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狠虐黑莲花后我死遁了》作者:可乐姜汤   文案   时空管理局,一个专业穿梭各个时空解决反派的组织。   员工穆君桐接了一个棘手的任务——刺杀极度危险的暴君。   结果传输时空不稳,她错误地穿到了暴君小时候,还是他正在被刺杀的时候。   四周火光满天。   看着一身血污、伤得破破烂烂的小暴君,穆君桐一咬牙,将他扛在背上,跌跌撞撞逃出火海。   小暴君天生反社会人格,不会被感化;而穆君桐也不是温柔圣母,不会用爱感化他。   她选择简单粗暴地武力镇压他,让他感受一下社会的毒打。   在暗流涌动的相处中,穆君桐终于接到了时空局的消息,死遁,穿了回去。   然后,时空局观测发现,本来已有望收敛恶行的小暴君,加倍黑化了。   ……   秦玦天生没有七情六欲,只有杀戮与混乱能激起他的情绪。   直到遇见了穆君桐。   她粗鲁、愚笨,对世间秉持着一股天真的善意。   他通术数,知天命,根本不理会这个满口教导他行善的女人,坚定地踏上自己谋算好的路。   他自认算无遗漏,却没有算到这个女人的死。   *   死遁的穆君桐仰天大笑:啊哈哈哈终于可以休假了。   然后她就接到了局里通知,让她再穿回去一下 。   穆君桐:?   想着自己对小暴君的虐待,穆君桐生无可恋。   穿回去?你是想让我死吗?   【小剧场】   幽香弥漫的宫殿里,冷意彻骨。   长大成人后的暴君五官精致到不似真人,眸似琉璃珠,黑白分明,看人时太过专注以至于有诡异的深情。   他额上沾着鲜血,半跪在穆君桐身侧,头轻轻伏在她的膝头,柔声道:“只要你不再离开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一定会乖乖的,绝不惹你生气。”   穆君桐:“说得好。所以可以把抵在我背后的刀拿走了吗?”   【标注】   1.he   2.后期可能会比较虐男,因为大家对虐男的定义不同,不敢保证很虐,也不敢保证不是很虐,大概就是男主发疯当舔狗求女主别离开,但女主还是要死遁回现代,然后再回来,最后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君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成小暴君后死遁,然后他黑化了   立意:乐观向上,宽容博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VIP强推奖章:时空局员工穆君桐为了守护正义,穿梭到古代惩治暴君,却因为传输出错来到了暴君小时候,不得不假借名头守在他身边,对他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她性子直爽,不会心软,小暴君装模作样也分不到她半分可怜。两人关系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互相戒备,互相驯化。在穆君桐联系上时空局死遁后,两人之间积攒的矛盾与纠缠终于爆发。本文人设突出,文风轻松,男女主互动令人动容,是一篇值得阅读的佳作。 第1章   时空管理局的主监测厅里挤满了人,监测员们神情严肃,鸦雀无声。   硕大的屏幕占据了整张墙面,丝线般细密的光线浮动变换,缠绕成粗壮的柱状。   这是时空线。每一根时空线都必须紧绕主线,而在这亿万时空线缠绕成的光柱中,有一根波动刺眼的时空线正在挣脱束缚,偏离航道。   “为什么这么严重?”穆君桐问。   为首的监测员艰难地开口道:“这次造成时空线崩塌的人物……”   他没有多说,手指划过主控台触摸屏,一段简明扼要的数据分析从空中浮现。   [危险人物:暴君。]   [世界崩塌原因:战争、□□与杀戮。]   [世界崩塌程度:56%]   视线扫到这里,穆君桐一愣:“这么严重了?”按照惯例,一般崩塌程度不到15%就会被检测到。   监测员苦笑:“一个小时前还在20%”   穆君桐倒吸一口凉气:“涨这么快?”   监测员点头:“这就是我们发愁的原因。”   他曲了曲手指,空中所有的字体瞬间消散,只留下一行刺目的警报红字:   危险评定:sss级。   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等穆君桐先开口,局长就已经拍上了她的肩:“小穆啊,现在局里能匹配这个时空传输线路的只有你了。”他尴尬地吹捧道,“你年轻有为,正义感强,身手利落——”   所有的时空线紧密相关,若是这条时空线坍塌,很有可能威胁到他们所在的时空。穆君桐知道她没有退却的理由,她打断道:“我明白。时间紧迫,我申请现在就出发。”   局长不得不强调道:“时空崩塌程度越大,传输就越不稳定。所以这次不仅仅面对的是极其危险的任务对象,也需要面对不稳定的传输层。局里不能保证与你实时联络并提供帮助,而且传输过去的装备也需要精简,这意味着你需要在轻装备的情况下孤身对敌,你明白吗?”   “除了我,没人可匹配了不是吗?”穆君桐拍拍局长落在她肩头的手,顺势拽下去。这个姿势不吉利,让她有种要英勇就义的感觉。   既然她同意了,其他人没有磨蹭的道理,迅速归位,准备传输。   穆君桐利索地装备、测试,迈入时空舱。   *   这次传输确实不同于往常,穆君桐感觉到身上的撕拉感十分强烈,伴随着极度的晕眩后,眼前斑斓的光影消失,她终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   传输成功。   她睁开眼,此时是黑夜,乌云遮月,树影婆娑,传输地点居然是荒郊高山上。   打开手腕上的侦测仪,代表任务对象的红点亮起,看来他就在附近。   奇了怪了,这个暴君怎么大晚上在城郊落脚,难不成这里是什么行宫吗?   在古代做任务就是不方便,她把背上沉重的包裹塞到一旁,按着指引迅速在林间穿梭。   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这里不是什么行宫,而是一座庙,庙宇庄严宏大,庙外戒备森严。   穆君桐面对这种场景早已得心应手,很快就摸到了寺庙周边。   她抬起手腕再次瞄了一眼侦测仪,任务对象应该位于寺庙中央,而围墙内禁卫军有些多,灯火通明的,确实有些棘手。   她们一直接受高强度刺杀训练,潜行不算困难,废了一些功夫,摸到了庙宇中间大殿处。   她蹲在拐角处,等一队人路过后,才打开侦测仪检查殿内情况。   还未判断好地形,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钟声。   咚——   仿佛惊雷一般,四周一切都消声了,只剩钟声余韵回荡,震得她耳膜痛。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穆君桐迅速闪避,再借力一跃,爬上屋旁的古树。   而在她闪身而过的后一刻,数百支火箭如铁花炸裂般从天空中降下,密密麻麻地落到了主殿周围。   “哄——”   一瞬间,火光冲天,焮天铄地,将夜景撕裂成刺眼的白光。   我靠。   穆君桐差点被热浪灼伤,赶紧躲避。   她低头查看侦测仪,代表任务对象的红点在快速移动。偌大的寺庙并没有因烈火而迅速坍塌,仍有安全角落遗留,正是暴君躲藏的地方。   虽然这看上去明显就是在刺杀暴君,但如果任务对象能这么轻易地被解决,就不叫任务对象了。   哪怕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烧焦了,穆君桐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身首分离。   殿外开始厮杀,血气迅速在空中弥漫,穆君桐心里不安感愈发强烈,干脆迎着浓烟跃进殿内。   火舌顺风而起,不断扩大,即使贴身穿着特质战衣,穆君桐也感受到了那股热浪。   殿中火势明显小了很多,地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尸体,浑身血污,明显是人为。   穆君桐脚步不停,按着侦测仪的提示找到了任务对象所在的侧屋。   这里火势虽小,但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火舌吞灭。   穆君桐刚掏出武器,就见到屋门摇晃,似乎有人挣扎着要出来。   她下意识一挡,再捡起地上的木棍扣住屋门。   屋门摇晃愈发剧烈,屋内似乎有撞击声,过了几息,屋门停止摇晃。   穆君桐惊了一身汗,往检测仪瞟了一眼,刚才想要出来的果然是任务对象。   火势蔓延迅速,浓烟四起。穆君桐意识到不能期望将任务对象困死在这里,因为在确认他身死之前,自己就先会因浓烟窒息。   她再次确认了一下屋内情况,还有两个生命体存活。   找准时机,她果断拿起木棍,挑开房门。   房门这边动静谁也没料到,等屋内人反应过来时,穆君桐已经拿着武器逼近了。   屋内烟尘很浓,视物困难,她躲开迎面而来的刀风,连续盲射几枪。   在浓烟里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闷哼几声,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这只是麻醉针,还需要补刀。   她正准备夺走此人手上的刀时,一股本能的危机感让她背后一寒,抬手一看,代表任务对象的红点不在前方,而在……背后!   她头皮发紧,往旁边一避,刚好躲开一刀,正待细看,却被浓烟熏出了眼泪。   她咳嗽一声,又迅速捂住。   掏出武器,对准浓烟密布处。   就是此刻,屋外的火舌蔓延到屋内,烟尘变得稀薄,火光瞬时照亮昏暗的房间。   穆君桐终于看清了几步之遥的画面,手里的武器差点没拿稳。   那个倒在地上的高大人影,已被尸首分离,而杀死他的,却是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刀尖上的血珠不断下落,血人接着火光,侧首朝她看来。   “怎么……是个小孩?”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耳旁消失已久的信号声响起,电流声失真,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穆队……时空传输错误……”   穆君桐愣怔,浑身紧绷地看着少年。   尖锐的电流声仍旧萦绕在她的耳边,模糊的字眼时断时续。   她不敢妄动,没有放下武器。   哐当一声,血人少年手里的刀砸在地上,他身形摇晃,已经站不稳了。   但他仍然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女人。   她的身形随着火焰摇晃,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拉长的黑影,可他却本能地感到危险,比刚才那些反水的手下危险百倍。   他们对视的一瞬间同摇曳的火焰般,被拉得很长。   下一刻,他跪倒在地上。   他感觉到那个危险的女人在朝他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明白自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可惜他停留在这间屋里太久,眼睛被熏烤得难以视物,无法看清杀死他的人的脸。   他只能把眼神落到较近的腿上,她穿着古怪,小腿被奇怪的黑布包裹,像传奇里的妖物。当然,此时的他已分不清眼前所见是否为真了。   穆君桐走到他面前,捡起他落下的刀,盯着跪在地上的血人。   耳机的信号时断时连:“……少年时期,暂时……性命,任务紧急终止。”   死亡的预感如匍匐的巨兽,重重地压在小暴君的身上,啃噬着他的生机。、   窒息感撕扯着他的血肉,一点点擦除眼前的光亮。   可忽然一瞬间,身上一轻,一切都消散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临死前产生的错觉,只能耗费全力地睁开眼,盯着眼前人模糊的身影。   庙中火势如此迅猛,仍有人前赴后继地往里冲。   喊叫声逼近,穆君桐浑身一凛。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只能迷茫地跟随指示变换策略。   也就是入耳语音一闪而过后的瞬间,她单膝下跪,提起了小暴君的衣领,将他拽起来,一把揽住。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等被揽住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   破破烂烂的,一身血味。   她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如果时空局的指示来得再迟一刻,或是冲入庙里兵将来得再早一刻,他们的命运就会在一瞬产生交集后迅速终结,不像现在,系于这一瞬,然后蔓延出无数条纠缠的未来。   穆君桐感觉搂住的人浑身僵硬,像一只奄奄一息却又随时准备反扑的狼崽。   为防万一,她说:“我是来救你的。”倒也不算是谎话,至少此时此刻,她确实算是救了他。   怀里的人更加僵硬了,不过没再动弹,像是没了力气。   这样倒方便了穆君桐操作,她把他的腰紧紧箍着,冲出火势,十足的力道将他勒得不断呛咳。   借着侦测仪的提醒,她左躲右闪避开了大量的来兵。   好几次都差点被掉落的火板砸中,算是从最危险的火海里探出了一条路。   她有战服护身,除了吸进大量烟尘外,身上倒是没有被灼伤,可苦了小暴君,本就一身伤,如今更是好几次被火舌舔舐,被碎木砸中,伤上加伤。   若是正面对敌,就不会这么惊险,可是穆君桐主修刺杀,并不想冒险。   火势危急,整座庙宇都陷入了烧灼的高温,就在他们冲出火海后的几秒,庙宇轰然坍塌,在烈烈大火中留下空洞的黑影。   穆君桐不敢回头望,飞快用绳索将小暴君捆在自己背后,然后拼尽全力朝无人的密林跑去。   或许这个姿势舒服多了,他没再咳嗽了。   夜风呼啸,吹散打斗声,也吹散了小暴君一身烟火味,只留下浓厚的血腥味。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顺从至极。   当然,也可能是死了。穆君桐冷静地想。 第2章   夜风冰冷刺骨。   穆君桐按照侦测仪的指示选了无人的方向逃亡,一路跑来还算安全,到达密林后更是如鱼入水。   有科技帮忙,她选择从崖壁下山,借着攀岩器下坠,彻底甩开了追兵。   到达山底后仍没有信号,穆君桐也不急,反正任务对象被捆着,想解决他随时都可以。   如果刚才把小暴君留在那儿,按照时间进程来看,他后续肯定不会死,而她再想接近他又得费一番功夫,还不如直接打包带走。   现在得先跑远点,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和这里的人发生正面冲突。   她找到塞包裹的地方,掏出曲裾换上,然后带着小暴君往森林外走,很快找到了马匹,把小暴君跟个麻袋一样往马上一甩,翻身上马,迅速消失在荒道上。   直到跑了快半个多时辰后,她才放慢了速度。   光是坐在马鞍上都受不了这颠簸,别说是搭在马背上的人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身前这人也没什么反应,从抓住他下山到现在,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等等,不会是被她折腾死了吧?!   穆君桐咽了咽口水,翻身下马,把小暴君从马上拎下来。   她把人放在地上,摸黑估量着他鼻子所在处,把手指伸过去。   刚刚靠近,躺在地上的小暴君就发出一声咳嗽,跟老旧的风箱一样,喑哑低沉。   还活着。   她直起腰,把侦测仪打开探测地形,准备找个山洞藏起来。等信号器连上收到指示后,再计划下一步。   抬着手腕转了一圈,大致确认附近地形,穆君桐转身准备拎起人继续走。   一回头,吓了一跳,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   夜色如墨流淌,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即使什么都看不清,穆君桐也能感觉他的目光紧紧缠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出任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而诡异的场景。   为了打破这沉默,她果断又掏出一把细绳,上前把他捆得更紧了。   毕竟是任务对象,不得不防。   小暴君沉默地任她动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对方似乎幽幽轻叹了口气。   不过她还是很人道主义的,这个动作做完后,她转身来把小暴君捆在了自己背后,背着他朝深山走去。   他没有挣扎,安静地靠在她的背上,像一个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大型破烂人偶,随着她的动作轻摇轻摆。   没有风的干扰,穆君桐捕捉到了他的呼吸声,很平很稳,也很轻。   她暗自感叹,贴得这么近,连他心跳声也感觉不到,看来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到达山洞后,穆君桐把人放了下来。   此处靠近山顶,月光明澈,穆君桐终于看清了此次任务对象的长相。   他的脸上满是黑灰,衬得肤色愈发苍白无血色。闭着的眼眼型狭长,眼尾上扬,眉目间自带一股清贵傲气。   孤冷、骄矜,在月色清晖映照下,因闭目而显出几分从容的温顺来。   这幅容貌……确实是大反派的长相。   似是感觉到穆君桐的视线,他睁眼,睫毛颤动,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眸来,视线失焦,似蒙上了一层薄雾,生生透出几分悲戚的柔。   他应该是被烟雾燎得厉害,双眼受伤,明澈的月光这么一照,他又迅速闭上了眼。   穆君桐移开眼,把他脚上的细绳解开,走进山洞,随便找了一个石头坐下。   而他感受到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也跟着她往里走。   穆君桐见小暴君在自己面前的石头坐下,默默地想,这人知道自己要杀他吗?   反正也在等信号,她干脆调出资料,把为数不多的资料又读了一遍。   读着读着发现不对劲,上面的薄弱处没提他眼睛受过伤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在正常时空线内,小暴君及时逃生,并没有被困在房间中太久,所以是自己把他眼睛给整成这样的。   呃,这就不好意思了。   穆君桐收起资料,叫了声对面那人的名字:“秦玦?”   她这一声实在突兀,秦玦愣了一下,试探地转头面向她。   他脸上还蹭着黑灰,闭着眼,满身污血,像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可惜,穆君桐不会分给他一分一毫同情。   “你怎么样?”在接收到信号前,穆君桐不敢轻举妄动,得留着他的性命。   即使双眸疼痛难忍,秦玦还是张开了眼,试图看清面前女人的脸。   光线朦胧,脸也模糊,只能大概知道是个年轻女人,长手长腿,身形纤长。   倒和她出现的方式一样,像个幽魂。   只是她穿着正常,并不像自己火海中所见那般古怪,难道都是臆想?既然如此,这个人,说不定也是濒死前的白日痴梦。   “快死了吗?”她很随意地问。   秦玦再次闭目,平平淡淡地回答:“嗯。”   穆君桐扫了一圈他身上的烧伤,确实是十分严重,还被绳索捆绑加重了几分。   这么久以来,他既不问,也不求,就安安静静的任人折腾,这个年纪,已经这么难以捉摸了。   穆君桐非但没因他的“乖顺”心软,反而更加警惕。   “多大了?”   秦玦顿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十……三。”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到这个回答,面前的女人烦躁地揉了揉头,似乎咒骂了一句什么“虐童”,突然下定决心朝他走过来。   她脚上不知道穿着什么,走路无声,他只有靠幽微气息才能察觉她在靠近。   她抬起了手。   即使秦玦心思再缜密,也还未修得极致沉稳的心态,没忍住屏住了呼吸。   然而并没有刀落下,只有她冰冷的手背。   她的动作很随意,很轻,可冰冷的温度却印在了额头上,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发烧了。”   穆君桐不耐地嘀咕一句,再看秦玦的面色,想来这人确实没说谎,他确实快死了。   穆君桐粗糙惯了,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得“照顾”任务对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还能坚持多久?”   黑暗的山洞里,秦玦的手指短暂地轻颤了一下,他不确定这个女人想听到什么答案。   她是一团迷雾,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从何而来。   “不清楚。”他先是快速接着她的话回答了一句,又模棱两可地补充道,“应当等不到日出。”   “唉。”穆君桐很烦恼,信号可能一小时后接上,也可能一天,还可能一周,她还真得照顾他一会儿。   她又坐了回去,很无情地说了句:“那等你感觉要死了的时候,叫我一声。”   从被刺杀到现在,秦玦面部神情第一次有了变化。   他轻轻勾了勾嘴角,竟是被穆君桐刚才那句话逗笑了,仿佛话里被针对的将死之人不是他。   面对小暴君,穆君桐属实是个带恶人。她百无聊赖地抱着头靠在石壁上,盯着秦玦的一举一动。   他也挺能忍,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任由穆君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这么乖顺地坐着,直到面色愈发惨白后,才慢慢弯了背。   穆君桐抬手看表,又过了半个时辰。   她有点受不了这种凝滞的氛围,主动开口打破寂静:“喝水吗?”   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或许该喂点水。   秦玦微微朝她这边侧头以听声,点头道:“嗯,多谢。”   穆君桐差点没笑出来,还装得有模有样的。若不是她清楚地明白每一个任务对象都是极端的反社会人格,她可能就要觉得他很听话了。   不过看他演戏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穆君桐并没有转身就往外走,而是来到他身边,准备先把他检查一遍,以防他身上带着信号弹之类的招来帮手。   这个山洞里能演的可不止小暴君一人,穆君桐虚伪地道:“你这衣裳沾满了灰,同伤口黏在一起,得先处理了。”   秦玦颔首。   穆君桐也没提要给他把手上捆绑解了的事儿:“我帮你处理吧。”   秦玦再次道谢。   穆君桐掏出小刀,敷衍地把他伤口周围的衣物割掉。伤口烧得血糊糊的,全是黑灰,看得她牙酸,而即使是这样,被她粗暴地扯开连着血肉的布料,秦玦也一声没吭,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   穆君桐心下感叹,确实是成大事的人啊。   一边假装处理伤口,穆君桐的手一边摸索,手臂、胸前、小腿……   在她的手落在他腰侧时,他忽然屏息半拍,穆君桐诧异抬头,发现他嘴角紧紧绷着,在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迅速恢复。   穆君桐惊了,谁能想到一个毁灭世界的大反派还会怕痒啊。   她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别扭。   在这之前,自己对他的印象只有“坏”这一个僵化单薄的印象。   他和无数的毁灭世界的大反派一样,只是一个需要被抹除的bug。   但因为这个微小的细节,她突然意识到秦玦有“活气”。   这种认知让她浑身都不适了起来,她尴尬地收回手,站起身来:“我多打点水来给你清洗伤口。”   其余的什么也没交代,她相信秦玦是个聪明人,不会趁机逃跑,两相权衡,留在她身边活命的几率明显要大一些。   找到水源后,她从侧包里拿出薄布,遇水化袋,用作水囊装水。   没过多久她就再次回到山洞,秦玦果然还在原地坐着,周围的灰尘显示出他确实没有挪动过脚步。   “喝水吧。”穆君桐把水囊递给他。   秦玦伸手,虽然手腕被紧捆着,但双手还能勉强拿住水囊,只是他伸出手,找错了方向,没接住。   这个动作显得他有点呆,也有点……惨。   穆君桐看向他那双失焦的眼,不知是真的视力受损严重还是在装可怜,省了他的摸索,直接塞他手里。   秦玦这次没有道谢,而是迫不及待地开始灌水,一口接一口,直到灌了半袋后才稍微慢下来。   “留一些冲洗伤口。”她提醒道。   秦玦立刻听话地放下水囊。   穆君桐掏出片止痛消炎药,一分为二,想了想,再一分为二,抠抠搜搜腾出四分之一片。   “伸手。”   秦玦不明所以地伸手。   穆君桐拿走水囊,将四分之一颗药放在了他的掌心。   秦玦愣了一下,朝掌心看去,但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艰难地用掌心感受。   “是药。”   秦玦抬头,用那双失焦的双目“看”她。   他脸上苍白,毫无血色,污血沾着发丝,唯有一双失焦的双眸明澈至极。而这双眼还是自己给他弄成半瞎的。   穆君桐有点尴尬,偏开头道:“放心吃,有益无害。”   秦玦没有犹豫,把药片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穆君桐这才想起没给他水囊,但他既然已经吃了,那就没必要了。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前:“给你冲洗一下。”   秦玦点头。   这次他依旧同之前一样一声不吭。   穆君桐甚至都要怀疑他没有痛觉了。   这些做完以后,穆君桐又坐回石洞上盯着秦玦发呆。   盯着人实在无聊,不知不觉间,穆君桐渐渐睡了过去。 第3章   穆君桐是被一阵刺耳的信号声惊醒的。   她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秦玦,确认他没任何挪动后,才起身往外走。   “穆队?”   “我在。”   那边松了口气,但接着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穆君桐意识到她接下来会听到一些坏消息。   果然,信号器里传来局长的声音:“现在你所在的时空紊乱,传输层极度不稳定,任何活物都不能传送。”   穆君桐僵住。   这意味着她不能回家了,她问:“要多久?”   “……我们无法计算出来,只能等。”   未知总是让人心烦气躁的,穆君桐问:“大概多久?”   “或许是几周,也或许是几年。”   秦玦坐在石凳上,止痛药的药效让他昏昏欲睡,但他一直努力保持清醒,试图感知着穆君桐的一举一动。   她应该没走远,山洞外忽然有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像有人在发脾气踢树。   穆君桐确实是在发脾气,她会被滞留在这边也就算了,在她提议要去把小暴君解决了以防万一的时候,局长严肃制止了她。   “现在一切都是不稳定的,你如果在这个节点解决了他,很有可能造成时空彻底崩塌,你也得堙灭在那里。况且,他现在还是个少年。”局长叹了口气,“他还没有大面积作恶,没有带来使时空崩塌的恶果,我们无权审判他。”   “那我怎么办?”穆君桐沮丧地问,“放他走吗?”   那边局长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似乎怕她生气:“我们组织紧急会议探讨以后,希望你能尽量限制他的行动,阻止他联系上他外祖那边的势力,延缓他作恶的开始节点,或许这边时空线也能慢慢稳定下来……”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知道难度过大而极为心虚。   穆君桐还在想不能回家的事,闻言没过脑子,问:“限制行动?直接把他腿打断关小黑屋吗?”   局长咳了两下,虽然这些岗位确实是需要一些手段“利落”的人,但是思想可不能踩到道德灰色地带。   “你要记住,他现在还没有开始作恶。”局长知晓穆君桐的性子,轻声劝慰道,“那些屠杀和折磨人的行径都还不存在。”   穆君桐反驳道:“局长,恶人之所以是恶人,是因为在亿万次的选择中,他们最终都会用恶行导致世界崩塌。他们天生为恶,无法改变,这是我们进入时空局的第一课,也是我们对他们进行处决的原因。”   局长叹了口气:“是,但我们只有在恶行已定时,才有资格这样做。如果审判不是师出有名,我们和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穆君桐盯着摇晃的古木,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是,我明白,我会处理好的。还有,活物不能传输的话,请尽量传送点物资给我。”   局长当然答应,等他走后,和她对接的话痨监测员又上线了:“穆队,这么凶干嘛,最近热搜那个电视剧你看了没,女主穿越拯救大反派,说不定你可以爱感化他呢?”   穆君桐不以为然:“作恶多端的人凭什么得到救赎,圣母也做不到这份儿上。什么用爱感化,明明就是献祭。”她懒得掰扯,“多搞科研少幻想。我得节省能量,先关了。”   关掉信号接收器后,穆君桐去接了点水才回到山洞。   秦玦的伤口还在流血,因为他要不断地按压伤口产生痛感以保持清醒。   穆君桐看见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水囊递给了他。   这次他主动说话了:“还未请问您的姓氏。”   穆君桐用眼神扫视着这个大麻烦。   他应该感受到了她压迫的目光,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率先妥协,叹了口气:“姓穆。”   秦玦接过水囊,很有礼貌地道谢。   喝完水后,穆君桐又回到了石头上,依旧用目光不断打量审视他。   晨光渐亮,秦玦双目被光线灼痛,只能用被捆住手腕的手摸索到勉强干净的里衣,撕下一条,试图系在头部。   这个姿势实在困难,他正努力时,一双略微冰冷的手接过了布条,不紧不慢地系在了他头上。   “你的伤势很严重,能活下去吗?”就像昨天轻描淡写问他要死了吗。   “能。”   穆君桐倒是好奇了:“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的回答很快:“因为想活下去。”   穆君桐愣了一下,旋即轻笑道:“这天下谁不想活。”可最后这个世界却生灵涂炭。   秦玦不说话了。   穆君桐坐回石头上,问他:“你知道昨天是谁想杀你吗?”   “知道。”   “那你知道你外祖那边也有很多人想杀你吗?”   “知道。”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穆君桐猜他一定好奇死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了,可当下他绝不会开口问,而她也不会主动说明。   光是想着他好奇着急的心思,穆君桐就很恶劣地爽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再次发问。   秦玦低下了头:“您救了我,所以我听从您的安排。”   穆君桐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光凭昨晚自己给他的“奇药”,她就知道秦玦会选她。刀尖舔血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冒险。更何况,现在他的命还捏在自己手里,装顺从是最好的选择。   她笑着朝秦玦走过去,道:“那我们先下山吧,甩掉追杀你的人,找个偏远的地方躲起来,让你好好养伤。”   她的语气突然加了点古怪的温柔,秦玦毕竟还不是以后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暴君,没忍住,表情变得僵硬紧绷,很明显被膈应到了。   穆君桐没管他的反应,她蹲下来,往秦玦手里塞了点压缩饼干:“先吃点垫垫肚子,吃完上路。”   秦玦摸索了一下手里的“点心”,一时觉得她口里的“上路”是上的黄泉路。   穆君桐继续笑:“放心吃吧,我真是来救你的。”   秦玦低头以掩饰古怪的神情,把饼干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吃完以后,穆君桐也没有磨蹭,和昨晚一样,把他揽住往山下疾行。   既然决定要控制住他,她就得先甩掉那些来救他的人。如果是杀他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恐怕没人能杀了他,毕竟在无数次时空节点里,他都逃过了追杀爬到了权力顶端,否则也不会造成时空线崩塌了。   找到昨晚牵住的马后,穆君桐继续带着秦玦赶路。不久秦玦便因伤势过重昏了过去,而穆君桐一直没有停下来。   直到深夜,她的体能彻底耗尽,随便找了个城郊的破庙暂时歇脚。   她把秦玦靠着满是灰尘的祭台放下:“没死吧?”   “嗯。”到了晚上秦玦的眼睛好受些,便把遮光的布条取下。   两人经历了这么多,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看清了她的长相。   在她靠近的这几秒,他几近贪婪地用眼神刻印下她的长相。   和想象中不一样,她没有寻常杀手那种行尸走肉的感觉,神情丝毫不阴冷,反而有股张扬的劲儿,像夏日烈阳。   穆君桐并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把他放下后随便找了个枯草堆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秦玦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慢慢卸下了那副无害的神情。   他面无表情地用束缚着的手将领口扯开,然后按住腰间已止血的伤口。   伤口又长又深,一按,皮肉又再次绽开。   他像毫无痛觉一般,手指往伤口里探去。   一根裹满血的短簪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被拉了出来。这是插在发冠上的短簪,刻意打磨成了尖锐的形状,形似短刺。   秦玦不在意地擦干净血,合上衣裳,将仅剩的武器握在手中。   月光渐渐投入破庙,清澈皎洁的光斑堪堪停在他身前,差一点就能照到溺在黑暗里的他了。   秦玦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先来的会是谁呢,杀他的,还是“救”他的?   似乎没有任何区别,毕竟他们最终目的都一样,都是用他的命争权夺利。倒是躺在草堆里的这个女人,她的目的是什么?   秦玦第一次难以洞察别人的目的,这让他感到烦躁,他的呼吸渐渐乱了起来,太阳穴隐隐作痛。   没关系,这不重要,无论什么目的,她都会死在他手下。   他咬牙忍过这阵嗡鸣,再抬头时,神情陡然变了。   他们来了。   “穆……”他想叫醒穆君桐,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不过穆君桐足够警惕,在他喊出第一个字时就坐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侦测仪,神色一凛:“怎么这么多人?”   她做任务很少和人发生正面冲突,因为除了任务对象,她不能对其他人下死手,也就导致打斗难度极高。   她从旁边的包裹里抽出短棍,一按,拉长成两截电棍。   秦玦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见她又掏出一个从未见过的武器后,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杀她了。   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脖颈上,这是她暴露的致命点。   只要找准时机……   下一刻,破庙大门上方坠下一群黑衣人,电光火石间,穆君桐身形一矮,躲过刀剑,格挡、敲击,迅速电晕两人,反手再掏枪射出几剂麻醉针。   这些人的身手真是太快了。 第一回 交锋,穆君桐打得很吃力。   不同时空的人身体素质也有所不同,这个世界的人简直灵活得不像话,堪比武侠小说里的人。   麻醉针震住了来人,他们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再次冲过来。   “你是什么人?”对面的人问。   穆君桐捏着□□,胡乱回答:“护他的人。”   “那很好,我们也是。”对方立刻道,但话音未落,穆君桐就率先扣动扳机。   从一开始,秦玦眼神就没离开过她。她的打法实在奇怪,瞧不出是哪个流派的。不过如果手上的动作再快一些,这些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那些人也发现了,直接放弃和她纠缠,试图越过她来到秦玦身边。   穆君桐没有犹豫,放弃打斗,以被踹飞的代价抬臂射击,眨眼就把那人放倒了。   她忍着痛,躺在地上,迅速放倒剩下的三人。远程战斗,还是枪方便。   穆君桐翻起来,痛得直抽气,一瘸一拐地走到秦玦跟前,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流血了,衣裳再次被血打湿。   她烦躁地掏出半片药:“张嘴。”   秦玦乖乖张嘴,穆君桐粗暴地把药片扔进了他口中。   然后她把秦玦拽起来,扛起他往庙外走,丝毫没有防备他的意识。   秦玦握住短簪的手终于动了,只要抬手,他就能扎透她的侧颈,一击致命。   呼吸之间,异变陡生。   身后突然有刀光逼近,穆君桐立刻躲闪,用棍格挡住刀锋,下一刻就被踹飞了。   穆君桐抱着秦玦,两人飞撞到祭台上。   陈旧不已的木桌轰然倒塌,木屑纷飞,穆君桐痛得龇牙咧嘴。   她反手开了一枪,袭击她的人立刻倒地。   她都这么痛,更别论被迫当人肉垫子压在一堆木屑里的秦玦。   虱子多了不痒,无非是离伤重去世又近了一步。   他的嘴角溢出丝丝血迹。   穆君桐有些不好意思,但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只能装作无事发生这样子。   她拍拍灰站起来,挨个给其他人补麻醉剂。   秦玦躺在废屑里,半晌才从嗡嗡作响的耳鸣音中回到现实。   失血过多让他大脑运作困难,很难再维持镇静。   他看着穆君桐跨过刀剑,一个个检查躺在地上的人,神情逐渐变得阴沉,终于忍不住问出疑惑:“为什么不杀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没装模作样地同自己对话,穆君桐一愣:“什么?”   秦玦的太阳穴又开始绞痛了,他咬牙忍住,放平语气:“杀了他们,就不会有刚才那种事发生了。”   穆君桐沉默了一瞬,不是没料到他会疑惑,而是没料到他第一次认真问她话是问这个。   当然,她也给不了具体答案,只是含糊敷衍道:“不想杀,血脏手。”   秦玦侧头,把脸藏在了黑暗里,遮住讥讽的笑。   可他从她身上感觉到的杀意如此真切,难道他的血不脏?   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穆君桐的脚步声传来,他立刻警惕地恢复神情。   一转头,就见到她放大的脸。   离得这么近,他都能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要靠这么近?   他蓦地瞪大眼,第一次露出稚嫩的呆滞神情。   “是这样的,随意杀人是不对的。”她说,“违背道德和法律……呃,背负罪孽,所以不能这样。”这好像是个对他进行红旗下正能量教育的好机会,“具体的以后我慢慢给你讲,你先记住中心思想,以后要考。”她像个幼儿园老师,耐心地哄着顽劣的熊孩子。   她的眼神坦荡而真挚,像倒映着明月的清潭,这样望着他,让他嗡嗡作响的脑子有片刻陷入了一片纯白的寂静。   穆君桐说完后站起来走到殿中,继续检查昏迷的杀手。   秦玦盯着她的动作,缓缓低下头,神色变得晦暗。   她是认真的,她真的不想杀人。   更好笑了,他要咬牙才能不让自己露出扭曲的笑意。   宽容至极。   不想杀人,只想杀他。   她愚蠢的宽容对所有人都一样,只有对他才利落残酷。   这真是……很奇妙。   他感觉胸腔里有陌生的情愫在萌生,死气沉沉的湖面有了波澜,碰撞纠缠,让指尖都酥麻了起来。   秦玦右手握紧又松开,短刺从手心滑落,坠入灰尘与木屑中。   他迷茫屈膝,用手抵住怦然跳动的心脏。 第4章   穆君桐把躺在地上的杀手都补了遍麻醉针,一回头,发现秦玦曲着膝低着头,露个黑漆漆的头顶,心里不由得警惕。   这家伙在憋着什么坏心思呢?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道:“这群人得睡一整天,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趁早赶路吧。”   秦玦回神,抬头看她。   这个角度显得他眉眼尤其深邃,在阴影中有些阴鸷。   穆君桐本能地警惕,手指摸到腰侧的麻醉剂,思考着要不要给他也来一针,省去麻烦。   秦玦眼神从她手指上滑过,恍若未觉一般,站起身来:“走吧。”   穆君桐却突然出声:“等等。”   秦玦僵住,陡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错漏。   都是因为那该死的一瞬恍神。   他抬眼,双眸酸痛,已看不太真切,只见到穆君桐模糊的身影步步逼近。   她在他面前蹲下,拨开木屑:“你东西掉了。”   刚才她发现木屑里似乎有什么反光,秉着对秦玦的警惕,过来查看,果然没看错。   等拿到锋利的断刺时,穆君桐忽然感觉后背发凉。   她未曾设防,方才居然从生死线上滚了一圈。   她站起来,仔细地打量秦玦。   秦玦为那股心悸恼怒,神情不自觉带上了鲜活的气恼,她站起来时他还未压下神情,所以穆君桐只看到他奇怪的表情。   或许现在最好的相处模式就是大家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但穆君桐偏不愿。   她明知故问:“还挺锋利的,是件趁手的武器。”   她的语气变得很危险,但秦玦并未被吓到。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眉头蹙紧,很快又散开,好似有点委屈的样子。   对着他这幅装模作样的姿态,穆君桐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一瞬,道:“太危险了,扔了吧。”   秦玦不发一言,任由穆君桐把短刺扔远。   这次穆君桐谨遵教训,把秦玦的手肘和身体一起绑着,确保他完全没法活动手臂才安心。   本以为他会暂时安心跟着她,看来人家远比他想得果断,能杀则杀,不会周旋。   以后得更加防着他才行。   两个人各有计较,但面上不显,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穆君桐领着秦玦往外走,找到杀手的马,扔麻袋似的把他扔到马匹上,上马疾行。   颠颠他就当惩罚了。   秦玦没有怨言,当然,也可能是敢怒不敢言。   行至寅时,穆君桐感到十分疲倦,打算暂时歇息一会儿。   这地界估摸着前些日子一直下雨,湿润的空气贴在身上,夜风一吹,有些寒凉。   她找了个湖边停下,把秦玦拎下马,往树干前坐下。   秦玦跟着她过来,在她对面两步的地方找了个草丛坐下。   穆君桐揣着手,准备闭眼歇一会儿,却被秦玦唤住:“穆……穆姐姐。”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可能有点过于难以启齿,他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听到他声音的穆君桐吓了一跳,这个称呼实在诡异。   她睁眼,见秦玦低着头,咬牙道:“我的眼睛疼得厉害,可否帮我系一下布条。”   穆君桐被他那副强装乖巧可怜的模样逗笑了,看他一身血,问:“身上不疼吗?”   秦玦闭着眼,嘴角绷紧了一瞬,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穆君桐差不多能摸到他的性格了。他还是不够成熟,凭着一股傲气强忍伤痛,即使不得已开口求人,也只会是系带遮眼这种简单小事。   “唉。”她假模假样地叹气,“都说了我是救你的,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你不说我怎能猜透你的心思?”   她走过去捆住他手肘和手腕的细绳收回,两人谁都没提刚才的事,好像那些暗流涌动的心思从未发生一般。   秦玦把布条掏出来,利落地系上。   “还有身上的伤,包扎一下吧,刚才又开始流血了。”穆君桐开口。   秦玦没有动作,穆君桐便道:“我看你伤得挺严重的,还是包一下吧。”她这时找到温柔养娃人设的感觉了,道,“我去捡些柴火过来生个火,免得你冻着。”   穆君桐走开后,秦玦还是没有动作。对他来说,伤痛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在如今的境地,痛感能让他不昏睡过去。   但穆君桐说了两次,他如今还是得顺从点,便把里衣撕下,粗略地将腹部的伤口包扎了。   雨水久久不干,穆君桐只找到一小把干燥的枯枝,打算换个方向继续找,快要回到落脚处时,侦测仪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发现前方检测到了沼泽。   她连忙顿住,准备绕过去,刚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   沼泽。   她不能杀秦玦,但若是秦玦死于意外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迅速占领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忽然紧张起来,心跳如擂鼓。   耳边回想着局长对她的劝告,什么无罪,什么不能审判,但这些声音越来越弱,逐渐被其他画面取代。   满目疮痍,血流成河……最后画面落到时空局里的时空线。时空线浮动变换,流光溢彩,所有节点的选择都汇聚成了一条细线,亿万次的节点岔路,都没有意外。   他会作恶,他会毁掉这片大陆。   几个念头闪过,秦玦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么了?”   穆君桐陡然回神,只是道:“没什么,我只捡到一点干柴。”   精神紧绷了这么久,她太累了,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里乱糟糟的,身心俱疲。   她听到自己说:“……你过来拿一下吧,我再去另一边找找。”   话音落,秦玦没有犹豫,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摘下布匹,垂着眼,依靠着模糊的视野往前走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完全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穆君桐看着他一点点朝自己靠近,捏着枯枝的手指逐渐泛白。   念头刚起时,她想得是这是个赌局,赌他意外身亡不会造成自己湮灭。   但随着他朝自己靠近,局长的话又突然反复响起,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步一步,他已走到了沼泽边缘。   或许是穆君桐站在原地沉默太久,秦玦突然出声:“穆……”他还是不习惯那个称呼,顿了顿道,“穆姐姐?”   这膈应的称呼却让穆君桐浑身一颤,猛地清醒。   眼见着他马上就要踩到沼泽上了,她拔高音量喊道:“等等!”   不能这样,她绝对不能犯规,这是底线。而且……现在的他确实是无辜的,无论穆君桐想不想承认,这都是事实。   她看着秦玦,他站在月光下,神情平静,看上去像一个无害的少年,满身污血,甚至还有些脆弱。   他的脚尖堪堪停在沼泽边缘。   “怎么了?”他的声音透着疑惑。   穆君桐心跳还未恢复正常,强压情绪道:“算了,我过来吧,看你像个瞎子一样,走得慢吞吞的。”   她这么说,秦玦也不恼,应了声,转身往回走。   穆君桐快速绕过沼泽,两三步就超过了他,把枯枝往地上一扔。   她匆忙将其点燃,对秦玦喊道:“我去其他淋雨少的地方再找找。”   说完就转身走远了。   秦玦依旧慢吞吞地往回走,感觉火光带来的明亮光晕逐渐变大后,便知道到了,靠着火堆坐下来。   刚刚坐下没多久,风里忽然传来不安的响动,他浑身一凛。   火光照在眼睛上,眼前很快泛起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据他十步之遥,五个黑衣人持剑而立。   又换了一波人,真是麻烦。   他眨眼隐去眼前的水雾,扫视黑衣人。   都是脸熟的高手,想要打过他们实在有点难。   那边人打破沉默,开口道:“小殿下,我们来接你回去。”   秦玦其实是个很没耐心的人,懒得与他们周旋,正准备反唇相讥,脑海里突然闪过穆君桐的双眼。   “不想杀,杀人脏手。”   脏手……   他突然来了乐趣,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对啊,脏手。   那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   人心叵测,偏偏欲望难掩,一眼看穿。那些污糟的心思,只需简单几句挑拨,就能让他们拔剑相向。   秦玦在污秽的宫闱里长大,观察浓稠丑恶的人性是他聊以解乏的戏码。   他开口说了几句挑拨的话后,对面就有人按捺不住,眼神在伙伴身上飘忽。   矛盾一触即发,刀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斗属实无趣,不过欣赏他们狰狞的表情倒是可以聊以解乏。   秦玦慢悠悠退步,不让血溅到自己身上。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容畅快又扭曲,好似从未这么开心过。最厉害的武器一直都是人心,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一切,又何必脏手呢?   她真是个很好的老师。   拼杀到最后只剩下一人站立,黑衣人从兄弟心口拔出剑,把脸上的血一抹,朝秦玦看来。   他咬牙道:“看来秦氏血液里除了流着疯癫,还流着狡诈。”   “你们都是祸害。”他气极,拎着带血的剑朝秦玦靠近,“你这个杂种,你就该同你父亲一样,同你祖父一样,通通自焚谢罪。”   秦玦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平静地看着他靠近。   对方以为他连挣扎都不挣扎了,忍不住放声大笑,可刚刚开口,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浑身就突然懈了劲,从脚踝到小腿都被吞没。   沼泽!   他难以置信地挣扎,却越陷越快,很快便被吞没。   秦玦站在沼泽边缘,欣赏着他的神情,在他的叫骂声中重新系上布条。   他绕着沼泽边缘往回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仿佛自己并不知道那有一片沼泽——就像穆君桐喊住他的时候,他装出来的样子。 第5章   穆君桐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刚才一时恍惚,差点犯了大错,幸亏秦玦的出声让她及时止损。   她对秦玦的恶意太强了,强到在头脑不清醒时差点自暴自弃。一定是太累了,睡一会儿她就能恢复正常。   她抱着枯枝往回走,不断给自己洗脑,现在的秦玦还没有作恶,只是个狡诈、阴险、神经质的少年而已……呃,好像很难洗脑成功。   于是她默念“他是个满身伤口的半瞎”,试图勾起自己的同情心。就在她差不多快要麻痹自己的时候,她终于走回湖边。   ……然后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秦玦坐在火堆前,神色如常的烤着火,让画面变得更加惊悚了。   听到穆君桐顿住的脚步声,他微微抬头,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穆君桐本来就头脑昏沉十分疲惫,做了半天心里建设回来看到这幅画面,那根紧绷的弦迅速断了。   她走过去把枯柴往火堆里一扔,“嘭”地一声,火星四溅,温暖的火苗顿时被扑灭。   秦玦往后闪避了一下,诧异地抬头看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人是谁杀的?”她问。如果是他杀的,那么局长的那一番话就不成立,她就可以使用一些灰色手段,快刀斩乱麻,保证他活命就行。   秦玦放下遮挡火星的手臂,将布条从眼前取下来。   他意识到穆君桐现在很生气,出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不得不严肃以对。   “不是我。”其他任何时候,他的回答都不可能是这个,因为他不认为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这件事根本不重要。   穆君桐戾气稍平,迟疑地问:“真的?”   秦玦因为她的追问感到不耐烦。   他们折腾了这么久,他的疲惫感比穆君桐强上数倍,她感到昏沉,他更甚,以至于他现在短暂地忘记了乖顺的面具,语气冷淡道:“我没必要说谎。”   下一刻,他又意识到这样不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放软了语气,压着耐心解释道:“他们起了争执,自相残杀,我躲开了。”   他强忍着刺痛打量穆君桐的神色。   短短一日相处,他对穆君桐有了模糊的认知。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对自己有杀意,但大多数时候都过于宽容,是个愚蠢的、独对自己恶劣的人。   他暂时猜不透她,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是踩到了她的底线,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听了他的解释,穆君桐紧绷的神色消散了。如果秦玦没有用那种不屑不耐的语气回答,她都不会完全相信。   她坐下来,拨动柴火,火苗重燃。   “发生了什么,你具体讲讲,你怎么躲开的?”   秦玦见她杀意止了,立马重新把布条系上——几次三番地折腾,他的眼睛是真的要废了!他可不想做瞎子。   重伤加奔波,睡意逐渐袭来,他说话声音拉得有些长,显得漫不经心:“那群人说要带我回去,不过各有目的,一人立功总比一起立功好……”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支撑不住快要睡过去了。   穆君桐抓住了关键点:“他们想杀你?”   “嗯。”他用鼻音应了一声,等到辨别她的语气后,才后知后觉地品到了奇怪的规则。如果别人杀他,那他是可以反击的,而主动杀人不行?这是什么奇怪又可笑的想法。   穆君桐不相信秦玦会变好,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这种人无是非观念,不分黑白,生来就缺少“正常人”的思维功能。   所以在她问话时,他第一反应是不解和不耐烦,并没有辩驳自己是正当防卫之类的。   她有些无奈:“我明白了。”也不知道是庆幸这个节点他没有踏上作恶的第一步,还是遗憾自己失去了利落解决他的机会。   秦玦把头埋在膝盖间睡着了,听不见她的回答,只留给她一个黑漆漆的头顶。   她看着他睡觉的安分模样,陷入沉思。   天生坏种不能感化,那能规训吗?暴力镇压的那种。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在一堆尸体旁边睡着啊!不瘆得慌吗!   穆君桐果断把秦玦摇醒,另找地盘睡觉。   ……   秦玦皇祖父在位时佛教盛行,可他爹登基后却大力推崇道教,于是破败的寺庙随处可见,倒也方便了穆君桐和秦玦。   他们很快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破庙,这下两个人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光上门,窝在角落的草堆里,穆君桐很快就陷入了梦乡。以防万一,她把秦玦捆住,系在自己手腕上。只要他离开安全范围找武器,她就能醒过来。   她这样多加防备,秦玦如果还有精力,怎么也得挣扎一番,但他实在太累了,穆君桐才捆一半他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看他可怜兮兮地睡在地上,穆君桐把他往草堆那里拨了一小撮,算是对他的关爱。   前一刻她还在想秦玦心真大,睡那么沉,后一刻眼睛一闭,自己也睡得天昏地暗。   等再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穆君桐迷糊地睁眼,盯着结满蜘蛛网的屋顶,迟钝地回忆自己的处境。   哦,做任务中。   不对……秦玦呢?   一个激灵,她彻底清醒,把目光从昨晚放秦玦的地方收回,落到自己怀里。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个家伙会在自己怀里啊!   她的微小动作吵醒了秦玦,他遮挡光线的布条不知道落哪去了,皱着眉,虚着眼睛,痛苦地唤醒意识。   等他看清自己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时,他比穆君桐还要诧异,连虚眼睛躲避光线都忘了,猛地抬头看她。   这个表情几乎算得上是惊恐了。   穆君桐看着他“唰”地坐起来,狼狈地往后挪动,神情反复变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穆君桐莫名安慰了,开口问:“你怎么滚我这儿来了?”其实她也清楚,秦玦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加伤,睡觉肯定会无意识寻找热源的。   秦玦咬肌鼓了一下,明显咬了咬牙。   他神色已恢复如初,但眼里的复杂情绪怎么也消不下去。   穆君桐心想,确实还是年纪小啊,傲气蛮重的。   不过这也给了她点信心,现在秦玦还没到那种只喜欢杀戮的麻木阶段,是不是有那么一丝丝机会,压住他那些作恶的念头呢?   她坐起来,撑了个懒腰:“睡得怎么样?伤势如何?”   她的问话打断了秦玦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情绪,让他一时有些怔愣。   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出生到现在,每日都活在尔虞我诈的算计中,血脉里流着的癔症总在深夜时分让他头疼欲裂,不得安眠,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一夜无梦睡到天明是什么时候了。   他抬头,嗓音依旧嘶哑:“好了一些。”   是因为那些药片。   ——他必须要从她那里拿到剩下的药。   穆君桐不知道他心里的算计,打算先把话说明白。   她在他破破烂烂的身体上扫了一圈,看得牙酸:“到处都是想要你命的人,你顶着这一身伤,是他们的对手吗?”   秦玦抬头看她,他长相骄矜,怎么也装不了白莲花,这个角度显得眼神有些锐利。   穆君桐也没在意,安静地等他的答案。   很快,他摇了摇头,算是承认了自己虎落平阳的处境。   “那你就安心跟着我吧。”穆君桐道,“那些歪心思别想了,跟着我,最起码我不会要你性命,还会把你好好养大。”   秦玦把她的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品了一遍,不管内心是不信还是不屑,嘴上还是道:“我没有歪心思。”   穆君桐在心头嗤笑了一声,没接话,把他脚踝的细绳解开:“说好了,就继续赶路吧。”   白日上路,两人还是要简单收拾一下以免引人注意。   可是小暴君实在伤得太重了,衣裳也破烂得不像话。   “你这身衣裳得换了。”穆君桐道。   小暴君看她一眼,等她说解决办法。没成想她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下文了,只剩两人干瞪眼。   这实在不怪穆君桐,以往她在任务世界最多待一两个小时就走,并不需要这些经验,可以说接下来的生活是两眼一抹黑,走一步看一步。   刚刚说了养孩子的大话,转头就被小困难打脸,秦玦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穆君桐只能强装镇定:“昨日来的时候我见附近有宅院,或许能给你置换一身庶人衣裳。”   秦玦点头表示赞同,二人即刻上路。   谁知找到农舍后,穆君桐却犹豫起来。   秦玦以为她怕给追兵留下线索,正要出言,却听她尴尬道:“那什么……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   秦玦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实在难以相信手握鬼斧神工武器和起死回生药丸的人身上居然没钱。   穆君桐眼神在他身上游荡,他光是想到自己得老老实实抵押物件给别人就不快,语气也就不太好:“就算我有,你敢给,他们敢要吗?”   这倒也是,普通人拿出贵物,一定会被怀疑来路不正。   她这幅纠结的模样落在秦玦眼里,更是让他十分不理解:“不就是件衣裳,拿了便是。”   话音还没落,穆君桐就横了他一眼。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叫偷啊?   被穆君桐威胁的眼神扫过,秦玦脸色不好,勉强闭上了嘴。   挣扎未果,只能把发冠取了下来。银制品,融了也能销赃。   看着她利落地翻身进小院,用布条重新束起头发的秦玦坐在马上,深呼吸一口气才压下心头的烦躁和不耐。   不一会儿,穆君桐就出来了:“运气真好,这家人刚好要北上,我把路引凭证这些复制了一份。”   秦玦虽然没听过“复制”一词,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伸手,穆君桐想着土著人肯定更懂这些,便痛快地将路引递给了他。   秦玦接过来一看,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只见路引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孤儿寡母,北上寻夫。 第6章   穆君桐没有发现秦玦脸色的变化,还在自顾自地惊喜着:“这也太巧了,这小孩的年纪都与你相似。”   秦玦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或者说他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情绪,可是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名为憋屈的情绪。   他吸了口气,才能做到不露神色地将东西递还给穆君桐。   她接过揣好,翻身上马。   只是架马的姿势有点别扭,像是把秦玦搂在怀里,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你……恢复好了吗,要不继续趴着?”   秦玦额角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她难道不知道像麻袋一样趴在马上反而对伤势不利吗?   他怀疑穆君桐是想折腾他,但他没有证据。   秦玦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不必,我坐着就好。”   “那好吧。”   正当他还在揣测穆君桐心思时,却听她道:“你若是伤势难受就告诉我,我给你药片。”   秦玦愣了一下:“嗯?”   穆君桐解释道:“怕你死了。”   若是放其他人来,怎么也要说些冠冕堂皇关心的话,但秦玦也不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并没有在意。   他还没摸头穆君桐的性子,并没有贸然行事,像一个正常的温和有礼的少年一般,摇头道:“不必。”   确实不必。等她死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急于一时。   颠簸的马匹让人昏昏欲睡,秦玦本就重伤,更是需要睡眠以养好身体。   他渐渐坚持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靠。   刚刚陷入昏睡,就突然被穆君桐吵醒。   “背打直!”   干什么呢,怎么突然窝她怀里了,这也太诡异了吧。   秦玦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不少。   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以后,靠过她的背像糊了一层黏糊糊的药膏,让他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很好,两人互相嫌弃对方,意见达成一致,接下来再也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等到了一处有河流的地方,穆君桐翻身下马,准备让马喝喝水吃吃草,他们也可以暂时歇一下。   一个拼命往后缩,一个坚决不往后靠,两个人身子都发僵,也算一种意义上的互相折磨了。   穆君桐将水囊重新灌满,看着眼前的岔道纠结:“选哪条道呢。”她没有舆图,只能寻着大方向往前走,“也不知道甩掉追兵没。”   秦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算装得乖顺:“他们不会被轻易甩开的。”   穆君桐顿感头疼,她实在是不擅长近战群架,而且身上的武器装备用一点少一点,都不知道何年何月局里才能送来补充包。   秦玦微微皱眉。至少在弄清穆君桐底细和夺走她武器药品之前,他是不想让来人将他带走的,所以他并没有作壁上观,而是将周围的蓍草拔起,在地上摆卦占卜。   穆君桐好奇地凑过来,虽然她不认同封建迷信,但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秦玦半晌抬头:“往左走。今夜将有暴雨,来人不多,我们可以提前布置好。”   穆君桐没想到可以占卜出这么多东西,虽然并不太相信,但还是依他所言,选了更偏僻的岔路。   到了傍晚,天色骤然变沉,乌云低压,云层中似有闪电滚动。   穆君桐加速赶路,在暴雨倾盆而下之前赶到了庙里。   “你们这一家,到底是修了多少庙。”穆君桐不得不感慨,此庙荒废已久,应当是还未修成就停建,庙里的佛像只有个头,带着锈蚀的痕迹孤零零地摆在石台上,颇为瘆人。   秦玦不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想提。   穆君桐这才想起,在模糊的资料卡里,他上位以后,把宗亲兄弟屠了个遍,手段残忍,似乎把自家老爹的尸骨也挖了出来,埋于王座下,供自己日日践踏。   或许是穆君桐打量他的视线有些明显,秦玦转头,半张脸藏在阴暗的光影下,对着她翘起嘴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哄——”   正巧屋外大雨骤然落下,雷鸣闪电,这一幕冲击性有点太大,穆君桐露下意识抖了一下。   秦玦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仍旧存着卖乖讨巧的心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穆君桐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但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很打击人的。   穆君桐转移话题道:“到时候他们来了,你就藏在角落里的桌案下,不要出声不要露脸,剩下的交给我。”   狂风席来,将摇摇晃晃的窗棂吹得噼啪作响,穆君桐本来打算去将窗户合好,一看被吹起的灰尘,立刻转为指挥秦玦:“去,把窗户合上,不要漏光进来。”   秦玦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但万万不可能反抗,只能迎着灰土,将窗户一扇扇合上。   灰土呛得他直咳嗽,在合上最后一扇窗后,屋内陷入浓稠的黑暗。   他眼伤还未恢复,难以视物,在走回庙中时,忽然被石块绊了一下。   他本想稳住身体,谁知身后也有碎石,反而没有收住势,朝着碎石密布的身后倒去。   这个时候,庙里似乎刮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一阵轻柔的力道落在他的背后,稳稳地将他托起。   黑暗是穆君桐的地盘,她就像幽魂一般,轻松地穿梭潜行。   耳边传来她嫌弃的语气:“差点忘了你是个小瞎子了。”   秦玦的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   本来他应当为“瞎”这个字眼生气,可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这点。   他麻木的感官忽然灵敏了一瞬,像从蒸汽腾腾的温泉了滚了一遭,浑身都沾染了不适的温软。   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茫然。   而一切令他茫然的东西,都是他憎恶的、几欲作呕的。   穆君桐接住他以后,被他身上的灰土味儿熏得皱了皱眉,用手指捏住他袖口一角:“跟着我走。”   秦玦什么也看不见,庙里只有风声,若不是她还捏着自己的袖口,他都要怀疑这个人已经消失了。   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穆君桐的优势所在,她是个完美的刺客。世间刺客组织无数,却没有任何组织能培养出她这般能力的刺客。   不可掉以轻心。   危机感让他身上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即使他此刻没有想要除掉穆君桐的心思,仍旧感到一种如临大敌的兴奋感。   这种危险的感觉甚至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穆君桐将他拖到角落里,塞到桌案下。   他不出声,任由摆布,看上去乖巧极了。   雷电闪过,给庙宇带来一阵短暂的光亮。   这一瞬,秦玦看清了穆君桐的装扮。   她脱掉了外裳,露出了全黑的战斗服,手臂、腿部都绑上了装备,干练、诡异。装束一变,身上的气质也变了,那是多年实战带给人的压迫感。   穆君桐掏出短刀准备装配,却没想到刀一出鞘,本来安静坐着的秦玦忽然浑身绷紧,猛地朝她“看”来。   他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本能危机意识,像一头穷凶极恶的野狼,随时准备扑过来撕咬人的血肉。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持续到,秦玦就恢复了原状,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气氛却因此变得极为凝滞。   就像秦玦察觉到穆君桐的危险那样,穆君桐也意识到了这个小暴君无论怎么装模作样,放在身边,随时都是一个可引爆的炸弹。   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小小年纪就这么危险了。   真的要听之任之由他肆意生长吗?   穆君桐想,如果她在前面作战,背后秦玦突然捅刀,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若是他能像他装的那样乖巧顺从该有多好呢?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秦玦漂亮的双眸上,既然他现在视力受损,世界线并没有因此崩溃,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可以做一个瞎子……   天空中再次滚过雷光,刺眼的白光照亮庙宇,刀面反射的光,恰恰好落在秦玦的双眸上。   刺眼的光斑照亮他低垂的双眼,浓黑里的一抹亮,就像大殿内挖了眼的佛头一般突兀。   那种令人战栗的危机感再次席卷而来,秦玦感觉自己腐朽空荡的胸腔活了过来,那种奇异又陌生的心悸感出现,让他无比兴奋。   她想要弄瞎我。   这个念头在心尖反复滚动,那种令人不安的心悸感得以多持续几息。   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愉悦,愉悦得让他压制不住地翘起了嘴角。   刀尖舔血,尝到的会是腥甜。腥甜也是甜,对味觉尽失的人来说,是琼浆玉露。   “姐姐。”这个他无比抗拒叫出的称呼,此刻叫得顺畅无比,甚至还带着几分纯粹的天真。   穆君桐一愣,汹涌的念头止住,警惕地看着他。   他又唤了一声:“姐姐。”这一次,竟然笑了出来,窝在满是灰的桌案下面,蜷缩着膝盖,好像遇到了什么十分愉悦的事。   饶是穆君桐见过的世面很多,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有点发毛。   这画面,真的很诡异很变态啊!   她一个激灵,刚才的狠劲儿被打散,很难续上。   “咔”,穆君桐将短刀收入鞘中。   凝滞的气氛陡然消散,危机感如潮水退却。   秦玦却并没有感到愉悦,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像是揭掉了一层□□。   他不明白穆君桐为何突然止了心思,那种诡异的兴奋感消散后,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麻木的空壳,这让他感觉十分烦躁。   穆君桐跟着坐下,两人相对无言。   荒郊、破庙、雷雨天,气氛很古怪,很适合……吓小孩。   穆君桐是个记仇的人,脸上浮现出他刚才那样诡异的笑:“秦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秦玦疑惑地看着她。   穆君桐幽幽地道:“几年前,有一桩连环凶杀案,每一次都会死几个小男孩,每次都死在破庙里。”   秦玦一脸麻木。   她再接再厉:“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小男孩死前脸上惊恐的表情能证明,他们死前见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   秦玦好像有点困了,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穆君桐还不死心:“到了后来,人们发现死者都有极大的相似点,所以有人猜测这是□□在献祭。也有人猜测只是巧合,当然,更多人觉得,这个凶手可能根本不是人,而是鬼。”   “轰隆!”,屋外再次电闪雷鸣,时机配合得刚刚好,恰好在她最后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穆君桐认真地盯着秦玦的脸,试图找出一丝一毫的变化,可惜,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触。   而雷电将庙内照亮的时候,穆君桐余光里的佛头之眼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吓了她一跳。   仔细一看,原来是老鼠在佛头左眼空洞出趴着,小绿豆眼反射的亮光。   这一下,秦玦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没忍住,笑了。   这份愉悦很是真实,眉眼间都染上了本该有的少年气。   穆君桐“唰”地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羞恼皱眉。   秦玦立刻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挫败地搓搓脸,是她的问题,怎么能指望一个弑父的变态被普普通通的凶杀案吓到呢?   她无奈地叹气,打住话题。   秦玦却忽然间有了兴趣,好奇地问:“然后呢?”   穆君桐觉得索然无味,有力无气地反问:“你觉得呢,是人是鬼?”   秦玦平静地道:“这世上哪有鬼神,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他们一家子都是极度迷信的,从遍地修建的庙宇就可以看出这点,没想到出了秦玦这个异类,穆君桐点头:“确实。最后抓住了凶手,发现是个心理扭曲的男人,因为童年经历而猎杀无辜之人,后来被判了死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标准的《走近科学》结局。   穆君桐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以普法为结尾:“不要自视甚高,视生命为草芥,肆意作案,正义终会追上你。”就像时空局派她来解决秦玦,只是传输错了时空。   秦玦听着前面的结局还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听到后面的话语后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又开始试图向自己灌输那些“古怪”的思想了。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   秦玦没有猜错,穆君桐就是这样想的。以后每天都给他讲《今日说法》,不求他认同,只求给他洗脑。   他沉默,庙里又陷入极度的安静。   风敲打着破败的窗棂,秦玦忽然问:“那你呢,你杀过人吗?”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让穆君桐浑身一僵,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她抬头,在黑暗中与秦玦的视线交汇。   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可是他还是精准地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沉默在两人中间流动,穆君桐收回目光,垂下视线,语气有些僵硬:“我不知道。”为了确保工作人员的心理安全,他们任务回去以后,都会将关健记忆清除,所以关于过往的那些任务,她只能记住一些模糊的画面。   “不知道?”秦玦追问,语气是不符年纪的温柔,让人产生愿意对他倾吐心声的错觉。   “我不会有记忆。”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就像给死刑犯执行死刑注射的人员一样,不会有人确切地知道是自己推了那关键的一针。死刑犯死有余辜,但执行者仍会陷入杀人的阴影,所以时空局选择洗掉记忆。   这几个字让秦玦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情愫。   不记得?所以如果她杀了他,以后也会将他遗忘吗?   这算什么,路上走过踩死的蚂蚁,还是不值一提的灰尘?   秦玦从不畏惧死亡,更明确地讲,他一直有着强烈的自毁倾向,期待与这个世界一起灭亡,渴望一场暴烈的崩塌,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眯了眯眼睛,将头别过去,不再将空空的眼神落在穆君桐身上。   他努力辨别朦胧风雨中,穆君桐浅浅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她的脉搏,他似乎看到了她颈侧跳动的血管。   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脑海里渐渐有计划成型,因为她的话让一切变得有趣了起来。   他不能死在她手下,他不能让她忘了他。他不要当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猫野狗,他要让她牢牢地记住他,要当她濒死时也摆脱不了的刻骨铭心的存在。 第7章   破庙又陷入了沉默,在黑暗中等待实在容易耗尽人的耐心。   穆君桐正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时,秦玦忽然开口问:“那你不杀那些追兵,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个问题奇奇怪怪的,穆君桐否认道:“当然不是。”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滥杀无辜是不对的。”她强调道,“就算不是无辜的,我也没有私自审判的资格。”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刚才自己突生的邪念,有些不自在。人们的成见是座大山,若明知一个人注定会犯罪,提前审判他是否有错呢?这似乎是个哲学问题。   秦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很是轻松:“那你如果杀了他们,哦……我是说,杀了无辜之人,你会怎么样?”   可能雷雨声和黑暗让人放松,容易营造出一种利于谈心的氛围,穆君桐没太介意,随口回道:“我不会滥杀无辜。”   “嗯……”秦玦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语调古怪,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穆君桐暗道不妙,总感觉他诡异的脑回路一定会引向不好的事情。   正当她准备再细细说明外加威逼恐吓时,垂头思索的秦玦忽然问:“若是像我之前那样呢,别人想要杀我,而我还手呢?”   他语气又恢复了常态,一幅懵懂孩童认真请教的样子。   正当防卫?穆君桐被他的思路带跑,不由得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时空局办事人员不属于这个时空,随意介入很有可能引起巨大的波折,产生蝴蝶效应。况且介入时空本就不对在先,哪怕是正当防卫也不可以,因为如果他们不来,人家就不会攻击,也就不会被反杀。道理听上去很绕,一言以蔽之就是,除了任务对象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动。   前几年违反了这个规定的人员现在还在时空管理局的监狱里蹲着呢。   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穆君桐只是道:“会受到惩罚,道义的、律法的惩罚。无论怎样,我都将会背负罪孽。”   雷声轰鸣,秦玦很轻地重复了一遍:“背负罪孽。”   他的声音被暴雨声压过,像燃烬了的香线烧出的烟,轻而易举地消散在空气里。   然后他便不说话了,头侧到一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在地面轻点,一幅心情很好的样子。   或许是穆君桐防备之心太重,恶意揣测秦玦,她总觉得这个小混蛋一定没想好事儿。   于是她半是认真,半是威胁地盯着秦玦道:“你也是。无论如何,我会守在你身边,牢牢盯着你,你别想迈出警戒线半步。”   这话不仅没能威胁到秦玦,反而让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他语气乖巧道:“姐姐,别这样想我。”   呵。穆君桐心想,我可知道你一生的行事轨迹,你还在这儿装呢,那就装吧。   跟反社会人格的人对话真是让人烦躁,穆君桐不耐烦地起身,回到大门梁上蛰伏。   到了后半夜,急促的马蹄声从暴雨中传来。   有人粗暴地破门而入,刀被雨水洗得锃亮,在黑暗中格格不入。来人裹挟着浓厚的血煞气,几乎要将庙门掀翻。   然而这股气势并没有维持太久,伴随着清亮的响声,一把接一把的刀接连落地,刀面反射带来的光点消失,黑暗如怪物,眨眼间吞噬掉来人。   “是谁?!”来人忍不住大声呵问。古人对神鬼总有敬畏之心,站在庙内,光是自身的恐惧就已让他们战斗力折半。   闷声响起,有人重重倒地。   如手串断裂,珠子依次落地,挨着他的人也跟着倒地,一个接一个,连一丝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留。   “是人是鬼——”最后一个字还没说清楚,首领也倒在了地上。   穆君桐不知道从哪儿轻飘飘地跃出来,优哉游哉道:“当然是人了。”   她将首领翻过来,秦玦本以为她要补刀,却见她忽然伸手探入男人的衣领。   没有预料地,秦玦瞪大了眼睛。   穆君桐左摸右摸,什么也没摸到。想黑吃黑的她在内心里暗自嫌弃,这杀手也太穷酸了吧。   她又检查首领的袖口,抬起他手臂的时候刚好摸到了他手臂肌肉,她挑眉,还顺手“邦邦”拍了两下。   秦玦面色变得很复杂,他压着眉毛,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   在穆君桐准备摸男人另一条胳膊的时候,他突兀地开口,语调有些沉:“为了不留痕迹,这些杀手身上不会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钱也不会证明他们身份啊。”她奇怪道。   秦玦沉默一瞬,看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审视的味道。这个人为何连这些也不明白,一点儿也不像组织培养出来的杀手,他缓缓道:“钱当然能,万物皆有踪迹。”   穆君桐不免有些丧气,见秦玦坐在那里一幅没事干的样子,立刻使唤他道:“你过来,搜身。”   秦玦一点儿也没感到惊讶,他走过来,耐心地将杀手搜身。   穆君桐环住手,像雇佣童工的恶毒老板娘:“哪儿都别放过,鞋底也搜搜。”   秦玦僵硬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她。   “咱俩一穷二白的,就指望搜出点钱吃饭住店了。”她有理有据,“如果不是有我,你能对付这些人吗?”   秦玦盯着她不说话,他没忘了自己要装模作样的打算,但此时此刻实在是装不下去。要他去脱那些人的鞋……还要翻找?   他忍了再忍,也不知道在心里怎么说服自己的,终究还是低下头,把首领的鞋脱了。别说,还真在鞋垫里翻出了布币。   暴雨倾盆,夜色如墨,但秦玦的脸色比夜色还黑。   搜完所有人以后,他把搜到的银票和铜板叠一起,放在穆君桐准备的布匹上,然后忍无可忍地冲到了庙外,用雨水把手冲了足足两刻。   雨水四溅,身上的衣裳难免会被打湿。   穆君桐坐在石台上,劝道:“你身上也不干净呀,又是血又是灰,就不要嫌弃——”   话没说完,蹲在庙门口的秦玦就转头冷冷看了穆君桐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嫌弃你去摸啊。”   没想到居然被刺激得暴露本色,穆君桐没忍住笑了起来,还在劝:“你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当心着凉了。”她身上的药不多,总不能全给他用了吧。   不过说实话,秦玦这身体素质可真够好的,伤成那样还能说能走,再加上本身又是个能忍的性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重伤的模样。   如果是穆君桐受了这样的伤,别的不说,高烧就能拖死她。   秦玦听她在后面说话,一声不吭,用黑漆漆的后脑勺表达自己不想说话的心情。   等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发白。   穆君桐没睡,枯坐着等天亮,而秦玦似乎是在等她睡觉,坐在她身边,好几次偷偷瞥他。   “干什么?”   秦玦收回目光,一幅无事发生的模样。   穆君桐不管他,只要她清醒着,他就不能作妖。面对伤重的秦玦,她的武力可以做到完全压制。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秦玦先受不了了,他忽然道:“给我用一下小刀。”   穆君桐警惕地盯着他。   秦玦被她打量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耐烦,那股阴郁的气质又在隐隐探头,被他生生压下去:“我拿刀能打过你吗?”   很有道理。   穆君桐把刀借给他。   秦玦接过刀,走到躺在地上的首领面前,撩起他的袖子,忽然,对着他的手臂割了下去。   穆君桐被他的举措吓了一跳,眼见着对方手臂往外渗血,秦玦却还不停手,而是将手指伸入了他的伤口。   嘶——   这一幕让她生理性牙酸,她忍不住问:“你这是……”   接着就见秦玦从他血肉里抠出了一个很小的印章,他不甚在意地把上面沾着的血在那人衣裳上擦干净。   穆君桐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次她明明把秦玦搜身过,他还是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短刺。   原来是藏在了伤口里!   她当时搜身摸到他腰间时,他呼吸停滞了半拍,她还以为是因为他怕痒,原来是因为心虚!   后来他伤口裂开渗血,她还给他喂了半片药片,原来全是自作自受,伤口开裂是因为从伤口掏武器。   她环着手臂,看着秦玦走过来,冷笑一声,伸出手。   秦玦不解地看她。   穆君桐抬眉。   秦玦懂了,吐字有点慢吞吞的:“你并不需要。”   穆君桐不动,依旧伸着手。他审视着她的神色,恍然大悟——刚才自己的动作让她明白了上次短刺怎么藏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既然犯了这么愚蠢的错误。   都怪这令人烦躁的头晕,他不应该这么冲动行事,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他不够顺从,他有没有暴露真面目……   这样想着,他的头更疼了。   秦玦将印章放到穆君桐掌心,就当交给她暂为保管。   没想到穆君桐接过,忽然将裙子一撩,吓得秦玦倒退半步,瞪大眼睛看她,痛如刀绞的太阳穴都麻木了一瞬。   不过她的裙子下面和一般人不一样,并没有穿着中裙和袴,而是穿着刚才作战时那身黑色紧身衣裳。   她在大腿一旁摸了一下,一个口袋被打开,将印章往里一放,再一摸,口袋就紧紧地合了起来。   秦玦怔怔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套动作,等她把裙子放下来时,才收回目光。   他面色变得古怪了起来,幽幽地盯着穆君桐,半晌问道:“你每次拿东西,都是从……裙下?”   穆君桐理所当然地答道:“不然呢。”   他不说话了,面色很复杂,都忘了和穆君桐讨价还价商论印章的事儿,只是在她身边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上去有点被冲击到。很奇怪,从人家伤口里搅和掏出印章的人,居然会被这个冲击到。   雨不停,两人就只能在庙里待着。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外面瓢泼的大雨,一直到快要天明时雨才停了下来。折腾了一晚上,两人都十分需要睡眠。   现在有钱了,穆君桐估摸着可以进城住个店,好好歇息一晚再说。   想到秦玦精准地占卜到了这群人的行踪,她好奇地问:“咱们今日进城还会有追兵吗?”   秦玦看上去很是疲惫,垂着脑袋,说话的语气很低沉,显得有点不耐烦:“不会。这群人已是个中高手,只要他们失了方向,其余人就追不上。”   穆君桐放心了,把秦玦从地上拎起来:“走吧。”   谁知刚站起来,地上躺着的首领就动了动。   穆君桐顿时如临大敌:“怎么回事,按剂量他最起码昏迷一日。”   不知道秦玦怎么想的,两人现在明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还有心情戏谑道:“都说了他是个中好手了,从小就用各种毒药饲养长大的人,怎么能以看常人的目光看待他。”   这话说完,那人就已经翻了起来,穆君桐毫不留情地补了一针。   沉闷的碰撞声响起,这人还没动作就又被放倒了。   就在此时,穆君桐感觉有刀风刮过,她灵活侧身,电光火石间,那从她脸侧擦过的刀锋陡然一滞,朝一旁歪走。   穆君桐转身,还未动作,袭击她的杀手已重重倒下。   秦玦站在他背后,将手上沾满灰的木棍扔下。   他盯着被自己打晕的人,神色有些阴沉,但只是一瞬,等穆君桐看向他的时候,他面色已恢复如常。   这一下打得很重,木棍头部甚至被打得碎屑纷飞,秦玦下手阴狠,但也遭到了反噬——他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了。   以他刚才的语气来看,他应当是比较了解这群人的。那他知道除了首领以外,其他人也有苏醒的可能吗?他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提醒自己?   “你不必这样。”穆君桐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明白,若秦玦没有拦下这人,饶是她反应再快,她的肩膀也会被砍伤。   秦玦站在黑暗里抬眸看她,并不讲话,神色太过于平静,一点也不像再次撕裂伤口的人。   穆君桐脑里闪过各种猜测,狐疑且防备地盯着秦玦。   秦玦并不理会她的反应,人畜无害地慢慢朝她走来,但还未走近,他的身子突然一软,支撑不住昏迷过去,朝她这边倒来。   穆君桐下意识接住,等他的重量传到自己的怀里时,穆君桐才明白过来他的算计。   无论如何,为救穆君桐而撕裂伤口无疑加重了他的伤势,给他晕倒添了一笔,而这一笔,很好地将他晕倒赖到了穆君桐头上。   不得不说,真是好算计。   穆君桐气得咬牙。   看着怀里昏迷发烧的秦玦,她咒骂了一句,将他抱起来,朝外走去。 第8章   穆君桐抱着秦玦,快要到城门时才弃马步行,背着秦玦,倒也不算太显眼。   此时晨光熹微,进城卖菜的农民早早地就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又是牛又是板车,说话声细细碎碎,虽然热闹,但也不乱。   穆君桐随他们进城,只说给孩子看病,没受到刁难,很快就进了城。   有热心的大娘见她背着一看就生病了的秦玦,热心招呼道:“你把他放我这儿板车上吧,我给你捎一段路。”   穆君桐乐得清闲,把秦玦往堆满菜的板车上一扔,同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古代人民心眼还是很实的,很快就相信了穆君桐的寡母身份,颇为感慨,压低声音劝:“大妹子啊,别嫌大娘说话难听,你年纪还小,再找个男人也不成问题。”   穆君桐敷衍道:“这可不成,我还得把我家小子拉扯大。”   又引来一阵夸赞。   秦玦被颠簸的板车震醒,意识一恢复,就被浓厚的泥土腥味儿熏了一脸。   他的头脑依旧十分昏沉,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嗓音,仔细分辨才缓缓地意识到,这是穆君桐的声音。   穆君桐还在夸夸其谈:“我吃苦受累不算什么,一定不能委屈了孩子。我打算先往北边儿去,一边找良人一边送孩子去书院读书……”听上去都要把自己感动了。   止痛药的药效已过,除了头晕脑胀以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地灼痛。   秦玦本以为他晕倒以后,穆君桐会再给他吃点药,没想到她就这么不管不顾。   他的计划落空,不由得有些烦躁,再听穆君桐说的这些话,更是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面目表情地从一堆菜叶里抬头,黑沉沉的眸子沾染病气,愈发显得阴郁了起来。   察觉到不善的目光,穆君桐敏感地回头,恰好和秦玦的视线撞上。   他的面色难看极了,阴雨密布,感觉下一刻就能落下雨来。   他心情不好,穆君桐心情就好了。   叫你算计我!   她伸手把他的头往自己怀里一揽,对着劝她改嫁的大娘大姐们道:“哎呀,我的大儿,脾气差,性子倔,很是讨打,万一改嫁嫁一个脾气暴的男人,岂不是要把他给活活打死。”   饶是秦玦再会装模作样,也还年少,似乎是压不住怒火,在她怀里奋力地挣扎,但病体无力,被穆君桐轻轻松松化解。   想必他已气急,竟嘶哑地咳嗽了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的味道,不用看都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该有多扭曲。   不过面对这种场景,不被气得当场发疯已是拥有了超乎常人的忍耐力。   “穆……穆……”他似乎很想骂人,但好不容易气若游丝地喊出一个字,才意识到他连穆君桐的全名都不知道。   热心的女人们并没有发现他俩的猫腻,反而大赞母子情,并将他俩送到了相熟的医馆,拍着胸脯保证这里是城里最实惠的一家医馆。   穆君桐甜甜道谢,把秦玦从板车上薅了下来:“还不说谢谢,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或许是要病死了,也或许是要被气死了,秦玦闭着眼,一动不动,被穆君桐掌着后脑勺抬头,像一个被操纵地提线木偶,被迫地点了点头。   直到现在,大娘们才看清了秦玦的脸。   不得不说,他的美貌实在是太有冲击力,可谓是老少通吃。他发着热,脸上的潮红冲淡了五官带来的不羁矜贵感,发丝凌乱,面色惨淡,却不见一丝脆弱感。天生傲骨,再怎么也扮不得可怜人。   本来还在絮絮叨叨的大姐们忽然闭了嘴,结巴道:“呃,那什么,你赶紧进去吧。”   本来刚才还在说秦玦不孝,劝穆君桐改嫁,现在就跟失忆了一般,纷纷改口对穆君桐道:“你家大儿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你以后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是啊,是啊,一定能成大事儿。”   “有官相!”   穆君桐颇为无语,默默地把秦玦的脑袋按低了下去。什么出息,长得好看就能看出有出息吗?   幸亏秦玦现在已经烧得糊涂了,什么也听不清,要不是肯定会用眼神嘲笑她说了一路坏话,到头来这些人全部倒戈。   他把秦玦拎进医馆,对着坐馆的大夫道:“大夫,拿几付发热的药。”   老大夫听见声音,慢悠悠抬头,虚了虚眼睛,半晌看清秦玦以后,生气地从椅子上起来,指着穆君桐道:“都成这样了,怎么现在才送医?”   穆君桐猝不及防被人兜头吼了一嗓子,不免有些懵。   呃,也没怎么样吧,晕倒前还在算计人呢。   一旁的医童急急忙忙上前将秦玦扶好,将他往医馆内的小房间带。   穆君桐连忙阻止。   他这一身伤,若是被发现了可说不清!   “大夫,开几付药就好了。”   老大夫太过于正直,以至于被穆君桐这个“不负责任的娘亲”气得要死:“开付药?你知不知道,发热是会死人的,不死,也有可能烧成傻子!”   穆君桐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有苦说不出,只能弱弱地道:“他身体挺好的……”若是能烧成傻子,那可是喜事一桩,你们这个世界就安全了。现在把他治好了,说不定五年后人家就带着铁骑把这里屠城了。   幸好,他们只是将秦玦扶到床上躺下,并未仔细查看他伤势。   老大夫号脉,一边号一边叹气。   每次叹气都让穆君桐心惊胆战的,不知道古代中医医术如何,不会能发现什么失血过多、伤势过重之类的吧。若是被发现了,可就留下线索了,又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甩掉追兵。   还好,老大夫没有那么神奇的医术,颤颤巍巍地从床边站起来,先是瞪了穆君桐一眼,才吩咐医童道:“你去熬药。先灌下一碗药,再看要不要施针。”   听到“施针”,穆君桐眼皮一跳,这不得脱衣吗。她连忙道:“喝药就行……”   话没说完,就被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狠狠瞪了一眼,只能讪讪住嘴。   老大夫刚走,躺在床上的秦玦就睁开了眼。   刚才在板车上被穆君桐气得要命,现在看她闷声吃亏,他好似恢复了点精力,轻飘飘地把眼神落到她身上。   穆君桐在床边坐下,小声道:“想从我这里讨药吃,没门儿。”   这下秦玦不笑了,盯着她默默不语,然后慢慢垂下头,看上去很是困乏的模样。   穆君桐扳回一局,还没来得及继续训他,就听到秦玦有气无力地说:“母亲,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让我回去吧,这病不治了。”   穆君桐直觉不对,这小混蛋在说什么胡话,烧糊涂了吗?!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背后传来老大夫愤怒的指责:“你这妇人,好生黑心!”不知道他脑补出了什么好戏,一看穆君桐就是那种风姿绰约的后娘,一定在家虐待前面留下的儿子,“即使是后娘,也不能拖着他让他等死啊!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吗!”   “呃……”穆君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回头无语地看着秦玦。   秦玦眨巴眨巴眼,一幅很无辜的样子。   穆君桐能说什么,老大夫这么大了,回嘴几句说不定能把他气厥过去,只能乖乖挨骂。   哎,看来秦玦是真的被烧糊涂了,连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装可怜招数都用上了。那身傲气去哪儿了?   她挤出“慈祥”的笑容,用力地在秦玦脑袋上狠狠搓了一把,装模作样地反省道:“大夫您说的是,是我糊涂了,便是倾家荡产,我也会治的,不能对不起我那早死的男人。”   大夫见她知错就改,气顺了,摸摸胡子,叹了口气,掀帘出去了。   屋内只留下穆君桐和秦玦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这场莫名的斗争太过于幼稚,以至于现在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的氛围。   或许是后知后觉品味到了刚才自己那一番话的羞耻感,秦玦面色几经转换,复杂极了。   穆君桐欣赏着他的表情,哼哼笑起来。   她一笑,秦玦的面色更不好了,整个人就像蒙上了一层阴翳的雾气,湿漉漉的,仿佛快要长出蘑菇来。   然后她就笑出了声。   这场幼稚的比拼,最终以脸皮厚的穆君桐取胜。她可不在意什么“人言可畏”,就算秦玦把她污蔑成一个和人偷情的后娘,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说:“是,魅力太大了没办法。”   秦玦可能还是想不通,本来都闭上了眼睛,又忍不住睁眼看她:“你……”   不过终究没说什么,憋屈地闭目睡去。 第9章   过了一会儿,药童端来药,秦玦似乎被刚才的对话扰了兴致,什么也没说,闷头把药灌了,又继续睡了过去。   穆君桐看他蔫蔫的,忍不住嘴贱道:“苦不苦呀,苦的话娘亲给你买糖糖吃。”   秦玦闭目养神中,闻言轻轻睁眼,幽幽地瞟她一眼。   穆君桐悄悄地哼笑。   老大夫对穆君桐的“幡然醒悟”很满意,语气好了不少:“一会儿让药童教你如何煎药,一日三碗,务必要看着他喝下。”又说到秦玦的身子,摇摇头,“不知道他曾经受了多少苦,这身子……还是得慢慢养起来啊。”   穆君桐敷衍地嗯嗯了几声,附和道:“都是他那早死的爹害的。”   老大夫若有所思地摸摸胡子,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摇头叹气地出去了。   在穆君桐看来,秦玦的身子好得不得了,一副黑漆漆的药汤下去,不到半个时辰烧就退了。   她去外面把账结了,拿了药包,又从小药童那里囫囵学了煎药的手法,回到医馆内间,把秦玦摇醒:“起来,走了。”   秦玦应当是极度疲惫,没有抗拒,一言不发地坐起来,跟走穆君桐往外走。   他眼下的青黑在白皙透明的皮肤上愈发明显,透着一股漠然和颓唐,全身上下无一不弥散着疏离之意。   热心的老大夫本想上前来叮嘱鼓励几句,见到秦玦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地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总觉得,这样的少年,绝对不会是民间杂谈里那种常见的可怜人。   穆君桐带着秦玦进了一家客栈。这是她从大娘们口里打听出来的,听说不会宰客。   在被问到要几间房时,穆君桐摸着腰间瘪下去的布包,果断道:“一间就好。”   店小二的眼神在秦玦和穆君桐身上扫了一遭,也没说什么,痛快地带他们上楼。   房间很小,但很干净,穆君桐等伙计走后,对秦玦道:“睡板凳还是睡地下,你选一个。”   秦玦早就料到她会出此一问,面无表情地说:“板凳。”   经过这件事以后,他选择放弃装可怜,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心软的。   于是穆君桐“心善”地帮他把板凳并好,很满意地点头:“还行,比庙里好。”   秦玦也没有挑剔,先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好。他把外裳脱了,在硬邦邦的板凳上倒头睡去。   看他不像是要作妖的样子,穆君桐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准备出去四处打听打听。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一段时间,就得知道一些基本的常识。   她性子开朗,脸皮厚,很快就打听出了物价和局势。听说再往北走,有一诸侯国曲国,地方虽小,但文化昌荣,读书人常常往那边去求学,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穆君桐心里想着,就算不能把秦玦洗脑到弃武从文,在那个地方多生活一段时间,怎么也得沾染点书生气吧。   确定了往那边去的水路后,穆君桐把身上的钱数了又数,发现怎么也凑不够两人的路费。   没钱,吃穿住行都成问题。   她在路边买了两个馒头,颓然地回客栈。   还没上楼,就被店小二拦下:“客官,您客房那边今日要了三桶热水,说是等您回来结账。”   “热水?”她很是疑惑。   伙计解释道:“沐浴的热水,三桶。”   穆君桐顿时明白过来了,秦玦!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把钱给了,怒气冲冲地回到客房。   推开门,秦玦正在板凳上坐着,头发上的水汽还未干,看上去闲适极了,一点儿没有心虚的模样。   穆君桐把门合上,咬牙切齿道:“沐浴?还用了三桶水?”   秦玦慢悠悠地把头转过来,看上去是真的对穆君桐的愤怒感到不解,纡尊降贵地吐出一个字:“脏。”   穆君桐都要气得跳脚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穷,饭都吃不上了,还沐浴?”她走到秦玦面前,低头看他,“还是你觉得我身上揣了什么宝贝,能给你变出一大堆吃的?”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地秦玦怔了怔,抬头仔细地打量穆君桐的神色。   他不解道:“从他们身上拿的钱……”   “这些钱你打算用多久?”穆君桐对他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还是你觉得咱俩有什么赚钱的本事?我说了,咱们要往北边去,就算把他们的钱全部用光也不够一个人的路费。”她还在那里发愁怎么凑钱,没想到自家的大爷根本没意识到缺钱。   往北?   秦玦皱眉,他就没认为穆君桐之前说的计划是认真的。她肯定别有用心,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心里这样想着,他面上丝毫不显,侧过头,语气带点嘲讽的意味:“用了就用了,也不能变回来。”   正在气头上的穆君桐没有思考太多,她揪住秦玦的衣领:“什么用了就用了,是这个问题吗?是你用前就没跟我商量。”   秦玦漫不经心抬头,被迫与她对视。   他直勾勾地盯着穆君桐,忽然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拿药?”   穆君桐被他问得一愣:“什么跟什么,现在在谈论你态度问题!”   秦玦脸上挤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我想用就用了。”   看着他的表情,穆君桐慢慢回过味儿来,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以为自己是心疼刚才的药钱,借此对他发怒?   这样的想法完全激起了穆君桐的怒火,她无法控制语气里的火气:“你要明白现在的形势,是我照顾着你,说难听点,是我控制着你,你必须要听我的话。”   秦玦眼窝深邃,抬眼看人的时候不免露出下三白,倔强中透着冷冽。   他就以这种眼神盯着穆君桐,在她怒火积攒到顶峰时,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若是我不呢?”   穆君桐被他激怒,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按到板凳上,一字一句咬牙道:“给你个机会,道歉,我就揭过。”   她的性子其实不算好,毕竟是个刺客,不需要具备特工的心理素质,只需要身手轻盈就好。而秦玦恰好是一个很会戳人痛点的人,在她克制不住动手以后,他反而笑了出来。   他什么也不说,就勾着嘴角看穆君桐,看着她情绪越来越外放,眼里笑意更甚。   虽然早知道她会发怒,但他依旧很是期待她发怒的反应。   她会不会和自己一拍两散呢,或是……动手杀了他。早就该动手了,她到底在顾忌什么呢?   饶是穆君桐再三克制,被他挑衅的眼神勾住,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好,很好。不听话是吧?”她不懂教孩子,但她知道老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听话,多半是没挨过打。   秦玦正在揣度穆君桐的想法时,忽然被穆君桐从板凳上拎了起来,她看上去被气坏了,脸上甚至气出了笑,狠狠地盯着秦玦,就在他以为她要拔刀时,却见她绕到窗边,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长长的枝条。   事件走向不在自己的预期范围内,秦玦难得一愣。   “伸手!”她冷笑道。   秦玦完全没料到事情是这个走向,他不动,穆君桐就自己上手,扯过还在楞怔中的秦玦的手,以他未来得及反应的速度,“啪!”地给了他掌心一下。   细嫩的枝条抽打起来是细密的刺痛,秦玦却没有任何动作,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和表情,无法相信穆君桐居然会这样做。   ……她这是在干什么?   他不说话,穆君桐又狠狠给了他掌心一下:“知道错了没有!”   这下他表情变了,却不是因为痛的。   痛吗?当然痛了,可那还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难以置信的心情,以至于他蹙起眉头,陷入短暂的思索中。   很快,他做出反应。   秦玦抽回手,瞪着她,牙关紧咬。   “伸手!”穆君桐道。   秦玦像是恼羞成怒,吼道:“你疯了吗!”   穆君桐冷笑:“我疯了?”   秦玦提高声音:“我用钱怎么了,我就该把钱都用光!”   他真是明白如何火上浇油,穆君桐捉不到他的手,就反手在他背上抽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若是走水路,我们就可以彻底甩开追兵!没有钱,我们游过去吗?”   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就刺激到秦玦了,他甚至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猛地站起来,对着穆君桐咬牙切齿道:“装什么,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不就好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什么。”穆君桐气得又给了他一下,“我在想什么,你说啊?”   两个人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秦玦神色紧绷,盯着他:“你发什么疯!”   穆君桐收手,抱着手臂看他:“做错事,就要挨打。”   他压低声音,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恨意:“你竟然敢……”   看他如此气急败坏,穆君桐反而不怎么气了,她嬉笑道:“我怎么不敢,你打得过我吗?怎么,你饶不了我?等你长大以后再说这话恐怕还有点威胁性。”   秦玦不说话了,紧紧抿着唇,警惕地后退,恨恨地盯着穆君桐。   看样子是懂得了教训,穆君桐便道:“以后也是这样,不听话就要挨打,明白吗?”   秦玦看上去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再用她的骨头磨牙。   他冷冷讥笑道:“你觉得,我会怕疼?”听这意思竟然是破罐破摔,随便她打,反正他身上的伤那么多,不差那一点。   别说枝条抽打了,即使是铁鞭抽打,将背抽得血肉模糊,秦玦也不会多吭一声。   穆君桐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他吃苦头,她比秦玦想象得更了解他,至少在发狠这方面,她知道秦玦有多能忍受□□上的痛苦。   她道:“你不怕疼。我明白,即使是对着你背上的伤口抽打,你也毫不在意。”   她这么说,秦玦的表情有瞬间变得迟疑。   这一瞬太短,穆君桐完全没有发现他和刚才那个气急败坏少年的区别。   其实从板车上醒来时,秦玦就准备转换策略了。   从早晨的生气斗嘴到赌气,缓缓递增,就像是正常坏脾气少年应当有的反应。   穆君桐不信任自己的顺从,那就依她的意,转化成相反的性子,让她以为自己“暴露本性”。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连穆君桐自己也没意识到她逐渐卸下了防备心。人最怕未知,一旦秦玦的反应在她的预料内,她变不再那么紧绷,都有心情和他进行那些愚蠢幼稚的争吵了。   