所以,这村子的人,究竟做了何事?”我问。   女子冷笑起来。“你在村子里,可见过一栋被封起来的房屋?”   “见过。”   “如果我告诉你,那屋里曾经关过一位姑娘呢?”女子道。   这一句问话像一道炸雷,顷刻间把这一日我遇过的种种,全部连结起来。   被封死的旧屋、村长的万般掩盖、破漏百出的谎言……我似乎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心口一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撅住。   “你……”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就是来找她的。”女子说。   “她死了,是么?”我又问。   一滴清泪沿着女子眼角流下,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狠厉。“这你不用多问,你只需知道,这村子恶贯满盈,他们该死,你们就不要再拦着我了。”   “我想知道,”我坚持说,“我必须清楚事情原委,才能决定如何做。”   女子与我对视良久,叹了口气。   “那就给你知道。”她说着,头发仿似活过了来,迎空飞舞,如两扇门向我敞开。“你们谁若不怕,便上前两步。”她又道。   我想了想,往前走过去。   九枝二话不说就随我同样上前。如慧略一迟疑,也拔足跟上。   走到离女子只有半步远的地方,两侧的白发忽然聚拢,把我三人包裹在其中。   “娘子……”九枝紧张地看我一眼。   我摸摸他的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虽然头回见一个人的头发可以这般变化,心里有些毛毛的,但我感觉到,女子对我们没有恶意,发丝间,还有些暖。   “你们一个佛家子弟,一个是妖,一个身负法术,”女子轻声道,“该不需我多言,自己当可看见。”   我也确实看见了。   宁安地带,一座坊内有两户人家,世代比邻而居,一户姓沈,一户姓雷。沈家有女唤若君,雷家有女唤碧遥。   两个孩子同年同日而生,出生时,坊外一棵茉莉恰好盛放,一根枝桠分了两朵,各自伸进这两户院内,两家人由是分外欢喜,只道一对女娃同时里投胎,分入二家,是天定的吉祥,还烧香敬神,拜了那茉莉,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姐妹之谊。   自此两个女童便一起玩耍着长大,又一道念了私塾,情意渐密,难以割舍,说好今后长大了,若有中意的儿郎,就嫁人,买两栋隔墙的房子,日日相见。   如若没有,二人便并肩远行,骑两匹马,游遍四海去。   待到两女十七岁那年,却出了岔子。   碧遥同家人出游,行至宁安以南的群山,遇上山贼拦路劫财,所幸平州府下一支骑军刚巧路过,才赶在车马将被山贼追上时,救下了他们。   可碧遥乘坐的大车,马受了惊,跑上一道山崖,从崖上跌了下去。   官府差人去崖下寻了三日,只见到摔碎的车和摔死的马,未寻到人,只好当碧遥已经殒命。   事发之际,若君正随爹爹至外城访友,等得到消息,匆忙返家,沈家已为亡故的女儿操办了丧事。   若君心若死灰,悲痛至极,几日不眠不休,深居闺中,夜夜为碧遥啼哭守灵。   再出房时,一头青丝,竟哭成了白雪。   她也道碧遥已死,可此后隔了几天,自一夜开始,接连三夜,她每番入睡,都会在梦中见到碧遥。   梦里,碧遥躲在一栋破屋一角,形容枯槁,反复念着她的名字。   沈家人皆言,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若君一心认定,碧遥并未死。   不顾家人劝阻,若君打点行装,毅然离家,要将碧遥找回来。   沈家有一位远房宗亲,很小时家就破落了,和娘亲不知去往了何方,传言道他爹爹是被他娘亲所杀,但也没有实证,官府便不了了之。   若君十岁那年,这名宗亲突然现身宁安,他已长大成人,对过去的事只推说不记得,还说自己学了些本事,如今行走四方,恰好路过此地,就前来拜谒一下。   沈家爹爹心善,招待他住过一晚,男子暗地给年幼的若君遗下一本书,叮嘱她,长大后如遇到劫难,再翻开此书。   离家后,若君第一次读起这本书,才知道这男子上了一座山,学到了各类术法。他天资过人,最终自成一派,却不为山上仙人所容,便又下了山,独自云游。   而这书里,还料知了,若君十七岁时,会有一劫。   也给了她参考之法。   若君日夜修习书中所写,得了灵思,可唤妖物,白发也狂乱生长,不多日就已长及垂地。   也是靠了习来的术法,她一路寻索,终在几日前,发现碧遥就在这座山村里。   她向村人质问,村人自然不认,若君唤出几十只妖怪,一番恫吓,才知道碧遥遭遇了什么。   若君大怒,放言要屠尽此村。   只是她需要一定时日,积攒气力,这五日,她一直躲于山中,一边监看着村人,一边召集了数百妖物,用发丝为牵制,号令群妖。   直到方才那场恶战。   白发退去,我向后倒走两步,只觉心慌气短。九枝也愣在当场。   “罪过啊,罪过。”如慧和尚不住摇头,紧闭起眼,低声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你说,他们不该死么?”沈若君颤声问。   我还是说不出话。   自打下山以来,我以为已见够了世间肮脏与荒唐,也觉得快能做到处变不惊,但刚才从沈若君的回忆里看到的事,还是令我撼动,此刻我心里只有消不去的忿怒。   那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他们如何做得出?   “我……先帮你取下法器吧。”我说。   法器很好拿走,我一手扶住若君的肩膀,一手轻拉,就将法器取了下来。   但触及她身子的一刹那,却感到一丝异样。   她并没有流血。   我没吭声,佯装收起法器,暗自又偷偷捏了道咒,往她身上探了一探。   探出来的结果,让我心底一凉。   我悄悄半抬起头,对上九枝的目光。九枝的感觉和我一样,我轻轻摇头,暗示他现在先不要说。还不到时候。   若君没有察觉。她用力咳嗽了两声,擦擦嘴角,深吸一口气。   “你不会再拦我了吧?”她说,“我只和这个村子有仇怨,屠完村子,我便收起法术,以后都不再用了,那些妖也只听命于我,事情结束后我自会处理,绝不害到无关的人。”   我看看她。   “不,”我说,“只听你一个人的说辞,还不够,我带你去村人面前,我还有些事要问。”   若君盯了我半晌,勉强点点头。   她一只手举不起来,我靠近前,替她拢起长长的白发,束在一起,又叫九枝变出一些藤条,简单编成网子,将她头发兜住。   “一会儿你就待在这个男人身后,”我指一指九枝,“我不提起你,你莫出来,好么?”   沈若君突然顺从了许多,她合上眼,算是默许了。   为她梳发的时候,我认真端详了她的脸。这张近乎枯干的脸上,遍布沟壑,早已看不出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模样。她受了多大的罪啊……   “我们走吧。”我说。   重又穿过呆立在四周的妖怪,村长正带着胆大的村人在村口等我们。   “三位师父,无事了吗?”不等我们走近,他忙不迭地问,“那人——那妖首死了吗?”   “死了,”我面无表情,“妖首被我师父杀了,等天亮,这些妖怪就都不在了。”   村长和左右的人互相看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感恩三位师父大恩大德!”他纳头便要拜,“我全村都忘不掉师父们的恩情——”   “先等一等,”我无动于衷,“妖首是死了,但还有个人,我想请村长见一见。”   “谁?”村长不解。   “若君,出来吧。”我说。   九枝往旁边一让,瘦削如木的沈若君满脸恨意,从他后面走出来。   “五日不见了,村长。”她说。   村长大惊失措。“你、你还活着?!” 第10章 如雪(下)   四   “我不该活着?”沈若君冷笑,“是了,我死了便最好,我死了,碧遥的事,就不再有人会知道了,对么?!”   村长周身剧震。他瞪着若君许久,忽然举起手上的铁叉,对准若君便刺下去——   一声脆响。铁叉停在半途。九枝从若君身侧前跨一步,死死攥住叉柄。村长抽了两下抽不动,看到九枝阴冷的神情,吓得松了手。   “别忙动手啊,村长,”我说,“我还有话要问你的。”   “问、问什么?”村长勉强敛了下心神。   “村里那栋封死的房屋,里面住过谁?”我问。   村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迟疑片刻,恶狠狠地说:“我已经答过你了!那里只住过一个病死的村人!”   “你放屁!”若君怒吼,“五日前你都已承认了!那是关碧遥的地方!”   “谁可证明?”村长显然是铁了心要掩盖,“你说是便是?碧遥又是谁?有人认识吗?”   他左右看看,几个村子里的男子都忙不迭摇头。   若君怒视着他,须臾,神色又一冷。   “有没有人认识,你问他吧。”   她说着,头上白发舞动起来,原本散布在村外的妖怪有了动静,齐齐移向两边,空出一条路,紧接着,一根发丝自远而近,拖过来一具茧一样的东西。   若君把这东西甩在我们和村长中间。我才看清,这茧是几缕白发缠绕裹成的,有一人那么长。   同时,若君收起了一部分发丝,茧的一端层层剥开,露出一张人脸。男子的脸。   我听到有村人倒吸了一口气。   “村长,这人你总该认得吧?”若君对村长说。   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盯着那张人脸。   我在一旁始终没插手,只听着如慧闭起眼又在念经。茧里这人我倒认识,此前在若君的记忆里,已经见过了。   而村长的反应,我也不觉奇怪。   若君第一次来到这村子时,只知道碧遥当曾在此居住,并不确知碧遥的遭遇,任她怎么拿妖怪威吓逼问,村人都坚称只是收留过碧遥,但后来人跑了,他们也没找到。   无法,若君便留下屠尽全村的话,躲入山里冷眼旁观。   她本是想,一边召集妖怪,一边静待这五天里,村子自己生乱,让她找到入手之处。她不信面对生死大事,这些人还能保持同气一心。   果然,她等到第二日,就有了动静。   不过她也没想到,等出来的是具死尸。   那日深夜,三个村人鬼鬼祟祟,抬着一具尸首从村口走出,绕到山后,又将这具尸首扔进了一道山沟里。   他们可能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但若君赶过去时,发现此人虽然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却还有一口气在。   也是从这个人口中,她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碧遥当初确实没死。马车自山崖跌落时,她被甩至了车外,挂在山壁里伸出的一棵树上,后树枝断裂,她又落入一片林子里,恰好秋天,落叶很厚,由是保住了一命。   这些是若君猜测的,因为碧遥虽未死,却丧失了神志,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在山上流浪了几日,才被村人撞见。   村长原打算让碧遥歇息一阵,等她能走远路了,就带她到最近的官驿,请官府帮她找家。   碧遥衣着华贵,村人也知道她当是附近哪家的大户闺秀,不敢轻慢,好生伺候她住在村里一栋无人居住的空屋中。   便是我后来见到的,那栋四面封死的荒屋。   可过了阵子,都没见到有人来寻她,村子的男丁,渐渐便生了邪心。   他们馋碧遥漂亮,人又近乎傻了,竟趁夜接连闯入了碧遥住的那栋屋子……   待村长得知,犯者已众,还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青壮,他也不忍责罚,最终,便等于默许了这件事。   从此,碧遥平日便被锁在那屋内,百般承受折磨。村人尽皆知晓,但不论男女,都佯装看不见。给她的吃穿也愈来愈敷衍,只教她活着有口气就好。   独自一人的时候,碧遥就缩在角落,反复默念若君的名字。   她已经忘了她的姓名,忘了爹爹和娘亲,也忘了家在宁安,若君,是她唯一记得的人。   若君在梦中见到的,便是这时的碧遥。   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遥。   若君独自离家后不多久,碧遥染上了怪疫,一病不起,不等村长寻到法子,就不幸身亡了。   为了掩盖,村长甚至没想过给她下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尸身。他还想把关碧遥的屋子也烧了,但顾忌这是祖上所盖,就先封上了事,命村人谁都不要再提。   等到若君一路追寻而来,村长才知道碧遥的身世,而事已至此,他更不可能认,于是仍想着蒙混过去。   村子里只有一名男子劝村长带村人认罪,不要牺牲全村性命。   随后,就是第二天,若君在山沟里把他救出来。   这人没活过几个时辰,对若君和盘托出之后,他很快便死了。而他留下的那些供述,又让若君更坚定了屠灭这座山村的心。她相信这人绝无虚言。   因为他是村长的亲生儿子。   如今这名男子就大半身包在茧中,两眼空洞,和自己的爹隔着阴阳对视。   “怎么,见到自己儿子,反而不敢认了?”若君冷声问。   村长颤抖着跪下去,双手举在半空,似乎不知该不该去碰眼前这张脸。这张脸上的血迹、脏污都已被若君细心擦去,但头上、眼上、唇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却显得更清晰。   几个村人见状,都哆哆嗦嗦往后退。   “怕了?”若君仍旧冷笑,“杀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怕?”   无人应声。村长好像一下放弃了挣扎,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就因为他让你们认罪,”若君步步紧逼,“又劝你们投官,保住村里老小,你们就一人一刀杀了他,还把他扔到村外。村长,你自己也下手了吧?’都下手,便谁都无罪’,是不是你说的?”   她看着毫无反应的村长。“可你们不知道,他当时还没死,我救了他,他把事情原本告诉我之后,才合的眼。”   “你……有何为证……”村长茫然道。   若君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布,像是女子衣物的一部分。   “这是令郎偷偷藏起来的,”她说,“他没办法拦住你们施暴,也没办法把你们送官,只好先留下些东西,等日后有机会,多少可以算个罪证。”   她嗓音渐渐嘶哑。“这块布,是从碧遥穿的裙裾上撕下,化成灰,我也认得。”   村长一愣,缓缓低下头,没再抬起来。   村人起初不敢说话,眼看村长保不住他们了,才有人开口。   “姑娘,这事确实是我们村子有愧,可跟我没关系啊,姑娘饶命,真的,都、都是三娃的主意——”他指着此前随村长把守村口的那名男子说。   “胡扯!什么叫都是我?”叫三娃的急了,“老九,你明明也进了那屋……”   一群男子吵起来,相互指着,唯恐少拉一个人下水。看得我一阵阵恶寒,又觉得可恨。   把罪责推给别人,自己就可以脱身了吗?   “都闭嘴!”若君咆哮一声,“随便你们如何推脱,全村上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没人敢说话了,一个接一个,全都跪在村口叩首求饶,有的还把额头磕出了血。   若君看着看着,反而笑了。   “现在你都懂了吧?”她转头看看我,“还有想问的吗?”   我摇头。   “那我可以动手了?”   我还是无话。   若君见我此番没有阻拦,便没再理会我,但她凝神静气,一头白发却只是抖了一下,并没像之前那样,如同活物一般四下翻飞。   “怎么——”若君又试了一遍,仍是如此,身后的妖怪,也没有一只被牵动。   我叹了口气。   “若君,没用的,”我说,“你……你再用不了你的法术了。”   “为何?!”若君大震,“我刚刚还用过的——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的,”我答道,“是……”   我还是于心不忍。其实方才在山坡那边,我就该告诉她了,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还是如慧和尚解脱了我。   “沈施主……你……已经死了。”他睁开眼,轻声说。   五   这句话,若君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秃驴你说什么?”她哂笑,“我死了?我好端端地站着,如何就死了?”   “他没骗你,”我说,“若我所料不错,你该在前两日,阳寿便尽了。”   若君怔了片刻。她看看自己的手。“怎会……”   “我不知你那位宗亲教你的,究竟是何种术法,”我说,“但我想,这种术法想必极耗元气,不论是召集妖物,还是用头发驱使妖物,都在损害你的寿命。”   我又叹口气,道:“他授与你的,是不该用的邪术。”   若君面无表情听着,半晌,自己笑了。   “难怪,被你的法器刺穿,我却不觉得痛。”她说,“我还以为,是我入了更深的境界。”   “之前在山上,帮你取下法器的时候,我就察觉了,”我强忍着心底的难过,说,“你没有流血,也没有活着的迹象……换言之,你的寿命已经用尽,这段时间,只是靠信念撑着。”   天知道这番话说出来,用了我多大的气力,我一拖再拖,只是实在不忍告诉她,她为了找回碧遥,孤身离家,弃掉了所有,连命都用上了,却在大仇得报的当前,走到了尽处。   “即是说,我无力杀掉他们了,对么?”若君望着跪倒一片的村人,柔声问。   我勉强点点头。   “真可惜啊,”若君自顾自说,“就差一点点了。我还想为何从方才开始,眼睛便有些看不清。”   她仰起脸对着我。“你能救我么?”   “我……”   “哪怕片刻也好,”若君热切道,“只要给我一丝力气,让我能再驭使一次妖怪就够了。”   她指指九枝。“他不是妖吗?他总能做到吧?”   “我已经给你注入过一次妖力了,”我说,“就在给你打理头发的时候,让你至少可以亲眼看到村人伏罪,更多的,我确实没有办法了。”   若君懂了我的意思,她没再坚持。况她再坚持也无用,我先前借着九枝身上的藤条,给她灌进了一些妖力,护着她元灵不散,如今妖力已去,她连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对了,你名字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骑过马么?”若君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   “……没有。”   我心想怎么问起这个,她后面说的话让我明白了。“真想再和碧遥一起,骑一回马啊……”若君眼看着北边的方向,说,“我们十二岁就从家里偷马出去骑了,跑了很远才归家,碧遥不敢骑,我把她抱上去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好看……”   她说着,身子一寸寸枯干下去,仿若化成了一个苍白的纸人,长长的白发也根根断落,散了一地。   “碧遥,你再喊我声姐姐吧,姐姐就在这里的。”她又道。   九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才想起来这里怎会有碧遥。若君是已经恍惚了,不知此刻,她眼前是什么。   “姐姐来晚了,”若君说,“姐姐早来几日,一定可以带你回家呢。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觉得你死了,得知你坠下山崖那天,我就应该来找你……”   如慧哭了。他一边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满脸是泪。真不是个好和尚,居然还有七情六欲。   “有灵,你答应我,莫要放过他们,好么?”若君似乎又恢复了神智,她叫了我的名字,瞪视着不远处的村人。   “好。”我一口答应。   “还有,”若君接着说,“碧遥残余的尸骸,不知他们埋在了哪里,你可否帮我找一找?”   我又答应下来。   若君笑了笑,身上开始出现裂痕,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若君,你快答我,”我说,“你家那个教你邪术的宗室,他叫什么?”   “叫什么……”若君快睡着了,“他叫……沈落。”   沈落。我暗自记在心里,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若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闭上眼,肉身整个粉碎,被风吹远,只余下地上一丛如雪样清白的长发。   我把长发收起来,放进怀里。   “娘子……”九枝在一旁不无担忧地盯着我。   “我没事。”我对他笑笑。我还有事要做的。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慌张的村人,向他们走过去。   “有灵,”和尚说话了,他用力摇摇头,“不论如何,不可对人开杀戒。”   “我知道。”我说。   我走到村长身前,问:“碧遥的尸骨,你们埋在哪儿了?”   村长指指村子东侧。   “东边山口,一颗枯树下。”他说。   我点点头。“若君已死,我也不会对你们下杀手,你们可以进村了。”   村长愣住。几个村人以为逃过生天,面上露出喜色。   “谢姑娘饶命——”   “莫急,”我说,“不过吧,若君死了,村口这些妖怪,就没人管了,我也不知怎么收拾,只能先留在这。”   村人一下又慌乱起来。因为若君是死了,妖怪们却活了,正四处乱转,嗅着人的味道,看也知道,肯定是没有善意。   “姑娘你——”村长张口结舌。   “不能怪我啊,也没人教我这招术法,我爱莫能助,你们要是有法子,可以试试往外跑,只是……”我弯下身,“能跑多远,那就不好说了。”   我笑意盈盈。“我不可对人出手,但从此这村子便与外隔绝,生死祸福,你们自己担着吧。”   言罢,我扭头往回走,假装听不见身后村人们的告饶。   “啊对了,关好家里的门,妖怪饿了,也许会进村哦。”   扔下这句话,我三人径自离开。有九枝在身侧,自是没有妖怪敢于靠近,但没了掣肘,这些三头五眼的邪物渐生暴戾,一只只放声咆哮,如雷响彻漫山遍野,遮蔽了村人哭天抢地的高喊。   再走远些,就彻底听不到人声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好走,但三个人谁也没心思交谈,只顾闷声赶路。   “和尚,在想什么?”走出去一段,我看如慧一脸若有所思,问他。   “贫僧在想,”如慧答,“这个沈落,是何等人。”   我也想知道。他家人怕到要把他从族谱除名,这人走得必然不是正道,他教若君的术法,我也是闻所未闻,处处透着诡异。   想起来宣阳一字坊,大光真人提到过一个外道方士,潞城许家也遇到过,宣阳方家也遇到过,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同一伙人?   正想着,九枝拉了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他连说带比划,折腾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何意。   他是担心若君这么死了,魂归地府,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责罚。   我却没想到,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但要把他唤出来,估计又要得罪人了。   我心一横,用最小的声音念了句:“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这是此前阎罗教我的,我本来以为不会用到,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了。   不过阎罗还真的说话算话,我话音刚落,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白衣男子,吓了如慧和尚一跳。   崔判官还是那副模样,青丝及地,双目微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有灵姑娘,唤我何事?”他轻声问。   “那个,大人不要生气啊,”我赶紧说,“是阎罗那混账教我这么喊你的,绝非有意冒犯。”   “还好。”崔判官仍是笑,“姑娘但说无妨。”   我稍微放了下心。   “也不知会不会麻烦你,”我说,“就是……方才该有个女子的魂魄,下地府去了,她生前用了邪术,细论起来算是有罪过的,但我保证她是好人,情有可原,不知能不能请大人关照她一下。”   “沈若君,是么?”崔判官问。   “你怎么知道?”   “地府万事,都逃不过我眼,”崔判官笑着说,“不然我便是渎职了。”   “那,可以么?”我恳切道。   “可以。”崔判官说,“她还有个在世时的姐妹,名叫雷碧遥,是么?”   “是。”   “雷碧遥生时遭了太多难,已转世去了,”崔判官道,“不过来得及,我差人速送沈若君过奈何桥,该可赶上。既是如此,来世,便还叫她二人,重做一对姐妹吧。”   “谢谢大人!”我喜出望外,原想说能让若君在地府少受些罪,就很好了,不想崔判官还这么善良。   “不必谢我,”崔判官说,“这亦是我分内之事。”   “那便叨扰大人了。”   “还好,”崔判官轻轻摇头,“姑娘日后再需我帮手,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他却没走,而是转向了我身后。“那边是如慧法师吗?”   他认得如慧?   如慧却不认得他。“是贫僧。”他恭敬道。   “吾乃地府判官,”崔判官说,“只是顺道提醒你一句,你身上的杀孽,如今还未消,仍需多积些善缘,不然待到入了轮回,就算有有灵姑娘的面子在,我也不会轻判的。”   杀孽??   我不敢细问,崔判官也未详说,对我三人颔首,自己走了。   “和尚,你杀过人啊?”重走回出山的路,我忍不住问。   这和尚,天天劝我莫动杀心,敢情你自己手上沾过血?   如慧默不作声。   “在哪儿杀的?为何杀的?”我连声问,“你该不会是杀了人,才云游天下,偿罪来的?”   可任我如何问,如慧就是不肯开口,一路直走到山口近处,他忽然停步。   “前方可是碧遥姑娘的埋骨之处?”他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树下有一片新土,还带着翻动过的痕迹。   “应该是了。”我立刻忘了如慧的事,几步走上前。   不知坟有多深,我也不便打扰逝者,只小心挖了个浅坑,将若君遗下的那些白发,仔细埋了进去。   “若君,碧遥,”我说,“你二人都将转世,地府判官也已许了照料你们,那就来世再做姐妹吧,这一回,可莫要再分开了。”   “娘子,你来看。”我话音刚落,九枝在树前喊我。   我绕过去,才看到,这棵不知枯败了多久的树上,竟生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是茉莉。”九枝说。   茉莉啊……我记得若君说,她和碧遥出生时,院墙上开的也是茉莉,过了这许多年,那棵茉莉树,应该长得更大了吧。   也许现在也正开着满树的花,风一吹,满院如雨,只是当年那两个执手看老的少女,都已不在了。   我在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九枝又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欢喜碧遥么?”他问。   我没回答,他心里该懂的。   “走吧。”良久,我说。   过了山口,按当初山神说的,往北走,就是往宁安的路了。   如慧想也没想就抬起脚,被我一把拉到身后。   “还是我走前头。”我说。 第11章 不破(上)   一   快到宁安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小山神说,出了山到宁安要三四日。   因为他腿短……   我三人一心只想远离这腌臜的荒山,又走得急,结果只用了两日多,便已能看见宁安城头。   但诡异的是,响晴薄日,面向我们这方的城门却紧紧关闭着,城楼上也见不到人,四周静得可怕。   出什么事了?   我用力砸了砸厚重的城门,根本敲不出什么响声,冲里高喊了几句,更无人应答。   九枝看看高耸的城墙。“娘子,我,爬上去。”他从手里生出枝条,跃跃欲试。   “可别,”我赶紧拦住他,“万一城里有什么要紧事,你这一进去,再把你当成敌人了。”   “不如换个城门试试吧。”如慧和尚说。   担心城内有难,我们立刻动身转向城西侧,刚走到城墙转角处,九枝停住了。   “有人来了。”他说。   我仔细听,确实听到有人声也有马声,人数似乎不少,由远至近,沿城墙而来。   不确定是何人,我迅速捏了符在手上,等这群人绕过城墙,露了面,我一下又愣了。   “元卿上人?”我喊出了声。   错不了,这个走在最前头的,一身道袍,眉目清秀,不是他又是谁。   山上一别不过大半月,我真想不到这么快便再碰见他。   “有灵?”他也认出我来,讶异不弱于我,“你如何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   “呃,我们原本是从思南要到瑞临去的,”我说,“不小心绕了个远路,今日刚到宁安。”   元卿上人点点头。“这位是?”他注意到了我身后的如慧。   “这是东海玉门宗的和尚,”我说,“叫如慧。”   如慧双手合十,施了个礼。元卿上人答礼。“东海……师父这一路辛苦了。”   他又看向我。“看来分别的这阵子,你也有不少奇遇。”   呵,是谁说我不适合做玄师的?   “先不说这个,”我指指宁安城南大门,“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城门关了?”   元卿神色严峻起来。   “城内……起了疫病。”他沉声道,“大半守军和民众皆已病倒,为防疫病外播,便先将四面城门封闭了,州府正派兵过来,我上清观离得近,昨日刚到。”   “疫病?”我皱起眉头,“什么疫病这么厉害?”   不对啊,有疫病,该是医生郎中的活儿,喊道士过来做什么?   “还未查明,”元卿说,“但并非寻常瘟疫,似是和妖物有关。”   “城里进了妖?”   “若只是进了妖,倒好说了,”元卿摇头,“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那疫病是何种症状?”我心想我娘亲给九枝那本书里,记载甚多,她见识广,也许会有提及。   元卿想了想。“你随我来吧,既然你已到了宁安,不妨亲眼见一见。”   他带了几个道人和几个骑军,十余人都面有倦色,仿佛有日子没好好歇息。看来他是不知道疫病因何而起,便绕城巡查,才巧遇上我三人。   如此一想,如慧这番迷路,我们倒因祸得福,不然疫病起的时日,我们可能正在城里。   又走过两段城墙,到了城北门,只有这里的门还开着,城门口,城里仅剩无恙的守军正牢牢把守。   “有灵,你给你和如慧师父,各施一道阻绝妖气的咒。”进了门,元卿先对我说。   他知道九枝是妖,用不着这个。   不过……“阻绝妖气?不是驱疫的咒?”我问。   “那不是寻常疫病。”元卿道,“一会儿你便懂了。”   我照他所说,先后施了咒在我和如慧身上。元卿带我们走到城门附近的一处行营,教其余人在外候着,掀开帘门进去。   透过飞扬的细尘,我看见营内躺满了人,一多半都是军士,有人在嘶声呻吟,也有的,已经只剩出入的气了。   若是翠玉在,估计又要喊老天爷爷。   “有灵你来。”元卿走近一名躺着的人。这竟是个道爷,已有些神智不清,元卿卷起这人道袍的袖子,给我看他胳膊。   这人小臂上,生满大大小小的黑斑,隐隐有溃烂之势。   “这是……”我哪见过这个,有些吓住了。   “像是瘟病,”元卿说,“我年幼时在……在别处见过,但又不一样,你伸手摸一下。”   我大着胆子上前,蹲下去触了触一块黑斑。   俄而张大了眼。“是妖气。”   元卿颔首。“这便是为何,我要你施方才的咒。这病看似瘟疫,实则是妖气作祟,经人传染,刚入城时,我等没防备,有两位道兄便染上了,所幸及时察觉,方未酿成大祸。”   “不能将妖气清除吗?”我问。   “还不能,”元卿说,“这妖气来得诡谲,我试过了能想的所有法子,都难以彻除,眼下只能暂缓妖气入体,保住各人性命。”   “死人了吗?”我问出了我最不想问的话。   “城内民众,已去了十之三四,”元卿面色沉痛,“疫病传得极快,只一两日便染了全城,只有一支守军当时在城郊演兵,还有些农户城外劳作,逃过一劫。城里郎中无法,托城守快马传书,我和道长们得知消息,星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   “死状如何?”   元卿略一迟疑。“吐血数升,全身溃烂而亡。”   我努力不去想这是何等情形。虽然我也不知道我问这些有什么用,毕竟我对疫病并无所知,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能找到端倪。   “九枝,你看呢?”我问九枝,“娘亲书里有记述么?”   九枝摇头。   “如慧,你去过的地方多,也没见过?”我又问如慧。   如慧也摇头。   谁都没见过,那就是如今才有的?可又是因何而生?寻常妖鬼自做不到这些,也没这个必要,难道是人?   “元卿,你知道最早得这疫病的是谁吗?”出了营帐,我问元卿。   “是城东一家猎户,”元卿说,“但阖家已死,四邻也不知他都去过什么地方,只道他四日前傍晚归家,面色惊惶,当夜就一病不起,到第二日,疫病便传开了。”   “尸首呢?”   元卿知道我的意思,叹口气。“城守以为此人染了瘟毒,已经……火焚了。”   唉,要是尸首还在,没准儿还能探出他的行踪,这下倒好。   “若是猎户的话,”我想了想,“会不会是在城外山林里,遇到了什么?”   “这一点我也想过,”元卿道,“只是……”   他苦笑,没说下去,而是示意我跟他登上城楼。   从城头远眺,我才知道他苦笑什么。   宁安三面环山,单单只是城北方向,便有四五座山头,遍生草木。山虽不高,却层峦叠嶂,连绵望不到头。   “那猎户的邻人说,他平日都在北边山上打猎,常一去三五日,”元卿道,“但北边山峦林立,城内人手又紧缺,一时难以探知究竟是哪一座山。”   他又叹口气。“若不知这疫病的源头,就找不到治病的办法,如今只能盼州府兵和灵霄宫的坤道长们尽快抵达,好腾出人手去查探。”   我盯着远处,兀自思索。   “如果……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呢?”我问。   “姑娘何意?”元卿反问。   我没作答。“元卿,你身上带符纸了么?”   元卿愣了愣,拿出一叠黄纸。   “你身边的道长,有没有会骑马的?有三个就好。”我又说。   “有。”元卿再带我们走下城头,到城门口,唤了三位道长过来。   “九枝,手。”我拿了三张符纸,对九枝说。   九枝心领神会,将手分别放在符纸上,将他的妖气附上去。我又用刚刚触碰过黑斑的手指,在三张符纸先后点过,然后画了三道咒。   “有劳三位道长,”我把三张符递给道长们,“还请将这符带于身上,一人骑一匹马,按干、坎、艮三个方位,往城北山林跑一趟,不需上山,在山脚停留一柱香时间即可。若符纸不变色,便是无碍,若符纸变黑,便立刻打马回来通报。”   我想一想,又嘱咐:“此行凶险,万分小心。”   三位道长唱声喏,一刻不耽搁,立时上马起行,直奔城北而去。   元卿怔怔地看我。“多亏有你在,”他说,“我却没想到这办法。”   “是多亏九枝在,”我冲九枝笑笑,“这法子必须有他的妖力相助,才能探出妖气源头,不过这里山多路深,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能起作用。”   “接下来要怎么做?”元卿问。   “等。”我说。   此时是酉时,天色渐暗,我随同元卿重回城头,静候三位道长回返。   一个时辰后,干位的道长先行回城,符纸没有变化。   又过两刻钟,坎位的道长也回来了。他担心探不分明,多往山里走了走,但符纸始终没变。   只有艮位的道长迟迟未归,一直到戌时都过了,还没出现。   城下兵士早已点起火把。我几人在城头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幽暗,一丝动静都不敢放过。   还是九枝最先察觉。“有马蹄声。”他说。   不多时,夜幕里冲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随着离城门口的火光越来越近,身形也越来越清晰。   是一人一马。   “有人来了!”城下传出喊声。   有兵士挥动火把,示意来人勒马缓行,不要撞上城外拒马,但诡异的是,这马并未减缓步子,向着城门就笔直冲过来。   九枝看出了问题。“马上的人,不动。”他说。   “快下去!”我拔腿就往城下跑,赶在马快跑到城门近处时,远远扔出去一道符,马受了惊,双蹄腾空,将马上的道长甩了下去。   “元逸!”元卿上人自后赶上,急匆匆奔向道长。   “别靠近他!”我喊道。   刚刚一瞬间,我看得分明,这名叫元逸的道长,脸上有大块的黑斑,道袍上还有血。   “别……别过来……”道长还余留一些意识,勉力伸手阻止元卿近身。   我们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道长咳嗽几声,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   “黑、黑了……”他高举起来,给我看。   原本明黄的符纸,已经全部变为黑色。   “是艮位?”我问。   道长点头。“我……不该不听姑娘的……符纸变黑后,又往山里走了一阵……醒悟时,已……已染上疫病……”   “哪座山?”我再问。   “不……”道长只说出一个字,却再说不出话了。他举起的手跌落在地上,就这样断了气。   我默默上前,捡起那张符纸,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他身上施过阻绝妖气的咒么?”我闷声问。   “施过。”元卿说。   “带着咒,却还是染上疫病……”我沉思,“一定是妖气更重了,这疫病的源头,必然在那一带。”   我站直身子,看向东北方黝黑沉静的一片空山。“道长说了一个’不’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我又问元卿。   “如果我没想错,”元卿道,“他要说的,该是不破山。”   他指指高处。“就是东北方最高的那一座。”   二   不破山……我抬头看看高处。深黑的夜色里,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那山山势不陡,山头更是极为平缓,像是被一把刀横着砍去了一截。   “我去一趟。”我说。   元卿一愣。“还不清楚山中究竟有何物——”   “就是不清楚,所以我才要去,”我斩钉截铁道,“那妖气如此凶悍,这里有能力抵御的人,不过你我,但你一走,城中怕是要乱,便只能我去了。”   我说得有理有据,元卿也不好争辩。他低头看着我,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不怕么?”   ……废话,当然怕啊。   只是,再怕也要去的。   “九枝同我一起,”我说,“他本就是妖,疫病对他无碍,和尚你就留下吧,免得我还要分神看顾你。”   如慧点点头。“姑娘千万小心,若遇凶险,保命为上。”   我斜睨他一眼。“和尚,我要是活着回来,答应我件事。”   “何事?”   “告诉我,你背的杀孽是什么。”   如慧面露难色。“这……”   “你不答应,就是不盼着我回来。”我又道。   几个人都看着他,如慧也不好拒绝了。“那……便如此吧。”他勉强说。   我笑笑,拉起九枝往东北方走。   “等一等!”元卿忽然在背后喊我。   他两步跑过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事,递到我手里。   是块镶金的阴阳玉佩,但只有一半。   “这是……观里住持赠予我的,”元卿说,“你带在身边,上有镇妖驱邪的法咒,或许有用。”   四周昏暗,我也看不清这块玉佩的详貌,摩挲了一阵,就小心收了起来。   “我一定拿回来还给你。”我说。   进山的路倒是不远,不多时,我就和九枝走到了不破山下。   站在山脚处,已能感到浓烈的妖气,越往山上走,妖气便越重,压得人心慌气短。   难怪那位叫元逸的道士,短短时间内就因疫病而亡,不破山已近乎一座毒山,一般对付妖气的术法,根本无法阻绝妖气入体。   但最初染上疫病的猎户,却隔了些时辰才发病,难道前几日,山上情形还没有这么严重?   他邻人说他面色惊惶,他是看到了什么?   走着走着,我又愈发觉得奇怪。   我爹同我讲过,世间凡有名字的山、江、河、湖,通常都是有神君护卫的,水里是水君,山里是山君,除了我家住的俱无山实在太破落,神仙都懒得看一眼,当再无例外。   连宁安城南边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山,都放了个野猴子槐石君。   但这不破山,却仿佛无人看管。   我一路都在仔细探寻,连一丝山神的气息都没感受到,按理说山里妖气跋扈成这样,山神早该有些动静了。   ……不会是死了吧?   思忖间,我没注意走到了林木稀疏的地方,待九枝出声提醒我的时候,已来不及,脚下一空,直直滑了下去。   幸而九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衣领,把我扯了上来。   我这才发现,原本斜向上的山地,竟是空的。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施了个障眼法,乍看上去毫无异样,如今障眼法被撞破,路面消失,便露出了一个四方的深坑。   是墓穴?   不对,寻常人的墓穴怎么可能这么大,都能放进去七八口棺材了。   这坑洞四壁笔直,不知有多深,内里漆黑一团,看不见底。   俄而我意识到,看不见底,不是它太深。   因为那团漆黑,忽然动了。   我捏起咒,变出一道火光,再看下去。   坑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黑乎乎的活物,辨不出是妖是鬼,都纠缠于一起,在无声地蠕动。每只活物倒有人那么大,数目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浓重的妖气,也从下方不断向外涌出。   这是……什么东西?   火光一亮,那些活物也有了反应,齐齐抬头,朝上看过来。这一只只的,全长着人脸,惨白的眼珠里没有瞳仁,看得我寒毛倒竖。   紧接着——   所有活物发出刺耳的啸叫,扑向坑壁,争先恐后往上爬。   不用细想,我也知道来者不善,连画几道符扔下去。几只活物被击退,但更多的仍旧混不怕死地迫近,有一只甚至爬到了离我只有两臂远的地方,露出满嘴的獠牙,一股酸腐的臭味直冲进我鼻子。   九枝挥舞起枝条,一鞭子把它打飞到坑底。   “娘子,杀吗?”他跃跃欲试。   ……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仔细看着活物们的动向,想了想,把举着火光的手移向一侧。   本来都面向我的活物,立刻都扭向了火光那一边。   原来如此。   我捻手灭掉火光,不出我所料,坑里的活物一刹那间便安静下来,自顾自爬回坑底,又重新缠叠于一处。   九枝眨眨眼,要说什么,我示意他别作声,静悄悄后退,向林子里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退出去老远,我才舒了口气。   我没想错,这些东西并不能视物,只对光亮有反应,火光一熄,就失去了目标。   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不似人也不似妖,四足行走的模样,倒像是蝘蜓蜥蜴之类,可人一般大的蜥蜴……寻常山上怎么会生这种邪异?   九枝忽然拍拍我。“娘子,黑斑。”他比划着身上和我说。   我吓一跳,还以为他染上病了,又一想便明白,他说的不是他自己,是方才那些活物。   “你是说,它们身上,有疫病?”   九枝点头。“很多,很大。”他又说。   我懂了,那些活物看上去周身漆黑,其实是因为生了大片大片的黑斑,连在一起。   只是它们并未因疫病而死,黑斑也没有溃烂,倒像是共生了一般。   看来宁安城疫病的源头,便在此处。   我怀疑这样的坑洞不止一处,小心在林间找了块坚实的空地,盘腿坐下,口念法诀,将整座不破山探了一遍。   果然,像这样的坑洞,山上还另有三处,东南西北,一个方位一个。   我不信这些邪异是自己长出来的,至少它们不可能挖出这么齐整的坑,那便是有人把它们豢养在这里?又为了什么?   我确在那本《圣朝通轶》里读到过,西南一带有养蛊之事,可通常也只是些毒虫金蚕,没听说过还有这样做的。   那城中猎户,该是不慎落入坑里,染到的疫病,当属意外,若没有这意外,做出这桩事的人,原本是如何打算?   不能久留了,要赶紧回去。这山太大,靠我一个人收拾不来,还是得叫上元卿他们。   我刚起身,九枝又拉拉我衣袖。   “怎么了?”我问。   九枝神情严肃。“有人。”他说。   有人?我四下环顾,没看见人啊。   “那里。”九枝指了指前面,然后摸摸自己的嘴,“有呼吸声。”   我是一点儿都没听见,但他肯定不会听错。我再捏起火光,往他指的方向走了走。   眼前出现了一个斜向下的山洞,大小只能容一人走入,我附耳过去,还真的听到一丝微弱的气息,隐约从深处传出。   山洞内没有妖气,我便和九枝一前一后走进去。   走了一阵子,远处透出一点光,我加紧步子,终于看到了气息的来源。   洞尽处,空间大了许多,豁然开朗,正对着我是一面泛着幽光的石墙,由形状各异的石块砌成,凸出在洞壁表面,石墙高处,居然嵌着一张人脸。   一张女子的脸。   我第一反应,这便是疫病的始作俑者,但几乎同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女子面相平和,有一股清冽之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她是不破山的山神。   我说怎么死活都找不到她,敢情躲在这里?   她双目紧闭,似在沉眠,但我和九枝一走近,她就察觉到了。   “是谁?”这女子轻启双唇,“伯远,你来了么?”   伯远?谁啊?   “我不是伯远,”我说,“我叫有灵,是名玄师。”   “玄师……有灵……”女子悠声道,“为何来扰我清梦?”   你还问我?山上都成什么样了,你没数啊?   我忍下想骂她的冲动,转而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了?”   “我是谁……”女子脸色突然显得很痛苦,“我……我是……”   她挣扎片刻,好像想了起来。“是了,我是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   “你知道就好,”我说,“谁把你封印在这里的?我这就救你出来。”   手放在石墙上,我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自己把自己封印的?”石墙上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外人动过的痕迹。   “是。”不破神君说。   “那你快出来,”我无奈,“山上出大事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神君却一动不动。   “伯远已弃我而去,世间之事,已同我无关了……”她道,“你走吧……莫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啊,你得管你分内的事啊。   “你为何把自己封印?”我问,“你说的伯远,又是谁?”   一滴清泪自不破神君眼角流下来。“伯远……是我夫君,可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做这个山君了。就让我一人葬在此地吧,你若想做山君,这位子便让与你……”   这是可以让的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卑什么神君,一挥手便打碎了半面石墙。   碎石剥落,露出不破神君半个身子。她一袭青衫,肤白如玉,背贴在洞壁上。   我再伸手,打算把她整个扯出来。   神君却动怒了,她猛然睁开眼,凶相毕露。   “别动我!”她发声喊,手都没抬,就施出一道强横的术法,把我震飞了出去。 第12章 不破(中)   三   我没防备,连退几步,撞上一侧的山壁。   九枝也被震退到我旁边。看我摔得狼狈,他气急了,扭头就要和神君拼命,被我死死拉住。   背上有些痛,但我觉得更多的,是愤怒。   “你有这么大本事,”我对不破神君说,“就该出去看看不破山现如今的模样。”   “同我无关。”   “山上有人在豢养毒物,整座山都被妖气侵蚀了。”   “同我无关。”   “有关,”我说,“就因为你躲起来不闻不问,眼下山外的城池都在遭殃,可能还会播散更远——”   “我说了同我无关!”不破神君圆睁双眼喊道,“这座山是安是危,山外人是死是活,我全不在乎!我都把自己封印在这里了,就不能当我死了,放过我吗?!”   我直直瞪视着她,片刻,叹了口气。   “你究竟遇到了何事,能否告诉我?”我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山君冷笑,“事已注定,无可更改。你还是走吧,别再烦扰我了。”   “我要知道事情缘由,才决定走不走。”我说,“你若不说,我就是和你打一架,也要把你拖出来,扔回地上去。”   我握紧双拳,祭起一道强大的法印。“我也敢保证,你打不过我。”   不破神君怒目以对,但似是因为看了出来我并无戏言,她渐渐收敛了怒意。   “你二人自己看吧!”她一扬手,一片薄薄的雾气把我和九枝裹住。   三年前,宁安城。   秋织锦是在上元灯会上,第一次遇见张伯远。   那一年她刚十五岁,在摊子前看人画糖画看入了迷,待反应过来,已同家人走散。   寻路的时候,巧撞在他身上。   一个翩翩少年,一个温婉少女,四目相对,就把各自都纳进了心底。   归家后,织锦日思夜想,如何都忘不掉他。   教她惊喜的是,过不几日,伯远家里,便登门提亲了。   可秋家是大户,和张家天上地下,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织锦爹娘自然没有同意。   闹过几场,织锦自知拗不过父母,于是常假借出游,同伯远私会。   二人情意渐深,也终按捺不下年少热忱,做了大胆的事。   张伯远要入京赶考,临行前一日夜里,丫鬟在墙边搭上了梯子,他翻墙而过,入了织锦深闺,由是一夜缠绵,天微明时,织锦才和他依依惜别。   伯远立誓,等他高中,做了官,便八抬大轿,迎娶织锦进门。   有这句话在,织锦坚定不移地等了他两年。   起初每月都还能收到伯远的书信,大概得知他近况。时光推移,书信却渐渐少起来,到后来,竟断了,只有去语,没有来言。   织锦暗中托人打听,方知道伯远已是进士出身,还傍上了贵人,有望做庶吉士,是大好的前程,又更生盼望,只待伯远衣锦还乡,和她结为连理。   可等来等去,仍旧没等来归人,反教她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没过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她当自己要过奈何桥,正哭得昏天黑地,却在桥头见到了神仙。   那神仙自称大盛元君,云说在人间曾受过织锦的恩情,特来报偿。   织锦才想起来,幼年时,她在宁安城郊一片小湖边,遇见一只受了伤的鸾鸟,她取了水喂给鸾鸟喝,鸾鸟便振翅飞走了。   这鸾鸟就是大盛元君,当年下凡捉拿妖怪,不慎失手,亏得织锦一口水,才缓回了气。   她亲入地府带走织锦,收织锦当了徒弟,又提织锦做了不破山的山神。   从此,织锦不再是织锦,是不破神君。   可她还是记着伯远,在山上闲暇时,便远眺着宁安城。   她相信伯远会回来找她的。得知她去世,伯远该很伤心吧……也许伯远终生不会娶妻了,不过他就算过些年再娶,她也不介意,有个女子照顾他也极好。   等伯远百年后,她再去求师父,也给伯远做个山君,一对山君遥相守望,不也是美事。   只是她最终等来的,是一封喜报。   张伯远确成了庶吉士,经贵人提拔,仅一年又破格入了内阁,摇身为内阁最年轻的辅臣。   他娶了贵人的女儿。   喜报传至宁安,张家一夜间大富大贵,连秋家父母都要去道贺。   无人提起织锦。   毕竟,除了织锦和伯远,还有那个丫鬟,再没人知道这二人还有一段情愫。   而那个丫鬟,在织锦死后,也早不在宁安。   阖城欢喜,独有一人悲痛欲绝。   织锦躲入不破山深处,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山摇地动,百兽仓皇。   哭完,她走进一个山洞里,拿灵石将自己封印起来,陷入昏睡。   我和九枝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月余。   “就这样?”薄雾散尽,我还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什么就这样?”不破神君不解。   “你就为了一个男子,把自己糟践成这样?”我无奈,“就因为他娶了其他女子,没守着当初的誓约,你就心灰意冷至此?你当真以为他会娶你?”   “你这是什么话……”   “听不懂么?”我冷笑,“直说吧,你那位伯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你。”   “不可能……不可能!”不破神君喊道,“他上门提过亲的,他同我约定过的!”   “他想娶的,是大户小姐,”我说,“是你不是你,根本无所谓。他只要平步青云,一朝富贵,哪个女子对他有助益,他便攀附哪个女子,只是恰好遇上你罢了。”   “你说谎!”不破神君周身颤抖,“伯远不是这样的!”   “一个尚不能许你来日,就拿走你女儿之身的人,你觉得是什么样的?”我厉声说,“他除了些空口无凭的允诺,又给过你什么?为何他走了两年后,快将登科,忽然便不与你通信了?为何他毫无顾虑,顺理成章便娶了贵人的女儿?你可有想过?”   “他……他一定是被迫的,”不破神君喃喃道,“对!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贵人以入阁为诱,逼他成亲——”   “你醒醒吧!”我越说越来气,“若真是被迫,他会一封书信都不写给你?是他自己想做庶吉士,入阁做辅臣,才和贵人一拍即合。冷落你,不过因为你对他已经无用,还耽误他的仕途!”   “别说了!”不破神君又流下了泪,“他不是……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听得烦了,两步上前,一手拉住她胳膊。“你给我出来!”   剩余的石墙被我打破,不破神君跌下来,跪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你并不懂……”她哽咽着说,“你身边有如意郎君,惜你疼你,我只是要一份如此的顾念,旁的我都可以不要,可我最想要的,却偏弃离了我……”   “九枝不是我的郎君,”我说,“是神仙给我们指的婚配,我没有求过。他名义上是我夫君,其实更如我的同伴,有没有他的疼惜,对我而言并无分别。”   我看了九枝一眼,九枝笑笑,以示我这样说他并不介怀。   “我不稀罕男子的疼惜,”我接着说,“我自己会疼惜我自己,世间情爱,我知道是极好的,但我心思从不在这里。女儿当志在四方,可为自身求道,可为苍生立命,自有大好天地去驰骋,为一个男子死去活来,不觉得自己眼界太短了吗?”   不破神君仍旧只是哭,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口。   “算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我说得倦了,不想再说了,“你如今的模样,出去了也没什么用,山上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要接着封印自己,也请便。”   言罢,我转身走上来时的路。“九枝,我们走。”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出了山洞,九枝问我。   “回刚才那个坑去,”我咬着牙说,“先把那里的邪异除了,余下的回宁安喊元卿他们来,一个一个收拾。”   太生气了,我决定拿坑里的邪异消消火,一堆话都不会说的妖物,我还收拾不了它们?   但走出几步,我忽又停住。   “谁在那里?”   我紧盯着左方一片林地,那边有人。但奇怪了,九枝却没有先我一步察觉?   须臾,一名男子从林中走出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遇上了妖怪,”他朗声说,“还好是位姑娘。”   我没急着回应,先打量他几眼。此人眉目分明,生得英俊,身上所穿衣物制式,倒和在一字坊遇见的玄师灵真很相像。   “你是玄师?”我问。   “你认得?”男子笑得眼睛弯起来,“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你如何在这里?”   “我从云鸣山来的,”男子答,“上清观差人快马急报恩义堂,陈书了宁安城的疫病,堂主便派我来助道爷们一臂之力。”   “你一人来的?”   “堂里玄师大都散逸在外,堂主怕赶不及,先教我来了。”   他也打量一下我。“姑娘是哪一支的?我倒仿佛没见过你。”   “我是旁支的。”我想起灵真之前说过的话,就拿来敷衍他。   “元卿上人会让你二人进山,看来姑娘道行不凡,我都快被这山上的妖气压倒了,”男子朝我走近些,赞叹道,“姑娘可查明什么了?疫病是从这山里出来的?”   “是,而且就在你眼前,”我说,“你看那边。”   男子转身过去,一瞬间,我解下背上的桃木剑,伏身刺向他腰腹。   四   刺空了。   在我刺下的同时,男子向外飘了出去,桃木剑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他的步法极为怪异,轻盈而迅捷,我从未见过。   “吓死我了,”他装模作样地拍拍心口,“还道你是个温婉少女,怎得如此狠辣,好歹大家都是玄师,为何要对我下手?”   “别装了,”我冷冷道,“你根本不是玄师,你到底是谁?”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男子轻佻地说,“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呢,如何看出来的?”   “其一,元卿并没提过,上清观曾向恩义堂求援,他们对玄师之事所知甚少,可以推定平时几乎没有交道,时间上也来不及。”我说,“其二,你若真是玄师,看见九枝这大妖,不可能毫无反应,说明你早知道九枝是妖,怕是暗中已观察我们许久了。”   “精彩,实在精彩,”男子抚掌而笑,“你果然聪慧,几句话就把我识破了。”   “你早料到我会看穿你,对么?”我问。   “不错,”男子答,“我只想试探你一番,玩耍一下。”   我手上沁出了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状似悠闲,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破绽,我不敢放松心神。   “不过,你还是错了一处,”男子悠然道。   “何处?”   “我确是玄师,”他说,“或说,曾经是玄师。”   他说着,叹口气。“云鸣山上,本该有我姓名的,可惜啊,那老不死的山祖,硬说我心术不正,把我逐出去了。”   突然间,我心如明镜。此前的一应消息,迅速在我脑中拼凑出一副全貌。   “你是沈落。”我说。   男子这下大为惊异。“这你都猜中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觉得口中发干。“几日前,我见过沈若君。”   沈落扬起眉毛。“那我懂了。她死了吗?”   “……你知道她肯定会死,不是吗?”   沈落又笑了。“听姑娘的意思,这是怪我了?可我只是传授了她术法,没让她一定要用啊。”   “你既然见到她死,她用术法的样子,你该也见过?”他兴奋起来,“如何?我独门的秘术,是不是很厉害?”   我终于忍不住,结印在剑身,一剑又挥过去,可还是未能伤及他分毫。沈落轻轻一动,便飘向了一侧。   “你一个小姑娘,脾气倒大得很,”他说,“怎么总想着伤我?”   我怒视着他。“你……究竟将人的性命看做什么?”   “别人有求于我,我帮他们一把,又有什么错?”沈落道,“你觉得我恶毒,他们谢我还来不及。”   一桩桩旧事忽然爬上我心头,瞬息间,一路上的种种疑窦,豁然开朗。   “做那些事的,都是你。”我说。   “哪些事?”   “潞城许家小女之死,宣阳登徒子求冥婚,若溪变成大光真人、建一字坊——”我一一数来,“教他们走上邪路的,都是你,对不对?”   “你说这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沈落挠挠头,“是了,是有这些事。”   他笑笑。“不错,那都是我做的。”   “为何?”   “为何?哪里有什么为何?”沈落笑得浑身颤抖,“我说过了,他们遇到难事,我出手搭救一把,理所应当。”   “你可知道你害了多少人?”我质问。   “我害人?”沈落摇头,“那些人,是我害的吗?是我教潞城许家百般求子的吗?是我告诉的他们,女儿不如儿子金贵吗?那宣阳登徒子,纠缠女子的言行,是我传给他的吗?地府众人罔顾女子意愿,拿冥嫁谋私利,是听了我的话吗?”   他摊开手。“世间本就存在这些恶,这也怪我吗?”   “……你本可以置之不理的。”我说,“你本可以劝说他们的。”   “我劝说,有用吗?”沈落讥笑,“我说女儿家也可光耀门楣,世人便不重男轻女了?我说女子合该有自身意愿,世人便把她当人看了?你入世该也有些时日,看来是做过许多善举,也救过一些女子,可到头来,你有改变过什么?”   我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他又道,“大光真人死后,一字坊崩塌,坊内那一众男子,你可救过?”   “我……”   “又是为何不救?”   我无法回答他。   “你看,你心狠处,同我是一样的,”沈落看着我说,“只是你被玄师那套虚伪大道迷了眼,什么悬壶之义、济世之心,什么镇妖除魔、护佑天下,往心里想想,你真觉得,世人该救吗?你亲眼所见的,是妖鬼更恶,还是人更恶?”   我仍旧说不出话。   沈落收敛笑意,神情渐渐悲凉。“那年我对山祖,也是这样说的,山祖却道我颠倒了是非,悖逆了大道。可惜我不信这些荒唐话,既然大道不能容我,那我把这大道,推翻便是了。”   他这番话,让我又想通了一件事。“山上传出的疫病,也是你所做。”   沈落圆睁起眼。“这你也想到了?真是教我意外,你这么机灵,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不过你可别错会了,”他说,“宁安的疫病,也不能怪我,是那个猎户自己不长眼,跌进我炼化妖毒的坑里,却反倒搅乱了我的计划。”   “你原想等妖毒炼成,借妖异传入各城,一并发病,是么?”我问。   “你既都已想到,不必问我。”沈落轻描淡写道,“我行遍四方,才想到的这计划,刚巧此地山神不在,给了我时机,我想,再有一日,便差不多了。”   他轻描淡写,我却不寒而栗。若不是那猎户不幸染上疫病,带至宁安,不会有人知道,不破山中竟藏了如此恶毒的盘算。   待到满山的妖物潜入各州境内,到时多个城池同日发病,无论朝廷还是道观,都应付不来,江南十四州,怕是一夜尽毁。   我暗中和九枝对视一眼,九枝微微点头。他同我想得一样,此番绝不可放沈落走。   沈落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姑娘想把我拦在这里?”他道,“你拦不住的。你的修为,加上旁边那妖怪小哥,都不及我半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勉强笑笑,“你方才不是说要杀我?怎么不动手?”   “我是要杀你,”沈落说,“但不需我动手。”   他背起手,气定神闲地站着。我以为他在虚张声势,俄而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一阵地动山摇,仿若千军万马疾驰而来。远处的林木顷刻间倒了大片。随即,黑压压的妖物自四处涌出,带着冲天的戾气,从三面将我与九枝合围。   是之前在坑洞内见过的那些活物,只是……怎会如此多?   “你以为山上坑洞共有四处,需应付的妖怪不算多,是吧?”沈落又看穿了我的心念,“坑洞确有四处,可在山里深处,我还养了不少这样的小家伙呢。”   他冲我抬抬下巴。“杀了他们俩。”   数不尽的妖物立时越过他扑上来,要把我和九枝生吞活剥。   “九枝!”我一边祭起咒印,一边高喊。   九枝早严阵以待,挥动衣袖,扭出十几根藤鞭,就要迎上去。   突然间,他脚下的地面隆起,从土中生出粗壮的树根,把他牢牢捆住。   我赶紧去解救,却无论如何解不开,这些树根上还带着咒术,九枝一丝妖气都无法运用。   “他太麻烦了,”沈落在妖物后面说,“好歹活了二百多年的大妖,若是逼出真身,我也难收拾,还是让他安静些好。”   “你——”   我扔出几道符,直取沈落,却被层层妖物挡下。   失算了。   我原以为只需专心应对沈落,当还有几分胜算,没料到沈落动用了这些妖怪,也没料到妖怪有这么多,更没料到,他连九枝的真身都知道,并连同怎么对付九枝,都早想好了。   九枝在一旁拼命挣扎,却只能干着急,妖气被封印,他甚至发不出声响。   我使出浑身解数,将妖怪连连斩杀,还要留出心神,寻找妖怪间的破绽,好杀出一条通路,冲到沈落身前去。   单凭我,是杀不尽妖怪的,必须把沈落打倒,才有一线生机。   正和妖怪缠斗,冷不丁一道凌厉的罡风袭来,我险险躲过,脸上还是被划开了口子。   血肉暴露在外,又迅即被妖怪身上的疫毒侵染,溃烂开来,刺得我生疼。   “我只说我不亲自杀你,可没说我不插手,”沈落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过来,“你可小心啊,姑娘,别死得太快。”   我拿手一点,封住脸上的疫毒,后退几步,重整气力。   喘口气正要再上,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   “有……灵?” 第13章 不破(下)   五   我急回头,视线里是熟悉的青衫女子。   不破神君刚走出山洞,错愕地看着眼前景象。   “你出来做什么?”我大喊,“快些回去!”   她没动。“这是……怎么了?”   “快回去!”我击退一只近前的妖物,又喊,“这里危险!”   不破神君反倒向前走了两步。   “我的不破山……”她喃喃道,“何时落到这幅境地?”   何时?当然是你睡大觉的时候啊!   我顾不上理她,专心应付眼前的险境。快要压不住了,妖物一层层浑无尽头,又不知沈落会在何时暗中偷袭,我需要时间施展更厉害的法术,却找不出空子。   冷不丁,一只手搭上我肩膀。   “让我来。”不破神君轻声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一股雄浑无匹的气道,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溢出。   “这是我治下的灵山,”她面带怒色,放声喝道,“谁敢放肆!”   话音刚落,她便冲上前,我只见她大手一挥,一道夺目的刀光横着砍了出去,以她为中心画出了半个圆弧,瞬息间,大片的妖物已被拦腰斩个粉碎。   “……你这么厉害?”我看傻了。不愧是神仙教出来的徒弟啊。   不破神君没说话,只因剩下的妖物又围拢上来。她如法炮制,青色衣袖翩翩飞舞,游刃有余间,没有一只妖物能靠近她半步。   “来了山神帮忙吗?”我听到沈落在妖物后面说,“麻烦。”   不知他做了什么,满山的妖物突然身形暴涨,竟比原先足足高了半丈,四只手脚变作八只,妖气也只增不减。   这下不破神君便有些吃力了,她一刀挥下,只能在妖物身上砍出浅浅的伤口,妖物仿若不痛不痒,照旧悍然袭上。   而打着打着,不破神君身子却还摇晃起来。   我立时明白了缘由,妖物由伤口四散出了疫毒,她没防备,被疫毒染上了身。   不能再让她犯险了。趁她争取来的片刻空隙,我仔细回忆着我爹书上的记述,踏起我从未用过的步法,这一式可能要耗尽我所剩的全部气力,只是,已经别无选择。   但不破神君一回身,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你别插手,”她咬着牙说,“这是我的事。”   “我可以帮你——”   不破神君瞪视着我,用力摇摇头。   俄而,她放开我,浮了起来,整个人腾上半空,俯视着下方的妖物。   “吾乃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这个瘦弱的女子忽然间神威凛凛,声若洪钟,震得不破山都在颤动,“尔等妖魔邪祟恣意作乱,尽应受死!”   她双目一合,万丈霞光通体而出,仿佛巨海洪流,狂涌而下,声势宏壮,无可阻挡。   刹那间,天地灿若白昼,流光回转,几乎令我目盲。   待光芒散去,视野内的妖物已被荡涤一空。   奇的是,山林草木却仍好端端留存着,原本弥漫的妖气也点滴不存,好像妖物从没来过一般。   不破神君消去了神威,从空中落下,但脚一沾地,便脱力跌倒。   “神君!”我赶紧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一碰到她的身子,心里先一惊。手上空落落的,倒像是全无一物。   不破神君躺在我臂弯中,周身惨白。她快死了。   我才意识到,方才的法术,是她以自身元神换来的。   “妖怪……都死了么?”她微微睁开眼,细声问我。   “都死了,”我说,“可你——”   神君却笑了。“有灵……你说,女儿志在四方,我这样,算么?”   我眼前一热。“算的,算的。”   “你走后,我想了许久的,”神君断断续续道,“我还是……放不下这座山……我想起来,师父教我掌管不破山的那天,我真的很开心……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顾着,长起来的呢……”   她恍惚着,用手去摸近处的纤草。“你说得对,世间那么多事,都比一个男子重要得多,可惜我早没想到,如今……算是为自己偿罪了。”   “别说了,”我强忍下哽咽,“我这就想法子救你。”   可我学到的道法里,没有一个是能救神仙的啊……   神君又摇摇头。“你去……把你的夫君救下来吧……”   “你莫笑我,”她说,“事到如今,我还是忘不掉伯远……我多想像你一样,身边有一个人,能听我说说话,和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百年后葬在一处,一辈子都不分离。”   她说着,眼里流下泪来。“我原想这个人是他……这个人,为何却不是他……”   “有灵,生为女子,便注定如此痛苦么?”她问我。   我想回答,却无从回答。   等我要安慰她几句,她又听不到了。   不破神君,织锦,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我心如刀绞,想了想,似乎该把她送进之前的山洞,还没起身,已听到那个让我厌恶的嗓音。   “吓我一跳,”这声音从林后转出来,“这山神比我想得还狠毒,险些便被她葬在这里了。”   沈落仍旧活着。不仅活着,还毫发无伤。   “真是个傻姑娘,”他看着死去的不破神君,轻蔑道,“居然把自己的命都用上了,为了一座山,值得吗?”   他又看看我身后。“你也有趣,居然先来看顾她,连自己夫君都不管。”   他说的自是九枝。九枝还被树根捆着,不破神君那一下威力过强,把他震昏过去了。   “你不会懂的。”我话语一落,人已经闪出去。   不破神君拦我的时候,我步法已成,预备的法术还留在体内,如今目标现身,倒正好使出来。   我跃至沈落身前,劈手掷出桃木剑,剑身唤出一匹游龙,裹带着雷光,径直奔向沈落。   一声巨响。沈落四周的林木扭结寸断,又被雷击成焦黑,雷光逸向各处,飞出很远才消散。   但尘埃落定,沈落还是原样站着。   “你是真的想要我命啊,”他拍拍身上的土,“此前倒确实小瞧了你,要不是我留了心,这下怕是要出大事。”   我胸闷到喘不上气,干瞪着他,说不出话。   我已经把我全身气力都用上了,竟还是没能伤到他一分。   “没力气了?”沈落笑笑。我掷出的桃木剑插在离他半臂远的地方,他一脚踢开。“早说过,你拦不住我,怎么就是不信呢?”   “你……你养的妖物,都死了,”我勉力说道,“我和神君……已拦住你了。”   “死了又如何?”沈落耸耸肩,“今日死了,明日我再养,不过便是多花些时日,早晚也要教它们散布天下,你又怎么拦我?”   他一步步走近。“你反正是不能活了。”   我看着他手上冒起妖气,知道他要拿走我的命,却无力抵挡。   这次,真的要死了?   一瞬间,我想的是九枝,要是能让九枝活下来,就好了。两个至少能有一个活着,给家里报个信。   但沈落刚要动手,忽然皱起眉头。   “来了吗?”他凝神静听,“啧,就差一点点。”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沈落连退几步,隐入了山林间。   “白有灵,此番是你命大,若你还能找到我,到时再杀你吧……”   留下这句话,他的气息已悄然无踪。   “别走……”我还想追,但实在是不行了,浑身上下都在痛,一步都迈不出去。   稀里糊涂,却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沈落所指的是什么?什么来了?   有人来了吗?元卿?还是旁人?什么人能让他都感到惊惧?   我四下看看,什么都没看到,倒是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别瞎找了,”这个声音说,“你往上看。”   六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大鸟飘在我头顶。   ……这年头鸟都会说话了?   不对,不是鸟。   我累到眼花了,第一下竟没看出来,这分明是个神仙。   女神仙。   她披一袭五彩的羽衣,身后背着四只大翅膀,我神智不清,忽然想,她这身衣服如果拿去卖了,定能卖不少钱。   心里又一激灵,我天,我在想什么?自己把自己吓醒了。   神仙飘飘然落下来。我看她良久。“仙上是谁?为何下凡到此?”   “我来接我徒弟。”她指指地上躺着的不破神君。   我明白了,这便是大盛元君。原来她这么好看,一身缈缈仙气,相比之下,给我赐婚的北辰星君像个拾破烂的。   但想到不破神君,我一阵悲恸。   “她……死了,”我说,“是我把她卷进来,害了她。”   “和你无关,”大盛元君说,“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就该她自己收拾。何况她没死,我教出来的徒弟,哪那么容易死。”   没死?“可她现在——”   “耗力过巨,元神散了,”大盛元君说,“带回去三重天,找个仙山挂上两日,就好了。”   ……你们神仙做事都这么粗暴的?   说着,大盛元君手指轻轻一动,不破神君的身子就浮了起来,悬在她身侧。   “净给我添麻烦,”她瞥了瞥不破神君,又道,“为了个男子,连山都不管了,还要我特地下来一趟。”   “那仙上为何不早些来?”我说。你早一会儿来不就没那么麻烦了。   “我没事做吗?”大盛元君白我一眼,“我正和几个星君喝酒……商议天庭大事,岂能说来就来?”   你就直说你忙着吃喝玩乐就好了呗。   “况且人间的乱七八糟,本就要你们自己平衡,”大盛元君面带尴尬,“都靠神仙来解决,那还要你们玄师做什么?”   好像也对。   我想多问她些话,大盛元君忽然吸吸鼻子。“怎么还有这么浓的妖气啊……”   她看向一侧,才发现旁边被捆着的九枝。   “你还带着个妖怪?”她问。   我刚要解释,大盛元君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你就是俱无山上白家的那个女儿?”   “仙上认得我?”我错愕。   “何止认得,”她说,“北辰星君那糊涂蛋做的事,早传遍三重天了,这妖怪就是他给你指婚的夫君吧?”   我点点头。   大盛元君露出了恻隐之心。“可惜啊,这千年的神木,落到人间,终究是免不了做个妖。”   等会儿……   “仙上说什么?”我愣了,“九枝不是两百多年修行的大妖?”   “细论起来倒算是,”大盛元君说,“但他原本是仙山上的一截神木,不慎掉下三重天的,不然俱无山那个样子,你以为是怎么长出来的树?”   我听得越来越困惑了,九枝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他怎么掉下来的?”我赶紧问。   “啊,仙人伐树,不小心把他砍下来了……”   ……那你们倒是把他带回去啊!   我看看九枝,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嗐,不说这个了,”大盛元君清清嗓子,“北辰星君没和你提过这些?”   “没有。”   “这老东西……本来就犯了错,还做得这么不清不楚。”大盛元君撇撇嘴。   “星君犯了错?”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仙上的意思是,九枝原不该被指为我夫君的?”   大盛元君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   “这么和你说吧,”她小心道,“原先呢,道祖是顾念你爹娘守山之苦,就叫北辰星君下界一趟,给你成个好婚配,算是做些补偿,结果北辰星君喝酒误了事,急匆匆下凡,稀里糊涂就指错了。”   她口中啧啧有声。“指错就指错吧,当时知道,还能改,谁想他酒醒了,怕道祖责备,瞒了下来,待道祖察觉,神木已成了人形,就改不回去了,为此北辰星君受了罚,现在还在瑶池里泡着呢。”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我和九枝的婚配,本是场误会?   那这一路来的桩桩件件,又算什么?   而且,为何要给我爹娘补偿,就要让我嫁人啊??   看我失魂落魄,大盛元君也不敢往下说了。   “你知道就好,倒也不必多想,夫君是人是妖,都一样的,”她飞快地说,“我还赶着回天上,先走了。”   “等一等!”我拉住她衣袖。   “这跟我可无关啊,”大盛元君忙说,“是北辰星君捅出来的乱子,你要兴师问罪,还是得找他。”   “不是,”我摇头,“我是想问仙上,我爹娘究竟是因何,被道祖命令守在俱无山上?”   “这你也不知道?”大盛元君瞠目结舌,“那我也不能说,你还是回家问你爹娘吧。”   她像触到了什么禁忌一样,推开我的手,腾身而起。   不破神君随着她同时飘上去,一师一徒相伴,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连神仙都讳莫如深,我爹娘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我心里一团乱麻,鼓起些力气,走到九枝身边。   九枝仍旧昏睡着,我唤了他几声都没醒,只好先把他身上的树根解开。   沈落修为极深,树根上带着强大的妖气,我已油尽灯枯,只能等法力渐渐回来一点,把法力注进去,才可以解开一处。   每解开一处,就要休息半晌。   静心时,我就抬头看着九枝沉睡的脸。   这个俊秀的妖怪,在山上与我同吃同住一年,下了山,又一路相扶,我教他学会了说话,他为了我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却告诉我,他本不该是我夫君?   我和他之间生的牵绊,本不该有么?   若九枝知道,会怎么想?   我摇摇头,不能这样想下去了,还是先把九枝救出来再说。   但解着封印,我意识又模糊起来,手都快抬不动,只想好好睡一觉。   “九枝……你快醒醒啊,”我含混不清地说,“我有话要和你说的……”   我拼了命,好歹是解开了最后一点封印,脚一滑,就要摔倒。   一只手拉住了我。   九枝醒了。他还带着他温和的笑脸,静静看着我。   “娘子。”他说。   我终于脱了力,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身下软绵绵的。   山上遇见的一应事,恍然间全涌进心里,我一惊,就要坐起来。   “别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姑娘气力耗尽,该好好休息。”   我眨眨眼,逐渐看清了四周全貌,我没在山上了,像是在一个屋子里,躺在一张床塌上,身边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男子,正往我手上扎针。   “你是?”我问。   “老朽是城里的郎中,”男子道,“姑娘莫再乱动,你现在正在我医馆里,待我针灸完,静心养一两日便好了。”   “城中疫病呢?”我又问。   郎中面露喜色,“疫病已除了七七八八了,当无大碍,多亏了姑娘冒死寻到解除疫病之法,老朽暂代城里百姓,先谢过姑娘。”   已经没事了?我多少放下了心。   “随我一起的男子,先生可见过?”我接着问。   “姑娘说那位俊俏少年?你放心,他全然无恙,”郎中答,“就是他背你下山的,如今正随着上清观元卿上人四处救治病人,说来也奇,他和上人只是做了纸符置于人心口,病立时就好了,老朽行医一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法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还讲起了过去行医的事,到后面我根本听不进去,只配合着点头。   不知道他说了多久,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人走进来。   是元卿。他见我醒了,倒似乎不意外,轻轻点点头。“你醒了。”   “九枝呢?”我第一句先问。   “在城内行营,和道长们一道救治兵士,”元卿说,“他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过来看看。”   我能想到九枝连说带比划,催着元卿赶紧来医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哦,你的佩玉……”我想起来,身上还带着他的玉佩,勉力伸手去怀里拿。   “不忙。”元卿按住我,“随后再说。”   “那老朽先走了,”郎中察言观色,收了针,抱起随身的木箱,“针灸已做完,姑娘若再有不适,上人随时叫我。”   元卿谢过他,送他出门,回来一脸关切地守在我近旁。   “我睡了多久?”我问他。   “一日一夜。”元卿答。   从他后续的话里,我明白了大概。   那日,我和九枝一夜未归,元卿只在城里远远看见,不破山那边一会儿光芒通明,一会儿山摇地动,料知出了大事。天刚亮,他心急如焚,带着几位道长要上山,却正撞见九枝背着我,从山上走下来。   九枝说不清山上的经历,元卿便先送我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期间,元卿试着同九枝攀谈,大致清楚了疫病的来源,后又发现,我和九枝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妖物的疫毒,由是想到了治病的法子。   他将疫毒、九枝的妖气和咒术混合,制成一张张特别的纸符,给染病的道人先试过后,疫病立消,只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自此他便和九枝往来奔走,给全城人治病。   我昏睡时,灵霄宫的道姑们,还有平州府派来的兵,也先后赶到,帮了大忙,到我醒转,城中疫病已基本除尽,眼下正在焚烧一些病人用过的东西,慎防再传起来。   “如慧呢?”我再问。和尚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他在城外,”元卿说,“正在为……因疫病去世的人超度。”   我心下黯然,虽然除了疫病,但还是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的。   “你不必想这些,”元卿宽慰我,“若不是有灵你,城内只会更凄惨,做到如此,已不容易了。”   他想了想,问我:“你已醒了,可否说说,你和九枝在山上,遇到了何事?”   我收敛心神,把昨夜不破山上的遭遇,和盘托出。   只是瞒下了大盛元君所说,我和九枝那场婚配的事。   说完天色已暗,元卿点上灯,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沈落……”他喃喃道。   “你认识么?”我问。   元卿摇头。“我等道人,所行大义虽和玄师有共通之处,但平日里几乎没有来往,也是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了许多有关之事,至于恩义堂、云鸣山,只略有耳闻,却从没去过。”   果然,他也不知道沈落的来历。   “你可知晓,这个沈落逃往了何方?”元卿问。   我也想知道啊……   “他修为太深,来去无踪,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坦陈,“但我想,他既然还要养疫毒,必须掩人耳目,暗中进行,应当还会在这一带,寻找荒无人烟的大山之类。”   元卿点点头。“我会陈书一封,速报州府,请知府通报各城,并上报朝廷,严查附近各州诸山。”   “但我只是道人,此事又奇诡,难说知府会不会当回事,”他说,“就算知府往心里去了,待令书下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我自然明白。等官府肯定是等不及的,我还是要自己去追沈落。   何况还有些事,要找他问清楚。   元卿看出了我的想法。“倒不急这一两天,”他说,“我想,沈落虽修为很深,此次也被你折损了些元气,不可能毫无影响,你休养好了,我们再做打算。”   “我先差人往州府送信,”他起身往外走,“你且休息,九枝得空了,我叫他来看你。”   我没答话,躺在床塌上想事情。   要追沈落,我是不怕的,他急不可耐地封印九枝,必不仅仅是恐惧九枝的真身,也忌惮我和九枝合力,我二人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只是,该如何找到他?   七   又歇息了一天,次日傍晚,我终于能下床,正常走动。   九枝从昨夜起便守在我床边,他有些自责,怪自己关键时候没帮上忙,又让我孤身入了险境。   嗐,老娘早就习惯了。靠谁也不如靠己啊。   我和他说了说他被震昏后,我遇到的一应事,只是北辰星君指错婚的那部分,我想了又想,还是没说出口。   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不如将错就错吧。   何况仔细盘算盘算,北辰星君这一错,对我不算坏事,这样和九枝同行,总比嫁人生子自在多了,莫说当时的年纪,即便现在,要我和男子成婚,潦草一生,我横竖是不愿意的。   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快了许多。   还有些事要做,我出了医馆,和九枝走上街。   宁安城失了近半人口,全城合悲,几乎家家都挂起招魂的白幡,满地四处可见零落的纸钱。我看得心里难过,不敢再多驻足,找一户人家问明了路,就匆匆赶去。   要去的,是沈家和雷家。   这两家也挂着白幡,正为疫病中死去的亲人和仆役举丧,所幸沈家夫妇和雷家夫妇,都还活着。   我言明了身份,把沈若君与雷碧遥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总要有个交代的。   但我没有全盘说明,只说雷碧遥当初跌下山崖,却没死,沈若君后来找到了她,不幸山里野兽出没,二人没能走出那片荒山,都被野兽吃了。   我知道我说了谎,可我实在狠不下心,对他们讲出实情。   他们不知道,也好。   该责罚的,我已替他们责罚了,他们只需知道他们的女儿合葬在一处,已双双转世投胎,就足够。   要背负什么罪过,就也由我来背负吧。   离开这两户人家,我又去了秋家。   可我没见到人,只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   隔壁邻人说,秋家已搬走很久了。自张伯远入了内阁,早年间张家提亲织锦,被秋家逐出门的事,遭人翻出来议论,对这家人冷嘲热讽,不堪其扰,秋家便举家搬去了平州以东的苍州,距今已月余。   张家倒是彻底扬眉吐气。来时路上,我见到一栋宏伟大宅,像是新建不久,问了旁人才知道,这是张伯远位极人臣后,城守牵头,为张家父母盖的。   意欲如何,当然不用说。   据说此次平州府派兵极快,也是因为张家父母住在这里,不敢怠慢。   两相对比,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重情的女儿家饱受苦难,薄情的郎君却平步青云,一朝显赫。下山来所见,比比都是。难怪我私塾里的先生要我多念书、寻个好营生,他一定也懂的。   心里不舒服,离了秋家不知该去哪,正发愁,就看见如慧和尚从远处走过来。   他也瞧见我了,但假装没看见,低下头就要折返。   “如慧!”我大喝一声,几步跑过去。   和尚无法,只好做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样子。“有灵姑娘,你醒了。”他讪笑着说。   “和尚躲我呢?”我问他,“我早就醒了,你不去看我?”   “不不,没有,”如慧说,“贫僧近日……忙于超度之事……实在找不到时间。”   “你少来,”我一下戳穿他,“元卿都和我说了,超度昨日就结束了,你就是在躲我。”   “我……”   “怎么,答应我的事,又后悔了?”我揶揄他,“至于吗,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好奇你看着大慈大悲,却如何犯下杀孽,我还能抓你投官不成?”   如慧面色尴尬。“贫僧不是不愿说,只是……”   “只是什么?”   沉默半晌,和尚叹口气。他带我和九枝走入一户荒掉的人家,在破败的院子边坐下。   “也罢,”他说,“身为出家人,该当一言九鼎,便告诉你吧。”   十年前。   那时候的如慧还不是和尚,他叫方无鸿,家在唐州,离这里很远的东北方,紧靠着隔开北人和大嬴的渔江。   家里两个孩子,他是大哥,另有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名唤莺巧。   方无鸿二十岁那年,莺巧出嫁,嫁去了邻城一户人家。是方家一门远房亲戚做的媒,说那家男人脾气好,会照顾人,万里挑一的好郎君。   无鸿不舍,但女大当嫁,何况那家给了很多礼金,方家穷困,方父方母说,有这笔钱,就能给无鸿娶个妻子,家里香火,便不会断了。   莺巧嫁过去一年,给家里来了封信,言说自己过得顺遂,家人勿念。   可无鸿隐约放心不下,找个由头,去了那边城里看她。   起初,那家人推说莺巧生病,不给他见。无鸿等了几日,也没见莺巧病好,更没见那家府上有郎中出入,愈发生疑。   他少时习武,有些身手,便趁夜潜进府邸,找到了妹妹。   眼见的,却是遍体鳞伤的莺巧。   原来那家男人好酒,醉了便性子大变,稍有不快,便对莺巧拳打脚踢,婚后又迷上花坊,莺巧若劝阻,少不来又换一顿打。   那家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言语上劝一劝,反倒说莺巧上门一年有余,肚子里没个动静,受气挨打也是活该。   周围管得严苛,莺巧又怕父母哥哥担忧,由是从不曾提过。   直到无鸿来这里前几日,那家男人又在花坊享乐一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莺巧心有不快,顶了两句嘴,男人起了暴戾,竟把莺巧捆了,吊在房里打。   这一打,就打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住,也没人当真要劝,后来莺巧昏了过去,家里人怕出事,才把男人拦下来。   无鸿大怒,要出去找那家人理论,被莺巧死死拉住。   莺巧说,男子打妻子,都是见怪不怪的,反而若是他们怪罪起来,休了莺巧,方家全家都要丢脸。且无鸿今日帮她出气,等无鸿走了,男人恼羞起来,变本加厉,又该怎么办。   她道男人平素不喝酒时,对她还是关照有加,日后改了就好了,尤其如果她怀了身孕,有了他的孩子,男人总归会收敛。   无鸿无奈,只好先行归家,进家后立时和父母商议,断了这门婚事,将莺巧接回来。   没料却被他父母一通臭骂,说他做哥哥的不懂事,已出嫁的女子,便是夫家的人了,何况那男人家给了那么多礼金,莺巧又迟迟不怀身孕,自然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哪有娘家插手的道理。   无鸿见劝说不了父母,便暗地里盘算,将家中的礼金偷出来,退到那男人家,换回莺巧,如若那家人不肯,他就找个夜里,把莺巧偷带走,大不了兄妹一起远远逃掉,不再回唐州。   可没等到他成行,邻城送来噩耗,莺巧死了。   那家人说,莺巧是夜起如厕,不小心打翻油灯,着了火,把自己烧死的。   因为烧得厉害,尸骨不能入殓,就顺便埋掉了。   无鸿不信,好端端地怎会把自己烧死?若是屋里着火被烧死,那那家其他人怎么没事?府邸又怎么不修缮?   他知道问那家人,必然问不出真话,便前去官府鸣冤,将莺巧此前的遭遇报了官,怀疑莺巧之死有异,恳请官府派仵作验尸。   可他不知道,那家人和官府平日多有来往。   最后无鸿被赶出了城。   城外荒郊,他找到了莺巧被草草葬下的孤坟,彻夜痛哭。   哭完,他提了把刀,重又混入城中。   蛰伏一日,入夜,他在花坊抓到了那个男人。   面对一脸凶狠还持刀在手的无鸿,男人哭着求饶,也认了罪,是他杀死的莺巧。   那一天,他在花坊喝得烂醉,回家想起白天被人调笑,说他成了婚还没儿子,便拿莺巧出气,结果生生打死了她。   为了掩人耳目,他和家人想了个计策,将莺巧尸身焚烧,又编造说辞,以此脱罪。   听到实情,无鸿如五雷轰顶,清醒过来,已捅了男人数刀。男人命丧当场。   无鸿原本要自己去投官,却怕了,仓皇出逃,奔走两个日夜,晕倒在深山中。   一个路过的玉门宗僧人救了他,把他带回了东海边苦来山的无一寺。   在寺里,无鸿日日听着僧人诵经,终大悟,皈依佛门,得赐名“如慧”。   九年后,如慧下山,云游天下。   说完,如慧和尚唱了句经文,安稳坐着,闭目不语。   我听得心里无限悲凉,想了想,问他:“这种事,之前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终究是罪,羞与人言。”和尚答,“不该说。”   “怕我会另眼看你吗?”我说,“可我觉得……你并没做错什么。”   和尚愣了一下。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能全懂你的感受,”我又道,“不过我若是你,当时一定会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狠。”   这句话,和尚该是信的,毕竟他亲眼见了,我如何报复宋家宋问远,还有宁安城南那一村子的人。   “当然,杀孽就是杀孽,”我说,“可你妹妹的命呢?普天下女子的命呢?为何做丈夫的打骂妻眷便是天经地义?为何女子成了婚,便要任由夫家欺侮?”   我看着如慧,又道:“你是有罪,但无错,真要论是非对错,也该是他们的错。欺凌女子之人,有错,视而不见之人,有错,以为娶了妻就可以霸占她的人,有错,为了钱财,就把女儿草草许配人家的,也有错。”   “若这世间只默许女子被戕害,纵容人人置之不理,那这世间,一样有错。”   如慧闻言沉默良久。九枝在旁边托着腮,一脸的似懂非懂。   这样说着,我忽然也想通了。   我和沈落,并不是一样的。   他应当和我见过类似的事,他得出的答案是,人人皆不可救。   而我想的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能带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便带一个,能替一个女子惩恶扬善,便替一个。   他说错了,我不是为玄师所求的大义,我只是,觉得我该做什么,便去做,为此背上再多的罪孽,都无所谓。   念及此,心里瞬间净明一空。   该去追沈落了。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和尚,我还有大事要了结,你同我一起么?”   如慧犹豫片刻。“贫僧还要在城中行走,这次……就不去了。”   “姑娘千万提防,”他说,“那沈落绝非易与,仍是保全自己为上。”   看来元卿和他说了沈落的事。   我点点头。“等事情了了,我还活着,再回宁安来接你吧,到时城里该已安定了,你就能走了。”   如慧又想一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姑娘一定要带上我?”   “你自己认得路吗?”我反问。   和尚愕然,随即笑了。   “对了,还有个事,”我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这个,你帮我看一眼。”   是元卿之前交给我的那半块阴阳玉佩。   “这个怎么了?”如慧接过去端详了须臾。   “你看上面的字。”   这是我昨日在床上歇息,摩挲玉佩时发现的。这玉佩上,刻了细细的半行字。   如慧仔细辨认一下,又愣了。   “这是——”   他不敢点破,我也没有。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深深的震惊。 第14章 月离(上)   一   次日,过了正午,我和九枝离了宁安城。   本来是想早走的,没办法,九枝两夜没睡,叫都叫不醒。   走前,也还是去见了元卿,和他道别。   虽然这下再见他,心境已和之前全然不同,但我还是尽量压下了内心的纠结,没表露出来。   也有不少话想问他,可他正在行营和他人议事,又不便问。   最后只说了些场面话。   元卿本打算和我同往,被我婉拒,带着这么个人同行,简直要吓死我。   何况他身上一应事务,根本分身不暇。   他和几个道长送我出城,我存心试探他,便伸手去衣袖里:“你之前给我的玉佩……”   元卿拦住我。“这玉佩,便放在你身上吧,”他说,“权当求个心安,等你平安回来,再还给我。”   他说得稀松平常,反倒让我更疑惑,他是不知道玉佩上写了字,还是觉得我应该不会闲到去仔细端详这半枚玉佩?   无论如何,我带着一肚子疑窦,踏上了前路。   “娘子,去哪?”出了城,九枝问我。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认真探过两回,果然还是探不出沈落的气息,思来想去,我打算先去云鸣山,沈落是从那里出来的,山上的玄师也许有寻找他的法子。   而且再怎么说,这是恩义堂教出来的好徒弟,他们要是还置身事外,未免太不要脸了。   不过动身前,还有件事。   我带九枝走到宁安东侧,找了片竹林,走进去,心里默念了三声“翠玉”。   