明明伪装的戏码进行得很是顺利,怎么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再次往后退了几步,外放的狠戾渐渐收拢,又变成了之前谨慎的模样,不确定地问:“你想做什么?”   穆君桐学着电视剧里佞臣的模样,阴险地呵呵笑:“棍棒底下出孝子。打背不疼,那我就打你屁股咯。”   秦玦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表情龟裂,连连后退几步,“嘭”地撞上墙面。 第10章   “你……”   他的眼神落到穆君桐手里的枝条上,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穆君桐朝他走了一步,一幅要教训他的样子。   秦玦浑身紧绷,握紧了拳头。   穆君桐又往前走了一步:“知道错了吗,下次听话吗?”   秦玦就跟炸毛的猫一般,死死地贴着墙角,凶恶地盯着她。   见她拿着枝条逼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头推开窗户,看那样子竟然吓得想要纵身跳出去!   穆君桐不敢开玩笑了,连忙扔掉枝条,朝他扑过去,好险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后扯了回来。   两人狠狠地砸在地上,更确切地说,是秦玦狠狠地砸到了穆君桐怀里。   他还在挣扎:“放开我!”   穆君桐痛得龇牙咧嘴,把他从身上掀下去,捂住他的嘴:“别喊了!”   然后在他咬她之前迅速拿开手:“我不打你了。”   秦玦瞪着她,浑身紧绷,看样子像打算再次跳窗逃跑。   这些反应究竟有几分真假,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穆君桐只好道:“你吸取教训,我就不打你。”又无法理解地问,“这么高,你毫无准备就往下跳,是打算不要双腿了吗?”   秦玦嘴角抿得紧紧的,闭口不言,那意思很明显了:就算残疾了,也比被打……被羞辱好。   穆君桐无奈,从地上起来,指着墙角道:“今晚去墙角面壁思过。明天没饭吃,这是惩罚。”   秦玦从地上爬起来,依旧警惕地盯着她。   穆君桐转头把窗户插上,转头道:“不服气?”   武力压制下,秦玦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往墙角走去。   穆君桐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高烧刚退,今天又沾水,恐怕伤势又加重了。   她颇感头疼,扶额叹气。   若是他又生病,最后花钱受累的还是自己,所以她不得不张口把他叫住:“等等。”   秦玦扭头,眉头紧紧皱着,浑身都在提防穆君桐再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儿。   “过来睡吧,先把伤养好再说。”她退了一步,“但是明天不准吃饭。”   秦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在分辨她的真实想法。   看来刚才那一下真是把他逼急了,穆君桐耸耸肩,推门出去找店小二打水洗漱。   穆君桐合上门后,一切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秦玦站在房屋中央,幽幽地盯着合上的房门。   他身上的所有情绪反应消失不见,似是被凭空抽走一般,只剩下空荡荡的皮囊,内里填充着幽黑的空洞。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人性便是如此乏味,贪、嗔、痴、慢、疑,当一个人展现了这些,就能拉进一点距离。   真是可笑。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很是了解自己,从来不信任那些乖顺的伪装,不过这样也好,他再也不用费心思讨巧卖乖了。   ……   等穆君桐回来时,秦玦已经坐回了板凳上,只是睁着眼睛看窗外,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些许月光洒进来,画面有些诡异。   穆君桐警惕地在屋里扫了一圈,确定没什么趁手的武器。   她躺到床上,侧头看秦玦,他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原封不动,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像个木偶人一般,透着股鬼气。   不是吧,刺激成这样了吗?穆君桐短暂地反思了一下,不敢睡了。如果秦玦真的想伤她,都不用武器,把桌子搬起来砸她脸上也行。   穆君桐很累,好不容易花钱睡到了床榻,她要好好补觉,才不想在这硬熬。   于是她强撑着眼皮,掏出绳子,下床把秦玦捆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秦玦也不挣扎,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这幅模样更是让穆君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极端的人若是被逼急了,唯一的可能只会是变得更极端。   她回到床上,被折腾得没了睡意,见秦玦看着窗外,没在意自己的动作,便转身背对着他,打开资料又看了一遍。   每个时空的流速不同,这边过了好几天,时空局才过了一个小时。波动不停的时空线渐渐稳定了下来,虽然看上去没有收拢的迹象,但好歹是变得清晰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一闪一闪将要消散的模样。   时空局监测人员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探测时空数据,读取秦玦的资料,同步到穆君桐那边。   所以穆君桐一打开资料,就发现更新了不少。   虽然细节上仍旧模糊,但大体走向清晰了很多。比如之前关于秦玦少年时期的描述只有寥寥几笔,这次却更新了具体经历。   在正常时空线里,经历了行宫刺杀后,秦玦便失踪了。他躲避追兵,朝他外祖所在的诸侯国逃去,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次刺杀,到最后发现除了欲利用他令诸侯的外祖父,其他人一个都不能信。   于是他只能于各方势力中残喘偷生,在路上流浪成长。   两年后,秦玦外祖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经历了一场厮杀,浑身沐血,勉强能看出人形。据资料所述,他当时蹲在尸体堆里面,啃食着尸首血肉模糊的面颊,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瞬,秦玦外祖动摇了,他开始不确定要不要留秦玦一命了。养虎为患,这个外孙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危险。   穆君桐看得眉头紧皱,不知道秦玦在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否和他后来的暴行有关?长大以后的秦玦,可是会在大殿上烹煮大臣,让众人分食的疯子。   她抛却脑子里可怖的画面,视线转到暴君薄弱之处的记载,同之前一样,还是说他的头疼发作时,痛不欲生。   正当她要移开视线时,忽然发现后面多了一行小字:尤在其生母祭日时发作最甚。传闻正是月圆之夜,其癫病发作,只能靠杀人缓解。   穆君桐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漆黑的天幕上,皎洁的圆月静静流光,月华如薄纱,似能浣尽世间一切苦楚与悲哀。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世事更迭,唯有明月始终高悬,记载着每一个灵魂不值一提的逝去。   所以,是今天吗?   穆君桐朝秦玦看去。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窗外,浑身萦绕着一股腐朽麻木的气息,一点也不像他发怒时那般鲜活,可是穆君桐却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比其他所有时刻都更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身上一点悲伤和孤寂也没有,只是直直地望着月亮,好像能一直这么安静地望下去。   穆君桐却忽然肯定了,今日就是他生母的祭日。   怎么定义一个人还有药可救呢?有感情、分善恶,或是心存脆弱?   若是在生母祭日这日,顶着血肉模糊的重伤也要沐浴净身,望着圆月做祭奠呢。   穆君桐心里有些复杂。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今日的吵架是秦玦刻意为之。   但沐浴也是他为吵架随意选的借口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秦玦自己也不知道。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藏在算计里的真意,就如同躲在乌云后的皎月,可能只有在月圆之夜才能不遮不避地露出全貌。 第11章   到了后半夜,秦玦发了起了低烧,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还被绳子捆着,半边身子发麻,但那种昏沉的感觉散去,看来睡了一觉,烧退了。   他难受地坐起来,朝床榻看去。   空空荡荡的,穆君桐不知去了哪儿。   他心中升起不妙的猜测,瞬间清醒,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身上的绳子捆得他烦躁不已,他边走边挣扎,恨不得用牙齿将绳索磨断,整个人陷入一种混乱无用的暴躁情绪中。   刚走到门口,房门突然被推开。   穆君桐站在门外,差点和秦玦撞上。   经历了昨天的吵架,现在两人一打照面,穆君桐第一反应是尴尬。   不过在看到秦玦沉郁的表情后,穆君桐心头的尴尬散去,换做了警惕:“你怎么了?”   昨晚都放弃挣扎了,不会早上醒来越想越气准备找她同归于尽吧。   秦玦看着穆君桐,神情僵硬了一瞬,迅速将刚才的躁郁压下,撇开头:“没怎么。”只是醒来头脑不清醒,以为她不告而别了。   “哦……”穆君桐应了一声,无话可说,尴尬情绪又上来了,眼神落到秦玦身上,连忙道:“我先给你取下来。”   解开绳索后,穆君桐率先打破沉默道:“睡得怎么样?”   秦玦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   明明眼神毫无波澜,带着病气缠绕的无力,却让穆君桐尴尬得想要干笑。   她意识到了这话头起得有问题,于是直接切入正题,把手里的纸包拎到秦玦面前晃了晃。   秦玦愣了一下,旋即立刻恢复了原状,仿佛那一瞬的愣怔只是错觉。   他并没有穆君桐想象的那般激动或惊讶,只是抬眸沉沉地看着穆君桐,眼神有些复杂。   穆君桐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以为自己误会了,不好意思地问:“今日不是你母亲的祭日吗?”   如果不是,那她这包纸钱可是白买了。   她讪讪收回手,把纸包背回到身后。   秦玦却忽然开口:“是。”   “嗯?”   他垂眸,又重复了一遍:“是今日。”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平静至极,甚至有点冰冷的麻木。   这个样子和昨天的他有些差别,很细微,细微到难以捕捉到。   她忽略这奇怪的直觉,把纸包放桌上:“那你要烧纸钱给她吗?”   秦玦又把眼神落到了她脸上,比起祭奠生母这件事,他好像更加在意穆君桐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虽然常常做出这种打量人的动作,但这一次,他的眼神比以往所有时刻都要深沉得多,这种能够穿透人的目光让穆君桐浑身都难受了起来,她挑眉,同他对视,示意他收回目光。   他这样做了,撇开头,无所谓地答道:“人死如灯灭,没有必要。”   穆君桐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事实确实如此。   虽然她和秦玦都曾想杀了对方,如今更是各怀心思,但穆君桐却不想就此算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道:“买都买了,就别浪费了吧。等会儿去城外找个地方,将纸钱烧了。”   很神奇的是,正如她所料那般,秦玦并没有反对。   他很想问穆君桐,她那么在意钱,昨夜还因为这事跟他大吵一架,今日怎么花钱买这些无用的纸钱。   但他并没有张口,当然,他也不会开口。这个疑问只会藏在心底,没有答案就算了,有些事不需要刨根究底。   就像穆君桐不去问秦玦是否思念亡母一样,秦玦同样不问穆君桐为何要一大早出去买纸钱。两人之间时常暗流涌动、剑拔弩张,但有些时候,却奇异地拥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来到城外,找了处荒山脚,将纸钱烧了个干净。   有风刮过,将燃尽的黑灰吹得漫天飞舞。   穆君桐咳了咳,忽然道:“也不知道这样烧纸钱算不算数。”   秦玦微微蹙眉,侧头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地搭话:“这世上没有坟头的死人多了去了,这样烧纸钱,也算立了座孤坟。”   哪儿能这么算呢。穆君桐想反驳,但只是撇了撇嘴,没出声。   他对于生死的态度很是诡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像是在谈论今日是晴是雨一般,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才能引起他的心绪波动。   或许任何事都不能。   穆君桐想到自己以前看到的知识,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他们时常感觉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对一切的感受都像是隔了一层套子,麻木而模糊,游离于七情六欲之外。所以有些人选择走向极端,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感知,才能削弱那层厚重的套子。   烧完纸钱后,两人回城,穆君桐想着要找点活计挣钱,便让秦玦先回客栈。   打听了一圈,只有洗衣裳这种活计,活儿难抢,工钱还少得可怜,这得攒到何年何月才能凑够路费。   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靠武艺挣钱的地方,她好像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了。   她甚至想着要不回头去和追兵碰头,再抢一波钱算了。   穆君桐回到客栈,回房取药包准备指挥秦玦煎药,却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他难道跑了?   不应该啊,穆君桐摸摸身上的药,秦玦对药和武器表现出来的好奇绝非伪装,不从自己这里搞走这些东西,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更何况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走,他一个人注定要遇到很多危险,跟着穆君桐至少能保证基本的生命安全,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她便坐着等秦玦回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秦玦就回来了,只是手上居然拿着一个油纸包。   还没进门,穆君桐就闻到了肉香。   等到秦玦把油纸包放在桌上展开后,穆君桐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哪来儿的烤鸡?”   秦玦看她一眼,并不作答。   自从昨天的高烧过后,这家伙便破罐破摔,彻底不装乖孩子了。   按照常理来说,他这样做很可能是为了感谢自己帮他买纸钱。但从他今日烧纸钱的反应来看,他不像是在意这事儿的人。   不过以他昨日那般表现来看,他也没有像长大那般冷心冷血,至少现在还像个少年人,不是全然的麻木,会生气、会羞耻……   越想越晕,秉着面对任务对象的警惕,穆君桐狐疑地问:“你自己去打的,还是去别人家偷的?”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偷鸡摸狗”了。   秦玦沉默。   穆君桐的眼神在烤鸡身上仔细扫过,仿佛在看犯罪现场:“这是怎么烤的,内脏也掏干净了,你哪儿来的刀?”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整个人都绷紧了,好像随时准备上前来搜身。   秦玦脸色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恼怒,而是以一种嫌弃的语气回答她:“我没有刀。”   他将话题带回正轨上:“这是我买的。”   “买的?!”穆君桐更惊讶了,她下意识摸摸装钱的布包,“你哪儿来的钱?”   秦玦虚了虚眼睛,不耐烦地回答:“不关你的事。”默了几秒,又不情不愿地解释道,“我卖了个物件。”   “卖了?”穆君桐的重点就没对过,继续追问,“不会留下线索引来追兵吗?”   秦玦忍无可忍,又是嘲讽又是无语地看她,眼神很明显在说“我没有那么蠢”。   说实话,这个眼神真是蛮欠揍的,穆君桐捏紧拳头。   还是之前装模作样的样子比较顺眼一点。   不过秦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收回目光,补充了一句:“没人能认出来。”   “哦。”穆君桐放心了,在板凳上坐下,有吃的不吃白不吃,她随口问道:“什么东西,你之前不是说你身上没有什么物件吗?当时还把你发冠取了。”   秦玦被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闻得烦躁不已,回答道:“是我的平安玉。”   “呃……”穆君桐顿时住嘴了,这么贴身的东西,一听就是有意义的物件,他居然就这么典当了拿去买烤鸡?   看着桌上的烤鸡,穆君桐顿时不知道如何下口才好。   用贴身物件典当来的钱买烤鸡,他真的这么知恩图报吗?   穆君桐怀疑地看着烤鸡,总觉得有些古怪。秦玦正面拼武力拼不过她,说不定会采取什么迂回的手段。   比如,给烤鸡下毒。毒死她,她身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了,这么一招,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啊。   看着烤鸡,她的食欲忽然就化作了紧张。   秦玦见她发呆,把烤鸡往她这边推了推:“不吃吗?”   穆君桐从思绪里回神,扫了秦玦一眼,他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她语气也很正常,把烤鸡往秦玦那边推:“你吃吧,你受了重伤,昨日还发了热,应该补补身子。”   秦玦看着她,慢慢压下眉头。   “病人不沾油腥。”   穆君桐被他用话堵了回来,只能硬着头皮道:“里面的嫩肉也不算油腥吧,病人还喝鸡汤呢。”   秦玦看着他,忽然站起来,把油纸合拢,冷冷地道:“不吃就扔了吧。”   说完以后没有留给穆君桐任何反应的时间,转头就走,看那样子恨不得马上把纸包扔到地上踩几脚才好。   穆君桐没有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他了? 第12章   客栈不能长住,穆君桐准备今日退房,走到大堂时,秦玦已经回来了。   他表情看上去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倒让穆君桐摸不清他到底在烤鸡里下毒了没。   烤鸡被他处理了,这事无从考证。   想不通的就不想了,穆君桐退了房,对秦玦道:“我们去看看能不能租赁个房子住,在这期间我想办法挣钱,若是挣不到,咱们就走陆路。”   秦玦又摆出了那副不解的神情,仔细看了穆君桐一眼,不懂她为何装得这么认真,难道真的要自己挣钱,艰难地讨生活?   不过他还不至于傻到揭穿穆君桐,他相信,只要相处得够久,她的目的自然会暴露出来。   两人出了客栈,一路往城中较贫困的地方走。   这对“母子”容貌出众,但举止怪异,谁也不搭理谁,肢体语言带着明显的防备,惹得路人频频投来视线。   “郭娘子!郭娘子!”   背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有人朝这边跑来,穆君桐往路边避开给人让路,谁知来人却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皱着眉道:“喊你你怎么不应呢?”   穆君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那天进城时认识的大姐,而“郭”是自己的假姓。   她立刻换上熟稔的笑:“哎呀,是何嫂子啊,瞧我这耳朵,完全没听见。”   对于她的极速变脸,秦玦表示很无语,撇开头。   何嫂子也没计较,笑着说:“我刚才去客栈找你们呢,店里伙计说你们才退房,我这儿马上就追了过来,都没敢歇,幸好赶上了。”   穆君桐不免好奇:“是有什么事吗?”   何嫂子先是睨了秦玦一眼,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贼兮兮地将穆君桐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那天跟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过了没?”   穆君桐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不确定地问:“是……改嫁?”   何嫂子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对她投来赞赏的眼神:“诶,对了,你还年轻,真就守着前头那个人留下的孩子过一辈子啊。”   穆君桐刚要张口,就被她截了话头:“你先别拒绝,听我先给你说这桩婚事。对方是城里有名的大户,年纪和你相当,你要是能嫁过去,就是当贵夫人的命,是享福去的。”   穆君桐虽然不懂这个时代的规矩,但她不傻,莫名其妙来的“好事”,一听就是有诈。   她笑容淡了几分:“嫂子,我是寡妇。”   对方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连忙道:“嗐,我知道,这不是恰好那人也是个鳏夫嘛,你俩刚好凑一对儿。”   就算是鳏夫,那也是个有钱的鳏夫,别说是寡妇了,就是年轻小姑娘也一抓一大把啊。   穆君桐不想和她多扯了:“嫂子,多谢你的好意,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对方连忙拽住她的袖子,别说是秦玦,就连穆君桐都有些不耐烦了。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穆君桐止住了脚步:“别走啊,你听我说,真是好事。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那边人的身子又不好了,急着找人冲喜呢。”因为害怕穆君桐甩脸子,她气都没敢喘,接着说,“你也别嫌晦气,咱们这些没钱没势的穷老百姓怕什么晦气。嫁过去,就算那人没熬住,你也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况且,这聘礼……”   穆君桐本来都想甩袖子走人了,突然捕捉到了关键字:“聘礼?”   何嫂子就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一般人听到这种事怎么都得黑脸,她连忙把后面准备好的话咽下,回答道:“是,是,聘礼,怎么啦?”   穆君桐清了清嗓子:“这聘礼……有多少?”   这下连厚颜的何嫂子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用一种“没想到你是同类人”的眼神看着穆君桐,一颗心重重落回肚子里,比了个数。   穆君桐惊喜地瞪大眼:“什么时候给?”   这话问得人摸不着头脑:“当然是出嫁前了。”   穆君桐心里有了计较,迅速琢磨出一个想法,和何嫂子咬耳朵商量了一番,算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待到何嫂子开开心心地走了以后,秦玦看向她,语气有点冷:“你不会真不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吧?”   穆君桐浑不在意地道:“当然知道。就算是冲喜,也有一堆人挤破头上,也轮不到我。”   秦玦脸色好了点,没有那么蠢就行。   “那你还应,是为了戏耍她一番?”   穆君桐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当然不是啊,我真打算出嫁。”   这下秦玦又用那种“你没事儿吧”的眼神打量穆君桐。   他对新性格的把握很是到位,一切表现都很自然。   这种眼神真让人火大,但穆君桐心情很好,并不和他计较,解释道:“为了聘礼,我怎么都得嫁。富贵险中求,虎窟狼窝我也嫁。”她脸上露出反派的阴险笑容,“我虽然不擅长近战,但我擅长逃跑呀,等钱一到手,我随时都能消失不见。”   秦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竟露出了唏嘘的神情,似在感叹“两分钱难道英雄好汉”,幽幽道:“为了防止新娘子逃婚,他们肯定会派人看守。而且你想要的聘礼,怕是得临拜堂了才能拿到。”   “别说拜堂了,便是进了洞房再给我也行。”穆君桐对自己的身手很是自信。   秦玦破天荒地惊愕到微微张嘴,表情都变得生动了几分,不能理解地道:“你……算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古古怪怪的,看样子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想的。   弄不明白的情绪终究是让人不安躁郁的,秦玦走了一段路,才突然回头道:“若是那人没死成呢,你还真可以高枕无忧当贵夫人。”   这下换成穆君桐不解了:“我脑子又没毛病,干嘛假戏真做?”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重新回到客栈,等何嫂子的消息。   这桩天降婚事的猫腻还真不少,到了下午何嫂子就过来了,一幅红光满面的模样,与穆君桐细细交待,竟然是催着她赶紧过门,五日后就出嫁。   “这么着急?”穆君桐还没来得及打听。   何嫂子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病得厉害,就等你过门呢。五日后是个吉日。”   穆君桐有点担心,但又想到那一大笔足够普通人生活好几年的钱,她心中的担忧瞬间散了。对何嫂子点头:“行啊,那五日后我等着过门。”   “这……”没想到何嫂子又为难起来,“你不是本城人,连个房子也没有,怎么出嫁呢?再说了,又是二婚,没有八抬大轿过街的道理,那边想着,先把你接过去,就从府里出嫁,小办一场,你还能提前适应适应大户人家的生活不是吗?”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知道问题一定很大了。穆君桐却跟没发现一样,笑靥如花:“好啊好啊。”   真是百年难遇的大傻子,何嫂子都有点于心不忍了,拍拍她的手:“你会过上好日子的。”   穆君桐说走就走,马上就准备下楼,谁知何嫂子却把她叫住,指着秦玦道:“把你儿子也带上吧。”   不用穆君桐回话,坐在角落的秦玦就先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何嫂子一眼。   他年纪不大,骨子里却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与贵气,何嫂子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声音也小了点:“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要丢开他成亲吗?”   本来还在装傻子的穆君桐收起了笑容。她第一反应就是对方知道秦玦的身份,设了个局。可转念一想,若是真想抓了秦玦,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他们要求的?”穆君桐问。   何嫂子不知不觉出了冷汗,紧张地点点头。   穆君桐看向秦玦,本想与他商量一番,谁知他竟然无所谓地站起来,朝她走过来:“走吧,我可不能错过‘母亲’成亲的热闹。”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也就是何嫂子太过紧张才没听出来。   路上穆君桐跟何嫂子套话,很快就拼凑出了这户人家的信息:城中首富,家大业大。此次成亲的是家主的幼子,前头死了三个妻子,留下了两个儿子。   到了于府,穆君桐发现这府邸真是大得离谱,但防线很松,逃走不是什么大问题。   管事很快赶来,在穆君桐身上打量了一圈,对她的样貌很满意,领着她和秦玦进府,左拐右拐,进了府里偏僻的院里,安排他们在此住下。   院里极其安静,说是冲喜,这氛围看着更像陪葬。   穆君桐眼神扫了一周,还未仔细看清各处布置,就被管事领进了房间:“你就在这儿安心待嫁吧。”又指着秦玦道,“他就住你旁边的小院儿里。”   穆君桐完全没意见,就像看不清管事的轻蔑态度般,反过头来吩咐他:“麻烦给我拿点吃的,还有备好热水,我要沐浴洗漱。”   “呃……”管事惊了,多看了她两眼,半晌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他带着秦玦出了院落。秦玦什么意见也没有,看上去极其配合,但穆君桐一看就明白,他和自己一样,准备在这吃好喝好睡好养身体。   果然如此,到了院里,秦玦吩咐管事上菜备水,还要了药膏,自在极了,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管事表面上应得痛快,心里却把这对厚颜的“母子”骂了一顿,想着他们之后的处境,才顺了气。   穆君桐终于吃上了肉,洗了个热水澡后,倒头就睡,一点儿也不担心有人害她。   这一觉睡得舒坦极了,直到傍晚的时候被咒骂声吵醒。   她从床上坐起来,听声音的来源方向,似乎是秦玦所在的院子。   虽然她很不想管,但还是穿上衣服朝旁边的院子走去。   走进了才听清咒骂的声音,是个童音,说的确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穆君桐赶紧加快脚步,不是担心秦玦,是担心骂他的那个小孩。   一踏入院门,情形一目了然。两个小男孩领着一堆丫鬟指着秦玦破口大骂,很明显是前头夫人们留下的儿子。   秦玦应当是被硬生生吵醒了,面色很不愉,阴沉沉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把他们脖子拧断一般。   穆君桐这样想着,秦玦的眼神果然在他们的脖子上晃了一圈,吓得她赶紧往前跑了两步,推开众人,护着秦玦:“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老鹰护母鸡的姿势表面是护着秦玦,实际却是挡着他的视线,不让他将这些人的面目记清楚。   她突然现身,火力瞬间被转移。   “原来你就是那个女表子啊。”这次出声的不是男孩,而是男孩旁边站着的少年。   他看上去比秦玦大个两三岁,眼下青黑,神情油滑,一出口就是浑话:“花了多少钱来着?”他啧啧两声,“倒还不错,也不知道姐夫能不能满足你,不如在成亲前让我看看你够不够格?”   他一出声,所有人都噤声了。   他虽是挑衅,但轻浮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穆君桐身上流连。   可惜穆君桐实在不吃□□羞辱这一趟,反唇相讥:“我未来夫君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肯定是不能满足的。”   她的眼神在少年下半身滑过,意思很明显。   对方顿时气得跳脚,猛地往前冲,竟是要动手的样子。   丫鬟们连忙拦住,叽叽喳喳地娇声哄劝:“不可动手,不可动手,她身上不能带伤。”   这人只能作罢,手指着穆君桐,恨恨骂了几句“臧获”“婢子”,不甘地走了。   他一走,这一堆人也浩浩荡荡跟着走了,院子顿时重新恢复安静。   热闹没了,留下的只有院里的二人。   穆君桐回头,有些尴尬地看着秦玦。   秦玦神色很是平静,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   这幅样子更让她担心,虽然两人还处于不和的状态,但她还是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别往心里去,拿到钱咱们就走。”   秦玦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挑起眉:“你以为我会因为他们那几句话生气?”   之前以为她很了解自己,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秦玦对穆君桐心中的他渐渐有了个形象,这出戏越演越得心应手。   他有时候说话挺噎人的,穆君桐不知道说什么好,仔细打量秦玦,试图猜测他的想法,很怕他闹出什么大事。   秦玦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同她对视。   可能在他心里,更该生气的是穆君桐才对。他的视线里充满了探究,眼尾斜飞,黑黝黝的,似澄澈美玉。   她连忙移开视线。   秦玦收回目光,兴致缺缺,转身走回房间,看样子是打算继续补觉。   两人无话可谈,穆君桐只好回到自己的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倒没什么事发生,穆君桐吃好喝好睡好,精神饱满,恨不得就这么一直躺平做个咸鱼。   可惜这份安稳日子终究有到头的时候。   第三日一早,伴随着一声划破黎明的尖叫,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表少爷衣不蔽体地淹死在了池塘里。   可能是他死相太难堪了,所有人都在偷偷议论这事儿。   穆君桐听到这事儿,既吃惊,又有一种预料到了的“总算来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秦玦的脸。   不会是他做的吧……   她连忙去寻秦玦,可真走到了院门口,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在她犹豫之间,秦玦慢悠悠地从房里走出来,见到穆君桐,也没多惊讶。   穆君桐见他绕过自己准备出去,只好主动开口:“你去哪儿?”   这还用问吗?秦玦侧头看了她一眼,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恶意:“现在这么乱,没人管我,我自然是要去瞧瞧热闹咯。”   穆君桐趁机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毕竟他若是幸灾乐祸也理所当然。   但她的眼神引起了秦玦的注意,他慢慢皱起眉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   穆君桐欲言又止,跟着他往外走。   府里很快恢复了秩序,两人没走出多远,就听路上的丫鬟说尸体已被打捞上岸,那边不让过去了。   见到穆君桐和秦玦,她们连忙拦下,恭敬地将他俩请回去。   穆君桐本想带着秦玦去现场逛一圈,说不定能从他表情看出来点什么,结果被拦下了,只好转头回自己的院子。   刚到院子没多久,管事就来了,神情很不好,语气也不客气,将穆君桐教训了一番,让她安心备嫁,不要到处乱跑。   前几天还留有几分脸面,随着日子的逼近,连最后的伪装也卸下了。   穆君桐无所畏惧,敷衍地应下。她还在烦恼秦玦的事儿,没精力同管事虚与委蛇。   管事走后,穆君桐一回头,就见秦玦勾着嘴角在一旁看戏。   她试探着问:“你看上去很开心?”   秦玦好像就在等她的试探,闻言脸上的笑意更胜:“你不开心吗?”   这话让穆君桐都不知道怎么接才好,只能道:“还行吧,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抱着手臂,睨了穆君桐一眼:“你倒是心善。”   明明是她在试探秦玦,理应进攻性很强,却莫名其妙地被秦玦压了一头。穆君桐哑然道:“……也不是吧。”   秦玦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忽然问:“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穆君桐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警惕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他仔细地观察着穆君桐的表情,一字一句慢悠悠地道:“他每夜都要同丫鬟在花园里苟合,昨夜喝太多了,失足落水。”   穆君桐同他对视,两人视线相触,气氛有些凝滞。   她觉得秦玦就是想要逗弄她,让她永远也猜不到真相。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在边缘试探、挑衅的感觉。   穆君桐沉默着看着他,眼神是难见的凌厉。   秦玦看上去心情更好了:“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都铺垫到这里了,就等着穆君桐开口问是不是他动的手。但即使穆君桐确实很想问他,也断不会开口,真相可以从任何地方得知,但绝不会从他口里问出来。   她假笑:“没有。”   这个回答让秦玦顿时失了兴致,他放下手臂,面无表情地看了穆君桐一眼,转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穆君桐却很肯定,若是自己问他“是不是你杀的”,他一定会点头。   可真的是吗?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秦玦一定是故意的,他太知道自己的办事规则了,就是要让她不停地猜测、不停地纠结,在动手与不动手的界限上来回煎熬。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存稿粘上来的时候粘劈叉了,漏了一章,放一起了,后面的我会好好检查检查的 第13章   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府里并没有大办丧事,只是处置了几个丫头,就将这事儿揭过了。   穆君桐夜里没睡,去池塘看了一圈,现场很混乱,到处都是脚印,她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作罢。又去别人房梁上晃了一圈,试图从别人嘴里听出点真相。   可惜没人谈论这个死去的小舅子,她白忙活了一晚上,回到房间也没时间补觉了。   天还没亮,就有丫鬟鱼贯而入,把她扯起来打扮。说是打扮,倒也不算,沐浴净身、敷粉上妆,画得像纸扎人一般,除了那身肃穆庄重的黑色嫁衣以外,实在看不出像个新娘子。   又进行了一些古怪的仪式,到了傍晚,穆君桐同一只公鸡拜了堂,直接就被送入了洞房。   房里点着红烛,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儿,穆君桐迷茫地进了洞房,突然想起自己的聘礼还没收。   都怪昨日的突发事件,让她忘了正事。   现在出去要钱是不是不太好?   穆君桐站在房间中央,将视线投向婚床。   若不是仔细看,都不能发现那里还躺着一个人。   新郎实在是太瘦了,瘦到连婚服都撑不起,听到了声音,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面色惨白,光是坐起来的姿势就好似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是个带皮的骷髅。   配着隐隐绰绰的光影,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抬头看向穆君桐,眼里闪过惊艳,开口道:“很好……”话没说完,就狠狠地咳起来。   穆君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打断他慢吞吞的动作:“我的聘礼什么时候能拿到?”   这人愣住,旋即哈哈大笑,可惜没笑两下就浑身发抖,感觉下一刻就得晕过去。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慢条斯理地用气音说:“要钱啊,好啊,我给你,你去抽屉里拿。”   穆君桐从善如流,既然主人允许了,她这可不叫偷,叫正当收取报酬。   不停地把刀币和金饼往口袋里塞,她还确认了一句:“我这算是给你冲喜成功了吗?”   对方没有想到穆君桐一点儿也不害怕,顿时来了兴趣:“算,怎么不算。”   那就好,穆君桐心安理得了。她可不想一边教育秦玦不能偷窃,一边双标地自己偷东西。   “娘子这么喜欢钱币,可惜了。”他的声音很是瘆人,“下去用不着了。”   出乎他的意料,穆君桐并没有吓得花容失色,而是恍然道:“哦,原来是冥婚啊。”   她有好几个猜测,一直没能确认。   对方见她居然还不害怕,忍不住恼怒,声音变得尖锐:“娘子如此好姿色,想必你的儿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穆君桐揣金子的手一顿。   她诧异的表情太明显,对方心情大好:“你们母子先下去等我,为夫很快就来同你们洞房。”   什么?!   居然打着秦玦的注意?!   她猜了那么久,万万没想到还有么一出。   穆君桐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居然是个好娈童的变态。她只听过喜欢姐妹共事一夫的,还真没听过喜欢母子凑一对的。   她恶心的表情激怒了对方,他收了笑:“把酒喝了,下去等我。”见穆君桐没反应,他又笑了起来,露出了几分扭曲的快意,“现在后悔了?可惜,进了这个门,就没有出去——”   话没说完,就被穆君桐打晕了。   反派不要话多,这是铁定律。   穆君桐有些着急地往窗口跑去,她这边情况还好,不知道秦玦那边怎么样。   也不知道该担心秦玦还是担心那些会和秦玦发生冲突的人……不对,他受了伤,武力值也不像长大后那么高,还是得先担心他。   穆君桐觉得自己的思想很危险,连忙甩开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翻窗上房,很快来到小院,可惜秦玦已经不在这里了。   古往今来,她还是第一个把任务对象送去冥婚的人。   不对,也不算冥婚,秦玦怎么可能被害死呢。   穆君桐一边吹着冷风在屋顶疾行,一边感叹自己的不靠谱,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局里知道,丢人。   等路过一看就不对劲儿的院落,穆君桐赶紧从房顶下来,从防守弱势的黑暗角落靠近窗户,利落翻身进屋。   屋里十分死寂,没点灯,只点了两个巨大的白蜡,光线黑暗。   空荡的屋里除了两幅棺材,什么也没有。   秦玦坐在其中一幅棺材上面,一只腿曲起,一只脚随意搭在地上,转头朝窗口看来。   蜡油滚落,像剥皮受刑的恶鬼,幽幽的黑影在秦玦面上晃动,他的眼眸黑漆漆的,看上去比刚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新郎可怕多了。   “现在才来?”他的声音冷冷的。   穆君桐哑然,竟生出几分无措来。   “……我这不是赶着来了嘛。”话说了一半才发觉不对,这幅兴师问罪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虽然自己确实是差点害了秦玦,但是他这个姿态,怎么看怎么像在黑暗客厅里等出轨老公回家的老婆。   秦玦的音调和阴森的屋子很配,似笑非笑指着他旁边的棺材道:“‘母亲’的棺材,要不要试一试,躺着确实挺舒服的。”   “那倒不必了。”穆君桐尴尬地干笑两声,对秦玦招招手,“过来,我们走吧,等会儿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秦玦冷哼了一声,从棺材上下来。   穆君桐这才发现,这个棺材和自己那个不一样,一看就有破坏过的痕迹。   她弱弱地猜测:“活埋?”   秦玦给她投来个眼神,表示她还不算太笨。   很尴尬,虽然不知道秦玦这边发生了什么,居然被封进了棺材里。但幸好他自己出来了,穆君桐只能缓解气氛道:“我知道你能处理好。”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不回话,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有些忐忑。   穆君桐不解,他难道生气了?好像也不是他的性格啊。   她又瞟了秦玦一眼,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窒息的场面。   正当她眼神躲闪胡思乱想时,秦玦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你就打算穿着这身嫁衣走?看来你对新郎很满意。”   穆君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嫁衣呢,连忙把嫁衣脱了,露出里面的战斗装。   秦玦跟着她翻窗出去,两人身手都不差,很快就爬上屋顶。   穆君桐逃跑的事似乎已经暴露,寂静的府里渐渐有了人声,她打开侦测装置,带着秦玦躲开搜查的侍卫,畅通无阻地出了府。   两人干脆就从房顶走,不过秦玦没走多久就有些支撑不住了,穆君桐只好背起他,也没藏着掖着,拿出攀岩装置,熟练地在房屋之间跳跃荡绳。   到了码头,天还没亮。   秦玦从穆君桐身上下来,把背在背后的包袱甩到她怀里。   穆君桐被他莫名其妙砸了一下,一头雾水,打开包袱一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自己之前那套衣裳。   没想到他考虑得还挺齐全,连这个都带上了。   套上衣裳,穆君桐在秦玦旁边的石头坐下。   秦玦吹了冷风,又有些不太好了,眼神在穆君桐脸上晃了一圈,更不好了,咳了两声:“赶紧把脸洗了吧。”   穆君桐还在整理衣裳,闻言转头看他。   离得这么近,秦玦额角忍不住跳了两下。   穆君桐从他黑沉沉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白面红唇的倒影。   穆君桐:……   差点忘了自己脸上的死人妆了。   她也不讲究,就着河水把妆给擦了。   秦玦在她背后看着,忽然问:“你知道对方好娈童吗?”   穆君桐吓了一跳,这可是原则问题,她连忙回头否认:“我怎么能知道?”   秦玦眯了眯眼睛。   穆君桐这才回过味儿来,难道他生气是以为自己故意恶心他呢?   好吧,如果自己真的想整他,确实可能想出这个法子……不过这不是重点,她可真没这个想法:“我哪儿知道这人这么变态,专门挑选母子陪葬,真是闻所未闻。”   也不知秦玦信没信,转过头,没再看她了。   穆君桐洗完脸后,重新坐回石头上。   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落了下风,不太服气。   见秦玦“拽拽”地在旁边闭眼小憩,故意开口对秦玦道:“就算知道又怎样,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拿到钱就好。”   秦玦闻言睁开眼,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句:“是啊,不就是当回新娘子嘛。”本可以直接偷,非要费这个功夫。   又是她顾忌着她那套破烂“规则”,真是愚蠢到好笑,若不是时机和身手都差点,他才不会在这套令人作呕的规则禁锢下行事。   这个回击毫无力度,穆君桐回道:“确实无所谓,纠结这个干什么?”重点不应该是他差点被活埋吗。奇了怪了,居然没提。   秦玦刚刚蹙起眉头想要反驳,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闭上嘴,表情跟吞了苍蝇一样,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第14章   天际渐亮,河面上飘来小舟,早起的船工开始了一天的渡客。   穆君桐从怀里掏出钱币,脸上不自主地浮现出笑容。   昨夜她与秦玦配合默契,拿了金银便跑,说实话,真有一种“劫富济贫”的快感。   如果不考虑到秦玦和她尴尬的处境,他也算是个很好的同伴了。   可惜……   穆君桐转过头看秦玦,他正垂头补眠中,发丝滑落,遮挡着他平和的睡颜,看上去就是个正常少年。   正常这个词按在秦玦身上,怎么品怎么古怪。   穆君桐想着这几日他的表现,奇怪,还真挺正常的。脾气坏、高傲,除去这些坏毛病,看不出什么十恶不赦的危险面。   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状态,那他们的相处应该会轻松不少。就这样相处着,直到局里送来最新指令……   穆君桐把玩着银子的手一紧。如果局里的指令仍是消除危险对象,她扪心自问,已经做不到刚见面时那股果断决绝。   还是因为相处时不知不觉就熟了起来,尤其这几日斗嘴频繁了不少,还是得控制一下距离的好。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秦玦睁开眼,不适应清晨的光线,虚了虚眼睛,语气冷淡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穆君桐收回目光,用下巴点了点驶过来的小船,“船来了。”   秦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回话了。   穆君桐在心头默默叹气,如果他只是普通的恶劣,不成为世界终极大反派,不致使国土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她愿意当个大冤种,把他好好地抚养长大。   小舟靠岸,掀起一股清新的水汽,眼睛都清凉了几分。   穆君桐给了钱,同秦玦上舟,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秦玦坐在她对面,似乎又有些困了,但小舟晃动,很难垂头入眠,他的表情有些烦躁。   穆君桐搭话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秦玦并没有对她的关心表示惊讶,投过来一眼,微微蹙眉:“就那样。”   “没有任何好转?”穆君桐有些疑惑。   秦玦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答,而是转头闭目养神。   不会又想从自己这里骗药吧?不过她还真备了不少促进伤口消炎愈合的药片。   他们要到下一个大渡口商船,那里有直接航行至目的地的船只。   又上来两人以后,船工撑船,小船慢悠悠地在河面上行驶起来。行至晌午,终于到达热闹的渡口。   这里繁华不少,还没靠岸,岸边的嘈杂声就传进了耳朵,随之而来的还有岸上食物的香味。   穆君桐伸长脖子,锁定了下船准备吃的食摊,等船一靠岸,她就迫不及待地同人一起下船,等她在岸上扫了一圈后,才想起来还有秦玦。   回头一看,秦玦缀在队伍末端,慢吞吞地下了船,一张脸透着青白色,看上去很不舒服,晃晃悠悠,下一刻就能一头栽进河里。   穆君桐抚了抚额头,顶着众人谴责的眼神,尴尬地朝秦玦走过去,在他跨上岸的那一刻,抓住他的胳膊,帮他稳住了身形。   “你怎么回事?”她语气一点也不好,“想去河里洗澡吗?”   她的恶言恶语并未激起秦玦半点脾气,他蓄着眼睛,一言不发,下意识把身子的重量往她身上靠。   这家伙,这个姿势都做顺手了。   秦玦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看来比自己想象中严重。穆君桐稳住他:“晕船?”   秦玦还是不回话,她伸手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发热,反而有些凉。   近距离看,能看到他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   去往目的地的客船每日仅在正午时发船,而穆君桐并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犹豫地问秦玦:“你还能坚持吗?”   秦玦紧闭着眼睛,快要靠到她怀里了。   她只好随便找了个路人问:“大哥,请问这附近有医馆吗?”   路人摇头,往秦玦脸上瞥了一眼,有些忌讳地往后退了几步,怕被传染。   穆君桐只好作罢,找了个食摊买了碗热汤,塞到秦玦的嘴边:“你先喝点,上了船以后,我再找机会拿药给你。”   也不知道秦玦听见没,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汤,面色总算好了点。   等到商船靠岸后,穆君桐背着秦玦在登船的地方候着。   这种载货的商船若是吃水较浅,是不介意多载几个人的。   穆君桐掏出路引,又多塞了点铜币,对船工再三解释道秦玦只是晕船,并未感染风寒,才被允许上船。   他们不缺钱,要了两间房间,虽然比不上后来的客船,但也是船工日常休息的地方,休息是没问题的。穆君桐背着秦玦进了他的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从裙下掏出药盒,取了颗急效药塞他嘴里。   秦玦微微睁眼,眼神没什么焦距,迷茫地把药含进嘴里。   穆君桐这才想起来给他喂水,又连忙倒了碗茶水往他嘴里灌。   可是他意识不清醒,吞咽都是凭着本能,水灌进嘴里,喝了一点儿,其余地全洒了,差点没把他呛死。   也不知道吞了没,穆君桐想着扒开他嘴瞧瞧,刚刚碰到他嘴唇,就被秦玦咬了一口。   “嘶——”她赶紧收回手,嘟囔道,“属狗呢。”   指尖被他咬破了皮,穆君桐想发火,又觉得没必要和意识不清楚的病人计较。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不和他计较。   有力气咬人,那也有力气吞药了。   她胡乱地把被子搭在秦玦身上,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她刚走没多久,秦玦就睁开了眼,嫌弃地把流到脖子上的水擦干净。 第15章   穆君桐也是心大,一点儿也没担心秦玦出事,等到傍晚时才去他房间看他。   推开门,秦玦已经醒了,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听到声音,他转身看过来。   这一下便露出了窗外的景色,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铺满了夕阳的余晖,深碧与暖橙相融,画面格外温柔。   直面美景,穆君桐心情瞬间舒坦了不少,语气也温柔了点:“看什么呢?”   秦玦没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真的往北去?”   穆君桐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然呢,当我说着玩儿呢?”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但并没有追问,只是坐回到了床边。   穆君桐这才想起正事:“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秦玦回答:“应当无碍了。”   穆君桐怕他又伤势加重导致发热需要人照看,便想检查一下:“给我看看。”   她刚靠近,秦玦就开口:“我刚才处理过了。”不想让她看的意思很明显。   穆君桐不是关心他,只是不想他带来麻烦。只好问:“上过药了?”   秦玦点头:“嗯,但是还有些腐肉。”他抬眸,看向穆君桐,“我需要匕首。”   想到割肉的画面,穆君桐忍不住皱紧眉头,她可不会主动帮他去腐肉上药,便大方地把匕首借给他。   想了想,她还是回房掏出从婚房顺出来的蜡烛给秦玦:“你把匕首烤一下。”   秦玦抬眉看她,接过。   眼见着秦玦要解衣,穆君桐不想留在这里观摩,正巧到了饭点,她便出去端饭,留给秦玦一些空间。   等她端着羹回来时,秦玦已经收拾完了,正开着房门透气。   一进屋,残留的血腥味钻入鼻腔,穆君桐表情变得些许僵硬,尽量屏气。一般的血腥气她已经习惯了,但铁器灼肉的味道实在是让人反胃,尤其是想到这是人体腐肉的味道。   穆君桐把菜羹放在桌面上,看着旁边的匕首,想着上面或许会残留的油脂肉糜,忽然就不太想要了。   秦玦看穿了她的想法,明明受伤痛苦的是自己,他恍若未觉,反而面上露出隐隐笑容,开口道:“下次停泊时,我去洗了。”   穆君桐转头看他,欲言又止。纠结一番,她还是点头:“好吧。”气味实在不好闻,穆君桐不愿多留,转移话题:“吃了饭好好休息,争取早日把伤养好。”   说完往秦玦面上扫了一眼,吃了药后他面色好转不少,现在看上去很正常,一点儿也看不出刚刚剜肉的痛苦,真是个狠人。   虽然穆君桐仍然提防着他,但显然松懈了些许,顾忌着秦玦身上的伤,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把秦玦捆起来,跨出门时回头叮嘱道:“你安分养伤,不要惹事。”   秦玦颇为无语地看着穆君桐,提醒道:“我们这是在船上。”船上怎么惹事呢?   穆君桐耸肩,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身处不熟悉的环境,穆君桐没敢睡很沉,一夜浅眠,很早就醒了。醒来时船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看来大家都没有睡得很舒服。   领了晨食,穆君桐敲响秦玦的房门,敲了一会儿,始终没人应声。   这家伙睡这么沉呢?   她又敲了几下,心头滚过一些猜疑,总怕秦玦惹出祸事。她偷偷撸起袖子扫了眼侦测仪,面板显示屋中有人,她便加大了敲门力度。   一旁有人经过,穆君桐不想引人注意,立刻停止敲门。   偏偏来人是个热心肠,在穆君桐旁边停下:“这位姑娘可需要帮忙?”   穆君桐心头烦躁,面上却换上客气的笑容,转头一看,来人是个书生,一身斯文气。   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我同伴应当是睡太沉了,没有听见敲门声。”   书生“唔”了一声,摇摇头:“船体晃动,很少有人能睡得很沉。再说姑娘敲门声这么大,我在隔间都听见了,没道理里面的人听不见。”   说完,他面上浮现了担忧。   按理说,穆君桐也应该担忧,所以她也学着他的模样装模作样了一番,实则心中早有猜测,估计是因为秦玦伤势过重晕过去或者又发热了。   那书生见状,赶紧道:“姑娘莫急,我……”他有些羞赧,从袖中掏出一条窄窄的木片,对着门缝一番操作,房内的插销居然真被挑开了。   穆君桐微愕地看着他,人不可貌相啊。   被她眼神这样扫过,书生脸红得快要滴血:“事急从权,姑娘快进门看看吧。”说完又不甘心地补了一句,“我四处游学,总有不便,所以才学了些不入流的技巧。”   穆君桐连忙收起惊讶的表情,一幅很理解的模样:“我明白的。”   推开房门,穆君桐立刻嗅到了淡淡的血气,身后站着的书生似乎也想迈步进来,穆君桐连忙站定,堵住书生的脚步。   书生一愣,差点撞到她身上。   穆君桐回头,正要张口打发他,书生却率先出口:“在下略通些岐黄之术,不若让我进去查看一番?”   穆君桐定定地看着他,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仍旧保持着笑容,一幅询问的神情。   忽然,他轻轻嗅了嗅,面色变了:“这……”   看来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再赶人会让他起疑,穆君桐只好让他进来:“实不相瞒,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仇家,为了甩掉他们,一路不敢就医,还望先生不要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   她的语气温柔,实则暗含威胁之意,可书生却完全没感觉出来,听她这般说,属实惊讶:“放心放心,我定不是那多嘴之人。”一边说一边着急朝床边走,“还有,我姓方,字含章,姑娘若是不介意,叫我一声方大夫也行。”   这么说着,他已走到床边,见到昏迷的秦玦,连忙探了探他的脉搏。   一直挂在他面上的笑容消失,他蹙起眉头:“这……这么重的伤,可吃了什么药?”   穆君桐见他神色严肃,不确定他摸脉能看出几分,试探地问:“伤势很重?”   方含章微微点头,语气带点责备:“是,若是寻常人,或许已经扛不住了。”他伸手探向秦玦的衣领,想要查看秦玦身上的伤势,穆君桐连忙拦住他。   “他不喜有人碰他。”她终究还是留了个心眼,只是把秦玦的伤势描述了一番,语句含糊地把受伤的原因引到匪徒身上。   方含章也没介意,收回手:“我房里有些伤药,暂时可用,等到了朔阳,再下船买需要的药材。”   穆君桐连忙道谢,掏出布币递给方含章。   方含章大惊,一张脸又迅速红透,推辞不肯收。   穆君桐想塞给他,他起身躲避,两人拉扯之间,身后忽然传来冷飕飕的声音。   “母亲。”   两人都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穆君桐不习惯秦玦的“礼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回头:“你醒了?”虽然第一反应是秦玦又要使坏心眼儿了,但仔细一想,他应当是警惕着外人,害怕身份暴露才这么喊的。   秦玦却没看她,眼神直直落在方含章身上。   方含章慢慢从僵硬中回神,讷讷道:“母、母亲?他是你的……”   穆君桐还没回答,理当重伤无力的秦玦就先开口:“是,我们是母子。”   这句话似乎对方含章的冲击很大,他愣愣看着穆君桐,试图从她口中听到反驳。   穆君桐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能补充道:“他是我的继子。”   这话一出口,本来一直盯着方含章的秦玦忽然把目光落到她身上,有些凉,正当穆君桐想侧头捕捉这道目光时,秦玦已经闭上了眼,一幅十分疲惫的样子。   “原来如此。”方含章终于回神,又恢复了笑容,“我就说姑娘的年纪不像是……原先还以为你们是姐弟。”   他摸摸后脑勺:“那什么,我先回房拿药去。”   说完不等穆君桐回话,就匆匆离开。   穆君桐在秦玦床边坐下,一边掏药一边自言自语道:“奇奇怪怪的。”   本来闭目不语的秦玦又睁开了眼,斜斜投来一眼,语气好了不少:“你知道就好。”   穆君桐不知道他又在琢磨些什么,直接无视了他的怪腔怪调,掏出药片,粗鲁地塞到秦玦嘴边。   秦玦却在她手指即将靠近的时候,自然地张嘴接过,杜绝了穆君桐试图通过喂药动作撒气的心思。   还未咽下,就听到穆君桐接着刚才的话头,自言自语给出了对方含章奇怪行为的分析:“也不要钱,难道真有这么热心的好人?”   药片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秦玦狠狠地咽了一下,才将药片吞下。   所以她认为的怪,是觉得他怪好心的?   她是怎么把那个书生归类到“热心好人”的类别的?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好人,那一定是秉持着愚蠢善意的穆君桐。   他看着穆君桐的侧脸,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压不住的无语,最后品着药片的苦味儿,气闷地闭上眼。 第16章   方含章是个热心人,用有限的药材给秦玦配了药,足足凑出八包来,够三日的份儿了。   穆君桐想给他钱,他再三推辞,她只好作罢。   花钱借用船上厨灶,穆君桐给秦玦煎好药,趁热端到床前,不禁感慨自己劳苦功高。   秦玦早上吃了药片,又开始昏昏沉沉的,浅眠中被人粗暴摇醒。   “起来,吃药。”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扑鼻一股焦苦的气味,立刻皱紧眉头,略带迷茫地问:“早晨不是吃了药吗?”   穆君桐无语地笑了:“你以为我身上带的是什么神仙药吗?活死人、医白骨。”   秦玦清醒了,坐起来用眼神打量她,因为她对药片的态度太随意,他开始怀疑自己迫切想要得到这些药是否是明智之举。   穆君桐见他浑身笼着一股病气,嫌弃地把药碗往他嘴边一推:“趁热喝了。”   秦玦轻轻嗅了一下,那股焦味儿更重了。   身在病中,他有些绝望:“这是你煎的?”   穆君桐趁此机会赶紧抱怨:“对啊,累死我了,煎药不能离开,要一直看着火候,防止糊了。”   秦玦沉默了一下,语气更加有气无力:“不把药煎糊,就是你煎药的手法吗?”   穆君桐品出味儿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你该不会是嫌弃吧?!你知道你生病以来有多麻烦人吗?我宁愿再背你出三次火海,也不想再去蹲那儿煎药了。”   可能是受不了她的唠叨,秦玦屏气,一仰头,咕咚咕咚把药全灌了下去。   味道实在不好忍受,他怀疑这碗药不能治病,反而会让他的病情大大加重,不喝死都算好的了。   嘴里的苦味儿没散,穆君桐夺回空碗,厉声道:“赶快养病,我可不想再伺候你了。”   秦玦喝完药后脸色愈发惨白,眼神空洞地落到床尾,听到她这样说话,仿佛突然被拽回了三魂六魄,幽幽地转头看着她。   就当她以为他憋闷不言时,他突然出声:   “你说好的要养我的。”   穆君桐正准备转身走,闻言差点没崴了脚。   不是她太久没训练导致身手疏忽平地摔,而是这话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   每次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秦玦说话风格时,他都能语出惊人。   她惊愕地看着他,表情有些难看。   这遣词造句也太别扭了点,还有这幽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她一下子被噎住:“是,我……我养你。”越品越别扭,于是她补充道,“前提是你乖乖听话不惹事。”   秦玦说:“我何时惹事了?”   这话掰扯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穆君桐手上没有证据,但他行事确实可疑。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秦玦,秦玦同样不甘示弱地抬头与她对视。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方含章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最后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提醒穆君桐他来了。   穆君桐收起气势,转身来到房门口与他对话。   原来是他又找到一瓶伤药。   穆君桐没有接过,而是问:“如果不用伤药,会有什么后果吗?”   方含章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伤口会好得慢一些,但对病情影响不大。”   穆君桐思索了一下,果断拒绝了他的好意:“那就好。这瓶伤药看着贵重,就不要浪费了。他还年轻,吃点皮肉之苦什么的,就当长教训了。”   方含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讷讷道:“这、这……”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以秦玦的听力来说,可以听得很清楚。   穆君桐也知道他能听见,见方含章打算劝她,便迅速终结这个话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我们家养孩子的规矩。”   方含章呆呆地点头,似乎被她的行事作风惊诧到了,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不知道他怎么想穆君桐的,反正穆君桐是借机敲打到了秦玦。   她转身走回床边,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倒了碗水,又分出一颗药片放在他床边:“晚上的量,好好养伤,多多睡觉。”   秦玦没回话,保持靠在床头的姿势,沉默地看着她走出房门。   ……   虽然穆君桐摆出了一幅甩手掌柜的姿态,但她明白秦玦的病迟迟不好,折腾的还是自己,所以到了晚间,她还是端着羹去看望他。   为了方便她进出,秦玦没有锁门。   推门而进,屋内极其安静。正是黄昏时刻,光线暗沉,橘黄光线撒入窗棂,映出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秦玦睡得很熟,没有在装睡。   穆君桐作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心下感慨,他只有在真正睡着时才能带给人这种安静平和的氛围。   放下饭碗,她走到床边,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   可能因为有人靠近,无论他睡得再熟,他的警惕心还是被勾起了,蹙着眉头动了一下,似乎快要醒来。   穆君桐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本以为他会慢慢醒来,但却见他蹙着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这个样子更像是被魇住了。   都说人在生病时最为脆弱,那他这种浑身是伤、反复低烧的状态一定能算得上“难得脆弱”时刻。   穆君桐看他似乎想说梦话,不禁有点期待。   说不定这个时候能听见他一些脆弱的呓语,她再对症下药,对着他心里柔软之地加强攻势,说不定他就洗心革面,决定收起点坏心,不准备残害苍生了呢?   “我……”他发出很小的声音。   穆君桐微微睁大眼,认真地听。   “给我……你的……”   呃,和自己的想法相去甚远,难道不应该开口就叫“母亲”吗?   给我?给什么,不会是在梦中想要自己的武器或者药片吧?   以她对秦玦的了解,这可不算以恶意揣度他。   穆君桐没了兴趣,正想把他叫起来吃饭,却听到他补上了后面的话。   “……眼。”   穆君桐:……   还是把他想的太好了点,在梦中都不忘挖眼,不愧是以后颁布重刑律法的暴君。   怎么说呢,倒也不意外,还是她想得太美好了点。   她伸手晃了一下秦玦,他很快清醒了过来,警惕地看着站在床边的人,待反应过来是穆君桐后,稍微松弛了一点。   穆君桐把饭碗端过来,没忍住问道:“你刚才做梦了?”   秦玦奇怪地看她一眼,没回答,接过饭碗准备吃羹。   梦里犯法碍不着别人的事儿,但是穆君桐就是很好奇,于是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听见你说梦话了。”   秦玦一瞬间僵住了,他端碗的手一紧,视线扫过穆君桐,慢慢地坐正,冷淡地看着她。   他的反应出乎穆君桐的意料,按理说,秦玦这样的人,就算梦中行恶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似乎很……紧张?   穆君桐看他如此提防,倒失了打探的兴趣:“我就随口一问,还能依你梦里行事给你定罪不成?”   秦玦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虚着眼睛看她:“你听见了什么?”   本来是穆君桐想要找茬,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变成了他质问自己了?   穆君桐咬了咬牙,讥讽道:“不是什么好话。”她语气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惹事,我随时盯着你的。”   秦玦依旧看着她,专注的时候显得他的瞳孔更加黝黑了,黑白分明,漂亮得过分,也有些瘆人。   他微微歪头,忽然幽幽地道:“你听见了。”   刚才还在质问,现在忽然冒出一句肯定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穆君桐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起来。   抛开这个不合理的直觉,她没好气地对秦玦说:“是啊,我都听见了。你睡觉的时候很不安分,什么心里话都往外冒。”   这种随口胡诌的话语瞬间冲淡了两人间古怪的气氛,秦玦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说话的调调,这些话并没有激怒他,或者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情绪冲击。   傍晚的光线消失得几块,几句话的功夫,屋内已经黑得只看得见人影了。   他依旧定定地看着穆君桐,目不转睛,仿佛任何事情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穆君桐甚至怀疑他都没有眨眼。   在她开始琢磨这小子又在打什么坏心眼的时候,秦玦忽然笑了。   笑容像在墨水里泡开的纸,慢悠悠地撑开,面具似地摊在他脸上。   又是这种笑,上一次见还是在破庙里的时候。似乎在黑暗里他格外放松,所以才会露出这种真实却古怪的笑容。   傍晚水流平静,客船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切和静谧的傍晚格外契合。   寂静的房间里,一切声响都格外明显——比如他逐渐加快的亢奋心跳声。   养成一个小变态是什么体验?   大概就是常常被诡异到吧。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坚信黑暗和她八字相冲,否则他怎么总喜欢在黑暗中“犯病”呢。   她很不喜欢这种情绪被人牵引的感觉,开口打断道:“看什么,转过去,吃饭!”   这样还不够,她还在秦玦头上狠狠揉了一把,以滑稽的形象击破那股诡异感。   秦玦没有反抗,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神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带着点不羁的阴沉。   他不耐烦地捋顺头发,眼神让人很不爽,但却让穆君桐松了一口气。   还是这种样子比较“正常”,刚才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第17章   秦玦两三下迅速喝完粥后,穆君桐收回空碗,一刻也不想多呆。   船上的时光十分无趣,尤其是入夜后,连可以欣赏的景色也没了,只能收拾收拾早点睡觉。   可能是因为船体慢悠悠地晃动,也可能是因为连日浅眠格外疲惫,今日,穆君桐睡得很沉。   她陷入了一个极其真实的梦境。   梦里的她穿戴装备,和同事确认,同往日一样穿梭时空。一切都很真实,甚至连穿梭落地时脚踏在泥土上的触感也与现实无异。   穆君桐按照侦测仪地提示向任务对象靠近,只是这次她比以前紧张太多,精神高度紧绷。   耳边不断传来局里的实时调度指令,穆君桐谨慎跃上屋顶,把呼吸声放到最轻,偷偷潜入大殿。   幸亏带得装备齐全,否则想要进入密不透风的大殿绝非易事。巍峨宫殿匍匐在高台上,死气森森,像一座奢华的牢狱。   等靠近任务对象以后,周遭的戒备反而松懈了下来。穆君桐规划好最保险的路径,轻巧攀爬而下,进入大殿。   正是午后,殿里点着幽幽的冷香,半开的窗送入微风,掀起一股阴恻恻的寒意,像是终日无人无日照的冷宫。   任务对象应该是在午歇,穆君桐不敢靠近,掏出武器,瞄准床被。消音武器无声无息,若床上躺着的是人,应当已经成了筛子。   穆君桐稍微松了口气,但仍旧没有放轻警惕,举着武器慢慢像床榻靠近。   屋内幽幽的冷气愈发浓重,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让人莫名有些眩晕。   穆君桐轻咬舌尖,收回专注力,不自主屏息。   又是一阵冷风拂过,吹得脸颊如蚂蚁啃食般麻痒。睡觉的殿内开什么窗,有一阵没一阵送风进来,怎么睡……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还没补全,她忽然心脏狂跳,如坠冰窟。   内殿哪有什么窗,风是因为有人移动。   她浑身寒毛直竖,头皮发紧,对着背后盲射,却被一阵风轻轻松松卸了胳膊。   疼痛让她额头冒出冷汗,她紧紧咬牙没有发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攀缠上了她的肩,耳边传来一声毫无感情的低语:“抓到你了。”   接近死亡边缘的恐惧让她肌肉紧张,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最坏不过同归于尽,她这次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惜身后的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忽然卸力,软绵地倒在地上。   视线变得模糊,站在她面前的人格外高大,赤着双足,一身玄色衣袍散漫地拢在身上,浑身死气萦绕,不像个帝王,倒像个尸傀。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装备,似乎只有一瞬的兴致,眨眼就消散了。   他侧过头,不再分给她一丝目光,用毫无语调的声音吩咐:“睡醒饿了,把她煮了吧。”   潮水一般的黑暗猛地袭来,从五官侵入,肺腑炸裂般灼痛,似灵魂抽离一般,穆君桐蓦地清醒过来。   可是入目并非熟悉的房间,依旧是那个死寂的宫殿。   她的双眼看到的是香线白烟,脚下踩的是冰冷的石砖,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仿佛做梦的念头才是虚妄。   混沌之中,拉扯的意识渐渐消散,她集中注意力应对当下任务。   还未靠近内殿,夜风忽然锤击木窗,哗地一声送入寒风。   穆君桐的听力被这股风扰乱,心下闪过一丝慌乱,没有仔细捕捉,决定继续按照计划潜行。   忽然,喉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寒意。   穆君桐无法再动作了。   身后人的指尖用力,那股寒意便增强,堪比锐利的匕首。   力道却又渐渐松懈,他的指腹轻轻摩挲,接着冰凉的手掌覆上,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   穆君桐想与他同归于尽,可是却再次动弹不得。   再次?   她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感觉一切这么熟悉。   身后人绕到前方,轻轻松松地将穆君桐举起。   她喉咙发出窒息的声响,生理性的泪水蔓延,她用力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人长什么样子。   他的瞳孔漆黑,却没什么神采,覆盖着一层飘忽不定的阴翳,深邃的眼窝自带一股浓厚的压迫感,不怒自威,冷冽而孤傲。   褪去了稚气,他的五官将美字表达到了极致。   秦玦。   痛苦麻痹了她的大脑,她无法仔细思考,只感觉同他无比熟悉。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嘭!”   他的杀意突然褪去,她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仍在地上。   氧气迅速钻入肺腑,穆君桐大口大口喘息着,喉咙灼烧般地疼痛,让人没有任何动弹的力气。   他蹲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她完全覆盖。   他开口,语气阴冷至极:“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暂时绕她一命啊……   穆君桐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却陷入了一种执拗的癫狂,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即使她可以回答,她也无法出声,开口只有破碎沙哑的音节。   “呃……啊……”她试图说话,但喉咙泛起血腥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玦,准确的说,是十八九岁的秦玦却忽然笑了起来。   水墨般的双眸里渐渐燃起点点火光,那股阴翳和漠然被覆盖,映着他矜贵的五官,竟然让他的神色透出热烈的光彩。   他笑起来时,眉眼舒展,露出尖尖的虎牙,十分生动。   “我喜欢你的眼睛。”他的指尖拂过她的眼皮,像一条幼蛇滑过。   他无法找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只是自言自语道:“你那样看我,让我感觉我们很熟悉。”他另一只手覆盖住自己的胸腔,奇怪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穆君桐无法言语,只能任由他的手指慢慢往下滑动,轻轻按住自己的面颊。   他语气里的好奇褪去,换成那股冷淡的语调:“很软,一定很好吃。”   说完竟然还捏了捏。   穆君桐忍不住浑身颤抖,只能徒劳地瞪着他。   接收到他目光的秦玦不怒反笑,他甚为享受,好像这辈子都没人这么看过他一样,笑容里透出几分残忍的童稚:“这双眼啊……我都舍不得把你杀了。”   但他很快做出决定:“那就给我你的眼吧。”   其余的,当然是烹食了。   ……   黑暗再次袭来,穆君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屋内寂静如常,船外河水波荡,传来令人安宁的水声。   她的浑身被冷汗浸透,不像是刚才梦中醒来,那种感觉,更像是灵魂从□□里抽离了一般,让她无法抛却死亡带来的极寒。   窗外日头正好,又是一个艳阳天。   她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愣愣地看了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浑身无力,不是□□的无力,而是内里的无力,像真实体验过两次死亡一般,三魂六魄被打散,又重新被捏合。   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总感觉不适应,像是重新换了个□□一般,有一种突兀的抽离感。 第18章   缓了很久,直到敲门声响起,穆君桐才回神,有气无力地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含章,见她面色惨白,担忧地问:“姑……夫人,出什么事了吗?”今日穆君桐这个房间的房门就没打开过,饭点也没人取饭,方含章有些担心,便不顾礼节敲响了她的房门。   穆君桐还有些恍惚,勉强振作精神回答:“无事,我只是睡过头了。”   “睡过头?”方含章脸上泛起惊讶。   穆君桐见状,反应过来,蹙眉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申时。”方含章看她恍恍惚惚的,不好多问,只是道,“若身体不适,还得尽快开药。”   穆君桐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多谢,但是我只是睡过了,没有生病。”   她打起精神来:“我该去看看他。”   方含章顺着她的视线朝隔壁房间看去,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指的谁。   穆君桐脚步还有些发虚,有气无力地走到秦玦房间,推开门,屋里很安静。   秦玦靠在床头,闭眼休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他睁开眼,还未说话,就先蹙起了眉头。   穆君桐并未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他。   其实他现在的长相和梦里的相去不大,只是身量缩小了很多。现在的他比穆君桐还要低一个头,而梦里的他目测有一米九的样子,身形颀长,肩薄而宽,很难想象这样的身形能做到来去轻松。   秦玦本来想找茬,质问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送饭给她,见她神色警惕,一时竟忘了计划好说的话。   她双臂交叉于胸前,一言不发,视线沉沉的,脸上挂着陌生的神色,和以往的她很是不同。   秦玦几度想开口,话到嘴边,又被她的视线看得生生咽了下去。   他很想说“站在门口干什么?”“看什么?”,或者说“你脸色真难看”之类的话来故意激怒她,但半晌,他只是开口道:“怎么了?”   她像突然回神似的,猛地直起身子,走进屋内把房门关上,犹豫着在距离他床边不远的木凳上坐下。   她看上去没有心情吵架,难得严肃:“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秦玦蓦地松了口气,看她这幅古里古怪的样子,他还以为怎么了呢。   他恢复了以往漫不经心地神色,又闭上了眼:“你不是说要抚养我长大吗?”   “我是说,有什么想做的之类的。”穆君桐这样问,心里知道他不会老实回答。虽然她也算是救命恩人了,但秦玦可不会因此交付半点真心。   这就是他们相处的矛盾所在了,如果光是简单地给几口饭吃,给个房子住,那养大他不算什么苦差事,但如今两人互不信任、互相提防,别说防着他毁灭世界,穆君桐得先防着他杀了自己。   他轻笑了一声,毫不走心地回答:“没有。”   穆君桐便没有继续问了,坐在那里看着他发呆。   可能是她的视线太过于瘆人,秦玦假寐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睁眼:“你能别看着我吗?”   穆君桐迟钝地反应过来,蹙起眉头,把视线移走。   秦玦虽然觉得她举止奇怪,但观察下来不像是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模样,便决定抛开不管,重新闭上眼好好休息。   可没过一会儿,她的视线又移了过来,用轻飘飘的嗓音问:“我是说,你的内心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满足的念头,或者说是现在只是冒出了一个尖,但会慢慢扩张的念头的。”现在的他看上去真不太像梦里的他,人遭逢难事性情大变也正常,但穆君桐直觉这是他性格本就存在的一面,只是现在还没有彻底显露而已。   秦玦掀起眼皮:“有。我现在很想休息,还有,我饿了,想吃饭。”   他成功地让古怪状态的穆君桐恢复了点精神气。   她“哼”了一声:“你是伤得下不了地了吗?非得要我端来你屋里,你自己怎么不去拿饭?”   很有道理,秦玦没法反驳,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并没有感觉饥饿。   于是他重新回答道:“没有,我对以后没有打算。”   在穆君桐眼里,秦玦口里的话,信一分都算多了,所以这么问下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秦玦感觉她的视线又像刚才那样空洞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咬了咬牙,忍着。   却听她突然说:“我计划带你去曲国,那里欣乐太平,夜不闭户,听说往来交流诗书礼乐的学子众多,若是有幸能拜师求学,就在那长久地住下来。如果没有想过未来,就一边求学,一边慢慢想。”如果时空局没有给出指令,那就一直在那里住下去,住得久了,总能被儒家、道家之类的思想影响,潜移默化,总会改变一点吧。   她语气从没有这么认真过,甚至说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秦玦看向他,目光难掩惊诧,他收起戏谑的表情,眼神越来越沉寂。穆君桐无法相信他话中的真实性,他同样也是。   她说完后停了片刻,有些不甘心,又有些如释重负:“如果能简单地生活下去的话,我不会伤害你的。”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她费劲地画蛇添足,“毕竟你这条命还是我救回来的。”   这种程度的话语,秦玦一点反应也不会给,相反,他会因为她说这话的目的而感到好奇。   他思考的时候会微微虚起眼睛,眉头下压,自带一股压迫感,黑沉沉的眸子显得阴晴不定。   穆君桐在这边掏心掏肺,他在那边沉默。   气氛很是凝滞。   好吧,她放弃挣扎。他们就是互不信任,无论对方再怎么真心,他们都会继续猜疑的。   这么耗了一会儿,与现世的抽离感散了不少,穆君桐感觉精力重新留回四肢与胸腔,起身往外走。   今天的她怪异极了,每一个动作都出乎秦玦的意料,本以为她说了这么一通是要做些什么,结果她没头没尾的,说完就走。   走到门口时,秦玦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你呢?”他说。   穆君桐刚要迈出去的脚停在半空,想了想,折回来半步:“什么?”   “你呢,你想要什么?”   他依旧保持着刚才那个审视她的神情,这个表情有点陌生,疏离又阴鸷,不常在她面前显露,但其实这比往日他的作态更适合他,这么一看,竟觉得以前那些傲气、不屑什么的表情都有些虚假。 第19章   “我想要你不惹事,安安分分长大。”她回答得坦荡。   秦玦刚才那副神情瞬间消失:“我们素不相识,仅为了这个就救我养我?”   穆君桐吸了口气,冠冕堂皇地道:“因为我觉得你身份不一般,性子却很不好,万一以后长成恶人为非作歹,岂不是个大祸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为了无辜之人免遭于你毒手,不得不割肉喂鹰。”   秦玦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她摊手:“我说的是实话,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说说实话。”   秦玦沉默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寂却又蠢蠢欲动的试探。   就当她认为他要动摇了的时候,他却忽然垂下头,再抬眸时,又换上了那副欠揍的讥讽神态,幽幽地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所图谋的无非就是我的身份。”   穆君桐挑眉:“我图谋你身份做什么?”   “先皇只有我一子,礼不可废,若要继承大统,必定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回镐京上位,方可挟天子令诸侯。图谋此事的人,不止你一个,或者说,天下诸侯谁不这样想?”   穆君桐的神情并无波澜,只是微微皱眉看着他。   秦玦的睫毛颤了颤,黝黑的眼珠轻轻转了一圈,继续说下去:“你的主家是谁?别告诉我,你一个平头百姓也想插手天下大事。”   很好,他鄙夷不屑、睥睨一切的态度成功激怒了穆君桐,她冷笑了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很想过去教训秦玦几下,让他收起刺头态度,但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只是浪费功夫,“我一介草民可伺候不起矜贵的大爷,晚饭自己去端,药的话,感觉自己要死了再去求爷爷告奶奶借火煎药吧。”   说完,退步出门,很是无语地关上房门。   本来梦里的经历就让她很不舒服,他还百般找她不痛快,穆君桐决定这几日都不想看到他了。   ……   客船航行了数日,终于到整歇的小渡口。此城住户少,很少有商贩在此停留,都是整歇一番后便继续渡船行路。   船靠岸已是傍晚,众人在船上呆了太久,憋闷不已,纷纷下船找客栈歇息一晚。   这几日,穆君桐和秦玦没有任何交流,连见面也见不到,现在大家都纷纷下船,穆君桐不得不主动打破隔阂,找秦玦一起下船。   他的房门紧闭,敲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回应。   穆君桐站在门口说:“现在大家都下船了,咱们也下去吧,找个地方吃顿好的,再洗漱一番。”   房内没有回应。   上一次不欢而散,穆君桐心里还存着气,尤其是他精准地踩到了她的雷点,越想越烦人。   反正她门也敲了,话也说了,仁至义尽,他还要窝在船上是他的事。   正巧方含章也正收拾好出门了,见到穆君桐这般,想到那日秦玦病重的情况,本想劝一劝,但见穆君桐面色难看,似在气头上,便很适宜地住了嘴。   他自我安慰地想,穆君桐这般年轻就做了后娘,还能这么用心地照顾继子,已是很尽责了。   “我正巧要去买点草药,不如一起下船吧?”他开口,故意岔开话题。   穆君桐点头,头也不回地就跟方含章下船了。   渡口附近客栈很多,医馆却离得稍微有点远,穆君桐在船上窝久了,想多走动走动,就和方含章一起前往医馆。   买完药材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两人在附近随便找了家食摊,简单吃了点,便往回走找客栈入住。   古代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路往回走,越接近渡口,路上越是安静。   目光所及的住户全部大门紧闭,看着像没人一样,方含章也发现了这点,奇怪道:“这里的人都歇得好早。”   穆君桐的职业习惯让她不由得往坏处想,但这里风平浪静的,能有什么坏事发生呢?   正这么想着,远处矮房门口一个小孩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刚出来没几步,就被屋内的大人发现,一个妇人几步追了过来,拎起他的衣领,狠狠揍了他两下。   小孩似乎想挣扎着哭几声,被他娘捂住嘴,低声训斥了几句,抱回了屋内。   穆君桐盯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方含章对那边的动静毫无察觉,见她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穆君桐想着他四处求学,见识比自己广,便把刚才的事讲给他听,又问:“这里是有什么律令不许百姓夜间出户吗?”   方含章睁大眼:“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律令 ?”   现在没有,等秦玦上位就有了。   穆君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可能是自己太多疑了,说不定这里的人就是习惯早睡呢。   再靠近渡口,便看不见民房了,两人问了一圈附近的客栈,都已经订满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最后定下的客栈就在河岸边上,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就能看在停泊的客船。除了他们坐的那趟船以外,不远处也停靠了好几条船,紧紧挨在一起,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穆君桐收回目光,问店家要了热水,听他是本地人,就顺便问了问刚才的疑惑。   店家闻言面色变得警惕起来,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人,才小声对她说:“这几个月来了很多外地人,听口音像是南边儿的人,穿的也奇怪,身上气味也……”他做了个掩鼻的动作,“神神秘秘的,都在河边住着,时不时祭拜什么,还总是在晚上,看人的眼神呀,直勾勾的,大家都躲着他们,生怕沾上点儿什么。”   这么一说便解释得通了。不需要这些人做些什么,光是大量聚集,就足够让本地人警惕。   穆君桐谢过店家,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眺,果然见到岸边有人影晃动,密密麻麻的。   这样人心惶惶的不是个样子,估计很快城里就会找出解决办法,约束这群人。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明日一早,他们就会乘船北上。   穆君桐正要关上窗户,忽然见岸边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极其微弱,如果不是眼力极佳,很难发现端倪。   这应该就是店家说的“祭拜”?   微弱的火光一开始只是围着那几条紧紧挨着的船前晃动,渐渐地,火光熄灭,再次亮起时,范围较刚才有所扩大。   与她无关的事,穆君桐选择高高挂起。   她按下心头的疑虑,目光落到他们乘坐的商船上。   商船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下了船,不知秦玦有没有晚饭吃……   一个走神的功夫,火光范围再次扩大,连不远处房屋四周也粘上了些许。   穆君桐将目光移过去,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都是什么东西?   虽然说大部分人都下船整歇了,但很多人只是洗漱一下,就回到了船上歇息,穆君桐看着黑黢黢的攒动人头,犹豫了一番,还是选择上船提醒一下主事。   无论如何,相信本地人总没错,把船停得离他们远点,等白天他们散了再驶回来。   今夜风很大,从河面上送过来的风,闻着一股水腥气,很难闻。   穆君桐快步往船边走,离河岸越近,空气中那股腥味越明显,除了水汽,还有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不对,是血腥味。   穆君桐加快步伐,神经不自觉紧绷起来,一上船,就立刻找到主事,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道。   主事听了也有些担忧,但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事把船开走,也不是明智之举。他谢过穆君桐,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既然已停泊,就不要折腾了。只要这些人不上船,行止可疑就可疑吧。”   他这样决定,穆君桐也能理解,毕竟确实看上去无甚大害。   既然已经上了船,就顺道看一下秦玦吧。   她走到房门口,手握成拳锤了几下房门:“你真不打算下船吗?在船上窝着该臭了。”   以她目前对秦玦的了解,这句话怎么都能惹来他的怒视,可是屋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可能被晚风吹得发冷,穆君桐心头的火气下去了不少,总算发觉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抬起手腕,打开侦测仪,眼神落在屏幕上。   数据慢慢在屏幕上浮现——没有检测出屋内有任何人的存在。 第20章   心头那股古怪的直觉骤然炸开,穆君桐低声骂了句脏话。   她就应该知道秦玦不会安安分分的。   他想要做什么?岸上的人和他有关系吗?   这一定都在他计划之类,前几日的吵架肯定是故意的。都怪自己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与他斗嘴,卸下了戒心。   或者……所谓的“卸下戒心”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猜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穆君桐强迫自己压下怒气,冷静地朝岸边跑。   下了船,血腥味愈发浓重,空气中充满了压迫诡谲的气息。远处有轻声的吟唱传来,调子古怪,忽隐忽现。   这个时候不能再节省能量了,穆君桐将侦测仪调到最大能量,检测任务对象存在点。   红点显示在附近,穆君桐顺着指示方向,估算出距离。   果然,他在那群外乡人中间。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穆君桐都不打算让他如愿。她一边跑一边打开身上所有装置,哪怕招惹那群人,也要把秦玦拎出来狠狠揍一顿。   夜风愈发刺骨,穆君桐感觉视野在逐渐变暗,抬头一看,才发现今日天象古怪,浓厚的乌云遮住残月,连最后一丝光亮也快要被遮住了。   天象带来的压抑感令人毛骨悚然,穆君桐鼻腔里被铁锈味充斥,胃部紧张,牙根发痒。   再靠近,便能看到隐约人影。她屏气,躲在遮蔽物后,悄悄查看地形。   这群人比自己想象的多很多,以一人之力弄清他们是在干什么是绝不可能的。   她只好从后方绕过去,却发现后方反而更危险一点。   他们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沉默地往船遍搬运什么。身处中心,这里的血腥味已经浓到让人作呕了。除了血腥味,还隐约闻到一些奇异的药草香,让人浑身难受。   穆君桐总算弄清了那些火光从而何来,是一些在地上燃烧的草药堆,风一吹便熄灭,但很快又复燃,犹如坟头鬼火。   她抬手查看秦玦位置,压下心头的疑惑,朝着指引的方向移动。   绕开木桩,穆君桐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她眨眨眼,试图适应光线,等到风吹开丝丝乌云后,她也适应了光线。   她终于知道这些人在搬运什么了。   空地上摆满了尸体,这里没有火光,只有中央木柱上燃着古怪的火把,摇摇晃晃,明明那么微弱,却久久不熄灭,这些躺在木柱周围的尸体睁着空洞的眼,虔诚地“望”着烛火。   吟唱声渐渐放大,古老的调子,有着穿越时空的厚重感,咿呀的发音像怪物喉间的呓语,混着风声,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躺在地上的人死状凄惨,客栈店家说错了,这群外乡人不是在祭拜,而是在献祭。   穆君桐即使承受力很强,仍旧感觉胃部抽痛,强忍着指尖的颤抖,再次查看秦玦的位置。   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柱上的火把熄灭,吟唱声骤然变大。   嘭——   火苗炸裂声接二连三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架起了大堆火把,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亮起,刹那间照亮整个视野。   穆君桐顾不上搜寻秦玦,赶紧躲避起来,却在匆忙翻身进木屋时,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是手。   她忍住心头的恶心感,顾不得细看,赶紧找屋内可以躲藏的地方。   屋内空无一人,或者说,本来该有人,却都成了尸体,和外面的人死状一样,身上画满了古怪的图案。   靠近木屋的火把也亮了起来,透过木板缝隙,给屋内带来昏暗的光线。   随着侦测仪的震动,穆君桐的眼神也落在了木屋中央的人身上。   他从案台上取走了什么,浑不在意地在身上擦干净血迹,转身往屋外走。   在穆君桐发现他时,他也敏感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相处这么久,穆君桐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般表情。   麻木至极,呈现出不带有一丝情感的冰冷,眼神穿透力极强,湿冷又锐利,令人不寒而栗。   隔着重重尸首,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穆君桐有一肚子话等着他,他却一刻也不想停留。   他看见穆君桐,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既不惊讶,也不好奇,跨过尸体就往门外走。   穆君桐现在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眼下不是思考的时候,眼看着秦玦就要走出去了,她立刻低声叫出他:“秦玦,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手刚刚碰上门,听见她的声音后微微一顿,懒散地转过头来,倒不是为了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因为疑惑:“你为什么要压低声音?”   他眨眨眼,半张脸在摇曳火光下阴暗不明,语调拖得长,有种不合时宜的荒诞感:“哦,你害怕了?”   这是重点吗?穆君桐都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了。   面前的秦玦很陌生,她甚至找不出以往那个秦玦的影子,她胸口如塞入了团团乌云,泛着憋闷的雷光,随时准备炸开。   她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直入重点,眼神扫过地面上的尸体:“这是你做的吗?”一切很复杂,也很简单。对她来说,只需要知道秦玦是否杀人就行了,一旦越过雷池,他的审判就会提早降临。   秦玦依旧是那副麻木的神情,只是见她又在关注这些无聊的问题时,面皮动了动,透出几分古怪。   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也没必要回答,推门就往外走。   只是穆君桐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要追上他了,在疾风刮过之时,他借力闪避,灵活地翻身,刺眼的白光亮起,擦着穆君桐的侧脸而过。   穆君桐后退一大步,视线落到那白光上。   那是精制匕首反射出的刀光,正是前几日自己借他剜肉的匕首。   一时间她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讽刺与愤怒,为自己的愚蠢,为自己的疏忽。   所以剜肉是真,想要匕首也是真,就为了今日吗?   她居然还去给他寻了蜡烛让他给匕首消毒……   所以,他怎么知道这群人会在这里活动,是偶然的还是计划好的?   思绪如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穆君桐很少与人交流,她就是一把利刃,直来直往就行,第一次被人骗得这么厉害。   不光光是匕首这一件事,他现在身手这么灵活,所以之前的羸弱、重伤也是骗她的……不,重伤不假,但重伤并不会影响他的身手。   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倒也谈不上被背叛了,只是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愤怒。   察觉到穆君桐周身溢满的杀气,秦玦恍然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相间的火海中,那时他们就是这样,互不相知,互不相识,但都想取了对方的命。   这么久过去,其实一切并没有变。   至少此时此刻的穆君桐,仍旧不了解秦玦一丝一毫的真面目。   一开始拙劣的乖顺,后来渐渐显露出的傲气、坏心,所有的性格面都是演给穆君桐看的,甚至连对应的情绪也是安排好的。   穆君桐毫不怀疑,他的表情都是算计好的,哪有什么愤怒至极的流露,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让穆君桐降低戒心。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在他的算计之内。一个拔把草就能卜筮的人,怎么会这么喜怒形于色。   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第21章   两人沉默地对峙。   穆君桐之于秦玦,一直都是个矛盾的大麻烦。可以利用的时候她是很好的依靠,但不需要的时候,她就是挡路石。   比如现在,他没工夫和穆君桐纠缠,但他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很轻松地从她面前离开。   她再次问出了那句话:“人是你杀的吗?”   黑夜里,他的视线依旧没有完全恢复,看人的时候有些轻微的眯眼,上眼睑放松,下眼睑紧绷,看上去有种淡淡的不以为意。   面对这个状态下的穆君桐,他显然不会不以为意。   两人视线相触,空气透着几分粘粘的凝滞。   “不是。”他突然开口。   可惜经历了这么多,穆君桐并不能再次信任他了。   “无论答案如何,我都不能放你走了。”   被算计得这么惨,她不会再放下一丝一毫戒备。   明明相安无事、虚与委蛇的状态省时省力,为什么非要打破这种和谐,回到剑拔弩张的状态呢?   今夜对他到底有多重要,才会筹划这么久,不惜冒险?   秦玦谨慎地打量着她,姿态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直觉带给了穆君桐最好的预判,紧绷的对峙一旦有一方稍微改变,另一方的神经就会被挑动。   穆君桐直接掏出麻醉武器,还未抬起手臂,远处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轰——   火光撕破天幕,爆炸带来的声波震得人耳鸣钝痛。热浪扑面而来,炽烈灼目的白光让人下意识闭上眼。   秦玦等的就是这个时刻,顶着刺鼻的灼烧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入火海。   爆炸还在持续,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时点燃油桶,穆君桐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皇寺刺杀当晚。   燃烧最旺的地方是那几艘并排的船,火舌如此迅猛,上面还站着一群黑袍人,献祭似地一动不动。   这古怪仪式燃烧的草药让人头晕目眩,秦玦却丝毫不受影响,疯狂地朝船上跑。   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穆君桐决不能让他得手。   她紧随其后,一同与他冲入火海。   冲过火海,跃上几欲崩塌的船只,映入眼帘的是躺满了尸体的甲板,面无表情的秦玦终于变了脸色。   他咬肌鼓动了一下,并不躲避追上来的穆君桐,死死地扫过地上人的面孔,最后望向黑洞洞的河面。   他想追的人跑了。   他陡然懈力,慢慢蹲下身子,提起就近尸体的头发,用匕首在他喉间利索一抹,熟练地切下了他的头颅,随手一丢,咕噜噜地滚到一旁。   刚刚追上来的穆君桐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低头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面皮紧绷,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玦。   他脸上溅了一道热血,邪气森森,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摇曳。   火光刺眼,他像是马上就会被火舌消融的鬼影一般。   “你……”难道他已经这么神经了吗,看着尸体还要来上一手以宣泄。   她一言难尽的表情成功让秦玦给出了反应。   他压下眉头,脸色更黑了点,快速解释道:“他们身上都带着蛊虫,宿者一死,蛊虫两刻后就会跑出来,除非斩掉宿者头颅。”   这就超出了穆君桐的认知范围了,直觉他不像是在说谎,她只能点点头,眼看着木板遇火燃得猛烈,连忙跟着秦玦动作。   理智上她没什么感觉,但生理上或多或少都有点恶心,利落地解决好这边的麻烦,回头一看,秦玦手起刀落把剩下的都处理完了。   他依旧面无表情,除了血溅在面颊上让他有点嫌弃以外,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手上拿着的匕首堆起了厚厚一层血壳,穆君桐表情有点僵,等会儿一定要让秦玦给她洗干净。   他把匕首在尸体的衣裳上蹭了两下,插入刀鞘,皱眉道:“快走吧,他们烧起来可不好闻。”   现在也不是纠结其他事的时候,穆君桐闻言赶紧往船头跑,刚走几步,就发现不对劲儿,连忙止步,难以置信地道:“这群人疯了吗,居然在船上淋油!”   当然,到底是不是这群人做的,没人敢肯定。   她忙不迭地往回跑,差点撞上秦玦,秦玦正要说话,穆君桐一把拎住他的胳膊:“走,跳船。”   秦玦处变不惊的表情终于变了,他深吸一口气,甩开穆君桐的手,依旧打算往船头走。   穆君桐也懒得管他,非要去那儿,被烧死了活该。   听着鼓动的风声,她毫不犹豫地奔向船边,一下子扎了进去。   “噗通”落水后,她在水里屏息调整姿势,熟练地浮出水面,拼了命地往远处游。   船体爆炸的威力不容小觑,绝对不能被卷进去。   轰地一声,船头炸开,穆君桐还没游远,纷飞的木板如陨石下坠,砸在水面上,带来一股灼烧的热浪。   随着木板一起被热浪掀下来的还有人,伴随着一声突兀的砸水声,秦玦落在了穆君桐周围,还没挣扎,就沉了下去。   穆君桐侧头看见,这才知道他刚才非要走船头的原因。   原来这人不会凫水啊。   她嘴上骂着秦玦不正常,其实自己也不太正常,这个时候了还在幸灾乐祸地吐槽。   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捞他一把时,一块木板从面前浮了起来,紧接着一只惨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木板。   哗啦——   湿漉漉的秦玦冒出了头,墨发黏在白瓷色面颊上,唇红齿白,唇色比刚才沾上的血迹还要鲜亮几分,活像个妖物。   他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这个时候就不抓我了?”   任穆君桐脑回路再怎么崎岖,也想不到他一张口会说这么一句,真是噎得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没办法,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逃命要紧,她拽住木板一头,带着秦玦往外游。   一口气游出危险范围以外后,穆君桐渐渐放慢速度,浮在水面上调息。   回头一看,秦玦把头趴在木板上,紧闭着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穆君桐推推木板的角,试图把他戳醒。   他仍旧不动。   两人浮在水面上不动,妖冶的血丝慢慢透出来,穆君桐这才发现秦玦背后受了伤,估计是刚才被炸的。   算起来他一路上受的伤可谓五花八门,随便一个给穆君桐,都有她好受的,秦玦居然仍有活着,可真是奇迹了。   正在她感叹时,秦玦忽然睁眼,防备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冷漠而麻木。   穆君桐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是又救了你一次,你这是什么反应?”   秦玦眨了眨眼,比以往要迟钝些许,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一样,不自觉松懈了几分,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可以不救我。”   穆君桐嗤笑一声:“你真觉得自己命硬是吧?”   其实在发现秦玦偷偷下船时,就意味着两人应该撕破脸了。可是这一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搅得穆君桐情绪不定,蓄起来的火气频繁被打断,眼下终于等到了时候。   秦玦从不相信穆君桐是好心救他,两人的关系一直都是各取所需,没有谁欠谁的道理,比如现在,穆君桐抓住了他,想要换取利禄地位轻而易举。   只是她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这让他极其迷惑,一想到这个,太阳穴就不停地跳动,头痛欲裂,连背后的伤势也在头疼的对比下变得麻木。   眩晕袭来,他的血液里泛起鼓噪的戾气,咬字变得模糊:“你想要什么?”   穆君桐突然靠近他。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没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惹了她,就要挨打,挨打还不够解气,那就一直发泄到解气为止。   所以她冷笑一声,将木板压下。   没有借力,秦玦毫无准备,顺着木板往下滑,下半张脸很快沉入水里,河水涌进鼻腔,让他本就痛苦的肺部更加痛苦。   他的力气已然被耗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眼见着要沉入黑黢黢的河底时,一只手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从水里拎出来。   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秦玦被冷水一激,暂时从郁燥晕眩的状态中抽离。   穆君桐捏着他的下颔,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语气不再柔和,比两人初见时还要冰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这种姿势可谓屈辱。   秦玦睁眼,黑白分明的眼球泛起猩红的血丝,眼神阴鸷又狠戾。   她靠得很近,让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初见那日,当时的他多想她能再靠近一点,让他能够看清杀他的人的脸。   河面有风挂过,带着大火散布的热气,吹落秦玦眼睫上的水珠。   他从恍惚的回忆中醒过来。   穆君桐好整以暇地笑道:“不要这么看着我。”她捏住他下颔的手用力,将他泛青的肌肤硬生生捏出一丝嫣红,“你骗我的时候就应该料到这个下场。我不能说待你不薄,但最起码救了你的命,把你带离追杀圈,给你吃药治病,对于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秦玦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轻微的遮瞳让他的眼神看上去专注又阴冷。   水滴慢慢滑落至他眼睑,顺着睫毛低下,他连本能地眨眼或是睫毛颤动而没有,依旧专注地看着他,像一只锁定猎物的蛇。   “我本可以挖了你的眼睛、打断你的腿,或是让你高热烧成个傻子,但我都没有。”   一动不动的秦玦却忽然眨了下眼,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眉眼散出秾丽的光彩。   “那不是因为你要遵从那套可笑的法则吗?”他突然开口,语气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透出不同于年龄的冷静。   可笑不可笑,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在的她才终于与“真正的秦玦”对话。   他确实很擅长看透人心,穆君桐此时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她捏着他下颔的手微微松懈,手指在他肌肤上留下森白的指印。   她讨厌极了他这种成竹于胸、平静到麻木的模样,于是她不怒反笑,轻飘飘地说:“你就这么确信我是因为要遵守规则所以忍耐,而不是……或许我也存有一丝恻隐之心呢?”   最后几个字她念得很轻,却让秦玦脸上虚伪的轻笑瞬时散去。   他眉眼的光彩瞬时褪去,眼神剜过,又像是抚摸过她的眉眼。   对上她认真的神色,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第22章   很奇怪,他似乎是被激怒了,苍白的面色有了丝丝血色,眼神愈发阴鸷:“你在说谎。”   穆君桐嗤笑一声。   他便很快平复了神色。   事已至此,似乎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穆君桐想要泄恨,剜眼割舌,挑断手筋脚筋什么的,都不会让秦玦吃惊。   所以他面无惧色,只有棋差一步被抓住的愿赌服输。   穆君桐知道他不怕疼不怕死,他拽着秦玦往岸边又游了一点,才转身缓缓对他道:“秦玦,无论你是天生坏心或是过往不幸,我都没有义务忍耐你,救赎你。”   这话不像是在说给他听,反而是像理清思路。   秦玦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悠悠地对他道:“我知道你善于算计人心,但这世上,最复杂的也是人心,你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真的敢确信你自己算无遗漏吗?”   这听上去像是失败者的说教,义正言辞的指责,秦玦仍旧面无表情地听着。   河面上飘来巨大的木板,穆君桐翻身上去,秦玦连忙抓住木板边缘。   这下两人的高低差别愈发明显,一个跪坐在木板上,一个只能浮在昏暗的河水中露出个头。   穆君桐弯腰看着他,仍旧以不平不淡地叙事语气对他道:“你算了这么多,可曾算过你自己?”   一直以来面无表情的秦玦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眸,眼神沉郁,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穆君桐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这些时日,你敢确定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都是算计好了的吗?”   “你敢保证你没有在某一个时刻暴露真实的你自己吗?”   乌黑的河面起伏动荡,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一波一波地冲击着秦玦的肩膀。   他的神色冰冷至极,不像以往那样鲜活地发怒,也没有形于色的阴郁,而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凝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种惬意又讥讽的笑容。   她低着头,头发上的水珠滴落,砸在他扬起的面上。   “你其实心里都知道对不对,只是你一直在麻痹自己,像骗我那样欺骗你自己。你敢肯定没有自己因为伪装而懈怠,不经意地展示了真实的自己吗?”   秦玦牙关紧咬。   穆君桐面上讥讽笑意愈深:“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如释重负,毕竟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日子,你步步为营,都快忘了做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滋味——”   他终于听不下去了,泛着猩红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她:“闭嘴!”   穆君桐如他所愿的闭了嘴,旋即笑得更开心了,毫不留情地撕破他最后一层伪装:“哦不,我说错了,不是不经意地展示了自己,想必是你故意为之吧。”   她彻底占了上风,将头凑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低声地问他:“自在做自己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如释重负?”   秦玦狠狠地咬牙,咫尺之间,穆君桐能感觉到那股如有实质的恨意与恚怒。   越是恨,她便越是痛快。   “连你自己也没有想到,人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候,是这些藏在夹缝暗处的算计中吧?”   嗡——   巨大的耳鸣声响起,秦玦感觉眼前浮起一股如纱血色,耳鼻堵住,头疼欲裂,搅得他神魂撕裂,如在梦中。   他艰难地吼道:“你闭嘴!”   可是幻境如蛇,紧紧攀缠着他的脖颈,夺走了他所有呼吸,还要将他五脏六腑通通绞碎。   血腥味钻入鼻腔,癔症发作,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剧烈。   ——只因他有了人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愤怒。   无数的画面、声音和感知交缠在一起撞进他的身体里,秦玦丧失了感官,抓着木板的手渐渐放开,眼看就要无知无觉地沉入水里。   原来真正发作时是这么痛苦,难怪秦家人会因为癔症自焚,烈火灼身也好歹清醒。   他咬破舌尖,短暂地抢夺回了部□□体感知,伸手抓住木板边缘。   可这时,一只柔软的温暖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点一点、慢慢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   他开始下沉,躯体沉浮间,那只温暖的手好像在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顶。   一用力,将他的头彻底按入了水面,于是他便沉入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涌入鼻腔、咽喉、肺部,冷水流过的地方都带上了火燎的痛感,似要将他撕裂。   耳旁的杂乱嘲哳的声音逐渐散去,只留下尖锐的嗡鸣,如针剑刺破耳膜,最后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无数次平静地濒死,直到今日,他头一回有了不甘。   不甘,因为是她亲自动手。   因为她会遗忘。   恍惚间,他回到了幼年,正蜷缩着躲在佛像里以逃开亲父的虐打。   他听见斧头拖地的声音,刺耳至极,忽然,斧头凿在了佛像上。   声音很闷,像耳边炸开的惊雷。   一层又一层,佛像被彻底凿开,光线从缝隙泄了进来。   他有些紧张,但呼吸着新鲜空气,又有些如释重负。   后来亲父被烈火焚烧在大殿里时,疯癫的亲母头一回清醒,抱着他喃喃自语:“阿玦,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他平静地拭掉她的泪水,感受着她的颤抖:“为什么害怕?”   她又开始疯癫地笑了:“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笑着笑着,推开秦玦,冲进了火海。   秦玦站在回忆里,看着她被火点燃的躯体,歪了歪头。   哦,原来不甘是这种滋味。   白光吞噬所有,包括最后那丝不甘。   ……   “哗啦——”   穆君桐从水面钻出,捞出失去知觉的秦玦,将他推到木板上,自己也紧跟着爬了上来。   她狠狠地锤了锤秦玦的腹部,他咳了几下,吐出了污水。   这么折腾下来,穆君桐早就没了力气。   不知为何,她盯着面色惨白如尸的秦玦,她突然失了兴趣。   真没意思啊……   她大脑放空,挨着他躺了下来。   燃烧的船坞渐渐远去,缩小成视野里刺眼的红色光斑,穆君桐脱力地看着夜空,才发现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夜空似被洗濯过一般,隐隐可见清浅银河。   她就这么躺着,等着溺水的秦玦慢慢转醒。   过了一会儿,秦玦又咳了几下,终于醒了过来。   醒了以后,他很快回忆起了癔症发作前后的事情,但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躺在木板上,和穆君桐一样安静地看着夜空,任由水波将木板逐渐推远。   所以穆君桐说其实他俩都不太正常,否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生出默契,无话可说,却又是什么都说尽了。   也不知飘了多久,飘到河风没了热度,吹到身上让穆君桐有些发冷时,木板总算被推向了岸边。   此处僻静至极,十分荒凉,杂草丛生。   穆君桐拽住河边伸出来的枯枝,暂时稳住想继续顺流而下的木板。   她总算开口了:“走吧,上岸。”   艰难地爬上岸,她把手递给秦玦。   黑灯瞎火的,穆君桐看不清秦玦,秦玦更是看不清穆君桐。   但是他准确无误地将手放在了她的手上,两手紧握,穆君桐只觉得他的手冷得刺骨。   健康如穆君桐都被折腾得丢了半条命,更别提秦玦了。   如果他是只九尾狐,这些时日下来,怎么着也得断上七八根。   这个人,倒过来拎着脚抖一抖,能抖出一地的心眼儿,穆君桐只求他那些心眼最好在今夜和他的生机一起散个七八成。   秦玦早已脱力,一上岸,就差一点跪在泥上,被穆君桐堪堪拽住。   “哎。”她苍老地叹了口气,把秦玦往背上一甩,轻巧地背了起来。   这个姿势下,秦玦刚好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明明靠得这么近,穆君桐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像是背了个冰冰凉凉的玉雕一般。   荒郊野外的,背着个死人怎么都有些瘆人。   脚踩在杂草上,发出簌簌杂响,在寂静的夜里好像只有这一种声音了。   穆君桐感觉又回到了初见那日,他们从火海逃离,穆君桐就是这般,背着破破烂烂的小暴君行走在荒山野岭里。   只是上一次是从火海里救了他的命,这一次要他命的却换作了自己。   而且这一次她精疲力竭,受不了这种窒息的安静。   于是她只好打破这份安静,跟秦玦搭话:“你养伤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变重,反而轻了点儿,背着没什么重量似的。”   当然,与其说是搭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这样说着,黑漆漆的夜路好像也没那么死寂了。   她就没指望着秦玦回话,毕竟刚才他才被自己推向了鬼门关一遭。当然,再往前数,两人都想杀了对方,再再往前……算了,算不清了。   他毫无重量地搭在他背上,奄奄一息,随着她的走动晃动。   就在穆君桐又想再次开口没话找话打破死寂的时候,她肩膀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弱弱的回答。   “嗯。”   有气无力的,回应得很吃力。   穆君桐突然有些想笑,看来,忍不了黑暗死寂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她跨过杂草和枯木,向明亮的方位走去。   嘴上还在刺他:“总是要麻烦一个女人背,多丢人啊,秦玦。”   她话音一落,四周便再次恢复死寂。   又走了一段路,肩上传来若有似无的回应:“嗯。”   穆君桐噎了一下,又有些想笑。   真是……   她不再说话了,把他颠了颠,加快了脚步。   秦玦的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今日又被火熏火灼,又被河水浸泡,本就没好的眼睛再次开始难受了起来。   所以即使他侧头就能看见她的侧脸,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收回眼神,闭上眼。   感受着她的步调,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内心居然陷入了从未拥有过的平和。   作者有话说:   不要脸地打一下广告。   沙雕+热血+治愈预收:《修仙界反内卷第一人》   上辈子卷生卷死,这辈子重生到修仙界,秦千白发誓怎么躺平怎么来,绝不再卷了。   没想到修仙界人人都是卷王,上至大道宗门,下至小门小派,每个人都铆足劲儿了修仙,人人口里都是“我辈修仙者定能逆天改命”的口号。   作为一个小镇的土生土长员外家小姐,几番评估,她拜入了一个乡野平平无奇的小宗门。   这种180线宗门总不会太卷吧,她只想过一个简单幸福且长寿的修仙生活。   然后,她发现,这个破败得掉渣的小宗门,人人都有点故事。   大师兄内丹被夺,是别人豢养的废弃容器。   二师兄根基不稳,是被驱逐的家族庶子。   三师妹半妖混血,是修真者厌恶却要争夺的炼丹好药。   ……   而她没有深仇大恨,没有必杀之人,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反内卷人。   别人卷生卷死,她吃吃喝喝。   别人日夜练剑,她朝九晚五。   别人打坐修炼,她偷偷睡觉……   然后,靠着一片空白的大脑,顿悟了。   长老欣喜地看着她:我辈修仙者执念太深,而此子心思明净,所谓大道至简,精于心、简于形,悟在天成,实乃万中无一的好苗子啊!   大师兄:我悟了!   二师兄:我悟了!   三师妹:我悟了!   一众血海深仇群众:我悟了!   秦千白:不,你们听我解释。   ……   本以为乡村小门派一辈子平平淡淡,甚好,结果门派太卷,一会儿合并大派,一会儿举派搬迁。   躺平的秦千百:我不是加入了一个十八线乡野的小门派吗,怎么还带专升本二本升一本一本升双一流的?咱们村里人什么时候卷到修仙大陆首都来的?   后来,她成了顶尖宗门的一代大能时,励志事迹被全大陆修真者印刷成册日日翻阅,无数人问她修炼心得。   她默然无语,看着周围一圈大佬,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卷了,结果一路躺赢了,你们信吗?   真·大佬一号·大师兄:如此谦虚,不愧是我宗最为心思明净的悟道能者。   真·大佬二号·二师兄:+1   真·大佬三号·三师妹:+2   真·大佬n号·一众血海深仇群众:+10086 第23章   两人运气不算太差, 没走一会儿就发现了林间的茅草屋。   推门进去,屋内黑黢黢的,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灰尘。   穆君桐呛咳了几声, 摸黑走进茅草屋内, 将秦玦放在地上。   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破旧的木板,应当是当做床来使用的。地面中央有个土坑,坑里填着细碎的绒草,边儿上还放着点枯枝,想来是用来生火的。   可惜包裹都在船上, 没有点火工具, 点火是不能点的,只能用老办法钻木取火。   穆君桐脱掉湿漉漉的外裳,只着战斗服,废了好大的功夫,总算钻出了点微弱的火星。   把绒草一丢,火星瞬间扩大, 发出暖红的光, 照亮了半个茅草屋。   穆君桐面上不自觉带起了笑意, 一抬头,发现秦玦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脸上的笑消失了。   想到还要和秦玦相处,她头都大了。   现在的状况说白了就是, 我想要你的命你也想要我的命,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相处。这也太困难了。   她回看的眸光太锐利,秦玦无所在意地低垂下双眼。   可能是在水里泡了这么久, 背部还有烧伤, 他没忍住朝火堆挪动了一点。   这个微小的动作好歹是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穆君桐撇了撇嘴:“把外面那层脱掉吧。”   秦玦依言脱掉了外裳。   剩下一层染血破烂的里衣,差不多能感觉到火堆带来的热度。   他又往火堆靠了点,屈起腿,将头搁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他面上毫无血色,烤着摇晃的火光勉强染了点活气,湿发垂在耳边,闭着眼休憩,有一种颓丧的安静。   可能是今日情绪跌宕起伏,穆君桐都有些麻木了,现在是恨提不上劲儿,原谅也摸不着。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半晌评价道:“你命可真够大的。”   本以为秦玦已经昏睡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息,他有气无力地应答了一声“嗯”,同刚才在路上一般。   穆君桐余下那些扎人的话吞回了肚子,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双眼,违心地关心道:“你眼睛怎么样了?”   枯枝燃烧,噼里啪啦地响着。   秦玦轻声回答:“应当是瞎不了的。”   虽然是自己主动“关心”,但听到他正面的回答,穆君桐又不舒服了,可能就是“你若不好,才是晴天”吧。   她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念道:“活该。明知伤眼畏光,还要去火海里折腾,瞎了才应当。”   一边说,一边往火堆里扔折段的枯枝。   “嘭”,火堆溅起零散火花,跳跃翻飞。   这下秦玦没回话了,穆君桐以为他睡过去了没听见,抬眸睨了他一眼,却见火光映照下,他的嘴角不知何时微微翘着,半藏在暗影里的面容透着疲惫却又安然的笑意。   笑?   笑什么……有毛病。   穆君桐不扔枯柴了,搓了搓胳膊,被他古怪的反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也不太能坚持熬夜,眼皮开始打架,觑着落灰的木板,不免有些心动。   但余光又瞟见一旁的秦玦,怎么也不敢安心地睡。   如今两人关系一团乱麻,她还有任务在身,猜来猜去总是猜不到神经病的想法,现在疲惫至极,于是她有些破罐破摔,干脆直接地开口道:“秦玦,我有话要问你。”   秦玦微微睁眼,侧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穆君桐站起来,走到他对面,跪坐到他面前,犹豫地把侦测仪摘下来,举到他面前。   “你一定很好奇这个对不对?”   秦玦睁眼,他的眼尾如墨清扫,被跳脱的橘光舔舐,竟透着几分靡丽。   “是。”他坦诚地回答。   “这里面的机巧我解释不清,但是你应当能明白这个物件很厉害。”她循循善诱。   秦玦点头。   “除了能帮助我打斗以外,它还能帮我辨明真假,也就是,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她说着,将侦测仪的表面贴在自己的手腕内侧,演示给秦玦看。   她说:“我是个男人。”   “嗡——”   侦测仪发出震动。   秦玦微微蹙起眉头,将目光从穆君桐的眼落到侦测仪上。   “我是个女人。”   侦测仪没有任何反应。   “伸手。”穆君桐对秦玦道,这是要在他身上做试验。   秦玦的眼神又移到她的面上,只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了手。   “你随便说句话试试。”   可能是他精力用完,反应慢了半拍,下意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闭上嘴,压着眉头,目光沉沉地看着穆君桐。   穆君桐知道他其实已经信了半分:“随便说什么。”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剩下火堆噼啪作响。   半晌,秦玦开口:“我的伤势不重。”   嗡——   侦测仪发出震动。   他并没有说什么罕见的秘密来试探测谎仪的真假,只是和穆君桐一样,说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穆君桐不免有些失望,但想到秦玦谨慎的性子,他确实不会轻易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   穆君桐收回侦测仪,道:“现在你应当能够相信我所言非虚吧?”   秦玦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闭嘴不言。   穆君桐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反而对他笑了笑:“现在,我们来交换一句真话怎么样?”   她补充道:“我们互相问对方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她摇晃两下侦测仪,“有它在,不能说谎,只能说真话。”   穆君桐大可不必采用交换问题的方式来问话,只是几番折腾下来,她实在是累了,只想简单利落地解决事情。   按现在的处境来看,聪明人都会顺着穆君桐的心思走,不会惹她不快。   秦玦用眼神打量着穆君桐,倒不是因为犹豫或是不敢,而是对她的行为处事太过于好奇。   他没有什么异议,虚弱无力地回答道:“好。”   即使知道他不会拒绝,但穆君桐还是松了口气。   早这样多好,总是玩手段使心眼,弯弯绕绕的,多累啊。   她将身子坐直,不知为什么,竟然被茅草屋内静谧的环境弄得有点紧张。   为了以防秦玦不老实,她一定是先问的那个人。   “我先问你,你可以好好想想要问我什么。”她说完,又怕秦玦不配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赖账的。”   不知道为什么,穆君桐总觉得秦玦偷偷勾了勾嘴角,像是在轻笑,但当她仔细看去时,他嘴角的笑早就消失了。   只怪灯火昏暗,容易让人眼花。   她清了清嗓子,拽过秦玦的手腕,将侦测仪贴在他手腕内侧。   “你从今以后会安分地跟着我吗?”想来想去,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为了防止秦玦使心眼用模棱两可的字句敷衍,穆君桐集中精神,不想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微表情。   感受到了穆君桐的目光,秦玦抬眸同她对视,   这下穆君桐看清了,他确实是在笑。   大概是笑这个动作从来都不属于他,所以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溶于光影的诡谲。   他放松着眉,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便格外吸引人,透着一股森然的美感。   穆君桐眉头不自觉跳了跳。   只听他道:“会。”   干净利落的一个字眼,没有任何多余的狡辩或敷衍,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穆君桐一个全然意料不到的答案。   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目光立刻转到侦测仪上,一秒、两秒、三秒……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说谎。   明明听到了自己希望听到的,但穆君桐却反而有种难以置信的不安感。   秦玦好像早就料到了穆君桐这个反应,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这么笑着看她。   她压下心头的慌乱。既然他没说谎,那很好,接下来至少不会被他背后捅刀,能安心睡个好觉。可能是再度濒死一回,老实了?   不待她细想,秦玦开口了:“该我问了。”   穆君桐收回心神,直起背。   他答得这么痛快,自己若是敷衍了事,岂不是落了下乘。   她之前说了,问对方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不用多强调,秦玦也不会傻乎乎地问无关紧要的事。   她有些后悔。若是秦玦问她的来历怎么办?或者问自己的真实目的,问他的命,问他的未来……她哪一个都不好回答。   早知道就不说那么严肃了,秦玦在她身上可以挖出来的秘密可比他的真是心思重要太多了。   穆君桐一边发愁一边苦思冥想怎么敷衍秦玦。   却听他猝不及防地开口:“我想知道你的姓名。”   穆君桐真真实实愣住了。   她脑子还在费力思考着解决办法,被他这么简简单单的问题一撞,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什么?”疑惑从舌尖溜出去,“你可以问重要的事情。”   话音落,反应过来说了什么的穆君桐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若是秦玦存着讨好卖乖的心思,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她顺坡就驴不就好了吗,多嘴什么。   本来也不是什么友好和平的关系,用得着她提醒吗?   她正想要开口反悔,却见秦玦收起了笑容。   夜风寂寥,透过破败的草屋,吹动火焰,也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   他的表情木然而疲惫,神魂流走,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笑意,只有专注的认真,像深不见底的墨潭,诱人献祭沉溺。   “是。”他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直直地看向她,眸光清澈,好似将她心里的盘算和不解照得清清楚楚,同样,也照着他自己。   这确实是此时此刻,秦玦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做不得假。   “我……”穆君桐怔怔,居然有些磕巴,“我叫穆君桐。”   经历了这么多,算计了这么久,又是血又是风,碰过鬼门关,闯过火海,沉过幽河,这才第一次介绍自己。   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明明穆君桐应该松一口气,可被秦玦感染,她念着自己的名字,居然觉得沉甸甸的。   秦玦看着没有动静的侦测仪,再次笑了起来,一幅很满意的样子。   屋内诡异的凝滞感消失,火焰再次发出嚣张的噼啪响。   他收回目光,将头搁在膝盖上,抱着腿,又恢复了那副气若游丝的僵木兀然。   “穆君桐……”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再无多余的话,闭眼休息。   姓名从来都不是一个没血没肉的代号,人们遗忘、厌倦、离去,只要留有名字,就永远刻有痕迹。否则大巫不会一遍又一遍重复著名字,呼唤不知踪迹离魂,将它们拽回这个世间。   只要知晓一个人的姓名,虚空之间,就会有一道绳索紧紧缠绕住二人手腕。   绳索磨破血肉,露出白骨,只要一方不放手,一方就别想挣脱。   ……   今日的真心话交换顺利得超乎穆君桐意料,见秦玦闭眼休憩,她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占领了木板。   当然,秦玦本来也没想睡木板。   毕竟两人地位分明,他很自觉。   等穆君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屋内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只留下淡淡的余温,秦玦还坐在一旁,只是早已穿上了外裳。   她翻身坐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套上外衣,对秦玦道:“走吧,咱们先回去把我的包裹拿回来。”说到这个她就叹气,“也不知道昨夜的大火对商船有没有影响。”   这还是得怪秦玦和那堆古古怪怪的黑袍人。   昨夜事发突然,穆君桐没来得及细想,今日把资料里的信息翻出来细嚼一遍,便能发现些许端倪。擅巫,喜祭祀,口音偏南,无疑是和秦玦母亲那边的族人有关。   秦玦的母亲是郢国女公子,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巫女。   其中细节穆君桐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探究了,毕竟这似乎和她的任务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只要守好秦玦就好。   二人顺着岸边逆流而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码头。   岸上人来人往,还有兵丁驻守,穆君桐一眼就看见被熏黑了半边的商船。她的祈求落空,商船无法按时出发。   所幸她的包裹都在,没有任何损失,只是交给船主事的金饼是怎么也要不回来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金饼的缘故,主事给穆君桐透了两句底,让她往下一个小码头去,那里有可以偷偷搭载的货船。当然,前提是钱不能少。   穆君桐无奈,只能领着病恹恹的秦玦往下一个码头去。   趁着看热闹的人多,她打听到了可以乘骡车的地方,好歹不用步行过去。   等到了目的地,已是傍晚,停泊的货船不多,穆君桐过去悄悄打听了一下,商议好价钱,总算在接近夜黑的时候成功登上了货船。   这个货船比上一个商船要小很多,船舱隔出来的房间低矮,竟都塞满了人,穆君桐还见到了方含章这个老熟人。   对方见到她很是惊喜,连忙快步上前打招呼。   只是这船舱低矮,他不得不弯着腰,有些狼狈:“昨夜失火时我去寻你并未寻见,本以为就此分开,连句道别也没机会说,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   他说完,不待穆君桐回答,眼神忽然落到站在穆君桐身旁的秦玦身上,笑容就不自然了起来。   他尴尬地收起笑,很有礼貌地同秦玦打招呼:“昨日本想叫你下船,但……”留意到秦玦的面色,他的话头突然截断,转为惊讶,“你的面色怎么如此差?按理说日日服药,应当有所好转,莫不是昨夜伤到了?”   他倒是一语中的。   可惜面前的两个人都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有一个人是不想。   秦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穆君桐顿时找到了由头,赶紧岔开话题:“真是无礼!实在是抱歉,看我怎么教训他!”   说完,也不等方含章反应,转头跟着钻进了秦玦的房间。   “欸——”方含章还想要说什么,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多的话都塞进肚子里。   穆君桐关上门,听到方含章远去的脚步声,松了口气。   然后她意识到这个趴在门上偷听的模样有点怂,只能对身后的秦玦道:“他真是敏锐。”   身后无人回应。   穆君桐不免有些尴尬,只能掏出药片,摸黑递给秦玦:“不多了,珍惜着吃。你好好养伤。”昨夜泄愤的时候没多想,又把他伤势加重了,估计秦玦正在原地去世的边缘试探着,穆君桐可不想他突然毙命导致时空出了大差错,那她可是罪人了。   这话不是骗他的,她出任务本来就不会带太多药,毕竟没想到会在一个时空滞留。   秦玦接过,应了一声。   多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穆君桐拉开门,轻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也只有木板搭的床,但怎么也比烂木板强。   穆君桐脱了外裳躺下,昨夜在水里游那么久,今夜才感知到酸痛。贴身的战斗服穿了好几天,实在是憋闷。   明明身体疲惫至极,可怎么都睡不着,穆君桐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翻来翻去,纠结半晌,犹豫着要不要把战斗服脱掉,换成包裹里装着的舒服轻松的里衣。   还要在船上折腾好些时日,总得休息好才行。   她翻身的动作太频繁,惹得隔壁的人咚咚锤了好几下木板,穆君桐便不敢再动作了。   昨日秦玦承认会安分跟着自己,相当于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暂时熄火了,穆君桐心头松快,便犹豫着,决定奖励自己一个好觉。   于是她轻手轻脚起床,脱掉战斗服,换上宽松的衣裳,舒服不少。   她每次只会穿一两个小时就回到局里,战斗服都是直接交给后勤人员检修,也不知道能不能手洗,总觉得都快要汗臭了。   穆君桐把包裹塞到木板下,又将武器掏出来摆在床边,将房间里的货物堆到门口堵住门,再将侦测仪打开调满能量,这才安心地睡下。   好久没有穿得这么舒服了,穆君桐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她睡得很安稳。   甚至可以说,太安稳了,以至于这种过于安慰的感觉让睡梦中的她本能地恐慌。   她猝然惊醒,却没能睁开眼。   手腕上的侦测仪轻轻地震动,提醒着她并非在幻梦之中。   她试图挣扎,却不能使出力气。   耳旁传来模糊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不对,不是交谈,是吼叫声。   穆君桐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暂时麻木的五感恢复一些,耳旁笼罩着的厚膜被刺破,风声、喊声、尖叫声,如潮水般尽数灌入了她的耳内。   鼻腔里也钻进一丝铁锈味。   出事了!   心有灵犀般,佩戴在手腕上的侦测仪迟迟没有捕捉到她的动作,干脆激出了电流,让浑身麻木的穆君桐终于产生了痛感。   她咬牙,借着这股痛感,摸到了放在手边的□□。   凭着模模糊糊的听觉,她能感觉到有人硬生生地破门而入,撞飞了货物,间或夹杂着骂声。   侦测仪的电流加大,她拼命抵抗着麻木之感,朝着门□□出一针。   成功与否,她无法感知到。   但很快,她就知道成功了,因为她的动作激怒了来人。   她如一块破布般,被人拽着脚腕,从木板上狠狠带了下来,砸到地面,鼻梁撞得生疼,知觉敏感度瞬间提升。   这正合她意。不顾脑内的嗡嗡声和剧痛,穆君桐握住同她一起被带下来的匕首,在有人靠近时,凭着战斗本能,对着那个方位挥出一刀。   有人痛骂,声音听不真切:“怎……醒着……”   穆君桐鼻腔好像在流血,她总算可以睁开眼了,只能看见面前几个模糊的身影,重重叠叠,看不分明。   她挣扎着想要动作,被人狠狠地掐住脖子。   窒息感充斥着肺部,带起火烧火燎的痛感,这痛感让她视线也分明了几分。   视野里先是出现一大片红,逐渐变清晰,是一张凶恶的脸,面中斜画一刀,皮开肉绽,正是她的杰作。   她的匕首被人夺走,远远地掷到一旁。   从来都只有穆君桐偷袭别人的份儿,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暗算。   还是被人用草药迷昏,这是她从来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她应该考虑到的。   疏忽大意、愚笨无知,所以被人害了,她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被人抓着头发,砸向地面。   也不知是痛感带来的清醒散去,还是被砸得头昏,穆君桐又开始失去了感知力。   她当然考虑过死亡,每一次出任务,都意味着和死亡擦身而过,所以她从没有畏惧过。   真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一片茫然。   所以她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任务……任务好像没有完成。   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秦玦的名字冒了出来。   秦玦怎么样了?他这么精明,应当不会同她一样中了迷药吧。   短暂的空隙,没有留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耳旁又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人“呸”了一声,对着她恶狠狠地道:“细皮嫩肉的,死了真是便宜了你,先留在这儿,等兄弟们忙完了回来享受。”   她能听见了,可这听见的话却不如不听见。   穆君桐挣扎了两下,却丝毫动弹不得。   去他爹的,凭什么所有的恶人作恶的时候,总要想着欺辱一下女人爽快爽快。   该死的贱男,只要她留有一口气,哪怕只有口舌能动,她也要撕咬下他们一块血肉。   恨意灼烧着她的胸腔,她睁开眼,盯着被扫落在地的小刀,明明只有两步之遥,可此时此刻却无比的遥远,她连伸手都做不到。   疼痛产生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滑过眼眶,穆君桐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耳朵贴着地面,她能听到脚步声。   他们回来了吗?   不,不是。   她艰难地将视线移到门口,那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一眨眼,被拉得斜斜长长。   是秦玦。   她没猜错,秦玦没有落入这种圈套,他在这种步步危机的暗涌里,活得才叫自由。   或者说,他不仅没有落入圈套,反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设下圈套。   穆君桐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朝屋内走来,一点搜寻的动作都没有,精准无误地抽出了塞到床板下的包裹。   果然他还是觊觎着她的武器。   想来为了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吧,多么庆幸能在今日撞上歹人行恶。   似乎感觉到穆君桐在看他,模糊的黑影动作略顿,抬头朝这边望来。   穆君桐紧咬牙关,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她绝不会多说什么,可此时此刻,她很想叫住秦玦,说些威胁或是哄骗的话,无论如何,让他先帮自己清醒一下。   可她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迟钝地眨眼,黑影消失,耳贴地面,只能听到脚步声远去。   果然她就不该信他,什么重伤无力,明明还能动能走能算计。   这个白眼狼,自己好歹也救了他两回,她不指望秦玦能伸出援手,给自己塞把刀总不过分吧。   明明侦测仪不作假,他确实没有撒谎,是想安分地跟着自己,为什么……   也不对,他确实是想安分地跟着自己,所以今日的行凶,他没有参与半分,他只是顺水推舟,捡走了包裹,算不上不安分。   本以为简单的问话没什么文字游戏可玩,还是她太蠢了。   她脑子一团乱糊,身体被撕裂成两本,一半极度麻木,一半极度痛苦,像沉溺于深海,抓不住分毫浮木。   渐渐地,痛苦让她的恨意放大,身体不能动弹,思绪便纷飞纠缠。   凭什么?为什么?秦玦的表现如同火上浇油,让她思绪变得极端,情绪也受到感染。   她后悔放过了秦玦,后悔疏忽大意,后悔每一步。恶念、痴念,通通被他的行为点燃放大。   她想过一百种死法,却从没想到会死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场合。   她好不甘心。更不甘心死前还要受侮辱。   ……不,她要杀了这些人。   不管他们是不是无辜的,不管局里的规定如何,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这些禽兽不如的恶人们通通杀干净。   只要她身体再恢复一点力气,只要再一点……   可惜穆君桐的祈愿并未被上天满足,有人很快回来了,听脚步声是刚才那个被他划伤脸的男人,带着两人走了回来,脚步匆忙,充满了怒气。   毫无疑问,这股怒气是会在她身上发泄出来的。   穆君桐紧紧咬着牙,隐约能尝见嘴里泛起的血腥味。   她动了动指关节,很想爬起来将这些人通通解决了。   她的脚踝被抓住,在地上拖行。   来人笑、骂、咒,紧握着她的脚踝蠢蠢欲动。   她如砧板之肉,只能用尽力气瞪大眼睛,试图记住这些人的面貌。   力气渐渐散去,视野却有些恢复了。   她看见了那个被划伤脸的男人指着她似在咒骂,看见了另一个男人搂着他嬉皮笑脸,而拽住她脚踝的男人正在解衣。   一切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留下一张又一张静止的画面,死死地入骨地烙印在她的视野里。   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剑,这些人早就被穆君桐捅得血肉模糊。   就像现在一般,利刃如白绸,穿过他们的身体——   穆君桐没有眨眼,视野里的画面同她脑海里构思的那般重合,像是临死前疯狂的幻想与执念。   下一刻,画面再次变换,两人倒地,握住他脚踝的男人松开了手,目眦欲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同样的利刃穿过了他的胸膛。   穆君桐眨眼。   利刃换了位置,他的胸膛出现了三四个血窟窿。   再眨眼。   恶匪倒地,露出了身后那个颀长的黑影。   是秦玦。   出乎意料,却又好像理所应当。   他手里握着从她包裹里翻出来的长刀,刀锋见血,不改光亮。   再眨眼。   猩红的液体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在木板上留下一团浓稠的黑。   他朝自己走过来,穆君桐屏住了呼吸。   是要回来解决她吗?还是不甘心,总得回来看看她屈辱的模样?   无论如何,死在任务对象手里,也不算太丢人。   她双眼疲惫,视野变得模糊,等了几息,预料之中的痛感迟迟没有发生。   他总不会想留着自己折磨一番吧?   这样想着,鼻尖的血腥味瞬间变得浓重——却是秦玦提着长刀,跨过了穆君桐。   他一把劈开了舱窗上钉着的木板。   河风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吹淡了迷药,也唤醒了穆君桐。   她的听力应当是恢复了不少,否则不会将萧萧风声听的这么清楚。   伴随着风声,裹来了秦玦平静的声音:“你想杀了他们不是吗?”   穆君桐牙关一颤,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神。   脑里杂乱的想法、纷扰的念头通通淡去,理智重回,激得她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船舱中格外明显。   她听到秦玦一字一句道:“你曾说过,若杀了不该杀的人,会受到惩罚,道义的、律法的惩罚。无论怎样,你都将会背负罪孽。”   他一字不差地将暴雨荒庙夜的话语背了出来,连语调都同那晚穆君桐的语调一样,不差分毫,瞬间将她拉回那个漫不经心交谈的时刻。   暴雨、雷鸣,轰然响声在耳边喧嚣,然而这雷声雨声下,又极其清楚地播放着时空局的规定。混乱不堪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从她入局接受培训,到牺牲的长官告诫她任何时候都要底线……   穆君桐难以置信地盯着秦玦。   他站在破烂的窗边,迎着涌进来的腥咸河风,用最为平静的语调剖析道:“如今你想杀了他们,我帮你动手,那么这个罪孽——”   他突然顿住,尾音拉得很长,竟扭曲出几分古怪的愉悦。   “我们将一同背负。”他道。   玉石流水般的清冷嗓音,送入穆君桐的耳朵里,却是无比的尖锐。   她浑身发烫,心头的震惊带来阵阵耳鸣,汗毛耸立,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秦玦朝她走过来,优哉游哉地拽住在地上挣扎如死鱼的恶匪,毫不费力地将他们往窗口拖动。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死得很痛快的。”他“好心”地解释道,“每一刀都不致命,能给他们留下苟延残喘的力气,耗尽全部力气挣扎起来,又会沉入河里,被鱼啃咬,再度挣扎,再度沉溺。”   他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生怕穆君桐听落半个字,吐字格外清晰,像是在讲温情的睡前故事。   地上挣扎的歹徒愈发用劲,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嘶吼,像是在怒骂,也像是在求饶。   秦玦熟视无睹,继续他的动作。   “噗通——”巨物砸入水面的声音响起。   他才分过心神,把刚才未讲完的后半段话说完:“你的伤,他们会用百倍品尝。”   他返回来,拽起另一个人的脚踝,再次拖到窗口边。   唰——唰——   歹人被拖尸一般拖着,衣裳磨蹭着木板,发出同他步调一致的响声。   这下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这样你还满意吗?”   他动作停止,好像在思考更好的死法送给他们。   穆君桐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好像那个溺水之人是她一般。   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力气,可是还是暂时无法讲话,只能用手肘顶着地面,一点一点,慢慢地爬起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发麻,身体泛着战栗。   秦玦回身,看见她试图坐起来,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好像对她没有任何恶意一般。   他叹道:“算了,就这样吧。”   然后一松手,嚎叫哀哭的男人重重落入深不见底的黝黑河面。   剩下最后一个人了,穆君桐听见他在求饶、在哭泣,空气中还有尿液的骚味,他哭得撕心裂肺,好像痛改前非一般。   秦玦觉得很难听,便将长刀在手上挽了个花,用刀锋轻而易举割掉了他的舌头。   血液飞溅,房间里充斥惨烈的呜呜哭嚎。   他严谨地说:“这个算在我头上。”   然后继续拖死狗一般,将人拖到窗边,扔了出去。   河风呼啸,吹散屋内的气味,也将窗边人身上的血腥味送到了穆君桐鼻腔中。   浓厚、粘稠,她不是没有闻过血腥味,可此时此刻,她的胃部抽搐,几欲作呕。   秦玦站在窗口,耐心地等着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等着她起身,这样她才能清楚地看见、听见、记住——就像刚才,他等着她分分明明地产生杀念。   穆君桐撑着上半身,终于坐起来,艰难地抬头。   她的视野天旋地转,身体忽冷忽热,胸口仿佛被勒住一般,难以大口呼吸。但她的头脑却比无比清醒。   秦玦转身,逆着月光,看不清神色。   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融入黑暗的船舱中,笼罩在坐在正中的穆君桐身上。   他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惩罚也好,报应也好,或是你那些奇怪的规则也好。”他细细数着,“这份杀孽,我们各担一半,谁也别想逃开。”   他的语调轻柔,同月光一样,眇眇忽忽,还带着点真切的无奈:“穆君桐,从今日起,我们便由罪由罚捆绑在一起了。”他叹道,“是共犯。” 第24章   穆君桐似被钉在了原地, 无法动弹,难以置信地瞪着窗前那个黑影。   冷汗从眉间滴落,刺痛了她的双眼。   秦玦忽然动了, 朝她走过来, 还有一步之遥时,对她伸出了手。   穆君桐模糊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苍白如玉,毫无血色,腕侧的紫青血管像蜿蜒的刺青。   她下意识颤了一下,等待刀锋的落下。   当然, 秦玦并没有想杀她, 相反,他很有耐心地对她说:“起来吧,地上凉。”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穆君桐咬牙错愕,他怎么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过量草药带来的伤害让她浑身酸软发冷,她想破口大骂,却提不起力气, 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却又重重跌回地面。   然后她就被扶了起来, 他身上的血气未散,若有若无的味道瞬间萦绕在她周围。   穆君桐被迫倚靠在他身上,艰难地想要靠自己站立, 却动弹不得,只能软趴趴地靠在他身上。   她目光里的恨意如有实质,被瞪的人却恍若未决, 仍用平静的语调说话, 像是在哄着她:“先缓一缓。”   他把她扶到用木板搭成的床上。   穆君桐面色惨白, 跌坐到床上后,总算好受了一些。   她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恢复镇定,使得力气一点点流回身体里。   事情既然发生,就应该寻找解决之法,而不是慌乱愤恨。   这么劝着自己,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能动了。   正想要活动两下,却依稀辨别出呼啸的风声中,有脚步声混杂。   她浑身一僵,瞬间警惕起来。   她的神态和动作太明显,秦玦出乎意料地为她讲解:“只是解决了三个人,当然还有剩下的。”   但显然,他说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叙述一下,然后对穆君桐说:“走吧,下船。”   他不认为这些凶神恶煞的无脑匪徒能拦住自己,弯下腰,重新扶起穆君桐,想要把她扶起来。   刚刚碰到他的手臂,却被一股软绵却强硬的力道推开。   抬头,正对上她充满厌恶的目光,这个眼神很陌生,包裹了浓郁的情绪,秦玦觉得很新奇。   他毫不生气,反而十分享受这个目光,穆君桐不想起来,那就不起。   他松开手,却听穆君桐忽然开口:“船上还有活人吗?”   她刚刚能开口说话,有气无力,音调飘飘浮浮,像碎掉的云絮。   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关心别人。   秦玦却没有很诧异,毕竟,她几乎对所有人都秉持着一股愚蠢的善意。   “有。”   话音刚落,穆君桐就摸到了侦测仪,将电流调至最大。   她喉间流出低弱痛苦的呜咽,面色变得更加青白,但力气瞬间恢复了不少。   她站起来,拿起被扫落在床尾的□□,往门外跌跌撞撞地跑。   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眉头渐渐下压。   他缀在她身后,看着她冲出来,放倒一个又一个靠近的匪徒,转弯,进了充满求饶声的房间。   秦玦的面色终于变了,他加快步伐,一进屋,就看见高大的恶徒倒地,黑暗的房间里,角落里的方含章瑟瑟发抖。   刚才加大电流得来的力气已经枯竭了,穆君桐勉强稳住身形,力气流空后,麻木冷意愈甚,似在惩罚她的任意妄行。   寒颤一股接一股涌来,她站在屋中央,摇摇欲坠。   瑟缩在角落的方含章瞪圆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她,几度张嘴,欲言又止。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救人,更没有想到救人的会是穆君桐。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黑漆漆的武器上,辨认不出形状,但是个人都明白,这绝非凡品。   穆君桐垂眸看他。   “他看见了。”秦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用抚慰人心的平静语气吐出几个字。   刚经历过生死,方含章对危险的察觉极度敏锐,闻言浑身一颤,又是错愕又是慌乱,用绝望地语气恳求着:“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背信弃义,求你……”   穆君桐根本就没想过要杀人灭口。   如果她有力气,她一定会回过头狠狠瞪秦玦一眼。   不对,如果有力气,她应该会掐着秦玦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让他再体验一下濒死的感觉。   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她的视野又开始出现了重影,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对方含章说:“别怕。”   说完后,多的字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了,后退几步,在即将要跌倒的时候,砸向一个冰冷的怀抱。   秦玦扶着她,嗓音冰冷又黏腻,评价道:“你可真是对谁都抱有昏蒙善心。”   虽然刚接触这个真实的秦玦不久,但穆君桐还是从他语调里品出了微微的不忿。   她任由秦玦扶着他走到木板旁,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回嘴道:“你不是……早就知晓吗……”又何必不忿?   说完后,她感觉秦玦站在她面前顿了一下。   他的黑影笼罩着她的视野,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她没力气抬头,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穆君桐的头顶,过了几息,转身离去。   笼罩在周边的黑影消失,穆君桐松了口气。   他走了以后,缩在角落的方含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爬了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问:“你、你受伤了吗?”   穆君桐垂着头,忍受身体的寒意,掀起眼皮瞧了方含章一眼。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何须再问?   好吧,方含章也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他犹豫着说:“我房间里还有点伤药,但是迷药的解药,我却是无能为力。”   他因为对药味很敏感,所以在闻到迷药的第一瞬间就惊醒了,打湿衣袖捂住口鼻,吸入不多。撑着半麻的身子,左躲右藏,钻进了这个房间,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他站起身,踩着虚浮的步子,往自己房间去了。   去取药的方含章刚走,又有人靠近,穆君桐本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折返,但细听脚步声,又觉得太过微弱,不像是他。   黑影重新笼罩在自己头顶,穆君桐这才反应过来,是秦玦回来了。   他在穆君桐面前蹲下,她总算能看清他了,不用费尽力气试图仰头。   秦玦没有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穆君桐一惊。   这是要夺走她的侦测仪!   她把刚刚休息攒起来的力气全部调动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手腕从他掌心滑脱,但又再一次被他握住。   她不甘又愤恨地瞪着秦玦,试图抬起双腿,希望能朝他面部踹上一脚。   秦玦对她的挣扎恍若未觉,低垂着头,穆君桐只能看见他高挺白皙的鼻梁。   他冰冷的手指贴着她的手腕,让她麻木酸软的右手有了淡淡的知觉,再次挣扎中,一股冰冰凉凉的刺痛从指关节传来。   猝不及防,穆君桐倒吸一口凉气,将目光聚焦,发现自己的指关节覆上了一层药粉。   秦玦沉默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药瓶,正在给她的手指上药。   穆君桐诧异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她不挣扎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秦玦。   他上完药,看也没看侦测仪,把她的手臂放了回去。   穆君桐错愕,就……就只是上药?   做完这个动作,他又将她另一只手臂抬起来,继续上药。   穆君桐不再看自己的手了,而是将目光挪到秦玦黑漆漆的头顶。   没病吧?还是这又是什么把戏,让她心软?绝不可能,他这么精明,应当知道这些小把戏对她一点用都没有,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心头无数的思绪转过,她怎么猜也没有猜到秦玦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他应当知道这是白费力气的。还是在他的心里,自己会因此动摇?她真是这样的人吗?   她紧蹙着眉头,警惕地防备着秦玦。   另一只手也上好药后,他忽然直起身子,穆君桐冷不防与他视线对上,连忙平复表情,不让他察觉端倪。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穆君桐是什么反应,刚才他躬着身子垂着头,穆君桐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他单膝跪地,直起身,穆君桐才意识到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这么蹲着,居然能和自己平视了。   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近距离打量起秦玦。   他专注的时候会习惯地压眉,不自觉透出几分警惕与疏离,面部放松着,那双眼睛便也流淌着不以为意的松弛感,眼尾斜飞,黑沉沉的眸子光影内蕴,孤高又漠然。   他的长相,天生就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一抬手,穆君桐下意识紧绷身体,连忙朝后躲开。   可是她的动作幅度太小,也没有秦玦快,他浑不在意她的动作,碰到了她的鼻梁骨。   “嘶——”   准确的说,使用打湿的布匹碰到了她的鼻梁。   他用极轻的力道擦掉穆君桐面上干掉的血迹,在她僵硬地盯着他的时候,终于分给她一个眼神,乜了她一下:“疼?”   她下意识回答:“嗯。”   秦玦的力道便立刻再度放轻,轻到如清风拂过水面般,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他靠得这么近,专注地为自己清洗着血迹,穆君桐连他的长黑的睫毛也能看得分明。   她感到极度不自在,想要躲开,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要为自己擦血上药,那就由他吧,受益的是她,她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可是她又为这种境况感到烦躁。   总是这样,前一刻还在算计,还在想要了对方的命,后一刻又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或者不得不做的理由,被迫牵扯在一起,做一些明明绝非仇人能做的事情。   一拉一放,反复如此,搅得她精疲力尽。她自认为精神很正常,但感觉这种情况再反复几次,她就要被逼疯了。   她闭上眼,不再看秦玦,任他给她鼻梁上轻轻上药。   算了,疯就疯吧,再疯也疯不过面前这个人。 第25章   鼻梁上好药后, 方含章才匆匆赶回来。他的身子仍受迷药影响,一个来回下来,不免气喘吁吁。   一进门, 就见到了刚刚站起来的秦玦。   想到刚才他透露出来的杀意, 方含章忍不住抖了抖,只能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走到穆君桐面前:“这药——”刚刚起了个头就发现她脸上的伤已经被收拾好了,并不需要他带来的药。   他有些无措,放下手,还好带上了薄毯:“若是冷便披上。”他吸入的量不多都能感觉到寒意, 别说一看就面色惨白的穆君桐。   穆君桐向他点头道谢, 接过薄毯,紧紧裹在身上,   此时船上的喧嚣隐去,甲板上隐隐有人走动——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人悄悄出来查看情况。   方含章便同不情不愿的秦玦上去查看状况。   万幸的是,船家并未受害,两个时辰后, 货船靠岸停泊。   船上剩有力气的人不多, 众人合力将晕倒的匪徒用麻绳捆绑, 等待官兵上船。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已昏睡过去的穆君桐被响动声吵醒。   闹了水匪,出了命案, 兵差势必要仔细排查一番。现在船上活下的人一半刚醒,一半惨遭毒手,剩下几个能动能说话的, 一个比一个慌乱, 什么也说不清。   本来货船偷偷渡人就是不该, 但往日来往货船众多,早已形成了默契,兵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了偷偷塞进手里的钱,挨个检查身份路引。   到了穆君桐这间,门开着,他们一进门就嗅到了血气。   放倒匪徒的人是谁,清醒的人都称不知,所以唯一可能与他们对话过的人就是受伤了的穆君桐。   穆君桐裹着薄被,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掏出路引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官兵面色不虞:“你一个女人,偷偷坐船要去往何方?”   明明可以自己看,却非得盘问,穆君桐被他语气惹得不快,却又不得不装作胆怯地样子回答:“我同我儿一起北上。”   兵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正要开口呵斥,有人唤他,他只好转身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穆君桐裹着薄被,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折返回来的官兵。昏迷的匪徒醒了,没受伤,只是昏迷,事情蹊跷,他们不得不细查,于是折回来的时候面上的戾气更重。   穆君桐止住脚步,虚弱无力地倚在门框边,装糊涂等待他们的责问。   官兵走近,明明对着一旁的方含章的时候面色尚好,一侧头看见自己,脸上立刻就换上了那副巍巍赫赫的官老爷做派。   穆君桐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胃部紧紧抽搐,泛起一阵恶心感。   她应当是摔那一下摔到了头,有轻微脑震荡,头晕眼花的,还要打起精神应付这些瞧不起女人的官兵的刁难。   她垂下眸,压住心头的厌恶感。   他们的脚步声逼近,踩得木板嘎吱作响,却在几步之遥时,忽然停住。   穆君桐抬头,发现秦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对兵差解释了一番,相比于同穆君桐交谈,兵差显然愿意同这个看上去有些来头的少年谈话。   他说话滴水不漏,显然对于这一切得心应手。没几句话就把官差带进了沟里,而自己确实什么也没透露。   平常他跟自己玩心眼时,穆君桐气得牙痒痒,但如今瞧他同别人玩心眼,却又有种看戏般的乐趣。   她倚在门框上,看着官差晕乎乎的丑态,想笑,又笑不出来。   秦玦把他说得头晕脑胀的,以为有什么惊天奇案被自己解破,就等着上级给自己升官晋职了。他脸上露出笑意,余光一瞥,瞧见了穆君桐,皱起了眉头,指着她道:“这个女人你认识吗?”   即使喜讯砸头,他仍不忘刁难年轻貌美的女人,只想将她下狱,看她狼狈的模样。   秦玦扭头,穆君桐同他视线对上。   即使知道秦玦不会靠这种手段摆脱她,但她内心某处,仍然认为秦玦会不安好心,乐于见她触霉头。   他眨眨眼,对穆君桐笑了一下,只是这笑意从来不曾到达眼底,看得人生寒。   穆君桐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不会想要捉弄自己吧?   就是如此荒谬可笑,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就系在秦玦轻飘飘的一句话上。   他回头,张口,平静地道:“她是我的母亲。”   穆君桐一颗心重重落地,忽然察觉刚才自己的紧张是多么的憋屈。   凭什么?好像今夜她一直在问这句话,凭什么?   打发走兵差后,屋前只留下秦玦一个人,他转过身来,顶着穆君桐凉凉的眼神走到她面前。   “这艘船不能坐了。”他顿了一下,道“若是着急,就走陆路。”   穆君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他仿佛察觉不到穆君桐的态度一般:“好吧,继续走水路。”   她仍是不回话,目光落在他脸上,似要将他看穿。   秦玦像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停留在此地整歇一番也行。”   穆君桐咬了咬牙,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麻木的冷意:“为什么?”   他蹙眉,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语气如此真挚,仿佛就像真的疑惑穆君桐为何要用这种态度对他一般。   穆君桐心中有太多疑惑,最为疑惑的当然是:“为什么不杀了我?”   秦玦扬起眉毛,朝她投来视线,脸上的惊讶做不得假。   “我为何要杀了你?”   这句话突然就将穆君桐心里的怒火点燃了,到了现在这般田地,也不必白费功夫虚假试探,开门见山地道:“你不杀了我,就等着我恢复以后杀了你?你难道认为你今夜做的那些事,不够我记恨吗?不,不止是今夜,还有之前,你把我当个傻子骗得团团转,你怎么可以认为我能由你痛快?”   秦玦表情不变,一点儿也不畏惧穆君桐话语里的滔滔杀意,等到她一口气质问完,才慢慢回答道:“你不会杀了我。”   穆君桐一动怒,又开始头晕目眩。   她喘着气,看秦玦面无表情地对她分析自己的生死问题:“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这么多次,你想杀我早就杀我了,却不得不将我带在身边。”他问,“到底是什么在规训着你?”   穆君桐不能反驳,也不能回答,牙关紧咬,胸膛起伏着,半晌才道:“不杀你,我也能将你如鬣狗般拴着,弄瞎你的眼,打断你的腿,让你求死不能。”   秦玦仔细地听着,辨别出她话语里恨意带来的几分真意后,突然就笑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笑过,眉眼舒展,连肩膀都在抖动。   笑完了,他用清朗的声音回答道:“好啊。”   疯子。神经病。   穆君桐被狠狠噎了一下,一口气吊在喉间,下不去也出不来。   她不想再同秦玦多说一个字,转身回屋,坐在木板上闭目养神。   秦玦没跟进来,而是站在门口问:“所以是停在此地整歇一番吗?”竟然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看上去像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仿佛前一刻两人之间并未剑拔弩张过。   穆君桐难以置信地侧头看他:“你在想什么,你莫非真打算和我和和睦睦地一起生活?”光是说出口她都要笑出声了。   见她搭话,秦玦便走了过来:“我说过我要安分跟着你,你为何总不信我?”   穆君桐实在受不了了,反正他们也不差这一次撕破脸。她质问道:“安分?你是说将我算计一番,狠狠激怒,然后帮我处决了那三人的性命?”   他不答反问:“那些人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从相识到现在,这是他头一回同穆君桐说这么多话。   他走过来,单膝跪地,蹲在穆君桐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你自认秉持着你所谓的善念,行走于朗朗大道,却不知道世上本无公允,何谈朗朗?”   他明明语调缓慢,穆君桐却觉得咄咄逼人。他问:“这一路行来,你可曾见过一个同你一样的善人?那个贪生的短命鬼、形容作呕的水匪、愚笨可笑的兵差……哪一个正眼瞧过你,只因为你是女人,他们就觉得你可以任人宰割,你明明看见了、听见了,却要压下不忿。”   穆君桐直视着他的眼,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一字一句道:“是,我是不忿,但这不意味着我可以轻易地对别人生杀予夺。”   这无疑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石块,秦玦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斩钉截铁地宣判道:“可是,你本就想杀了那三个匪徒。”   穆君桐本想矢口否认,但一对上他那似能看透人心的双眸,焦躁的心瞬时坠入冰窟。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真相呼之欲出,灼得她皮肤生疼。   她无法否认。   穆君桐垂下眸,忽然笑了,觉得这么虚与委蛇好没意思。   他们想要奸/杀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正当防卫,她完全可以动手,但既然时空规则如此,她便不会触犯,若是掀起了蝴蝶效应,带给这个时空巨大的波动,这不是她一人能承担下来的罪责。   两人撕破脸,却无端让彼此之间萦绕起了一层隐秘的接近。   穆君桐坦然承认道:“是。但如果不是你将我激怒,我不会愤恨到极致,被夺走理智。”   比起穆君桐来说,秦玦显得过于平静了,他扬眉:“你是说,我不该救你?”   “救”这个字眼听着可太刺耳了,以往都是穆君桐用来羞辱秦玦的。   她抬头冷眼瞧他。   迎着她的视线,秦玦蹙眉,过了几秒,忽然问:“你是认为我故意来迟?”   当然也不是,穆君桐说不清,她本就没指望秦玦救她,所以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不在她预料之中,她有一种无能的耻辱感。   秦玦明明足够聪慧,明白穆君桐指的是什么,他却避而不答,解释道:“我虽与蛊虫、草药作伴长大,但我也不是百毒不侵,所以我要等到恢复八成力气时,才有把握对付他们。”他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为穆君桐售卖他万无一失的计划,“我没有武器,只能来你这里取刀了。取刀之时我的力气还未全部恢复,所以我选择等一等,从背后突袭。”   合情合理至极,每一个关节都卡得极其精准。   刚好水匪暴怒欲侮辱她,出去拉来同伙,留给他取刀的时间,然后他一言不发离开,让她彻底被情绪占据身心,又赶到水匪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动刀。   一步行错,全盘皆输。   穆君桐无法断言他是将她的情绪算计到位,逼得她泄出杀念,还是刚好遇到了个机会,顺水推舟。   这个机会还得来的万无一失,如有神助。   她审视着他的面容,姿容靡丽,神情无波无澜,有时候看着甚至美得没有活气,让人毛骨悚然。   就比如此刻,她觉得秦玦真的有些可怕。   “我总觉得……”她开口,秦玦神情微动,颔首来听,却听她后半句道,“我完完全全不认识你。”   哪怕读了他的资料,了解了他一生轨迹,相处了这么久,她仍旧不认识这个人。   秦玦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绽放出一个精心演练过的乖巧笑容:“姐姐,来日方长。”   她移开目光,不想看他。   屋内陷入沉默。   穆君桐不想在这个充满血味的房间多呆,忽然起身:“下船。”   她站得太急,一时眩晕,差点没站稳。   秦玦揽住她:“我背你吧。”   穆君桐本想拒绝,但想了想,合该他伺候自己一会儿,不是要装怪讨巧吗,那就看看能装到什么地步。   她嗤笑一声:“好啊,看你能背着走多远。”   秦玦对她的讥讽恍若未闻,将她背起,出乎意料,他背得很轻松,脚步也走得很稳。   穆君桐趴在他背上,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前日还是她背着秦玦在乡野密林里行走,今日就换了位置。再往前,便是救他火海时。这一路真是不得安生,总有一个受伤无力无法行走。   她实在是累了,身子随着秦玦的步伐有节奏的摇晃,脑子里纷杂的念头慢慢消散,渐渐合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了秦玦的声音。   “你自以为的善良正义,无非是别人驯化你的行事戒律。你其实也恨对不对?”   有人幽幽地在耳边叹息:“穆君桐,我们其实……是同类人啊。”   就算不是那也无所谓,因为总会变成同类人的。   毕竟,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上夹子,所以要推迟更新   鉴于此,评论发红包吧嘿嘿,发一天,人不多所以就不限制人数了(嚣张), 第26章   穆君桐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秦玦背上。   察觉到她的动作,秦玦停下脚步,问道:“力气恢复了吗?”   穆君桐揉揉眼睛, 发现四周叫卖声不断, 人头攒动,他们居然已经进城了。   “你什么时候进城的?”穆君桐难以置信,她居然就这么趴在秦玦的背上进了城?!   感觉到有路人在看自己,穆君桐赶紧把头埋下。   “进来一会儿了。”秦玦理所当然,“不进城找车难道咱们走着去北边儿吗?”   他这么说着,再次迈开步子, 继续往前走。   穆君桐用手遮着脸, 小声地问:“你……怎么进城的?”   秦玦顿了一下,好像对她的问题感到十分无语。但他还是解释了:“当然是走进来了,包裹里有路引——”   这不是重点,穆君桐打断他:“你背着我进来……”   哦,原来是问这个啊。穆君桐感觉秦玦在笑,语调慢悠悠的:“当然是驮着我卧床不起的母亲进城治病了。”   穆君桐:……   好啊, 好一个大孝子。   这家伙还记着上次进城把他丢牛车上说他不孝的仇呢。   她觉得这种行为十分幼稚, 严肃地对秦玦道:“哦, 那你就继续背着你卧床不起的母亲吧,宝贝乖儿。”反正她赖着不下来了,看他怎么办。   可能是没想到穆君桐的脸皮会这么厚, 秦玦闻言身上一僵,穆君桐能明显感觉他身上的肌肉变得紧绷。   还真说不准谁更幼稚,见他吃瘪, 反正穆君桐笑得很开心。   幸亏离目的地不远了, 秦玦在东市门口找到了租骡车的地方, 把赖在背上的穆君桐靠着墙角跟儿放了下来。   正事要紧,穆君桐也没有继续纠缠,坐在了墙角的竹竿堆上。   虽然她力气已经全部恢复,但是晃动起来,头还是会晕。看来往地下砸那一下真是给砸狠了。   她低着头,慢慢按摩头上的穴位。   只希望接下来都不要出什么差错了,给她一点好好整歇的时间,捋一捋接下来的计划。   也不知道时空局那边情况怎么样了,这么拖着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任务实在不适合她们这种武力派。   这么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老旧的茶碗。   穆君桐的视线顺着端碗的手往上移,对上了秦玦面无表情的脸。   “干什么?”   他蹙眉,表情不再死板,透露出几分不耐烦。   “你打算一整日不吃不喝?”   呃……穆君桐瞪大眼睛看他,不明白他抽的哪门子疯,是她把脑袋摔糊涂了吗?他们现在不是处于互相戒备勾心斗角阶段吗?   她看着这碗茶汤,本来没感觉,忽然泛起了渴意,不仅渴,还有点饿。   她咽了咽口水,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秦玦。   秦玦举着茶碗,同样正在看她。见她犹豫着不喝,他虚了虚眼睛,细长的眉眼顿时显得有些阴沉:“没毒。”   穆君桐倒不是害怕这个,毕竟她算是琢磨明白了,秦玦确实暂时不想杀她,而且对唾手可得的包裹也不感兴趣。她想不太明白,莫非除了那些武器,他还想让自己吐出更多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他压着性子跟着自己,试图交好,自己还能做个打手防着追兵……   穆君桐说:“你先喝一口。”万一被吐口水怎么办呢?不过穆君桐好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她感觉说出来的话秦玦会把碗给扔了,就像扔了那次那只烧鸡一样。   秦玦虚了虚眼睛,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穆君桐被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竟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他举着碗往自己口里灌了一点,没沾碗边儿,然后递回来,这下他没再说什么了,颇有种“你爱喝不喝”的感觉。   他态度恶劣,穆君桐反而放心不少,接过碗,很快把水喝光。   秦玦往穆君桐旁边坐下,掏出来两个饼子,递给穆君桐一个。穆君桐没担忧了,很快把饼子啃干净。   吃完饼后,两人无话可说,秦玦侧着头注意着周遭动静,听到吆喝声后,对穆君桐道:“人齐了,走吧。”他们这一趟乘船需要去下一个县,车夫要凑齐人后才出发。   穆君桐“哦”了一声,站起来,这一下站得太急,头晕目眩,差点把刚咽下的食物呕出来。   她撑着墙,缓了一下,一转头,发现秦玦正双手抱着胸盯着自己。   一幅看好戏的样子。   穆君桐突然就生出了膈应他的想法:“我的大好儿,还不背着你卧床不起的母亲去坐车?”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字眼,或者是一整个句子都膈应到了秦玦,他仿佛吞了苍蝇一般,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看着穆君桐,一动不动。   穆君桐挑眉:“不乐意吗?”   秦玦面色有些复杂,半晌,还是半蹲了下来:“上来吧。”   穆君桐毫不在乎脸面地爬了上去。   背到骡车旁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车上挤着坐了,见到二人,纷纷露出奇怪的表情。   本来想吆五喝六地指挥秦玦,到头来丢脸的还是自己。穆君桐赶紧开口解释,用的还是秦玦的那一套说话,不过把卧床不起替换成了双腿有疾。   秦玦挨着她坐下,眼神轻飘飘地滑过,好像在嘲笑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穆君桐把头别过去,并不想承认自己输了。   骡车慢悠悠地往临县出发,到了城门口,大家纷纷下车,穆君桐顶着众人惊诧不已的眼神站起来,拖着毫不羞耻的秦玦,火速离开原地。   到达乘船地,已是傍晚。穆君桐上船前买了一些干粮,抱着硕大的包袱登船,一幅提心吊胆的样子。   秦玦见她神色不安,瞥了好几眼,没忍住开口问:“怎么了?”   穆君桐瞧着他,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两次登船都没好事,只希望这次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吧。”   秦玦表情僵了一下。   果然,下一秒穆君桐就针对他道:“你可别再出幺蛾子了。”上次火海祭祀穆君桐没有抓他个现行,无法判断是否有他的手脚,时空局的指令也没下发,导致她无法做出任何行动。如果他再犯,穆君桐可真是没精力奉陪了。   出乎意料地,一向避而不谈岔开话题的秦玦这次却道:“不会的。”他很认真地道,“我很想去曲国安定下来生活。”   穆君桐被他堵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安定”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怎么听怎么诡异,总觉得背后在谋划什么大阴谋一样。   她撇撇嘴,正准备继续说什么,却见秦玦脸色一白,手下意识抬起,又很快垂下。   穆君桐眼尖,发现他不对劲儿,眼见着正在登船,可不能出什么事了,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秦玦刚才演乖巧的时候,脸上带笑,只是一瞬间,就切换到了面无表情,配上那张过分青白的脸,穆君桐自动在他周围配上五个字“垮起个批脸”。   秦玦抿了抿嘴,顿了一下,才道:“没事。”   他加快脚步,很快登船。   穆君桐在他后面紧步追着,因为害怕头晕,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在周围人走远后,一把拽住秦玦的后衣领,像老猫叼住小崽子的脖子肉一样。   秦玦大可直接挣脱,但他并没有,而是拉扯了一下,摆脱这个羞辱的姿势。   他转过身来,黑着脸:“不要这样碰我。”   穆君桐一副“你奈我何”:“我没碰你,碰的是你衣领。”说完怕秦玦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赶紧问正事,“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又没安好心。”   有人靠近,是给他们领路的人。   穆君桐闭嘴,秦玦撇开头,两人之间气氛古怪,来人看了他们一眼,朝东南方努了努嘴:“那边那间。”   穆君桐道谢,扯着秦玦往房间走:“说吧,怎么了。”   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情,秦玦沉默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他败下阵来,终于开口:“腹部的伤裂开了。”   腹部伤口?老熟人了。   上次藏着杀害穆君桐的刀就是从那掏出来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玦才不愿提及此事。   她问:“怎么裂开的?”   秦玦嘴抿得更紧了,看来最不想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穆君桐怀疑地看着他,看来自己想错了,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跟他翻旧账?   但他也不是一个扭捏的人,说就说了吧。他微微偏头,避开穆君桐的目光:“为了快一些清醒,我自己用手按的。”   穆君桐后牙一酸,明明只有短短一句话,她却脑补出了秦阕面无表情用手按开愈合伤口的画面。   秦玦说完后转头就走了,不想继续谈论此事。看着秦玦的背影,穆君桐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复杂。   她记得秦玦说过,他并非故意来迟,难道他并没撒谎?   可是秦玦前科累累,穆君桐实在无法相信他,毕竟在这个时间点说这些话,穆君桐确实有些心软。论迹不论心,秦玦到底救了她一命,而且在身上有伤的情况下,还背着他走了二里地……   他这样一个人,怕是连她怎么样才能心软都能算计得清清楚楚。   穆君桐迈步跟上,矮身钻进窄小的房间。   房间很小,左右两边用木箱堆起了床板,搭上布口袋,勉强算作床。秦玦已经躺下了,闭着眼,看上去很累的模样。   穆君桐在另一边坐下,盯着秦玦思考。   半晌,她开口:“你的伤口给我看一下吧。”   秦玦睁开眼,蹙眉乜她,好像一眼就看穿她的打算般,语气凉凉的:“不用。”   按照秦玦之前的性子来讲,越是态度恶劣引得穆君桐反感,就越证明有猫腻。可穆君桐又害怕他套路太深,故意这样激自己去看他伤口。   她觉得自己真是要被秦玦折腾出心理问题了,想不明白的事就无需再想,按照心意行事,她大步走过去:“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秦玦不回话,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穆君桐。   好家伙,真是脾气大了。   穆君桐一边怀念之前那个“乖巧”的秦玦,一边把这个耍性子的秦玦掀过来,靠武力制伏,按住他。   秦玦试图坐起来,穆君桐便加大力气。   然后力气越来越大,眼神越来越狠……   本来友好的查看伤口行为,一眨眼,又转化为在互殴的边缘试探。   来的时候一个秉持善心,一个别扭,现在两人眼中目光交接对视,对着对着发现好像没准备打架来的……   穆君桐放开揪住秦玦衣领的手,秦玦压下差点出手的刀,气氛一时极其尴尬。   秦玦别开头,飞快地解开外裳,试图缓解这种尴尬,可解着解着才发现,这样一串动作下来,好像更奇怪了……   所幸穆君桐对气氛感知没那么敏感,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秦玦腹部的伤口。   她忍不住呲了呲牙:“你这个就算好了,也会留很大的疤。”不仅如此,她目光上移,“怕是身上都是错落的伤痕。”   秦玦本不想接话,但盯着穆君桐黑漆漆的头顶,突然幽幽地开口道:“皮囊只会带来灾祸。”正如穆君桐这一路走来,好几次都因为面容姣好而被人轻视欺辱。   他意有所指的语气让穆君桐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黑漆漆的双眸,陡然就联想到了那次冲喜。   “呃……”她眨眨眼,十分赞同地说,“确实。若不是你生得这么好看,估计也不会选到我。”母子买一送一,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送的那个。   秦玦:“……”   他沉默,再沉默。   然后在穆君桐觉得四周突然变得冷飕飕的时候,突然合上衣裳,躺下,翻身,一气呵成,只留给她一个闷不吭声的背影。   穆君桐不明白他又怎么了,弱弱地道:“不上药了?”   秦玦不说话。   穆君桐无奈,只好回自己的小床上躺下。 第27章   船上的日子很是枯燥, 也难得安宁。   可能秦玦认为自己的伤势必须要好好养养,整体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这一次行路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 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穆君桐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 即使中途有下船洗过澡,她还是感觉自己身上臭烘烘的。   天色尚早,城外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的人们精神面貌看着好了太多。穆君桐瞬间对之后的日子有了信心,拽着慢条斯理在后面缀着的秦玦, 催促他快走:“今日要办的事情可太多了!”   她这话并非作假, 城守检查过符节和一应文书后,两人顺利入城,本想找个地儿落脚歇息一番,但打听客栈时正巧遇到了质人,便被领着去查看了附近待租赁的小院。   穆君桐对地理位置、房屋布局都十分满意,当下就拍板决定组下这间小院。   秦玦对于她冲动购物的行为表示不解, 但穆君桐并未就此收手, 房子租了, 里面的家具器件却不齐全,质人顺口一体往西街走什么都可以买到,穆君桐就毫不犹豫地扯着秦玦去了。   说到底, 穆君桐办了这么多次任务,穿越过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古代的大街上晃悠。   明明只是普通的街道, 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一路上眼睛放光, 比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还要夸张。   饶是秦玦再心如止水,也被路人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烦躁。   他快步上前把在人家店门前站立的穆君桐扯走,又不耐烦,又有点无奈:“你不是要买用具吗?”   穆君桐不舍地离开店门口,一路三回头,回完了才发现时间又过了一大半,她立刻倒打一耙:“你怎么刚才不提醒我!”   秦玦被她的无耻震惊到了。   他欲言又止,竟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穆君桐。   放飞自我的穆君桐毫无察觉,指挥着秦玦:“这个木盆得买两三个吧。欸,木桶!正好买回去沐浴,这样一想还缺口大锅……”   她嘴上不停,脚下健步如飞,秦玦一时有些恍惚,刚才那个下船以后一幅被抽干精力要死不活的人去哪了?   大件的物品店家可以送到院里,小的东西就得自己手拿了,穆君桐自己拿了一堆后没手了,于是转身顺手就推到了秦玦怀里。   还处于震惊的秦玦:……   他下意识抱住被推来自己怀里的东西,正准备低头看买的是什么,下一刻,又一个东西堆在了上面,彻底遮挡住他的视线。   穆君桐买完东西,一回头,发现只能看见一堆杂物,看不见秦玦的头,不由得感叹:“秦玦,你有点矮啊……”   秦玦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根,勉强没有反驳。   他也就比穆君桐矮半个头,而且他还长身体好不好。   刚想到这里,穆君桐就像能听到心声一样,突然开口道:“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要不要买点布匹给你做衣裳?”   她站在布匹店门口,跃跃欲试。   顾不得生气了,秦玦连忙开口阻止,语气凉丝丝的:“你会裁衣?”   穆君桐恍然大悟:“哦,对,我不会。”她拍手,“买成衣去!”   一个人不靠谱,意味着另一个人必须靠谱。毕竟手里的钱就这么多了,还指望着吃饭呢。   秦玦快步上前挡住穆君桐——没法拽住她,因为没手了。   “先回去吧,等一切归置到位后再出来逛。”一百个可以劝她回去的理由,每条都很难听,秦玦千挑万选总算选了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但是不难听的语句。   穆君桐点头:“你说得对。”她陡然回神一般,摸摸自己的钱袋,“还是要理智一些。”   他们按原路折返,这一路上买过的店家纷纷同他们打招呼,见到她后面跟着的“任劳任怨”的秦玦,不由得感叹:“真是孝顺的大好儿……”   别人以为他俩是姐弟,但路引上有记载,穆君桐怕节外生枝,所以每一次都会耐心解释她是后娘,于是整条街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力气可真大。”   “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我家那小子要是也有这么听话,那我家祖坟可真是冒青烟了。”   “……”   穆君桐一边笑呵呵的回话,一边在心里腹诽,秦玦可是一个会刨祖坟的家伙,可别是祖坟气得冒青烟。   秦玦走在后面,很久没有这么暴躁过了。   他一边麻木地抱着大堆东西随着穆君桐走走停停,一边在心里想,要不放把火把这里都烧了好了,全部烧了,通通烧了……   等到达小院后,送货的汉子早在此等待,穆君桐谢过后,两人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立刻开始规整东西。   小院太久没人住,灰积了很厚一层,放下东西后又得从头到尾扫地擦灰。   秦玦本想做甩手掌柜,彻底宣布不干了,但穆君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威胁道:“快点动手,我是你的后娘,不是你的丫鬟,咱俩一人一边,好好打扫。”   秦玦表情阴沉,沉默地看着她。   两人又一幅马上要打架的样子。   穆君桐心情好,人也比较放飞,威胁人挑痛点:“不干活就会被恶毒后娘吊起来打屁股哦。”   本来还在浑身冒黑气的秦玦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确认她是认真的以后,终究没有扛过羞耻心,咬牙切齿地道:“我擦!我擦!”   穆君桐:……   怎么感觉自己被骂了?   但显然这个时代的人是不知道这种脏话的,她只能拧干抹布继续干活。   高强度的劳动让两人都忘了饥饿,一直到日暮时分才勉强把屋子收拾出了个样。   秦玦才开始还在嫌弃漫天的灰尘,打扫到后来已经麻木了,顶着一张沾满灰的脸,机械地重复打水扫地擦灰的动作。   时空局赫赫有名的一代暴君少年时期为何沦落至此,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哦,都不是,是因为他有一个怨种“后娘”。   麻木的秦玦拎着麻木的水桶,麻木地往屋外走。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厨房传来穆君桐的尖叫。   紧接着有东西碰撞的声音,隐约听见穆君桐断断续续的喊声:“秦、秦玦!”   秦玦浑身一凛。   穆君桐身手这般过人,为什么会应付不来?是何人?追兵吗?他们怎么追到这里来的,有没有发现自己?他要不要逃走?   一串念头闪过,秦玦在脑中还没做下决定时,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抽出匕首冲到了厨房门外。   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灶台上的穆君桐。   她指着地上乱窜的两只灰耗子:“我%¥&……&,好大的老鼠!好恶心,呕——”   秦玦浑身的杀意一瞬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的表情还处在警觉阴鸷的状态,一秒过后,重新换上麻木的生无可恋脸。   他耷拉着眼皮,哑口无言。   一个刺客,怕这个?秦玦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累。   他关上厨房的门,朝里面走,看上去像是要踩死老鼠一样。   穆君桐连忙阻止:“不要踩,你鞋不要了吗?”   秦玦无语地皱眉:“那我是用匕首割喉还是拧断他们的喉骨?”   很不错,都会阴阳怪气了。可惜穆君桐没有机会夸奖他,看着两只肥硕的大灰耗子乱窜,她已经感觉自己被咬了:“别碰,别碰,被咬了要得病!”这里有没有防疫针。   他的阴阳怪气算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秦玦叹了口气,瞪了光说不动的穆君桐一眼:“……我明白。”   然后他出门,拿起靠在门外墙上的铲子,面无表情地堵住试图鲤鼠跃龙门的大耗子,“咔”“咔”两下,利落地剁了它们的头。   怂成狗的穆君桐目瞪口呆,终于从灶台上爬了下来,然后……擦着边绕过血腥的翻案现场。   但她对秦玦的“残忍”行为表示了高度赞扬:“干得好,秦玦,好样的。”   一边说一边退出了厨房门,一看就是准备把尸体留给秦玦收拾。   秦玦都不惊讶了,也可能是几次冲击之下,人已经麻了。   过了一会儿,穆君桐打水回来准备洗刷一下地面,刚走到门口,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赶忙刹住脚步,往厨房门口定睛一看,然后就爆发出了比刚才见老鼠更大的尖叫:“秦玦!”   秦玦从隔壁房间窗口探头,顶着一脸黑灰,压着眉头,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穆君桐见他神情正常,不像是看好戏或者捉弄自己的样子,更难以置信了。   她指着门口头是头、身子是身子、尾巴是尾巴的,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老鼠,一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摆在门口?”   这个画面,她将用一生来治愈。   是报复吧,一定是报复吧,否则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给自己的心理来上这么致命一击。   秦玦不懂她在发什么神经,准备把头缩回去继续干活:“摆那儿晒一会儿。”   穆君桐听过“曝尸荒野”,没听过曝尸院子里的,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晒这个做什么?”也没听说过老鼠晒干还能入药或是怎么的啊。   秦玦头都缩回去一半了,闻言又不得不探出来,用最后一点耐心给她解释:“摆在这里给其他硕鼠瞧瞧,以儆效尤。”   穆君桐:……   她惊讶地张开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这么想来好像又突然合理起来了?城墙上悬尸警告来兵,大殿上煮人警示世家,朝会活剥警戒污吏……这确实是秦玦的风格。   可是这是老鼠啊,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   这算什么,以小见大?见微知着?一如既往?不忘初心?   穆君桐默然无语,半晌,看着老鼠尸首,干呕了一下,默默地对处在发火边缘的秦玦道:“那什么……还是埋了吧,看着糟心。”   秦玦虚了虚眼睛:“我只管杀不管埋。”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是什么隐姓埋名的雌雄恶霸。   好凶狠的样子。   穆君桐默默退回来,一边挖坑一边干呕,总算是把老鼠给埋了。 第28章   等到天擦黑的时候, 两人才差不多把屋子收拾好,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穆君桐烧了热水,用上崭新的浴盆,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只是倒水还是不方便, 得去外面倒。   她从房间里出来,一身水汽,清清爽爽的,一转身,差点撞上了灰头土脸的秦玦。   穆君桐嫌弃地侧身躲开。   秦玦可能是累极了,没有什么反应:“你洗完了?”   穆君桐愣了一下:“洗完了。”   他“哦”了一声, 错过穆君桐往厨房里走去, 半晌,探出头:“没有热水了?”   穆君桐尴尬一笑,她洗得太舒服,完全没考虑到给秦玦留点。正准备说给他再烧一点呢,秦玦却也没这个意思,转头就往她房里走。   穆君桐傻眼, 连忙快走几步跟上:“你干什么?”   秦玦理所当然:“洗澡啊。”   穆君桐皱着眉头, 诧异地问:“你洗澡往我屋里钻做什么?”   秦玦的表情显得她像是在胡搅蛮缠:“浴盆在你屋里。”   “你要帮我倒掉?”   秦玦终于停住了脚步, 回身,虚了虚眼睛,用一种略带鄙夷的眼神看她:“你不让我用热水?”   从天而降一口“虐待”大锅扣在了穆君桐脑门上, 她“呃”了一下,终于和秦玦的脑回路对上了。   “你是要用我用过的水洗澡?!”   她的态度太过于震惊,秦玦感到不可思议, 环着手臂:“天黑了, 我看不太清, 不能去河里冲洗。井水又太凉,我的伤还没好,反正有热水,为何不用?”   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年代,烧水洗澡对贫民百姓来说挺奢侈的了,一般都是站着冲洗,省水,像穆君桐这种舒舒服服泡澡的属实不多。沐浴水不脏的话,全家人都能用。   秦玦审视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悟,挑起半边眉毛:“我不介意。”   他不介意?这是说他不嫌弃自己吗?   可是穆君桐介意啊!   她飞快地拦住秦玦:“你去帮我倒了,我给你烧水。”怕秦玦拒绝,还对秦玦说,“顺便把晚饭煮了,你看怎么样?”   秦玦有些沉默,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穆君桐一脸僵硬后,他才缓缓点头,微微蹙眉,似在思考穆君桐为何这么别扭。   穆君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说他心思深沉吧,他有时候又表现得有些不谙世事。就今天这种想要共用浴水的事,等他再长几年,估计想起来的时候会尴尬到失眠。   “好,我去倒水。”他对穆君桐道,往屋里走。   本来对于奴役秦玦这种事,穆君桐一点儿也不羞愧,但见他走到热气腾腾的浴盆旁边,穆君桐忽然就挺无措的。倒不是什么男女性别差异的问题,纯粹是因为一些个人洁癖。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那什么,辛苦你了,我给你做好吃的,乖。”   前面的话都还好,秦玦面无表情地听着,面无表情地往从浴盆往木桶舀水,直到听到后面一个字。   他直起背,乜了穆君桐一眼,看上去像是要用木桶砸她脚背一眼。   穆君桐识相地闭嘴。   秦玦很快装满两个木桶,拎着往外走。   穆君桐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今天一下午任劳任怨干活的模样,忽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老母亲欣慰感。   老天爷,她果然被撞坏了脑袋!   她擦擦并不存在的慈母泪,转头往厨房去了。   穆君桐不是美食文女主,没什么惊艳的本事,鸧鹒、鹁鸠、山雀这种东西她实在是享受不来,只买了点鸡做了红烧鸡块,能找见的调料都放进去了,没找见的只能放弃,美其名曰“家常口味”,可能是因为吃了太久太久的菜羹,穆君桐尝了一口,感觉还不错。   秦玦倒完最后一桶水回来,穆君桐已经把空空的浴盆洗了一遍,打了井水装了半盆,兑了热水,温度正好合适。   比起自己刚才沐浴用得满满一桶热水,秦玦用得少了不少。   穆君桐有正当理由:“你比我矮,用得水不多。”实在是烧水太废柴了,再烧今晚就没饭吃了。   秦玦本来没有介意,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   看来身高是男人永远的痛点。   他回头,眼神有些阴沉,似乎是想找几句话刺刺穆君桐,却听她后半句道:“但是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以后一定能长得很高的。”上次做的那个很真实的梦里,他起码一米九几,单手就能把穆君桐拎起来。   好吧,勉强还能忍。   秦玦把话咽回去,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吃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穆君桐岔开了话题。   他解开衣裳,踏入浴桶,忍不住舒服地眯起了眼。   真是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天色昏暗,为了防止进风,窗门都是关着的,所以屋内光线很不好,穆君桐很贴心,想着秦玦眼神不太好,还在浴桶旁边点了个蜡烛。   这个蜡烛也是老熟人了——穆君桐从婚房顺出来的红烛。   还不如不点,秦玦盯着蜡烛,总觉得这红烛做工劣质,越看越刺眼。   他挑剔地“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穆君桐的贴心,没有把红烛熄灭。   傍晚温度稍降,他缩起身子,勉强让水面覆盖住自己的肩头。   水面泛着细小的波澜,映着红烛破碎的光芒。   秦玦心情又不愉悦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把红烛顺出来?看着这个红烛不会睹物思人吗?想到那个病痨鬼不恶心吗,话说回来,他还没见过那个病痨鬼的模样呢……   算了,还是找机会把这个蜡烛给埋了。嗯,就埋在死老鼠旁边。   洗完澡出来时,穆君桐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   没了日光,只能面前接着月光视物,见秦玦出来,她赶紧进屋把红烛拿了出来,不得不说,这个蜡烛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心头宝贝了。   点上蜡烛,摇曳烛光一照,居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盛上两碗黍米饭,红烧鸡块往木桌中央一放,看着还真有点家的味道。   穆君桐并没有觉得秦玦是个土鳖,一定会被自己的手艺震撼,毕竟人家怎么曾经怎么也是过着富贵日子的。她清了清嗓子,为自己的手艺辩解道:“今日比较匆忙,随便做的,算不上什么好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秦玦。   他若是露出半点不满不珍惜,穆君桐就端盆自己吃光。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玦抬头,居然对她露出了个笑容:“闻上去已经够好吃了。”   见他如此真挚,居然没有半分装怪讨巧,穆君桐心下大为震撼,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怎么气氛这么和睦,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这边心神震荡,秦玦已经动筷了。   夹起裹着晶莹汤水的鸡块叠在米上,算不得浓油赤酱,但足够鲜美,累了一天,舟车劳顿,光是钻进鼻腔的鲜香热气就很是治愈。   秦玦落筷很快,没有讲究什么礼仪,只是安安静静地进食,吃得很香,穆君桐都有种自己穿越成为美食文女主的错觉了。   她自己试着尝了一口,其实也就一般,但看着秦玦吃,她觉得口里的食物瞬间变得美味了不少。   两人吃饭都很规矩,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四周只有轻微的虫鸣声,气氛平和又安静。   因为木桌太小,秦玦还得端着小碗吃饭,埋头一口接一口地快速吃饭,黍米很快下去一半,烛火照耀下,有种特别安静特别听话的错觉。   这一刻穆君桐没有感觉两人是关系紧绷的半路搭档,而是一对寻常的姐弟,这种认知让她觉得嘴里的饭菜顿时不香了。   她果然是把脑子撞坏了,竟然希望这种虚假的和谐温馨能够多多延续些时日。   当然,秦玦是不是也这样想的,她不得而知。   ……   第二日,两人都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起来洗漱时早已日上三竿。   穆君桐收拾好以后准备出门打听打听,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书院,把秦玦塞进去,让他体会一下正常少年的日子。   一个不正常的反社会必定多少伴随点不正常的生长环境,说不定把秦玦丢到书院里,和同龄人一起卷一起被夫子打手板心,他这根歪了的苗苗能稍微正一正呢。   她对着井口照镜子,正在理发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秦玦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穆君桐吓了一跳,若是在其他地方还好,在井口旁边,她总害怕秦玦下一秒哪根筋不对把她推下去。   她反应太大,秦玦顿时虚起眼打量她,似在思考她为什么这样。   穆君桐假装毫不在意地远离井口:“我出门晃晃,打听打听消息,总不能整日窝在院里不出门吧。”   这话说得挺有道理的,秦玦点头:“那我跟你一起出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穆君桐觉得他有点黏人,难不成名义上说几句后娘儿子的,他就真打算往妈宝方向直奔而去吗?   秦玦环着手臂:“我一直都跟着你的,为什么今日不行?”   不知道他在用什么坏心思揣度穆君桐,穆君桐有些无奈:“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秦玦突然开口打断道:“你又想去买东西?”   穆君桐被噎了一下,他这什么态度,怎么有种自己是不省心的败家狂魔的感觉?   穆君桐咬牙:“没有!我是打算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哪里有书院,把你送进去。”   “书院?”秦玦松开眉头,面露不解。   穆君桐总不能说我想把你关进去感受一下义务教育吧,她只能解释道:“总不能让你跟着我无所事事吧,那叫什么安定?无论在宫中还是去你外翁那边,你总是会有老师的,此地鸾翔凤集,来往名士众多,总会有合适的。”   出乎意料地,秦玦并没有反驳,而是对她的胡诌表示赞同,只是话里话外有些犹豫:“……你真要送我去书院?我们剩的钱不多了。”   穆君桐:……   感觉被冒犯了,怎么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钱,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抠门形象。   她一狠心,承诺道:“你放心,钱我来想办法,再苦不能苦教育!”   本来还在一脸严肃思考问题的秦玦顿时无语了,没法接话,果断转身:“走吧,再等会儿日头就晒人了。”   