我这姨还真是说话算话,刚念完,她就现身了。   “找我干什么啊,小有灵?”翠玉睡眼惺忪,一脸的不情不愿,“我刚睡着……”   “现在不是下午吗?”我忍不住问。   “那我晚上不得出去偷……不得出去活动活动吗?”这位黄大仙抱怨,“你最好是有什么急事儿啊,上回丢擀面杖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不是你自己丢的??   但我懒得和她废话。“确实不算急事。”我说。   “那我回去了——”   “我有些话想问你。”   翠玉愣了愣。“你不会又想问,你爹娘的事吧?”   “是。”   “那我真得走了,回见!你注意身体!”翠玉一抹脚就想溜。   “你要是不说,我就天天这样喊你,”我不慌不慢地说,“一天喊你十次,从早喊到晚。”   “你敢吓唬你姨?”翠玉瞪眼,“你喊我有什么用,我不来就是了。”   “我又不傻,”我笑笑,说,“你给我的唤你的法子,是一道拘你的令咒,言出即是令,你不能不来。”   翠玉白了脸。“你、你想错了!”她说,“什么令咒,哪有那么邪乎,总之别再为这种事喊我了,我走了啊!”   她消失了。   我又默念了三声“翠玉”。   “不是说了别喊我吗!”翠玉冒了个头,扭身没了影。   我再默念了三声“翠玉”。   “小有灵你过分了啊!”翠玉气喘吁吁地出现,“你这样要折我寿的!你喊也没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随即她又跑了。   我接着默念了三声“翠玉”。   “好了,好了!”翠玉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向我求饶,“我输了,我输了行了吧?别再喊了,你要问什么就问,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我挑起眼看着她。九枝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翠玉瞪他一眼,但敢怒不敢言。   “早知道老娘就不教你这个法子了……”翠玉咕哝道,“你学坏了,小有灵,不是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我何时天真烂漫过?我不一直都是个女流氓吗?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翠玉气鼓鼓地问。   “还是那件事,”我说,“我爹娘究竟为何一直守在那座山上?他们难道是犯了什么天条?”   翠玉看看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把之前遇到大盛元君的经过告诉了她,包括北辰星君因为赐错了婚、被泡进瑶池的事。   唉,本来不想当着九枝的面说的,但为了探明究竟,也没办法了。   九枝听到后来,眼神明显有些惊异,也有些慌乱,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翠玉的大嗓门已经先他一步——“老天爷爷啊!上仙是天上掉下来的神木?!大仙,过去是小女子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大仙千万别放在心上!”   “先不说这个,这不重要。”我说。   “这还不重要?”翠玉圆睁双眼,“你夫君!天上来的!这还不重要?你捡大便宜了,小有灵!”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九枝是什么身份本来也无所谓啊,重要的是他的脾气秉性好吧。他就是道祖又能如何呢?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我拉回正题。“你别打岔了,说正经的,我爹娘到底触了什么罪?”   翠玉想了想,叹了口气。   “算了,我之前是觉得,这种事还是得三娘亲口告诉你为好,但到了这地步,不该再瞒着你。”   她清清嗓子。“这么说吧,小有灵,你娘是妖。”   一瞬间我以为她在骂人,须臾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你是说……我娘亲,是妖怪?”   “对,”翠玉说,“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和她结拜姐妹?三娘是狐妖,过去还是这一带最厉害的狐妖,算一算,她大概有三四百年的修行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我娘亲是狐妖?我娘亲?温和、聪慧、总是笑着看我的娘亲?   “那她怎么——”   “从来没对你提过?”翠玉料到我要问什么,“她不想让你知道呗,怕你多想。”   “那我爹——”   “哦,李修德是人,正儿八经的人,”翠玉说,“唉,当年三娘忽然说要和他成婚,把我愁得啊,怎么就看上这姓李的……”   嗯,这问题我也想过。   难怪我爹那么怕我娘亲。   “不过你爹也确实是个人物,只是很久没下山了,现在的年轻一辈,估计早不知道他是谁了,”翠玉说,“说起来,也快有三十年了吧,他们是上山十年后,才有的你。”   我说呢,我爹把自己说得那么厉害,怎么我提起他,谁都不认识。   “而且他对三娘也是一片痴心,”翠玉说,“三娘早年想渡劫飞升,一时大意,失败了,还落下病根,每月都有一天要发病,发病时六亲不认,李修德遍寻奇方异术,月月冒死为她治病,一直治了三年,才把三娘的病治好。”   “还有这种事?”   翠玉点头。“你是没见过,三娘发起病来,会变成真身,一只大狐狸,见谁杀谁,你爹为此还苦练了几种能镇定她的法术,有一次不小心让三娘失控,他都快成血葫芦了,还抱着三娘不撒手,要不是我和几个姐妹去得快,也就没有你了。”   她这样一说,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上,记了那么多镇狐妖的法子,原来都是为了我娘?   “他们……是怎么遇上的?”我想起来最该问的还没问。   翠玉嘿嘿一笑。“那就是美人救傻小子的故事了,”她说,“那时候李修德刚行走江湖不久,抓一个蛇妖,被咬穿了侧腹,躺在河边等死,三娘刚巧路过,把他救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就带回自己洞里了,”翠玉说,“那个洞,是我们十几个姐妹一起住的,那几天我不在,回来的时候,洞里就多了个男子。如今想想,那会儿我们还真是纯良,要现在,嘿嘿,有个白净男子扔进我洞里,那我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她说的“生吞活剥”,似乎不是简单的“生吞活剥”,因为她脸上的怪笑让我一阵恶寒。   “所以……我爹是为了报恩,才从了我娘?”我问。   “他?傻瓜一个,”翠玉鄙夷道,“还报恩呢……姓李的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说我们为祸世间,要把我们都除了,三娘气不过,一出手就把他打趴下了,直接赶了出去。”   “……啊?”   “震惊吧?”翠玉说,“你爹年轻时就是这么不知好歹,满脑子降妖除魔。后来他修炼几天,又来了,又被三娘打了一顿。”   ……怎么这么好笑。   “之后就是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来都还挺自信,结果被三娘修理得多了,两个人还看对眼了,”翠玉摇头,“我是不懂,总之三娘的意思,你爹好像慢慢想通了些事情,不那么讨人厌了,再后来的事,你应该就知道了。”   “那……他们是犯了什么天条?”   “就是因为这个呀。”翠玉说,“你还没明白?”   “就因为这个?”   不知怎的,我反倒有些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爹娘是偷了天上的什么东西,或者杀了哪个神仙,才被降罪的,结果只是这样?   “这还不严重?”翠玉又睁大眼,“人和妖,是不能结亲的!”   二   还有这种事?   “是对人或者妖有害么?”我问。   那我和九枝……   “有什么害,”翠玉撇嘴,“纯粹就是天上那帮子人不允许,什么乱了人世之类,谁要敢这么做,上面就要降罪,降大罪,每个修炼出人形的妖,都是知道的,玄师也是知道的。”   她苦笑一声。“但你爹娘都是傲脾气,根本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很快就成亲了,二人过了两年多的好日子,几乎并肩把四海九州游历了个遍,顺道解决了不少难题异事,你和上仙手上不是各有一本书吗?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写成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是被三重天发现了,镇邪将军给他们俩下了罪,罚去了李修德一身的修为,罚去三娘的妖力,以后只能做普通人,一帮老不死的,这还不算,还要罚两个人上了俱无山,到死都不能下山。”   ……这也太狠了吧?   不过就是一人一妖生了情愫而已,需要做得这么绝?   “天上那些人定的规矩,我们做妖的也不能说什么,”翠玉又叹气,“只是可怜了三娘,大妖做得好好的,为了一个人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想一想,又说:“不过她自己倒很满意,说反正是无望飞升了,能和李修德相伴终老也挺好,她本来还担心她活得长,千年不死,送走了李修德可怎么办,这样一来,反而不必再担忧。”   我想到我爹娘在山上安贫乐道的样子,他们真的无憾吗?   我爹能和阎罗关系那么好,本事应该很大很大吧?我娘亲能压他一头,原本应该更厉害吧?   可他们居然毫无怨恨。   还是说,世间的一切他们都看尽了,余生彼此为伴,就已经足够?   “所以说,”翠玉看看我,接着说,“三娘和姓李的一直没告诉你实情,你和九枝本来也不该婚配的,让你知道了,你会怎么看?不如瞒着你最好。”   “北辰星君也是因为这个,才挨的罚?”我大概都懂了。   “可不是嘛,”翠玉耸耸肩,“让他给你指个寻常人婚配,他指了个妖怪。虽说大仙不能算普通妖怪吧,可终究不是人,横竖是违了规矩,我估计他还得在瑶池里多泡一阵子。”   “但我同九枝婚配后,也没人来责罚我们。”我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翠玉说,“可能是觉得你爹娘已经够惨了,不忍心?或者你是三娘生的,本身就特殊,不能拿那套规矩对你?又或者,是神仙自己搞出来的错漏,跟你无关,这再要责罚你,那也太没脸没皮了……”   我没说话。我娘亲是狐妖的事,不再让我震惊了,我震惊的,是竟还有这样的天法,相互生情的是人还是妖,有那么重要么?   “你也别多想,”翠玉看我沉默不语,赶紧说,“管它个四五六七呢,三重天上没发话,就是默许了,你和九枝该如何便如何,不需顾虑他们。”   她拍拍胸脯。“若要降罪下来,姨给你出头!我姐妹们振臂一呼,神仙也要忌惮三分的。”   还说呢,上回光是见到酉星仙君,你都差点儿给人跪下了。   不过看她气宇轩昂的模样,心里倒是暖了些。   也多亏她告诉我一切,下山来的一桩心病,算是明了了。   “谢谢你,翠玉,”我说,“我都懂的。”   “那我能走了吧?”翠玉说,“可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觉。”   我点点头。“麻烦你了。”   翠玉待要走,又仔细看看我,眼里透出无限怜惜。“小有灵,你千万保重,”她说,“有事还是随时喊姨,姨嘴上没有把门的,但心里记挂你。”   “快走吧快走吧。”再说我都要落泪了。   翠玉笑笑,消失了。   我和九枝走出竹林,继续往东,冲着云鸣山的方向去。九枝一句话也不说,自打他听我说了北辰星君指错婚的事,就一直这副样子,失魂落魄,心事重重。   走着走着,我下了个决心。   “九枝,”我说,“我们解掉婚约吧。”   九枝愣了。“可以自己解的么?”   “本来就是错配的,如今指婚的人都受罚了,有什么不能解的,”我说,“何况我们也没有成婚,不碍事,总之,从今往后,我不是你娘子,你也不是我夫君,我们二人,只是一对携手同行的男女。”   我一边走一边说,说完一扭头,正对上九枝委屈巴巴的脸。   “娘子,你不要我了?”他问。   我又气又笑。“没说不要你啊,”我说,“我们只是扔了名分,不作婚配,原有的都不会变。而且你也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不存在什么我要不要你。”   “你能明白么?”我认真问他。   九枝想了半天。“好像,明白。”他说。   “那就好。”我放心了,接着赶路。   “那我还能,叫你娘子么?”九枝跟在我身后,忽然问。   “随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九枝又跟着走了一段。   “那我还能,抓你手么?”他又问。   “……能。”   九枝再跟着走了一段。   “那你还,管我饭吃么?”他再问。   “当然管啊!”我回头大吼,“都说了和以前一样的!”   九枝笑了。“那没事了。”他开开心心地说。   随后又是一句——“我饿了,想吃饭。”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们走上一条林间小道,我侧过脸,无奈地看着九枝捧着干粮,吃得浑然忘我。   ……他以前真的是神木吗?   还有件事我没想通,既然九枝是不慎从三重天跌下来的,那为何没有神仙把他带回去,任凭他变成一个妖?   难道就因为他们太懒了?还是有别的用意?   总不至于是,觉得俱无山光秃秃的,插上棵树会好看一些吧?   胡乱想着,突然间,余光瞥到九枝站住了。他扔了干粮,抬头看着旁边一棵大树的高处。   “怎么了?”我问。   九枝没吭声,默默指了指树上。   有人吗?   我暗暗握住生墨笔,抢上前。   还真的有人。   离地丈余的一根树杈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双手拢在头后面,靠着树大剌剌地歇息,倒似乎没有要躲藏的意思。   “你们可算是来了,”他说,“我都等累了。”   他说得平淡,我却做好了提防。这个人绝不简单。是埋伏?沈落安排在这里的?但又不像,他身上没有一丝戾气,和沈落完全不同。   “你是何人?”我稳稳心神,问。   这人却没回答。“小姑娘,你是不是有东西要交给我?”   “什么东西?”   他打了个呵欠,指指我背后。“那个。”   我反应过来,是我背上的桃木剑。   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你就是月离吗?”我问。   这人笑了笑,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法也无比轻盈,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仍是稳稳触地。   “不错,是我。”他朗声道。   我仔细打量他。他道行很深,看上去却很年轻,一头黑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衣衫不整,站也没个站相,悠哉悠哉的。   他伸出手。“不把剑给我么?”   我站着没动。“你当真是月离?”   “灵真没告诉你我长什么样?”他笑笑,“行吧,我说我是,你必然也不信。这样,你把剑解下来,看看剑柄上,是不是有一道圆形的印。”   我照做了,果然在剑柄处找到一枚刻上去的印,中间有一个“义”字,刻得极小,之前倒没发现。   “你再看看这个。”对面从腰上拿下一块牌子,随手扔给我。   这是块木牌,也有一道印,上写同样的“义”字。   “恩义堂的令牌,”他说,“云鸣山上下来的玄师,人手一块,不过沈落没有,赶他下山的时候,堂主收走了。”   这时我才放下戒心。“方才冒犯了。”我说。   “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月离说,“你做得对,这种时候,是不该随便相信别人。”   我把桃木剑和令牌一起交与他。月离闭起眼,握住剑身。“原来如此,”他喃喃道,“灵真是这样死的……”   他重又睁开眼。“他……葬在哪里了?”   “宣阳城外,”我回答,“只是,葬得有些潦草。”   “玄师顺应万物,葬得如何倒不重要,”月离说,“他为护你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值当。”   “灵真说,他属于恩义堂的什么……支,”我想起来灵真生前说过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恩义堂三百玄师,分了十二支,”月离道,“按地支作号,他归属丑支,在我属下。”   “所以你是——”   “虚领个丑支的统帅,”月离长声说,“没什么用,平日里众人都散逸各处,无甚大事也聚不在一起,若不是堂主传书,我连灵真走了都不知道。”   他说得随便,但我能觉出来,对灵真的死,他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无所谓。   “那你又为何在此?”我又问。   “等你啊。”月离伸了个懒腰,“我猜你离了宁安,便要往云鸣山去,特意在此地等候。想不到你迟迟不来,等得我腰酸背疼。”   “等我做什么?”   “这还要问,”月离挠挠头,“你刚和沈落有过一战,眼下最熟悉他的人,只有你了。不瞒你说,虽然在山上时我和他天天打照面,但他七年前下山,之后没有一个玄师见过他,他现在是什么本事,连堂主都不清楚。”   “你要去杀他么?”我眼前一亮,看来恩义堂也坐不住了,派了厉害的人过来,那岂非表明,沈落命不久矣?   可月离接下来的话又灭杀了我的希冀。   “杀他?”他苦笑,“七年前是可以的,但沈落如今早已远非当年,怕是三个我加起来,也未必能和他匹敌。”   看我失望溢于言表,月离又笑了笑。“不过你别灰心,我们自有办法。”   ……真的假的?   “但我不知道他逃向了何处。”我老实说。   “无妨,”月离说,“有人在找他了。”   “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月离大咧咧地挥挥手,“我在这里不只等你,也在等这个人送消息过来。”   说着,他居然坐下了。“一起等吧?”他招呼我,还从腰后掏出了一个葫芦,“喝一口?”   “……这是什么?”我隐约感觉那不是我该喝的。   “酒啊。”   你能专心做事吗!大白天喝哪门子酒!   我拼命摇头。九枝倒是很好奇,被我狠狠踩了一脚。   “也是,你小孩子,不该喝这个。”月离仰头灌了一大口,眼神忽然犀利起来。   他紧紧盯着我,示意我和九枝也坐下。“该还要等一小阵子,”他说,“趁这工夫,你在不破山是如何同沈落打交道的,和我仔细说说?” 第15章 月离(中)   三   我把不破山的遭遇,又原原本本同月离说了一遍。   这一天净是说话了,把我累得不行,尤其这段故事,我已经给五个人各讲了一次,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说完,月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应,自顾自地沉思。   “几年未见,沈落已经变成这个地步了吗……”他低声道,“当年山祖所说的,终于还是应验了。”   “你们既然早知道他心地恶毒,为何不当时就做些什么?”我忍不住说,“就这样随便放他下山?不能把他关起来吗?或者……或者……”   我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或者把他杀了?”月离笑笑,“你不必介意,但说无妨,目睹过这一切后,你有想杀他的心,我能领会。”   他喝口酒,又说:“但那时的他,也并没做过坏事,只是所思所想背离了玄师的道义,不能仅仅因为这样就动手责罚。而且山祖虽斥责他,逐他下山,但仍旧期望,他尝尽世事后,能改变想法,终有一日可回到正途。”   他叹口气。“只是没想到,他在他的路上,越走越远,还有了屠灭人世这种念头。”   “那……现在你知道了来龙去脉,可有想到对付他的办法?”我问。   月离喝了口酒,又摇摇头。   “还没同他交手,想这些还太早了,”他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的行迹。”   话音刚落,他凝神听了听。“嗯,来得刚刚好。”   我还想问什么来得刚刚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不多时,林木高处飞来一只大鹰,紧接着,又从林子里蹿出一条大黄狗。   那鹰抖擞翅膀,落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根枝桠上,那狗也跑到月离近前,驻足站定。   “苍黄,你晚了。”月离头也不抬,微笑着说。   “是你自己约的时辰,我可没说一定守时啊。”一个男声说。   我看傻了,狗会说话?   而且,是和鹰同时出声的?   “你别吓到这位姑娘,”月离说,“快现人形吧。”   接下来的事,又超出了我的理解。只见那只鹰振翅落下来,正落在黄狗头顶,随即,一鹰一犬幻化在一处,变成了一个人。   是一个身形枯瘦的男子,手脚颀长,像是一辈子都没吃饱过饭。他没料到会遇见我,拘谨地点了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姑娘见笑了,”月离说,“这便是恩义堂午支的统领,苍黄。”   “他怎么——”我一时语无伦次。   “他修的是旁门左道,”月离解释,“可以同时变作一只苍鹰和一条黄犬,还能分头行动,鹰在天上,犬在地上,只要他愿意找,没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   “你才是旁门左道。”苍黄不满地咕哝道。   “那你问问这姑娘,何曾见过你这么邪门的法术?”月离呛他。   苍黄撇撇嘴,没说话。   “哦对了,她便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遇见沈落的玄师,”月离随手一指我,“白有灵。”   “年纪这么小?”苍黄惊异,“怎么从沈落手中活下来的?”   “你管呢,”月离说,“沈落的踪迹,可找到了?”   “找到了,”苍黄正色道,“在抚阳以北的慈言山,离这里不远,不出三日即可抵达。”   “没跑很远吗……”月离想了想,“其他人呢?”   “垂青在追他,”苍黄说,“还有五人分路接近,预备合围,加上你我,十一人里已到了八人,剩下三人都得到了消息,已经启程,应该来得及。”   “原来你们早有计划?”我问。   苍黄看看月离。“你没和她说?”   “太麻烦了,”月离耸耸肩,“一两句又说不清。”   ……那你就不说了??   是多懒啊?   “人齐了,那我们也动身吧。”月离把酒喝光,站起来,“苍黄你先走,我带着这位姑娘还有……这位小爷,一起前往,有变故随时传书。”   他说的“小爷”,自然就是九枝。   “妖怪么……”苍黄皱眉端详了一下九枝,但没说什么,重又变作苍鹰和黄犬,分头去了。   “走吧,二位。”月离冲我和九枝招招手,径自走上出林子的路。   我带九枝追上他。“这样来得及么?”我问。   “来得及,”月离道,“两日到抚阳,出了抚阳,旁边便是慈言山。”   “我是说,沈落不会跑吗?”   “不会,”月离说得笃定,“我想,虽然你说你没能伤他分毫,但他一定伤了元气,不然不会离了不破山这么多时日,才只走了这么点路。他大概是要在慈言山恢复力气,短时间内跑不了。”   这倒是中了元卿的猜测。   啊,所以我这么厉害的吗?   “但你方才说,你们有十二支玄师,那就该有十二位统领,”我想想,又说,“为何苍黄说的,却像是只有十一个人?”   月离沉默半晌。“还有一人,来不了。”   “为何?”   “她还在云鸣山深处,正领罚。”   “领罚?做了什么?”   月离又默然一阵,忽然问我:“你知道’借腹遗子’么?”   “什么?”我没听懂。   “借腹遗子,”月离说,“是一道禁术,可以将自己腹中的孩子,移到另一位女子身上,由这位女子把孩子生出来。”   我听得一惊。“还可以这样?”   月离点点头。“这是有违人伦道义的事,只在山上古书中有记载,这些书平日里只有堂主可翻阅,寻常玄师不许轻动,也并没人真的做过,但她还是偷偷学会了。”   既然是生孩子,那这人肯定就是女的了,“她……是和你一样的身份?”   “芳岁,”月离说,“她名唤芳岁,是卯支的统领。”   提到芳岁,他神情有些复杂。“她怀了身孕后,原本瞒着山上众人,暗中施了借腹遗子的法术,但后来还是被山祖看破,除去了她统领之职,又罚她站在山后瀑布下,日夜冲刷,一年为期。”   一年?你们真够狠的啊……   “可是,既有身孕,生下来便是了,为什么要罚她?”我又不懂了。   难道云鸣山不让生孩子?这得是一群什么人?   “若是普通身孕,自然不会,”月离说,“但她怀的,是不该怀的孩子。”   他顿了顿,又道:“沈落的孩子。”   ……啊?   “她和沈落……”我不敢想了。   “事后想来,二人最初生情,该是七年前,沈落还在山上那时,”月离道,“只是藏得太深,一直无人知晓。沈落下山后不久,芳岁便发现自己有孕,悄悄瞒下来,待山祖得知,已经晚了。”   “那孩子呢?”   “还不知道在哪里、由谁生下。”月离说,“山祖该是知道的,但山祖不说,我等也不该问。”   “芳岁自己没说吗?”   月离苦笑。“自事情败露后,她始终一言未发,让她受罚她便受罚,一句怨言都没有。起初因何对沈落动情的、如何同沈落来往的,她也从没提过。”   “大概是……为了护住那个孩子吧。”他又道。   “沈落知不知道?”我接着问。   “他应该是知道的,”月离说,“我还以为,他四处行走,一部分缘由也是为了把孩子找到,但现在来看,他没有这层意思。”   我说不出话了。想不到在云鸣山,还发生过这些事。   “真是傻啊,”月离叹道,“我下山前,芳岁还私下传书与我,求我放过沈落一命,还说他一时迷途,有她和孩子在世,终归能幡然悔悟。七年,此人七年都未曾见过她一面,她竟还觉得,沈落对她有心。”   “她不这样想,也没办法吧。”我说。   月离侧脸看我。“何意?”   “她一定早知道,沈落骗了她,”我说,“沈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她罢了,但如若不说服自己,她又该怎么活下去?”   我想到不破神君,又想到宣阳城的秀元,她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女子不傻,男子有无真情实意,她们何尝看不出?等着等着等不来,也该懂了。   可世间都道,寻个有情儿郎,便是女子一生之幸,就算察觉被蒙骗,又能如何?只能一再自欺欺人,抱着那点希冀劝慰自己吧。   这一点我原是不懂的,近日慢慢想通了,有错的,并不是她们。   “你们……该把芳岁放出来。”念及此,我大着胆子说。   “却是为何?”   “是沈落哄骗了她,不是她的罪过,”我说,“沈落才该千刀万剐,你们不先去抓沈落,却对无辜女子下手,才是背弃了道义。”   月离哑然,良久,他才开口。   “这我倒没想过……”   “你们自然不会去想。身为男子,女子心里如何,你们从不会试着了解,你们更不会有诸如此类的遭遇,”我说,“你也只是觉得她生了恶人的孩子,还执迷不悟,很可怜,并未真正想过,这一切的根由,究竟在哪里。”   月离低头沉思一阵。“山祖说你和寻常玄师不一样,果然是不一样。”他说。   “山祖知道我?”我愣住。   “不然我怎么会专程在城外等你?”月离说,“是山祖叫我来的,他早就知道你,也知道那一位。”   他冲着九枝扬扬下巴。九枝又在吃干粮。我本来不想给他的,但他哭诉之前那一块被他扔在地上,弄脏了,不能吃了,只好多给他一块。   “谁知道我?”九枝含混不清地问。   “你吃你的。”我说,同时心里渐生疑窦,山祖居然知道我和九枝?他是什么样的人?   月离看出了我的困惑。“等事情了结,我带你上山,”他说,“山祖也想亲眼见见你的。”   四   两日后,我三人抵达抚阳,这是座小城,但据说位置很重,面山傍水,把守着平州往北的要道。   我们没在城内停留,径直出了城北门,往慈言山去。   中途,苍黄的鹰身来过一趟,告诉月离,沈落还在原处未动,计划照常。   月离似乎很满意,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是我太紧张了么?   进了山,月离并没上山,而是从山中绕过,直奔另一侧的山麓。   他走得急,我也没工夫问。   离山麓还有几步远,远远就看见一位女子,站在一棵树后,正居高临下,紧盯着不远处的山脚。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我愣了一下,她可真好看啊。   “怎么才来?”女子对着月离抱怨,“就差你了。”   “带着人来的,走不快。”月离随口道,“也没耽搁不是吗?”   女子撇撇嘴。“还有酒么?”   “喝完了。”月离晃晃身上的葫芦。   “喝完了?”女子急得跺脚,“怎么不给我留一点!”   她仰面哭喊。“造孽啊,在这里蹲守了三日,连口酒都没得喝……”   “你平时根本不喝酒的,”月离说,“别装了。”   女子瞪他一眼,又看看我。“这是谁?”她问。   “这就是山祖之前提起的那位姑娘,白有灵,”月离道,“有灵,这就是垂青。”   我小心地对垂青点点头。   “这么小的姑娘啊?”垂青的反应简直和苍黄一样,俄而她忽然向后跳了一步,“她身后是什么?小姑娘怎会带着个妖怪?!”   “都说了别装了,”月离无奈,“九枝是妖,这你不也是知道的?”   “月离你真没劲,”垂青悻悻道,“我在这里都闷死了,好容易来个灵俏的姑娘,我逗逗她不行?”   “这时候就饶过她吧,”月离笑笑,“说正事,沈落那边如何?”   “还在那儿呢,”垂青对着山下抬抬下巴,“三天了,没出来过。屋里也没什么动静,想必是在打坐回复元神。”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在山脚处看到一间草屋,像是新近才搭成的,大小也只能容一人居住,屋内确实能隐隐察觉到沈落的气息。   这股气息,我当然不会忘。   “其他人都在何处?”月离又问。   “鲁鱼在对面山上藏着,”垂青说,“棠华已经把结界布下了,其余几位都按此前商议的,占好了各自方位,就等你。”   “好,”月离说,“待到天黑,一齐动手。有灵,到时也拜托你和九枝了。”   我没说话,自己走到山崖边,仔细看着那间草屋。   “九枝,你来。”我招九枝过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九枝凝神静气,片刻后,他点点头。“不像。”他说。   我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月离和垂青就听不懂了。   “怎么了?”月离问。   “不对劲,”我说,“草屋内的气息,不像是沈落。”   “不像沈落?”月离怔住,“你当真?”   “不能啊,”垂青说,“我一路追踪到此,亲眼看着他进屋的!”   “有灵,你说的不像,是哪里不像?”月离问我。   “气息有一点差异,”我说,“虽然只有一点。”   月离沉思须臾。“会不会是沈落生了些变化?他毕竟伤了元气——”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若说我有错认,还可能些,但九枝也觉出来了,这方面,九枝绝不会错。”   “那之前走进屋的是谁?”垂青错愕,“相貌、身形都和沈落一模一样啊。”   “你们七年未见过他,怎知一模一样?”我问。   “七年而已,能有多大变化——”垂青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了,眼里现出惊惧。   七年时间,沈落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怎么可能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下去看看!”我说着,沿路冲下山,九枝紧跟在后。   “等——”月离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抛在后面。   他和垂青只好拔足追上,同时打了声悠远的呼哨,刹那间,七八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分作几路迅速向草屋围拢。   我动身早,第一个跑到草屋门前。   这时候也懒得考虑有没有诈了,我手捏起咒,一把将门推开。   门内果然不是沈落。   或者说,是他的脸,但不是他的人。   这个看上去是沈落的东西,正认真端坐在屋中央,身下画了一个圈,看见我冲进来,“他”吓了一跳,吱吱呃呃地往后躲。   我心凉了一半。这是只妖怪。   还是只没什么修为的妖怪,连人话都没学会。   垂青他们,被骗了。   这时,其他人也赶到,都挤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人气得把整间草屋连根拔起,远远扔飞。被十余人这样围着,那妖怪更吓得瑟缩起来。   月离默默上前,手悬于妖怪额头,顷刻,妖怪的相貌变了,露出真身,是只小山魈。   四下死寂。月离看了看这山魈,苦笑一声。   “十一个人,竟全被瞒住了。”他低声说。   几位玄师统领又惊又愧,苍黄脸尤其白,虽说不能怪他,但毕竟是他找到的“沈落”,也是他把众人带到这里。   “你几时发现的?”月离问我。   “我没发现,”我说,“我只是觉得,这一路,似乎太顺遂了,沈落擅长的明明是避人耳目、暗度陈仓,就算是元气受损,也不该如此轻松就暴露行迹。”   月离低头看着缩在地上的山魈,又陷入沉思。   “沈落这一计很巧,”我说,“他料定,只要不破山之事传至云鸣山,你们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他拘了这只妖怪,变作他的模样,附上他的气息,做一个诱饵。而以苍黄的本事,也一定会早早发现这个假沈落的行踪,这样你们就会比我快一步,等我发觉,你们已经全聚在此了。”   “因为只有你,可以最快识破他,对么?”月离问。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九枝。九枝的感知极为敏锐,无论沈落怎么用他的气息做伪装,山魈的妖气是逃不过九枝鼻子的。”   九枝闻言,得意地挺起胸膛。也不知在骄傲什么。   “他用他七年前的模样,是方便你们辨认,”我又说,“气息,是为了骗过我,只有九枝细查,才能看出端倪,但待到那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月离又想一想。“可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要在此地设埋伏,”我环视四周,“地形也合适,但如果有埋伏,现在早该现身了……他好像只是为了把我们都引来这里?”   “总要有个别的目的的,”垂青说,“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这一想,余下的半截心也掉进了冰窟窿。   “月离,你们十一个统领,都在这里了?”我问。   月离点头。   “你们属下的玄师呢?”   “大都在向这边赶过来,”月离说,“他们脚力弱,又散在各州,还有一些留在山上的,都是些刚入门的弟子。”   他说完,忽然睁大眼睛。   “你是说——”他也想到了。   “所有统领和本事较大的玄师,都剑指慈言山,”我说,“那有一个地方,现在就等于是空的。”   我深吸一口气。“沈落要去的,是云鸣山。”   垂青张大了嘴。几个统领也一时大为震惊。   “他要去救芳岁!”垂青说。   “他对芳岁应该没那么深的情愫,”我说,“我想,他的目标,是你们堂主,还有山祖。”   话说出口,我感觉手都在颤。来不及了,这都两日了,我们过去少说又要三四日,沈落怕不是早已经到了。   月离却立时做出了反应。“棠华!”他喊道,“开门!”   人群里,一个面相温婉的女子上前一步,一只手托起,紧接着,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了两扇对开的纸门。   “苍黄留下,其余人跟我走!”月离高声下令,“苍黄,你快些将消息传出去,叫赶来的弟子们立刻回山,不得延误!”   苍黄一言不发,化为苍鹰黄犬,疾驰而去。   随即,月离双手推开方才的门。   门开了我才意识到,那位叫棠华的统领,是做了何事。   正对着我的,是一道高大的山门。   这该就是云鸣山了。原来她开的是结界,和云鸣山相连通,紧急时,可以转瞬即至。   而山门前长长的石道处,有一人正拾阶而上。   “站住!”月离飞身上前,拦在这人面前。   是沈落。 第16章 月离(下)   五   看到众人自门中鱼贯而出,沈落倒似乎并不惊讶。   “这个结界门,还在用啊。”他悠声说,“这么多年,都不换一换吗?”   他袖着手,一脸淡然。玄师统领们却不敢大意,各执了咒在手上,沿石阶一字排开,高高地望着他,戒备起来。   沈落笑笑,又往上走了两级。“月离,好久不见。”他说。   “是好久不见,”月离神色平静,“你还是诡计多端啊,险些就被你骗了。”   “可惜没能骗你们更久,”沈落说,“你们这么快便发觉,是因为有灵吧?”   他越过人群看我,我没说话。   “唉,早前真该杀了你的,”沈落佯装慨叹,“可惜啊,可惜。”   “少废话!”垂青喊道,“沈落,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为了芳岁?”   “芳岁?”沈落想一想,“芳岁怎么了?”   “芳岁为了你,正在飞流瀑下日夜冲刷,你还问怎么了?”   “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么?”沈落又笑笑,“她自己愿意,又不是我强迫,何况是你们把她扔进瀑布的,也不是我,与我何干?”   “你——”垂青气不打一出来,禁不住上前一步。   “垂青!”月离喊她,“别冲动!”   垂青咬咬牙,退回去。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啊?”沈落还是笑,“七年前我可打不过你的,月离。”   “如今可不是七年前了,”月离也笑,“何况你心术不正,谁知道你有没有藏些什么后招。”   说到心术不正,沈落面色显然暗了一些。   “还是那套大道理吗?”他说,“山祖端的是可恨,一两句话,就要定我一生。”   “你想杀山祖?”月离问。   “不错,杀了他,再杀你们,”沈落道,“如此以后,世间便无人可以阻我。”   “你这么自信可以上山?”月离又问。   沈落抬起眼。“试试。”   话音刚落,他扬起双手,一阵凛冽的罡风骤起,内里仿佛夹着千百把刀,直扑过来。   同时间,十一位玄师统领齐齐散开,从各个方位对他发起攻击。   罡风没伤到我,九枝挡下了。在场只有我、九枝和一个面孔苍白的玄师没有动。   “统领怎么称呼?”我问这名男子。   “鲁鱼。”男子答。   “你怎么不过去打啊?”   鲁鱼摇头。“我不擅长。”   还有不擅长打斗的玄师?这是怎么做到统领的?   “你不也没去?”鲁鱼反问我。   “我先看看。”我说。   我倒不是怕沈落,而是从宁安到抚阳的路上,月离叮嘱过我,要冷静,谋定而后动。   他大概用意是,他们几个玄师惯于协同,而我一直独来独往,不便合战,可能还帮倒忙,要我在后方盯紧沈落动向,找到时机再出手。   而且月离也同意我的想法,如今的沈落,不怕玄师,怕九枝,这场局的关键,便在九枝身上,很可能,只有九枝才能给他致命的一击。   但我并不知道,九枝该怎么伤到沈落。沈落不会没有提防,九枝能近他身么?   难道要让九枝现真身?   那怕不是整座山都要没了。   结果我和九枝眼下只能看着面前的死斗。   不过玄师统领确实不一样,结阵严密,各有所长,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能从口中喷出火来。鲁鱼说他叫朱明。   只是,沈落强过他们所有人。   几位玄师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伤及他一分,反倒沈落发生喊,将他们全部震开。   “你们真是没有长进啊,”沈落甚至还笑得出来,“不想让我进山,就这点本事吗?”   也是这时,我找到了一丝破绽,一道狠咒打了出去。   咒术打中沈落胸口,穿心而过,沈落错愕片刻,晃了晃,又站住了。   “留了后手?”他哂笑,“没有用的,有灵!”   月离喘口气,再度指挥众人对沈落合围,沈落游刃有余,月离等人却渐渐到了穷末。   “九枝。”我低声说。   九枝点点头。   一声巨响。朱明被沈落击飞,向后撞在石阶上,没了声息。   月离他们结的阵法由是便顷刻被破,近半人都负了伤,只能急急后退。   但沈落也再度露出了破绽。   “走!”我一拍九枝,飞身上前。   我用九枝身上的藤条做了法器,几步欺近沈落,穿过朱明的火余下的烟尘,将法器刺向他腹下软肋。   法器离沈落还有寸余,被他一把攥住。   “还不明白吗?你伤不了我,”他瞪着我,“就这么急着寻死?”   我没理他,看向他身后。   九枝从沈落后方闪出来,直取他背门。   可这一下也失败了。   眼看九枝就要打到沈落,地上又同上次一样,冲出粗大的树根,把九枝捆在原地。   差一点,只差一点。   “声东击西?”沈落这次倒是没笑出来,“好险啊,晚一步,就着了你的道。你也知道只有九枝能伤我?可你就没想过,我早有预料?”   但我却笑了笑。“你好好看看,你身后是谁。”   沈落一愣,回头看去。   树根里拘住的,分明是鲁鱼。   “沈落,我在这里!”我远远喊道。   这是第二次,我在沈落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在他看来,这一幕极为诡异,明明上一瞬我还在他身前,下一瞬却出现在原处,好像没有动过。   我也确实没有动过。因为在他身前的,是九枝。   不等沈落想明白,九枝已经扑上去,几根枝条穿透了沈落的身子。   “你——”沈落伸手要指我,但没了力气。   九枝收起枝条,他向后跌在地上。   “这是……怎么……”沈落试了几次,再站不起来,只能勉强撑起半身,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是鲁鱼的本领。”我说。   沈落怔住。   “你说得不错,”我接着说,“我是明白,只有九枝可以伤你,但也明白,你不可能让九枝轻易接近你,只是好巧不巧,鲁鱼有以假乱真的术法。”   “什么……”沈落扭头去看鲁鱼。月离和垂青刚帮鲁鱼挣脱了桎梏,鲁鱼还是没有多话,静静地看着沈落。   “你不认识他吧?”月离说,“也难怪,鲁鱼是在你下山后两年,才上山的。他走的是偏门方术,实在难得,不出三年,就破例提了统领。”   “他自身可以变成他人,”我说,“也可以帮别人变化,所以我请他变作了九枝,又请他把九枝,变作了我。”   我蹲下,直视沈落。“你以为我安排了一次佯攻,其实,是两次。”   沈落呆呆地看了我片刻,无奈地笑了。   “原来如此……”他说,“有灵,你果然不一般……”   没有人说话。任谁都看得出,沈落活不久了,九枝摧了他的脏腑。奇怪的是,沈落身上并没流出一滴血,而是流出了一些浓黑黏稠的东西。   月离低头看他,眼里露出悲悯。   “你已经不是人了,沈落,”他说,“半人半妖……为了践行你自认的大道,竟做到这个地步吗?”   “人和妖,又有什么高低之分……”沈落说,“你还觉得,妖天然就比人更恶吗?有灵……你也还这么想吗?”   “我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有妖要害人,那我便除掉这妖,如果有人要害人,那我便收拾这人,我从未习过什么玄师的大道,我也不信那些,我只是知道,世间报应不爽,不该放过的,我便不放过。”   “世上……恶人如此之多……”沈落挣扎道,“单凭你一人,又能如何?”   “见一个,对付一个就是了,”我说,“你想太多了,沈落。”   沈落又愣了愣,随即再度笑起来。“这样啊……”   “我问你件事,”我盯着他的眼,“你对芳岁,是不是从未动过情?”   沈落花了一阵子才明白我问什么。“芳岁……”他嘿嘿一笑,“女子……是真的好骗……我不过表现得热络一些,对她好一些,又做了些赌咒发誓的事,她就……信了。后面我再提什么,她都答应,还不惜用上禁术,要留下我的孩子……我要个孩子做什么……”   “你混蛋!”垂青急了,从后面跑上来,举起她的桃木剑就要砍,月离一把将她拦住。   垂青又踢又打。“别拦我!让我把他砍死!再提他的头去见芳岁!”   “你不砍,他也要死了,”月离沉声道,“你带着他的头去见芳岁,要芳岁怎么想?”   垂青挣了半天挣不开,只好作罢,脸上已流满了泪。   我视线回到沈落身上。“还有个事要问,”我说,“你诱骗芳岁,是为何?我本以为你是想留后,既然不是留后,又有什么目的?”   “他是为了恩义堂那些不许他翻阅的古书。”月离替沈落答道。   “古书?”   “方才交战,我也懂了,”月离说,“他用的术法,我都闻所未闻,想必都是禁术。沈落,你是从那些书里学来的吧?”   沈落又笑。“那些书……能存多久?早晚都要烂掉,有厉害术法却不传下去,不觉得是……暴殄天物吗?”   “可是……”我迷惑了,“那些书,不是只有堂主才可以动吗?”   “是只有堂主可以动。”   月离看看我。“芳岁,就是堂主。”   六   堂主??   芳岁是恩义堂堂主?   “她是恩义堂数百年里第一位女堂主,”月离说,“也是最年少的堂主。”   难怪……这样很多事就都串起来了,沈落为何七年就有如此深的修为、为何懂得那么多诡异的法术、他如何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原来七年前,他就做好了谋划。   “所以你处心积虑哄骗芳岁,只是为了那些古书?”垂青问。   “这还不够吗?”沈落笑得非常恣意,“那些古书里记载的,不值得么?”   “你坑害了芳岁七年!”垂青喊道。   “坑害?”沈落丝毫不以为意,“她不是很满足么?我同她说,我愿与她生下子嗣的时候,她可是满心欢喜啊……”   垂青又要砍他,还是被月离拦住,虽然月离也铁青着脸,眼里全是怒火。   我看看沈落得意的模样,叹了口气。   “九枝,给我。”我伸起一只手,对九枝说。   九枝心领神会,把手交与我,他手上还拿着方才的法器。   我握住法器,端详片刻,猛地扎进沈落大腿。   一声惨呼——“有灵,你!”沈落整个人抽搐了一下,死命瞪我。   “这是替芳岁扎的,”我喃喃道,“因她被你诱骗,错交了全副身心。”   我拔出法器,又扎进沈落又一条腿。   又一声惨呼。   “这是替潞城许家夫人扎的,”我说,“因你间接害死了许家长女,教她肝肠寸断。”   沈落在地上狂呼乱叫,想躲却躲不开。月离要阻止我,我斜斜瞪他一眼,他不敢动了。   第三下,扎进沈落右臂。   “这是替宣阳方家大小姐方玉蕊扎的,”我说,“因你给登徒子行便宜之事,险些夺走她的性命。”   沈落已经声音嘶哑,喊不出来了,只能死死瞪着我。   第四下,他左臂。   “这是替宁安沈若君扎的,”我说,“因你明知是害命的法子还教给她,你必然有更好的术法相授,可你只顾着玩弄人心。”   第五下,是他小腹。   “这是替宁安城死难的人扎的,”我说,“原因你懂。这里有个穴位,会疼一些,你值得。”   我站起身。周围的玄师统领们大气都不敢出。   “本来还该替一字坊的若溪扎一下,”我平静道,“但念在你多少算是了了她一桩仇恨,这一下就放过你吧。”   沈落剧烈咳嗽起来,口里含糊不清,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还有最后一下。”我说。   “这一下,是替所有被你间接害到的世间女辈,还有你对女子的轻贱,”我接着说,“又及,你居然敢伤害九枝。”   我走到沈落脸前,将法器对准他额头。   “等……等等!”沈落拼尽全身力气喊道,“这就要杀了我么?”   “不然呢?”我问。   沈落勉力笑笑。“你就不怕……我在别处埋藏了疫毒?我人虽在这里,可没说……未在其他山上养下了毒蛊啊……杀了我,你们就永远不知了。”   “你真的藏了?”月离神色紧张,“在哪里?快说!”   “他不会的,”我摇摇头,“之前你们打斗时我便看出来了,他元气不足,根本没有余力去养毒蛊。”   我顿一顿,又说:“何况就算藏了,我一个个找出来就是。我不缺时日。”   最后看一眼沈落,我松开手,法器落下去,穿过他的头颅。   他便这样死了。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我转过身,看看九枝,九枝对我笑笑,笑得很明朗。   其他人看我就没这么和善了,神情都有些复杂。   “有灵,你——”月离欲言又止。   我笑笑。“就那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不让他多吃些苦头,对不起那些被他害过的人。”   月离张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他们兴许觉得我太狠了,但我只是想,不能轻饶了沈落这样的恶人,不能让世间女子白白受苦,如果这样便是狠毒,那我并不介意变得如此狠毒。   “别这么看我了,”我故作轻松地说,“走吧?”   “去哪?”月离反问。   “上山啊,你们山祖不是要见我。”   “哦,对,”月离反应过来,“你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山祖要和我打架么?”我问。   月离笑了。“不会。”   “那走吧,没什么可歇息的。”   月离安排朱明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玄师统领收拾沈落的尸体,移去山下埋葬,其余人和他一起,带着我还有九枝进山。   云鸣山落在一片山峦里,是最低的一座,被几面山头环抱。   山顶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结构精巧,气势逼人,月离说,那便是恩义堂。他十岁上山,已在堂里住了快有二十年。   但我们没有进恩义堂,他说山祖不在堂内居住,而是在山后一隅。   绕过高塔,其他玄师统领回堂中打理事务,月离一人引我,走上一条石铺的小路。   “芳岁便是堂主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边走边问他。   月离叹口气。“芳岁……堂主不许我们外传,”他说,“她觉得这横竖是丑事,说出去有损恩义堂名声,还下令,她在瀑布下的一年内,任何人不得喊她堂主,只能以原本名字称呼。”   “那现在沈落已死,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她还要继续在瀑布下受罚么?”   “看山祖的意思吧。”月离说。   “山祖究竟是何人?”   “很快你就知道了,”月离说着,忽然驻足,“我就带你到这里,山祖要独自见你,我不随同了。”   这是石路尽处,再往前,是一片高草,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通路。   “向前面再走一阵,就是山祖所居,”月离说,“九枝也不可同行,我便和他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轻握了一下九枝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一个人往前去。   走了没多远,我终于见到了山祖。   眼前草木凋零,正对面是一片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先问。他声若洪钟,回音震得山洞嗡嗡作响。   “俱无山白有灵,见过山祖。”虽然我对这人没多少好印象,但礼数还是该有的。   又一阵响动,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我听得疑惑,人怎么会折腾出这么大动静?野兽也没这么夸张吧?   俄而发现,那确实不是人。   洞里先伸出一只巨大的灰白爪子,接着是另一只,最后,一个尖嘴被毛的头颅露出来,细长的眼睛,一张嘴,吐出一股烟尘。   山祖,是一只狐妖。   我本以为,在思南城遇到的狐妖瑶卿,真身已经够大了,想不到,眼前这狐妖还要大许多,高一丈有余,我本来站得就低,这下只好退两步,仰头看他,脖子都酸了。   “你就是山祖?”我不敢置信。山祖是妖怪?斩妖除魔的玄师们,俯首听命的居然是个妖怪?   而且,这么庞大的身形,他要有多少年的修行啊?   但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妖气。   山祖站在洞口,居高临下看我。他已经有了老态,两耳生出长长的白毛,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翳。   “你原本觉得,我是人,对么?”他问。   嗯……反正不会往妖怪这里想。   “你是三娘的孩子?”山祖又问。   “你知道我娘亲?”我愣住。   “做狐妖的,哪个不知道三娘?”山祖道,“你还未出世的时候,她上过云鸣山,同我见过一面。”   想不到,我娘亲和这老妖狐,还有一层渊源。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何要见我?”   “只是想见一见。”山祖说。   “那……你现在见过了,我能走了么?”我无奈,就为了这个?   看他没吭声,我以为他默许了,转身就要走。   “你杀了沈落?”山祖忽然问。   “你都知道了?”我回身。   “他作恶多端,是咎由自取,”山祖道,“只是教你背上杀孽,有愧于你和三娘。”   这话说的,我身上的杀孽还少了?   “那我倒有一事要请教山祖,”我问,“你当年既已知道沈落心地不善,为何草草放他下山?这不是害人么?”   “他只是一时看错了前路,”山祖答,“并无罪孽,让他下山,是望他能大彻大悟,如今看来,是我疏失了。”   “可是……如果当年你没有那样说他,他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   “已发生之事,无谓如果,”山祖道,“若我现在说你罪孽深重,心肠狠毒,不是玄师所该为,你会和他变成一样么?”   我想了想。“不会。”   山祖笑了,笑得山间都起了阵风。   “你有你自己的道,从心即可,”他说,“不需多虑,只是要记得,你有颠覆天地的本事,他日遇到机缘,切莫错过。”   这又是在说什么?   看他的意思,感觉也不会明说,我也懒得问了。   “有灵还有一事。”我说。   “何事?”   “能不能把芳岁放了?”我大着胆子问,“她也没犯什么大错。”   山祖沉默半晌。“不能。” 第17章 芳岁(一)   “为何不能?”我又问。   “因为不是我将她拘入瀑布之下的,”山祖说,“是她自己决心接受洗炼的。”   ……啊?   “她自己要去的?”我懵了。   “为免山上其他玄师多虑,她同我商议,由我假装责罚,还假定了一年之期,”山祖道,“其实她要不要出来,全看她自己,我并不会阻拦。”   “这样做的用意是……”   “许是为了放下执念吧,”山祖说,“她对沈落,终究还有情愫,如此阻绝天地,沉心静思,也许就可以想通了。”   “我可以去见她吗?”我问。   “想见便去见,”山祖答,“何况我说不许,你就不去见了?”   我笑笑。“望您长寿平安,有灵暂且别过。”   “如若你再见到三娘,替我问个好。”山祖沉吟道。   我走上回去的路,回头远远望见山祖还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   走到之前和九枝分开的地方,九枝正伸着脖子焦急地等待,我冲他挥挥手,他笑起来,经历过这许多,我忽然觉得,有他一笑,就胜过世间所有。   想来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的心吧。   月离坐在地上歇息,抬头看看我。“如何?”   “没如何,”我说,“山祖也没说太多话。”   “不惊讶么?”月离问,“山祖是狐妖。”   “惊讶是惊讶的,但懒得多想,”我说,“累了。”   月离笑笑。“沈落的事,他都知道了?”   “一早就知道了。”   “那便好,”月离伸个懒腰,“免我再跑一趟。”   我想一想,问他:“月离,你能告诉我,芳岁在哪儿么?我想去见见她。”   月离没答话,端详我一阵,半晌才说:“往那边没有现成的路,你从这里望西面走,能看见一条瀑布,那就是了。”   “但她未必会见你,”他说,“你和九枝去碰碰运气吧,我渴了,要回堂里取酒。”   你就是不好意思见她。我心想。   不过我没说出口,带着九枝径自去了。   走着走着,渐渐听到远处声音越来越嘈杂,不多时,先看到了那条飞瀑,从几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条银练高挂在一座山头。   再往前,便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瀑下潭中,万钧的水流砸在她身上,她仍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别往前走了。”一个声音传进我耳里。   堂主就是堂主啊,还有隔空传音的本事。   “是怕水打湿了我衣服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想见你,”芳岁道,“你请回吧。”   “你想不想的,我都来了,”我耍赖,“现在让我回去,不合适吧?要不我就坐在这等你,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了我再起来。”   说着,我真就拉着九枝坐下了。   芳岁叹了口气。   “我有愧于你,”她说,“沈落的事,终究因我而起,却让你担下了重责。”   “和你有什么干系,”我说,“他早有预谋,你不帮他,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窥探那些禁术,你只是不巧被他利用罢了。”   芳岁沉默片刻。“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和我说说?”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的事,”我说,“你的过去,他的过去,你们因何而生的情愫,还有,你的孩子现在何处。”   芳岁没答话,良久,她一挥手,一片水雾向我弥漫过来,将我包裹住。   “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头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渺远。   须臾,我像是进入了一个幻境。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个人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艰难担着两桶水,她自己也只比水桶高一点,走得摇摇晃晃,水也洒了半桶。   回到家后,她娘亲却没有体恤她,反怪她回来得慢,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   “那便是我,”芳岁说。   她生在苍州一户人家,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芳岁自六七岁起,就有做不完的事,同龄的小女孩还无忧无虑之时,她要看顾年幼的弟弟,除此之外,就是帮家里做些活,担水、补衣、做饭,小小年纪,她便都会了。   她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改一改,平日里做事慢一些,都要受责骂。   由是长到十四岁,那一年,爹娘忽然对她说,已替她寻好了一家人,过几个月便出嫁。   芳岁没说什么,她知道周围女子到这年纪,大都是要嫁人的,她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女子的命。   但得知此事后,不过几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妙的男子。   这人和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温和宁静,却气度逼人。他自言是一座什么山上什么堂的堂主,说芳岁有道根,是难得一遇的奇材,想带芳岁去山里,做个什么玄师。   芳岁爹娘起初混不答应,直到堂主拿出了一笔不菲的钱,他们才眉开眼笑,教堂主把芳岁带走了。   反正他们安排芳岁嫁人,也是为了换礼金,供芳岁哥哥考学,只要有钱都好说。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这男子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男子没有骗人。他带着芳岁跋山涉水,一路上了云鸣山。   上山后,她才知道,是山祖遥知到她的出世,等到她长大,特意教堂主去把她寻来的。   恩义堂本不收女子,到她才破了例。   自此,芳岁便成了恩义堂的玄师。   “你爹娘,后来有再问过你么?”我忍不住问。   “没有,”芳岁平静地说,“堂主给他们留了传信的办法,但这许多年,他们从未来过只书片语,我寄回家中的信,也从未有过回音。”   她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想,他们早已把我忘了。”   堂主没说错,芳岁果然天赋异禀,不足一年,便学会了堂主所授的一应本事,备受堂主和山祖器重。   那时,大嬴和北人战事方休,百废待兴,山上玄师并不多,江南妖鬼却极盛,有了芳岁后,才出现了一点点改观。   芳岁十八岁那年,上任堂主下山除妖,染了怪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将堂主之位,交由了刚擢升为统领的芳岁。   当时恩义堂已渐渐壮大,芳岁做堂主后,除却了不收女子的规矩,垂青和棠华,便是因此上的山。   也是那一年,芳岁遇上了他。   一日,天降暴雨,芳岁在堂中感到山下一阵浓烈妖气,匆匆出山,却只看到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抱着一名死去的年长女子出神,身侧还有一具妖怪尸首。   这少年就是沈落。   他年十五,自梧州而来,爹爹暴戾,动辄对妻儿打骂,沈落娘亲反抗时,不慎失手杀了丈夫,本要投官认罪,却被沈落说服。   二人一路逃亡至云鸣山附近,不幸遇上一只妖怪,沈落娘亲横死当场,沈落暴怒,拼死相斗,竟杀了妖怪,自己活了下来。   见他孤苦无依,芳岁迎他上了山,教授他玄师之法。   沈落亦是天纵的才能,上山不过半年,本事已超过了大多同门,人又通朗明善,芳岁瞧他瞧得欢喜,便时时带着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二人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   芳岁的回忆到这里,忽然变作了一些残言絮语。   “师姐!”内堂的门开了,沈落冒冒失失闯进来。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姐,”芳岁嗔怪道,“不能喊堂主么?”   “那多严肃啊,”沈落嘻嘻笑着,“师姐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堂主重要多了。”   芳岁忍不住笑了笑。“着急忙慌过来,有什么事?”   “我想出一个驱杀厉鬼的好法子!”沈落说,“想先给师姐看看。”   入夜,一条街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蝠妖悍然杀来。   “师姐先走!”沈落和芳岁都负了重伤,沈落抢在芳岁前面,把她往后推,“过阵子月离他们就该赶到了,我先想办法应付!”   芳岁咬咬牙,扶住沈落胳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退。”   她同沈落肩并肩,怒视着前方蝠妖。“沈落,还记得我教你的,二人同心的术法么?”   内堂,沈落赤着左边臂膀,不时嘶声喊疼,芳岁站在他背后,小心地为他敷药。   敷药处,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芳岁皱着眉说,“你知道那屋内有凶相,还要闯进去?”   “屋里有孩子啊,”沈落嘴唇都白了,还佯装轻松,“不是师姐教我的,身为玄师,救人济世和自身安危,常常只能择其一,我选了前者。”   “……下次尽量不要了。”   “师姐放心,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做玄师的,不就应当如此?”   “师姐,你怎么了?”城内一条大路上,沈落和芳岁同行。   “没什么,”芳岁定定神,“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是……看到那家人女儿中了邪魔,做爹娘的求遍各处,又不惜用自己的血,为女儿驱邪,我想到我爹娘……”芳岁说,“他们……想必不会为我这么做。”   “你爹娘待你不好?”沈落问。   “他们眼里没有我,”芳岁说,“自小,我从没受过这样的顾惜。”   沈落想了想,露出笑脸。“但你现在有我了呀。”   “你?”   “是啊,你爹娘待你凉薄,刚巧我没了爹娘,你我二人彼此顾惜,不就好了?”   芳岁默然良久,随即也笑了。   凄风苦雨,沈落独坐在山头高处,呆望着山下。   “你怎么在这里?”芳岁冒雨走上来,“是怕自己死晚了吗?”   沈落半天无话,许久才说:“师姐,我们做的事,真的是有用的么?”   “何故一问?”   “我今日去的那户人家,夫人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就被迫服下假道士做的符灰,五脏六腑都烂了,死后怨念才招来了厉鬼,我能除掉厉鬼,可她呢?”沈落喃喃道,“她何曾被人救过?”   他顶着满脸的雨水,低下头。“师姐说,我们四处奔走,是为了从妖鬼手中救人,可人害人的,又该如何?近年来,所见之事多是如此,纵使除尽妖鬼,却能怎样?”   芳岁看了他一阵,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你不要想太多,沈落,”她说,“人世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沈落又沉默一会儿。“师姐,你能摸摸我的头么?”   “……嗯?”   “小时候不开心了,娘亲都会摸摸我的头,”沈落闷声说。   芳岁面露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摸了摸沈落的头。   “你在意的,我也想过,”她说,“但我们只是玄师,不能改变世道,世间女子之苦,也许慢慢会变好吧。”   沈落抬起头,却不看芳岁。“师姐,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啊。”   “若我说……我欢喜于你,师姐怎么想?”   芳岁一愣。   到此,我忽然明白了,芳岁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时的沈落,确是天真无邪之人,谨遵玄师道义,没有半分恶念。那时的芳岁可能也想,两个不幸的男女,能在这山上相互依傍,成一对眷侣,是好事吧。   只是,变故很快便来了。 第18章 芳岁(二)   八年前,云鸣山上。   “沈落!沈落!”芳岁急急从后追过来,拉住沈落衣襟,“山祖对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落回头,惨然一笑,“只说我心术不正,该狠狠反思。”   “你别太往心里去,”芳岁说,“山祖他……只是怕你走错了路,不是为了责难你。”   “师姐知道山祖要说什么?”   “他同我大致提过……”芳岁道。   “那师姐也觉得,我心术不正吗?”沈落问。   “我没有!”芳岁赶忙说,“我只觉得……你最近心思生了些变化。”   “我怎么会不生变化?”沈落激动起来,“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被活生生烧死!害死她的人却没受任何罪责!这是该当发生的吗?我们还要去救他合家上下,这些人有什么可救的?”   “那人……也被杀了,并非没受任何罪责。”   “他被那女子的哥哥杀掉,是报应不爽!可那女子呢?她犯过什么错?生前谁替她伸张过道义?”沈落圆瞪双目,“她化成厉鬼去报复那家人,不也是他们活该?”   “这毕竟只是个案……”   “个案?”沈落逼问,“是个案么?这些年里,见过多少这样的事,师姐不清楚么?我娘亲在世时,日日被我爹打骂,可曾有人拦阻过?她只是为了活命,她又有什么罪?”   芳岁无言以对。   “那日,”沈落说,“若我娘亲不反抗,她和我,都可能被我爹打死了,但按律却要先治她的罪过,天地间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芳岁还是说不出话。   沈落深吸口气,忽然苦笑了两声。“师姐和山祖都说,不需多想,做好玄师的本分即可,我是做到我的本分了,这些年来,我也努力淡忘过去的仇恨,可我为何还这么痛苦?为何世间之事,竟没有丝毫改变?”   “世间……总会有些不公之事的,”芳岁又试着劝慰他,“世人这么多,总不会个个心地善良——”   “不,”沈落摇摇头,“我看世人大都是恶的,人人可杀。”   “啪”——芳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她怒道,“你是玄师!玄师的大义,你都忘了?”   沈落怔住。他埋下头,摸了摸脸颊,良久无话。   再抬起头,他却明朗地笑了。“师姐教训得对,”他说,“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我错了,师姐。”他拉着芳岁,带着歉意说,“师姐别生气,我一定改,山祖怕我心术不正,我便走上正途给他看看。”   芳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去吃饭吧,师姐?”沈落问。   “等一会儿啊,”我越看越觉得不对,他们说起的这件事,怎么那么熟悉?“你们提到的那个女子,是不是……叫莺巧?”   “你如何知道?”芳岁问。   还真是啊……   “她……是我一位友人的妹妹,”我一下觉得手脚发凉,“但我从友人口中听到的,和沈落说的似乎不太一样,莺巧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烧死的,”芳岁说,“她男人责骂她生不出子嗣,她回嘴说是男人自己不行,男人暴怒,把她捆在院落里,浇上灯油,点了……火。”   我立时木然。原来如慧知道的,还不是真相?莺巧竟死得这么惨?   “她是你友人的妹妹……”芳岁沉吟,“那你这位友人岂不就是,杀害那男人的人?”   “还能是谁。”我苦笑。   “他后来如何了?”   “出家了,”我说,“因为背上了杀孽,现在四海云游,积些善缘,好让自己安心。”   这样说着,我忽然明白了,沈落为何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性子大变。   害人的逍遥法外,受害的无人理会,烧死莺巧的,第二天照旧寻欢作乐,如慧只是替妹妹讨了个迟来的天理,就背负着悔恨整整十年。   对沈落而言,尤其难以接受,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自小所受的痛楚,还有他母亲遭遇的苦难。   或许,他早已不堪其重。   “沈落……是假装认错,是么?”我问芳岁。   “是,”芳岁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他在敷衍我,但我知道他内心煎熬,不忍说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芳岁长长地叹了口气。   内堂,床榻上。   沈落斜倚在床头,怀抱着芳岁,若有所思。   “师姐,”他开口说,“沈落有一事相求。”   “怎么这么见外?”芳岁笑着说,“你说就是了,什么事?”   “我想看看禁室里的书。”沈落说。   “啊?”芳岁脸上笑容消失,一骨碌坐了起来,“禁室内的书,只有我一人可动,其他人是不许翻阅的!”   “我知道,”沈落说,“所以我才求师姐帮忙。”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书吗?那些书上记下的,是历代堂主认为不可外传的禁忌邪术。”   “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你还想看?”芳岁气急,“不可能!”   她气得翻过身去,拿背对着沈落。沈落一动不动,看着床帏出神。   “你……为何要看那些书?”许久,芳岁忍不住,小声问。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前人的经历里,汇结出一些有用的,帮现有的术法谋求精进,”沈落说,“上月朱明带五人去苍州除妖,对付一只妖怪,却只回来两个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还需要更厉害的本事,这是为恩义堂着想,也是为世人着想。”   呸,鬼信啊。我在心里说。   但芳岁却犹豫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她翻回身,问沈落。   沈落用力点点头。“师姐放心,我不是为了害人。旁人不了解我,师姐总该是了解的。”   “你就信了?”我问芳岁。   芳岁不置可否。   “不能说全盘相信吧,”她说,“那时我可能……还是对他心怀希冀,觉得他本性不坏。”   我强忍住没翻白眼。“然后你就真的给他看了?”   “嗯,”芳岁说,“我每日深夜去开禁室的门,放沈落进去,门原样锁上,天将明的时候,再接他出来。”   “再后来呢?”   芳岁沉默片刻。“再后来……照例按月面见山祖,山祖察觉他内心愈发狠戾,就把他逐下了山。”   “你的孩子,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兴许早便怀了,”芳岁说,“我发觉时,是沈落离山后一个月。”   “为何不告诉山祖?”   “我和沈落的事,始终都只有我二人知道,”芳岁答,“有了身孕,便更不能对山祖说了。”   “所以你就——”   芳岁笑笑。“我入了禁室,从书中找到借腹遗子的法子,暗暗把孩子转入了另一人体内。”   “是谁?”   “是山下村子里的一户农家,一位村妇久久不孕,受尽村人白眼,我就选上了她,也算是,让她可以好过些吧。”   “孩子生出来不像爹也不像娘,她能好过?”我问。   “当时的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芳岁说,“好在那家丈夫心胸宽些,似是从来未追究。”   “男孩女孩?”   “男孩,”芳岁说,“我在山上,偶尔会看他一下,到今年,他也有六岁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   “看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说,“只是既已知道了这些事,总该去看看。”   水雾突然散去,芳岁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我被猛然拉向她近前,还浮在半空。   隔着瀑布的激流,我大概看到她的相貌,是个好看的女子,只是面容苍白,说不出的憔悴和消沉。   “村子就在山下东侧,下了山,你便能找到,”芳岁开口说,“孩子平日都在村里,你也该可以认出来的。”   我点点头。   “这些事,山上诸人都不知道,”芳岁又说,“那村子的人也不知道,孩子更不知道,还请你切莫外传,就让孩子……无烦无忧地长大吧。”   我又点点头。“我答应你,还有别的要嘱咐的么?”   芳岁再度沉默良久。   “得知了这些后,你还觉得,沈落罪该万死么?”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还要想一想。不过不管我怎么想,沈落都已经死了。”   “是啊……”芳岁表情不悲不喜,“我也是还没想明白,才一直站在瀑布下洗炼,我还以为,你也许会给我答案。”   “答案你要自己找,”我说,“但我从不觉得你有错,如今看来,更没有了。”   自打我出现,芳岁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她错愕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走了,”我对她说,“你快些想通,快些出来吧,孩子的事,你早晚要认的,不如早认,趁他年纪还小,领会起来也容易,长大了才知道,兴许就是下一个沈落了。”   芳岁惊异,张张嘴,仍旧说不出话。   “好。”最后她只说。   她送我回到原地,我最后看她一眼,和九枝沿路走回去。   走出一段路,九枝忽然说:“沈落,不坏。”   “他差点儿把咱俩都杀了,你还觉得他不坏?”   九枝摇头。“那时候,坏的,以前,不坏。”   我懂他的意思,这一点我也知道。   “别想了,”我拍拍九枝,“和我下山去吧,我有一点想法,也许在那个孩子身上,能找到端倪。” 第19章 芳岁(三)   月离和垂青想从我口中套话,打听出芳岁都说了什么,我没告诉他们,问明了下山的路就走了,只和他们说,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我想,等芳岁想通了,从瀑布下出来,自然会对他们和盘托出,不需要我多嘴。   何况我都答应她了,这点儿信用我还是有的。   走过山门处那段长长的石阶,我和九枝下了山,去了芳岁说的那座小村子。   村子坐在一小片山麓里,不大,但看上去生活富足,刚走到村外,我就看见一个小男孩自己在那里玩耍。   听到人声,他抬起头,我一愣。   也太巧了。   他就是沈落和芳岁的孩子,错不了,长得和芳岁实在是太像。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谁?”他问。   嘿,你倒是很警惕。   “我们是山上来的,”我用我最和善的语气和他说,“你知道山上有人吗?”   孩子点点头。“知道,你们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我娘经常这么说。你们也是吗?”   我想了想,我应该也算,就承认了。   “你们来做什么?这里有妖怪?”孩子问。   “没有妖怪,我们只是路过,”我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爹下地去了,我娘在做衣服,所以我自己玩儿。”   “哦,那你叫什么呀?”   “我叫狗子!”   呃……   “你有大名吗?”我手撑着膝盖,放低身子。   “大名……”孩子想了一会儿,“我娘说,我叫陆从善。”   姓陆吗?也是,他实质是村妇生的,自然就随那家人姓。   “你名字很好呀。”我说。   孩子得意了。“我娘说,是山上的人给我算的!说和我有缘,别的孩子他们还不给算呢!”   那确实是有缘,还不是一般的缘分。   从善……想必是芳岁给他起的吧,期望他将来积德行善,至少不能像他亲爹一样。   这样想,我有些迷乱了,他的亲生父亲肯定是沈落,但他的生母,到底该算是谁呢?   是芳岁先怀上的他,可承受了生养孩子那些苦的,是那位村妇,这又要怎么说?   难怪这是道禁术,太乱了,太诡异了。   我半天没说话,孩子不耐烦了,自己又玩起来。   “从善,”我想一想,说,“你爹娘怎样?”   “挺好的啊。”从善头也不抬。   “对你怎样?”   “也很好啊。”   “你这个年纪了,不去上学么?”   “我爹没钱,”从善说,“他说今年把家里牛卖掉,就有钱了,明年我就能读书了。”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九枝猜到我要做什么。“娘子决定。”他说。   于是我伸手去身上包袱里数了数,数了一些钱出来。   “从善,这些钱你拿着。”我拿过从善的手,把钱塞进他手里。   “我娘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从善看看手心,说。   “这是姐姐单独给你的,上学用的,”我说,“姐姐也和你有缘,别的孩子我也不给的。”   从善琢磨一会儿,笑了。“谢谢姐姐。”   “你就和你娘说,是山上的人给的,”我帮他想好了说辞,“他们不必过意不去。”   从善点头,开心得转身就要往家里跑。   他一转身的工夫,我忽然在他腰间看到什么东西,一下怔住。   那好像是枚珠子,上面有……沈落的气息?   “等一等!”我喊他,“从善,你腰里那是什么?”   “姐姐说这个吗?”从善不明就里,从腰上解下一样物事,递给我。   果然是颗珠子,玄黑色,晶莹剔透,也果然带着和沈落类似的气息。   “这是谁给你的?”我问。   “是位哥哥给我的,”从善说,“他从村子里过,说看我比较欢喜,就送了我这个,我娘还为这个骂了我一顿。”   我盯着珠子看了许久,回身对九枝说:“九枝,你来。”   九枝扬起眉毛,走过来。   “你把手放在这颗珠子上。”   九枝照做,但他的手刚刚碰到珠子,突然被弹了开去。   “这是——”九枝张大嘴。   我没想错,这颗珠子上,潜藏了一道强大的咒印,是镇邪用的,只要这孩子佩戴着这颗珠子,任何妖鬼都动不了他。   是沈落留下来保护从善的东西么……   “从善,这颗珠子,那位叔叔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不太会算数,”从善老老实实说,“好像是两年前。”   两年前……也即是说,沈落曾经为了他,专程来过一趟?   我忽然很想笑。   又被他骗了。   沈落并不像他死前所说,丝毫不在意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做了这个辟邪的珠子送给从善。   “那位叔叔,还有说过什么吗?”我再问。   “他说,我以后要做个好人。”从善答。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姐姐还有事么?”从善小心翼翼问我。   “没事了,你回家去吧,”我勉强笑笑,把珠子还给他,“记得把钱给你娘,让她送你去念书,这个珠子也一定好好带着,不要取下来,还有,答应姐姐,等你再大一些,去山上看看,好吗?”   从善一口应承,一步三跳着跑远了。   我站起身,看看九枝。这一趟来对了,确实印证了我的想法,沈落身上,还藏了很多事。   但我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做个好人吗……真不像是沈落会说出来的啊。”   是月离。他不知何时站在我和九枝后面,连九枝都没发觉。   “你跟踪我?”我瞪他。   “你急急忙忙要下山,我就觉得不对劲,”月离道,“擅自作主,抱歉了。”   他远望着从善越来越小的身影。“所以,这便是芳岁的孩子?”   “不是,”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月离笑笑。“原来就在山下村子里啊……”他叹口气,“离我们这么近,居然都没发觉。”   他又看看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个秘密,我会保守下去,直到芳岁愿意说出来为止。”   我点点头。   反正已经这样了,芳岁要怪罪,就怪月离吧,谁让他好奇心这么重。   “想不到沈落还做了这些事……”月离又叹道,“临死前还撒了谎。”   “他是为了保护芳岁吧。”我说。   “何意?”   “他表现得对芳岁毫不在意,就把当初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我说,“山上的人就不会再怪芳岁了,芳岁也便能继续待在山上。”   “这样……”月离沉吟,“这一点我也想过,如今回想起来,沈落那时,可能是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   月离点头。“你没有觉得奇怪吗?以沈落的本事,怎么会这么轻易便被杀掉?而且和他遭遇后,他始终没有主动对你和九枝出手,似乎是在等你们找到机会,接近他。”   “他忙着和你们那么多人交手,顾不上我吧?”   月离摇摇头。“和沈落交手时,我能感觉到,他有余力一次击倒我们所有人,但就是没这么做,我想,他可能已经不想再活下去,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他这一生。”   “为何?”   “我也不明白,”月离说,“我猜的是,自从沈落遇到你之后,就开始怀疑他自己了。”   “和我有关?”我不解。   “你和他见过一样的事,甚至比他更嫉恶如仇,”月离道,“但你却走了一条和他截然不同的路,他也许是觉得,他错了,可他也已无法回头,死在你手上,可能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他再度叹口气。“我一直以为他是大奸大恶,本性如此,现在想想,他心里还是留存了一些良知。”   我沉默良久,却摇了摇头。   “不,他就是恶人,”我说,“不管他怎么反悔,怎么试图弥补,都不能掩盖他犯下的恶行,我无法原谅他,也不能替那些被他害过的人原谅他。”   月离错愕,随即笑了。“无论如何,你已经探明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见过了山祖,想必你也更了解了自己,我不知道山祖对你说了什么,不过我想说,有灵,你所做的事是正当的事,坚持走下去就是了。”   他活动活动筋骨。“我也回山了,唉,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啊……”   “月离!”他走出去一段,我忽然喊住他。   “怎么?”月离回身。   我看看他,嘿嘿一笑。“问你啊,你们恩义堂,对帮你们惩奸除恶的恩人,有没有些感谢的方式啊?”   “你说什么?”月离没懂。   “就是啊,”我伸开手,“你看,我替你们杀了沈落,沈落留下的烂摊子,我也收拾了,这一路我可是出生入死、担了重责啊,总不好让这么辛苦的一个人,空着手走吧?”   月离眨眨眼。“你要什么?”   “你觉得呢?”我狡黠地问,“我这里两张嘴要吃饭,接下来去别的地方,还要住店……何况我刚还给了那孩子一笔钱,那可是你们堂主的孩子,你不替她答谢答谢?”   月离以手掩面,抬头望天。“我知道了。”   “说吧,你要多少钱?” 第20章 芳岁(四)   入夜,我和九枝踏上往东的路。   接下来该去瑞临了,我还记得狐妖瑶卿的嘱托,那座城里还有个亟待帮助的女子,虽然耽搁了许久,但还是该去看看的。   但愿她还活着吧……   而做完这档子事,我也不想接着往下走了,我想回家里去。   想找我爹娘把当初的事问个明白,想听听他们的过去,想问问他们,我该怎么办,九枝该怎么办。   如果所有事情都得到了答案,我还想下山的话,那再下山好了。   离了云鸣山,便是往苍州的路,途径一座小城,我和九枝饱餐了一顿,美美睡了一觉,还买了好些吃的带在身上。   我们现在更有钱了,月离自掏腰包,给了我不少谢礼,我也没跟他客气。   我可是拯救了全江南的世人啊!多拿点儿钱不过分对不对。   何况本来我下山就是为了赚钱,这也是坚守初衷啊坚守初衷。   九枝吃开心了,一路上都眉开眼笑,一想到他过去是三重天上的神木,如今变得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看他。   走着走着,九枝站住了。   “你不会又饿了吧?”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九枝摇摇头。“有妖气。”他说。   “妖气?在哪里?”   九枝指了指前面一棵大树下,我们刚走出小城不久,还在城郊,路两旁都是上年纪的树木。   我悄悄摸过去。确实有一股很细微的妖气,从树下的一个大洞里透出来。   可能是听到有人接近,那洞中一个黑影也动了一下。   “谁在那儿?出来!”我喊道。   片刻死寂,然后从里面慢慢爬出一个人。   一个小女孩。   我看愣了。这不是妖怪啊。   这孩子约莫七八岁的光景,脸蛋脏兮兮的,头发倒是梳得精巧,扎了两个小辫子。她怯生生地看着我。我能确定她不是妖,也没有被妖鬼之类的上身,但她身上又确实沾着一丝妖气,是从哪里沾上的?   “妹妹,你躲在这儿做什么?”我问她,“可是有妖怪追你?”   女孩只摇头,不说话。   “你会说话吗?”我又问。   “……会。”女孩小声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姐姐,”我尽量温柔一些,“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藏着。”   “藏着?为什么要藏着?”   她又不说话了。   好吧,换个问法。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荷翠。”女孩拧着手回答。   “荷翠,你家住在这个城里吗?”我指指不远处的小城。   荷翠点头。   “那你怎么不回家?”我问,“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你放心,姐姐是好人。”   荷翠想了想,脸色白起来。“不、不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我更好奇了,“你爹爹和娘亲都还在吗?”   荷翠先点点头,又用力摇头。“我爹爹在,我娘亲……我娘亲不是我娘亲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爹再娶了?后娘待她不好?   我赶紧搭眼去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但也没看出来。这孩子白白胖胖,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   我还没想明白,看荷翠嘴一撇,感觉要哭,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劝她。“妹妹,你别慌,姐姐是捉妖除魔的,旁边这位哥哥也是,他可厉害了。”   九枝挺起胸脯,一脸自豪。   我白他一眼。“所以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都和姐姐说,不管是有妖怪追你,还是家里有变故,姐姐都能帮你解决。”   荷翠吭吭哧哧的,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半天我才大致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家在城里,爹爹是杀猪的,娘亲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卧病在床,但前个把月开始,忽然间病就好了,出入无碍,也有很多精力照顾她。   荷翠原本挺开心,直到她发觉娘亲的样子不太对。   她自小不能吃鸡蛋,一吃就浑身发痒红肿,娘亲一直是知道的,某天却突然做了鸡蛋给她吃,荷翠小心翼翼说起来,她娘亲才恍然大悟。   过去娘亲也从不给她扎辫子,自打病好后,突然也开始给她扎辫子了。   还有一些迹象,都让荷翠怀疑,她娘亲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娘亲,虽然长相没变,但换了个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荷翠……”我想一想,说,“会不会,你娘亲之前生病,把一些事忘记了?给你扎辫子,也可能是新学会的呀。”   “不是的!”荷翠拼命摆手,面露惊惧,“我娘不是我娘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大概三天前,她在外面玩耍,觉得口渴就自己跑回家,四处找不到娘亲,跑进厨房推开门,却看见门边一个全身被毛的东西背对着她,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衣服。   她惊喊出声,那个东西吓坏了,问她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又将门死死关上。   片刻后,门打开,里面走出的却是她娘亲。   荷翠吓得一句话说不出,娘亲过来拉她,她放声大哭,娘亲只好安慰了她好一阵子,说日头太毒,她看错了,厨房里一直就只有娘亲一个人。   但荷翠不敢信了,她细细观察,经常会看到娘亲的脸莫名其妙地抖一下,一瞬间看不清面目,抖过后,又是娘亲的模样,对着她微笑。   她想和爹爹说,又怕爹爹骂她胡扯,越想越害怕,今日便借口出门玩儿,偷偷跑出城,在这里躲着。   我渐渐皱起眉头。   起初我也觉得,这是小孩子臆想,但她吓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发抖,想必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如果是臆想,她身上的妖气也无法解释。   难道她娘亲是妖?那过去怎么没看出来?又是如何瞒过荷翠她爹的?   荷翠哭出声了。“姐姐,你带我走吧,”她抽噎着说,“我不要回家了,我怕……”   我定定神,问她:“荷翠,你说你在厨房里,看见有个全身都是毛的东西,是吧?”   荷翠说是。   “那个东西,有多高?”   荷翠指指九枝。“和哥哥一样高。”   “你娘亲有哥哥这么高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个东西要穿的衣服,是什么样?”   荷翠又抖了一下。“是……白白的……”她尽力描述,“很软……”   她毕竟还是孩子,说得含含糊糊,但我差不多心里有数了。   那九成九是一张人皮。   妖鬼披皮化人,这种事我爹对我讲过,倒不稀奇,只是荷翠的娘亲,去哪里了?   被妖怪所杀?吃掉了?那妖怪为何还要变作荷翠娘亲的模样?还照顾上了这家人的起居?总不能是看上荷翠她爹爹吧?   我看看荷翠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想一想,对她说:“荷翠,你介不介意,姐姐把手放在你脸上?”   “不介意。”荷翠说。   我装模作样在手上画了画,把手轻轻放上她脸颊,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   “姐姐看到啦,”我说,“是你看花眼了,你家里没有过那个全身长毛的东西,你娘亲还是你娘亲呢,我带你回家吧。”   “不、不,”荷翠倒退两步,“我不回去!”   “你忘了姐姐是做什么的?”我谆谆善诱,“真的不用怕,一切都有姐姐在,如果那真的不是你娘亲,我替你把娘亲变回来。”   荷翠将信将疑,但我说得笃定,她一个小孩子也茫然了。   “你家在哪?”我拉起她的手,“带姐姐去,你也想让你娘亲回来吧?”   荷翠擦擦眼睛,点点头。   我和九枝拉着她往城里走,过了城门,很快走到一片房屋前,荷翠指了指其中一间。   “那就是我家。”她说。   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往前走了,我只好让九枝看顾住她,自己走过去。   手上捏了咒,我敲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   一股妖气扑面而来,荷翠的“娘亲”扶着门,和我大眼对小眼。   紧接着,她掉头就跑。 第21章 芳岁(五)   “九枝,看好孩子!”我发声喊,拔腿追上去。   这妖怪跑得很快,转眼间冲入了卧房,要从窗户钻出去。   我一抬手,扔出一道符,结结实实打在她后背上,把她四仰八叉打翻在地。   执咒再上,她赶紧举手求饶。   “道姑饶命!我不跑了,不跑了!”她开口说。   “你是哪儿来的妖怪?”我厉声问,“到这家来做什么?从实招来!不然我让你粉身碎骨!”   “我知道,我知道,”妖怪连声道,“我说,我全都说!”   她抬头看看我。“道姑,我坐起来说行么?”   “别叫我道姑,我大名有灵。”我说。   “好好,有灵道姑,”妖怪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旁边床榻坐下,“道姑是专程来捉我的?”   “不然呢?”   妖怪缩了缩。“那,道姑又是如何知道,我是妖的?”   “我在城外遇见了荷翠,”我板着脸说,“她偷偷跑出城,在城外躲着,要不是我刚好从那边过,都不知道她要躲多久。”   “在城外躲着?”妖怪愣了,“为啥啊?”   “你还好意思问?”我瞪她,“她早看出来你不对劲了!”   妖怪挠挠头。“唉,怪我,没装过人,实在是装不像啊……”   她看看屋门口。“那个……孩子不在这儿吧?”   “在屋外,我夫……有人看护着。”我说。   “那就行,那就行,”妖怪说,“道姑有心了。”   “你别打岔,”我说,“赶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假扮她娘亲?她娘亲去哪儿了?是不是给你吃了?”   “天地良心,真不是啊,”妖怪忙说,“我就是只獾,不吃人的。”   “那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是……”妖怪叹口气,“唉,说起来道姑可能不信,是这孩子的娘亲,央求我这么做的。”   ……啊?   月余前。   这只獾妖长在这座小城外的山丘上,她说她叫巧哥,有五六十年的修行,还不能化人形,时常趁夜入城,为了见见世面,顺便寻些老鼠吃吃,城里老鼠肥。   一日,她追老鼠追进这户人家,本想着抓到老鼠就走。她动作轻巧,一般人这时候都睡熟了,自看不见她。   不想翻窗进了卧房,却正对上床上一个女子的眼。   这女子还未睡,在床榻上艰难喘着气,看见她后,也没有喊叫,反求她帮一个忙。   巧哥一眼便看出来,这女子病入膏肓,活不久了。   女子要求的事,也和这有关。   她说她已卧病多年,自知命不久矣,倒不怕死,只是放不下年幼的女儿。   原来自打她生病后,家里男人便渐渐失了耐心,在外还和青楼的女子勾搭上了。城里做屠户的,手上大都有两个钱,那青楼女子也便有心嫁他,脱离苦海过过富足日子。   男人由是越看她越不顺眼,连日常吃喝都短她,只盼着她早点儿死,他好迎娶新夫人进门。   女子心知她若撒手一去,自不会有人待荷翠好,本来因为是个女儿,男人就不太在意这孩子,等换了新人,荷翠在这个家只会更难过。   她便一直勉力撑着,但眼见要撑不下去,恰好撞见巧哥,就求巧哥扮成她的模样,替她做几年荷翠的娘亲。   