穆君桐赶紧跟上:“是我带你出门,不是你带我出门。”   两人在市井晃悠,由于秦玦这个抢眼的跟屁虫在,附近的人都知道穆君桐是个寡妇了,穆君桐本来觉得自己是在占便宜,但同情她的打量她的目光越来越多以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事儿她和秦玦都挺吃亏的。   她绕过八卦热闹的街市,来到书坊一条街,卖笔墨纸砚的店家消息应该灵通一些。   逛了几家书坊打听消息后,穆君桐心里有了点数,转头踏入最大的那家书坊,迎面走来一个人,差点撞到她。   她还没开口,对方便先道歉。   “对不住——”   这声音,太耳熟了。   穆君桐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方含章,觉得这哥们儿真像是游戏里的NPC,哪儿都有他。若她的世界是本小说,穆君桐都要怀疑作者偷懒,就指着这一个配角跑剧情了。   他显然太过激动,以至于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我、我……本以为救命之恩这辈子也无法相报。”   说好守住秘密,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这事儿。   穆君桐无奈,只能把他扯到一边:“我们一开始不就都是奔着曲国来的吗,能遇见也算正常。”   方含章点头又摇头,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不,姑娘,不对,夫人,人生短短几十载,多少人都是擦肩而过——”   秦玦在他背后冷不丁的开口,阴森森的:“都说了只有死人才能闭嘴的。”居然扯到人生上面去了,越说越过分。   “呃。”方含章错愕地回头,见到了秦玦。   第一反应,长高了不少。   第二反应,按照那天两人剑拔弩张的姿态来讲,应当很快就会分道扬镳,怎么……   他脱口而出:“你们还在一起?”别的不说,穆君桐一个后娘,把这么大年纪的继子带到这边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居然还跟着她身边,也太拖累人了吧,这么大的包袱甩不掉……当然,这些心思只是一闪,方含章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秦玦本来冷冷淡淡的姿态忽然变了,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审视着方含章,眼神可谓危险:“什么叫‘还’?”   方含章实在是打算错了,若是其他人,这些小心思怎么也不会被人看出来,可是面前的可是秦玦,和穆君桐加起来心眼怎么也得有10086个。不加穆君桐是10087个。   他环着手:“你认为她迟早会丢下我?”   这一番对话推进得太快,两句话没跟上,竟然话题就劈叉到了这个地步。   穆君桐赶紧拦下:“哈哈,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吧。”   秦玦将目光从方含章脸上移到了穆君桐身上,凉凉开口:“你在想什么?”   穆君桐能想什么,当然是在想秦玦的神情太危险,怕他一言不合就把方含章给杀了啊。   但她又不傻,十分离谱地把话题岔开:“我在想你渴不渴,走了这么久,该坐下来喝杯茶了吧。”   这话题转得太生硬,连一向木讷的方含章都为她感到了一丝尴尬。   可秦玦却诡异地止住了话题,把头一偏,冷哼一声:“我不渴,明明是你自己渴吧,说什么我渴。”   僵硬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凝滞在方含章四周的杀气褪去,连穆君桐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他们找了一处茶馆坐下,简单寒暄了一下就进入正题,原来方含章就是曲国人,从小就在外游历。   穆君桐正好打听这边的书院,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方含章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穆君桐道:“实不相瞒,我的外翁隐居多年,此番东行来此,便是想要招纳弟子。若是你们愿意,我可以引荐一二。”他性子憨直,一心向医,和他外翁性子不对付,反而是秦玦,他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他外翁那些弟子的影子。   穆君桐既惊讶,又不惊讶,这老兄果然是推任务的npc。   她连忙应下,又是道谢又是定时日,待到方含章走后,还在暗自咂摸这事的奇妙之处。都说冥冥之中自有缘法,方含章一而再再而三和他们相遇产生交集,肯定不是和她这个异时空入侵者有关系,而是与秦玦有关系。他们在其他的时空线里一定交集颇深,就是他俩怎么看怎么不对付,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关系。   她看着方含章背影思索,好奇不已,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旁秦玦的表情越来越冷淡。   直到他突兀地出声:“你想改嫁?”   “噗——”猝不及防,穆君桐的口里的茶全喷到了秦玦的腿上。 第29章   不得不说, 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穆君桐一直没有感受到来自年龄的优势,有时候总觉得秦玦在鄙视自己的智商。   直到现在, 她终于感受到了秦玦身上的幼稚。   秦玦被她莫名其妙喷了一裤子水, 表情几乎快要崩裂。   而穆君桐非但没有立刻弥补,反而是看着他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起劲儿,笑得秦玦从紧绷到震惊,再从震惊到麻木。   “秦玦,你……”穆君桐还端着茶杯, 又默默地品了一口, 感叹道,“你不会是扮母子扮上瘾了吧,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想着秦玦的语气,她戏谑道:“放心吧乖儿咂,娘亲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永远是娘亲心头最珍贵的宝。”   秦玦麻木的表情渐渐变成不可思议, 他有一肚子话想反驳,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用一种“没救了”的表情看着捧腹大笑的穆君桐:“你……疯了吗?”   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怎么想到这方面的?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完全理解不了。   穆君桐收住笑,用手指抵住下巴:“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最后顶着一张不耐烦的臭脸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想要嫁人, 文书会经由官府, 一切都会露馅的。”   “是吗?”穆君桐一幅哄小孩的语气道,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文书不递到官府去也行,反正我不在意这个,就当无媒苟合了。”   秦玦皱着眉,认真地打量穆君桐的神情,以确定她到底是在说疯话还是脑子坏了真做此打算。   他认真的神情落到穆君桐眼里,她本来觉得不太合适,但没忍住,再次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秦玦一脸莫名。   穆君桐的反应太过于奇怪,秦玦完全没有预料到,以至于他在此时此刻竟然有点怀疑人生。   “放心吧,我不会轻易嫁人的,怎么也得把你养大以后才对吧?”穆君桐道,“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我可舍不得我的好儿砸。”   好了,确定了,她确实是疯了。   秦玦神情一垮,尽量做出面无表情的姿态来,可他紧咬的牙根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他站起来,顾不得身上的茶水,非常无情地转身:“我要回去了。”   穆君桐连忙追上:“等等我啊,乖——”   秦玦猛地加快脚步,跟躲瘟神一样,着急忙慌地逃离。   ……   闲散的日子一晃而过,秦玦好几日都在躲着穆君桐,直到和方含章约定的日子到了,他才终于肯正面与穆君桐对话。   可能是害怕穆君桐再次失心疯,他的语气十分无波无澜,不给她任何说胡话的机会:“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出发了。”   穆君桐从屋里探出头来:“等等,我送你。”   秦玦眉头重重一跳:“你送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稚童。”当时穆君桐“救”他的时候,问过他年龄,他犹豫了一番还是往小报了一岁,以期望她能多点怜悯之心,现在看来莫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穆君桐当然不可能放秦玦一个人行事,虽然这几日扮演母子家家酒过得很是轻松,但她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必须时刻观察秦玦的一举一动,考察一番他即将去到的环境,以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嘴上怎么说的又是一回事。   她追出来:“总得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满不满意,合不合适,还有若是被选上了,你的师兄师弟是什么性子。”说道这里,她一顿,“不过人家也可能看不上你,若是落选了,也没事儿,还有那么多书院可供选择呢。”   主要是方含章这个人憨憨傻傻的,又精通医术,一看就是善心的好人,估计家风如此,他的外翁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吧?说不定秦玦入了他的门下,从此洗心革面,决定不要做一个彻底的坏人了呢。   秦玦本来对于拜师这件事没有任何看法,但穆君桐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他还是没忍住,打断她:“我若是想进,怎么会落选?”   啧啧啧。穆君桐感觉自己摸到了和他相处的正确方式,嗯嗯啊啊两句,一幅不和小孩计较的模样:“是呢是呢,你最厉害了。”   秦玦:……   他的面部肌肉就没有这么劳累过,要很努力才能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又是无语又是疑惑,乜了穆君桐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随你便吧。”   穆君桐又差点笑出了声。   接下来无论她再怎么说话,秦玦都不理她了。   穆君桐无奈,只好闭嘴。   两人赶路乘车,几个时辰后才到达约定的地方,不是什么假山流水的亭台楼阁,而是城外一处偏僻的山庄,静下心来细听还能听到远处高山上的寺庙钟声。   既然是方含章引荐的,自然是要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见到穆君桐,立刻就迎了上来。   也没有必要寒暄,很快就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将秦玦引走。   穆君桐四处张望,总觉得这里不像是什么书院。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方含章道:“此处只是外翁暂且停留歇脚的山庄,平日里他不是和弟子隐居山林,就是同他们四处周游,不会像寻常书院那样办学。”   “啊?”穆君桐感觉这和自己想象的有点差别,担心地问,“那他会走得很远吗?”她千辛万苦把秦玦拐到了这里来,就是看这里离镐京和郢国极远,一个人就算是才智非常,也得有合适的环境才能发挥。若是秦玦要跟着他们周游列国,穆君桐肯定是不会放她走的。   见她面上显露出迟疑,方含章抿了抿嘴,尽量不让嫌弃从语气里露出来:“他总归是个少年,能够自己做主,你就不要太过担忧了。”他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也有五岁稚童同我外翁周游列国的。”   穆君桐一脸茫然地抬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玦这是被当成妈宝男了?   呃……倒不是穆君桐觉得他不能自己做主,而是她不让他自由做主呀。   但是她才不会给秦玦辩白,就让他被误会成妈宝吧。   见她一脸深沉地点头,方含章继续宽慰道:“外翁年事已高,身子骨大不如前,此次东行,应当会在此停留很久,所以大概会找个深山住一些时日,或是干脆就在这里授课,倒不会再远行了。”   穆君桐听他语气中带着点悲伤,便放软了语气:“你此次回曲国也是为了你外翁吗?”   方含章一愣,眨眨眼,明白过来她误解了,解释道:“哦,不是。”他有些羞赧地摸摸后脑勺,“我同我外翁并不亲密,不及他弟子三分。我虽痴迷医术,但也和我外翁所专长的医术不大一样,所以同他很少见面,我是一人四处周游进学,才学得这身本事。”   这个话题没起好,穆君桐有些尴尬,虽然很想知道他外祖父的具体情况,但此时也不好再追问了。   ……   时空管理局。   震荡波动的时空线渐渐缓和,海量数据涌入,监测员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聚精会神地顶着屏幕分析出来的数据。   “主时空线开始清晰。”   有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总算能多读取点具体数据了。”他一边说着,手指飞快舞动,将数据翻译成字符,“时空线相似点……找到了,遭遇刺杀……拜师。”   半个小时后,零散的碎片事件被调动到屏幕上方。   一根又一根刺眼的红线将事件人物连起来。   “所以,这些谍人、士师、将、相,都与拜师这个节点连上了。”   ……   秦玦走入林间。   风吹过,苍劲古树发出唰唰响动。   坐在树下的老人回头,形貌丑陋,额上长肉痣,眼神却无比锐利。   见到秦玦,他脸上露出笑意:“终于见到你了。”   秦玦垂眸,眼睫覆压黑瞳,投下一片阴影,无论是走进来还是见到老者的样貌,他都没有过半分情绪波动。   老者见状,笑意更甚:“郢人擅巫,你应当知晓我们会相遇,所以并不惊讶。”   秦玦在他面前跽坐:“是,我算到过。”   老者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微微蹙眉,这个小动作让他形容顿时变得可怕不少:“为何有疑虑?”   秦玦眼神落到两人面前的棋盘上,默了一瞬,最后只是平静地开口道:“无事。”   他确实是算到了,命也,运也,皆在掌握中。   只是……有些疏忽遗漏之处。多了些算不清的事,一遍又一遍,卦卦落空,唯有茫茫。   他收回目光,神情恢复自然:“微不足道,无须在意。”   无足轻重的差错罢了,何须不安?   ……   穆君桐看着秦玦从里面走出来,身姿挺拔,神情冷淡,背后是苍茫大山,空辽的野林之下,他的身上萦绕着一种冷冽的孤傲。   穆君桐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像是穿越万水千山,从厚重的历史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她对秦玦招手,秦玦抬头,见到她张扬的动作,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无语,那种若有似无的萧疏感瞬间褪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景致带来的错觉。   “怎么样?”她凑到秦玦身边。   秦玦抿了抿嘴:“挺好的。”   “那就好。”她苦口婆心地道,“听方含章说他外翁擅医,你也跟着学学呗,反正你总是受伤,说不定学有所成,以后还能救死扶伤,当个大善人。”总之不要去祸害苍生就行了。   秦玦见她兴致勃勃,欲言又止,她当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世情啊,更不知道里面那是什么人。   不过他最后还是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知道了,啰嗦。”   ……   他走后,老者将手上捏着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一身邪骨,理当生于乱世,亡于乱世。”   玉石棋子瞬间牵动整盘棋局。   他满意地看着棋盘布局,每颗棋子都落到了应当落的地方。众生如棋子,皆应顺应天理。 第30章   秦玦去读书了。   这件事虽然是穆君桐一手推进的, 但她总觉得太过于顺利了,心中始终萦绕着淡淡的不安。   时空局迟迟没有与她联络,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当然, 她明白两个时空存在着时空差, 那边只过去了几个小时,她不能指望监测得到飞速的进展。   秦玦简单回家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准备去书院住下了。老实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穆君桐觉得自己也不能太吝啬,决定去街上给他买点纸笔。   秦玦对此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 他并不认为书院会缺这些东西, 但想到穆君桐要掏钱,他乐意奉陪。   两人再一次去往热闹的集市。   对于这对年轻好看的“母子”,店家们都热情地打招呼,眉眼里全是试探八卦的蠢蠢欲动。   穆君桐并不在意,因为他俩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子,而且她自认他俩之间没有这些人想要探查的琐碎八卦。   本来应该径直去书坊巷的, 穆君桐却绕了一段路, 在首饰铺面前停留。   她的目光在柜口展示的簪子上停留。古代的手艺人实在让人敬佩, 小小一根簪子工艺繁复,饶是在现代看过不少珠宝的穆君桐也忍不住惊叹。   秦玦发现她上次也在这里多停留了一会儿,挑眉问:“你想买?”   穆君桐赶忙收回目光, 往前走:“不买,哪有钱。”现在的钱还是她“死命鬼丈夫”给的,得省着用。也不知道去哪儿搞钱, 只能看局里什么时候联络她, 能不能接济一二。   秦玦不解:“那为什么一直看。”   两分钱难倒英雄汉, 穆·冷面无情刺客·君桐教育秦·未来大暴君·但现在没钱·玦:“看看又不要钱。”   秦玦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在这条街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周围打量的目光越来越多,还有人遮着嘴偷偷议论。穆君桐本以为是自己光看不买的行为惹来讨论,但仔细看他们的目光多在她与秦玦之间流连,显然实在议论他们俩。   他俩有什么好议论的,她挺直背优哉游哉地从他们打量的目光中走过。   “……怎么还是那身衣裳呀,破破烂烂的。”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抬高音调。   她的步伐一僵。   回头往秦玦身上一瞧,没错,还是那套她“偷”来的麻布衣裳,倒也算不上破烂,只是因为衬不上秦玦那张脸,而且他长高了以后,袖子和衣长都显得有些短。   穆君桐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了,她自认为和这些人接触不多,也没什么八卦,没想到在人家眼里,已经铁板钉钉地认为她是一个虐待继子的狠心后娘了。   见她停下,用一言难尽的眼光打量自己,秦玦一脸疑惑,有些反感地蹙眉。   “做什么?”脑子里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穆君桐叹了口气,面上有些沧桑:“做一个洗心革面的后娘。”   秦玦:?   她拉着秦玦,就近进了一家成衣铺。   日后还要在这里混呢,她不想随便上个街都被别人用眼光指指点点。若是其余的也就算了,居然觉得自己苛责秦玦,拜托,他这条命还是自己拽回来的好不好。   “给他挑一身衣裳吧。”她把秦玦往前一推,“不拘价钱。”   够大方了吧?   秦玦回头,再也掩盖不住心头的疑惑,用一种“你脑子没事吧”的眼光看她:“你钱没地方花了?”   别说穆君桐了,此时此刻,秦玦也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船上那一下给撞坏了脑袋。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更加证实了平日穆君桐的“吝啬后娘”角色。   给他花钱还这么不配合。   她咬着牙根,低声道:“你这身衣裳穿了多久了,都臭了,怎么也得买身替换的吧。”   秦阕舒展眉头,她嫌弃自己才合乎常理,看来脑子应当是没撞坏。本来就不大好使,再撞坏了可怎么办啊。   “我当然有洗。”他解释道,“不出门的时日就穿之前那身烂了的。”也算是替换。   这一开口又暴露出了两个小细节:一、他自己洗衣裳,后娘全然不知。二、这身衣裳已经够差的了,居然还有之前那身烂了的?   穆君桐感觉旁边伙计的眉眼官司快把眼睛瞪抽搐了,无奈地对秦玦说:“你爱买不买。”   秦玦用古怪的神情打量着她,总觉得她举止怪异,没安好心。   老板娘是时候出来解围:“若是看不上成衣,去隔壁扯点布自己裁衣也行,更划算,尤其是少年人,个头窜得快。”嘴上虽然是解围,眼神一直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看样子明明是想近距离观察。   他们肆无忌惮的小眼神终于让秦玦受不了了,他不是没感觉到,只是不屑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如今都凑脸跟前了,他实在不想忍。   眼见着他眼神逐渐阴沉下来,目光在老板娘脖颈上滑动,看上去很像是要把她脖子拧断的模样,穆君桐连忙出声:“我不会裁衣,买成衣就好。”   不会裁衣?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连店铺门前瞧热闹的人也听见了,越发感叹她不慈。哪有女人不会裁衣的呢?不会裁衣,那会什么,苦力活吗?   穆君桐若是能听见他们的想法,一定会问,刺杀算苦力活吗?   有生意不做是傻子,老板娘也不再劝,给伙计使眼色,很快有人把秦玦往里面领去。   “先挑几套,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行。”穆君桐背着手在店里晃了一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嗯……那个也拿下来试试吧。”   秦玦松散着眉眼,一幅无语的样子,顾忌着有人在看,好歹没有出言刺她。   衣裳挑完,往秦玦怀里一塞:“穿上试试。”说完又添上一句,“穿上后记得出来给我看看。”   秦玦挺想翻脸,但不想让人看笑话,只能阴沉着一张脸照做。   心里不断劝自己,没事,也是让她掏钱给自己买衣裳了,忍忍。   喝着伙计端上来的茶,穆君桐往屏风后面一坐,忽然有种梦回现代电视剧里霸总给女主买衣服的感觉。   把秦玦代入女主,穆君桐不厚道地笑了。   秦玦随便拿了套看得顺眼的衣裳换上,裁缝娘子弯着腰上前,为他捏紧腰线,估摸着需要收进去的布头长度。   她身后跟着年岁不大的小徒弟,小徒弟是裁缝娘子的女儿,从小便在这里长大,没见过秦玦这么好看的人,又听到伙计们最近一直议论五尺巷里搬来的貌美年轻寡妇,实在压不住好奇,开口道:“你们搬来这么些时日,可打算找份零工做?”   秦玦微微蹙眉,把眼神落在她身上。   轻飘飘的,连掀起眼皮的劲儿也没用,眼尾斜飞,眸子黑黝黝的,看得人有些难堪。   总觉得他不屑与自己攀谈似的,但小徒弟很快抛开这种念头,乡里乡亲的,成日里不都是说些闲话嘛。   “听说你后娘整日不是在院子里不出门,就是出来大手一挥买好些物件,你们可是南边儿来?”话里话外就差问他们到底有多阔绰了。   秦玦把头偏过来:“你想说什么?”   小徒弟抬头看他,他生得真好看,一点儿也不像平头百姓的样子。   可是明明该心下羞涩,她却感觉胸口有一阵寒意,一开口,结结巴巴的:“没、没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乡里乡亲的,她……她若是要找活计,我们可以帮忙。”   裁缝娘子不开口,但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也觉得是不是该让自己的女儿闭嘴了,她在市井混了这么些年,总有些辨别危险的直觉。   她直起身子,转头呵斥小徒弟:“就你话多。”   凝滞的气氛被打破,可是秦玦的目光没有收回,而是盯着小徒弟多看了一会儿,小徒弟身上寒意阵阵,连忙跟在娘亲后面安静帮忙。   秦玦不是喜欢在琐事身上浪费功夫的人,见状便收回目光,无趣地垂眸。   小徒弟性子骄纵,喜欢嚼舌根,平日里都是别人哄着她说话,哪有遇到冷脸的时候。此时越想越委屈,又觉得一个只比自己小个两三岁的少年,哪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都是错觉,等秦玦换上第二套衣裳出来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只是这次没有对着秦玦,而是跟自己的娘亲说:“……那她总不会一直独身吧,她还这么年轻。”   秦玦本欲绕过屏风的脚止住了。   裁缝娘子并未觉得这些事同女儿将不合适,毕竟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那可是寡妇,轻松自在,谁想再嫁人。你想想,不用三媒六聘娶回去,有哪个男人会不愿意。”她叮嘱道,“你日后成了亲就知道了,最该防的,便是年轻貌美的寡妇。”   这些暗地里的揣测真是污人耳朵,但秦玦始终没有迈开步子。   “你心心念念打铁匠家的小儿子,却不知道人家眼睛早就挂在那寡妇身上了。”裁缝娘子说着声音越来也小,好像在感叹,“长得好,年岁小,身强体壮的,若是我我也愿意……”后面化成了嘟囔,小徒弟没听清,也没追问。   但秦玦耳力好,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打铁匠家的小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准确的说,这些破事都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好气,穆君桐一个身手顶尖的刺客居然也陷在了这种不着四六的乡野谣言里。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找个地儿安定下来”吗?   但他又忍不住思索她们的谈话,那些尖酸的无趣的字眼他自是不提,就是忍不住想到裁缝娘子的最后一句……   穆君桐好像确实不在意婚姻一事,当时虽然说是计谋,但也说嫁人就嫁人了,提起冥婚的丈夫也没有任何不适。   行事也颇为随意,连方含章那么明显的意图也看不出来,还觉得他是好人。   曾经宫里有些放归回乡的嬷嬷,年岁不大,也是打算拿着积攒下来的钱币,回家自在地活,估摸着和裁缝娘子的想法是差不离的吧。那穆君桐呢,刺客“养老”,会做些什么?   他这么想着,走出屏风,屋外的人迅速闭上了嘴。   见他神色不愉,下意识不敢喘大气,安分了不少。   穆君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秦玦就黑着脸出来了,随便拿了一套衣裳:“就这件了。”   “欸?”她放下茶杯,“不是说好出来给我看看吗,你怎么自己挑下了。”她还打算学着霸总那样让秦玦转个圈圈,然后装x地撑着下巴摇头,让他回去继续换呢。   秦玦乜她一眼,那眼神很明显——他是会陪她玩闹的人吗?   好吧,穆君桐耸耸肩:“那就这套了。”   两人结账出门,秦玦始终顶着一头乌云,周身阴郁地快要滴出水来了。   难道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对,居然有人能让秦玦不愉快?   穆君桐幸灾乐祸,忍住没有笑出声,故作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个人实在不会装模作样,秦玦一眼就看破她心中所想,嗤笑了一声:“你知道那些人怎么说你的吗?”本来不想同她讲,但被嘲弄的是她,不是自己,他有什么好遮掩的,就是要说出来让她不痛快。   穆君桐怔了征:“关我什么事?”他黑着脸像谁捅了他一刀似的,难道不应该是惹的秦玦吗?   秦玦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年轻”“貌美”,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后娘,哪来的“寡妇”?   他将神情恢复正常,面无表情地说:“他们说有人觊觎你……这个寡妇。”   穆君桐正竖起耳朵听呢,本以为是那些人发现了什么端倪,还在暗自感慨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她傻眼了:“啊?”   看她傻傻呆呆的,秦玦心情好了不少,放慢脚步:“还说打铁匠家的小儿子眼睛都挂在你身上了。”他不是多话的人,今天却跟哪儿根筋搭错了一般,学那长舌妇作态,“他长得好,年岁小,身强体壮的……”   穆君桐被这开放的民风震撼了。   她一边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一边又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教育秦玦一下不要偷听八卦。   等听到秦玦后面学着别人语气的话,更是一脸呆愣。   啊……?   穆君桐的思绪不由得被带跑偏,她一直疲于在任务中周旋,几乎没有正常人的生活,虽说这次传输出错沾惹了个大麻烦,但不得不说,竟让她有些喘息休息的机会,尤其是现在安定下来以后,时常有被悠闲漫长的日子感染,颇为惬意,都快忘了自己的任务了。   如果秦玦安安分分的,好好上学,自己整日闲着没事儿干,难道真的应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打铁匠家的小儿子,长得好,年岁小,身强体壮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黑皮小狼狗?   穆君桐的思路跟踩了香蕉皮似的,一眨眼就溜到了无边无际的远方。   秦玦半天等不到她的回话,一回头,见她一幅思索的模样,停住脚步:“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比如说按照她不爱过脑的性子,决定直接去把这些人揍一顿;或是稍微过一下脑子,说自己又不是寻常百姓,还得看着他呢,哪儿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穆君桐回神,见秦玦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脑子里还是那句“长得好,年岁小,身强体壮”……   “所以是长得什么样子,有多身强体壮?”她脱口而出。   秦玦愣住了。   不敢置信地愣住了。   他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黑过,咬牙切齿地道:“你居然在认真考虑此事?”   他看上去气得厉害,头顶都快冒烟了,干脆利落地转身,不想再多看穆君桐一眼。   穆君桐一头雾水。呃,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铁匠铺在哪儿……   不对,这不是重点,她赶紧追上秦玦,以防他在气头上随便杀几个人泄愤。 第31章   秦玦不愧是冷血无情的任务对象, 说翻脸就翻脸,一个眼神也不给穆君桐,收拾东西就去了书院, 再见又得过一个月。   穆君桐很无奈, 明明之前相处得挺愉快的,闹什么脾气?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穆君桐被吓了一跳。   闹脾气……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把这个词放在秦玦身上,这也和他太不匹配了吧。   不过除了闹脾气,她真的找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惹秦玦:“你确定要冷着脸跟我分别吗?”   她靠在门框上,活像一个被不孝子欺负了的可怜老母亲。   秦玦深吸一口气, 额角跳了跳:“你……”   “我怎么了?”见秦玦被惹到, 穆君桐龇牙笑。   “算了。”秦玦不与她计较,把包袱带上,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穆君桐还在背后跟着,扬手大喊道:“休沐日记得把同窗带回来玩儿啊。”   引得周围的住户纷纷探出头来看。   秦玦走了,穆君桐望着空荡荡的小院,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 干脆出门找活儿干。   可是她能干的活儿都不缺人, 找了几日, 无果。穆君桐丧气地往家走,走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滋滋电流声。   天知道她有多兴奋, 差点没跳起来,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局里的消息。   她快步赶回家,与时空局连上信号。   信号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稳, 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勉强……稳定, 继续观察……物资……”   穆君桐耐心听着, 听到一半,忍不住重复:“钱钱钱钱钱。”   也不知道那边听到没,穆君桐在小院里候着,直到夜色降临才等到时空局送来的物资补充。   即使知道不同时空时间流速差距巨大,她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下时空局的办事效率。   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赶紧拆开包裹,除了基本的钱币以外,还有少量武器、药物和能量补充装置。   都是必需品,她悬着的心放下来,不管怎么说,局里还是很靠谱的。   把包裹里的物件都拿出来后,穆君桐发现包裹下面还有几本书,她疑惑地拿起来一看,发现书名是:《反社会人格解析》《育儿基本》《爱、金钱和孩子:成长关怀》……   穆君桐:……   收回刚才那句话,局里和她调性一样,都不怎么靠谱。   把书塞到床底下,穆君桐数着局里送来得钱币,总算安心了。只要不大手大脚,这些钱花几年都没事。   不用出去找活儿干,穆君桐终于迎来了杀手退休生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瞎晃悠,偶尔坐在桥边还会感叹一两句人生的闲适。   直到一个月后,秦玦回家,发现小院里居然空荡荡的,没个人影。   若是前些时日,他或许还会认为穆君桐跑了,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知道穆君桐肯定是出门去了。   他坐在小院中央的小板凳上,等着穆君桐回来。   过了半个时辰,从河边遛弯回家的穆君桐慢悠悠地推开门,见到秦玦,愣了愣:“你回来了?”   秦玦看着她,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你……”就这么放心我吗?   没有察觉到他稍显古怪的神情,穆君桐一拍手:“对了,你确实该今日归家,我给忘了。”   秦玦“呃”了一下,彻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学得怎么样?”她走进来,关上门,“同窗怎么样,住宿如何,教了些什么?”虽然表面上听上去是关心,但是穆君桐更想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要说对秦玦彻底放心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也不知秦玦察觉出她刺探的意思没有,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还行。”   这下换穆君桐被噎住了,她走到秦玦旁边:“平日里都学了什么,给我讲讲呗,说不定我还能指点一二。”   面对她的大言不惭,秦玦并没有嘲笑她,而是打量她自在的神色,虚了虚眼睛。   “是吗?”他问,“你从哪儿学得那些学问的?”   他并不怀疑穆君桐的学问水平,反而借由这个话头,问出了他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穆君桐从哪里来,是谁将她培养出来的。   若是初时那会儿,他想知道这些无非是觊觎这些高深莫测的武器和穆君桐一身的本事,可现在再问,多少都掺了点不明的因素。   至于是什么,秦玦自己也说不清。   穆君桐本来还在嬉皮笑脸,一听他的话,顿时有些僵住。都怪这些时日太过松散,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了,差点被他看穿。   “当然是一些武功身法了。”她及时截住话题,“你们要学这些吗?”   秦玦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别开头:“不学。”   知道书院不学武功后穆君桐松了口气,但又觉得秦玦心眼儿那么多,嘴里没一句真话,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她“哦”了一声,两人刚才打了一遍机锋,一时没话说,连穆君桐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没正形儿的模样。   半晌,看着天色,她道:“你回来了,咱们出去吃顿饭吧。”   秦玦把头转过来,愣了愣,好像是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你……为什么要出去吃?”   当然是因为穆君桐懒得做两个人的饭啊!而且最近手里阔绰,她都是在外面吃的。   但她当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笑着道:“这么久没见你,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怎么也得出去庆贺一番不是吗?”   秦玦看着她的笑脸,整个人僵了一瞬,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呆愣。   他很快收敛好神情,别开头,语气有些复杂:“有什么好庆祝的……”   穆君桐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做饭的,而让秦玦做饭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口。她把秦玦从小板凳上扯起来:“走吧走吧。”   秦玦居然没有挣扎,而是难见得配合,跟在穆君桐身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穆君桐的错觉,她居然觉得秦玦似乎心情很好,周围的气氛都要融洽不少。   夜幕还未降临,市集已渐渐热闹起来,茶坊酒肆穿出鼓萧声,平直大道或是窄弯小巷,皆有吹拉弹唱乐人,欢笑飘扬,人头攒动。   穆君桐斜眼偷瞧秦玦,他面无表情,丝毫不受闲适氛围的感染。   她不甘心道:“百姓安居乐业,多好呀。”以后他上位,大兴酷吏,律法森严,这些场景是再也见不到了。   秦玦掀起眼皮看她:“你想说什么?”若有所指的模样,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穆君桐打哈哈:“我没想说什么啊,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希望这种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口不对心,秦玦收回目光,不再探寻她的想法。   既然出来下馆子,就要下最好的那个,反正是公家财产,穆君桐用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   一个拐弯,来到都城最繁华的街市,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绫罗飘香,行人穿着鲜亮,姿态闲散,一看都是不差钱的主。   穆君桐仰头往楼阁上方瞧,期望能瞧见弹唱声来源。   一没看路,就撞上了人。   正待道歉,那人却先开口:“秦玦?”   穆君桐退后一步打量此人,笑容灿烂,身穿罗绮,星眉剑目,看上去像个士族公子。   秦玦似不习惯这种热情,勉强打了招呼:“师兄。”   师兄?穆君桐前脚还在打趣他,问他同窗如何,后脚就撞上了同窗,不可谓不巧。   “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一休沐就见不着你人了,这么着急赶回家——”少年看上去十分自来熟,自然地搂住秦玦的肩膀,叭叭叭个不停。   秦玦面色有些不自然,及时出声打断:“岳言山,你不是家里有事吗?”   虽然他比秦玦先入师门两三年,但师门里对称呼也没那么多规矩,岳言山毫不在意,摆摆手:“哎呀,不提这事儿了,今日这么巧撞见了,不若我设宴请你?”   没等秦玦回答,他就已经揽着秦玦往酒楼去了。   穆君桐见他和同龄人能够正常相处,心下自然欢喜,无论如何,现在的他看上去和普通少年没什么区别。其他时空线里总是走向变态,说不定就差点赤子之心同伴的陪伴。   她快步追上:“何须你破费,既然你是秦玦同门,那怎么也得我这个长辈出钱不是吗?”   岳言山愣住,仿佛这才瞧见穆君桐这号人一般,惊讶地在秦玦和她身上来回打量:“秦玦,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有个姐姐啊?”   秦玦沉默了一瞬。   穆君桐笑嘻嘻地凑上去:“我是他娘。”   秦玦瞟她一眼,她无所畏惧地挑眉。   两人的眉眼官司岳言山一点儿也没瞧见,张大嘴,愣了半天:“这……这么年轻?”   秦玦的真实身份只有无庸子一人知道,入了师门,身份便不再重要。无论是高门贵子,还是街边乞儿,皆一视同仁。   按照一贯说法来解释二人关系,其实是省了很多麻烦,但秦玦却觉得有些烦躁,勉强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后娘。”   岳言山表情愈发夸张,眼睛发光,半晌,发出个感叹词:“哇。”然后对着穆君桐行礼,“那就多谢了。”   穆君桐爽快地笑了,在别人面前占秦玦便宜就是爽,她阔气地朝最豪华的酒楼指:“就那家吧。”   她欢欢喜喜的,岳言山也欢欢喜喜的,只有秦玦环臂打量穆君桐,她为何态度陡然转变,哪儿来的钱?   压下心头的疑惑,他跟上去。   到了酒楼,小二引着上了高层,点了乐人,伴随着弹唱声,一桌子好菜慢慢被端上来。   穆君桐大开眼界,算起来,这还是她穿过来以后吃得最好的一顿,真是抹了一把辛酸泪。   岳言山很喜欢穆君桐的做派,又觉得她年轻,很能说得上话,嘴极甜,穆君桐连点了两罐子好酒与他碰杯。   秦玦在旁边冷眼看着,等到穆君桐该点的都点了,酒也喝了,确定了她能轻松付得起这些酒钱以后,才侧身在她耳边问:“你哪儿来的钱?”   穆君桐一口酒没吞下,差点被呛住。   这个时候再否认可真是无力地挣扎,她总不能说自己没钱,等会儿得欠着吧。   所以只能嘟囔道:“之前不是还剩了点嘛……”试图狡辩。   秦玦虚了虚眼睛,黑黝黝的眸子映着她的脸,穆君桐有种被审问的感觉,忍不住有些心虚。   他沉默着,视线滑过她的眉眼,似能探测人心。   极大的压迫感竟然让她下意识背上一寒,汗毛陡竖。   “不,是他们给你送钱了。”他轻飘飘地开口,一语道破。 第32章   穆君桐僵住, 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他发现了什么,猜到了多少,不可能知道得那么多吧?   秦玦却在这时收回身子, 坐正, 微微垂头,竟是不再说话了。   穆君桐一颗心顿时有些七上八下,但任他想破头也不能想到自己是凭空接收物资的,这样想又没那么担忧了。   她一瞬紧张而后渐渐松弛的姿态落入秦玦眼里,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大多数时候,不用她说话, 秦玦只看动作也能探查她心中所想。比如现在, 她明显是有恃无恐,且并未同他撕破脸的打算。   这是为什么?他忍不住握了握拳,压住太阳穴微微的刺痛。她定是来自某个刺客组织,训练有素,却心思澄净,而且看上去并未受到要挟, 而是甘愿遵守法则。如今这个组织送钱给她, 她也无所忌惮, 她到底想要什么?这个组织到底想要什么?   猜不透的谜团,总是让人不安的。   秦玦垂下眼皮,遮住眼神里的阴鸷, 耐心,再耐心一点。无论多厉害的组织,只要在中原内, 就难以逃脱。   穆君桐刚才被秦玦吓了一跳, 现在心头还有些发紧, 而他已经恢复自然,自顾自地夹菜吃饭了。   眼看岳言山闷头狂吃,丝毫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穆君桐在心头阴险一笑,突然开口:“乖儿,来,多吃菜,快点长高。”   她“唰”地把公筷插在鸡腿上,利落地一转,拆下鸡皮,丢秦玦碗里。   岳言山抬头,只看见“母慈子孝”的一幕。   秦玦脸色一黑,慢慢地转头看她,眼神在说“很有趣?”   当然有趣了。穆君桐忍不住笑了起来,撑着下巴看他,一幅无辜的样子:“你呀,就是挑食,所以总是长不高。你瞧岳言山,足足比你高了一个头呢。”刺人嘛,当然要专挑痛点咯。   岳言山还在感动他俩的情谊,一听话题扯到了自己头上,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比他虚长两岁,高一个头实乃正常,想必秦玦很快就能赶上我了。”   穆君桐对他和蔼一笑:“这样吗,那就好。”   一回头,发现秦玦的眼神十分危险,她非但不怕,反而差点喷笑出来,连忙喝一口酒压下。   这种幼稚的把戏,她玩儿得乐此不疲。   秦玦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会快快长高,好好报答娘亲的。”   “报答娘亲”四个字咬字清晰,真情实意,穆君桐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阵寒意直窜脊骨。他口中的报答自然不可能是正经的报答,穆君桐似乎已经能遇见自己被扒皮曝尸,铁锥刺骨了。   不过没事,等他长大了,自己要么已经走了,要么已经听命把他杀了,问题不大。   在场只有岳言山还沉浸在两人的“真情”之中,久久无法自拔:“你们一路相互扶持,定是辛苦了。”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   穆君桐呵呵一笑,确实挺辛苦,忙着算计对方呢。   酒喝得多了,她站起来,需要方便一下。   她一走,岳言山的眉眼就难以安分了,不停给秦玦挤眉弄眼。   秦玦放下筷子,无奈:“怎么?”   岳言山憋了一肚子话,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你的后娘真好看。”   好看?秦玦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的关注,但这些时日耳里听到的,全是这些话。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岳言山谈话的劲儿更来了:“她貌美年轻,定不会一直守着你吧,可有再嫁的打算?有什么要求?”   这正是秦玦疑惑的地方。人人都这般讲,好似她真要嫁人一般。真寡妇也好,假寡妇也罢,为什么总要扯上这些事?   一想到这些,秦玦内心就涌起一阵烦躁:“她不会改嫁的。”连文书也是偷来的,一个杀手,嫁什么嫁。   岳言山打趣一笑:“哎哟,行吧,不嫁不嫁。你呀,还是得做好准备,一定有很多人觊觎你后娘。”   秦玦捏着酒杯的手一紧,指节略略发白。觊觎?   一定是今夜的饭食太过难吃,以至于他现在胃里竟然隐隐作呕。   待穆君桐回来,也差不多吃完了,三人吃饱喝足下楼。   结账后出了酒楼,市集愈发热闹,穆君桐还想晃悠一会儿,便慢悠悠地走。   人挤人的,不停有人撞她,好不容易走到松快的地方,一个小姑娘突然冲过来,撞开她,一把拽住试图躲藏的岳言山。   穆君桐稳住脚步,吃惊地看向他。   岳言山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对搂着他胳膊的小姑娘说:“没大没小,这是伯母,快道歉!”   小姑娘嘟着嘴道歉,穆君桐道不碍事,岳言山才接着介绍:“这是我的表妹……”   小姑娘马上接话:“也是他还未过门的妻子!”   “嘶——”穆君桐倒抽一口凉气,虽然知道古代人早熟,成亲早,也没想到这么早。   “你才多大啊?”她惊讶地开口,在穆君桐眼里,哪怕岳言山比她高了不少,但也是个臭小孩啊,估摸着也就读高中的年纪。   岳言山睁大眼:“我看上去很年幼吗?”他不解地摸摸头,道出一个更让穆君桐惊讶的事,“我十五就同表妹定亲了。”   穆君桐忍不住张嘴,十五?   她嘟囔道:“十五还是小屁孩呢。”   声音很小,街道热闹,只传入了耳里很好的秦玦耳里。   他面色有些阴沉:“十五……不小了。”他今年十四,难道穆君桐把也看作……小屁孩?这是什么词!   穆君桐笑了出来:“十五还不小啊。”光线不好,看不清秦玦面色,她也没在意,顺手在秦玦头上揉了一把,“你更小,才十三呢!”   秦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怎么敢……   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根,忍住心下躁郁的心思,挥开她的手。   见岳言山盯着他俩笑,小姑娘像被抢了玩具的孩童,不高兴地撅起嘴,摇摇岳言山的手,直接把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了。   腰肢纤细,胸前柔软,晃啊晃的,看得人眼花。   穆君桐恰巧站在秦玦旁边,手还没放下来呢,干脆地遮住他的眼:“小孩别看。”   秦玦:“……”   他沉默的样子太好笑,穆君桐咧嘴无声地笑,还没笑几声,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秦玦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捉住她手腕的时候力气不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指的骨头。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和他的眼神差不多。   不顾岳言山惊讶的眼神,他拽着穆君桐穿过人群,转弯,似一把斧刀凭空斩断空间半,竟来到极其安静的小巷。   短巷左右两端都是热闹的长街,唯有此处被劈了出来,十分突兀。   秦玦放开她的手腕,今天积攒了一天的不快终于得到发泄,他嗤笑一声:“穆君桐,你扮娘扮上瘾了?”   穆君桐收起笑,环着手臂,猜测他是恼羞成怒,于是气焰更加嚣张:“正是,怎么了,我乐得很。”   秦玦沉下脸,突然逼近。   短短一个月没见,他又长高了一点,竟然快要比穆君桐高半个头了。   穆君桐不由得走神,少年人真是说长大就长大了,也就是眨眼间吧。   少年鼻挺唇薄,明明眉眼中透着阴翳,五官却自带矜贵正气,睥睨人时眼神漠然疏离,扑面而来一股压迫感。   他讥诮地扯扯嘴角,微微低头看着穆君桐的双眼:“咽苦吐甘,舐犊情深,寸步不离,你不妨也试试?”   他的嗓音黏腻湿冷,却又带点循循善诱的蛊惑。   穆君桐心头忍不住狠狠一跳,被他的语气惹毛骨悚然,下意识捏紧拳头,进入战斗状态。   她抬眸看他,他的眸子像一双幽潭,在光线昏暗的地方,阴翳与病态猖狂地生长冒头,毫不掩饰。   四周陷入诡异的宁静,穆君桐听到他的轻笑声从耳边滑过,但仔细一听,又像是风声。   不管是报复还是愤怒,他瞬间换脸,撕破平日斗嘴打闹的假象,彻底露出阴暗的内里,这危险的表现着实让穆君桐头皮发麻。   见穆君桐愣住,秦玦却忽然弯起眉眼,得意一笑,仿佛什么没发生一样,后退一步,撤开身子,转身投入热闹的街市。   穆君桐看着他的动作,还处于下意识的战斗状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该不该跟上。   所以刚才是故意吓她的?笑得那么得意,自己果然是被吓住了。穆君桐捏捏拳头,心头恼怒。   刚才那一下确实同平日里的模样截然相反,更像是故意翻脸,可是刚才的他也很熟悉,像第一次撕破脸的那个大火之夜的他。   虽然确定这是他回击的把戏,不过……为什么直觉告诉自己,刚才那一瞬的他是如此认真。   穆君桐压下心头的不安,追了上去。 第33章   本来说回家休息两日, 可秦玦只待了一个晚上,翌日一大早就走了,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一个书院, 能有什么急事。   穆君桐总觉得暗里有古怪, 便翻出了局里送来的监听仪,思考着怎么把这个东西包装一下,想法子安在秦玦身边。   看着日头还早,穆君桐干脆去了城外的小庙,求了个平安符,把小布袋拆开, 正好能塞下监听仪。这个时代没有信号塔, 无法使用微型监听仪,否则直接弄他衣裳上面就行了,哪儿用费这么多功夫。   剩下的就是用针线把布口袋缝起来了,可是别说针线活了,穆君桐连针线都没有。她在大街上晃悠,寻思着要不找个绣娘帮帮忙算了。   找来找去, 没有找见合适的铺子, 便干脆往寻常巷子里钻, 看看有哪家姑娘闲着,也能帮忙。   绕过街角,穆君桐一眼就见到了在小店门口忙活的一位姑娘。   她背对着穆君桐, 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穿着一身麻布衣裳,手上不停, 周围全是木屑, 安静的街坊里, 全是削木的簌簌声。   穆君桐好奇地走过去,发现这姑娘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手上的技艺显然极其纯熟,将两个木条轻轻一扣,便牢牢地锁死,做出了一个小木凳。   她往店铺瞧,说是店铺,也不太合适,更像是寻常小院前面搭出来的店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制品,右边还有一处大的房间,用粗布盖着,应当是荒废了。   她并未停留几秒,却引得这位姑娘的注意。   姑娘抬头看她,见是脸生的,也没反感:“有什么事吗?”   穆君桐收回目光,对她礼貌一笑:“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会针线活的妇人,我有个小布袋需要缝一下。”她说完,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又补充道,“我会付酬金的。”   不会针线活的女人很少见,但让街坊邻居帮忙缝一下小物件的人不少见,大多是厚颜贪图那点便宜,不愿用自家针线。   刁玉犹豫了一下,见穆君桐神态自然,举止落落大方,不像是算计那三瓜两枣的人,便道:“有什么需要缝制的,你给我看看。”   穆君桐连忙将平安符掏出来给她瞧。   刁玉有些惊讶,这确实是“小”布袋,根本不费什么功夫就能缝好。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人不愿意自己动手,但她也不是八卦的性子,对穆君桐道:“你跟我进来。”   走进院子里,穆君桐的注意力便被各种木制品吸引了目光,叹道:“这都是你做的吗?”   本来挺冷淡的刁玉闻言有些愣怔,听她语气里的赞叹做不得假,态度略有松弛:“是,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这还是雕虫小技?”穆君桐的目光落到一个小型木船上,做工极其精细,除了木头什么也没用,全靠卯榫结构支撑起来,“你真是太谦虚了。”   刁玉见她两眼放光,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岔开话题道:“我去拿针线,你等一下。”   等她拿完东西出来以后,穆君桐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木工。刁玉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看她做的小玩意儿,再怎么也冷不下脸了。   她“喂”了一声:“东西给我吧。”   穆君桐收回神,把布袋从怀里掏出来,捏着口对给她。   刁玉以为她是怕里面的香灰洒落,并没在意,就着她的姿势飞针走线,眨眼就缝好了。   穆君桐啧啧称奇:“真厉害,手真巧。”   刁玉哪里见过这种好听话不要钱的人,一边想着这人怎么回事,一边又忍不住有些羞涩。   穆君桐把平安符揣好,掏出铜板:“这些够吗?”   没想到她还真给钱,刁玉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不够啊?”穆君桐见她不接,顿时很尴尬,连忙继续掏钱。   “够了够了。”这么短的一截线,哪里值多少钱,一个铜板都算占穆君桐的便宜。但她也不是扭捏的人,有钱为什么不要。   她从穆君桐手心里LJ拿了一个铜板:“这就够了,多谢。”想着又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缝吗?”   “暂时没有了。”穆君桐觉得这姑娘真热心,能处,转头跟她攀谈起来,“你这些手工卖吗?”   这下可把刁玉惊讶得够呛:“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卖给谁啊。”说完似是反应过来一般,“木床、木柜、木板凳这些都卖,在外面放着,你若是想要我便宜点儿算你。”   穆君桐忍不住笑了,干脆同她聊起这些小木工品。   聊起这个刁玉可谓滔滔不绝,两人大感投机,一来二去,竟是要教穆君桐做木工,当然,吃饭的手艺不教,只教怎么做这些小玩意儿。   于是穆君桐出门一趟,收获了一个小伙伴,“退休”日子顿时多了点项活动。   两人玩儿得很是契合,直到过了一个多时辰,有人回来了,打断了二人的安静小世界。   听见动静,刁玉的脸色顿时变得冷淡,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门口。   穆君桐本以为是她父母亲戚之类的,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个少年,人高马大,皮肤晒得黢黑,扛着柴火,脸上全是汗水,对刁玉道:“姐姐,我回来了。”   原来是她弟弟?   刁玉没接话。   少年有些尴尬,不过也没在意,习惯了似的,虽然有些好奇多出来的穆君桐是谁,也没开口问,擦擦汗,把柴火往院子后面扛去。   刁玉又开始低头削木头了,穆君桐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还是好奇:“这是你弟弟?”   或许很久没有同人交谈了,也没有遇到这么投契的女性,刁玉闷头削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他是我娘捡来的。”   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我爹是个打铁的,手艺没人可传。我娘一直拼命想生个儿子,可偏偏只生了个我。我两岁的时候,我娘大雪天遇见了快要被冻死的弃子,便捡回来当亲儿子养,希望他能学到我爹的手艺。”   她语气带点讥讽:“可是一般人家哪会丢儿子不养呢,捡回来的儿子痴痴傻傻的,整日挂着鼻涕,除了一身蛮力,什么也做不了。等到他长到五岁时,勉强像个正常孩子了,可我爹身体却不行,去了,所以他什么也没学到。”说到这儿,她削木的手加大力气,木屑纷飞,“本来这时候就该将他扔了,可我娘总是舍不得,一养就养到了现在。去年她过世了,临死前交代我,不要记恨我弟弟,都是一家人……”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穆君桐听得很明白,难免为她感到心酸,一个重男轻女家庭要养大一个孩子,势必会把给刁玉的那份分出大半部分给儿子。明明是至亲,却偏疼外面捡来的儿子,不恨不怨才怪。   或许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刁玉止住话头,不再多言了。   穆君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叹一口气,安静地陪她一起削木头。   过了一会儿,少年从后院走出来,有些瑟缩地对刁玉道:“阿姐,我把豆饭烧起了,等会儿还要上工,我先过去了。”竟然不吃饭就打算出门干活。   刁玉也没拦,等他走后,才气闷地将木头丢在地上:“谁要他卖苦力挣来的臭钱。”可是她也确实需要,娘亲下葬的钱,光靠她卖木头板凳根本凑不够。   穆君桐有些难受,放下小刀,对她说:“你若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一些……”   刁玉抬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笑了:“女人最忌心软。”她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和她的神情始终在穆君桐脑海里盘旋,直到她走回自家的小院后,还在愣神。   推开木门,秦玦已经回来了,看上去像是赶了一趟路,有些疲惫,额头上汗珠未干。   穆君桐本该问他去哪儿了,但又明白他不会说实话,干脆便闭嘴。   她神态有异,秦玦本来等着她的拷问,却见她沉默地往里走,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穆君桐回头,还想着刁玉那句话。   心软?   是的,她对待秦玦,确实心软了。她本可以将他拘在屋里不放出去,却还是送他去了书院,给他自由,不就是期盼着他能长成一个正常人,期盼着那一丝丝微小的可能性吗?   他真的能长成一个正常人吗?即使局里也是这样说的,让她引导他,教育他,可她能有多大的本事,就是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人,凭什么去改变一个所有时空里都走向暴君结局的大恶人。   她的眼神太过异常,看着疏离至极,秦玦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有些不安。   很快,穆君桐收敛了神情,摇头:“无事。”   其实疏离才该是常态,秦玦心下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你去哪儿了?”   穆君桐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环臂哼道:“我都没管你,你管我做什么?”   这才是正常的她,秦玦松了口气,可内心那隐约的不安却肆意生长蔓延。   他审视着穆君桐,想要将她瞧个分明,却在靠近的时候,沉下了脸。   他似乎是在发脾气,但又同两人火海对峙的那天不一样,他睫毛颤动着,压不住眸里的情绪旋涡:“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穆君桐傻眼了,刚才的伤感纠结被冲得七零八落,讷讷道:“什么……”   秦玦凑近了一点,仔细地分辨她身上的味道,语气是责问,却也有点不安的狂躁:“木头,女人,还有男人,他们的味道。”   穆君桐张大嘴,半晌,哭笑不得:“你是狗吗?”还能闻见别人的味道。   她看着秦玦,明明他面色阴沉,看着不愉,她却觉得他像个想要拆家的大狗,调侃道:“我整日从街上晃悠,身上的味道多了去了。”   秦玦并没有被她的调侃激怒,而是抬眸看她,一字一句道:“你待了很久。你的身上,全是别人的味道。”   穆君桐被他的眼神看得眉头一跳,调侃的话吞入肚子里,用手狠狠推了他脑袋一下,打断这种诡异的气氛:“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秦玦抿住嘴,不再说话了,但冰冰凉凉的眼神在她身上滑过,让她浑身上下都不适了起来。   神经病!她在心里骂道,从怀里掏出平安符,一把塞他怀里:“给你求的,好好带着。”本来想找借口欲盖弥彰一下,但此时又觉得,干脆利落一点儿反而不会惹他生疑。   蓦地,秦玦周身古怪的阴郁瞬间散了,他低头,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平安符,面上竟是难得一见的茫然。   穆君桐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刁玉的弟弟,秦玦此时此刻竟然同他有些像。   “这……”他想问这是什么,但很明显,这是平安符。   他捏着平安符,整个人都僵住了,表情有些慌乱。   “你给我的?”他还是问了句废话。   “对啊。”穆君桐怕他起疑,毕竟这家伙心眼儿那么多,“你好好带着,都说很灵的。”可不要手贱去拆开,虽然穆君桐并不担心他发现,他们本来就相互提防着,发现了又怎样。   秦玦“哦”了一声,竟然乖乖地把平安符收了起来。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怀疑,就……挺呆的?   这下反而让穆君桐不适应了,这家伙难道又在耍什么心眼儿?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在里面塞了监听仪吧,他连监听是什么都不知道。   前一刻还有点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因为一个平安符,散了个一干二净。   穆君桐觉得自己怕是永远也弄不清这个小混蛋的脑回路了。 第34章   秦玦低着头, 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细窄的小木盒。   穆君桐不明所以,直到秦玦开口:“给你。”   她楞了一下, 迟疑地接过去, 心里忐忑猜测这个盒子里装得是什么,小心翼翼地打开,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躺着一根簪子。   她看着做工精细的簪子,除了惊讶,只有不安。   这个簪子正是她前些时日一直过眼瘾的簪子,价钱昂贵, 哪怕是她现在发达了, 也不会浪费钱财在这上面。   秦玦为什么会送她簪子?应当同她送秦玦平安符一样。她深知他俩的关系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说白了,赠送礼物这种事绝对是不怀好意,内有算计。   她犹豫地看着簪子,不知道这里面是否藏有机关。而且经历过之前船上迷药事件, 她意识到还要防备毒药迷药这种她没有接触过的领域, 也不知道这个簪子上面有没有毒药。   她捏着木盒不说话, 秦玦瞟了她好几眼,一开始见她愣住还有些笑意,但渐渐察觉出不对味儿来。   “你不喜欢?”他开口, 语气凉飕飕的。   不是不喜欢,而是防备。穆君桐扯出一个假笑:“我只是太惊讶了。”   是吗?这还是秦玦第一次送别人东西,摸不清正常人应当是什么反应, 他想了想, 还是多嘴地解释道:“我瞧你总是去偷看, 便买了下来。”   “呃……”穆君桐不知道说什么好,仔细观察秦玦的表情。他勾着嘴角,眉眼间带点小心翼翼,假装不在意地打量她,眼神一与她碰到,又立刻收了回去。   穆君桐不善于探查人心,但基本的面部表情还是能读懂的,这不就是担心她不喜欢这个礼物吗?难道他是真心实意地在送礼?这个簪子真的没有猫腻?   不,绝不可能,这可是秦玦!   她一边揣度着秦玦的心理,一边回话道:“这个这么贵……”   对啊,这么贵,他哪儿来的钱?   她顿时竖起眉头,抓住了重点:“你哪来的钱?”不会是从她那里拿的吧!   秦玦一直等着她的笑脸,半晌没等到,反而等来她的怒容。   他有些错愕:“自然是我的钱。”   等等,穆君桐是在怀疑他偷钱?   幼稚,愚蠢,可笑。他一瞬间在心头把她骂了个遍,但明明知道自己应当不屑与她计较,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窜起了火。   “你的钱?”穆君桐觉得他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你哪儿来的钱?”   她的反应和自己预想中不一样,秦玦一时有些气恼,一时又有些茫然:“我之前当了平安玉,剩下的钱。”准确的说,是剩下的全部钱都来买这根簪子了。   穆君桐哑然。   她都快忘了这茬了。几个月前,他也是用同样的说法给她买了一只烧鸡,她至今也不知道那鸡是不是有毒,正如现在,她也不知道这根簪子有没有猫腻。   “……你的平安玉这么值钱啊。”她下意识问。   秦玦又不傻,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他真想掉头就走,但还是没忍住:“我的玉是我亲母给我的,自然是值——”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很没有必要,他一直不愿意提及往事和父母,怎么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当口脱口而出呢。   他伸手,试图拿回木盒:“你不要就算了。”   穆君桐见他真的生气了,有些尴尬,连忙把木盒揣到怀里:“我要,我当然要。”就算也猫腻也很值钱。   秦玦轻飘飘看她一眼,好似一眼看穿了她的打算,面色沉得要滴水,又有些无可奈何,半晌虚了虚眼睛:“随你吧。”   他不再说话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穆君桐莫名有些心虚,凑到秦玦屋子窗户跟前:“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屋内没声音,看来是不打算理她。   穆君桐无奈,这人真是脾气够大的。想了想,她还是提醒了一句:“平安符一定要记得带上,我求了很久。”说完又觉得有些多嘴,怕秦玦起疑。   却听屋里传来他冷淡的声音:“知道了。”   穆君桐愣了一下,实在想不清秦玦的想法,只好作罢。   秦玦没待多久就回了书院,待他走远以后,穆君桐打开监听仪,调制信号,声音不大清楚,但也能用。   他真是一个沉默的人,穆君桐将监听仪放在自己身边,一直等着,却只听到他与同窗简单的问候对话,其余竟然什么也没听到。   可能今天没什么要紧事,所以什么也没听到,只要他随身佩带,她总能听到重要信息的。   她这么想着,直到夜间准备躺下休息时,久久没动静的监听仪居然又传来了声音。   “唰唰唰。”是揉搓布料的声音。   穆君桐有些愣怔,夜里寂静,这些微小的响动被捕捉得清清楚楚。   她似乎能看见秦玦坐在床前用指腹揉捏平安符的模样。他在想什么,是怀疑有古怪吗?   她坐起身来,全神贯注地听声音。   可是声音很快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穆君桐听到一点点布匹摩擦的声音,接着有些闷,她正好奇这是在干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很微弱的呼吸声。   这是……将平安符压到了枕头下面?   那一瞬间,穆君桐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目光落到桌上的木盒上,平安符……平安玉,他莫不是真的将母亲留给他的平安玉当了,给自己买了根簪子?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明知这个道理,却不得不心软了一瞬。   刁玉说得对,女人最忌心软。秦玦不正是深知自己的本性,才屡屡利用这一点来制衡她吗?   或许就该找点老鼠药,把他毒傻了省事。   她气闷地想,躺下,听着秦玦的微弱呼吸声,脑子里乱糟糟的。   过了一会儿,呼吸声没了,又是布料摩擦声,窸窸窣窣,有些费劲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终于,秦玦满意了,不再折腾平安符。   监听仪下方传来很轻很轻的笑声,应当是秦玦将平安符挂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轻,手指轻轻点了点平安符,平安符来回晃动,信号也跟着波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又笑了一下。   穆君桐捂住额头,叹了口气。   这家伙,怎么没有随身佩带,挂在床头算个什么意思。她的盘算这下全部落空了,还得找点其他办法。   所幸秦玦最近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安分得要命,穆君桐没有接到局里的指示,也不需要呕心沥血地执行任务,便听之任之了。   每日她都去找刁玉玩儿,跟她一起讨论工艺技巧,还做了几个机弩出来,玩儿得不亦乐乎。   她的日子悠闲,秦玦却被只有忙里偷闲。   他坐在竹林里,将龟甲收拢,看着溪水发呆。   有人靠近,是个出家还俗的和尚,也是他的师兄。   “有何困扰?”他在秦玦旁边坐下,还保留着当和尚的习惯,喜欢和人论道。   秦玦在大石头上躺下:“无事。”   和尚看着碎裂的龟甲,摇摇头,叹道:“算不透的,便别算了。”   被人一眼看破行径,实在是令人不愉,秦玦握着龟甲的手骤然收紧,冷眼瞧他:“天下万事,皆有定律,没有什么算不透的。”他盯着摇晃的竹叶,语气不善,“我讨厌差池。”   猜不透的,算不准的,出乎意料的,都让他感到难受。   正如这些时日,他胸腔四处乱窜的情绪,很新鲜,很愉悦,却又陡然间变得酸而涩。习惯了空洞和麻木,一旦粘上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秦玦不懂世情红尘,却比世人都看得清。   和尚既已还俗,就没有度化人的想法。他不置可否地一笑,踞傲之人,总会被打断傲骨。   “世间万物,不是什么都能在掌握之中的。”和尚看过太多,他笑笑,“比如,人心。”   ……   半个月后,秦玦收到了外祖的来信。   信物对上,那边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接他回去,然后自然是名正言顺地扶持他上位。   明明一切都在秦玦的计划内,但他却总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怎么的眼神就落到了穆君桐给他的平安符上。   他讥诮一笑,若是她知道了,估计会气得要死,说不定会直接杀了他。   可是没办法,谁叫她那么蠢,那么心善,只能被人算计得团团转。以为他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哪儿也不去,安安心心读书,却不知道他本来就打算来这个地方,她只是被自己推着走罢了。   一个心善的女人,一身捉摸不透的武功,明明想要杀了他,却又必须护住他的命。真是……一件趁手的武器,一条愚蠢的恶犬。   他无不恶毒地将她踩进泥里。   可是越是这样,他胸口那团陌生的情绪便越发汹涌,惹得他几乎作呕。   他匆忙移开目光,望着灰沉沉的天气。   轰隆一声,闪电划破长空,秦玦像梦魇之中被惊醒了一般,突然转身冲向外面。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说来就来,穆君桐匆忙将衣裳收回屋内,正待关上透气的大门时,却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儿蹲在屋外墙角躲雨。   他浑身发抖,皮包骨头,看得让人心口发酸。   穆君桐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干脆招呼他:“进来躲雨吧。”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雨停了就走。”   小乞儿哆哆嗦嗦地应了,像只小动物一样,钻进院里的草棚下。   穆君桐给他倒了碗热水后,便端来小板凳,坐在房门口看雨。   雨线如注,顺着房檐砸在地面,溅起朵朵水花,洗净了往日的热闹繁华,整个都城都变得极其安静。   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静,由远及近,在院门口停住。   有人推门,裹着一身雨水走了进来。   一身黑衣,面色冷淡,几日不见,身形似乎又拉长了一些。   “秦玦?”穆君桐疑惑地看着来人。   秦玦抬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忽然,眼神落到草棚下瑟缩的小乞儿。   小乞儿蜷缩着身子,一身破烂,低着头,看着极其虚弱,安安静静的。   不知道为什么,秦玦忽然想到了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他不疾不徐地走入院内,走到檐下,穆君桐忍不住念叨:“你身上还在滴水,别踏进来,先把湿衣裳脱了吧。”   秦玦什么也没说,木然地顺着她的意思抬手将湿透的外裳脱下。然后,他的眼神再一次落到瑟瑟发抖的小乞儿身上,忽然开口道:“穆君桐,你捡破烂玩意儿上瘾了吗?”   雨声太大,哗啦啦的,嘈杂声将他的讥讽寒凉的语调遮住,穆君桐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字句。   “啊?”她觉得有点好笑,“什么叫捡破烂玩意儿?”   她顺着秦玦的目光看向那小乞儿,解释道:“我只是让他来躲雨的。”   秦玦沉默。   暴雨天光线昏暗,他半张脸都藏在黑暗中,穆君桐看不大清,只能自说自话:“不过他确实穿得破破烂烂的,这一身……不知怎么的,我看着竟然想到初见时候的你。”   秦玦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下。   他回头,昏暗的屋内,一时有些逼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眉眼,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难以形容。   “是啊,所以说你喜欢捡些破烂玩意儿。”他轻声道。   穆君桐没听清,干脆笑了两声,没有回话,转身进屋去替他去干爽的衣裳。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除了瓢泼雨声,再无其他声响,安静到极致,便搅得人心不安。 第35章   穆君桐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 总感觉气氛有些奇怪,她看了眼秦玦,开口道:“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吧。”也没问他为什么举止如此奇怪, 冒着这么大的雨赶回家。   刚才烧的热水又有些凉了, 穆君桐用手背感受了一下水汽温度,还是决定不苛待秦玦,再给他烧点。   她进了厨房,秦玦的注意力便全落到了草棚下的小乞儿身上。   干布搭在桌面上,他却没有拿起来擦湿发,而是迈步朝草棚走去。   小乞儿偷偷抬头打量秦玦, 这个少年穿着得体, 身量颀长,生得极其好看。他这么多年吃草根啃树皮,牢记的一点就是,生得好看的菌菇绝对不能碰,越美丽,越可怕。人也一样。   他低头, 作出可怜兮兮的姿态。   秦玦低头看他, 忽然笑了。   他第一次见穆君桐的时候, 也是这般作态,但比这乞丐演得好太多,最起码他可是顶着半瞎的眼和一身的血。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 从小乞丐身上滑过,小乞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小声道:“哥哥……”   或许后半段还有什么卖乖讨巧的话等着, 秦玦开口打断:“你觉得她会收留你?”   小乞儿浑身一僵。   他流浪了这么久, 穆君桐是唯一一个让他进屋躲雨的人, 还不嫌弃他给了他一碗热水。他们这种人,最会看人脸色,穆君桐一看就是真真正正的善心人。善心人,最好缠。   他摇摇头:“怎么会呢,我怎么敢这么想。”   秦玦嗤笑一声。   暴雨仍在继续,穆君桐添好柴火,往窗边走来取挂着的生姜,扫见了草棚下的二人。   秦玦站过去做什么?她虽然不解,但也没问,只是探头道:“外面风那么大,你湿着衣裳,可别受凉了!”到时候又要蹭药吃,她可不伺候。   想到这里,不由得瞪了秦玦一眼,然后才转身进厨房切姜片。   小乞儿看在眼里,用一幅天真的口吻对秦玦道:“哥哥,姐姐对你真好。”   秦玦低头看他,小乞儿眼神湿漉漉的,一张脸灰不溜秋,愈发衬得双眼黑白分明,微微仰头,神态看着既自卑又可怜。   他看着小乞丐,就如同在照镜子。   他当初也是用这样的神情看着穆君桐的吗?活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难怪穆君桐半点怜惜也不想分他,这幅模样落在秦玦眼里,他只觉得惺惺作态,恶心至极。这双眼睛,这么看人,让人真想用刀剜下来。   他觉得很可笑,心里头全是明晃晃的不屑,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可嘴上却忍不住开口:“这招我已经用过了,她不会上当受骗的,收起这幅作态吧。”   小乞丐抱住肩膀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隐隐泛白,他的眼神往穆君桐的方向瞟了一眼,见那边没动静,便收起了脆弱的表情,问秦玦:“你什么意思?”   确实像自己,但比自己差远了。   如果是他,怎么也得在身上捅上几刀再来摇尾乞怜,哪怕被践踏也不会暴露真实目的,才不会轻轻一激就忍不住了。   “她是心善,但也不是什么野猫野狗都能往她身边钻的。”他看着放在地面上的碗,嗤笑一声,“给你块儿骨头也只是看你可怜罢了。”   他这么说着,明明是在骂小乞丐,可脸上的讥笑却极其僵硬,看着泥水滩上自己的倒影,慢慢握紧了拳头。   是啊,都是野狗罢了,骂小乞丐和骂自己有什么区别。   秦玦太懂小乞丐的痛点了,短短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蹲在地上,咬紧了铱誮牙关,恶狠狠地看着秦玦,随时准备扑到他身上撕咬一口。   但他看着秦玦,忽然就笑了起来,声音尖锐,有气无力:“是啊,野狗就是野狗,破烂玩意儿,永远成不了家犬。”他坐回到地上,“今日给块儿骨头,明日就能撵出家门,后日——”他咯咯笑起来,“杀了吃肉咯!”   秦玦终于正眼看他了。   自己一直的不安,原来在这里。   他也很想笑,太好笑了不是吗?   可是他看着笑得呛咳的小乞丐,怎么都笑不出声。太丑陋了,一身癞疤,就该被乱棍打死。   他不要照镜子,不要让穆君桐看到这样的他。   ……   穆君桐端着姜汤出来时,草棚下只有秦玦一人了。   她皱起眉头,目光在院子里搜寻:“那个小乞丐呢?”   秦玦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走了。”   “走了?”她惊讶地往黑沉沉的天空看去,“这么大的雨,怎么说走就走了?”   秦玦语调平缓,透着漫不经心:“讨了水自然就走了,难不成你还要收留他?”   “我当然不会。”她又不是什么圣母,随便收养一个半大小子是怎么回事。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啊,她纠正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也得等雨停了再走吧。”   秦玦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其他都不管了,不再接话。   他沉默地穿过雨幕,走到穆君桐面前,接过汤碗,仰头灌下。   “你还给他熬了?”   穆君桐哑然,不懂他今天犯了什么病,理所当然地答道:“既然熬了就是一锅,哪儿分什么你的他的。”   秦玦放松了眉眼,垂着眼皮看她,眼神有些危险:“下次不要让这种人进门了,你身上都沾了他的味道。”   穆君桐惊讶地看着他,怀疑地嗅了嗅自己手臂,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哪里沾了什么味道。再说了,那个小乞丐虽然看着脏污,身上并没有很臭啊。   她不解地看着秦玦,真是狗鼻子。   暴雨直到傍晚才停歇,秦玦莫名其妙地赶了回来,到了傍晚也没急着回去,看样子今夜是要在家里住了。   穆君桐本来打算自己做晚饭的,想到多出来的一个人,她烦躁地撂了挑子,敲响秦玦的房门:“出来,做饭!”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该被奴役。   秦玦今下午古古怪怪的,此时已恢复正常,被穆君桐这么指使着也没什么反应,点头应下,乖乖地往灶间去了。   穆君桐有些错愕,怕他失手烧了房子,连忙跟上。   出乎意料地,他不仅没有烧了灶台,反而比穆君桐更上手,看样子没少自己动手下厨。   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天子独子,为什么对生火做饭这么熟练呢?他幼年在宫里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穆君桐并不会因为这点就对他表示同情。   她心满意足地把秦玦做的饭菜一扫而光,难得赞扬道:“真不错,以后只要你在家,就负责生火做饭吧。”   秦玦并没有表示抗议,而是极其顺从地点了点头,好像这事他干得十分心甘情愿似的。   吃饱喝足的穆君桐心头一紧,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玦不会想着平日里做饭时给她下点毒吧,那种折磨人的毒药,以此逼问她来历秘密以及武器使用方法……   她的思绪又开始飘飞,盯着秦玦,有些警惕。   “你快去把碗洗了。”她抱着胳膊,决定上点心,多多防备。   自从上次中了迷药后,穆君桐的侦测仪全天候都拉满了能量,时刻监测她的体征,稍有异常就会把她电醒。今夜秦玦睡隔壁,她想了想,干脆把小型放电装置拆开,在门窗口都布上了电线。   防备得当,她放心地睡去。   却不想她放着秦玦的布置,却替她抓了其他恶贼。   从那日起,她基本没有熟睡过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所以在木窗发出轻微响动时,穆君桐就猛然睁开了眼。   但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有人扭曲痛呼以后,赶紧收起布置。   她的眼神落到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忽然,她警惕地侧头,伸手拿起用来支起窗棂的木条,对着窗口探出的头狠狠一挥,躲在窗口探风的闲汉顿时捂脸哀嚎。   一眨眼的功夫,两个闲汉都被放倒了。   穆君桐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他们的面容,躺在屋内的那个不认识,躺在屋外打滚的人满脸是血,也不认识。   正准备翻身出窗把外面那个鬼哭狼嚎的闲汉敲晕时,已经有人先她一步,踩到了闲汉的脖颈。   “呵……”他瞪大眼,试图掰开踩着脖子的脚,可挣扎无果,很快窒息晕过去。   秦玦收回脚,嫌弃地在闲汉身上擦了擦。   “怎么回事?”他问。   穆君桐也很懵:“他们大晚上的想要翻窗进来,被我逮住了。”她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我最近露富,所以他们想来偷窃?”   背对着月光,秦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阴沉,他们想做的,可不止是偷窃。   穆君桐,街头巷尾都知道的“寡妇”。秦玦每月只有休沐日才回家,所以平日只有她一人在家,这两人深夜爬进来,一幅酒囊饭袋的模样,想要做的事情很明显。   秦玦生长在极其秽乱的宫闱,听过也亲眼目睹过太多的污糟。他年岁比穆君桐小,却比她更懂这些人的恶。   他看着穆君桐一幅担心银钱的模样,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要告诉她吗?这些人趁夜翻屋进来,不就是听你是个“寡妇”,认为你哪怕受辱也不会宣扬,反而会一次次忍让退步。他们想要剥开你的衣裳,践踏你,欺辱你。   然后呢,她还是不会动手。   他感到愤怒,针扎似的疼痛瞬间密密麻麻地爬满他的五脏六腑,穿过皮肉,到达骨头。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动手呢,杀了他们,活剥了他们的皮,看他们的血液四溅,难道不痛快吗?   他呼吸变得短而急促,牙关紧咬,直到口腔里泛起腥甜的铁锈味儿后,喧嚣的癔症才渐渐褪去。   他踢了踢脚下如死肉的男人:“怎么处置?”他想了个最为温和的法子,“沉河里吧。”   穆君桐不由得想到了那日夜里船上发生的事,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别。”她开口道,“别杀人。”是,她违背了局里的规定,但不代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犯了错就受罚,没有错上加错的道理。   这么理所当然,一点儿也不出乎自己的意料,秦玦笑了一下,幽幽的,笑得穆君桐耳根发麻。   “要叫醒他们问他们想做什么吗?”   穆君桐见他语调古怪,皱眉看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道:“不用。我当然知道,无非就是见我一人在家,想要偷东西。”说到这儿,秦玦抬眸看她,穆君桐眉头一跳,叹了口气,“还有猥亵我。”   是,她是挺不爱动脑子的,但不代表她是个蠢货。   只是陌生人近她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当然还是得担心钱财了,别的不说,去厨房把锅碗摸走她可不会察觉……   咳,她清了清嗓子:“把这些人送官吗?”她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律法,只能咨询一下土著秦玦。   秦玦垂眸。这些人送去官府,连牢房都不用入,就能安心归家,反而是把他们扭送到府衙的穆君桐会遭受非议。   他不想告诉穆君桐,只想袖手旁观着,让她一步步踩进淤潭,陷进去了,便想要挣扎,便不会循着那些可笑的法则与善心,然后,他们就走得更近了。   可他犹豫了,他当然可以这样,可他不愿意放过这些人。   别说放过,便是死,也不想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   所以他开口了:“送官没人会管你。”   穆君桐有些惊讶,曲国看上去如此繁华,一看就是人文昌盛的地方,怎么会不管。她虽然有些怀疑秦玦,但还是信了他。   “那怎么办?”她有些苦恼,“打一顿?”好像也行。   秦玦幽幽地道:“打一顿总有好的时候,好了就能召四里八村的泼皮无赖缠上你,你若是还想在这里住,便要打得他们动弹不得,永远瘫在床上。”   他这么一说,穆君桐才恍然大悟,不得不说,秦玦确实很了解世情。   打瘫?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地违反规定吧……不对,穆君桐回神,差点被带跑了。   她思考着这事的性质,若是放在现代,报警也不会受案,归根结底就是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她若是可以辩驳,连个正当防卫都算不上。   这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秦玦见她犹豫,就知道她不想打瘫他们,那股隐隐的躁郁再次从心口泛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穆君桐,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穆君桐却突然朝他招手:“你过来。”   秦玦审视着她,垂眸盖住阴翳,收敛好情绪才走过来。   他还没抬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把匕首。   顺着握住匕首的白皙右手朝上看,他对上了穆君桐明亮的双眸。   她小心翼翼的,带着从未见过的圆滑,对他小声道:“你帮我个忙,去把他们阉了吧,注意手法,不要死人。”她非常相信秦玦对于人体构造的了解,毕竟资料里写,他小时候是会津津有味看自己父亲徒手肢解敌人的人。   性盛致灾,割以永治。阉割以后,头也不秃,精力也旺盛了,人生不再耽于身下那二两肉,说不定就找到了毕生追求,从此积极奉献社会呢。   她对秦玦挑挑眉,语气带点讨好,生怕他拒绝:“劳烦你了。”   秦玦一声不吭地盯着她,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穆君桐心下忐忑,犹豫要不要自己动手时,秦玦忽然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穆君桐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弯着腰,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穆君桐尴尬地举着匕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秦玦还在笑,连眉眼间的阴翳都散了个一干二净,仿佛一个阳光开朗的寻常少年一般,顾盼生辉,穆君桐很没出息得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神。   然后他接过匕首,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手背,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 第36章   几声惨叫后, 再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秦玦才从外面回来:“把他们扔到了医馆门口。”然后从袖口掏出匕首,“已经洗干净了。”   穆君桐有些尴尬, 毕竟怎么也是当着秦玦的面在时空局规则的边缘试探。她再次对秦玦道谢, 接过匕首,见他眉眼间仍保留着爽朗笑意,心里头不断犯嘀咕。   在高兴个什么劲儿,难道阉人也是他的乐趣之一?   穆君桐啧啧称奇。   翌日一大早,穆君桐起床时,秦玦已经出门了。既然时空局传来的信息是时空线稳定, 继续保持, 那她也没必要贴身刺探。   穆君桐乐得轻松,将前几日换下来的衣裳放进盆儿里,端着盆儿往河边去了。   她不太想和别人闲话,专挑僻静的地方,一直顺着河岸边往下走,走到幽静的地方才停下。   此处水流反而要清澈一些, 周围鸟鸣声不绝, 连洗衣也洗出了点儿诗意来。   捶打累了, 她便铺开粗布,在草地上坐着,优哉游哉地看着天空上的飞鸟。她仰起头, 将手往身后一放……   按到了根软软滑滑的东西。   穆君桐浑身一僵,她出来洗衣裳可没有带匕首。   电光火石间,她收回手, 可被按住的蛇已经弹起来缠住了她的手腕, 对着她的手腕狠狠来了一口。   穆君桐欲哭无泪, 赶紧捏住蛇的七寸,将它制住,三两下摔地上打晕,撕下裙边,将小手臂缠紧,阻止血液循环。   生态太好了也是困扰,穆君桐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分辨不出它到底有没有毒,毒性如何。   于是她再次徒手抓蛇,捏住蛇的七寸,快步往医馆赶去。   可是时辰还早,绕过小林,走到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馆时,医馆只有一个开店打扫的小学徒,见到穆君桐徒手抓蛇的模样,先吓了个够呛。   “快,快,快找大夫!”   穆君桐:……   “我这不是来找大夫了吗?”   小学徒慌乱地看着她,半晌,朝东北方向一指:“师父出诊了,你快去找他。”   他急得团团转,将笤帚放下,小跑过来领着穆君桐往他师父家跑。   虽然穆君桐用力缠住了小手臂,明显感觉左手血液循环不通而发麻,可是毒素仍在蔓延,她的左肩开始失去知觉。   再配上小徒弟的慌张,穆君桐有种自己即将命不久矣的感觉。   小医馆离山林近,附近没有太多民宅,要先贴着僻静的城门墙走一段路才行。   穆君桐无奈地跟在后面,刚刚走完城墙边的那一段路,就被人叫住了。   “母亲?”身后传来一道错愕的声音。   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这样喊,秦玦脱口而出以后立刻抿紧嘴,神色不太自然。   他刚刚从城外回来,被小徒弟大喊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一看过来,就发现了穆君桐。   穆君桐回头,比起命不久矣的悲凉,还添了点为什么被秦玦见到的尴尬。   她说:“好巧啊。”然后补充道,“我被蛇咬了。”   秦玦:“……”   他赶紧翻身下马,神色复杂地看向穆君桐手上拎着的蛇。   不知为何,见到毒性不大,秦玦居然松了一大口气。   “毒性不大,但会让身子失去知觉。”他解释道,“一般一两天就能好。”   穆君桐也不问他从哪儿得来的见识,在这个节点上,只能相信他的说法了。   “我感觉我半边身子都麻了。”穆君桐把蛇递给秦玦,秦玦干脆利落地结果了它。   杀完蛇,秦玦握住穆君桐的手腕,躲进破败小巷口。   穆君桐正待问他要做什么,他已经撸起了穆君桐的衣袖,仔细观察她手腕上的咬伤。   因为穆君桐狠狠地缠住了小手臂,现在整只手都失去了血色,无力地垂着,看上去极其柔软。   秦玦神色认真,低垂的眼睫覆盖住了他的眼神,穆君桐心下忐忑,一边想着秦玦是不是在骗她,阻碍她求医,一边又觉得他好像可以信任。   “还好。”他瞧着白皙手腕上的两个齿印,略带鄙夷地蹙了蹙眉,好似在问她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   穆君桐就是担心这个,她又不是本地人,哪儿知道洗衣裳的河边还会有蛇。   她试图抽回手,未果,因为手已经发麻了。   但是嘴上还没麻,她一定要找回面子:“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下一次肯定会防着了。”   “嗯……”秦玦掀起眼皮轻飘飘地瞧了她一眼,态度可谓敷衍。   就不该停下来!这不是故意等他嘲笑吗,穆君桐点点下巴,示意他放手:“行了,别耽搁我找大夫。”   “找什么大夫,吸出毒汁就不会失去知觉了。”   吸出毒汁?   他的话音刚落,穆君桐还没反应过来时,秦玦救已经捉住她的手腕,将伤口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靠!   穆君桐错愕地看着他。总感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两三厘米,看他的时候,穆君桐还要稍微抬头。   因为手臂无力,她的手臂自然弯垂,被他托举着,所以就靠得有点近了。她都能看清楚他垂下的睫毛,和贴着自己白皙手腕的唇。   穆君桐的额角忍不住跳了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随手扯下墙角顽强生长的叶片,将污血吐到了上面,又再次垂首,继续帮她吸血。   污血在他的下唇留下一抹靡丽的猩红,衬得面色愈发白皙。好似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的少年青涩开始渐渐褪去,眉眼的压迫感增强,恍惚间,竟然有些接近那个噩梦里的成年暴君。   这个认知让她头皮发麻,赶紧挣扎:“我自己来。”   秦玦乜了她一眼,握住她手腕的指节微微收紧:“你不嫌脏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穆君桐才意识这个问题。虽然没那么夸张,但总觉得他的口水沾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下连背脊都麻了。   她如意料之中的一样僵着脸皮,不再挣扎了,秦玦便再次颔首,将唇贴到了她的手腕上。   毒血被吸出,发麻的手腕渐渐恢复了知觉,像隔了一层雾,迟钝又麻木,他唇贴在手腕上的触感,若有似无。   知觉一点点恢复,他吸走血液的感知便越来越明显。   这种感觉诡异至极,秦玦却面色如常,极其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穆君桐觉得他似乎很享受品尝自己血液的感觉,托着她的手腕,像一场愉悦的进食。   黑血吸得差不多了,他却还没有停下。   一股古怪的直觉让穆君桐心头跳了两下,但又觉得是自己太计较了,或许只是他没有注意吧。   被吸走血液的感觉很奇怪,由于毒素残留的原因,她仍然感觉身体发麻,有些虚软无力。   他的力道很轻柔,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柔软的唇贴在皮肤上那种缠绵感,流连、安抚,又带着不应有的亲昵。   随着血液再一次被吸出,那种奇异又粘稠的发麻感顺着手腕,一路上窜,蔓延到她的胸口。   积攒的不适与软麻瞬间爆发。   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急促地吸了口气,用尽全部力气抽出手臂。   “够了。”她说。   秦玦掏出手帕,擦了擦下唇,血液迅速浸透手帕,那抹猩红明晃晃的。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水囊漱口,穆君桐夺过他的手帕,擦干净可能残留在手腕上的口水,试图斗嘴以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也不怕是剧毒,到时候你比我先死。”   秦玦侧头看她,微微垂着眸,眼神有些直勾勾的:“我没那么蠢。”   穆君桐一噎,刚才心头那股诡异又黏腻的直觉消失,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也很……”她回嘴,“哪有这样处理咬伤的。”   秦玦已经迈步走出了巷角,抛给了她一句回应:“你去医馆也会是这样。”   穆君桐确实不清楚医馆会怎么处理,怀疑地盯着秦玦的背影。   小学徒还在胆战心惊地瞧着地上的蛇尸,生怕它会突然诈尸弹起来,丝毫没有追上瞧他俩在干什么的意图。   见到两人从巷角出来,还有些惊讶:“咦,你们做什么去了。”   秦玦道:“我帮她把毒血吸了出来。”   “哦。”小学徒撑着下巴,“那应当就无事了吧。”他站起身,挠挠头,“那我就回去继续扫地了。”   呆呆傻傻的,也不等秦玦回答,自顾自地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穆君桐走过来,盯着地上的蛇尸。   她忽然开口问道:“这蛇能吃吗?”   秦玦被她问得愣了一下。   他僵硬地转头看穆君桐,见她是真心发问,不由得陷入了一阵窒息的沉默。   穆君桐没等到回应,不解地抬头看他,见他专注又愣神地盯着自己,一头雾水。   他们的眼神对上,停滞了一刻,突如其来地,秦玦忽然撤开目光,肩膀开始抖动,然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穆君桐彻底呆滞。   “啊?”她看着笑得弯腰的秦玦,一脸疑惑,“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回应她的只有笑声。   好笑吗?神经病吧?   穆君桐忍不住给了秦玦一拳头。   他收住笑,本以为要恢复正常了,结果他顿了一下,又开始笑。   “……哈哈哈哈。”   穆君桐:……   秦玦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感觉这两天心情好得要命,如此爱笑,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笑过一样,那种淋漓的愉悦轻松都要把她感染了。   他这是准备换个人设?穆君桐思考着秦玦八百个心眼儿堆出来的演技,他好像确实挺爱换人设的,一会儿小可怜,一会儿绿茶,一会儿暴脾气爱炸毛,这会儿是开发了新性格——明朗少年吗?   她把蛇尸捡起来,秦玦终于停住了笑。   穆君桐黑着脸,用看傻x的眼光看着他。   秦玦笑完,神情一恢复,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的目光落到蛇尸上:“去了头,拔了毒囊就能吃。”   穆君桐举起无头蛇尸,小心地瞧了一眼:“哦,这样啊。”   秦玦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眼神同样落在蛇尸上,但同时,也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白皙的手腕,缠着绿色的蛇尸,像缠着奇异诡谲的臂钏,衬得两个齿洞愈发抢眼,透着黑洞洞的红。   他的目光有些幽幽的,很专注,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古怪,明明还没吃到蛇肉就已经带上了回味的余韵。他点评道:“味道……很不错。” 第37章   若是别人说吃蛇, 可能就是说说而已,可是穆君桐和秦玦拎着蛇尸,竟当真回家剥皮切块。   在某些时刻, 他们俩有种诡异的合拍, 丝毫没有认识到这对寻常人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   上次秦玦露了一手,穆君桐觉得味道不赖,勉勉强强就快要超过自己了,于是她便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了秦玦。   秦玦也不放心穆君桐的手法,万一没处理好,两人直接交代在了这里, 那可真是蠢死的。于是他毫无反驳的意思, 十分顺从地接过了下厨的活计。   穆君桐也不打下手,就在旁边瞧着。   以秦玦现在的身高来看,站在灶台前面都要弯腰了,看着着实有点费劲儿。   枯柴噼啪作响,温热的火气迅速烘暖了半个灶台,二人不说话, 一个手上利落处理食材, 一个袖手在旁看着。   一切都慢了下来, 竟然有种光阴被拉长得感觉。   可能是因为现在时日还早,小院儿附近又很安静,隔绝了嘈杂, 穆君桐感觉这时的氛围有种不合时宜的温馨。   秦玦的碎发垂落,在眼前晃晃悠悠,看着让人别扭。   也不知是哪儿根筋搭错了, 穆君桐下意识上手为他把碎发别在了脑后。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 秦玦已诧异地侧过头来看她。   她瞬间四肢僵硬地不知如何摆放, 都怪这诡异至极的温馨感,让她一时迷糊了。   她是不是最近太懈怠了,以至于同他走得太近,竟然会在失神之时表现出这种算得上亲昵的行为。   秦玦只是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他就垂下了眸,下一刻,他有些戏谑又有些不屑地说:“多谢母亲。”   不知怎么的,怪异的气氛一下被打破,穆君桐松了口气。是啊,最近一直同他扮演母子,虽说多少带点羞辱欺压的味道,但怎么也形成了惯性,一瞬失神的亲昵也是正常的吧。   刚才过于防备警惕,现在找到了原因,穆君桐不再细究,很快将这事儿揭过,挑着眉回应:“乖儿子。”   是的,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正常的。   可以打闹斗嘴,甚至可以表面无比和谐,但是绝不能有一丝丝靠近的苗头,必须得保持绝对的疏离。   穆君桐明白这个道理,秦玦同样。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放松,好似真如称呼那般,是对和谐的后娘继子。但刚才那一个晃神后,穆君桐立刻被惊醒,加固了两人之间那堵疏离又防备的薄墙。   她撑在石台上,与他自然地闲话:“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秦玦切肉的手微微一顿,但极其轻微,很难捕捉到。   “拜师以后,学得东西很多,而且还要随师兄满山野的辨认草药,所以时常天不亮就要出发。”   穆君桐点点头:“这样啊。”也没说信不信,看上去好像真是随口一问的关心。   时人喜食羹,秦玦用做白羹的方式烹饪蛇肉,加入稻米与调料熬煮,熬至熟烂浓稠后尝了尝味,浓淡合适,便盛出两碗提前吃午食。   饭桌上,穆君桐再次与他闲话:“前些日子给你求的平安符你还带着吗?”   秦玦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侧眸,避而不答:“问这个做什么?”语气不大好,一幅看不上平安符的样子。   带着就带着,没带就没带,有什么好岔开话题的。穆君桐不解,但她本来也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只是为了引入话题,好让她劝说秦玦随身携带平安符而已。   她道:“听你说要上山采草药,必定会穿梭密林之间,又想到了今日我只是在河边就遇到了毒蛇,所以觉得有些危险,便想到了平安符。”她顺理成章地劝道,“随身带着吧,聊胜于无。”   她不是会关心秦玦的人,所以她很恶毒地补充道:“万一真出事了,被蛇咬或是掉下悬崖,我可舍不得把最后的药用完。”   秦玦抬头,虚了虚眼睛,似在审视她。   他心眼儿一堆,说不定能看穿自己的意图,穆君桐有些心虚,但作出挑衅的模样,表明自己真的太心疼药片了,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的态度。   或许这个理由的可信度比较高,秦玦垂下眼,语气有些冷:“知道了。”他冷哼一声,“也就是你才会信这些庙里求来的玩意儿了。”   这家伙,明明光是出行也要卜卦,却又偏偏不敬鬼神,真是极其矛盾的一个人。   她随口接道:“怎么也是我辛苦求来的,你不信就算了,但也别糟蹋了,随手扔了可是会被我揍的。”没发挥监听作用不是问题,若是被其他古人捡到了就成大问题了,在她离开之前,必须得把这些高科技仪器全部收回。   秦玦没接话,穆君桐心想应当是挂在床头的啊,不会一语成谶,真被他扔了吧。她连忙追问:“你把平安符放哪儿了?”   一直埋着头的秦阕忽然僵了一下,旋即他很快站起身,端着碗一幅吃完了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答:“嗯……记不太清了,大概是随手放在桌上了吧,没太在意。”   说完,也不等穆君桐反应,立刻转身走了。   穆君桐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奇奇怪怪的,这个话题有什么好躲避的吗?   ……   秦玦走进密不透风的暗室,点燃挂在石壁上的火把。   唰——   火光照亮室内,露出坐在地上的老妇人。   她虚了虚眼睛,不太适应这光线。   秦玦很有耐心,站在她面前,慢慢等她清醒意识。   饿了几日,又整日无法见光,老妇人,准确地来说,这位身披黑袍的大巫觋终于认命了。   怎么会呢,那场大火本该烧掉一切,也该烧死眼前这个人。   命如棋盘,颗颗棋子早已落成,想要改命无异于登天之难。但她和秦玦都看到了改命之点,她想用火海脱身,烧死惟一的威胁秦玦,而秦玦知晓若是她成功,他再也找不见她了,所以毫不犹豫地前往。   她脱身了,秦玦却没死。   一棋挪动,满盘皆变。两人死里搏生,终究还是她败了。   她的眼白泛着灰,透着诡诞的丑陋,她用这双眼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秦玦的脸,突然笑了出声:“最近日子过得很松快?”   秦玦微微蹙眉,轻飘飘地将目光落到她身上,由上至下地睥睨。   明明这幅神色与往常无异,但宗祝却能一眼穿破皮囊,看到他的内里。   她的视线慢慢失焦,盯着他的胸腔,面上渐渐浮现出讥诮的笑容:“阿玦,你同你亲母一样,明明是偷来的懒散日子,却真以为是自己的了。”   这么说着,她的语气还带着点唏嘘和怀念。   她养大了秦玦的母亲,手把手教她巫术,然后看着秦玦出生,可惜……都是不得好死的命格。   秦玦面无表情,她的话对他来说连半分情绪也没能引起,他回道:“若真是‘偷’来的,那也是我的。”   他不想再继续这些无意义的话题,蹲下身子:“什么时候把蛊虫吐出来?”   老宗祝却不理会,仍旧自顾自话,仿佛透过他劝诫那位疯癫的皇后:“不能这样的,一边贪恋,却一边算计。想要占有,就要退步,就要割舍。”   暗与明,总得择一头。可惜,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想要的就觉得自己能掌握,掌握不住的便算计,太高看自己,也太轻视别人。   秦玦任她胡言乱语,态度可谓温和:“那就再饿几日吧,看看你的蛊有多忠,快饿死了的时候是钻出来呢,还是反咬你的肺腑解饥。”   他走出石室,看着昏蒙蒙的天,脑海里还是宗祝恍恍惚惚的喃喃自语。   让步?庸人才会让步。他只知道,想要的,就得去争去谋算。   而且,想要陷在现状里,并不难。   只需等一个契机。   ……   穆君桐拿着小刀刻画木条的轮廓。   刁玉在一旁瞧着,赞道:“你可真会用刀。”   穆君桐干笑两下,她可不得会用嘛。她含糊道:“大抵是天赋吧。”   好些时日没来了,前一阵儿刁玉教她的东西她忘了一大半,本以为会被刁玉发现,穆君桐还有些心虚,却见刁玉根本没注意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木榫,面有愁容。   应该又是同钱有关,穆君桐本觉得不必揭人伤疤,但见她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还是开口问:“怎么了?”   刁玉沉默。   她便再次提出暂时接济她的想法:“我还有些闲钱——”   “不是钱。”刁玉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是我的婚事。”   穆君桐一愣,刁玉虽说年岁不大,也就十六七,但放到这个时代,确实是该说亲了。   或许觉得穆君桐是个寡妇,结过婚,所以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亲母去了后,宗族那边便频频来人说项。我长到这么大,家中就未曾与他们有过来往,现在瞧着我的婚事能谋点好处,便使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来压我。”   穆君桐听得担心,忙问:“那你岂不是必须得嫁?”此时的宗族话语权十分强大,莫说刁玉一个孤女,便是她母亲还在,怕是也很难周旋。   刁玉沉默了一下,将木榫狠狠丢在地上:“但那人,年岁大,性/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嫁过去不就是求死吗?”她发泄完,又不说话了,过了片刻,语带哭腔,“凭什么?”   穆君桐不懂这个时代的行事法则,给不了刁玉建议。她想了一圈,好像能想出法子的人只有秦玦了,他心眼儿那么多,肯定能想出法子的。   “你先稳住,我帮你打探打探消息。”她这样安慰刁玉,其实心里也有很强的无力感。任她身手再好,但限制诸多,半分力也使不上。   刁玉擦擦眼泪,忽然听到木门响动声,抬头一瞧,是他弟弟刁器回来了。   刁器应当是才下了活,一身汗,晒得红彤彤的,见二人坐在院子里,头也没敢抬,诺诺道:“阿姐,我回来了。”   刁玉当然不会回应他,他闷头朝院子后面走,走到一半才想起今日发了工钱,于是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把钱掏出来,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小木桌上。   “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他说完,擦擦汗,觉得自己还有点力气,还能砍些柴火回来,又换了方向,去拿斧子。   刁玉盯着他,等他走后,目光落在放在小木桌上的钱币上。   这是刁器欠她的,也是欠他们一家子的,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但看着刁器任劳任怨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有些难受。   穆君桐见她眼睛还是红红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干脆起身去帮她把钱拿过来。   她问:“刁器现在算不算一家之主啊,能说上话吗?”   刁玉诧异地看她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还有人这么无知吧,她摇摇头:“我认命了……反正自打我出生起,我的命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穆君桐说不上心里头什么滋味,只觉得苦涩。   忽然,大门被人砸响——本就是半开着的,砸门不过是为了宣泄情绪。   二人抬头看去,却见几个男人拥簇着一个貌若灰鼠的中年男人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刁玉:“啧,怎么又在摆弄这堆破玩意儿?”   他应当不是第一次来,刁玉已习以为常,继续手上的活计。   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聘礼也收了,婚事也敲定了,你还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他这么说着,目光落到穆君桐身上。   或许因为她穿着朴素,头上不带任何珠钗,男人便生了轻视之意,眼神变得油滑:“这是哪家小娘子,我都未曾见过。”   本来没任何反应的刁玉猛地站起来,小木凳被她带翻,她举着小刀对着男人:“你敢!”   穆君桐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见气氛突然剑拔弩张,男人气得满脸通红:“我怎么不敢?”他恶狠狠地咬牙,“你别蹬鼻子上脸,我本来可以随意处置你,却还是三媒六聘地来娶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刁玉举着小刀的手没放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受不了这种羞辱。   “婢子!”他骂道,干脆大步走过来,一挥手就打掉了小刀,掐着刁玉的手腕,“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穆君桐还在他面前呢,他怎么敢动手。   她迅速反应过来,一脚就把男人踹飞了:“你手脚放干净些。”   她的身手太过利落,众人全都没能反应过来,等见到男人砸碎木器,痛呼打滚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刁玉吓得魂不守舍,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浑身颤抖着推着穆君桐:“你、你快跑!”   只是简单的肢体冲突,不至于如此害怕,此人定是有点来头。   穆君桐大概明白了状况,但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她摸摸刁玉的肩头:“别怕。”   她不愿闹出大动静,但这事儿显然不好收场。   被踢飞的男人躺在地上哀嚎,他身后的奴隶见状,赶紧跑出去唤人。   穆君桐本可以拦住他,却被刁玉扯着不能脱身,眼见着那人跑走,刁玉拽住她的劲儿更大了:“不好,不好,要闹大了,你快跑。”   穆君桐倒是想跑,可是袖子还被刁玉无意识的拽着,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把这两个臧获给我绑了!”男人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大喝着指挥。   穆君桐还未动作,就见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竟然举着斧子挥舞:“别动我阿姐!”   事发突然,局势陡转而下。   刁玉惊讶地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神色恍惚,咬牙恨声道:“刁器,你疯了不成!?”   刁器虽然瞧着笨拙,却并非全然不知后果。   他转头,语带悲戚:“阿姐,你快跑吧,此事与你无关,我杀了他,你就不用嫁了。”他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欠你的。”   刁玉愣愣看着他,心神震荡。   她嗓子紧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你……你在说什么?”   “你嫁过去以后,必是难逃虎口,我……”他咬了咬压,眼神变得坚定,“我知晓他今日会来,便提早下了工,结了钱……”   刁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仰着头看他,她大抵是恨他的,可是她却控制不住流泪。   “谁要你帮我了?”她无力地道。   院里众人大气不敢出。   这份绝望,穆君桐站得最近,感知得一清二楚。她明白,以这事儿的严肃性,已经等不到问过秦玦后再处理了。   刁器拿着斧子的模样实在吓人,男人被他的奴隶扶起来,一时不敢靠近。   不能走,走了就不好善了,穆君桐第一反应就是要不先敲晕这几人再说。   可是就算一时控制住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无法融于这个时代,行事莽撞,但经历过几次后,大约也是窥得了毫分黑暗。庶民,尤其是女人,就是时代旋涡里的浮木,被浪轻轻一卷,便会被轻易吞噬。   不,不,总会有办法的。   她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见那几人开始后退,一幅暂避风头改日彻底清算的模样,下意识回头问刁玉:“官府呢,官府不做主吗?”   前些时日夜里被歹人翻窗,秦玦并未细细同她讲明,所以此时此刻,她仍旧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曲国是她穿越来此以后见过的最为有序的城池了,礼仪之都,欣乐太平,颇有后世太平盛世之象,她不敢相信一点儿公理也讲不了。   “官府?”刁玉还没回答,那个男人已经笑了,他甚至笑得有点直不起腰来,“好啊,官府马上就来了。”   穆君桐心头一跳,浑身汗毛倒竖。   刁玉再次哭了出来,拎起周边的木头器具,砸向那几个男人。   “哗啦——”木头彻底散架,木屑纷飞。   紧绷的局势一下被点燃,刁器不顾刁玉阻拦,拎着斧子朝几人冲了过去。   姐弟二人被逼到了绝路,一心只想同归于尽。   穆君桐再不通晓世情,也明白刁器若是杀人,下场肯定极为凄惨,而且刁玉也不会愿意他这样做,所以她干脆利落地出手,拦下了刁器。   此时一片混乱,大家都没看清她怎么动作的,只见到刁器斧头被夺,那边躲闪的几个男人一下子松了口气,气焰陡然嚣张,竟然想过来抢穆君桐手上的斧子。   刁器又惊又气,穆君桐很快闪开,他捉不住,只能赤手空拳地同来人打了起来,很快就见了血。   这边打着,刁玉那边又有人期身而上,竟然是想撕扯她的衣裳。   穆君桐有些木然地看着这片混乱,此时,昏蒙蒙的天终于开始下雨,一道雷电劈过,乌云彻底遮住光线。   她陡然惊醒,不再遮掩身手,顺手捞起木板,狠狠敲到动手的男人的后脑。   木板裂开,血液溅出,他软趴趴地倒下。   “啊——”刁玉的惊叫响起。   穆君桐没有看她,而是侧头数着屋内的人头,一个接一个,面容狰狞,肆无忌惮。   她该怎么办,遵守时空局的规则吗?   除了任务对象以外,谁的人生都不要干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刁玉被卷入时代旋涡里。   风声,雨声,孩童与妇人的高喊声全部传入了穆君桐的耳里。   “官兵来了,官兵——”   那逃走的奴隶,竟然是去叫官了。   真是可笑,有时候你以为的公理,在别人面前竟然是荒谬至极的呓语。   她的目光滑过刁玉和刁器,他们身上都被砸出了伤,面上全是血,倒在一堆木屑里。   他们眼里的愤恨与不甘早已散去,只是麻木地躺在地上。   麻木吗?适应一个时代的规则,凭什么叫做麻木,那她呢,她算什么?   恍惚中,有人在她耳边谆谆教诲,像攀附在肩头的幽魂在呢喃:“穆君桐,我们穿梭时空,是以正义之名做刽子手。切记,坚守本心,法则决不能违反。”   她抬手,一个接一个砸晕动手的莽汉。   木屑纷飞。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混在暴雨中,杂乱无章。   还剩最后一个。   穆君桐看着瑟缩在角落的男人,他再也不似先进门时候的嚣张,惊愕地瞪着穆君桐,目眦欲裂。   她走进他。   他浑身发抖。   穆君桐伸手,他咬牙,似要扑过来。   不知为何,穆君桐脑海里突然回想起那日船上秦玦对她说的话。   “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你自认秉持着你所谓的善念,行走于朗朗大道……”   男人已做好撕咬她的准备,却见她没有动手,而是把匕首递给了他。   他呆滞地盯着匕首,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却不知道世上本无公允,何谈朗朗?”   穆君桐没有动作,等着。   于是他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夺过匕首,起身,对着穆君桐扑过来。   她没有躲闪,任由匕首插入自己的肩膀。   秦玦的话还在回响。   “你明明看见了、听见了,却要压下不忿。”   她闷哼一声,低头看着血流如注的左肩,抬眼,一招扣住动手的男人,扭断了他的手腕。   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不挺重复:“……却要压下不忿。”   男人痛呼倒地。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下,连暴雨声也盖不住了。   穆君桐拔下匕首,浑身痛得颤抖,然后将匕首递到了满脸血泪的刁器手上。   “你不是想杀了他吗?”   她的肩膀还在溢血,左肩开出了猩红的花,她却面无表情,轻声道:“动手吧。”   刁器痴楞地接过匕首,毫无生气地爬起来,活像一个提线木偶,在穆君桐的注视下,捅向了倒地的男人。   一刀、两刀、三刀……   男人彻底气绝。   穆君桐拦住还在机械动手的刁器。   她夺过匕首,塞到一旁倒地的奴隶手上。   “嘭——”   木门被踹飞,佩刀官兵闯了进来。   满地木屑,血液飞溅。   惊雷不断,轰隆隆作响,官兵看着躺在血滩里的男人,惊愕失色。 第38章   刁家姐弟躺在木屑里, 身上也不知沾着谁的血,即使官兵破门而入,他们也没有反应。   好像他们人生就等着这一刻。生了, 便长大;病了, 便拖着;死了,便哭一哭,再挖个坑埋起来,然后继续过着无怨无尤的日子。平板的,没有回头,也没有前路的日子, 便是穆君桐认为的“平凡日子”。   吃饭, 睡觉,日复一日,直到某一天噩运降临,哗啦一声,假象全部崩塌。   今日一事发生得太快,不过两刻, 如此轻飘荒谬, 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陡然来得转折,叫听众破口大骂。可是日子便是这样,本就摇摇欲坠, 平板地活个十几年或是大半辈子,轻轻一推,就摔个稀碎。   满地都躺着人, 唯有穆君桐站着。   她面色苍白, 浑身颤抖, 像支撑不住了一般,猛地跪在一地木屑里。   她空洞地盯着前方,声音冷得发寒:“官爷……恶奴……暴起伤人。”   官兵错愕,抽出刀,却不知道砍谁。   她伤得真重。他们看着穆君桐,下意识这样想。   肩膀上溢出的血快要把半边衣裳都染红了,她却没有流泪,只是失神的、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像被撕碎了一般。   这个神情他们见过太多了,总是空洞地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   能为什么?命贱呗。   那唤来官兵的恶奴已经吓傻了,一边叫着“不,不可能”,一边指着穆君桐说不出话来。   可他怎么说呢,说定然不是恶奴伤人,是这个女人!可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打伤这满地的男人!   他朝刁器望过去,试图推到他头上。可刁器面上全是血,五官都模糊了,一看就是被按在地上狠狠踩打。   若她真有打晕打伤满地男人的本事,为什么不救刁器。   这些话根本圆不下来,他喉咙发紧,冷汗直冒,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官爷,不是的,不是的,是他们,是他们杀了老爷!”   穆君桐闭上了眼。   奴,在这个时代是个物件。所以即使他们口风一致,皆把罪责推到穆君桐身上,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在明白这个时代的规则的第一刻,就顺利利用了规则杀人。   胃部发紧,她很想干呕。   就在这时,昏沉地躺在地上的刁玉突然爬了起来,她撑着身子,声音尖锐极了:“我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你们……你们还我良人来!”   穆君桐回头,刁玉的视线和她对上。   刁玉泪水盈眶,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明明只是对视了一瞬,穆君桐却觉得好像把话都说尽了。   穆君桐心头稍轻,不再强撑,倒在地上。   面对这棘手的场面,官兵焦头烂额,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三人伤得有多重。伤成这般,必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想干脆全部带走,却又犹豫了。   妻……他望向刁玉,又是一个寡妇了。这世上,真是最不缺寡妇了。   他叹了口气:“把这些恶奴全部捆起来,他们……至于他们的话,就交由游家处置吧。”   他话音落,刁玉松了口气,陡然卸力,瘫在地上。   她很想笑,可是眉眼一动,眼泪滚滚而下。   这已经是当下能想出的最好的结果了。若是游家网开一面,见他们满身伤也要“护住老爷”,不过多计较,她和刁器还能继续苟活下去。   只是穆君桐……   死了个有点关系的小人物,怎么也得来仵作看一看。仵作很快来了,都不需要细看,便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尸体道:“这刀伤啊,乃是泄愤。”又回身看穆君桐,“这娘子肩上的刀伤也同样,应当出自大力男人之手,伤势如此重,还是先请大夫吧。”   穆君桐颔首道谢,看上去已经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了。   暴雨还在下,小院搭的草棚快要支撑不住了,又潮又闷,雨水从缝隙滴下,打在穆君桐身上,已是支撑不住了。   官兵不忍为难,挥挥手:“先请大夫吧。”   有人将穆君桐搀扶进屋内,脚步声来来去去,混杂着雨声,一片忙乱。穆君桐没有管伤口,只是坐在塌边,垂头盯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刁玉轻轻地走了过来,她伤势看着严重,都在面部,其实洗把脸就好了。但她没有洗,而是去灶前给穆君桐盛了一碗热水。   她将碗递过来,竟又开始哭:“你的伤……”   其实现在有更多想要问的话,比如说,为什么有这种身手,为什么要帮他们,但刁玉将这些疑问咽了下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面。   穆君桐摇头,张口,干裂的唇撕扯,难以发声。   刁玉赶紧喂她喝下热水。   光影变化,又有人推门进来,刁玉以为是大夫,连忙扭头,正欲开口描述伤势,却见来人不是大夫,而是一个少年。   他裹着一身水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逆着光,浑身缠着暗影,本该是天真意气的少年人,却透着凌厉的孤高,眉眼间的阴沉像开刃刀锋透出的血气。   刁玉的话堵在了喉间,下意识退后半步。   这个动作露出了她身后半垂着眼的穆君桐。   昏暗的光线,她的神态看得不分明,整个人像是受过刑一般,神魂不定,勉强被钉在麻木的躯壳里。   秦玦迈步走进来,站在她面前。   “你……”刁玉鼓起勇气开口。   少年却没看她,始终盯着穆君桐。   穆君桐抬头,面色苍白,眼神聚焦,落在他面上,扯了扯嘴角。   “你不曾与我讲得分明,是不是知晓,总会有这一日。”他提醒过她,但却没有很严肃地为她讲解,无非就是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哪儿能听得进去,非得跌撞地走一遭,才能明白。   一击即中,彻底摧毁,才是他的风格。   气氛凝滞,刁玉听不明白,只觉得她的语气听得人心酸。   秦玦避而不答,终于开口:“岳言山严亲是县尉,游家那边可以摆平。”   穆君桐还未说话,刁玉已惊喜地看向他,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大抵是与穆君桐相熟,于是赶忙道谢,拎着裙摆跑出去找刁器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有了谈话的空间。   但穆君桐却觉得无话可说。游家若是打杀恶奴还不够泄愤,怎么也得追究她,又是好一番周旋。自以为身手了得,一身武器,但若是遵着此时的规则做事,真是步步艰难。   所以她开口:“多谢。”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就在穆君桐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突然问:“为什么要让他给你一刀?”穆君桐是绝对不会被这些人伤到的,所以,必定是她甘愿受这伤。   穆君桐笑了:“你说的呀,一个女人,必定是被轻视的。我若受了重伤,谁还会怀疑我。再说了,我伤得重些,刁家姐弟也容易逃脱嫌疑,被伤及的说法也更容易让人信服。”   又是片刻的沉默,秦玦平静地说:“原来你都记住了。”   他说完,刁玉从屋外进来,发愁地问:“大夫怎么还不来?”   秦玦侧头,这下终于看了她一眼:“去买些烈酒来。”   刁玉连忙应是,再次提着裙摆跑了。   秦玦在穆君桐面前单膝跪下,瞧着她的左肩:“你的药呢?”   她的药止血止疼,怎么不用,难道是用完了?   秦玦胸口沉闷闷的——大抵是不愉吧,毕竟他还惦记着药片,所以才会有这般感受,否则,怎会不愉呢?   穆君桐歪了歪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笑非笑,叹道:“为了吃透教训。”   秦玦浑身一僵,有种古怪的感觉一瞬溢满了他的心口,酸、涩,短暂地夺走了胸腔的空气——这是一种名叫悔意的情绪。   他道不分明,只觉得那一瞬间抬头的动作有些艰难。   他咬了咬牙,那种奇怪的感受很快散去。   是的,穆君桐,你总是要这样经历一遭,才能同我一般,见我所见,闻我所闻,然后站在我身边,维持着如今我们惺惺作态的短暂和谐。   他这么想着,却笑不出来。   穆君桐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看向他黑沉沉的眸子。那里面的光亮有些令人心悸,映着她的倒影,剥了皮,拆了骨,剩下的内里瞧得真真切切。   “秦玦,我是个蠢货。”她苦笑道,“想当然,自视甚高,莽撞。其实大多数的事情,我都看不分明,但总有被敲醒的时候,不是这一回,总有下一回,所以我想把这个教训吃透,痛了,就能一点点改过来。”   要想改,总得吃点苦头,狠狠地痛一回。   但有时候,人的骨头很贱,痛了,很快就忘了。所以要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打在脸上,直到彻底清醒。   秦玦感觉半张脸发麻,细细密密如同针扎,似被人挥了一耳光,他的牙根咬得更紧了。   一定是恚怒,否则为何有这种错觉。再说了,他的人生除了麻木,便只有这一种情绪,所以,一定是她的话让他动了怒火。   他强行剥离这种感受,讥诮地道:“行了,赶快处理伤口吧。”   穆君桐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她摇摇头,很坦然:“等大夫来,现在失血过多,有些无力。”   当然,只是针对全盛状态下的她显得无力,她仍可以制服秦玦。   哪怕前一刻还在交心,她也始终在防备着秦玦。若是秦玦见她虚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果然,秦玦忽然动作,看上去像是要接近她。   穆君桐立刻格挡,他却闪开,按住了她。   此时她的匕首已经抵到了他的腹部。   乌云又密了一些,屋外光线如同薄雾凌晨,更别说屋内了。   黑暗如墨,浓稠地晕染在二人之间。   他的手放在她肩膀上,丝毫没有在意抵在腹部的匕首,他的神色在黑暗中看不清,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他的语调死板,毫无波澜:“是挺蠢的,伤不想好了是么?”   穆君桐抬头,咫尺之间,她的头顶擦过他的下颌,古怪的距离让她浑身紧绷。   因为只能看到一个虚影,所以刁玉进来时,只见秦玦的背影遮住了穆君桐半边身子,没有见到剑拔弩张的画面,喘着气把烈酒放到秦玦身旁的桌面上。   “买到了。”她没有多注意,将干净的干布搭在桌面上,“我去烧点热水。”   说完就走了,穆君桐的目光落在酒坛上,一个错神,秦玦已经扯开了她的衣领。   因为看不清,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或者说,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这种时刻更多的还是防备,没有什么避嫌的别扭的心思。   他用酒打湿干布,把她伤口周围的血擦掉。   明明十分黑暗,她的肩头却白得晃人眼。平滑的肌肤上,刀伤触目惊心,更别提周围的陈年旧伤,疤痕错落,丑陋至极。   雷声轰隆,盖过两人的呼吸声。   他的手法当然不会温柔,穆君桐不适地闪躲,被他扣住肩膀。   这个姿势太具有压迫感,以至于她没法抬头寻找他的双眸,她的匕首仍在抵在他的腰间。   再近一点,就会穿透。   擦完血迹,他捞起酒坛,毫不犹豫地倒在了她的肩头。   她痛哼一声,咬住牙,冷汗直流。   身体因为疼痛不住的战栗,再也无法控制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用干布抵在伤口下方,没让烈酒打湿她的衣物,手法娴熟,显然没少处理伤口。   这下除了闷闷的雨声,屋内便只有穆君桐不平的呼吸声,秦玦按在她肩头的手也随她紊乱的呼吸不断起伏。   穆君桐极力控制着呼吸,因疼痛而仰起头。   她的呼吸、脉搏、痛哼,越来越清晰,他感知到了她的一切,包括痛苦,在黑暗里,他的身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   冷汗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留过锁骨,滑过秦玦扣在她肩头的指腹边缘,像蚂蚁爬过,带来怪秘的痒。   视野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手指忍不住扣紧。   雨声再大一点就好了,就能盖住她的呼吸,盖住这些嘲哳。   他退后半步:“没有伤到要害,无甚大碍。”   “嘭”地一声,他将酒坛放到桌面上。   脚步声放大,岳言山率先踏进来:“大夫来了。”他嘟囔道,“怎么这么黑?”   刁玉跟在后面,对大夫说道:“我来帮忙包扎。”   秦玦面色平常地回身,而穆君桐也跟无事发生般收起刀。   大夫同刁玉上前,因为伤口处理过了,便只是上药和包扎。   秦玦走到屋外,岳言山跟在后面,瞧着他的侧脸:“你这般不忿吗?”   秦玦愣了一下,侧头,蹙眉道:“什么?”   岳言山丝毫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错愕,只是体谅地点头叹道:“也是,你继母被伤成这样,合该生气。”他同仇敌忾,“一群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不过是生得多罢了,家族盘根错节无人整治,便欺男霸女,真把自己当地头蛇了。”   秦玦没再回话了,抬头瞧着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岳言山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秦玦喃喃道:“有些不解。”不解心头那股情绪是什么,竟让他无法愉悦地欣赏自己引导而来的结果。 第39章   暴雨来得迅猛, 去得也快,站在屋檐下等了没多久,雨就停了。   穆君桐从屋内走出来, 她的面色仍然惨白, 但可能是休息了一忽儿,精神好了不少。   站在屋外的两人回头,还未等穆君桐道谢,岳言山就已经先一步开口道:“伯母伤势如何?这些恶奴实在欺人太甚。”   穆君桐肩上的伤是那个死人捅的,但没有人会解释。除了当局者以及一眼看透的秦玦以外,谁也不会知道其中细节。   穆君桐笑了笑, 语气有些虚弱:“并无大碍。此次还要多谢你了, 若不是你帮忙,怕是不止挨肩上这刀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哪怕是后面那句听上去像是开玩笑的话,也是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事实。   即使这样,说到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气氛仍旧沉了下来。   岳言山不好意思地挠头, 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旁的秦玦脸色黑了几分。   这种沉默的气氛实在有些压抑, 岳言山朝穆君桐走过去, 见她迈过门槛,虚扶了她一下,犹豫地劝慰:“伯母, 我知晓妇人家看到死人总是有些害怕的,但这人死有余辜,不知道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死在他手上, 成亲的, 没成亲的, 白骨埋了一大片。所以,他死得好,还死得不够惨呢。”   他这样说着,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安慰的话有哪些不对,若真是看见死人就害怕的妇人,恐怕是更要害怕了。   幸亏面前的是穆君桐,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碎发落在一旁,软着身子,清愁感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   岳言山心头叹了口气,想着那些破事,不由得愤慨地道:“这城中,世家盘根错节,官官相护,有权有钱之人仗势行凶,平头百姓连个公理也寻不着。只可惜我……”   他有一腔热血,可到头来也只能靠自己的严父出面帮忙,难免感到郁愤。   话说到这儿,卡在胸口里,闷闷的,上不去也下不来。   忽然,他感觉穆君桐的脚步停了下来,盯着他的侧脸不说话。   他疑惑地转头,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岳言山心口被撞了一下。   怎么形容那种目光呢,不带任何男女欣赏之意,只是对志同道合者的理解,以及感激。感激他这一句话,让她明白自己不是孤独的逆行者。   史上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赤子之心。穆君桐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听到这些话,刚才有多悲愤崩溃,现在就有多需要他的这番话。   至少有岳言山在,秦玦那些话就不能击垮她。   这世上总是有人同她一般,仍旧怀抱着期许与昏蒙善心的。他对社会黑暗面的不忿,是解救穆君桐踏入万丈深渊的一把手,将她从信念溃灭中拽了出来。   穆君桐笑着看他,终于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再次道谢。   她如此郑重,倒令岳言山不知所措了。   他挠挠头,有些脸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对她回以一笑。   秦玦站在后面,看着这幅和谐的画面,虚了虚眼,眼神有些阴沉。   真是刺眼。   他移开目光,隐隐感觉有些东西又脱离了他的掌控。   暴雨过后,乌云散去,黯淡的日光终于洒下来。   毫无温度,也无甚亮光,但总归照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光痕。   秦玦一时走神,盯着那渐渐扩散过来的光线发呆。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照亮了穆君桐。   他垂眸,看着自己所处之地的暗影。   明明只有几步之遥,离得那么近,地面上却划出了一道明暗清晰的分界线,横亘在二人之间。   岳言山还在同她对话,说的什么,他却没心思去听了。   他盯着那道光影分界线,着了迷障一般,想要将它抹去。   他们应当聊得很投机,轻笑声传入耳里,是他没有听过的笑声,她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放松,或许,此时此刻,她还在用那种明亮的眼神看着别人。   秦玦上前两步,伸手,想要将穆君桐拉入这棚下的黑暗里。   “那我先告辞了。”   “好。”穆君桐同岳言山点头道别,跟着他往前走了半步。   恰好错过了秦玦试图拉她的手。   亮光照亮了他的手,明明毫无温度,他却犹如被滚油烫了一般。   秦玦陡然回神,收回手,垂下,神情莫辨。   穆君桐回身,对着秦玦道:“我们帮刁玉简单收拾一下再回去吧。”   看着她轻松的笑容,秦玦心头突兀地多跳了两下。   又是那股奇怪的感觉,如水草般攀缠着他的肺腑,如溺水般难受,这让他想到被穆君桐按入河里濒死的那个夜。   大抵是不甘,一定是不甘,否则会是什么?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些从未有过的情绪感受。   “好。”他应道。   两人不再说话,分头收拾一地乱摊子。   其实刁器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些被摔烂的木器他没敢动,怕出了差错,给刁玉带来麻烦。   而刁玉蹲在地下,一边拼合摔得烂碎的木榫,一边发愣。   遭遇了这种大事,怕是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穆君桐心下叹了口气,把自己做的木件碎片捡起来,属于刁玉的那些,她简单地归了类,堆在一起。   差不多收拾好以后,看着木件碎片,她觉得有些可惜,便蹲下来试图重新拼凑好。   可惜差之毫厘,便再也凑不回去了。   正在烦闷用蛮力之时,一只苍白的手落到细长木榫上,手指用力,将本就碎掉的那部分掰掉,剩下的,便可以合上了。   穆君桐抬头,秦玦正单膝跪地跪在她面前。   她蹲在地下的时候习惯躬着背,把前胸贴着大腿,所以身形显得很较小,也就显得秦玦身形高大了不少,好似不费力就能将她全部揽住。   他没有看自己,鸦睫低垂,微仰的视角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似乎隔着一层缥缈寒山雾,有些孤冷。   穆君桐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木件碎片,叹道:“各个部位都碎了一些,想要复原应该不大可能了。”   即使秦玦帮她硬合上了,但其他部件也必须全部跟着修改。   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怪丧气的,连忙补充道:“不过就是个花架子,没什么大用,烂了也不可惜。”   秦玦没接话,而是再次用手指帮她把另一头修正后,合上。   她愣了愣,没想到秦玦也会这些。   她没把手举高,所以秦玦想要看清,不得不将挺直的背倾向这边,这一瞬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与亲近。   她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走,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掌很大,轻而易举就能全部盖住自己的手掌。   她正待收回手,却听秦玦开口:“若想要复原,总得全部磨整一番才好。”   穆君桐“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冷清萧然:“凑回去以后,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里破烂不堪,轻轻一推就溃散。倒不如一开始就彻底摔碎,重构一个全然不同的物件。”   穆君桐心头重重一沉,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的话,听上去若有所指。   如今的天下便是如此,哪怕是礼仪之城也只徒有个花团锦簇的表面,瞧着安定有序,可是那些黑魆魆的脏污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角落慢慢泄出来,展示着它早已腐朽的内里。   彻底毁灭,再重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吗?   她抬头死死地看着他,期望能从他面上看出点头绪来。   可他却像真的只是在讨论这个木件一样,神情毫无异常。   穆君桐收回目光,将木件碎片揽成一堆,回答道:“哪有这样的,一点一点来,总能修补好的。”   同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   收好以后,二人离开刁家。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秦玦主动同她搭话。   穆君桐一愣:“什么打算?”   “你如此在意刁玉,愿意为她硬生生挨一刀,想必接下来还会帮她吧。”他的语气听着平淡无波,但穆君桐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不对的苗头。   她解释道:“我帮她,不是因为在意她。若是其他人,我也会做同样选择的。”   她这么说着,感觉身边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发现秦玦垂着头,神色看不大分明,昏暗的天色让她忍不住虚了虚眼睛。   “不知道下一场雨什么时候来,快回吧。”她看不清,回身,对秦玦抛下一句话。   秦玦没有跟上,穆君桐也不管他,走到街角尽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秦玦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空无一人的窄道上,看着有些萧瑟。   回到家后,穆君桐烧了热水,擦拭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刚刚系好,就听到院门传来声响。   应到是秦玦回来了,他的脚步声停到屋门外。   “你还没有回答我,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穆君桐干脆走过去将门打开,说实话,她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秦玦:“大概就是顺其自然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   虽然今日的她主动出手了,但日后的日子,她仍旧会保持原来的信念。   秦玦站在屋外,没有进来,穆君桐也没想着邀请他进来,走回桌边,收拾刚才换下来的衣裳。   她把衣裳里外分开,染血的挑出来,准备等到天晴再去河边清洗。   正挑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秦玦的声音,眇眇忽忽,寒意彻骨:“要不,把游家人都杀了,你看怎么样?” 第40章   穆君桐浑身一僵。   秦玦说出这句话, 她既觉得理所当然,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坦诚地展示自己的恶念?   同他相处的时间足够久以后, 穆君桐也渐渐摸出一点他的行事规则。她不由得怀疑, 秦玦说这话是为了故意激自己。   所以她只是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甚至还能笑着道:“我又不是嗜杀的疯子,为什么要牵连他们一家子?”   秦玦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下,缓缓迈进来。   他的语气开始变化,掺上了认真:“因为他们该死。”   穆君桐收拾衣物的手一顿, 像训斥不懂事的孩童一般:“没有人能随便处置别人的生死。”   这句话在两人初见不久穆君桐就说过, 秦玦并没有往心里去过。   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有笑出来。   一是笑此话荒谬,二是笑她口不对心。   他幽幽道:“可是他们想杀了你。”他走到她背后,站定,“……而且,他们惹你生气了。”   他的语气透露着一股同仇敌忾的亲昵, 像在为同类舔舐伤口的畸形野兽, 让穆君桐浑身泛起一股恶心不适的寒意。   她猛地回身, 盯着秦玦,十分拒绝他这种亲昵。   他的眉眼间透露着不悦,神情藏在暗影里, 或多或少带点嗜杀的兴奋感。   穆君桐愣了愣,半晌道:“我是认真的。我不会随意处置别人的生死,你也不可以。”回忆之前那些不了了之的杀人案, 她心头一凛, 即使时空局并未派下任务细节, 她还是开口道,“我会牢牢守着你的。”   秦玦认真听着,乖巧温顺。   他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可是,你不是自诩正义吗?你不出手,他们就会继续作恶。”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在她肩膀咫尺之间停下,隔着一段距离轻抚她的伤口:“就像这样,捅了你,还会捅别人。”   穆君桐觉得他今日整个人都有些古怪,现在就像那些吸食草药主动献祭的黑衣人,癫狂而又真挚。   她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玦沉默,虚了虚眼睛,嘴角挂起了笑意,好像很满意她的反应。   这种逗弄的姿态惹得穆君桐心头火气,她警惕地看着秦玦,忽然笑了,开口道:“你这是在……不忿吗?”   诡异的僵持感如镜落地,陡然四裂破碎。   秦玦表情一滞,似乎有一丝慌张从他面上闪过,他移开目光,侧脸的时候鸦睫低垂:“我有何不忿的?”   确实,这也是穆君桐疑惑的问题。秦玦到底在生气什么,穆君桐一直有个猜测,猜他就是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自己信念崩塌的一天,这样他就能从她眼下脱离桎梏,甚至还能收获一个好用的人型武器。   这一瞬间,她有些恍惚,感觉秦玦在试图驯化她。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她抛去,若真是如此,秦玦为何非但不欢欣鼓舞,反而为此阴沉愠怒。   显然,秦玦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笑了出来,语气是如此的轻松:“我只是见你如此,在帮你出谋划策罢了。你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地愤怒吗,你真的不想拔草除根吗?”   穆君桐没有回话,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迟钝的人,不像秦玦那样了解人心,一眼看穿别人的想法。可此时此刻,她竟然诡异地觉得,秦玦是在为她生气。   他甚至还想要帮她——以他自己的方式,以穆君桐不认可的方式。   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好笑了,是秦玦想要拉他进自己的世界,不是自己驯化了秦玦。他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呢,他们是敌人,不是同伴。现在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   穆君桐并没有顺着他的节奏走,而是突然打破他的连连反问:“秦玦,你……是在替我生气吗?”   室内陡然陷入了极致的安静。   一秒,两秒,沉默让人极其窒息。   秦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忽然咬了咬牙:“不,我不是。我只是想杀了他们,我只是想……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要行事正义。我学得很好,我明白了动手前要给自己扯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要有正当理由,我就可以杀人了。”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每次话这么多的时候,就代表他的情绪在波动。   可是秦玦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的话语太过于刺耳,字里行间都是认真的反思。穆君桐试图教他向善,他却从中悟出了伪善。   她的语调变得冰冷:“我没有这样教过你。”   这种划清界限的语气让秦玦心头那股燥意更甚。或许他仍是少年,还有可以恣意妄为任由情绪宣泄的资本,他皱着眉,神情变得危险:“一把火烧了他们怎么样?还是你觉得用刀更好,捅烂他们的肩,捅烂他们的肠肚——”   穆君桐冷静打断,字句坚定:“你若是出手,我会杀了你。秦玦,我从来没有开玩笑,你只要为恶,我就会杀了你。”   说出这句话以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   她……似乎不想等到这一天的来临,不想亲自动手。   话音落,秦玦身上那股压制不住的杀意陡然散了,变成了古怪压抑的阴沉,他道:“你为了他们……要杀我?”   穆君桐足足愣了有五秒,她眨眨眼,一时半会转不过弯儿来:“呃……”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但是去头去尾只留下关键词,听上去怎么怪怪的。是她的问题吗,她为什么觉得这种措辞有些……委屈?   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秦玦等不到她的回应,那股阴鸷的气息愈发明显,他露出一个精准完美的笑:“好啊,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出手的证据。”   事情为什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穆君桐有些呆,就算是秦玦想要杀人,也不必找自己的仇人动手啊,还是他就是喜欢明目张胆地挑衅自己,让自己怀疑他又找不到证据……   她还没想明白,秦玦就转身准备离去,她下意识拽住他。   秦玦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穆君桐,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就给我盖章认罪了吗?这就是你说的公允?”   他甩开她的手,大步往屋外走去。   这种轻视和挑衅的态度终于让穆君桐炸毛了,她实在弄不清这个家伙整日在想什么,一天十八个人格,真真假假,每一个都很恶劣,还不如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活动,看他怎么挑衅自己。   她追上,拦住秦玦:“是不是我太久没发火了,你都忘了我什么脾气?别说我左肩受伤,就算我整只手废了,我也能单手制服你。”   秦玦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穆君桐便不再犹豫,一出手,秦玦就迅速格挡。   他长高了,伤也恢复不少,或许这些时日功夫也没落下,穆君桐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成长。   两人谁也没留情面,但穆君桐还是占了上风,一脚将他踹飞到了墙边。   秦玦狠狠地撞在了墙面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他不怒反笑,笑得双肩颤抖,仿佛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原来你是这么动手的。你杀他们之前,也是用了这些招式吗?”   他眼眸明亮,充满了兴致:“还有什么,快给我瞧瞧。”   没在现场亲眼看见穆君桐如何动手,如何借刀杀人,真是无比遗憾。   她走进,低头看他:“别发疯了,秦玦。”   他摇摇头,自说自话:“我猜,你定是用木件砸他们的头是不是,这样既能砸晕他们,又能保证不致死。那匕首呢,是你递到了刁器手中?”他不断地笑,笑声爽朗,“你不想杀人,就让别人手上沾血……”   这话成功触到了穆君桐的逆鳞。   她如此浑浑噩噩,信念崩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参与了别人的人生,违背了时空局的规则,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让无辜之人手上沾了人命。   那些压抑的情绪全部涌了上来,秦玦一句话就撕碎了她故作无事、假意坚强的伪装,轻而易举地将她溃烂的内里掏出来,让她必须清醒地面对事实。   她蹲下身,拎住秦玦的衣领,咬牙切齿:“你……”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他收住笑,可眉眼间的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住,“你这样,和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区别?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违背了你那套愚蠢的法则吗?”   他顺着穆君桐揪住他衣领的力道往前倾,凑近她:“承认吧,你就是伪善。杀一个,杀两个,和全部杀了又有什么区别?”   她揪住他衣领的手在颤抖。   “我是逼不得已……”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再次刺痛她的五脏六腑,“任何罚,我都认。但我绝不会因此就任由自己继续犯。”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语气变得坚定。   秦玦不再笑了,他压着眉看她,双眸黑白分明,全是诱惑沉沦的阴郁:“可是……大多数事,都由不得你。”   他的眼神滑过她的眉眼,丝毫不惧她的怒意,轻飘飘的,带着戏谑,扶过她的五官,带来一阵黏腻冰滑的痒。   “就如同今日,如同那夜在船上……一件件,一桩桩,全都由不得你。”他轻声道。   穆君桐努力压制着怒气,揪住他衣领的手收紧再收紧,最终被他的话语刺激得忍无可忍,将他按在墙面上。   她的掌侧抵着他的喉咙,只要用力,就能阻断他的呼吸。   “由得,由不得,我都会竭尽全力走我自己道。”她咬牙道。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盯着她笑了起来:“那我拭目以待。”   他笑得时候,胸膛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也带动了她。   她讨厌这种被别人带动着裹挟着的感觉,就像今日,兜头一棒,她不接也得接,完全失去了自主权。   包括现在,他一点也不怕地继续挑衅,肆无忌惮,不就是知道自己有所顾忌吗?   他如此无赖,穆君桐不再忍,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喉结在她的掌心滚动,随着她手掌的收紧,不停战栗,这是窒息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想要挣扎,穆君桐便用膝盖抵住他。   她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身上,一定很痛,他却毫无反应,只是用明亮得过分的眼睛看着她。   “秦玦,不要再来挑衅我、试探我,我若是信念崩塌,不再遵守规则……”她手上仍旧放松,感受他的气息越来越弱,终是随着他的想法做了假设,“第一个遭殃的,一定是你。”   若是她变成了一个无所忌惮的疯子,那么等着秦玦的一定是四肢尽废、双目失明,变成一只关在樊笼里乖顺无比的畜生。   他的眸光始终落在她的双眸间,见她眼里戾气翻涌,他似乎已经预见了那番画面,眸光越发明亮,竟显出几分专注的痴迷来。   他想笑,但无法呼吸,便笑不出来,于是只能弯着眼看她。   两人视线相撞,焦灼又锐利,一触即分。   穆君桐迅速回神,陡然松开了手。   他的脖颈烙下了她的手印。   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挑起了她的情绪,挑起了那些藏在桎梏庸常里的黑暗面。   两人离得这么近,她还能看到他因为窒息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他仰着头,用明亮的眸瞧着自己,眼里一片澄澈,只有专注,像一个虔诚又天真的痴儿。   她愣了一下,怔怔地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水光。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   “秦玦。你以黑暗为食,黑暗也同样会啃食你。”   她的语气很轻,就像她擦去他眼角泪水的轻。   秦玦垂下眸,再也不敢看她。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酸涩粘稠,让他想要作呕,可他却不可抵抗地贪恋上了这种感觉。   他扯了扯嘴角,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心中乱糟糟的一团情愫,最终消弭于无形。他恢复到平常模样,点评她这番长辈作态:“那就多谢‘母亲’的教诲。”   这种讥讽的语气,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无事发生时两人的相处模式。斗斗嘴,说说笑,仿佛一对没有嫌隙的姐弟。   穆君桐嗤笑一声,松开他,起身,不再管他。   秦玦箕踞而坐,看着她走出屋门,半晌没有动作。 第41章   意识到自己对待秦玦的态度产生变化后, 穆君桐心里唯有叹息。   她倒也没有责怪自己太多,毕竟养个动物也有感情,更何况亲手捞回来的人呢。   虽然时空局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 穆君桐大可不必如此辛劳, 但眼看秦玦行事古怪,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穆君桐决定不再摆烂了,贴身刺探秦玦行事轨迹。   秦玦枯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最终一声招呼也没打, 就离开了家。   穆君桐假装并不关心他的举动, 实则早就换上了作战服,跟随他出了门。   负伤刺探,实在是艰辛。   好几次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还不敢发出动静。   秦玦回到了山上书院,穆君桐很快跟了进去,本来想着一个书院不会有太多防备, 没想到好几次都差点被人察觉。   这个地方还是她第一深入, 实在古怪, 说是书院,其实也不大像,至少没有想象中的井然有序。   爬到秦玦的屋顶, 穆君桐偷偷揭开瓦片,朝里看去。   秦玦正坐在桌前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神突然落到床前的平安符上。   穆君桐也看到了, 这一瞬间忽然有些不大是滋味。   本以为秦玦真的丢了平安符, 没想到依旧挂在了床头。   大概是他随手一挂便忘了吧。   穆君桐只能找到这个解释。既然来都来了,她决定找机会把平安符收回。   这个念头刚起,秦玦就动了。   他站起身,开始解衣。   忙碌了一天,他决定洗漱一番。   穆君桐尴尬地收回目光,非礼勿视。   他把外裳脱掉以后,径直去了里间,就着打好的凉水冲洗了一番。   穆君桐无处可去,只能躺在房顶上,听着哗啦啦的水声,这种尴尬的气氛让她那种紧绷的状态散了不少,一时觉得自己像是偷看黄花大闺女的变态。   黄花大闺女秦玦虽然只是冲洗,但还是洗了很久,穆君桐等得无聊,都快把夜空上的星星数了个遍,他才洗完。   洗完后,秦玦并没有其他活动,而是走向了床边,准备睡觉。   他松松散散地系着里衣,随意地坐在床边,目光又落到了平安符上。   穆君桐趴在屋顶上看他,见他如此对待这个平安符,不得不怀疑他察觉出了其中的猫腻。   也不知道秦玦想到了什么,他看上去有些沉郁,垂下头,然后开始脱衣裳。   穆君桐还在提心吊胆地揣测他的想法,一个不注意,就见到他脱了上衣。   都怪刺客眼神太好,她居然还看到了他的腹肌。   距离初见时,他好像结实了不少。   穆君桐悲哀地收回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家伙睡觉还脱里衣啊,这下真成偷窥狂了。   本来心里还在怀疑刺探、不安愤怒,转眼只剩下尴尬。   只能怨两人相处太久,有些事情做起来确实挺奇怪的。她躺在屋顶上,憋屈地想,若是正儿八经地来刺杀人,就算脱光了她也不会在意,哪会像这般无奈。   秦玦很快便睡了,穆君桐守了一会儿,确定这个八百个心眼的王八蛋不是在装睡后,才从屋顶上爬起来。   夜晚风霜重,她还受着伤,熬不住,只能找个地方随便睡一觉。   她一边因为除了尴尬无所收获而闷闷不乐,一边又狠狠松了口气,只希望秦玦保持安分,不要没事找事才好。   山上很寂静,风声入耳都显得格外得嘈杂。   穆君桐有气无力地穿梭在林间,深山野外说不定有蛇出没,她不想再经历一遭,只能往山脚去。   幸运的话,山脚说不定能找到猎户搭的草屋,能暂住一晚。   可惜她今夜注定事事不顺,穆君桐刚走到山脚,就听到有人呼救的声音。   “救命——”声音撕心裂肺,听着是个少年。   穆君桐也没有傻乎乎地往前冲,迅速地上树观察了一下,以免因为烂好心出了差池。   隔着浓密的树叶,隐约可以看见是几个大汉抢了少年的包裹。   他们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那个少年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又是鼻涕又是泪:“东西你们都拿了,还想怎样?”   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蛮汉笑道:“早就瞧见你这只小肥羊了,一路招摇过市的,不可能只有这点东西吧。”   那少年垮了肩膀,向后缩了缩:“只有这些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否则为什么身边一个仆从都没有。”   他无比懊悔,见几人并不信,颤抖着道:“我听闻我娘说我外翁就在这山上,所以昨夜一人便跑了出来,你们若是要钱,就把我送上山,要多少钱币有多少钱币……”   他话一出口,几个大汉的脸色都变了。   穆君桐在心头叹了口气,这傻小子,不说这些还好,说了这些怎么可能有命留下。   哪怕他说的是假话,也必须要被灭口了。   穆君桐从树上跳下来,随时捡了根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从空中斜飞,落在地上,没砸中人,但这动静惹得所有人都侧头看来。   穆君桐本来也不是为了用树枝砸人,只是想要阻止他们动手。   她从林间出来,叹了口气:“放了他。”   这台词实在是有些老套,穆君桐不由得想,若是秦玦在场,定然会嘲笑她的老好人作态。   见出来的是个女人,一半人脸色变得警惕,还有一半人神情变得戏谑。   警惕的人是认为荒郊野外出来个女人,一定有两下子,否则不敢一人行事。   剩下的人自然觉得穆君桐是在声张虚势,装个高手做派,难不成还能把他们都打趴下不成。   穆君桐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她不可能掏出现代武器进行打斗,只能赤手空拳夺兵器。伤口免不了又要被牵动,麻烦真是接踵而至。   她这么想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已经看傻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呜咽一声,听上去有点绝望。   穆君桐懒得管他,直接走上前,看着那些汉子抽刀,在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攻了上去。   她的身手是这些野路子完全比不上的,哪怕是手刀,劈在腕上也能震得他们发麻。   明明只有一个人,却没有人能够抓住她,反而在打斗之间伤了同伴。   穆君桐接过从一人手里掉落的刀,轻轻松松地挽了个剑花,擦着他耳尖过去,斩落一截头发。   再顺脚踢飞一人,疲倦地道:“滚吧。”   她横着刀,累得眼皮都不想掀,轻而易举地就把他们打得七零八散。   他们知道富贵少年家大业大,心中都猜测穆君桐是他家里人为他请的护卫。   被斩掉头发的汉子捂着耳朵,惊魂未定地道:“快走,走。”   不用他说明,几人连滚带爬的就跑了。   穆君桐看着那些人的背影远去后,才垂下刀,转身看地上的少年。   他应该已经被吓傻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   这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模样嘛。穆君桐心想,若是秦玦也这样傻乎乎的该多好。   “等天亮在上山吧。”她见他呆呆的,只好出言提醒。   少年不说话,直上直下地点了点头。   穆君桐想了想,把刀递给他,吓得他浑身一抖,紧闭双眼。   她无奈,只好把刀放下:“给你护身。”   再看向一旁的马,她可耻地心动了。今日秦玦是走着回来的,她跟在后面鞋底都要磨平一层了,本来想着在山下随便休息一会儿,但伤口实在是太痛,浑身疲倦,她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于是她道:“这匹马我借用一下,就当救你的报酬。”   那少年回神,将地上的包裹捡起来,递给穆君桐:“给你……都、都给你……”   穆君桐一时无语,刚才觉得秦玦像这样傻一点很好,现在觉得,还是不要太傻,心累。   她乜了他一眼,不管他递过来的包裹,翻身上马走了。   ……   一大早,天还未亮,山庄就吵闹了起来。   原来是有人下山,遇见了山脚抱着刀发抖的少年,听他介绍来历,连忙把他拎上了山。   无庸子常年避世,按理说也算是斩断了尘缘,但他当年对妻子情谊深重,避世也是妻子去世后才进山的。妻子留下一子二女,其中小女儿尤其像她,此次他预感到自己将要离世,停留在此一是天命要求,二也是为了见小女儿一面。   小女儿身子骨弱,只得一子,便是这个少年。   听到弟子传话,无庸子难得变了脸色。   他有些无奈,随着弟子去见少年。   少年名唤衡元,抱着把刀闷不吭声,看上去像是丢了魂。   无庸子并未嫌弃,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一脉都是寻常人,所以他并未多惊讶,只是道:“你亲母何在?”   衡元听到声音一愣,抬头看来,见到无庸子的样貌,吓了一大跳。   亲母时常在他耳边念叨关于无庸子的一切,在他眼里,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翁应当是如隐士高人一般出尘,为何如此丑陋。   见他如此反应,无庸子也没有异色,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庸常人面对他的态度,对亲身外孙也没有任何亲昵。   他简单掐指一番,缓缓道:“原来原地逗留是因为在找你。”   见衡元神色惊恐,他只是道:“给他……”说了两个字,剩下的话竟然顿在了喉间。   他快步上前,扫视衡元,喃喃道:“为何……为何……”   他知晓天命难违,又心性冷清,漠不关心,所以不会算亲近之人命势,但此次既然起卦,便难免窥见了一些衡元的运势。   他应当有大劫,为何毫发无损。   这一瞬间,无庸子脸色阴沉得快要滴血,他在数术上绝不可能出现差池,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足够改变天运的人出现。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叫来了同样精通数术的大弟子殷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将秦玦也唤来。” 第42章   大弟子殷恒同无庸子一样, 皆是其貌不扬之人。   窥得天道必然有所失去,没有缺胳膊少腿还算是幸运了,秦玦那样相貌出色的, 实在是少数。不过他所亏损的不在样貌上, 而在更大的地方。   殷恒每次见到秦玦,都难免想到他的命。   或许正因为他心中常有一份慈悲,所以面容显得也不那么丑陋了。   待他们二人来以后,无庸子并未说什么,而是直截了当报了衡元的生辰八字。   “算他今日之运。”   殷恒心里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相反, 秦玦态度显得有些敷衍,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   以至于他没有听见殷恒的结论:“……大劫,非死即残。”   无庸子沉下脸,面容愈发狰狞。   他的目光投向秦玦,等待答案。   秦玦本来还在走神,等到算了这个生辰八字以后, 神色一凛:“本应有劫, 但……变了。”变成杂乱无章一片, 什么也算不出。   就同他每次算到与穆君桐相关之事时一样。   殷恒以为他是被这个结果惊到了,并未细想,而是沉默着再算了一遍。   而无庸子看着他, 忽然开口:“你似乎有些头绪?”   秦玦回神,抬头看他。   他毫不畏惧地对上无庸子的眸光,看着一片坦然, 摇头, 缓缓道:“并无。”   无庸子盯着他不说话, 他也不在意,对视回去。   最终,无庸子还是移开了目光。   他开口,语气并无太多唏嘘,也不像个世外高人:“我快要死了,但自认没有老糊涂,不可能算错。所以,必定是有古怪出现。”   殷恒吃惊地看着他。   秦玦表现得很自然,同样有些吃惊,但他思索片刻,蹙眉反驳道:“他能躲开一劫是好事。”看上去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无庸子看着他,目光沉沉:“你应当比我清楚,这世间万物皆如棋盘之子,命数既定,便不可更改。若有差池出现,轻则搅乱天下棋局,重则毁了万物机运。”   秦玦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若是有差池出现,便随之变动棋局,若畏缩着顺应天道,又有何乐趣可言?”   他明明精通巫术,却一点也不崇敬天道与鬼神。   话语里的轻蔑与张狂听得殷恒心惊,他朝无庸子看去。   无庸子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他日日顺着天运行事,早已成了个麻木的傀儡,知道秦玦就该这样对他说话,所以一点儿气恼也没有。   他笑道:“你这般想,也是天运让你如此想罢了。”他看上去有些疲倦,摇头叹道,“茫茫众生,皆如此。”   秦玦不理这丑老头怎么想,反正是自己的助力就行了。   他撇开眼,懒得与他争辩。   殷恒见状,只好对无庸子道:“我去瞧瞧衡元。”   无庸子本就有些累了,闻言摆摆手,殷恒便同秦玦一同走了出去。   无庸子不理俗事,所以殷恒这个大弟子或多或少都有着大家长的模样。   他知晓秦玦的天运,却并不畏惧,只是温声劝解:“下次还是不要这样同师父这般讲话。”   秦玦挑眉:“他又不生气。”   殷恒叹道:“可是这不应该。”他知晓秦玦只是平日伪装得当,其实内心性子不同寻常人,也没指望他会改,但该念叨的他还是会念叨。   这种“不管你听不听我反正是要尽心尽力念叨”的态度让秦玦僵硬了一瞬,不由得想起了穆君桐。   他奇奇怪怪地看了殷恒一眼,快步甩开他。   就同无庸子所言那般,每个人的命运既定,所以殷恒看到了秦玦未来的运,也看到了自己的运。想到以后常伴暴君左右,殷恒看着秦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衡元年岁同秦玦一般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虽然受了惊,但沐浴吃饭以后,又迅速恢复到了往常。   因为怎么着也算是无庸子的亲人,无庸子不管,殷恒这个大弟子总得来看一看。   想着他亲母会担心,殷恒让人先给那边捎了个口信。   衡元是不可能再山庄多待的,殷恒想了想,反正最近要同秦玦去临城,不如将他捎上,早日送到他亲母身旁,免得惹麻烦。   衡元见着了自己面容丑陋的外公,又见他如此冷淡,大失所望,所以对殷恒的提议没有异议。   山庄不大,殷恒领着衡元下山时,正好撞见了秦玦。   或许接连见到两个丑人,乍一见到秦玦,衡元陡然精神。   他感觉自己眼前清凉了不少,来了精神,问殷恒:“这是外翁的弟子吗?”   殷恒点头。   秦玦根本不想理他们,准备大步离开。   殷恒连忙叫住秦玦,倒不是因为衡元的好奇,而是同他商议出行的事。   他将自己的顾忌讲了一番,说明衡元要同他们一起出行。   秦玦蹙眉,打量着衡元,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此次出行需要低调行事,他们准备装作商人之子,捎上一个一看就没什么脑子的人,更为周全。   时辰还早,几人等到日头出来后,才下山准备出发。   而休息好换了药的穆君桐早就在山庄外等着了,本来打算趁着秦玦不再时把监听仪收回,但却在行动之时,看见了往外走的秦玦。   秦玦似乎要出远门,牵着马,在山下同一行人汇合。   穆君桐相信秦玦确实不会离开她,所以对他出远门一事没多大反应。毕竟方含章也说过,弟子们总会外出游历。   但任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些师父和弟子们根本不是她认为的那种读书习文的师徒。这个时代思想流派诸多,也有人心不在学说上,而在天下局势上。他们教授谋略与兵法,弟子们皆欲为将为相,或隐于背后当谋士,想要左右天下存亡。而这些人,必定会等着一个天道指定的帝王。   殷恒一行人乘马车出行,最后一辆马车驮着掩人耳目的货物。   穆君桐见状,便翻身上了马车,以便跟随。   秦玦本想骑马,但被殷恒拦下,只能同衡元一同进了马车。   感受着衡元的炯炯目光,他不耐烦地别开头,拳头越握越紧。   衡元完全没有感觉到,还开口与他搭话:“你们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秦玦环臂抱胸,闭目养神。   衡元有些讪讪,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都脸皮厚,也没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话:“今日外翁见着我,好像是掐算了一番。你们是都精于占卜吗?”   秦玦仍不说话。   可能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衡元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一直盯着他说话:“那你可能算到昨夜是谁救的我?”   他神色有些恍惚:“难不成是山鬼?可我觉得像是个活人,但哪有一个女人大半夜在山上呆着呢……”   他就像只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的,秦玦左耳听右耳出,冷笑一声:“救什么救,本来是该死之人。”   他这样说,衡元非但没有闭嘴,反而更兴奋了,他甚至有些呆滞,两眼放光:“你……你是说我本来是该命绝于昨夜,但被她所救,果然,果然她不是人。”   秦玦被他吵得没法睡觉,心头越来越烦躁。   闻言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个命犯太岁的,救了他还得担上一句“不是人”的骂声。   衡元品味了一番,喃喃道:“我该如何报恩呢……许之金银珠宝,她会要吗?我该如何才能见她一面呢?”   秦玦忍无可忍,“啧”了一声,掀起眼皮看他。   正打算出言骂他,却见他一脸怔怔,双眼发光,瞧着实在诡异。   刺人的话全被吞进了肚子里,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这是何意?”   衡元捂着心口,有些痴:“莫不是神女,只能梦中相见。”   秦玦狠狠地沉默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种人,那副痴痴的模样瞧得人怪恶心,他不屑道:“神女救你难道没动刀?吓成那般模样,只因是救你之人你就不怕了?”   想到救他之人的身手,衡元脸色短暂地泛白,但很快就由白转成淡淡的粉红。   他垂头,声若蚊蝇:“怕。但若是她,怎么对我都无所谓,毕竟我这条命都是她救的。”   秦玦真想揪住那个救他的女人来看看他这幅模样,问她后不后悔救了他。   他嗤笑一声:“打你伤你都行?”   衡元竟然认真地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秦玦彻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哪有人闲着没事会打他。   “用刀、用鞭,怎么打我伤我就行,只要我能再见她一面当面道谢就好。”   秦玦不再理会他,合上眼睛,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穆君桐威胁他的那句话。   或许许久没有见过同龄寻常少年了,秦玦反而被带的有几分不正常,起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玩心。   他戏谑道:“若是将你吊起来打你屁股呢?”   衡元瞬间愣住了。   秦玦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嘴角。   他就知道,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屈辱……   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就听到衡元闷声道:“打、打我……打我屁股,我愿意……愿意解开裤头……让、让她……”   秦玦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就见到衡元满脸通红,用布巾捂住鼻子,竟是流出了两道鼻血。   他瞬间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衡元十分羞赧,他捂着鼻子:“不是我想要这般、这般觊觎神女,都怪你说这句话,我难免会想到……会出现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秦玦错愕地看着他:“我说了什么?!”   这般耻辱的话听到难道不该恨得想杀人吗?   衡元垂下头,太过老实,秦玦问什么他还真答:“你说打屁股,那不就是……男女之间,情浓之时……”   秦玦如遭雷劈,一头雾水,第一次露出迷茫痴呆的神色。   衡元说到后来,已脸红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怪秦玦:“你看上去同我年岁相当,不可能不懂这些吧?”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到不该落的地方,“你难不成还没有——”   秦玦猛地站起来,头顶撞到马车顶,发出一声闷响,但他全然未觉,掀开车帘,咬牙切齿地对车夫道:“停车!我要下去!” 第43章   秦玦烦躁得要命, 等到停车整歇时,立刻跳车远离衡元。   殷恒见状非但不来劝解,反而觉得秦玦这样的神态更像是个正常的少年, 他乐见其成。   行至暮色降临之时, 殷恒决定让众人就地休息,不再赶路。   感觉到队伍停下,穆君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窗滑出来,静悄悄地融入黑暗。   他们在河边生了火,也不讲究,席地而坐开始论道。   而秦玦则被殷恒赶回了马车上, 让他同衡元一同在车里睡觉。   秦玦虚了虚眼睛, 警惕地盯着殷恒:“为何我觉得你有所图?”   殷恒用他那张平平无奇甚至丑的面容做出无害的表情:“阿玦,你冤枉我了。”   当然,秦玦也只是随口说说。他察觉有古怪,但仔细想,又觉得能有什么意图呢,顶多让他贴身保护一下衡元。   贴身保护……   他不知怎么地就走了神, 想到几个月前在荒野破庙的日子, 那会儿穆君桐把他看得死死的, 说是看犯人般守着他,其实也算是贴身保护了。   他任由思绪游荡了一会儿才回神,发觉自己进来越来越爱走神了。   而且每次都想到的是穆君桐。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愉, 黑着一张脸上了马车。   衡元正在里面铺褥子,见到他上来,脸一红, 想必是想到了白日的对话。   秦玦被他的表情再次恶心了一下, 就在车帘旁盘腿坐下, 一点儿也不想靠近他。   谁知衡元铺着铺着,又开始同他搭话了:“你今日为何恼怒?”   秦玦额角跳了跳。   衡元自顾自地念叨:“莫非是因为你还未开窍?也是,人与人之间总是有差的,我有一远方堂兄,十二岁便有了心上人,整日在我耳边念叨,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哪儿懂这些。”   他铺好褥子,往车板上一趟,捂住心口:“现在算是彻彻底底懂了。”   可能是秦玦今日被他恶心得有点神志不清了,竟然开口接话,冷冷道:“只见一面就成了你的心上人?你们的动心未免太过轻浮了。”   衡元摇摇头,老神在在道:“不,不是因为那一面,而是因为那一瞬。情动只在一瞬,等你到了那一天就明白了。”   秦玦闭上眼,不再与他攀谈。   而穆君桐就要惨一些了,想着她翻墙进山庄好几次都差点被人察觉,说不定此次出现他们也带着高手,所以她不敢靠得太近,而是远远地找了棵树爬上去睡觉。   睡到后半夜,突然听到打杀声。   她陡然清醒,从树枝上坐起来。远处有人在打斗,但秦玦一行人带了高手,他们暂时处于上风,四周的马车翻了两辆,秦玦的那一辆并不在其中。   穆君桐心头一跳,飞快地从树上下来,冲入战局中。   一片混乱中,无人在意她。   穆君桐随手牵了一匹马,打开侦测仪,寻找秦玦的踪迹。   附近并没有秦玦,定是因为他是在马车上,马一受惊,就会跑得很远。   穆君桐大可不必在意秦玦,毕竟他怎么着都不可能死在这个节点上,但她担心的不是秦玦的安危,而是担心发生了什么她无法控制的事。   她骑着马,四周寻找,终于由远方传来的一声尖叫找到了方向。   穆君桐策马赶过去,视野里跃过无数的绿影,一幅血腥的画面陡然闯进眼帘。   秦玦虽然受了伤,但仍有余力。   他不知从哪儿夺来的刀,横劈向敌人,对方瞬间倒地不起。   满地都有伤人和死人,秦玦打得顺手,但下一刻,他就被迫停下。   对方不知道逮住了什么人,或许是秦玦的同窗,穆君桐只看见杀手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年,对着秦玦说了什么。   那少年再次哭喊,穆君桐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引她过来的尖叫是他发出来的。   秦玦脸上溅着血,面无表情地朝对面看了一眼,眼神凉凉的。   他张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拿刀架在了少年脖子上。   他的哭声止住。   穆君桐心头焦急地策马奔向他们,视野里的画面逐渐放大,越来越清晰。   她看到秦玦举起刀,毫不犹豫地朝少年砍去——别人若威胁他,那他会毫不留情地亲自动手除去威胁。   穆君桐心头重重一跳,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她一路跟随,从这些人零散的对话听到了他们此次是去往临城游说,既然都是同窗,那么秦玦必然与他们无任何深仇大恨。   即使此人现在被杀手逮住做威胁,那也是无辜之人。   秦玦居然毫不犹豫地亲自动手。   若是……若是他看着别人动手,也有理由为他解释,比如无能无力,无可奈何之类的,没有人要求他做一个大善人,只要秦玦不为恶就行。   可现在他若是当着穆君桐的面亲自动手,那就意味着手上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无法抵赖。   这一瞬间被拉得极其得长,穆君桐可以听到自己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   她好像回到了荒野露宿之夜,眼见着他朝沼泽走去。   只要她不叫住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进沼泽里面,无法挣脱。   就如同现在,只要不叫住他,看着他斩杀同窗,当着她的面行恶,她便可以没有任何负担,杀了他,完成本该完成的任务。   这和以前那些捉摸不透找不到证据的恶事不一样,这是送到她眼前的证据。   只要现在勒马停下,等待刀锋落下,一切都结束了。   穆君桐感觉到了自己的信念在动摇。   她本就不该参与这个时空任何人的人生,所以即使眼睁睁看着别人被秦玦杀死,她也不会有任何的罪责。   她甚至应该大笑,大笑着秦玦的疏忽大意,让她猜疑揣测了这么多次,这次却当着自己的面行恶,大笑着看他亲手给自己递上了处决他的机会。   “吁——”   她由着脑里的纷念转换,身体却先一步行动,策马冲进了人群。   马闻到了血腥气,有些发狂,穆君桐险些勒不住它。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秦玦!”   她终究还是叫住了他。   穆君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秦玦惊愕地抬头,望向她来的方向,这一个疏忽被对方抓住,朝着他砍过来。   他侧身躲过,肩头还是被砍伤,血迅速染透衣裳。   眼见另一刀即将劈下,一把匕首劈空而来,砸向了杀手的手腕。   穆君桐从马上跳下,扑到秦玦身上,带着他躲过接二连三袭来的刀锋。   二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到树桩上。   “唔。”秦玦疼得闷哼一声。   他真想破口大骂,骂穆君桐愚蠢,若不是她出声,他怎么会受伤,怎么还需要让她来救。   他抬头,由于穆君桐抱着他,所以二人的头靠得格外地近。   就这么毫无准备地,他看到了她眼里复杂的情绪。   电光火石间,秦玦意识到了,刚才他动心起念想要杀了衡元时,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明白,若是穆君桐看到他动手,便会杀了他。   ……但是她叫住了他。   他们拥抱在一起,呼吸这么近,还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声。   秦玦感觉自己又被按到了水面之下,沉溺、窒息,他的胃里好像有一只蠕动的蛇,这是一种失控的感觉,他感到害怕。   他肩头的伤还在溢血,在泥石地上翻滚,又撞到了树上。   可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陷入了一种茫然的失措。   穆君桐没管他,她从地上爬起来,冲入战局,夺刀,艰难地将这些人一个两个敲晕。   她的伤口被牵动着,但身手却丝毫没被拖累,衡元趁乱挣脱,躲在了树后,所以穆君桐更无顾虑,很快将这些人放倒。   秦玦愣愣地看着她,因为受伤的缘故,手轻微地颤抖,他摸了摸奇怪的心口,又移到胃部,有些不解。   处理完这些人,穆君桐转过身,看向被她带累的秦玦。   她走过来,有些尴尬,问他:“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轻,大概也是才受了伤,经不起这种折腾,轻到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秦玦胃里麻麻涨涨,揪扯着,他无法控制自己,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享受这种失控。   他怎么样?他……有些害怕。   她方才抱着他,体温残留的温暖仍留在他身上;那一瞬间没有掩饰的复杂眼神,仍然烙印在他眼前。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在崩塌,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他却不抗拒。   可是温暖终究被风吹散,奇怪的感觉也会散去,那一瞬间带来的感觉会消失,会变成一种错觉。万事万物都在随着时间消逝,没有停留,什么都抓不住。   秦玦从地上站起来,听到自己开口问:“你会丢下我吗?”   丢下?   秦玦愣住了,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穆君桐眨眨眼,看着有些呆呆傻傻的秦玦,“噗嗤”一声笑出来:“秦玦,你是被撞坏了脑子吗?”   她丝毫没有理会他古怪的问题,笑得眉眼弯弯,转身走过去检查晕倒在地上的杀手。   秦玦垂眸,思绪一片混乱。   他不愿回头看,可他又一次陷入了回忆。   大抵是四五岁之时,疯癫的亲母用刀一寸又一寸刺破他的血肉,在他身上作画。   他麻木地看着那些图腾,任由她动作。   亲母满意他的乖巧,笑得有些温柔,她问:“阿玦,你不害怕吗?”   他疑惑地看着她。   她捂着嘴大笑:“怕疼,怕我失手杀了你。”   秦玦摇头。   她便不开心了,一下又一下地抽打他。   她咒骂着:“你总会害怕的。”   她用癫狂的眼神看着他,掐着他的脖子:“等你懂得什么是爱,等你爱上了别人以后,你就会害怕,你就会变成我这般的疯子。” 第44章   这边解决了所有的杀手, 殷恒那边的人终于赶来。   先是望向秦玦,他虽然肩上有伤,但看上去并无生命之险, 他们松了口气。然后他们才看向穆君桐, 判断此人是敌是友。   秦玦瞬间明白他们的想法,他走近穆君桐,表明她并非敌人。   这么一会子的功夫,躲在树丛中的衡元冲了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向殷恒。   短短的时日内两次命悬一线,他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殷恒无奈地扶着他, 将他递给身后之人, 朝秦玦走来。   穆君桐救了人,才想起自己不好解释行迹。秦玦肯定知道自己是贴身刺探他的行踪,但她总不好对别人也这样讲吧。   殷恒站定,对穆君桐行礼:“此次还要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不知……”   穆君桐看看殷恒,又看看秦玦, 咳了一声:“我是他后娘。”这个身份挺好用的。   她一把搂住受伤的秦玦:“我是担心他出行不顺, 所以不得不一路跟随。”   直接把秦玦塑造成一个妈宝男的形象。   可惜殷恒已大致明白秦玦的身份了, 他自然是知道秦玦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后娘的。   对于穆君桐的说法,殷恒有些错愕,即使是贴身保护的死士, 也不能这么任性大胆地称自己为主人的长辈吧。   他看向秦玦。   出乎意料的是,心性阴鸷的秦玦并未恼怒,反而一脸麻木地认了这个身份。   即使他知晓以殷恒的本事总能猜出七八分自己的来历, 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倒是奇怪, 殷恒虽然满肚子疑惑, 也没有问出口,只是点点头:“阿玦受伤了,还得尽快包扎才是。”   穆君桐便将秦玦往前推了一下:“去包扎吧。”   谁知秦玦却从那种怔怔的状态挣脱,并没有紧着伤口,而是对殷恒道:“我一会儿过去。”   两人关系古怪,殷恒猜测他们是有话要说,知趣地没有打扰,点头离开。   他走后,秦玦直勾勾地盯着穆君桐,盯到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时,他才开口:“你……穆君桐,你想要什么?”   穆君桐愣了一下:“什么?”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秦玦问这个问题了,他的语气每一次都不大一样。   穆君桐上次怎么回答他来着的,好像是要他不惹事生非,安分地跟着自己。   她沉默了一下。   夜风悠然,吹散了满地的血气,让穆君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后知后觉品味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决定。她看着秦玦,他个头窜得太快,自己都需要仰着头看他了。   既然已经轻手放过处决他的机会,那就不要后悔。穆君桐说不出是因为形势所迫,仓皇做了决策,还是自己心头一直这般想的,顺水推舟依从了心中所想。   她第一次直白地开口道:“我要你不行凶作恶,不伤害无辜之人。”   这个要求可真是蛮横,秦玦沉默了一下,忽然扯了扯嘴角:“你这么费心地对我……好,就是为了这个?”   穆君桐有些错愕,她对秦玦也算不上“好”吧……   她厚着脸皮应下来,点了点头。   秦玦沉默着,眼神变得幽幽,好似要将她看得分明:“你怎么如此确信我要行凶作恶?”   穆君桐心头打了个突,这怎么解释呢,她含混解释道:“自然是因为我了解你的本性。”   这个解释挑不出差错,但秦玦显然不信,他审视着穆君桐,试图从她双眼里揪出刚才惊鸿之间泄出的复杂情愫。   “为何你总是这般,一幅很了解我的模样?”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本性,甚至……了解他的未来。   他以前也问过她想要什么,是想弄明白她图谋什么,想从自己这里谋取什么,可现在再问这句话,更多的却是想问她为什么出现,为何来到自己身边。   视角已悄然从围绕自身出发转换到了穆君桐身上,但秦玦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   穆君桐被他眼神看得有些心虚,环臂抱胸:“相处这么久,我能不了解你吗?”   秦玦抓不住心头那股古怪的直觉,或者说,他被今夜那种陌生的慌乱感扰乱了思绪,无法清晰地思索。   穆君桐避开他的眼神,捂住自己的肩头:“刚才打斗时扯开了伤,我得去蹭点药。”   说完不等秦玦回应,就抬脚走了。   秦玦盯着她的背影,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君桐走到殷恒面前,他们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正在商议着先回到刚才落脚的地方包扎上药。   见穆君桐走近,殷恒看过来。   他左眼是重瞳,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穆君桐不喜欢他的眼神,明明神态平和,但总有种他能够轻易窥探隐秘的感觉。   不过他的性情十分柔和,不似他的长相。他对穆君桐道:“不知姑娘可有受伤,先随我们过去包扎一番吧,我们的伤药很管用。”即使穆君桐说自己是秦玦的后娘,他还是把穆君桐唤作姑娘。   穆君桐有些惊讶,但又觉得世上奇人多的是,不相信她这个蹩脚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她点头笑道:“那就多谢了。”   殷恒也笑了,这么一笑,眼神好像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恩、恩人?”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朝坐在石块上的衡元看去。   他一脸呆滞,双眼放光,愣愣地盯着穆君桐,嘴上喃喃道:“竟然是你再次救了我……恩人……”   其他人闪开,给他俩之间留出了一道空隙。   穆君桐见到衡元的脸,也有些意外:“又是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衡元竟然唰地一下掉下泪来:“恩人,天意,天意吗?”   所有人都被衡元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包括穆君桐本人,只能猜测这少年或许是养尊处优长大,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真的吓傻了。   她望向殷恒,根据刚才的场面来看,他应当是这里管事的。   殷恒表情也有些僵硬,大抵是觉得这下痴痴傻傻的衡元有些丢人吧,他侧过身,挡住衡元的视线。   他看向穆君桐的眼神变得锐利,轻声道:“原来那夜救他的人是你。”   她就是师父口中的那个“差池”。   奇也怪也,穆君桐同他的重瞳对上,竟然有一瞬间的眩晕。   这一瞬间,殷恒的心念转了几遭。他同他师父不一样,总有几分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面对差池,他既心惊,又看到了几分机运。   若是弄清她为何能改命,是不是更多的事也能随之改变……   有一股危险的直觉顺着脚底爬了上来,穆君桐暗暗捏紧了拳头。   就在此时,吓得腿软一直坐着的衡元突然站起来,打破了这份僵持。   他走过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了殷恒,竟然是想要来扯穆君桐的袖子:“恩人,我该如何报答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嘭”地将他撞到在地。   众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个瞬间,衡元就被秦玦按到在了地上。   他的膝盖压住衡元的胸膛,神情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秦玦的声音听上去是从牙根挤出来的:“你说的救你的人,是她?”   衡元疼得满眼泪水,他不知道为何秦玦突然动手,虽然秦玦一直看上去都很想揍他的样子,但犯不着这么狠,突然发难吧。   他想说话,但胸膛被压着,一出声,就只能艰难地咳嗽。   答案不言而喻,秦玦猛地揪住他的衣领,手背的青筋像是要浮出来一般:“你居然敢——”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大家终于反应过来,一时人仰马翻,赶紧拦架。   可惜他们终究不如秦玦动手快,在秦玦被几个人拉起来之前,秦玦就已经动手狠狠地给了衡元一拳。   衡元痛呼一声,鼻梁唰地留下鲜血。   一番吵闹挣扎,秦玦被人拉开,但他显然不甘心,还想继续揍衡元。   殷恒身手不好,没法拦住他,只能隔在二人之间,一脸头疼的表情:“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打了起来?”   穆君桐也傻眼了,不过她倒没有拦架的意思。   说实话,她一直觉得秦玦挺分裂,有时候看上去像个心机深沉的千年老狐狸,有时候又会偶然露出少年的那一面。   就比如现在,这种热血上头一言不合就揍人的样子实在是新奇,也实在是不像是秦玦会做出来的事。   她还在瞧热闹呢,却见听到殷恒问话的秦玦下意识朝这边瞥了一眼,一触便离,很快垂下眸,咬着牙一言不发。   看她作什么?   穆君桐一头雾水。   这样的秦玦瞧着有些危险,即使被人拦住了,还是保持著作战姿态,像是随时要扑过去咬断衡元的喉咙。   殷恒不敢把这当做寻常少年的打闹,示意抓住秦玦的人不要放手。   “阿玦,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玦此人,性情有些孤高,之前虽然很讨厌衡元,但更多的是不屑与他交往,更别说动手了。   秦玦只是沉默。   殷恒无奈,他不敢掉以轻心,只好让人寻来绳索将秦玦暂时捆住。   “你若是不回答,我只好暂时捆住你,让你冷静下来。”殷恒轻言细语地对他道。   说完,又觉得当着不知身份的穆君桐的面动手不好,朝她看过来。   谁知穆君桐这个可能是死士的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而乐呵呵地瞧着热闹,甚至看到秦玦被捆起来,竟然笑了出来。   殷恒实在是闹不明白。   秦玦被捆好后,无论殷恒怎么问话,他都不答。   殷恒挺意外的,他以为自己了解秦玦,但现在盯着他黑漆漆的头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很了解他。   至少在他预见的未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可不会生这种闷气。   他举着药瓶,叹了口气:“你不回答,总得上药吧。”   秦玦抬头,细长的眼里杀意不减,显然比起伤口,他更想把衡元狠狠地打一顿。   现在殷恒还能控制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他摇摇头,举着药瓶找到穆君桐,一脸为难:“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阿玦气恼,竟然是连伤口也不管不顾。”   穆君桐从马车里探出头,刚才她在里面重新上了药,现在伤口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心情也不免好了几分。   听到殷恒这么说,她觉得有些好笑:“秦玦就这个性子,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定是那个人惹了他吧。”她说完,还拱火,“你们师门难道没有什么规矩吗,秦玦这般肆意妄为,你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如此态度,实在不像是死士。   她是什么人?为何……   殷恒看着穆君桐,渐渐皱起眉头,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穿过她看身后。   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清。   殷恒左眼刺痛,竟生出一股惧意,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穆君桐与秦玦的命运纠葛。   原来她这份差池,不是落在了衡元身上,而是秦玦身上。   面对殷恒的凝视,穆君桐丝毫不避退,对他挑了挑眉,显然有些不爽。   殷恒眨眨眼,有些愣怔,对穆君桐露出歉然一笑,垂下眸:“对不住,冒犯了。”他嘴上这么说,却又是抬眸看了眼穆君桐,这下确信是在看她了,眼中全是惊喜,“姑娘,我们应当聊一聊关于阿玦的事。我想,我们或许有一致的看法。” 第45章   秦玦不配合, 自然没人会放人。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能看着秦玦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师父的外孙杀了。   而被揍的衡元也一头雾水:“我哪儿知道他为何打我?莫名其妙。”   他十分委屈,但也没因为秦玦动手而生气, 毕竟现在他的一颗心可是挂在了穆君桐身上。   而殷恒对穆君桐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 好像是一个遇到了可以收拾熊孩子的家长,主动把马车收拾出来让穆君桐休息。   穆君桐也不推辞,反正今夜也要在荒郊休息,有舒服的地方不睡白不睡。   兵荒马乱的一晚上过去,天蒙蒙亮时,一群人已醒来准备早食。   殷恒并没有受到昨夜的影响, 反而愈发坚定要赶快去往临城。   简单地把干饼用火烤温以后, 他递给了穆君桐一个,又拿着饼去找秦玦。   秦玦被捆了一夜,稍微有些没精打采,但殷恒一见到他,就明白他对衡元的杀意并未消减。   而且看样子,似乎连阻止他杀衡元的自己也恨上了。   他有些无奈:“你还是不愿对我说为何起了杀心吗?”   秦玦轻飘飘乜他一眼, 那神情很明显, 一句话也不愿对他说。   殷恒叹了口气, 把饼子递给他:“那你要吃吗?”   秦玦别开头。   不知怎么的,这个动作竟让他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生气来,有些幼稚, 也有些好笑,十分不像秦玦。   殷恒愣了愣,收回干饼, 盯着秦玦看了几眼。   心下那股猜测愈发强烈, 他把目光移到远处的穆君桐身上。   穆君桐啃着饼, 就着他们递给自己的热水咽下,刚刚吃完,殷恒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她身边,轻飘飘的,跟不喘气一样。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温柔,双眼弯弯,对穆君桐道:“阿玦不吃,你要不去劝劝他。”   穆君桐看向被捆在远处树上的秦玦,再看看笑眯眯的殷恒,笑了。   她在心里啧啧称奇,居然这么对待秦玦,以秦玦的心眼,定会狠狠记仇。   他们是真不知道秦玦有多恶劣吗?   她压不住心头那点瞧热闹的心思,接过干饼:“好啊。”   她走到秦玦身边,秦玦本来还背对着这边,听到脚步声,浑身一僵,侧过半个身子,朝这边看来。   果然是穆君桐。   她不刻意掩盖脚步声时,秦玦一听就能分辨。   穆君桐走到他身边,蹲下,见他眼下透着青黑,好险没有幸灾乐祸笑出声来。   她清清嗓子:“吃吗?”   秦玦垂头,用漆黑的头顶回应她。   她实在是好奇:“你怎么回事?”按理说,以秦玦的性子,若是真记恨一个人,必定会背后下手,哪怕是下毒也好,怎么会如此冲动,突然就冲出去打人了。   秦玦闷不吭声,抬头飞速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怎么地,居然对着她冷哼了一声。   穆君桐只觉得莫名其妙:“喂,你什么意思,我可是给你送饭来的,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她这么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吃。”秦玦却突然开口道。   穆君桐又蹲下来,把干饼递到他面前。   他一口咬住,可是饼子太干了,没咬下去。   两人毫无默契,穆君桐往后扯,试图帮他撕咬下一块儿饼子,却把整个饼子都扯了出来。   她盯着饼子上面的压印,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越开心,秦玦越气愤。   他被捆着是因为谁?这个人居然还笑,她若是知道那人怎么想她……   这个念头光是冒起来,秦玦就被恶心得想吐,胸口那团火又烧了起来,恨不得把衡元的脸硬生生打烂。   穆君桐瞧了乐子,也算良心发现,干脆把饼子撕了一小块儿下来,递到秦玦嘴边,这下就不用他咬了。   也不知道他生得哪门子火,把穆君桐也牵连了,他抬眼看到穆君桐笑,竟然一口咬到她的指腹。   靠!   穆君桐迅速抽回手,虽然没被秦玦咬痛,但指腹上还是留下了压印。   “你是狗吗?”她无语地道。   撒了火,秦玦心情好了一点,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饼子嚼烂,直勾勾地盯着穆君桐,似乎在挑衅。   穆君桐皱起眉头:“呵呵,看样子是不饿吧?”   吞下饼,秦玦总算愿意交流了:“若是知道我为何打他,你定是支持我的。”   穆君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头问号。   “我疯了吧,支持你揍人?”她撕下一块儿饼子,喂大狗子一样粗鲁地塞到秦玦嘴里,“我什么时候和你同仇敌忾了。”   秦玦用牙齿叼住,一喉咙话说不出来,更加憋屈了。   他黑着脸:“你……”   “我怎么?”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刺秦玦,“我大方善良?竟然还来喂你吃饭。”   秦玦咽下饼,气得干脆闭眼不再看她。   气到了秦玦,穆君桐心情大好,优哉游哉地走回去,还未走近,就见殷恒站在车边,一脸慈祥地看着她。   ……等等,慈祥?   穆君桐被他的眼神膈应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怪人。   殷恒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她迟疑的脚步一般,迎上来,感叹道:“你果然让他吃下了。”   穆君桐用一种“你是不是不太正常”的眼神扫了一圈殷恒:“呃……他又不是傻子,吃饭自然是因为饿了。”   殷恒含笑不语。   他勾着嘴角,朝秦玦那边望去:“我从没想过,他还会有这样的一面。”   “什么?”穆君桐不解。   殷恒收回目光,看向穆君桐:“他这般,倒像个寻常少年一样了。”   穆君桐愣住了。   她一下子不知道作何反应。什么叫寻常少年?难道面前这人也知道秦玦的本性吗?若是知道,为何还敢捆住他,还敢放心地与他交往。   还有,秦玦这样哪儿寻常了,寻常少年会一言不合就想杀人吗?   她语塞,半晌挤出一句话:“你应当是看错了。”   殷恒却笑了起来,他笑得时候眉眼舒展,竟然显得有几分风姿,他道:“不,我没有看错。”因为你出现了,所以我看见了他的另一面。   后面的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穆君桐干笑两声,绕过这个怪人,把秦玦剩下的半个饼子递给别人。   吃完饭,几人上路,很快就赶到了临城。   进了城,自然是得整歇一番。   马车到一处宅院前停下,穆君桐从车上跳下来,把被捆着的秦玦也拖了出来。   秦玦脚没有捆住,自然不会受她摆布,甩开她,自己跳下了车。   脚刚刚落地,就感到一道火热的视线穿过他看向穆君桐,他回头,果然撞见了痴痴偷看穆君桐的衡元。   秦玦虚起眼睛,神情陡然阴沉。   衡元打了个寒颤,看向秦玦,他的鼻梁骨立刻隐隐作痛,只好收回视线。   大家都忙着收拾,他总算找到机会蹭到殷恒旁边,好奇地问穆君桐的身份。   清晨吃早食时他没有看见秦玦和穆君桐说话,显然并没有将穆君桐和秦玦联想到一起,只当穆君桐是同他外翁的弟子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女弟子。   却听殷恒道:“啊,她?”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她是秦玦的继母,嗯……孤儿寡母。”   虽然殷恒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既然他们这么说,他便也跟着这么说吧。他这么回答衡元,心里头还觉得有些好笑。   继母?   想到自己当着秦玦说的话,衡元瞬间脸上火辣辣的,但转念一想,不知者无罪,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又不知情。再者说了,那些话还是因为秦玦提,他才接的。   这么想着,他好歹没有再看穆君桐。   入了屋内,殷恒对秦玦道:“一夜过去,冷静下来了吗?”   秦玦笑了下,笑得乖巧无比:“当然。”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着殷恒认错,“我不应冲动。”   是的,发泄的法子有千万种,最不应该的就是冲动行事。   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眨眼就冲了上去。   一定是被气坏了,也是,这么恶心的人,不气才怪……不对,他为什么要生气?   过了这么久,秦玦才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在气什么?衡元侮辱的是穆君桐,跟他有什么关系,该发火该揍人的是穆君桐才对,而他却对穆君桐开不了口,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住了他,以至于他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变成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殷恒自然感觉到了,本来觉得他刚才的回答定有言外之意,现在见他如此神色,想必是冷静了下来,所以他便让人把捆住秦玦的绳子割了。   绳索脱落,秦玦甩了甩发麻的双臂,视线虚虚地落在地面上,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   还未想出答案,从院门处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一路放大,直到院中才停下。   “我儿!”   衡元的母亲一路哭喊着来到院中,她接到消息,本来因为儿子偷跑一肚子火气,却又听见他险些丧命,所有的火气顿时消了,只剩担忧。   衡元走到院中时就听到了哭喊,所以停住了脚步,因此并未入屋内,也并未同秦玦打照面。   母亲哭得抽抽噎噎,衡元很是为难,只能劝道:“我被人救了下来,毫发无损,”   衡元母亲勉强收住哭声,擦了擦眼泪,揪着巾帕点头:“对,对,救命恩人在何,我们衡家必当重谢。”   这正合衡元的意,他领着母亲进了堂屋。   本来衡元还有些担忧秦玦,毕竟自从昨晚揍了他以后,秦玦一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让他不敢靠近。   但他一进屋,就见到秦玦站在一旁垂头思索,并未在意这边的动静,便松了口气,以为秦玦不再计较了。   本来就是嘛,这个年岁的人,说几句,斗斗嘴,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打不相识,打一顿很快就很好了。   他放下心,为严亲介绍穆君桐:“这位便是救我的恩人。”   见到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衡元母亲愣了一下,但她并未太过惊讶,毕竟怎么都是无庸子最宠的小女儿,总是见过些世面的。   她对穆君桐行礼:“多谢恩人,若是衡元出了意外,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说着说着,她又快要掉下泪来,“不知要怎样才能报答恩人?”   见她眼眶红红,弱柳扶风,穆君桐本想随意回一句不用谢,但想了想,还是端正了态度,勉强挤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心。”   她这么说着,面上一片自然,显然对于她来说,救衡元的行为真是随手,没费多大功夫。   这幅高手的姿态顿时震住了衡元。   他没忍住,又露出了那种痴痴的崇拜神情。   穆君桐本就生得好,再加上眉眼间自有一股飞扬自在神采,像不受禁锢的空中鸟,很难不让人正是向外天下的少年人心驰神往。   衡元脸上绯红,咳了咳:“恩人洒脱,但这个恩情我必须要偿。金银珠宝、田宅地契……这些俗物恩人若是看不上,其余的也尽管开口。”   穆君桐挠挠头,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真不用,就是随手的事儿。”   她又强调了一次,这种略带无措的姿态落到衡元眼里,更觉得她浑身都在发光。   穆君桐说完,感觉衡元目光有些灼热,侧头一看,对上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这眼神怎么这么像追星的人,莫不是被她身手震到,想要拜师学艺……   穆君桐的思绪飘远了,衡元同她的视线撞上,跟被烫了一样,脸上红得要滴血了。   一时慌乱,他心都要跳出来了,心里想的话竟然从口里冒了出来:“我只是情难自已——”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再次被人扑到了。   人影闪得实在太快,又太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以后,秦玦已经把衡元按在了地上,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拳,直接将他嘴角揍出了血。   “啊——”   “阿玦!”   “唔!”   尖叫声、喊声、痛呼声混在一起,屋内顿时一团乱,人仰马翻,拦架的拦架,哭喊的哭喊。   而衡元接连被揍,还是在穆君桐面前,也来了气,干脆咬牙和秦玦扭打在了一起,于是来拦架的更难加两人分开。   你扯着我的衣裳,我拽着他的头发,拦架的也被挨了好几拳,干脆谁也不放手,来了火气大力撕扯打架的一群人。   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连殷恒也被拽了进去,什么世外高人、阴谋大家,在这个当口,都没了风度,跟菜市口吵架的无赖没什么区别,赤手空拳地拉扯,什么技巧也没有。 第46章   一场没头没尾的闹剧随着穆君桐把秦玦扯走而结束。   大家还有正事儿干, 也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只是后来再看穆君桐和秦玦的目光总有些怪怪的。   穆君桐猜测,可能是秦玦在大堂里一番感人涕下的真挚发言惹来了大家的同情, 众人一时之间无比感叹他俩的母子情, 说不定在他们眼中秦玦还成了一个为母出头的大孝子。   再一次接收到别人打量的目光后,穆君桐抽了抽嘴角,干脆躲进殷恒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们在这边应当有什么要事,会在此停留十几日,殷恒便让穆君桐在此休息一晚,明日送她回城。   有别人出钱送她回家, 穆君桐自然不会推辞, 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殷恒并没有觉得她市侩,而是对她道:“明日你就要动身,不知我们今夜可以详聊一番吗?”   今日发生的事儿或多或少都带点桃色气息,现在殷恒这么对穆君桐说话,他身后的弟子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看我我看你, 眉头都要抽筋了。   万万没想到不沾俗物一心数术的大师兄也能陷入这风月之事。   穆君桐冷汗都要掉下来了, 秦玦总觉得她缺心眼儿, 看来还有比她更离谱的人。   她干笑两声:“既然是要谈阿玦的事,那自然是随时都可以。”大家听到了没,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是开正经的家长会。   殷恒似乎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觉得穆君桐想多了, 他这般容貌, 谁会认为穆君桐和他有什么。   他起身对穆君桐行礼, 领着一众弟子先走了。   而被人议论的秦玦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想着自己今日的反常,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干脆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关起来思索。   可惜这份安静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人打破。   “哐哐哐”的捶门声响起。   “阿玦,你在里面吗?”