大嬴律法,女子若无婚外之情,做丈夫的不可休妻,除官宦人家或官府特许,也不准纳妾,只要荷翠“娘亲”还在,男人就不能动别的心思。   荷翠也便能安然长大。   “然后?你就答应了?”我问。   “那怎么能不答应啊,”巧哥拍大腿,“她说得那么凄惨,我寻思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唉,真是个可怜女人,生个病,夫君就不管她了……”   “后来呢?”   “后来……”   巧哥无奈应允,自此之后,便每夜前来,听荷翠娘亲给她讲些人世之事,还有荷翠以及家里男人的事,防止她将来穿帮。   但荷翠娘亲的身体确实不行了,只讲了三个夜晚,就悄无声息撒手人寰,巧哥再来时,床榻上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她借着夜色,将荷翠娘亲的尸身移至城外,找了个隐蔽地方,掩埋起来,又在天明前赶回去,自此摇身一变,成了荷翠现在的“娘亲”。   “等等,你这人皮是哪儿来的?”我问。   “道姑别误会啊,”巧哥说,“我真没吃她,我这是跟山上一只花狸猫学的法子,能把死人的人皮取下来,那厮经常用这办法假扮成人,已经很利索了。”   她看看我,举起一只手:“我要是吃过她一口肉,现在就降天雷,劈碎了我!”   “……行吧,你接着说。”   巧哥做了荷翠娘亲后,第一件事便是宣告自己病好了,那屠户清早起床,看见自己夫人好端端地在厨房做饭,着实吓得不轻。   但眼见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假惺惺念叨了几句体恤的话,看得出来失望至极,可没办法。   他并没打消了再娶的心,隔三差五还是往青楼跑,巧哥懒得跟他计较,便随他去,反正只要她在,这男人也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   这样反倒有好处,男人平素都不肯正眼瞧她,自然发现不了此夫人已不是彼夫人了。   只是,骗不过荷翠。   荷翠娘亲教代给巧哥的有限,来不及说清就走了,荷翠的很多事,巧哥都不知道,几次都露了马脚。   她想和荷翠亲近,还学了扎辫子,结果弄巧成拙,荷翠反而更怀疑她。   我听得直想笑。   “荷翠说,她在厨房看见有个浑身长毛的东西,那就是你吧?”我问,“是你在换皮?”   说到这,巧哥又直拍大腿。“唉,我头一次披人皮,不习惯啊,”她说,“时间一久,浑身痒得不行,就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脱下来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穿上。谁想好巧不巧,那天就让这孩子给看见了,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能糊弄过去,结果……小孩子这么不好骗……”   “是不是自己娘亲,孩子还是能分出来的。”我说。   “可不是吗,”巧哥叹道,“早知道这些,我就不应这档子事了。”   “但你若没应下来,荷翠的境况,只会更惨。”我说。如今世间男子做出什么行径,我都不觉得稀奇了。   “那也不能这么下去啊……”巧哥发愁,“道姑你说,现在咋办?”   我看看她,自顾自沉思。   “巧哥,”我问,“如果教你一直做荷翠的娘亲,你可愿意?”   “愿意是愿意,”巧哥说,“做个十年八年也是无所谓的,做到荷翠老死都行,做人也有做人的乐趣,可如今的问题,是荷翠她不愿意呀……”   “我有法子让她愿意。”我慢慢说。   “道姑,你别诓我。”   “我可以施个咒,改换掉她的记忆,”我解释道,“让她忘掉从前关于娘亲的事,也忘掉这阵子她在你身上见到的异状,两下里没有偏差,她就不会怀疑了,只要你脱这层皮的时候小心些,别叫她看见,就无碍。”   “还有这种法子?”巧哥惊愕。   我点点头。“但你要忍耐些,别老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一定,”巧哥说,“我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你还要记得,人是会老、会病的,如若你要一直陪着荷翠,就要顺应这个规律,不能一直是这副模样。”我接着道。   “明白明白,”巧哥点头如捣蒜,“这个道姑无需担心,把自己变老些我还是会的。”   她想了想,又迟疑着问我:“道姑,还有一事……如果那混蛋屠户贼心不死,要对我下手,可怎么办?我可听说过,有些男子为了再娶,不惜毒害原配,我怕他也——”   我笑笑。“这个我想到了,放心,我也有办法。”   巧哥看看我。“道姑,你真是个好人。”   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又交代她几句做寻常人该注意的,便叫她在屋里等着,我一人出去。   九枝带着荷翠在等,我走上前,附耳九枝,大致说了说这桩奇异的事。   然后把手放在荷翠头上,念了段咒。   荷翠眼神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抬起头。“你们是谁?”她问。   咒法起效了。“我们是这城里的,”我说,“你在城外迷路了,我们特地送你回家。”   荷翠还是有些迷茫,也有些戒备,直到我装模作样去敲门,巧哥来开门,看到娘亲,荷翠才露出笑脸。   “娘!”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巧哥。   巧哥一时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犹豫再三,轻轻摸了摸荷翠的头发,嘴上还拿出了做娘亲的威严:“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娘找了你大半天!”   “我好像迷路了……”荷翠小声说,“是哥哥姐姐带我回来的。”   “是吗?”巧哥看看我和九枝,“那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她拍拍荷翠。“你先进屋去,娘和这两位好人说几句话。”   荷翠进了屋,巧哥对我躬身致谢。“有劳道姑,还有这位……啊你是妖怪啊?”   “他和我有些缘分,便一直与我同行。”我说。   “他披的谁的皮?这么好看。”巧哥反复打量九枝,露出艳羡的神情。   我和九枝相视一笑。   “他不用披谁的皮,”我说,“他有上千年的修行,是天上掉下来的神木。说起来,算是半个神仙。”   巧哥愣住,劈头就要下跪大拜,我一把扶住她。   “别折腾了,好好的拜他干什么,”我说,“还有事要做。那男人几时回家?” 第22章 芳岁(六)   入夜。   那屠户喝得醉醺醺的,晃晃悠悠推门进屋。巧哥说,他最近都是这样,在青楼喝到酩酊大醉才归家。   想必是不想多看见荷翠娘亲吧。   但此夜是注定他不能安生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人端坐在屋子中央,虚空漂浮,周身仙气萦绕,金光大作,照得他睁不开眼。   “你……你谁啊?”屠户捂着眼问。   “姓刘的!”此人一声高喊,这屠户姓刘,“你可见过本仙?”   屠户愣了。“没、没见过……”   “本仙乃少昊天大司命!掌世间生死善恶,特意下凡你家,有事要对你交代!”   这人就是我,浮在半空,还有那些仙气、金光,都是点小手段,装装样子,至于少昊天大司命,自然没有这个神仙,我编的,还特地把名头说长一些,存心吓唬吓唬这屠户。   效果绝佳。刘屠户瞠目结舌看着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看见本仙,还不速速下跪!”我一瞪眼,吼道。   刘屠户立马跪下了。“小人、小人未见过神仙,多有得罪,神仙莫怪!”   “行了别废话了,”我大手一挥,“起来吧。”   刘屠户颤巍巍站起来。“神仙来我家,可是有什么事……”   “我问你,”我厉声说,“你家娘子,是否曾久病在床?”   “是……”   “前阵是否突然病愈,言行无碍?”   “是是,”刘屠户急忙说,“小人也不知为何,娘子的病忽然就好了——”   “此乃天贵之相!”我信口胡诌,“她此前重病,只因此地小鬼作乱,她替全城担下百般苦难,如今小鬼已被克尽,我文昌宫感念其良善,送五十年无恙大命,日后必定洪福齐天,你全家也可受她荫蔽。”   刘屠户张大嘴。“这……神仙说的是真的?”   “本仙的话,你敢不信?!”我怒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刘屠户一受惊,又跪了下去。   我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本仙再问你,你近日夜夜晚归,做什么去了?”   刘屠户眼珠一转。“是……最近城里买肉的人多,在店中操劳……”   “本仙面前,还不说实话!”   我一声喊,刘屠户吓得缩了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算了,过去的事,本仙不同你计较,”我说,“但从今往后,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便不要去了,该断掉的孽缘,也立当断掉,否则莫说你要遭殃,你几代先祖在阴曹地府,也永不得安生!已转世投胎的,要被召回去下油锅,没转世投胎的,下辈子就只能当个牲畜了。”   刘屠户又一哆嗦。“这……我……”   “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看,”我继续唬他,“今后我手下仙差可是时时盯着你,倘若你辜负了你娘子,文昌宫怪罪下来,轻则教你头脚遍生烂疮,重则恶鬼缠身兴寐不宁,到时你再想告饶,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言罢,我加重语气:“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听懂了,”刘屠户忙不迭磕头,“以后小人一定好好待我娘子,不敢怠慢!”   “还有,”我补充道,“你家小女荷翠,也承袭了娘亲的贵命,必定能成一番大事,待长大些,你要送她去念书,教她寻个好营生,若是误了她前程,本仙一样要降罪于你。”   刘屠户磕头如捣蒜,连声应允。   “那便如此了,”我说,“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你可给我记好!”   刘屠户头也不敢抬。我心里想笑,赶紧忍住,一抬手,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消失无踪。   几乎同时,我出现在屋后偏僻处,九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吃着包子等我。   “好了?”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好了,”我挨着他坐下,“哪来的包子?”   “巧哥给的。”九枝说。   “好吃吗?”   九枝皱起眉头。“不好吃……”   我笑了,掰了半个尝了尝,确实不好吃。“过些日子,也许就能做得好吃了。”   “不好吃,但很香。”九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愣住。   “嗯,很香。”我大口把包子吃了下去。   当然,很快我就后悔了,巧哥用的肉不新鲜,我拉了一宿的肚子。   第二天,巧哥带着荷翠,亲自送我们出城。我脚步还有些虚浮,恨不能把她埋了,但看看她和荷翠母女情深的样子,最后也没说什么。   听巧哥说,这天刘屠户对她的态度突然大变,晨起居然还做了早饭,说话也轻声细气的,临出门前又许诺,今晚一定早些归家,搞得巧哥都不习惯了。   “你对他做什么了?”她问我。怕吓到荷翠,昨夜我装神弄鬼之前,给卧房的房门施了咒,她也不知道我究竟演了哪一出。   “没什么,”我笑笑,“总之今后,他会老实一段日子,你安心过活便是。”   我又递给她一张纸符,和当初在宣阳城给方家大小姐的一样。“若遇到什么事,就把符烧了,我会来找你。”   巧哥接过纸符,眼含感激。   “道姑你人真的太好了……”她说。   “我不是道姑,都说了我叫有灵。”我耐着性子道。   “好的,有灵道姑,”巧哥说着,伸手去拿胳膊上挂着的一个包袱,“巧哥无以为报,今早做了些干粮面点,有灵道姑就带上吧。”   “不用了!我有吃的!”我赶紧说。   九枝在一旁偷笑。   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巧哥,没拿她做的吃的,虽然她有些失望,但我也没办法。   我实在是不想再拉肚子了。   辞别这对“母女”,我和九枝重又走上往苍州的路。   过了两州交界,耳听得远处声响大作,烟尘滚滚,我赶紧拉着九枝躲到路旁,不多时,一大队骑军现了身,人不喊马不嘶,状势威严地沿着大路疾驰而去。   看兵甲制式,好像有些熟悉,这不是之前见过的那支什么“玄衣军”?   这次人多了些,足足是上次的倍余,这么多兵士急匆匆进入平州,要做什么?   我也不敢多想,许是有什么要务吧,只盼不要打仗就好。   进了州界又走了一日,便到了瑞临。入城时已是傍晚,城内的气氛却有些怪异,所见之人个个步履急切,好像都忙着要回家。   沿街很多店铺,也都张罗着要关门。   此地人这么早便歇息么?   我先凝神细听了一下,倒是没有听到狐妖瑶卿说的,那个女子求助的声音,问了问九枝,他也说没听到。   难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还是……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白天城里嘈杂,声音细弱听不到,要等入夜才能分辨出来,我就找了间客栈,和九枝暂且住下。   如今手头有钱,我索性包了天字号的上房,看得出是有日子没迎过这么阔绰的客人了,店家待我分外热情,亲自送我进屋。   “客官要是有事,随时招呼小人,”他搓着手说,“缺什么短什么,小人都尽力满足。若是要用膳,下楼即可,小人也可以给您二位把饭菜端上来。”   我点点头。店家要替我关上门,又想到什么,探半个身子进来。   “对了,有件事要交代客官,”他说,“客官如果今日还要出门,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天黑以后,就千万不要外出了,叫官家知道,敝店也要挨罚的。”   我愣了一下。“为何?”   “城内有宵禁,”店家说,“一入夜,官府便要巡查。”   “我刚从平州过来,”我说,“那里一切如常,怎么偏这地有宵禁?”   店家犹豫片刻。“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城,最近夜里不太安生……”   “不太安生?”我和九枝对视一眼,“巧了,我和这位小兄弟,专治不安生,你这样一说,我倒更想出去看看了。”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店家连连摆手,“到了夜间,会有妖怪出来捉人呐!” 第23章 昭云(一)   “捉人?”我皱起眉头。   “是啊!”店家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这才不到半个月,已经有五个大活人失踪了,如今全城都人心惶惶啊。”   “怎知道是妖怪捉的?”我问。   “那好端端的人,无声无息就不见了,这还不是妖怪捉的?”店家说,“这些人还都是有家人的,家人连一声响动都没听见,官府去查,也没查出个什么,甚至家里的物件都原样摆着,这要不是妖怪,什么人有这本事?”   我沉思片刻。“全都是夜里失踪的?”   “那可不吗,”店家道,“城里这几日宵禁后,都还丢了一个。”   “没请些道人、方士来吗?”我说,“单靠军士,怎么捉妖怪啊?”   “也请了,”店家说,“只是还没抓到那妖怪,所以客官万万不能夜里出门啊,州府昨日又增派了人手,全城紧密巡视,你们外城来的,这时候可莫要添乱了。”   你就是怕被责罚吧……不过这事也确实奇怪,妖怪没事儿捉人干什么?   难道和瑶卿听到的那声呼救有关?   “客官方才说的,您二位似乎不俗?”店家问,“是做什么的?”   “我和他从前做过……捕快,”我随口编瞎话,“后来不做了。想说若是有人作乱,我俩自当是该出力的,但既然是妖怪作祟,那我一定谨记店家嘱托,晚上绝不出门。”   事情还不明朗,我不想暴露身份。   这么一说,店家才终于心安,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掩好门,回身发现九枝正看着我。   “娘子,真的不出门?”他问。   ……怎么连你也给骗了?   “出当然是要出的,”我说,“晚一些再出。”   九枝心领神会,欣赏了一圈这上房的陈设,在屋内床铺上美美地躺下。   须臾又坐起来。“饿了。”他说。   子时,我悄悄推开窗,从上房的窗子溜了出去。   九枝先行在窗下等我。我给他和我自己都施了术法,隐藏起行踪,教任何人都看不见我俩。   两个时辰前,我叫了饭菜进房,跟九枝好好吃了一顿,又补了会儿觉,现在两个人都神清气爽,沿着城中大路往远处走。   我打算先探查一下瑶卿说的那桩事,无论如何,眼下这是最急切的。   当然,若是那桩事和城内的异状有关联,就最好了。   店家没骗我,城里的巡查是很严,没走多远,就已经遇上两拨夜巡的兵士,甲胄齐全,队列齐整。街巷里也能看到一些捕快的形迹。   暗处还有一两位道人,看样子本事着实一般,连我和九枝路过,他们都没发觉。   我提着防备,一条街一条街走过去,却始终没听到瑶卿说的那个女子声音,走出一段我就看看九枝,九枝也摇头。   ……不会真的来晚了吧?   我二人转了大半个城,都没听见什么异常,周遭寂静,只有兵士巡过时才有声响。   眼看天色要转亮,我想说今夜大概是没戏了,正打算叫上九枝回客栈,九枝忽然抬手,示意我别出声。   “听到了。”他说。   他话音刚落,我也听到了,一个非常细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过来。   “大仙莫走……救救我……”   真的是位女子。   我仔细听着,却无从分辨出声音传出的方向,试着往几个方位走了走,声音还是似有若无,找不到源头。   “求求大仙了……”这个声音道,“小女别无他法……”   听声音,她不像是妖,也不像是鬼,当然也不会是人。   “你是谁?”我问,小心地控制着嗓门,别被旁人听见,早知道就和芳岁学一学隔空传音的功夫,当时下山走得急,居然忘了。   也不知道我轻声细气的,那女子听到没有,好在我凝神静气等了等,又听见她的回音。   “我是……别离天的玄女……”   玄女?   玄女我是知道的,就是仙女嘛,但玄女不是都在天上吗?   她说的别离天,就是三重天的第一重,再往上是不得天,最上是无谛天,自小我爹给我讲过不知多少遍,我已烂熟于心。   可她是怎么会在这城里的?   “你在哪?”我又问。   又等了一阵,一声更微弱的回答传来:“我在……城南……”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清了,我连忙喊她重复一遍,这回竟彻底没了回应。   我还在想她遇到了何事,九枝戳了戳我,指指远处。   天要亮了。东边城头上,已露出一点霞光。   夜晚时可以呼救,天亮了便出不了声,如此看来,这玄女的微弱神异,只有在夜间才能施展?她是被困住了?又是被谁困住的?   一头的雾水,但我又不可能把整座城都翻一遍,只好先赶回客栈,看看能不能探听到消息。   还是从窗子翻进房内,等到楼下忙起来了,我和九枝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下楼到大堂里,叫了早饭。   “客官昨夜睡得可好?”店家从后厨出来,忙不迭和我俩打招呼。   “睡得不错,”我随口说,“掌柜的,看你神情困顿,昨夜可有异状?”   店家一愣,叹了口气。“唉,让客官说中了,今日一早就有伙计进来传信,昨夜里,又有一个人被妖怪抓走了!”   ……啊?   “怎会?”我说,“不是有官兵和道人在巡查么?”   “谁知道啊,”店家一脸愁容,“据说和之前一样,还是悄无声息就不见了,这次是城西李家的当家,连他家夫人都被妖怪打伤了,现在还昏迷着。”   “被妖怪打伤了?”我愈发好奇,“怎么个打伤法?”   “那倒不知道,”店家说,“听伙计说,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家里卧房门口,不省人事,身上也没看见伤,官府已经差了人去李家府邸,只等她醒转了,再问明缘由。”   我听着,没说话。这桩子事越来越奇怪了,若真是妖怪,官兵看不见确是正常,道人们也丝毫没察觉?   我同九枝也没察觉,虽然昨夜我二人并未走到过城西,但有妖怪的话,九枝不可能感知不到啊。   当然,他现在闷着头吭哧吭哧扒拉早饭的模样,也不像个耳聪目明的就是了。   店家还在连声哀叹。“这可如何是好,”他说,“如今人人自危,传到外面去,我这生意都难做了……过些日子,大皇子还要来这城里,万一出些差错,皇上怪罪下来……”   他打了个冷战。   “大皇子?”我忍不住问,“就是当朝太子吗?”   “哎哟,可不兴瞎说啊,”店家赶紧示意我小点声,“皇上至今未立太子,这可是大忌讳!教人听了去,别说你小命不保,还要连累我!”   我看看店里也没有旁人,就拉过一把凳子,让店家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掌柜的,我二人此前久居深山,前阵子才出山,对这些庙堂的事确实不太了解,”我赔着笑说,“你若不忙,可否告知我一二?”   店家想了想,又叹口气。“难怪你方才口无遮拦……此事已经闹腾了几年了,皇帝年纪大了,却迟迟不肯立嗣,传言朝廷上那些大官急得什么似的,可说不动啊,就搁置到现在。”   “你说那些皇子皇孙,哪个不想着穿龙袍?皇帝不发话,就在底下明争暗斗,还有结党的,别看现在天下太平,暗地里可凶险着呐。”   “皇上有几个儿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但压进了心里。   “一共八位皇子,还有一个公主,公主就不提了,和她也无干系,”店家说,“这八位皇子,有五位还年幼,眼下暗中争位的,就是年长的三位,大皇子受重用,都猜这皇位早晚是他的,巴结他的人也多。”   “他来这瑞临城,是要做什么?”我又问。   “说是皇上派他南下治水患,”店家道,“估计没那么简单,如今都传着说,是皇上特意考察他,事情要是做得漂亮,等回京城了,就该立他为太子了。”   我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那掌柜的,你可知道皇上的女儿,长什么样?现在何处?”   “那我怎么知道,”店家睁大眼睛,“就知道都叫她宁安公主,皇上挺宝贝她,其他的,杀了我我也不敢打听啊。”   “宁安公主?”我皱起眉头,“和宁安城有何关系?”   “她是在宁安生的啊,”店家说,“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平州大乱,他领兵驻扎宁安,公主恰巧生在那里,那一战太惨烈了,南边那帮蛮子太能打,差点儿皇上自己都没命,后来便给了公主这个封号。”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连这都不知道?你不是做过捕快么?”   “我……过去只管捉贼,对这些不操心,哈哈,哈哈。”我强行糊弄过去。   店家倒也信了。“想来这公主也该有二十来岁了,”他兀自说,“也没婚配,这皇上也是的,公主这么大年纪还不婚配,以后怕不是嫁不出去……”   我正想说你这是什么话,店家一激灵,反应过来,先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嘴……客官姑且一听,可别当真啊,就算你出去报官,我也是不认的。”   我摇头。“掌柜的放心,我只当没听见——咱们不是就在这里喝了喝茶么?”   店家擦擦汗,连声称是。   “对了,还有件事,想问问掌柜的。”我引向正题。   “客官但说无妨。”   “这城里,除了妖怪捉人,最近可还有过其他怪事?”我问。   “怪事?没有了啊,”店家想一想,“客官指的什么事?”   “就比如最近这一两个月,有没有过那种,常理难以解释的怪事发生?”   “好像也没有啊……”店家又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哦,客官说的,莫非是刘家那档子事?”   “刘家?”   “这一两月,算得上奇怪的,也就是刘家那事了,”店家说,“他家中原有个夫人的,生得俊俏标致,大家私下里还议论过,他姓刘的一个穷酸书生,竟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婆娘,祖上是积了多大的德……”   “但是?”   “但是前些日子吧,他家夫人再也没出过门了,那边左邻右舍都说,他夫人……疯了。” 第24章 昭云(二)   “疯了?”   “说疯了,也都是传闻,听人说,这是姓刘的自己说的,”店家说,“实质如何我也不清楚,总之刘家夫人确实有阵子没出过门了。”   “刘家在哪里?”我问。   “城南头,”店家说,“离南城门很近。”   果然。   生得标致的夫人,城南,突如其来的怪事……看来那玄女就是在那里。   “这位刘姓书生,是什么人?”我再问,“听掌柜的口气,似乎对他有些成见?”   “他?”店家鄙夷地冷哼一声,“不学无术,说是书生,正经书没念过几本,也不考学,天天满嘴的之乎者也,不然就满腹牢骚,这城里人都烦他。”   “家里很穷么?”   “何止是穷,”店家道,“这城里就没几个比他还穷的了,他爹娘死得早,给他留下点家产,多少能让他吃得起饭,挺大个人了,都不想着做点儿正经营生,就这么混日子,还吹牛说什么,他要是去赶考,必定高中,那你倒是去考啊。”   “他是怎么娶到妻子的?”我接着问。   “那谁知道,”店家撇嘴,“头些年的时候,他到处求人给他说媒,城里媒婆们都懒得理他,他这样的,哪个姑娘家想不开要嫁?结果也奇了怪了,有一天,他家里忽然就有女人了,你说这是什么理?”   “他家夫人……是哪里来的?”   “姓刘的说是江北逃难来的,我看不像,逃难过来的哪有这样好的气色?”   “官府不会查么?”   “这怎么查,”店家耸耸肩,“跟北人那场仗打完,南边也四处生乱,这些年才刚平定下来,官府名册都不全,他就说夫人是江北来的,官差还能到江北去看看?”   我沉默了。拼凑一下所知的细节,玄女多半是被迫同这刘姓书生成的亲,可是,为什么?   玄女怎么说也是神仙,莫说寻常人,她不乐意,我都未必能近她分毫,那书生是如何做到的?   “话说,客官问这个做什么?”店家冷静下来,似乎又对我产生了怀疑。   “哦,我是……进城的时候听人说起,当时听得不仔细,如今想起来,一时好奇,心说掌柜的见多识广,也许会知道。”我继续糊弄他。   好在店家对人很轻信,又或者不愿耽误赚钱,依然没多问。   毕竟,我下楼时,又加付了两晚的住店钱。   “对了,掌柜的,”店家起身要去忙,我从后喊住他,“那位刘家的夫人,可有生孩子?”   “生了生了,”店家说,“该是今年年初吧,生了个男娃。”   我没再说话。   “神仙,能生孩子?”九枝问我。   “也许吧,”我说,“我也没见过神仙,既然都生了,那大概是可以的。”   说这话时,我二人正往城南的路上。我和店家问明了刘家所在,打算先过去看看。   店家说,走近了南城门就看见了,不会错过,我还心想他是什么意思,走到地方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   瑞临不算富庶的地方,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干净齐整的,唯独有一间房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夹在一溜严整的房子中间,想看不见都难。   这应该就是刘家了,说是家,也就比山洞好一些,大门已经朽烂了小半,感觉一踹就倒。   我敲了敲门,高声问句有人吗。   过了一阵,门开了道缝,半张男子的脸露出来。   “你找谁?”   “敢问这里可是刘公子家?”我问。   男子狐疑地看看我。“我便是。姑娘是?”   “我二人是梧州来的游医,”我指指九枝,强行给他安上了个新身份,“途经此地,听闻府上夫人似乎患了癔病,特此来探访,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不等我说完,刘书生忽然就要将门推上。“我家夫人没有病!”   “公子且慢!”我一把抵住大门,“公子莫慌,我二人确是四下云游行医的,公子若不信,我可先行为公子问诊,此番来得唐突,无意叨扰,只是听城里人说,夫人患病已久,心下不忍——”   “我说了,我家夫人没有病!都是外面乱传的!二位请回吧!”   言罢,他不由分说,用力把门关上了。   我朝门里瞪了一眼。九枝在一旁跃跃欲试。“要破门吗?”他问。   “不用,”我说,“我料想他也不会说实话,知道他家在哪里,就行了。”   “屋里,有女子。”九枝又说。   “你感觉到了?什么样的女子?”我问。   “不好说。”   “那该就不是一般女子了,”我点头,“回客栈吧,入夜再来。”   仍是子时,仍和昨夜一样,我和九枝避人耳目,重又回到刘家门外。   刚一走近,玄女当是察觉了,再次发出了呼救声:“大仙……救救我……”   这一次,声音就清楚了许多。   “你在刘家么?”我轻声问。   “正在屋内……”玄女说,“大仙……竟能找到我……我神力微弱,别无他法……只能如此这般,向大仙求救……”   “这不难,”我说,“你既不便说话,我来问,你回答即可。你可是被困住了?”   “是……”   “是姓刘的困住你的?”   “是……”   “他如何做到的?”   “他……夺去了我的衣物……”   衣物?我没听懂。夺走衣物,就能把个神仙困住了?   我刚要接着问,九枝拉了我一下。远处走过来一队官兵。   我赶紧闭上嘴,心里焦躁,官兵怕不是一会儿就要巡查一趟,这样断断续续,要问到什么时候才能问明白?   心里盘算了一个办法,等官兵走远,我写了道符,顺着门缝送进去。   “玄女,你看见一道符了么?”我问。   “看见了……”   “你把手咬破,将手指按在符上。”   她应该是照做了,因为片刻后,我便看到了她的记忆。   瑞临城南门外,树木环抱的一个荒僻处,有一方小湖,湖水清澈,又罕有人至,一日,这玄女从天上经过,忽生心念,便落在湖边,入水沐浴了一番。   此后她每日都去湖中戏水,直到某天她自水里走出,却发现,她安放在湖畔石头上的衣物,被人偷走了。   这衣服叫九色玄衣,是她几乎全部神力的来由。   正着急时,一名男子从林中转出,称是他把衣服偷走,藏了起来。   玄女央求他将衣服归还,男子却提了一个条件。   便是和他成亲。   男子说得恳切,自言年岁大了,苦苦找不到婚配,无颜见列祖列宗,只求玄女成全他的心愿,亲事成就后,就将衣物还给她。   没了玄衣,玄女无法飞上天,也和寻常女子别无二异,下凡间久久不归,也会受责罚,万般无奈,她只好应允。   可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真诚的书生,心地无比险恶。   成亲后,书生并没有归还衣物,而是提出另一个要求,要玄女为他生下一子。   “只要一个儿子即可,生完,立刻放你回去。”书生道。   事已至此,玄女更无从反抗,只能再次应允。   然而,儿子她生了,书生仍不肯放她走。   “在凡间同我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好么?”书生笑着说,“你不顾念我,也不顾念孩子?”   由是,玄女在这城里,竟被足足困了两年之久。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但书生防她逃走,基本日夜寸步不离,何况没了玄衣,她也无处可跑。   趁书生不在家,她也找过玄衣,可将家里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丁点影子。   两个月前,书生发现了她的意图,便彻底不许她出门了,无论入睡,还是外出,他都将卧房房门牢牢锁住,自己宁可睡在卧房外,只有他在家时,玄女才可出卧房活动。   为摆脱这样非人的日子,玄女只得趁夜里,向附近的妖怪求助。她余下的一点神力,只有入夜才可施用,勉强可送音入耳。   此前瑶卿路过瑞临,听到的声音便是她,但瑶卿没有驻足,这地方的妖怪也没那么大本事,帮不了她。   她就这样夜夜低语,若不是我赶来,不知还要呼救多久。   而我能听到,大概是因为,我身上有妖的血吧。   我听完,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紧过一阵,有火发不出。原本我是靠墙站着的,反应过来,已把墙抠掉一大块,指缝里全是血。   “你等着,我马上进屋把你救出来。”我咬着牙说。   “大仙……能否先帮我找衣服……”玄女说,“没有玄衣,救了我,也无用的……”   也是,我有点儿气昏头了。   “玄衣确实不在家中?”我问。   “我找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姓刘的怎么说?”   “他说……任我找,我绝对……找不到……” 第25章 昭云(三)   绝对找不到?老娘还就不信了。   不过,该怎么找呢……   又不能直接冲进去,把这家掘地三尺,找不找得到先不说,我可能要先见官。   何况玄女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很有可能,那玄衣打从一早,就被姓刘的埋藏在了别的地方。   玄衣毕竟是神仙的东西,应该是毁不掉的,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   只是,也因为是神仙的东西,我和九枝都没什么办法,若是寻常物件还好说,我画个符就能找出来,我找不出来的,九枝也能找出来。   最好的法子,还是让姓刘的自己把东西交出来,或者供认他把玄衣藏在了何处。   我想了半晌,忽然有了个主意。   “玄女,我接下来说的,你听好,一个字都不要漏……”我把我想出来的办法,对玄女交代了一番,“……记住了哈,你可别露出马脚,这样多半可以帮你找回衣物。”   “这样……便可以?”玄衣将信将疑。   “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总之先就这样做。”我说。   她答应了。   “多问一句,那姓刘的,平日一般何时出门?”我问。   “大概……巳时前后。”   “好。”   我收回之前的那张符,小心翼翼收进怀中。天色快亮,我还要回客栈假装自己遵纪守法。   第二日,吃过早饭,我和九枝打着呵欠,晃悠悠地又来到这栋破房子外面。   可巧,正撞见刘书生出门。   “刘公子出去啊?”我笑呵呵跟他打了声招呼,刘书生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他瞪起眼,“都说了我家夫人并未患病,你二人再纠缠,我可要报官了!”   “公子别误会,”我摆摆手,“我二人今次不是奔你家来的,就是早饭吃多了,走不动,在这里歇歇脚,官府可没说不让在路边歇息吧?”   说着,我靠着墙坐下,自顾自开始剔牙。“哎呀,这瑞临城的面点,着实是不错……”   刘书生狐疑地看我和九枝一眼,特地回身检查大门有无锁好,才咕哝着往远处走了。   哼,任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要做什么。   看他走远,我趁四下无人,画了张新符送进屋内。   “玄女,你可在?”我问。   “大仙,玄女在的。”清晰的声音传来,书生照旧把她锁在卧房内,但通过这张符,她可以和我正常对话。   “昨夜说的,你都还记得吧?”   “玄女记得。”   “那就按我们商议好的做,我刚送进去的那道符,你握在手上,余下的事,就莫管了。”   说完我看看九枝。“九枝,手。”   九枝乖乖伸了只手过来,手心里生出一截木头。   我取下木头,用路上买来的小刀刻了一阵,刻出一个大致的人形,然后拿出昨夜那张符,贴在木头人头顶。   随即把木头人用力抛上高空。   成了。我站起身,狠狠吸了口气,把手拢在嘴前,放声喊起来——   “出事啦!城里来神仙啦!”   约莫一个时辰后,刘书生拎着一捆菜走回家,临近家门,却看到一幅不寻常的光景。   门前小路上挤满了人,都对着天上指指点点,不时议论几声,人人脸上都是惊异的神色。   刘书生顺着众人的视线抬头望去,立时怔住。   半空里,无端起了一阵七彩的祥云,云中隐约可见到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腾云驾雾,身被金色霞光,正缓缓向天外飘去。   “这是神仙来帮咱们祛除邪祟了吧!”   “天降神女,城里有福了啊!”   “今夜怕是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几个人纷纷道,一扫阴霾,都是喜气洋洋。   唯独刘书生面露惊慌。   他扔下菜,三步并两步冲进家门,把几个屋都看了一遍,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站在院里。   不见了。玄女不见了。   卧房的门还是锁着的,但房内只有孩子酣睡在床,全然看不见玄女的影子。   她当真飞天了?如何做到的?   不可能!没有玄衣,她不可能飞走的!   难道说……   想到这两日那两个举止怪异的男女,冷汗从刘书生脸上流下来。   他定定神,从院墙边拿起一把铲子,悄悄走到门外。天上,那仙子已经飞得很远,众人还目不转睛看着,还有人跪下来求仙女赐福。   没人注意到他,刘书生拔足溜向城门。   出了南大门,他向东一转,撒腿狂奔,直跑道荒野郊外,才喘着粗气停下。   他走入一片林间,寻到一棵上年纪的老树,四下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开始翻铲树前的土。   不多时,已挖出一个浅坑,土中露出一个布包袱。   他取出包袱,颤抖着打开,一袭华衣好端端地收在里面。   衣服还在!那天上的是——   “原来藏在这儿了啊。”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   我撤了法术,和九枝一同现了身。刘书生像看见鬼一样,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你们——”他吓得语无伦次。   “我就觉得你可能会把玄衣藏在城外,没想到藏这么远。”我喘了口气。这孙子,看着瘦得跟柴火一样,跑起来还挺快,累死我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刘书生终于能说出囫囵话了。   “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我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取衣服的就行。”   刘书生瞪着我。“我家夫人呢?!你把我夫人藏去哪里了?”   “行了,别一口一个你夫人,你不恶心我还恶心,”我说,“你这夫人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而且玄女就在家里呢,你没看见啊?”   我存心唬他。他当然看不见。他出门后,我就给玄女用上了隐身的符,还特意嘱咐她,在卧房找个偏僻角落躲好,这符只能瞒过人眼,万一不幸被撞到,就没用了。   这便是昨夜我想到的办法。书生必然不会告诉我,他把玄衣藏于何处,我又不能拷问他,就给他设了个局,用木刻的小人佯装成仙女飞天,引起骚动,再把玄女藏起来,书生自然会怀疑玄衣已被人取出,也自然会想要亲自来确认。   那我只要在后面跟着他,就能知道玄衣在哪里。   还好,事情非常顺利。   “刘公子,别愣着了,”我笑眯眯地说,“把玄衣给我吧?那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   刘书生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连忙把衣服抱入怀中,手脚并用往后爬。   “不行,不行!”他喊道,“衣服给了你,她就要走了!”   “她原本就该走!”我厉声说,“你用了这腌臜的手段,强迫她留在人间,同你成婚,为你生子,害她害得还不够吗?如此没脸没皮,亏你还妄称自己是读书人!”   “我……我是为了我刘家传宗接代!”刘书生强自争辩,“若我能寻个普通女子成婚,便不必——”   “你这样的,哪个女子愿与你成婚?”我冷笑,“要才无才,要钱无钱,心思阴毒,胸怀狭隘,就算世间男子都有婚配,也活该你没有!你不想着立一番事业,也不想着做点正经营生,身无长物,断子绝孙不是理所应当?你还委屈上了?”   刘书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随你怎么说,这衣服我绝不会给的!除非你杀了我!”   “我还用杀了你?”我笑笑,“九枝!”   九枝闻言,顷刻伸长了手臂,两道藤蔓飞出去,轻而易举从书生怀里夺走了玄衣。   刘书生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又看看九枝手上的衣物,满脸惊恐。   “你们、你们是妖怪!”他嘶声道,“城里的事都是你们做的!我要去报官,我要去报官!”   “你去吧,”我斜睨着他,“你试试看,能不能走出这片林子。”   书生不敢动了。   “诱骗玄女,你犯的是天条,”我说,“可惜上天太忙,没工夫责罚你,我也不能代劳,就留你一条狗命,但今后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你就别想了。”   言罢,我和九枝带着玄衣离开。刘书生呆坐良久,突然翻身而起,跪下拼命磕头。   “求求女侠!求求女侠!”他大哭着喊,“求女侠惦念我刘家,别叫我夫人走!”   “她走不走,由她自己决定,和你无关。”我头也不回地说。   “但我们还有孩子!”书生又喊,“她不能不管孩子——”   “你还好意思提孩子?!”我忍不住回过头,“这孩子是她要生的吗?她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是何种心境?这是她的屈辱!你居然还想拿孩子绑住她?”   书生不敢说话了。   我又冷笑一声。“明白告诉你吧,这孩子她是不会管的,我也不会把孩子留给你,你以后就守着你家那破房子,一个人过吧!”   越想越火大,我不想再理他,大步走回瑞临城。书生在后面鬼哭狼嚎,我只当没听见。 第26章 昭云(四)   进了城,我径直走入刘家。书生急匆匆出门,忘了锁上卧房,那玄女走到了院中,又不敢出门,便在门后急切地等。   我把玄衣亲手交还给她,她激动地落了泪,枯瘦的脸上也现出生机。   两年了,难以想象这两年她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玄女跪谢大仙!”她抱着衣物,屈膝便要跪,我赶紧扶住她。   “别别,又不费什么工夫,”我说,“衣物拿回来就好,你快穿上,回别离天去吧。”   玄女想了想,却犹豫起来。   “我确是要回去的,可我一走,屋里的孩子……”她没问刘书生,估计书生是死是活,她都不操心了。   “你愿带孩子走么?”我问。   玄衣一愣,摇摇头。“这……这不算是我的孩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你也不会带他走,”我说,“但留在这家里,孩子要吃苦,姓刘的也难保不会迁怒于他,我方才替孩子想了个去处,只是还要劳烦玄女送他一程。”   “哪里?”玄女忙问。   “这苍州往西,平州地界,有一座山叫云鸣山,”我说,“山里有一个恩义堂,是座高塔,那里的人可以收养这个孩子,他们胸怀宽广,孩子在他们的照顾下长大,也有好处。”   “我就这样送过去,他们会收么?”玄女又问。   “你到了那边,找一个叫月离的人,就说是我叫你送去的,他自然便懂,”我说,又想起她还不知道我姓名,“对了,我叫有灵,白有灵。”   玄女点头。“玄女也替这孩子,谢谢有灵姑娘。”   言罢,她抖开玄衣,披上身,一道霞光自院中冲天而起,说不出的璀璨祥和,比我之前拿来骗刘书生的法术可好看太多了。   玄女整个人沐在七彩的光中,浮上半空。她招招手,房内飘出那个孩子。孩子还在熟睡,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玄女拥他入怀,又深深对我鞠了一躬。   “有灵姑娘的大恩大德,玄女永世不忘,”她的声音渺远又空灵,“日后玄女若再下界,定全力报恩,护姑娘周全。”   “那倒不用,你别再下来洗澡就是了,”我说,“像姓刘的那种男子,世间可还有不少。”   玄女又犹豫一下。“玄女可再劳烦有灵姑娘一件事?”   “你说。”   “这孩子,原有个名字的,是书生所起,”玄女看看怀中的男童,“如今这名字,我不想再用了,姑娘可否替我为他新取一名?”   呃,你随便起一个不就好了?   这个我也不懂啊……   但玄女问得殷切,我也不好拒绝,抬起头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   “今日晴空昭昭,上有彩云,”我说,“那不如这孩子,便叫昭云吧。”   “昭……云?”   我点点头。“望他此生平安无虞,又如昭日霞光,映照苍生。他只需有名,不需有姓,从此便和他那心思歹毒的生父,再无任何干系。”   “待他年长些,我若还活着,就去山上看他。”我说。   玄女笑意盈盈,又对我道声谢。纵身而起,很快望西边飞远了。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清,才动身离开刘家。   “云鸣山,会收么?”九枝在我身侧问。   他担心我忽然送个孩子过去,恩义堂那帮人不愿意收下。   “放心吧,”我说,“虽然玄女不喜欢这孩子,但这怎么说都是神仙生下的,论天资,可比寻常孩子高多了,好好教一教,一定是个奇材,月离他们高兴都还来不及。”   九枝沉默片刻,叹口气。“孩子,不该有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我说,“那孩子,是拿玄女的屈辱换来的,所以,她不舍得,我理解,她舍得,我更理解。”   那刘书生还想拿孩子做要挟,可笑,他终归是小瞧了女子。   我和九枝这样一路闲聊着,走回客栈,远远地就看见客栈外头搭起了梯子,店家和伙计正在往牌匾上挂灯笼。   “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走近了,我仰起头问。   “客官回来了?”店家挂完最后一盏灯笼,一边招呼我一边爬下来,却先说起了别的事,“客官今日外出,可有看见天降祥瑞?”   “祥瑞?什么祥瑞?”   “哎呀,那客官怕是错过了,”店家说,“今日午间,有仙女自城上飞过啊!”   呃。   我又不能和他说那是我变出来的,只好配合着做讶异状。“有这等事?”   “是啊!”店家喜气洋洋,“仙女过境,想必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动用了天威,替城里驱除邪祟,看来这城内,又可以太平了!”   最好是吧……“那掌柜的挂灯笼是——”   “这不是明日大皇子要来了么,”店家说,“全城张灯结彩,恭迎大皇子驾临。你说巧不巧,大皇子一来,就有大吉之象,这大皇子果真不一般呐!”   大皇子要来了?   但城里的邪异,可并没有消除啊。   店家正高兴,没看出我的顾虑,还拉着我帮他检查牌匾有没有歪斜,我随口敷衍几句,推说回房休息,就上了楼。   “九枝,晚上我们还要出去。”我说。   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九枝一脸困倦,但他大致知道我的意图,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好。”   子时,我们俩再度出现在街道上。   虽说天降“神女”,城中都觉得这下便平安了,但毕竟大皇子要来,城内的巡查并未放松,反而加紧了一些,官兵也多了不少。他们自是看不见我,但相较前些日,又要更小心些。   这几日我也大致可以确认了,城里作祟的,想必不是妖,更不可能是鬼,鬼最恶最恶,也不过害人,或者上身,从没听说过能把人凭空变没的。   那便只可能是人了。   从城东走了一遭,无甚异状,我们转向城北,路过一条宽敞整洁的大街,九枝忽然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一栋屋顶上方。   “有声响?”我对他这种反应已经很熟悉了。   九枝点头。   我判断一下方位,钻进旁边的巷子,七拐八绕,绕到了一幢宅子前。   看这宅子的大小和式样,这一户该也是个富庶人家,此刻大门紧闭着,但我能感到门后有人活动,少说也有五六个。   “他们,从顶上进去的。”九枝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些人大概是从院墙和屋顶翻入屋内,动静极轻,没有惊动四周,也就是九枝五感敏锐,不然还真发现不了。   有这样的身手,自不是寻常人,而他们以这种方式入户,肯定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   我想想,在墙根处找了个地方藏身,等等看接下来的变化。   约莫一刻光景,院墙上探出一个人头。   这人蒙着头脸,只露着一双眼睛。他四下看看,见院外无人,便冲后打了个手势。   须臾,又有两三人翻过墙,轻巧落地,都是一身短打黑衣,包裹严实,再有二人将一个麻袋抬过墙头,施力抛下,早先出来的人在下面接住,扛上肩膀,合计五人加一个麻袋,动身要走。   “把人放下吧,”我现了身,在他们身后说,“大晚上的,你们不累啊?”   麻袋抛下的一瞬,我就猜到里头是个人,大小、轮廓都对得上一名成年男子,也是同时,我想通了这几日城内的诡异事情,都是由何而来。   我本以为我和九枝忽然出现,多少能吓他们个好歹,不想这几个黑衣男子倒是训练有素,片刻不犹豫,拧身就打过来。   我没和人打过架,唯一的经验也就是上私塾时,痛殴过两三个男童,但这一路来经历过种种,厉害人物我见多了,眼前这几个人的架势,实在是不够看。   手上捏了两道咒,他们就扑了个空,我带着九枝径自从众人中穿过,直走到扛麻袋的那个人近前。   “把人放下。”我重复道。   “你们是何人?”这人愣了愣,低声问。   “你不用管,把人放下。”我耐着性子说。   “大胆!你可知我等是谁属下?”他恶狠狠道,“敢坏我们的事,你怕是活腻了!”   “这个随后再说,你先把人放下。”这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   他不说话了,手一翻,一柄短刀亮在手里。   我叹口气,手指在他身上一点,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刀也落在地上。九枝与我心意相通,黑衣男子刚失了力,他就从这人肩上把麻袋取了下来。   “不过年不过节的,何必施此大礼?”我拍拍这人后脑,“我又不给你压岁钱。”   这人双目瞪起,突然抬头低呼:“常典簿!还不出来?”   门内还有人。   我发觉时,这人已欺近我身后,一手伸向我背门。   可他再快,也没有九枝快,九枝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另一只手还横拎着麻袋,像拎着个小孩一样。   这人即刻翻身倒踢,从九枝手里挣脱,瞬息间退出去几步远。   他面上的黑布掉了,露出面目,倒是一张生得不俗的脸,可惜天太黑,看不很分明。   见我目视着他,他也意识到自己露了本相,立时拿手遮面,低喝一声:“散开!走!”   不等我有所反应,几个黑衣人齐齐散开,奔往几个不同的方向。露了脸的这位也飞身而起,从我身旁掠过,抓起方才给我下跪的那人,起落间便无影无踪。   转眼间,街上空空如也,就剩下我同九枝。   哦还有个麻袋。   “娘子,追吗?”九枝问我。   我摇头。还追什么,六个人分了五条路跑,追哪个?   本来我也没打算深究这些人,还是先看过这里的情况再说。   我让九枝把麻袋放下来,除去麻袋,里面是个一脸富态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还活着,就是在昏睡,这么一番折腾,他居然没醒。   “把他抬回去。”我说。   九枝跃入院中,从里面悄悄开了门,我和他将这男子抬回屋中。   合宅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醒着,我正纳闷,走入卧房,才知道原因为何。   卧房内,床榻上还有一名女子,也在熟睡,屋里一股子淡淡的奇香。   我心知这东西不能多闻,闭了口鼻,把男子原样放上床塌,赶紧原路退出去。   走出院门,深吸了一口气。   “九枝,你闻到了吗?”我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很香。”   “大概是迷香,”我说,“我听爹说过,世间有这类东西,可以把人迷晕放倒。这家里的人,估计都中了。”   “我怎么没事?”九枝问。   “……大哥,你是妖怪啊。”   九枝恍然大悟。   懒得理他,我靠在院墙上,理了理思绪。   至此,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这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趁夜翻墙入屋,先各处散布迷香,把屋里的人弄晕,然后将他们要的人带走。   城里这阵子失踪的人,怕都是这样消失的。   中了迷香,被带走的人不会挣扎,家中其余人等也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些黑衣人身手又高,是以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屋内的物件也不会挪动。   估计还有个善后的,抹去院落里众人的行迹,比如刚刚那个姓常的人。   待到早晨,迷香都散尽了,在旁人看来,就是悄无声息丢了个大活人,连个脚印都没有,确实不像是人做的。   道人当然也看不出来,压根就没有妖怪,他们怎么能找到妖怪?   至于客栈掌柜说的,那个城西李家夫人的事,看来是施迷香是出了差错,她醒了,目睹到什么,于是只能先把她打晕,以黑衣人的能耐,无外伤的前提下把一个人弄昏,该不会多难。   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盯上这几户人家,又是因为什么?   看这伙黑衣人的样子,身份绝对不简单。那个扛麻袋的黑衣人向那个姓常的求助时,喊了一句“典簿”,我总觉得这两个字很耳熟,是从哪里听过?   我心念一动,赶紧跑到之前和黑衣人打斗的地方,在地上摸索。   我记得那东西就在这里的……   果然,找到了。   是黑衣人手上那把短刀。   跑得紧急,他们没来得及带走。   捏起一点火光映照着刀身,我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刀柄下方,看见几个小字。   我心里一紧。这是……   还没等我和九枝说,突然由远至近,传来一阵模糊的呼喊,还有锣声。   “娘子。”九枝把手一指。我抬起头,西面不远处,不知何时冲起一点火光,烟尘滚滚,扶摇直上。   起火了?   “快过去!”我拉起九枝就跑。 第27章 昭云(五)   离火起处近了,人声也越来越清晰,好几个人在高声呼喊:“着火了!”“快拿水来!”“速去通报官兵!”   还有个打更的,敲着锣一路飞奔:“起火了!起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我一把拉住打更的:“劳驾,敢问是谁家起火了?”   “前、前边李家!”打更的满脸汗污,话都说不利索,“快去、快去帮忙……”   李家?   莫不就是……   我加紧脚步,直冲向不远处那栋着火的大宅。大火已经吞噬了小半个宅子,几个人正在想办法灭火,更多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纷纷提着水桶往火舌上浇,但火势太旺,没有什么用。   人群里还有一位上年纪的老爷子,看上去像个管家,他自己行动已经不便了,还想往火里冲,被两个人死死拉着,只能半跪在地上高声哭喊:“夫人!夫人呐……”   “老人家!”我两步跑过去,“可是屋内还有人?”   老管家欲哭无泪。“我家夫人……我家夫人还在卧房里……她还没醒啊……”   “卧房在哪边?”我急问。   管家伸手一指。我看过去,心里凉了一半。   卧房的位置,是火烧得最烈的地方。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喊着,闷头冲入火阵。   不知道九枝能不能沾火,我不敢冒这个险,我又没学过引水救火的法子,只好在身上施了避火诀,先尽量把李家夫人抢出来。   但顶着浓烟和烈焰冲到卧房深处,我发现我还是来晚了。   床榻已经烧毁,火舌里,躺着一具女人的焦尸。   我憋着气,不顾滚烫,拼命把焦尸拖出卧房,扛在肩上,一路跑出熊熊燃烧的宅子。   出卧房时,我觉得气味有些奇异,只是来不及多想。   也还好我没有停留,我刚扛着尸体跑出来,半个宅子就塌了。   九枝果然有些怕火。他站在自己能离大火最近的距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焦急地等着。我一出现,他就迎上来,从我肩头把焦尸接了过去。   “……死了。”他一愣。   “嗯,该是李家夫人,”我来不及细说,“你先带她往后退一退。”   言罢,我拿出生墨笔,在正对大火的方位,先后划下四道符。   罡风顿起,绕着大火盘旋,越吹越猛烈,渐渐形成一道障壁,将烈火和废墟包裹其中,同两边比邻的民舍隔开。   火估计是不好扑熄了,姑且保证火势不会蔓延,等能烧的东西都烧尽,它自然会灭。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又齐齐看向我。我大口喘着气,扶着九枝,走到那个老管家身前。   “老人家,我……没能救下你家夫人,”我说,把那具焦尸小心摆放在地上,“你且看看,这是不是她?”   老管家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两名家丁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一边,掐他人中。这家另外的几个佣人都围上来。“这是你们夫人么?”我示意他们辨认一下。   “应、应该是夫人……”有一人战战兢兢道。   我叹口气。想必是火起时,她还在昏迷中,等家里其余人意识到,已经来不及救她了。   只是,还有些奇怪。   我又凑到尸体近处闻了闻,尸体上也有些不寻常的气味,和我在卧房闻到的相似。   “九枝,你来。”我招呼九枝过来,让他也闻了一下,九枝皱起眉头。   “不对。”他说。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哪里不对,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了四周的嘈杂。   官兵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辆救火的水车。   “让开!都让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高声驱散闲杂人等,他身侧还有一人,我猜是这一带的坊正。两人走到一半,盯着平地里卷起的风柱,张大嘴,说不出话。   “这、这是谁做的?”坊正问。   有人指了指我。   将领看看我,又看看坊正。坊正摇头,意思他也不认识我是谁。   “阁下是何方高人?”将领客客气气地问我。   “不重要,”我说,“你叫你手下不要靠近,护好附近的民居即可,也盘查下还有没有漏掉的余火。这风不用管,等火灭了,它也就停了。”   将领一脸讶异,一时说不出话。“可有烧死人?”他又问。   “只有这一个。”我把李家夫人的尸首给他看。   将领飞速打量一下。“是女子?”   坊正闻言,搭眼瞧了瞧,骇得后退一步。“这不是李夫人?”他惊惧道。   我点点头。   “造孽啊……”坊正叹道,“这家刚遭变故,李员外还生死未卜,如今连夫人也……”   将领神情严峻。“这家便是前些日,遇上妖怪那家?”   坊正称是。   “竟然如此……”将领沉吟片刻,竖目看向旁边的李家佣人,“你们几个!可知道火是因何而起?”   “大人明察,我等也不知道啊,”几个佣人吓得缩成一团,“今日入夜后,照例是夫人的丫鬟在卧房侍候,到寅时,就听到有人大喊起火了,我等都在偏房,待要救夫人出来,火势已太大,根本冲不进去……”   “丫鬟是哪个?”将领再问。   “是她!”有一名佣人从后面拖出一位瘦小的女子。女子浑身瘫软,猝然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她哭喊道,“奴家也不知道为何会起火……奴家平素一直是在夫人卧房外的小间睡的,睡着睡着就闻到烟气,醒来时卧房已经全被火吞没了……入睡前管家也来巡视过,一切如常,只循例在夫人卧房里留有一盏灯,怕夫人醒转后慌乱。”   她抬起头。“想、想来是灯自己翻了,诱发火情……奴家自幼便在这家长大,夫人员外都对我极好,我万万不会去害夫人啊!”   将领仔细看看她,大概看出她没有说谎,兀自点头。   “那便该是了,”他说,“许是灯翻后,起了火,这时节天干物燥,火起得又快又急,夫人又未醒,自无法逃出来,也无从呼救……”   “不。”我忽然说,“这火绝不是自己起的!”   “阁下何意?”将领问我。   “是有人故意在夫人身上点了火。”我说。   坊正惊呼一声,又捂住嘴。将领也愣了须臾。   “有何为证?”   “大人可以闻闻夫人身上,”我说,“你是从军之人,也许知道是为什么。”   将领闻言,伸指从夫人的尸首上拈了下,凑到鼻前细嗅,随即面色一变。“是火油。”   “我冲入卧房救夫人的时候,”我继续说,“闻到屋内都是这股味道,且粗略察看屋中情形,唯独夫人和床榻烧得最凶狠,我想,这就是火的起处。”   我又看看将领。“方才我不知这味道发于何物,大人说是火油,我便明白了,是有人在夫人身上浇了火油,然后引燃,为的就是烧死夫人。”   坊正腿开始打哆嗦了。“那……那就还是这家的人做的?”   “不可能,”将领摇头,“这种火油只在军中使用,寻常人是拿不到的。”   “那是……”坊正不敢说话了。   将领也紧锁眉头。少顷,他站起身。   “来人!”他喊道,“把这家上下全抓起来,投入县衙大牢,莫叫一人走脱!夫人尸首也小心抬回去,叫仵作查验,其余待我禀报知县,一一细查!”   他又低头小声叮嘱坊正:“今日之事,切莫外传,待火停了,赶紧叫人清扫一下,过几个时辰大皇子便要驾临,若叫上头知道了,我要你好看。”   坊正连声称是。   “阁下若方便,还请随我——”将领转回头,要招呼我,却怔住。   地上只余夫人尸首,哪还有我的影子。   趁众人不备,我已和九枝悄然离开李家,赶回客栈方向。   我二人身份特殊,细问起来又要多生事端,不想搞得那么麻烦。   来龙去脉,我大概都想到了。那伙黑衣人此前被我所阻,怕我身后还有更深一层的人物,担心这阵子他们所做的事情败露,便要赶在我之前把余下的尾巴清理干净。   李家夫人一定是见过他们如何夜间掳人,原本他们不想下杀手,就只把夫人打晕,再做打算,没想到遇上我,猜我很可能会去找李家夫人,索性将夫人杀掉了事。   以他们的身份,拿到火油并不难,要避人耳目潜入宅中放火,更是轻而易举。   死无对证,夫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背上渐渐爬起凉意。这些人的毒辣、果断,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和我交手后不过两刻,就杀入李宅灭口,人命在他们眼里,似乎无足轻重。   这样想着,我不由握紧了怀里的短刀。   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这次,我遇上大事了。   清晨,我和九枝照旧下楼用早。忙了一夜,我们两个都有些困顿,九枝连吃饭都没什么精神。客栈内倒是一团喜气,一大早店家就带人把客栈上下清扫了一遍又一遍。   “掌柜的,”我试探着问,“昨夜城中可有发生什么?我半睡半醒间,好像听到城西边有些喧嚷。”   “哎哟,那客官睡得可是真浅,”店家说,“听说昨夜城西郊起了点火,但无大碍,很快就扑灭了,这你也听见了?离这里可远着呢。”   我笑笑,没说话。看来那将领和坊正把消息掩盖得不错。   “对了,掌柜的,”我吃了两口饭,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说这大皇子来了城里,住在哪儿啊?总不会住客栈吧?万一看上我住的天字房,我怕不是还要让出来?”   “客官说笑,”店家笑呵呵地说,“皇子这般尊贵,怎会这样住客栈?都是提前选好了这里哪家大户的宅子,把宅中的人请出去,上下护卫起来的。”   他开始抹第三遍桌子。“至于选的谁家宅子,那咱们就不知道咯,也不敢打听,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也是。我把弄着筷子,默默思忖。   正出神间,冷不丁听到一阵严整的脚步声,瞬息间,一队甲胄齐全的兵士从客栈门外冲进来,两队人把住门口,三个人径自走入大堂。   他们面色阴冷,也不说话,只是在大堂内巡睃。   “军爷!”店家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去,“怎么忽然前来鄙店……”   “一边儿去!这里没你的事。”打头的一员将官说。   他一把推开店家,再度扫视,最后视线停在我脸上。   “你!”他把手一指,“出来!”   “干什么?”我平静地问。   “知县有请,随我们走一趟!” 第28章 昭云(六)   “确定是找我?”我夹口菜,漫不经心道,“我可不认识什么知县。”   “是、是啊,”店家也慌了,“军爷,这二位客官是前些日子才从城外来的,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是不是认错了?”   “废什么话!”将官怒道,“知县喊你去,你就老实跟着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得了吧,还不客气,你这样的,我一个能打十个。   但我不想无端生事,何况我也好奇,想知道这帮人这是演的哪一出。   “九枝,吃饱了吗?”我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   “那我们就跟这几位大人走一趟吧,”我站起身,伸个懒腰,“饭后遛遛腿,消消食也不错。”   路过店家,我冲他笑笑。   “掌柜的,无妨,”我说,“我没作奸犯科,你别紧张,连累不到你家客栈。”   我拍拍他肩膀。“房钱我付到后日的,替我留着,后日我要是还没回来,屋子便随你处理。”   众目睽睽下,我随着将官和兵士走出客栈,沿大路直往东走。   “大人辛苦,”我刻意凑近那名将官,道,“这些日子累坏了吧?”   将官一愣。“什么累坏了?”   “值守啊,”我说,“城内的军爷们近日来不是都夜夜巡查,大人昨夜刚彻夜劳累,这一大早又有重任,岂不是辛苦?”   将官胡乱应了一声。   “不过大人真乃神人,”我接着说,“看大人容光焕发,竟毫无疲累之相,实在是叫人佩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玩忽职守了呢。”   将官又愣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   “哦,我懂了!”我一拍手,“瞧我,都糊涂了,城里军爷们是分三班岗的呀,看来大人昨夜分的是第一班岗,那多少该还是睡了些时辰的。”   “你、你既都知道,还问什么?”将官立刻说,“还不快走?”   我忍住笑,随他穿街越巷,但走着走着,我发觉不太对,县衙所处的方位,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这队兵士带我走的,却不是往县衙的路。   虽然这一点,我也早料到了。   “大人,我们不是去县衙的,对不对?”我平静地说。   将官不置可否。“你只管跟着走便是。”   “我是去哪儿都无所谓,”我说,“只是好奇,不去县衙,那要去哪里呢?尤其是,大人和这几位军爷,明明都不是这里的兵,冒充他人,又是为何呢?”   将官站住。周围军士也停下了。   “你……你如何知道?”他问。   “很明显啊,”我说,“这么个小城,又不是紧要之地,多数兵士都是歪瓜裂枣,哪有你们这么健硕的?而且你们虽然都披着寻常兵士的甲胄,下面的衣物可都是好料子,这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   我顿一顿,又道:“况且我方才说了个谎,我打听过了,城里近日来的值守,是一夜分作两班,大人身上好歹挂着个总旗的腰牌,若真是城内的守军,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将官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他们说姑娘非同一般,我还不信,如今是见识了,”他说,“不过姑娘还是得同我们走这一遭。”   我没说话。“他们”是谁?   又走了一阵,将官带我和九枝走到一栋气派的大宅外面。   临近时,我已觉得不寻常,正是城里最忙的时分,周遭却看不见一个行人,宅子从外虽看不出什么,但隐约能感到,四处都戒备着不少人。   我大概明白这是哪里了。   将官送我到门口,早有两个看门的高大男子将大门推开一道通路。到这里,就只有我和九枝能进了。   我背着手,悠然自在地走进宅子,门后有一人在等我。熟人。   “常典簿。”我和他打招呼。   常姓男子一言不发,点点头,示意我跟他走。   “常典簿今日可好?”我故意去看他手腕上缠着的布条,“昨夜我身边这位小兄弟,把你抓疼了吧?”   姓常的神色沉静,还是不吭声。   “放火的是谁?”我收起脸上的假笑,肃然问他。   他仍旧不答话,径直把我们带到内堂一间房屋门口,叩了叩门。   “人来了。”他低声说。   门开了。宅子气魄,内堂也修得富丽,门内是一栋宽敞的大屋,摆着不少精细物件,正对面坐着一个一身华服、举止不俗的男子,正在用茶。身边还站了两个人。   门在我身后紧闭。我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眼前光景。   “坐。”喝茶的那位指指一侧的一套桌椅。   “谢殿下。”我随口说着,大咧咧打开椅子坐下。九枝一脸好奇,坐在我身边,东看看西看看。   喝茶那位手一停。“你知道我是谁?”   “大概能猜到,”我说,“选了城里最好的宅子落脚,四周全蹲伏着护卫,所居之处生人勿近,如今全城能有这待遇的,大概也就只有当朝大皇子了吧?”   我看看他。“茶能给我喝一口么?渴了。”   大皇子也抬起眼皮看看我。“给他们上茶。”他对身边的人挥挥手。   他旁边一人瞪我一眼,转进屋后,不多时端出一壶茶两只茶杯,摆在我面前桌上。   我也不跟他们客气,倒了两杯,一口气喝干。好茶。   “你不怕我给你下毒?”大皇子瞥着我,神情似笑非笑。   “殿下要杀我,还需要给我下毒?”我反问。   大皇子真的笑了。“有理。”   “殿下找我来,可有什么事?”我又问。   “倒也没什么事,”大皇子放下茶杯,“就是听手下人说,昨夜在你手上折了一阵,特地瞻仰一下,是何人有这样的能耐。”   “那殿下可该失望了,我只是寻常人等,”我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殿下。”   “你说。”   “城里接连有人失踪,都是你做的吧?”   大皇子又挂上了那张捉摸不定的脸。“有何为证?”   “有刀为证。”我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把短刀,拍在桌子上。   大皇子不为所动。“一把刀,能说明什么?”   “一把刀当然说明不了什么,”我说,“但殿下大概是忘了,本朝规矩,凡军器,必由兵部所属军器监统管,并刻上制造之处,而这把刀上,就刻着四个字——庆王府制。”   这些东西,都是我那位私塾的老师,给我的那本《圣朝通轶》上写的,他叫我多读书,果真有用。   大皇子面色一沉。“成泰?”   他身旁一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知罪!”   我反应过来,这就是昨晚丢刀的那个,真惨啊,两天里跪了两回。   “命你去做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把刀遗下了,”大皇子阴着脸说,“自己下去领二十丈。”   那个叫成泰的站起身,腰都不敢直起来,就这么退了出去。   “手下无能,姑娘见笑了。”大皇子待门合上,浅笑着对我说。   “那殿下算是认了?”我问。   “事实俱在,我不认也无法。”大皇子道。   “那些人现在何处?”我再问,“生还是死?”   “这个姑娘不必知道,他们自有该去的地方,”大皇子说,“不过你放心,本王不是滥杀之人,那些人,都还活着的。”   “不是滥杀之人?”我冷笑,“昨夜被烧死的李家夫人,也不是滥杀?”   大皇子猛然站了起来。一瞬间我以为他要下令把我拖出去斩了,正要喊九枝做个防备,一扭头,发现九枝居然坐着睡着了。   ……你是有多困啊?   好在大皇子静立片刻,神色一转,还是带上了笑。   “姑娘身后是谁?”他问,“谁派你来的?”   “乡野草民,谁会派我来?谁又瞧得上我?”我悠然道,“殿下不必紧张,我只是个游医,恰好路过此地,打抱不平罢了。”   “游医?”大皇子哂笑,“倒也不用瞒我,哪个游医有平地里生风的能耐?”   果然,我就怀疑他们是如何这么快便找到我,看来昨夜里我去救火的事,早有眼线给他上报了,我在城里行走多日,定有人是认得我的,稍加打听,问出我的住处,倒是不难。   但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反正看他样子,大概也不知道玄师是什么,随他自己猜去吧。   不过大皇子好像也不打算深究。“罢了,姑娘是何人,本王不介怀,”他说,“只是姑娘错会了本王,本王所做之事,并非刻意害人,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至于姑娘说的那位李家夫人,实属无奈,”他又说,“她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传出去,有害无益。”   我略一想。“殿下此番到此,看来不是为了治水患吧?”   大皇子又笑。“区区水患,何需用到本王?”   “嗯,治水患只是托辞,”我点点头,“那殿下此行,就是为了抓这些人来的?”   大皇子沉吟不语。   “那我倒是不懂了,”我说,“都说庙堂上以万民为怀,这些人也未见作乱,用这种手段把人掳走,是为什么?”   大皇子紧盯着我,叹了口气。“姑娘可有发现,这次被抓的,都是城中大户?”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也不认识这些人啊。   “再给姑娘个提醒,”大皇子接着说,“这些人,早年都曾在朝中为官。”   ……然后呢?   大皇子看我一头雾水,这才信了我之前的话。“姑娘果然是乡野之人……”他说,“本王便为你释说一下,你可曾听过,木兰党?” 第29章 阿翡(一)   “……什么党?”   这我彻底不懂了。我读过的书上,都没写过。爹娘也没同我说过。   大皇子背起手,在房内踱步。“皇祖父在位时,为了储才养望,在国子监下特设木兰学宫,将国子监内有才学的年少一辈纳入其中,五年内培养了近百名监生,后全数进入六部,渐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这不是好事?”我问。   大皇子摇头。“这些人同出一源,过从甚密,排挤掉了一批老臣后,朝堂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天下,是以称木兰党。本王不否认,木兰党人多有济世之才,也有远大抱负,只是未经历练便入朝为官,书生气太重,不懂变通,又沉溺党争,喜打击异己,对朝政而言,不全算好事。”   “木兰党如日中天时,内阁五人,有四个都是他们的人,”大皇子又叹口气,“他们重文轻武,大笔削减军费,裁撤兵员,以致边关空虚。皇祖父慵懒,不理政事,放任他们我行我素,北人举兵时,北方防务一触即溃,也有此原因。”   我心想当皇帝的不理政事,不是皇帝的错?怎么还怪上大臣了?   但我没说出口。   “后来呢?”我问。   “后来……木兰党人认为皇祖父无能,暗中扶持当时的三皇子,计划胁迫皇祖父退位,那时节,他们的心思朝中人人尽知,但木兰党盘根错节,声势浩大,也无人敢反对。”   大皇子抬起头,看看房顶。“可未及他们行动,北人便大举入侵,皇祖父猝然驾崩,司礼监据遗诏,悄悄迎了我父皇即位。父皇正在南境平乱,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又舍命与北人一战,方才重振我大嬴威风。”   “那殿下说的木兰党……”   “父皇锐意进取,也素来厌恶党争,便重组了内阁,清理六部,木兰党心知失势,大多辞官隐退,逐步在朝中销声匿迹了。”大皇子道。   我想了想。“当年的三皇子呢?”   “他便是后来的誉王,”大皇子说,“后被废,前些年也病故了。”   “所以那些木兰党人,就散在了各处?”   “这些人多来自平、苍、湖三州,辞官后回归原籍,为官时多有准备,因而虽然隐居了,但大多还是当地大户。”大皇子答。   “他们辞官应该都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吧?”我再问,“为何今日忽然又大肆搜捕?”   “因为父皇自内卫处得到暗报,这些木兰党人,在图谋做反。”   我皱起眉头。“有证据?”   “没有。”大皇子道。   “没有?没有就抓人?”   “等到有实证,怕就晚了,”大皇子说,“父皇近两年龙体欠佳,担心他们乘虚起事,才派我前来处理。”   “我懂了,”我说,“殿下打着南下治水患的名义,暗地里布网下手,原来是知道自己师出无名啊。”   我语带讽刺,但大皇子不为所动。“涉及朝廷,岂容人优柔寡断?先把他们抓了,有无谋逆之意,审一审便知道。”   “殿下就不怕那暗报是假的?”我问,“不怕把这些人屈打成招?”   我在《圣朝通轶》里读到过,朝中内卫心狠手辣,擅长刑讯逼供,各地都暗设内卫大牢,进去的人,不脱层皮是出不来的。   “这类事,姑娘便不需知晓了。”大皇子微微笑着看我。   我也看看他。“殿下对我说这些,也不怕我走漏出去?”   “本王既敢和姑娘说,就不担心姑娘会与外人道,”大皇子胸有成竹,“我想,姑娘也不会如此糊涂,为几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吧?”   “如果我说我会呢?”我故意说,“殿下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出这扇门了?”   大皇子又笑。“本王原本也不打算让姑娘走。”   他两步走近我。“且问姑娘,可否愿意在本王麾下做事?”   “……啊?”   “姑娘的身手我已经知道了,”大皇子说,“如今一见,机敏聪慧也胜过常人,本王惜才,想留姑娘在左右,为我排忧解难,如何?”   为你排忧解难?你谁啊?   看我没答话,大皇子以为我心动了,又傲然道:“我知道像姑娘这种心怀大义之人,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在乎,但再是不在乎,良禽也该择木而栖。此番南下,受父皇重托,事办好了,回京后我便是太子,日后登位,姑娘少说,也可做个次辅。”   “你爹还没死,你就连我以后的官职都想好了?”我扬起眉毛,“这不算大逆不道?”   大皇子大笑两声。“这里的话,你知我知,出了这宅子,还有谁听得到?”   “可我是女子,”我说,“本朝女子好像不能做官吧?”   “本王一直同父皇提议,除旧制,开新德,广纳贤才,其中一条便是封女官,”大皇子朗声道,“天下女子,智慧者众,一味囿于家门和嫁娶,何其荒唐,何其浪费。父皇也正有此意,本王在此开个先河,明告世人,将来把科考、朝廷都对女子敞开,于社稷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啊。”   呵,不愧是在庙堂上摸爬滚打的,真会说。   “你只是想讨好皇上吧?”我问。   “本王意图为何不重要,”大皇子不置可否,“但有我荫蔽,姑娘可大展身手,我也大得助力,你与常余策通力合作,必能成为我的股肱之臣。”   常余策……就是昨天被九枝打伤的那个?   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来,典簿,好像是个官职,因为朝廷里的大小官职太多了,看书的时候我粗略一下就跳过了,只大概有印象。   “常余策昨夜你已见过了,”大皇子说,“他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虚领个典簿的官,实质统管王府一应事务,南下这一路,大小事皆出自他的筹划。”   我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感觉将来有天是用得上的。   “如何?”大皇子又问我,“姑娘可愿跟随本王?”   我想了片刻,打了个呵欠。“不必了,”我说,“我闲云野鹤惯了,要我听命于人,我还真做不到,感谢殿下如此惦记,但你们庙堂上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大皇子神情渐渐冷峻下来。   “姑娘可要知道,你拒绝本王,出了这栋宅子,你的安危,本王可就不能保证了。”他威胁我。   “要杀要剐,殿下随便,”我说,“我困了,先回客栈歇息了。”   言罢,我踹了九枝一脚。九枝猛地惊醒。“吃饭了吗?”他张嘴就问。   “走了!”我拉起他,“到客栈再吃!”   九枝迷迷糊糊跟上我。走到门口,大皇子的声音又传过来:“姑娘至少告诉我姓名吧?”   “我叫有灵,”我头也不回,“白有灵。”   拉开门,吓了一跳,常余策正站在门外,眼神如炬,死死盯着我。   “你的手得去求医问药,”我对他说,“肿这么厉害,怕是骨头裂了。”   常余策面色一滞。他抬眼看进屋内,似是在询问该拿我怎么办。大皇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随我去。   虽然我走得四平八稳,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慌,这大皇子城府深重,万一他后悔了,虽然我有自信能和九枝走出去,却免不了一场死战。   直到走出宅门,一路走到两条街,我才松了口气。   看来大皇子是料定了,他和我说的那些事,我不会外传,所以不需杀我。毕竟没有对证,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信,说多了,还会给别人带去灾祸。   何况看他的意思,他并没有放弃要把我招至麾下的想法。   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盯上我。若他真的快要做太子了,那有没有我,区别都不大啊。   满脑子纷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已走回客栈。   店家看见我回来,又喜又惧,怯生生地迎上来。   “客官,知县可有说什么?”他问。   “知县?”我一愣,“哦哦,没说什么,是……大皇子驾临,我又是新近来城里的,叫我过去问问,怕我对大皇子不利,哈哈。”   我放松语气。“掌柜的莫怕,我不过一介草民,知县问过大概,就让我回来了,以后也不会找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店家连声道,“那……客官现在要用膳吗?”   他还是有些怕。我和九枝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借各种机会打量我。   也不怪他,一对出手阔绰、模样又不像有钱人的男女,忽然被官家押走,他有所顾虑倒是正常。   只是不管他有没有顾虑,我都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大皇子不可信,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说不好现在就有几只眼睛盯准了这家客栈,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旦他又起了杀心,我是无所谓,但我不想连累客栈上下。   吃过饭,我大喊着好困,带九枝上楼歇息。这话是真的,一日一夜没睡,还和大皇子斗智斗勇,我早就倦得不行了。   下午睡了一觉,待到快入夜,我隐藏了我和九枝的行迹,悄悄顺窗跃出,走上出城的路。   九枝精神十足,白天那些明枪暗箭的交锋他也没往心里去,一路走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我却觉得满心沉重。   我反复在想大皇子的那些话,在他眼里,相比社稷、江山,人命似乎无关紧要,但这样是对的吗?为社稷,杀多少人都可以吗?烧死一个无辜的女子,也可以毫不犹豫吗?   在远离人世的山上长大,下山后遇到的也多是寻常人,所谓庙堂,对我来说一直很渺远,如今只是触到权力的一隅,已让我喘不上气。   言语间,就可以左右无数人的命,杀伐决断的背后,是近乎无情的冷漠。天下为棋盘,人为棋子,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这样的情形,我一时难以接受。   可能我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吧。   这样想着,我和九枝赶在城门关闭前,悄然出了城,向东而去。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原本打算回俱无山,现在也不想了,我总感觉,我应该再往远处走一走,我见过的还太少,这样回山,爹娘怕是要骂我的。   但走了不远,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没有带粮食。   于是随后两天,我时刻忍受着九枝哼哼唧唧的抱怨。还好这时节已经有树开始结果了,他一喊饿,我就让他去路边摘果子吃。   吃了几次,九枝说什么也不吃了。   “酸,”他可怜巴巴地说,“想吃正经饭。”   我也想啊!   我们夜里也不休息了,一刻不停赶路,奔着可能有人烟的方向前行,这鬼地方山林众多,竟寻不到一个村落,这样下去,我只能叫翠玉出来,给我们烙饼吃了。   两日后,晌午时分,我俩终于瞧见了一座小城的影子。   但奇怪的是,城外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还飘过来一阵阵的烟,这些子烟尘……   好像很香??   “肉!”九枝拔腿就跑,我一把把他拉住。   不对劲,越走近,我越发觉不对劲,这是城郊的一片野地,一条细细的河水流过,山丘起伏,中间散着几十个人,三五人一队,正在地上点火,烧着什么。   ……不会是人尸吧? 第30章 阿翡(二)   我拼命按着跃跃欲试的九枝,凑近了看,还好,烧的不是人。   这些人的举止倒像很有讲究,一个人在地上探查,看见个洞,或者看见一蓬草,就低声喊其他人过来,有两人小心地掘开洞口,放入引火之物,再有一人拿着火把,将整个洞焚烧。   是以山丘间处处都是烟柱,扶摇直上,远望像是遭了灾祸一般。   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挑了一个面善的男子,趁他擦汗的工夫,走过去问:“劳驾,请问这是在烧什么?”   男子看我一眼。“烧蛇啊。”   “烧蛇?”难怪呢,烧出一股肉味,九枝眼睛都直了。   问题是,为什么要烧蛇?   “你们是别的地方来的吧?”又一个男子走过来,给刚才答话的那位递水,“要去城里吗?”   “要去的,”我点头,“这城叫什么?我们偶然途经此地,以前没来过。”   “青江,”男子道,“青色的青,江水的江。不过你要进城的话,可小心些,最近城里正闹蛇患。”   “蛇患?”   “是啊,”他叹道,“要不然我们都出来烧蛇洞,烧了三天了,累死了。”   “这蛇患很严重吗?”我问。   “唉,说严重,其实也没多严重,”男子说,“城里是忽然冒出些蛇,但也没什么人遭殃,如今想来,只有知县大人的夫人被蛇咬死了。”   “知县夫人?”   “是啊,”男子扼腕叹息,“我们这位知县大人可是个大好人呐,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和夫人感情也好,谁想到前些日子忽然传出消息,夫人夜里歇息时,竟被毒蛇给害了,你说这个,唉……”   “所以知县命你们把城外的蛇一网打尽?”我捋了捋,“可你们又如何知道哪里有蛇?哪个洞是蛇洞?”   方才喝水的那名男子嘿嘿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素来就多蛇,多的是人做这门营生,代代相传捕蛇的手艺,区区蛇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尤其像生天南星的地方,附近必有蛇洞,一看一个准。”   他指指之前我看到的那一蓬蓬草,原来这东西叫天南星。   “捕蛇,也可以做营生?”我惊讶。   “可不是,”男子道,“有医馆买去做药的,有寻常人拿来泡酒的,还有些达官贵人,爱玩儿个蛇,花色越奇异的越喜欢,反正把毒牙拔了,养在家里也无甚害处。”   “赚得多么?”我脱口而出。   这要是能赚大钱,那我转个行当也不是不行。   男子苦笑。“姑娘瞧我们这副模样,像发大财的么?糊口罢了,怎么,你想学啊?”   我猛摇头,不赚钱,那我就没兴致了。   “那你就别碍着我们了,”男子收起水袋,搓搓手,准备继续干活,“知县大人催得紧,烧完这一带,还得回城研雄黄呢。”   “雄黄?”我又听不懂了。   “就是这东西。”另一名男子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倒了一些橘色的粉末在手上,拿给我看。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子刺鼻的辣味。   “这是驱蛇的,”男子道,又拿出一个布袋,放在我手里,“姑娘要进城,还是带一点在身上,蛇就不敢靠近你了。你也分一些,给你身边这位小兄弟。”   我心想哪有蛇敢跟九枝犯冲,不过没说出口。   “要是不慎遗失了,”男子又叮嘱我,“你就在城里找人索要,这十里八乡产的雄黄,大都被我们拉来了,城里如今不缺这个。”   这人倒是很心善。   我谢过他,穿过众人和烟尘,往城里去。   果然,走近城门就看到,有一队人个个扛着扁担,正往城里运一种橘色偏红的石头,想必这就是拿来做雄黄粉的原料。   入了城门,更是扑面而来一股子辛辣气息。   九枝鼻子灵巧,格外难受,一路都捂着下半张脸,眉头扭成了麻花。   再细瞧,这城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雄黄粉,是以全城处处都是一样的辛辣刺鼻,城里的人好像都习惯了,我只觉得头晕。   别说是蛇了,有百年修行的蛇妖,估计都要躲得远远的。   九枝甚至都不喊饿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没有胃口。不过还是要吃一些的,我在路边一个小摊贩那里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他勉强对付了对付。   好不容易忍下来这些气味,我找人问明了路,直奔县衙而去。   我总觉得奇怪,好好的人怎会忽然被毒蛇咬死,虽说这种事也不算太罕见,但我心里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   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细问一问,也不会多余。   我身上还有上清观的宝箓,这次又派上了用场,到县衙外,守门的刚要拦我,我就把宝箓呈了上去,骗他说我是不在观中修行的道人,观主破例收下的女弟子。   我好聪明啊,哈哈哈。   这人果然没有生疑,叫了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验过宝箓,就把我恭恭敬敬迎进门了。   知县在内室,我入内时,他正伏案疾书,那个官员对他说明情况,他立刻放下笔,快步迎上来。   “不知道姑大驾,有失远迎。”他冲我一拱手。   啊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我赶紧说了些我只是个小道人不足为虑没必要这样对我之类的话,知县还是很有礼数,请我和九枝落座,自己掩上门,才重在案前坐好。   “下愚乃本县知县,”他说道,“姓夏,名清远,道姑和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这人面相非常年轻,剑眉星目,谦逊里又带着一点清高,给人的印象倒确实很深。   “我叫有灵,”我忙说,“白有灵。”   我又指指九枝。“他叫九枝,也是……和我一起修道的,只是不太爱说话。”   “两位年纪轻轻,便受上清观看重,看来资质非凡啊,”夏知县笑笑,“敢问此番来我县衙,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说,“就是听人说,青江城最近闹蛇患,就前来探问一下,看看有没有我二人能帮上忙的。”   说到蛇患,夏知县明显神色一滞,俄而长叹了口气。   “许是我德行有亏,上苍降罪吧,”他说,“此地素来多蛇,可从未生过这样厉害的蛇患,只可怜了全城百姓。”   “听说知县夫人,也被毒蛇所害?”   “是,”夏知县黯然道,“内人她……去了多日了,现已入土为安。”   “那毒蛇,只咬了她一个人吗?”我问,“当时知县大人可在?”   “那日我在这间屋里,不在卧房,”夏知县说,“城里有些案子未了结,我一直查阅犯人的口供查到深夜,内人早歇息了,却未成想,子时左右,卧房内传出一声惊呼,我和下人忙赶过去,进门便看到一条黑蛇,随即将蛇打死,可夫人已经……无从救治了。”   “这么厉害的毒蛇?”   “我不懂蛇,”夏知县说,“据下人说,这种蛇毒性极强,瞬息间便可夺人性命,身形又细瘦,常自门缝处潜入屋舍,我未料到会这样,平素也没做防备,叫小箸死于非命,是我之过啊。”   “小箸,是夫人的名字?”我问。   夏知县点点头。“她本无名无姓,还在襁褓时,父母便在与北人的战乱中过世了,是寺庙的僧人救了她,把她养大。”   “她成人后,辗转来到此地,那时我还是个穷书生,苦苦备考,机缘巧合,和她一见钟情,小箸为了让我安心读书,帮了我许多。”他又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接着问。   “有五六年了,”夏知县答,“无奈我资质愚钝,最终也只考到个举人,幸蒙知府大人垂青,封我做了个青江知县,就任后,我立刻迎娶了小箸,也终于能让她过上安稳日子,只是……”   他又叹了口气。   我也有些难过,不忍就这件事再问下去。   知县说城内蛇患已基本控制住,没有我可帮手的地方,何况真让我帮,我也无从着手,于是虽然我心里还有些疑窦,还是暂且先同知县告辞了。   仍旧是来时的那名官员送我出门,走到一半,我看他还算健谈,就问他:“敢问大人,在县衙内是何职位?”   “我是本县的主簿,道姑若有不便问知县大人的,也可以问我。”他看出了我的意思。   “大人别误会,”我笑笑,说,“倒不是为了探听知县大人的底细,只是有些疑惑未解,知县夫人遇害那晚,主簿大人在吗?”   “下官不在,”主簿说,“我家住城内另一端,知道消息时,已是次日了,那时夫人尸身已由仵作验过,先行入殓了。”   “大人应该很悲痛吧?”   “是啊,”主簿说,“两人年少时便在城里相依为命,大人做了知县,又同夫人接续良缘,二人琴瑟和鸣,从未生过嫌隙,夫人遭遇不幸后,大人有两日升堂都精神恍惚。”   “这样……所以知县大人自小便在这城内长大吗?”我再问。   “嗯,”主簿答,“他土生土长于此,知府大人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便特许他重归故地,做一方父母官。”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对了,夫人遇害当夜,府上的下人,现在何处?”我问。   “当时目睹了详情的下人,该有三个,”主簿说,“前几日被大人派去州府送公文了,说起来,也该回来了,可能是州府那边,还有些嘱咐吧。”   我点点头,没再吭声,随主簿走到县衙外,就此分别。   “九枝,你觉得奇怪么?”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娘子觉得?”他反问我。   “我说不好,”我也摇摇头,“整个故事听下来,只有两处有些怪异。”   “哪里?”   “一是知县既在这里长大,怎会不懂此地蛇类的习性?”我说,“二是怎么如此恰好,见过当时状况的下人,都去了外地,至今未归?”   九枝想了想。   “不过也可以解释,”我又说,“知县一心读书考学,不熟悉蛇也算正常,至于下人,可能是真的有要紧公务,只是赶巧了而已。”   九枝拍拍我。“娘子太紧张了。”   他现在说话越来越利索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和常人没有分别了,带他下山,确实是对的。   不过,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我和九枝走到了大街上,四周还是人来人往,也依旧能看到运送雄黄的人,肩挑背负,向县衙方向走。   总感觉这一幕有些不寻常,看着看着,我站住了。   “不对,”我说,“真的不对!” 第31章 阿翡(三)   “娘子?”九枝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在运送雄黄的队伍里巡睃一番,我盯上一位大娘,她正把扁担放在一边擦汗,我便凑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   “大娘,这是今天第几趟了?”我问。   “今天?第二趟啦,”大娘中气十足,“送完这趟,就回家歇息了。”   “我看你们人还挺多的,”我说,“每天都要运这么多雄黄进城吗?”   “那可不吗,”大娘说,“我们知县大人说了,要让城内绝了蛇患,这几天城里闲着的都去扛石头了,我家那口子还跟我说笑,说再扛两天,半个州产的雄黄都得叫我们挖空了。”   她深吸口气,重又把扁担扛起来。我要搭把手,她赶忙把我拦住。   “姑娘这小身板,就别受累了,”她说,“前头也不远了,不妨事。”   我只好跟着她身边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没几句我已经问了个明白,城里这阵子大约运了多少雄黄进来。   走了一阵,就绕到了县衙后面,两个兵士在那里把守,查看雄黄的形质,又指挥着把人分作两路,一路进了县衙,另一路却去往不同的方向。   “大娘,这怎么还要分两路走啊?”我又问。   “按各人扛的石头大小分的,”大娘说,“好像是石头小一些的,就进县衙里,直接研成粉,我们知县大人大公无私,专门在衙里腾了间大屋子做这些。”   “大一些的呢?”我问。   “大些的就送到附近一个地方,教我们放下就走,具体怎么收拾,老婆子就不晓得了。”   我心里疑虑渐深,本想混在队伍里,去大娘说的那个地方瞧一瞧,结果还没走近,就被一个兵士发现了。   “那边的!”他一指我,“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逗留,赶紧走!”   无谓和他起冲突,我就往旁边躲了躲。   “娘子想到什么了?”九枝问我。   “我觉得不对劲,”我说,“按大娘的说法,我粗略算了算,这些日子运进城里的雄黄,未免有些过多了,之前在城外,烧蛇的人也说过,附近十里八乡的雄黄,都集中到了这里,这城又不大,总共才多少户人家,哪里用得掉这么多雄黄?”   “娘子的意思是?”   “夏知县没对我说实话,”我说,“城内的情况,不只是蛇患这么简单,这些雄黄必然还有别的去处。”   我定下了主意,和在瑞临城时一样,隐藏起我和九枝的身影,悄悄跟在被分走的那一队人后面。   这队人被兵士带着,把石头运到了一个偏僻的大屋前,那边同样有几个兵士看守,将雄黄石聚在一处,便叫运送的民众各回各家了。   奇的是,这些兵士也只是将石头搬上推车,就离开了这里。   我和九枝在外面等了片刻,才看到有三个人从远处快步过来,都蒙着面,看了看大屋外的推车,上前叩门。   一下。两下。一下。   少顷,门开了,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门后,招了招手。   “如何?”在外的蒙面人问。   “如常。”对方说。   紧接着,这几个人一起把推车推入屋中。我这才发现,这大屋像是临时搭盖的,为方便推车进出,连门槛都没有做。   他们进屋后,屋门便关上了,又过了好一阵,才拉着空推车出来,车子就散放在门外,人原路而回。   这么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是把大块的雄黄,放在屋内贮存?”九枝猜。   “不像,”我说,“这屋子横竖也就这么大,应该放不下那么多石头。”   我一推九枝。“走,过去看看。”   九枝有些不情不愿。他不想闻那股味道,但他似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前去。   一下。两下。一下。我去了藏身的诀,按照刚刚那帮人的方式叩门。   寂静。不多时,门开了条缝。“不是刚走——”门内那人不满地低声道,发现门口是张陌生的脸,他一下愣住。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提咒抢身进去,手在他脸前一抹,他就向后倒了,九枝和我配合默契,那人身子还未着地,他已经飞速掩上了门。   屋中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不过足以让我把全屋看分明。   只是这屋子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方桌,哪里有雄黄的影子?   “石头呢?”九枝睁大眼。   我示意他别说话,仔细查看屋子的地面。   果然,屋子一角,有一面紧贴在地上的木板。   拉起木板,下方露出一个坑洞。   “娘子怎么知道的?”九枝眼神发亮,又惊又喜地看我。   “简单,”我得意,“地上没有,那就只可能在地下了,总不能是插上翅膀飞了。”   “你要下去么?”我指指坑洞。   里面很昏暗,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从坑洞里,一阵一阵飘出辛辣的气味,这里头不知道存放了多少雄黄,进去肯定不会好闻。   九枝犹豫半晌,一咬牙一跺脚,大义凛然地点点头。   我冲他笑笑,先行进入。   坑洞很深,但做了粗糙的石阶,可供人上下。我捏起一道火光,和九枝一前一后,小心地拾阶而下。   往下走,脚下渐渐潮湿,雄黄刺鼻的气味也渐渐加重,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流了满脸的泪水。   九枝在我身后拼命咳嗽。他必定不好过,搞得我也心下不忍。   等出去了,请他吃顿好吃的吧。   如果他吃得下的话。   石阶是贴着坑壁凿的,中间转了个弯,我眼前忽然有了别的光。   下方是一个硕大的洞窟,不知是何年何月形成,倒挂着几颗天然发亮的锥形长石,最下部还点着几只火把,连同长石,将洞内照得通明。   然后就是四面八方,数不清的雄黄石,一层层垒成了小山。   这些都是我后来注意到的,置身洞窟的一瞬,先进入眼帘的,是洞窟中央,一条巨形的长蛇。   长蛇周身湛青碧绿,映着四周的光,闪闪发亮,像一袭翡翠的丝带,身子竟有我两个那么粗,但它一动也不能动,几根粗重的铁链死死缠绕着它,把它吊挂在半空。   我走到洞窟最下方,踩上地面,绕到大蛇正对面。它的头颅也庞然无比,若是一口吞掉我,估计轻轻松松。   这得是多少年,才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条蛇?   听到动静,蛇微微睁开了眼。   “夏清远……你个畜生……”大蛇嘶声道。   是个女声。她会说话,我倒不觉得奇怪,如此颀长庞大的蛇,怕是早成精百年有余了,一个女蛇妖,却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夏清远。”我说。   大蛇眼睛又睁开一些。“你是谁?”   “我是捉妖的玄师,”我答道,“我叫白有灵。”   “玄师……”大蛇该是知道这个行当,“夏清远叫你来杀我的?”   “那倒不是,”我说,“我也是不小心闯入此地,你是谁?是夏清远把你锁在这里?你和他有什么仇?”   “仇?”大蛇冷笑,“何止是仇,我恨不能把他撕碎了,一口口嚼个干净!”   她说到激动处,浑身剧震,但稍一动,就痛到低声嘶喊,身上铁链缠绕的地方,更是冒出了灰烟,好像被灼烧了一般。   我意识到,那些铁链上,八成涂过雄黄粉。   像这般大妖,轻易也是不会现原貌的,可她无法化作人形,看来也是因为周围的雄黄石所致。   如果我所料不错,夏知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捉住了这个大妖,用雄黄逼迫她真身示人,又借雄黄对蛇的克制,把她困在这洞窟内。   城内所谓的蛇患,大概是个幌子,有了清理蛇患这个托辞,他运送来大量的雄黄石,囤积在这里,轻易也不会被人识破。   只是,为什么?   难道咬死他夫人的毒蛇,是这蛇妖派去的?   大蛇挣扎一番,平息下来,喘了口粗气。   “喂,白有灵,”她不客气地说,“你来帮我把铁链打开,放我出去。”   “你给我什么好处?”我斜睨着她。   “你——”大蛇瞪我。   “你什么也不说,只叫我放你走,”我说,“万一我放错了呢?你若是为害一方,让你这样吃些苦头,也是理所应当。”   大蛇眼里有了怒火。“我为害一方?我?放屁!夏清远那畜生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夫人被毒蛇咬死了,”我说,“说城里有蛇患,全城都在杀蛇,还运了不少雄黄进来,如今再这么一看,这蛇患实质不就是你吗?”   大蛇又要说什么,我抢在她前头说:“不过我知道,他在说谎。”   大蛇一怔。   “他夫人一定不是被毒蛇咬死的,对不对?”我问。   又是一阵寂静。我还等着蛇妖说话,却见她流下了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蛇流泪。   “小箸……”她道,“小箸怎会被毒蛇咬死?”   她张大嘴。“小箸自己就是蛇!”   ……啊?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说小箸原本就是蛇,”大蛇道,“她是和我一样的蛇妖,只是较我修为浅些,我身负五百年的修行,小箸成妖刚过百年。”   “那她……怎么会成为知县夫人?”   “孽缘啊……”蛇妖叹道,“我早提醒过她,人间男子多反复之心,绝不可轻信,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听……”   “你的意思是——”我瞬间产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但不知怎么说出口。   大蛇看看我,惨然一笑。   “不错,小箸是被夏清远和他的手下,活活打死的。” 第32章 阿翡(四)   百年前。   青江一带有条青蛇,三十年成妖,六十年成人形,一百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翡”。   她活得比这座城都久,见惯了朝代更迭,人去人来,对人世毫无兴趣,只在兴致来了时,以女身四处走走看看,而她最爱的,是坐在一处高丘上,看日落与霞光,一看便是许久。   四百年后,她看日落时,身边多了一条小蛇。   这条蛇是她从捕蛇人手上救下的,平素这种事她从不会管,但那天不知为何,她却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因为,那条蛇是赤色的,像是晚霞?   还是因为,这便是缘?   她化作人形,从捕蛇人那里买下了这条小蛇,原本想任它去,可不论她如何驱赶,小蛇 1 都不肯离开,只默默地跟随着她,从日到夜。   无奈,她便默许了。   她给这条蛇也起了个名字,叫“小箸”,因它生得细瘦笔挺。   阿翡活了太久了,习惯了独来独往,有了小箸为伴,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生气。她常常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和小箸说话,说完后笑笑,摸着小箸的头沉默。   小箸跟了她有些年月,渐渐也得了灵气,成了妖。   五十年后,小箸学会了说话,八十年后,小箸炼出了人形。   她亦是女妖,变成人后,还是瘦瘦小小的,却活泼得很。阿翡仍旧和她日夜相伴,两妖有说不完的话。小箸一定要叫她姐姐,阿翡便就认了这个妹妹。   阿翡原以为,此生也便是如此了,小箸若修成大妖,她俩可永生相伴,彼此依偎着,每日望着日升日降,直到千年万年。   直到有一日小箸独自入青江城游玩,遇上一个书生。   书生姓夏,小箸见到他时,他正在城中一座小桥上。那日突降暴雨,人人都跑着避雨,只有他不逃也不躲,怔怔地站着,任大雨浇透全身。   小箸于心不忍,犹豫再三,慢慢走上桥,把手里的伞举在他头顶。   夏清远家境困顿,父亲原是捕蛇人,在他孩童之年,不幸被毒蛇所伤,撒手人寰,母亲不欲他承父业,便要他专心读书,考个功名,摆脱这拿命换钱的营生。   可他十来岁时,母亲操劳过度,也去了。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夏清远孤零零站在桥头,遥思父母。   他面目俊朗,清瘦挺拔,第一面便叫小箸倾心。知道夏清远身世后,小箸又生了顾怜之意,渐渐对夏清远有了深深的情愫。   阿翡闻知,却只有担忧。   人妖殊途,有情人也难免悲剧收场,何况她见多了世间男子,知道他们大多薄情,她怕小箸难得所愿。   但小箸还是和夏清远走得越来越近。   她假造了自己的来历,谎称是战乱时自北边逃来的孤女,就此同夏清远相依为命,共居城中。为了供夏清远考学,小箸日日出城进山,挖些灵芝变卖,让夏清远心无旁骛,可以一心念书。   这些事,过去都是阿翡教她的,阿翡知道去哪里寻灵芝仙草,常带小箸同去,给小箸吃下,助她修炼。   小箸离开后,也没忘了阿翡,隔三差五还会来与她一聚,但终究不再是以往那般亲密,远眺落日的高丘上,就只剩了阿翡一人。   阿翡说不清是何等感受,但看着小箸欢喜的模样,她也不想横加阻拦。   两年后,夏清远赴州府乡试,考中举人,后回到青江,做了知县。他感念小箸恩情,八抬大轿迎娶了小箸。   那日,全城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远来的锣鼓声里,阿翡在高丘处,独坐了整整一天。   之后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好。夏清远是个好官,深受爱戴,对小箸也仔细,夫妻两不疑,阿翡便日渐放下了心里的忧虑。   或许小箸真的遇到了良缘吧。对阿翡而言,这样也够了。   又过两年,阿翡到了新一次蜕皮的时候。她这般的大蛇,几十年一蜕皮,每次都无异于一道劫难,痛苦难忍,又极为脆弱,是以她都是遁入空山,远离世人去做的。   山在青江以外,动身前,她特意找到小箸,叮嘱小箸万分小心,虽说夏清远眼下和她恩爱,但真的知道了她是蛇妖,难说会作何反应。   小箸答允,亲自送她出城。   “姐姐平安归来,我们还在那座高丘见面吧。”小箸道。   但阿翡再见到小箸,却是她的尸身。   蜕皮用了她足足三日,蜕完后,阿翡精神不济,在山中休息,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慌。   预感不对,她挣扎着赶回青江城,惊觉小箸已死。   循着小箸残留的血气,她在城外乱石岗找到一处新土,挖开后,里面是小箸的尸体,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是蛇,周身伤痕累累,全是刀劈斧凿的痕迹,头颅更已被整个砍下,随便凑在脖子上。   阿翡大怒,心知这一定是夏清远所做,便入城去杀夏清远。   不想夏清远早有准备,引她进了这栋大屋,布下机关,阿翡一冲入内,就被雄黄洒遍全身。   她新蜕皮,还非常虚弱,立时失却反抗能力,被迫现了真形。   夏清远便把她锁起来,吊在这大屋下的洞窟之中。洞窟是天然形成的,城里有一年修缮旧屋时偶然发现,未防有人不慎走入,夏清远将洞窟封起,又在洞上搭了板屋,结果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被制住后,阿翡才知道小箸遭遇了什么。   她离城第三天,恰是夏清远母亲忌日,坟前祭拜过后,晚上,夏清远拿出了酒喝,小箸为表哀伤,也陪他喝了两杯。   可她不知道,这城里的人,多有饮雄黄酒的传统,夏清远的酒也是如此。   两杯下去,小箸醉死在地上,露出了蛇尾。   夏清远大骇,才知道他夫人是蛇妖,迅即喊来了几名下人,下人带着菜刀斧子,齐齐向小箸身上招呼,小箸无力抵挡,竟这样被砍死了。   是以她的尸体,只有一半是蛇态。   小箸死后,夏清远知道事情不能暴露,就让几个下人对外坚称,小箸是被毒蛇咬死的,仵作也是县衙的人,叫仵作假装验尸,给个假结论,更是不难。知县夫人是妖,传出去怕是全城震动,这些人自然愿意配合夏清远。   只是夏清远还是惴惴不安。   因为小箸临死前,曾连声高呼“姐姐救我”。   “所以他猜到了,城里还有一个蛇妖?”我问。   阿翡轻轻点头。“小箸还在世时,我和她见的那最后一面,她送我出城,也被人看见过,夏清远既然是知县,想问出这些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就想到了,用这个洞窟把你困住。”我也点点头。   来龙去脉已经基本捋清了。夏清远料到阿翡会来复仇,便布了一个局,先将阿翡抓住,锁在洞内,再宣称城里遭了蛇患,一边命民众在城外清蛇,一边借此运来了大量雄黄。   五百多年的蛇妖,寻常人是杀不死的,他只能把阿翡封印在这里。洞窟内堆积如山的雄黄石,连同铁链上涂的雄黄粉,都是为了一直困着阿翡,等它渐渐虚弱了,再想办法。   杀小箸当夜,在场四名下人,恰好差来做这些事,三人负责向洞窟里运石头,一人负责看守阿翡,县衙的人都以为他们去了州府办公务,除此之外,其余人只管辖这过程中的一环,不会知道全貌,夏清远很得人心,他下的令,也不会有谁怀疑。   他确实做得天衣无缝。   “有灵,你现在愿意放我出去了么?”阿翡问。   我看看她,却摇摇头。   “放你出去,你一定要找夏清远报仇,不免会伤及无辜,”我说,“此事全由夏清远而起,我不想连累他人。”   “那你替我杀了他?”阿翡道。   我又摇摇头。   “夏清远,平日会来这里吗?”我问。   “他每隔一日来一次,一个人,”阿翡说,“都是子时前后才来,前日刚来过,今日应该也会。”   “那我知道了。”我说。   “你有什么想法?”   “暂不告诉你,眼下也不能让你出这个洞,不过……”我抬起头,看向缠绕阿翡的铁链,“我可以先把你从铁链里解下来。”   临近子时,洞窟上方果然有了动静。   听声音,封住洞窟的木板被人掀开了,须臾,石阶上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夏知县顺着石阶跑下来,一脸惊慌。   也是,他一到屋前,发现门虚掩着,值守的人昏倒在地,肯定明白出事了。   下到洞深处,他又愣住。   洞窟上方垂下的铁链,如今都虚悬着,原本挂在上头的巨蛇,早已不知所踪。   他冲至石阶剩最后几级,仔细看了看,转身就要走。   “夏知县,”我赶忙从洞内昏暗处走出来,叫住他,“这儿,这儿还有人呢。”   夏清远吓了一跳,差点儿摔一跤,看见是我和九枝,稍定下心,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道姑……怎的在这里?”他故作镇定,问我。   “我还想问知县大人呢,”我说,“大人把这些雄黄都囤在洞窟里,是做什么?”   “城内蛇患严重,怕蛇类卷土重来,多准备些雄黄而已,”夏清远道,“但这么多雄黄,城内也存放不下,恰好有这个洞窟,就拿来一用,有何不可吗?”   “嗯,”我点点头,“那大人方才为何惊慌?”   “是……”夏清远眼珠一转,“我前来点验雄黄,却看见值守之人倒在屋内,以为来了匪盗,下来却看不见人,有些恐惧,道姑见笑了。”   “大人还真是鞠躬尽瘁啊,”我笑着说,“点验雄黄这么点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道姑折杀我,下愚倒也没有这么勤勉,”夏清远也呵呵笑两声,“只是今夜迟迟无法入眠,出来散散心,刚巧路过,便过来看一眼。”   “嗯,”我点点头,“你杀小箸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话转得快,夏清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身子晃了晃,又强自平静下来。   “道姑何出此言?”他高声问,“夫人明明是被毒蛇所害——”   “小箸出殡的时候,抬的是空棺吧?”我不理他,继续问,“不对,空棺的话太容易被发觉,我猜,是拿小箸的衣物,裹了些石头?”   夏清远不答话了。   “我能理解,常人忽见到自己夫人变成半条蛇,惊怖之下有所冲动,也是自然,”我说,“可终归是相伴多年的眷侣,又是对你有恩之人,你怎会如此不顾旧情?”   夏清远清清嗓子,抬起头。   “本官不知道姑在说什么,道姑若再这样胡言乱语,冲撞本官,”他正色道,“那本官只好叫人把道姑请出城了。”   “别啊,”我说,“还有个人,大人没见呢。”   “谁?”   “阿翡呀。”   夏清远一哆嗦。“她在哪里?”   “喏,不就在你身后吗?”我把手一指。 第33章 阿翡(五)   夏清远猛然回头,正巧看到我撤了隐藏阿翡的法诀,让阿翡现身。他一慌,脚下踩空,从石阶上滚下去,跌在洞窟底部。   “夏大人没事吧?”阿翡悠然道,“可别跌死了,不然就没意思了。”   “你……”夏清远手忙脚乱爬起来,衣服都顾不上整理,“你为何……不是蛇了?”   阿翡现在是人形。她瘦瘦高高,一袭青衣,头发挽起来,带着有别于寻常女子的英姿,倒有些玉树临风之貌。   “她这样的大妖,若非雄黄直接加于身上,是不影响变化的,”我说,“还是知县大人更喜欢她变成蛇的样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你把大妖放出来,倘若她为害全城,你担待得起吗?”夏清远颤抖地指着我,质问道。   “她要是想为害全城,这青江城早就被屠干净了,”我冷冷地说,“她是不是这样狠毒的妖,又或者为何会变狠毒,知县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夏清远说不出话。   阿翡一步步拾阶而下,眼含杀意,夏清远又惊又骇,不住往后退,直退到撞上堆起的雄黄石,再无后路。   “她、她……小箸她是妖!”他怒道,“我身为一县之主,为生民驱除妖邪,我有何错?”   “那小箸呢?”阿翡也一脸悲愤,“她害过人吗?她害过你吗?!我姐妹在此地共居了近百年,从不曾为恶过一分一毫!你说她是妖邪,她邪在哪里?又错在哪里?”   夏清远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她只为一段情愫而来,”阿翡道,“她待你有过亏欠吗?你读不起书,她供你考学,你赴州府乡试,她为你操持家务,她不图你富贵,不图你扬名,只望和你携手看老,细水长流地度过此生……”   她瞪视着夏清远。“而你,却只因窥见她真身,就痛下杀手,你还问你有什么错!”   夏清远又向后一靠。他低头撇到身侧有一块稍小些的雄黄石,忽然有了力气,把石头搬起来,砸向阿翡。   阿翡一挥手,将石头打开。   “我知道,人、妖有别,”她黯然道,“几次提醒小箸,你若发觉她是妖,断不会一如往常,可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念旧情!”   她步步紧逼,夏清远愈发慌乱,扭头看看我。   “知县大人不必看我,”我说,“我只抓害人的妖,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仇怨,与我无关。”   夏清远绝望了,绝望到极处,突然又露出了些许狠意。   “不管你怎么说,妖就是妖!”他说,“我身负皇命,治理此地,为民除害是理所应当,儿女情长之事,岂能凌驾于万民之上?”   ……唉,怎么这么迂腐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看着阿翡,“但本官自不会束手待毙,谁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   “是吗?”阿翡冷笑,“你还学过捉妖?”   夏清远不吭声。他忽然抬手摘掉了发簪,任头发披下来,随即拔下一根头发,掷于地上,那头发竟然变成了一把宝剑,悬在他身前。   我、九枝和阿翡都愣住。   这是什么法术?头发变宝剑?   “这是一年前,一位外道方士路过青江,传授我的奇术,”夏清远道,“他说我有朝一日定用得上,看来他所言非虚。”   外道方士?   “等等,”我说,“你说的外道方士,是不是名男子,年纪与你相仿,身形差不多是这样?”   我大致比划了一下。   “不错。”夏清远答。   ……那不就是沈落吗?   这孙子,到底教了多少法术出去啊!   “我这一头青丝,皆可做刀剑用,”夏清远不再理会我,看向阿翡,“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得下我几剑。”   阿翡眨眨眼,笑了。   “那就试试吧。”她说着,一拧身,化为了那条青色巨蛇,昂然挺立,俯视着夏清远。   “有灵,你不要帮忙。”她对我说,“拼上这条命,我都要杀了他。”   我倒是也没打算帮忙,只是她还很虚弱,洞内的雄黄对她也有影响,我不免有些担心。   但箭在弦上,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我拉着九枝向后退了退,在面前画下咒印,防止被卷进去。   阿翡一弓身,露出獠牙,扑向夏清远。   她动的同时,夏清远身前的宝剑也动了,这剑仿佛自己有灵智,滴溜溜飞出去,一瞬间掠过阿翡,从一个精巧的角度,直直插入阿翡侧腹。   鲜血四溅,阿翡身形一滞,发出痛苦的嘶声。   夏清远趁机从原处跑开,绕洞壁游走,阿翡喘口气,再度杀上。   只见夏清远又拔下几根头发,化作几柄利剑,也迎着阿翡打出。   一人一妖,在洞窟内杀得天昏地暗,乱石横飞,洞顶照明的长石也被打下来两根,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翡身上已经插满了宝剑,血流如注,夏清远也不好过,他几次被阿翡的尾巴扫中,口鼻内都涌出了血,站都站不住,只是半跪在地上,不顾疼痛,一把把扯下头发,状若疯魔。   说不清打了多久,夏清远又是几柄宝剑扔出去,再一抬手,却怔在当场。   他的头发,已经拔光了。   不过,阿翡也不行了。   她快变成了一只刺猬,从头到尾,都深深浅浅地插着利剑,身子瘫在洞窟中央,几乎无法行动。   夏清远喘息着爬起来,摸索着从脑后拔下最后一根头发,握住变出的宝剑,拖着脚挪到阿翡跟前。   他把剑举起来,对准阿翡的头颅就要砍下,却发出一声大喊。   阿翡的一根獠牙,狠狠扎进他腿中。   阿翡并非毒蛇,这一下不会要了夏清远的命,但他也是强弩之末,脱力倒地,剑扔在一旁。   我赶紧跑过去。   阿翡的獠牙自根部断裂,大半截留在夏清远腿中。她重重喘了一声,蜷曲起来。   我看着这一人一妖的惨况,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远已经秃了,他拔头发拔得太急,头皮上全都是血,沿着额头流了满脸,气息也很微弱。   他一倒地,法术自行解开,那些插在阿翡身上的剑尽数消失,但伤口还在,这么多伤口,我想帮她止血,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夏清远艰难地翻了个身,跪伏在地。   “我……我何尝不怜惜小箸……”他放声哭道,“可我身为父母官,自应以万民为重,城内有妖,我不能不除啊……”   我忍不住叹口气。“那夜明明只有你和小箸在屋内,你不说,他人如何知道?”   “但以后呢?”夏清远说,“她终归是妖,如何确知她不会失控作乱?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做?”   他抬起头,又用力撞上地面。“我也想同小箸白头偕老,相濡以沫,这几日一想到从前的桩桩件件,我便心如刀绞,只是……她为何是妖?为何是妖?为何要遇上我啊!”   我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知县大人,和你说件事吧,”我说,“我其实不是寻常人,我娘亲,也是妖。”   夏清远一愣,圆睁双眼看我。   “对,你没想错,”我说,“我爹爹是人,我娘亲是妖,我爹爹还是个捉妖的,他以前的行当叫玄师,我也不是什么道姑,我是从我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   我紧盯着他。“我爹爹为了和我娘亲在一起,受了天罚,被夺走了一身的能耐,一辈子守在一座荒山上,不得下山,”我说,“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假慈悲,我爹爹承袭天道,尚且敢弃下所有,你不配说什么相濡以沫,也不用拉生民来做托辞,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仕途。”   夏清远无言以对。   “是,小箸是妖,又如何呢?”我说,“你真的顾惜她,又不想辜负了城里的人,早就辞官了,无非便是你眼里,仕途比女人重要,杀掉小箸后,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夏清远浑身颤抖,少顷,又以头抢地。   “是我之过,”他说,“待到地下,我定向小箸赔罪……”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说,“出去后说自己为了护佑百姓,和巨蛇拼死相杀,怕还能更受爱戴,对你这类人的良心,我不抱什么指望了,赔罪你也别想了,你就是下了地府,走的也是和小箸不同的路,遇不上她的。”   我站起身,不再理会跪着痛哭的夏清远,转过头,把阿翡扶起来。   阿翡用最后一丝力气,化为了人形。她一身的血污,气若游丝,看样子不太好。   “你怎样?”我问。   “怕是……没多久可活了……”阿翡笑着,摇了摇头,“怪我托大,早知道……该找你帮忙的。”   她微微睁开眼,看看我。“不过你也不会帮的,对么?”   我紧抿双唇,没说话。   “他死了么?”阿翡问。   我只能摇头。“他命大。”   “要是……能出了洞窟和他打,就能杀掉他了……”阿翡苦笑,“可我也不愿……城内的人无辜受灾祸……”   我眼眶一热。   “可还有什么心愿?”我问。   阿翡闭上眼,一时无话,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抖了一下,又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又问。   我算了算。“寅时刚过,现在该是卯时一刻。”   “快日出了吧?”   “差不多了。”   “那……有灵你扶我起来吧,”阿翡说,“劳烦你……带我到城外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想去哪。   原本我要把她支在肩上,九枝却拍拍我肩膀,摇摇头。   他抱起阿翡,轻松举过肩头,将阿翡背在身后。   “我走得快。”他说。   我懂了他的意思。离日出近了,九枝背着她,我们能更快一些。   事不宜迟,我们飞速爬出洞窟,走出大屋,沿着出城的路拔腿飞奔。   城西门,守城的卫兵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和九枝就赶到了。   “什么人?!”兵士看见我们冲过去,吓了一跳,纷纷拿出武器。   “让开!”我吼道,一抬手,门前几个兵士被打飞出去。   厚重的城门,九枝随手一推就推向两边,出了城,四周还很昏暗,我努力辨认了一下,哪里是附近最高的山丘。   “这边!”我冲九枝一喊。   阿翡已经没了声息,眼看就要死了。我跑得两肋生疼,一步都不敢耽搁,一路径直跑上了高丘。   应该就是这里了,四下无阻碍,远望便可看见天边,薄雾浓云里,一道细细的霞光已经亮起。   “阿翡,是这里吗?”我推推阿翡问。   阿翡用力抬起眼皮,轻轻点头。   九枝忙把她放下来,扶她在地上坐好,我在另一侧撑着她。四野沉寂,阿翡的呼吸却细不可闻,我生怕日头还没出来,她就撒手而去了。   静等了一阵,天色渐亮,日头终于跃出了云层,一道朝霞远远而来,投在阿翡脸上。   阿翡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贪婪地远眺着渐升渐高的红日,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箸,你看,日出。”   她虚虚摸着右手边的空气,仿若小箸还是那条赤色小蛇,正立在她身侧。   “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升啊……”阿翡低声说。   旋即,她垂下头,合上了眼。 第34章 阿翡(六)   妖死无尸身,小箸那样的是个例外,许是在变化中途横死,意外地没有归入轮回。阿翡却没留下半分曾在世间活过的迹象,散作烟尘,便这么去了。   我和九枝去了乱石岗,挖出了小箸的尸首,又回到高丘,把她葬在丘顶。   这一对姐妹,多少算是重聚了吧。   走下高丘,青江城里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走出来,有的去运雄黄石,有的继续寻找着蛇洞焚烧。   我看了一阵,找了一处稍高的地方,运气,随即高声喊道——   “知县大人有令!城中蛇患已平息,今日起,便不需再运送雄黄,蛇也不必烧了!诸位各回各家,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我这一声用上了咒术,估计在城里都能听见,众人听罢,都愣了片刻。   须臾,有些人欢呼起来,也有些人面带疑虑,好像不太敢信我说的。   “真的假的?”一名离我较近的男子问,“姑娘是什么人?”   “你不是昨日才从城外来吗?”又一人道,我认出来,这是昨天喝水的那位,“怎么敢代知县大人下令?”   “我乃上清观修道之人!”我再喊,“知县大人今晨另有要务,特此嘱托我前来传信!有不信的,去县衙一问便知!冲撞我,便如同冲撞知县大人!”   说着,我拿出了上清观的宝箓,高高举起。   人群里有懂这些的,认出了宝箓。   “还真的是啊,”一人说,“我堂兄便是修道之人,这个我认得!”   这样一来,众人渐渐便信了,有兵士掉头急急赶往城中,想必是去县衙问询,但人群开始散了,我也无意久留,趁这个工夫,悄然离开了这里。   “夏知县怎么办?”九枝问我。   “随他怎么办,”我说,“他没受致命伤,救治及时是死不了的,就是有日子不能升堂了,至于今后他如何打算,也和我无关。”   九枝点点头。“我们呢?”   “我原本打算,事情了结,请你好好吃一顿的,”我说,“不过……你还想进这座城吗?”   九枝拼命摇头。他八成也不想再闻雄黄的味道了。   “那我们往北去吧,”我笑着说,“从此地向北,应该是唐州,中途若是经过城镇,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可以吗?”   九枝点点头。“好。”   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九枝。   他每每陪同我出生入死,我却常常连一顿饭都管不上他,他不过也就这点要求,今后还是该多让他开心满足些。   想来,下山后这一路上,不管水里火里,九枝都紧紧伴在我左右,从未有过他想,也许就因为他是妖,所以才能如此吧。   就如同沈落问我的,人和妖,哪一个更可怕呢?毕竟除了一字坊的大光真人,我至今都未见过妖主动害人。   翠玉最坏最坏,也不过去村子里偷点儿面烙饼吃,瑶卿不仅不害人,还为人主持公道,阿翡活了五百多年,也只在昨夜伤过一次人。   我爹年轻时那么步步紧逼,我娘亲都没有杀他。   我本是下山捉妖的,最后更多对付的,也还是人。   若是夏清远早点知道这些,会不会便事不至此了?   还是说,他更看重的,依旧会是他的仕途?   “娘子在想什么?”九枝看我一直不说话,关切地问。   思虑间,我们已经远离了青江城,走上一条坦途,九枝顺手从路边树上摘了两颗野果,还递给我一个。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很感激你,对我始终如一。”   九枝竟然脸红了。   妖也会脸红啊……我来了兴致,想再逗逗他。   可不等我说话,九枝突然一转身,看向西侧的一条小路。   我也听见了,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只有一人一马。   不多时,马头先在路一端现了身,是匹雄壮的好马。   而马上的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呀这光秃秃的脑袋……这不是如慧和尚吗?   “有灵姑娘!”他放声喊我。   “和尚!”我大喜,频频对他招手,如慧自然是奔着我来的,马近了,他一拉缰绳,停在我面前。   “总算是找到你了!”和尚骑在马上,气势都比从前威武了不少,羡慕,我也想骑马。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怎么忽然来找我?”   和尚喘口气。“是……元卿上人要见你。”   “元卿?”我愣住,“他为何要见我?”   “和尚不知道,”如慧说,“上人只说有要事,急需你援手,但他人在宁安走不开,我便自告奋勇前来寻你。”   “你如何知道我在青江?”我又问。   “你之前说,你要去云鸣山,”如慧说,“我便先去了云鸣山,山上的人说你已经走了多日,正着急,有名女子给了我一张符,说按照这符的指引,就能找见你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那纸正跳动着,向我这边晃了晃。“居然真的有用。”如慧难以置信地说。   是棠华吧,我心想,云鸣山上有这等本事的,也就是她了。   “总而言之,”如慧说,“找到你就好了,事不宜迟,你若愿意,便快随我来。”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   “我怎么随你去?”我指指他的马,“你骑着马,我和九枝跟在后头跑?”   “无妨,”如慧看看身后,“他们也快到了。”   我正要问是谁,路那边又传来整齐的声响,有三名骑军并三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我视线中。   一样的黑衣黑甲,玄衣军?   “你还带着兵来的?”我瞠目结舌,看看如慧。   “这一路他们都随同我,”如慧说,“是元卿上人下的令,不过我人轻马快,感觉离你近了,就先一步过来了。”   “元卿上人……可以指挥他们?”我心里一沉,看来我此前所料不错。   “到了宁安你便知道了,”如慧还卖个关子,“你走之后,城里发生了一些……奇事。”   我没说话。骑军到我近前,有一人下马,恭恭敬敬对我一拱手。   “见过有灵姑娘,”他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不必不必,”我赶紧摆摆手,“事情我都知道了,有劳各位大人。”   将领直起身,看看我和九枝。“既然如此,那就请姑娘和这位公子同我们一起上路吧。”   “怎么走?”我还是那个问题。   “我等多带了两匹快马,”将领说,“就在不远处,骑上马,不几日就到宁安了。”   呃。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不会骑马……”我说。   将领一怔。如慧也傻了。   “原来你不会骑马?”和尚问。   ……不然呢!   要是会骑马,我早就买匹马和九枝四处跑了,还犯得着用腿赶路?   将领倒是反应很快。“那就这样吧,”他说,“姑娘坐如慧大师的马,这位小兄弟乘我的马,虽然会慢一些,但也别无他法了。”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我瞅瞅如慧身下的马匹,心里有些发怵,再看九枝,他也一脸沉重。   算了,拼了,我一闭眼,就准备爬上去。   这时,突然又传出一个声音。“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声音自我身后而来,我猛地回过头,正看到两扇熟悉的纸门凭空浮现,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   月离,还有棠华。   三名骑军是第一次见他们,一时间大为紧张,纷纷把手按在武器上。   “别别,”我说,“是认识的人。”   如慧忙不迭下了马。“贫僧有礼,”他施个礼,“又同师傅们见面了。”   骑军看到这幅情形,才放下了戒备。   月离一如既往地笑,还是那副闲散的模样。九枝也看着他笑。   “你们怎么……”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是棠华的主意,”月离说,“你要谢就谢她,我本来都不想来,是她一定要来的。”   棠华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她预感事情紧急,”月离又道,“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的气息,有了她的本领相助,不比骑马快多了?”   我心头一热,张了张嘴,还是想不到合适的词句。   “道谢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吧,”月离懒洋洋道,“听如慧大师的意思,你们要去宁安?”   我点点头。   “棠华。”月离对棠华说。   棠华仍旧默而不言,闭上眼感知了一下,重又开了一道门。   “怎么进门,应该不用我教你了。”月离看向我。   “嗯。”我上前推开门。眼前是宁安城郊,门就开在一片林子里,透过林木,已经能看到宁安城头。   我先让如慧带着三位骑军过去,三位骑军却摇摇头。   “我等还要带马匹一起走,”方才那名将领道,“玄衣军军纪严明,丢下马回去,我等要被责罚的。”   他又对我一拱手。“能将姑娘送回宁安,此行任务已完成了,”他说,“有机会,日后宁安再见,也烦请姑娘向……上人说明情况。”   他暂别我,一声低喝,三人齐齐上马,望来路而去。   “苍州的府兵,看来,要发生大事了啊……”月离看着他们的背影,悠然道。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只是没说出口。   “谢过两位,”我对月离和棠华躬身道谢,“还好有你们,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对山上有恩,”月离说,“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芳岁她……从瀑布里出来了么?”如慧已先行进了门,我滞后一步,问。   “快了,”月离轻描淡写地说,“她再不出来,我都要亲自去把她扯出来了,这个代堂主之位,我是一天都不想做了。”   “那就好。”我说着,和九枝走到门边。   “对了,还没和你算账呢,”月离忽然又说,“不声不响就送了个孩子过来,你把我们恩义堂当什么?私塾啊?”   “给你们送个神仙的孩子,你就偷着乐吧,”我反唇相讥。   嘴上说着和我算账,你不还是没拒绝玄女?   我想了想,又问:“昭云可还好?”   “很好。”月离笑笑,“能吃能睡。”   那我就没有别的要问了,走进门,扭头再看看月离。“你们可别又教一个沈落出来啊。”   月离还是笑。“放心。”   我最后看了他和棠华一眼,门在我身后关上,就此消失了。   如慧直愣愣地站在林子里,还没回过神。他头回见棠华这奇异的法术,满脸惊讶。   我推他一把,他才想起来要做什么。   “你刚刚说,城里发生了些奇事,”一边往宁安城大门走,我一边问他,“到底是何事?”   “入城再说,”如慧不肯明言,“元卿上人叮嘱过,一切都等你见到他之后,再详细告诉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个中蹊跷,和尚也还不太明白。”   好吧。   “和尚,你可还记得,那块玉佩的事?”我又问他。   如慧点头。   “我感觉,我们当时猜的没有错。”   如慧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没再说话。   入了宁安,如慧带我们去往城守所在的官署,官署似乎已被玄衣军接管,门口都是黑衣黑甲的兵士。如慧到门外便驻足了,有位自称百户的人领我和九枝进去。   直走到一栋屋前,他敲了敲门。   “人来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是。”百户答道。   “叫他们进来吧。”   我和九枝步入屋内,元卿自然就在里面,只是屋中立着一面屏风,把我二人同他隔开。   “怎么,这次不许见到真容了?”我问。   “有所顾虑,还请有灵姑娘谅解。”元卿说。   我耸耸肩。“我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了。是仍叫你元卿上人,还是——”   “宁安公主?”我问。 第35章 云卿(一)   屏风后,元卿的身形动了一动。   “你都知道了?”   我不置可否。“你不该把那枚玉佩给我的。”   “玉佩?”元卿不解。   “是啊,”我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玉佩,“我也是在那次疫病的事之后,闲极无聊,才发现的,这半块玉上,刻了几个小字。”   “皇父赠。”我一字一句道。   这也是我在《圣朝通轶》这本书上看来的,大嬴的皇上对皇子公主称呼自身,都叫“皇父”。   元卿没有回应。   “当然,那时我还不能确知你是谁,”我说,“后来在瑞临,我特意问了问,才知道皇帝有八子一女,和你年纪相仿的,有四人,但据说三位皇子都在暗中争权夺位,我想,应该不会有一边修道一边密谋夺位的,那就只剩一人了。”   屏风后长久无话,半晌,传出一声叹息。   “知道你聪慧,我本该更小心些。”   “小心不小心的,见了如今这阵仗,我也能明白,”我说,“都道玄衣军是苍州的府兵,一个道人,地位再高,又如何能随便调动府兵?”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草民白有灵,恳请与宁安公主一见。”我一躬身,拱手对着屏风说。   过了片刻,屏风后面的人站了起来,施施然走出屏风之外。   “你还真是不知礼数,”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有了女子的意味,“寻常人这样见我,可都是要下跪的。”   我眨眨眼。“你要是需要我下跪,我也不是不行。”   宁安公主笑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她已去掉了道袍和冠冕,如今一身锦绣华服,一头乌发盘成秀髻,上戴着精巧的金饰,和曾经的道士样貌大相径庭,言语也柔和了些,只是眉眼间还留着从前的英气,提醒我她还是那个元卿上人。   “公主为何要假扮道士?”我问。   “不是假扮,是真的修道,”宁安公主轻声说,“这是我爹爹的主意。”   “皇帝让你进道观的?”我讶异。   “我不爱深居宫中,总闹着他要出去见世面,”公主说,“可身为公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便叫我以道人之身,在世间行走。而世人对男子又总高看一些,做个干道人,可经历的事会多一点。”   “他就不怕你遇险吗?”我又问,“你要捉妖除鬼,还在宁安应对疫病,万一有个闪失……”   “你爹爹和娘亲让你下山,不也不怕你遇险么?”宁安公主道,“与其以保护女儿的名义把我一直收束在他身边,我更欢喜他放任我以身犯险。”   好像也有道理。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女扮男装,应该很累吧?”我问。   “还好,”公主说。“无非便是要多加小心,别暴露身份,原本除了身上的区别,女子同男子,也没什么不同的。”   “上清观观主知道么?”   “观主知道,”公主答,“但我爹爹命他对我严格以待,我倒是也没受过观主多少照拂,其余人等,知道我身份的,除了父皇和他倚重的两三位朝臣,便也只有谢将军。”   “谢将军?”   “谢守愚,”公主道,“苍州建宁卫指挥使,玄衣军便是他一手操练,合两千余人,乃是本朝最锋锐的一支骑军,单论起来,江南江北能和玄衣军匹敌的,也就只有北人的鬼骑。”   她说的这些我大半都不懂,只好先记在心里。   “我们坐下说吧,”公主说,“你我,还有九枝,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不必拘谨了。你也别把我当公主看。”   她引我落座,又嫌屏风横亘在屋中碍事,竟然撸起袖子,把屏风推到了一边。   “烦死了,”她拍拍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见你,下人们都不许,说不合规矩,我见我的旧友,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我看着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屏风后原先摆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见过我大哥了?”她问。   她大哥,那应该就是大皇子了。   “这你也知道?”我睁大眼。   “我有眼线,”公主神秘一笑,“或者说,不是我的眼线,是谢将军在苍州布的暗探,你自客栈一被带走,消息就送到他那边了。”   “将军认得我?”我越来越吃惊了。   “他当时还不认得,”公主说,“他只是觉得奇怪,我哥为何要特地去客栈带一个小姑娘走,后来他想到我对他提起过,宁安疫病时,有名女子帮了大忙,就差人来问了问我。”   “他为何会和你联系紧密?”我问,“刚刚你说,朝外之人,就只有他知晓你的身份,他手下的兵也会听你差遣,这不合常理吧?”   我虽然不懂这些事,但我也明白,这些官员、将领,都是一个人管一个地方的。   宁安公主平日里都在梧州宣阳一带,和苍州中间还隔着个平州,这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宁安公主皱起眉头,“我离宫前,我爹爹把谢将军召到京城,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我爹爹说,以后谢将军会关照我的一举一动,叫我有难处都找他,也许,是谢将军在这三个州府中都有些势力?”   我沉心静思,没说话。   “既然谢将军这么有手段,”我想起来,“那大皇子同我说的话,公主也都知道了?”   “那倒是不知道,”公主说,“我大哥虽自负狂傲,做事还是很小心的。”   我想这些事应该说给她听,就把在瑞临城时,大皇子和我说的那些话、一并他南下的目的,都告诉了宁安公主。   “原来是这样……”公主沉吟道,“我就猜他这么大阵仗南下,肯定不是治水患这么简单。”   “他知道公主修道的事吗?”我问。   “你别叫我公主了,”宁安公主摆摆手,“我本名柳云卿,入观后,观主取了’卿’字,才叫我元卿,以后你就喊我云卿吧。”   我也不和她客气,点点头。   “大皇子叫什么?”我顺势问。   “云瞻,”云卿道,“我二哥叫云橏,大哥长我七岁,二哥长我三岁,你方才提到的三位皇子,还有一个是云弈,是我弟弟。不过外面传错了,我大哥和二哥确实是毫不遮掩想要皇位的,但云弈素来只爱花鸟鱼虫,皇位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所以,大皇子知道你在修道吗?”   “他大概是不知道,”云卿说,“我爹爹对其他人说的,都是我一直在梧州养病,估计哥哥们也不操心这些。反正我一介女流,对他们总归没有威胁。”   “你和他们,不太亲近?”我猜道。   云卿点点头。“我和云弈年纪相仿,虚长他一年,自幼都是一起长大,同他关系更好一些。”   “那三皇子现在何处?”   “弟弟在云州,梧州西北,我爹爹嫌弃他不求上进,把他派去边关历练了,”云卿笑着说,“结果听说他在那边还是一样,还养起了骆驼……”   提到三皇子,云卿眼神更柔和了,看来他们二人关系确实不错。   “二皇子呢?”我又问。   “二哥?二哥在唐州最东边的卫所,”云卿说,“他是真的心向戎马,自告奋勇要镇守边关,还想着厉兵秣马,打回江北去,建功立业,我爹爹私下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给了他一个都指挥同知的官位,好歹打发他。”   我听着,又默默在心里记下。   “你问这些做什么?”云卿问我。   “也没什么……”我说,“就是觉得,多了解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   “我大哥还同你说什么了?”云卿有些警觉。   “他……”我迟疑一下,“他想让我归入他麾下,替他做事。”   云卿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答应了么?”   “那肯定没答应,”我赶紧说,“我就是个捉妖的,只想和九枝四处走走,走完了就回山了,让我掺和进庙堂里,不如杀了我。”   云卿仿佛松了口气。“没答应就好……”她说,“我大哥行事狠辣,不近人情,你心性纯良,听他差遣,我怕你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嗯,这一点我倒是见识过了。   我看屋里气氛有些紧张,就故意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唉,他还说以后要给我官做呢,可惜呀,当官应该能拿不少钱吧?”   “给你官做?”   “对呀,他说他给皇帝,哦就是你爹爹,提议朝廷要广招女官,日后我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云卿的神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真这么说的?”   “怎么?”   云卿沉下眼,笑了笑。“这话,原本是我对爹爹说的。”   ……啊?   “那他岂不是——”   “贪人之功,”云卿叹口气,“倒很像是他的作风。”   “那意思就是,”我捋了一下,“最初是你向皇帝提的,要招收女官,皇帝给他儿子说了,大皇子就拿这件事来唬我?”   “不只是招收女官,”云卿道,“首先是明令民间,适龄女童必当入学读书,家中有难处的,各州县设立公塾,由朝廷划拨赋税承担,然后是开放科考,女子只要愿意的,都可投身科举,若遇家人阻拦,可向县衙提告,朝中特设按察使,专行监督。”   她顿一顿,又说:“最后才是按考录的结果,择优入仕,做不到官的,只要过了岁试,也可以是个秀才,起初可能按男女分别入榜,过些年,女子读书的渐渐多了,水平相近了,再公平录取。”   我听得大为震撼,想不到她思虑如此周全。   “这桩事,我同爹爹反复商议过多次,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交由内阁首辅上奏,推行下去,只是……”   云卿眼中露出悲恸。“只是爹爹等不到这一天了。”   “何意?”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爹爹他……”云卿低下头,“驾崩了。” 第36章 云卿(二)   我一下站了起来。   九枝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这……”我瞠目结舌,“什么时候……”   “半月前。”云卿黯然道。   “怎么死的?”云卿面前,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什么避讳了。   “寿终正寝,”云卿说,“爹爹他……这两年身子一直抱恙,我也想着待有时间,提请回京城探望,结果被各类事务绊住,还未成行,爹爹便……”   她长叹一声,面色看不出悲喜。   “这么久了,为何各地全然不知?”我睁大眼,半个月,要公告天下,怎么也够了吧?   “是爹爹的旨意,”云卿说,“他留了遗诏,早交给司礼监保管,明令他驾崩后,朝中严禁外传,秘不发丧,龙体迁入皇陵即可。”   我听傻了,稀里糊涂坐下。   这什么皇帝啊?   “那朝廷上的事怎么办?”我问。   “爹爹也有安排,”云卿说,“他驾崩之事,只有内阁同司礼监知晓,后宫也只有皇后娘娘知道,如今他们合力,假作爹爹尚在,只是龙体欠佳不能上朝,一应奏章,也是内阁官员代为批阅,当今的内阁首辅是我爹爹最为倚重的贤臣,在他的主持下,倒是没出什么纰漏。”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又问。   “是谢将军通报的,”云卿答,“据他说,是司礼监彭公公给他的密令。”   “不是说不许外传吗?”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云卿皱起眉头,“听谢将军的意思,这也是我爹爹遗诏中写的,他驾崩后,司礼监要立刻把信息送到谢将军手里,一日不可延误,密令中又写,谢将军不可与外人言,但要速报我知道。”   我彻底不懂了。这是怕女儿不去给他哭丧?   “话说,皇帝最后立太子了吗?”我想起来。   “没有。”云卿摇头。   这……   死后不许发丧、不许别人知道,又不立太子,想的哪一出?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我继续问。   “就是我请如慧大师去找你的那天,”云卿说,“差不多四五日前了。”   四五日前。那时我该还在瑞临,看大皇子当时那副模样,他九成还不知道。他还发梦,回京之后当他的太子呢。   可是,不应该啊。   没有皇帝死了只通知女儿,不告诉儿子的吧?还是说,谢将军人就在卫所,横竖都好找,但大皇子一直在路途上,信报延迟了?   “有灵,你在想什么?”云卿看我低头不语,问我。   “我在想,”我说,“其他诸位皇子,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必定知道了,”云卿说,“断不会只传信与我,却不与哥哥弟弟们知道,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就算我爹爹不许,内阁也一定会冒死通报的,何况我二哥还是嫡子,皇后娘娘亲生,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不告知他。”   我又陷入深思。若是如此的话……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我抬起头,眼看着云卿。   “你说。”   “皇帝这么做,是要一手引皇子们争位。”   云卿愣了愣,旋即大睁双目。“你是说——”   我点点头。“秘不发丧,尚且可以解释为,后继之人暂不在朝中,要稳住朝政,免得造成慌乱,”我说,“但不立太子,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我不懂你们朝廷上的事,如果说不公开立太子,只在密令里写由谁继承皇位,这可以吗?”   “不可,”云卿断言道,“这是国本,是大事,我大嬴朝不是嫡长制,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是太子,所以立太子必当有诏令,并由礼部协同,还要有册立大典,不然皇上一去,随便一个皇子假造密令,要出乱子的。”   “那便是了,”我说,“我猜,皇帝可能也没想好由谁继位,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死后不发丧,暗中报知有能力继承的三位皇子,看他们谁先赶回京城,先回去的那个,只要能稳住局面,就是新皇帝。”   云卿愕然。“那岂不是,谁离得近,谁最有希望即位?”   这公主,怎么比我还单纯。   “你若是他们,会准许其他皇子赶在自己前面吗?”我说,“不暗害他人都算好的了,中途少不了相互使绊子,还要见招拆招,能顺利回京的,一定是最有手段的那一个。”   云卿沉默不语。   “而且我想,你爹爹连这一点,也都筹划好了。”我说。   “嗯?”云卿没懂。   “你看啊,”我说,“你二哥在唐州最东边,你弟弟在云州边境,这两个地方,离京城差不多远,但你大哥却常在京中,皇帝就把他派到南边来,支得远远的,什么搜捕木兰党,想必都是托辞。不抓木兰党,也总有别的事可以让他做。”   我又看看云卿。“由此一来,三位皇子,就分在了三处,谁能赶回去,就全看各人本事了。”   云卿用了一阵,才想明白我的意思。   俄尔,她忽然笑了笑。   “倒像是爹爹会做的,”她说,“他素来不喜那些陈规旧习,登位十六年,屡有朝臣不解之举,若真如你所说,反而不奇怪了。难怪内阁反复催促,他就是不肯立太子。”   我倒觉得这皇帝简直胡闹。   哪有这样拿社稷试险的,不怕三个儿子打起来,天下大乱吗?   不过再想想,也许他就是摸准了这三个儿子的脾气,知道他们不会大动干戈,才布了这个局。   只是……还是太冒险了。   这里头有一环出了岔子,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莫说三位皇子,万一朝廷上有人生了贰心,这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说,我猜的是错的?或者这疯子皇上还有别的万全盘算?   思虑间,云卿又长叹口气。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同我无关了,”她说,“我只是为爹爹惋惜。”   她怔怔地看着屋子一角。“我爹爹年少时便四处平乱,甲不离身,初继位时,又历经死战,才将北人赶回江北,战事平定后,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从未休息过一天,总想着有一日能光复故土,又想着扫除积弊,重振大嬴,可这些愿景,他一个都未及见到,就这样走了。”   “而我做女儿的,连丧服都还来不及准备……”她喃喃道。   我被她说得大为感慨。   “云卿——”我刚要宽慰她几句,突然听到两声叩门声。   “何事?”云卿收起悲恸,正色道。   “殿下,谢将军来了。”一人在门外说。   “谢将军已经到了?”云卿又惊又喜,站起身来。   “半个时辰前刚到宁安,”门外之人又说,“听闻殿下在面客,如今在署外等候。”   “快请他来!”云卿说,“我这里就是有灵姑娘,不碍事的。”   碍事。我觉得碍事。   “你要见将军,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我实在是不想再见个将军,而且九枝也饿了,我从方才就一直听着他的肚子叽里咕噜,跟打雷似的,“你们若要有机密要事商谈,我在也不方便。”   云卿犹豫一下,知道她留不住我,也只能应允。   “话说,你叫我来,本来是为了什么?”我跳下椅子,才想起来问。   总不会就是叫我来听故事的吧?   “哦,”云卿这也才意识到,“其实……我急着找你,是想与你道别。”   “道别?”我愣住。   云卿点头。“再有两日,我便要离开宁安,启程返京了。”   我想问为何,又想到这属实理所应当,人爹爹都死了,能不回去么。   “你我曾同生共死,”云卿说,“临走前,便想和你见一面,这一去也许便不再回来,今后何去何从亦不可知,搞不好,过些年就要按规矩嫁人了。”   “公主也必须嫁人么?”我问。   “世间女子,都要嫁人的呀,”云卿说,“虽然我不想,但总有这么一天的。爹爹还在世时,就有王公大臣见我迟迟未婚配,要给我介绍个驸马,都被我爹爹臭骂回去,眼下爹爹不在了,也没人会由着我了。”   “你娘亲呢?”我又问。   “我娘亲生我时便去世了,”云卿神色平静,“那时爹爹在宁安平叛,我娘亲生产中正遇叛军攻城,爹爹上城头督战,再回来,娘亲已经没了气息。”   竟然是这样……   “你娘亲若还活着,是不是就是皇后?”我大着胆子说。   “该是吧,”云卿说,“我爹爹做了皇帝之后,有几年都不肯立皇后,他还记挂着我娘亲,只是耐不住大臣们催得紧……他虽是皇帝,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他不能不做皇帝么?”我问。   云卿又笑了。她没有回答,而是拉了一下我的手。   “总而言之,”她长出口气,说,“今日可能就是你我间最后一面,我总要告诉你我的身份,也再看看……你这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叫我快些回家去。”我打趣道。   云卿面上带了点尴尬。“那时我也想不到,你一个瘦小的女子,能有如此大的能耐,是我唐突了,不是你,这世间还难说会成什么样。”   “不只是我,还有九枝。”我指指身旁一声不吭的九枝。   元卿笑得温婉。“还有九枝,”她轻声说,“你们要好好的。”   我没来由有些伤感,赶快转过身去,离开这个地方。   走出门,门外还站着刚刚敲门的那位。原来也是位女子,装扮非常干练,看上去有身手,面孔清秀,眉眼间的英气倒和云卿很像。   我没见过她。她也是头回见我,冷着脸上下打量我一番。   “衔玉,”云卿在门内说,“你送他们出去,再叫谢将军进来吧。” 第37章 云卿(三)   走出官署,我觉得日头有些刺眼。   上次来时,满城凄风苦雨,如今已恢复平常,一派安宁祥和,我却欢喜不起来。   从前以为元卿是男的,我对他便没什么特殊的情感,结果真相大白,她原是女子,一时间我就有些相惜之痛。   除去公主的身份,她的命途其实挺苦的。   生下来就没了娘亲,爹爹很快又做了皇帝,自然也顾不上她,想多见些世事,却没有她的去处,只能假扮成干道,抛却女子之身。   现在爹爹也死了,没有顾惜她的人了,想来她回京后,就真的如她所说,招个驸马婚配,余生便在深宫里度过吧。   想到一个原本应有广阔天地的女子,最终泯然于世间,多少让我不舒服。   何况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吃饭。   我找了家看着不错的酒楼,随九枝点菜,九枝起初还大吃大喝,吃着吃着,忽然放下了筷子。   咦,才吃了一碗饭就饱了?不像你啊。   “云卿,很可惜。”九枝忽然说。   “你也觉得?”我大感意外,我还以为方才屋中聊的,他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九枝点点头。“她若是男子,是可以做皇帝的。”   “你小点声,”我忙说,“这是在外头,不能随便说这些。”   九枝立刻捂上嘴。   他说的有道理,云卿还是元卿的时候,几乎一己之力处理宁安的疫病,心思缜密,调度有方,无论是胆略还是才智,都丝毫不逊于大皇子。她若是男身,搞不好真的有希望继皇位。   这一想,我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想通了一件事,但没抓住。   吃过饭,走在宁安城里,我还是心事重重。   这会子是傍晚,多数人正忙着归家,有一对母子从我身旁走过,做娘亲的走在前面,小孩子紧随其后,他身上衣服破了几处,脸上有土和泪痕,好像不久之前刚摔了一跤。   这孩子还在哼哼唧唧:“娘,我摔了,你都不管我……”   他娘亲回过头来。“你都这么大了,摔一下怕什么,娘总不能时时看顾着你,你要学着自己起来。”   “我身上痛,娘也不心疼吗?”   “自然是心疼,”女子说,“但心疼归心疼,你该靠自己还是要靠自己。”   “我长大了,遇到难处,娘也不管么?”孩子仰着小脸问。   “那时娘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就算还在,也未必在你身边,”女子又说,“爹娘也许会给你铺好路,会尽力护你周全,但你日后往哪里走、怎么走,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孩子又想了想。“娘要我好好念书,也是这样吗?”   “是呀,”女子温柔道,“要你读书、求学,都是给你积攒些本事,你将来一定用得上,除非你不愿意用。你不用自然也能活着,但那就不是爹娘期望你走的路了。”   我听着,越走越慢,直至忽然站住。   “娘子?”九枝不明就里,扭头看我。   “九枝,”我也看看他,“我懂了。”   九枝要问我懂了什么,我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官署,守卫的玄衣军兵士看两个人飞奔而来,立时喝止。“干什么的!”有人拔出了佩剑,逼迫我停下。   “请大人速为我通报!”我高喊,“俱无山白有灵,求见宁安公主!我有要事!”   几个兵士互看一眼。“胡闹!”一人说,“殿下是你想见便见的?”   “你们刚刚见过我的!”我说,“我才出来不久。”   “没有成命,我等并不管你是谁,”那人又说,“姑娘请回吧。”   “我——”   “叫她进来。”官署大门后,一个声音忽然说。   门开了,两名兵士护卫着一名男子,从门中走出。   “将军!”门口的卫兵屈身便跪。   “都起来。”男子沉声道。   他被称为将军,却不着盔甲,而是一身墨色长衣,举止温和,面孔白净,说是将军,更像个书生。   我明白过来,他便是云卿口中的谢守愚将军,还以为他年纪应该不小,没想到这么年轻。   谢将军看了看我,双目深邃,直扎进我心里。“这位便是有灵姑娘吧?”他神情倒是很和善,“总听公主提起,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我有要事对公主禀报,”我说,“若有冒犯,还请将军见谅。”   “无妨,”谢将军笑笑,“幸亏你来得早,不然我走了,你便只能杀进去了。我倒不担心你进不去,只是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兵,还是得珍惜一些。”   我干笑两声,把手背在背后。他目光如炬,早看出来我在手上结了印,他晚出来一步,我就要动手了。   “姑娘请便,”谢将军让出一条通路,“本来该陪你进去,可我饿了,要去用膳了。”   言罢,他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他跟九枝应该会很聊得来。   我三两步跑进署内,按之前的路找到云卿的居所,也顾不上敲门,一头撞了进去。   屋内有两个人。那个叫衔玉的正在为云卿整理头饰,看见我,四人都是一愣。   “混账!”衔玉迅即拔出了一柄秀剑,“殿下所在,岂是你能乱闯的?”   “衔玉,没关系,”云卿按下她执剑的手,“有灵要来,随时都可以来。”   “殿下!”衔玉抬眼看她。   云卿笑着摇摇头。衔玉瞪我一眼,气鼓鼓地走了,随手掩上门。   “落下东西了吗?”云卿问我。   “没有,”我说,“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   “你回京城去吧。”   云卿怔了怔。“我本来就要回去的。”   “我是说,你不是以公主吊丧的身份回去,”我望着她,“是以继承皇位的身份,杀回去。”   云卿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又笑了。   “我一个公主,如何能继承皇位——”   “若是寻常情况,肯定是不能,”我说,“但先皇是你爹爹,那便不一样了。”   “……我不懂。”云卿茫然道。   “我也是刚想通的,”我说,“皇帝不许你婚配,把你送出京城历练,又叫这一带最厉害的将军看顾你,都是为了等他走后,由你坐皇位。”   云卿眨眨眼,没说话。   “你之前也觉得奇怪,对吧?”我继续说,“皇帝死了,却明令不可发丧,也不立太子,还提早把离他最近、最有可能继位的大皇子支出去,我原先以为,他是要让皇子们争位,让老天替他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现在想来,没有这么简单。”   我喘口气,又道:“这出安排,有太多疏漏了,如果引发江南动荡,怎么办?三位皇子自相残杀,怎么办?朝中大臣密谋作乱,又怎么办?我想这皇帝必然不是这么轻率之人。”   “那便只剩了一个解释,”我说,“他真正期望能继位的,这三位皇子,都不是。”   “所以你想到了我?”云卿看看我,“但我是女子,不能做皇帝。”   “这便是关键所在,”我说,“若他要传位与你,大臣们肯定会反对,表现得太明确,他死后难免会有人生异心,最终他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既然是各凭本事,那你先杀回京城,你就多少算是名正言顺了。”   “这还是有些牵强……”云卿说。   “不牵强,”我强辩道,“不然皇帝为何将你托付给谢将军?若是担心你的安危,梧州又不是没有卫所,离你还近,何必这样费尽周折?你要是遇到危险,是谢将军来得快,还是梧州的兵来得快?”   云卿陷入深思。   “他叫谢将军看顾你,是因为谢将军是南边最厉害的将军,实质也并非看顾,是提前为你铺路,”我又说,“你本就聪慧过人,离京这么多年,也积累了见识,再加上谢将军的兵马,只要你愿意,这皇位便很难旁落。”   云卿想了一阵,忽然笑了。   “真不知该说什么,”她说,“你来之前,谢将军也刚刚与我说了这件事,你二人推测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也想到了?”我心头一亮。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胡猜。   云卿点头。“谢将军也推断,我爹爹许是期望我继位,才把身后之事做得这么奇诡,他还给了更多佐证。”   “什么佐证?”   “谢将军派人多方打听,发现他和我是最早收到密令的,”云卿说,“我得知爹爹驾崩的消息,是在十六日,我二哥和弟弟都是十九日,大哥最晚,二十日。”   她顿一顿,又说:“但从距离上看,我实质距京城最远,不该如此,谢将军便想,该是密令在发出时,就刻意分了先后,确保我第一时间获知。”   “这样……”我想一想,“那就更明白了。”   “可是,为何要这样做?”云卿还是不解,“若爹爹想让我回京城夺位,在密令上,不能写明么?”   “他就是要让你猜,”我说,“一看你有没有这份智慧,二看你有没有这份决心,你要是猜不出来,或者猜出来但不愿意,也就如此了,其他三位皇子又不是弱智,治国安邦的能耐还是有的,他们之中任一人继位,对江山社稷都没害处。”   我盯着云卿。“所以,你愿意么?”   云卿没答话。她沉默良久,问道:“我能做么?”   “为何不能?”   “从没有女人做皇帝的。”   “以前也从没有女人做玄师的,现在还不是有了?”   “不一样的。”云卿说。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说,“你爹爹都为你安排好了所有,在内有贤臣,在外有良将,你只要不犯糊涂,做个明君,不难。”   “但我……在朝廷里是孤家寡人,”云卿说,“我哥哥们都早有私下结党,大哥更是树大根深,没有根基,我如何立足?”   “你爹爹继位的时候,有根基吗?”还好,之前大皇子和我说的那些我都记住了,“大臣们拥立的不是他弟弟?可他不还是当了皇帝?”   云卿犹疑。我趁势而上。“你本要为天下女子开科举,要招女官,你爹爹是和你一心,但你哥哥和弟弟们呢?他们继位了,还会做这些事吗?你有抱负,你就只能自己争取。”   云卿抬起眼。她目视我许久,长出了口气。   “谢将军同我说,我离京前,爹爹曾和他秉烛长谈,”她说,“那时我爹爹就隐约透露,要予我重任,但伴君如伴虎,不知他的深意,谢将军也不敢接话,如今一来,倒是处处都对上了。”   她转头看看屋子北边。“既然是爹爹想要的,那我便去做吧。”   言罢,她又看向屋门处。   “衔玉,”她说,“你在听吗?”   “属下在。”女声从门外传入。   ……原来她还没走啊?   “速去通报谢将军,请他传令三军,连夜拔营,明日启程,进兵衍都!”   衍都便是京城。我看着云卿的神情,心里打鼓一样,她一扫从前的温和,隐隐露出杀伐决断的意味。   而她下一句话,又把我吓到了。   她转向我,微微一欠身。“有灵姑娘,请随我同行。” 第38章 云卿(四)   ……啥?   我?   我也要去?   语出突然,我愣在当场。我没说我要随同啊……   云卿直起身,莞尔一笑。“是你鼓动我的,自当陪我陪到底。”   ……我只是心疼你浪费才略好吧……   “我、我就是个捉妖的……”我说,“庙堂上的事一概不通,我就不去了……”   “我身边需要个知心的人,”云卿说,“遇到犹疑之事,也少个人提点。至于朝廷里那些,我慢慢教与你便是。”   “谢将军在,还怕没人提点?”我赶紧说,“他总比我可靠多了,还有,还有那个衔玉,她看上去身手也不俗,行军决断,你有谢将军,身侧护卫,你有衔玉,遇上妖邪,你自己修过道,完全不需要我的。”   云卿看看我。“如果我说,我就是想留你在身边呢?”   我愣了愣。   “私心而言,我更信任你,”云卿道,“谢将军事务繁杂,难以面面俱到,衔玉是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侍女,这些年又一直在谢将军军中,为我传递消息,少经世事,而你不同,你心思更细,也见过世人之苦,有些事,你想得更周全。”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我提醒她。   “但两次共经生死,我对你已经很了解了,”云卿说,“虽相识不久,可我已把你当作知己看待。”   “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一去,究竟能不能活着到京城。”云卿又说。   “怎会?”我不解。   “我若只是个回宫吊唁的公主,自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云卿道,“可如今我要以夺位之身上路,我诸位哥哥,必不会放过我,不管我如何小心行事,消息一定会传入他们耳中。”   “谁会说出去?”我紧张起来。   “就是不知道谁会说出去,”云卿说,“谢将军与我一心,衔玉也自当不会为害我,但军中人多口杂,我起事后,谢将军还会联络多方人马前来响应,其中又难说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   她转身,看向屋内的屏风。“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如这屏风一般,画的是山清水净,一派安宁,但屏风后是什么,便难料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想看我登基,君临天下,”云卿又道,“完成你为世间女子求公道的心愿,那于情于理,你都该护佑我的安危。”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我看看九枝。“你觉得呢?”我把问题扔给了他。   九枝轻笑。“娘子决定便是,九枝只听娘子的。”   我……   我要是能决定,还需要问你?   云卿也看了看九枝,忽然笑了笑。“我口味刁钻,谢将军在军中,为我准备了不少手艺高超的厨子。”   啥意思?   她眼露狡黠。“所以九枝想吃什么、吃多少,我都能满足。”   ……完了。   这一手太狠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九枝就拉住了我衣袖。   “娘子,我们去吧!”他眼里冒着光,喜不自胜地说。   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   这下我彻底无法了,二对一,面对一前一后两个人的热切眼神,我实在是再想不到借口推脱。   “行吧,”我叹口气,“不过我有一个小要求。”   “你说,”云卿笑得丝毫不加掩饰,“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百个要求,我都可以。”   “你得教会我骑马。”我说。   云卿愣了一下。   她还没回答,门外又有人说话了。“好说。”   “谢将军?”云卿扬起眉毛,“快快请进。”   门开了,那名一身墨袍的男子抬脚走进来。他手背在身后,一脸淡然。   “明日便要起行,一夜间学会骑马,来得及吗?”云卿问他。   谢将军又笑笑。“好说。”   两个时辰后。   谢将军面色平静,扶起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我。   “马不好骑,是不是。”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没说话,绝望地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马匹。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我看大家骑马骑得都很轻松帅气啊……   连九枝都已经学会了。   他骑在马上,一溜小步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嘻嘻笑着看我。   ……你给我下来!   我们在城郊一片旷野上,周围有兵士打着火把。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忍到浑身发抖。   “……算了,我不学了。”我恨恨地说,反正总该有一两件事情是我不会的,“看来我跟马就没有缘分。”   “是马不好。”谢将军轻声道。   他一转身,对旁边一员副将下令:“有疾,去把静岳牵来。”   “将军!”副将睁大眼。   “牵来。”谢将军说。   副将不敢不从,跑去城外玄衣军行营,不多时,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这匹马也是全黑的,身形健壮,胸口处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是我的老友了,”谢将军拍拍马背,“名唤静岳,静如山岳,跟随我多年,通人性,脾气也好,它必不会把你甩下来。”   “你的马?”那我如何敢动……   “谁的马都一样,”谢将军说,又拍拍马背,“试试?”   半个时辰后。   “九枝你给我站住!”我骑着静岳,沿旷野一路飞驰,追着前面的九枝跑。   哈哈哈哈,骑马果然开心啊!   我后面远处,谢将军仍带着浅笑,远望着前方这一女一男。   “可从没见过有灵这样。”他身后,云卿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说道。   “终归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谢将军说,“这样才对。殿下怎么不在署中歇息?很晚了。”   “睡不着,”云卿说,“怕有灵有个闪失,就出来看看。”   “是怕她有闪失,还是担忧今后的路途?”谢将军心如明镜,一语道破云卿所想。   云卿叹口气。“我真的……能做皇帝么?”   “那殿下不该问我,”谢将军说,“守愚只管把你万万全全送回京城,后面的事,要靠你自己。”   他低头看一眼忧心忡忡的云卿,也吐了口气。“说来,当年先皇要从苍州回衍都时,也这么问过我。”   “我爹爹?”云卿抬起眼,“他也怕过?”   “要做天子,统御万民,谁又不怕呢?”谢将军说,“何况在外有战乱,在内有木兰党,他要面对的情形,比今日可要凶险得多。”   “可我爹爹文韬武略,并非我一介女子能比。”云卿道。   “男子女子的,我倒不在意,”谢将军摇摇头,“先皇暗定了你为后继之人,我信他,他费尽思量,为你苦心经营,殿下对自己,也该多些信心。”   云卿想了想,心下渐渐坚定起来。   “我大哥他们,有消息了么?”她问。   “有了,”谢将军说,“大殿下已于昨日拔营,沿苍州大道北上,二殿下也是昨日离的唐州镇海卫, 镇海卫都指挥使郭正随同,此人庸才一个,不足为虑,但三殿下还在云州,说是舍不下他的那些骆驼。”   云卿笑了。“是我弟弟。”   “我们赶得上么?”她想了想,问。   “赶得上,”谢将军轻描淡写道,“我们取道平州荷城,自荷城过蒹葭河入兴州,不到半月,就能至衍都城下,横竖都比大殿下和二殿下要快。”   “路上不遇阻拦就好。”云卿说。   “有我在,有阻拦也不碍事,”谢将军说,“我已命苍州留守的玄衣军连夜启程,至荷城外与我等会合,多年养兵,如今终于能试一试锋锐了。”   云卿看看他,恍惚间又看到十余年前,那个所向披靡、豪气万丈的大嬴军先锋,这时她才彻悟,爹爹当初把她托付给谢守愚,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两人无话,沉默着看看眼前。不远处,两匹马已经慢下来,并肩缓缓行走。   “殿下在思虑何事?”谢将军问。   云卿略一思索。“将军莫怪我多话,”她说,“我在想,含霜若是还在,应该也到了有灵这个年纪吧……”   谢将军半晌没有回应。   “含霜今年,该有十九了。”他说。   “将军还在找她么?”云卿问。   谢将军没说话。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突然抬起手,招副将过来。   “去叫有灵姑娘回来吧,”他说,“夜深了,该歇息了,明日一早便要动身,送他们回官署,还能睡一会儿。”   言罢,他对云卿一施礼,向大营走去。   副将把我和九枝喊回去的时候,我还兴奋得不行,虽然腿有点儿疼,走路都不顺,但满心仍想着再来一圈。   只是把静岳交还给副将之后,我又有些担忧。   我还是不会骑别的马,那些马一见我就跟见到仇人一样,死都不肯让我上身,但静岳是将军的马,到最后,我岂非依然没有马可以骑?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看穿了我的顾虑。“姑娘不必烦心,”他说,“既然将军把静岳交与你,以后静岳就是你的坐骑了。”   “这……可以吗?”我更紧张了,“那他骑什么?”   “我玄衣军三千良驹,不缺马匹,”有疾说,“何况只是给姑娘代步之用,真要临阵作战,你还是要把静岳还给将军的。”   那我多少放心了。   云卿迎上来,看见她,我倒不惊讶。   “随我回官署歇息吧,”她说,“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快走到城门口,我突然问:“含霜是谁?”   云卿怔住。“你如何知道?”   我笑笑。“九枝耳朵很好。”   方才信马由缰,徐徐而行,不是我累了,是我想知道云卿和谢将军在说什么。   云卿哑然。她思忖一阵,回答我:“含霜,是谢将军的亲妹妹。”   “为何不在了?”我又问。   云卿又犹豫一下。   “十年前,她被人掳走了。”她说。 第39章 云卿(五)   次日,天蒙蒙亮,我和九枝随同云卿,悄然离开宁安。   为免叨扰城内民众,这前前后后,都没让任何无关之人知晓,连宁安知州想携官员前来送行,都被云卿婉拒。   出城至城外行营,我意外地发现,如慧也在。   “和尚!”我招呼他,“你也去吗?”   如慧摇头。“玉门宗有诫,出家人不可涉足庙堂,这一次,恕贫僧不陪同姑娘前往了。”   “那你去哪儿?”我问。   “贫僧谨记地府崔判官教训,还需多结善缘,”如慧双手合十,道,“辞别姑娘,还要继续四处行走。”   我忽然想到在云鸣山上,芳岁同我说的事,心里纠结起来。   正犹疑,有疾将静岳牵来给我,又把另一匹马交给九枝,助我们上马。我旁边,衔玉也为云卿牵来一匹马,云卿今日换了一身便装,外裹轻甲,头戴花翎盔,高坐于马上,更多了一分英姿。   “还没好好谢过大师,”她对如慧欠身行礼,“大师不远万里替我寻到有灵,辛苦了。”   “分内之事,何需言谢,”如慧轻声道,“贫僧只愿殿下平安抵达京城。”   “你也早知道我并非寻常道人,是么?”云卿问。   “是有灵姑娘先看出来的,”如慧说,“贫僧只是借了个光。”   云卿没说话,点点头。她身后,众人齐齐翻身上马,拔除行营,合五十余人,预备启程。   她最后看了一眼宁安城头。   上次来时,她还是上清观的元卿上人,如今是公主,可能还是未来的女皇帝,这一去,真不知道何时回来了。   我也有些感慨。我本来就是想下山做个普通捉妖师傅,赚钱吃饭,养活两个人的,钱没赚到多少,倒是卷进了不少事,眼下又要陪人进京,去夺皇位了。   确是世事难料。   好在,九枝始终在我身边。   我看看九枝。他端坐于马上,也冲我笑。他真好,随时都能没心没肺的。   谢将军打马到云卿一侧。“殿下,该起行了。”   云卿点点头。“走。”   她拨转马头,面北三拜。   “爹爹,娘亲,女儿来了。”   言毕,全军催动,望北而去。   我刻意留在最后,想了许久,还是对如慧说:“和尚,你先去云鸣山吧,找一个叫芳岁的女子,问问她有关你妹妹的事。”   如慧一愣。   我没时间和他说得太仔细,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多保重。”   打马跑出去几步,我又回过头。“和尚!”我一边挥手一边喊,“你好好活着!等我从京城回来,我还要见你的!”   如慧合上眼,对我躬身道别。   我赶上前方的队伍,依谢将军事先的安排,找准我该在的位置。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在队列最前,云卿说他姓路,路有疾,自谢将军从军以来,一直在他左右,先皇欣赏他,几次要给他升职,独领一军,都被他推脱。   谢将军亲自殿后,云卿在中央,衔玉在她右侧,我和九枝在她左后方。   衔玉姓宫,宫衔玉,不知为何,她对我一直很冷淡,可能是因为我来路不明,心里有些戒备。   我倒是无所谓。   按谢将军筹划,此次我们轻装赶路,算上歇息时间,五六日就可以到荷城,原本还能更快,但为防太惹眼,他不想全走大路,而是大路小路交叉行走,随性而定,这样就算有人想设伏,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这么说,我就有点儿紧张。我慢慢意识到,这条路,比我之前走的,都要艰险。   这样跑了一天,入夜,路有疾寻了个安全地方扎营。我和九枝拴了马,走到不远处休息。   “九枝,”我说,“你会怨我吗?”   九枝睁大眼。“娘子为何这么说?”   “本来你可以无忧无虑,和我一起云游四方的,”我说,“现在却被我带着,要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知道这一路上都会有什么艰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心愿,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以往九枝这时候会立刻回答些“娘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之类,但今天他却沉思了一阵。   “娘子会入朝做官吗?”他问我。   “那肯定不会,”我猛摇头,“庙堂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也不稀罕,我只是考虑到云卿的安危,陪她走这一程,等把她平安送回京,看她继位当了皇帝,我就还和你一起,做我们的捉妖师傅去了,到时候你想继续走走看看,或者回山见我爹娘,都依你。”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说:“我是有我的责任所在,但心底深处,我还是觉得,和你相互陪伴着走完这一生,才是最能使我安心的。”   “那就是了,”九枝说,“娘子就当作,去捉了一个远远的妖怪,就好。”   这样说好像也对。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想到今天他还没吃什么东西。   “九枝,你想——”   九枝忽然抬起手,示意我别说话。   “那边有人声。”他细听片刻,指指远处一处荒山后面。   “人声?”我立时紧张起来,“兵马吗?”   “不是,”九枝有些困惑,“像是女人,很多女人。”   我赶紧回扎营处通报,云卿和谢将军正在议事,听到这个消息,都皱起眉头。   “这附近应该没有人烟,”谢将军说,“怎么来的女人?”   “是妖吗?”云卿问我。   “不会,是妖的话,九枝能分辨出来,”我说,“我和他去看看吧。”   云卿点点头。“衔玉,你和有灵一起去。”   “殿下——”衔玉有些不情不愿。   “去吧,”云卿柔声说,“我在这里很安全,不需担心。”   衔玉只好从命。   我本想说有我和九枝就够了,又一想万一有什么要紧问题,有她在还能随时回来报个信,也就没拒绝。   我三人迅速赶往九枝说有人声的方向,衔玉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不住打量我。   看吧看吧,任你看。   说是荒山,其实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头,我们从一侧绕过去,离近了,人声越来越清晰,透着纷杂的恐惧和慌乱。   我加紧脚步,转到开阔处,一下愣住。   面前亮起两三点火光,火光来自火把,打着火把的,是一群女子。   这些女子有十来人,四周太暗,也看不清她们身份,只看得出来非常惊慌,缩作一处,最外的几名女子大声呵斥着什么,拼命挥舞火把。   有几只狼正包围着她们。   狼畏火,只在她们近处兜着圈子,寻找空隙,火把烧不了多久,我再晚来一会儿,这几名女子就葬身狼腹了。   “九枝!”我发声喊,让九枝先冲上前。   狼群看到我们,扭转头就要扑过来,但看到九枝,却全退后了。   它们还是知道好歹的,看出九枝并非善类,不敢再上,九枝站直身子,对它们怒目而视,狼群居然跪伏了下去。   衔玉瞠目结舌。“他……是什么人?”她终于肯开口了。   “他不是人。”我神秘一笑。   九枝又往前两步,狼群矮着身子纷纷后退,最终放弃了已到嘴边的食物,四散而逃。   那些女子死里逃生,还是瑟缩着,看我们走近。   “你们从哪里来的?”我问。   我召出火光,把四周照亮,才看清这些人的面目,看衣着,她们像是普通的村妇。   深更半夜,这么多村妇跑到荒野来做什么?   “我们……我们……”前面几名女子看我三人好像也不是善人,哆嗦着说不出囫囵话。   “我们是从村里逃出来的。”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   有人给她让出一条通路,这名女子看上去很瘦小,却显得比同伴们胆子都大。她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一脸坚定站在我面前。   “逃出来的?”我皱起眉头,“为何要逃出来?村里有难么?”   她好像也不打算解释,只对我欠欠身。“谢姑娘大恩大德,我等还要赶路,就不多言了。”   “等等,”我急忙说,“我不是存心耽误你们赶路,只是现在天太晚了,太危险,虽然狼群被吓走了,但前方还不知有什么凶猛野兽,你们还是先找个安全地方歇息——”   女子笑笑。“不劳姑娘烦心,我等是绝不会停的,哪怕死在猛兽口里,也比被追回村子的强。”   我听得云里雾里。“谁在追你们?”   女子还是不答。“姑娘不必知道,这是我等自己的事。”   我又打量一下这些人。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神情困顿,感觉已经连续走了很久。   是什么人让她们怕成这样?   我看看衔玉,衔玉立刻懂了我的意思,她摇摇头。   “不确知她们的身份,绝不能带她们到殿下那边,”她说,“她也说了,这是她们自己的事,你我为她们喝退了狼群,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是……我一下不知该怎么办。   正迟疑,突然有另一个女子高喊起来:“他们来了!”   这一声喊得格外惊恐,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一众女子纷纷向后躲,急得团团乱转。   “不要慌!”刚才那个女子大声说,“快走!不要停下!”   “走、走不动了……”几个声音说。   “走不动也要走!”女子狂呼,“你们还想回去受苦吗?!”   我从她们身边绕过去,看着远处。前方果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近,好像有不少人正快速向这边跑来,听呼喊声,都是男子,看阵势,来者不善,隐隐能看出来,出了火把,他们手上还拿着铁器。   以这些女子现在的状态,莫说跑步跑得动,就算跑,用不了多远也要被追上。   “衔玉!”我回头喊,“你速去通报殿下,叫谢将军带人过来!”   “这——”衔玉犹豫片刻,一跺脚,转身飞奔向扎营处。   我又看看身后惊惶的人群,对她们笑笑,和九枝并肩站在最前面。   追赶的人近了。 第40章 云卿(六)   确实是一群男子。   数目大概在十人左右,都拿着锄头铁锹一类,看样子也是村人。   “就在前面了!”“快!别让她们跑了!”这些人高呼着,一路冲过来,撞见我和九枝,又全部停住。   九枝比他们都高一头,气势逼人,虽然拿着武器的是他们,但男子们还是有些迟疑。   “你们是谁?”打头的男子问。   我看看他们,抿嘴一笑。   “我二人是路过的,”我说,“方才这几位姐姐夜行遇上狼群,险些遇难,我们把狼都赶走了。”   “狼?”有一名男子吓得一哆嗦,四下看看,“哪儿有狼?”   另一名男子狠狠打了他后脑一巴掌。“尿性!不都说赶走了吗?”   我还是笑。“你们是姐姐们的家人吗?特意来救她们的?”   “对对,”打头的男子借坡下驴,“这都是我们婆娘,大晚上的非要出门,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一步,给姑娘添麻烦了。”   说着,他冲我身后的女子们一瞪眼。“就知道乱跑,还不谢谢这位姑娘!”   那些女子都吓得说不出话,只有那位胆大的,对他们怒目而视。   “姐姐们已经谢过我了,”我刻意装得单纯,“但奇怪啊,姐姐们说,她们是从村里逃出来的,她们在躲谁啊?不会是你们吧?”   “这……”打头的男子和周围人对个眼神,“嗐,几个婆娘瞎说,姑娘莫要轻信。”   “咱们就是……拌了几句嘴,”另一名男子眼珠一转,说,“婆娘们气性大,就跑了,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你当我傻的?   这么多女子从家里跑出来,连夜逃跑,都是因为吵架拌嘴?   “对,都是家事,家事,”打头的男子说,“姑娘就不要管了,我等自行处理。”   他又对那些女子喝道:“你们!赶紧跟我们回家去!闹闹哄哄的,像什么样!”   “是啊,媳妇,咱回家了……”   “别闹了……”   几名男子连声道,说得还挺诚恳。   “我们不回去!”胆大女子也抬高声音喊,“要我回去,除非我死!”   “又是你!”打头男子恶狠狠地指一指她,“我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搞事!”   他抬脚要去抓她,我拦在他身前。   “哎呀,姐姐们不想回,也不能明抢啊,”我说,“要不我们等到天亮,就近找个官府,让官府定夺吧。”   “官府?”男子冷下脸,“关官府什么事,你让开!”   我站着没动。   “别逼我们动手啊,”又一名男子挥了挥手上的锄头,“快让开!”   “你们先把话说清楚,”我收起笑容,“她们为什么要逃跑,你们做了什么,不说清楚,都别想走。”   “你个小丫头,以为我们不敢是吧?”几个男子围上来。   “别跟她废话,抢人!”打头男子大手一挥。   ……唉,怎么都这么爱找打呢?   我后撤一步,准备结印,九枝神色冰冷,也抬起了手。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平南大将军到!”有疾的喊声划破夜空,“所有人退下!”   他们赶来了。七八名骑军从两侧席卷而至,转瞬间疾驰到我身侧,将这些男子围住。   谢将军、云卿都在,衔玉当然也在。她还瞪了我一眼。   “什么人?”谢将军问。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有男子反问。   “放肆!”有疾一马鞭抽过去,“朝廷平南大将军在此,还不跪下!”   谢将军摆摆手。“不用,”他说,“报上身份就是。”   什么平南大将军,当然是唬人用的,为了不暴露,就没动用原本的名号。   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也不认识谁是谁,但兵甲、军马可是实打实的,这一下竟然招来了骑军,这些人明显有些害怕。   “是误会,误会,”打头的男子立刻说,“乡野之事,不想惊扰了几位大人,草民乃这附近村子的村长,村里这几个婆……这几个女子跑了出来,我们追到这里,和这位姑娘生了些争执,不劳几位大人烦心,我们带上她们,就回去了。”   “哦?”