岳言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之前在别的地方办事,刚赶到这里同大家汇合,一进门就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赶紧激动地……呃,关心地来找秦玦。   秦玦本来心头有些烦躁,但听到岳言山的声音,还是勉强压下了那股烦躁。   岳言山有勇无谋,是把好刀,他身后的岳家更是送上门来的利器,秦玦自然不会放过。   他打开门,看着红光满面的岳言山:“何事?”   明明他的脸色不好,寻常人看着都会下意识躲开,岳言山却像缺根筋儿似的,丝毫没察觉,鬼鬼祟祟地进了房,压低声音:“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秦玦眉头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岳言山对他挤眉弄眼:“怎么,你后娘要改嫁惹你不快了?”   秦玦表情有些僵硬,似乎有些忍无可忍,这些蠢货……   “你从哪儿听说的?”就像穆君桐所言,她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哪怕两人现在顶着母子的幌子,那也只是个幌子而已,若是他以往定不会在意的。   一定是和这些蠢货待太久了,连自己都沾染上了愚昧。   见他神情阴沉,岳言山后知后觉地闭上嘴。   “就随便听人说的。”他含糊不清地岔开这个话题,“你不愿意吗?”   还未等秦玦回话,他想着自己同穆君桐的关系,总得劝上几句:“我说句心里话,你可别介意啊。伯母总归是个寡妇,年岁还轻,总不能后半辈子就这样耽搁了吧。那衡家可是大户,衡元我虽没有见过,但其母其夫风姿不凡,想必他也是个不差的。”   他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秦玦的脸是越来越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岳言山不赞同地看着他:“阿玦啊,你现在也这么大了,不能指望着伯母守你一辈子吧。”   秦玦吸了口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她并无改嫁之意,且那衡家也没有提亲。”   “呃……”岳言山那些婆婆妈妈的劝解被堵进了肚子里,他不解道,“当真?这是为何,伯母年岁也就同我大姐一般,我大姐都三嫁了,她难道这么早就心灰意冷了?”此时民风彪悍,别说年轻寡妇了,就算是年岁大的寡妇也会再找个男人,毕竟长夜漫漫,总是无趣的。   秦玦本来想把胡说八道的岳言山赶出门,但听着这些胡言乱语,脑里一道光亮闪过,忽然想通了一些疑惑的关窍。   穆君桐自然不是什么寡妇,她只是想要以这个身份守着秦玦而已。但她一路护送,又送他进书院,看样子并非有挟持威胁之意。   秦玦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再三试探她也只说希望秦玦不要行恶,好像所求仅仅如此。   秦玦不信,但她除了这些,又确实是没有表现出其他意思,就连这些牵扯到她的闲言碎语她也毫不在意,好像……有种随时都可以离开的感觉,所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根本不上心。   这个念头极其古怪,更多的是一种敏锐的直觉。   之前总是猜测她从哪儿学来的这身本事,那些精妙的武器出自谁之手,想要顺藤摸瓜揪出她背后之人。可渐渐地,秦玦品出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之前穆君桐得来了大把钱币,他却根本探查不到她背后之人送钱给她的行迹,更像是凭空出现。   她口里总说着“安定”下来,却半分没有安定的意思,就像岳言山所说,她明明有了文书,有了新生活,却从未有过真正定居于此安定生活的意思。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如杂草般疯长,秦玦心头略过一丝慌乱,他极其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事情。   他的眉眼间冷意渐盛,明明面上没有半分恼怒,却让人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岳言山瞧着他,总觉得这一刻秦玦是如此陌生,好像之前戴了厚厚一层面具,现在才摘下来一般,那种疏离的感觉一瞬间将二人远远推开,仿佛从未熟知过。   他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半晌唤了声:“阿玦?”   秦玦从思索中醒神,抬眸。   他的双瞳漆黑如墨,眼神清冷,让岳言山有些愣怔。   或许是被秦玦突然的变脸吓到了,刚才那些被堵住的胡言乱语凝聚成一团球,狠狠砸向岳言山的脑子,让他忽然想起了亲母曾经念叨过的那些闲话。   他错愕地看向秦玦,也不知是糊涂还是清醒,竟然脱口而出:“阿玦,你莫不是想要蒸报婚吧?”   蒸报婚也就是收继制,指的是亲父去世后,儿子娶生母以外的庶母为妻,当然,娶继室嫡母也可以。   这句话如一道雷光闪过,砸在秦玦头顶,让他瞬间僵硬地站在原地。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可笑又恶心,他脑里那些思索被打断,既恼又惊地看着岳言山。   他一直是不屑于与别人计较的性子,但此时此刻他却反常地对岳言山讥笑了一声,将他大力推出门。   “我看你是疯了。”   他“啪”地一下把门关上,差点没打到岳言山的鼻子。   岳言山尴尬地摸摸鼻头,自己刚才说那话确实不太妥当,但是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吧。   秦玦今日这番表现,倒也说不上存了什么狭隘的心思,但是总归是古怪的,像是自家妹子养的那只猫,别人一靠近它就龇牙咧嘴,生怕别人夺了它的主人似的。   当然,这个比喻也挺离谱的。   他把脑海里那些奇怪的念头甩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殷恒说是今夜详谈,其实也算不上夜,赶着日暮时分,他便匆匆赶到了穆君桐屋前。   也不知道他一整天在忙些什么,看上去有些疲倦,不过见到穆君桐后打起了精神,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了她:“味甘,不烈,是女郎会喜爱的口味。”   穆君桐没想到他这么客气,连忙接过道谢。   两人在矮桌前坐下,殷恒举止有度,丝毫不会让气氛显得尴尬,他先是寒暄了一番,就直接切入了正题:“不知女郎会在此停留多久?”   穆君桐愣了一下,笑道:“明日就返程,不是先生帮我安排的吗?”   殷恒摇头,叹了口气,声音悠远:“我是指在阿玦身边停留。”   穆君桐的身子显而易见地僵硬了一瞬。   她很快便恢复了,对殷恒道:“我不明白。”   她不肯坦言,殷恒也不急,很是理解地道:“我知晓女郎心中有顾虑,我也不愿窥探你的来历,只是觉得阿玦天性孤高暴戾,或许女郎可以改变他。”   他说话太直接了,穆君桐诧异地看着他,他非但不避,反而对她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   这是在叫穆君桐摸不着头脑。殷恒直截了当地挑开了秦玦的伪装,看样子是十分了解秦玦,那又为何与他为伍?   还有就是,自己能改变他?   穆君桐心头跳了两下,想到时空局的任务,自己若是改变,那也确实算是改变,毕竟她在试图改变时空轨迹。这些人瞧着十分玄乎,擅长诡秘之术,说不定真能看出点什么。   她故作迷惑:“改变他?”   殷恒点头,却说的和秦玦的命运无关,而是说这个人:“某一直以为很了解阿玦,却不想,他在你身边时,也有寻常少年的那一面。”他注视着穆君桐,那只重瞳让她有些晕眩,“所以或许女郎能为他带来一些转机。”   寻常少年四个字他的咬字很奇怪,就差没明说秦玦不是正常人了。   穆君桐一边为他的敏锐感到心惊,一边又觉得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些可笑:“寻常少年?”她吐槽道,“你是指脾气倔又傲气吗?”或许秦玦性子里确实有这一面,但大多数时候他的表现都是他的完美伪装,哪儿个性子更合适,他就会信手拈来扮演哪个角色,信了他就是着了他的道。   殷恒摇摇头:“不,我是指他也有不加考虑就行事的时候。”   穆君桐愣了一下:“你是说揍衡元?”她顿时对神秘的殷恒大失所望,“你怎么不知道这也是他假装的,毕竟衡元确实惹他厌烦,他借此撒气也不是不可能。他惯是擅长这些虚虚假假的把戏,你看,连你都信了,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寻常少年。”   殷恒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反驳道:“不,他不是因为自己动手,而是因为你。”   这句话很奇妙,落到耳边,竟让人心头蓦地软了一下。   其实穆君桐心中早有这个猜测,但她一直不敢置信,秦玦为了给自己出气?什么天方夜谭,那可是秦玦。但现在殷恒也这么说,她忽然又有些动摇了,毕竟今日秦玦的表现看上去确实是有几分真的。   但……秦玦真的会为她出气吗?她从没觉得自己在秦玦眼里算个什么,若秦玦真在意,恐怕也只有恨意吧。   殷恒见她似有所思,放缓了语调:“我不知女郎是否同我一样,皆能看清阿玦的本性,或者说……看清他的将来。”   殷恒说话,当真是轻而易举地扔出平地惊雷。   穆君桐低着头,没什么反应,但垂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   殷恒却轻笑了一声,把这个话题揭过:“若是能让他性子变得柔和几分,染上点寻常人的七情六欲,总归是好的。”   穆君桐笑着摇头:“你这是高看我了。”   话说到这里,也没有什么深入的必要了,殷恒起身:“以后若是女郎有任何事需要帮忙,请尽管来找我。”他意味不明地道,“毕竟,女郎也算是帮了我一把。”   他语气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安抚感,听得穆君桐心头突突跳,眼见他要走了,她忽然开口道:“你知道秦玦在做什么吗?”   殷恒回头:“自然,不过——”   他望着穆君桐,忽然蹙起了眉头,有些好笑地摇头:“女郎,世事如车轮,滚滚而来,仅以凡人之力试图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让这车轮滚得慢一些,从其下多救一些性命罢了。”   他走后,穆君桐跪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殷恒这是什么意思?他听上去像是明白自己想要阻止秦玦行恶,但告诫自己此事难如登天,根本做不到,能做的只是让秦玦的手段温和一些?   正在发愁时,头顶忽然飘下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孤男寡女深夜会见,你还真不怕有损名誉啊。”   穆君桐嘴角抽了抽,朝外看去,天都还没黑透呢,怎么就深夜会见了。   秦玦权当不知,往穆君桐对面懒散地一坐,鼻子抽动了一下:“他身上熏得香真难闻。”   穆君桐斜他一眼:“什么狗鼻子。”   秦玦并不恼,就这么看着她,直把穆君桐看得背后发毛。   他忽然笑了,面上却结着一层寒霜,语气更是平静到冰冷:“想必你也看出了他的本事吧,这么放心大胆地与他接触,真不怕他察觉到什么?”   穆君桐努力不让自己泄露情绪,其实心下早就开始担忧了。   秦玦幽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一身武器,无论是谁发现了都不会放过。”   他仔细地观察着穆君桐的神色,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的视线落到面上,如蚂蚁爬过,带来一阵恶意的痒。   穆君桐抬眸:“我明白。”   秦玦挑了下眉,漆黑的瞳映着她的身影:“除了这些,还有你的来历,若是被他人看破……”   他的语调拖得很长,穆君桐差点陷在了他的黑瞳里,直到最后一句话将她惊醒。   她迅速反应过来,笑了一下,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哦,随便吧。”   嘴上这样说,其实穆君桐背上已经冒了一层冷汗,秦玦这家伙什么意思,为什么感觉他察觉到了什么端倪,竟然来试探。   任他本领再大,还能猜出自己是其他时空来的人吗?   她这么劝慰自己,勉强安下心来,坦然对上秦玦的目光。   他便不笑了,收回目光,站起身来:“你明白就好。”   这么说着,穆君桐感觉他面上的寒霜更甚,隔着一段距离,在光影黯淡的夜幕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玦没有多停留,转身走了。   走出院门,风一吹,吹得他头脑清醒,吹得心中那股躁郁如火遇柴般熊熊燃烧。   她一点儿也不怕别人猜出她的来历,不是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而是一种肆无忌惮,她笃定别人无法了解她的来历。   他看着金乌西坠,神色莫名。   她到底为何而来,更重要的是,她是否会长长久久地停留? 第47章   穆君桐回家后, 没等到秦玦回来,先等来的却是方含章。   他看着穆君桐,有些赧然:“此番我是来替表弟谢罪的。”秦玦把他心思揭破以后, 衡元无颜面对穆君桐, 但衡家又不可能不报恩,所以衡元便写信给方含章,拜托他帮忙。   穆君桐把院门大敞开:“何必劳烦你跑一趟,我都说了,就是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恩情。”   谁知她这话一说, 方含章看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明亮了不少, 其间赞赏之意十分明显,就差说她心胸广阔女中豪杰了。   他摇头:“无论如何,衡家都不可能欠着这份恩情不还。”具体的事情他也不太了解,衡元在信中叙述得很模糊。   他走进院内,将一个木盒置于桌上,又掏出一封信:“这是衡元给你写的。”   方含章放下后, 总归是顾忌着穆君桐声誉, 没有再说什么便告辞了。   穆君桐再拒绝就显得没趣了, 并未推拒,等他走后,打开木盒一看, 里面居然放着一叠地契。   没想到穿到这个时空,居然体会了一把包租婆的感觉。   她合上木盒,拆开衡元给她的信。   衡元的字同他人不太一样, 瞧着洒脱闲逸, 言辞恳求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简单一笔带过了地契一事,剩下的都是在解释那天的误会。   说是误会,其实也算不上,毕竟总归是自己说出的话,只是春秋笔法这么一写,便看着不那么难堪了。   穆君桐简单看了一半,灶上的热水发出沸腾声,她连忙放下信跑向灶台。   秦玦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他一眼就看见了木桌上的信,再扫一眼那个带着衡家标志的木盒,瞬间明白了这信是出自谁之手。   信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放在桌上,他的目光扫过,即便是不想看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字如其人,瞧着就形骸放浪。   虽然是在道歉,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贼心不死。   秦玦蹙眉,不知怎么的,忽然闪过岳言山那堆胡言乱语。如果穆君桐真打算安定下来,总会相看一些男子,总不可能守着他守一辈子。   脑子里的念头乱糟糟的,秦玦心神不宁。   空气里还有方含章的气息,这个人身上的药味真是太明显了,就同他那些昭然若揭的心思一般。他和衡元不愧是表兄弟,在莫名其妙对穆君桐示好这一点,真是出乎意料地一致。   穆君桐抽完柴,一出来就见到站在木桌旁的秦玦,他看上去在沉思,视线虚虚地落到信上。   她连忙上前拿起信:“你偷看了?”   秦玦无语地看向她:“不是偷看,你放在这儿,我光明正大地看着了。”   穆君桐很不爽:“即使我把信这样放着,你也应当知道避嫌,怎么能说看就看呢?”   秦玦反应有些慢,似乎还在受思绪所困,闻言抬眸瞧了穆君桐一眼,语调平淡地道:“我不就是这种人吗?”   穆君桐被狠狠地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这是怎么了,忽然承认自己的恶劣,开始摆烂了?   还真别说,穆君桐觉得有点道理,跟他争辩也争辩不出个什么,只好道:“下次不许这样了,再偷看就挨揍。”   秦玦丝毫不怕她的威胁,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就在穆君桐以为他要继续出神时,却听他忽然道:“衡家乃大户。”   穆君桐的目光同他一起落到木盒上,赞同地点头:“确实。”   秦玦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对穆君桐道:“所以,你不考虑一下吗?”   穆君桐一头雾水,半晌,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咋舌:“秦玦,你脑子没坏吧?”这是在帮她说媒?   秦玦不再看她,一幅就事论事的样子:“你不是一直都缺钱吗,且你这个年岁,也确实该嫁人了。”   穆君桐惊诧地看着他,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毫不犹豫地给他来了一拳:“有病就去吃药,什么年岁什么嫁人,关你什么事,不嫁人是违反哪条律令吗?”   秦玦挨了一拳,也没恼,后退半步,回答她的反问句:“是,除了姚国外,都违律。”   穆君桐:“……”   见她不说话了,秦玦心头那股压制不住的躁郁再次腾起。   他干脆直入正题:“若真如你所言,你看着我是不让我作恶,那你难道还真打算看着我看一辈子?”   “当然不了!”穆君桐想也没想就反驳道。   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让穆君桐一机灵,别说七老八十还要在这里约束着秦玦,就是再让她在这个时空待一年她也受不了。再说了,时空局不可能对她不管不顾,这个假设根本就不会成立。   秦玦审视着她,眼神显得有些危险。   在确定她的认真后,秦玦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节透出青白。他在心里冷笑,看样子穆君桐是从来没想过在这里安定下来,本以为她性情憨直,没想到也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暂且查不到穆君桐的来历及目的,也不知她打算怎么离开,既然如此,便从根源下手,让她不想离开。   无数的念头冒出来,让秦玦耳边泛起轻微的嗡鸣。   今日问她,若她对成亲有意,流露出想要安定下来的苗头,秦玦或许会心安,但也会心头躁郁,一想到她像庸俗常人那般成亲生子,他就胃部发紧,几欲作呕。   但她这么无牵无挂,对此地没有任何留恋,随时要走的模样又让秦玦心头攀上一阵寒意。   他就像是被撕扯了两半,一半寄希望于她同一般妇人一样,会被婚姻绑住,一半又不愿她这般做,毕竟有无数的办法可以留下她,只不过是要闹得难看,费些手段罢了。   至于为何不愿她离开,秦玦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个问题。   他想要做的就会做,一直都不会去管为何动心起念。   十几日未见,两人好不容易见到,一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秦玦回来得毫无征兆,没头没脑地和她拌了几句嘴,又走了。   穆君桐被他描述的可能惊到了,一时也没有心思管其他的,一心等着时空局联络自己,生怕被局里抛下,要在这里长久地停留。   两人各存心思,无暇他顾。   这种整日无所事事的闲散日子一开始还挺不错,穆君桐感觉自己修了个小长假,时间久了就开始难受了。   恶奴案一事过后,穆君桐就动身去了临城,刁家姐弟上门没找见她,只好返回,又去游家处理完后事后,这几日再来,总算是等到了她。   再次相见,刁玉已经梳起了妇人头。   早些时日在她面上的愁绪散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的她眉眼中都透着坚韧,明明遭逢巨变,却好似对生活重拾了信心。   穆君桐不缺刁家三两银钱,想要报恩,也只能以心意为重。   刁玉此番也只是拿了些自己做的精巧木工给她。   比如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木球,打开里面却雕刻了一个村落,按动旁边的小木条,里面的人还会晃动。   穆君桐啧啧称奇,不由赞赏道:“你的手真巧。”   刁玉羞窘:“都是为了打发时日做的。”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手没什么大用的手艺,所以提出要倾囊相授时,声若蚊蝇,“你若是想要打发时间,我可以全部教你。”这就是她报恩的方式了。   不等穆君桐回答,她又道:“城中柴贵,买柴也不方便,你若是不嫌弃,刁器出城砍柴时也往你这边送一些。”本想着直接来送,但穆君桐终究是个寡妇,外男整日给她送柴,有些长舌的见了难免胡说八道。   穆君桐知道若是她拒绝,刁玉心中一定不好受,所以她欣然地应下了:“那就多谢你了。”   见她答应,刁玉松了口气。   说完了正事儿,两人一时无话,之前那段一起琢磨木工的时光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穆君桐不愿揭人伤疤,但心头关心,还是问道:“游家可有为难你们?”   刁玉摇头:“有岳家公子出面,他们自然是不会说什么。”   刁玉半垂着头,往日的孤傲锐气散去,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穆君桐将手背覆到她手上,放轻了声音:“那……你和刁器呢?”那日虽然混乱,但刁器那番行为实在是震撼,没人可以忘却。即使刁玉恨了刁器这么多年,在见到他抱着必死决心为自己出头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提到这个,刁玉的面容显而易见地僵硬了起来,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话语听上去有些茫然,“我和他注定是仇人,不是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而是他这个人就是错的。我明白他是个好人,也明白他确实对我很好,但谁叫他是我弟弟呢,要怪就怪那年寒冬亲母将他捡了回来吧。”   她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可激动之余,又显得有些不由自主地悲伤。   她抬起头,目光显得有些空洞,迷茫地看着穆君桐:“……可我还是心软了。”   心软二字像是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到穆君桐心上。   她想到了自己对秦玦的态度,也同刁玉这般,总是在不由自主地走向心软。   刁玉看上去很难接受这件事:“我明白自己应当恨他,可我又心软了,老天爷这不是在捉弄我吗?”   两人沉默,半晌,穆君桐开口:“人和人相处便是这样复杂,有时候明明互相恨着对方,心中相隔千里,但总会因为太孤独,而不可避免地想要靠近汲取温暖。”   她语调轻柔,像是在劝慰刁玉,也像是在劝慰自己。   刁玉愣愣地看着她,垂眸,勾出一个惨然的笑:“确实如此。”   所以怪不得老天爷,只能怪人之本性,明知不该,却又忍不住欺骗自己靠近。   一墙之隔,秦玦靠在院门上,神色是难得的愣怔。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同院内的人一同陷入安静的沉默,直到墙角的小白猫跳出来,喵喵地叫唤了两声,他才回神。   他脸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意,调转方向离开。 第48章   穆君桐有种直觉, 时空局应当会在这几日联系自己。   每日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胡床上发呆,等着耳边的信号器发出声响。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后, 没等来自己能够回家的消息, 首先等来的是岳言山成亲的消息。   即使知道这个时空的人成亲都很早,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她也不是扫兴的人,人家既然请她了,她自然要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话说回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古时的婚宴。呃,自己冥婚那次不算。   整日见不着人影的秦玦也因为这事儿终于回了家。   他回家的时候穆君桐正在挑选衣裳, 其实总共就三件, 刚好够换洗,也没什么挑不挑的。   他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的,穆君桐在心里面暗暗诅咒,希望是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   时隔一个月再见,两人莫名其妙地生疏了一些,好像有什么在悄悄发生变化。   穆君桐放下手里的衣裳, 还在纠结时, 秦玦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盒子:“给你。”   穆君桐接过, 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秦玦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去岳家赴宴总归要收拾妥当一些,不能太丢脸。”   好吧,这幅嘴欠的模样还是很熟悉, 穆君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居然觉得两人生疏了一些。   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做工精美的衣裳,即使屋内光线平平, 布料仍旧泛着流光溢彩的关泽, 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没人看到美丽的衣裳会不开心, 穆君桐惊喜地道:“这是你买的?”   秦玦可有可无地用鼻腔哼了声。   穆君桐也不是别扭的人,正如秦玦所说,此次去岳家不能丢人,总不能秦玦收拾得利落出尘,而自己穿一身麻布衣裳吧。   “多谢。”她将衣裳展开,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奇道,“看上去居然挺合身?”   秦玦倚靠在门框上,闻言脸上迅速滑过一抹不自在,嘴硬道:“你没少在市集晃悠,经验丰富的绣娘一看便知道你尺寸。”   穆君桐不懂行,只觉得古代手艺人就是厉害,赞了几句,并未追问。   秦玦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话,被穆君桐撵出了房门:“别在这挡着,我要换衣裳了。”   她言行坦荡,秦玦也被感染了几分,心头那点细微的不自在很快散去。   穆君桐换好衣裳,打开房门,见到秦玦第一句话就是:“这些绣娘也太手巧了,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就能将尺寸拿捏得如此到位。”   秦玦面皮又不自主地僵了起来。   将尺寸拿捏到位的当然不是绣娘,而是与她相处过这么多时日的秦玦。倒不是秦玦日日用视线打量她的身材,而是因为警惕她的身手,所以需要观察她的四肢及用力习惯,时日久了,竟然将她的身材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他并无其他心思,但经过方含章及衡元一事后,他对于俗事总算有了几分了解,大抵明白此事在男女之间是不妥当的。   穆君桐往水井口照了照,大概看出个身形,转身对秦玦道:“这身衣裳挑得真好。”   秦玦环着手臂,漫不经心地夸赞道:“青色衬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尴尬。   毕竟这还是秦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嘴甜”,穆君桐朝他投去奇奇怪怪的眼神。   秦玦很快皱起眉头:“照完了吗?”   这不耐烦的口吻瞬间将刚才的嘴甜形象消弭,穆君桐抽抽嘴角:“完了,可以出发了。”   她说着就要往门口走,秦玦赶忙叫住她:“喂,你就这样出门?”   “不然呢?”穆君桐低头打量自己,也没穿错什么吧。   秦玦无奈,眼神落到她的发髻:“木簪太穷酸。”   “我们本来也不富裕……”   秦玦似乎是瞪了她一眼,无语地道:“把你有的首饰都戴上。”   除了这根簪子,穆君桐什么首饰也没买,不是她不爱美,实在是戴上首饰不利于行动。   她正要说自己就这个首饰了,却听秦玦假装不经意,实则有些刻意地说:“我给你的那根簪子呢?”   穆君桐恍然大悟,若不是他提醒,自己都快忘了这茬了。   看着她一幅才记起的模样,秦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你忘了?”   穆君桐才不会说自己是当初担心有古怪,所以从未想着佩戴过。她随口胡说道:“如此贵重,我不舍得。”   秦玦愣了一下,他不自在地移开眼神,刚才还略显阴沉的脸色瞬间好了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语气不屑道:“那叫什么贵重?”若是在宫中,什么珠宝首饰没有,随便捡一件也能衬得那根簪子黯淡失色。   她见穆君桐往屋里走,不自觉地迈步跟上。   见到穆君桐从木柜最里层拿出簪子,他嘴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一点。   不至于这么宝贵吧,真是……没见识。   因为害怕簪子有古怪所以把簪子放到很里面的穆君桐拿出簪子,松了口气,果然没记错,差点就忘了放在哪儿了。   因为头上还别着木簪,所以穆君桐得把木簪取下,重新梳发。   往日她都是对着水井敷衍地梳高头发,也不管好不好看,现在拿着这根簪子,怎么也不能用簪木簪的方式梳头了。   她拿着梳子,正要朝院内走,秦玦却忽然走过来,将她手里的木梳夺走,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坐着吧,我帮你。”   穆君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今日他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好,吃错药了吗?   秦玦现在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了,穆君桐一时发愣没有反抗,他轻松地就把她按到了板凳上。   抽掉木簪,乌发似绸缎般散开,滑过秦玦的手背,他愣了一下,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替她处理伤口的画面,她的汗珠也是这样流过指腹,带起一阵古怪的痒意。   穆君桐同他一样僵硬,因为要簪发,秦玦只能站在她身后,这种看不到人只能靠直觉感受的姿势让她习惯性紧绷。   这种时刻,她忍不住思考,站在身后用什么动作袭击能最快。   用簪子捅大动脉?还是直接了断地拧脖子?   她这么想着,秦玦总算动作了,拿着木梳从头至尾地为她顺了顺头发。   动作出乎意料地温柔和娴熟。   这种温柔打破了穆君桐脑子里的幻想,她紧绷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一点,又觉得这种温馨的场景怪怪的,总不应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他的动作很轻,遇到打结的地方,还会握住头发上方,耐心地一点点梳顺打结处。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木梳滑过头发发出的簌簌声响。   穆君桐不自在极了,心想若是岳言山那个大嘴巴在这里,一定会夸秦玦大孝子。   思及此,她忍不住想笑,肩膀抖了两下。   “疼吗?”秦玦问。   这下穆君桐笑不出来了,这家伙今天是真的改性了吗,怎么这么好相处。   穆君桐不答,秦玦便继续动作,他手上动作极快,一层又一层将头发束好,穆君桐能感觉到这个发髻挺复杂。   “你从哪儿学的这一手?”秦玦这种从小就反社会的人总不会小时候迷恋过家家吧。   秦玦手上动作稍顿,但很快又恢复,仿佛只是穆君桐的错觉。   他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幼时我曾为母亲梳头。”他将簪子慢慢插入发髻中,补充道,“这是郢国的发式。”   提到他的过往,他总是会变得有些阴沉。但此刻回忆起母亲,他话语中竟然透出了点淡淡的怅然。   穆君桐之前听刁玉说她“难免心软”,自己此时也有这种感觉。   反社会人格并非是不具有人的情感,只是他们处理情感的方式和感知情绪的途径同寻常人不一样。比如一般人感到愤怒会发火,而他们选择杀人;一般人面对爱意会头脑昏沉,而他们可能会危机感爆发,将所爱之人亲手杀了,然后真情实意地悲伤,好好将那人埋葬。   总而言之,不能用看寻常人的眼光看待他们的情绪反应。   穆君桐没有镜子可以照,只能抬手摸发髻:“比我梳得好多了,一定很美。”   秦玦哼了声:“你梳的和我梳的怎能比?”   穆君桐心头那点柔软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这人还真是挺欠打的。   但她还是笑了出来,或许这就是她和秦玦的最佳相处方式,刚才那种空气中流淌着淡淡温馨的感觉实在不适合他俩。秦玦不是什么可怜人,不需要她心疼。她也不是什么温柔大姐姐,不会随便施舍同情。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穆君桐和秦玦没再耽搁,动身赶往岳府。   此时宾客已来了不少,等到日暮黄昏时,便会开始亲迎和共牢合卺。   两人下了车,还未走进府内,就见到了老熟人。   见到他们,方含章一愣,下意识往不远处的身侧看去。   穆君桐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下可好,正好同衡元的视线对上。   衡元似乎是僵硬了一下,对着一旁的衡母耳语了几句,朝着这边走来。   即使秦玦什么也没说,穆君桐也能感觉他瞬间不悦了起来。   也是,上次因为两人动手,秦玦不得不在一堆人面前装可怜,他怎么可能不记恨衡元。   衡元过来,方含章也跟着走了过来,相互行礼后,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衡元的目光在穆君桐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落到她发髻上,赞美道:“这根发簪很是衬人。”   方含章也跟着看了过来,不得不说,穆君桐收拾过后,确实是称得上光彩照人。   秉着礼节,他不敢细看,只是点头附和。   辛辛苦苦替穆君桐梳了发髻的秦玦忽然就后悔了起来,他一边得意于穆君桐今日美色动人是出自自己之手,一边又觉得平白无故惹来了两只苍蝇,招人厌烦。   不过他又想到岳言山那句话,心头开始不安分起来。   虽然这两人瞧着可恶,但若是穆君桐流露出半点愿意与他们相交的意思,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其实是想要安定下来?就算不嫁人,顶着寡妇身份玩弄几个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想着,心里面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躁郁。   若是穆君桐真有此意怎么办?   在秦玦眼中,男人女人都一样,男人可以风流,女人也可以。但这个女人若是穆君桐,他却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将讥讽衡元的话语硬生生咽下去,环着手臂看穆君桐的反应。   一边期望她对这些男人表露出有意结亲的意思,一边又想着若是她真有意,他定不能留下这两个男人的性命。 第49章   穆君桐不知秦玦所想, 只是用一贯坦然的态度面对二人。   她本来就不会在这个时空逗留太久,与这里的人相交,都是秉着纯洁不能再纯洁的心思。   她看了看拥挤的门口, 直接换了个话题:“咱们先进去吧, 别到时候迟了。”   她这么一说,几人之间微妙的氛围稍微淡了点。   衡元看了秦玦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带上了点不屑。   一进门,就有人引导大家各自入座,穆君桐与他们几人分开。   既然是婚宴, 多多少少都得喝点酒, 穆君桐没有熟人,只能闷头吃菜,一时不注意,喝得有些多,晕乎乎的。   她好歹是没有丧失危机意识,赶紧停止喝酒。本以为这个时候酿酒技术不好, 度数不会太高, 没想到甜滋滋的酒喝起来还挺上头。   宴席散了后, 她随着众人一起离开岳府。   门前早就被各式车辆堵满了,她和秦玦都是步行来的,没必要在这儿挤着, 于是干脆往前面走了一段路,准备稍微等一会儿,若是等不来秦玦, 她就自己回家。   夜风稍微吹散了点酒气, 视野里有人靠近, 穆君桐抬头,正欲讲话,却见来人并非秦玦,而是衡元。   按道理,他应该讲穆君桐称为伯母,但他张口闭口都是“恩人”,好似十分感念她的帮助。   他对穆君桐行了一礼,道:“天色已晚,不知可否用衡家的马车送恩人一程?”   穆君桐下意识朝出口那边瞧了眼,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必了。你看到秦玦了吗,他怎么还没出来?”   衡元脸色僵硬了一瞬,竟然有些委屈。   “恩人这是不肯原谅我了吗?”   穆君桐惊讶地收回目光,瞧着这个半大少年:“这从何说起?”   “我知晓先前多有冒犯,可我实在是无心之举。”衡元道,“也不知阿玦说了什么,想必恩人误会颇多。”   穆君桐喝了酒,脑子没以往转得快,没品出淡淡的茶香味,只是讷讷道:“秦玦什么也没说啊。”   衡元挤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那我为何感觉恩人对我多有忌惮?”   穆君桐心想,这不是忌惮,是不熟啊。   衡元年纪小,家世好,再加上人也长得不错,对于追求心爱女子一事总归是有点自信的。他本来因为先前的事情羞愧得歇了心思,但后来听奴仆谈及岳言山同秦玦在房里的争吵,言语间提到蒸报婚一事,他顿时心头只剩下恼意。   秦玦如此恨他,原来是自己存着心思。   再加上今日穆君桐好生打扮了一番,身上那股夺目的生命力越发耀人,他心头那点爱慕之情又开始活泛了。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在穆君桐眼里,岳言山都还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别说他了,什么爱不爱的,都是弟弟。   她干笑两声:“那是你感觉错了。”   衡元松了口气,这口气甚至松得有些明显,像是故意给穆君桐看他有多害怕惹她厌恶一般。   他对穆君桐绽放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那恩人为何不愿让我送你?”   穆君桐只能道:“因为我得等着秦玦。”   衡元眨眨眼,忽然道:“岳家或许是留下了他吧,毕竟他同言山很是亲昵。而且表哥也在,若是想要人送,表哥应该会送他,你就不必担心了。”   他这话说得很巧,竟是像肯定秦玦不会出来一般。   难不成秦玦真有什么事被绊住了?   穆君桐都不知道秦玦会不会回家,本就没有非要同秦玦同行的意思,现在衡元都这样说了,她也就顺着他的意思走了。夜风很凉,她饮了酒,再吹说不定会头疼。   见她点头应下,衡元的笑容更深了。   他出身大家,总是有些待人接物的本事的。他想让气氛融洽,气氛便不会尴尬。   他开始有说有笑地同穆君桐谈论今日婚宴之事,这话题挑选可谓妙哉。刚才穆君桐一个人干坐了很久,岳言山成亲她只是看了个过场,现在有人与她详聊,她很是感兴趣。   又因为聊到了岳言山与他妻子相知相识一事,这话题其实在男女之间稍显暧昧,衡元用余光打量着穆君桐,见她没有羞赧的意思,心头难免悸动。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好像除了穆君桐,再也看不到别人。   秦玦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觉得衡元真像个摇尾的恶犬,全该乱棍打死。   但放他出去,又刻意留下,都是自己算计好的,他没道理不忿。   衡家富贵,穆君桐那么贪图银钱,说不定会多看他几眼。   秦玦对于寻常人的男女之情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但他不懂这些,不代表他看不明白。既然人人都说女子会耽于情爱,那他就顺手推走,由着衡元行事。   人,在他眼里同物件也没多大区别。衡元是个可以利用的物件,穆君桐也是,他认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看到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他心头升起无从说起的恶念时,他才意识到或许动心起念的安排不太妥当。   一直以来若隐若现的占有欲彻底爆发,秦玦将穆君桐像个棋子一般随手安排,没想到自己却是自作自受,被反将一军,光是看他们在一起走路就胃部痉挛,几欲作呕。   他无暇理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明白一个念头,那就是——穆君桐是他的,这些阿猫阿狗一个接一个地扑上来,真让人不痛快。   他面色阴沉,快步追上。   刚同岳府主人道别出来的方含章看见他的背影,又瞧见远处的穆君桐和衡元,心道不好,也跟着追了上去。   穆君桐正准备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秦玦的声音:“母亲怎么不等我?”   一旁笑得灿烂的衡元一愣,转头看向秦玦,目光带着惊讶,但很快就压了下去。   穆君桐还未答话,他就先接话道:“恩人在寒风中苦等你许久,本以为你有事耽搁了,我便想着驱车送她回家,以免着凉。”   秦玦面不改色地回嘴:“她又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寻常女子,倒不至于着凉。”   这句很有针对性的话让衡元想到了他被匪徒吓瘫在地的那日,这种丢人的糗事他自是不想再提,没想到秦玦这么狠毒,一开口就踩到了他的痛点。   衡元不敢看穆君桐表情,勉强维持着笑容:“难不成就因为她身怀绝技,就必须得吃苦耐劳,同粗野奴仆一般受罪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凭什么穆君桐身体强壮就可以吹冷风。   两人之前就不对付,现在又一言不合冒起了火药味,穆君桐连忙打断:“衡元也是好心,这么晚了,走回去也累。”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秦玦的脸色顿时就难看了几分。   “你……”他的目光落到穆君桐脸上,企图判断出她是否对衡元有意。   方含章就是在此时追上来的,他体弱,跑这一段路就气喘吁吁,连行礼的姿势也不那么标准了。   他一进来,秦玦和衡元之间那种古怪的对峙感立刻少了许多,衡元朝他那边靠了半步,而秦玦则是虚了虚眼睛,讥诮地看着这对表兄弟。   殷恒是凭自己本事知道秦玦的身份,认定他没有什么劳什子后娘,但这两人可不知道。   明知道她是个寡妇,还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难不成这家人也有什么血脉里的癔症,品味独特。   方含章不知道秦玦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视线有些锐利,好似能看穿他所思所想一般。   他避开秦玦的视线,对穆君桐道:“此处离城门稍远,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驱车送你们二人回家。”   他心想,只要不让衡元和穆君桐扯在一块儿,应当就不会有什么大碍。却不知在秦玦眼里二人蛇鼠一窝,没什么区别。   “那可不必了,严亲名声要紧,不敢跟乱七八糟的人扯上关系。”秦玦开口,明明语调平平,可就是有股阴阳怪气的味儿。   穆君桐也不知他哪儿根筋搭错了,她在意名声有什么用,她只想做马车回家好不好。再说了,这两人都是她救过的,让他们帮忙送一趟有什么关系。   她正要开口,却听秦玦抛出了后半句话。   “毕竟,一个心思昭然若揭,另一个嘛,瞧着君子做派,也不过是只是把心思藏了起来而已。”   衡元如遭雷劈,他转头看向表兄,却见方含章瞪着眼,脸色憋得通红,与他一般震惊。   而穆君桐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看看衡元与方含章,再看看秦玦,终于意识到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真的是因为自己。   秦玦看她傻眼了,也不多解释,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走。”   他想走,衡元自是不让。   寡妇再嫁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他未娶妻,凭什么连爱慕的心思也不能有?   衡元想辩个明白,下意识抬手抓住穆君桐的衣袖边。   这下可好了,穆君桐进退两难,她很想像偶像剧里面的女主那样,一脸纯洁地冲出来说:你们不要再打了!   可现在这个场景太过于诡异,她连被告白的惊喜都没有,直接劈叉到了惊吓。   “不是,你们……”她被扯着,终于不耐烦了,直接甩开两人,“你们有病吧,要吵要打别扯上我!”   她这么说完,秦玦又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看着她:“你这是护着他们吗?”   穆君桐有点崩溃:“你哪儿只眼睛看出来的?”   而方含章虽然被揭穿了心思,无地自容,但此时明白还是劝架要紧,赶紧上前:“我们——”   秦玦回头:“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穆君桐大囧,这台词怎么这么诡异。   方含章嗫喏一声,试图再次开口:“可……”   他还没说个明白,他的表弟衡元就同仇敌忾地为他冲锋陷阵了:“凭什么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摆谱!”   他一直以来被秦玦踩在脚下羞辱的愤怒终于在此时爆发,他几步冲上前:“你说白了也不过是个继子而已,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后娘嫁人头上了,我们对她的心思怎么就上不了台面了,倒是你,你的那些心思才是上不了台面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瞬间镇住在场的所有人。   气氛一下子僵硬到快不能呼吸,四周似乎连温度都降了下来。   秦玦这个人,平日里习惯面无表情或者摆出一幅谁都欠他钱的模样,但当他真正生气时,却又喜欢笑,笑得眉眼靡丽,笑得人毛骨悚然。   他问:“我什么心思?”   衡元冷笑一声:“你这般阻拦我们,不就是想自己蒸报婚吗?”   突然冒出一个自己没有听过的名词,穆君桐一头雾水,还没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秦玦就已经一拳打到了衡元面上。   方含章被衡元口里吐出的话语震惊到原地发愣,等见到衡元被掀翻在地上才反应过来,连忙过去护住他,看着秦玦:“你怎敢打人?”   秦玦向前走了一步,看上去是想要踩他的模样,两人俱是浑身紧绷。他收住脚:“别用你那见不得光的心思来揣测我,我只是觉得你们二人不配罢了。”   他转头看向穆君桐:“你有改嫁的心思吗?”   这走势太过神奇,穆君桐已经看呆了,闻言下意识摇摇头:“我嫁人做什么?”她随时都要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秦玦也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面皮抽动了一下,转头看向地上二人:“听见了吗?”   两人面色不好,但穆君桐这话并不是针对他们,衡元仍然认为烈女怕缠郎,现在对他没有意思不代表以后没有意思。   秦玦一眼看破他的想法,嗤笑一声:“我当然管不了后娘嫁人,她嫁不嫁人与我无关,甚至说,她若是兴致到了,想找几个姘头玩儿也碍不着我什么事,只是你们无论从哪方面看,也够不上姘头的资格。”   四周一片死寂。   穆君桐被雷得张大了嘴,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玦:“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一旁远远避着不敢上前的家奴也吓坏了。   听闻这边打起来了,连忙调转马头赶回来的殷恒也震撼了。   即使他知道穆君桐和秦玦并非母子关系,但是听到这种继子让后娘找姘头,还筛选姘头够不够格的言论时,他差点没从马车上栽下来。   想到秦玦命运里那些算不透的差池,以及他跟穆君桐在一起时产生的变化,殷恒不由自主地为他捏了把汗。   若是以后两个的命运真的如同自己猜想那般会纠葛在一起,那时的秦玦回忆起此时的自己,是否会悔不当初呢。 第50章   衡元被秦玦的话激怒到了极点, 他从地上爬起来,推开僵硬在原地的方含章,不管不顾地朝秦玦冲过去。   穆君桐总算没忘正事儿, 赶紧伸手把衡元拦下, 毕竟冲过去秦玦肯定是毫发无损,别把自己摔出毛病了。   谁成想她低估了这个年纪少年人的重量,再加上衡元愤怒至极,冲起来像个愤怒的小公牛一般,差点把穆君桐掀翻了。   秦玦本来还在冷眼着看笑话,结果看见穆君桐伸手阻拦, 他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眼见着穆君桐被带着差点摔倒, 他下意识上前,穆君桐就在这时一躲开,衡元没了阻拦,成功地把秦玦扑倒在地。   闷声响起,这个变故惊呆了众人。   秦玦后背着地,加上衡元的重量, 被摔得七荤八素, 这一瞬的愣神, 已经足够让暴怒之中的衡元给他一拳头了。   他不会武功,但仅仅凭着蛮力也足够把秦玦打懵。他一拳砸到秦玦鼻梁上,总算是还了当初的仇。   秦玦被他打得偏了头, 鼻血瞬间滑了下来。   兵荒马乱中,穆君桐冲上去拦住衡元,因为他在盛怒中, 所以只能从背后环抱住。   明明是为了救下秦玦那根漂亮的鼻梁骨, 秦玦却毫不领情,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用手背抹了鼻下,看着手背上留下的鲜血,有些不可思议。   再将目光落到从背后环抱衡元的穆君桐身上,更觉得可笑。   他的目光扫过想要帮忙又不敢碰穆君桐的方含章,扫过仍在挣扎的衡元,最后滑过冲忙赶来的殷恒。   他浑身阴沉,气质湿漉漉的,看谁都是敌人。   他发出清越的笑声:“怎么,还是我说错了,母亲觉得他们可以玩玩?”   正在拦架的穆君桐傻了,她一气,干脆松手:“秦玦,你疯了吗!关我什么事?”   这下不仅仅是衡元想打他,穆君桐也想动手了,准确地说,衡元还得往后排队。   她松手了,衡元便再次冲了过去,秦玦都不用躲,抬腿一踹,衡元就飞了出去。   殷恒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动手,他姗姗来迟,终于挡在二人之间:“住手!”   秦玦从地上起来,用袖子抹掉还在溢出的鼻血,眼神滑过衡元,看上去已经不是一般的置气,而是动了杀心。   殷恒心头一紧,连忙道:“何至于此。”   方含章平日里不言不语,此时却忽然开口,火上浇油:“你为何对你母亲如此不敬?”   穆君桐赞同地点头,四人站在秦玦对面,俨然一队人。   秦玦眉眼越发冷冽,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穆君桐,等待她回话。   穆君桐很是烦躁:“秦玦,你要发疯别扯到我身上来。”   秦玦问:“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穆君桐差点没笑出来:“你才明白啊,我做什么想什么,关你什么事?别说是找姘头了,今日我就是立马嫁人,也不关你的事,你明白吗?”   这种划清界限的说法让秦玦呼吸骤然急促,那种诡异的直觉再次席卷而来,自己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累赘,杀又杀不得,穆君桐早就恨不得脱手才是。   他内心涌起的烦躁之意让他很想杀人,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在今日终于爆发。   殷恒本来对于秦玦表现出幼稚的一面乐见其成,但见他此时神情不对劲,连忙道:“阿玦,今日之事本就是你不对,怎能这么不敬继母呢?”   这从来都不是敬不敬重的问题,是她是否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有意,又或者没这个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离开的问题。   今日之事说是秦玦少年心性暴躁易怒,其实八成都存着故意如此试探穆君桐本意的心思。   直到穆君桐真情实意地吼出划清关系那句话后,一切都变了。   殷恒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上前:“先回家去吧,大街上吵嚷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穆君桐看了秦玦一眼,勉强压下怒火,到底是上了殷恒的马车。   到了家,穆君桐率先下车,秦玦紧跟着下去,一进门,穆君桐就揪出他:“道歉。”   秦玦已经比穆君桐高了一个头了,按理说可以轻松挣脱,但是由于这几个月养成的习惯,穆君桐揪出他的时候,他下意识不会挣扎。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就是不开口。   殷恒想来劝,穆君桐一口阻止:“多谢各位送我们回来,接下来我要管教孩子了,你们应当不会想要旁观吧。”   殷恒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倒是衡元瞧他们离得这么近,今夜又是要在同一个院子里相处,他火上浇油,试图激怒秦玦。   “你还敢说你没有存着别的心思?”刚才在马车上冷静下来一想,秦玦绝不可能有他嘴上说得那么光明正大,“你嘴上说着是因为我们心思不正,可你又有多敬重她呢,你有将她当做你的亲母吗?你只是冠冕堂皇地扯了面大旗!”   他倒是一语中的,殷恒本来想打断他,但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便歇了打断的心思,盯着秦玦的脸,试图看出他此时的心境。   秦玦一言不发。   他看上去像是被问住了一样,垂下眸,幽幽道:“我有……”   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他还有后半句:“或是没有,都与你们无关。”   他忽然伸手,覆盖上穆君桐揪住他衣领的手背:“这是我们家的事,轮不着外人置喙。”   他的恶劣快要溢出来了,穆君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飞快地抽出手掌。   她终究不是害羞的性子,秦玦恶劣,她只会用暴力压制这种恶劣。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将秦玦推开,他“嘭”地一声撞到门框上,垂着头,神情莫名。   “你是不是真的想挨揍?”她气恼。   秦玦侧头看向站在门外的众人,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先是说什么一家人,又摸她的手,即使摸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抗拒的反应,这三件事叠加在一起,衡元终于忍不住了,再次朝秦玦冲过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方含章居然也被激怒了,大概是秦玦恶劣阴沉的笑勾得人后怕吧,他一加入,殷恒不得不赶忙来拦架。   偏偏秦玦就不还手,任由他们打。   眼见着他被揍了一拳,嘴角溢出鲜血,殷恒实在无法,只能唤穆君桐来帮忙。   只要不出人命,穆君桐就不想插手。   也不知道秦玦为什么要这样挨揍,这臭小子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呢?   果然,她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到秦玦道:“废物。我只是站在这儿不还手,你都没法把我打趴下。”   瞬间,衡元暴起,手下再也不留情面。   他直接踹了秦玦一脚,秦玦后退几步,却依旧挂着笑,优哉游哉地看着衡元挑衅。   这下连殷恒也看不明白秦玦想要做什么了。   衡元失了章法,干脆就着他面门打,企图毁了他这张扎眼的脸。   穆君桐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隔岸观火的心思:“够了。”   犹在发狂的衡元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穆君桐只能大步上前,格挡住他的手,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在他站不稳的时候,将他一章推到方含章怀中。   衡元从愤怒中回神,身上已被冷汗打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一步步挑衅,失了神智,居然愤怒至此。   他忐忑地看向穆君桐,果然见到她厌烦的眼神。   穆君桐本以为衡元是个娇惯大的世家弟子,有点憨直,没什么恶意,穆君桐也只当他是年少轻狂,并未介意。   但刚才他如此冲动躁郁,下作地攻击秦玦,她对衡元的观感瞬间跌落谷底。   她冷眼旁观了一处闹剧,终于摆出了自己的态度:“夜已深了,各位请回吧。”   方含章想要说什么,刚一开口,穆君桐就看向他:“至于教子的事,就不劳烦各位了。”   他瞬间有些讪讪。   无法,只能转身退出大门。   殷恒还在费解,眼神在秦玦脸上晃悠,直到穆君桐冷冷看向他。   殷恒自觉发现了乐趣,舍不得离去,还想多观察观察,脸厚地道:“他面上的伤需要尽快处理,不若我——”   穆君桐打断他:“看戏看了这么久,现在才开口,未免太迟了吧。”   没想到自己的表现这么明显,殷恒讪讪摸了摸鼻子,只好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他们退出去后,穆君桐“嘭”地将木门合上。   回头,秦玦正鼻青脸肿地看着自己。   他鼻梁上带着淤青,嘴角泛紫,未干的血迹仍然在滑落,衬得一张脸愈发白净,像要融化了的冰。   受伤非但没有让他难看,反而给他增添了一些脆弱的意味。当然,这份脆弱定然是假的,迷惑人心的。   真是可气,穆君桐心想,就该把他揍成两个大熊猫眼,揍到脸肿,看他还有没有勇气拽。   她不想再分给秦玦一分眼神,转身回房。   规整的发髻让她行动不便,穆君桐拆了发髻,又将昂贵的衣裳换下,出门去灶台烧热水。   热水烧好后,她舀了一瓢进盆里,端回屋内准备净面。   一进门,就感觉屋内有人来过。   她警惕地在屋内环视一圈,发现换下来的外裳不见了。   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诡异的直觉让她放下木盆,果断出屋寻找秦玦。   刚踏出屋门,就隐隐约约闻到一股烧糊的味道,穆君桐沿着味儿往后院找去,然后就看见秦玦蹲坐在地上,看着燃烧的外裳,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今夜接二连三的冲击已经让穆君桐麻木了。   眼看着衣裳也不能拯救了,她也没必要冲过去,只是一步一步走到秦玦跟前。   秦玦仰头,用那张带点惨状的脸对着她。   火光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竟然将他眉眼间的阴郁都扫净了,剩下点孤独的茫然。   穆君桐几度张口都没说出什么,一时被他容貌蛊惑,开口的语调带上了无奈:“秦玦,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秦玦眨眨眼,看着燃烧成灰烬的衣裳:“上面有他们的味道,我不喜欢。”   好吧,又是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他送的,怎么处置也和穆君桐无关。   但她还是很费解:“就算你是狗鼻子……洗了不就行了吗?”   秦玦摇摇头:“他们拉扯过。”   穆君桐彻底无话。   她看着熄灭的火:“这些灰你得处理了。”   秦玦没答话,从地上站起来,穆君桐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想着让他揍你,揍出点惨状,我就不会跟你计较了。”   秦玦的身子一僵。   他回头,带着点不甘的痞气:“我也是为了你出头。”   穆君桐冷笑道:“那般说我也是为了我出头?”   秦玦的眼神飘忽开,不知道在看哪儿:“那你是否有那样的想法呢?”   穆君桐都给气笑了,她道:“还是那句话,我有什么想法,你管得着吗?”她上前,逼近秦玦,“下次再胡说八道,你这张嘴就别想要了。”   秦玦低头,看上去并不理会她的威胁之意。   穆君桐抬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秦玦嘴角的淤伤,他被这股突然而来的温柔所迷惑,一时没有反应,以至于穆君桐突然大力按着他的伤口时,他竟没有立刻躲避。   “嘶——”他疼得倒抽气,下意识捉住了穆君桐的手。   穆君桐反扭,扣住他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秦玦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居然就着穆君桐白皙的手腕咬了一口。   不疼,但留下了清浅的牙印。   穆君桐看着自己的手腕,大为震惊:“你真是狗吗!” 第51章   穆君桐不解, 又很气,气到头来也只能给他一拳头。   秦玦倒抽一口凉气,看上去是正好打到了他伤口。   穆君桐干脆拽着他往屋内走, 秦玦没有反抗, 依着她的动作往前走。   正好刚刚打了热水,穆君桐把他往塌上一按,粗鲁地用浸湿的帕子擦干他脸上血。   可能是今日卖惨顺手了,秦玦就着这个人设演了起来,睫毛如蝶翅振动,时不时疼得屏息。   擦干了血迹, 脸上仍是花的, 一块儿青一块儿紫。   穆君桐不会分给他半分同情,她看着这张脸,冷笑一声:“活该。”   又想起自己刚才被他咬得那一口,骂道:“胡乱咬人的下场就是这样。”   秦玦这个毛病持续很久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被咬。她看着秦玦的下唇,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不像是被打裂的, 而像是衡元动手时, 秦玦自己的牙齿把下唇咬破了。   她好奇,没注意姿势,就这么用食指点着他的下唇, 稍微扒开来试图看得更清楚。   秦玦本来还演得不亦乐乎,此时忽然浑身一僵,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停止, 向后躲闪。   穆君桐没管他, 反而更用力, 直接把他下唇扒开来看,发现他尖尖的虎牙把内里的软肉也给咬破了。   这个样子有些滑稽,秦玦那股阴郁的气质瞬间散去,他不自在地想,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样太丑了。   穆君桐没有感觉他的抗拒,幸灾乐祸地笑道:“你瞧你,咬别人,也咬自己。”她故意咒骂他,“都说疯狗才乱咬人,也没见疯狗咬自己。”   明明是很过分的话,却无端透着几分放松下来的亲昵。秦玦垂下眸,任由那股奇异的电流感蹿遍四肢骨骸,撑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抓紧,指节泛起青白,以对抗这种扭曲的悸动。   他果然是个疯狗,若是别人这般骂他,定当是要剔骨分尸,可面对穆君桐,他只是有些茫然的无措。   她的手指很暖,以至于他感觉这触感太明显,分不出心神思索其他事。   他再次往后躲,穆君桐却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为了以防你再咬我……”   他吃惊地抬眸,目光落到她白皙的脖颈。确实想要咬她,想要留下齿印,想要看到齿印留出鲜血,想要留下疤痕。   他喉结滚动,眼神显得危险专注。   穆君桐从旁边矮柜里拿出针线盒,将顶针取出,套到大拇指上,居高临下地对他道:“拔不掉犬牙,就磨平吧。”   这种故意羞辱的言辞让秦玦回神,他抬头看向她的眉眼,蹙起眉头。   他应当是气恼的,眉宇间透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显得很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这样骂道,支着身子想要起来。   穆君桐掐着他的脸,不让他挣扎。又按到了他的伤,于是他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现在秦玦也长大了,穆君桐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吊起来打屁股的话,只能换一种方式教训他。   不是很狂吗,整日胡乱攀咬别人,那就把你的尖牙磨了。   她将他头扬起,拇指按着下巴,熟练地打开他的嘴。这是防止别人咬舌自尽用到的手法,没想到今日用到秦玦身上也挺顺手。   秦玦断不可能任由她动作,他伸手来抵抗,穆君桐笑得有些阴险:“你真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吗?”   秦玦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这些时日的表现确实奇奇怪怪,尤其今夜与那几人的争执,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就做出那些举动。   冷静下来一想,穆君桐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的,本以为会被痛打一番,或是再次按到水里体验一回濒死,没想到她也只是用磨牙的方式来羞辱他。   而且,他这颗尖牙着实有点恼人,别说被打的时候容易伤到自己,就是平日也容易把唇内壁的肉磨到,有些碍事。   以前穆君桐说要打他屁股,在她看来是极度羞辱,但对秦玦来说也就是折辱人的一种普通手段,酷刑里面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比这个羞辱人,直到衡元说了那些恶心的话,他再也没法淡然面对了……   今日她没再提,也是好事。   这么个走神的功夫,穆君桐已经将顶针碰到了他的虎牙,毫不犹豫地磨了两下。   牙齿是没有痛感的,但是磨牙带来的振动却能很明显被感知到。   秦玦仰着头,张着嘴,无法吞咽,喉结随之滑动,很是不适。   因为习惯了用鼻呼吸,突然张着嘴,吐气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用嘴吐气,显得像是痛苦地喘息。   他忍不住注视着穆君桐,她根本没看自己,自然察觉不到他此时的狼狈,只是专注地用顶针磨平虎牙的尖锐。   她神色自然,说是惩罚,眉眼间也并无怨怼,十分平静,这种专注的眼神瞧着反倒是像在照顾人一般。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忽然一空,似雪山倾塌,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穆君桐的力气不小,磨牙的时候必须得把秦玦的脑袋牢牢固定住,所以她只能用力捏着他的下巴,等她磨完一轮后,松开手,他的下巴上已留下嫣红的指印。   穆君桐用干布擦顶针:“你咽一下口水吧。”   对面的人没有应答,也没有起身的动作。   穆君桐不解地抬头,眼神刚刚与他碰上,他就立刻躲闪地垂下眸,手放在身后撑着,一动不动,瞧着有点呆愣。   穆君桐没理会他的异常,只是道:“张嘴。”   秦玦依言乖巧张嘴。   她又凑近替他磨牙,没有大灯,瞧不太分明,但虎牙尖儿明显钝了许多。   她捏着他下巴看,秦玦忽然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守在我身边?”   因为这个姿势,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少了许多攻击性,听上去只有浓浓的疑惑。   穆君桐将顶针套牢,将他下巴抬高,试图换一个方向磨。   因为专注着手下的事,她的警惕性放松,随口回答:“之前不是问过这个问题吗?”   秦玦不答。   她找到了角度,将顶针落到虎牙上,磨了一下,确实顺手了不少。   “守着你不作恶。”她这么说着,手上动作没停,像是在闲话。   磨了几下,收回手,用干布擦拭。   秦玦活动了下酸涩的下巴,沉默了一瞬,又道:“除了这个呢?”   以往说成千上百遍他都不信,今日却跟改了性子一般,接受了这个答案。当然,也可能是假装接受,然后套话。   差别不大,无论接不接受都对穆君桐没什么影响。   她抬起头,左手示意,秦玦就自觉地扬起下巴张开嘴。   她又将拇指探进去,挑了挑眉,没好气地道:“要你行善积德,你能做到吗?”   秦玦不说话了。   她心里哼了一声。   于是两人便安静下来,这个姿势保持久了,他的口应该很酸,喷在穆君桐手上的鼻息热乎乎的,手一重,呼吸便会急促一些。   穆君桐一边磨,一边出神地想,这小暴君长大了喜食人肉,说是震慑,也像是爱好。说不定这虎牙磨平了,也能少点野兽的习性。   一走神,手上的力道便有些大,感觉到秦玦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她下意识垂眸。   本以为他会用怨怼不满的神色看着自己,却见他眸光清明,双眼澄澈到隐有水光,鸦睫颤动,抬眸直直地望着自己,本就生得一双美人眼,这般倒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与意料中的大相径庭,穆君桐有些错愕,又觉得好像此番行为没能成功羞辱他,反倒是帮了个忙,实在南辕北辙。   于是她收回手,不自觉地用干布摩擦着顶针:“嗯,差不多了。”   两人距离一拉开,气氛就和缓了不少。   烛心燃烧发出哔剥声,秦玦把目光往旁侧落去,用舌尖抵了抵虎牙,轻声说了句:“是被磨平了。”   也不知指代这颗虎牙,还是别的什么。   穆君桐“嗯”了声,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我去洗一洗。"   秦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坐正,松散地放着腿,弯着脊柱,又用指腹感受了一下虎牙,瞧着有些失魂。 第52章   穆君桐洗完回来, 秦玦还坐在原地没动。   她将顶针放回针线盒里:“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秦玦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准确的说,是她的手腕上。   他的嗓音低而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穆君桐将针线盒放好, 回身:“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他今夜奇奇怪怪的表现惹来了穆君桐的不耐烦。   秦玦不答, 沉默着,在穆君桐走过来要把他赶出去之时才开口:“我们来交换问题吧。”   穆君桐一怔。   这句话让她想起他们吵得最凶那夜,在茅草屋内试探对方的时候。   现在看似亲近了,其实依旧存着试探的心思,只是双方都藏得很好,关系十分微妙。   穆君桐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手腕, 盯着他不语。   秦玦任由她打量, 懒散地坐在地上,若不是姿势太过随意,也能凑出几分乖巧来。   穆君桐有些动心,如今虽然无事发生,可她总觉得温和现状下总有暗流涌动。她很想摆烂不管,可每次总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探查, 倒不如揭开了说一说, 还省事儿。   她在秦玦对面跪坐下:“你想问什么?”   秦玦蹙眉, 垂着眸,似在思考。   半晌,他挂上一个十分友好的笑:“同上次一样, 你先问吧。”   穆君桐也没拒绝,只是琢磨着自己心下的疑惑。   虽然是自己将秦玦带到了这里,又巧合地遇到了方含章, 送他进了方含章外翁门下, 但穆君桐总觉得这些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太过于巧合,以至于她总是有些不安。秦玦师门里的人五花八门,一旦不平庸,就容易生出事端。   秦玦个头蹿得快,不似当初自己把他捡回来时那般破破烂烂的模样,虽说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但穆君桐明白自己是不大能完全控制住他了。   他是否会如她所想那般过上抛开渴望混乱的心理,还是表面安分,实则已经谋算了一堆,只等着找到时机就去见他外翁?   积攒的怀疑太多,穆君桐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两人沉默着,只是这一次的安静却同刚才磨牙时的安静气氛完全相反了,多了点紧绷。   她将侦测仪摘下来,贴到秦玦的手腕上,干脆直入主题,问出了关健:“你会背着我作恶吗?”她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看不到秦玦的时候,他如何行事。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了,甚至有些不顾颜面,掀开了两人表面的平和,直指秦玦本心。   秦玦却像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嘴角带着笑,黑漆漆的眼底平静无波。   “不会。”他开口,嗓音泠泠。   两次发问,两次的回答都极其简单明了,也极其出乎穆君桐的意料。   她低头看向侦测仪,几秒过后,没有反应。   他确实没有说谎。   穆君桐却没有大松一口气,反而对这个结果接受无能,有些困惑。   她蹙眉思考着,秦玦却打断她的思绪:“该我了。”   穆君桐抬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他弓着背,所以跪坐的穆君桐能与他平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或许是双眼太过于黑白分明,直把人看得炸毛。但他的姿势又是如此松散,毫无攻击性,仿佛只是出于好奇,没有任何恶意与怀疑,只有一眼看到底的纯粹。   他没等穆君桐反应,就将侦测仪拿下来,握住她的手腕,贴了上去。   他的手指很凉,穆君桐的手却一直温暖,所以他握住她的时候,她被这种细腻的凉感刺得回缩了一下。   她快速接过侦测仪,从他手里滑出来。   “你问吧。”   秦玦不在意她的小动作,将手收回。   他的背更弯了,用手支着下颐,毫无坐相。可这样却能更好地追上她垂眸的视线,像一个求真问底的学子。   他润泽的眸透着莹莹光泽,脸上还挂着那份精心的挑不出差错的笑,可穆君桐却能感觉他语气变得沉了很多。   他的语气很轻,一字一顿,慢悠悠的,像是夜里闲话:“你会不再守着我,离开这里吗?”   穆君桐一愣,这是什么意思?是期待自己早日离开他,不镇着他,还是怀疑她的目的,再度刺探?   她心下念头翻转,面上不显,半抬眸,正正好撞上他追上来的视线。   他慵懒地撑着下巴,烛火映着他昳丽眉眼,显出几分少年的稚嫩与诚挚,似乎并无任何怀疑与刺探。   这个神态有些陌生,像刻意拔掉刺,露出柔软内里,以诱使猎人靠近的怪物。   这一刻,穆君桐感觉他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她再度垂眸,躲开他的视线。   她看着侦测仪,吸了口气,张嘴,又闭上。   这幅犹豫的模样落到秦玦面前,他那完美无暇的笑容变了变,既然笑得有些真情实意。   若是不犹豫,秦玦还会觉得她答得太利落,答案一定不太好。   她终于开口道:“不会。”   秦玦愣怔了一瞬,视线落到侦测仪上,等了三秒,见到侦测仪真的没什么反应,他无声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好。”   他笑得如此真情意切,像得了糖果的孩童,靡丽眉眼中映着烛火,似绮丽霞光,勾出几分暖融融的柔和。   穆君桐也对他扯了扯嘴角,作出笑的模样。   她的拇指颤抖了一下,很快握紧,掩盖住异样。   秦玦不懂这些,只以为侦测仪是明镜,能准确照出人的心头想法,却不知道侦测仪只是个工具罢了,在她拿回来的时候,就顺手一摸关掉了能量。   所以无论她答什么,侦测仪都不会有反应。   她自然是要走的,按照时空局上次送来的消息,时空线已逐渐稳定,时空入侵者不能久留,一有机会,她必须离开。   或许她还会回来,就跟从前执行任务一般,等到时空线再次崩塌,传输到准确无误的时空节点,消灭长大成人的暴君。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在此时此刻,两人还能继续维持表面的平和,相安无事地生活一段时间。   秦玦不知她关了侦测仪,说的是假话。   穆君桐也没有意识到,对于秦玦这种人来说,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作恶”。   ……   暗室的门被打开,里面的人被忽然照进来的光线刺激到,痛苦地别开头。   秦玦慢慢走过去,点燃墙上的火把,在她对面坐下。   不吃不喝大半个月,大巫仍然生气十足,只是在没光没声音的地方困了那么久,脸上稍显疲惫。   秦玦沉默地注视着她,直到大巫自己受不了了,先行开口:“怎么,以为我熬不住?”   或许是预料到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她看上去有些松散,也有些茫然,眉眼间的皱纹少了几分锐利,对秦玦道:“这可是万蛊之王,就算我死了,它也能维持我□□不腐,状若安眠。”   秦玦蹙起眉头,有些惊讶,但并未显出贪恋的神色。   他想要得到蛊虫,也只是因为亲母曾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念叨,若不得到蛊虫,郢巫必成大祸,将是他一生之敌。   如今抓到了老宗祝,他便显得兴致缺缺。她虽有一身本领,也不过是个等死的寻常人。   他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这么多年未打过照面,明明眉眼间依旧存着幼时和女公子的影子,可大巫看着秦玦,总觉得他如此陌生,以至于他不说话时,她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带来的压迫感。   巫,通天地,晓阴阳。这种与生俱来的玄妙感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生机正在逝去,同生机一起逝去的,还有握不住的一身本领。   她正在被天机抛弃,被神割舍。   凭什么眼前的人却能交运?   她盯着秦玦,陡生恨意:“我是不会给你蛊虫。我死,谁也别想得到。”   秦玦乜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什么这般愤恨,他眉眼冷淡:“那就别给吧。”   这种轻视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老宗祝,她试图扑上来抓打秦玦,却被铁链牢牢桎梏住。   摔打的哐当声让她显出可悲的落魄。   她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玦,狰狞地道:“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只是报应还没有轮到你。”   秦玦并不恼,依旧坐着,闻言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像在烦恼她打断自己思路。   她更愤怒了,胸腔肺腑都被怒火烧灼,铁链撞击墙面发出脆响,皮肉被磨开,凝滞的血液慢慢溢出,她的眼球慢慢变得灰白。   她“看”着秦玦,忽然笑了,牙齿沾满了黑血。   她终于透过他的凡胎□□看到了模糊的未来,嘲笑着道:“不容于世的怪物,被人渡了口.活气,便以为自己肩头长出了长明灯,长出了脊梁骨……”   秦玦神色怫然变色。大巫这是恨到了以命为祭窥探他的未来,这种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他杀意乍起。   他笑出了声,眸光中翻滚着阴鸷:“我看你还是太安逸了,应当打断你的脊梁骨,让你死前活在自己的脏污里才好。”   老宗祝听而不闻,昏暗灯火中,她身上的癫狂慢慢减弱,慢慢滑坐到地面,神情变得柔和,竟透出了通达天地的怜悯,浑似换了个人一般,语气轻柔的对秦玦道:“还有这颗心……这么多人想得到这颗真心,可那个轻而易举能得到这颗心的人,却会对它弃如敝履。”   这一瞬,不知看到了什么,或许是曾经癫狂的皇后,或许是难以逃脱的命,她的语气显得如此哀伤。   滑天下之大稽。   她用词含糊,秦玦大概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对她话中之意鄙夷不屑,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太好笑了,以至于他真的笑了出来。他天生很难体会到情绪,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他的笑声刺耳,大巫却像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劝慰地摇摇头:“等你开始怕了,你就懂了。贪、嗔、痴,三垢烧心,终是爱别离,求不得。”   被这种悲悯的眼神穿透,秦玦不由得浑身一僵,阴鸷地看着她,牙根紧咬。   害怕?他当然害怕过。   但……那只不过是不甘,是恨,是濒死前的贪恋,与任何人都无关。   他是如此自视甚高,以至于心头有困惑,却将之忽视。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如同他现在享受有人陪伴的虚伪平和,他就要确定穆君桐不会离开。哪怕她本事通天,身后之人高深莫测,只要活着,自己就能把他们找出来。   而她就如同她的姓名,是发荣滋长的桐树,是时刻向阳的生命,万万不会面对死亡。   他咬着牙,翻滚的阴鸷渐渐平息。   他看向老宗祝透出灰白面色的脸,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 第53章   自从那夜互问问题以后, 两人终于迎来了彻底的和平。   少了刺探、猜疑,一直以来暗流涌动的紧绷终于消失,穆君桐甚至有种进入颐养天年的养老状态了。   就在她的悠闲状态达到顶峰时, 时空局终于联络了她。   彼时穆君桐正在河边洗衣, 她等消息等了太久,一接到信号,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通话。   秉着上次的教训,她不敢去幽静的地方洗衣,这次身边有几个洗衣的妇人在,所以打开通话后, 她并未出声, 而是安静地听着那边的声音。   对方言简意赅:“时空线已逐渐稳定,你可以回来了。”   即使穆君桐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但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激动地想要大叫一声。   她兴高采烈地将棒槌在衣裳上狠狠锤了两下,才压下想要大笑的心情。顾不得刚刚下水的衣裳,她赶忙将木盆和棒槌随意收拾起, 端着盆离开这里。   时空局不等她回话, 就继续道:“但传输时空仍旧不稳, 不能传送活物。局里做了研究,需要在传输时让你精神体及□□分离。”   离开了洗衣的地方,就能低声说话了。   穆君桐无条件相信局里, 并未害怕,只是疑惑地问:“具体怎么操作?”   “我们将传给你一个臂环,你把它戴上, 它能迅速削弱你的身体机能。等到躯体接近死亡状态时, 精神体离体, 时空局创造跳跃间隙,分别将你的躯体和精神体传送回来。”为了防止穆君桐这种非专业人士不明白,技术员顿了一下,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把灵魂和□□分离,□□进入假死状态。”   穆君桐“嗯”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因为每个时空流速不同,这种灵魂和□□分离的时间在传输空间里面只是微秒级别的误差,但是在你那个时空却可能是两天或三天,所以你需要保证在灵魂离体时,□□处于绝对安全状态。”   这就是关健点了,对方确认道:“请问是否准确理解指令?”   穆君桐在脑海里疏离了一番,也就是说灵魂先离体传输,□□会在这边耽误两三天,要保证没有人伤害她的□□且地点不动,难度有点大,但也不是做不到。   至少现在她和秦玦和解了,他不再是一个问题,说不定还能帮帮自己呢。   她回答道:“是,已准确理解指令。”   公事公办的流程走完后,那边沉默了一下,语气放得柔软了一些:“不要担心,这种方式已经送回过了十几位执行者,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毫发无损,活蹦乱跳。”   穆君桐笑了下:“嗯,我明白。”   “接下来不用再干预和监守任务对象,只需安心等待传送节点。”   “是。”   通话时间极其有限,刺耳电流声响起。   那边多的也说不了什么,只是在声音消失前,对她道:“穆君桐,欢迎回家。”   耳边彻底恢复安静。   穆君桐端着木盆,看着明朗的天色,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作何反应。   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自然是无比高兴的,高兴到快要哭出来,毕竟在这个时代熬着真的是很苦。但突然说要走了,她竟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急急忙忙往院子里赶,垂着头,像是失了魂。   刁玉正巧回家,一眼就在街道上瞧见了她,见她如此,连忙拦下。   “你这是怎么了?”   她温柔的语气将穆君桐从愣怔中唤醒,穆君桐抬头,见是刁玉,心情更为复杂。   她笑道:“没事,只是突然听到一个好消息,有些不知所措。”   刁玉便跟着笑了:“瞧你这样,既然是好消息,那自然是要庆祝,你这幅模样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穆君桐有些羞赧:“这不是一时半会被好消息砸昏了头嘛。”   她这么说着,低头看向盆里还未拧干的衣裳,不由得和刁玉相视一笑。   想着自己就要离开了,面对这个时空的朋友,穆君桐有些怅然。   这一别,此生便是不复相见了。   所以她笑着笑着,笑容又变得有些心酸。   她放下木盆,在刁玉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唐突地拥抱了一下她。   刁玉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体温和埋在肩头的呼吸,刁玉僵硬地抬手拍拍她的背:“怎么了?”   “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穆君桐想着,今后便不能给她出头了。   刁玉噗地一声笑出来,僵硬的身子变得柔软,生疏地搂住了穆君桐,接受了这个唐突而陌生的拥抱:“我自然是要照顾好自己的。”她很能理解穆君桐,“看来确实是很好的消息,大喜后都有些悲春伤秋了。”   穆君桐松开手,从她怀抱里出来,被她这句话说得伤感一扫而空:“我才没有呢,就你促狭。”   两人道别,穆君桐回了自己的小院。   将湿衣裳拧干后,一件一件悬挂在绳索上,穆君桐看着这些衣裳,不禁生出感慨,以后是再也不用穿这些麻烦的衣裳了。   准确的说,现在看着什么都很感慨。   不用烧柴做饭,不用井口打水,不用夜里点烛……   她在屋里晃了一圈,决定“偷渡”一个物件回去,留作纪念。   想来想去,她的目光落到秦玦送她的簪子上——这算得上她目前拥有的最贵的东西了,而且还是未来统一山河的帝王送的,虽然是个声名狼藉的暴君,但怎么也是名人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他不再是眼前人,而是资料记载上没血没肉的名字。   穆君桐叹了口气,将木簪取下,换上秦玦送他的簪子,到时候戴着这个簪子“死亡”,□□传输的时候簪子也能跟着传回去。   挽好发髻后,时空局的仪器终于送来,“啪”地一声落到了床榻上。   穆君桐听到声音,赶紧往塌上看去。   仪器小巧精致,泛着凌冽的光泽,穆君桐将其戴到小臂上,冰冰凉凉的,有种电流窜过的不适感。   她看着臂环逐渐收紧,卡住手臂,确认不会脱落后,将袖子放下。   来自先进时空的科技带来了踏实感,穆君桐确认自己是真的要回家了,这下再也没有无所适从的感觉。她咧开嘴,高兴地在塌上打了几个滚。   回家以后,她一定要大吃大喝好几天,还要出去度假。   她躺在塌上,望着破败简陋的屋顶,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忽然听到院门打开的吱呀响。   穆君桐一咕噜从塌上爬起来,朝外走去。   秦玦应当是刚赶回来,瞧着有些风尘仆仆,本来打算直接进屋休憩,却在见到穆君桐的那一刻愣了一下。   她从屋内走出来,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笑意,明明容貌没什么区别,他却感觉她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一样,此时的她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生机感。   不知道为什么,秦玦一时有些不安。   穆君桐看到秦玦,忽然想起了监测员说时空线已逐渐稳定,想来是秦玦终于没有走向既定的老路,虽然不至于洗心革面成为一代明君,但怎么也不会极度暴戾以致民生凋敝了。   看自己在这个时空的煎熬没有白费,心头那份喜悦便更加浓烈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哪点改变了他。难不成自己一直想岔了,虽然他们师门看上去古怪,但其实他确实如自己所想,来了曲国,进了师门,过上了寻常少年的平庸生活?   此时此刻再看秦玦,穆君桐陡然生出一种孺子可教也欣慰感。   这么久相处下来,自己好像一直对他挺恶劣的,现在都要走了,不若摒弃那些龃龉,与他和平度过剩下的时日吧。   她本就欣喜至极,现在看秦玦又极其顺眼,像看着洗心革面的劣根少年,想着即将离别,干脆大步过去,像拥抱刁玉那般,同样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是如此坦荡,不含任何情谊,只是一个姐姐对弟弟的长辈式拥抱,欣慰至极。   同样,这个拥抱也是如此的突如其来,秦玦只是一个发愣,她就快步走了过来,抬手抱住了他。   他僵硬地垂着双手,瞪大眼,心绪猝然紊乱。   两人不是没有肢体接触过,可却从来没有这样,不沾任何仇恨与目的,只是纯粹地拥抱。   他错愕至极,本能地想要问她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等等。   这些念头闪过,他的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像是被骨钉牢牢钉在了原地,铺天盖地的思绪将他席卷,留下了一块纯白又安静的空间,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她拥抱带来的暖意。   他感到惊骇,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在腐朽的凋敝的胸腔中,粗鲁又野蛮地生根发芽。   她很快便松开了手。   短而轻巧的一个拥抱,正如她闯入秦玦的生命轨迹线那般,突兀又短暂,很快就会消失。   秦玦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地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穆君桐没有意识到秦玦那一霎心中的电光火石,只是瞧着他极为错愕,想来是自己的动作吓到了这个古代人。   她对秦玦露出了个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对不住,今日听到了个好消息,高兴过头了。”   秦玦心头慌乱,并未在意她说了什么,只大概过了遍耳朵,点了点头,无心追问是什么好消息。   两人年龄差距大,穆君桐只觉得自己给他来了个“慈祥”的拥抱,毕竟在她眼里秦玦只是个臭小子,和男人挨不上边儿,她并未想太多。   她岔开话题:“你从哪儿赶回来,进屋喝点热茶吧。”   说着就转身往屋内走。   秦玦仍旧站在原地,见她走远,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她头上的簪子上。自从上次婚宴以后,她再也没有戴过这根簪子,今日怎么戴了起来?   这根簪子仿佛是锚,定住了他沉浮不定的心绪,他的目光黏在簪子上,看着上面的金缕随着主人的动作融入光影,变幻出不同的光泽。   穆君桐将茶碗推到他跟前,见他不接,疑惑地抬头,便看见秦玦盯着自己头上的簪子一言不发。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怎么了?”   秦玦的目光似被灼了一下,陡然回神。   他垂下眸,忽然道:“你若是喜欢珠钗金簪,日后我再送你一些更好的。”   虽说这些时日两人关系大大改善,但秦玦突然的示好还是让穆君桐有些惊讶。   想来他说的“日后”,应当是不再隐姓埋名之时。作为天子唯一正统血脉,天下珠宝尽收囊中,送点珠钗什么的,不值一提。   只是那个时候,自己早就离开这个时空回家了。   穆君桐接受了他的心意,笑道:“不用了,这根戴着挺好的。”   再好的再名贵的珠宝首饰,她都是用不上了。 第54章   一场秋雨后, 天气陡然转凉。   穆君桐看着泼天的大雨,思索着如何保证躯体在假死状态时安然无恙。   或许给自己准备一个葬礼?   放进棺材里,挖个野坟, 埋起来, 这样没人能伤到自己躯体,还不会因为躯体消失而造成恐慌。   很好,穆君桐决定就这么做了。等这场连绵的雨一过,她就要去给自己找棺材,寻坟地。   可是雨一过,她就被另一件事情打了岔——秦玦的生日到了。   虽然这是记录在资料上的日期, 但穆君桐并未留心, 之所以知道秦玦的生日到了,还是因为误打误撞。   岳言山虽已成亲,但仍旧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前几日是他的生辰,他明明在府里过了,又非要拉着朋友去酒楼里庆祝。一时兴起,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他是有夫人的人了, 殷恒不敢将他送回去, 只好将他塞到了城中唯一有房的秦玦怀里。   秦玦很不耐烦,但记挂着岳言山多次相帮,硬着头皮将他拖回了小院。   看着醉醺醺的岳言山, 穆君桐有些惊讶:“你同他竟如此熟络。”否则也不会把他拖到自己家来醒酒。   她一时有种自家孤僻孩子带好朋友回家做客的欣慰感,连忙上前帮忙将岳言山托住。   从殷恒强硬地将岳言山塞给秦玦之后,秦玦就放弃抵抗了。   他木着一张脸, 理智评价道:“不是我同他熟络, 是他在这城中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   听到秦玦残忍的吐槽, 酒醉中的岳言山哼唧了一声,挣扎着要站立,口齿不亲地道:“阿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将你视为知己,咱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生……对了,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秦玦愣了一下,穆君桐想着资料的记载,朝秦玦看去。   说巧不巧,正是三日后。   秦玦没有意识到自己生辰快要到来。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庆贺过生辰,从未将此放在心上,所以面对岳言山的问题,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不知道。”   说完就将岳言山扔到了塌上,不耐烦地环着手臂站在一旁,思索自己今晚睡哪儿。   要不还是用凉水把他泼醒吧。   他转身准备去院里打井水,却见穆君桐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看他。   他以为是岳言山惹她不快了,蹙眉解释道:“我帮他醒酒,不会劳烦你,你去睡吧。”   前些天知晓自己终于可以回家后,穆君桐无比喜悦,喜悦过后,总是带点离别的感叹的。   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他们相处这么久,穆君桐有时候真觉得他不像资料里的极恶大暴君,比如打扫卫生洗碗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他有几分乖巧弟弟的模样……   虽然这种感觉是错觉,但也让穆君桐下定决心在离开前和秦玦好聚好散,就当全了他没有失控而导致自己任务失败的情分。   她不就是想让秦玦同寻常少年那般心理健康嘛,如今别的少年会在酒楼庆贺生辰,那她也给秦玦庆贺一回吧。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嫌弃岳言山的意思,开口道:“等他酒醒了,你叫我一声,我有话同他说。”   正在往外走的秦玦顿住,他抬头,审视着穆君桐的神情,语气有点古怪:“你同他很熟?”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问,穆君桐错愕地道:“一般吧。”   秦玦回头看了眼在塌上呼呼大睡的岳言山,虽然很蠢,但勉强也能称得上平头正脸,而且嘴甜,惯会讨人欢心……   “你们有何事可说的?”他假装不经意地问。   庆贺生辰这事儿,总得给他点惊喜吧,穆君桐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秦玦也没刨根究底,再次狐疑地打量了穆君桐几眼,跨过门槛,去院里打了满满一盆井水,决定好好给岳言山醒醒神。   见他当真舀了一盆透心凉的井水,穆君桐连忙制止:“灶上还温着热水,我给他做碗醋汤吧。天凉下来了,别让他着凉了。”   秦玦把木盆放下,环着手臂,见穆君桐当真往灶前去了,脸色有点难看。   自从那日交换问题后,穆君桐对他的态度可谓温和至极,就跟寻常搭伙过日子没两样,丝毫看不出之前那个几度动杀心的刺客影子。   他虽然不适应,但也能接受。   现在看来,这种温和对谁都一样。   穆君桐做了醋汤,给岳言山灌下,他很快就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瞧见穆君桐,口齿不清地道歉,说自己悍妻在家不敢回,实在是添麻烦了。   秦玦瞧着他这幅蠢样,觉得实在伤眼,干脆出去打水洗漱了。   穆君桐便找准机会,偷偷告诉岳言山三日后是秦玦的生辰,自己想为他庆贺。   岳言山反应迟钝,眨眨眼,对她道:“如何庆贺?”   穆君桐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道:“最贵的酒楼,最好的宴席,你叫上师门中与他相熟的人,咱们吃一顿好的。”   岳言山虽然脑子一团浆糊,但仍然被穆君桐的土豪气感动得眼泪汪汪:“好,您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试图起身,嘴上的好话不要钱地输送,“您真是一个好母亲,阿玦虽不是您所出,您却待他如亲子。”   穆君桐:……我可没有这样的狗儿子。   她扯了扯嘴角,把他粗暴地按回了枕头上:“闭嘴。”   翌日一起床,岳言山就记起了这事儿,同在板凳上睡了一夜的秦玦道别,慌里慌张地出了门,先回家请罪,然后立刻着手秦玦的生辰宴安排。   他这几日正闲,恨不得连临城的酒楼也去看一番。   而秦玦却相反,正忙着筹备真正的大事。   山中竹林里,略带倦容的无庸子展开信纸,道:“新任郡尉应当还有三日就能到。”   他指着铺陈在桌上的城池舆图:“新旧郡尉接替之际,军务懈弛,正是起事的好时机。”他的手指皮肤干枯,如百年树皮,一路滑过舆图,“从这里起,一路向东南,侯反间,屠将,天子正统领兵马,最终与你外翁汇合。”   明明只是舆图,但他手指滑过的地方,似乎已经可见连绵不断的战火,如长长的火龙灼烧,烽火连天,兵连祸接。   盘算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秦玦并无激动与期许,内心平静无波。   他看着舆图上的城池,并未觉得所行之事有多残暴,只是觉得这是他想做的,应做的,所以便做了,没有任何犹豫。   出了竹林,殷恒正在外等候。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合上眼,耳边似乎已经能够听见战火连天时人们的哭嚎。   即使闭上眼,眼前还是浮现出了断壁残垣、尸横遍地的屠戮之景,这些画面频频入梦,是不可更改的未来。   听到秦玦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眉宇间染着一丝悲悯:“如此行动,怕是会担上恶名。”   秦玦的脚步顿住。   若是以前,他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听进去,可是此刻他却忽然道:“何为恶?”   殷恒本来没有劝导之意,只是叹息,忽然听到秦玦这般问话,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秦玦侧身看向他,眸光里显示出与世不合的疑惑,不分善恶,无谓善恶,这是一种纯粹的残忍。   殷恒垂下眸,避开秦玦的目光。   他心头也明白,这是该做的。若是心慈手软,只会拖后腿。   ……   岳言山忙着挑选宴席,而穆君桐则是忙着祸害鸡蛋。   在无数次失败后,穆君桐总算做成了蛋糕。   说是蛋糕,也不合适,更像是甜味的鹅黄色发糕。不过以穆君桐的手艺来讲,能做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秦玦最好是不要嫌弃她的蛋糕,否则她一定会在离开之前最后爆锤他一下。   到了约定好的时辰,穆君桐将蛋糕放进食盒里,提着食盒赶往酒楼。   若是问秦玦他有无朋友,他肯定会嗤笑一声,忽视这个愚蠢的话题。   但若是问岳言山秦玦有没有朋友,他能好心地数出一大堆,熟的不熟的,打过照面的都能算朋友。   不过想着这样太费钱了,他最终还是只请了几个秦玦相识的人到酒楼。   名义上是他请客,虽然寻不到由头,但他死缠烂打着,大家也就推开手里的事来了这里。   秦玦落座,总觉得此事或有古怪,反复打量岳言山。   岳言山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背上汗毛炸起,好几次都差点没忍住脱口而出今日的目的。   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穆君桐终于赶到了。   她一进来,恭候已久的店小二便鱼贯而入,将菜盘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   秦玦坐在岳言山身边,看着迟迟赶来的穆君桐,忽然开口道:“你此次做客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还叫上了她?”   语气明明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但岳言山就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机。   他连忙给穆君桐使眼色,眼角都快抽筋了。   穆君桐落座,终于开口了:“多谢各位赶来,今日其实不是岳言山做客,而是我做客。”   秦玦一愣,微微蹙眉,试图揣测穆君桐此行用意。   但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到穆君桐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发现了他们师门暗中的行动,此宴是做刺探之意?   他还在警惕地思索中,穆君桐就抛出了后半句话:“今日是秦玦生辰,大家不要拘泥,吃喝尽兴,一同庆贺。”   正在忖度的秦玦思绪陡然断掉,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的话音落,桌上来宾都已高喝着凑起趣儿来,争相抢夺起酒壶,试图斟酒。   一片闹哄中,秦玦错愕地抬头,隔着桌案对上穆君桐的面容。   她眉眼舒展,并未看自己,而是大方地招呼众人道:“酒不够再要便是了。”   秦玦眨眨眼,掩盖住眼底的迷茫。   生辰?   她为何知晓自己的生辰?又为何要庆贺?所以今日岳言山行迹鬼祟就是为了瞒住自己吗?为何隐瞒?   疑惑太多,他一时理不出头绪。   只感觉有一种古怪的暖意在胃里蒸腾,带着整个身子重重下坠,像是将他钉在了原地,无法思索,只能愣愣地看着穆君桐。   他像烂在泥水里的木头,忽然撞见了艳阳天,湿气被蒸发,只剩下干枯开裂的惊惶。 第55章   被这种足够强烈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 穆君桐总算回头,给秦玦使了个眼色。   秦玦压下眉头,根本读不懂。   穆君桐也很尴尬, 虽然说早就想到秦玦是不会感觉到惊喜的人, 但这个反应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惊讶也好,烦躁也好,木着一张脸没反应是怎么回事啊。   桌上坐的皆是少年郎,穆君桐一说话,他们就彻底不拘束了,大口地吃喝起来, 还有人端着酒杯来敬秦玦。   秦玦只觉得耳边如苍蝇飞过一般嗡嗡作响, 根本不理会他们,想要避开这种吵嚷。   他这般冷淡,众人都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穆君桐不好让气氛冷下来,只能拿出食盒。   众人的视线便从秦玦身上落到她手上。   她拉开食盒,清咳两声掩饰住尴尬:“这是我家乡的糕点, 常在生辰食用, 同长寿面差不多, 主要是讨个吉利。”她心虚地解释,“形状奇怪是因为要切开,而且主要也不是用来吃, 是用来插蜡烛许愿的……”   其余人不知真相,信以为真,唯独秦玦一眼看破穆君桐的想法。   相处这么久, 他还不知道穆君桐是什么手艺吗?看她这么极力遮掩, 很明显就是味道不好了。   但不知何为, 秦玦觉得她这幅强行辩解的模样非但不傻,反而很是有趣,他盯着面皮僵硬的穆君桐,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本来吵吵嚷嚷的厢房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他细长的眉眼染上轻轻浅浅的笑,浑身沉郁的气质一扫而空,这么松弛地坐着,好似意气飞扬不知愁的明朗少年郎。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与秦玦相处这么久,还没见过他这般笑过。   感觉到他是在嘲笑自己,穆君桐好不容易升起的柔软心瞬间硬了,她气恼地道:“笑什么笑!”自己为着情面给他庆生,他居然还敢嘲笑。   别说其他人,便是知晓他们关系不一般的岳言山也十分惊讶,万万没想到秦玦会这般笑,而穆君桐似是习惯了一般,还会回嘴。   因为要走了,秦玦也算得上安分,穆君桐决定放下过往的不快,一笔勾销,面对秦玦也流露出了本性。   她将蛋糕端出来,走到秦玦对面,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不准笑了,你想挨揍吗?”   这种故作凶恶的行为不但没有让秦玦厌恶,反而让他笑得更开心了。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她这般心无芥蒂的模样着实让他心头松快,好像这种自在的时光会延续很久,不会只停留在今夜。   蛋糕上用果酱挤着“秦玦生日快乐”六个字,因为篆书书写困难,穆君桐纯属照葫芦画瓢,所以这四个字着实有点丑陋。   秦玦本来还在笑,等看到了这六个字,多多少少有些笑不出来了。   没看错的话,他的名字缺了好几个笔画。   穆君桐见他一脸无语地盯着蛋糕,嘴硬道:“这是故意如此,以便瞧着似字似图案。再说了,用果酱挤的字,怎么能叫写错呢?”   这话一说完,秦玦抬起头,又开始笑了。   好歹这次没有很张狂,只是轻微勾着嘴角,黑眸滟滟,微微垂着鸦睫,可能是华灯初上,灯火融融,映着窗口透进来的暖光,看上去竟觉得秦玦笑得有些温暖。   天生恶魔也能笑得温暖?这个错觉让穆君桐有些不自在,她将蛋糕放在桌面上,掏出自己削好的三根蜡烛。   这倒是她的强项了,木头都能削齐整,何况蜡烛。   只是本来想多削几根的,削了三根就累了。毕竟自己做了一天档案,偷个懒也无可厚非吧。   偏有那多嘴的人好奇:“这蛋糕上插三根蜡烛是为何意?”   穆君桐的假笑僵住。   她胡说八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万物之母,可以代表任何数,所以也寓意着秦玦的年岁……”靠啊,编不下去了。   秦玦咳了一声,像是在忍笑,但穆君桐看过去,却见他神色自然。   “所以这个蜡烛应当怎么用?”   岔开话题就好,穆君桐连忙道:“等会儿把烛火熄了,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你闭眼许愿,许完愿后吹嘘蜡烛,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这听起来倒是稀奇,众少年也不忙着斟酒了,连忙对穆君桐道:“那我们这就去把灯笼盖住。”   穆君桐还没应答,他们就争相脱了外裳,将屋内的光亮盖住。   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光亮迅速黯淡,也只是眨眼之间,屋内就陷入了昏暗,只有窗外的繁华街道透进来的华灯光亮。   穆君桐眉脚跳了跳,不再看他们。   一转头,正巧撞进了秦玦的眸光。   他的眸光清亮,双眸黑白分明,在陡然降临的铺天盖地的昏沉中,映着窗外莹莹暖光,好似天地间唯有这一抹亮光。   穆君桐被这种目光瞧着,极不适应。   她连忙垂眸避开,用火折子点亮桌上的蜡烛。   烛光燃烧,迅速给屋内带来亮光,暖融融的光影波动,给人的侧影勾勒出一抹缱绻的轮廓。   穆君桐没有看秦玦,只是道:“许愿吧。”   秦玦看着桌案上的跃动光影,沉默着,忽然开口问:“许什么愿?”   这个问题把穆君桐问傻了,她无奈地道:“你有什么想要得到的,想要实现的,都可以许愿。”因为身侧的人性格特殊,穆君桐不得不补充道,“不伤天害理的愿望。”   秦玦并没被她的补充挖苦道,反而微微蹙眉,垂眸思索了起来。   想要什么?秦玦没有什么想要的。   也不算厌世,他只是无所求,无贪欲。想要得到的,他都确信自己可以谋算到。所以这个问题突然砸到他眼前,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什么。   这个人工手作蜡烛和现代正儿八经的生日蜡烛不一样,下面虽然插了木片以防蜡油滴落,但还是不太稳妥,穆君桐很怕蜡油毁了蛋糕。   为了不让秦玦用力弓着腰吹蜡烛,穆君桐干脆把蛋糕端起来,举到二人之间,这样还能时刻控制蜡烛,蜡油一旦要滴落污染蛋糕,她就能及时伸手抢救。   她催促着秦玦:“快点。”蜡烛燃烧得快,眨眼间就化了个头。   正在思索的秦玦侧过身,与她面对面,忽然抬眼来看她,灯火昏暗,跳动变换,穆君桐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清他那双昳丽的眉眼。   他似乎在笑,但眼里没多少笑意,像笼罩一层雾的深潭,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问:“许什么愿都能实现吗?”   当然不能,过生日许愿只是一个美好的期许,哪能什么都实现呢。   但直视着他的双眸,穆君桐鬼使神差地道:“……嗯。”   明显是骗人的回答,他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又重复地问了一次:“无论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一个再也虔诚不过的信徒,好像她说了,他便由此开始笃信神明。   穆君桐别开眼,不再应答。   秦玦也不介意,乖乖地合上双眼许愿。   他闭上眼时,有一种安谧的顺从感,眉眼染上烛光的暖意,像一个没有火气的玉制雕塑,美得诡谲。   穆君桐不由得想起初见时,他因为大火燎了眼,不得不闭上双眼,那会儿她一打照面,觉得这人面容生得脆弱与乖顺。   当然,后来的自己可被他伪装出来的假象骗得团团转。不过虽然是假象,也勉强安分着,让她完成了任务。   穆君桐胡思乱想着,秦玦已许完愿,鸦睫颤动,轻轻睁开眼。   