谢将军看看身后的一众女子,“那她们是为何跑出来的?”   “这个……”村长搓搓手,“就是些小打小闹……”   “小打小闹?”谢将军眯起眼。   他又看了看那些女子。“你们自己说吧,要回去么?”   这些女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兵,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那个胆大的上前一步。“禀大人,我们已相互立誓,宁可身死,绝不回村。”她说。   “为何?”   女子鼓足勇气,高声说:“大人明鉴,我等都是被卖到这村里的!”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四周都静了。   “卖过来的?”云卿大为震动。   女子点点头。“我同这几位姐妹,都是从江南江北各处,被人卖到这里的,日日受苦,动辄被打骂,又被逼着生子,这样的日子,我等实不愿再忍耐了。”   她虽嗓门粗砺,穿得也不好,但举止言行都还是透露出,她以前是读过书的,或许还是出身在个殷实人家。   想到眼前这十余名女子,竟都是被买卖而来,我就觉得头皮一阵阵跳着疼。   “你本是哪里人?”云卿问。   “妾身肃州人氏,名唤落梅。”女子答。   “已有婚配?”云卿从她的言辞中猜道,“那如何被卖过来的?”   “妾身夫君先前做些小生意,”言及此事,落梅眼中冒出深切痛恨,“经营不慎,欠了债,便把我拿来抵债,那牙子一路将我带至此地,以二两银卖给村里了。”   二两银。一个女子,就值二两银。   “为何不报官府?”云卿又问,“离此地最近的该是嘉佑城吧,城在这里往东,你们怎么往南跑?”   “报官府?”落梅冷笑,“此地官官相护,略卖女子从来都没人管,不然大人以为,这全村的女子都是如何买来的?”   她悲愤地看着身旁的同伴。“我这些姐妹,有的被爹娘所卖,有的和我境遇相似,被夫家所卖,还有的,是被诱拐、强掳而来,有谁管过!村子还有些上年纪的,或者有孕在身的,无法随我们逃出,我便想着往南逃,逃至州府,告到知府那里,如今情势有变,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落梅连同十几名女子,齐刷刷跪下去。   “你们快请起身,”云卿立刻下了马,扶起落梅,“若真有此事,我……这位大将军一定会管的。”   她看一眼有疾,有疾扭头怒视村长。   “她们所说的,可是属实?”有疾问。   “这……”村长赔着笑说,“不过买个婆娘,在咱们这里不算什么……官家也是默许的,不然我们这穷乡僻壤,男子讨不到婆娘,岂不都要绝后?”   他想到什么,赶紧又说:“可不单是我们村啊,这一带素来有这类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云卿冲上前,怒道,“我大嬴律严禁略卖人口,违者死罪!如何敢说习以为常?!”   “这个……”村长吓坏了,“也没人和我们说过……那牙子常在嘉佑城内外走动的,隔三差五就送女子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我还以为——”   他一指落梅。“大人休要听她胡说!”他嚷道,“我们可从来没亏待过这些婆娘,是她牙尖嘴利,天天在村子里挑事,她的话不能信呐!”   “我胡说?”落梅又冷笑,她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道道伤痕,“这村子里被略卖来的女子,哪个身上没有这样的伤?你说没有亏待,那敢不敢带大人们现在就去村里看看?”   “我……”村长说不出话了。   争吵间,谢将军一直没有出声。此刻他在马上弯下腰,盯着村长。“你说牙子隔三差五就过来?那他就住在嘉佑城里了?”   “对……对。”村长说。   “带我去见他。”谢将军沉声道。   “大人,那个,一向是那牙子来村里,我也不知他具体住在何处啊……”村长颤抖着说。   “这个简单,”我说,“只要有和那牙子有关的东西,我和九枝就能找他出来。”   “有吗?”谢将军又问村长。   村长摇头。他看看身后的男子们,几个人也都摇摇头。   “我有。”落梅忽然说。   她走过来,从最贴身的地方拿出一枚小小的扳指。   “这是牙子把我带到村子时,我趁他不备,从他身上偷来的,”落梅说,“我原想,就算报官,也要有个凭据,就一直随身携带,没教任何人知道。”   我心里佩服,但没表露出来,从她手上接过扳指,施了个咒,递给九枝。   “九枝,能用么?”   九枝凑过来仔细嗅了嗅,看向东边,又嗅一嗅。   “能。”他点点头。   云卿如释重负。“那便如此,将军,我们轻装入城,先把此事了结,再上路,可以吗?”她问谢将军。   “正有此意。”谢将军颔首道。   “殿下,会不会误了行程?”衔玉问。   “耽搁一阵,应该不碍事,”云卿说,“何况眼下明目张胆触犯大嬴律的行径,我若不管,那我回京城,又有何意义?”   “若是不便,我和九枝两个人去也一样的,”我说,“办完事,我再追上你们。”   云卿摇头。“我怕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只你和九枝,也许不行。”   那只好如此了。   “我也和你们去!”落梅自告奋勇,“那个牙子,化成灰我也认得,我可以帮你们指认!”   “你走了,她们怎么办?”我看看她后面的众女子。   落梅一怔。   “好说。”谢将军忽然说。   他低头看着落梅。“过了这个山头,就是一处营地,”他说,“她们可以先在那里歇息,那边有军士护卫,暂不会有事。”   言罢,他又看向衔玉。“衔玉,你带她们过去。落梅若要跟着我们,那便跟着吧。”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指指那些男子,问。   “你带他们回村,”谢将军说,“把住出村的要道,不许任何人出入,问就说官府有令,不从者,就地格杀。”   有疾点头。他点了五名兵士,将男子们围起来。   “走!”有疾大喝。   这一路人走了。衔玉也带着除落梅外的那些女子,向扎营处而去。谢将军将马交给身旁的兵士,换了身便装,只在衣下着护甲,云卿不便更衣,就在甲胄外裹了件袍子。   由此便剩了五个人,我、九枝、云卿、谢将军,还有落梅,一起踏上往嘉佑城的路。 第41章 衔玉(一)   路上,我不住打量一言不发的落梅。   她受过太多苦,一张脸饱经风霜,以致看不出实际年纪,我估摸着她应该也就是二十来岁,但这样对别人说的话,估计谁也不会信。   落梅察觉到我在看她,回望我一眼。“大人看什么?”她问。   “你不用叫我大人,”我说,“我叫有灵,白有灵,也只是个……寻常女子。”   “能凭空生火的寻常女子?”落梅笑笑,“倒也不必这般掩饰,我不傻。”   我有些尴尬。“我方才在想,你都吃过什么苦,憔悴成这样。”   “吃过什么苦?”落梅又笑,“被强行配给一名陌生男子,被强逼着生孩子,不听话就挨打,男的不开心了也挨打,再不听话就饿着你,一辈子再离不开这地方,这就是我们吃过的苦。”   她顿一顿,继续道:“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被卖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原是怀不了身孕的,但男子花了钱,也不会放我走,无非打得更狠,相比其他姐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该不是第一次逃跑吧?”想到村长之前对她的态度,我能猜出个大概。   “当然不是第一次。”落梅说。   她似乎放下了些戒备,多说了点话,没到嘉佑城,我已经把事情理清了。   被卖到村子后,落梅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只是村子看这些女子看得格外紧,她一直找不到办法。   第一次有机会,是男子喝醉了,她翻窗逃了出去,但还没到村口就被人发现,为此挨了一顿毒打,两天起不了身。   第二次,她趁屋里男人不备,拿石头砸晕了他,借着夜色跑出村,可不认得路,在村外乱转了一宿,竟然正撞进出来找她的人里。   她被吊起来,饿了三天三夜。   她渐渐知道,要靠她自己,怕是逃不出去的,就老实听话了一阵子,暗中不断劝说其他被卖过来的女子,很快,大家都下了决心,要一起往外逃。   她们找了个时机。两日前,村子里大祭祖,按例,祭典后全村男子都要一起饮酒,落梅悄悄在酒里下了药,待男人们都倒了,她便带村里还能走动的女子,连夜携手逃跑。   原本依照她估量,等男子们发现,她们早已逃到了远处,不想途中遇到狼群,才被追上,但又因祸得福,如今终有了彻底摆脱的可能。   “你之前说,你是肃州人?”谢将军和云卿也听了全部,落梅说完,谢将军突然转头问。   “是。”落梅答。   “肃州哪里?”谢将军又问。   “陵阳。”   “陵阳?”谢将军有了兴致,“我早年间曾在陵阳住过一段时日,那边有种荷花,专在立秋时开,是赤红色的,开起来如灿阳烈火,美不胜收,你可见过?”   ……将军,你还记得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落梅也愣了一下。“见过的,”她说,“我年少时也常去看。”   谢将军点点头,笑了笑,仿佛已经沉浸在荷花盛放的美景中。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也把云卿听迷糊了。她和我对看一眼。“他平时就这样吗?”我悄悄问她。   云卿没来得及回答,落梅先发了声喊。嘉佑城到了。   “有灵姑娘,那牙子是在城中没错吧?”谢将军问我。   我看九枝。九枝细嗅了一下,神情有些奇怪,他凑到我耳边,嘀咕了两句。   “怎么?”云卿也问。   我抬起头。“是在城中没错,只是……”我皱起眉头,“扳指上的气息,指向了两处。”   “两处?”云卿一怔。   “一处在城西,一处在城南。”我也算了算,和九枝一样的结果。   “那刚好,我等就在城西门,”谢将军倒是很会随遇而安,“那便就近,先去城西看看吧。”   此时天色已亮,城门也开了,我们一行人走进城,循气息到了地方,又是一齐愣住。   这里是嘉佑县衙。   牙子在县衙里?   谢将军似乎不觉意外,他笑笑,径自走向县衙大门。   “什么人?”把门的兵士喝住他。   “劳驾,”谢将军笑吟吟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腰牌,“烦这位军爷替我把腰牌递进去。”   兵士还不当回事,懒洋洋接过腰牌,看了一眼,整个人一哆嗦。   他掉头就冲进县衙,没多久,嘉佑知县连同县衙里几名属下全跑了出来。   “谢将军!”他纳头便拜,“不知谢将军大驾,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不必,”谢将军一把扶住他,“不告而来,是我等唐突了。大人如此,倒像是在责备我。”   “万万不敢!”知县赶紧起身。   “大人如何称呼?”谢将军问。   “下官罗勉,”知县答,“将军何以屈尊来我这小小县城?”   他看向谢将军身后,结果只看到我四人,眼露困惑。   “哦,我不想惊扰生民,”谢将军随口说,“便命大军驻在城外远处,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前来,实不相瞒,我等遇上一件要事,还需知县大人定夺。”   “将军快请到衙里说。”罗知县引我们进了县衙,入公堂,左右搬出椅子请我们落座。   “不用了,”谢将军摆摆手,“我只是想问问大人,可曾见过她?”   他侧身,让罗知县能看到落梅。   “这是谁?”罗知县反问。   “那便是没见过了,”谢将军还是笑,“也正常,她并非此县之人,是从别处被卖到这里来的。”   县衙里的人都是一惊。   “将军何出此言……”罗知县眨眨眼,“将军说的可是……我县里有略卖女子之事?”   “不错,”谢将军说,“像她这样被略卖的女子,还有不少。”   “这……这不可能,”罗知县说道,“我县内严令禁止略卖人口,还从未听说过——”   “我大军昨夜已同这些女子遇上,”谢将军说,“她们刚从嘉佑以西的村落里逃出,正巧,村人一路追赶她们,也和我等打个照面,略卖之事,是村人亲口供认,还供出了一个牙子,就在这城中。”   “谁?”罗知县睁大眼,“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还不知道,”谢将军说,“所以我才来问问罗大人,不过看来你也不知道,好在我左右有这位姑娘。”   他指指我。“这位姑娘身负奇能,已探得这牙子住在城南,罗大人眼下有事么?无事的话,随我一同去看看?”   “好、好!”罗知县立刻说,“下官安排一下事务,即刻随将军前往!”   “还安排什么,”谢将军说,“去去便回,很快的。”   罗知县张张嘴,末了点点头。   他刚动身,突然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两声。   “罗大人有疾在身?”谢将军关切地问。   罗知县摇摇头。“近日有些风寒,不碍事,不碍事。”   他点了两个官员和四名捕快,和我们同出县衙。还没出大门,九枝又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娘子,方才有人从后面跑出去了。”   我点点头。“我也看到了。”   罗知县咳嗽的时候,县衙里有个仆役趁无人注意,从公堂后溜了出去。我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但我不打算说。   且看看这知县打的什么主意。   谢将军今天话格外多,和罗知县一路东拉西扯,到了城南,他看我一眼,我借了一点九枝的妖气,一边走,一边仔细探了一番。   “将军,在那里。”我指向前面一栋屋子。   这是座民宅,看上去并不起眼,就是户普通人家的模样。   “罗大人?”谢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知县定定神,指挥捕快们上前。一名捕快去砸门,少顷,门里出来一名男子。   “你们是——”他看见门前这副阵仗,愕然道。   谢将军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其推开,带一干人等闯入宅内。   “把门关起来,”他回头下令,“勿叫一人走脱!”   门刚关上,从屋内又跑出另一名瘦削男子。落梅一见他,浑身上下立时绷紧了。   “做什么的!”男子喝问,“怎敢私闯民宅,可知这里是——知县大人?”   这人看到罗知县,立马躬身一拜。“大人怎么来了?”   “李英表!”罗知县也不和他客气,“好你个胆大包天之徒,你还问我为何而来?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大人饶命,草民……草民确实不知道啊,”李英表说,“还请大人明示。”   “你私自略卖人口,已经有人供出你了!”罗知县高喊。   李英表抬起脸,满面惊惶。“必定是有人陷害!”他说,“大人明鉴,草民一向遵纪守法,不过做些良心生意,怎敢从事略卖人口……”   “你胡说!”落梅目眦尽裂,指着他怒吼,“就是你!是你把我从肃州卖到此地,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李英表眼珠一转。“我李英表对天发誓,绝未见过你。”他说。   “你——”落梅抬脚就要往上冲,我一下拉住她。   “好了,”谢将军悠然道,“认识不认识的,倒也不重要,有没有略卖人口,是不是人牙子,看看屋里便知道。”   他站在李英表身前,低头看他。“可否?”   “大人请便,”李英表飞速回答,“草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大人检视!”   谢将军还是笑笑,进了屋。   这是座式样简单的大屋,里头也没什么异常物件,只是有五六名男子,面上都有些紧张。   “家里全是男丁啊?”谢将军问。   “大人说笑,”李英表矮着身子说,“草民做些替人往来运送货物的生意,这些人都是草民雇来的,草民家舍并不在此处,这里只是临时歇脚用。”   谢将军没说话。他四下看了看,又带我和九枝去了两侧的小屋,小屋内只杂乱地摆着些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   难道来错了?   不对啊,那扳指指向的,就是这里,和李英表的气息严丝合缝,他必定就是那牙子,落梅也指认了,不会有错。   我原想,这李英表隔几日就去村里送女子,那一定在城内有藏这些女子的地方,不可能带着这么多女子跑来跑去,趁他不备,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这些女子,人赃并获,他自然无从抵赖。   可这个屋子,横竖都不像能藏人的。   我还特意把步子放得很重,看看地板下有没有暗室,结果也没发现。   云卿陪同落梅在正屋等候,用视线向我探询,我轻轻摇头。   再看九枝,九枝也困惑不解。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不说话,谢将军也没问我什么。他挂着笑走回宅子正门,罗知县还在那里等。   “将军可有发现什么?”他问。   谢将军摇头。   “你们!”罗知县问屋里的两个捕快,“有找到什么吗?”   捕快们快把屋里上下翻了个遍,眼下也摇头。   “那……将军,你看,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罗知县说。   李英表直起身,气壮起来。“罗大人,草民方才就说了,草民绝没有触犯过律法,这下大人们总该信了吧?”   “不可能!”落梅喊道,“大人,请大人彻查!妾身断不会认错!”   “你说没认错,就是没认错?”李英表说,“我等日日在这里出入,若真的略卖过女子,岂会没有一丝迹象?你就是存心诬陷!谁指使你的?”   争吵间,我却感觉抓到了什么。   “等等,”我说着,踱步到屋中陈设的桌椅前,“你说,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出入?”   “是啊!”李英表说。   “那为何,”我在桌上摸了一把,“这桌子上满是灰尘?” 第42章 衔玉(二)   李英表面色一滞。他眨眨眼。   “这、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说,“没顾上打理……”   “是吗?”我笑笑,“那就不说这桌子椅子,这屋里连个饮水的器具都没有,你们日日出入,都不喝水的?怎么,要修仙啊?”   李英表说不出话。   “还有,你说你们做的是运送货物的生意?”我又笑笑,“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看不见一根扁担,一个箩筐,一条麻绳,是怎么运送货物的,能给我讲讲吗?我也想开开眼。”   屋内死寂。李英表连同他手下那几名男子,都露出了慌乱。   “我猜,你们是在我们来之前,才临时挪到这间宅子来的吧?”我说,“原本你们常活动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随你怎么说,”李英表狠狠地瞪着我,“就算我是刚搬进来的,那也是我乐意!你们说我略卖女子,实证呢?我略卖的女子呢?”   这倒把我问住了,确实,虽然这人漏洞百出,但没有实证,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迟疑间,九枝忽然高抬起头,皱着眉,一步步走到屋子最靠里的一面墙前。   “怎么了,九枝?”我问。   九枝又细听了一阵,指指墙里。“这里,有声音。”他说。   声音?   我赶紧跑过去,把耳朵贴在墙上。   真的有声音,非常细弱,但隐隐能听出来,有人在呼救。   我一下想明白了。   “墙后的人,离墙远些!”我大喊一声,同时后退一步,“九枝,砸墙!”   “住手——”李英表拔足冲上来,可他哪有九枝快,九枝随意举起手,轻而易举就把墙砸破了一个大洞。   尘石落下,洞后是个昏暗的小屋。   里面,五六名衣衫破败的女子抱成一团,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再细瞧,这小屋有扇紧闭的铁门,不知通往何处。   我看看李英表。“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指指那几名女子,“你要实证,这是不是实证?”   恐惧终于爬上李英表的脸。“我、我——”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些是——”   “是你略卖来的女子!”我怒道,“你很会耍诈啊,拿一间空房子糊弄我们,你实质常出入的,是这里吧?”   我差不多看出来了,这是两栋相互背对的宅子,大门分别开向不同的方向,李英表用来略卖女子的,是九枝刚砸通的这间屋,内设暗室,专门藏这些女子。   狡兔三窟,李英表特地多购下一处宅第,应付官府巡查,有两堵墙隔着,任官府怎么查也查不出来,若非九枝五感灵敏,我都发现不了。   “李英表!”罗知县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我、我……”李英表扑通跪下去,“草民知罪!草民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云卿忍不住说,“你做这下作的营生,怕有很久了吧!”   “罗大人,”谢将军袖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看罗知县,“你方才还说,你县里绝不会有略卖之事,看来,你疏忽的地方,还有不少啊。”   罗知县一哆嗦,差点儿也跪下去。“是下官失职!”他嘶声道,“下官……下官这就将一干人等带回县衙,细细审问,严加治罪!”   “还审什么?”谢将军轻轻一笑,“人赃俱在,按律施刑便是。”   他看向云卿。“殿下觉得呢?”   “我大嬴律,”云卿正色道,“凡略卖女子者,不问轻重,一应问斩!谢将军身为都指挥使,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罪行确凿,可自行发落!”   “好说。”谢将军说着,拔出了佩剑。   李英表吓坏了。他手脚并用,爬到罗知县身前,拽住罗知县的官袍。   “舅舅!”他哭喊,“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啊,舅舅!”   在场诸人,连同落梅和云卿,都大为震惊。我却不觉得意外。   “你——放肆!”罗知县一脚把李英表踢开,“谁是你舅舅!”   “哦?原来罗大人和他还有这层关系?”谢将军还是笑,“这倒有趣了。”   “将军休听这贼子胡言乱语!”罗知县说,“我和他绝无干系!”   “真没有干系吗?”我高声说,“这枚扳指,难道不是罗大人送与他的?”   我举起扳指,冷眼看着罗知县。   之前我还心说一枚扳指,怎么会指向两处,到了县衙我就大概懂了,这枚扳指是罗知县送给李英表的,想必他曾贴身佩戴过,扳指上也混了他的气息。   罗知县傻了。“这扳指……这扳指是我早先遗失的……”   “还狡辩啊罗大人?”我冷笑,对九枝使个眼色,九枝突然侧踏一步,一把揪起屋中一名男子,“这一位,不就是你府上的仆役,赶在我们前头来通风报信的吗?”   这仆役抖得筛糠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罗知县这下彻底无从抵赖了,也跪了下去。   “将军明察!”他大拜道,“实在是血浓于水,下官对这外甥过于信任,他实际做了什么,下官一概不知啊!”   “舅舅何出此言?”李英表急得大喊,“你明明也收了我不少好处——”   “好了!”谢将军一声断喝。屋内又沉寂下来。   谢将军看看罗知县,又笑了笑。“事已至此,罗大人就别胡搅蛮缠了,”他说,“我原就怀疑,这牙子频繁出入嘉佑,怎会有人不知,如今一看,落梅所说的官官相护,竟然是真的。”   “殿下,这又该如何处置?”他问云卿。   云卿略一想。“把他抓起来,送往平州知府处吧。”   但这一来,又有了一个难处。   这里就我等五个人,谁去送?州府离这里不近,一来一回要耽搁好几天,便误了正事。   看随行的官员和捕快那副样子,保不齐也牵涉其中,交给他们,人等于是白抓了。   谢将军也有些犹疑,没等他想出个万全主意,宅子大门被撞开了。   “将军!”有疾一头冲进来,“有疾来晚了!”   “有疾?”谢将军面露喜色,“你却如何来了?”   有疾喘着粗气,单膝跪下。“有疾在村外把守通路,总觉得心里不安,便带了几个人擅离职守,还请将军恕罪。”   “你来了就好,”谢将军让他起来,“你派一人回去传令,叫村外留守的人即刻入城,将县衙上下封锁,有关人员先收入大牢,然后速往州府通报,事关重大,还要劳烦你跑一趟,带上我的腰牌,向知府说明详情。”   有疾点头,刚要转身,突然一阵剧咳,喘得直不起腰。   这是真咳,不是罗知县之前装病,我眼尖,一瞬间看到有疾去捂嘴的手上沾了血。他飞快把手藏于背后,不教人看见。   “病又犯了?”谢将军关切道,“这一夜辛苦你了,换个人去吧,有我的腰牌,谁去都一样的。”   他亲自到门外下令,一名玄衣军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大人,走吧?”谢将军返回来,哂笑着对罗知县说。   罗知县心知大罪难逃,一言不发,和他的属下以及四名捕快,被几名玄衣军押出了宅子。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拔剑指着趴在地上的李英表,还有其余几个跪伏的男子。他心思聪敏,甫一进来,就明白了大概。   “稍候片刻,我还有话问他。”谢将军说。   他走到李英表身侧,揪住后领把李英表提起来。   “我且问你,”他忽然沉下了脸,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冷,“落梅说你从附近州县拐带了不少女子来买卖,你可去过苍州?”   李英表早吓尿了裤子。“去、去过的……”   “那你在苍州,有没有过掠走过一个十二岁的女童?”谢将军问。   “这个……大人我实在是记不得了……”李英表颤声说。   “不急,你好好想想。”谢将军道。   李英表拼命想了一阵。“是有见过!”他忙不迭说,“苍州建宁!是有人转手于我的!大概……大概七八年前。”   “那女童呢?”   “死、死了……”李英表说,“那年冬寒,几个女子都染了病,救治不及,就……”   谢将军双目通红,手抖起来,一刹那,我以为他会徒手撕了眼前这男子。   但须臾,他就恢复了原貌,松手扔下李英表。   “有疾,”他大步走出宅子,头也不回,“屋内的人,全部斩了吧。”   两名玄衣军在有疾的指挥下走入宅中,在我们五人身后将宅门关闭,门后会发生什么,我都知道。   谢将军面白如纸,云卿和我都不好说什么,九枝与落梅也一时无话。   含霜,应该是不在了。   之前在宁安,云卿同我说过,含霜是谢将军的妹妹,小他十岁,谢将军随先皇入京城继位时,她还没出生,后来降生在苍州。   江南平稳后,谢将军应令带大军回苍州设建宁卫,才和家人重聚,不幸没过两年,双亲相继过世,从此身边就只剩了含霜这一位亲人。   他无比疼爱这个年幼的妹妹,百般呵护,却在一次赴梧州平南蛮作乱时,痛失了她。   留在建宁的含霜,自己跑出去玩耍,被人当街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那年,她刚满十二岁。   朝廷大将的亲妹妹被人掠走,苍州上下官员都震动了,动用了一切手段多方寻索,但都没找到,现在想想,那人牙子估计也不知道他掳走的是谁,只是按惯例快速转手,也许还未等谢将军回苍州,含霜已经被挟去了别的州界内。   这些年里,谢将军从未放弃过寻找含霜,今日终于有了线索,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我心下黯然,云卿也神情落寞。她静思良久,还是走到谢将军身侧。   “将军,那李英表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说,“他许是为了减轻罪责,胡乱编了个故事,含霜……有可能还活着的。”   谢将军脸上看不出悲喜。“若真是死于疫病,倒也好,”他低声说,“总算是……没有吃大苦。”   想到那村里,落梅和一众女子的遭遇,我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心里还是难过。   随后两日,谢将军也没表露出悲伤之意,他和云卿在县衙内多方筹划,很快把一应事务都处理完毕。   玄衣军开入城门,控制了嘉佑全城,衔玉也和我们重聚。谢将军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快马兼程,报送平州州府,一路捉拿了那村里的大半村人,和全县衙的官员一同关进牢中,只等后续提审。   从村子里,玄衣军还解救出了近十名女子,都安置在县衙内,让她们好生歇息。   解救时,我也在场,那副场景,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两日后,平州知府赶到。他收到腰牌和通报,一刻不敢耽误,连夜带官员和数百军马赶来,就此接手县衙。   那些被略卖来的女子,还有被藏在嘉佑城的几名,由知府作主,一一问明来处,给了她们钱资,又交由州府军护送,各自回家去了。   除了落梅。   这些女子里,有不少人已近乎痴傻,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落梅记得。   她被卖进村子这段时间,一直暗中问询、打探,将每一名女子的姓名、原籍都深深记在心里,到这时,便帮上了大忙。   事了后,我和云卿一行人离开嘉佑,重走上回京的道路,大家都心事重重,走出去很远,都没人说话。   安全起见,云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身份,谢将军只说奉命进京觐见皇帝,瞒过了知府。   走到离嘉佑已远,我等同落梅作别。   “你要去哪?”我问她。   “也只能回肃州了,”落梅望了望远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我爹娘家还在不在,妾身怕是已经无处可回。”   “你本就无处可回了。”谢将军忽然说。   落梅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将军端坐马上,眯起眼看她。“还要装下去?你并非肃州人,不是吗?” 第43章 衔玉(三)   落梅一怔。“大人何出此言?”   谢将军移开视线。“之前我问你,见没见过肃州陵阳一带,那种赤红色的荷花,你答我说你见过,还记得吧?”   “……记得。”落梅似乎有些不安。   “肃州并没有这样的荷花。”谢将军道。   周围几人也都愣了。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浪荡将军的用意,原来他此前莫名其妙提到荷花,并不是一时兴起。   “我平生除了养兵打仗,就爱个侍花弄草,”谢将军道,“江南十四州,哪里出什么花,花时如何,都略知一二,赤色荷花,只在唐州才有,而且,也不会在立秋时开。”   他又看看落梅。“所以,你绝非肃州人氏。”   落梅没说话。   “你不仅不是肃州人,”谢将军接着道,“更不是寻常人。”   “妾身不是常人,难道会是妖吗?”落梅哂笑。   “你自然不是妖,否则有灵和九枝早看出来了,”谢将军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是人,便免不了蚊虫叮咬,夏时刚过,和你同在村里的那些女子,身上都有被叮咬的痕迹,可你身上,看不见一处。”   我恍然大悟。   这两三天发生这么多事,他竟然还有这样潜心观察的余地,实在是厉害。   落梅沉默片刻,笑了。   “没想到,有灵我都瞒过了,却没瞒过你。”她说。   她忽然扯开了身上衣物,一道金光自她周身绽开,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瞬间的目盲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位衣袂飘飘、唇红齿白的仙子。   仙子浮在半空,声音仿若渺远而来。“吾乃三重天梅里仙君。”她说。   除了谢将军和云卿,所有骑军立时翻身下马,跪拜下去。平地里见到神仙,几乎人人又惊又惧。   谢将军同云卿也在马上行礼。“见过仙上。”二人齐声说。   只有我和九枝站得笔直。神仙而已,又不是没见过,九枝自己就算半个。   “连我的真身都没看出来,白有灵,你比起你爹娘来,还差些啊。”梅里仙君笑吟吟地对我说。   “仙上见过我爹娘?”我惊道。   “我不喜在天上闲居,常在凡间走动,”梅里仙君说,“早年间和你爹娘,是见过两回的。”   “那仙上缘何要假扮做世间女子,还甘心受这多年的苦?”我问。   梅里仙君长叹一声。“此事本同我无关,奈何动了恻隐之心,想放手不管,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三年前,这仙君在三重天上无事,下凡闲游,途径嘉佑一带,在那村子外遇见一个女童。   她见这女童一身脏污,自己在水坑里玩耍,像是无人照管的模样,便驻足问女童,是否与家人走脱。   女童回说,她家就在村里,但娘亲很早前跑掉了,爹爹不在意她这个女儿,都是放她一人随处去。   仙君又问她娘亲为何跑掉,女童答不出来。   心里疑虑,仙君便化作男身,假作行商,去村里探询了一番。   由是她才得知,这村子里多半女子,竟都是从别处略卖而来,饱受折辱,也因此,隔三差五就有女子寻机逃走,不少孩童长大了,全不知自己生母是谁。   仙君常涉人世,心知这样的略卖之事,背后必牵扯众多,官家是指望不上的。为了能救下村中的女辈,她又化成了女身,装着是被人掠来的女子,还给自己编造了一套身世,以“落梅”之名把自己卖进了村里。   李英表那牙子倒是没说谎,他确实不算认得落梅,仙君是趁他运送女子入村时,混入其中的,以神仙的本事,从他手上拿走个扳指,也轻轻松松。   自此,仙君,或说落梅,就在村里过了三年。   虽然常常挨饿受打,但对神仙来说倒是无关痛痒,她自己不许,也没有男子能让她怀上身孕。   村里有前车之鉴,看管女子看得很严,慢慢地这些女子也就失却了逃跑的心,仙君想劝说她们,就先试着自己跑了两次,以示真想跑,一定是有时机的,就此渐渐将村子的女子联结在了一处。   直到借着祭典,她带十余名女子真正逃出。   “那仙君是否料到,途中会遇上我们?”我问。   “那我料不到,”仙君说,“遇上你等,实在是个意外。”   我又一想。“不对啊,狼群见了九枝都害怕,为何会困住你们?”   “我以人相示人,藏起了神通,狼群也认不出我真身元灵,”仙君道,“当时事出突然,我还在犹豫间,若不是你们恰好赶来,我本也准备自己把狼群喝退的。”   “那仙君就打算,带她们逃到安全地界,叫她们各回各家?”我又问,“你是神仙,有大神通,直接收拾掉村里的人不好么?”   都不用她动手,只要她现出神相,村人肯定会唯她是从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梅里仙君道,“可神仙有神仙的规矩,我这么做,已经是有失审慎,再进一步,就该受天罚了。”   ……这都什么破规矩啊?   梅里仙君看出了我的不忿,她摇摇头。   “有灵,你是玄师,你该懂的,”她说,“虽说我是神仙,但世间之事,我本就不该插手,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已尽力了。”   我想起来,从前在不破山,大盛元君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   人间的事,神仙一概不问,那要神仙有什么用?   但我又不好直说出口。   “好在这些女子都已安置妥当,我也算了结了心事,”仙君说,“不枉费我耗去这些心力。”   “仙上要走了么?”我问。   仙君颔首。“本想偷偷走的,谁知道这位将军步步紧逼,倒是我小瞧他了。”   谢将军没吭声。   仙君又看看九枝。“这就是你夫君?”她微微一笑。   “仙上也认得他?”我问。   “三重天上,也没几个不知道你俩的了,”仙君说,“白三娘和李修德的女儿白有灵,还有她树做的夫君,只是我这三年都在凡间,不知道他已有了人形,还有了名字。”   “九枝已经不是我夫君了,”我说,“我俩已经……把婚约解除了。”   “是么?”仙君扬起眉毛,“这倒是个大消息,那我倒要快些走了,回去告诉道祖,兴许北辰星君大人,还能少在瑶池里泡几天。”   她说着,自顾自一捏下巴。“不过,此事道祖想必也知道了吧……”   我想说北辰星君犯了这么大的糊涂,让他多泡几天也无所谓的,但梅里仙君冲我一躬身,已腾空飞远了。   一直到她飞得看不见,跪拜在地上的玄衣军众人才敢起来。   他们都是第一次有这种遭遇,不免相互间窃窃私语,谢将军轻咳两声,立时大军肃静。   “走了。”谢将军沉声道。   我们重新起行。云卿一路都不住地看我,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和九枝,不再是夫妻了?”   “本来也不算是,”我说,“是神仙指婚指错了,何况我也不想要什么婚配,以现在的身份和九枝相处,我反倒更舒服些。”   “九枝怎么觉得?”云卿又问。   我们两个一齐看向九枝,九枝压根就没听我们说话,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弯下腰去,在尝试自己能不能在策马飞奔的同时,还能摸到自己脚后跟。   “啊?”他察觉到身侧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在叫我吗?”   “……没事儿,你继续。”我翻个白眼,云卿在旁边偷偷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神仙,”她笑了一会儿,说道,“原来神仙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吗?”   “嗯,根本靠不住的,”我说,“我都习惯了。”   云卿叹气。“我还以为,神仙见到世间不公之事,会主持道义,结果如今看来,还是要靠世人自己。”   我点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回京城,做皇帝。”   “你都看到了,所谓太平江山下,究竟藏着多少腌臜之事,”我又说,“你爹爹已经是很厉害的皇帝了,大嬴律也不可谓不严苛,但女子要受的苦,还是没变过,这里略卖成风,那里要给亡夫陪葬,且不说神仙不能管,就算神仙能管,管得过来吗?”   “可我做了皇帝,不会也一样吗?”云卿问,“庙堂高远,下面的人要存心隐瞒,我一样是不知道的。”   “不一样,”我摇头,“你有志向,要让女子读书,招她们为官,给她们多一些路走,这一定可以改变她们的命途,也许短短几年里看不出来,但长此以往,必会有成效。”   云卿沉默了。   “如今我的想法也变了,”我说,“之前我是觉得,作为好友,你要回京继位,我就陪你走这一趟,但眼下我想,既然只有你有希望颠覆天地,那我就是赔上这条命,这要保你安然坐上皇位。”   “别乱说,”云卿赶紧说,“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我们交谈时,衔玉打马在我们身前,她一直听着,此刻也不时地回头看。   见过梅里仙君之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好像终于发觉我不是个江湖骗子,现在的神情,又仿佛对我多了一份信任。   云卿意识到了她的视线。“衔玉,”她打趣道,“你听到没?我做皇帝后,天下女子都要念书!你也去给我好好读个书!”   “她没读过书?”我有些惊讶。   “没有,”云卿说,“她是我小时候出宫游玩时,在路边遇到的,我瞧她瞧得欢喜,定要随行太监把她带回宫里,为此我爹爹还骂了我一顿。”   她想一想,脸上露出笑意。“那时候我才十岁,衔玉只有七岁,后来她就和我一起在宫里长大,做了我随身的侍女,但侍女不可学文习字,她就习了武。”   “你们宫里的人,瞧上谁就可以把谁带走?”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这样不也是明抢吗……   “当然不可,”云卿说,“但衔玉不同,她……无亲无故,我遇上她时,她就在街边蹲着,给自己插了个草标,要卖身葬母。”   “……啊?”   “她娘亲刚过世,”云卿黯然道,“母女俩孤身在京城讨生活,周围也没有亲人,衔玉听人说,她那个年纪的女童能卖个好价钱,就想把自己卖了,换些钱,好歹给她娘亲买口棺材。”   “所以你等于是救了她?”   “嗯,”云卿说,“当时已经有青楼的龟公在和她谈价钱了,我晚到一步,她就要去做艺妓了。”   我听得心里发凉。看衔玉的模样,我还以为她是个王公贵族家的大小姐,想不到还有这样崎岖的过去。   “话说,她爹爹呢?”我问,“早去了?”   云卿没说话,似是不想说,但衔玉忽然放慢马匹,强行挤进我和九枝中间,也不看我,平静地目视前方。   “是我爹爹把我和娘亲赶出来的。”她说。 第44章 衔玉(四)   二十年前,衔玉生在一户殷实人家。   她原籍便在平州地界,爹爹家里世代做木工活,虽然手艺一般,但养家糊口倒也无虞。   她爹爹二十三岁时,经人说媒,娶了她娘亲,成亲后第二年,有了她。   不知为何,生了衔玉后,衔玉娘亲便无论如何都怀不上身孕了,一直到她七岁,家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木匠行当的规矩,同大嬴朝多数行当一样,都是传男不传女,她爹爹也没那个气魄,要打破规矩传给她,只能年年带父母妻小上山上庙里求子,盼着自家营生能有个后继之人。   尽管如此,她爹爹待她和她娘亲还是好的,对这个女儿也算疼爱有加,衔玉幼年时倒没吃过什么苦。   待她六岁那年,有一日爹爹远赴邻县做工,深夜归家,却带回一名女子。   据他说,这名女子是他在返家时遇到,孤身一人,腿还被野兽咬伤了,体力不支,昏倒在山中。   好歹一条人命,她爹爹不敢不救,娘亲见这女子的惨况,也没说什么,腾出一间空屋教这女子休养,隔日又请了郎中来替她治伤。   女子好些后,自云是从南边州县而来,家中被强盗劫掠,父母身死,她也饱受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预备往北投靠远房亲戚。   她行动不便,求衔玉爹娘收容她多住几日,等伤完全好了,她便会离开。   时隔久远,衔玉已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只大概记得,这女子有种夺目的美,又带一点凄楚,笑起来格外动人。   于是便把她爹爹的魂勾走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从某一日起,爹爹忽然就住进了这女子的卧房,日夜不出,连活儿都不做了,衔玉还小,不懂发生何事,看着娘亲屡屡叹气抹泪,更不知为何。   此后,那女子就像彻底进了她家一样,与他们同吃同住,入夜便和她爹爹睡在一起,伤好了也是如此,衔玉娘亲试着提出,既然她伤好了,便送她去投奔亲戚,被衔玉爹爹一顿臭骂。   她爹爹性子大变,以前从不会发脾气的人,也开始对衔玉和她娘亲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家中还有衔玉的祖父母,二老素来宠溺这唯一的儿子,虽看在眼里,却也从未阻拦。   到衔玉七岁时,那女子忽然说,她怀了孩子。   她说她很确信,她怀的是儿子,衔玉爹爹又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必定是儿子。   由此全家大喜,对这女子多方照料,而衔玉和她娘亲,渐渐就无人过问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大嬴律,普通人家不可纳妾,木匠当然一样,只是收容个女子在家,倒还好掩饰,但孩子要生了,就必当有个名分。   衔玉爹爹便生了休妻的心。   可衔玉娘亲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百无一疏,要休妻,也没有由头。   谁想到,一日衔玉同娘亲上街买布,回来时,看到卧房站满了人,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床铺下,衔玉爹爹翻出了一件男子的贴身衣物,还有一方汗巾。   原来是那女子和衔玉爹爹说,她几次晨起,都看到有男子从衔玉娘亲的卧房内翻窗而出,忍了许久,还是照实相告。   衔玉爹爹就带着父母和徒弟,大肆翻查。   衔玉娘亲自然没做过苟且之事,更不知道那衣物和方巾从何而来,但事实俱在,她百口莫辩,立时被拖去了官府,衔玉爹爹禀明知县,当日,就写下了休书。   那夜雨雪交加,衔玉和娘亲被逐出家门,只祖母尚有些不忍,偷偷给了她们一些钱。   女子因偷情被休,说出去娘家人也没有颜面,母女两个无处可去,衔玉娘亲听闻在兴州北部,朝廷织造司正广招女工,为卫所驻军赶制过冬衣物,就带着衔玉一路北上。   省吃俭用走到京城,娘亲却病倒了,没两日,便撒手而去。   这就是遇到云卿之前,衔玉的经历。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衔玉为何对我不友善,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也是因为,云卿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被我分走了关注,她当然会介怀。   只是眼下我更在意一件事。   “听描述,”我皱紧眉头,“那名女子不像是人啊……”   “不像是人?”云卿一愣,“是妖吗?还是鬼?”   “不确定,”我说,“我只是有些怀疑,看种种迹象,她都不像是寻常人,若她真的和妖鬼有关,那衔玉的爹爹,很可能是被魅惑了。”   云卿愕然。她看看衔玉,衔玉闭口不言,少顷,冷哼了一声。   “就是起了色心而已,”她冷着脸说,“还怪给什么妖鬼!”   言罢,她放声催马,又跑到了我前面。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原谅她爹爹,”云卿替她解释,“年幼时她还不懂,后来想明白了个中曲直,就更恨他了。”   正常。换作是我,我也能恨他到死。   但一码归一码,若是妖鬼作祟,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家原本在哪里?”我问云卿。   “在这边再往北一点,”云卿说,“但我不知道谢将军会不会安排我们从那里过。”   她想一想,又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衔玉家人还住不住在那边了。”   算了,还是赶路要紧。   后军传出令声,要我们从前方拐上大路,全速行进。   方才走的是林间小路,马走得也不快,还能有说话的余地,马快跑起来,就算说得出话,别人也听不清。   是以我一路沉默,直到入了夜,我们又进了一条小道,准备寻个地方休整。   有疾正在一处林子外探查,我打马往前走了走,忽然觉得稍远处有些不对劲。   密林之中,越过林木高处,有一丝阴测测的红光透出来。   九枝也看见了。我和他又凑近一些,发现还不只是红光,那像是一幢高楼,隐隐露出一个顶子。   林子里会有楼?看制式,非庙非观,说不出的诡怖,我同九枝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有异。   “怎么了,有灵姑娘?”有疾看我久久不动,过来问。   “那里有座楼,”我说,“是原本就在的吗?”   “什么楼?”有疾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脸茫然,“哪里有楼?”   “你看不见?”我睁大眼。   “那里……不就是一片林木?”有疾说。   说话间,谢将军也打马过来,我让他看。   谢将军摇头。“我也只看到林木。”他说。   “殿下!”谢将军喊来云卿,云卿带着衔玉还没走近,一抬眼,立在原地。   “这里何时有的楼宇?”她大为惊诧。   而衔玉则同谢将军一样的反应。   果然,云卿、我、九枝都看得见,谢将军、有疾和衔玉看不见,那即是说……   我卜算一下,疑虑渐深,又看看云卿,她屏声静气,点点头。   “我去瞧瞧,”我说,“谢将军,麻烦你带人马往远一些扎营,今日七月半,鬼门开,我担心会有凶险。”   谢将军知道我不会唬他,立刻和有疾回去下令,我和九枝下了马,把马交给云卿。   “我也一起吧。”云卿说。   “你已经不是道士了,就别去了,”我说,“但我还是要带衔玉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确保她能安然回来报信,到时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地方。”   衔玉这次没有推脱。暂别忧心忡忡的云卿,我三人走入林中。   这林子很深,密密匝匝,几乎透不进光。   我唤出一道火举在手心里,找准方向,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越来越亮,也能听见一些声音。   转过一棵厚实的树,一道奇景出现在我眼前。   林子里凭空多了片空地,空地上,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已经盖了大半,小楼式样简单,盖得也歪歪扭扭,但乍看还挺结实。楼前挂着几个大红灯笼,便是我之前看见的红光所在。   黑压压的林间,矗着这么一座红彤彤的楼,更显诡异。   但诡异的还不止于此,楼宇里外忙活的,竟然都是人。   大概七八个男子,手脸惨白,衣衫破旧,拖着脚四处行走,从地上来回搬运木头,还有两人正挥着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砍着树。   不知为何,他们砍树不会发出声响,相互间也全无交谈,我看着眼前这无声无息的一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再细看,这些男子根本没有意识,个个形销骨立,状若枯尸,只在重复手上的动作。   他们是什么人?   已经说不上他们是生还是死了,有两三名男子脚上的鞋都已磨破,几乎是赤脚行走,却流不出血。   但要说是鬼,也不像,而且鬼盖楼做什么?   “九枝?”我轻声问。   九枝摇头。“没有妖气。”他说。   我紧锁眉头。衔玉蹲在我身侧,早吓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见过这样的事吗?”她颤声问我。   我也摇头。   “那……要救他们吗?”衔玉又问,“这些男子……都还是人吧……”   我还没拿定主意,有一名男子走得离我们近了些,今夜月圆,照亮了他半张脸,衔玉一看,发出一声低呼。   “爹?!”她惊道。 第45章 衔玉(五)   我一愣。“你怎么还四处认爹呢……”   “那就是我爹爹,”衔玉说,“不会有错!”   她这么说,我不禁也好奇起来,探头出去,别说,这名男子的眉眼、口鼻,倒真的和衔玉有不少相近之处。   难道真是她爹?   “你爹爹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解。   “我如何知道,”衔玉说,“但这一定是他,虽然有十余年未见,但这逼死我娘亲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又看了看那名男子。他冲向我的半张侧脸上,同样瞧不见一点血色,身上衣服满是灰尘和破洞,完全看不出来从前该是什么样。   “你细看他的手,”衔玉凑近我说,“看那些生茧子的地方,只有木匠才会有这样的茧子,我小时候……他还有良心的时候,常拿手拉着我出门,我都记得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是你爹爹,你要救他么?”我问。   “为什么要救他?”衔玉反问。   呃……   “我为什么要救他?”衔玉有些激动,“他把我和娘亲逐出家门的时候,想过我们日后怎么活吗?我娘亲病故在外,尸身都无人收殓的时候,他又在哪里?虽然不知道他何故变成这样,但这与我有何干系?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他死了才好!”   也是。   “你消消气,”我说,“我说救他,也不是为了他的性命,只是这楼来得太诡异,我需要搞清楚个中端倪。”   “要去你去,”衔玉说,“我不想再看见他。”   ……那行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正要和九枝动身,冷不丁那男子转过头来,他肩扛着一段木头,要回楼里,恰好把整张脸都露在月光下。   这一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双目是全黑的,看不见一丝眼白,半张着嘴,嘴里更没有一颗牙齿。   衔玉也看到了,她一时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声传出去,空地上的男子全部停下了动作,齐刷刷转向我们这边,紧接着,一股浓重的寒意自楼高处弥漫而来。   “我还道怎么有股子人腥味儿,原来躲在这里啊。”一个娇媚的女声道。   楼二层外的轩窗处,现出一个身影,是名身形窈窕的女子。   不对,女鬼。   我早猜到了大概,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沈落那种歪门邪道,就只有鬼了。   已被她发觉,也没什么藏的必要,我三人便走出去,直直站在楼下。   借着月色和灯笼的光,我看清了这女鬼的脸。她是真的好看,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看,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楚楚可怜。   “衔玉,你见过她吧?”我问。   其实我也不必问,走近这女鬼的一刹那,衔玉就瞪大了眼睛,俄尔,她眼中迸出强烈的仇恨,手握紧了剑柄。   “咦?”女鬼向下张望,盯着衔玉看了看,“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呀,我是不是见过你?”   不等衔玉回答,她拍了拍手。“是了是了,你是卢家的女儿,那边不是你爹爹吗?早前见你时你还小,如今倒有些不认识了。”   卢家?   衔玉不是姓宫吗?   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衔玉怒极,已拔出了佩剑。   “我杀了你!”她高喊。   “杀我?”女鬼神情夸张,“为何杀我啊?事不都是你爹爹做的么?是他闯进我卧房要与我共寝,是他自己要休妻,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你——”衔玉怒不可遏。我却伸出手去,按在她握剑的手上,轻轻摇摇头。   “你之前怀身孕,是假的对么?”我高声问那女鬼。   “当然是假的,”女鬼咯咯直笑,“我都不是人,怎会有身孕呢?”   “那这些男子,都是被你所魅惑?”我指指四周呆立的一众男子,又问。   我大致明白了,这女鬼是假扮作逃出家门的不幸女子,又佯装受伤昏倒,引起男子的怜意,待被男子带回家里救治后,再百般魅惑,男子按捺不住色心,必会对她下手,还想长留她在身边,至此她的目的便达成了。   “是呀,”女鬼答我,“十几个人呢,我这些年,可是好累哦……”   “为何这么做?”我再问。   “为何?不为何,好玩儿,”女鬼说,“我本想看看,世间有家有室的好男儿们,有几个能抵得住诱惑,结果啊,竟没有一个正派的,坚持不过几日,就馋上我的身子了。”   她婉转一叹。“为了我啊,他们一个个休妻的休妻,抛家的抛家,什么夫妻情分,说不要就不要了,都说要扶我为正室,然后等他们做完这些,我立刻消失不见,急得他们又是生病又是发疯,全家破落,这不好玩儿吗?”   我看看她。“你对卢家做的,也是如此?”   “卢家我没花多少心思,”女鬼说,“这姓卢的聪明得紧,知道没有休妻的名头,我稍微点拨他一下,他就给自己夫人设了个局,往她床下塞进男子衣物,最后来了出贼喊捉贼。”   衔玉抖了一下。我怕她又急躁,立时移开话头。   “那你盖这座小楼,又有何用意?”我再问。   “累了,不想玩儿了,”女鬼嘟起嘴说,“可我又想要个地方住,还想要个大地方住,就把他们聚在一处,给我盖房子咯,等楼盖好了,我住最好的一间屋,他们就在楼里一起住,日日服侍我,多好啊,这么多男子服侍我一个,你不想要吗?”   ……我还真不想要。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接着问,“我猜,你抽走了他们的魂魄?”   “猜对啦,”女鬼又拍拍手,“和你说哦,真的很神的,人有三魂七魄,我抽走大部分,只给他们剩下一魂三魄,他们就什么都听你的了,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剩下的魂魄呢?”   “吃了,”女鬼摸一摸肚子,“不好吃,臭的。”   吃了……若是真的吃了,那这些男子,怕是活不了了。   “你们还有事么?”女鬼问我,“要是无事,就别打搅我了,我的楼还没盖完呢。”   她又想到什么。“哦,这个姑娘的爹爹,你们可以带走,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也还能为他尽孝个十来年吧。”   衔玉又要冲上去砍她,被我死死按住。   “还有,”女鬼又说,“你身边那位俊俏的小郎君,可以让给我吗?”   我眨眨眼。“他可没有魂魄给你吃。”   “我知道,”女鬼托着腮看九枝,“给我吃我也不舍得,我要留他在身边,和他做一对眷侣,有我这么美的女子相伴,他不会不愿意吧?”   我看看九枝。“九枝,你愿意么?”我忍着笑问。   九枝也看看我,突然抓起我的手。   “我只要我娘子。”他对着女鬼说。   ……大哥,你说话能不能看看场合?!   我赶紧把他推开,已是满面通红。“别说笑了,”我清清嗓子,再看向女鬼,“你魅惑这些男子,绝不仅仅是因为好玩儿,你从哪里来的?为何死的?又为何没有往生,却变成了鬼?”   “要你管,”女鬼瞪我,“我就是要看看这些男子色心大起的模样,再看着他们家破人亡,他们越惨,我越开心,见美艳女子便生异心,不惜和发妻反目,这不是活该?”   “他们家里的妻小呢?”我厉声道,“那些女子不是无辜的?你可知道,卢家夫人被逐出家门后,不久便病死在路上?她有错吗?”   “那我有错吗?”女鬼忽然变得狠戾起来,面色阴冷,双目血红,“我十八岁被人玷污,无处诉说,自己吊死在床头,我有错吗?!”   我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女鬼死死盯着我。“你问我为何死的,是吧?那我便告诉你,我是自戕的!”她嘶声喊道,“我爹爹的旧友图我美貌,污了我的身子!”   “……为何不报官?”我问。   “报官有什么用?”女鬼说,“我无凭无据,有谁会信?连我爹娘都不信!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此人素来就有正气凛然的好名声,和夫人也好不恩爱,又是私塾里的先生,一向受人尊敬,谁会信我的话?”   她恨得咬牙切齿。“我只是试着对我娘亲提了一嘴,说他对我动手动脚,我娘亲倒给了我一巴掌,叫我休要胡说,传出去丢了名声,你说!我还能如何!”   我一时无从做答。   我终于明白了,她身上那股子凄楚是因何而来,虽然我知道这样盘桓于世间的鬼,必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女鬼往楼上一坐,眼里流出血泪,已是披头散发。“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不是好事,可他们呢?是我逼迫他们见色起意的吗?是我逼迫他们休妻的吗?罪在谁身上?在我身上吗?”   我没说话。衔玉也冷静下来,神情复杂。   “个个道貌岸然,个个人面兽心,”女鬼喃喃道,“我本想,只要有一个就好,只要有一个男子,不对我起意,善良正直,我就不再做这些事了,安心投胎去,可是,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周遭沉寂。我听着细风拂过林间的声响,心里一阵阵发空。   “算了,”女鬼笑笑,擦掉泪痕,站起身,“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是捉妖除鬼的,对吧?不然我这栋小楼,你根本看不见。”   我点点头。   “那你觉得,我是恶鬼吗?”女鬼问我,“要除掉我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希望我从没来过,没见到眼前这些,放你任意而为,反正对这些男子,我也没什么同情,你爱怎么收拾他们,都随你。”   “但是?”   “但是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对衔玉和她娘亲的所作所为,她爹爹已经算是有了报应,你也不能免罪,为了那些女子,我无法就这么放过你。”   女鬼又笑了笑。   “那便如此吧,”她说,“不过你就那么确信,你能对付我?”   说着,她露出了杀意,四周忽然变得无比阴寒,连风都停了。   ……又要打架了吗?   我叹口气,掏出生墨笔,准备开始画咒。   但还不等我动笔,半空中猛地一声脆响,一道白色的铁链从虚空里飞出来,转眼间把女鬼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46章 衔玉(六)   “是谁?!”女鬼放声大喊,她卯足了力气挣了挣,铁链丝毫不动,“别缩头缩脑的,有本事出来!”   “别喊,别喊。”一个声音说,紧接着,又有两个身影在楼上出现,悄无声息,像是从夜色中钻出来的。   “喊那么大声,我都忘了该干什么了。”那个声音又道。   这是名男子,至少看着是个男子。他身边那位,样貌、身型和他差不多。两人都穿着严整的黑衣,说话那位,手里还拿着一杆笔、一本册子。   “让我想想啊……”他皱眉细算一阵,“亥时五刻,捉拿女鬼一名……”   看到他们,那女鬼立时噤声了。她眼露恐惧,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并不理会她。他把自己方才说的,认认真真记在册子上,扭头问身旁那人。“还剩几个?”   身旁那人也拿出本册子翻了翻。“这一带……还有十四个。”   “还有十四个?”这人惨呼道,“怎么还有这么多……得了得了,你带上她,咱俩快走吧,明日鬼门就要关了,赶不上,又有的麻烦。”   他们拎起女鬼就要走,我急忙喊住他们。   “二位大人稍候!”我说,“小女还有事想问!”   我看出来了,这两个是地府的阴差,来捉女鬼下去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一名阴差不耐烦地说,“你是玄师是吧?这儿没你的事了,走吧,回家睡觉去吧。”   “我有两句话想再问问这女鬼。”我说。   “用得着你问?”阴差瞪我,“我地府是没有能审她的人了?差不多得了,别耽误我们赶路——”   “怎么了?”又一个声音凭空传出。   听到这声音,我还有些高兴。   崔判官在楼上现了身。他照旧一头青丝直垂到地,闭着两眼,白衣映出月亮的光华,说不出的娴静。   “崔判官!”我从楼下对他挥手。   “有灵姑娘。”崔判官对我点头。   他一和我打招呼,旁边两位阴差都有些尴尬。“见过大人,”他们对崔判官施礼,“不知大人和这位姑娘是旧识,多有冒犯……”   “没事。”崔判官又一笑。他轻轻抬了一下手,眨眼的工夫,已和楼上诸人飘下楼来。   “你怎么在这?”我问他。   “今夜鬼门开,为防有鬼作乱,地府要巡查。”崔判官说。   “然后呢?”   “刚好阳间还有些孤魂野鬼没抓回去的,就一并抓了。”   “还有呢?”   “这次轮到我监管,听到姑娘声音,便过来看看。”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这人还真是惜字如金,说话不紧不慢,想说时才说,不想说时,问一句才答一句,难怪阎罗瞧见他气就不顺。   “姑娘又如何在这里?”崔判官问我。   “我也是路过,”我说,“觉得这边不对劲,就过来看看,结果真的撞上了鬼。”   崔判官点点头。“抓回去就没事了。”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不早些抓她?她做鬼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崔判官笑笑。“忙。”   ……就完了?   “阳间游魂颇多,阴差有限,抓不过来,”崔判官解释,“此事也是阴曹司失职,这女子的游魂跨了多个地界,分属不同的阴曹司管辖,几个城隍相互推诿,便耽误到现在。”   我有些无奈。   “她被抓回去,会如何?”我问。   “既是枉死的,就看她的心意投胎吧,”崔判官说,“她虽有过错,倒也不是大罪,归根结底,这桩桩件件都并非她一人而起,不会为难她,姑娘放心。”   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我可以再和她多说两句话么?不会耽搁太久。”   “好。”崔判官微微一笑,把两位阴差带到旁边,只留下我和那女鬼单独相处。   女鬼如今是彻底沉静下来了,反正她也逃不掉。   “你要问我什么?”她问。   我没说话,而是把手放在她心口。   一瞬间,无尽的苦楚、屈辱和恼恨从指尖涌入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叫静嫣,宋静嫣。”我说。   “这样你就知道啦?”女鬼睁大眼,“有些本事呀,方才要是动起手来,我还真未必打得过你。”   那你肯定打不过我,放心吧。   “那……那肮脏男子,后来如何了?”我问她。   “肮脏?肮脏的,不该是我么?”静嫣反问。   “是他染指于你,自然是他肮脏,你有何肮脏之处?”我说,“我从不听信什么女子清白之说,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非说污了清白,那也是他污了自己的清白。”   静嫣愕然,随即低下头,苦笑起来。   “我早些听得这种话,该有多好。”她说。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那男子,已经死了。”   “死了?”   “吓死的,”静嫣说,“我变作鬼后,也没有放过他,夜夜站在他床头向他索命,没出几日,就硬生生把他吓死了。”   她眼里露出快意。“他夫人想请道士来驱鬼,他不敢,怕事情败露,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恨他死得太快,我还有好多吓他的法子,没来得及用呢。”   倒也正常。心里有鬼的人,那当然最怕鬼了。   “还有一问,”我说,“卢家剩下的人,后来如何了?”   “你说姓卢的他爹娘?已经死了,”静嫣说,“卢家上下都盼着我生下儿子,我突然消失,急得姓卢的一病不起,徒弟也跑了,他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出去做活养家,累死在外头,他娘亲跟着病亡,后来我回到他家,把他带走的时候,家里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   她撇撇嘴。“哎呀,真是活该啊……”   衔玉听着,面无表情。我也一时无话。   静嫣又看看我,忽然问:“你叫什么?”   “我叫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去过地府是么?”静嫣再问,“地府是什么样?黑不黑?我最怕黑了,以前睡觉,都要央求我娘亲给我留盏灯的。”   “和阳间差不多,”我说,“你不用怕。”   “刚才那个判官说要让我投胎去?”静嫣说,“我可以投胎成男子么?不想再做女子了,太苦了。”   我想了想。“你还是再做个女子吧,”我说,“这一世未竟的心愿,下一世还有机会的,待你再世,世间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静嫣沉默一阵。   “对不起啊,”她越过我肩头,对我身后的衔玉说,“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你娘亲……”   衔玉没说话。她只是摇摇头。   差不多了,我冲崔判官招招手,示意他可以带人走了。   两名阴差拘起静嫣,准备把她送入地府,静嫣一挣扎,看向我。   “等到来生,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她问。   “你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最好也别再见我了,见到我,没什么好事的。”   静嫣笑了笑,随阴差而去。   崔判官没走,袖着手安然观望。   “这拿鬼的阴差,居然平平无奇,”我看着那三人消失在前方,随口说,“我还以为会见到书上说的那种,就是一个白衣的,一个黑衣的,还有个人吐着条长舌头……”   “姑娘说的,是白无常与黑无常,”崔判官说,“他们是统领,若非大奸大恶,不会亲自来。”   “那还有一个长着牛头的,一个马脸的……”   “那是牛头马面,”崔判官说,“也是统领。”   这样啊,我还想着开开眼,看来只能下回去地府做客才能见到了。   “对了,”我问崔判官,“静嫣走了,剩下这些男子,该怎么办?”   那些失魂落魄的男子,还原地杵着呢。   “已经活不了了,”崔判官说,“三魂七魄丢了大半,也无处可寻,便如此吧,明日日头一出来,身形也就散了。”   “余下的魂魄呢?”   “魂魄不全,地府不收,”崔判官道,“以后在世间就是无路的残魂,终日彷徨,反正也害不了人,随他们去吧,终归是自作孽,有这个下场也应当。”   我偷眼看衔玉,衔玉还是一脸平静。   “那,女鬼盖下的楼,又该怎么办?”我又问。   “楼?哪里有楼?”崔判官笑。   “那不是——”我一回头,却发现那栋小楼一整个都不见了。   楼去哪儿了?我转回来,想问崔判官,却看见他手上托着一方木做的小物件,正往怀里放。   这物件,就是那栋楼缩小了的模样。   “这楼盖得别有情致,”崔判官说,“毁了太可惜,我留着把玩。”   我瞠目结舌地看看他。   “你假公济私,我要跟阎罗告状去。”我说。   “姑娘可切莫声张,”崔判官说,“叫大人看见了,要从我这里抢走去玩耍的。”   ……你们地府还有没有个正经人了?   “姑娘还有事么?”崔判官收起他的新玩物,问,“没事的话,我也回去了。”   “没事了,”我说,“辛苦大人,劳烦替我给阎罗带声好。”   崔判官点点头。他临起行,忽然回身看看我。   “有灵姑娘,你万要小心,”他说,“这人间,该会有大事发生,护好自己周全,顺便,也看好九枝。”   九枝?九枝怎么了?   还有,你说这么严肃的事情,就不要笑了好吗?   但崔判官已经走了。   我看看九枝,九枝也是一头雾水。“我怎么了吗?”他问。   就是不知道啊……   无奈,我只好先带他和衔玉回去。眼瞅着已经子时了,赶回去还能睡一会儿。   离开这片空地时,衔玉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爹爹,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林中。   “静嫣说你家姓卢,”走到一半,我问她,“你为何姓宫?你也随你娘姓吗?”   衔玉犹豫一下。   “我的姓,是我自己起的。”她说。   我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我娘姓什么,”衔玉说,“从没有人告诉我,我娘亲故去后,我住进宫里,录册时就用宫字做了姓,我已经不再是卢家的人了,我是宫里的人,是公主殿下的人。”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夜所见之事,你可以瞒着殿下么?”她恳求道,“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好,”我说,“原本我也不打算说,你我配合一下,就说那楼是个虚影,鬼门一关就不会再出现了。”   我一拍九枝。“九枝,你听见没?别说漏嘴啊。”   九枝点头。“反正也不会有人问我。”   我三人同时一笑。   找到大军扎营处,我也是这么对云卿和谢将军说,云卿没有起疑,谢将军倒不好说看没看出来我在扯谎,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次日,我等继续往北行军,谢将军取了条近路。按他的说法,前面有一道山,山里有道关隘,叫近乡关,取道关口,去菏城便是一条坦途,可以少绕一些路。   但到了关口,关门却紧紧闭着,把守的兵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关放我们通过。   “建宁卫都指挥使在此,还不速速开门!”有疾一马当先,在关下喊门,高举着谢将军的腰牌,给关上的兵士看。   “我等收到敕令,”兵士喊回来,“任何人不许通过!得罪将军,将军请回吧!”   “何人的敕令?”谢将军高声问。   对啊,我在书上看过,敕令是皇帝发布的,皇帝都死了,哪来的敕令?   没人理会我们。   “会不会是内阁首辅大人,假托我爹爹下的令?”云卿打马到谢将军身侧,“怕有人趁机作乱,先护住各关口。”   “有可能。”谢将军说。   “将军,冲进去?”有疾问。   ……疯了吗?就靠这几十个人?   谢将军却好像不这么觉得。“要冲进去也不难,”他说,“只是这样就对自己人动手,说不过去,日后还给殿下留下个坏名声。我等还是绕路吧。”   我松了口气。刚要掉转马头,有疾又喊了一声。   “将军!”他指指关口上方。   关楼上,莫名出现了一名年长男子,他对守关的兵士说了几句话,随即和兵士一起走下去。过了一会儿,关门竟然缓缓开了。   谢将军同云卿对视一眼。唯恐有诈,谢将军拔出佩剑,马上众人也拿起了兵器,一边防卫着,一边徐行入关。   同时,关口正下方快步走出几个人,走在最前的就是刚刚楼上那名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小了,鬓角已经花白。   “楼相?!”云卿露出了喜色。 第47章 墨心(一)   “楼相如何在这里?”马还没停脚,云卿已翻身下马,向那名男子快步跑去。   男子笑吟吟一拜。“在此地见到殿下,老臣也颇为诧异啊。”   “有灵!你快来,”云卿招呼我,“这是我从前的老师,大嬴两朝老臣,也曾是我爹爹的老师,爹爹说老师有治国拜相之才,世人都尊称他楼相。”   “殿下这可折煞老臣了,”男子连连摆手,“老臣不过粗通些方略,哪有做宰相的资格,如今也早不做官了,莫提这些,莫提这些。”   他看看我。“在下楼墨心,这位姑娘是?”   “哦我叫有灵。”我说。   “有灵是小女旧友,”云卿拉着我说,“此番特地陪护我回京的。”   “是吗?甚好,甚好。”楼相又看了我一眼。他看上去已过了知命之年,但虎眉剑目,人倒是很精神的样子。   说话间,玄衣军也全数下马,谢将军、有疾和衔玉一齐走过来。   “楼大人。”谢将军欠身道。   “守愚啊,”楼相说,“京城一别,该有十年未见了。”   “楼大人身体康健,守愚便放心了。”看来这老头确实有来头,谢将军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   “还什么大人,”楼相呵呵一笑,“老朽久不在朝中,你就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他看众人都站着,赶紧让大家往前走。“只顾着叙旧,忘了正事,”他说,“入关再说,入关再说。”   我回头找九枝,发现他居然还坐在马上,东看看西看看。   ……大哥,你想啥呢?   我过去把他拽下来,跟着军马入关。这关的守将和云卿还有谢将军说了几句话,好像是为自己手下的怠慢致歉,然后就先入关准备了,就留那个楼相在这里。   “老师知道我要来?”云卿边走边问楼相。两人渐渐走在了队伍最后,刚好在我前方。   “那老臣可不知道,”楼相说,“只是看关外有骚动,就上楼去瞧了瞧,发现是公主殿下,这才急忙叫他们开门。”   “可是,老师为何会在近乡关?”云卿不解,“当年爹爹说老师要辞官回乡,我还以为你回去云州老家了。”   “老臣在这里,是圣上的旨意。”楼相说。   “我爹爹?”云卿睁大眼。   楼相颔首。“圣上的意思,这近乡关地处要道,虽有精兵强将把守,但他并不放心,便叫老臣以布衣之身,为守将指点一二,也算是看着往京城的南大门。”   “所以老师当年辞官,只是做个样子?”云卿猜。   “是,”楼相说,“十年前,江南方安定不久,朝中动荡,圣上有心大举提拔新人,我这老臣,自有不少人看不顺眼,为了圣上的大计,老臣便退了一步。”   “辛苦老师了。”云卿说。   “都是应该的,”楼相笑笑,“不过,殿下方才说,你要回京城去?谢将军也随行,可是朝中有何变故?”   我天,皇帝叫他干这干那的,死了都不通知他一声吗?   云卿面色一滞。   “老师,我爹爹……已经驾崩了。”她沉声说。   接着就是一通手忙脚乱。楼相跪地大哭,嘴里含含混混喊着什么,云卿和谢将军两个人扶他,都扶不起来。我和九枝都看傻了,也不知道我二人该做什么。   还是谢将军提醒此事为机要,切莫不能让关上守军知道,楼相才强忍下悲恸,面北三大拜,哆哆嗦嗦站起了身。   他脸上全是泪,看着确是情真意切,嘴颤抖着说不出话。   原来皇帝死了,大臣这么悲伤的吗?我有些不懂,云卿这做女儿的,死的是她亲爹爹,她都没当众哭成这样。   楼相缓了好一阵,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想不到啊……”他说,“我知道你离京多年,如今终于要回去,却是如此情形……”   云卿被他哭得也有些难过,眼眶发红。   “殿下若不嫌弃,可否带老臣同往吊唁?”楼相想了想,问。   “老师若是愿意,那当然最好了,”云卿说,“老师回了京城,也便不用再回来了,留在朝中与学生为伴,这样一来,老师便是我大嬴头一位三朝元老了。”   楼相愣了一下。“殿下此意是?”   云卿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用意。   “老师,等我回去京城,我可能就要做女皇帝啦。”她说。   这话一出,楼相怔了好一会儿。   他看看谢将军,忽然明白了个中原委。“竟是如此……”他说,“那先帝的其他子嗣……”   “如果我没有错会我爹爹的深意,”云卿说,“只要我能在哥哥们之前回到京城,那皇位便是我的。”   她大致说了一下,我和谢将军之前的推测。听完,楼相缓缓点点头。   “老臣总算明白,先帝为何在殿下身上花费了颇多精力,”他说,“先帝自小教你识文断字,遍阅书籍,又学骑射、通星象,历法、筹算、绘画、医理无有不涉猎,老臣还以为只是出于疼惜,如今看来,是我眼光粗浅了。”   “我是学了不少,但其实也没学会多少,”云卿惭愧地笑笑,“老师过誉了。”   她略一迟疑,问:“老师觉得,学生有这个资材,执掌天下吗?”   “素来是没有女子做皇帝的,”楼相沉吟,“但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相信殿下有这份能力。既然殿下需要老臣伴随左右,老臣必万死不辞。”   他对云卿深深一拜。云卿默然,也以礼回拜。   由此,我们再上路,军中就多了个老头子。   我还以为他五十多岁,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年逾花甲。这老头身体是真的好,这个岁数了,还迅捷有力,骑马也没什么问题。   谢将军很是敬重他,一路上都和他商议,如何最快速度赶回京城。   云卿私下对我说,这楼墨心曾是她爷爷在位时候的重臣,文武双全,三十岁时北人作乱,他作为大将军带军出征,连折北人三阵,还一箭射死了北人的一位大汗王。   “这么厉害?”我虽然听不太懂,附和附和还是可以的。   云卿点点头。“据老师自己说,他年轻时,在云州做过响马。”   “响马?那不就是强盗?”这个我听懂了,“强盗也能入朝做官啊?”   “是他自己说的,不能当真,”云卿说,“不过老师从前的身世,确是成谜,连他原籍何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说,他做响马做倦了,就去读书考学了,一不小心还连中三元,后来就进了内阁。”   “你爹爹这么信任他,看来他是挺有本事的。”我说。   “他不结党,又博学机敏,所以爹爹喜欢,”云卿说,“我也喜欢这个老师,日后若能有他在朝辅佐,我就放心了。”   她看上去很高兴,我也有些被感染,真是像她说的这样,她不管是做女皇帝,还是将来梳理朝政,都会轻松些吧。   他二话不说就站在云卿这边,云卿以后推行女官之策,他应该也会鼎力支持。   楼墨心似乎对我也有兴趣,他听说我是玄师,还问了不少捉妖除鬼的事。   一般这个时候,九枝不是在马上睡觉,就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这位公子,是姑娘何人?”楼墨心问我。   “他……他是我徒弟,”我随口胡诌,“我爹娘在山下捡的,其实什么都不会,就跟着我四处闲晃。”   云卿和衔玉在一旁偷笑,没有戳穿我。   也不能怪我,九枝现在不是我夫君,我反倒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原来如此,”楼墨心说,“但这位公子,看着却是位可造之材啊。”   我没多想,斜看了九枝一眼,九枝又睡着了。   ……可造之材,你醒醒啊可造之材。   这样闲话着,三日后,我们到了荷城。   照谢将军所说,过了荷城,是蒹葭河,横渡过河,再去京城衍都,就是一条坦途了。   也有线报回来,说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在远处,路途上算,我们到京城时,他们应该还晚一两日。   至于三皇子……说还是舍不得他那些骆驼。   那云卿,就八成能做皇帝了。   我心下明快,九枝比我更开心,因为我们要入荷城休整一日,还没到城门,九枝已是两眼放光。   “有好吃的吃了!”他放声喊。   他没料到,他被云卿骗了。云卿说什么谢将军给她预备了厨子,离了宁安才发现,大军要赶路,哪会让厨子随行?   于是九枝吃了一路的军粮。   他对我抱怨,我只好怪罪云卿,云卿倒十分坦然。   “我不这么说,九枝会来吗?”她说,“九枝不来,你回来吗?”   ……阴险啊,这些庙堂上的人,果然一句话都不能轻信。   好在荷城还算富庶,街上有不少饭肆酒楼,九枝狠狠地饱餐了两顿。   反正有云卿付钱,不用我破费。   这里是个四方往来之地,城不大,建制上却算个府,府衙修得很大,有要客驾临,知府忙腾出了大半个府衙,给我们歇脚。   我们次日便起行,该也不算是惊扰这里。   这城也挺奇怪,一般城池都是四方的,荷城却有八面城墙、八道城门,几面城墙还不一样长。   云卿说这里原本是座土城,是来往通商的人自己搭建,就建得稀奇古怪,后来在此基础上修城时,为了省些工夫,索性便沿着之前的模样修起来了。   但奇怪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   入城后我便觉得,周遭气氛有一丝丝怪异,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好像进了个铁桶,压抑得很。   暗自探了探,不是妖气,也没有鬼气。   城内是正常的,人声鼎沸,浑有生机,行商的人很多,处处是客栈。   能是什么呢?   “九枝,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吃饭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九枝。   九枝从一盆饭上谈起头,双目呆滞地看我。   “……算了算了,你吃吧,吃吧。”我说。   九枝又把头埋回盆里。   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吃过晚饭,我拉着九枝在城里走,九枝吃饱了就没有丝毫脾气,我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道城门附近,一股强烈的不安爬我心头,真的是有什么东西在。   我避开四周的人,循着感觉走到城门旁边,顺着一侧的城墙上下巡睃。   在城墙根上,半个人高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诡异的花纹。 第48章 墨心(二)   我凑近了看,这花纹像是八卦,又不是正经的八卦,一时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离它越近,我心底的不安感就越强。   “九枝,这种花纹你见过吗?”我问九枝。   九枝摇摇头。   “我娘亲的书上也没写?”我又问。   九枝又摇摇头。   他过目不忘,既然说没有写,那必然是没有写。   能是什么呢……   我把手放在花纹上,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气息在流动,向左右扩散开,仿佛和其他地方有联系。我隐约有种感觉,这个花纹绝不是凭空出现,也大可能不止这一处。   而且,应该是最近才画上去的。   “去别的城门看看。”我一拍九枝,沿着城墙跑出去。   城虽然不算大,真要绕起来也够要命的,我一步不停,先去了离我最近的东南门,然后赶往正南门,刚吃过饭,跑得我肋下生疼。   两处门附近,果然都各有一个花纹。   这三处花纹有些微妙的差别,我盯着第三处看了许久,拉了拉九枝。   “之前那两处花纹,你还记得么?”我问,“画出来让我看看。”   九枝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两个花纹。   “你看这个,像不像是震卦?”我指指第一个见到的花纹,说。   “很像。”九枝点头。   “旁边这个像是巽卦……城墙上那个,像是离卦……”我自言自语,“震、巽、离……一个在东门,一个在东南门,一个在南门……”   我猛地抬起头。“坏了!”   九枝还不明就里,又被我拉起来就跑。   这里距府衙不远,我俩一路跑回去,临到大门口,突然看见一匹快马从远处冲过来,马还在疾驰,马上的人已经飞身跃下,高举着腰牌,拼命冲进府衙。   是有疾。   我赶紧跟上去。他去的方向是谢将军他们议事的屋子,衔玉把守在门外,看见有疾狂奔而来,心知有异,立刻打开门。   有疾一头撞进屋。“急报!将军,出事了!”   屋里,谢将军、云卿和楼墨心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他都是一愣。   “什么事?”谢将军站起来。   有疾待要说话,却先是一阵剧咳,两滴血溅在他身前地上。   “后军……后军来报,”他用力喘口气,“自苍州前来会合的千余人,途径平州长水关……被守将以防作乱之名,拒于关外,不予通行!”   “于应物没有带我的令印吗?”谢将军问。   “带了,”有疾又喘口气,“但……守将称没有兵部命令,军马一应不能过关,应物同守将起了冲突,险些……险些兵戈相见……”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个于应物是谁,估计是谢将军手下别的副将吧。   “眼下呢?”谢将军再问。   “眼下应物已带兵撤出长水关地界,打算取道唐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但如此一来,这队人马必定赶不上在蒹葭河同我们会合了。”   屋内死寂。   我大概能懂,原本按照谢将军筹划,那一支玄衣军这两天就该在这边和我们合作一处,一同渡河,这样就是兵强马壮,后面就算有意外发生,也应付得来。   但他们来不了,如果我们按原计划渡河,往京城的,就只有这五十人。   谢将军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   “诸位皇子,这便开始了啊……”他低声说。   “将军的意思,这是我哪个哥哥做的?”云卿问。   “应该就是了。”谢将军说。   “会不会,只是守将忠于职守?”   “不会,”谢将军摇头,“长水关守将我了解,人浮于事,谈不上什么忠心耿耿,但却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想必是收了哪个皇子的钱,于是在中途做些文章。”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云卿又问。   谢将军想了想。“有疾,”他对有疾说,“你叫人快马传信,通知应物,他们还是原样取道唐州,但不要往蒹葭河这边走,直接经唐州入兴州,到衍都东侧等我们。”   “顺便告诉他,不要走小路,防止有人设伏,就大大方方地走官道,”他接着说,“沿途官员问起,就说身负宫中密令,谁敢阻拦,就地诛杀,出了事我担着。”   有疾领命。“那我等——”   “我等照常渡河,”谢将军说,“虽然就五十人,但也够了。”   ……就够了?   但他是将军,我也不敢说话。   有疾跑出去找人传令。突生变故,屋里众人都有些紧张。“是我的错,”云卿说,“若我不想着回京继位,谢将军和你的手下兵马也不会陷于此等困境……”   “殿下还不是皇帝,就不必忙着下罪己诏了,”谢将军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困不困境,我倒不担心,只是委屈了楼相。”   “不妨事,不妨事,”楼墨心摆摆手,“老朽这辈子,风里雨里都走过,这算什么,若真遇到险况,老朽刚巧可以活动活动筋骨。”   谢将军又笑笑。“那便如此,殿下莫要多虑,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等照常起行。”   “不行!”我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不能等了,现在就要走!”   “现在?”云卿愕然,“有灵,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座城不对,”我说,“一两句也说不清,总之此地不能久留,趁着天还没黑透,我们要赶紧——”   话没说完,我就察觉到了异样。   周遭忽然暗了下来,一阵冷意悄悄爬上我腰身。   这绝不是寻常的黑暗。虽然日头经已西沉,但不可能一下变这么黑,屋内原本点了两盏灯,倏忽间,居然一点亮光都看不到了。   不只是我,屋里外所有人都觉出来了。   “这是——”云卿摸摸身上,惊异地看我。   “快走!”我喊道,“谢将军,把府衙内你的人都聚起来!马上出城!”   来不及了。   一句话的工夫,我们已经完全沉入了黑暗中,眼前场景非常诡异,没有一丝光,也看不见任何事物,但独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应该在门外,隔着两扇紧闭房门的衔玉,我都能看见。   “殿下!”衔玉跑过来,拔出佩剑,护卫在云卿身侧。谢将军仍旧面沉似水,但也握紧了腰间剑柄。   “这——发生了何事?”楼墨心问。   “有灵?”云卿看我。   “都不要动,”我说,“如果我所料不错,我们现在在一道阵中。”   “阵?”云卿又问。   我点头。“八方八门,”我说,“如瓮如笼,无处可走,你能想到什么?”   云卿略一思索,睁大了眼。“奇门遁甲?”   我紧盯着她,不说话。   “怎会如此?”云卿道,“这奇门遁甲是极难掌握的方术,我以道人身份行走多年,都没见过有人会用,怎么在这里有了?”   “那倒不清楚,”我说,“这法术我也没见过,但一定是有人用了,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奇门遁甲。”   “不是寻常的?”云卿皱起眉头,“何意?”   “一会儿再说,”我说,“我们先走走看。”   如今没有了房屋墙壁的限制,我们倒是来去自由。我按着来时的方向走出几步,按理说应该是在府衙中央了,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人,其余人等一个都看不见。   府衙里的官员、衙役,连同剩下的那些玄衣军兵士,都仿若凭空消隐了。   只有有疾还在。他跑到一半,感觉情势不对,又往回跑,阵形成时,他离我们还剩一点距离。   “将军!”他迎上我们。   谢将军示意他别说话。几道目光全钉在我身上。   “再走。”我说。   满城的景象,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人、马、屋、道,什么都没有,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无终无止的黑暗,远远扩散开去,四周也听不到一点声响,陷入令人心慌的沉静。   我们这几人,全数落入了阵法中,像是进了一个异界,从原先的所在整个剥离出来。   做这阵法的人,一定很厉害,能预先料知我们会进荷城,提前画好咒符,又把整座城当作触发阵法的凭借,还单单只对我们七人生效,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其他人也渐渐想到了这点,又走了一会儿,衔玉脸上露出了惊慌。   “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她问。   无人答她。云卿走至我身侧。“有灵,”她说,“你方才说,这阵法不是寻常的奇门遁甲,你在城中,可是看见了什么异状?”   “我在三处城门附近,都看到了一种花纹,”我说,“城东门、东南门、南门各一处,花纹的式样和方位,都和八卦有对应,联想到这座城池的特殊情形,我便猜,八道城门下,应该都有这些花纹。”   我拿出生墨笔,在空中原样画出那三道花纹,还好,笔还是能用的。   “如果真的是和八卦有关,”我继续说,“那便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阵法一开,就如同进了虚空幻境,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八门,”云卿点点头,“看来我们要走出去,没那么容易……”   “何为八门?”谢将军问,“你们说的这些,我倒听不懂了。”   “即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门,”我说,“各对应一个方位和一个卦象,例如我在城东门处,见到的是震卦,那里便是伤门,东南门是巽卦,则是杜门。”   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看他们的面色,应该是没有。   “如果走不出去,会如何?”谢将军又问。   我话头一滞。“走不出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不能等阵法自己消解么?”衔玉问。   “不能,”我说,“像这种阵法,只有出去才会破解,或者还有个法子,就是把布阵之人找出来,让他自己解开,但眼下全然不知是谁布的阵,根本找不到,这里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不辨方位,最后只怕我们不是饥渴而死,就是自己疯掉。”   九枝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怕死,只是听我说没有吃的,有点儿恐慌。   “但你知道如何走出去,是么?”这种情形下,谢将军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不慌不忙地问我。   “只是大概知道,”我说,“我爹爹给过我一本书,是他自己写的,书上粗略记了这八门之法,如果他没有写错,这八门里,有一门是生路,称为生门。”   “那我们只要找到生门,就能出去了?”衔玉双目一亮。   “是。”我说。   “你知道怎么找到生门?”衔玉又怀着希冀问我。   “难说,我试试,”说着,我转头向云卿,“云卿,你身上还有符纸么?”   云卿一愣。“有,”她说,“如今不是道人了,但为防万一,我怀里一直带着的。”   她递给我一叠符纸,我数出八张,在上面分别画下咒令,然后咬破手指,在咒令上点下血。   我终于知道,我爹为何不肯咬手指画咒了,是真的疼。   画完,我把八张符纸按八个方位一一摆好,深吸一口气,念了几声。   符纸立时发出光芒,悬停在我身侧周围,瞬息间,八道光自行纵跃出去,在远处黑暗里闪了一闪,消失不见。   众人紧张地看着我行动,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呢?”衔玉问。   “等。”我说。   等了不知多久,黑暗中又现出一点光,其中一个方位的咒自己返了回来,重归入符纸中,还原地跳了两下。   “那里便是生门。”我指向咒回来的方位。 第49章 墨心(三)   约莫两刻钟后,我们七人赶到了生门的位置。   眼前无垠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一面墙壁一样的物事,像是水做成的,又像是气做成的,微微前后起伏,一刻不停,如同在流动。   云卿他们如释重负,面露喜色。   “能出去了!”衔玉喊道。   一瞬间,我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这么简单吗?   熟悉的不安感爬上心头。这一切,似乎都过于轻松了。   布阵之人的目的,应该是把我们永远困在此地吧?耗费如此心力,却把出阵的通路留得如此明显?   难道他是自信我七人中,无人懂这法术?还是说——   思忖间,有疾一马当先,已冲向了生门所在。   “等等!”我心下大骇,从后飞奔而起,一把攥住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扯了回来。   与此同时,门内生了变化,几只尖利的黑爪悍然伸出,齐齐抓向有疾。有疾一只手刚搭上去,没来得及收回,转瞬间便被削去了一层皮肉。   “有疾!”谢将军从后接住我们二人,急道,“怎样?”   “没事,将军。”有疾紧握住手说,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而那几只黑爪,全部缩回了门中。   “怎会如此?”云卿惊道,“这里不是生门吗?”   我喘口气,摇摇头。“不是生门,这一道,是死门。”   我说话的当口,门上方缓缓浮现出一个花纹,式样和坤卦的卦象大差不差。   坤卦,西南方,果真是死门。   “你算错了?”衔玉睁大眼。   “不,”我说,“我算的不会有错,是布阵之人在我们前面,移动了这八门。”   云卿愕然。“这阵法,还可以变化?”   “通常来说不会,”我说,“但还记得我说,这个阵法不太寻常么?布阵之人,应该料到了这一点。