视线相对时,穆君桐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吹灭了所有蜡烛。   两人之间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静静地在两人之间流淌,穆君桐端着蛋糕,一时没有将它放下。   她垂着眼,即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秦玦的视线穿过蒙蒙黑暗,牢牢地看着自己。   也不知是谁先打破了这份黑暗,有人喝彩,其余人便跟着叫嚷起来,他们站起身扯开外裳,让灯笼的光泄出来,照亮厢房。   刚才那种微妙的氛围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穆君桐松了口气,将蛋糕放下,取出蜡烛,把带着秦玦名字的那块蛋糕切下来。   她把那一小块儿蛋糕放到秦玦面前的碗里:“吃一口。”她废了一整日的功夫才做出来的蛋糕,不能就这么走个过场,一定要被寿星吃一口才算得上圆满。   秦玦并未拒绝,拾起筷子夹起并不松软的蛋糕,勉强塞入口里。   穆君桐等着他面露难色,却只见秦玦慢条斯理地嚼了一会儿,咽下,什么也不说,继续吃下一口。   她不由得嘀咕,这家伙今日是转性了吗?   瞧着他吃,其余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这糕点我们能吃吗?”   穆君桐跟他们无冤无仇,不想祸害他们,干笑着道:“这是寿星独一份儿的。”   见他们面有失望,她连忙招呼着:“大家吃菜吃菜。”   她这般说着,大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争夺桌案上的佳肴。   唯独秦玦仍然低着头,慢慢地吃完自己碗里的蛋糕。   见他如此老实,穆君桐都开始误解自己的手艺了,她忙道:“意思意思就行,不用全部吃完。”   秦玦拖长声音“嗯”了声,应得有些懒散。只是虽然应了,手上还是没停,继续夹着蛋糕往嘴里送。   穆君桐无语。   他看上去是打算一个人把整个蛋糕吃完的样子。   难不成这猎奇的蛋糕真合了他的口味?穆君桐这般想着,却听老老实实啃蛋糕的秦玦开口道:“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   这种句式已经让穆君桐本能地感觉没好事了,她下意识紧绷身子,什么愿望,说了不能许伤天害理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危害苍生的血腥愿望吧。   那还能许什么呢,加冕为帝?统一山河?大批冷兵器?用不尽的兵马?   她想不出答案,随口回道:“……我哪儿能知道。”准确的说,她并不感兴趣。   却听秦玦轻笑一声,似是猜出她所想,知道她不感兴趣,他偏要说明。   “我希望,而今而后,年年岁岁,都能吃到你做的蛋糕。”   穆君桐错愕地看向他,他依旧埋头吃着蛋糕,只是用侧颜对着自己,她只能看见他低垂的长睫和微微翘起的嘴角。   这一瞬间,穆君桐有种荒谬的触动,好似秦玦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感,他正在转变,正在生长出新的自己,而不是每个时空线里都一如既往的无知无觉反社会人格。   可是,无论如何,他的愿望终归是会落空的。   她这一走,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庆贺生辰。 第56章   热热闹闹地为秦玦庆贺以后, 大家尽兴喝酒,到了很晚才散场。   出了厢房,正是沸沸扬扬好时候, 笙歌鼎沸, 嘈杂一团,这边扬声那边落,一行人绕过酒醉的客人,在挤挤攘攘的走廊中行走。   拐角到了楼梯更是拥挤,本就不宽敞,扶手边还倚了人, 路过还得侧身避让。   穆君桐谨慎地在醉酒客中穿梭, 不想碰到他们沾染酒液的衣物,却防不胜防,背后忽然被人狠狠一撞。   本就混乱,这一撞,更是推搡了起来。   她极其灵巧地稳住身形,却没预料到忽然有人搂住她的腰, 熏天的酒气冲鼻。   穆君桐侧身躲过, 发现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眼里一片迷离,面色赤红,显然醉得不轻。   他摇摇晃晃的, 油滑地笑道:“好软弹的胸,好细的腰,真是盈盈一握, 一只手就能掐断。”   穆君桐反感地后退, 顾不上那么多了, 推开挡路的醉汉,连忙躲过。   对方却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他指腹摩擦,似乎还在回忆那股柔软纤细,立刻不依不饶地上前来追,被跟在穆君桐身后的岳言山拦住。   岳言山还没说什么,男人的跟班已经大喝:“庶子尔敢!”   他一把推开岳言山,躬着腰背,狐假虎威地介绍:“郡尉大人也是你能随便推搡的吗?”   郡尉?!   岳言山一愣,下意识收回手,不敢触他霉头。   他知道新任郡尉即将走马上任,没想到第一次打照面竟是在城中最繁华的酒楼。   即使他对郡尉调戏穆君桐一事十分气愤,但骨子里对于权威的天然崇敬,让他不得不行礼。   见他举止得当,穿着不错,很有可能是世家子,郡尉勉强给了几分薄面,冷哼一声:“滚。”   岳言山面上火辣辣的,但不好与郡尉发生冲突,只能离开。   没了人遮挡,郡尉虚着眼睛寻找穆君桐的身影,只当她是个吹拉弹唱的乐人,指着早已飞速跑远的穆君桐:“把她给我抓过来,送到没人的厢房。”竟是熟门熟路,打算就地按在桌案上办了。   岳言山心下道一声不好,焦急地朝郡尉身后看去。   其他人或醉或惊,皆没有反应过来,唯有秦玦走下来,面色有些阴沉,盯着郡尉壮硕的身子,似乎是想一脚将他踹下楼梯。   岳言山看到秦玦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面前少年的视线太过惊愕担忧,郡尉即使醉酒,本能的危机感仍在。   他猛然回头,酒气上头,他的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落到秦玦面上,浑身忽然一僵。   他们这种接近一国权力核心的人,都是见过王上画像的,自从王上崩后,所有人都在暗中寻找王上唯一嫡长子。   今日醉酒忽然撞见如此相熟的面容,郡尉冒了一身冷汗,又是惊又是喜,顾不得刚才唤人去抓穆君桐,连忙指着秦玦,扬声道:“他、他!”   他想凑近瞧瞧秦玦,却不料秦玦自己逼近一步,将脸凑到他跟前,忽然对他扯出一个诡异的笑。   这眉眼……太熟悉了。   他观摩了无数次的画像,早就将画中人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画中人陡然成活,撞到了他的眼前。   电光火石间,郡尉意识到自己并非醉酒看花眼,而是真正地见到了太子。   他激动得快要背过气去,只要抓住太子,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他喘息着,四肢战栗,刚刚去捉穆君桐的跟班听到他的喊声折返,一脸疑惑地等候吩咐,就见满面胀红的群尉似窒息了一般。   秦玦轻笑一声,这一笑,便和那疯癫嗜杀的天子一模一样,似乎能看到那个癔症发作连烧三城的疯王。   汗珠从面上滑落,郡尉颤栗着往后退了半步,想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往后踩空,重重跌落。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木梯上的人挤作一团,纷纷被撞到,踩踏、撕扯,奴仆们惊叫着想要去扶。   陡然的喜事砸中郡尉,他却是没有福气接住。   废物。   秦玦扯了扯嘴角,不顾混乱的人群,从木梯一侧翻身跃下,去追穆君桐。   本来就准备后日起事,就算暴露身份了,也无所谓。   穆君桐在店外躲藏着,见首先追出来的人是秦玦,松了口气。   她就连个有点背景的普通世家子都惹不起,别提郡尉了。   她连忙现身,跑到秦玦面前,担忧地问:“里面怎么了,我听到要抓我,马上跑了。”   秦玦只是道:“没什么事。”   穆君桐自然是不信的,店内吵嚷一片,管弦丝竹之声骤停,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朝店门望去,秦玦的同门终于出了店门,她便想着去问一下他们,刚要抬脚走过去,却听秦玦补充道:“那人从梯上摔了下去。”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没人追上来了,穆君桐点了点头,松开眉头:“原来是这样,那我真是走运……”   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哪有人平白无故地摔下楼梯,而且秦玦在场,她很难不怀疑其中有秦玦的手脚。   诚然,她不认为自己有那个地位能让秦玦出手为她出气,但就像之前秦玦说的那般,她是他名义上的后娘,同门皆在,怎么也得相帮一二的。   她怀疑的目光扫到秦玦脸上,秦玦掀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觉得我动了他还能走出酒楼吗?”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穆君桐,那人瞧着就仗势欺人,怎么会放过推他跌落木梯的人。   她无奈地点头:“确实。”   两人说着话,秦玦师门的少年郎们终于追上,都还未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神来。   岳言山很是惭愧,红着脸对穆君桐道歉。   穆君桐怎么可能怪他,郡尉掌军事,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   一番劝慰后,众人散了,穆君桐和秦玦往城中小院走。   从他们追上来以后,秦玦便一言不发了。本来今夜为他庆贺生辰,他瞧着应该是开心的,但出了酒楼便阴沉着脸,看来是在为那个小冲突感到不快。   穆君桐不愿生事,害怕秦玦将小冲突演化为大冲突,不断大量眼神,惹得秦玦不得不侧头看她:“做什么?”   穆君桐只好问:“你还在想刚才那事儿吗?”   秦玦微微蹙眉,将眼神错开:“不是。”   管他回答如何,穆君桐都会顾虑,所以她只能道:“摩擦常有,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严格来说,受欺负的是我,和你无关,就算你同门瞧见了,也不会觉得你怎么样,毕竟连岳言山也不敢轻易得罪,何况是你呢……”   明明是在分析此时与他无关,秦玦却听得不耐烦起来,打断她:“你想说什么?”   穆君桐哑然。   才逃难那会儿,穆君桐为赚取路费,带着秦玦入府冲喜。入府后,有人用言语羞辱二人,转眼那人就溺死在池塘里。此事一直是无头悬案,穆君桐不知道秦玦是否在里面出了力,虽然觉得秦玦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实在找不出线索,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头。   如今这个情形让她忽然忆起此事,心中有些不安。   她就快走了,不希望在走之前秦玦惹出乱子让她卷入麻烦。于是她道:“我只是怕你会一时气恼,冲动行事。”   秦玦停住脚步,看向她,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个讥诮的笑容:“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我……”穆君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秦玦虚了虚眼睛:“你认为我会因为此事杀了他?”   他的语气明明是在说笑,穆君桐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下调谑的阴鸷。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穆君桐垂眸:“之前的事,我权当不清楚,不明白,但……这是郡尉,一旦动了,伤的是根本。”就是这么现实,有些人死伤,不值一提,有些人死了,却会引起动乱。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   他感觉到了她对于混乱的抗拒与排斥,这一瞬间,他极为不解。   无论是否出于什么目的,郡尉必须死。屠杀郡尉,掀起兵乱是在计划之中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拦。   他很想说,有些人如腐肉,必须得剔掉。毒已入骨,必须刮骨疗毒,虚幻无实的平和终究是短暂的。   若是曾经的他,一定会开口嘲讽穆君桐的小谨慎,不屑她对平和的渴望,但或许是今夜喝了些酒,又被酒楼里的笙箫吵得头昏,他几次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明白,一旦开口了,这些时日的和睦一定会被击溃。   秦玦避开她的眼神,说了句违心的话:“我明白。”   话音落,穆君桐如释重负地笑了。   她就是这么愚笨,即使被骗了这么多次,仍旧选择相信他的话。   秦玦胸口陡然变得闷堵,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指尖泛寒,有些心神不宁。   有一股直觉在告诉他,让他止步,否则什么也握不住。   但他从不相信直觉,他只信自己的理智,信卜筮结果,信认定的事。一切躁动不安的情绪,都是令人痛苦的,是需要切断的干扰。若被之困扰,他和那些尘世庸人有什么区别呢?   穆君桐安心了,步伐也轻盈了不少。   二人踩在安静的石地上,踏着破碎月光往家走。她肩头放松,觉得一切都在往好方向发展。时空线稳定了,自己可以回家了,秦玦也很听话,不作恶。   可惜自己走了,也不知道谁还能在他耳边给他洗脑。   脑海里滑过许多人的影子,穆君桐第一反应是想起了殷恒,但旋即她就否定了。殷恒想要秦玦改变不假,但这个人太过神秘,穆君桐看不懂,只明白他不是出于本心让秦玦改变,目的不纯粹。   论起纯粹,穆君桐不由得想到方含章。这个人同秦玦命运有着多次交集,想来缘分不会终于此。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身旁的秦玦问:“你在想什么?”   穆君桐脱口而出:“我在想方含章——”说到这儿,察觉不对,即使住嘴。   秦玦却没有放过她,用极其极其平淡的口吻问:“想他?”   穆君桐赶忙纠正:“我是想他这个人的品性,天性淳厚,热肠古道,又是医者,有好生之德,你或许应多和他接触接触。”   听到穆君桐如此称赞方含章,秦玦的眸里蕴起一汪沉墨,他不解,这种蠢人怎么能担得起她用如此的语气谈论。   她夸赞、欣赏,甚至还有将他视为同道的友善。   她是永远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谈论自己的。   秦玦咬紧牙关,隐有同感,胸腔泛起灼烧感,像被谁扔了快酸臭的破布进去,扭曲纠缠,绞得他浑身难受。   他开口,语气不见任何异常:“你很欣赏他?”   穆君桐坦坦荡荡,用打趣地口吻道:“算是吧,若是你能向他性子靠拢一些,我可要日日感谢上苍了。”   她丝毫没察觉秦玦的心头翻腾的躁郁与杀意,毕竟秦玦表现实在是太正常了,他连沉默也没有,自然地接着问:“什么性子?”   穆君桐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秦玦会问这个问题,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她转头:“当然是善良的性子。”   秦玦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善良?原来愚蠢可笑是善良。   他从来就不分善恶,也从不在乎善恶。穆君桐对他的期望,终究会落空。 第57章   两人到家, 洗漱睡下。   半夜忽然被一阵繁忙的脚步声惊醒,穆君桐警惕地翻身下床,匆忙披上外裳, 出了门, 秦玦已经穿戴好站在了院中。   脚步声逼近,有人举着火把,将黑暗的天空灼出一层光亮。   穆君桐看着秦玦,心头不安:“外面这是怎么了?”   秦玦心中明白,定是那酒囊饭袋的郡尉摔了一跤,摔醒了, 准备满城搜寻天子嫡长子。但他不能将此事告于穆君桐, 只是道:“大抵是进了匪盗吧。”   城中防备完善,瞧着安居乐业,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   穆君桐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安定,飞快地将外裳穿好,想要去院门瞧一瞧。   还未走到院门口,木门就被人砸响。   “开门, 查验身份!”语气听着极为不耐烦, 粗鲁至极。   穆君桐连忙做出匆忙醒来的模样, 柔软头发,假装胆颤地打开门。   木门拉开,露出她半张脸, 瞧着畏畏缩缩。   见开门的是个妇人,官兵皱起眉头:“你家男人呢?”   穆君桐道:“我是寡妇……”   她回答完,官兵已经不耐烦地踹开了门:“院内可有藏人?”   穆君桐被带着后退几步, 察觉到官兵对待此事的认真, 她连忙回身朝秦玦刚才站立的地方看去。   院中空荡荡, 不见人影。   官兵一进门就开始粗鲁地在院中翻找,没找见人,又冲进了屋里,一通乒乓乱响后,他们黑着脸出来,递给穆君桐一个凶恶的眼神。   “没人,走!”领头的高喝一声,官兵迅速离开。   明明说好的查验身份,却不看任何文书,只是进屋寻人,这真是进了匪徒吗?   夜风寒凉,远处的院落里传来妇人的惊叫声和小孩的哭声,想来是官兵在寻人。这个阵仗,到底是在找什么?   穆君桐垂眸,心中忐忑,但仔细一想,无论发生什么都和自己无关,她只需等待着传送,多的事一件也不要管。   也不知道秦玦去了哪儿,他似乎知晓官兵今夜会查人,否则不会这么快就穿戴好,而且在查人前消失,是害怕文书有古怪还是怕被刁难?   即使此时有古怪,穆君桐还是不想深想。   她回到房间,将被翻乱的箱柜规整好,捡起地上的物件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个不停。   快了,快了,就要回去了。   不要多想。   她这么劝着自己,终于闭眼睡下。   翌日,穆君桐一出门,就发现街市上无比死寂。   这些百姓习惯了随时将要倾塌的日子,对危险的嗅觉远超于穆君桐,昨夜一事和今早布守各地的兵马,无不在告诉他们要乱了。   他们迷茫而又担忧,但更多的是麻木,关上门,隔绝一切,寄希望于神明保佑,不要有动乱降临。   穆君桐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能看见人影的地方。   人群如河流,匆忙着向城门涌去,但很快便停滞不前,有人轻声议论城门已关,说了这句,四周的人就匆匆散开,一幅惶恐不已的模样。   她心跳重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没有危险嗅觉,也没有相应经验,穆君桐只能抓住身边返回的人,问他怎么了。   这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跑远了。   穆君桐被人群推着往城门走,看着众人面上的表情,忽然有种大乱将至的预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面色变得惨白,看着昏沉的天空,一咬牙,转身逆着人流回家。   回到院子里,她将藏在木柜夹层的战斗服和装备找出来,全部穿戴好。   手臂上的仪器一如既往的冰冷,穆君桐木木地掀开衣袖,看着自己即将回家的证明,一时有些茫然。   到了午后,死寂的墙外有了说话声。   原是今早那些去城门拥堵的全部抓了起来,官兵说他们危言耸听,搅得民心不安。郡守也露面了,说是匪徒混入了城中,所以才加重守备。   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光,百姓们都松了口气,他们比谁都希望听到好消息,如今好消息一出来,立刻麻木自己选择相信,毕竟除了相信,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恐慌总是可怖的,他们拼命驱赶着城中的恐慌气氛,试图用笑用行动表示一切都好。   直到夜幕降临,他们裹着被子躲在塌上,看到了被火光染红的半片夜空。   黑烟滚滚,火光窜天而起,似要将黑漆漆的天拽下来,掀翻天地,吞噬生灵,来势汹汹,如火蛇滚动席卷,将苍穹染上残忍的绮丽。   绮丽苍穹下,是大片大片燃烧的房屋。   还有人。   火光漫天,火焰遇木腾起,灼得人肺腑绞痛。众人惊叫着,无处可躲藏。   城中数一数二繁华的郡尉府,眨眼间变成修罗地狱。   殷恒站在院中,吹来的灼热的风让他轻轻呛咳几声。身旁有人走来,是郡尉往日最信用的能将。   “大良造已将曲王囚困于宫中。将军已备好军马,誓死效忠天子正统。”   殷恒点头,对将士行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   筹备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心里无比平静。他看着被火焰染红的天,甚至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似完全听不到撕裂天空的哭嚎惨叫。   另一边,无庸子堂而皇之地乘车入宫门,竟无人来拦。   曲相已在宫门口迎接,恭敬地行礼:“师父。”   无庸子掀开车帘,从中露出丑陋狰狞的脸:“王上呢?”   天子已死,其留下的唯一嫡子自然是顺承大统,继承王位。虽无继位祭天仪式,但已经可以改口了。   曲相一愣:“王上……出去了。”   无庸子僵木的脸一动,肌肉牵扯,露出个可怖的神情:“出去了?”   ……   秦玦坐在墙头,怔怔地看着漫天大火。   这大火如从地狱翻腾出来的怪物,携带着业火,要将所有性命一扫而尽。   风吹过,卷起恶臭的焦臭味。   秦玦视野里出现了同样的一片红焰,仿佛回到了当日在皇庙遇袭时。   他眨眨眼,眼前幻象消失。   他从墙上跳下来。他不该来这里,可是他还是来了。   似乎来得有些迟,郡尉府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随手抛弃龟甲,其在空中翻转,碰撞,最终跌落到手心。   秦玦垂眸瞟了一眼,寻了个方向,疾步走了过去。   死人可真多,堆在一起,臭不可闻。   秦玦掀开一具又一具死尸,在死尸下面,找到了吸入烟尘昏迷的郡尉。   他拽住郡尉的衣领,将他拖出来,拖到没有火的空荡的院落。   衣裳被磨烂,皮肉在地面拖行,郡尉从剧痛中醒来。   感觉到手中人的挣扎,秦玦松手,手中人如一滩死肉般,闷响地砸到地面。   郡尉迷茫惊惧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对上了秦玦的双眸。   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面前,垂眸睥睨着自己。   火光吻着他的脸侧,五官靡艳至极,皮肤白得森冷,嘴却是染上了火光的猩红,像从烈火中爬出来的妖物。   他的双瞳黑沉,阴鸷狠厉,疏离清冷,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孤傲。   他的身后是被火染红的天空,耳边充满了火焰灼烧的呼啸声,如天地倒转,烈火降临,一时不知是幻想还是现实。   醉梦中看到的,不是幻想,自己当真撞见了秦家人。   明明遣派人手彻夜搜寻,为何什么也没寻见……不,他那夜故意凑到自己面前,就是有恃无恐,确信他不会被自己搜到。   郡尉惶悚,面无血色,眼睛瞪得很大,有泪珠无意识地滚落。   他透过秦玦,看到了令人惧怕的天子,一代又一代的疯王。   他们曾让人屠烧三城,然后坐于城楼之上,饮酒大笑,似在看人嬉闹,也曾上街,见人便砍,将人用作箭靶,射箭虐杀大臣……   他们疯癫嗜杀,却又有滔天驭世之能,世世代代,无人可推翻。   一定是自己满城搜寻,惹怒了这个疯子。   郡尉不知外面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只以为秦玦仅仅是要血洗郡尉府。   他混到如今这个位置,早已收放自如,将骨气踩到了脚底。   郡尉涕泗横流,挣扎着道:“臣愚钝,君上饶命,饶命……臣召官兵将君寻来,只是一片拳拳之心,绝无二意。”   秦玦皱眉,嗤笑一声:“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郡尉悚然一惊,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来杀他吗,那是什么,还是秦家人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杀人取乐了?   他浑身冷汗直冒,已痉挛到不能呼吸。   秦玦见他磨蹭着往后爬行,慢条斯理地踏步跟上:“我没多少时间跟你耗。”   见到郡尉如此狼狈,他久违地感到了亢奋,血脉里的嗜杀让他发出嘶哑的喟叹。他感到血液在沸腾,冲破了麻木的屏障,让他鲜明地感受到了正在活着,五感变得极其敏锐。   郡尉见他面色变了,那双黑瞳里喧嚣的杀意让人四肢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他竟是被冻在原地,爬也爬不了了。   若是死,利落地死了才好,死前的折磨最为痛苦。   他瞪大眼睛看着秦玦,僵硬的眼球像被镶进去一般,随时都能滚落。   秦玦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着,神情略有缓解。   郡尉的生死,到了这个节点上,已是无关紧要。可他不甘心,他要亲手杀了郡尉。   他终于开口了,语调悠扬。   “你说,她的——”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陡然一滞,避开了那个字眼,接着复述,“……软弹,她的腰盈盈一握,一只手就能掐断。”   当他重复郡尉的话时,自然需要重复他浪荡下流的形容。   秦玦本能地避开对穆君桐性\\器\\官的提及,可是当真重复这些粗鲁的语言时,脑海里无可避免的滑过了这些形容代表的曲\\线,无可避免地,滑过对她身体的勾勒。   这一瞬间,他猝不及防,所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感到了无边的愤怒……以及慌乱。   他咬牙,神色变得狰狞。   他拔出刀,指着郡尉,快刀切下了他的胸。   他笑道:“确实软弹。”   郡尉惨叫,剧痛让他产生了力量,似绝望的野兽,拼尽全力也要与猎人同归于尽。   郡尉壮硕,比秦玦高了一个头不止,大叫着扑过来。   秦玦灵巧地闪开,对着他的腰来了一刀。   他痛呼,已是恨得牙关咬出血,再次冲过来。   能做到一国郡尉,确实不是寻常人,一身蛮肉,功夫没白练。只可惜秦玦比他灵巧太多,格挡,闪过,又是一刀划到他腰上。   一次又一次,一刀又一刀。   最后,郡尉猛地倒在地上,如肉山倾塌,发出怪声。   他浑身无恙,唯独腰部全是血。   秦玦将刀擦干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凶恶残暴的事,他甚至看着郡尉被切细的腰,笑谑道:“确实是很细的腰,盈盈一握。”   眉眼澄澈,笑容清逸,似天真无暇少年郎。 第58章   火光似血, 染红了整片天空。   一旦开始动刀,便很难停下,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硝烟和铁锈味。   穆君桐走在大街上, 人们惊慌尖叫着, 有的携家带口,有的抱着家当,有的双手空空,执拗地往城门跑去。   即使明知城门紧闭,冲击城门,是要被乱刀砍死的。   胤昭王元年, 曲国国君被屠, 自此,中原长久以来紧绷的和平彻底被撕开。从今日起,将意味着长达十三年的乱世。天子欲收回兵权,统一中原,而诸侯野心勃勃,起义与动乱频频发生。   灾害连连, 杀戮无尽, 中原血红, 有生不如无生。即使而后天子灭诸国,统中原,但仍旧是武夫当政的时代, □□与割据不断,纲常败坏,人心溃烂, 再加上苛政虐民, 世间至此生脉断绝。   放在漫长的时空线里, 只是一行字就能带过的历史。但对于亲历之民来说,若据火炉,生地狱不过如此。   穆君桐逆着人流,朝火光最盛的地方去。   本来躲在家里是最安全的,可一旦开了杀戒,许多人就杀红了眼,入宅便杀,抢劫夺掠者混入其中,城中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冲出来,哭喊着逃命。   逃命四窜的人群不断地撞到她肩上,一下,两下……   她茫然地看着黑滚滚的烟尘,哭声喊声震耳欲聋,每一次被撞上,她都被撞得肩膀生疼,但仍没有停下步伐。   她就像滚滚流水中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在水面中生生划开了一条道。   这颗石子,或许很快就会被奔腾汹涌的水流冲散。   她看着,听着,亲身感受着,却有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一层屏障,跳脱出来,麻木地看着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   她已经忘了做了多少次任务了,每次都会接受记忆消除,每次都会听到局长赞赏她圆满完成了任务。   她真的完成了吗,仅凭她的力量,真的能够阻止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吗?   或者说,时空局的一群人,足够成为巨石,阻止时代洪流将人吞噬吗?愤怒、良善、赤城,真能改变命运吗?   穆君桐胸口堵塞,每一声哭喊都如骨钉穿透她的血肉。她想怨,想恨,却不知道怨谁恨谁,怨这个时代造就了虚伪的表象,表象溃烂后,内里的虚伪、残虐、狠毒全部都引了出来。   更恨自己天真无知,以为愤怒就可以抑制大厦倾塌,以为不平就可以改移时运。   即使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仍有人作恶。   妇女被推到,怀中婴孩啼哭不已,推到她的恶兵们拔下她的首饰,威逼着她交出钱币,借搜身之名行不轨之事。   逃难民众明明看见了,却无一人敢相帮。   眼见着她的衣物就快褪尽,有人不忍,闭上了眼。   却听一声尖叫响起,所有的嘈杂与呼喊都凝滞了。   闭目的百姓睁看眼,见一面生的女子站在恶兵身后,手中的匕首横在男人喉间,血液四溅,染红了她青色外裳,也溅到了躺在地上哭喊妇人面上。   恶兵捂着喉咙,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歪倒在地上。   惊叫的妇人失了声,茫然惊惧地看着解救自己的女人。   比起试图劫掠奸\\淫她的兵,她觉得这个面不改色杀人的女子,似乎更可怕一些。她牢牢抱着孩子,懂事的孩子知道厄运降临,一声都没哭。   妇人想把自己的钱币掏出来,递给面前的青衣女人。   却听这女人道:“别擦血。”   血?什么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上粘稠流动的,是被溅上的腥臭血液。   明明只有三个字,她却听懂了这女子言外之意。满脸鲜血的自己应当十分恐怖,足够震慑人心,应当不敢有人再靠近。   妇人错愕地看着女人,却见这面无表情的女子闭上了眼,似有泪珠滑过。   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似乎在哭,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她这般厉害,轻而易举地将高大男人们一击致命,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痛苦?   她是有什么丢了吗,为什么看着如此失魂落魄?   女子最后看她一眼,没有停留,转身,逆着奔跑哭喊的人流,继续前进。   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流中。   有小孩跌倒,人群直接踩踏而过。   灰尘四溢,压住了小孩的哭声。   直到有人推开人群,将他捞起,放在路边。   小孩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牵着她的袖口不放。   穆君桐又听到了细微的痛呼,一回身,发现人群推搡,又有人跌倒了。   小孩拽住他,不让她离开,她无奈回身,这次小孩看到了她胸前的血,悚惧地放开了她。   前一刻还是救命稻草,下一刻,她就变成了小孩眼里的修罗。   穆君桐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血液溅出了猩红的花。   她抬头,不再停留,冲入人群,继续扶起跌倒的人。   一个接一个,根本扶不完。   慢慢地,她变得麻木,机械地救人,机械地杀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是火光将天彻底照亮,还是晨光降临,视野变得灰沉沉,白蒙蒙,已看不到多少人,只有停留搜家的贪兵和无法行走的老人。   见到有人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一身脏污,不知道溅了多少血。   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他们视线下移,见到她手中的匕首,难以想象这般容貌,仅凭一只短匕就能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   可是,即使不敢相信,还是没人上前。   她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将匕首别到腰后,麻木地朝前走。   他们朝着她行走的方向看去,那是……王城。   就是这么荒谬,明明只是一个看上去身弱的女子,却无人赶拦。   他们只能用目光将她送走,看着她穿过火光,穿过带刀兵将,走到王宫城墙下。   或许是存在看戏的心思,看这女子要去哪,要做什么,   于是,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给她让出了道,看着她的身影,无人动手。   殷恒正在与人议事,忽然见身旁的人惊愕地看向身后,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于是他也跟着回头,一眼就见到了朝他走来的血人。   一身黑红,勉强能看出外裳本来的青色。   他忍不住僵了身子,朝这人的脸看去。   这人脸上也是血,血液干涸后,结成厚厚的血痂,唯有一双眼睛清净明澈,这是一双漂亮又熟悉的眼,可是里面透着幽暗的凛冽,殷恒不敢相认。   她走了过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想要拦住她。   她丝毫不惧,机械又麻木地转头看着拦住她的人,被这视线一扫,拦住她的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意识到她双手空空,即使想要打杀他,哪里快得过手握长刀的自己呢?   他还想再拦,殷恒开口了:“让她过来。”   穆君桐便转头看向殷恒。   殷恒在这一瞬间有些后悔,因为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实在陌生,他必须承认吧,他有些害怕她伤人。   但她仍是那个熟悉的穆君桐,不是被恶鬼附身的行尸走肉。   她靠近,殷恒对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意,正想寒暄,却听她问:“你都知道吗?”   殷恒一怔:“知道什么?”   她的嗓音嘶哑,神情木然:“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这话问得没有道理,殷恒一笑,依旧风流儒雅:“自然。”这是他们谋算好的,怎么不知道呢。   她垂下眸,“哦”了一声。   瞧她一身血污,想必来的路上经历狼狈,于是殷恒善解人意地对她道:“先歇息一些,等我……”   话没说完,穆君桐便打断了他:“你曾找到我,说想要改变秦玦,你是不是算到会有乱象发生,所以想要阻止?”   殷恒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人连忙告退,留给二人谈话的空间。   他确实是算到乱世降临,生脉断绝,也明白秦玦将会成为暴君,他自认心中怀有仁善,想要阻止不是理所当然吗?   所以面对穆君桐的提问,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她眨眨眼,看上去失魂落魄:“那为何今日你不阻止?”   今日?今日有什么好阻止的?   殷恒笑了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被吓得失魂的孩子,无奈地道:“为何要阻止,这是必须做的。”不是他们做,自有别人做,战争与动乱避无可避。   她不解:“必须做?掀起兵乱,封城,屠城,一路点起战火,这是必须的吗?”   殷恒觉得她说的有些重了,像是在指责,不过他并未生气,而是点头道:“削弱诸侯力量,合纵连横,天下才能迎来和平大统。”   穆君桐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这种清明视线打量着,他的笑渐渐变得僵硬。   她却是明白了:“只要目的达到了,无论手段如何残忍,你都无所谓,是吗?”   殷恒不笑了:“何谈残忍?”   “你知道封城必然导致民意哗然,你也知道放任兵士捉拿官员,放火屠烧,势必导致他们被杀心迷乱心智,无法停手,会将无处发泄的杀戮之心发泄在民众身上。这些你都知道,可你不在乎。”   殷恒面皮僵硬,沉下脸来,他似乎被这份唐突的指责激怒,咬了咬牙。   “我不——”   穆君桐抬眸看他,对上她的眼,殷恒狡辩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于是他换了说法:“民心意动,需要武力镇压。正如内里腐烂的四肢,四肢不听话,躯体怎么指挥也无法正常行走。想要恢复,就必须狠下心来,砍断四肢,获得新生。”   她摇摇头,轻声道:“不,你知道有更好的更温和的办法,你可以约束,也可以制止,可你却放任不管……”   殷恒呼吸变得困难,胸膛起伏着,眼看着她上前一步,似乎鼻尖能闻到那股恶臭的血味,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的语气平淡,可字字句句痛入心脾:“因为你不在乎。你嘴上仁义,装得温和,却根本没有想过用更温和的办法,你说想要改变,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最后三个字,她陡然加强了语气,像是从牙根钻出来的,滔天的不忿与恨意瞬间击溃了他的伪善,让他避无可避。   殷恒再次后退半步,竟被她话里的寒意逼得浑身发冷。   “我……”他想要辩驳,却一时混乱,找不出字句。   她的话语仍在继续,明明没有碰触他,却似乎一字一句捶打着他的胸口,将他锤击地连连后退。   她步步逼近,是质问,也是拷打:“你在乎的是整个中原,在乎的是大的虚无的时代,却不是真实的微小的个体。”   “你高高在上,俯瞰世间生灵,只要这个时代最终不是走向溃烂,只要棋局胜利,哪怕只剩下寥寥棋子,也是胜利。一条条性命的消逝,藐小而又真实的苦难,对你而言,无足轻重。”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温良的路子,你却想都不想,然后自欺欺人地说,这是必须做的。你心里一清二楚,因为这样更直接,更趁手,不过是会多点杀戮与牺牲,对于大业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呢?你口里充斥着温善仁义,但从始至终却不曾这般想过这般做过,因为费时费力,吃力不讨好,不是吗?”   这番话发蒙振聩,殷恒被震得无法开口,一张嘴,舌尖竟然尝到一丝腥甜,原是咬牙太重,咬破了舌。   他就像陡然见到日光的深沟虫蚁,被强烈天光照射,无处可躲,灼烧、焚化。   他仓皇地抬眸看穆君桐,见她眸中透着浓重的哀愁与绝望,一时被灼了眼,匆忙别开头。   “我……”他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可发不出声音。   她是如此清醒如此尖锐,将他衬得如在梦中,昏沉麻木。   好像时至此刻,终于有一根针扎破了套在他身上的屏障,惊耳骇目的哭喊与哀嚎如潮水涌来,冲击得他耳里生疼,几欲流血,连站也站不稳了。   他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意味着胜利与强大的黑烟此时已然变了模样,被风席卷吹散,化作了一张张留着血泪的人脸。   最终,他不再辩解,闭上眼。   这个动作让穆君桐忍不住嗤笑一声。   落在殷恒耳里,更让他无地自容。   “秦玦呢?”   按理说,现在的她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但殷恒心乱如麻,四肢僵硬,一时无法反应,下意识答道:“……在城墙上。”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慌忙睁眼,眼前已无人,而刚才自己同穆君桐聊了这么久,众人皆认为他们相熟,无需阻拦。   所以,她长驱直入,放倒了一个又一个守卫,登上了城楼,找见了正在城楼上俯瞰城中大火与混乱的秦玦。 第59章   听到声响, 秦玦回头,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既惊讶穆君桐会出现在这里,也惊讶她这幅狼狈的模样。   “你……”他刚开口, 穆君桐就带着血味的风逼近。   她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在了城墙上, 用手肘抵住他的喉间。   秦玦有些茫然,抬头对上她的眉眼,这才看清了她眼里的哀痛与不忿。   他这幅不解的模样更是惹恼了穆君桐,她手上用力,布匹上沾着的血浆将他的皮肤蹭上猩红。   “为什么?”她不解,声音嘶哑, “你答应过我, 不作恶的。”   她被骗了这么多次,在临走前,还是选择最后相信他一次。   毕竟侦测仪不会出错,他确实没有说谎,他是如此言辞恳切地答应自己不会作恶,可如今还是满城火光, 流血千里。   他被她抵在城墙上, 突起的砖块抵着他的下背, 她的力气很大,逼得他不得不往后仰。   她如此生气,那股灼热的愤恨若有实质。   秦玦没有挣扎, 没有反抗,只是迷惘,他堂而皇之地道:“我没有作恶。”   多么可笑。穆君桐听到这个答案, 先是惊讶, 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她愚笨,竟一次又一次地信了一个神经病的话,信了一个无可救药障碍人格的真心。   她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翻过来,直面混乱倾塌的城池。   “苍生涂炭,百孔千疮,你竟然告诉我,你没有作恶?”她字字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质问。   秦玦困惑,他看着城中混乱,犹如看到了新生。穆君桐为什么会这个反应,她应当同他一样,她应当理解他的。   他侧过头,试图劝解她:“这不是作恶。”就如同那日他为她拼凑出全新的木器一般,他解释道,“这只是一时的混乱,若内里腐朽,只能砸碎重建。唯有毁灭,才能迎来复生。”   穆君桐也想到了那日破碎的木器,想到了满地的碎屑。   她痛彻骨髓,言辞悲切,恨恨地抓住他的衣领:“这不是木件,这是人命!这是万民苍生!”   他沉默了,看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穆君桐,咬字分明:“人生来注定受苦,注定毁灭,死亡是解脱。”   穆君桐松开了手。   她后退几步,看着秦玦就像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怪物。   她深吸几口气,似乎是想要笑,可发出来的声音确实哭声。   “你懂什么是死吗?”   秦玦再次默然。   他认为自己是知道的,他渴望颠覆与毁灭,自然无限期待死亡,多少次濒死让他感到过短暂的快意。他也见过无数的尸体,见过亲生父母双双赴死,见过人临死时的绝望。   他行为与常人无异,却天生无法感知情感。只有人将死时,他能从中看到强烈的情感,甚至能看到灵魂的消逝,只有这种时刻能带给他存在的感觉。   所以,他从不惧怕死亡,理所应当地认为死亡是件好事。   他沉默着,言外之意很明显,却引得穆君桐再次摇头。   她太傻了,事实一巴掌又一巴掌的落到她脸上,直到此刻,她才被彻底打醒。   他从来都不是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是正常人。他就是个疯子,变态,畸形的怪物,她从始至终就不敢对他抱有任何希望,更不该认为他有药可救。   是她不自量力,认为仅靠自己的约束与禁锢,就能劝导一个在每个时空都作恶的人收手。   她凭什么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呢?   她垂眸,再抬眼时,已彻底清醒。   秦玦从没见过她这种眼神,陌生又疏离,明明离得这么近,却仿佛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比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这不仅仅是陌生,毕竟初见时,她也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这种眼神更像是……失望。   这个念头闪过,秦玦无法控制地后退了半步,似滚油倒进肺腑,灼得内里焦烂不堪。   他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胸腔,却又触摸不到真切的痛处,明明没有伤口,却四处溢血。   他自然是喜欢痛苦的,痛苦让他感知着存在,鲜明地感到活着,可这次的痛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切猛烈,他却一点儿也不喜欢。   不要这样看我。   他很想这样对她说。   她却先一步开口:“怎么才能让你收敛,不屠城,留无辜百姓一条生路?”   她明白,战争避无可避,可不代表着战争必须屠戮百姓,将世间搅成生地狱。若是在这个时代,但凡有一位心有仁善的君主,就不会让整个时空生脉断绝了。   她谈判的口吻让秦玦心里紧缩,若是以往,他早就开口提出条件了。只要他想要的,总会有人祈求着递到他面前。   可现在他却不能理解,他陷入了无边的混乱与迷茫,神魂脱离,难以思考。   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样做呢?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为什么?死,不可怕的。”   正如他所言,南边脱离天子桎梏已久,早就溃烂不堪,食人常有,只要是人,就随时会被宰杀,人不如狗彘,有生不如无生。   人如草芥,一把火烧了,来年又会生生不息长出绿意。   这次沉默的人换作了穆君桐,她看着秦玦,直将他看得浑身僵硬。   然后她走上前来。   按照以往的习惯,她发怒时会恨得要杀死他,会打他,会死死掐住他的喉咙,所以秦玦认为她这次也会如此。他甚至有些期待,这次她会动真格,控制不住杀了他。   “啪!”   直到耳边传来剧烈的嗡鸣,脸颊火辣辣的疼,秦玦才意识到,她给了他一巴掌。   打耳光这个动作,实在无伤大雅,比起真真实实的动刀,耳光带来的伤害轻多了。   但打耳光却是一个十分能表达情感的动作,她不是为了让他痛,而是为了泄愤与表达失望。   秦玦半张脸都在发麻,他动了动,嘴角溢出腥甜的血液。   他转头,穆君桐看着他,神情是如此的平静,也是如此的冰冷。   她道:“你没资格用自己的感受去揣测别人是否期待死亡。”   做了这么久的假母子,穆君桐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撕开伪装,赐予他教导。   “因为你就是个没有感情,不知善恶,麻木又畸形的怪物。你根本不懂死亡,你也不懂人类。”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狠狠地撕开了秦玦的血肉。   他面色铁青,呼吸骤然急促,胸口里像是有一团无边的烈焰,灼烧得他理智全无。   她怎么敢这么说自己?他能感觉自己在变得狰狞,戾气炸烂皮肉,喉间气血翻涌。   他愤恨至极,抹掉嘴边的血,抬头朝她看去。   却撞上了她哀切又可怜的目光。   可怜?她在可怜他?   他太懂怎么激怒刺痛穆君桐了,心中的报复欲滚烫。   秦玦双目通红,字句几乎要被牙关磨碎:“我没资格,可我有能力。我能对他们生杀予夺,我能让血流浸满中原。”他扯了扯嘴角,讥诮地道,“你赞扬的那些善人,却没这个能力。”   不出意料,她被彻底激怒。   “嘭!”   又是一拳头,狠狠砸在了他面上,她倾注了浑身力量与愤怒,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他靠着城墙倒下,鼻梁似乎被她打碎了。   她跨坐在他身上,从背后拿出匕首。   秦玦眨眼,隐去眼里生理性的泪水,隐有兴奋。她这是要杀自己吗?   他突然很痛快,他比谁都更明白杀死他对穆君桐意味着什么。她苦苦坚持了这么久,真要为他破戒吗?   他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恨我如此,想要杀我,想要恨我,这种深刻的情感透过骨肉,终于让他得到感知。   他从没有这么鲜活的感知过哀苦。   所以他没有挣扎,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看她会如何行动。   她看着秦玦,眼球早已布满血丝,在掏出匕首的那一刹那,双手开始战栗。   有泪滴落。   但秦玦知道那不是为了自己哭泣。那是为她的过去,为她自己。   她狠狠地将匕首插入了秦玦腹部。   这一刀终结了二人虚伪的平和,也终究了她长久以来的坚持。   匕首寸寸推进,穿透皮肉。   很神奇的是,秦玦感觉到了痛。   他茫然地抬头看着穆君桐,她坐在他身上,仍在垂泪。   一滴又一滴,砸在他面上。   他睫毛颤抖,感觉到了温热的泪水在皮肤上流动,像是久旱的大地遇到了甘霖降临,只能虔诚而又失措的仰望。   天光大亮,浓烟如厚云,遮蔽了所有光亮,可秦玦却觉得无比刺眼,让他不敢仰头。   好痛,真痛。他感觉血液在往外翻涌,但痛的却不是伤口。   他手指颤栗着,按住心口,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痛呢?   看着她一点点破碎,看着她控制不住垂泪,他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己害怕了。他怕了,所以感知到了痛。   他痛得耳边嗡鸣阵阵,隐有幻听。   他听到了大巫垂死的诅咒。   “等你开始怕了,你就懂了。贪、嗔、痴,三垢烧心,终是爱别离,求不得。”   原来,这就是怕。   穆君桐抽出匕首,秦玦痛苦闷哼一声。   旋即,她反手,割破了自己的小臂内侧,粗暴地掏出了内侧芯片,然后,毫不犹豫地塞进了秦玦腹部。   这是时空局给每个人的“退路”,一旦执行任务被抓住,很有可能面临非人的折磨,所以,他们有选择在被擒时与任务对象同归于尽,炸成碎片。   但一旦离体,便并无作用。可这是她唯一能够骗他、震慑他的物件了。   “唔……”他仰头,发出痛哼。   芯片穿过血肉,牢牢镶嵌在肉里。   穆君桐丝毫不顾自己受伤的手臂:“秦玦,如今我把这个东西放在你体内,只要我想杀你,你就会化成一滩血水。不要试图取出来,一旦镶嵌进他人皮肉,只要碰触,就会炸开。”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不怕死吗,很好,只要你日后屠城,只要你践踏生者,你就下去给他们陪葬。”   她明白,事到如今,没有了秦玦,乱世依旧会到来,还会因为没了他,中原长期无主,陷入无止尽的战争与颓塌。苛政固然可怖,但总归好过无休止的战争。   她只求他能不那么残忍,给生者一丝丝怜悯。   秦玦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他甚至能感觉到血肉里跳动的物件。   他像一个怪物,面对复杂的情感,不知如何反应。   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想要怕,却又做不出害怕的模样。   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变了,长久以来的僵持在此刻总算倾塌。   血流如注。   穆君桐这一刀,杀死了麻木扭曲的秦玦,杀死了他无知无觉的内里。   这一刀,也杀死了她自己。杀死了循规蹈矩、坚守刻板教条的自己,杀死了长久以来压抑而平庸的内里。   秦玦倚靠在城墙上,冰冷的石砖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无比安心,那颗麻木死寂的心脏终于强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死亡,却又重生。   所以他真情实意地笑了,雪白牙齿染满了血。   这笑声将穆君桐拉回现实。   她看着满手的鲜血,愣怔地松开手,匕首滑落在地,发出脆响。她如今是谁,还能认识自己吗?   从杀的第一个恶兵起,她就违背了所有的规则,将芯片塞入任务对象腹部的行为,更是面临着时空局最高的刑罚。好比一个机器人,违背了自己所有的程序设定。   她想要起身,却四肢发麻动弹不得。   本以为是冲击太过,让她浑浑噩噩,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不是情绪造成的,而是手臂上的仪器在起作用。   她的生理机能陡然被削弱了。   她艰难地用力,却徒劳地跌坐在了秦玦腿上。   反应过来的殷恒终于迟迟赶来,看着一路被打晕的士兵,他心惊胆战,在上石梯差点扑到,心急如焚,早已没了风姿。   他领着一堆持着□□的兵将上城楼,第一眼,就看到了极具冲击的一幕。   穆君桐和秦玦浑身都是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他们狼狈地挨在一起,犹如伤痕累累的困兽。   秦玦坐在地上,靠着城墙,仰头望着穆君桐,而穆君桐坐在他腿上,面色惨白,麻木地垂着头,身边扔着沾满血的匕首。   这幅画面让众人心神俱震,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伤了谁,谁取得了胜利。   殷恒心惊胆战,后怕不已,顾不得身后呆愣的兵士,疯狂地朝他们跑去,大声呵斥着穆君桐:“住手!住手!”   听到声音,穆君桐茫然地抬头,生机在流逝,她的视野变得模糊,已看不清是谁朝她跑来。   她收回视线,试图看向秦玦。   秦玦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儿,还没开口,就见穆君桐蹙起了眉头,下一刻,呕出一口鲜血。   周围一切似乎都放慢了。   殷恒错愕地停下脚步,几欲跌倒。   秦玦惊惧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角的鲜血。   穆君桐还未来得及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又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滚滚流下,打湿了秦玦的前胸,溅到了他干净洁白的下巴上。   湿热、粘稠,滚烫到灼烧皮肉。   她的生机迅速衰败,脸色变得灰白,在秦玦惊慌失措的目光中,软软倒下。   如落叶一般,飘到了他的怀里。   他多次濒死,见过无数人身死,包括血脉亲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懂得什么是死亡。   可接下来的日子,他才会了解死亡到底为何物。   作者有话说:   个人认为,在这个节点男主是不爱女主的。他连死都不懂,更不懂爱。对于女主的感情是一种扭曲的依赖,既想控制、算计她,又渴望她带来的虚假的温暖同伴情。这份同伴情对他来说新鲜又茫然。   女主死后,在长久的沉郁中,这份复杂的情感渐渐发酵。   但仍然是女主回来以后,两人相处后才爱上的,毕竟在爱人之前,他还要先学习什么是爱。   对于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疯子,爱人的过程是把自身的思想一点点彻底摧毁,最后注入别人信念的过程。   我是这样想的,判断他是否真正爱上了女主,就是判断他是否失去了所有人格。   ——————————   关于时女主为什么一直针对男主这点:   没有男主的话,会经历五代十国那种乱世,很恐怖,但不至于人口灭绝。   有了男主,他会用更残忍更暴虐的手段镇压那些暴君,荡平乱世的同时也带来了更血腥的后果,瘟疫灾荒频发,四处都在起义,他也不在乎别人死不死,他渴望混乱,所以施加苛政,连坐屠杀,也不管天灾,导致人口快要灭绝了。   类似于一群反派打架和一个大boss打死所有反派并亲自糟蹋世界,时空局选择前者,觉得杀了男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捂脸) 第60章   之后发生了什么, 穆君桐一无所知。   既然自己如此威胁秦玦,想必秦玦也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不过如果他足够大胆,说不定会将她拘起来, 拷问她取出芯片的方法。   然而等她睁开眼时, 并没有看到暗无天日的水牢,而是看到了绣着繁复花纹的床顶。   她眨眨眼,有些迷茫。   察觉到轻微的响动,有婢女上前来,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等穆君桐问话, 她就转头跑了。   穆君桐动了动手指, 竟是酸软到无法抬起。   几次用力,她终于抬起了手臂,却见到自己割破的手臂早被厚厚地包扎好了。   她很迷茫,是谁准许她包扎的,是殷恒吗?   ……总不能是秦玦。   她这样想着,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穆君桐抬眼, 就见到殷恒站在床边, 关切地看着她。   两人视线相撞,或许都记起了穆君桐昏倒前的争执,穆君桐有些排斥, 殷恒则是尴尬不已。   他并未重提那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了?”   穆君桐撑着想要走起来, 可实在是无力, 她只能躺在床上, 有气无力地问:“我……这里是哪儿?”   一开口,声音嘶哑到不行,一旁的婢女连忙递上水来。   她扶着穆君桐喝了一口,穆君桐才感觉火辣辣的嗓子好了一些。   她的问题问得殷恒面皮一僵,意识到避无可避,他只能提起不愉快的争执:“这是君夫人的寝殿。你昏迷得突然,医者说是急怒攻心,只能暂且将你送到这里修养。”   他没提到的是,医者还说,急怒攻心只是表象,怕已是心血耗尽。   医者退下后,秦玦顶着一身伤,在凛冽寒风中站了整整一夜。   穆君桐眨眨眼,意识到他刻意模糊的称呼。曲国国君已死,其实没有什么君夫人了。   虽然说大家都认为不能再提起兵乱一事刺激她,但既然已经提到了这些,殷恒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和阿玦,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君桐回神,疲惫地看向他:“他没有告诉你?”   殷恒默然。   穆君桐更为不解,秦玦为何不告知殷恒,多一个人多份力量,他当真不想取出芯片?还是他认为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让穆君桐屈服?   她感受着软枕薄被,摸不清秦玦的意图。这不可能是怀柔政策,除非秦玦痴傻,认为自己还会相信他一次。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正因为提到秦玦而沉默,秦玦就领着一大批人进了宫殿。   到了门口,有人停下,有人跟着他进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穆君桐的熟人,方含章。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发髻都乱了,神色有些慌张。见到躺在床上的穆君桐,连基本的礼仪也忘了,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来号脉。   殷恒很有眼色地给他让开,他顺势坐到床边,心急如焚至此,已顾不得男女之别。   他摸着穆君桐的脉搏,脸色越来越沉。   他的闯入,让僵持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穆君桐忍不住将视线投到秦玦身上。   他的腹部应当包扎好了,松松地穿着外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再往上,嘴角的撕裂结了血痂,鼻梁贴上了药贴,看着好不狼狈。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正在看她手腕的秦玦忽然抬眸朝她看来。   她连忙垂眸,感觉到了他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头顶。   从摸到她脉象就一眼不发的方含章终于开口了,语气是如此焦灼和难以置信:“为何,为何会有这般脉象?”他眉头紧锁,指尖颤抖,“……我无法断定。明明一切都好,却又有极大的衰退之象,实乃事件罕见,我游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类似病象。”何止是游历没有听过,他看过那么多书,翻过那么多古籍,都没有见过这个病象。   但他不愿把此话说出来,说不定翻遍藏书阁,会有哪本古籍能给他答案。若是真没有……不,一定会有的。   他慌忙地抬眸,却见穆君桐对他柔和地笑了笑。   她大抵是能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眼神里全是宽慰与体谅,她开口,气若游丝:“没关系的。”   方含章喉间陡然泛酸,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将那股即将涌上眼眸的酸涩止住。   “是我医术不精……”他低声喃喃。   方含章时常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是因为他从小便痴迷医术,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时间应付这些。他是一个真正的医者,纯粹至极。   穆君桐知道自己的病是仪器带来的,若是因此打击到了他,那她可是一个大罪人。   所以她连忙开口宽慰:“不,这与你无关。世间病象千万,你还这么年轻,少见了一例奇难杂症,怎能叫医术不精呢?”   方含章心中如缠了一团湿湿的丝线,痛而涩,他是医者,自然知道穆君桐已时日无多。   但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懦弱无助的模样,他笑了笑,站起来:“好,那我这就回去翻找古籍,总有办法的。”   说完,不等穆君桐回答,就已落荒而逃,怕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泪光。   方含章没头没脑地走了,穆君桐只能将视线落到殷恒身上。   他同样有些迷茫。   “他这是……”   殷恒摇头:“刚从城外连夜回来。”   说到这儿,见到穆君桐眼睛下意识瞪大,他不得不补充道:“城门已开。”   “兵将已接到军令,不得纵火劫掠,不得斩杀百姓,若有违者,腰斩。”   这句话完全在穆君桐意料之外,她应该惊喜雀跃,但此时却过于震惊,怀疑殷恒是在欺骗自己。   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这么做。   她眼里的质疑与防备很明显,殷恒露出一个稍显酸涩的笑容,视线落到秦玦身上:“这是阿玦的命令。”   穆君桐彻底愣住。   她再也无法相信秦玦,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所以她也没有惊喜或是原谅,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面对这样的冷脸,秦玦终于上前,走到塌边。   秦玦的腹中塞着芯片,这种先进时空带来的高科技震慑住了他,也让两人的关系重回试探的紧绷状态。   她抬眸,与秦玦对视。   她的目光十分疲倦,茫然中透着浓浓的迷茫。   秦玦黑眸沉沉,盯着她,忽然侧头避开。   殷恒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只当产生了口角,动了刀子,这种程度的争执,总能和好的。   所以他笑了笑,并未在意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对二人关系很乐观,对穆君桐的病情也很乐观。   秦玦却完全做不到这般。   他打量着穆君桐的面容。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她的眉眼看上去疲惫至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见惯了将死之人,对于死亡的来临极其敏锐。   但他不相信穆君桐会死。她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是发荣滋长的绿树,是向阳追寻的梧桐,怎么可以轻易地凋敝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执拗想法,秦玦开口:“若你死了,会拖着我死吗?”   自然不会。一切已无法阻止,杀掉一个极恶之人并不能拯救乱世,因为还有无数暴君作恶,他们只是没有能力将中原屠戮到生脉断绝罢了。   一个是暴君频现,乱世长久地延续;一个是天子以恶镇恶,终结乱世,屠尽了所有暴君,但也会不断屠杀无辜百姓。   时空局选择了前者,若是穆君桐传输无误,来到秦玦屠尽所有暴君但还未将中原屠戮到生脉断绝前,一切都能简单粗暴地改变了。   她明白,要想快速终结乱世,秦玦不能死。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减少恶人,而是一个能够镇压所有恶人的君王。   但这个君王必须对生命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否则以他的能力,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劫难将比所有恶人加起来都多。   她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殷恒不知他二人之间的猫腻,不过已习惯了秦玦的古怪,压下心头的迷惑,并未追问。   他将水递给穆君桐,等她喝水顺气后,才听到她轻柔地道:“若是我死的时候你已转变,自然不会拖着你同归于尽。”她并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让秦玦转变,但说还是要这么说的。   这话听着太虚浮,连殷恒都觉得她是在幼稚地置气。   秦玦垂眸,木然地点了点头。   没等殷恒上前打圆场,他又问了一句:“那你的意思是,你手握把柄,将严格地裁决我是否作恶,是吗?”   殷恒彻底被他说晕了,见穆君桐水碗空了,自顾自走远倒水去。   他走了,穆君桐才缓过气来。对她来说,说话也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她回答道:“是。”她抬眸,直视着秦玦,让她看清自己眼里的冷静与认真,她没有说谎。   秦玦明白这点。   他也明白,如今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若是他现在出去命令屠城,穆君桐会毫不犹豫炸了他。   他却因为这一点感到了如释重负。   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亡。她如此决绝地将那冰冷地物件塞进了他体内,如此挣扎痛苦,违背了她一直以来坚持的条条框框,那这份牺牲必然不会浪费。   她会守着自己,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裁决他的生死。   她不会离开自己。   这个想法宽慰到了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像学人微笑的怪物,笑容浮在面上,看着虚假,却是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殷恒重新接了碗温水回来,小心地递给穆君桐。   穆君桐艰难地捧起水碗,秦玦下意识想要帮她,却又猛然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着水,像偶尔降落在池边饮水的飞鸟。   这副模样竟是难得的灵动,殷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刚刚想说让她慢点喝,还未张口,就见她似乎呛到了一样,猛然停止,胸膛剧烈起伏。   他伸手,秦玦比他更快一步。   他似乎是想要搂住她,或者是接住即将打翻的水碗,但还未碰触到时,穆君桐就猛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不是呛到了,是在吐血。   一口接一口,眨眼间就将水碗染红,砸在秦玦的手背上,若绽开了一朵糜烂的海棠花。   秦玦愣愣地看着她,感受到手背上鲜血的真切,神魂似被扯出,如在梦中。   她手一松,水碗打翻,人也随着水碗倒下。   他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地跪扑上前,堪堪搂住她。   她的发髻早就散开,冰冷地发丝滑过他的喉间,像刀尖略过,带出令人痛彻入骨的血痕。   她又睡了过去,紧闭着双眼,看着虚弱又温柔。   秦玦怔怔地垂头看着她,动也不敢动,怕一动作,她就如脆弱的琉璃般,碎成星星点点。   秦玦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殷恒想要上前,他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别过来。”   于是殷恒就停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到了这个时刻,殷恒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秦玦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搂着她,为她慢慢擦去下巴上的鲜血,然后盯着锦被上的血液发愣。   不知为什么,殷恒不敢劝解,也不敢上前。   穆君桐再次醒来时,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是日暮。   温暖的霞光穿过大殿,照在她的面上,她虚了虚眼睛,有些混沌,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无比温暖平静,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慢慢地拉回神智,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胸膛里。   她眨眨眼,看到了秦玦的下颌。   或许是睡得太久,也或许是被霞光照得暖融融,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平静。   她的视线滑走,落到床顶上,这才记起来自己在宫殿里。   察觉到她醒来,秦玦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僵硬地搂着她,任由她四处打量。   忽然听到她开口:“秦玦……”   这么轻柔,这么平静,像是二人之间没有任何龃龉,回到了前些时日温馨的陪伴时光。   秦玦的心像被一双湿漉漉的手狠狠捏紧,扭转。   他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我在。”   穆君桐仍旧昏沉着,什么也想不到,只想着一件事。   她说:“我要回家。”   秦玦搂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正如他陡然酸涩收紧的心脏。   她要回家?哪里是她的家,是他猜测的世外门派,还是……远在天边,永生不得相见的地方?   她用这么温柔这么平静的语气,原来是想说这句话。   他艰难地呼吸着,空气又苦又涩,肺腑抽痛。   沉默着,直到穆君桐补充道:“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我的小屋。”   他的心重重坠下,仿佛得到了救赎。   是啊,回家,城里的家。   一句话赐他死,也一句话赐他生。   他是如此明白,穆君桐指的不是城中小院,她不会用那么向往眷恋的口吻呼唤那个地方。可他选择自欺欺人,他是一个狡诈的恶人、精明的骗子,所以他天衣无缝地欺骗了自己。   他连忙开口:“好,我们回家。”   似乎怕她返回,或是又说什么话否定,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回家。”   是他太疑神疑鬼,这里确实不适合她,她一定不自在。   他低头,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心中更是一松,轻快无比,像是沐浴在温泉中,平和的愉悦滋润了他的骨髓。   他抱起穆君桐,迎着和煦的霞光,走出窒息冰冷的寝殿。   人世若是一出戏,那必定同时出演着悲剧与剧喜。   悲喜交替,无有终点。   这是无法改变的真理,也是生出长明灯的恶鬼即将领悟的第一条人世训谕。 第61章   出了殿门, 一路向前,禁严的宫城里,死寂无声。   巡逻的兵士看到了秦玦, 连忙肃容垂头, 却又忍不住瞟他怀中的人。   虽是吐血衰弱,但穆君桐并不难受,只是没什么力气而已。   被秦玦抱着,这个姿势虽然舒服,但却很尴尬,尤其是一路上穿过这么多戴甲兵将, 他们探究的目光让穆君桐浑身难受。   她对秦玦道:“放我下来吧。”   秦玦以为这个姿势让她不舒服, 也没有多问,将她放下来,然后不等她迈步,就换作背的方式。   穆君桐错愕。   趴在他背上,她感觉自己视角陡然变高了不少。   这个姿势总算没那么亲密了,但穆君桐仍怕别人看见她的脸, 所以她干脆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秦玦的步伐很稳, 穆君桐都要怀疑自己捅得那刀太浅了, 没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她靠在他背上,可能是因为要离开了,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不自觉地开始回忆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想起了她曾经背着秦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正如他现在,背着自己走过长长的内廷路, 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   宫人窥着秦玦的面色, 不敢上前打扰, 远远躬身避开,于是二人四周便极其安静,尤其是到了日落黄昏之时,目之所及一片暖光,好像世上只剩二人。   穆君桐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发现秦玦的肩膀又长宽了一些,这幅身形,已全然不似自己把他从火海捞出来的时候了。   也不过是眨眼间,物是人非。   他们靠得这么近,胸腔的震颤都能传递到对方身上,但仍感觉相隔千里。   秦玦曾经想同化自己,她确实动摇过。一个腐朽崩塌的时代确实需要铁血手段,可他所指的铁血手段也包含漠视百姓,肆意践踏生命。他麻木地认为,屠尽一切就清净了。   这种人永远不会将她同化。   秦玦或许也想到了过去,想到了那个孤独的黑夜,穆君桐背着奄奄一息的他,在荒林中行走,因为周遭太过安静,所以忍不住开口打破那片安静。   他下意识仿效她的行为。   “我……你曾经也这样背着我。”其实他也曾这样背过她,但是若是提起,就会想起船上那个不愉悦的夜。   但回忆过去,怎么都不太愉快,毕竟过去都充满了他的算计。   穆君桐缓缓开口:“是啊,将你从火海里救了出来。”遵循着时空局的规定。   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穆君桐接过了话头,喃喃:“当时想着,若是你死在我背上了该多好,就不用麻烦了。”   明明是这么可恶的话,秦玦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反而勾起了嘴角,为她敞开心扉闲话而感到轻松。   他不懂世道人情,只觉得她骂也好,咒也好,总归是开口了,总比相顾无言来得亲近。   可是他刚刚勾起嘴角,就听到穆君桐补充道:“救了你,我很后悔。”   他的脚步陡然顿住,很快,继续行走,害怕穆君桐抓住自己那一瞬的异常。   她曾经常说这话不是吗?秦玦认为自己应当无所谓,可他确实感到了一种怪异的情绪。   所以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应:“你总是救人。”   昨日见到,她浑身浴血,就是一路救人的缘故。再往前推,她救过刁玉,救过衡元,救过方含章……不单单是救过自己。   他胸腔里翻腾着杀戮,喧嚣着不甘。   这种情绪极为陌生,让他很难习惯,毕竟他不曾感受过这么复杂这么鲜活的情绪。   但他很快想到,自己是不同的。她只伤他、恨他、杀他,克制着杀意,又心软地想要从无间地狱中唤他回滚滚红尘。只有他,唯有他。   心中翻滚的沉郁遇到了甘霖,化作了暖洋,渐渐划开,那些戾气与不平,竟出乎意料地,被抚顺了。   他就像新装上四肢的人彘,用僵硬滑稽的姿势学习走路,跌跌撞撞。   他有些迷惘,困惑地猜测,这是什么,是妒意还是贪欲?   穆君桐沉默了很久,直到秦玦将她放下来,置于车上,她才看着他,平静地开口:“我确实救过很多人,我也从不后悔,但唯独后悔救过你。”   他毫无知觉,甚至抬头对她露出一个不太合适的笑。   即使这话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刺痛,他仍是欣喜若狂。   他想,他果然是不同的。   这幅刻意模仿的笑在穆君桐看来极为刺眼,她已彻底明白了,他是个猜不透的疯子,丝毫不会像常人一样作出正常的反应,所以她将自己内心的悔意倾诉得淋漓尽致:“我救过那么多人,每个人都会回报我以善意。哪怕是进屋躲雨的小乞儿,接过水碗也会对我道声谢,唯独你,从未有过触动。”   听到她提起小乞儿,秦玦面色终于变幻。   其他人他都不介意,却唯独憎恶这个小乞儿,只因为他透过小乞儿的躯体,看到了他腐烂怨毒的恶,也看到了与自己无比相识的内里。   似揽镜自照,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可为什么她没有看破小乞儿拙劣的伪装呢?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再想起他,一定会将这个人驱逐出回忆。   秦玦后悔了,他当时不应该只是将乞丐赶出院子,而是应该将他溺死在淤泥水沟中,那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他抬眸,眸光闪过一抹嫌恶,显得狭长的眉眼有些危险的意味。   穆君桐心里一跳,她明白秦玦不是被自己的话激怒,而是因为提到了“小乞儿”而不快。   她捉摸不透秦玦的想法,以他的性子,牵连屠杀城中所有乞丐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她盯着秦玦,十分警惕。   见她如此紧绷,秦玦却是忽然一笑,为她双腿盖上柔软的锦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天冷了。再过些时日,怕是要下雪了。”   他生硬地转了话题,亲昵地替她压好被角,钻出了马车。   穆君桐知道城楼之争改变了二人,不知是好是坏,她只知道现在的秦玦变得更加捉摸不透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小院前停下。穆君桐费力地站起来,钻出马车,秦玦早已在车外等候,看样子是想扶着他下来。   她不愿配合他演戏,冷淡地避开他的手,扶着车架慢慢下车。   秦玦并不介意,收回手,见她自顾自地往院子里走,学着她的速度慢悠悠缀在身后。   回到小院时,已有人重新将小院整理过,窗棂钉上了防风木条,塌上铺了厚厚锦被,一切都按照为了照顾虚弱病人。   穆君桐有些讶异,同时又很不适应。   她实在不明白秦玦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姿态,他应当明白的,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再次和平相处,偏要装作一无所知,生拉硬拽地将气氛扯到温和。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塌上坐下,秦玦跟了进来,为她倒了杯热水。   连这点也想到了,早有人备好了热水灌在壶中。   穆君桐不接,她不想“沾光”,过这种人上人的生活。   “说起来,这个院子是我付的钱,也算是我的宅子了。我不想有人随意进出,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住着,留点清净。”她马上就要离开了,最后一段时间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秦玦点点头,很快,站在各个角落的仆人便撤走。   穆君桐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本以为到了曲国,他人生地不熟,又面临着各方的压迫,不得不隐姓埋名蛰伏,没想到其实他早有准备,有这个身份在,根本不缺伺候他的人。   或许才到这里的那段时间确实需要隐瞒身份,但后来他应当是早有谋划了,还要回到这个小院子,同她扮演寻常亲人,什么脏活累活也干。   就如同现在,秦玦摸了摸水壶,发现桌上的水凉了点,便转头去灶前拾柴烧水,动作麻利,那样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人。   她靠在枕头上,慢慢思索秦玦的动机。   吐了几次血,穆君桐倒没有什么不适感,反而像是把积劳已久的疲惫吐尽了。如今浑身轻松,又彻底改了性子,再思索与秦玦相关的事,大脑转得快多了。   等到秦玦端来冒气的热水壶时,穆君桐已然想通。   秦玦仿佛两人没有任何龃龉一般,倒了杯热水,耐心地举到她嘴边,学着别人关心的话语:“喝点水,你的嘴都干了。”   穆君桐的视线落到茶盏上,又从茶盏滑到他脸上。   她迟迟不接,秦玦捏在茶杯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显。   若是不接,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没见过这种情况,便不能模仿。所以秦玦端着茶杯,一动不动,执拗地想要让她接过。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开口道:“我很累,不想陪你演戏解闷了。”   秦玦终于抬眸看她,他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浑然不解。   她摇摇头,叹道:“你知道我讨厌你。”所以又何必要尝试呢?   秦玦确实是知道,可是他不愿意,不满意。这件事脱离了他的掌控,他顽固地想要让一切重回正轨,让他们回到之前的样子。   可时光不能倒退,兵乱已发生,刀捅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心血耗尽,一切都不会停在原地等他醒悟,等他改正。   茶杯很快就变温了,秦玦看着水面,有些茫然。   穆君桐瞧他这份模样,忽地笑了:“秦玦,你挺可怜的。”   他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抬眸。   穆君桐总算想明白了秦玦为什么会装成无从求援的样子,任她欺负也要留下。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的道理,穆君桐却在决裂后蓦地看透了他。   “你不信人,也不敢信人,偏又踽踽独行久,尝遍茕独,所以当你遇到一个没有真心却又不得不与你虚伪相处的人时,你就像秃鹫啃食腐肉,即使爪牙被磨烂砍断,也始终不忍放手。”   她势要撕下他一层皮肉,将他腐臭的内里露出来。   秦玦面色平静,将眸垂下。   “所以我说你可怜啊。别人真心待你,陪你消遣孤寂,你分毫不接纳;别人任你被滔天孤独吞噬,你却怅惘拂意,孤身行走在人世间,漫漫长路,不知尽头。”她终是轻而易举地拆解了他的骨架,道出真相,“所以,你唯一能接受的,只有虚伪的陪伴假象。”   她的语气轻柔,像在讲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是,事事不会如你所愿。”她看着再次转凉的茶水,撕碎了他最后的痴妄,“我不想陪你了。”   不想陪他扮这虚伪的亲情戏码,不想同他幼稚地争执,也不想留在这个时空。   瓷片炸裂声响起。   秦玦掌心浸出鲜血,他垂头,怃然看着被自己捏碎的茶杯。碎片扎入皮肉,鲜血混同着温水不断滴落。   正如她所言,事事不会如他所愿。他用力握紧茶杯,最终只会将其捏碎,碎片反过头来刺穿他的皮肉,鲜血淋漓。   他恍若为觉,将碎片重新握紧,另一只手掏出金帕擦干锦被上低落的血水。   可惜怎么都擦不干净。   他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学着别人的模样,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温柔笑意:“别担心,我会替你寻到名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穆君桐累了,不想再答,侧开头,闭眼假寐。   秦玦便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等她再醒来时,秦玦已经不见了。   她低头,发现身上盖着的锦被换了一套新的。先前滴落的血痕消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穆君桐垂眸,执迷不悟。 第62章   秦玦不知道去了哪儿, 从那天起,穆君桐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休息了两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力气。   她明白, 自己这是回光返照了。   穆君桐裹上厚厚的衣裳, 出了院门。   那日她说想要清净,秦玦当真撤走了所有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独居的日子。   他不在身边,正好方便穆君桐办事。   殷恒确实没骗她,他们没屠城,也约束了兵将, 所以城中如今看着萧条, 却没有混乱。底层百姓就是如此坚韧,刚刚经历了劫难,不过短短四日,他们又重新振作,开始了日常生活。穆君桐听到了孩童的打闹笑声,但很快就被大人制止了, 他们丝毫不明白大人的苦痛。   灾难来了, 就躲避;躲不了, 就受着;房子烧毁,就再建……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穆君桐绕过熟悉的街道, 走到丧事街。   因为兵乱的缘故,城中棺材已售空,走遍整条街, 唯有一个最贵重的棺材留着。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也算是奢侈了一把。   见惯了生离死别, 棺材铺的店家对于买棺材的人没什么同情的神色,只是冷漠地问:“给您送到哪儿?”   穆君桐想了想,报了小院的地址。她感觉身体越来越有精力了,回光返照之意强烈,应当要不了几日就会离开,但不确定具体时间,只能等着,所以还是把棺材送回小院比较好。   她叹了口气,之前盘算着让秦玦帮忙,现在二人已经决裂,她还存着震慑秦玦的心思,不能让秦玦知道她马上就会离开,所以想来想去,只能找到刁玉帮忙。   游家是一块儿肥肉,在此次混乱中遭了大难,刁玉提前察觉了危险,跑回了刁家,躲在地窖里没出来,算是逃过一劫。   劫后重生,见到穆君桐她很是激动。两人寒暄一番,穆君桐便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刁玉的命是她救回来的,别说帮忙,就是为她舍命也不会犹豫。   只是穆君桐这个“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时日无多,差不多就剩两三日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置办后事。棺材我已经买好了,你只需要遣些人将我抬到城外,随便找个孤山埋了就是。千万不要麻烦,不要停灵,越简单越好。”   刁玉怔怔地看着她,穆君桐本以为她会拒绝,毕竟这事实在是晦气,或者会问一大堆问题,问得她哑口无言,没想到刁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很久,她点了点头,垂下头轻声道了声:“好。”   大事被解决了,穆君桐重重松了口气,对刁玉多次道谢,并想着将死后自己剩下的钱币和值钱的物件都留给她。只是现在开口刁玉肯定不会受,穆君桐便回家写了长长一封信。   写完信,棺材也送到了,穆君桐让人放在她床下,这是图吉利的做法,也没人奇怪。   一切置办好后,就只需要等着时间节点的到来。   穆君桐百无聊赖,今日走了很远,身子有些疲惫,靠着床榻转眼间便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时,面前有人影晃动,苦涩的药香扑鼻。   她呛咳了一下,人影靠近,将她扶起来:“感觉怎么样?”   温热的瓷碗凑到唇边,穆君桐才发现这人正在给自己喂药。   她彻底清醒,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   秦玦对她笑了笑:“刚才咏城的邑巫来了,说你只是经络不畅,开了些药。”   穆君桐别开头:“我不喝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实在不信任巫医的医术,别喝出毛病了。   秦玦不懂伺候人,闻言便将药碗放下,递来一个纸包,一拆开,甜香味丝丝缕缕。   他学着别人照顾病者的模样,刻板地念着:“吃了糕点,就不苦了。”   穆君桐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他,不明白他又在演什么把戏,学得一幅正常人模样,却只有皮肉没有灵魂,如提线木偶般诡异。   她警惕地往后躲闪了一下,紧紧皱着眉头看他,眼神陌生又防备。   秦玦浑然没有被下冷脸的感觉,只认为自己学的这个人不受人喜欢,下次换个人模仿就好了。他放下糕点,开口道:“曲国善医者不多,今夜我就要动身去临国,到了那里再为你寻觅良医。”   穆君桐一愣:“去临国?”   秦玦瞬间明白她在想什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是去交涉的,不是去杀人的。”   战火一旦被点燃,便是分秒必争,一刻千金。穆君桐其实还很疑惑秦玦为什么会抽时间来她面前晃悠。   她越是警惕防备,秦玦越是轻松,因为这样表明她所言非虚,定会坚决地束缚着自己。   腹内伤口还未愈合,血肉隐隐钝痛着,冰冷地仪器似在跳动,时刻提醒他穆君桐在镇压审判着他。   冰冷的仪器代表着明确强烈的恨与防备,也代表着她不会轻易离开,弃自己于不顾。   秦玦寻到了无数个迹象,每一个迹象都在教唆他安心。无论从事实层面还是从心理层面讲,他都不认为穆君桐会面临死亡。   毕竟,他连死亡都不懂,更不会有感知离别的嗅觉。   他高傲、固执,新生出血肉脊骨的他,蠢钝无知。   所以,他也会因为这份妄自尊大而自食恶果。   听到他的话,穆君桐犹豫了一下,组织了一段狠话,希望能换得他的收敛:“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记住我说的话,只要你再犯,我就会动手。有我在的一天,我就绝不会放任你屠城。”   这种话验证着他的判定,秦玦是爱听的。   他眨眨眼,对穆君桐露出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像此生无尽,他会乖顺被驯服般:“我明白的。”   此刻的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穆君桐准备好的棺材就放在床下。   但他终究是错过了,麻木地认为一切都会变好。他固执地认为她本事通天,又不甘放任他,怎么都不会病重的。   时辰差不多了,他最后打量一番穆君桐,见她面色红润,说话有力,不似之前的模样,心中的不安终是被一点点抹去:“我很快就会带着良医回来。”   穆君桐面皮僵硬,心中想着,再快也赶不上。但她只想把秦玦支得远远的,以免影响自己回家的进程。   所以她骗他说:“好,我等着。你去临城的时候要时刻警记,你的命还捏在我手里。”   秦玦笑了,眉眼柔和,他以为穆君桐不会说谎,却没想到自己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谎言。   ……   想着穆君桐的话,刁玉一整夜没睡好,翌日一早就带着米粥来到穆君桐的院子。   她想通了,即使不想在穆君桐面前表现出悲伤的模样,但怎么也要陪着穆君桐走过生命最后一程。   刁玉挤出一个笑,推开院门。   现在还早,院子里静悄悄的,想必穆君桐还没起。   她拎着食盒走到她房门口,不仅是院门,穆君桐连房门都没关。想着她的身手和大咧咧的性子,刁玉有些无奈,脸上的笑容多了份真切,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她见到了床上躺着的穆君桐,确实睡得很熟。   刁玉小心翼翼推开房门,慢慢走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   虽说病人要多休养,但不能一直睡着,还是要起来吃点饭垫垫,再按时喝药。她这么想着,忽然见到桌上摆着一封信,信上写着四个龙凤飞舞的大字“刁玉亲启”。   刁玉看了眼穆君桐,见她还睡着,忍不住好奇,拿起了桌上的信。   她的字缺胳膊短腿的,不太好认,但刁玉差不多能明白她的意思。   读了几行,她的面色变得难看。   穆君桐这是要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留给自己?!   大到整个院子,小到零散钱币,连衣物都说送给她做麻布用——当然前提是她不嫌晦气。   刁玉气得手发抖,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穆君桐帮了她这么多,自己怎么能……在她去世后,仍然守着她的恩惠呢?   她一气,手臂不小心打到食盒,连忙去接,却将木桌撞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刁玉一颗心高高提起,连忙去看穆君桐,见她还睡着,正想松口气,却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仿佛天空忽然降落一道惊雷,将她劈得神魂俱散。   她艰难地开口,轻声唤了声穆君桐的名字。   无人应答。   刁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她视野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大抵是跌跌撞撞爬过去的罢。   她伸手,摸到了穆君桐的皮肤,冰冷一片。   刁玉跪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哀哭。   ……   金乌初升,远处的千山万壑镀上红光,天际线上罩着一层幻梦般的薄雾,似要驱散所有的劲峭寒意,让世间万物在静谧中苏醒,强行降下生机。   秦玦抬头看向天穹,自己所在的这边,天空仍然暗沉沉的,灰云苍莽,似永远不会被晨光穿透。   身旁有人叹道:“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下雪?下雪该多冷。”   “还是得加快脚程,尽快进城。”   细碎的谈话声飘入耳朵,秦玦忽然感觉心口一紧,巨大的不安向他用来,这是他生平头一回有这么强烈的感知,竟让冻得冰冷的双手忍不住战栗。   他陡然勒马,调转马头,朝军队末尾奔去。   大宗祝这次是谈判的筹码之一,被缀在了长队末尾。她在木笼里昏昏欲睡,忽然听到疾驰的马蹄声靠近。   她惊醒,朝木笼外看去。   黑马发出嘶鸣,秦玦在她面前停下。   大宗祝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怎么?这是打算放了我?”   秦玦没工夫跟她唇枪舌战,只是紧紧皱着眉,面色透出几分惨白。   “你……”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宗祝不解,以为秦玦又在发疯,缩回头,正想嘲笑他几句时,忽然瞪大眼。   她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再将视线落到秦玦身上,慢慢穿透,本就灰白的双瞳愈发浅淡。   猎猎风声中,她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大笑,声音尖锐:“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就说,我们都逃不过的。”她摇摇头,用刺耳的音调嘲讽着秦玦,“秦玦,你真可怜,在这世上剩下的能够推心置腹的,怕是只有我这个即将被你杀死的人。”   秦玦攥紧手:“你在说什么?”   “看你这么可怜,我便告诉你罢。”她呛咳几声,忽然吐出几口黑血,浑身痉挛变形,一只手指长的黝黑蛊虫从她眼里慢慢钻出来。   她满脸是血,却浑不在意,将蛊虫用手掌捧着,颤抖地穿过木笼递给秦玦,像一个慈祥至极的长辈:“秦玦,送给你。”她快意至极,笑得狰狞疯癫,“你的厄难已降临。”   秦玦盯着她手里的蛊虫,忽然间如坠冰窟。   一个强烈的念头钻入脑海。   刹那间,血液被冻结。冷冽的寒风刮开皮肉,钻入鼻腔,让他浑身如撕裂般,割成碎片。   大宗祝声音缥缈:“万蛊之王,解百病,维生机。”她轻柔地道,“也能保逝者□□不腐,状若安眠。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送给你。”   然后我会看着你在无间劫难中,与不腐不朽的尸首日夜相守,自食其果。   秦玦看着包裹着血肉的蛊虫,行尸走肉般接过,策马飞驰。   四周如此安静,唯有猎猎风声。   远处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好一副山河大好的光景。可日光明明照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却好似从天穹兜头洒下,像一盆滚烫的热油,烫得他皮开肉绽。   秦玦抬手摸了摸自己一切都好的皮肉,才发现原来是错觉。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是不停地策马狂奔。   马匹倒下,便换一匹。   长长的道路,似永远看不到尽头。   沉压的乌云爆发,暴风雪席卷而下,天倾地塌,世间变得空寂混沌。雪风翻腾、呼啸,织起浓稠的网,不让人穿越。   秦玦记不清赶了多长的时间,也记不清跑了多长的路,到最后,甚至都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狂奔了。   天地寂静,他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   直到有人道:“……好似今早有送葬的,一路洒纸钱去了城外……”   他只听到这一句,调转马头,冲出城门。   巍巍孤山,皑皑白雪。   荒凉死寂,寸草不生,策马而上,时刻都会踩到空雪而翻滚坠落。   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拽着缰绳,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大雪纷飞,天地冷清,纸钱刚一抛出,便被雪风卷走,消失殆尽。寒意彻骨,夹着冰雪吸进肺腑,压得人浑身僵硬,难以呼吸。   刁玉跪在坟前,双手冻得发红,无法动弹。   泪水化作碎冰,垂在睫毛上,结成一片白霜。   她跪在孤坟前,安静地送她最后一程。   穆君桐在信中说,她喜欢清净,不要给她立碑,简单埋了就是了。   可是刁玉有私心,怕自己想她了却连坟冢都找不到,还是违背了穆君桐的遗愿,偷偷地给她做了一个木碑。很小,不高,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这样穆君桐大抵不会怪罪自己。   寒风呼啸,吹得她视野模糊。   忽然,一阵尖锐的马鸣声混杂在风雪声中传入她的耳里。   几个呼吸间就逼近,刁玉诧异回头,就见苍茫风雪中,有一个浑身覆雪的人策马本来。   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只能看清大概人形。   他从马上狼狈地翻下来,还没走几步,就几欲跌倒,像丧家之犬般,跌跌跄跄地跑了过来。   刁玉浑身紧绷,警惕地看向这个人。   等他脸上的雪抖落消融后,她才认出了这个人。   ……好像见过,是穆君桐的亲人?   这个人好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很累很累,刚刚走到坟头边,就已支撑不住猛地跪了下来。   他用力地撑着身体,刁玉低头一看,发现他手里溢出来的血瞬间将雪地染红一片。   他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   刁玉看向无字木碑,以为他问的是这个,便解释道:“她写了封信给我,信中交代我不要立碑,可我觉得不立碑的话……死了,就没痕迹了。”   可是,现在又有什么痕迹呢?   一座孤坟,一块木碑,连碑上都不知提什么字。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来,又轻轻巧巧地走,像一场抓不住的梦,随风消散,只是经过红尘,不曾停留。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好转,他很快就能掌权,为她寻遍世上良医;明明他已经查到了很多隐居世外门派的线索,说不定就要找到她背后师门;明明她告诉自己,她不会离开的,她要捏着他的命脉,她要严守着他。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哪有什么师门,她从天而降,自然也会魂归天地。她从来不属于这里。   秦玦沉默太久,刁玉心有不安,犹豫着,将那封信掏出来:“真的是她信里吩咐的——”   话没说完,他就猛地抬头看向那封长长的信。   他的目光阴凄,万千苦楚如毒虫瞬间爬上她的指尖,让她忍不住害怕地缩回。   却听他忽然笑了,笑声粗哑,骇异如幽咽。   “她给你留了这么长的信,却只留给我一句谎话。”   刁玉只觉得他浑身笼罩着沉郁的死气,可怖至极,但他一身雪霜,脸颊被风雪割裂,血痕凛冽,瞧着又有些凄凉。   她口中一片苦涩,艰难地道:“节哀。”   秦玦低着头,不说话。   他有什么好节哀的?   正如他以往所言,人死了,就死了,免了受苦。   一人的痕迹在这世间被抹去,无足轻重,山河无恙,日月星河仍流转不休。   春来冬去,万物依旧。   可是他眼见着霜雪霏霏,眨眼间就快要将木碑掩盖,他忽然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恍惚,茫然失措。   为什么?凭什么?   他不甘心,他恨!   他也不信,不信她真的就这么轻飘飘地逝去了。   大雪抹去所有的痕迹,也抹去了她,从此以后,谁还能证明她曾经与他相伴过?   他如疯魔了般,忽然拔掉木碑,推开皑皑白雪,势要将这坟冢挖开。   刁玉大惊,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前拦住他:“你做什么!你凭什么!”   他一言不发,似恶犬,似秃鹫,只顾着挖开这座孤坟。   不知疼痛,无论她怎么撕扯捶打,他都毫无反应。   刁玉无法阻拦,只能尖声唾骂:“你这是想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他停住动作,像是终于听懂了人话,眨眨眼,荒谬地笑了:“不得安宁?”   他忽然忆起了她的话:“我是个没有感情,不知善恶,麻木又畸形的怪物。我凭什么,要给她安宁?”   他不接受。   他不信,他笃定地认为,她一定是设计脱身了,这坟冢里一定是空坟。   所以他又开始双手掘坟,掏出带血的土,掷走沉重的碎石,不顾刁玉的阻拦,挖到双手血肉模糊,无论如何也要将新盖的坟冢挖开。   他喃喃道:“她没死,她不可能死……”他甚至还在笑,露出绚烂明媚的笑,安慰般地对刁玉轻声说,“她肯定没死,你别哭,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刁玉怔怔,忽然停住了动作,不再拦他了。   风雪漫天,他麻木地挖开泥土,不知疼痛。   直到露出了木棺。   他看着木棺,突然生出倒山倾海的惧意,如置身幽暗荒原,孤身行走,慢慢长路,永生永夜走到不到尽头。   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脱掉外裳,包住,才敢碰触木棺。   她一直很爱干净,不能弄脏了。   “咔”地一声,木棺被打开。   他看到了穆君桐。   她安详地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见过太多尸首,早就麻木,可此时却被她浑身萦绕的死气吞噬血肉,让他产生无比清晰的疼痛。   她穿着一身素衣,肤色苍白,与雪色无异,神情柔和。雪花从缝隙钻入,落到她面上,似在亲吻她。   她浑然无知,任由霜雪顽皮。   秦玦的视线落到她的发髻上。   素白一片,唯有发髻点缀着刺眼的金红。   那是他送她的发簪。   刁玉见他一动不动地跪在棺材前,眼见雪花就要喧嚣着涌进去了,只好开口阻拦。   刚刚起唇,却见他猛地合棺,垂着头,闷闷地笑了。   ……不对,不是笑,是呛咳,她直觉不对,正要上前,就见秦玦撑在雪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口接着一口,在苍茫的雪地中,开出刺眼的花。   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终于有了颜色,但很快就会被抹去。   大雪将抹去一切的痕迹,来年新春,绿染大地,又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新模样。   可是再璀璨美丽的春日,也不是去年的春日了。   秦玦茫然地擦掉嘴边的血,他生来就什么也无法感知,所以不惧、不怕、不喜、不悲。   亲母曾在祭祀台哭嚎咒骂,骂自己仁慈的神明为何赐予众生愁苦,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秦玦不解,愁苦为何物?   如今,他终被点化,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生如苦役,不得解脱。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第63章   同年十二月, 各地诸侯举兵北上,群雄纷争。天子率军平叛,生擒祁文公及祁太子, 活剥, 祁国大将自杀,祁军誓死不受降。   将军找到秦玦时,他正在查看信笺,面色不虞。   将军虽选择了正统,但也明白秦氏的疯魔,伴君如伴虎, 心中惴惴不安, 汇报了来意。   “不受降?”秦玦头也没抬,“祁人刚烈,实乃正常。”   将军本以为他会震怒,没想到只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句,正想接话时,却见秦玦放下信笺, 轻飘飘说了一句:“那就都杀了吧。”   将军心下一紧, 连忙垂头道是。   “每日领到城门前杀一部分, 杀了堆在那里,给里面的人看看。”城门不开,里面的人迟早会饿死, 但秦玦没有时间等他们慢慢饿死,只想干脆利落地解决。   将军性情憨直,不解地问道:“若是城门开了, 里面的人受降呢?”   秦玦还未答话, 他身旁的谋士就已开口:“祁人刚烈, 祁军宁死不降,想必百姓也是如此。”他心想,反正都是俘虏,干脆处黥刑,世代为奴,总能安分。唯一需要警惕的便是,即使处以黥刑也不能防止这些人反抗,还是需要不停镇压,正是战时,兵力必定会有损耗。   这个提议还未说出口,就见秦玦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便都杀了罢。”他好似不费力就能想出最直接也是最残忍的解决办法,“开城门也不让他们出来,出城便杀,五日后,告诉他们,送五百人出来便可换取粮食,次日同样。”   将军还没想清其中关窍,谋士已惊得一身冷汗。   封城,势必导致城中缺粮,本就绝望的百姓在看到将士接连被屠杀后,一定会越发绝望,忽又听闻送人便能换取粮食,即使有清醒的人在,也不能阻止这些绝望到神智不清的暴民以人命换粮。一日两日还好,这样日日持续下去,不出十日,城中人就会想明白,为何要拿人换粮,直接吃人不好吗?   拿谁换粮,吃谁作粮,都是会引起□□的争端,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看着城中人自相残杀便好。   等到城中人被杀被吃,自相残杀到疯魔后,他们再进城屠城,便不会损失兵力了。   谋士是无庸子的徒弟,并不太了解秦玦,如今听他这般残忍,倒是觉得自己跟对了人。不在乎名声,不在乎百姓,只在乎胜利,这种人是乱世之下最终胜者。   他还未来得及夸赞,就听秦玦咳嗽了两声,恰好有人掀帘而入。   殷恒领着医者进来,见他如此,忍不住叹道:“你这是何苦?前些日子大雪驭马,弄得一身伤病,也不好好服药。”他明里暗里打探了好几次,秦玦都不肯告诉自己他那日一言不发忽然离去是去了哪儿。   他自是无权过问太多,但还是免不了在意。   秦玦脸上闪过一丝僵硬,一言不发。   殷恒唤医者上前替他号脉,见到将军,点点头,问道:“祁军如何处置?”   将军把秦玦的法子说了一遍。   若是以往,殷恒定要赞一句手段利落,足够震慑其他城池的百姓,但自从那日穆君桐揭掉了他的伪善面具后,他免不了开始有些顾虑。   ……这是想要屠尽祁人吗?   他自然是明白历史上有被俘百姓反抗一事,但祁人是祁国子民,也是天子子民,秦玦不是不想给他们留活路,是懒得留,他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在乎。   想到秦玦和穆君桐之前奇怪的紧绷气氛,殷恒顺便问了一嘴:“对了,穆姑娘是还留在曲国吗?”   他话音落,帐外忽然刮起一阵雪风,掀起帐帘,送进来浓重寒气。   殷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身时,见秦玦面色有些惨白,以为是他病气仍重,受了寒,正想问医者他的脉象如何,却见秦玦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不对。”他恍然大悟一般,浑身警惕,“不能屠城。她说了,屠城的话,要与我同归于尽。”   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这段话,帐内众人都惊了。   将军最为愤怒:“何人如此猖狂!待老夫去斩杀他!”   秦玦却收回手,挥退医者和帐内众人,只留下殷恒一人。   殷恒面皮僵硬,一时觉得现在的秦玦极为陌生,看着太过于正常而显得有些疯魔。   他招招手,让殷恒靠近来,低声道:“她在我体内放了一件神器,只要她起心动念,我就会死。”他的语气是如此新奇,像小孩儿见了玩具,一边说一边笑,“所以我不能屠城,不能弃无辜百姓不顾,要不是她会生气的,会杀了我。”   他摊手,很无奈:“我很怕死的,不能让她杀了我。”   殷恒被他的语气激得浑身发寒,指尖忍不住战栗,他偷偷背到身后,假做自然地问:“她是在这附近看着你吗?”   秦玦却避而不答,一幅惶恐的模样:“你们还想杀她,她身上有绝世利器,当初仅凭一人便将我从皇庙火海中救出来,怎么可能被轻易杀死呢?”   殷恒心沉沉地下坠,他直觉秦玦不对,但却不敢细问。   殷恒不回答,秦玦便抬头看他。   见到殷恒严峻的神色,表情顿了一下,随即似照镜子般,模仿着殷恒的表情,戴上严峻的神色,四处张望:“你也很怕吧。她这是在看着我呢,我要是惹她生气了,“嘣”,我们都得被炸死。”   说完,他开始哈哈大笑,像听到了什么极为畅快的好事。   殷恒神色震动,直直地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阿玦……”   秦玦恍若未闻,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忽然冷下脸:“把他们叫回来,我有事要吩咐。”   殷恒无奈,只能告退。   ……   一城接一城顺利地被拿下,平叛如有神助。   只是诸侯皆闻秦家人是彻底疯了,随心所欲地屠戮,却又学着明君做派,要放过城池中的百姓。   简直是笑话,乱世中,人命如草芥,低贱如狗彘。俘虏绑着压在军粮队伍里,带上盐,军队就不愁吃喝了,为什么要放过这些贱民呢?   胤朝司马也是这般想的,他辅佐过秦玦的亲父,自认为有些地位,便禀到秦玦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   秦玦同他父君不同,还没被癔症影响神智。   他点点头,似乎是赞同司马的想法:“确实,无论是拿来做口粮还是杀了泄愤,都不该留着他们。”   