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他对我等可以说是了若指掌,连我们的动向都十分清楚,就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既然知道,那一定连我的本事,也算进去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对有疾说,“事发突然,没反应过来,连累你了。”   “姑娘救了我才是,”有疾摇头,“若不是姑娘来得快,有疾这条命已经没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衔玉问,“死门正对着的就该是生门吧?我等往反向直走,是不是就能到生门了?”   “不会那么简单,”我说,“如果我没想错,这八道门,是可以随意、随时挪移的。”   话音刚落,就仿佛是在回应我的猜测,眼前的门忽然动了。   一股看不见的气息绕四周奔涌,阵法的边界在旋转,死门须臾便转向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的门。门上也有个花纹。   兑卦。惊门。   在场众人都说不出话。我看着眼前的景况,忍不住笑了笑。   “敢不敢顺时针再转一下?”我高声说。   沉寂。俄尔,门真的又转了,死门回到原位,紧接着再度转走,换来的是景门。   “还能转快些么?”我又喊。   这人还真是听话,八道门像走马灯一样飞速轮转,越转越快,最后几乎化作了一圆光轮,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我笑出了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灵,这是何意?”云卿不明就里。   “这布阵的人,在给我展示他的能耐,”我说,“他的意思是,只要他在,我等七人,是绝对找不到破解之法的。”   “那岂不是说——”衔玉圆睁双目。   “是,”我点点头,“这下子,恐怕我们是真的出不去了。”   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好在在这里的,都是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人,还能保持着些许镇定,若是换作寻常人,估计已经疯魔了。   不过要说到心大,谁也比不上九枝心大。   这位楼墨心口中的“可造之材”,此刻居然正蹲在地上,背对着我傻笑。   ……大哥你是饿出毛病了么?   “九枝,你在做什么?”我一时好奇,站起来走过去。   “赏花。”九枝头也不抬,说。   “赏花?”完了完了,他真的有毛病了,“这地方哪里来的花?”   “就在这儿啊,”九枝指着身前一处说,“好白的花,娘子看不见吗?”   看得见我还需要问你吗……   但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我心头。   “九枝,你除了能看见这朵花,还能看见什么?”我问。   “没了……”九枝道,说着抬起头,手又往前一指,“啊,那边也有。”   “还有呢?”我急问,“除了能看见花,你还能听到什么声响么?”   “一直能听到,”九枝说,“有些人声,还有车马声,但好像离得很远,听不太清。”   我心中大喜。“你怎么不早说!”   “娘子也没问我啊……”九枝委屈巴巴地咕哝。   “有灵,怎么了?”云卿看我面色有变,赶忙问我。   我看看她,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我知道该如何出去了。”   “如何出去?”衔玉问。   我笑笑。“布阵之人的确很厉害,但他漏算了一件事——他不知道九枝的真身。”   “九枝的真身?”衔玉不解。   “这位公子,还有什么身份?”楼墨心也问。   “他熟习奇门遁甲,多少也是道门中人,”我说,“自然也该看得出来,九枝是妖,但他想不到,九枝除了是妖,还算半个神仙。”   “半个神仙?”云卿讶异。   也难怪她吃惊,九枝的真实来由,我从前都瞒着她的。   “九枝,过去曾是三重天上的一株神木。”我说。   云卿默然片刻,睁大了眼,她也想到了。   “我不懂,”衔玉说,“就算他是神仙,然后呢?”   “道法自然,遵的是阴阳五行,”云卿替我解释,“所以只对凡间的物事有用,不论人、妖或是鬼,自都在其中,但对神仙,是无可奈何的。”   衔玉想了想,恍然大悟。   “那把九枝送出去,阵法便可解了?”谢将军问。   “可是,他又该怎么出去?”云卿指指不远处极速旋转的八门,“眼下不知哪里可走,若是贸然冲撞,就算他是神仙,也难免要遭受不测……”   “当然不是从那里出去,”我又笑笑,抬手指向上方,“而是这里。”   既然布阵之人不肯给我们留出生门,那阵法最上方的天顶,便是最脆弱的一环。   “九枝,你能跳多高?”我问。   九枝懂了我的话。他扬起头看了看。“差一点儿。”他说。   “这样呢?”我起手在他胸口画了道咒。   好吧,我承认,用笔画也是可以的,只是……   他胸膛摸上去真的很舒服。   九枝没说话。刹那间,他双足发力,整个人像平地里倒卷的一道震雷,猝然跃上高空。   下个瞬间,周遭无尽的黑暗褪去,我还原样站在屋内门边,谢将军、云卿和楼墨心也好好地坐在椅子上。   阵法破了。   “殿下!”衔玉从门外扑进来。看到屋里一切如常,她松了口气。   “这样便……结束了?”云卿还有些心有余悸,反复摩挲着椅背,好像怕这也是假的。   “我们出来了,”我说,“没事了。”   楼墨心长出了口气,瘫坐于椅中。谢将军倒没什么变化。我和九枝相互看一眼,彼此都露出微笑。   只有片刻后冲进来的有疾,手上还挂着伤口,血迹斑斑,提醒我们方才发生的一切。   我想让九枝帮他治伤,九枝不肯。谢将军摆摆手,从怀里拿出一小瓶白药敷在有疾伤口处,又撕下一块衣襟包扎。   有疾受宠若惊。“不妨事的,将军,”他说,“我去军中找些麻布就是。”   “没时间了,”谢将军正色道,“你速去传令,全军备马,即时起行,我想,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了。”   他看向我。我对他点点头。   尚不知布阵之人是谁,更不知是一人还是多人,这些人神通广大,又心狠手辣,不知他们还会做什么,夜长梦多,再留在荷城,只怕还会有危险。   我们走出屋子,准备连夜动身。知府听闻动静,出来探询,谢将军只说临时有变故,不再打扰,没有说明真相。   出城的工夫,我特地去城门下看了看,果然,原本画在城墙根处的花纹,都不见了。   我本来还想仔细查一查花纹的由来,这下也失去了机会。   荷城距蒹葭河只有不到半日的马程,大军开出城外,计划径直赶往河畔,休整一会儿,等天亮后,提前渡河。   一路上我都心事重重,云卿看我一言不发,凑过来问我:“有灵,你在想什么?还在想那奇门遁甲的事?”   我摇头。“那个倒不重要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不觉得么?”我说,“我们这一路的行程,从未对外透露,行进也忽快忽慢,根本无从推算我们什么时间会出现在哪儿,但暗算我们的人,却像是早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提前便布下了阵法,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可能……从平州往京城的路,经荷城是最近的吧,”云卿推测,“外人若有心,自不难猜到,我们会借道这边,他也不必确知我们何日赶到,只要提早筹划下来,混在城中,就可以了。”   “但是,他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我问。   云卿一怔。   “我是玄师的事,只有这支骑军中的人知道,”我说,“能知晓我本事的,也只有这些人,外人就算知道我并非常人,也预料不到我的能耐,但布阵之人,却仿佛全然通晓,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云卿细思须臾,渐渐睁大了眼。   “你是说——”   我带着深意看她一眼。“此人,很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第50章 墨心(四)   我把声音放得很低,除了云卿,没人可听到。特地选在这个时候单独对她说,也是怕引起军中动乱。   眼下,还不能让众人彼此猜忌。   何况我也只是有所怀疑,并不完全确信,毕竟,除了军中的人,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做出这些事的。   大皇子。   他虽然只知道我非同寻常,未见过我的全部身手,但以他的手段,打听出个大概应该也不难。   安排个把能人异士,蹲伏在半路上,更不难。   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甚至于,我隐约觉得,我已经猜到了是谁。   可我也没有闲心去细想了,大军赶到蒹葭河南岸,又生了变故。   原本架在河上、供人往来通行的浮桥,被拆毁了。   眼前只有一条静夜里安然流淌的宽阔大河,河面空空荡荡,瞧不见半点浮桥的影子。   有疾沿河岸搜寻,找到一户打渔为生的人家,问了问,才知道昨日晨间,忽然从北岸来了一拨人马,撤走了浮桥,还带走了驻守在南岸的一队兵士,事出突然,也没人通报,是以连荷城知府也不知道。   “渔家,”有疾尽量和善地问,“那伙人马,可有说是为何?”   “这……草民确实不知……”渔家说,“军爷们什么都没说……”   “你怎知是军爷?”谢将军忽然问。   “他们、他们穿着盔甲……”渔家战战兢兢答道。   “哦?”谢将军扬起眉毛,“可大概记得,他们穿的盔甲,是什么样的?”   “草民不敢多眼,”渔家说,“只看见那盔甲是金色的。”   金色的?   谢将军和云卿对视一眼。“禁军。”云卿说。   “禁军远途至此,只是为了拆掉一道浮桥……”告别渔家,谢将军放马缓行,“这话说出来,怕是他们自己也不信吧。”   “也是为了阻拦我么?”云卿轻声道,“问题是,受谁指使?”   “那可就多了,”谢将军笑笑,“在这里猜是猜不出来的。”   禁军……我大概知道,禁军是戍卫京城的军队,这些人专程来拆浮桥,延阻公主进京,也便是意味着,京城内,已经有了敌对她的势力。   “这条路,果然不好走啊……”谢将军叹道。   此时天色已大亮,进无可进,玄衣军扎起了大营,谢将军和云卿他们在营中商议下一步的应对之法。   营内地上,摊开一张精细描绘的地图,几个人围着地图沉思。   我和九枝没什么事情可做,就也在旁边看着。   “如今这里是不能过河了,”谢将军说,“我们只能绕道而行,楼相觉得,从哪里走更安全些?”   楼墨心想了想。“老朽记得,蒹葭河上游有两处,河水虽然湍急,但河道较窄,水也不深,大军骑在马上,以长绳牵引,应该可以过去。”   他手持一柄剑,在地图上点了两个位置。   谢将军点点头,也指了两个位置的其中一个。“当年我随先帝自宁安起兵,便是从这里强渡,这条路确是能走的。”   “但先帝继位后,这条路已是广为人知,”楼墨心说,“老朽担心,会有人在此设伏。”   “那就只能再走远些,选另一条路了……”谢将军沉吟,“如此一来,又要多出五日到七日的行程……”   “不能去下游寻个渡口么?”衔玉问,“征几艘渡船,分次渡河,不然绕这么远的路,太耽搁了。”   “是可以,但敌暗我明,他们能想到拆浮桥,未必就想不到渡口之事,”谢将军说,“大军分次渡河,一旦遇到伏军,便危险了。”   我看了看地图,忽然有了个想法。   “不能坐船直接往上走么?”我蹲下,指着地图上一条线问,“这儿好像还有一条河,看样子不是直通京城的?”   众人看着我,一下都笑了。   ……笑啥啊。   “有灵,你说的那条河,是往京师的运河,”云卿说,“早年间和北人一战,粮草每每供应不上,为从南方调用粮草,便加急修了这条运河,若是寻常情况,这运河确实是可以走的。”   “但是?”   “但是眼下情况特殊,”她说,“你不常走水路,也许不知道,一般的渡船吃水太浅,而玄衣军却都是重甲重马,渡船是难以承载的。”   这样啊……   “那有大船,是不是就可以了?”我又问。   云卿点头。“但眼下,并不好找大船。”   我沉默下来。他们又在商讨上游哪个位置更稳妥,我在地图上来回巡睃一阵,拉了拉云卿的衣袖。   “蒹葭河,是不是流经思南城?”我问她。   云卿不明就里。“是流经思南城,怎么了?”   我站起身。“我知道从哪里找船了。”   谢将军他们都是一怔。   “如果走上游绕路去京城,会多出几天?”我问。   “最少最少,十日。”谢将军说。   “那如果陆路两日的路程,走水路,一日能到么?”我又问。   “若是顺流而行,差不多。”云卿答。   “那我还有一问,”我说,“走运河,直扎京城,会不会比我们原定的路途更快?”   “要快许多,”谢将军答,“运河恰好也至京城东侧,更方便与我后军会合。”   “会有危险么?”   “我想,该不会有人料到我等走水路,”谢将军说,“就算走漏了消息,等敌反应过来,筹划完毕,大军应该都已经到京城了。”   “我知道了。”我说着,向九枝伸出手,“九枝,手。”   九枝给我一只手,我捏道咒摸上去,少顷,手拿开,九枝手心里多了只活灵活现的鹰,身形越来越大,须臾就长成了寻常大鹰的模样,站在九枝小臂上。   这鹰是用九枝身上的木头变的,这一套之前在瑞临城搭救玄女时用过,我已经很熟了。   九枝非去逗弄它,还被它叨了一口。   在诸人错愕的目光下,我快速修书一封,捆于鹰脚,然后抚了抚鹰首,低声念了几句话。   “去吧。”我说。   手一松,这只大鹰飞身而起,直冲出营帐,腾入高空,望南奔去。   “有灵,这是——”云卿一脸茫然。   “给我三天时间,”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三天后,一切当有分晓。”   几个人看着我,都没说话。   两日后。   “九枝,接着!”我一甩手,一条大鱼冲着九枝飞过去。   九枝一把接住,盯着这鲜活的大鱼两眼放光,张口就要啃。   “别吃啊!”我赶紧喊,“烤一烤再吃,更好吃的!”   九枝点点头,依依不舍,把鱼放入身后的一个篓子里。   我继续在河水中找鱼,云卿和衔玉两个人坐在岸边,微笑着看我。   这两日,我们一直在蒹葭河南岸没有挪窝,我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理由,其余人等其实都将信将疑,但云卿和谢将军都对我表示出足够的信任,也没人敢说什么。   楼墨心也劝过云卿,说我终归只是个捉妖的,不知庙堂凶险,不能全听信于我,还是尽早绕路而行为上,云卿一样委婉回绝。   “老师放心,有灵一定有她周全的盘算。”她说。   周全不周全,我倒不敢保证,但我有自信,必定能找来船只。   又捉了两条更大的鱼,九枝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我赤脚走上岸,把挽起来的裤腿放下去,准备和他一起去把鱼烤了吃。   “云卿,衔玉,”我招呼岸边那两位,“快来快来,鱼很多,一起吃吧。”   二人起身。衔玉看我一脸的没心没肺,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担忧,小声问我:“船真的会来吗?”   “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自顾自穿鞋袜,“放心。”   “我自然信你,只是……”衔玉顿了顿,“军中多有人生疑,殿下一直在力保你,如果最后船没有来,只怕殿下会失了军心……”   “衔玉,”云卿从后打断她,“我没事,不要说了。”   她拍拍衔玉肩膀。“我力撑有灵,不是因为她说得对不对,是因为,她是有灵。”   言罢,她又看看我。“有灵,我也希望你能知道,就算这次船只不来,我也不会怪罪你,当初是我拉你走上这条路,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替你担着。”   “哪怕因此我回不去京城,不能继位,又或者死在这里,我都与你共进退。”她又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能和你同生共死,我已无憾。”   ……这话说的,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啊。   “别说丧气话,”我说,“我既答应了要把你送回京城做皇帝,就不会食言。”   说话间,我突然感觉远处有声响,九枝比我反应更快,他一转身,看向河上游的方向。   “云卿你看,船这不就来了吗?”我笑着,一指那边。   船真的来了。几艘气派的大船,劈开河水顺流直下,不多时已驶到近前。   最前面的船上,船头站着一名男子,离我老远就用力对我挥手。   “有灵姑娘!”他高喊。   “黎总管!”我也挥手冲他喊。   思南城宋家布号的商队,准时抵达。   说实话,当初在思南和黎总管一别,我真没想过以后还有再见他的时候,但前两日在营帐中,发现蒹葭河会经过思南城,我一下就想到他了。   我想,宋家布号做得那么大,雄踞平州、苍州两地,宋夫人在世时,甚至谋划过把生意做到梧州,应该不会只靠陆路运送货物,那自然就该有自己的船队。   于是我给黎总管传信,请他帮忙。   只是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云卿和衔玉都看呆了。“这是哪里来的船?”云卿问。   我笑笑。“平州最大的布号——这么说你就该知道了吧?”   云卿一愣。“宋氏布号我知道,”她说,“可你如何认得他们?”   “那不重要,”我说,“你只需告诉我,这么大的船,够不够?”   云卿还没回答,船只已经停靠在河畔,黎总管带了两个家丁下来,满面笑容。   “有灵姑娘,近来可好?”他问。   “黎总管怎么样?”我说,“麻烦你了,让你大老远跑这一趟。”   “不碍事,”黎总管说,“只是有些惊讶,突然来了只鹰,直往我怀里钻,下次可不要这么吓我了。”   “事情紧急,只有这一个法子,还请总管见谅。”我说。   “我说笑的,”黎总管摆手,“刚巧我正带船队预备去送货,得到消息,把货卸下就来了,不然怕也没有这么快。”   “那岂不是耽误你们生意?”我有些歉疚。   “生意可以以后再做,”黎总管说,“既然是姑娘要我帮忙,那我自然要立刻来,你对宋家有恩,这份恩情,我怎么都报答不完的。”   他看看我身边的两人。“敢问这二位是?”   “哦,这是宁安公主,皇帝的女儿,那是她——”   我还未及说完,黎总管面色大变,劈头跪了下去。“草民见过宁安公主!草民有眼无珠,多有怠慢,罪该万死!”   “不必不必,”云卿赶紧把他扶起来,“总管愿意出手相助,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黎总管横竖不敢起身,两个人还在拉扯,军营那边又出来几个人。谢将军、有疾还有楼相都策马而来,看到停泊在河道的几只大船,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我在信中只说了需要几条商船急用,没工夫写得太仔细,黎总管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贵人,这下是彻底起不来身了。   他们几个在客套,我悄悄退出去,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船只。   真的是好大的船啊……   九枝也没有见过。他盯着船看了半天,偷偷问我:“娘子,船上有没有好吃的?”   我忽然很不想理他。   黎总管好在是经商之人,很有眼色,他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但没有问,拜过一圈后,就命人放下舢板,运送军马上船。   也还好,我没有想错,这些船用来承载我们这些人,足够了。   一众骑军先行登船完毕,我与九枝随同云卿和谢将军殿后。我正拉着九枝观赏大船的细节,云卿冷不丁问了我一句话:   “有灵,你晕船么?”   我傻了。 第51章 墨心(五)   “娘子,没事吧?”   九枝关切地拍着我的背,我趴在船舷上,只觉天旋地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一日里吐的第三回 。   太丢人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人会晕船这件事呢……   云卿和衔玉都坐过船,谢将军他们久战沙场,还专门演练过水战,黎总管等商队的人更不用说,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吐到天昏地暗。   九枝手里还端着一碗水,我吐完了,就拿给我漱口。   “你怎么没事啊……”我瘫在原地,有气无力地问他。   “娘子,我不是人啊。”九枝说。   ……也是。   啊,气死了。   不过用晕船为代价换来这支船队,还是值得的。船只沿蒹葭河驶出去两日,转入运河,直奔京城而去,浑无阻拦。   因为是商船,没有人起疑,要过闸口也很方便,宋氏布号声名远播,沿途遇到的人,都以为这就是去京城运送布匹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船里装的不是布匹,而是兵士。   神不知鬼不觉,倒是歪打正着,给黎总管去信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这样一来,该就能平安去往衍都了。   如果我们之中,确实无人有异心的话。   一连几日,我都在船内昏睡,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云卿时常来看我,对我说谢将军他们已经商议过几次,船到地方后,接下来如何行动,都筹划好了。   反正她细说我也听不懂,知道个大概就行。   据说楼相专门夸过我,说我是后生可畏,云卿也很感慨,细论起来,他们几人都有门路,却无一人想到可以向商号征调船只。   “你们身份特殊,当然不能贸然征船,”我说,“有些事,不是你们想不到,是想到了,也不能做,所以只能我去做。”   “楼相还说,待你好些了,要为此前疑心过你的事,亲自来致歉。”云卿笑着说。   “别了,”我苦笑,“他年纪都能当我爷爷了,我可受不起。”   我看云卿有些不安,抓了一下她的手。“你怎么了?”   云卿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她叹口气,“离京城越近,心里就越惊惶,我真的可以做皇帝么?”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你后悔也晚了,”我笑笑,“我就是用背的,也要把你扛上皇位去。”   云卿也用力抓了下我的手,没说话。   躺了几天,我终于克服了晕船的不适,可以在船上自由活动了。别说,这运河沿途的景色是真好,船行得快,一路上景色都还在变化,看都看不够。   河道上还有很多漕运船只,往来穿梭,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   可惜也没看几眼,又过一日,我们到了运河尽头。   运河汇入的是一座叫承天的大城,离京城不过五日的路,这里人多口杂,为防眼线,谢将军请黎总管将船队停泊在距承天还有些远的地方,我们提前下船。   按他的筹划,大军在河东岸上陆,穿过一片山林,到承天城东驻扎,等后军赶到后,合兵一处,便剑指京城。   楼墨心对这一带更熟悉一些,大军的行军路线主要由他定夺,除此之外,也做了些后备的盘算,应对意外发生。   其实从河西岸下船,去京城更近些,但二人都担心京城附近有人拦阻,不敢轻进。   而且因为之前走的水路,线报都断了,还不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动向,驻扎下来,也是为了收束各路消息,谋定而后动。   我又谢过黎总管,请他每年清明时,替我在宋家夫人坟头加一柱香,就此辞别了这位情深意重的好人。   大军起行,半日便进了山林,我还有些浑浑噩噩,扎营后,倒头便睡。   睡了不知多久,猝然自梦中惊醒,九枝原本躺在我身侧,此刻竟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看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你要干什么?”   九枝没答话,直接凑了过来,俯在我身上,我都能感到他的呼吸。   “你你你自重啊!”我一下乱了,“你可是神仙!”   九枝示意我别吭声。他的视线放在我左上方,静待片刻,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   “娘子,你看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手里现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事,我唤出火光才看清,这是一只蜘蛛。   这蜘蛛身形不小,竟和九枝的手差不多大,周身覆盖着黑色的细毛,虽然已经被九枝摁死了,但明显不像是善类,大晚上的,看得我打了个冷颤。   蜘蛛下身还拖着一根细细的丝线,我顺着看出去,发现丝线一直延伸到营帐外。   另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从营帐外传来。   我立刻跳起来冲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了。   营地内,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厚厚的蛛丝,满目惨白,数不清的蜘蛛从山林中爬出,有些都钻入了营帐。   “快起来!”我拼命高喊,“起来!有异状!”   其实也不用我喊,玄衣军训练有素,都非常警觉,我话音未落,军士们已纷纷跑出营帐,有的人身上趴着蜘蛛,抬手就要将其打落。   “别动它!”九枝忽然大喊一声,手上飞出藤条,把蜘蛛从军士的甲衣上扫开。   军士们不明就里,一时间谁也不敢动。   “有毒。”九枝简短道。他对我张开方才抓蜘蛛的手,那只手微微发黑,虫毒显然已经渗进去,还好九枝身体特殊,毒对他没什么影响。   “有灵!”云卿也从营帐中冲出,衔玉紧紧护在她身侧,“发生了何事?”   “还不清楚——谢将军!”我对着不远处的谢将军喊,“集合兵马,火速离开此地!这些蜘蛛都有毒,谁也不要用手碰,有沾上的,拿兵器扫下来!”   “马!”谢将军身后,有疾反应过来,急奔向马匹歇息的地方。   幸好,蜘蛛和蛛丝还没有扩散到那边,谢将军立时下令,全军上马逃离,纵是玄义军个个胆色过人,面对这诡异的场景,一时间四周还是有些慌乱。   “值夜的人呢?”谢将军厉声问,“为何不示警!”   “将军!”有疾和一名军士拖过来两具尸身。   值夜的两个人,都已经死了,面目灰黑,一看便是中了毒。   “先把他们放在这里,天明后回来下葬,”谢将军说,“眼下先离开这里。”   众人策马扬鞭,飞速起行,准备沿山林间的通路自东北方出去。我等云卿和衔玉上了马,正要去找谢将军送我的静岳,眼角突然瞥见,走在最前面的有疾不动了。   “将军……”他回过头,脸上带着惊恐。   我大步跑过去,才知道为何他们不敢前行。   前方路上,站着一个人。   一名女子。   说是女子,其实也只能大概看出来是女子。   她黑发及膝,露出一张阴测测的白脸,全身上下不着寸缕,但根本没有人身的模样,除了面部和颈部,四处都贴附着拳头大的黝黑蜘蛛,像是从她体内生出来的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如此可怖的情形,连玄义军都被吓住了。   女子长长地出了口气,从身体里伸出六只手。   或者说,六只细长的蜘蛛脚。   她说话了。   “我的孩儿呢……”她长声道,“我的孩儿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又问了一遍,突然圆瞪起双眼。   “是不是你们藏起来了!”女子放声狂喊,神情疯魔,紧接着,一名兵士被什么东西自马上扯了下来,重摔在地,径直被拖向女子身前。   这时我才看清,女子身上的蜘蛛,也都拖着白色的蛛丝。   我早有防备,劈手扔出一道火光,将蛛丝烧断,九枝随即抢上前去,把兵士拎了回来。   云卿和谢将军他们从后而至,也都愣在当场。   “都别过来!”我冲他们喊,“从林子里走!绕过去!”   谢将军当机立断。“全军下马!携马入林,四散而行!到林北面集合!”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军士们从命,不多时,便全数进入林中,全力向林外进发。   “有灵!”云卿在后喊我,“你呢?”   “你们先走!”我说,“我拦住她!”   其实要走也走不掉了,那女子见众人四散奔逃,勃然大怒,转瞬间甩出重重蛛丝。“把我孩儿还回来!”她嘶声道。   我一拍九枝,九枝也甩出几根藤条,齐齐削断了这些蛛丝。   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云卿和衔玉入了林子,焦急地看我。我对她们两个笑笑,让她们快走。   “外头见!”我说。   再回身,女子直直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她是从哪里来的?   周身妖气缠绕,应该是妖,但这妖气幽深而清冷,又不像是寻常的妖。   “我的孩儿呢……”女子好像冷静了一些,又问我。   “这里没有你的孩子。”我定定神,说。   “我的孩儿呢……”女子就跟没听见一样,缓缓向我走来。   “这里没有你的孩子。”我重复道。   “我的孩儿啊……”女子一边走一边继续说,“我的孩儿……被谁拿走了……”   九枝踏前一步,要对她动手,我拉住他。   还不着急,要对付她倒是不难,我想先问问情况,看她的模样,似乎不是蜘蛛化成的妖,还留了些人的气息,但她和蜘蛛为何会共生在一处?   “你的孩子丢了?”我又笑了笑,“没关系,你告诉我在哪里丢的,我帮你找。”   “我的孩儿……”女子歪起头,斜斜地目视我,“我的孩儿……早就找不到了……”   她咧嘴一笑。“你做我的孩儿,也还不错。”   ……我有爹有娘,为什么要做你的孩子啊!   我看她身上的蛛丝又舞动起来,感觉这么一问一答下去就没个完了。   算了,先捉了她吧,捉起来再说。   我拿出生墨笔,正要画符,刹那间感到一阵异样。   我使不出一点法力了。 第52章 墨心(六)   怎么会?   我又画下一道符,符我没有画错,但却没有发挥该有的效力,半空中闪了闪,便消失了。   再试试其他的符咒口诀,无一例外,都是这样。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确切地说,不是我没有法力了,毕竟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只是靠符、咒、罡、诀来施展道术。   但突然之间,我已经习惯了的种种,都用不出来了。   不对呀,我刚刚还能用的……   正恍神,九枝从后冲出,一把扯住袭向我的几根蛛丝,用力扯断。   “娘子!”他喊我,“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形容,“我不能用法术了……”   九枝一愣。   “和她有关么?”他指指前方的女子。   “应该不会,”我说,“她只是个妖怪,不会有这种能力,我就是无法施展法术了,不知道为什么。”   “娘子太累了,”九枝说,又看看那妖怪,笑了笑,“没关系,我来对付她。”   太累了?   不可能。我之前只是晕船,这两天都休息得差不多了,何况比这更累的时候,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奇异的事。   但已经无暇细想,女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当她的孩子,数不清的蛛丝向我席卷而来,九枝挡在我身前,将蛛丝尽数击退。   “把我的孩儿还我!”女子愈发暴戾,一层一层的蛛丝带着雄浑的妖气,那六只蜘蛛脚一样的手也瞬间暴涨到足足一丈长,轮番砸向九枝。   九枝虽然能招架,却也看得出来有些吃力,他很少这样同妖怪交手,一时间竟被压制了。   与此同时,四周密密麻麻的蜘蛛也开始向我们围拢,我眼盯着九枝的工夫,有两只蜘蛛已经爬到了我身上。   我拼命跳着,把它们从我身上甩下去,落地时后退了两步,一刹那,脚上一阵剧痛。   低头看,地上扔着一把剑,我没注意,右脚正巧踩上,左脚一合,剑尖深深扎进了左脚侧面。   我赶紧蹲下,把剑抽出来。九枝回头看我。“娘子——”   “不用管我!”我摆摆手,“你打你的!”   正好也有武器了。我一手拿起剑,乱挥了一阵,把周围的蜘蛛赶开。   然后脱下了受伤那只脚的鞋袜,观察伤口。   还行,有鞋子挡了一下,伤口不是太深,但流了不少血,都流到了脚底。   我下意识捏了个咒,点在伤口上止血。   血止住的瞬间,我忽然反应过来——我怎么又能用法术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左脚脚心上,画着一道符。   看样子像只有一半,我心念一动,立刻脱下右脚的鞋袜,扳起脚心看。   这幅场景应该挺招笑的吧,那边打得天昏地暗,这边一个小姑娘,坐在地上瞧自己脚心。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右脚上,真的有一道相似的符。   略一思忖,我就明白了原委。   这两道符相互呼应,合起来应该是一个术法,封印我能力的术法。   我之前还能用法术,该是这个术法还未起效。   刚刚又能用法术了,是因为血流到脚心,遮挡了符咒,歪打正着,反而帮我摆脱了封印。   可这两道符,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上的?   这一定是有人画上去的,但怎么做到悄无声息,令我毫无察觉?   又是谁做的?   而且这是我没见过的术法,不像是玄师一系会掌握的,我们之中,修过道的也只有云卿了,但她不可能对我做这种事,谢将军、衔玉、有疾他们我也都了解,更不会是,还能是谁?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不过眼下的情势已不容我再想,那女子太凶悍,九枝被逼退到了我身侧。   “娘子,你流血了!”九枝瞥我一眼,惊呼出声。   别喊那么大声,我又不是死了。   “没事,”我说着,赤脚站起来,“你歇会儿吧,我替你。”   “你好了?”九枝睁大眼。   “好了。”我冲他笑笑。   施术已经没有阻碍,但我结了一个印,想了想,放下了手。   我冲着女子走去。   “娘子!”九枝错愕。   “别过来!”我说,“放心,我有我的打算。”   多次同历生死,我和九枝间早有默契。他没有拦我,眼睁睁看着我走到女子身前,随即被厚厚的蛛丝紧紧缠住,拉入女子怀抱。   “我的孩儿!”女子颤声道,“你回来了?”   我没说话,伸出手指,在她心口处一点。   她叫绵络,十一年前,家还在承天城中。   承天紧邻京城,繁华热闹,人人都爱个消遣,城内由此多戏楼茶馆,绵络年少时,便在一家茶馆中唱曲为生。   有位官员时常来这里喝茶听曲,一来二去,就看上了她。   官员自言已有家室,但对她一见如故,希望能把她娶回去做个妾,家中正室也已应允,只需她点个头。   此后他的荣华富贵,她都可沾一分,而对于正室妾室,他也一视同仁,会一样地顾惜。   绵络唱曲多年,早受够了店家欺压和客人的调戏,便同意了。   只是进了那官员家门后,她才意识到,官员纳她为妾,并不是出于情意,而是为了自己后继有人。   这家正室不能生儿育女,二人才商议,寻个合适的女子,给官员留个后。若这妾室诞下子嗣,就立时过继到正室名下,按嫡子嫡女的身份对待。   绵络反悔无门,不多时,也便有了身孕。   她知道孩子出世后,就会成为正室的子女,不再是她的孩子,那官员自然也不会再正眼瞧她,气恼之下,她趁人不备,偷偷跑了。   可她没跑出多远,很快就被抓了回去,锁于卧房中。   最终,她真的生下一个男孩。   官员和他的正室喜出望外,连夜将襁褓中的婴孩带走,对外只称这是夫人亲子,阖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敢说。   而绵络,就遭到了冷遇。   生产后,她每日的吃食、用度,都大为缩减,过了一阵,正室越来越瞧她不过眼,找了个品行不端的由头,把她赶出了家门。   她苦苦哀求,只收到冷言冷语,那官员,甚至都不想见她。   绵络身无分文,想再回去唱曲,茶馆不肯收留,也将她逐出门外。   那时是冬天,绵络饥寒交迫,孤零零走出承天城,打算寻个没人知道她的地方,重拾旧业。   夜里,她慌不择路,却跌入野外一处蜘蛛横生的深洞。   这些蜘蛛身形粗大,又格外凶残,她本以为蜘蛛会把她吃掉,但不知为何,蜘蛛竟没有伤她,任她在洞中随意活动。   洞里暖和,绵络心一横,就在这里躺了下来。她想着,若是蜘蛛要吃她,那就吃了,她反正也不想活了,能死在个暖和地方,还能变作其他生灵的食粮,也算不错。   谁想到天明,蜘蛛都没有动过她。   这洞筑在城郊一片荒坟边,蜘蛛平素便以人尸骨为生,绵络饿急了,随意捡些地上的残渣吃下去,吃过才发现,她吃下的,是人尸。   由此,她疯了。   连番遭受打击,又无意中吃了人的尸骸,她精神彻底崩溃,陷入了癫狂。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再记得,只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被人夺走,久居蜘蛛洞中,她也和蜘蛛共生了,失却了人的模样,化为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可怖形象。   有一年,这一带洪涝,雨水浇垮了蜘蛛洞,绵络便带着存活下来的蜘蛛,走入了这片山林。   她已无常人神智,但仍心心念念着她失去的孩儿,于是时常在林中走动,期望能和孩子重逢,又或者找到夺走她孩子的人,把孩子抢回来。   我心里百感交集,还想再往深里了解一些,猝然间,绵络把我推了出去。   “你不是我孩儿!”她厉声喊道,“我孩儿不是你这样!”   这一推,我又看到,她腹部没有长蜘蛛的地方,赫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细长刀疤,已是陈年旧伤。   “他们……”我一愣,“他们是剖开你的肚子,硬把孩子取出来的?”   那道疤痕处,除了刀痕,还有粗劣的缝合痕迹,这种做法,我在书上读到过,有时候女子生产困难,危及母婴生命,就有种手段可将腹部剖开,把孩子取出,虽然只有极少数医术高深者才能做到,但倒不是不可能。   只是……绵络的回忆中,完全没有这一段,想必是没有施加麻沸散,生剖生取的,过于疼痛,以致于她选择了遗忘。   何等残忍啊。   绵络没有回答我。“你怎敢假扮我孩儿!”她怒吼,“怎敢骗我!”   我还没站稳,六只颀长的蜘蛛脚同时向我刺下,我身上裹着蛛丝,腾不出手。“娘子!”九枝急冲过来,但也已来不及,眼看尖利的寒光就要送到我面前——   一道身影替我挡住了。   “幸好,赶上了。”云卿正对着我,轻轻一笑。她背后结了印,将绵络的手脚阻绝在外。   “你——”我说不出话。   “我始终放不下心,”云卿说,“这妖来得诡异,我不能总让你和九枝替我犯险。”   我心下一暖,随即又是无尽的后怕。   “你疯了?”我说,“你是将来的女皇帝!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给谢将军他们交代?”   “连好友的生死都不顾,我还谈做什么女皇帝?”云卿又笑笑,“没事的,你别忘了,我可是上清观数一数二的道士。”   说话间,她掉转身,直面绵络。   “这里找不到你的孩子,”她高声说,“你走吧,我不想伤你。”   她不想伤绵络,可绵络已经完全听不进人言。在这可怜的妖怪看来,一个接一个人出现,都只是为了阻拦她找回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她踉踉跄跄,向前几步,“你们还我孩儿!”   她突然收起了那六只手脚,紧接着,六只手脚再度弹出,如锋锐长枪,直直捅向云卿。   “小心!”在九枝协助下,我拼命从蛛丝中挣出一只手,要把云卿往后拉。   云卿比我更快。她双手捏咒,周身飞出六道印,死死制住绵络的手脚。   “不过六只手,”云卿轻声说,“你伤不到我,去吧,你的孩子真的不在这里。”   她发出一声叹息:“虽然还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可你这副模样,就算孩子还活着,也没办法再见他了……去吧,入了轮回,还有来世,还可以重新来过的。”   绵络听她说着,好像回复了一点神智,怔怔站在离云卿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沉静下来。   我看着绵络,一瞬间觉得有些奇怪。   蜘蛛,不是该有八只脚么?   不等我想清,云卿回过头叫我。“有灵,可以了,我拦着她,你来把她收伏——”   时间似乎一下变慢了,我看见,云卿回头的刹那,绵络体内,又飞出两只脚,对准了云卿的胸腹。   “云卿!”我想都没想,上前一把推开云卿,我还有一只手被蛛丝缠着,没办法抬起,只能看好来向,用能活动的那只手牢牢攥住其中一只脚。   几乎是同一时间,下身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到腹部凉了一下,须臾又开始一阵阵发热,暖呼呼的,再来,便是撕裂般的疼。   我低下头,茫然地看着痛处。眼角余光又瞥见,我身体侧后方,一根鲜红色的物事微微颤动着,像是从我体内长出来的一样。   一只蛛脚刺进了我的小腹,把我刺了个对穿。 第53章 惊楼(一)   “有灵!”云卿一声惊呼,立时抢上,连下两道符,将绵络困在原地。   九枝也冲到我身侧。他整张脸都白了,下意识要帮我将蛛脚拔出。   “别动!”云卿厉声喝止,吓了九枝一跳,“你这样拔她会死的!”   说着,她劈手拔出佩剑。“抓紧那东西!”她命令九枝。   九枝用力抓住蛛脚。云卿迅猛一剑,将蛛脚从中间斩断。   这一剑已经够快了,九枝手也够稳,但还是牵动了一点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有灵,你先把血止住,”云卿说,“蛛脚留在体内,稍后再说。”   我点点头,九枝先我一步,把手放在我伤口处,血慢慢止住了。   还好,绵络的手脚没有带毒,不然我现在人已经没了。   但还是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不知道哪个脏器受了损伤,渐渐地,我竟然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很渺远,眼前蒙着一层挥不开的雾气。   “娘子——”九枝好像在喊我,也只能听见个大概。   “没事,我死不了。”我勉强对他笑笑,努力清醒一点。   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眼下主要是一时的剧痛,加之受惊,身体反应不过来,这点儿伤倒是不至于害死我。   可九枝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都在颤抖,神情呆滞,左眼忽然变得血红,右眼中,血色也在扩散。   我心里一惊,整个人醒了七八分。   坏了。   “九枝,九枝!”我用力晃晃他,“你别这样,我真没事的……冷静一点……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九枝仿若已听不见我说什么,眉眼逐渐狰狞起来。   “你看看这红绳!”我赶紧抓起他的手,给他看自己的手腕,“红绳还在!什么事都没有!你看啊!”   连番活动,那股疼痛感又从腹部袭来,原本已经没动静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但我管不了这些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九枝现出真身。   可惜,晚了。   九枝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比起在一字坊那时,少了些凄厉,更多是深深的愤怒和凶暴。   无匹妖气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瞬间便将四周的蜘蛛荡了个干净。   “九枝!”我徒劳地最后喊了一声,被淹没在九枝的咆哮中。他退后两步,远离我身旁,随即,满面青筋暴起,周身枝条乱舞,整个人彻底失控。   这次的情形更加邪诡,周围近处的林木,像都被九枝抽干了,迅速枯萎下去,而九枝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变高大,只是妖气越来越重,围绕他飞舞的枝条有千钧之力,我怀疑若是有足够多的树木,他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一刹那我脑子里居然是,就对付个普通妖怪,你至于吗……   但我知道,九枝是以为我要死了,才这样的。   他死死盯着绵络,一步步走过去,身上枝条不断抽打着地面和旁边的树,碎木乱石四处横飞,有半棵树倒下来,差点儿砸到我。   云卿扑过来,紧紧护住我的身子。九枝妖气太盛,连她都站不稳。   “他怎么了?!”云卿惊恐地看着前方的九枝,“怎会突然如此这般——”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我苦笑一声,说,“他太生气了,现了真身。”   “就因为你受了伤?”云卿睁大眼。   我点头。   “九枝!”云卿顶着九枝掀起的狂风高喊,“有灵没事了,你回来!”   “没用的,”我说,“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恐怕他……眼下只想着,要把伤我的妖怪打成粉碎吧……”   九枝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的妖气冲散了云卿的法术,绵络站了起来,但不等她有所反应,九枝挥动粗壮的枝条已经砸了下去,瞬息间就把她砸倒在地。   一下,两下……沉重的枝条砸在地上,有如鼓声巨响。   我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眼里有泪流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俄尔意识到,这不是我的悲伤,是九枝妖气里的悲伤。   他可能以为,他要失去我了。   我喘口气。“云卿,可以分我一点力气么?”我向云卿伸出一只手。   云卿急忙把手放在我手心。她念了段咒,一股热流从她手上顺入我身体内。   靠着这点力气,我结了一个印。   正好伤口处有的是血,倒省了事,我沾了点血,连同法印一起,指向九枝。   法术飞出去,从枝条间缝隙中穿过,打上九枝手腕处的那根红绳。   九枝顿住了。   红绳迸发出夺目的红光,在他身上往来疾走,最终汇入他心口。九枝摇晃一下,忽然归于平静,四下里疯狂盘旋的妖气,也慢慢淡了。   不多时,他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全身横生的枝条消失不见,烟尘中站立的,是我熟悉的九枝。   这是我当初重新为他系上红绳时,留下的一点心思。   当时怕的就是,日后九枝再度因为什么事情发狂,我很难镇住他,于是我在红绳里藏了一个法术,只要我能把这个法术激发,就能唤回九枝的神智,让他回归正常。   这一点,九枝也不知道。   妖气散尽,九枝立在原地,回头看了看我。   “娘子?”他怔怔地说。   你个傻子。我没力气说话,瘫在地上对他挥挥手。   九枝笑了。   然后脱力倒地,没了意识。   云卿第一时间跑过去,蹲下身查看九枝的情况。   “还活着吗?”我问。   “活着!”云卿点点头。   那就好。我放了下心,疼痛立刻钻心入骨,这一折腾,伤好像更严重了。   真的是……没被妖怪杀死,倒快要被九枝害死。   我头脑昏沉,但知道自己不能睡,何况还有件事要解决。   喊来云卿,把我扛起来,蹒跚走到绵络近前。   或者说,曾经的绵络近前。   绵络也还活着,但已经不成人形,身上生的蜘蛛连同她余下的身体,都被九枝砸了个稀烂。   只剩一颗头颅在地上,还在低声念着她的孩儿。   “你的孩子,在这里呢。”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捏了个咒,在她眉心一点。   绵络的神情一下子轻柔了。她看着虚空里一处地方,微张开嘴,眼含热泪,仿佛看到了人间最美好的场景。   “我的孩儿……你回来了?”她惊喜道。   云卿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我给绵络施了个幻术。   如今绵络看见的,应该是我给她假造的“孩子”吧。   “孩儿你过来……”绵络柔声说,“让娘亲看看你……你长大了,和娘亲真像……娘亲……抱抱你……”   她的头颅挣了挣,好像是在抬起她已不存在的双臂。   “娘亲找你找得好苦……”她说,“你回来就好,无人欺负你吧?从今往后,我二人便不会分开了……”   她眼里满是热切的盼望,就这样保持着欢喜,化成了灰,消散在夜风中。   云卿低头看过这一切,一言不发。   我再也站不住了,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滑,云卿扶住我,让我坐下。   “其实……你不做这些,她也就自己走了。”她想想,说。   “是,她被九枝打成这样,已是非人非妖,入不了轮回,有没有执念未消,都没什么影响,”我说,“只不过……我还是想,能让她能高高兴兴地走。”   云卿深深地看我一眼。   “那九枝……该怎么办?”她问。   我看看旁边昏迷不醒的九枝。“他没事,只是耗力过巨,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想起在不破山时,大盛元君说不破神君的话,“让他好生待着,吸纳些天地灵气,就会好了。”   云卿点头。她歇了片刻,又伸手要把我撑起来。   “走吧,”她说,“我先带你出去,你的伤要马上救治,不能再拖了。等我们出了林子,再叫人回来带九枝走。”   “你走吧,”我摆摆手,“我实在不想动了,你一个人出去也快,我等你就是。”   云卿有些迟疑。   “你别紧张,”我笑笑,“我要死早就死了,不差这一会儿,在这里陪着九枝,我也安心。”   云卿想了想,没再坚持。她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问,”她说,“以你的身手,对付那个妖怪应该不难,为何这次这么艰险?”   她这么一问,我也才想起来。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军中可能有细作么?”我问。   “记得。”   “我怀疑,这个人对我动了手脚。”我把方才我忽然使不出法术、又在脚心发现符咒之事,大致对她说了一遍。   云卿大为震动。“有这种事?”她不敢置信,“可是……谁有这个本事?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我平素都和九枝形影不离,此人需要能在这种状况下对我施法,还要能一直瞒过你我二人,藏起自己的能耐,而且仔细想想,这种种事端,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你觉得,会是谁?”   云卿身子一抖。“难道是——”她圆睁起眼,又摇摇头,“不会……怎么会是他……他明明……”   她在原地自顾自打转,我捡了块石头扔她。   “你还去不去找人救我了?”我无奈,“这会子又不怕我死了是吧?”   云卿这才回过神。她抱歉地笑笑,刚要动身,林子远处大路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   “他们好像来了!”云卿喜出望外,“一定是谢将军听到林中骚乱,来救我们了。”   终于来了……   我心里一松,便感觉神智模糊起来,重伤下还做了这么多事,我早就要撑不住了,只想赶快睡一觉。   眼皮合上前,我看到几匹高头大马沿路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我已经看不清。   头一歪,我昏了过去。 第54章 惊楼(二)   醒来时,我躺在一座营帐里。   身上有些冷,我下意识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却没拉动,抬眼看过去,脚边正趴着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熟睡。   这好像……是云卿?   “你醒了?”一个声音传来,衔玉端着一盆水,走入营帐,倒没有显得很惊讶。   “嗯……”我说着,尽量不惊动脚边那人,努力撑起半个身子。   不过其实我动静大些,她也未必会醒。真的是云卿,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完全睡死了。   “小心点,”衔玉放下盆子,过来扶我,“你伤口刚愈合,可不敢乱动。”   她话音未落,我果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掀开被子看看,腰身上缠着厚厚的麻布,快把我捆成了粽子。   “我昏了几天?”我问。   “三天。”衔玉说。   “三天?”   这么久吗……   “是啊,”衔玉道,“殿下两日两夜没合眼,一直在你旁边守着,饭都没怎么吃。”   云卿一直守着我?我看看熟睡的云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谁为我治的伤?”我又问。   “是谢将军,”衔玉答,“谢将军擅医术,他亲自给你把那蜘蛛的脚取出来的,取完又做了缝合,后面殿下就不许他进来了。你接连发热了两天,殿下就拿冷水为你擦身,今晨热退了之后,殿下才放下了心,就这样睡着了。”   擦身……啊,那岂不是……她看过我全身了?   我脸有些发红。衔玉没注意,还在絮叨:“所以你别胡来,牵到了伤口,白费了殿下的心思,我不会饶你。”   我没怎么听进去,满心都在想,让日后的女皇帝看我裸身,还伺候我,应该不会给我治罪吧……   “对了,九枝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那边呢。”衔玉侧身,指指我侧对面。九枝面朝上躺在那里,盖着被子,也在沉睡,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很平稳。   “他还没醒?”我问。   “没有,”衔玉摇头,“不过看面相已经好很多了,能看见血色了,许是快了吧。”   我点点头。   “你方才说,”我想一想,接着问,“殿下不许谢将军再进来,是为何?”   “男女授受不亲,他老进来做什么?”衔玉白我一眼,“无非就是些敷药换布的事,我和殿下都能做。而且不只谢将军,这三日里,殿下一直要我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她说——”   “既然军中有细作,还想要你的命,那自然要谨慎些。”云卿突然出声了。她伸个懒腰,坐了起来。   “殿下!”衔玉立刻扔下我,“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还困么?”   没她支撑,我差点儿横摔在地上。   ……还让我别乱动,你还不是只顾着你家殿下。   云卿摆摆手。“我没事,睡这一会儿也够了。”   我看着她,心里全是话,却说不出来。   “谢我就不必了,”云卿看穿我所想,笑了笑,“你几次为我出生入死,我这是还你的。”   她站起身。“何况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她又说,“我担心你说的那个细作,趁此机会再对你不利,只好亲力亲为,毕竟还没到京城,你这个护法,我还得好生留着。”   我知道她是让我别有那么重的负累,于是也对她笑笑。   “但我猜,楼墨心试图进过营帐,是么?”我收起笑容,问。   我直言楼墨心的名字,云卿愣了片刻。   “你当真是怀疑他?”她问我。   “你不怀疑么?”我反问。   云卿沉默一阵。“不可能是别人了?”   “我也想过,”我说,“但这桩桩件件,都太奇怪了,所有的异事,都是自我们离了近乡关开始的,荷城陷八门之法,大军动向几番走漏,接着又是山林里遇险,别忘了,下船之后,我等的行进路线全由楼墨心筹划,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山林里的事,不是巧合么?”云卿问。   我摇摇头。“绵络在林子里徘徊,至少有十年光景,林子常有人走动,这一带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个妖怪,楼墨心既然对兴州很熟悉,也必然知道这一点,仔细想想,他应该是故意要把我们引到那里的。”   我以为云卿会立时反驳我,这个想法过于牵强,可她又沉默了。   “当初楼相筹划路线,我也有些困惑,”她说,“若要到承天城东驻扎,与后军会合,其实还有两三条更稳妥的路可以走,林中扎营,反而不符合兵家之道,但楼相说这样可以掩人耳目,我和谢将军也便没有坚持。”   “还掩人耳目,”我冷笑,“他自己不就是耳目。”   “可是……这并不足以说明吧?”云卿说,“也许就是碰巧……而且你说我们在荷城被困于法阵,但当时楼相也和我们一起被困住了,这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他不是被困住了,而是必须在阵里呢?”我问。   云卿怔住。   “我一直在想,那个阵法会随着我们的反应而生出变化,本就不太寻常,”我说,“我原本以为,布阵之人是在阵法外监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后来想想不对,若他在阵法外,阵一破,他的行踪很容易被我发现,但若在阵法之内,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等云卿说话,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在嘉佑城郊,梅里仙君现身,我与九枝同她交谈时,军中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怀疑谢将军他们,因为他们都知道九枝的身份,可布阵之人却漏算了这一处,知道我的能耐,又不知道九枝本事的,就只剩下楼墨心一人。”   “嘉佑城的事发生时,他还不在。”我说。   云卿无言以对。   “他有这么大能力,暗中给同党传递消息,应该不难,”我又说,“是以我们过了近乡关后,屡屡被人先行一步,荷城布阵、蒹葭河畔撤浮桥,必定都因于此。”   “但他运用法术,你会察觉不到吗?”衔玉忍不住问。   “他和我并非一枝,”我说,“奇门遁甲也好,在我脚心上施的封印咒法也好,都是我,还有云卿,不会习得的术法,既不同源,那他做这些事,我也很难发觉。”   我看着云卿,接着说:“还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楼墨心的过去一直不为人知,他说他做过山贼,想必也是托词,我想,那段时间里,他应该是个方士。”   衔玉眼睛一亮。   “我说他若真做过山贼,还怎么入朝为官,”她说,“考学是要严查籍贯和出身的,做了山贼,一查就能知道,但如果是方士,就说得通了。”   云卿还是不肯相信。   “有灵,你说的这些,还有个遗漏,”她说,“你自己也说,你和九枝平日里形影不离,楼相真要在你脚心画下封印,他又怎么做到呢?”   其实这点我也没想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答案立刻来了。   “楼墨心……进来过……”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九枝。   “九枝你醒啦?!”我不顾腹中疼痛,离了床铺,两步冲过去。   九枝半睁着眼,还很虚弱,但确实是醒了。   我抓起他的手。九枝微微笑着看我。“娘子,辛苦。”他说。   “我有什么辛苦的……”我说着,想起林中发生的一切,一时火起,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还好意思说!你有没有点儿自制力啊?我又没死,你搞那么大阵仗干什么?”   九枝嘿嘿直笑,不说话。他面色还是很憔悴,我眼里一热,赶紧把头扭开。   “九枝,你方才说什么?”云卿问他,“楼相进过哪里?”   “船上,”九枝说,“我和娘子住的地方。”   我恍然大悟。   我因为晕船,在船舱昏睡的时候,楼墨心去过。   “他去做什么?”云卿又问。   “他说……”九枝努力回想一下,“说要给娘子把脉。”   “你呢?”我问。   “我……没事做,就去外面走了走……”   你……   我恨不能再给他头一下。外人进我屋,我也不清醒,你都不看着的?   不过再想想,九枝毕竟心性单纯,哪想得到那么多,也不能怪他。   “所以,楼相是趁有灵昏睡,又无人看顾,于是给有灵下了封印?”衔玉睁大眼。   我没回答,我想听云卿自己说。   可云卿还是一脸迟疑。   “确有这个可能……”她喃喃道,“只是……老师为何要做这些事?”   “还不明白吗?”我说,“他是要阻拦你回京城继位。”   云卿晃了晃,好不容易站住身子。“可他……他明明说过,要匡扶我登上皇位……”   “他怎么说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他怎么做。他不可能直接对你下手,想来也并不打算取你性命,这才多方横阻,拖延你回京的行程,但发现我每每逢凶化吉,便又对我出手,若我那日死在了山林里,更遂了他的意,日后他再要做些手段,就没人可以应付了。”   云卿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盯着营帐一角。   “若你还有疑虑,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他一试。”我说。   云卿回过神,看向我。   “他现在一定急于除掉我,扫除阻碍,”我说,“但经历了这些,我不可能不做防备,眼下除了你和衔玉,其余人都以为我还在昏迷中,对他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叹口气。“其实前两日机会更好,幸而你有所警惕,没叫任何人进来,既是如此,我就再给他个空子。如果他过了这一关,我保证不再疑心他。”   云卿略一思索,明白了我的意图。“你是说——”   我笑笑,没说话。   入夜。   营帐内外一片昏暗。大军驻扎在此地已有三日,夜间不掌灯,只有值夜的军士往来巡视。   那日在林中一战后,留守在外的谢将军和衔玉感觉情况不对,带兵入林,刚好救下我和九枝,随即连夜赶到承天城东侧的山地扎营,一方面给我治伤,一方面等待后军来援。   如今四下寂静,值夜军士在军营外侧站立片刻,细听远处有无动静。   这个当口,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走出,趁人不备,轻巧地走到一座营帐外。   他在原地等了等,确认里面没有声响,飞速掀开帐门,闪身进去。   果然,云卿和衔玉都不在了,帐中无人值守,漆黑里,只能隐约分辨出两个人的轮廓,一高一矮,都躺在被子下,细听能听见呼吸声。   黑影走到其中一人身前,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辨认这人的特征。   俄尔,他笑了。   他双手合于一处,瞬息间,手上结成了一道金色的法印,自下映出他半张脸,带着得偿所愿的笑意。   他把法印对着那人打了下去。   法印消失在那人胸口,那人蜷成了一团,剧烈喘息两声,四肢摊开,没了声息。   同一时间,帐内另一人忽然弹起,以雷霆之势猛地冲向黑影,黑影不及反应,手脚已被牢牢制住,连挣几下都没挣开。   “你是谁!”他怒声喝问。   紧接着,帐里火光大作,照得四下通明。   “楼相,有日子没见了啊。”我悠然道。 第55章 惊楼(三)   我坐在营帐的一角,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楼墨心身子一震,下意识低头去看方才被他“杀掉”的那个人,那里哪还有人,只有一件我的衣物,摊开在床铺上。   抓着他的,也不是一个活人,是一具木人,死死捆缚在他身上,如同给他上了道枷锁。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云卿、衔玉、谢将军和有疾,鱼贯而入。   “老师……”云卿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楼墨心圆睁着双目,任他见多识广,也露出了一丝慌乱。   “你——”他瞪着我,又看了眼我的衣物,似乎还不敢相信我原本就不在那儿,“这是——”   “我还以为这区区障眼法,楼相应该分辨得出,”我说,“看来,楼相是心急了。”   楼墨心愣了片刻,随即笑了。   “没想到啊,”他说,“老夫一生精于筹算,竟被你这个小姑娘给骗了。”   “你不是给我骗了,”我站起身,“若是平常,我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到你,但你一心只急于杀死我,乱了分寸,楼相,你是被你自己骗了。”   这个主意,是我拜托云卿为我安排的。   我教她对众人宣称,我已脱离了危险,只是仍旧昏睡不醒,不过也不再需要人照料,于是她和衔玉撤出我的营帐,回去休息,等待我醒转。   为了做得更逼真一些,她还佯装身体困倦,在自己营帐里一天没出来。   我知道,有这个机会,楼墨心是绝不会放过的,眼下我们离京城已经很近,后军又在火速驰援,错过这个时机,他很难再想要我的命。   于是我熄掉帐里的灯火,用术法做了两个假人,做出我和九枝都还在昏睡的模样,自己躲起来,等着他登门。   九枝还没有恢复元气,就悄悄送去了谢将军营中。   这些谋划,也顺便告诉了谢将军知道,真的要捉拿楼墨心,还需要他帮忙。   而楼墨心,也确实没让我失望。   我不知道这算是幸或不幸,因为如此一来,云卿肯定会很伤心。   只是,一切都成定局了。   帐子里一片沉寂,先帝颇为倚重的老臣如今成了细作,莫说云卿,衔玉和有疾都很难立刻接受,只有谢将军一脸淡然,默默拔出了佩剑。   楼墨心差不多也猜到了原委。他渐渐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不错的计谋,”他说,“只是有灵姑娘,你真觉得,靠这一个木人,就能困住老夫么?”   “你可以试试。”我也笑了笑,说。   楼墨心收起笑容,发力一挣,将木人击飞,紧接着双手握起,正待施法,却又愣住了。   他使不出术法。   “别费劲了,楼相,”我说,“我既然敢诱你入局,就有完全的盘算,你好好看看你手腕脚腕。”   楼墨心看过去。他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腕处,衣服都被扯破了,各带着一个咒印。   “这法子还是你启发我的,”我说,“你能封住我的本事,我当然也能封住你的本事,咒印已经借着木人,打入你体内了。”   我看看他暗自施力的样子,又补充道:“这是玄师一源的术法,你解不开的。”   “谢将军。”我对谢将军点点头。谢将军身形一闪,转瞬间便挪移到楼墨心背后,擒住他的手,佩剑压在他后颈上,把他按下去。   “楼相,得罪了。”谢将军轻声说。   他力气比木人大得多,楼墨心不防备,跪倒在地。   我走到他身前。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问。   楼墨心没有回话,错愕良久,他忽然又笑了。   “事已至此,老夫若要辩驳,也无人会信了吧?”他说。   “但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我说,“荷城的事、浮桥的事、前些日在林中的事,我都大概明白了,还有一事,我们在蒹葭河畔等船时,你力劝云卿莫要听信我,催大军往上游绕路而行,是为何?”   楼墨心拒绝作答。   “我猜,上游两处可渡河的地方,你都埋伏了人,对吧?”我逼问他。   楼墨心仍不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只是有些后怕,假若云卿当时听从了他的劝说,选在上游过河,怕是我们这些人,已经都不在了。   云卿走到我身侧,面色苍白,看着楼墨心。   “老师,为何?”她问。   楼墨心继续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老夫也想问,殿下又是为何,一定要回京城继位?”他问。   云卿一怔。   “我是我爹爹的女儿,承袭他的位子,不可么?”   “不可!”楼墨心抬高了声音,“朝中纷乱,人心难测,你多年不在京城,毫无根基,也少有城府,这情形如何是你可应对的?身为你的老师,我又如何忍心看你前去赴险?”   “我身侧有谢将军,爹爹又为我留了机缘,必定在朝中有所安排,”云卿说,“加上老师的声威,还不够么?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腔热血,老师若真顾惜我,不也该任我一试么?”   楼墨心笑笑。“即便如此,你可想过,真登上了皇位,下面又有几人甘心为你效命?在内,众臣心怀贰心,在外,北人虎视眈眈,这皇位,你能坐得了多久?这可是会要命的啊!”   云卿闭口不言。   “先帝子嗣众多,”楼墨心继续道,“在你之上,更有两位皇子,朝中都有势力,手上也有兵权,你拿什么去压过他们?你先入京城,又能如何?反倒给了诸位王爷对你动兵的理由,你在京城便是孤家寡人,这些,你又可曾想过?”   他看云卿不说话,苦口婆心相劝:“殿下就留在宣阳,做个无烦无忧的道人,不好么?何故应要以身犯险,把自己置于两难境地?”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说那么多没用的,”我冷笑,“你不就是觉得,女儿家不能做皇帝?”   楼墨心说不出话。   “什么怕云卿遇险,什么孤家寡人,”我又说,“横竖不过是,女子坐不得皇位,要让给自己的哥哥弟弟,不是吗?”   “不错!”楼墨心一挺身,高声说,“古往今来,何曾有女子做皇帝的?简直闻所未闻!”   帐内众人都皱起眉头。云卿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从未有过,那自我开始,又有何不可?”她问。   “大为不可!”楼墨心道,“女子做皇帝,既有违先祖古训,也不利社稷安宁,不然为何从未有过?先帝糊涂,老臣却不糊涂!天道正统,绝不可乱!”   我听得想打他,好不容易才忍下来。   “就算老臣顾念旧情,勉为其难可接受,”楼墨心又说,“朝中诸人,哪一个又可接受?教一个女流之辈凌驾众人之上,何其荒唐!”   “那照楼相的说法,”我说,“我这女子做玄师的,也是扰乱了天道了?”   “你就是妖人!”楼墨心怒视于我,“自己乱了正道也便罢了,还妖言惑众,鼓动云卿颠覆朝纲,你等女辈,不安心归于婚嫁,相夫教子,就是不入正途,失了本分!”   我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忽然很想笑。   而云卿真的笑了。   “有灵,别说了,”她挂着笑,又靠近楼墨心一步,“老师当真这么想?”   “云卿,”楼墨心说,“你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规矩,皇位给你哥哥承继,日后为你寻个良人,婚配生子,远离庙堂之争,安稳余生,岂不是美事?”   “也许是吧,”云卿说,“但这美事,谁爱要谁要,云卿不要。”   她深吸口气,正色道:“云卿就是要做一代女帝,开后世先河,为女子立心,千刀万剐,也绝不后悔!”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气势,帐内也立时安静下来。   “老师说,天道正统?”云卿又笑笑,“我做了皇帝,我便是正统,至于祖训、古制,老师以为我在乎吗?”   楼墨心瞠目结舌,一时无话。   “满朝文武接不接受,是他们的事,”云卿说,“我改不了他们的心思,但如若我真坐上皇位,他们不从,也要从。有一人反我,我杀一人,有十人反我,我杀十人,总之,这位子我要定了,万人唾骂,也一步不会退。”   她看看楼墨心,又是一笑。   “老师认为,女子本分,是嫁人生子,对么?”她轻蔑道,“那老师应该还不知道,我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改换天地,我要教天下女子全去读书,尽可考学,学成后或入朝为官,或统率边军,自此,高位由有能者居之,再不问男女。”   “你——”楼墨心唇须一齐颤抖,“你怎能——”   “为何不能?”云卿厉声说,“放女子任意驰骋,又有何不可?当初有灵劝我,我还有所迟疑,但这一路走来,世间女子的境况,我已看尽了,我就是要改变她们的命途,一个不少。若说道义,这便是我的道义。”   又一阵寂静。我想再呛楼墨心两句,忽然帐门再度开了,有人走进来。   “娘子……”九枝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看我。   “你怎么来了?”我一惊,“快回去歇息!”   他还远远没有恢复完全,整个人都很虚弱,要扶着营帐才能站稳。   但九枝用力摇头。   我也顾不上他,因为楼墨心开口了。   他低垂着头,长叹一声。   “老朽懂了,”他颓然道,“学生已经生了羽翼,老师的话听不进去了……看来老朽不管说什么,殿下主意已定,都不会更改,随你去吧……”   这话说的,你自身难保,随不随她去,有意义吗?   “对外透露大军行踪,几次拦阻殿下行程,置殿下和大军于险境,这罪,老朽也认了,”他又说,“殿下可打算如何责罚老朽?”   云卿没回答。“你先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   “你如此行事,必是有人指使,”她说,“你在近乡关等我,也定不只是你说得那么简单,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了,是谁命你这么做的?内阁?司礼监?还是——我哪位哥哥?”   楼墨心摇头。“老朽不会说的,”他道,“殿下快些给老朽个痛快吧。”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还没等想清,楼墨心猛地抬起头,面色变得狠戾。   “但这妖女,老朽必定要除!”   他一声喊,手从地上捡了个东西,两指一弹,将这东西向我打来。   这一下快如雷电,谁都没做出反应。我也没防备这老头还有后手,离他极近,又避无可避,眼看这东西就要打上我前胸。   刹那间,我差不多都看见了我要命定于此,闭了下眼,却没感到丝毫疼痛。   再睁开眼,云卿先我发出一声惊呼。   一道身影横在我面前。 第56章 惊楼(四)   是九枝。   他张开双臂,站在我和楼墨心中间,稳若山岳。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有些茫然,怔怔地看着九枝的背影,一句话说不出来。   九枝回头看了看我。   “娘子,你没事吧?”他说。   我稀里糊涂点点头。   九枝笑了。“还好……赶上了……”   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九枝!九枝!”我终于回过神,赶紧去扶他,但九枝已经全无意识,我把他翻过来,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双目却看不见一丝光彩。   他……死了?   怎么会……神仙不是不会死吗?   但九枝的元神,彻彻底底消失了,透不出一丝生气。我下意识往他胸前看看,他心口处有一个深深的伤口,内嵌着一颗石子。   石子上,还残留一些法术的痕迹。   谢将军此时才反应过来,把楼墨心按倒在地,膝盖压住他背脊。“你做了什么?”他怒问。   楼墨心低声笑了笑。“有灵,你想不到吧?”   他举起一只手,那手的五个指尖都血肉模糊。   不知他何时做的。该是在交谈时,趁众人不注意,在地上磨破了五指。   以血为介,他发动了一个法术,又附在地上捡来的石子上,如果不是九枝替我拦了一下,如今死掉的,就是我了。   我完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是我大意了。   “谢将军!”云卿大喊。   谢将军在她出声前就已行动,飞速挥动佩剑,一剑削断了楼墨心那只手。   鲜血四溅。楼墨心一声惨呼,痛到面目扭曲,但也笑得愈发狰狞。   “杀不了你,杀他也是一样!”他状如厉鬼,嘶声喊道,“没了他,你的本事要折一半,能做到这个地步,老夫值了!”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除了楼墨心,四周的景象都看不清。我站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内心反复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他害死了九枝……   “有灵!有灵!”云卿扑上来,用力摇晃我,把我神智唤回,“你先救九枝!先救九枝!”   我回过神,低头看看九枝了无生机的身躯。   要怎么救他?   谢将军扯住楼墨心的头发,把他头揪起来。   “说吧,怎么救活九枝?”谢将军冷冷地问。   “没得救!”楼墨心一脸得意,“他已经死了,给他下葬吧!”   谢将军瞪视着他,狠狠地扔开楼墨心的头。   他看看云卿,云卿看看我,我回视云卿,一言不发。   云卿再看向谢将军,闭上眼,长叹一声。   “云州楼墨心,”她一字一句道,“以下犯上,图谋逆反,不忠不义,杀害人命,斩立决!楼墨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楼墨心不说话。   “谢将军,动手吧。”云卿说。   谢将军再度举起佩剑,楼墨心忽然猛抬起头,拼命高喊。   “云瞻!”他喊道,“老师力尽于此,不能见你登位,实为遗憾!”   谢将军一愣,随即挥剑砍下。楼墨心的头从脖子上掉落,滚到我脚边。   这位两朝老臣,就这样死了。   帐中死寂,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今日发生之事,切莫外传,”云卿嘱咐谢将军他们,“对军中诸人,只说楼墨心年事已高,不堪劳顿,已归于天命,有疾,劳你收敛尸身,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   有疾默默点头。   云卿又看我。“有灵……”   我还是没说话。楼墨心虽然死了,我心上的负压却没减轻半分,蹲下去,抚摸着九枝的身子。   若是平日的九枝,楼墨心那一下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伤,但他此前刚现过真身,元气大伤,只剩最后一点力气,都用了来保护我。   我不该放松警惕的。是我害了他。   “九枝,起来吃饭了。”我推一推九枝。   九枝没有反应。   “吃好吃的,”我又说,“已经给你准备好一桌大餐啦,有……很多很多肉,很多很多菜,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们不怕花钱,我们有好多钱呢九枝。”   仍旧无人回应我。我听到衔玉抽泣了一声。   “有灵,此事是我之过,”云卿走过来,手搭在我肩上,“我……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   一定还有办法的,九枝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我还要和他走遍天下啊……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啊……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回一个神仙的性命,他死后,元神会去哪里?回三重天上?要真是这样,我又该怎么去天上找他呢?   要是爹爹和娘亲在就好了,他们一定知道的。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一个人可以问。   “云卿,你们可以出去一下么?”我低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阵。”   云卿没说话。她带着帐内其余人走了出去。   我站起身,默念了三声“翠玉”。   这位黄大仙照旧是人不来声先至。“小有灵!”翠玉在我对面现了身,“又想你姨啦?”   她精神倒是不错,也是,这会子正是她四处活动的时辰。   “你面色怎么这么不好?”翠玉看我不对,要凑近我,被地上的九枝绊了一脚,“这什么——啊!上仙!”   她正准备道歉赔罪,才发现九枝的模样有异。   “上仙这是怎么了?”她问。   “他死了。”我说。   “死了?”翠玉睁大眼,旋即笑起来,“小有灵你瞎说什么,上仙怎么会死……”   我面无表情。翠玉意识到,我并非在说笑。   她弯腰探了一下九枝身上,猛地跳起来。   “真的死了!”她惊呼,“这……这怎么可能?”   我把近日发生的事,粗略对她说了一遍,心下麻木,感觉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翠玉,你知道神仙死了,该怎么救么?”最后,我问。   翠玉一直专心听着,面色渐渐凝重。   “小有灵,不是姨不帮你,实在是姨也不懂……”她说,“我横竖就是个妖,他们神仙的事,我知道的很少……”   果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她会有些了解。   “要不,我帮你问问我的小姐妹们?”翠玉想了想,一拍手,“对了,去问你爹娘啊!就算李修德不知道,三娘一定是知道的!”   “来不及了,”我摇头,“这里去俱无山,路途遥远,等问明了,九枝怕是彻底……”   我不敢往下说。   翠玉也犯了难。“那还有谁呢……”   她思索一阵,忽然跳起来。“阎王!”她眼睛一亮,“你上回不是说,你家和阎罗王关系不错么?她好歹是个大人物,她肯定懂!”   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我张口就喊出声:“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翠玉吓了一跳,差点儿要冲过来捂我嘴。   但等了一阵,阎罗并没有现身。   是太忙了么?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和阎罗分别时,她说过,她事务繁忙,不能随时离了阎罗殿,一着急,我给忘了。   换个人好了。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我小声说。   还是没有动静。   崔判官也忙么?还是没听到?   我又说了一声,还是一样。   不对,以往我随口一念,崔判官就会来的,这太不寻常了。   不会是,他们正在地府开会吧……   这时,一个回忆闪过我心头。那日送走那盖楼的女鬼宋静嫣时,崔判官曾对我说过,要我看顾好九枝。   难道今日危难,他早已有所预料?   看来我必须要下去一趟了。   我看看翠玉。“翠玉……”   “知道了,”经过宣阳城方家之事,翠玉如今立刻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你去吧,你的肉身,姨替你看着,你若回不来,姨就带三百姐妹,杀穿它地府!”   还说呢,你是妖,根本进不去地府啊。   但我仍旧为她这句话而感激。   “你不必看着我,”我说,“我这里有人帮手,姨,你回去吧,谢谢你,每次都回应我的召唤。”   翠玉听我说过云卿她们的事,知道她在这里也不方便,便点点头。   刚要走,她突然又睁大眼。“小有灵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笑笑,不好意思再说。   “哎呀老天爷爷啊,”翠玉喜出望外,“这么久了,侄女终于认我这个姨了!啊我这个心,都要碎了……”   “你走不走?”我瞪她。   “走走走,”翠玉笑嘻嘻地说。   笑完她又认真地看看我。“小有灵,虽然这时候似乎不该说这个,但姨还是想说,你真的出息了,”她说,“你已经有了颠覆天地的本事,三娘定会为你骄傲。”   “日后有需要姨的地方,莫要迟疑,千难万险,姨都在。”她说着,消失在我眼前。   这臭妖怪,每回都这样,说得我都要落泪了……   我深吸口气,定定神,出去找来了云卿。她四人一直在营帐外守着,翠玉嗓门那么大,他们必定能听到,但谁都没说什么。   包括我说我要下地府去,肉身带不走,他们也只是点点头。   “你放心去吧,”云卿说,“不管几日,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不,”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多久,若是后军在我之前赶到,你们便立时起行回京,别管我,荒郊野岭,不会有人对我怎样,只要给我留个帐子就好。”   “可是——”   我打断云卿。“夜长梦多,楼墨心是死了,但那些想害你的人还活着,在这里留得越久,便越危险,楼墨心死的事,他的同党应该还不知道,趁此时机,你要火速入京。”   云卿仍是不愿。“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能——”   “云卿!”我说,“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必当心狠而果断,社稷与我,孰轻孰重,你应该很清楚。”   云卿抿了抿嘴,只好同意了。   “谢将军,”我看向谢将军,“我怕云卿到时优柔寡断,她若不走,你就是用绑的,也要把她绑走,天下女子系于她一身,为了我耽误大事,不值当。”   “好说。”谢将军微微一笑。   “放心,云卿,”我又对云卿笑笑,“我会尽早赶回来的,我还要亲眼看着你登位呢,这种机会,可不是时时能见到的。”   云卿也笑了。   一切交代完毕,我盘腿坐下。   和上次一样,念了几遍咒,元魂便离了身子,忽忽飘远。   再睁眼,人已在地府。   这地府还是那副样子,空旷幽远,但这次落地的位置不同,景象稍有差异,目力所及之处,还看到一座黑沉沉的山,盘旋而上,高耸入云,直扎入地府天顶,看不到尽头。   我举目四望,才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我该去哪里找崔判官和阎罗啊…… 第57章 惊楼(五)   话说回来,我人都到了地府了,他们俩应该能见我了吧?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姓……”   ……   我像个傻子一样,自己站在无垠的荒野上,嗷嗷喊了半天。   还是没人理我。   ……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承认我这样喊,是不太有礼貌,但这都是你们自己教我的啊……   没办法,我只好往前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个把阴差之类,问问往阎罗殿的路。   他要是不肯说,我就打他一顿。   但我走了许久,也没看见半个阴差,倒是看见一个老人。   他颤颤巍巍,从远处向我走过来,看样子不像是在地府当职的,许是个游魂,投胎时辰未到,在这里闲晃。   我几步迎上去。“老人家,冒昧打搅了,”我轻声道,“敢问老人家可知道,往阎罗殿的方向,该怎么走?”   老人看我一眼,忽然两眼放光。   “我的好孙女!”他激动起来,“你来看爷爷了?爷爷可实在是想你啊——”   ……谁是你孙女啊?   “大爷,大爷,”我无奈,“大爷你好好看看,我不是你孙女,你认错了。”   老人弯腰驼背,站着还比我矮一头。他扳住我肩膀,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露出了失望神情。   “真不是我孙女……”他喃喃道,“我孙女比这好看……”   你骂谁呢?!   对着位老人,不对,老年鬼,我也不好生气。他摇摇头,又自顾自叹道:“好多日了,我孙女都不来看我,她准保是把我忘了……”   ……他不会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吧?   “大爷,大爷,”我拍拍他肩膀,“你看,咱们这是在哪儿?”   我指指四周。老人想了想。“地府。”他说。   “对啊,”我说,“地府,是故去的人才会来的地方,你孙女不来,说明她还好好活着呢,你孙女活着,难道你不高兴吗?”   老人眨眨眼。   “你看啊,”我接着说,“她要是能来这里看你,那她肯定命不久矣,你盼着在地府看见她,不就等于,盼着她死吗?”   老人终于想通了。“也是啊……”他哑声道,“姑娘说得有道理,那她还是别来了……”   我看他好像思绪清明了一些,抱着一丝希望,又问他:“所以,大爷,我想去阎罗殿,你知道往那边的路吗?”   老人歪着头,又看看我。   “好孙女,你来看爷爷了?”他问。   我……   算了,必然是问不出来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扔下他,我正要动身,老人忽然说了一句:“罗酆山,不就在那里吗?”   我回过头,他并不看我,指着远处那座连接天地的山,仿若自言自语。   “大爷,你说什么?”   “罗酆山不就在那里吗?”老人重复道。   罗酆山?   那座山叫罗酆山?   他说这个,是什么用意?   总感觉这名字有些耳熟,我一下想起来,爹爹曾对我讲过,地府的中心,叫作酆都,掌着地府上下和世间生死。酆都……罗酆山……难道说,这两个是一处?   那阎罗殿,应该就在那里了?   我想对老人道谢,他却忽忽悠悠走远了。   事不宜迟,我拔腿跑向罗酆山。   望山跑死马。看着山不是太远,等我跑到,已是累个半死不活,想到九枝,又不敢稍慢了脚步。   这罗酆山确是不一样。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拥挤的房屋楼宇,一层层叠上去,灯火通明,高处是雄伟的大殿,再往高了,都看不清了。   估计是要爬上去,才能见到阎罗吧。   我看看大概的高度,咬牙踩上上山的台阶。   幸好,我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在前方拾级而上。   “崔判官!”我高喊。   崔判官身子震了一下,想装没听见,也来不及了,我拼命跑到他前头。   “你怎么一直都不理会我?”我问他。   崔判官居然没有笑。他叹了口气。   “有灵姑娘,”他沉声说,“你不该来的。”   这叫什么话?   “该不该来我都已来了,”我说,“你听我说,九枝快死了,他——”   “我说的便是这件事,”崔判官打断我,“你此前忽然喊我,我便都知道了。”   “你听到了我喊你,你不现身?”我有点儿急了,“是怪我失礼么?我向你道歉——”   崔判官摇摇头。“有灵姑娘,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你要护好自己周全,也看顾好九枝么?我当时所指,便是此事。”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些?”   “我……只能言止于此。”崔判官道。   “所以你早看到了,九枝会因为我而丧命?”我问。   “看到了,不代表一定会发生,”崔判官今天的话很难懂,“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也未能改变我看到的情形。”   “那都不重要,”我说,“你快告诉我,九枝元神在哪里,我怎么才能追回来?”   崔判官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能说?”我猜。   他还是不作答。   “你不说算了,”我转过头,继续向山上走去,“我去找阎罗!”   “阎罗殿所在,高有百仞,”崔判官说,“不要去了。”   我不理他。“我就是走断两条腿,用爬的,我也要爬上去。”   “别去了,有灵,我就在这里。”身后又一个声音传出来。   我猛地回头,阎罗不知何时现了身,就站在崔判官侧旁。   她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的,全不似上次见她时那么意气高昂。   “你出来了?”我顾不上礼数,跑过去拉住她衣袖,“那你告诉我,如何能救回九枝的性命?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阎罗也叹口气。   “你回去吧,”她说,“九枝……回不来了,你再不走,耗尽气力,连你都要死在这里。”   我愣了一下。   “连我都?”我皱起眉,“所以,九枝元神,如今就在地府?”   阎罗自知失言,但追悔莫及。   “是,”她说,“只是——”   “带我去找他!”我祈求道。   阎罗轻轻推开我的手。   “对不起,有灵,这件事我做不到,”她说,“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职权了。”   “你不是地府里最大的官吗?”我不解。   “我只是一殿阎罗王,”阎罗苦笑,“阎罗殿,共有十殿,各管一处,我在第五殿,同我一样的,还有九个。在我等之上,还有五方鬼帝,五方鬼帝之上,又有东岳大帝和地藏王,再之上,是酆都大帝,地府真正的帝君。”   我都听迷糊了,又听到阎罗说:“九枝,现就在酆都大帝那里。”   哦,你早说啊。   “去那里,就能找到九枝元神了是吧?”我说,“他住哪儿?我这就去找他。”   阎罗还是苦笑。“你听我说完,”她说,“九枝虽然只是半个神仙,但按理并不归我们管,帝君平素也不问常事,他忽然拘走九枝,一定有他的打算,我都不敢过问,你就是去了,怕也是见不到九枝的。”   “那也要去了再说。”我说。   “有灵,你还不懂吗?”阎罗急得跺脚,“我为何一直不肯见你?为何崔判官也不愿现身?因为九枝的命数已经定了!谁也改变不了!我二人就是无能为力,无法面对你,才迟迟不敢与你见面。你见到九枝的元神又能如何?早晚还是要接受事实的。”   “帝君并不像我二人这么好说话,”她又说,“要是触怒了他,给你降下罪,你也就不能活了,我和三娘还有李修德老友一场,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我沉默片刻。   “那如果把九枝换成是我爹爹,你觉得我娘亲,会放任他走么?”我一字一句道。   阎罗一怔。   她看看崔判官。崔判官轻轻笑笑。“大人自己定夺,”他说,“若帝君迁怒于大人,大人受罚遭贬,你去哪,我陪你去哪。”   阎罗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她回头看我,“我带你去帝君大殿。”   她把手放在我头顶,转瞬间,我们离了原地,来到一个空旷之处。   这里仿佛是罗酆山最高顶,往上只有黑压压的云层,四周烟尘荡涤,有些寒冷,我向下看了看,下面飘渺不可见,离那些灯火和房屋,已经很远很远了。   在我正对面,有一座威严肃穆的黑色宫殿,大门紧闭,看不见一点光,门口也没有人,只有两尊石兽,一左一右杵着。   “这里便是帝君所在。”阎罗道。   她带我走向宫殿大门,向一尊石兽点了点头。   “让她进去吧。”她说。   我还想你怎么跟块石头说话,石兽忽然动了。这石兽像虎又像龙,两角三尾,面相凶悍,又带些正气,不知是什么。   若是九枝在,应该会知道吧。   石兽也对阎罗点点头,须臾,宫殿正门缓缓打开。   “没有成命,我不可入内,就在此等你,”阎罗说,“有灵,你多加小心,莫要忤逆了帝君。”   那我可保证不了。   我没说话,大步走入殿中。   殿里也是一样寒冷,里面是个四壁空空的大屋,只点了一盏灯,摆了一张条案,比人间的县衙还寒酸,根本看不出来是地府之君住的地方。   ……帝君这么穷么?   昏暗的屋内,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黑冠。大门在我身后关上,这人转身正对着我。   这该就是酆都大帝了。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壮硕之人,没想到,他竟是一张白净脸孔,身形修长,倒有些书生气。   “你还是来了。”他说,嗓音清透。   “我不和你废话,”我说,“九枝在哪儿?”   “自然是在这里。”   “把他还回来。”   “还回去?”帝君面无表情,“生死有命,死了,就是死了,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你是玄师,这你不会不懂吧?”   “他是神仙,”我说,“不归你管。”   “半个神仙而已,”帝君说,“也是妖,又是人,三重天是不收他的。我属下十殿阎罗,层级都不够,我亲自处理,理所应当。”   “他会去哪里?”我问。   “哪里也不去。”帝君答。   “哪里也不去?”   帝君挥挥手,从大殿后方飞来一个铜炉,铜炉内有一个圆溜溜的气团,正挣扎游走,虽无人形,但能感觉它非常痛苦。   这是九枝。铜炉飞临的一瞬我就觉出来了,这是九枝。   “他原本便只有半缕元神,”帝君看着铜炉,说,“另一半是吸纳炼化出的人气,不具魂魄,我把他这两半分开,元神回归三重天,人气,就散入地府了。”   “元神我可以不要,”我说,“但另一半我要带走。”   只要有这一丝人气,九枝就能活,无非便是失却了原来的本事。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本事,他在,就好。   “我说了,这是他的命数,”帝君说,“你带不走。他也不能再活。”   “那就把我的命换给他。”我说。   帝君笑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我拿我的命换他的命,也是理所应当,反正我人已经在这儿了,你把我魂魄取走,两命相抵,有何不可?”   帝君看看我。“要是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把九枝抢回去。”我昂着头,和他对视。   “抢回去?”帝君又笑,“就算你抢得到他,能走出地府么?”   “那我就把你地府踏平!”我高喊道,“我不管什么道理、规矩,今日就是天上降罪,我也要这么做,哪怕掀翻整个地府,我都要把九枝带回人间!”   帝君凝视着我。“我地府九千九百鬼王阴差,你一人,够么?”   ……好像是不太够哈。   但我未及回答,帝君大殿的门又被撞开了,阎罗一头闯进来。   “她一人不够,那就再加上我!”她威风凛凛,站到我身边。   “你——”我瞠目结舌。大姐,你别闹啊。   阎罗并不看我。“反正这阎罗王的差事我也做倦了,也让老娘快意一回!”   她拔出头上发簪,狠狠掷摔于地,一头乌黑柔发流瀑般散开,“有灵,你别怕,你是三娘的女儿,为了三娘,我豁出命去,也要护你平安!”   啊,你这么说我是很感动啦,只是……   加上你,恐怕也不行啊……   帝君看了看阎罗。“不愧是我十殿阎罗里,唯一的女子,够胆色,”他说,“你是要用这方法,逼我交出九枝么?”   “不错,”阎罗轻笑,“除非你痛快把九枝还回来,否则你就要同时对付我和有灵两人,从此还要少一殿阎罗,这笔买卖,不划算吧?”   帝君哂笑一声。“你别忘了,我地府不缺人,可做阎罗王的大有人在,不缺你一个,”他说,“莫说是你,就是东岳和地藏,加上十殿阎罗一起反我,我也不会交还九枝的。”   “如果是我跟你要人呢?”   大殿的门第三次开了,又有一人走进来。 第58章 惊楼(六)   这人的声音浑厚又飘渺,我还没看清长相,酆都大帝和阎罗已都是一怔,紧接着,竟然齐齐单膝跪下了。   “道祖大人!”他们俩说。   ……啊?   道祖?   我有点儿懵。等会儿啊,道祖……道祖不就是三重天众神仙的老大吗?   而且他的模样……这不是之前那个非要喊我孙女的老头子?   但他此刻已经不再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腰背笔直,笑容可掬,花白的须发迎风飘扬,随意披着一件卦袍,一派仙风道骨。   “二位请起,”他笑呵呵地说,“不告而来,惊扰了。”   阎罗都不敢搭话。酆都大帝定定神,恭问:“道祖大人何故来此?”   “无甚大事,”道祖说,“就是把九枝带走。”   “这——”酆都大帝有些为难。   “我三重天上掉下来的神木,我来带走,应该可以吧?”道祖还是笑着问,但言语里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酆都大帝只好一施礼。“道祖所言极是,是在下冒犯了。”   “不不,”道祖说,“你恪尽职守,并无过错,这七重地府由你全权掌控,按理我不该插手,只是有灵和九枝,情况特殊,帝君就当卖我个面子。”   “不敢。”酆都大帝躬身道。   “那九枝,我就带走了。”道祖抬手,抖抖衣袖,九枝的神魄飘离了铜炉,归入他袖中。   完事对我一笑。“有灵,你随我一起来吧。”   我赶紧跟上他,免得酆都大帝又后悔,但转念一想,阎罗可怎么办?   她已经和帝君反目了,我和道祖一走,帝君不会为难她么?   “哦对了,”道祖一转身,“阎罗你若是不用,不如也给我?”   他看着帝君。“我三重天刚好有个仙君的空缺,你又说你地府不缺她一个,那我就一并带走吧。”   原来他什么都听到了啊。   “道祖大人说笑,”帝君笑着说,“在下不过一时威胁她几句,阎罗我还是要留着的,我这里可少不得她。”   我知道这帮子身在高位的,嘴里没个准话,还是不无担忧地看了看阎罗。   阎罗倒毫不在意。“没事,有灵,你去吧,”她说,“日后若是回了俱无山,替我问你爹娘一声好。”   “放心,”她又拍拍我,“帝君不敢对我怎么样。”   帝君看她一眼。   “你看什么?”阎罗瞪回去,“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免官,我又不是没有去处。”   “这些事,你们自行商议吧,”道祖说,“我就不打搅了。”   他说着,乐乐呵呵走出大殿,我紧随其后,最后回头看一眼,阎罗和酆都大帝又跪了下去,也看到,酆都大帝悄悄擦了擦汗。   也是,见到的可是道祖,三界至高,紧张自然难免。   “你以为,他是怕我?”走到殿外,道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呵呵一笑,“错了,有灵,他是怕你。”   “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道祖深深看我一眼。“你还不知道,你有多大本事,我晚来一阵,这地府,也许就被你拆掉了。”   这么说倒是挺让我自豪……不过……   大爷,你确定吗……   我不敢细问,跟着他走到山崖边。道祖举目望了望。   “山上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   他说着,在我背后一拍,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地府中一片旷野,四下无人,只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就在这儿坐坐吧,”道祖盘腿坐在石头上,“唉,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也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他衣袖里。   九枝就在那里边。   九枝终于能回来了,但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没想到过程会是这样,自然更想不到,短短时间里,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叫我见到了。   “有灵啊,可有什么要问我的?”道祖说。   那可太多了。   “道祖之前,为何要假扮老人?”我先问。   道祖又笑了。“我扮得还不错吧?”他说,“唉,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玩心,也刚好,试你一试。”   “试我什么?”   “试试你,是不是值得我帮你一把,”道祖说,“虽说我是三界一统,上下都奉我为尊,但有些事,我也是不该管的,这一回,多少坏了规矩。”   “道祖……也要守规矩?”   “万事万物,总要有个规矩,”道祖说,“我身在其中,自然一样,不过,你不同。”   “我有何不同?”他说话不太好懂,我听得稀里糊涂的。   道祖笑笑,却不答。   “话说,你不恨我么,有灵?”他忽然问。   “恨你?”我不解,“我为何要恨你?”   “是我下命,罚你爹娘半辈子都守在俱无山上的,”他说,“你爹娘一人一妖,都是纵横天地的本事,从此却只能守着荒山过活,也让你自小过了不少苦日子,你却不恨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爹娘他们,只要在一起,怎么都开心的,”我说,“早些时候,我是不太能接受,但这一路走来,和九枝出生入死、朝夕相伴,我渐渐懂了。何况要恨你,也该是我爹娘恨你,我不代劳。”   道祖沉吟片刻。   “那若我说,你这些遭遇,也是因我而起呢?”他又问。   我一愣。什么意思?   道祖一笑。“将九枝指给你做婚配,实是我的主意。”   我有些傻了。   是他做的?   “但是……北辰星君……”我不知该怎么说。   “北辰星君,是遵从我的嘱托,”道祖说,“包括天将伐树,故意教九枝落入俱无山,也是出于我的意旨。”   我耳畔仿若有雷炸开。   原来,这些都不是巧合?   九枝掉到山上,被我娘亲浇灌,积下灵气,北辰星君赐婚,九枝生出人形……这些都是早有安排?   不对啊。   “那为何北辰星君要被……”我话说到一半又打住。   北辰星君被泡进瑶池,表面上是受罚,但如果,原本就是这么定的呢?   “你看出来了?”道祖说,“他配合我,做场戏而已。直接让你和九枝成婚,不合规矩,可若是假作北辰星君指错了,那便只能将错就错,事后再补上些责罚,就无可指摘。当然,对星君无害,只是辛苦些,不过他知道我的用意,也便没有拒绝。”   他想了想。“话说回来,是不是快到日子了……嗯,该把他放出来了……”   “所以,你的用意,是什么?”我问。   道祖看看我。“我做这些事,只为引你下山。”   “引我下山?”   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让我下山,做个玄师?   ……你们累不累啊。   “有灵啊,”道祖拈着一缕胡子,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尤其对女子而言?”   “是,”我说,“所以我和九枝冒死,都要助云卿登上皇位,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难道道祖是为了这个?”   道祖摇头。“你如何做,是你的事,”他说,“我只是要造个机缘,让你下山,至于下山后会如何,只看你的造化。”   我好像慢慢懂了。   先把九枝塞给我做夫君,我为了养活我和九枝,就必定要下山,我又什么都不会,那也只能承袭我爹娘的营生,做个玄师,做了玄师,就会见到世上种种不公,于是便会想要改变这一切。   倒似乎合情合理,只是……   “道祖就不怕我没按你的设想行事,有了九枝,也没下山么?”我问。   “是你的话,就不会。”道祖说。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   “有灵,”道祖又笑笑,说,“有些事,不必想那么明白。你已经这么做了,那就是这么做了。”   “可是,为何一定是我?”我又问。   “因为你眼里,没有规矩。”道祖答。   ……不懂。   道祖看着我。“你爹娘心地明净,没教你世间做女子的规矩,你十八岁前远离人世,没经受世人的规矩,你不知礼数,也不知纲常,更不知何为三从四德,对俗世而言,是离经叛道之人。”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骂我……   “若不是出了眼下这档子事,原本我是不想见你的,”道祖说,“你从我这里知道得越少,越能从心而行。不知规矩,方能打破规矩,不从纲常,方能颠覆纲常。就像北辰星君给你指了婚,你不开心,就自己把婚约解了,这样的你,才是有灵。”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祖都知道了?”   道祖笑而不答。   “所以,这些改天换地的事,便该当由你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他最后说。   “不过,神仙不是都不问人事么?”我再问,“世间变不变化,对你们也没有影响啊。”   道祖狡黠一笑。   “我活了几千年了,天天看着世间一副模样,厌倦了,”他说,“也想换换口味。”   ……这是道祖该说的话吗?!   你把人当什么了?   道祖又看破了我的想法。“有灵啊,”他叹道,“神仙对人,是没有悲悯的,别把神仙想得太好,人间厮杀到生灵涂炭,神仙们一样在三重天里喝酒推牌,对人有悲悯的,只有人自己。”   我听着,不说话。   “这便是我说,你应当恨我,”道祖又说,“恨我为了我一己之欲,让你走上这条艰险道路。”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我和九枝,过得很好。”我只说了一句话。   道祖一愣,随即又笑了。   “好了,”他好像说累了,起身落于地上,“说了够多了,你该走了。”   “那九枝——”   “九枝?九枝已经回去了,”道祖给我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衣袖,“待你回去,他该也恢复原样了。只不过,有些东西,是回不来了。”   什么东西?我一下紧张起来,九枝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道祖并不打算解释。“你见了他便会知道,”他说,“回去吧,你和他,还有多年的日子要过。”   他挥挥手,我感觉像有一股力量牵引,渐渐将我从地府抽离。   抓紧剩下的时机,我又问了一句:“道祖!云卿最终可坐上皇位么?”   道祖摊手。“这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   ……你是道祖啊!   可我没机会继续问了,眼前一花,我回到了营帐中。   营帐里除了我,只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笑。   “九枝!”我一下跳起来,“你回来了?”   九枝笑着点头,不说话。   “你觉得怎样?”我扑过去,在他身上摸了一阵,仔细上下打量,“有没有缺什么短什么?”   九枝还是不说话。   我看了一圈,又摸了一圈,好像也没少什么东西。所以道祖说的,有些东西回不来了,到底是啥啊?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小心地问九枝。   九枝点点头。   “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九枝又点点头。   “你记得……你如何变成的人,如何随我下山,如何与我相伴了这么久吗?”我一口气问,“记得你学过什么、做过什么吗?下山后的各种事情,也都记得吗?”   九枝再点点头。   啊,那就好,那就好。   难道道祖的意思,九枝少了些本事?但我在他身前能感受到,他的妖气、神通,都还在的。   我一下放心了,不管九枝有什么缺失,只要他还记得我,他还活着,那都无所谓。   但这一放心,我才察觉到一个问题。   “九枝,你怎么不说话?”我问。   九枝笑笑,仍旧沉默。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股寒意爬上我后背。“你——”我说不下去了。   我终于明白了,九枝少了什么。   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第59章 相杀(一)   兜兜转转,一切仿若回到了最初。   九枝再次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以前他好歹还是能出声的,如今彻底哑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却笑了笑。   算了,没关系。   他因何哑的、日后还能不能开口,我都不在乎了,能找回他,已是万幸,别说只是不能言语,就算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我也要和他一起走下去。   不是因为他曾是我夫君,也不是因为他救过我,是因为他是九枝。   我拉起九枝,带他走出营帐。   我原以为后军已到,云卿她们已如约起行,毕竟,上回我去地府只待了一阵,回来人间都过了三天,这次去得更久,搞不好云卿都快到京城了。   可一出去,就看到兵士们在忙碌备马,云卿在我不远处,刚骑上马背。   “有灵,”她神色平淡,“你醒啦?”   不只是她,她身边的衔玉,近旁的谢将军和有疾,好像都不太惊讶。   我倒是很惊讶。“你们……怎么才走?”   “九枝回来了,我们就准备出发呀,”云卿说,“既然他活过来了,我猜你该也快醒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迟疑一下,忽然明白了大概。   我看看她。“我走了有多久?”   “不到一日。”衔玉答。   不到一日?   怎么和上回不一样了……   看来是道祖做的。他送我回来的同时,更改了我穿梭阴阳两地而导致的时间差别,免得我太难办。   这次也丝毫不觉得累,地府转了一圈,仿佛没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道祖就是道祖啊。   ……也真的是,有这么大本事,你自己动动手指改一改世道,不好么?   不过这样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想必在我元魂出窍时,后军已经刚好赶到了。   可我兴致勃勃地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预想中的千军万马。   不还是就之前那些人吗……   “你们不等后军会合了?”我问云卿,“这就要走?”   云卿点点头。“一个时辰前刚接到斥候传信,后军行至兴州与唐州交界,遇上我大哥和二哥的兵马,已接战了。”   接战……打起来了?   一支军队,同时打两拨人?   “大皇子有多少人?”我又问,“二皇子呢?”   “我大哥麾下一千左右,”云卿答,“二哥多一些,三千人吧。”   “这……打得过么?”我大惊,“我们不用去帮忙?”   “有于应物在,好说,”谢将军自我身后打马而来,“他虽然冲动少谋,但骁勇善战,区区四千人,不足为虑。”   “区区”四千人?你认真的?   谢将军看我一脸担忧,笑了笑。“有灵姑娘无需多虑,我玄衣军也不是只知道逞能的傻子,我已给于应物做了谋算,命他把住要道,非战不可才战,只要拖住二位殿下,便够了。”   “谢将军看到这个时机,才要我们立时动身,”云卿说,“趁我大哥和二哥无暇他顾,我们轻骑快马,直入京城,进了京城,于将军那边,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可我们只有不到五十人……”我还是放不下心。   “好说,”谢将军一脸风轻云淡,“莫说五十人,就算只有五人,我也能带你们踏进衍都。”   看他说得笃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是将军,这些事我又不懂。   有疾已经给我和九枝牵来了马,我刚要从他手上接过静岳,云卿却拦住了有疾。   怎么——   “有灵,你还要去么?”云卿端坐马上,正色问我。   “去啊。”这叫什么话,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我不去,难道要我回家吃奶吗?   “但……”云卿神情不忍,“九枝此番险死还生,前路也不知还有多少劫难,我不能再让你为了我去犯险,不如就——”   “行了别废话了。”我夺过缰绳,分给九枝一根,两人翻身上马。   “就是因为经此一难,我才要送你最后一程,”我说,“不然九枝不就等于白死了一回?”   我坐稳,又瞪了云卿一眼。“还有,谁说我是为了你了?”   “我是为了天下女子。”我说。   云卿看看我,露出了笑容。   “谢将军,走吧。”她说。   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谢将军一声令下,全军肃然,浩荡启程。   九枝仍旧在我身侧。我还在思索方才谈论的事,隐约感觉,从旁边一直投来目光。   我转过头,九枝立刻把头扭了回去。   “你怎么了?”我问。   九枝笑笑,不说话。哦,也说不了话。   但他还是趁我不注意,就偷眼看我。   我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种感受很奇妙,之前有那么一阵,我真的以为我要和他永诀了,但他回来之后,我心里更多的,不像失而复得,却像久别重逢,仿若九枝就是和我走散了一段路,如今又再相遇了。   可能内心深处,我不相信我会失去他吧。   这样想着,我又看了看他,结果九枝也刚好看向我。双目相对,两个人都大致明白了彼此的体会。   我们相互一笑,一齐望向前路。   大军的行进路线,是从北边绕过承天城,直扎入京城东侧的一片山峦,这是往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山间有条险道,我们人少,走这里刚好合适,不会被人察觉。   趁着于将军和两位皇子对垒,谢将军也散出去一些烟幕,叫于将军打出的是宁安公主的名号,此刻朝堂上应该都盯着那边,谁也想不到还有我们这一路军马。   穿过那条险道,到京城,便是一片坦途。   我们疾行一日,快到子时才停下来歇马,云卿拉我走到无人处,坐下和我聊一会儿。   “所以,九枝真的不能说话了?”她看看后面正靠着马打盹的九枝,问。   “嗯。”我点点头。   “可知是为何?”   “不知道,”我说,“也许是元神耗损,影响了他,也许是道祖所做,让九枝复生需要拿走一样代价,而最无害的,便是言语的能力了吧。”   我笑笑。“不能说话就不能说话吧,反正他以前话也少,一天天的只拿来喊饿,如今不会说话了,反倒清静了。”   云卿神情复杂。“那,道祖长什么样?”她又问,“在上清观时,观里有道祖殿,只不过是照着修道之人的想象,拿泥塑的,实质谁也没见过。”   “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云卿愕然。“想不到,你会这样形容道祖。”   “他都不问过我,就强行把我拉入乱世,我不跟他算账就不错,”我撇撇嘴,“喊他声道祖,已经给他面子了。”   “你怪他么?”   “倒也不怪,”我摇头,“没有他这些盘算,我就遇不到九枝,遇不到九枝,可能就不会下山,不下山,就见不到这些事,当然,也遇不到你。”   云卿笑了。   “说正事吧,”我说,“楼墨心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你和谢将军,查清了么?”   “你去地府还不足一日,短短时间,怎么查得清。”云卿说。   “楼墨心临死前,喊了一声云瞻,”我说,“我记得,云瞻,是大皇子的名字?”   “是,”云卿说,“但这一声喊得很奇怪,他做事素来周密,自己行迹暴露了,断没有草草供出背后主子的道理,倒像是……有意喊给我们听的。”   “让我们以为,他背后是大皇子,对么?”   云卿又点点头。“如此看来,最不可能的,反而就是我大哥。”   “如果是故意反其道行之呢?”我问。   云卿想了想,摇摇头。“不像,”她说,“如果真是我大哥,他一定知道,我人已经在京城附近,不会浪费时间和于将军交战。若我是他,这时应该火速绕过我等后军,直扑此地才对。”   “于是也排除了我二哥,”她又说,“这两人的举动,都不像是知道我行踪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在往京城的路上,早做好了安排?”我猜,“那边打仗,也只是做做样子,迷惑我们。”   “有这种可能,”云卿说,“但我熟悉我大哥的脾气,有亲手对付我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那便是,还有他人。”我说。   但会是谁呢……   “京城里,再没有别的想夺位的皇子了?”我又问。   “应该没有了……”云卿说,“不过也难说,如果有朝中重臣起了贰心,要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继位,倒不是不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那就更复杂了。我托着腮,细思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条路,端的是艰辛啊……”云卿兀自叹道,“和哥哥们反目,也便罢了,最信赖的老师,也站在了我对面,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反对我,女子做皇帝,就这么十恶不赦么?”   “管他们,”我说,“他们目光短浅,懂个什么。”   云卿又叹口气。“我只是觉得遗憾,自小从楼相那里习文断字、广读诗书,却不能有他在身侧,甚至于,认识这么多年,到他死,都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出身云州……”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出身云州,可在云州做过官?”我问。   “怎么问起这个?”云卿不解,“倒是做过的,虽然楼相自入朝起就是内阁重臣,但有一年云州兵乱,他去云州督查过三年。”   “兵乱?”   “就是边关卫所的守军叛乱了,”云卿说,“说起来也怪,到后来也不知是因何作乱的,朝廷并没有拖欠他们军饷,都如数发放到他们手中,爹爹体恤边军,待他们一直不错,但还是出了乱子……”   “后来呢?”   “事出突然,云州知州镇压不力,被我爹爹免了官,楼相请缨,亲去处理,”云卿接着说,“他很快压下了叛乱,又在云州总督三年,才回到京城。”   “那时候,三皇子也在,对不对?”我问。   “你怎么知道?”云卿讶异,“但不是他刚巧在,是楼相对爹爹说,云弈养尊处优,不思进取,便带他一起去学些本事,我俩自小都在楼相那里修学,楼相很看重他。”   她笑起来。“可惜啊,云弈到了那边,也没学到什么,只学会了养骆驼。楼相一生气,就禀明我爹爹,索性把他扔在云州了。”   我却笑不出来,慢慢皱紧了眉头。   “你不会以为,楼相背后是云弈吧?”云卿还在笑,“不会的,我这个弟弟全无野心,满脑子只有他的飞禽走兽,又好女色,爹爹这么多孩子里,最不想要皇位的,就是他了。”   “但如果他不是全无野心,只是故作姿态,让你们以为他没有野心呢?”我问。   云卿愣住了。 第60章 相杀(二)   两日后,我们抵达了京城外的那条山道。   山道两侧是险峻的山峰。这道山峦竖在京城东边,将京城和东侧的土地天然分隔,只在偏北端有一座关隘,把守着去京城的通路。   关隘肯定是不能走了,走关隘,无异于公告全天下,我们就在这里,快来抓人。   于是就只剩了这条小路。   说是路,其实也就是山间一个豁口,怪石嶙峋,起伏不平,而且走上去以后,地势也并不低。马不能骑了,我们下了马,扔下不少行李,牵着马匹艰难前行。   遇到难走的地方,马闹脾气,还得靠人把马连拖带推地送过去。   “这条路,很早以前是贩私盐的人走的,后来山南边修了栈道,渐渐就无人走这边了。”这种时候谢将军还是一脸淡然,“过去它还叫鬼见愁。”   ……不,我觉得鬼没有这么辛苦。   不过这么险的路,应该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打这里走吧。   静岳倒是很乖,一直不喊不闹,但它很沉,九枝想帮我,被我拒绝了。   我自己可以。   眼下最忙的人是有疾,他一边高声催促着行军,一边帮困在乱石中的兵士运马,一刻不停。   “快些!”他不住地喊,“再快些!莫要耽搁!”   一匹马在山上打滑,他冲过去帮手,我刚低了下头,就听到一阵惊呼。   有疾咳着血,从高处摔下来。   “九枝!”我下意识喊。   九枝比我更快。他伸出手,稳稳接住了有疾。   “有疾!”谢将军几步跑过来,“怎样?”   有疾喘着气,摆摆手。   “我来吧。”谢将军从九枝手上接过有疾,把有疾撑在肩上。   “将军怎可——”有疾大为惊慌,但话刚出口,又吐出一口血,沿着谢将军的衣服流下去。   “无妨,”谢将军说,“你是我军先锋,你死了,我上哪去找能替你的人?”   他笑笑。“等回了京城,你给我洗净衣物就好。”   云卿和衔玉也围了过来,只是牵着马,凑不近,只能在不远处关切地看着。   “路将军无恙!继续走吧!”谢将军安稳军心,扛起有疾,抬脚而上。   我站着没动。   “这样不行。”我说。   谢将军回头看我。   “带着这么多马,要上山下山,太难了,”我说,“就算能平安过去,过了山,大军人困马乏,万一遇上敌人,跑都跑不掉。”   谢将军看看四周疲累的兵士,点点头。   “我只想着从这里过,不易被察觉,”他说,“还是托大了么……有灵姑娘说得有道理,看来,还是先返回去,再做打算吧。”   “不用。”我说。   我看向九枝。“九枝,你可以么?”   九枝知道我在问什么。他四下看了一圈,用手比划一阵,意思是差不多。   “我帮你。”说着,我松开静岳,走近九枝,画了个符,点在九枝背上。   九枝闭上眼。他身子生了变化,几十根粗壮的藤条自他体内生出,越生越长,铺向四面八方。每根藤条都卷起一匹马,凭空抬了起来。   抬到一半,他有些吃力,我又加了道符,终于可以了。九枝一个人,把全军所有的马匹,都举上了半空。   “能走么?”我说。   九枝微微一笑,毫不费力就走了出去,几十匹马被他高举在头顶,像一棵巨大的树。   其余人都看呆了,张大着嘴,目视这庞然大物快步上山。   “走啊。”我开开心心地招呼谢将军和云卿他们。   谢将军也笑了。   “全军听令!”他高喊,“随同九枝有灵,全速过山!”   他瞪着眼前诸人。“堂堂玄衣军,不会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吧?”   瞬间,士气大振,兵士们饱受鼓舞,争先恐后向山上进发。   原本按最保守的估计,翻过这座山,要三日的时间。   但如今有了九枝的神力,只用半日,我们就到了这条山道的最高处。   停下喘口气,云卿凑到我近前,讶异地看着九枝。   九枝轻轻松松站着,抬头看被他举起来的那些马,一脸惬意。   “他有这么大力气?”云卿忍不住问。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笑着说。   谢将军也跟了上来。他力气也不小,肩头靠着个有疾,都不怎么喘。有疾好一些了,只是脚步还有些虚浮。   “有疾……身体这么差么?”我问云卿。   云卿看一眼有疾,点点头。   “据说他自小身子就差,”云卿说,“所以他爹娘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有疾,就是有病之意。”   ……他爹娘是有多恨他?   云卿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有些地方有这种风俗,”她说,“给孩子起一个不好的名字,冲一冲晦气,盼望日后可以平平安安。”   这显然是没用啊……   “谢将军精通医术,也治不好他?”我又问。   “诊过几次,看不出病因,”云卿说,“我爹爹也叫宫里的太医看过,几个太医都没办法……好在病不犯时,有疾身体还好,上阵领兵也没什么问题,他自己慢慢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顿一顿,又说:“有疾说他小时候曾经不慎落水,可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吧。”   不慎落水?   我观察了一下有疾,走过去。   “谢将军,”我走到二人身边,说,“让我看看?”   谢将军扬了扬眉,没说话,找了块平坦地方,扶有疾躺下。   我解开有疾的胸甲,隔着衣物,手上捏了咒,在他胸口处上下按了按。   “你懂医术?”谢将军问。   “不懂,”我摇头,“但假若你都查不到病因,那可能……不是病的问题。”   果然,我按着按着,就觉出了不对。   我站起身。   “出来!”我对着有疾前胸,厉声道。   没有动静。   “赶紧出来,我饶你一命!”我说,“否则我把你捏死在里头!”   周围众人还在错愕,有疾突然更猛烈地咳嗽起来,须臾,他扭过头,一张嘴,从嘴里吐出一只……小蛤蟆。   这蛤蟆还不到我半根手指长,忙不迭想逃走,被我一把掐住。   “还想跑?”我瞪着它。   “大仙饶命!”小蛤蟆细声说,“小仙、小仙我……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那你在他肺里做什么?”   “大仙误会了,”小蛤蟆说,“小仙不是要害这位将军,只是将军年幼时落水,呛水吸入了小仙,小仙也不想的!”   它怕我不信,赶紧又说:“真的!小仙起誓,绝无害人之意!何况这些年,小仙一直盘算着出来,只可惜不得法,还多亏大仙有道术,帮了我一把……”   我知道它没说谎,便松开了手。   “你走吧,”我说,“以后小心些!别再做这等事了。”   小蛤蟆千恩万谢,跳着跳着跑远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四周围了一圈人。   “你方才在对谁说话?”谢将军饶有兴致地问我。   哦对,他看不见。   “是只蛤蟆的精魄,”云卿从后而来,替我答道,“不具实体,非修道之人是看不见的。”   “蛤蟆?”谢将军一怔,“即是说,有疾肺中,有一只蛤蟆?”   我点点头。“也不算真蛤蟆,该是他年幼落水之时,这只蛤蟆妖正在水中修炼,精魄不小心被有疾吸了进去。我爹爹过去曾和我说过这种事,偶尔确是有的。”   “难怪我无论如何都查不出病因……”谢将军沉吟道。   “不是病,自然查不出,”我说,“有疾肺里含着这蛤蟆的精魄,这才会时不时咳血,但身体却无大碍,眼下蛤蟆走了,他以后便会好了。”   “若蛤蟆始终未除,他会怎样?”   “会折损寿命,”我说,“可能……没几年可活。”   有疾一直听着,此刻挣扎着坐了起来。“有灵姑娘——”   “谢我的话就不必了,”我说,“不过你还是要多加休息,一两日内,自会复原。”   有疾一时无话,轻轻笑了笑。   “枉我曾是个道士,这么久了,我竟然没看出来。”云卿有些自责。   “你是公主,又不能随便摸他,”我嘻嘻笑着说,“我这等流氓,做这种事就很合适了。”   我搓搓手,站起身。   “那,我们下山吧?”我说。   仍旧是由谢将军扶起有疾,扛着他,踏上下山的路。下山多少是难一些,尽管有疾病愈,又振奋了众军士,但还是走不快。   我们下山时日头刚西落,待到山脚下,已是第二日卯时,天边已然微亮。   可能是如获新生,有使不完的力气,举着这么多马匹走了一天,九枝竟然一点儿都不累。看他的样子,甚至有些兴奋,好像还愿意再来一圈。   “好了,放下吧,”我拍拍他,“省省力气,后面路还长。”   九枝这才依依不舍地把马匹挨个放下。   不过这下倒是省了歇马,稍作整顿,日头刚起,大军就重新上马。有疾恢复得比我想得要快,他已经可以骑马,也能坐直身子了。   他身侧,谢将军端坐马上,远望京城方向,又看了看一旁的云卿。   “殿下,前头便是京城了,”他说,“紧张么?”   云卿没说话。   “我们走的是险道,”谢将军说,“身后再无援军,这一去,非生即死,断没有第三条路走,守愚不敢保证什么,但请殿下放心,或死或生,守愚都陪着殿下。”   ……哎呀你别说得那么可怕行吗……   但云卿摇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走吧。”她说。   有疾一马当先,率军启程。   距京城,还有五日。   这条路果真选对了,似乎无人料到我们会从这里突破天险,大军长驱直入,奔西疾行。   但很快,敌人反应了过来。   有疾分出三路斥候去探周围消息,到正午时分,已有一路斥候返回。   “报!”一名骑军从侧后方飞速驰近,“东北方有敌,骑兵一百人!”   “多远?”有疾问。   “半日距离!”   “关口过来的追军,”谢将军笑笑,“终于发现我们了么?”   “再探!”他喝令斥候。   斥候回头。我们继续打马飞奔,傍晚,第二路斥候回来,正北方也出现了敌军,紧接着,第三路斥候来报,东南方向还有一支骑军在向我们逼近。   “三路追军……”谢将军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虽然追军人数不多,虽然听云卿的描述,按我们的行军速度,追军很难追上,但我还是一下紧张起来。   这一路上确是险象环生,但其实也都是我见惯了的事情,如今才第一次感觉到,行军打仗原来是这样的。   “将军觉得,这些都是哪里的兵?”云卿赶上前,问谢将军。   “东北方该是关隘的守军,”谢将军说,“正北大概是龙骧军,东南的话,只有鹰扬卫,都不是京师亲卫,看人数,也只有各卫所的一小部分,即是说——”   “要杀我的人,在各大营都安插了人手。”云卿道。   谢将军点点头,旋即又笑了。“随便他们吧,”他朗声说,“这点人马,还难不住我谢守愚。”   我却一直在想,这些都是谁做的?   看样子,是早就筹划好了,不管我们是从东边而来,还是自南边而来,这人都设下了拦阻,能在京城周围布下局,如此手眼通天,难道楼墨心背后的指使,真是在京城里?   正想着,云卿忽然问我:“有灵,你觉得楼相和我们在一起时,是如何给外人递信的?”   我想了想。“应该就是普通的道术,”我说,“用道术和外人连结,有消息随时可以互通,这个我办不到,但以楼墨心的本事,想必可以。”   “多远都可以?”   “……多远都可以。”   “那楼相死了,对面会立刻知道么?”云卿又问。   “应该也是会的,”我说,“就算不立刻知道,一两日没有消息过去,也该想到了。”   “好。”云卿说。   我被她问得稀里糊涂,都这时候了,这些事还重要么?   可看云卿的神色,问了她也不会说,也就懒得问了。   我们疾驰一日一夜,马匹渐渐力有不支,算算也甩开追军一些距离了,按谢将军的意思,前面有条河,过了河,我们就歇息。   离河不远,我还在低着头想事情,前军忽然放缓了脚步,不多时,竟停下了。   最前头的有疾高举拳头,示意全军止步。   怎么了?   我打马凑过去,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此时刚日出不久,朝霞斜照,照得前面不远处明晃晃刺眼,一片金黄。   一支金盔金甲的骑军背靠着河岸,正在等我们。   我记得谢将军他们说过,金盔金甲,是禁军的装束。   不用人提醒,我也看得出来,这帮人来者不善,因为他们全举着兵器。百多人沿河列阵,一言不发,像是等我们有一阵了。   有疾又做了个手势,玄衣军也散开成阵,同样没人说话,默默与来人对峙。   谢将军、云卿、衔玉都在阵前,我和九枝插到他们旁边,九枝打了个呵欠,两边人马,应该就数他最放松了。   日头高了些,我总算看清了点,这支骑军除了盔甲是金色的,头盔上还都有青色的花翎。   “青翎卫么?”谢将军看了看,低声说。   “什么是青翎卫?”我问云卿。   “京师五大亲卫之一,”云卿答,“算是最精锐的一支。”   “好打么?”我又问。   没人回答我了。谢将军冲云卿颔首,自己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苍州建宁卫谢守愚!”他举起腰牌,喊道,“护送宁安公主回京面圣,京城诸位,可否行个方便?”   无人应声。   “京师亲卫,敢与公主为敌?”谢将军又喊。   仍旧无人应声。   但有人行动了。禁军里出来一个人,沉默片刻,拔出佩剑,指向高空。 第61章 相杀(三)   “将军!”有疾急喊。   谢将军叹口气,拨马回阵。与此同时,一部分禁军行出队列,横刀立马,严阵以待,却并未发动进攻。   “想把我们拦在这里,等追军合围么?”谢将军笑笑,“有疾!”   有疾上前,几声令下,我们这边走出去二十名骑军,分作两路。   “先折他们一阵!”有疾喊着,纵马而出,两路骑军齐刷刷拔出腰刀,声若雷霆,从两翼卷向敌军。   敌军也动了,催开战马,迎着有疾他们扑上来。   双方一接战,我才明白为什么谢将军可以一直不慌不忙。玄衣军真的很厉害,禁军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黑色的湍流在金色的战阵中交汇,又猝然分开,一次冲锋,就将禁军杀得丢盔卸甲。   瞬息间,有疾已率军奔回,在阵前集结。   “点人!”他喊道。   一番清点,玄衣军一人未失,而禁军出阵的几十人已折损大半,剩下的拖着兵器跑了回去。   沿河的那条阵线上,青翎卫们还是一动不动。   “各位!”谢将军又高喊,“守愚无意赶尽杀绝,识相的,还请为我军让出通路!”   对面全无反应。   谢将军摇摇头,看一眼有疾,有疾点点头。   “全军出击!渡河!”有疾高声下令,“刀必见血,马必喘汗,违者——斩!”   言罢,他策马冲出,身后四十余人紧随其后,全力杀向禁军。我和九枝不明就里,稀里糊涂跟在里头。   禁军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还是一触即溃,掉头就跑。有疾他们从后一路猛追。   眼看就要突至河畔,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眼花了,怎么感觉禁军人一下变多了?   “有疾!回来!”谢将军也突然大为紧张,劈声喊道。   晚了。   不知怎的,禁军背后冲出来另一支骑军,黑衣赤甲,这伙人显然比禁军锋锐许多,刹那就把几名不防备的玄衣军斩于马下,有疾看出来不对,虚晃一刀,急急回撤。   “停军!”谢将军大呼,“重新结阵!”   我赶紧勒住静岳。玄衣军停步,结成守备之势,将云卿团团护在中央。   不等我喘口气,前方猝然声势浩大,马蹄大作,从前、左、右三面袭来大批同样红盔赤甲的军队,踩着浅浅的水流过了河,将我们围住。   “云州赤胆营?!”云卿睁大眼,“云州的守军,如何在这里?”   不管如何,反正是来了。这些人好像也不着急,过河后步步进逼,赤甲层层遮蔽,少说也有三五百人。   我不懂打仗的事,但我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一个套。   先用三路追兵逼迫我们只能走这边,再用不能打的禁军诱我们深入,最后由这一支骑军完成合围。   谢将军的谋划并没有疏漏,只是没有料到,除了京师附近的军队,还有这样一拨人马。   “他们很厉害吗?”我问。   其实问这个也只是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答案,我已经在谢将军和有疾的神情里看得分明。   “云州边军里,这是最精锐的一支,”云卿说,“如果说玄衣军是江南骑军第一,那他们就是第二。”   我一下说不出话。   第二啊……我看着四周的赤甲骑兵不慌不忙结成一个圈,这么多人,不管是第几,都不好对付吧……   谢将军面色也很严肃,过了阵子,忽然笑了。   “有疾,上次你我这样被包围,是什么时候?”他问。   “八年前,苍州南境,”有疾答,“南蛮子九百人,把我们堵在了山口。”   “八年已过,你还有当年殊死一战的勇武么?”谢将军又问。   有疾轻轻一笑。“将军还有别的先锋么?”   两人相互看看,彼此眼里都是一样的果决。   谢将军回头又看了看云卿。云卿沉默不语,只对他点点头。   “保护好殿下。”谢将军冲衔玉说。   最后他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术法毕竟不是学来打仗的,在这个时候,很难起什么作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   还有九枝呢!   忙乱间,都忘了他的本事了。几十匹马他举起来都跟玩儿一样,这些骑军,起码他能收拾一半吧?   “将军别担心,”我说,“交给九枝就好了。”   不等谢将军说话,我高高兴兴看向九枝。九枝有点儿得意,他一挥手,准备像之前那样再生出藤条。   没有变化。   九枝困惑了。他又用了用力,还是一样。   ……我说什么来着!   就叫你不要那么得瑟,如今耗力过巨,傻眼了吧?   这下可怎么办……我和九枝尴尬地看看谢将军还有云卿,早知道刚才就不说大话了。   但云卿却笑了笑。   “没关系,”云卿柔声说,“原本我们就不该事事都依靠你俩。”   她望向前面。“这一战,早晚都逃不过的。”   谢将军也笑了笑。他不再看我,收起笑容,伸出腰刀,缓缓平举向前。   “西北方!突围!”他威喝道,“不求杀敌,只求一生,有缘的,出去再见!”   我一下想到一件事。   “谢将军!换马!”我飞身跳下静岳,在静岳屁股上一拍,静岳灵性过人,撒蹄就向谢将军跑去。   谢将军一愣,随即下马,跃上静岳马背。   这是他的老友,这时候再给我骑着,就浪费了。   “进!”谢将军一声高呼,率先杀出去。   在他身后,所有玄衣军应声出动。   ……呀,我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上马,谢将军之前乘的那匹马已经看不见了。   “有灵!”云卿裹在人潮中,勉力向我伸出手。   但另一只有力的胳膊兜住了我,先她一步,把我放于身后。   九枝一脸严肃,示意我坐好。   因为玄衣军突围的同一时间,四下包围的骑军也发动了进攻,这些人虽然马不高,但又快又壮,少顷就把我们全部冲散了。   九枝想打马向云卿靠近,却发现已是重重阻隔。   “活着相见!”我向云卿高喊。   其实我应该护在她身侧的,但难度实在是有些大,单是能保住我和九枝的性命,就很不容易。   好在九枝还有不小的力气,敌军要近他的身,也挺难。我们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努力寻找空隙杀出去。   两军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一时间手足无措。   几名骑军斜刺里冲过来,举起马刀就往我们身上招呼,九枝一旋身,将刀刃格开,不防肋下伸来一杆长枪,这时我才缓过神,施了个术,把来者连人带马放倒在地。   刚要对九枝笑一笑,冷不丁远处飞来一支流箭,正中马腿,马吃痛,猛然直立起来,把我和九枝硬生生甩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我头昏脑胀,挣扎着爬起身,发现周围全是马蹄和人脚,乱哄哄不辨方向。   九枝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   “九枝!”我放声大喊,又被厮杀声淹没。   坏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和九枝分开啊。   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我躲着无眼的刀剑,拼命寻找九枝的身影,不小心被绊了一跤,再起来,身旁是一名已经横死战场的玄衣军,一身的血,怒目圆睁,仿佛心有不甘。   我替他合上眼,待要接着找九枝,附近几个禁军盯上了我。   看我一个小姑娘,他们估计是觉得可以顺手捡个人头,狞笑着策马而来。   我脚步轻转,堪堪避过马匹冲撞,一名禁军对我亮了刀,我凝神在他刀身上一点,他飞了出去。   但冲我来的人太多了,根本不够时间结印下咒,混战中,身侧又砍来一把刀,我下意识拿生墨笔去挡,笔直接被砍成了两截。   ……不是吧?   我赶紧低头去捡笔尖,一只脚踹翻了我,两名禁军下了马,举刀就要刺下。   然后他们俩的头就飞了出去。   一人一马从后飞奔而至,瞬息间冲过,又兜回来。   “有灵姑娘!没事吧?”他弯下腰问。   是有疾。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但好像并没有受伤,也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   “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讶。   “我看你和九枝没有跟上,就回来找你。”有疾说。   “你疯了?”我睁大眼,“你能出去就先出去!有这个力气,你留着护卫谢将军——”   “将军不需我保护,”有疾笑道,“将军万人莫敌,我时时在他左右,不过只是为了方便听命。”   他下马扶起我。“九枝呢?”他问。   “九枝和我走散了,”我说,“我也在找。”   “我带你一起去找,”有疾一用力,把我抬上马背,“有疾这条命是姑娘给的,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你们两个突围。”   他抬脚准备也上马,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脚腕。   “玄衣军先锋大将在此!”地上一名禁军嘶声大喊,“快来杀他!”   有疾大怒,一刀砍断了他的手,但禁军这一声立刻招来了人,周围十几个赤胆营的骑军迅速围拢过来,长枪在地上拖出诡异的声响。   “有疾,别管我了!”我一着急,就要跳下马,“你先走!”   有疾却死死把我按住。   “别担心,”他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姑娘也不必出手,看着就好,我能做十一年的玄衣军先锋,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虽然是步战,却毫无惧色,提刀迎上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帝和谢将军都这么看重他了,他说谢将军万人莫敌,其实他自己,也是个怪物。   面对十几名骑军,他仍然游刃有余,往来冲杀,不多时,已将这些人砍了个七七八八。   一名骑军瞧个空档,向我扑过来,我刚要应对,有疾快步赶回,先斩马腿,然后半空中凌厉一刀,把这名骑军刺了个对穿。   片刻的静寂。有疾拔出刀,擦了擦刀上的血,冲我一笑。   “有灵姑娘,我们走——”   他话说到一半,身形一滞。   我还在想怎么了,就看到一杆枪的枪尖,渐渐从他胸口透出。   有一人躺在地上残喘,趁他不备,捡起了兵器。   “有疾!”我跳下去,一手捏咒,狠狠拍在这人头顶,把他头盔连同颅骨拍了个粉碎。   有疾背后还带着长枪。他转过身,看了看我。   他似乎想笑,却没了力气,四周的喊杀声都在我耳边消失了,眼前所见,都只有这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短短一瞬,如同经年累月般漫长。   “有灵,你要活着。”有疾终于笑了出来。   他腰刀脱手,一头栽倒下去。   “有疾!有疾!”我这才缓过神,抱着有疾死沉的身子,不住喊他,可他眼神渐渐涣散,已经全无反应。   该怎么办?   看位置,枪尖穿过了心肺,没有救治的可能,但我还是尽力给他止血,拍着他的脸,期望他清醒过来。   只是也没什么用,有疾气若游丝,细不可闻。   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纷乱的战场,一咬牙,把有疾抬了起来,小心地放上马背。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一定要把他带出去。   至少他死前,一定要让他见到谢将军。   这一会儿的工夫,又有敌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像贪狼闻见了血腥,慢慢围近。   要搏命了吗……   我四下看看,从地上捡起有疾的腰刀。   拼了。   但我还没想好用什么术法,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把后面的骑军掀上了半空。   不绝的惨叫间,人、马接二连三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砸起一地的烟尘,顷刻,这几名骑军已经没了声息。   能有这种神力的,也就只有九枝了吧。   果然,烟尘中,渐走出九枝的身影。他神色平静,快步向我走来。   “九枝!”我大喜,“你恢复神力了?”   九枝看着我笑,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你没受伤吧?”我上下打量他。   九枝还是笑。他看看马背上的有疾,有些错愕。   “有疾……可能要死了,”我说,“我要带他去见谢将军,应该还来得及。”   九枝点点头。他一手扶住有疾,一手拉过缰绳,又指指马背,让我上马。   我站着没动。   “对了,九枝,你过来。”我说。   九枝扬起眉,疑惑着向我靠近一步。   我把腰刀刺进了他前胸。 第62章 相杀(四)   我双手用上了十分的力,腰刀直没到刀柄,九枝身躯一震,怔住了。   有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九枝?”他在我耳畔问。   “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我冷冷地说。   他刚才左手拿缰绳时,我已经看得分明。他手腕处空空如也,没有那条红绳。   九枝视那红绳为命,如果说红绳是他不小心掉了,他早就发狂了,所以,眼前的“九枝”,必然是假的。   这人做得倒是很仔细,独独疏忽了这一点,也许是看见了,但毫不在意,毕竟他不会知道,这根红绳对我和九枝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轮到我问。   “九枝”没有答话。他身形一动,从腰刀上抽出身子,转瞬间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我还以为能骗过你……”他笑笑,“还是模仿得不够仔细吗?”   “就算你模仿得完美无缺,我也能看出来,”我说,“我和九枝一路同生共死,朝夕陪伴了这么久,是不是他,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特意去观察。”   “九枝”挠挠头。“原来是这样吗?看来,是我小瞧了你们二人间的羁绊。这世间,倒还真有些情情爱爱在啊……”   “少废话!你到底是谁?”我厉声问,“九枝呢?”   “我怎么知道,”这人说,“我只是看你落了单,想趁机取你性命罢了。”   我捏上咒。做好了防备。此人用的也是我没见过的道术,不知底细,还是小心为上。   不过他的修为应该不是很高,不然早就可以动手了,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接近我。   我甚至能看出来,他本人,并不在这里。   他自己也明白,他已经错过了杀我最好的时机。   “算啦,”这人又挠挠头,“都被你识破了,就没意思了,找机会再杀你吧。”   他冲我挥挥手。“有灵姑娘,回见。”   说着,他居然变成了一名赤甲骑军。   这名骑军精神有些恍惚,好像刚刚被附了身。他低头看看胸前,那里有一个洞,还在汩汩冒血。   他双眼一翻,仰面倒地,死了。   我赶紧转身去牵马。来不及了,再耽搁下去,有疾就——   但有疾的坐骑却不肯动。它低嘶了一声,一刹那间,我发誓我从这匹马眼中看出了悲戚。   我抬手摸了下有疾的身子,心底一寒。   有疾已经有些冷硬了。   他走了。   我一下茫然无措,头靠在马脖子上,默然呆立了一阵。   叹了口气,我重新骑上马。   前面还打得乱哄哄的,我把有疾的身子仔细摆好,瞅个空隙,打马冲进人群。   就算有疾只有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他带回给谢将军。   路过方才那个赤胆营骑军的尸身,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   那个假扮九枝的人,是借了个兵士变身吗……这法子我倒是有所耳闻,叫夺舍还是什么,也是玄师一派不曾修习的术法。   我没猜错,施术的人,本体确实不在附近。   别说,他变出的“九枝”,不论是气息,还是肉体的感觉,亦或举止,都足可以以假乱真,如果换个人,完全可能被骗过去。   有这么精妙的术法,这个人却不能直接杀掉我,难道说,他只学过这一招?   还有,真的九枝现在何处?   九枝自己回答了我。   我伏在马背上,乱军中一路穿梭,一时半会儿倒没引起人注意,跑着跑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九枝坐在地上,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百无聊赖地四处闲看。   他身前摞着七八个人的尸首,不远处,十几名骑军围着他,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   “九枝!”我大喊着,从他身边驰过,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九枝看见我特别开心,眉眼都展开了,起身飞奔两步,紧紧扣住我手指。   我二人一起用力,九枝轻轻落在我背后。   这是真的九枝,不仅是那根红绳,还有他给我的每一丝感觉。   “咱俩走失了,你都不知道去找我吗?!”我回头瞪他,“你就在这里闲坐着?”   九枝抓了下我的手,笑了笑。   我。一。直。在。找。娘。子。他在我手心写。   但。气。息。断。了。他又写。   我明白了,我和那个施术的人对峙的时候,对方的术法阻断了我的气息,九枝应该也很着急,不然他不会动手杀人。   我也握一握他的手,示意他可以安心了。   九枝没问我有疾的事,他大概也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拉紧缰绳,策马一路狂奔,有疾的马倒确实是匹好马,驮着三个人,还可以健步如飞。那十几名骑兵不敢拦我们,放我们轻松冲了过去。   很快,我和九枝就突出了包围,将惨烈的战场甩在身后。   我没在乱军里看到谢将军和云卿他们,估计他们已经活着出去了。   “九枝!你能探到云卿的气息吗?”我问。   九枝沉默片刻,往右前方一指。   我赶过去,没多久,就看见了云卿。她坐在马上,焦急地远望,看到我靠近,狂喜地挥着手。   谢将军和衔玉也在,不算他们三人,突围的玄衣军,还有四个。   “有灵!”我驰到他们身前,云卿跑过来,扶我下马,“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我说,“但是……有疾死了。”   九枝抱下有疾的尸身,平放在地上。   云卿和衔玉睁大眼,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是为了保护我,”我说,“一个人,力战十几名敌军……”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搭上我肩膀。   “谢谢你带他回来,有灵。”谢将军从后面走上来。   他神情淡然,看不出悲喜,目视有疾良久,单膝跪下去,拿衣袖为有疾拂去面上的血污。   我一时也说不出话,之前太过紧张,还觉不出,如今冷静下来,才感到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悲痛。   九枝忽然蹲下,对着谢将军用口型和手势表达了一番。   “……我看不懂。”谢将军笑笑。   “九枝说……”我替九枝解释,“是他的过错,没有留下足够的气力应对意外,如果……如果他留了几分力,有疾就不会死了……”   谢将军愣了愣,摇摇头。   “你这样说,才是侮辱了有疾,”他说,“我玄衣军,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为大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人人之幸,若是要靠他人救护方能苟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有疾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有灵,你救了有疾一命,有疾还了你一命,这便是他秉持的大义,只要你还活着,他走,也是昂首挺胸走的。”   他最后看看有疾,脱下外袍,覆盖于有疾身上。   “你先去地府等我。”谢将军说。   言罢,他转身即走。   “等等!”我愕然,“不安葬他么?”   “玄衣军以天地为葬,”云卿平静地说,“从不入土,但每个死去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   每一个……都记得?   我不知该说什么。   也没时间说了,身后远处传出一阵响动,一名玄衣军朝我身后指了指。“将军,他们来了。”   烟尘大作,敌军重又追了上来。   看来,余下的玄衣军,已经全数死难。   “我们走。”谢将军说。   走?走去哪儿?   我们只剩九人,还逃得掉么?就算逃掉,只靠九个人,还怎么入京城?   太多杂乱的念头,也想不清楚,我稀里糊涂,下意识去牵马。   但这一次,云卿没有跟上。   “将军,我有一个想法。”她忽然说。   谢将军不解地看她。   “我们这样,想必是难以逃脱了,”云卿说,“我还有一计,虽不能保证一定有用,但至少,可以多一线生机。”   谢将军点点头。“听殿下的。”   云卿转身面向我。“有灵,我需要你和九枝帮我一把。”   我与她对视,从她的神情里,我知道我可以相信她。   “你说。”我回应道。   一刻钟后。   百十个赤胆营骑军追到了这里,打头的先锋看看前方,忽然举起手,号令全军停下。   离他们不远,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浑无声息。   先锋很谨慎,不敢轻易靠近,指挥兵士们在十几步距离的位置待命。   他转向后,对军中一人耳语几句,这人随即下马而出,戒备着靠近,仔细观察一番地上情形,又快步跑回去。   骑军为他让出一条通路,队列中央,有一人端坐马上,姿势慵懒,怀里还揣着一只小兽,一遍遍抚摸着。   “殿下!”来人弯腰拱手。   “是他们吗?”这位殿下懒洋洋地问。   “确认了,是他们。”军士说。   “都死了?”殿下又问。   “都死了,”军士答,“身上都有重伤,旁边还有几名我赤胆营的弟兄,许是舍命逃出后,在这里被几名弟兄追上,经历死战,同归于尽了。”   殿下的手停了片刻。   “你确定?”他问,“没看错吧?”   “属下不敢!”军士听出他话里之意,干脆跪了下去,“属下已细细查看过,谢守愚颈部中箭,路有疾心口中枪,其余人等,各有致命伤,那名道姑,还有她身侧那名奇人,也都死于乱刀之下。”   “公主呢?”   “公主……”军士一迟疑,“公主腰身处有两道刀痕,似是失血过多而死。”   “啧,不是交代过,不要杀她么?”殿下皱起眉头。   “殿下息怒!”军士吓得发抖,“刀剑无眼,这个……自难保证……”   “你这样,我很难做啊,”殿下长声道,“这不是叫我背上了弑杀姊妹的骂名么?”   军士一怔。他抬眼看看马上之人眯起的双眸,突然拔出佩剑。   “属下之过,错杀宁安公主,罪不可恕,以死相抵!”   说着,他反手一剑,戳进自己胸口,晃一晃,倒了下去。   “真是的,血都溅到我这里了……”   殿下抖了抖外袍,斜眼看向左右。“去看看。”   他收起怀中小兽。左右早下了马,扶他落地。殿下打着呵欠,走出军阵,直走到地上那堆尸体前。   “还真的是啊,”他蹲下身,饶有兴味地细数片刻,“一、二、三……九、十,嗯,一个不少。”   “殿下,那便是公主的尸身。”他左右有一人拿剑指了指。   “放肆!”殿下照脸给了他一巴掌,“公主殿下的身子,是你能用剑指着的?”   “属下知错。”那人低首道。   “行了,退下吧,”殿下说,“让我和我这姊妹……好生待一会儿。”   “殿下不可,”另一人说,“独留殿下一人在此,恐有危险——”   “一地的死人!”殿下狂乱地一挥手,“能有什么危险?你昏头了是吧?这种事,我还用你教?离远点!我要和我姊妹说话!”   左右相互看看,不敢多言,齐齐退回了军中。   殿下回身,盯着云卿的尸首看了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   随即,是一长串大笑。   “我的好姐姐啊,”他说,“弟弟还想着你身边这么多能人异士,能掀起什么风浪,结果就这样?”   他哂笑着,踢了云卿一脚。“还什么回京城,做女皇帝,”他撇撇嘴,“这春秋大梦,姐姐下辈子再做吧。”   “不过我说话,你也听不见了吧?”他又说,“可惜啊,我以为还能有机会,跟你叙叙旧,这下子,你只能给我托梦了。”   他正得意,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云弈,你当真这么想?” 第63章 相杀(五)   殿下一愣,未及转身,一柄剑已抵上了他后腰。   持剑的,是衔玉。   与此同时,四周忽地卷起狂风,将他和后面的骑军相隔开来。我、九枝、云卿还有谢将军等人,也尽数现身,围住了他。   地上那些“尸身”顺便现了原形,都是九枝身上变出来的木头。   陡生惊变,不远处的赤胆营诸人立时冲上来,要解救殿下,我动动手指,周围的风沙扩出丈余,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三殿下,”谢将军微微笑着,袖起手说,“你我为敌,末将就不对你行礼了。”   三皇子柳云弈眨了眨眼。   “谢将军,别来无恙啊。”他倒并未慌张,好像只是在和我们闲谈。   “托殿下的福,倒是毫发无伤。”谢将军说。   “姐姐气色也不错,”柳云弈也笑了笑,“那我这做弟弟的,便放心了。”   云卿没心思和他假意寒暄。   “云弈,真的是你。”她神情严肃。   “不然是谁?”柳云弈又笑了,“姐姐不会真的以为,咱们那两位愚钝的哥哥,有本事算计到这个地步吧?”   云卿默然不语。   “不过姐姐倒是长进了,”柳云弈说,“都会使诈了,有灵,这是你教她的?”   我懒得理他。   这计谋完全是云卿的主意,她知道我们这样肯定是跑不掉,索性做出我十人尽皆战死的假象,真身藏于四周,敌军精锐全在这里,没理由统帅不在,待确认过我等的“尸首”后,这幕后之人,是一定会现身的。   所谓擒贼先擒王,找机会制住他,肯定是比对付那些骑军容易。   至于是谁,我和云卿也猜到了,只是如今亲眼见到,想置她于死地的,真是自己弟弟,云卿的神色并不好看。   “云弈,为何如此?”她问。   “为何如此?”云弈大笑起来,“到现在了,姐姐还问我为何如此?当然是为了做皇上啊!”   “可是你素来——”   “没有野心?”云弈眯起眼,“那是自然,三殿下只爱侍花弄草、豢养鸟兽,又好酒色,懒惰成性,胸无大志,这谁不知道?连他亲爹都看不下去,把他派去云州历练,可他还是不听话,养骆驼养到废寝忘食——”   他笑笑。“姐姐,我这玩世不恭的形象,做得很逼真吧?”   云卿紧盯着他。“你是何时生了夺位的心?”   “何时?”云弈嗤笑一声,“姐姐又是何时产生的错觉,我没有过这份心?”   云卿一怔。   “从一开始,你就在伪装?”她问。   “我的好姐姐,”云弈说,“你难道还觉得,我是你眼里那个闲散任性、却又温和可亲的弟弟?弟弟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皇位。”   他又开始抚摸他的小兽。“我知道,父皇是想把皇位传与你的,不过我也知道,他在世时,不会公然把公主立为继承,所以,我早些年,就一直在盼着他死了。”   他像是在刻意激怒云卿,但云卿不为所动。   “云州兵乱,是你和楼相做的?”她说。   “姐姐知道了?”云弈又笑笑,“是老师为我谋划的,云州边关有他的门生,招募一批死士作乱,不难,为的就是有个契机,好把我放到云州,让我可以积攒将来起兵的本钱。”   “难怪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当年兵乱的缘由。”云卿说。   “那怎么能让你们查出来,”云弈说,“这可是杀头的罪过,我又不傻。”   他扳起手指头,自顾自地数。“说起来,我这些年犯下的杀头之罪,还不少呢……私通边将、暗募府兵、结党、贿赂……姐姐别看我过得这么轻松,为了这一天,我可是花了不少心力,也花了不少银子的。”   “楼相帮了你不少吧?”云卿问。   “老师,唉……”云弈叹了口气,“老师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学问、筹算、权谋,几乎倾囊相授,他在云州三年,助我扎下根基,后来不得不回京,和我相隔万里,还是尽心尽力为我上下打通……”   “他蛰伏近乡关,也不全是爹爹的安排?”云卿猜道。   “这都是为了你啊,姐姐,”云弈说,“我早料到,爹一走,以你的脾气秉性和聪慧才智,必会明白爹的盘算,也必会经近乡关北上进京,老师便借个由头,亲去关隘盯着你行踪,而且远离京城,纵使结党之事败露,也有个退路。”   他摇摇头。“老师为我大嬴朝后继有人,尽心尽力,可惜啊,他走得太早了……”   “别装了,”云卿冷笑,“楼相死在你登位之前,不是刚好?你二人的筹划,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云弈拊掌大笑。“姐姐聪明!”他说,“确实,我还得谢谢姐姐,对老师毫不留情,不然我还得想法子除掉他,这可是胜过我至亲的良师益友,真要我狠下心来,也难啊。”   我听着,说不出话。   楼墨心若是地下有知,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你私下买通这么多京城的官军,钱又从何而来?”云卿又问。   “贩骆驼咯,”云弈说,“姐姐以为,我养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做什么的?想想也是心痛,贩了这么多年骆驼,也没剩几个钱给自己,都便宜了外人,尤其内阁和六部那帮老奸巨猾,真是贪心不足……”   “内阁里有你的人?”云卿皱眉。   “姐姐,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云弈说,“没有内阁和兵部的人暗中配合,我怎么从云州一路调兵过来?又怎么使唤得动禁军那帮人?”   “你之前得到的消息,都是我人尚在云州,全然不知我已经悄悄上路,”他又道,“我一个人,怎么能瞒得了这么久?”   云卿没答话。   云弈对她耸耸肩。“所以说,放弃吧,姐姐,你斗不过我的,我不是我那两个蠢哥哥,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你明我暗,你怎么和我斗?爹死后,怎么入主京城、怎么延阻你行军,我都算得明明白白,从你过近乡关起,你已经入了我的局了。”   云卿不说话。云弈又看看我。   “当然,有灵这姑娘,我是没算进去,九枝我更没提防,这二人确是我疏漏了,”他说,“若不是他俩,你不是死在荷城,就是死在蒹葭河上游,断不会活着来此地的。”   他这该算是夸我吧?   但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云弈……”云卿面色复杂,“你……就那么想杀我?”   云弈扬起眉毛,像是在说她多余一问。   “可是……为什么?”云卿有些激动,“你我自小相伴着长大,你受欺辱,我替你出头,爹爹对你多有微词,我也几次三番为你说话,你若告诉我你想要皇位,我必定不会和你争抢,你缘何如此恨我?”   她看看云弈。“还是说,你也觉得,女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姐姐这可冤枉我了,”云弈说,“我可不像楼相那么迂腐,何况姐姐的本事,我最了解,若你真的做了皇帝,必定是个好皇帝。”   “那为何——”   “因为你阻碍了我,”云弈冷冷地说,“管它男子女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都一视同仁,谁拦在我的路上,我就杀谁。”   他语带狠戾,手上却还把弄着小兽,构成了一幅奇景。   云卿身子一晃,长叹口气。   “我懂了,”她说,“我本就不该对你有所幻想。”   “姐姐这是何意?”云弈问。   “其实背后主使是你,这一点,有灵早对我提过,”云卿说,“我也想过,贸然接近京城,八成会被你算计。”   “可我不愿意相信,”她又说,“我不信你是真要杀我,中伏被围之前,我都在劝慰自己,这许是个误会,你当年同楼相共赴云州,也不过是巧合。”   她再度看看云弈,神色黯然。“如今,终于懂了。”   云弈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收起小兽。   “我怎么感觉,姐姐的意思,是要对我动手呢?”他说,“姐姐觉得,你已经抓住我了?”   “不然?”云卿反问,“有灵已把你属下骑军隔绝在外,你一人面对我等九人,还要如何?”   云弈笑了。他垂下手。   “别动!”衔玉喝道,剑尖往前又送了送。   “你别这么紧张,”云弈回头对她微笑,“挺好看的姑娘,总这么紧促,会生皱纹的。”   他拍拍身上的沙尘。“还有,你真以为,你眼前是我吗?”   我心里一惊,暗呼不好,但不等我有所反应,云弈消失了。   衔玉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赤胆营骑军。   我等现身前,此人就在云弈左右。   云卿他们尽皆愕然,慌乱间,那道风沙形成的墙外,传来云弈的声音。   “姐姐,弟弟在这儿呢。”他竟安然坐于马上,好像原本就在那里。   该死,忘了他还有这一手了。   此前时间紧迫,我也没来得及和云卿他们说。   但是,他什么时候换的?   我还以为云卿的计策足够出其不意,展开术法时也特意探查了一下云弈的气息,方才被困住的,就应该是他啊……   还是失算了,看来云弈喝退左右之时,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有灵姑娘,别想了,”云弈看我愁眉不展,还特地喊我,“这可是我老师教会我的术法,虽然我只来得及学了这一招,但学得通透,你是分辨不出来的。”   我无话可说,看看云卿,摇摇头。   谢将军忽然笑了。他抽出腰刀,一刀先砍翻了云弈作为替身的那名骑军。   紧接着,他走到最前面,和风沙外的云弈近距离对望。   “有灵,撤掉阵法吧。”他说。   也确实没有意义了,我便止住了四下的狂风。   “谢将军,要和我搏命了?”云弈居高临下看着谢将军,说。   谢将军没理会云弈。他孤零零站在阵前,眉目平静。   云卿抬脚,站到他身侧。   随即,衔玉,还有另外四名玄衣军兵士,都和他们结在了一处。   我看向九枝,九枝还是一脸轻松,微微点头。   我伸出手,九枝握住。我二人走上前。我方合计九人,无一人退却,齐齐站成一条线。   对面,是一百多名骑军。   云弈又拊掌大笑。   “好,好!”他高声说,“有胆识!值得我杀!”   他想了想,又摇头。“啧,姐姐,我真不舍得杀你啊……小时候你偷偷给过我糖吃的……要不,你给我跪下施个礼,我放过你好了,我登位后,你可以做长公主,谢将军,也还能做将军。”   ……啊,所以我跟九枝注定活不成了是吗!   云卿也没理会他。   “谢将军,衔玉,有灵,九枝……”她一口气说,“能一起死在这里,实乃云卿之幸。”   我没说话。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这一路,辛苦诸位。”云卿拔出了腰刀。   云弈似乎丧失了捉弄她的兴趣。他懒洋洋一挥手,赤胆营预备冲锋。   但这时,九枝突然扭头看向远处。   “怎么了?”我问。   他没答我,不过我听到了,远处仿佛有雷霆滚滚而来,刹那间地动山摇,人喊声、马嘶声,都在急速向我们接近。   谢将军双目一亮。“他们来了。”他说。 第64章 相杀(六)   谁来了?   还没等我发问,如潮大军已席卷而至,两路骑兵自赤胆营身后掩杀过来,顷刻将敌军包围。   黑衣黑甲,阵容严整。   是……玄衣军?   我们还有援军么?   但看云卿和谢将军的神色,他俩似乎也很意外。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两名手下急速冲向我们,离谢将军还有几步远,三人翻身下马,跑到谢将军身前,单膝跪地。   “将军!”那将领高声道,“于应物带玄衣军一千一百人,赶来护驾!将军恕罪,公主殿下恕罪,我等来晚了!”   于应物?   他们不是正在东边和两位皇子打仗吗?   “谁让你来的?”谢将军瞪起眼,“我不是命你死守怀阴山口么?”   “这——”于应物眼珠子一转,劈手拉过身边一人,“是常余策要我来的!”   常余策?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这人戴着一张鬼面样式的铁面具。他没说话,先把面具摘了下来。   “余策判断,这里更需要我们,”他沉静地说,“事情紧急,余策便私自做主了。”   看到他的脸,我更震惊了,忍不住拿手指着他。“你——”   常余策冲我笑笑。“有灵姑娘,又见面了。”   果然是他!   大皇子身边的幕僚,被九枝打伤的那个。   我越来越糊涂了。他怎么也在这里?   他不应该是大皇子的人么?   常余策知道我的疑虑,但没解答,而是对谢将军再拜道:“我等五日前自怀阴山口起行,星夜兼程,刚好赶上。”   谢将军看看他,叹了口气。   “早该想到你这个脾气……”他说,“如今山口还有多少人?”   “三百人,”常余策说,“够了。”   谢将军不置可否。“余策,你可有想过,若你们的动向被两位殿下看出,可是会遭遇前后夹击。”   “余策认为,眼下将军和公主的安危,更重要。”常余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他。   “嗐,将军怕什么,”于应物大咧咧地说,“这仗打完了,前头便是京城,进了京城,还需要担心两位皇子?”   谢将军又叹口气。“你们来得如此之快,走的是禄来关?”   禄来关就是我们之前爬山时,绕过的那座关隘,云卿在路上同我说过。   “是。”常余策答。   “守军放行了?”   “不放行,”于应物说,“懒得和他们费口舌,我就带人把关拆了。”   ……拆了?!   “你——”谢将军无奈。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说什么了。“将军,”云卿出来打圆场,“余策和应物也是情势所迫,便不要苛责他们了。”   谢将军借坡下驴,点点头。“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他看向于应物和常余策。“半个时辰,把这仗打赢,将功补过。”   “得嘞!”于应物重新上马,飞驰着喝令全军,上千玄衣军立时整备,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   常余策没有跟随。他起身,站在谢将军身侧,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的战斗。   “上次一别,有八年了吧?”谢将军忽然说。   “七年,”常余策道,“将军记性变差了。”   “你怎么从大殿下那里脱身的?”谢将军又问。   “要走,随时都能走,”常余策说,“只看将军何时需要我。”   我听着这两个人一问一答,还是一头雾水。   “余策,是谢将军安插在我大哥身边的暗线,”云卿为我解释,“就如他们方才所说,已经有七年了。”   我瞠目结舌。“这样也可以?”   云卿笑笑。“他是江湖人士,此前一直在谢将军身边做幕僚,不为人知,后来为了防备我大哥,谢将军便派他前去投诚,好探听消息。这也是为什么,你在瑞临城和我大哥见面的事,谢将军立刻便知道了。”   我倒不是想问这个,主要是……   在一个惯于颐指气使的人手下待了七年,不累么?   “倒是不累,”常余策似乎看出了我所想,“只是,难免要做些脏了手的事,心里多少有愧。”   我尽量不去想他都做过什么。   “所以,谢将军很早开始,就在为云卿继位谋划了?”我问。   “想不到那么远,”谢将军说,“但早做些安排,总没有坏处。只是如今看来,当初赌错了人,早知道——”   他看看常余策。“该把你派去云州的。”   “将军饶了我吧,”常余策说,“待在一个疯子身边,我怕是没命活着见你了。”   他说的这位疯子,此刻仍旧安坐马上,轻抚着怀中小兽。   三皇子没有参战。他始终微微笑着,看向我们这边。   他背后,赤胆营还在死战,但人数悬殊,突如其来的大军也动摇了他们的心绪,几乎无从抵挡。   于应物冲杀在前,率玄衣军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冲锋。   如同秋风割草,赤胆营的人一层层倒下去,血溅到三皇子马前,他却眼都不眨。   他知道,大势已去。   说半个时辰,真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除了三皇子,已经没有敌军还站着了,一百多人的阵列,全军覆没。   无数把腰刀对准了三皇子。   谢将军和云卿对视一眼,两人打马上前,走到离三皇子只剩一步远。   我、九枝和衔玉都跟在后面。   “谢将军好筹划,”三皇子柳云弈笑笑,说,“想不到,你竟然还留了后手。”   谢将军也笑笑。“没有留后手,大概只能说,是三殿下运气不好吧。”   “运气不好,”柳云弈点点头,“有道理。”   “你手下已一人不剩,我可以确信,眼前的你,就是你了?”谢将军问他。   柳云弈又笑笑。“将军放心,我已经逃不掉了。”   “姐姐,这一阵,你赢了。”他对云卿说。   我总怕他偷袭,手上捏了咒,靠云卿又近一些。   柳云弈看了出来。“有灵,别害怕,”他笑着说,“我就只学了个夺舍的道术,旁的一概不会,我这人也不爱血污,你看我一身素衣,沾上血,多难洗啊。”   ……你要点儿脸。   云卿看着他,神情不无悲哀。“云弈,你为了一个皇位,花费十余年心力,值得么?”   “姐姐就没有花费心力么?”云弈反问,“花一年和花十年,又有何区别?爹爹不也为了你盘算了很久?不过是今日你胜我败,你倒教育起我来了?”   “我——”云卿欲言又止。   “成王败寇,这规矩我懂,”云弈说,“姐姐不必多言,事情至此,我不为过去的谋划后悔,我只后悔,能杀你的时候,没早些动手。”   他又想到什么。“啊,说起来,还是楼相救了你一命呢,我一直让他把你杀了,他不肯,说什么要顾念姐弟之情,能把你拦在京城外就足够了……”   “这老废物,净耽误事。”他撇撇嘴。   我听得一皱眉,云卿已抢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她气到涨红了脸,怒视着云弈,说不出话。   云弈摸了摸脸颊。“姐姐还在顾念师生情谊啊……”他轻声道,“楼相多番为难你,你还替他生气?太天真了……姐姐这样,如何做得好皇帝?”   “是不是皇帝,我首先是个人。”云卿说。   云弈又笑了。   “算啦,”他说,“彼此殊途,你我是说不服对方的,别白费工夫了,姐姐,快些杀了我吧。”   云卿看他良久,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她说。   “你是我弟弟,我下不了手,”云卿又说,“何况就这样杀了你,太便宜你了,那些阵亡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那姐姐要怎么做?放了我?”云弈扬起眉,“姐姐这么爱我这个弟弟么?”   云卿笑了。   “我要把你软禁起来,”她说,“我进京城之日,你就在远处看着,目送我入主紫禁城。”   ……这一手太狠了。   不给云弈一了百了的机会,而是让他亲眼目睹,他想要的一切都被别人拿走,一朝梦碎,十年成空,这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云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兽。   “刚刚,你是不是咬我了?”他对小兽说。   他叹口气。“小畜生,怎么该咬你的主子啊?”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竟然活生生扭断了小兽的脖子,随手掷于马下。   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我赶紧挡在云卿身前。   还好,这落魄殿下,也只能对一只小兽发泄怒火了。   谢将军扬了扬头,于应物立时从后过去,一把将柳云弈扯下马,把他按跪在地上,又掰过他的双臂,用绳索牢牢捆住。   云弈没有反抗。他任由于应物处置,眼神一直锁在云卿眉目间。   “押走吧。”云卿平静地说。   “姐姐,”被于应物拎起来的时候,云弈突然又开口了,“你可走快些,别让弟弟我等太久啊,我身体不好。”   云卿本来都要转身离开了,又站住,扭头看看他。   “云弈,我最后问你一句话,”她说,“对你我过去的姐弟之情,你心中可曾有半分惦念?”   云弈没有回答。他只是笑。   云卿彻底转过身去,闭上眼,轻吐了口气。   “你不把我当姐姐了,”她说,“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扔下这句话,她大步走向自己坐骑。在她身后,于应物拖走了神情诡异的柳云弈。   我看着云卿的背影,头一次感觉,她看上去这么落寞。   清理战场花了我们不少时间,接连两次恶战,在这片小小的河谷上铺满了尸体。   我和九枝也去帮忙,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心里不太舒服。   虽然我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难免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忍。   之前我总以为,把云卿送回京城,应该没什么困难,快点儿赶路就是了,没想到,一个皇位的脚下,真的是无数的血与骨。   有兵士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那些尸体就草草垒于台上,浇油、生火,烧了个干净。   谢将军说,这样处理,是怕尸体腐败,传出疫病。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生前厮杀在一处的两方骑军,就这样焚在一处,尽归天地。   我拉着九枝的手,站在不远处看。云卿、衔玉、谢将军,还有四周数不清的玄衣军,也都肃然而立,一动不动,直到残火熄灭。   休整一夜,我们重新启程。   柳云弈被擒,往京城的路上,再没有什么阻碍,中间斥候来传了一次信,大皇子和二皇子惊觉玄衣军主力已撤走,一日前已绕过怀阴山口,向这边追赶,但中途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了起来。   想必是更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玄衣军还剩一千多人,谢将军分了几十人,由于应物带领,回禄来关驻扎。   一方面,拆掉的关口需要重修,另一方面,还要把柳云弈带过去。   按云卿的安排,于应物每日要把柳云弈押上山最高处,让柳云弈日日远望大军动向,一直望到我们进入京城。   柳云弈此刻,应该很想死吧。   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情。   于应物领命而去,常余策则重新做回了谢将军的幕僚。他整顿现有军马,日头最盛时,一千玄衣军已列阵完毕,三军鼓振,士气严整。   阵列最前,云卿和谢将军并肩而立。   云卿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时候很严肃,但还是对她笑笑。   一路艰险,终于能看到头了。   “前进,目标京师!”谢将军挥剑,高声下令。 第65章 凤起(一)   大嬴顺安三年十月,苍州建宁卫都指挥使谢守愚同宁安公主柳云卿,率苍州玄衣军合千人,自东进逼京城,沿途守军尽皆望风而降。   三日后,大军兵至城下,兵部尚书亲自打开衍都东平门,迎宁安公主入城。代掌朝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内阁五人步出紫禁城,静候公主军马,并奉上先帝遗诏。   又过两日,宁安公主前往皇陵凭吊先帝,将她爹爹和娘亲合葬于一处。   再过三日,怡王柳云弈被押解入京,庆王柳云瞻解除军马,自来领罪,独闵王柳云橏不服命,起兵攻打京师,谢将军领玄衣军于禄来关外大破之,两日后,再大破,擒闵王于承天东北。   十月底,宁安公主代先帝下诏,宣怡王三大罪,幽禁宫中,宣闵王五大罪,年后问斩。   朝中为怡王柳云弈收买的各路官员、京师亲卫指挥使、京师卫指挥使、典吏、兵士等,共七百三十二人,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都督府四司审过,一并下狱。   随后,她昭告天下,先帝业已驾崩。   只是遵先帝遗命,不事丧仪,不举哀,庙堂不着丧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应如常。“生死常事,无需操办,若无先例,便从朕始。”   到此,大致尘埃落定。   “所以,替三皇子遮掩行踪的,是内阁次辅?”   干清宫书房内,云卿着一身便衣,端坐椅上,我坐在云卿侧前方,开口问她。   进紫禁城已经快一个月,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九枝倒是很习惯了,而且皇宫里多的是好吃的,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吃,一日四顿,吃得肚子滚圆,天天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是。”云卿说。   “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就为那点儿钱财,不惜如此?”我惊讶。   “他哪是为了钱财,他是为了前程,”云卿说,“我弟弟若能登位,他位高权重,自然是首功,还怕少了荣华富贵?”   她轻轻笑一笑。“所以我不怪他,但他既然押错了宝,付出代价也是应当。”   “我听说,兵部尚书也被抓了?”我问。   云卿冷笑。“这老狐狸,见云弈失势,立刻就改了倒向,抹去了昔日交易往来,还第一个开门迎我进京,倒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好在常余策擅查,把他那些行径,连根带土都挖了个干净,”她说,“不然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忠臣良将。”   这庙堂上的事,还真是复杂啊。我在心里叹道。   云卿看出了我的想法。“有灵,这很简单的,”她说,“无非各为其主,各有盘算,皇位更迭之际,朝臣们都是在赌,不过赌对赌错的分别,没有反我的,也未必真心对我,只是服从大势罢了。”   她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挂心。这段时日来,她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那,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就是没想好,才问问你,”云卿说,“按罪论,这些人皆可杀,单是收受贿赂、私通边军两件事,都够砍两回头了,只是……”   她顿一顿。“我多少有些不忍。”   “该杀那就杀吧,”我说,“三皇子虽然疯魔,但有句话他没说错,你既要做皇帝,有时候,就不能太念情。我不懂你们庙堂的事,可我知道,位及人君,不好心慈手软,就算是我犯了杀头之罪,你也不能姑息。”   云卿看看我。   “有道理。”她点点头。   “我瞎说的啊,”我赶紧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大赦我,我也不介意。”   云卿笑了。她刚要再说什么,书房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殿下,衔玉姑娘求见。”   我眼睛一亮。有日子没见她了。   “让她进来,”云卿说,“说多少次了,她要见我,随时都可以,不需通报。”   “殿下马上就是皇帝了,礼数还是要有的,”衔玉说着,盈盈笑着走进来。   她仍旧一身黑衣黑甲,看上去气色不错,看到我在,也冲我一笑。   我抬手打个招呼。   笑罢,衔玉走近前,对云卿一拜。   “又没生人看着,就别这样了,”云卿说,“怎么忽然要见我?”   “禁军已经整顿完毕了,来通报一声,”衔玉说,“原先的京师亲卫五大营,该处理的已经尽数处理掉,精简后,按殿下的意思,重整为四大营,撤青翎卫,其余事务,已交由都督府去办。”   “好,”云卿点点头,“有劳你,但你这么急着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   “嗯……”衔玉有些迟疑,“按理说不算大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正好有灵也在,可以一起听一听。”   我?和我也有关?   衔玉看看我,又转回头。“暗卫来报,近日京城里……好像出现了邪祟。”   “邪祟?”云卿皱起眉头。   “有两个坊里,都突然有人疯了,”衔玉说,“查不出缘由,虽然人数不多,目前也基本已经控制住,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眼下京城刚刚安稳,怕有人又趁机作乱。”   疯了?   “是怎么疯的?”我问。   “都是差不多的症状,”衔玉答,“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撕开衣物,袒胸露腹,大呼周身燥热,神智也不清醒,送回家中后,更是日夜哭嚎,片刻难安。”   “有郎中看过么?”我越发好奇起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燥热?   “看过了,”衔玉说,“几个坊最好的郎中都去看过,看不出是什么问题,还请了道人做法事祛邪,也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按热病治,但同样收效寥寥。”   “传染么?”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云卿和我对视一眼。她估计也想起了当初宁安城疫病的事。   “还不清楚,”衔玉说,“不过前去诊治的郎中们,倒是没有染病,同一家里,也有平安无事的。”   “发病前,也没有异状?”我接着问,“没去过奇怪的地方?”   “都没有。”衔玉道。   我又看云卿一眼。“这么看的话,确实有些像邪祟。”   可能是中了妖毒,也可能是被妖鬼附身,京城大得很,我和九枝又一直在皇城待着,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所以我想,”衔玉说,“此事要不要再细细探查,虽然波及不大,但难免惊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是因为……殿下女流之辈,觊觎皇权,触犯天道,天上给城里降了罪……”   她不敢往下说了。   但云卿并没有动怒。反正这种话她也没少听过。   “有灵,你有工夫么?”她思虑片刻,问我。   “有有有,”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和九枝去瞧瞧,要真是邪祟,倒好说了。”   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这几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闲得我心慌。   九枝也挺高兴。不过我知道,他高兴是因为……宫外可能也有好吃的。   “我派些暗卫随你去。”云卿说。   “不用,”我摇头,“我和九枝两个人就够了,这样也习惯,后头跟上一堆兵士,我反而难受。”   “但你不熟悉京城情形,还是有个人跟着稳妥些,”云卿说,“不如这样,叫常余策陪你去吧,他现在统领暗卫,疯病的事,他想必也有所了解。”   常余策吗……好吧,横竖算个熟人。   “丰喜!”云卿起身,对门外喊道。   “奴才在。”门口的太监回。   “去把常指挥使叫来。”云卿说。   我听丰喜的脚步渐远,不多时,就带来了常余策。   常余策一进门,我吓了一跳。   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可能有些过了,但常余策真的瘦成了一把骨头,暗卫的制服是紧身的,穿在他身上却还有些松垮。   他脸颊也凹陷下去,神情飘忽,全没有了回京前那副模样。   ……暗卫的活儿,这么累的吗?   云卿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没挑明,只是看着常余策的样子,叹了口气。   “余策,你大致明白我为何找你吧?”她问。   常余策点点头。还好,说要事的时候,他还挺正常的。   “属下也正有此意,”他说,“殿下不找我,晚些时候,我也要来寻有灵姑娘帮手的。”   “你也觉得,和邪祟有干系?”云卿又问。   “不敢说,”常余策笑笑,“是不是,去了再看吧。”   于是,便是我、九枝和常余策三人出了皇城。   常余策虽然瘦到可怕,走起路来还是无碍。他似有心事,一路上都不说话,直到被我时不时瞅一瞅,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有灵姑娘,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是觉得诧异,”我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常余策又笑笑。“没事,最近事务繁忙。”   我不傻,知道他是在敷衍,又不便细问,只好随他。   走出皇城南大门,前面看见一支长长的队伍,仔细看,是一队禁军和几个太监,带领着几十名年轻女子,正打这边经过。   “怎么这么多女子?”我愕然,“这是去做什么的?”   常余策也看了看。“该是京师亲卫护送教坊司遣散的乐籍,去内城落脚的,”他说,“殿下要裁撤教坊司,所有乐籍各归来处,但人数众多,便先收拢在一起,再详细安排。”   “乐籍是什么?”这个词我倒没听过。   常余策看我一眼,忽然有些拘谨。   “乐籍……就是官妓。”他说。   ……啥?   常余策清清嗓子。“官家蓄养的娼妓。”   我睁大眼。“还有这种事?”   常余策面露尴尬。“古来便有的,”他说,“官员们要寻欢,对民间开放,还能赚些钱财以充内库,便有了官妓一说,后来,又专设了教坊司。”   我听着,说不出话。   “这些女子,要么是行军打仗抓回的女俘,要么是大户人家抄家后的女眷,或者罪臣的妻女,”常余策接着说,“收入教坊司后,大概教她们些曲乐诗文,就……就要侍奉官员了。”   他说得很小心,但我也能听出来,这个“侍奉”没有那么简单。   “那她们——”我欲言又止。   “卖艺,也卖身,”常余策知道我要问什么,“名义上只卖艺,但都是妓了,便由不得她们了。”   我紧赶几步,离那些女子近了一点。   “她们有的,身上有伤。”我说。   “难免的,”常余策叹口气,“虽然侍候的多是官员,教坊司对官员的举止也有明规,但遇上邪淫之人,挨打受骂,都是常事。地位低的乐籍,被凌辱、亵弄致死的,不在少数。”   我心里一拧,路过这些女子时,都不敢去想她们遭遇过什么。   “所以殿下才一心裁撤教坊司,”常余策又说,“其实先帝也有过这个意愿,只是当时战乱方定,顾不上,后面几次想推行,又被内阁劝阻,无奈才留存到现今。”   云卿……果然,冒死把她送回京城,是对的。   “听殿下的意思,她还想逐步进取,直至彻底消除娼妓行当,”常余策说,“到时无论官妓、营妓还是民妓,都不复存在。”   他眉目舒展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看看他。“你去过么?”   常余策一怔,随即笑了。“没去过,也不会去,”他道,“但我这么说,你该也不信吧。”   我没说话。   常余策说,暂时用来安置这些乐籍的,是内城一处场所。这些女子和我们顺路一段,走到一条街上,队伍一转,走向了另一侧。   这一日下着小雨。雨已经多日未停了,加上街道都是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物。她们都身着单衣,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我站住脚,咬破手指画了个咒。   我爹给我的生墨笔,之前那一战被砍断了,后来我回去找,也没找到,以后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一股暖意从我指尖涌出,流向这支队伍,轻轻把她们拢住。   这些女子都有些惊异,摸摸身上,神情困惑,却又不敢乱说话。   “你做了什么?”常余策问我。   “一点小术法,”我说,“多少能让她们暖和些吧。”   我看着这些女子一个个从我面前经过,走向远处。   走在最后一名女子,已经有些疯态。她双手胡乱打着拍子,披头散发,脚步磕磕绊绊,还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她是如何疯的,答案很明显。   这女子一边走还在一边说话。“龙来了……”她喃喃自语,“我看见龙了……龙来了……”   我忍不住抬头仰望。可高空只有灰沉沉的云层,哪有龙啊?   我看看九枝。九枝摇头。他也没看见什么。   可能……是她在脑中见到的吧。   她就这么絮叨着,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她们都入乐籍这么久了,还有地方可去么?”我忍不住问。   “有些还有家人,”常余策说,“不过多数人,可能都没有家了,这些人等,还有这种疯了的、病了的,如何安排,我也不清楚,殿下应该有她的盘算吧。”   我不再说话,沿着大路走下去。   出现疯病的,是两个相邻的坊,离皇城不近,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坊外堆积着不少木料和沙土,好像正在修缮。   “工部最近在主持大修内城,”常余策为我解释,“入冬了,趁着天还不算太冷,把该修的修一修,好教城里的人过冬。”   “这两个坊,都在修?”我下意识问。   常余策点头。“这几日刚好修到这边,已经修了个七七八八,马上就——”   他未及说完,前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姿势奇诡的人正飞速跑来,狂呼乱叫,后头几个人在追。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那些人冲我们喊。 第66章 凤起(二)   瞬息间,我已经看懂了大概。   冲我们跑来的是一名男子,此刻正拼命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似乎浑然不觉得冷。   “热!热啊!”他神情痛苦,嘶声喊着。   这是……衔玉所说的疯病?   我准备捏咒,九枝挡在了我前面,但常余策更快。他身形一闪,直奔向男子,怀中飞出一道铁链,劈空缠住男子一只小腿。   常余策轻轻一拉,就把男子放倒在地。   后面的人追上来,七手八脚把男子按住。   男子死命挣扎,我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他胸口正在急速肿胀,快要变成紫红色。   “放开他!”我一声大喊,抬脚冲过去,“都放开他!不然他会死的!”   按着男子的众人不明就里,但看我这么紧张,都下意识松开了手。   男子立时又要起身,我结个印,拍在他心口处。   肿胀缓解了,他皮肤的颜色也慢慢淡下去,恢复了常态。男子长出了口气,仰面躺在地上,整个人平静下来,陷入昏迷。   周围人看得瞠目结舌。常余策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这名男子。   “你封住了他体内的热毒?”他问。   我点点头。“不确定是毒还是什么,但他体内有很强的热流,心肺鼓动,催逼血液奔涌,所以他才会觉得燥热,必须活动才能缓和,如果像方才那样禁锢着他……”   “气血和热流淤积,终会破胸而出,对么?”常余策又问。   我看他一眼,神情严肃。   这症状太奇怪了,并不像是寻常的毒,接触男子肌肤时,我也没感觉到妖鬼之气,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访内诸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鼓起勇气问:“敢问,阁下是?”   常余策拿出一个腰牌。   “皇城司,”他示意,“来查案的。”   暗卫见不得光,对外都称是皇城司,实际没有这个司,做做样子而已,朝廷上人人心知肚明,不过拿来唬一般民众,倒是足够。   坊民们立刻振奋起来,“大人可来了!”问话的人几乎要哭出声。   “你是何人?”常余策问他。   “小人乃坊内郎中,”这人说,“这几日一直在诊治这些病人,但今日,几个病人病情忽然加重,眼看就要压不住了……”   “加重?”常余策皱起眉头。   在郎中的描述里,我听了个大概。   原本这些病人的情况,都有所稳定,虽然还是喊着热,但多少可以安睡片刻。   到了今日,突然间,几名病人都大发狂躁,完全按不住,疯了一般要往外跑,身上也滚烫无比,还会一阵阵地发红。   有一名病人难耐苦痛,冲出来一路狂奔,好在遇上我们,才不至于跑到坊外。   “剩下的病人呢?”我问。   “在家中或医馆救治,”郎中说,“邻近几个坊的郎中都在,还有些衙门的大人也在。”   “我不是问这个,”我飞速道,“病人是如何救治的?”   “如何救治……”郎中被我问得稀里糊涂,“无非便是给他们降温,用些祛热毒的药,有些坐立难安的,怕他们乱跑,就先绑起来了——”   不好。   “快去给他们松绑!”我说,“晚了要出人命的!”   郎中还稀里糊涂的,我一跺脚,扯起他就走,九枝紧跟在后。   “常余策!”我回头喊,“通报府衙,让他们派兵过来,把两个坊全部封锁,要快!”   常余策知道缓急,立刻动身,消失在坊门外。   “你们!”我指指四周呆立的众人,“把消息散出去,不要绑住任何一个病人!放他们在屋里跑都可以,千万不能限制他们行动!”   言罢,我一推那郎中。“最近的病人是哪家,带我去!”   郎中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带我冲向附近一户人家。   但已经晚了。   我们还没跑到门口,那户人家门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须臾,门户大开,两三个人从里面跑出来。   这几个人满身血污,有个人身上还挂着一截肠子,失魂落魄,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刘郎中!”看见我们跑近,其中一名女子怔怔地说,“我夫君……我夫君……”   我推开他们,直冲进屋。   迈进卧房门,九枝就皱起了鼻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屋里红彤彤的,墙上、房顶上,都沾满了血。   中央床上,躺着一具全然不成人形的肉身,勉强能辨认出来曾经是个人,他似乎整个身子都爆开了,胸前肋骨历历在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宁安城疫病之时,都没有这么触目惊心。   九枝震惊地看看我。我强忍住胃里翻涌,认真端详一阵。   果然,这人手脚是被绳子捆在床上的,热毒不断淤积,无处可走,就冲破了他的胸腹。   那其他病人……   我扭头又冲出去。   外面忽然变得很乱,几户人家听到动静,都跑出了屋子,不远处还有一家,也冲出来两个惊慌的人,身上同样鲜血淋漓。   那家的病人,看来也遭难了。   “都别慌!”我喊道,“家里没有病人的,先回家去!有病人的,把病人带出来!”   我一拍郎中。“坊中还有多少病人?我需要把所有病人聚在一起,有这样的大屋么?”   郎中忙不迭点头。“有,有,我的医馆就可以。”   “你和他们相熟,你去安排,”我说,“你的医馆在哪儿?”   郎中指了个方向,我拉起九枝跑向那边。   医馆内也有几个病人,有郎中在里面施救,这几个病人稍好一些,还没有再度发狂,但看起来也快了。   我大概说明情况,让郎中们暂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医馆大门关上。   很快,不断有其他病人被家人带到这里,有些身子已经烫到不可触碰,我指挥诸人把病人尽数送入医馆,封死门窗。   门后,哭喊声、奔跑声不绝于耳,仿若一万只恶鬼关在里面。   门外的人战战兢兢,都不敢说话。   这时,京师府衙的人也到了,近百兵士盔甲都来不及穿整齐,乱纷纷冲过来。   “有灵姑娘!”常余策骑了匹马,快速到我身前,“按你所说,两坊已全部封闭,之后呢?”   “你去隔壁坊,”我说,“就照这里的样子,把那边的病人也全关起来。”   说着,我把手凑到嘴边,咬破了手指。   “手给我。”我对常余策说。   常余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我在他手心画了道符。   早知道该问云卿要些符纸的。   “病人关好后,你把这个符按在门上,”画完,我说,“不消多时,他们自会安定,如果无效,你赶紧再回来找我。”   常余策颔首。“我已差手下入宫禀告,殿下应该也会有行动,”他说,“姑娘自己也万望小心。”   我笑笑,没说话。常余策打马而去。   天上雨还没停,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我让九枝帮忙屏退人群,自己走到医馆门边,用血在门上也画下符咒。   前几日闲在宫里,我把我爹爹给我的书又细细读了两遍,学了不少新术法,却在这里用上了。   我退后一步,感觉前方渐渐冷起来,浓重的寒气自门扉开始扩散,逐步笼罩整个医馆,雨水落在屋檐上,瞬间结出了冰凌。   与此同时,医馆内的躁动,也平息了。   “好了!”我对四周的人说,“这间医馆,三日内谁也不要进去!三日后,他们都会复原。”   叮嘱完毕,我又请府衙的军士们将医馆围住,设下岗哨,不许任何人靠近,三日一过,才可以解除。   见我和常余策关系匪浅,军士们都以为我也是皇城司的人,暗卫权势滔天,也便没人敢有异议。   “姑娘,这样便好了?”刘郎中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   我点点头。“我用术法,帮他们消解燥热,只要阵法不破,就没有大碍,”我说,“但如若医馆外还有人发病,就麻烦了,所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知道此病因何而起。”   “就是诊不出来啊……”刘郎中一脸为难,“不是我自夸,我年少开始行医,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可我用上了我毕生所学,都不知道他们究竟生了什么病。”   他叹口气。“这两日,京城里的名医,几乎都来了,也是束手无策,实在诡异,我等这才怀疑,是不是有妖邪作祟……”   “不会,”我摇头,“我就是捉妖的,真有妖鬼,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更不会不知道。”   我指指九枝。九枝站在一旁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刘郎中发愁。   我沉吟一下。“这些病人,可有共通之处?比如同去过什么地方,或者同做过什么事?”   “没有,”刘郎中说,“坊内病人很分散,没听说他们相互间有太多来往,病发前,众人都是各自照常起居,也多是在城中活动。”   我本想问问第一个发病之人,都有过什么异常,后来觉得没大意义,这病似乎确实不传染。   倒有一点比较奇怪,患病的,男子居多,占到了八九成。   是体质的缘由么?   “劳烦刘郎中再想想,”我说,“前阵子,坊内还发生过何事?”   “也没有……”刘郎中琢磨一阵,“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有内城大修,在这边动过土,不过只是修修房屋、清清水渠这些。”   他眼睛一亮。“难道是动土时,破了风水?”   ……你想啥呢?   破个风水就能让人发疯,这是风水啊还是邪术啊?   你到底是不是行医的?   但话说回来,会和此次内城修缮有关么?难道是有人借着修缮,暗中作乱?   也不对,发病的只有两个坊,要是作乱的话,肯定是越乱越好,没道理只对一两个地方下手。   那会是什么缘由啊……   正想得焦头烂额,九枝忽然戳了我一下。   “怎么了?”我轻声问他。   九枝用口型说了一个字:“水。”   “你渴了?”我问,“等我一阵,我去给你找些水。”   但九枝拉着我,用力摇头。   “水。”他又说。   ……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突然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京城饮水,是取自哪里?”我急问刘郎中。   刘郎中被我的神情吓住了。“是……姑娘不是皇城司的人么?为何问我?”   “快说!”怎么那么多话呢。   “城外的普济河!”刘郎中说,“河外引有三条水渠,将河水送入京城。”   “那你们坊呢?”我又问。   “有一条水渠从坊边上过,”刘郎中答,“坊内另有一处水井,是十年前打的,方便取水之用——”   “快带我去!”我说道。 第67章 凤起(三)   水井离这里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我刚喘口气,一回头,先吓了一跳。   我身后全是人。   眼下,我几乎成了坊内民众的唯一指望,我一动,乌压压跟上来一大片,又不敢离我太近,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瞅着。   雨越下越大了,刘郎中抹了把脸上的水,带我走近井前。   “姑娘,就是这里。”他指指水井。   我围着井转了一圈,井乍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就是口普通的水井,上面修了个小亭子,井口加有木盖,还上着锁。   “姑娘不会是怀疑,有人在水里作文章吧?”刘郎中问我。   “不可能吗?”我反问。   “很难,”刘郎中说,“你也看见了,这井平素都是锁上的,只有每日取水,或者定期清理时才会打开,钥匙也只有坊正手里才有。何况若是下毒,不会只有一部分人中毒吧?这水人人都喝的。”   “那如果不是下毒,是水里原本的问题呢?”我看看他。   刘郎中愣了。   “坊正在哪里?”我转身问周围的民众,“坊正在不在?”   没人答我。   刘郎中拉了拉我衣服。“姑娘别问了,”他说,“坊正如今正在……医馆里。”   呃。   坊正也发病了?   我刚还猜想过,会不会是坊正偷偷下的毒,毕竟他有钥匙,但这么看来,应该不会,给人下毒先把自己给放倒,也未免过于离谱。   “九枝。”我看一眼九枝。   九枝点点头。他走上前,一把砸掉了井口的锁。   我掀起木盖,伸头进去,黑咕隆咚什么也瞧不见。   “麻烦郎中,打些水上来吧。”我对刘郎中说。   刘郎中撸起袖子,迅速打了半桶水,放在我面前。   我蹲下看了看,水质清澈,乍看不出什么。   “我就说水没有问题吧,”刘郎中说,“姑娘还是——”   “等等。”我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把手伸入桶中,捞了一把水上来,待水从指缝流出,再看。   在我皮肤上,有一些细小的东西,还在闪光。   这是什么?   我举起手给刘郎中看,刘郎中一头雾水。   “这像是鱼鳞啊……”他说。   鱼鳞?鱼鳞怎么会在井水中?   “是不是水里原先有鱼?”刘郎中猜,“我听说这水井里的水,实质也算是普济河的水,地下相通,难道是有河鱼顺着地下的暗流游过来了?”   我想了想,他的猜测似乎有些道理,这些东西看上去确实像鳞片,只是细看起来,有一端格外尖锐,有这种鱼吗?   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我回过头,他已经打开了我娘亲写的那本万鬼通辨书,翻开一页给我看。   那一页上,画着一条龙。   “你是说,这是龙鳞?”我睁大眼。   九枝猛点头。   “龙?”刘郎中忍不住笑了,“这世上哪有龙啊?都是道听途说,谁都没见过的事,姑娘不会当真了吧?”   我又看了看我娘亲写画的内容,摇摇头。   “不,如果是龙的话,就可以解释了。”我说。   “何意?”刘郎中问。   “龙血极热,”我说,“远非常人所能承受,水中若混入了龙血,再被人饮下,对人而言,无异于毒,热毒在体内淤积,消散不尽,便会燥热难忍,到最后——”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之前在那户人家见到的惨况还犹在眼前。   刘郎中倒吸一口凉气。“可是……这一口井里,装得下一条龙么?”   “这是条幼龙,还远没有长大,”我说,“从鳞片就能看出来,况你方才不是说,井下通着河?我猜,这条幼龙该是刚出生不久,由地下暗流不慎游到了井中,又不知何故受了伤,才惹出的事端。”   “那龙又去哪儿了?”刘郎中又问。   “不清楚,”我说,“或许已经游走了,又或许……”   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大的问题。   “还有一事我没想通,”我说,“若疯病是龙血所致,为何发病的多是男子?刘郎中有没有什么头绪?”   刘郎中思忖片刻,神情变得有点儿奇怪。   “可能是……”他犹豫着说,“唉,此地习俗,家里新打了水,妻子要先侍奉夫君喝,媳妇要先侍奉公公喝,女儿要先侍奉爹爹喝……男子饮罢新水,再将水倒进水缸,女子才可饮用……大概与此有关吧。”   我懂了。   “那便是男子多饮了有龙血的新水,由是中了毒,而水混入水缸后,龙血被稀释,再取水喝,就无大碍了,”我说,“少许龙血,对人影响不大,身子该可以自行消解。”   刘郎中点头。“况且男子本就气血较旺,热毒在体内奔涌过速,才招致不幸……”   我抬眼看看前方众人,叹了口气。   就因为这样吗……一个用来彰显男子地位的习俗,最终却让他们自食其果。   未免有些可笑。   “可为何此前病情都缓解了,今日突然间又爆发了出来?”刘郎中问。   “之前只是用药强行压了下去,”我说,“可毕竟治标不治本,热毒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受到压制,招致了更大的反噬。”   “那岂不是,我等医者害了这些人?”刘郎中一下面色惨白。   “这本就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不是你们的错,”我宽慰他,“全力救治病人,你们已经尽了本分,不要苛责自己。”   我冲他笑笑。“谁能想到,这事会和龙有关呢?我也不过误打误撞,恰好用对了手段罢了。”   “但确实是姑娘解救了坊中的人,”刘郎中说,“请姑娘再指点一二,之后该当如何?”   “不用如何了,”我说,“三日后,患病之人都可痊愈,没发病的,应该也不会再有危险,至于井水中的龙血,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差不多也都被喝干净了,以后你们放心取水,没事的。”   我站起身,面对大雨中静候的人群。   “三日一过,医馆大门可开,”我高声说,“各自把家人领回即可!大家照常过日子,不必忧虑!”   人群又骚动起来,隔着厚厚的雨帘,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估计都挺高兴。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   但不知为何,我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心底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的?   还有,这雨怎么这么大啊……   眼前的困惑解决了,我才意识到这雨大得有些过头了,我早已浑身湿透,九枝站在亭外,整个人像从河里刚捞出来一样。雨水一刻不停地瓢泼而下,仿若天顶开了个口子,天色也急速暗下来,视野愈发不清楚。   不对,这不是寻常的雨。   我赶紧跑出井亭,同时听到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   “天上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头顶喊道。   我抬头看去,不知不觉间,天上积聚了厚厚的黑云,遮天蔽日,沉沉地压在内城上方,云层间,隐隐可见雷光电影,还有一条青色的长尾,一晃而过。   一些纷乱的思绪飞速在我心头盘旋。落入井中的幼龙、城外的普济河、豪雨、龙血……   紧接着,一个问题浮现脑海——   如果真是一条幼龙,那是谁诞下的它?   “快走!”我放声喊起来,“回家去!都不要出来!”   来不及了。   人群中又发出连声惊呼,一道炸雷猝然落下,正巧劈在我身侧不远处。   九枝挺身护住了我,我护住刘郎中,汹涌的气流把我三人一齐推了出去,跌入满街道的水里。   众人四散奔逃,又陷入相互推搡,乱成一团。纷乱中,我挣扎着起身,看向高空。   黑云涌起,渐渐盘成漩涡状,内陷出一个深深的洞,里面天雷大作,而原本倾泻而下的雨水,竟有一部分逆流倒灌,被吸纳入其中。   暴雨雷霆间,一个长相奇异的生灵,现出了身子。   这就是龙吗……   这是我头一回亲眼见到龙,角如鹿、身如蛇,四只巨爪锋锐无比,周身被鳞,在雷光下闪着五色华彩。   它悬于内城半空,威严地睥睨身下一切,带起的风雨让人睁不开眼。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见到,我应该会感叹一句它的气势和庞大吧。   但眼下,我心中只有紧张。   隔得这么远,我都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怒火。   我也大概知道,它为何如此愤怒。   它是冲着这座坊来的,圆睁的双眸紧盯着那口水井,当然,它也能看见,井里并没有它要找的东西。   “九枝,把手给我。”我向九枝伸出手。   九枝也伸出手,和我十指相握。   须臾,这龙动了。   它一昂首,数道大雷自高空落下,尽数打向坊中。   刘郎中吓得喊出了声。几乎同时,我已经结成了印,虚空一掷,咒印在半空中形成结界,沿着整座内城扩散开,将所有雷电挡了下来。   雷声大作,打在结界上,发出金铁之音,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回去吧!”我拼命冲着龙大喊,努力盖过雷声和雨声,“这里没有你要找的!”   龙瞪视着我,没有反应。   ……不会听不懂人话吧……   “此事与黎民无关!”我又喊道,“你且暂回,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它!”   龙还是不走,而是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悲鸣。   随即,更多的雷落下来。   我几乎把我的能耐全用上了,还好九枝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妖气,帮我维持着结界,只是雷的话,我还能应付。   “你不走是吧?!”我有点儿着急了,“那你别怪我不客气!我可认识道祖!”   这句终于有用了。龙明显怔了一下。   “不光道祖,三重天的神仙我都熟!”我继续吓唬它,“你不分青红皂白,为祸人间,让天庭知道了,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其实它并无过错,神仙八成也不会管这些,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只能先这么说。   还好,龙比我想像得单纯。   它果然停止了落雷,腾空到高处,绕内城上方缓缓盘旋。   雨势也小了很多。我松开九枝的手,喘了口气。   “走,回皇城。”我说。   一转身,却是一愣。   四周的民众本来都跑到屋檐下躲雷,此刻竟然全都跪了下去,对着龙长拜不起。   “你们做什么——”我惊讶道。   “老天爷发火了……”刘郎中在我旁边喃喃道,双唇青紫,“是怪罪我们迎公主入城么?女子要做皇帝,惊了龙脉……”   ……放屁。   我懒得理他,带着九枝全力跑出坊,向皇城一路狂奔。   路上所过的街巷,处处都可见跪伏在地上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   这些人里,有多少和刘郎中一样,以为是云卿要继皇位,于是招来了天罚?   我忽然明白了,这件事里藏着的玄机。   这桩桩件件,都不是偶然。   大雨让路面变得很不好走,我忧心云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半,又听到身后传来奔马之声。   “有灵姑娘,上马!”常余策携一名暗卫,从后而至。离我没几步,那名暗卫飞身下马,把坐骑送到我和九枝面前。   九枝先上去,然后拉我到他背后,和常余策并肩前行。   “有灵姑娘,这龙是——”常余策扭头望一眼天上的龙,欲言又止。   连他眼里,都透出了慌乱。   “一会儿再说!”我说,“先回皇城!”   有了助力,就快了许多,一刻钟工夫,已经能看见皇城南大门。   常余策亮了腰牌,带我长驱直入,直奔紫禁城。   我们径直前往干清宫,路上却没遇到什么人。   难道都进屋躲雨去了?   正犹疑,到干清宫外,我才弄清了大概。   宫外有两列长长的台阶,是平时上朝用的,而此刻,台阶和台阶下的空地上,已经跪满了文武百官。 第68章 凤起(四)   “请殿下放弃皇位,为黎民百姓留一条生路!”我刚下了马跑过去,就听到一名大臣高喊。   “放肆!”一个更洪亮的声音怒喝道,“不过天生异象,与殿下何干?!”   是衔玉。   干清宫门口,云卿、衔玉和谢将军站在一处,冒雨而立,一对玄衣军在近旁戒备,以防不测。   云卿铁青着脸,没说话,看见我出现,也只是点点头。   “白日现龙,雷霆暴雨,这是天罚啊殿下!”又一名大臣喊,“想必是上天得知皇位要归属于女子,凤起压龙,触怒了天庭……”   ……你就编吧,你信不信,这会儿神仙们正在喝酒推牌?   “妖言惑众!”衔玉驳斥道,“殿下继位,便是天命所属,一条龙能说明什么?”   “那眼前情形,该作何解释?”再有一名大臣说话了,“京城这么多年,何曾有过此种变故?来月、应顺两坊都传出疯病,如今又有龙降下天雷,一应诡事,皆自殿下入京后而起,殿下不可不思虑啊!”   “张伯远!”衔玉瞪起双目,“枉你贵为内阁辅臣,不为殿下分忧,竟敢出言顶撞!”   张伯远?我怎么听着这名字这么耳熟呢……   还没等我想清,一个上年纪的朝臣又站了出来。   “殿下!老臣刚刚探看星象,紫薇星摇坠,荧惑大振,这都是帝位大凶之兆,且南方朱雀七宿暗哑无光,所指的,该都是殿下啊……女子为帝,有悖纲常,殿下可忍心教天下人负罪?”   他说着说着,竟然还哭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不是,云层厚成这样,你是怎么观星象的啊?   但他一说这些,大臣们更激动了。   “钦天监监正都如此说,可见必有干系,”有个人说道,“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   底下一堆朝臣都齐声附和,头磕得震天响。   我细数了数,约莫小半数人都持一样的意见,即反对云卿登位,大半官员都在观望,对种种说法,也是将信将疑。   我稍稍放下了心。   云卿一直没说话。我和九枝走过去,她深深看我一眼。   “有灵,查清楚了?”她低声问。   我点点头。   “两坊的疯病,都是中毒,”我说,“不过不是普通的毒,是龙血所致。现在都得到救治了,没有大碍。”   “龙血?”云卿皱眉,“好端端怎么来的龙血?”   “一两句说不清,”我说,“总之肯定不是因为女人要做皇帝。”   云卿笑笑。   “所以,这龙,和我也无关?”她指指天边,又问。   “怎么可能,”我也笑了,“龙是灵兽,又不是神仙,谁当皇帝跟它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神仙,也不管这些事的。”   “我想也是。”   云卿说着,向前几步,走到大臣们跟前。刚还在鬼哭狼嚎的一群人,这时都不出声了,等着她发话。   “我既已决心登位,就绝不退让!”云卿朗声道。   一瞬间,大臣们反应各异,有的面露赞许之色,有的神情愈发急切。   “那苍生社稷,殿下都不管了吗?”有一人说。   “我何曾不管?”云卿反问,“两坊疯病之事,起因已查清,如今也已妥善安置,诸位若有不信,可自行前去查看。”   “可是……龙还在……”那个钦天监的监正哆哆嗦嗦说,“龙气震怒,是因由女子当道,殿下若一意孤行,只怕它……”   “若我能证明,这龙和我无干,是不是就可以了?”云卿问。   “这……”监正一愣,“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   云卿点点头。   “有灵。”她回头喊我。   我走过去。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我有些紧张。   “你说,这条龙,是因何而生?”云卿问我。   我清清嗓子。“它是为寻子而来。”   下面一片议论。   “姑娘所言,这京城内,有龙子?”一名大臣看看我,“那这龙子现又在何处?”   “查一查就知道。”   我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小心地展开,里面包着几片细小的龙鳞。   这是之前探查井水时,我收起来的,总觉得还有用,没想到真就用上了。   我咬破手指,把血挤在龙鳞上,念了段咒。   转瞬间,龙鳞发出了光芒,几片鳞都飞起来,直望远处而去。   我紧紧盯着这星点光芒的去向,直到它们飞出皇城,落于内城西北方,旋即,鳞片落下之处,一道更盛的光茫冲天而起,遥遥指出了位置。   “龙子就在那里。”我指过去,说。   有大臣发出一声惊呼。   “那不是内阁张大人的宅子?”他道。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张大人,你家里,养了龙啊?”一位看上去地位就不低的官员侧过头,对那个叫张伯远的人笑了笑。   张伯远周身一震。“这、这不可能!”他说,“殿下明鉴,此乃妖术,绝不可信!”   “有灵一路护着我出生入死,你说这是妖术?”云卿厉声道。   “微臣不敢!”张伯远跪下叩头,“只是……微臣从未见过什么龙子,又怎会养在家中……”   “是不是、有没有,去看看不就好了?”   谢将军突然说话了。   此前他一直微笑着旁观这场闹剧,此刻才行动起来。   “有……应物!”他说道,“点三十人,随我走一趟。”   于应物在一旁候命,闻言立刻点出了三十名玄衣军兵士。   “殿下也要去的吧?”谢将军袖着手问。   云卿颔首。“那是自然。”   “为殿下备马,”谢将军对于应物说,“还有,把静岳牵来,给有灵姑娘。”   他冲我挤挤眼,我忍不住笑了笑。   他还记得我只能骑静岳这件事。   云卿又做了些安排,半个时辰后,在玄衣军的护卫下,我们出了紫禁城。   除了我、九枝、云卿、衔玉和谢将军众人,随我们一起的,还有五名内阁大臣,以及一些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官员、内监。   张伯远当然也在其中。   那条龙还在内城上方游走,我找到龙子的所在后,它被光芒吸引,也开始游向那个地方,我们进入内城时,它就在我们头顶高悬,吓得大臣们一句话不敢说。   人马众多,且是在城里,我们走不快,又多半个时辰,才到了张伯远的宅子前。   朝廷重臣的宅邸到底是不一样,这宅子好生气魄,我以为宣阳城方员外家已经够不错了,这么一看,无论是大小还是外观,都远远比不上。   临近宅子,我忽然心里一慌。   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过来,万一张伯远已经给家里暗递了消息,处理掉了龙子可怎么办?   但行至近处,我发现我多虑了。   几十名暗卫已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常余策高坐马上,正监看着整座宅子。   见我们赶到,他下马前来,单膝跪在云卿马前。   “禀殿下,”他说,“皇城司领衔玉姑娘令,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衔玉?衔玉什么时候给他下的令?   我错愕着看向衔玉,衔玉偷偷对我笑笑。   看来,我们还没出干清宫的时候,她就提前想到了这些。   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云卿点点头。“有人进出么?”   “没有,”常余策答,“宅中上下已被收束,无一人轻举妄动。”   “张大人,此事紧要,多有得罪府上,但关乎大人清白,大人该不介意吧?”云卿轻声对后面的张伯远说。   张伯远一声不吭。   云卿笑笑,跳下马,让我带她走进宅子。大臣们和玄衣军留在宅子外,谢将军也没动,陪同的只有衔玉、九枝、常余策和几名暗卫。   我收了原先寻找龙子的法术,宅子上方的光芒立时消隐,随即我新捏起一道咒,在宅院内站了片刻。   “那里。”我指着宅院一角,说。   其实不用咒术,仔细翻一翻也能找到,靠近院墙的一个偏僻处,有土新被翻过的痕迹。   只是看着这块地方,我心底一凛。   用土埋起来,说明龙子已经……   虽然这个结局,我早有预计。   “动手。”常余策挥挥手,指挥身后的暗卫。   东西埋得很深,四名暗卫挖了足足一刻钟,才挖到了我要找的。   “大人!”一名暗卫神色大震,不敢再下铲了。   我们围拢过去,看见坑中景象,都说不出话。   一条只有我小臂那么长的幼龙,躺在坑底。   它周身净白,鳞片剥落了不少,双目紧闭,不知死了多久,但并未肿胀腐坏,身上还有几处伤痕,看上去,是锐器所致。   九枝弯下身子,手上生出藤条,把它轻轻抱出来。   “那条龙,就是在找这个么……”云卿抬起头,看了看空中的龙。龙似乎也有所察觉了,它向下降了降,远望着宅院,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   我没说话。   “余策,带张伯远进来。”云卿说。   想了想,又叮嘱:“只带他一个人进来。”   常余策出了宅院,不多时,他又带两名暗卫,押着张伯远走进宅中。   “张大人,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云卿示意九枝把龙子的尸身给他看,沉声问道。   张伯远死死盯着九枝怀抱里的龙子,面目苍白。   我以为他会继续狡辩,比如自己也不知道这尸体怎么来的、定是有人陷害之类,但他看着看着,突然跪下了。   “微臣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他头贴在地上,高声说,“此事乃微臣一人所为,府上家眷一概不知,还请殿下放过他们!”   他认得这么快,云卿也没料到。她沉默着看了张伯远一阵。   “伯远,为何如此?”她问。   张伯远并不作答。“微臣知罪!”他又说,“但凭殿下责罚!”   我也看着他,一下笑出了声。   “一人所为?”我冷笑,“若说你府上家眷不知情,我信,但你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不可能的。”   云卿有些困惑。“有灵,你的意思是?”   我转向常余策。“常大人,内城修缮,大致顺序是怎样?”   常余策被我问得有些糊涂。“这些事都由工部主持安排,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看过手下暗卫的通报,此次修缮,该是先清理内城三道水渠,然后修缮各坊房屋。”   “有一道水渠,就在发病的两坊旁边,是么?”   “是。”   “来月坊和应顺坊,先进行大修的是哪一个?”   “应顺坊,”常余策答,“姑娘去的是来月坊。”   “那,最先出现病人的,也是应顺坊,对吧?”   常余策一怔。“确实是。”   我叹了口气。   事情的脉络,差不多明晰了。   京城外普济河里,一直有条龙栖息,平素极少现身,与人间自也相安无事。   我看我娘亲的书里写道,龙不分雌雄,吸纳天地灵气而受孕,这条龙,该就是在经年累月里,有了身孕,某一日,便诞下了一枚后代。   但幼龙玩闹,不慎游入水渠,顺着水渠就进了京城。   工部修内城之际,有监理之人发现了它。   尚不知内情如何,但我猜,此事后来被身为内阁辅臣的张伯远知道了,几名本就心存不轨的官员一合计,便想出了个恶毒的法子。   这些人不欲看到云卿登基,而云卿兵权在握,他们无力阻拦,于是计划将幼龙擒获,锁于城中。   龙寻子心切,定会降临京城,如此恰好利用众人对龙的敬畏与传闻,做出苍天动怒的假象。   京城的人看到龙,自然会想到,是女子要称帝,惊了龙脉,招来天罚,由此再要把云卿拉下马,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他们捉捕幼龙时,重伤了龙身,幼龙自水渠下暗流逃入应顺坊水井,又逃到来月坊水井,才被抓住。   至于龙血混入井水,使民众发病,倒在意料之外,却又误打误撞,为他们造势提供了另一道便利。   既然病因查不出,状况奇诡,刚好继续归因为天降之罪,顺势再推到云卿身上,逼她弃位。   不过他们算漏了一处,幼龙伤重,被擒捕后,没多久就死了。   张伯远只好把幼龙埋在自家宅院中,反正他位高权重,很难被人发现。   这一手的确有用,如若不是我娘亲在书里留下些许记载,帮我想到龙血一事,现今之时,只怕云卿只能遂了他们的意。   我把我的推测原原本本说完,又看看张伯远。“张大人,若我所说有半分错漏,还请大人指正。”   张伯远低着头不说话。   此事过于离奇,常余策和衔玉他们,一时也瞠目结舌。   “想不到啊……”云卿叹道,“为了阻我登位,你们居然做到如此地步……”   “但是伯远,”她瞪视着张伯远,“你可有想过,龙子已死,你该如何平息龙的怒火?我若弃掉皇位,你是得偿所愿,可京城现下的事端,又如何收拾?如果龙再度暴怒,屠戮城中民众,你有法子对付它吗?”   张伯远还是不说话。   “你等竟还指责我不顾惜黎民百姓!”云卿怒道,“为一己私欲,陷全京城于水火,究竟是谁罔顾百姓性命!”   张伯远长叹一声,重重叩头。“臣无言以对,”他说,“只求一死!”   “你以为你死了,就没事了?”云卿道,“方才我还在想,你抢着揽下所有罪责,是要替谁遮掩,如今我明白了,你如此行事,是为了你那岳丈!”   ……谁?   我不明就里,看向衔玉。   衔玉凑近我,小声说:“他岳丈,即是工部尚书。” 第69章 凤起(五)   我忽然想起来,张伯远这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了。   宁安城,不破山。   他不就是不破山君秋织锦还活着的时候,玩弄她的那个男子吗?   不就是秋织锦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难怪呢,内阁五人里,独独张伯远看上去年轻得非同一般,我记得织锦对我讲过,他进京赶考后,傍上贵人,做了庶吉士,后来娶了贵人的女儿,仅一年就进了内阁。   原来如此,有工部尚书提携,仕途自然一马平川。   也难怪他急着把一应罪名都揽给自己,不管是论提携之恩,还是论保护家人,他都不可能随便把岳丈拉进来的。   “工部负责内城修缮的人发现了龙子,报告到工部尚书那里,你岳丈意识到这是个推翻我的好机会,于是找你商议,你二人才定下这些计策,对么?”云卿问张伯远。   张伯远又不吭声了。   “你岳丈认为,女子称帝,是大逆不道,对么?”云卿又问。   “不只我岳丈认为,臣也如此认为!”张伯远叩首道,“女子为帝,亘古未有,殿下如此行事,定会撼动我大嬴根基!身为内阁辅臣,伯远绝不忍见社稷有损!”   又来了,怎么这些人满嘴都是这种话?   云卿冷笑。“我还没没登位,你就知道我会危害社稷了?”   “伯远遍读圣贤书,书上素来道,女子只当安于家室,不应抛头露面,更遑论争权夺位,”张伯远说,“殿下贵为先帝之女,也该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岂能颠覆乾坤?”   ……你书读傻了吧?   我一下想起我私塾里的那位老师,想起他在那本《圣朝通轶》里,“女子决计不可为官”下批注的那句“放狗屁”。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官做了。   “我这样,不是做表率?”云卿又气笑了,“我就是要让天下女子知道,女子可称帝为皇,可统率万军,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可为之事!”   张伯远怔了怔。   “可殿下就丝毫不顾天意么?”他强辩道。   “天意?何来的天意?”云卿反问。   “这龙子,便是天意!”张伯远说,“京城立于此地已有百年,从未见过龙子现身,纵然龙翔天际,是微臣所设计,但龙子又如何解释?”   ……真是魔障了。   “把巧合当天意,张大人实在是非同寻常,”我笑笑,“你要看天意,过一会儿我就让你看看天意。”   我转向九枝。“但眼下,我要先把龙子送还回去。”   我从九枝手里接过龙子的尸身,高高举向空中。   龙降了下来。   它一直默默地看着宅院,神情悲戚,却没有轻动,此刻才渐渐临于宅院上方,吞吐着水气,静静望着我。   “龙子,我替你找回来了,”我说,“生了意外,我也很难过,此事与京城民众无关,还望你不要对他们动怒。”   我一指张伯远。“当然,你要是想把他带走,我不拦着。”   龙没有出声。它沉默片刻,龙子的尸身突然从我手中升起,悬于半空。   龙伸爪将它握住,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   我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吉是凶,正准备做好应对,却发现,龙子竟然活了。   不仅活了,龙子还飞了起来,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绕着大龙打转。   它在大龙的须角间上下游动,看上去格外开心。   这是怎么……   龙子没有死吗?可我刚才明明感到……   九枝忽然冲我神秘地眨眨眼。他手上还残留着一点与平常不同的气息。   我反应过来,龙是天地灵气孕育,无魂无魄,和九枝其实算是同出一源,九枝从自己体内分了些灵气给龙子,便让它复生了。   “不会对你有损么?”我问九枝。   九枝冲我笑笑,摇摇头。   我一时说不出话,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多亏了他,龙子未死,不然龙真的发了怒,要对京城下手,就麻烦了。虽然它肯定打不过我,但少不了一场恶战。   龙似乎也心情大好。它原地盘旋两圈,一扭身,带着幼龙冲天而去。   雨在这一瞬间停了。云层两分,一大一小两条龙,就这样钻入云层的裂隙,看不见了。   “有空来玩儿啊!”我冲它远远挥手。   衔玉吓得看我一眼。   “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这桩事解决了,就该收拾张伯远了。   “张大人,你且看好了。”我说着,微微一笑,双手结印,直直抛向高空。   须臾,一道金光划破黑云,洒下璀璨的光辉,一只巨大的赤红色凤凰现于天上。   这凤凰身上有说不出的祥和。它高声鸣唳,绕着京城上方缓缓飞舞,瑞象四起,将黑云荡涤一空。   宅院中众人都看呆了,似忘了身在何处,宅院外连同京城里的人,估计也是吧。   凤凰足足绕城三周,待天朗气清,孤日高悬,它才散作细尘,消隐无踪。   “龙去,凤起,寓意女帝驾临天下,天命所归,”我随口说,“张大人,我这随便做出来的祥瑞之相,你觉得如何?不够的话,要多少我还有多少。”   张伯远说不出话,瘫坐在地上。   “余策,把张大人押走,关入皇城司大牢,”云卿缓过神来,沉声道,“工部尚书,并负责内城大修的一干人等,提报刑部和都察院下狱,严查!”   三日后。   内阁辅臣张伯远、工部尚书薛圭俱被革职,以谋逆作乱的大罪关押京城天牢,择日问斩。   钦天监监正那个老头子,果然和张伯远是一伙的,同时问了罪,这人老奸巨猾,还想着编些星命之说圆过去,云卿送他到天牢去胡言乱语了。   其实这件事还牵扯众多,小半个朝廷都涉入其中,但云卿沉思良久,终决定一概不究。   张伯远和薛圭的家眷,也都放过了。   “动荡之际,不好大行责罚,”云卿对我说,“姑且由他们去吧,我继位后,若还有人执迷不悟,再一一收拾就是。”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已入主了京城,这些迂腐之人,都该死心了。”   “不会死心的,”云卿摇头,“女子为帝,多得是人看不过眼,他们反对的并不是我,是女子自身,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受口诛笔伐的准备,他们对女子的恶意,我一人承受。”   “后悔么?”我问她。   云卿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看我。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张伯远还有几天可活?”   “两天。”云卿说。   “我想趁他还没死,去天牢看看他。”我说。   云卿扬起眉。我主动要见张伯远,出乎她的意料,但她没有多问。   “叫丰喜带你去吧。”她说。   天牢由暗卫掌管,在皇城一隅,丰喜对掌管之人说明情况,一名暗卫带我走进去。   七拐八绕地,就到了一间牢房外。牢房倒是不小,里面只坐着张伯远一人,戴着手铐脚镣,颓坐在墙角发呆。   “张大人。”暗卫退下,我站在牢门处,轻声说。   张伯远一怔,惊恐地看我一眼,下意识往墙角又缩了缩。   “姑娘是来带我走的?”他嘶声问。   我笑笑。“我可没有这么大职权,何况还不到日子,张大人不必慌张,我来只是想问张大人一件事。”   “大人还记得,宁安城的秋织锦姑娘么?”我问,   张伯远想了想,睁大眼睛。   “看来张大人是记得了,”我说,“还算你有点儿良心。”   “秋姑娘……我听说她……病故了。”张伯远说。   “是。”   “是我对不起她……”张伯远叹气,“可我也是无奈啊,薛大人允诺,只要我愿意娶他女儿,他就力荐我做庶吉士,还能进入内阁,如若不答应,就只得个进士的虚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我一介读书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入朝为官?这要我如何拒绝?”   说到动情处,他居然还哭了。“我原想着,衣锦还乡后,纳秋姑娘为妾室,虽名分上有亏欠,可也会当正室待她!谁想到,还没见到她,却已是天人两隔——”   “行了,”我打断他,“张大人就别装了,我又没有织锦那么傻,这种话,骗不了我的。”   张伯远止住了泪,我又笑笑,看看他。“什么被逼无奈,你以为我不懂吗?一边是露水情缘,一边是荣华富贵,你早已做了取舍,怕是一丝内疚都没有过吧?”   “你贪图功名,人之常情,”我说,“这也没什么,但事已至此,张大人还假作重情,就没意思了。”   张伯远无言以对。   “还有,”我接着说,“织锦是病故的,但她命数可未尽,她如今是宁安城外,不破山的山君,她师尊,是三重天上的神仙。”   张伯远周身一震。   “哎呀,当初你要是不负她,有她师尊在,百年后你该也能做个小仙吧?”我故意说,“可惜了,你如今身上背了孽,入了地府,要转世做个畜生,好梦一场空,惨啊……”   我又笑笑。“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张大人没几天可活了,但我不想让你走得那么轻松,就请大人带着这份悔恨,痛苦着上路吧。”   言罢,我转身就走,在我身后,张伯远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其实对人而言,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就都记不得了,来世的事,对今世都没什么影响,想开了,根本也没什么后悔难过的。   但我就是知道,张伯远想不开,让他明白,他种种负心所为,反让他万劫不复,而他负过的女子,却还有广阔天地,这可比一口铡刀,更让他撕心裂肺。   他活该。   我走出天牢,丰喜已经回干清宫了,只有九枝在外等我。九枝不喜欢天牢里的气味,就没有随我进去。   我没说话,和他并肩往紫禁城走。   走着走着,我拉了一下九枝。   “九枝,你喜欢这里么?”我问他。   九枝一愣,摇摇头。   “这里,人不好。”他在我手心写道。   “哪里的人好?”我又问。   九枝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我对他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我也不喜欢,说句话、听句话,都要反复忖度,我无论如何,都习惯不来。”   “我还是喜欢和你一起,走遍山川四海,”我说,“这小小的紫禁城,不是你我所属的地方。”   “而且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我又说,“如今在云卿面前,再无阻碍,今后的事,我也应付不来,总在这里待着,我喘不上气。”   九枝沉默半晌,在我手心又写了一个字:“随。”   “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么?”我笑意盈盈,抬头看他,“可你要想好,离了皇宫,就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了,天下美食,可都在这里。”   九枝也笑了笑。“不馋。”他写道。   ……你是现在吃饱了所以不馋!以后饿了你可别哭。   我又想了想。   “你真的不会怪我么,九枝?”我再问。   “娘子,何意?”九枝写。   “我为了云卿和我自己的心愿,把你带上这条路,让你几次遇险,还差点儿死掉,”我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享受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我却又要走了,你不会觉得是白白耗费了时光么?”   九枝看看我,还是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字:“随。”   “好啦……我知道你怎么想了。”我有些脸红,飞快地走起来,没再说话。   又过两日,张伯远和薛圭问斩,云卿任命了新的内阁辅臣和工部尚书,朝廷渐渐稳下来。   京城两坊里患病的人,也尽数痊愈,坊间开始流传,是云卿一腔诚意,感动了上苍,上苍降凤凰驱邪护佑,云卿乃是天命归属。   这些流言,当然都是常余策派人散布的。   十一月,新任钦天监监正上书,称紫薇星大动,南方朱雀七宿光芒炽盛,两相呼应,前所未见,当为女子登帝之兆。   十一月中,十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云卿称帝。   再五日,五十位大臣当朝上奏,称云卿为帝,已是民心所归,跪请云卿顺应民心。   我知道,这些都是走走流程,做个样子。   十一月底,云卿正式登位,改元“开干”,是为开干元年。   她做了大嬴朝第十三位皇帝,也是自古而来,第一位女皇帝。   而我和九枝,也该走了。 第70章 凤起(六)   “有灵,一定要走么?”   我和九枝收拾着行李,云卿站在一旁问我。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凤袍,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看上去格外素雅柔和,看多了她身为女帝的威严模样,这反倒让我有点儿不习惯。   “嗐,你都做了皇帝了,我当然要走的,”我拎起包袱,说,“当初的约定,我已经兑现了,何况我留在这里,也是碍事。”   “怎么会碍事?”云卿有些着急,“朝廷需要你,我……我更需要你。”   “需要我干啥?”我笑笑,“我一不能当大臣,二不会打仗,文韬武略,一概不懂,就会些降妖除鬼的法子,在皇宫里,基本也用不上了,这地方人多,妖鬼也不爱来的。”   “可是……”云卿迟疑片刻,“朝堂里外,定还有反对我称帝的人,今后若有变故,我也许期望,你能给我些主意……”   “我能给什么主意?”我摆摆手,“我能误打误撞地,帮你坐上皇位,已经快超出我的能耐了,今后的事,你要是应付不来,我肯定也不行的。”   “有灵——”云卿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她,“云卿,我这不是自谦,我一个乡野之人,懂的太少了,入了京城后,我越发明白这一点,你觉得我聪慧机敏,是因为此前桩桩件件,都还在我通晓的范围之内,但日子久了,我这点粗陋的学识,很可能是要捅篓子的。”   “到时你该如何?”我问,“若我铸下大错,你是铁面无私,给我下罪,还是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我不想看你为难。”   云卿看看我,说不出话。   “还有,”我又说,“我身负种种奇诡道术,九枝更是来历不明,留我们两个在你身边,朝臣难免会有微词,到时更容易落人口实。”   我又对云卿笑了笑。“而且,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说,“对内掌兵,你有衔玉,对外掌兵,有谢将军,喉舌耳目,有常大人,参政议事,有内阁六部,你不必害怕什么的。”   “但他们,终不是你。”云卿忽然说。   我一愣。   她眼波流转,双目里有说不清的千肠百结。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这些情愫,在云卿眼中转瞬即逝。   她只是点点头。“我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包袱上紧了又紧。   “你和九枝,打算去哪儿?”云卿轻轻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还没有确切的去处,”我说,“我们就随处晃晃,一路向南,然后回家看看吧,出来也有日子了,该回去看看爹爹和娘亲了。”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云卿说。   “嗯。”   随后又是一时无话,我看着云卿,云卿看着我,屋里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哎呀,你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先打开了气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和九枝就是出去看看,搞不好过阵子没饭吃了,还要回来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俩的饭啊。”   云卿也笑了。“只要我还活着,皇宫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你看你,动不动活啊死的,”我皱皱眉,“放心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   我想到一件事。“对了,给你留一张符,”说着,我写了张符纸给她,“真有需要我的时候,用它就能找到我,怎么用我就不教你了,你好歹也是个道士。”   云卿仔细收下符纸。   “记得给我来信,”她说,“最少最少,一年来一次,好么?”   “那没问题,”我说,“你不嫌我烦就行。”   言罢,我拍了拍云卿。“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说,“你答应我的那些女子考学、广招女官的事,可别忘了啊。”   云卿点头。“等你再下山,也许山下的天地,就大不一样了。”   “那最好,”我嬉皮笑脸地说,“说起来,我这也算是有个皇帝做好友了,说不定,以后咱们俩的孩子,还能结个皇亲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说这也是当朝圣君,我怎么说出来这种话……   但云卿忽然怔了怔。   “有灵,有件事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她踟蹰良久,才说,“你……生不了孩子了。”   ……啊?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说什么。   再看看九枝,九枝显然也没明白。   “那日在承天城外的林中,你被那女妖怪刺穿小腹,伤到了……子宫,”云卿黯然道,“虽然谢将军尽力救治,但子宫多处受损,子宫是保住了,可你已经……无法受孕。”   我用了一会儿来理解这段话。   是这样吗……   “哦,不生就不生嘛,”我又笑起来,“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反正我也没打算非要孩子,我半人半妖,九枝不人不鬼,我们俩真要生,还不一定生出个什么来,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云卿面有不忍。   “还能怎么想,”我说,“事已至此,随它去吧。”   我把包袱背好。“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云卿又看看我,垂下眼皮。“一路当心。”她说。   我和九枝就住在干清宫的一间偏房,云卿送我们走出干清宫,神色平静。   “对了,”走到大门口,我说,“谢将军现在何处?我想去和他道声别。”   “谢将军?”云卿想了想,指着西南方,“他不在紫禁城里,在皇城那边的岁寒阁,我叫丰喜带你去。”   “不必了,”我说,“我随便找个人问路就是,不麻烦丰喜了,他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云卿点头。“岁寒阁门口有玄衣军把守,你要进去,他们该不会阻拦,”她说,“去看看谢将军也好,他有几日没出来过了。”   “几日?”我愕然,“他在里头干什么?”   “你去了便知道。”云卿说。   我也便没再问,和她别过,走出宫门。   走了没多远,听到头上有脚步声,云卿突然疾步跑过来,站在台阶高处,望着我。   “有灵!”她高喊,“你身上还有钱么?”   “有!”我喊回去,“丰喜给了我很多!”   云卿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也不愿再回头,一步步走下了干清宫的长长台阶。   慢慢地,就看不见她了。   如果我在她身侧的话,也许能听到。   “那我便放心了。”她说的是这句话。   走下干清宫,又走了好一阵,才走到紫禁城午门。   我低着头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头,眼前不远处,衔玉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如今已是京师亲卫五大营的都指挥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彼此笑着,交错过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说。   出了紫禁城,抓了个小太监问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说的岁寒阁。   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记得刚进京城时,还是没有的。   门口站着的玄衣军兵士认得我,放我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头亮起几点烛光,有一人在烛火边坐着,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长欢……你爹娘现在唐州,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挂念。”   “应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经搬来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艺活,糊口无虞,来年,孩子就该上学念书了。”   “北顾……你赤条一人,知你独独挂念令妹的孤坟,我派人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无人叨扰,你大可放心。”   “有疾……”   说到这里,这人再说不下去了,转为一声长长的悠叹。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该不该过去。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   “有灵姑娘,”谢将军说,“你来了。”   “谢将军,”我赶紧走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话头猛地打住。谢将军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结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灵位。   黑色木牌,上刻着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几百个,密密麻麻,直铺到殿顶。   谢将军就这样坐在这些灵位的正对面,说不好他已经坐了多久。   “这是我玄衣军全部阵亡将士的灵牌,”他看我讶异的模样,笑了笑,“得陛下体恤,专门为我重修了岁寒阁,让我可以偶尔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   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   我想起来云卿和我说过,玄衣军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如今看来,他不仅是记得,他连他们的家人和后事,都记得。   一个人,真的可以背负这么多吗……   “你忽然过来,我猜,是要与我道别吧?”谢将军说,“要走了?”   我回过神。“是,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   “也好,”谢将军说,“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灵牌前。   “有疾,有灵姑娘也来看你了,”他说,“你该已转世了吧?我想交代几句,却想不出能说的,就这样吧,你好生归去,若有下辈子,万万不要从军了。”   他摸一摸灵牌。“不过,我玄衣军的先锋之职,会一直为你空着,”他说,“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的先锋。”   我听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对着有疾的灵位,轻轻行了个礼。   辞别谢将军,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还没等走到南大门门口,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灵姑娘!”是常余策。   他骑着一匹我很熟悉的骏马,疾驰而来,离近了,飞身下马,把缰绳往我手中一塞。   “谢将军突然传令,”他说,“让我把静岳交给你。”   ……静岳?给我?   我不明就里,随手抚摸着静岳的脖颈。“他自己不要了?”我问,“我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将军自然是送你的。”常余策笑笑。   这……   “没了静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办?”我又问。   常余策笑声更大了。“谢将军打仗,还在乎骑的是什么马?”他说,“将军是顾念这段日子的情谊,一别两宽,无以为赠,姑娘就收下吧。”   这话说的,怎么就无以为赠了。   还可以给钱嘛!   但我看看静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炽热。   谢将军还记得,我骑不了别的马,把静岳送给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牵起静岳,走出皇城大门。常余策送我到门外。   “常大人,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说,“你事务繁忙,就别继续送了。”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还有,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常余策怔住。“姑娘如何知道——”   我笑了笑。“虽说暗卫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为太忙了,就瘦成这样?”我说,“尤其是方才与谢将军一别,我终于明白,你该是一直在为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哑口无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过不少脏污之事,我也不好说,这究竟是对是错,但毕竟都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你是暗卫统领,护卫着云卿开万世太平,就是了,就当作你用余生,为从前的行事,赔罪吧。”   常余策默然良久,长出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你好好活着,”我又说,“要是给我知道,你为了心里的罪责,草草终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横竖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余策又笑了。“有灵姑娘嘱托,末将谨记。”   他在皇城门口站了许久,我走出一条街,远远地还是能看见他。   这是我在皇城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两个人的路了。   九枝握着我的手,我牵着静岳,慢慢穿过内城。   京城还是一样繁华,临近傍晚时分,各人归家,四处起了炊烟,看着一派安宁。   走到一处坊外,几个小孩子打闹着,从别处跑进坊门。他们该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一个个满身泥泞,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头的一个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出来迎他的娘亲一顿臭骂。   我看着这孩子笑,突然间这才意识到,为何之前说起我子宫的事,云卿那么难过。   她可能是怕我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始终没什么感觉。   “九枝,”我说,“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头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用意,随即拼命摇头。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着说,“只说你心中所想,虽然就算我能生,也不会因为你想要就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期盼。”   九枝沉默一阵。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了几个字。   “我只要娘子开心。”他写。   我笑了。   “算了,”我摇摇头,“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不管你了。反正这一路来,都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活,以后也一样的。”   我翻身上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对了九枝,”我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可有钱了,丰喜给了我好多盘缠,说出来吓死你。路上你饿了就和我说,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没有再给我写字,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说不出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说,“我们回家去。” 第71章 凤起(七)   有了静岳,回去的路,就比来时快得多。   蒹葭河上重又搭起了浮桥,我们在这里过了河,途径险些困住我们的荷城,继续往南。   到宁安城,我和九枝住了两天,城里人大都还不知道,如今龙椅上的女皇帝,就是从这座城启程北上的,我在官署外驻足了一阵,透过围墙,假装还能看见当初在官署中,我第一次见到云卿真容的场景。   我握了握怀中的玉佩。   这玉佩,我本来要还给云卿,毕竟两个凑在一处才是一对,但云卿没有收。   “你带着吧,”她说,“今后看到它,便如同看见我了。”   嗐,有没有这玉佩,我都不会忘了你啊。   不过我也没拒绝,等以后有机会回京城,再给她好了。   出了宁安城,我先上了不破山。   不破神君已经回来了,受了一番历练,那个哭哭啼啼的秋织锦,现在沉着了许多,更加像个山神的样子。   我把张伯远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神君默然良久。“他怎么死的?”她问我。   “龙头铡,”我比划着说,“好大的一杆刀,咔嚓一下,人就没了。”   神君轻声笑笑。   “便宜他了。”她说。   她像是已彻底放下,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下山,转向西,我去了思南。   宋家还在,宅邸新修过,比之前更大,但黎总管眼下却不在这边,他去了京城。   因为宋氏布号,要在京城开分号。   不只是京城,他们的生意已经准备扩张到京城所在的整个兴州,是云卿特许的,那日黎总管不远万里,率船队前去接驾,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我们送到京师附近,这么重的恩情,做些报答也是自然。   有皇帝做后台,江南十四州,渐渐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吧。   而身后有整个宋氏布号的雄浑财力做支持,对云卿也有助益。   要是宋夫人锦葵还活着,该多好。   念及此,我打算去锦葵墓前祭奠,不想在那里,又见到了熟人。   狐妖瑶卿,正端坐坟头等我。   “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来了。”她这次化作的是女子模样,笑盈盈地站起身。   “你猜到我会来?”我惊讶。   “听闻有女子做了皇帝,就估计和你有干系,”瑶卿说,“叫手下去打听了一下,大概情形也便明白了,后来又听说你离了京城,往思南而来,你来思南,会不来这里?”   ……万一我没来,你咋办?   不过,等等啊,手下……   “你真的做了神君了?”我喜道。   瑶卿点头。“渔江南边有一条犀水,我现在是犀水的水君,底下有些小鱼妖之类的,可以差遣。”   她怕我不懂,写下字给我看。   “幸好听了你的话,”瑶卿说,“回到渔江时,恰好犀水原本的水君升了三重天,留出个职缺,就便宜了我。”   我内心只有一阵阵的喜悦,这个心地善良的狐妖,终于成了护佑一方的神君,这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日后若有机会到渔江那边,来看看我吧,”瑶卿站起身,“忙得很,我就先走了,本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看你还和往常一样,我也便放心了。”   我目送她离去。瑶卿,或者现在叫犀水神君,把锦葵的幕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什么我能做的,就拿出在城里买的香,给锦葵上了一柱。   香燃尽,我和九枝再度起行。   过了思南,即是梧州,离家越来越近了。   我们先去的是宣阳,在这城里,还有两家熟人。   秀元家的面馆也翻新了。她爹爹生了场病,手抖得厉害,不好再打理生意,就把面馆全盘交给了秀元。   秀元待人和善,不像她爹爹脾气那么差,面馆生意就比之前好了很多,我和九枝去的时候,店里坐满了人,半张空桌都没有。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秀元扎着一块头巾,在十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   她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走了,九枝。”我说。   九枝摸摸肚子,一脸为难,一边跟着我走一边频频回头。   “我带你去吃别的。”我拍拍他。   我怕秀元看到我,又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决定不再打搅她。   但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姑娘留步!”一个年轻男子拎着一只木盒,一溜小跑过来,到了近前,他喘着粗气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两个大纸包。   “我们老板给姑娘的,”他说,“面馆自己做的小点心,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我还没说话,九枝已经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   “你们老板……还说什么了?”我眨眨眼,问。   “老板说……”男子好像还有些糊涂,“她说谢谢姑娘,以后一定要来吃面。”   “那麻烦你转达她,对别人动情,还是要慎重。”我说。   男子更糊涂了。他草草对我鞠了一躬,转身跑回了面馆。   原来秀元看见我了啊……   既然她送我的,我也就不客气了,和九枝分食了一包点心,剩下的一包我放进包袱里,一会儿还有用。   我去了方家,见方玉蕊。   方玉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灵动活泼,见到我,就冲过来拉我手,问我她新做的衣裙好不好看。   我把那包点心借花献佛,给到她手里,她一下睁大了眼。   “啊呀,你怎么买到这个的?”她惊喜道,“秀元面馆!这家的点心很难买的!老板娘生得又好看,我也想能和她一样,自己忙些事情。”   “忙忙忙,就知道瞎琢磨,”方夫人从后走过来,语带不满,“你先管你自己的事罢!媒人前几日给提的媒,你当真不考虑了?”   “不考虑不考虑,”方玉蕊嘴里塞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替我回绝吧。”   “为何不考虑?”夫人耐着性子道,“那家公子长得不错,秉性又好,你我都见过的,脾气很和善,你还不满意?”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嘛,”方玉蕊摆摆手,“再说吧。”   方夫人又叹口气。“让有灵师傅见笑了,”她对我说,“这孩子,实在让人摸不透,这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纪,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姑娘家的,早晚都要如此,爹娘可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我心想养她一辈子有什么不行的,嫁不嫁人不都是自己孩子吗?   但没说出口。   “不如让她去念书吧。”我看着方玉蕊,说。   “念书?”方夫人一愣,随即笑了,“师傅说笑,世间哪有女子念书的?”   ……我不就是吗……   “现在可能还不可,但很快就可以了,”我说,“我此行从京城回来,圣上有意为女子开考学风气,以后莫说是念书、科举,就连入朝做官、上阵打仗,都是可能的。”   “真的吗?”方玉蕊抬起头,眼睛一亮,“娘,我要去!”   而方夫人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你见过当朝圣上?”她大为震惊。   何止,圣上还看过我身子呢。   不过我也没有明说,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我知道,我越讳莫如深,反而显得越可信,只要方夫人产生一丝动摇,玉蕊就有机会去上学了。   “这……”方夫人神情复杂,“难道蕊儿,真有可能去读书的?”   看她的反应,我就明白了,她其实也想过这条路。   “不管行不行,最多等个半年,也该知道了,”我说,“反正也就半年时间,就算最后念书的事不能成行,也不耽误嫁人的。”   余下的事,我就扔给这母女俩去思忖了,上回来时我已看得分明,方家员外极度疼他这个宝贝女儿,玉蕊打定主意要念书的话,他也不会拦着。   离开方家,我和九枝一刻不停,往俱无山的方向赶。   途径潞城,买口粮的工夫,我特地问了问店家,许家人如今怎样了。   店家说许家已经不在了,空出来的宅子因为闹过鬼,谁也不敢买,至今还荒废着。   许如白不知所踪,据说他已经孤身去了云州,许家夫人则带着孩子投奔了兴州的的亲戚,两个人是和离的。   求个儿子,求到妻离女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但我只要知道,许夫人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过了潞城,我打马飞奔,走的还是当初那条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会,要一边赶路一边学着怎么做玄师,现在再回来,已经是一身本领。   那时候九枝还不会说话,现在……   嗯,还是不会说话。   这样感慨着,两日后,我二人回到了山下的小镇。   这一日没有集市,镇上祥和而安宁,一切同过去都一模一样,我和九枝一起走过的地方,他在门外等我的那间药铺,也都一如往常。   九枝在镇子里闷头走,好像在找什么,最后在常办集市的空地处站住,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他站的地方,该就是当初我给他买红绳的地方。   他竟然连这都还记得。   九枝默默站了一会儿,摸着手腕上的红绳。   “要换根新的么?”我问他,“镇上另有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店子。”   九枝摇了摇头。   “就要这个。”他在我手心写道。   我带他重又去了我之前念书的私塾,老先生还在教书,看到我,也似乎不是很惊讶。   “回来了?”他笑呵呵地说。   “先生可好?”我问。   “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好不好的,”先生说,“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赚了。”   我想把那本《圣朝通轶》还给他,他却没有收。   “你留着吧,”他说,“我这里还有,当年写完这书,自己找人又印了几本,可惜,一本也没卖出去。”   我一惊。“这书是先生自己写的?”   “啊,我没说吗?”   ……你肯定没说啊!   老先生又笑了笑。“我一个乡野间的老秀才,当时要说是我自己写的,拉不下这个脸,就假托了别人的名义,不想还真把你骗过去了。”   “那这书里——”我欲言又止。   “写了些批驳的话,是吧?”老先生不以为意,“写这书时,我刚过而立之年,懂得太少,老了再回头看,实在是羞愧难当,就自己骂了自己几句。”   难怪。   “所以先生也曾觉得,女子不可为官?”我又问。   “少不更事,一腔腐朽,”先生说,“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如今连皇帝不都是女子做了?”   他笑着看看我。“有灵,当今圣上能登位,你也出了力吧?”   “先生如何知道?”我愕然。   “猜的,猜的,”先生说,“或者说,我是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我心头一热。“先生如今,还想要做官么?”我说,“朝廷之风大改,以先生的见地,做个官该不难,我也可以为先生举荐,圣上重贤才,这不能算是营私——”   “不了不了,”先生摆摆手,“我这老骨头,就不掺和这些事了,教教书,养养花,颐养天年就是,能教出你这么个学生,我这一世,总算没有白活。”   我想了想,对他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先生。   从镇子出来,终于要上山了。   我一下变得很紧张,越往山上走,心下就越慌促。   回来的事,我没有提前告知爹爹和娘亲,虽然变只鹰鸟之类,传书回家很轻易,但我不愿这么做。   只是不知爹娘如何,爹爹说过,不要我回来了,突然间见到我,他们二人会怎么想呢?会觉得我算是有所成就吗?还是会责怪我,竟然把生墨笔给弄丢了?   九枝看出了我的想法,紧紧攥住我的手。   走到山头,我家的房屋还在,菜地也还在,但菜地里没看见人,屋门也紧闭着。   出去了?   我紧赶两步,一把推开屋门——“爹!娘!我和九枝回来了!”   无人应声。屋里空空如也。   不只是空空如也,屋中桌椅、器具上,都蒙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像是有日子没人住过了。   我心头一凛,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还是一个人影不见,菜地也多日没打理。   他们去哪儿了?   我看看九枝,九枝也摇头。他比划着说,他没闻见爹娘的一丝气息。   我慌起来。爹娘这么多年都没远行过,山上也没有外人来的形迹,还能去哪儿啊?   思绪间,我想到一个人,也许她会知道。   我默念了三声翠玉的名字。   我这个姨永远是随叫随到。她现了身,先冲上来猛地抱住了我。   “小有灵!你果然还活着!”她大声说,差点儿把我震聋,“姨可是宽心了!”   “可以了,可以了,你先放开我。”我好说歹说,才从她的怀抱挣脱出来。   翠玉这才看清,我唤她来的是什么地方。   “你……回家啦?”翠玉轻声说。   我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她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爹娘呢?”我问她。   翠玉有些犹疑。“三娘和李修德……唉,进屋说吧。”   进屋坐下,她慢慢对我说清了大概。   我爹娘,到三重天去了。   就在我第二次入地府,带回九枝之后没几天,北辰星君忽然来了俱无山,向我爹娘宣读了一份道祖的成命。   道祖说,我爹娘苦守俱无山已久,足够消去当年的责罚,着他们俩速去三重天赴命,另有任用。   据说道祖还威胁他们,要是不去,以后我再有难,他可就不管了。   “所以……他们俩,现在是神仙了?”我问。   “不算神仙吧,”翠玉说,“我也说不上他们这样算什么,总之,你就当他们是去天庭享福了,在这荒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三重天上也该给他们些好处,对吧?”   “那……还回来么?”   “说不好,”翠玉说,“不过按你爹娘的脾气,去天上玩耍一圈,以后九成九要回来的,就是给他们神仙做,他们肯定也不愿意。听三娘的意思,她都还没见过三重天,只当是周游去的。”   “为何不和我说一声?”我有点儿着急,留封书信也好啊!   “说到这个,”翠玉笑起来,“李修德呢,是想着给你留一封信的,可他没念过书啊,写了两天没写出来,三娘就给他撕了。”   “……那我娘亲可以写呀。”   “三娘说了,”翠玉收起笑容,“不给你留东西,免得你老是要牵挂他们,临行前她去找过我,让我嘱咐你,若是回了家,就和九枝好生过活,你如今大了,不能再赖着父母了,等她和李修德玩耍够了,还会来看你的。”   ……有这样待自己女儿的吗!   但我没说什么。环顾眼前这小小的房屋,想着我爹娘在这里度过的岁月,我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   也好吧,他们活着就好。   他们快乐就好。   “你放心,小有灵,”翠玉拍拍我的手,“三娘和李修德彼此照应,不会有事的,他们也是知道你如今已可独当一面,才走得毫无担忧。你爹娘,把你当大姑娘看了。”   我点点头,不说话。   “再说了,万事还有你姨呢!”翠玉大咧咧一笑,“你缺什么短什么,都跟姨说!姨还能不管你?”   ……那你还是别管我了。   不过说到缺什么短什么……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我说着,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根擀面杖。   “用绿玉磨的,”我很得意,“正应了你的名字,不错吧?这可比黄花梨值钱,我让宫里的人帮我做的,做了好几天呢。”   翠玉瞪大了眼,伸手接过去,张了张嘴。   “小有灵,你没做过饭吧?”她问。   “……没有,怎么了?”   “这中看不中用啊,”翠玉说,“不经折腾,哪有用真玉做擀面杖的?”   ……我说我跟丰喜提起来的时候,他怎么看了我好几眼。   “哎呀你管它中用不中用,收藏还不行么?”我说,“反正给你了,你爱要不要。”   “要,要,”翠玉嬉皮笑脸地把擀面杖收起来,“侄女孝敬我的,我怎么能不要?改天来找我啊,我给你烙饼吃。”   她又叮嘱我几句小心火烛、多喝水、早睡觉之类,就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九枝两个。   下山前,这屋子是四个人住的,当时还觉得有些逼仄,现时反倒觉得清冷起来。   “九枝,以后这里就你我二人了。”我说。   九枝点点头。   “你愿意在这里多住一阵,我们就多住一阵。”   九枝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住两天,再下山游玩去。”   九枝又点点头。   你别光点头啊,我是问你的主意啊。   但九枝只是看着我笑。   “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啊,”我说,“我累了,你该也累了,我们在山上过过清闲日子,再想想去哪儿吧。”   九枝还是点点头。   行了,就这么定了。我跳下椅子,拍拍身上的土。“走吧,九枝,我们先下山买米去。”我说。   九枝一怔,抬眼看我。我苦笑了一下。   “我爹娘把家里的米,都吃光了……”   【明天正文部分大结局!~有灵的故事,要告一段落啦~】 第72章 终章 有灵   “昭云,你能不能快点儿啊,爬个山有那么累吗?”   从善站在山上一处石头上,手叉着腰,不满地对后面那人抱怨。   昭云在不远处瞪他一眼,没说话,从后面慢吞吞爬上来。   “你还瞪我,”从善絮絮叨叨,“你不是神仙的孩子吗?怎么身体这么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你娘在路边捡的,怕山上不收你,给你编了个身世?”   昭云还是不说话,沉默着走到从善身边,两人又继续往山上走。   “打死我,以后也不跟你出门了,”从善还不依不饶,“走得又慢,话又少,月离师叔还说你比我厉害,就你这个风吹就跑的小身板,能厉害到哪儿去?”   “比比?”昭云斜睨他一眼。   从善打了个哆嗦。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他飞速道,“这里可是俱无山,哪能轻易动手啊……”   昭云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我天,这山是真够干净的,”从善一边爬山,一边嘴上还不停,“真就全是石头沙土,一点儿生灵都瞧不见啊,两位大人是怎么能在这里住上半辈子的?”   昭云不声不响,于是一路都只有从善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昭云,”从善喘口气,侧脸看看昭云,“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   昭云拿眼神探询他。   “不是,你这一天天的,惜字如金,在你家乡,张口说话是犯罪吗?”从善又道。   “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你话太多了?”昭云冷冷地说。   “你——”从善不忿,但昭云已经走了上去,他只好叹了一声,紧紧跟上。   两个人爬到山顶处,眼前开阔平坦,正对面是一栋小屋,屋后还有一小块菜地,但地里的菜,已经全部枯萎,遍生杂草,屋子也朽坏得不成样子,像是轻轻一碰就要垮塌。   “这……”从善喃喃道,“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昭云没有回应。他视线紧紧盯着另一侧。   那里,山崖边,站着一名男子。   确切地说,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土包,土包上种着一棵细细的树苗,男子就站在土包旁边,面朝山崖外的天地,一动也不动。   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长长的乌发随风飞舞。   从善明白了什么,他和昭云走过去。离男子还有几步远,从善纳头便拜。   “云鸣山从善、昭云,见过叔尊!”从善高声道。   昭云站着没动,从善回头瞪他一眼。“你干嘛呢?快拜见叔尊啊。”   但昭云还是没动,同时,一个悠远的声音飘入他俩耳中。   “我不是你们叔尊。”这个声音说。   从善糊涂了,眼前的男子显然并没有张口,但声音却清晰通透,宛若被风送过来一般。   “你听见了吗?”从善问昭云,“谁在说话啊?”   “傻不傻,”昭云嗤道,“除了叔尊,还有谁。”   从善一愣,再拜下去。   “叔尊在上,”他说,“堂主说过,有灵大人和九枝大人对云鸣山有恩,虽不在恩义堂中,实则等同于我等前辈,喊九枝大人一声叔尊,也是应当。”   九枝没有应声。   “话说,有灵大人呢?”从善问,“我和昭云,都受了有灵大人照顾,如今学成出山,是特地来拜见她的。”   昭云突然戳了他一下。   “你戳我干什么?”从善不满,“我说错什么了吗?”   昭云摇摇头,叹了口气。   接着,九枝的声音又传过来。   “有灵,已经走了。”他说。   “走了?”从善不解,“去哪儿了?我们可以等。”   昭云用力拍了他一掌,给他指了指九枝身旁的土包。   从善这时才恍然大悟。“有灵大人……过世了?”   九枝没说话。   “怎会……”从善瞠目结舌,“有灵大人不是很厉害么?不是还有叔尊在么……”   “有灵,是病故的。”半晌,九枝说。   “何时?”从善说不出话,昭云问道。   “两年前。”   “何病?”   “不知是何病,”九枝答,“若知道是何病,也便不会让她走了。”   “我听月离师叔说,九年前,二位大人还去云鸣山拜访过,那时有灵大人还无恙……”   “她是三年前,才得的病。”九枝说。   “为何不去堂中求治?”昭云问,“我恩义堂广收天下奇药,月离师叔也见多识广,若是——”   “你们自己看吧。”九枝似乎有些不耐烦,手一扬,一阵风扑向从善和昭云。   两人看到了所有。   有灵和九枝,在俱无山住了三年。   三年后,有灵终于耐不下清净,带九枝再度离山,走入人世。   这一走便是十六年,两个人携手走过了江南所有的山川湖海,捉了许多妖,除了许多鬼,也救了许多人。   期间大嬴军两次北征,收复了半个江北,他们还去渔江北边走了一遭。   中途,地府动乱,十殿阎罗中有五殿作反,有灵应道祖之意,同九枝下地府协助平叛,助阎罗王承继了酆都大帝之位。   后受白三娘和李修德请托,道祖又招有灵和九枝,去三重天游了一圈。   过了几年,白三娘与李修德双双仙逝,魂归三重天。   有灵和九枝继续在世间行走,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捉妖时,有灵突感不适,虽然被九枝救下,但却从此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不管是民间郎中,还是有灵自己,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只是日渐虚弱,气力一点点消散,到最后,已经再做不了玄师。   九枝疯了一般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结果,有灵自己却没放在心上。   “命数到了。”她说。   她拒绝了九枝的提议,比如赴京请云卿命宫中太医诊治,比如上云鸣山找月离他们帮忙,又比如,试试阎罗和各路神君,或者道祖。   她只让九枝带她回俱无山。   从哪里来的,她还是想从哪里走。   由是,二人重又回到山上,在那间小屋中度过了一年时光。   随后,有灵终驾鹤西去。   按她的遗愿,九枝把她葬在了俱无山山崖边,那里亦曾是九枝生根发芽的地方。   “在我坟上,种一棵树吧,”临终前有灵说,“让我在地下,也能看着它长大。”   九枝便在有灵身子上,种下了一棵树苗,从此以后的两年,他始终站在有灵坟边,不吃也不喝,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从善和昭云看完这些回忆,谁也说不出话。   “叔尊……有两年没吃饭没喝水?”从善先开口了,“不饿么?不渴么?”   “我本天地间灵物,吃不吃,喝不喝,都无碍。”九枝说。   “可是听月离师叔说,叔尊特别能吃……”从善说。   “起初只是为了尝尽世间百味,”九枝说,“后来,是为了我自己,有灵问我饿不饿、渴不渴的时候,我心里,最是欢欣。”   从善与昭云互看一眼。   半晌,从善一横心,大着胆子一拜。“请叔尊随我等下山!”   “下山?为何要下山?”   “为何……”从善想了想,“有灵大人已去,叔尊留在这里,她也回不来了,不如就同我二人去云鸣山,过些好日子,从善想,有灵大人在天有知,也必然希望叔尊能这样。”   昭云又捅了他一下,从善不为所动,只盯着九枝看。   九枝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从善,昭云,你们还年轻,有些事,你们不懂的。”他说。   言罢,他转回头,再也不说话了。   “但是——”从善还想说什么,昭云突然一把拉起了他,不由分说,把他往山下赶。   “还望叔尊好生过活,”昭云说,“昭云从善,就此别过,日后有余暇,定再来拜会叔尊!”   他连推带扯,强带从善走上下山的路。这看似瘦弱的公子,手上力气却很大,从善无从挣脱,就这样被他拖着,很快消失在山中。   九枝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边的坟包。   “有灵,你当日关照过的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是厉害的玄师了,你看见了么?”   “这二人心地良善,你也可放心了。”   ……   “有灵,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话?我一个人,等你好久了。”   “你去了哪里?你走后,崔判官来过一次,说你上了奈何桥,却没到孟婆处,消失在忘川中途,至今天上地下,都找不见你的魂魄。”   “你是不是还活着?为何不能见我一面?”   ……   “有灵,我想,你该是去了你想去的每一处地方吧。”   “有灵,从前我不会说话,都是你说我听,辛苦你了,今后,我就把我想说的所有,一句句讲给你。”   “有灵,我一直等你的。”   ……   两年过去。   一个云游四方的东海玉门僧上了俱无山,才发现这山上真如他故人所说,什么都没有,独独山顶处有一男子迎风矗立,守着身旁一棵半人高的小树。   僧人没有惊动他,默默一拜,自己下了山。   五年过去。   俱无山上降了一场豪雨,这雨足足下了七日七夜,诡异的是,山下咫尺相隔的小镇,却未受波及,只有这座山受着雨水冲刷,恍若一道水柱直连天际,蔚为奇景。   十年过去。   俱无山生了无数的草木,由星星点点的绿意,终变成满山的青葱,山上有了生灵,也便渐渐有了人烟。   但搬来此山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山顶居住,因为那里立着两棵同样高的大树,透着说不尽的灵气,令人不敢轻近。   两棵树高处,不知为何,还牵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二十年过去。   这两棵树越长越高,有了参天之势,枝条虬结在一起,好似永世不可分开。   五十年过去。   树开花了。两树云霞般的粉彩,绮丽而恢弘,风一吹,花瓣四散,落得整山都是。   一百年过去。   两百年过去。   一千年过去。   山下几度改朝换代,历经血与火洗礼,又是一世太平。山上渐渐无人住了,只有个老和尚在半山腰修了座小庙,终日远望着山顶。   老和尚自称玉门宗,他师父只得他一个徒弟,他师父的师父,也只得他师父一个徒弟,再往上,每一位师父,都是如此。   他在山下也有个徒弟,等他去后,也会来这里看守,守着这座山,守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段前尘往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两棵树。   【正文部分到此结束,有灵的故事,就先画下一个句号了。谢谢大家一路陪伴我到这里,也谢谢豆瓣阅读支撑着我把这个故事写完。才疏学浅,幸蒙垂青,不胜感激。】   【后面还会更几个番外,记得来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