司马松了口气,他素喜屠戮,好些时日被压着,身边没带太多奴隶,想割肉为乐都不痛快。   封闭已久的城门大开。   城中缺粮已久,百姓早被饿得萎靡,再关些时日,他们就要将家中老人婴孩交换作粮了。   百姓消息闭塞,但城中将领知晓,只要投降受俘,都能留下一命,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反抗地选择归顺天子。   本来起义这事就是随波逐流,底层兵将与百姓根本做不了主,其实只要能活着,哪怕是头上这片天换了,他们也没有任何意见。   众人跪趴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生怕天子认为他们归顺之心不诚。   司马见状,浑身血液都在燃烧。秦玦父君还在时,可是会连烧三城供众将士取乐的人,如今这个天子却实在让人憋屈。   他看着满地的百姓,已经能预见尸山遍野的快活场景了。   殷恒本以为秦玦受到穆君桐的挟持,被迫仁慈,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倒和他卜算的未来无异,只是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殷恒忍不住看向秦玦,却见他垂着眸,面色平静,毫无异样。   跪趴在地上的百姓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氛,有人悄悄抬头,见入城的军将个个人高马大,眼里放着奇异的光,那是野兽嗜血般的兴奋。   不对,不对!   他们想跑,刚刚动作,就听到有人大吼:“捉住他们!”   死寂的城池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只要有动作,就会被捉住,兵将们并不着急着斩杀,只是将他们如猪狗般驱赶玩乐,愉悦地欣赏着他们眼里的绝望。   这是司马最喜欢玩的游戏,追一会儿,抓回来,割肉,再放走,抓回,反复几次,到最后再放手,这血人便不跑了,只剩等死的麻木。   战场太过利落,没有这种看人一点点被逼到绝境的快感。   人们尖叫着,奔跑着,饿了许久,跑着跑着就跌倒,换作在地上狼狈地爬行。   无处可藏,躲进屋里的要被拎出来丢在街上,让他们像猪狗那样爬着四处乱撞,越是混乱兵将笑得越大声,见人互相踩踏,丢弃妻子,他们更是痛快至极。   殷恒看着这片混乱,眉脚跳了一下。   他犹豫地走到秦玦身边,小心地问:“你那日道穆姑娘若知晓你屠城,会与你同归于尽……”   一直垂着头无所事事地秦玦终于动了,他好像没有听见城中的哀哭,只是抬眸看向殷恒,明明面无表情,声音却阴鸷至极:“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浑如换了个人一般。   他看着城中人如牧犬一般嬉闹追逐,脸上露出快意的笑:“若是她看到这般场景,必定恨死我了。”他的嗓音阴冷,明明在笑,却透着咬牙切齿,“我何尝不恨她!她不是不让我作恶吗,我就屠遍中原,杀光所有的人!”   他字字句句里透出的真切恨意让殷恒惊心,明明前些时日还不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中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升起,殷恒忍不住心惊。   而秦玦大吼着宣泄他的恨意后,看着眼前的混乱,忽然又唤作了畅意的笑,呼唤着前方的司马:“你这叫什么屠城,拖拖拉拉的,多不痛快!”   正在欣赏百姓哭着爬行的司马愣住,回身望向秦玦。   明明隔得很远,他看不清秦玦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压抑不住的疯魔。   这才是他熟悉的秦家人,这些玩闹的游戏还是秦玦亲父教给自己的。   他也跟着大笑,对秦玦喊道:“何为痛快,请君上解惑!”他麻木已久,需要更血腥的事来刺激,这小疯子说不定能比他亲父更懂杀人。   他这么一说,手下兵将群情激昂,高呼天子圣明。   秦玦在拥趸中快步走过来,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随手抽出一把路边兵将的刀。   刀光溢着寒气,众人欢呼声越发浓烈。   躺在地上的百姓浑身僵硬,绝望地闭眼。   他与众兵将同乐,高呼着:“杀人不痛快,还杀什么人!”   司马见天子逼近,仰天大笑,虽然他不喜痛快,但被他那股疯癫感染到,浑身血液沸腾。   众人欢呼。   正想跟着吼几句,或者举着刀砍几个人痛快,却见周围声音忽然消失了。   众将士面目扭曲,张着嘴,猛地收住了欢呼声。   这是怎么了?   他想看向另一边,却转不了头,下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哦,这是他脑袋从脖颈上滚了下来啊。   秦玦面上染血,皮肤更显森白,大笑着:“这才叫杀人。”   无人应答,死寂一片,他拎起司马的头,不解:“司马,你怎么不回应孤?”   四周死寂无声。   他的嗓音便格外明显,委屈至极:“司马,你当真是扫兴!孤生气了!”   他将司马的头远远一扔,砸到另一个士兵怀里。   四周如被冰封,没有人敢动作。   秦玦蹙眉,慢慢转头,将视线落到怀抱头颅的士兵身上,神情十分怅惘:“你同司马是一路人,也想扫孤的兴吗?”   士兵浑身如被冻僵,怀里抱着尚且温热的人头,牙关打颤。   “不,不……我不是……”   他抛开头颅,双腿一软,惊恐地跪趴在地上,手里的刀落地,发出哐当脆响。   仿佛是一个火星瞬间点燃城池,一声接一声脆响响起,刚才还在追逐屈辱百姓的士兵纷纷跪趴下,学着他们的动作求着生路。   秦玦拎着刀,茫然四顾。   “这是何意?你们……都想让孤扫兴!”   疯子,疯子。哪怕是他父君也不敢轻易屠杀司马,他居然说杀就杀了。   他慢悠悠地从众人身上跨过,似在挑选下一个趁手的猎物。   只是眨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秦玦拖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跨过一个又一个身体,最后擦了擦面上腥臭的血。   他松开手,刀落地,轻飘飘道了声:“无趣。”   一场哗然闹剧就此结束。   至此,无人敢去秦玦面前提要求,毕竟连掌军政的司马他也说杀就杀,丝毫不顾情面,不给自己留退路。   秦玦发疯杀人,却无人敢置喙。   一个司马死了,还有无数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前司马本就不得人心,曾把下属的亲人唤来当着他的面挖肝烤食,所以下一个上位的,不需要费太多功夫就能接手。   只是能力是否比得上被杀的司马,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担心,有人揣测,也有人拍手称快。   制造混乱的秦玦却毫无反应,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无庸子命数已尽,等他一走,唯一能同秦玦说得上话的便只有殷恒了。   殷恒犹豫再三,还是去找秦玦,想同他谈谈这些事,但到了才知道秦玦去找大宗祝了。   大宗祝没了蛊虫,生机迅速衰败,四肢已开始腐烂,恶臭不堪。   秦玦出乎意料地没有将她交出去,而是把她安置在了城中,似乎是想要她好好度过生命最后一程般。   只是自从上次一别,大宗祝再也没有见过秦玦了。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沙哑难听,越来越慢,忽然,有一道不合时宜的脚步声靠近。   她艰难地抬头,看见了秦玦。   大宗祝瞪着眼,灰白的眼珠似要滚出来一般。   她想开口,却只能“哧哧”地喘气。   秦玦恍若未觉,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这个姿势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暗室的时候。   他忽然开口,语气像一个真诚求解的晚辈:“我这般留你一命,还好好地送你一程,算不算善人?”   大宗祝一愣。   旋即发出难听的笑声,差点要被喉咙的血沫呛住了。   多可笑,秦玦想做个善人,却不知道何为善何为恶。   她平心静气,慢慢缓过来,语调拖得很长,嗓音粗涩:“你这是痴傻了不成?”   秦玦仿佛听不见一般,自顾自地说着:“我明白。善就是不杀人,对不对?”   这可差远了。   大宗祝在人生最后的时光还要听他发疯,气得闭上了眼。   室内一片寂静。   想了想,她又不甘心,非得讥讽几句才舒服:“你真可怜,这辈子,就只能跟我谈心了。”他们是宿敌,不是什么亲亲热热的婆孙。   这个曾经呼风唤雨,谋害过多国公子的女巫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一点儿也不复昔日神采。她狼狈至极,同一个残疾老妪没什么区别。   秦玦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始模仿别人的动作,替她捏了捏被角。   然后他称赞自己:“善人,善人!”   大宗祝咬了咬牙,神情僵硬:“你这辈子也只能是个虫蚁,做不了人!”   明明是令人愤怒至极的话语,秦玦却毫无反应,他屈着膝,撑着下巴,有些窃喜,又有些迷茫。   “不。”他像同亲密伙伴分享秘密一般,“我曾经什么也感受不到,现在……我能感受到了。”   大宗祝一僵,掀起眼皮诧异地看他。   他似乎有些得意,但“得意”这个神情却还没练习熟悉,所以做出来的时候极其刻板,挑挑眉,咧开嘴,像个被割裂嘴角的木偶。   “我感觉到了。”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这里。”   大宗祝不屑地别开眼,嗤了一声:“跟我说作甚,难不成要我上告神明,或是下告你双亲?”   嘲讽的语气铱誮落到秦玦耳中,他暂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下次看看别人怎么反应就能学会了。   他转过头来,盯着大宗祝。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阴冷,大宗祝面皮抽动了几下,有些后悔刚才的嘲讽。   她或许是真的老了,骨头变软了,才想要安安静静不受折磨地逝去。   却见秦玦直直地看着自己,良久,忽然问了一句:“若我做一个善人,神明会满足我的祈愿吗?”   大宗祝愣住了,随后爆发出激烈的笑声。   她大口大口喘气,不停咳血,但仍停不住大笑。   她撑着塌,用腐烂的手指点着秦玦:“你竟然想同神明讨价还价?”   支撑不住了,她倒下去,眼角笑出了泪花,气若游丝:“我看你不是想做人,是疯得彻底了。”   讨价还价……   秦玦品尝着这个词,是吗,他这是讨价还价?   他想着,若是早一点学会,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   他怨、他恨、他不甘,但他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一向不敬鬼神,于是转头咒骂起了神明:“神也要讨要人间烟火与信徒,我砸了祂的祭台,毁了祂的信徒,这便不是讨价还价了。”   大宗祝不说话了,与这等疯子无话可说。   秦玦坐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该来。   大宗祝也不过如此,任由别人说她本事通天,却也什么都解答不了。   鬼神,莫不如自己可靠。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寒来暑往,又是两年过去。   秦玦变得越来越沉郁,也越来越平静。   他已把身边人的动作神态言语学了个遍,说话做事与常人无异。   但忽然一天,他好像厌倦了一般,不再学人神态,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他做什么都是毫无情绪波动,看似和当初的他没什么区别,但殷恒明白,他变了,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更加混沌了。   十一月初四,小雪时节,天阴沉至极。   晌午时分,忽然狂风大作,一场暴雪陡然降临。   纷飞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涌来,在空中编织出浓密的白网,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天地寂寥。   殷恒与秦玦并立在城楼上。   秦玦披着狐裘,侧脸苍白如剔透冰雪,似没有活气的玉雕。   呜呜哭嚎风雪声中,他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忽然道:“那日在城楼上,她杀死了自己以换取城池百姓的命。”   殷恒心中一震,不用提及姓名,只是这么突兀的一句话,他就明白秦玦说的是谁。   夹杂着冰碴的风刮在脸上,有一种清醒的生疼。   秦玦平铺直叙地道:“她死了。”   殷恒难以形容这种感觉,既感觉理所应当,又很出乎意料,这一刹那,久悬的心重重落地,一股迟来的酸涩猛然涌来。   时隔两年,殷恒终于得到了好奇已久的答案。   秦玦也终于接受了穆君桐死亡的事实。 第64章   黑暗的视野里, 寂静无声。   穆君桐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没记错的话,自己应当是正在被传输回时空局, 可是这次却没有感觉神魂被撕扯。   她意识变得模糊, 一会儿觉得好累好累,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又记得自己似乎是要回家的。   倦意再次袭来,她正准备随着这股源源不断的黑暗睡去时,忽然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天神下干疾,神女依序听神吾, 魂魄离散, 吾筮予之。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1]   像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呼唤,喊声悠扬又孤寂,一声一声,如逐渐荡来的水波, 慢慢地扩大, 传到她耳边。   “穆君桐, 魂归来兮!”   如古钟敲响在耳边敲响,陡然将她唤醒。   她犹如从昏暗水面猛地被拽出来,意识冲击, 想要重重地吸一口气。   这个声音又出现了,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慈悲至极:“穆君桐……穆君桐……”   她忍不住想要张口回答“我在”, 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听到这个声音似叹似劝:“归来兮……”   如大梦初醒, 她惊骇莫名。   下意识回答道:“好。”   这一下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话音落,四周重回死寂。   一阵柔和的白光出现在眼前,如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怜爱地抚摸着她,慢慢将她包裹,带领着她离开浓稠的黑暗。   ……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君桐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竟然感觉睡了很久,连睁眼的动作也不习惯了。   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醒来觉得身子疲软,没有力气。她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恍惚间仍然身在梦中。   四周有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在一片安静中,偶尔能听到火花爆开的脆响。   为什么睡着了?   她眨眨眼,没有想到答案。   于是她只能挣扎着支起身子来,试图让自己清醒。   刚刚动作,就听到古怪的铁链碰撞响声。   她下意识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皮包骨头的人坐在不远处,黑魆魆的空间里,他面色森白,双目睖睁,与自己对视时,竟惊惧到面目扭曲。   穆君桐刚刚醒来,见到这似人似鬼的家伙也是一惊,尖叫声堵在喉咙里,让她四肢僵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或许她这副迟钝的模样让对方缓了过来,他慢慢地扶墙坐下,穆君桐这才发现这人是被铁链拴着的。   再将目光移到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室,极大极大,墙壁上的黑石平整,每隔一段距离都点着火把。   而那个人坐在石台上,从他到自己之间有一条很细的石渠,石渠不知放了什么,正在缓慢地燃烧着。   穆君桐低头,原来自己也躺在一座石台上,只是待遇看上去比那个男人好了不少,绫罗绸缎作被褥,还有枕头。   她这副好奇的模样落到对面男人的眼里,惹得他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穆君桐再次抬头朝他看去。   表情恢复正常以后,男人看上去没那么像鬼了,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看着倒是十分……眼熟?   “怎么,连你的夫主都不认识了?”对上穆君桐打量的视线,他忽然开口道。   嗓音尖锐至极,阴恻恻的。   她陡然被拉入回忆。   穆君桐怔愣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为何眼熟。   这不是当时和自己冥婚的家伙吗?!   意识到这点,穆君桐比发现自己躺在石台上更为惊惧。   他怎么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是他抓住自己了吗?不对,他被铁链锁着,不是抓住自己,而是他们都被抓了。   不对不对……脑子里乱成一团,穆君桐捂住头,感觉到一阵尖细的耳鸣穿过双耳,压制的回忆悉数涌进。   ——她“死”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回到时空局?   她紧紧蹙着眉头,不顾冥婚“丈夫”的打量,飞快地思索自己的处境。   时空局说精神体和躯体传输有误差,需要保存躯体无损,所以这是躯体下葬失败,被别人挪走了?   她飞快地撩开袖子,所有的仪器都不见了,再探向耳垂,用作对讲的耳钉形状仪器不见了,只剩下嵌在耳根皮肤下的信号接收芯片。   所以现在她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她短暂地慌张了一下,很快就整理好情绪。   她看向对面的男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似乎被她的问题逗笑了,青白的面孔扭曲不成人形:“我为何在此?自然是因为你我是夫妻,祭过鬼神,告过天地。”说到这里,他面有怒气,一边呛咳一边道,“孤魂游荡,自然要至亲以血祭唤回。”   唤回……   穆君桐低头看向两人之间那条细细的石渠,原来其中燃烧的不是别的,是血。   这一刻,穆君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招魂。   谁给自己招的魂,答案不言而喻。   她听到了自己虚弱的嗓音响起:“过了多久?”   她的问题很模糊,但男人却听明白了,哼笑一声:“自你我二人成亲已有七年,卿卿吾爱,你终于离魂归体了。”   七年?!   穆君桐的心紧紧一缩,她居然“死”去了六年。   时空流速不同,她感觉在传输时空的黑暗中睡了一觉,没想到这个时空竟是过了六年。   她抬起手,将手指握紧又松开,除了虚弱无力以外,并无异常。   六年过去,她的□□居然没有任何衰弱的迹象,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听到六年过去的时候如此震惊。她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保持她生机如初,六年无恙。   对面的男人,也就是敖成,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里憋了太久,见到一个死去六年的尸体复生,第一反应自然惊悚,但很快,这种惊悚就变成了终于有活人相伴的激动。   见穆君桐惊愕失色,他心头畅快:“这么多年,我日日被缚于此处,被劳什子巫术吊着,想死也死不了。当时娶你是为了去下头有人陪,没想到这么久了,我竟然因为你而一直没能下渡阴间。”他似乎很久没说话了,一说话就开始咳嗽,“我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啊。”   即使穆君桐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还是忍不住问:“抓你来的是秦玦吗?”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敖成面色一变,但很快,他就换成了咬牙切齿的恨意:“是我运道差,竟然碰到了假母子。”他突然喘着气大笑,“我敖成居然差点拖着胤天子下去同我陪葬。”   他本就疯疯癫癫的,关了六年,疯癫更甚,一双眼珠似镶在眼眶中一般,一笑就好像要掉落下来。   穆君桐想要下地,刚刚动作,就听到敖成发出古怪的叫声。   她身子一僵,转头看他。   他瞪着眼睛,似乎笑狠了,浑身难受,但他仍然面露嘲笑之意:“你想去哪儿,你以为这石室是你能逃出去的吗?”   他摇摇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大兴土木,修祭天台,高可摘星……”他喃喃道,“你可知道,光是这座石室,建起来要费多少力气。”   他确实精神恍惚了,眼里渐渐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快意,好似这辈子都值了一般:“善,大善。”   穆君桐被他诡异的表现吓得起了鸡皮疙瘩,脚底刚刚触及冰冷的石面,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巨响。   这是……石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一瞬间,她的目光和敖成的目光相撞。   顾不得思考太多,她立刻躺回床上,盖好锦被,装作未曾醒来的样子。   敖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室内只剩下火花炸开的噼啪声。   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先是在血祭石渠前停留了一下,似乎又去检查了下敖成是否还活着,然后,脚步慢慢地朝这边靠近。   穆君桐尽量放松身体,在来人逐渐逼近时,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秦玦是否会看穿她,穆君桐动也不敢动,十分努力地扮演一具尸体。   脚步声停下。   穆君桐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冰冰凉凉,如滑腻的毒蛇,简单地扫过她的面孔,这好像是他早已习惯的动作,并未仔细打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穆君桐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身体依旧保持不动。   秦玦脚步动了,他缓缓靠近,在穆君桐枕头旁边放了个什么。   很轻,她都听不到响声。   直到有一股细微的香味传来,这是……花香?   她不敢分神,感觉到他慢慢挪动脚步,绕到了她身后。   她就像被一根细丝牵引,全身的注意力都随他的动作而战栗。   穆君桐半个头皮都在发麻,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有梳子碰触到头皮,穆君桐悚然一惊,秦玦居然在给她梳头?!   一下,两下,梳子摩擦头发,发出细微的嘶嘶响,他无比熟练,好似做了千遍万遍这样的动作,轻柔有温柔,将她头发梳好后,慢慢摊开,让头发自然散开,好像是睡熟时不自觉滚出的凌乱模样。   他很满意,定在原地看了几眼,在穆君桐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挪开目光,准备走了。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石门合上,室内重回死寂。   穆君桐重重地吸了口气,悄悄睁开眼,浑身发僵地爬起来。   秦玦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她的躯体放在这里,还给她招魂,是担心镶嵌在他腹部的芯片有问题吗?可是六年过去了,他应当明白自己的死亡并不会对他有影响,还是他不敢放心,非得让她回来取出来?   现在她一身仪器都被剥夺,又在秦玦的地盘里,实在是弱势。   她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自己死前和秦玦的最后一处相处可谓不愉快,不知道秦玦有多恨她,她退路也没了,想求个好死都不能。   越想越发愁,穆君桐蹙着眉头,坐起身,头发带动了枕旁的花朵,她下意识侧身看去。   见她盯着花,刚才一言不发装死的敖成又来了趣味儿,不阴不铱誮阳地道:“你的假儿子可是大孝子,这么多年,每次来看你都会给你带一朵花——”说到这儿,他看着穆君桐的不老不衰的面容,忽觉怪诞,曾经他们瞧着像姐弟,如今倒是完全谈不上了,这每次送花的行径,怎么瞧怎么别扭。   穆君桐捕捉到了关键词:“每次?”她连忙问,“他多久来一次?”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处境,首先就要从这个暗无天日的石室里逃离,避开秦玦很重要。   敖成扯了扯面皮,青白如恶鬼:“我哪儿知道。”但他一个人太久,实在是想找人说话,还是补充道,“每日都有人送我出去吃饭吃药净身,按着这个来算,短的话三日,长的话一两个月。”   三日,足够了。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地,赤着脚往门口走,无论如何,先研究石门如何打开再说。秦玦不可能只在外面留下开门的机关,所以一定有从内打开石门的方法。   她用手摸索着石壁,冰冷的触感传到掌心,让她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石门不留缝隙,平坦至极,根本看不出哪里有机关。   身后忽然传来敖成的声音:“在下方。”   对啊,还有他日日看着,肯定明白怎么打开。   穆君桐连忙听他指挥,蹲下身子,摸索着下方的石壁,但每一块儿都很坚硬,没有什么不同的。   她一点一点往上摸,也不知道摸到了哪一块儿,忽然听到了一声轰隆巨响。   这和在石台上听的声音不同,贴的这么近,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她又没有准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祭天台极高,石门一开,大风汹涌而至,扑打在面上,让她忍不住抬手遮面。   呼呼风声如同野兽的悲嚎,似要将她席卷而走。   但风不会带来压迫感。   穆君桐放下袖子,抬头朝门外看去。   秦玦果然站在石门外。   夜幕低垂,坠着疏疏落落孤星,高楼视野下,黑暗无边无际,阴惨惨,压抑至极。   他垂头看她,衣袍随风舞动,猎猎作响。   作者有话说:   [1]《招魂》,《日书》 第65章   浓稠的黑暗中,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穆君桐,看不清神情。   对于穆君桐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 再醒来, 已时隔六年。而六年后的秦玦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般,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这种突然的陌生感让她十分警惕。   他长高了太多,估计有一米九了,肩很宽,似乎单手就能环抱住她。穆君桐忽然意识到,这种身影和自己梦中那个人一模一样。而梦中那个人形如鬼魅, 眨眼间就要了她的命, 还想吃了她的尸体。   想到那个极其真实的梦境,穆君桐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做出备战姿态。   六年,他们相处也才不过短短一年,这六年足够完全改变一个人。   秦玦往前迈了一步,穆君桐连忙跟着往后退避瑟缩。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敖成一言不发装死, 室内除了风声, 只有穆君桐剧烈的心跳。   她感觉到了秦玦身上十分危险的气息, 这是她多年训练养成的直觉。   他跨进了石室,哗啦轰响,石门关上。   微弱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脸, 明明五官还能看出当初少年郎的影子,但穆君桐依旧感觉他全然陌生。   他面无表情,不是曾经那种疲懒到不想挂上表情面具的麻木, 而是一种不曾拥有自己表情的麻木, 好像一具死亡已久的骷髅, 敷衍地披上了一具艳色逼人的皮囊,行尸走肉地在世间游走。   他保持着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神情,在穆君桐面前蹲下。   穆君桐多年锻炼,自认不算纤细苗条,但他蹲下以后,两人体型差距巨大,他的身影足够全部覆盖住她。   这种体型差带来的压迫感让她汗毛倒竖。   即使是蹲下身子,他也依旧垂着眸不看穆君桐,那种僵硬的诡异感更甚。   穆君桐实在受不了这种慢吞吞的煎熬,吸了口气,假装熟稔地开口说了句常见的寒暄:“……你长高了。”   她自认为这个开场白很好,既点明了二人过往有交情,又带了点长辈的关切,好似那些不愉快都没有发生一般。   可这句话却似突然刺激了秦玦一般,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瞬,那股危险压抑的气息忽然加重,似乎下一秒就会拧断她的脖子。   他生气了?也不像,而是一种极其极其压抑沉郁的情绪。   穆君桐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先动作,害怕激怒他。   秦玦很快摆脱那种压抑的气息,恢复到行尸走肉的状态,忽然向她伸手。   穆君桐瞪大眼,浑身紧绷,只恨自己如今四肢疲软,不能及时反映。   但他并没有伤害她,而是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太轻巧了,仿佛她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穆君桐瞪大眼,僵硬地窝在他宽阔的怀里,力量悬殊之下,她有种自己是个瓷娃娃的错觉。   他没有看怀里的她,稳步朝石台走去。   敖成不仅装死,还装得很死很死,直接面朝石台趴着,一动不动。   穆君桐更觉得诡异了,但不敢挣扎,现在这个秦玦实在是捉摸不透,她害怕触及他的雷区,自己此时可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或许她足够顺从,秦玦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她放置在石台上而已。   穆君桐松了口气,正想换个话题重新打招呼,一言不发的秦玦却忽然捉住了她的脚腕。   他的手掌很大,明明只是轻轻握着她的脚腕,却像铁镣铐一般牢牢将她紧固。   他的手背惨白,青紫的血管蜿蜒可见,像古老的图腾刺青,同自己红润的小腿一对比,他更像是一具尸傀了。   穆君桐不懂他要做什么,但仍打算静观其变,不到必要时候不出手。   他握着她的脚腕,低垂着鸦睫,轻轻地将她的脚抬起。   本来打算静观其变的穆君桐眉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这么奇怪……   抬到一半,他满意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块儿手帕。   然后替她擦干净脚底的灰尘。   穆君桐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后缩,却被秦玦毫不在意地禁锢着。   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刚才梳头,现在的抱回来擦脚,秦玦这是当她还是那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吗?他是把自己当布娃娃照顾上瘾了吗?   她挣扎了两下,无果,另一只脚又被抬了起来。   穆君桐咬着牙,不得不说,这种姿势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朝对面石台望过去,刚才还在装死的敖成正悄悄抬起头,朝这边投来八卦的眼神。   穆君桐朝他瞪眼,他立刻重新埋下头,矜矜业业地扮演死人,   秦玦擦完她足底的灰尘以后,把她脚放下,扯来锦被,十分熟稔地为她盖上。   穆君桐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诡异僵硬的气氛了,再次开口:“秦玦。”   终于,这两个字唤醒了他,他睫毛颤抖了一下,动作停滞。   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打破僵局的寒暄,只能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直垂着眸的秦玦终于抬起了头。   穆君桐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在波动,可是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发生了什么?曾经的他不仅行为正常,连模仿别人的神情也是顺手拈来,现在却完全不似当初,他的面容靡丽,比往常多了帝王的贵气和压迫,不怒自威,但同时,他也像一缕孤冷的幽魂,空荡荡,没有任何寻常人的活气。   直到他的慢慢抬眸,让她看清了他的双瞳。   他好似一具高大的骷髅,而这骷髅的两个眼眶里,燃烧着黑魆魆的火,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好似要将她一同拉下修罗地狱灼烧。   穆君桐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也读不懂这样的眼神。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快要滴水般,尾音拖得很长:“好久不见。”   即使他浑身上下,包括嗓音都变得完全陌生了,穆君桐仍然松了一口气。   只要开口说话,应当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吧。   至少从他的回话来看,他暂时是不想杀自己的。   穆君桐歇了寒暄的心思,毕竟自己塞在他腹内的芯片还在,他现在完全处于上风,可千万别记起来这些仇恨。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秦玦依旧用那种看不懂但足够慑人的眼神盯着她,让她面皮越来越僵硬,直到受不了,缩了一下。   他收回了目光。   垂眸,转身,竟然是准备离开。   离开?   穆君桐不懂他什么意思,抓住自己逃跑,抱回来,擦擦脚,然后……就这么毫无反应地离开?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忽然跪坐起来,唤住他:“秦玦。”   他顿住脚步,并没有转身。   穆君桐想着他刚才给自己擦脚,估计是有点洁癖的心思在吧,于是她赌了一把,道:“我脚踩脏了,擦总是擦不干净的,我想洗洗。”   他终于转身了,依旧用那种阴森而又炽烈的眼光盯着她。   她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硬着头皮道:“而且身上也臭了,我想洗洗。”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就在她开始后悔提了这些莫名的要求后,他终于开口了:“不会脏。”   穆君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尸体不腐不朽,宛若玉雕,怎么会脏臭呢?   他似乎并不想细致地解释,避开了这个话题,将眼神落到她脚上。   踩到了地面,确实擦不太干净。   于是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穆君桐的要求:“好。”   好,好什么?   穆君桐有些呆滞,明明当初还是挺了解秦玦的,没想到睡了一觉起来,竟是一点儿也猜不到他的想法了。   他应该是答应了自己洗漱的请求,但他并没有转身出去唤奴仆,而是再次朝穆君桐走来。   穆君桐看着他逼近,又开始本能地紧张。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身上那股危险的死气太重了,只要靠近,穆君桐就会条件反射地生出战斗意识。   他将锦被一扯,裹住她,在她的惊愕目光下,再次将她轻松地抱起,如抱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将她往外抱去。   他踢了踢石门,石门打开,汹涌风声钻进来,却吹不到穆君桐身上。   她被掩盖在厚厚锦被之下,视野黑漆漆一片,头抵在他胸膛上,只能凭感觉感知他在往前走,转弯,开始下楼梯。   一圈又一圈,确实如敖成所言,祭天台极高。   风声渐渐消失,耳边嘈杂声不见,只剩下他微弱的心跳声。   锦被给她搭建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受他心跳吸引。   他看上去像极了行尸走肉,以至于听到他的心跳,她居然感觉到有些奇异,靠在他胸膛上,仔仔细细地聆听。   然后,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抬手覆盖住他心脏跳动的地方,借此确认他是否是个真人。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刚刚碰到,还在下楼的秦玦就立刻顿住了。   穆君桐连忙收回手,他不会是以为自己要趁此攻击他吧?她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即使碰到了他命门,也不至于如此警惕才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穆君桐缩在他怀里,再也不敢乱动。   就这么僵持了很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打破这种僵持,将穆君桐掂了掂,朝自己怀里扣地更紧了点,才满意地继续下楼。   他步伐稳极了,即使抱着穆君桐,也没有什么晃动,她躺在他怀里,时间久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被放下,她才陡然回神。   她迫不及待地扯下锦被观察四周,这里应该是祭天台附近的宫殿,很小,从装饰可以看出应当是卜尹歇息的地方。   秦玦把她放下后,转身出去唤人。   秉着刚才吸收的教训,穆君桐没想着下床逃跑,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会儿,有几个宫女进来,端着水盆,目不斜视,低垂着头走过来,看上去似乎是要伺候穆君桐洗脚。   穆君桐连忙阻拦:“我自己来就好。”   她们不敢应答,只是跪下,一动不动。   穆君桐硬着头皮飞快洗完了脚,擦干净:“好了好了,多谢你们。”   几个宫女依旧一动不动。   本来还想朝她们打探点消息的穆君桐歇了心思,缩回榻上,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秦玦进来了。   他一走近,这些宫女就十分灵巧地站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诡异地是,秦玦出去一趟回来,竟然换了身衣裳。   比起刚才那身绣金黑袍,这一身常服看上去松散不少,也更像梦里那个赤足在宫殿里行走的帝王。   穆君桐压下心头的排斥,再次厚着脸皮跟他寒暄:“怎么换了身衣裳?”   秦玦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想法,大步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在她旁边坐下。   即使坐下,他仍然比穆君桐高了许多,这种压迫感让她浑身紧绷。   她本就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   忽然,她的头发被人捧起。   穆君桐浑身一僵,秦玦竟然又开始为她梳头了。   他很有耐心,耐心地像一个疯子,一点一点帮她梳起繁复的发髻,慢悠悠地插上发簪。   穆君桐一动不敢动,生怕刺激到他。   终于,发髻梳好了。   穆君桐抬手摸了一下,不由得愣怔,下意识到:“这是郢国的发髻样式。”曾经秦玦给她梳过。   一直沉默的秦玦诡异地应了声,依旧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音调:“嗯。”   只是穆君桐居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丝愉悦?   穆君桐彻底傻了,虽然按理智来讲,她认为秦玦这是因为她记得曾经的细节而感到满意,可直觉却告诉他,秦玦这是把她当娃娃摆弄上瘾了,因为她无比配合而感到心情好了一点点。   穆君桐打算等力气恢复以后找机会溜走,再看怎么联系上时空局,而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呆在秦玦身边不受伤害的唯一办法是……继续装一个虚弱无力的瓷娃娃?   她僵硬地转过头,放轻音调,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尴尬地夸赞秦玦,以求维持住他现在的好心情:“你这身衣裳……挺适合你的。”   秦玦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慢吞吞挪到她面上,穆君桐努力装作真诚的样子,实则心跳如擂鼓。   他五官彻底长开了,眉眼间那股侵略感与阴鸷更甚,似乎都不用费力,就能一眼看出她的伪装。   穆君桐被这种目光一注视,那份虚伪的真诚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他恍若未觉地移开了眼,在穆君桐以为自己试图拍马维持他好心情的策略失败时,他忽然用鼻腔哼出了一声:“嗯……”   依旧是半死不活、生硬平板的,但穆君桐浑身一震,这家伙,居然心情真的变好了?!   这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脑里闪过这个想法后,一直不肯与她对话的秦玦终于主动开口,嗓音低沉:“我唤人来给你诊脉。”   他起身,大步离开宫殿。   穆君桐盯着他的背影,满头问号。 第66章   他走后, 殿内落针可闻。   不知道点着什么香,清清冷冷,闻着让人有些眩晕。   穆君桐思考着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不明白秦玦对她的态度, 但并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她自认为和殷恒沾点情谊,说不定他能帮帮自己,前提是秦玦允许她和殷恒见面。   除了殷恒,自己在这个世界可以求助的人不多,愿意全心全意帮助她的更少。   她飞快思索着,无论如何, 坐以待毙都不是最好的方法, 怎么都得尝试一下。   过了一会儿,秦玦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散发赤足的巫医。   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削弱身体机能的仪器取下以后,她除了躺太久没有力气以外,没有什么问题。但既然已经准备装虚弱麻痹秦玦, 她自然是不能让巫医诊断的。   所以一见这么多人, 她就感觉大事不好。   巫医并不敢抬头看她, 只是盯着地面。   秦玦见她缩在塌边,似乎是想要过来,将她抱出来。   穆君桐额角一跳, 连忙道:“这么多人诊脉吗?”   秦玦姿势一顿,又用那种凌厉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穆君桐害怕被他看穿,只好虚弱地咳嗽两声, 假装担忧地道:“之前巫医给我诊脉, 都说我身子无恙, 结果……他们我是不敢信了。”准确的来说,不是之前,而是六年前。她春秋笔法了一番,假意不信巫医的医术,实际上当时那个情况,无论是谁诊脉都会觉得她身子无恙。   她所言非虚,秦玦沉默了。   他好似在回忆过去,穆君桐感觉他身上那股沉郁又危险的气息再次翻涌了上来,她不敢与他对视,垂眸,却见他慢慢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起伏。   这是……生气了?   穆君桐有些后悔,自己好像提到了不愉快的回忆,毕竟当时诊脉后两人还吵了一架,万一他喜怒无常,忽然决定追究怎么办?   她不敢动作,殿内气息变得窒息,那些直觉敏感的巫医纷纷面色惨白。   穆君桐明白自己现在需要说点什么,不能让他这种危险的情绪持续发酵。   于是她咬牙,开口道:“但是,方含章当时诊断对了……”她救过方含章的命,他总归欠自己人情,若是能见到面,多多少少也能透露给自己一点秦玦的现状吧。   这话说完,秦玦的注意力便被扯走。   他松开了拳头,抬手挥了挥,那群战战兢兢的巫医立刻退下。   殿内只留下两人。   秦玦慢腾腾地迈步走过来,再次在她身边坐下,他蹙眉,看上去有些困惑。   他试图装作记不清过去的模样,但他比谁都明白,那些回忆在无数个日夜折磨着他,清晰至极。   清晰到他记得六年前那个夜,她是怎样夸赞方含章的。   他空荡荡的胸腔再次充满了知觉,酸酸涩涩,又如同烈火烧灼,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习惯这种突然涌来的情绪了,所以他陷入了一阵无所适从的茫然。   穆君桐安静地等他回应,却见他沉默地坐在塌边思索。   ……有必要思考这么久吗?   就当她无语腹诽时,秦玦忽然转头看她。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她道:“他们不知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穆君桐疑惑地挑眉。   他曾经喜欢模仿别人的表情骗人,也试图认真学习别人的神情做一个寻常人,但现在他都放弃了。   所以即使想要做出曾经无比熟悉的表情,他还是因为疏于练习而失败了。   穆君桐只见他黑洞洞的眼神闪烁着蛊惑的光芒,神情依旧麻木如画皮,语调却陡然变得生动起来:“他们不知道你逃脱了天机,死了这么久,又起死回生了。”他微微倾身,像是在告诉她一个秘密,“若是他们知晓了,必定想要杀死你这般怪物。”   怪物……   这个词在他舌尖打转,被他硬生生念出了几分旖旎的意味。   她曾经骂他是怪物,他也确实是。可现在,他们都是怪物。   穆君桐被他说的一愣,她确实没有想到这点。   说实话,她仍旧没有接受自己死了六年的事实。   见她蹙眉沉默,秦玦麻木的面部终于有了真切的神情,他抽了抽嘴角,换上了一个愉悦的微笑。   好久没有练习了,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回那种感觉。   只要她回来了,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他嗓音冰冷滑腻:“只有我,不怕你。所以我把你藏起来了,不让他们看见。”   可惜这句话却让穆君桐陡然回神警惕,什么“藏”,他明明是将自己囚禁起来了。   而且若不是他,自己早就消失回时空局了,哪需要他做这么起死回生的事。   她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不会的,我相信他们不会怕我。”   她如此笃信别人,秦玦本来还在笑,闻言面色一变,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他说:“你就这么信他?”   穆君桐不敢回答,她认为无论回答什么,秦玦似乎都不会满意。   他叹道:“是我救了你。”   救?提到这个穆君桐就心烦,谁让他救了!   她的表情变化秦玦没有错过,他故意这般说,果然惹得她恼怒了起来。   他的猜想得到验证,那股积压了六年的郁气与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   穆君桐脚踝一凉,麻痒犹如电流,危险感瞬间传遍她的四肢。   她立刻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却被秦玦制止住,他捏住她双足脚踝,不费力地一拉,面无表情地将她拖到自己的身前。   这种姿势让人极没有安全感,穆君桐心脏落空半拍,浑身紧绷至极,下意识想要踹他。   他双手收紧,力量悬殊下,不容她挣扎。   “你当初早知道自己会死是不是?”他将她拖得更近,跪在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一心求死,为什么?你不是觉得生命珍贵吗?为什么求死?”   他不解,一个问题接一个地砸到她头上。   穆君桐无法回答,她挣扎着:“你先放开我。”   他没有答应,指腹下意识地磨蹭着她的皮肤,感受着她身上那股活人才有的温暖,而不是冰冰凉凉一片。   这六年来,他多少次梦到她离魂归体,可醒来跑到祭天台看她,她的手背仍是冰冷至极,就像她下葬那天的大雪。   感觉到他微小的动作,穆君桐差点尖叫出声。   他疯了。   现在的他对于穆君桐来说,是一个陌生又危险的暴君,是个男人,而不是当初那个早已习惯肢体碰触的小少年,这样太不合适,也太亲昵。   她再次开口:“放开我!”   秦玦被她排斥的语气唤醒,陡然从回忆的漩涡中挣脱,手上力道一松懈,穆君桐成功甩脱他,连连后退。   他并没有追上来。   两人隔着不算宽大的床榻对峙。   他垂下了眼眸,好似刚才一时的盛怒是假象,他仍是一个毫无感知的行尸走肉。   他嗓音森冷:“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招魂?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死,太轻松了。”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可怖的话语,眼神怨毒至极,“我唤你回来,是为了折磨你,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坠地狱,不得解脱。”   穆君桐直直地盯着他,被他的话震慑地不敢动作。   她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听到秦玦的话语,并无太多意外,反而有一种悬了许久的心重重落地的感觉。比起那个诡异又麻木的秦玦,这种阴毒怨恨的情绪好像更适合他。   她忍不住将视线滑到他的腹部。   那个镶嵌在他腹内的芯片不知是否还在,他有试过取出来过吗?或者说,这么多年过去,他猜到了那只是穆君桐用来威胁他的谎话?   感觉到她的视线,秦玦抬起手,心有灵犀地覆盖着腹部。   穆君桐瞬间了然,芯片还在,只不过芯片对秦玦的威慑力有待考证。现在的秦玦捉摸不透,不能轻易刺激,最好的办法还是找别人旁敲侧击地打探。   她想说话,却因为刚才被他阴毒的话语扰乱了心神,一开口,气息紊乱,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本来居高临下阴狠看着他的秦玦忽然一僵,对她来说早已忘却的无足轻重的场景,却早已成为秦玦刻骨铭心的噩梦。   他想起了在曲国王城里的那天,穆君桐也是这样忽然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就开始吐血。   过去与现在重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久违的燥郁感席卷血脉。   穆君桐咳完,觉得自己一开口还没说话就丢了气势,有些挫败。   抬头一看,秦玦却比她更没有气势。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像是在看自己,也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回忆。   他就像收回了利爪的怪物,刚才还在张牙舞爪威胁着要拿人骨磨牙,现在猛然软了皮毛,不知所措。   穆君桐感觉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嘴角,茫茫然,又滑到胸前,好像在确认什么。   她不敢动作,害怕他忽然又被刺激到开始发疯,现在的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秦玦便用这种空洞的眼神盯着穆君桐的胸前,十分恍惚,怔怔的,然后眨眨眼,慢慢回神。   他像魂魄离体了一般,又恢复了正常。   准确来说,这也不算正常,刚才那个暴怒阴狠的人才更符合他。   他忽然从塌上起身站起来,穆君桐浑身一紧,忽然听到他十分平静地道:“我去把方含章叫来。”   穆君桐:???   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错愕地看着秦玦,他却毫无知觉,明明身形颀长高大,却跟个没有重量的幽魂似的,飘飘荡荡地,风吹似的,眨眼间就离开大殿了。 第67章   穆君桐看着空荡荡的宫殿, 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秦玦果然精神不正常。   六年……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此时的他应当差不多统一了中原,也开始了没有杀戮后疯狂渴望混沌的压抑时期。   不知道这个是时空下的他进度推得怎么样, 血脉里的癔症是否已经夺取了他大半神志, 穆君桐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殿内无人看守,她也没有想着逃跑。   想着刚才被秦玦抱回石台擦脚的感觉,穆君桐一个激灵,赶紧把脚缩回被子里。   过了一会儿,秦玦回来了, 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塌上的穆君桐, 他似乎很满意,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削弱很多。   他走过来,将床帐散开,用轻纱遮住榻内景象,从外往里看,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穆君桐有些担忧, 这样遮住面以后, 她就不太方便同方含章使眼色了。   现在想要麻痹秦玦, 降低他的戒备心,就必须让他认为自己同六年前吐血那会儿一样,虚弱无力, 没有任何可以伤害他的力量。   也不知道自己的仪器被他取下来放到了哪儿,别的不说,她的对讲器必须拿回来, 否则时空局不知道她的现状, 就不能为她解困。   她眼神虚虚地落在一边, 看上去神魂不稳的模样,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弱起伏着,秦玦就会认为她又失了魂。   没过多久,方含章就到了。   这倒是穆君桐没有料到的,看来方含章并没有和秦玦失去联络,反而离得很近,这么快就能赶来。   方含章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从殿外走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直到看到了纱帐里的人影,他浑身一震,惊愕到连行礼也忘了。   秦玦并没有因此不快。   穆君桐瞥着他的面色,松了口气,想必他现在还没有到一言不合就剥皮煮人的阶段。   方含章走过来,不知怎么开口,双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玦:“怎么可能?”   他们都知道穆君桐死了。   毕竟穆君桐对他们有救命的恩情,他们怎么也要努力打听穆君桐的下落。可惜秦玦抹掉了她所有的痕迹,连刁家姐弟也被他接走了,方含章得知穆君桐身死的消息还是在四年前,经由殷恒告知的。   即使秦玦并没有告诉殷恒穆君桐的尸体在哪儿,殷恒还是猜到了,他辗转找到了刁玉,确认秦玦将穆君桐的尸首扣下了。   因为穆君桐对方含章和衡元有恩,他们怎么都不能看着救命恩人死了也不能入土安身,但他们找了秦玦好几次,都被他否认了。   几年过去,秦玦的性情变得诡异阴恻,不是多年前还能争执打架的少年了,方含章和衡元不敢再放肆,只能歇了心思,暗地里打探消息。   方含章有一手不错的医术,借此留到了秦玦身边,负责给伤将看病疗伤,也算是得以重用。   今日秦玦唤他来,说让他帮穆君桐诊脉,时隔几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死了,还能诊什么脉?   来的路上,他不断地思索秦玦是不是疯得彻底了,但心头一个微弱的念头渐渐生根发芽,越来越壮大——万一她真的活了过来了?   现在,他看着穆君桐的身影,又激动,又难以置信。   正如秦玦所言,他们并没有完全接受她的起死回生。   说不定是什么巫术让她成为了一个尸傀,或是有人假扮成她来刺杀秦玦……无数的念头从脑海里钻过,直到她掀开了纱帐一角,悄悄露出了半张脸。   她对他挤了挤眼,很努力地向他传达信息。   方含章很难形容这一瞬间的感觉,他确信,这就是穆君桐,和六年前的她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激动至极,泫然欲泣。   这种生死相隔终于见面的感人场景被秦玦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开口:“过来,诊脉。”   简单明了,不留给方含章任何缓冲或者抒情的机会。   方含章下意识点点头,躬身过来。   秦玦回头,穆君桐立刻放下纱帐,装成虚弱呆滞的模样。   他想了想,撩开一角,捏住她的小臂,轻轻地拽出来,像生怕拽掉了她胳膊一样,一只手还在下面垫着。   他把她手腕翻转:“嗯。”意思是,来吧,可以诊脉了。   方含章难过又激动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好没道理,这是什么行为。   但他不敢辩驳,毕竟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是秦玦,是天子,也是个嗜血强硬的疯子。   他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静下心来替她诊脉。   穆君桐很想告诉他,别这么认真,骗骗秦玦,就说我虚弱无力,依旧病重。   可秦玦就站在她身旁,她必定是不能开口的。   想要给他使眼色也是不能的了,毕竟现在秦玦捏着她的小臂,她有任何动作他都能感知到。   没有办法,她只能假装被秦玦捏得不适,活动了一下手腕。   秦玦的力道便放轻了一些。   方含章毫无所觉,轻巧地将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认真断脉。   穆君桐只能在帐内干瞪眼。   方含章蹙着眉头,半垂着头,神情极其严肃。   真是个实心眼儿。   穆君桐又动了动手腕,这下把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秦玦的手掌在她手腕下拖着,方含章的手指扣脉,手掌悬于她手腕上方。   她的手被夹在两人手掌之间,随着假装不适的晃动中,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用小指轻轻勾了勾方含章的掌侧。   当着秦玦的面,勾另一个男人的手掌,实属惊心动魄。   方含章一颤,如遭雷击。   秦玦问:“怎么了?”   他一心落到穆君桐的病情上,并未注意在这三人手掌交叠之下发生的猫腻。   穆君桐不敢吭声,也跟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或许这种重复他的话语让秦玦有一种把控感,他拖着穆君桐手腕的手掌颤动了一下,另一只捏着她小臂的手不自觉摩挲了一下,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暂时不明白这种叫做占有欲的掌控感,因为这一个走神,并未察觉方含章的古怪。   方含章压下心头的波涛汹涌,只是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不确定,需要观病人面色。”   秦玦并未因为心情好而丧失了警惕性,微微蹙眉:“是吗?”   方含章点头:“之前都是会看的,没有人遮住面让我诊脉。”   因为事关穆君桐病情,秦玦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替她掀开了纱帐。   对上穆君桐的脸,方含章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甚至感觉自己身在梦里。   六年过去,她容颜依旧,仍若初见。   不知怎么的,方含章竟然有种想哭的酸涩之意。   秦玦打断了他:“看完了吗?”   方含章的眼泪刚刚溢出来就被秦玦阴冷的语气吓得一僵,连忙仔细辨别穆君桐的神色。   穆君桐对他笑了笑,这一笑,似乎牵动了气息一般,没忍住,轻咳了几声。   咳?   不应该啊,观她脉象除了有些虚弱以外,并无大碍,按理说休息进补几日就能恢复。   六年过去,仍在原地的,只有穆君桐。   就连方含章也多了许多心眼儿。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穆君桐的想法。   他收回手,垂头,对秦玦躬身道:“心血枯竭,依旧虚弱至极。”   没想到进行得这么顺利!穆君桐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任何表现,生怕秦玦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秦玦“嗯”了一声,并无太多情绪。   方含章还想抬头看穆君桐,秦玦却朝右迈了一步,挡住她。   方含章僵硬了一瞬,只好垂头。   “去开药方吧。”他这么吩咐道。   方含章应“是”,不甘心地退下。   现在的秦玦实在捉摸不透,穆君桐不敢疏忽大意,在方含章走后,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装作一个虚弱无力的瓷娃娃。   他转身,在榻边坐下,那种慑人的压迫感又来了。   穆君桐一动不动。   他忽然开口道:“你还会离开这具躯壳吗?”   这个问题可谓刁钻,让人如何回答。   穆君桐不懂他想要什么答案,她只求不激怒这个病态沉郁的秦玦。   她弱弱地道:“不知道。”   沉默,窒息的沉默。   穆君桐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的发髻上移动,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他突然出声打破这种窒息的沉默:“说谎。”   即使再小心,穆君桐还是被他阴冷至极的语气激得浑身一凛。   “骗子……”他感觉自己吓到了穆君桐,放低了声音,可是无论语气多么缱绻,依旧不掩冷意。   他轻轻抚摸了下穆君桐的发髻,喃喃道:“骗子。”   他在回忆过去。穆君桐口口声声答应他会等他带着良医回来,可是他一走,她就死了,给刁玉这种相处不久的女人写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封信,却连一句话也没给自己留。   他也在记恨现今。她明明回来了,他这么小心、担忧,害怕这又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梦,连确认也不敢,她却心安理得地躺在石台上,继续扮演一个尸体。   他放低了声音,像情人的耳语:“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发现你回来的吗?”他放下抚摸她发髻的手,“你的头发,和上次去时不一样了。还有衣袍,锦被,全都动了。”   穆君桐惊愕到浑身发冷,不敢抬头看他。   这是何等疯狂,居然连这个也能察觉?他不是故意把头发打散了吗,为什么连打散成什么模样也记得?   秦玦好似并无责怪的意思,语气转为哀怨:“你回来了,还骗我。我都不敢认,我要怎么确认你真的回来了呢?”   他语气陡转凛冽:“穆君桐……我要怎么确认,你没有骗我呢?” 第68章   在这种如被毒蛇包裹的危险感中, 穆君桐愈发确认了现在的秦玦已面目全非,这叫她怎么不骗他?   她抬眸,逼迫自己和秦玦对视。   她试图在他五官中找到少年时期的影子, 借此唤起熟悉感, 以抵消心头下意识的恐惧。   可惜,她失败了。他的眼神沉如墨,氤氲着一股凄冷的寒雾,只要看他,就会忍不住被这双过分美丽的双眸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穆君桐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不恰当的知识点。如果遇到了恶犬,千万不要与它对视, 否则它会认为这是一种挑衅。   穆君桐默默收回了目光。   秦玦真是奇怪至极, 穆君桐能够确定,虽然他身上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气息,但他确实不想杀自己,否则他不会刻意把她抱下祭天台,又让人给她诊脉。   但他确实对自己怀有怨毒的恨意,不过这份恨意暂时没有爆发出来。   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现在到底想要拿她怎么办吧。   无论如何, 穆君桐觉得还是明哲保身比较好, 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可是穆君桐让步的模样落到秦玦眼里, 顿时激起了他的不快。   因为记忆里真实的她是不会退避的,这一点儿也不像穆君桐,或许他还在癔症发作的幻境里, 也或许……她又在装模作样骗自己。   秦玦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穆君桐感觉到了羞耻。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对秦玦的,当时还嘲笑他说等你长大了我等着你来报复, 没想到自己只是昏睡了一觉, 醒来后两人地位就彻底互换。   他再次发问:“你会再次离开这具躯壳吗?”   哎, 穆君桐在心里面叹了口气,想听哪个答案暗示一下不行吗,她根本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她只能试探道:“我感觉到了身体虚弱,或许吧。”   秦玦虚了虚眼睛,似在探查她是否在说谎。   这个动作倒是他习惯的小动作,只是长大了再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   他松开手,也不知道满意这个答案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他应当活不久了。”   谁?穆君桐蹙眉,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秦玦乜了她一眼:“那个和你冥婚的人。”   穆君桐想着石室里那个皮包骨头的男人,忽然觉得世事难料。秦玦应当不屑于计较当年的事儿,可为了给她血祭招魂,还是把这个仇人找来了折磨,倒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她看上去并没有理解秦玦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秦玦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道:“他死了,这世间便没有同你祭告过鬼神的人了。”   穆君桐一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再找个人嫁了吧。”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   穆君桐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   秦玦丝毫不解她的震惊。丈夫死了,那就再找一个,否则以后拿谁做血祭。   看到他眼里的认真,穆君桐脱口而出道:“我不要!”这太诡异了,这是他用来羞辱自己的方式吗?   她确实不在意婚姻,可这并不代表秦玦能随随便便给她安排一个丈夫,尤其是她知道这个丈夫还能给自己招魂。   她排斥的意味太明显,秦玦感到不解:“你不是不在意吗?”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穆君桐说过的话,“找姘头,立刻嫁人,这些你都不在意的。”   穆君桐:……   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我。   当初穆君桐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说胡话,没想到会被长大以后的秦玦提起,这实在是太羞耻了。当时欺负半大小子不懂事,一点儿也没在意这方面要住嘴,结果现在好了,报应来了。   他还在回忆,甚至还极其“贴心”:“或者你想多找几个?”秦玦对这个想法感到满意,“也好,这样血祭的力量更盛。”就不至于等了她六年才将她等回来了。   穆君桐:……   本来还在紧绷害怕,如今被突然降临的羞耻心攻击,穆君桐一时有些接受无能:“我不要——”   话还没说完,秦玦就转头来看她,他的眼神有些危险:“你不想在世间留下可以唤你回来的人?”   穆君桐心头“咯噔”了一下。   她敏锐地感知到,如果自己说“是”,那么秦玦一定会开始发疯。   为了不激怒他,她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当时这样说都是气话,冥婚什么的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我其实挺介意这个的,再说了,哪儿能随随便便找些人就成亲了。”和一个疯子讲道理,谁懂她的苦处,“我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嫁的。”   似乎有点道理,秦玦虚了虚眼,陷入了沉默。   他好像又开始在挖掘回忆了,那些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回忆,那些穆君桐早就遗忘的回忆。   她蜷起膝盖,很是崩溃。   “铁匠铺……”他忽然吐出一个词,“如何?”   穆君桐:……   他还在回忆,再往后推,可就是方含章和衡元他们了。   穆君桐连忙阻拦:“我要过过明目。”她飞快打断秦玦回忆,塞一堆十分无理的要求,“肤白貌美,长相身材都要上乘,这样的人我才愿意嫁。”   或许对于别人来讲,这个要求可谓无理,可是秦玦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理所当然,穆君桐要嫁,自然要嫁好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她姘头的。   六年前他这么认为,六年后他也这么认为。   他在各方面都有变化,但对于人情世故这些依旧同六年前一样,懵懵懂懂,初入人世。   他点点头:“好。”   他满意于穆君桐的配合,至少她配合了,就表明了她愿意有可以血祭招魂之人,也就是愿意回到世间陪他。   他忘了刚才还在纠结穆君桐是不是在骗她,起身,安排正事去了。   穆君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挫败地往床上一趟,等到秦玦真的招人来了,她又该以什么理由搪塞呢?   穆君桐确实虚弱,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一睁眼,已是翌日清晨。   见她醒来,有宫女上前来伺候她净面用膳,可是无论她怎么询问,这些宫女都一言不发,不愿意开口回答她任何问题。   穆君桐只好放弃,在暴君手下讨生活,她们也不容易。   不过好说歹说,她们总算为穆君桐寻来了一双鞋,让她可以下地行走。   宫女虽然恭敬,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穆君桐身上,虽然不明白她是什么身份,但总归是不敢让她离开宫殿的。   穆君桐只能站在窗边晒太阳,慢慢恢复力气。   还没等到日头升高,秦玦就来了。   不需要穆君桐看到人影,光是站在殿外的宫女们浑身透露着惧意,就能传递出这个消息。   一踏进殿内,他的视线就精准地寻到了穆君桐。她站在阳光下,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不像是幻境里暗无天日的石室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这是真实,而非虚妄。   秦玦个子高腿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穆君桐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话与他寒暄,他就习惯性地把她打横抱起。   穆君桐:……   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闭眼的功夫,对于秦玦来说却是六年,已经习惯了把她当做一具无力软弱的尸体,都忘了当初她一拳就能打断他的鼻梁。   他十分习惯,穆君桐却感觉羞耻心爆棚。   但一想到自己本来可以回时空局交接任务然后舒服度假,却因为秦玦招魂把她叫回来,她有什么羞耻的,就应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劳动才是。   于是她放弃开口让秦玦放她下来的想法,反正他抱得很舒服,也正方便让她装虚弱。   走出一段路,秦玦把她放进软轿里,有宫人负责抬轿,不得不说,软轿晃晃悠悠的,没有秦玦抱着舒服。   晃了一会儿,穆君桐都快要无聊到睡着了,终于到了。   也不知秦玦想要做什么,似乎是把自己抬到了他常住的宫殿。   看来秦玦已经回到了都城,这座宫殿的样子和自己梦中刺杀大暴君时的寝殿很像,稍微比梦里有些生气,没那么森冷。   软轿停下,穆君桐掀开纱帘准备下轿,还没动作,秦玦就下意识把她抱起来了。   ……看来这六年他没少抱着自己的尸首挪动。   进了前堂,他随意地把穆君桐一放,对旁边躬身等待的寺人道:“传进来吧。”   穆君桐还没摸清楚秦玦现在的性子,不敢随便开口,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很快,有两列人从远方规规矩矩地躬身走来。   穆君桐的注意力被吸引,直到他们在殿外跪下行礼,她才意识到,这来的全是……妙龄美男?   昨夜的交谈闪回,穆君桐难以置信地看着殿外的人,秦玦这是真的在给自己挑选良人?!   秦玦很忙,案牍堆积成山,他把穆君桐放下后就开始翻看批阅,等到人齐了,他才敷衍地抬起头:“依次进来。”   他揉了揉睛明穴,看样子似乎是看了一夜,稍微有些疲倦。   穆君桐跟化石一般窝在他身旁,只是看着进来的美男发愣。   她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边想着秦玦做出来这种事很合理,一边又觉得这简直是离谱。   大脑忙着,眼睛也没闲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进来的人。   肤白貌美,身材上乘,确实如此,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足够抢眼。   她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忽然听到“啪”地一声,秦玦将手上的文书狠狠拍在了桌面上。   扑簌簌的,殿外的殿内的所有人顿时颤颤巍巍地跪趴在地上,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貌美?”秦玦面色铁青,“是当孤眼瞎吗?”   穆君桐还不习惯这样的秦玦,所以虽然感觉他威圧感甚重,但并未害怕,不过这股压迫感很快就对着自己袭来。   秦玦转头,面色极其不越,嗤笑地与穆君桐道:“这样的你能看得上?”   穆君桐咽了咽口水,她觉得挺好的,但她不敢说。   她只好一脸冷淡地摇了摇头。   神经病秦玦面色稍微好转了一点,但仍旧不悦,语气阴冷:“是孤太久没杀人了吗,这些世家一个个的都开始戏弄孤了。”   他把案牍往旁边一推,或许是几夜没睡了,他终于累了,所以有些暴躁。   顾着穆君桐在身边,他勉强压下那股想杀人的冲动:“下去。”   刚才满面红光进来的美少年们,面色惨白双股战战地退下,下一排的立马跟上,只是再也不复来时的自信。   穆君桐悄悄扫了一眼,虽说她随口一说肤白貌美,但其实进来的都是各有特色的美少年,有书卷气满满的白皮,也有阳光健美的黑皮,各色各样的,看得她大饱眼福。   直到一束怨毒的目光如刀锋滑过般擦过她的侧脸。   秦玦语气平淡:“你很满意?”   可越是平淡,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穆君桐浑身一僵,连忙摇头做出不上心的模样,实则心里要把秦玦给骂死了。   于是秦玦摆手,更加快得将这些人过了一遍,明明都是俊美无俦的世家子,他却一幅挑选货物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满意,最后疲倦地道:“算了,让他们继续找。”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刁玉,反正都是祭鬼神成亲留下魂魄牵引,男女都一样,他补充道,“姿容上佳的女子也行。”   “咳、咳——”   猝不及防,穆君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第69章   对于秦玦的种种行径, 口诛笔伐,条条论罪细数,怎么数都不会有荒淫这条罪。   直到今日, 他忽然要挑选美男子入宫。   世家大族皆蠢蠢欲动, 富贵险中求,无论如何,能够入暴君的眼就是好事,没想到还没有刚入宫就被灰溜溜地赶出来了,秦玦一个没看上。   又听闻秦玦似乎是想挑女子,这下更不敢敷衍, 纷纷将珍藏已久的绝色献上, 从南到北,各地的绝色都有,总能有一个入眼的。   但穆君桐出于好奇和试探,问秦玦:“血祭只要拜过天地便能奏效吗?”她有些担心,万一真一辈子走不了了怎么办。   秦玦一愣:“自然,不过若是离魂心有牵挂……”血祭力量会更强。   心有牵挂?心有所属。   秦玦虚了虚眼睛, 这下好了, 他彻底改了注意。   本来曾经看衡元和方含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现在嘛,他们勉强算是有用。   理智这样想,但怎么想怎么恶心。   他再次揉了揉睛明穴, 干脆站起来,在殿内踱步。   穆君桐大气不敢出,生怕秦玦又想到什么开始发疯。   见她一动不动, 秦玦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曾经那个晚上, 他和衡元打架, 穆君桐也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吃惊,后来……他一揍衡元,她就动手来拦了。   他盯着穆君桐,鼻腔里发出一声怪调,一言不发地走了。   穆君桐:?   眼看着秦玦走远,她的目光立刻收回,在殿内扫寻。   不管秦玦发什么疯,她的首要目标都是先回收仪器。不知道秦玦把仪器放在了哪儿,寝殿内是否有线索。   她站起身,假意想要喝水。   寺人连忙上前伺候,趁着这个角度,穆君桐朝小寝方向瞄了一眼,和梦中一样,秦玦不喜欢有太多人在周围,所以只有路寝有宫人服侍。   穆君桐喝了一口水,装得昏昏欲睡:“我想歇息一会儿。”   宫人有些为难,秦玦未吩咐,他们不知道改引穆君桐去哪儿歇息,无论如何,在天子执政的前殿歇息总归是不合礼数的。   穆君桐看上去极不懂规矩:“君上在哪儿歇息,我就去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觉得这个女子来历古怪,不敢得罪,一咬牙,真引着穆君桐去了。   反正君上抱着她行走,想必是圣宠正浓。   进了秦玦的寝殿,宫人退下,寺人守在殿外,给予了穆君桐充分翻找的空间。她不敢松懈,确信无人进来后才敢翻找。   殿内空荡荡的,可能建筑解构,明明外面日头高照,这里面却有些阴冷。   穆君桐每个箱子都打开看了一遍,并未找到仪器,若是秦玦不长期睡在这里,确实不会把仪器放在这里看守,若是他看重,说不定会放在无人知晓却严格把手的地方。   穆君桐没有失望,来到他的榻前,本来以为一无所获,却在靠近床榻时愣了一下。   她看着榻前悬挂的平安符,一时有些怔愣。   其实对于她来说,也没有过多久,不至于恍惚,可平安符的布料已在六年时光中变得老旧,不似当年那般鲜亮。   穆君桐走过去,用手指磨蹭着布料,万万没想到秦玦还将这个敷衍的平安符留着。   不过她也只是一时的感叹,回过神,立刻拆开布头,取出里面的监听仪,算是勉强回收了一件仪器。   正准备转身离开时,穆君桐的目光被枕头旁边的木盒所吸引。   即使她认为秦玦不会将仪器摆放在这里,但仍旧避免不了内心怦怦跳。   她记牢木盒摆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   万万没想到,里面竟然躺着一根簪子。   是穆君桐戴着下葬那根……   她眨眨眼,不知作何反应。   他在想什么?无论如何,放个死人佩戴的簪子在床头,终归是晦气的吧。   不过秦玦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晦气是何物。   她看着簪子发愣,忽然听到殿外有声音传来,连忙合上木盒,慌忙往床上一趟。   不管秦玦有没有洁癖,会不会因为她躺在自己榻上而发疯,总之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想要翻找东西。   然而秦玦并未进来,他似乎是在殿门处停下了。   穆君桐尽量放平呼吸,装作睡着的模样,全神贯注地听着殿门口的动静。   她不敢掉以轻心,秦玦完全可以做到走路无声,若他起了试探的心思,悄悄靠近的话,她不一定能够察觉。   等了很久,穆君桐都没有听到动静,不知他是悄悄地走了,还是已经进来了。   直到有药草的香气传入鼻腔,穆君桐浑身一激灵,过往的回忆纷纷涌现,她差点没紧绷着弹起来,勉强压制住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后,她依旧放平着呼吸,不敢动作。   这个药香说来也熟悉,仍是梦中那种气味,不过好像没有那么冷,只是闻着都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梦里警觉,一心扑在任务上不敢多想,现在躺在塌上她倒是能分出点心神思索这药草的功效,似乎能让人恍惚,也能让人……安眠?   他很难睡着吗?   穆君桐想着两人相处的时光,他似乎并不怎么需要睡眠,但确实是很难安眠,看来这些年这种情况加重了,都需要在寝殿点上草药来辅助睡眠。   她这么思索着,忽然发现自己的神思已不自觉飘忽远了,想要拉回来,却怎么也拉不回来,只能在迷迷糊糊之中渐渐睡去。   也不知道睡醒后是什么时候了,穆君桐艰难地睁开眼,想要翻身,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睡得太沉太沉了,沉到睡醒浑身无力,疲乏至极。   眼皮沉重,刚一睁开,又拉扯着想要合上。   她头脑不清,一时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再用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塌前站着的人影。   很熟悉的轮廓,是秦玦啊……她这么想着,习惯性地想要叫他,却完全无法张嘴。   于是她便用离他最近的脚轻轻踢了踢他。   秦玦逆着光,面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神情莫名,在感觉到她的动作后,浑身一僵,慢慢低头看向她的脚。   若是穆君桐稍微有一点意识,都该察觉到这股阴寒压迫的危险,可是她被秦玦亲手调制的草药熏得头脑昏沉,一年的相处记忆完全打败了这两日的警惕,本能的相处模式仍然停留在六年前。   她感觉天地昏暗,喉咙干涸。   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在提醒她让她赶紧清醒。   她再次开口:“秦玦,水……”喝了水就能清醒了,秦玦在,只能让他去倒水了。   穆君桐没少使唤秦玦干这种伺候人的杂事,才开始他还装作一幅不情不愿受到羞辱的模样来麻痹她,后来也不知道是麻痹了谁,反正习惯了,被使唤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干活倒是出奇的利索。   快醒来……快醒来……   意识一点点回笼,穆君桐闻着依旧不散的药草味,浑身冒冷汗,没有记起自己的处境,倒是想到了当初在船上被迷倒的时候。   她蹙眉,表情有些痛苦,模糊的视野里又见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想要摸侦测仪放电,却摸了个空。   心里一凉,还未来得及缓过来,嘴唇边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水杯。   有人把她扶起来,给她灌了点水。   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留下,缓解了体内不安的灼烧,穆君桐感觉溃散的意识终于收拢,她眨眨眼,咬了咬舌尖,终于从草药药效里挣脱出来。   一清醒,视野里陡然撞进了秦玦的侧脸。   堪比恐怖场景。   穆君桐下意识躲闪,秦玦没有防备,被她的挣扎带动,杯里的水荡了出来,滴到被上。   水珠晕开几抹深色,他的视线被水痕吸引,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开手。   穆君桐躺在他的怀里,看着端着水杯的秦玦,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比起刚才那种昏沉,这个场景更像是梦一点。   秦玦收回目光,看向他,眉头依旧蹙着:“怕你睡不好,便点了香。”   穆君桐反应了一下,有些迷惑,秦玦这是在给自己解释?   她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们能一样吗,让你安眠的量足够药翻我。   秦玦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抽回手,将水杯放回桌面上。   穆君桐无力地坐着,这下是真的浑身软绵,不是装的。正想要掀开被子下床,秦玦又过来了,把她轻巧地一抱:“吹吹风就好了。”   穆君桐:……   总是这样,前一刻警铃大作,后一秒又无语至极,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也要被他带得不正常了。   到了殿外,冷风一吹,穆君桐确实感觉到舒服了一点。   她窝在秦玦怀里,思考着刚才的事情,想到自己居然用脚踢暴君让他给自己倒水,穆君桐冷汗都要下来了,胆儿真肥啊。   虽然眼前人确实是秦玦,但他可不是当初那个任打任骂的臭小子了。   穆君桐有些后怕,身子不由得变得僵硬。   忽然,秦玦抱着她的手臂动了动,穆君桐顺着他的力道左晃右晃,一滑,更加窝尽了他的怀里。   这下秦玦舒坦了,抱着她不再动作。   穆君桐都要傻了,合着刚才是觉得自己身子僵硬,他抱着硌手是吗……   完了,她以前还时不时能猜到秦玦的心思,现在已经完全猜不中他的脑回路了。   “以后不要随意进我的寝殿。”秦玦忽然开口。   穆君桐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责怪自己的意思吗,还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目的,今日点草药只是试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穆君桐“嗯”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秦玦把她掂了掂,抱得挺稳,嘴上却说着完全无干的事情:“你对巫术草药一概不知,或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听着挺憋屈的,穆君桐想着自己从出任务以来就没遇到这些情况,谁能想到会遇到这些从未接触的领域,被活生生地招魂拽回来加班,真是恼人。   明明一觉前自己还能控制秦玦,一觉后就反被控制。   当初装乖的是他,现在变成了自己。如果是以前,想揍他就揍了,随随便便地欺负,无论哪个方面,秦玦都打不过自己,就算他有背景优势,穆君桐也能借着一身仪器逃脱。   “你在想什么?”忽然,秦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穆君桐愣了一下:“没什么。”   他又不太高兴了:“骗人。”   穆君桐无奈,叹气道:“好吧,我是在想以前。”最好的谎话是掺着真话,穆君桐确实是在想以前,不过是在想以前怎么揍小暴君。   话音落,秦玦的手臂忽然有些僵硬。   穆君桐感觉到了他的肌肉变化,悄悄抬头一看,只见他下颌线凌厉,绷着脸,好像有些不愉。   不会这也能惹恼他吧?   穆君桐连忙补充道:“就忽然想到了而已,随便想想。"   他抱着她的手收紧,忽然搭话道:“我也时常想起过去。”   时常这个词太轻了。这六年,他什么时候没有在想从前呢?   他忽然用这种忆旧的口吻说话,穆君桐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回以沉默。   所以说过去终究是过去,只能用来回忆,不会停留。   气氛凝滞,秦玦面色渐渐变得沉郁,突然对穆君桐道:“明日,让你见见旧好。”   最后两个字,竟被他念出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第70章   见旧好?   无论秦玦指的是谁, 对于穆君桐来说都是个好机会。她现在没有仪器,又对现状两眼一抹黑,若是能从别人口中得来有用的信息, 说不定就能脱困。   她没有回答, 尽量给出平淡的反应。   也不知秦玦是否满意,他一直观察着穆君桐的神情,见她确实无所谓的模样,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放松。   他特意为穆君桐辟出了个宫殿,采光好,安静, 但离秦玦不算太远。   穆君桐虽然知道秦玦不可能轻易放她走, 但她还是忍不住试探道:“我以前的那座宅子呢?”   秦玦轻飘飘乜了她一眼:“自然是帮你收着了。”他道,“你莫不是还想回去住?”   穆君桐垂眸:“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不过宫殿什么的,我确实住着不适应。”   秦玦定定看着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诡异地让她背后发寒。他走近殿内,将她放下。   “住久了就习惯了。你就安心歇息, 医者和药材应有尽有, 万一你哪天突然又离魂了, 我还能及时把你召回来。”   前面那些话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离魂”。   秦玦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算不上试探, 倒像是明晃晃的拷问。   穆君桐尽量做出自然的模样:“别说这些,多不吉利,我可不想死。”说的倒是真情实意, 表明自己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突然离开。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看得穆君桐表情僵硬后, 他才收回目光:“是吗?”   不等穆君桐回话,他转头就走了。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这是穆君桐对现在这个秦玦的印象。   她现在力气已经渐渐恢复,虽然躺了六年,但肌肉并未退化,所以身手还在,只是离了习惯的仪器,多多少少有些限制。   她隐约感觉到秦玦内心有一种压抑的恨意,也隐约感觉到恨意后面扭曲的控制欲,她不敢轻举妄动,若要行动,必然要做好万全准备,争取一次成功,否则她可不确定现在这个秦玦被惹怒后会有什么反应。   翌日,穆君桐早早地就被宫女唤醒洗漱,好一番折腾才将她装点得当。   头发梳成了郢国特有的样式,戴上繁复的首饰后,宫女还想在她脸上化妆,被她拒绝了。   这个时候,殿内突然安静下来,穆君桐不用回头就知道,秦玦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穆君桐背后,面无表情,语调却很轻松:“准备好了?”   穆君桐点点头。   他瞧着她镜中的倒影,幽幽地道:“倒是打扮得齐整。”   穆君桐无语:“这不是你让人给我收拾的吗?”   也不知道秦玦在想什么,他斜开了眼:“你可以拒绝。”   穆君桐对秦玦的印象又加了一个词语:无理取闹。   那他这是要自己打扮,还是不要自己打扮呢?   穆君桐受不了了,抬手想要拆下首饰,阴阳怪气地道:“哦?是吗?我还能反抗你的吩咐啊?”   殿内落针可闻。   宫女们率先禁受不住,纷纷跪下来,颤颤巍巍趴了一地。   她们不敢想象怎么会有人这么大胆,是活腻了想要尝尝被活剥的滋味吗?仅仅是一瞬间,冷汗瞬间打湿了里衣。天子发怒,死的可不仅仅是这个顶撞他的女人,整座宫殿的人都别想跑。   她们跪了一地,穆君桐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   她已经习惯了同秦玦斗嘴,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哪知道这也能算放肆。   正在思考该如何补救时,秦玦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他神情莫测,嘴角动了动,好像是……想笑?   “不用了,戴着挺好的。”他阻止穆君桐的动作,她这般出现在别人面前,他都能想象别人的表情。他又是畅快,又是不悦,难以分辨自己的想法。   秦玦想了想,干脆从怀里掏出来项链。   他躬身,替穆君桐挂上。   项链很长,以野兽獠牙穿制而成,坠子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镶嵌着羽毛,一看就是独属于郢国的风格。   与穆君桐一身装扮格格不入,所以坠在她胸前便格外显眼,别人一眼就能看到项链,然后联想到郢国,进而联想到秦玦。   “好了。”他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项链上的图腾,“走吧。”   他并未直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顺势想把穆君桐抱起来。   虽然穆君桐打算刻意装虚弱麻痹秦玦,但并不想以被抱着的姿态出现在熟人面前,她立刻站起身来躲开他的动作:“我有些力气了,可以自己走。”   秦玦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很快,那阵错愕化作怏然。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殿内众人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下一刻就被拖出去用血洗石砖。   他终于直起背,低头看向穆君桐:“好。”   直到他们走出殿外,趴在地上的宫女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这么轻飘飘地依了她?   她们心下的惊骇不亚于狂风暴雨,皆在重新估量穆君桐的地位。   对于秦玦口中的“旧时”,穆君桐有几个猜测,方含章是见过了,剩下的只有刁玉、殷恒……还有衡元。   曾经秦玦对衡元很有意见,但也只是揍他几拳而已,现在不同以往,他手上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穆君桐虽然想要熟人的帮助,但也不想让他们陷入危险。   所以在软轿上,她一直在忐忑地思考该如何表现。   软轿停下后,她先秦玦一步跳下去,但也没有表现得很利索,以免秦玦怀疑。   她往殿内走,秦玦在后面跟着,穆君桐总感觉秦玦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自己的脚底,她只好更加卖力地扮演虚浮的步伐。   进了殿内,穆君桐自觉地往侧边的桌案走,秦玦却忽然出声:“上去。”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秦玦几步就走到中央最高的桌案旁,那是他平日见臣下的座位。   他浑身懒散地往桌案前一坐,拍拍身旁:“坐这里。”   即使穆君桐不是古代人,她也清楚地明白这不合规矩。   她面上流露出的犹豫被秦玦捕捉,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语气戏谑:“你是想离他们近一些?”   穆君桐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不合规矩。”   秦玦发出一声冷哼:“你还在意规矩?”   穆君桐无奈,只好坐到他身旁。除了在意规矩以外,她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两人坐一起的画面会很古怪。   秦玦对这方面不敏感,她却下意识感到别扭,毕竟她能清楚地划清过往与现在这个秦玦的界限。   二人并排而坐,实在有些亲昵过头了。尤其是现在没了母子名头,秦玦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坐在旁边,在外人眼里肯定是要生出些不清不楚的误会。   很快,外面传来传唤的声音。   有人垂头躬身缓步靠近。   跨过殿门,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穆君桐既惊讶,又觉得不出乎意料。   先来的人,是衡元。   秦玦把殿内侍立的寺人都撤下了,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三人,极其安静,只能听到衡元恭敬的拜见。   话音落,秦玦并未让他起来,而是用一种不大不小,足够衡元听到的声音对穆君桐道:“这些年他来求过我好几次,叫我让你入土为安。”   穆君桐有些错愕,听到他这般说,下意识朝衡元看去。   一直恭恭敬敬的衡元也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朝上方抬头。   他知道这样不敬,但他还是压不住自己心头的震动,他太想知道是否有人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太想知道穆君桐是否真的活过来了,   在和穆君桐视线撞上的那一刻,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这就是她,如假包换,做不得假。   衡元的变化也很大,他看上去成熟了太多,蓄了胡须,乍一看,丝毫没有当年那个灿烂少年的影子。   他眼里有激动,也有难以置信的惊喜,但却没有当年那种痴心迷恋了。   六年的时间,足够磨灭对一个人的动心,何况是一个死人。他自然是十分记挂穆君桐的,但那份少年独有的倾慕早就随时间淡了,他已不是少年,自然无法维持少年才会有的热烈爱慕。   面对一个死人,再多的情绪也只会转化为怀念。   穆君桐分不清这些,秦玦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为什么衡元来求他时,他并未发怒。他可以忍受知恩图报的人,却不能忍受假惺惺的痴情人。   他抬抬手,让衡元起来,转头对穆君桐介绍衡元的近况:“如今他可是衡家的家主。”他不情不愿地夸赞道,“勉强也算能够胜任。”   穆君桐点点头,对衡元投去一个稍显生疏的微笑:“真是年少有为。”   这就年少有为了?秦玦听得耳朵痒,簇起了眉头。   而在一侧坐下的衡元终于消化了穆君桐起死回生的事实,听到穆君桐说话,连忙行礼道不敢。   这一下倒是有当年那个羞涩少年的模样了。   秦玦明明年岁不大,却用一种老成的口吻回忆过去:“若当年你没有救下他,他也没有今日。”   这就让穆君桐没法接话了,她只好尴尬地笑笑。   谁知下一句话更让人尴尬,他幽幽道:“我记得,他说要报恩,想要娶你?”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穆君桐的笑僵在脸上,而衡元更是诧异地看向秦玦。   这一抬头,就看到了穆君桐胸前那个极为显眼的项链。   衡家是世家大族,作为家主的衡元见识不会太浅,一眼就辨认出了项链的来历。这一看就是郢国巫女才能拥有的,而秦玦的生母,郢国的女公子,就是一位巫觋。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年少无知说过的胡话。   当时以为秦玦与穆君桐真是后娘继子,以为秦玦有烝报婚的心思,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年少胡话。   衡元心头震动,连忙垂头,回答秦玦的话:“都是年少无知的胡话罢了。”   秦玦懒洋洋地把玩着桌案上的杯盏,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你如今还未成婚,是心有所属了?”   衡元呼吸乱了半拍,不知秦玦合意,连忙垂头思索。   “并未。”   秦玦把玩杯盏的手一顿:“哦,那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衡元心头怦怦跳,他下意识抬头朝穆君桐的方向看去。   秦玦微微眯起眼。   很快,衡元收回目光,摇摇头:“臣未曾想过。”   秦玦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讨厌这个拖泥带水的衡元。他既想让衡元做那个穆君桐可以心有牵挂的血祭之人,又觉得若是衡元还存着曾经的爱慕心思,未免恶心过头了。可是若他没有那些心思,随便找个貌美的家世子不一样吗?   他烦躁地蹙起眉头,把手里的杯盏随意往桌案上一丢。   大抵是情爱之事本就令人作呕吧,为了让血祭更强,他不得不忍受这种恶心的事,耐着性子替穆君桐挑选合适的人。   他转头看向穆君桐,直入主题:“你觉得呢?”   他这份忍耐至极几欲作呕的模样,不像是在替穆君桐挑选,而像是在替自己挑选一样。   穆君桐自然不会依着他胡来,连忙压低声音道:“我当年也只是觉得他性情直率,以长辈的目光看待他,现在也一样,我是万万没有那种心思的。”   她凑近耳语,姿态有一种不合适的亲昵,秦玦隐约还能闻见她发丝上的花香味,莫名其妙地,他周身的杀意忽然就褪尽了。   他挑挑拣拣的,谁都看不起的样子:“也是,当时他衡家有些小钱,不看这个人,单单看衡家,也勉强凑合吧,但是现在你又不缺——”现在她不缺钱了,因为他足够有钱。   这个想法闪过,古怪又别扭,秦玦匆匆闭上嘴,跟吞苍蝇一样将后面的话吞下,神色不太自在。 第71章   秦玦的这份不自在很快被打断。   刁玉终于来了。   比起衡元的举止有度, 她显得粗鲁多了,跌跌撞撞的,进殿的时候差点摔倒, 还是被眼疾手快的寺人给扶住的。   不知道这六年秦玦做了什么, 大家似乎都很怕他,刁玉来时战战兢兢的,但抬头见到穆君桐的刹那,所有的心惊胆战都变成了久别重逢的惊喜。   隔着长长的大殿,她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穆君桐。   穆君桐被她的反应触动到, 心中酸涩不已。   寺人在一旁轻声提醒, 刁玉这般,可谓是无礼至极,万一触怒了帝王可没有好下场。   但秦玦并不介意,相反,他看到刁玉的反应,甚至有种“这才对”的感觉。   总得有人将他的感受走一遭才好。   这个刁氏女, 勉强算是可以吧, 若是要同她结契, 他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他转头看向穆君桐,却见一向冷淡的穆君桐居然眼眶红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秦玦惊愕, 十分不解地看着她。   随着她垂眸,泪珠差点滴落,秦玦的眉间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有一种奇特的绿芽在破土而出, 让他胸前又酸又痒。   秦玦立刻否决了刚才的想法。   他想, 不可以,这个刁氏女,一定要离穆君桐远远的。   他渐渐攥紧了拳头,面色变得铁青。   为什么见到自己的时候,她却要装模作样,还想逃跑?   明明害怕警惕至极,却要假装熟稔地说“你长高了”。长高了,多么好笑,六年了,死里复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无关痛痒的寒暄。   他怎么能不恨她?   他胸膛里翻滚着怒气,压下喧嚣的杀意,沉声开口:“怎么,什么也不想说?不想说就下去吧。”   刁玉连忙擦泪,跪在地上,着急地想要上前。   见她如此,穆君桐难免跟着慌张,下意识用手抓住秦玦的袖口:“不,自然是想叙旧的。”   秦玦的视线落到她的手背上,华贵的布匹被她紧紧拽着,握出了褶皱,他却一点儿也不厌烦,反而顺着她的力道将手抬起。   那股还未宣泄出来的怒火在胸前打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吧。”他不情不愿地开口。   这下刁玉破涕而笑,穆君桐也跟着笑。   秦玦又不高兴了。   他也不懂自己在厌烦个什么劲儿,嗓音清泠泠的,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阴阳怪气:“要孤给你们腾出叙话的地儿吗?”   穆君桐坐在他身边,敏锐地感觉到了周遭的低气压。   强行把自己拉来见旧好的是他,来了见到了又不开心的还是他,真是被惯出来的古怪脾气。   她在心下腹诽,面上不显:“不是你让他们来的吗,什么叫腾出地儿?”   她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袖忘了放,秦玦的注意力一半在整个殿内,一半在袖子上,心头那股厌燥好像见到了大热天尸体捂臭了引来的大群苍蝇,嗡嗡作响,被她提醒,才想起好像是这个理儿。   这么一想,更烦躁了。   他拉着脸,一言不发,在这别人看来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穆君桐却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只觉得他又哪儿不快了,实属正常。   她站起身,提着裙摆朝殿下快步走去。   这一走,拽住他袖口的手就松开了。   秦玦余光盯着袖口留下的褶皱,不自在地抹了抹,真是的,没点规矩。   秦玦眨眨眼,思绪飘远了。   她以前好像没有这样做过,这还是头一回。曾经要制止他,不是拽领口就是扯背后的领口,现在他长高了,她再也没法这样对自己了……   没人知道他走神是什么样,只见他蹙眉沉思,众人吓得冷汗直冒。   连衡元都觉得穆君桐怕是惹恼了秦玦,秦玦故意将她复生,难道是为了折磨她?毕竟当初穆君桐对秦玦并不算和善。   记挂着救命恩情,衡元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他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解救穆君桐。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只有刁玉和穆君桐是纯粹地开心。   刁玉知道死而复生是件诡异的事,若是前几代君王,怕是早就将她烧死祭天了,不过此次实乃特殊,是君王自己用了邪术。   她一个平头百姓,顾不了那么多,只知道穆君桐回来了就好。   她感慨地看着穆君桐:“你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穆君桐面对她有些无所适从,毕竟当时说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刁玉没太大反应,她以为刁玉不会很伤心的。   她岔开话题:“同我讲讲你的近况吧。”   刁玉明白这里不是可以絮絮叨叨说一大堆的地方,只好长话短说。穆君桐死后,秦玦派人来把刁玉带走,刁器担忧她安危非得跟着,所以来人干脆把他俩一起带走了。如今刁器负责修刀具,刁玉负责修弩、投石器等木器,皆得到赏识,比当初在曲国的日子好多了。   这个安排倒是出乎穆君桐的意料,她偷偷朝上方瞟了一眼,秦玦沉着一张脸,眼神虚虚地落在桌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他竟然把刁玉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么有心,可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刚刚起了这个念头,穆君桐就听到刁玉接着说:“至于你留给我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拿走了。”刁玉眼神躲闪,这个\"拿\"用得委婉,强抢的意思很明显了。   穆君桐被噎了一下。   果然,这才像秦玦。   她来历不明,秦玦眼馋她的武器很久了,自然不会放任她的东西留给别人。   刁玉小声地补充道:“你留给我的信也被他拿走了。”   穆君桐:……这人也太锱铢必较了吧。   信能有什么古怪不成?这也不放过,实在过分。   但她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实在没办法,只能憋着气。   见她面色难看,似有怒气,刁玉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她的近况。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而上方走神的秦玦终于回神,朝这边亲亲热热聊天的二人投来目光。本来觉得刁玉是个合适的人选,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合适。   很简单,刁玉此人,看着碍眼。   秦玦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去想为何碍眼,反正惹他不快的,都得消失。   他出声打断二人叙旧:“时辰不早了。”   穆君桐还在同刁玉讲话呢,冷不丁听他这么说,不解地看向他,想再争取点时间,一瞧见秦玦的面色,瞬间闭嘴。   不是她不敢惹秦玦,而是她担心刁玉的安危,若是刁玉被秦玦迁怒可不好了。   二人恭敬地行礼,很快退下。   留下穆君桐站在殿内望着刁玉的背影叹气。   忽然,一道凉凉的话语落到她耳边:“在看什么?”   穆君桐心里打了个突,秦玦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几年不见,他的身手竟然变得这么好了。   她警惕地判断他如今的身手,嘴上敷衍地回答道:“没看什么,就是觉得很久没见了,大家都变了好多。”   秦玦依旧站在她背后,用那种平淡到几乎没有生气的语调道:“是吗,你不曾这样看我。”   穆君桐半张脸都僵硬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不像秦玦会说出来的话,她侧身,忽然眼角落下冰冰凉凉的触感。   秦玦轻轻摸着她眼尾的绯红,十分困惑不解:“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看着她?”   穆君桐瞪大眼,跟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后退半步。   这个动作很不合适,但秦玦确实没有多余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困惑,一旦无法解惑,他就会怏怏不悦。   这是一种障碍性人格特有的反应,穆君桐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浑身紧绷。   他并不在意穆君桐的反应,视线仍然停留在她的眼尾,试图在短暂的时间里寻找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穆君桐调整好呼吸,飞快地道:“因为我感觉她变化太多了,有些陌生。”   这个答案奇异地安抚了秦玦,他浑身溢出的黑沉沉气息一收,点点头。他喜欢这个划清界限的回答,丝毫没有意识到对于穆君桐来说,他也十分陌生。   秦玦想,既然都陌生了,那刁玉更应该被排除出选项。   况且……   他说:“她算不上貌美。”   穆君桐一惊,错愕地看着他,半晌难以置信的道:“你说的见旧好,也、也是替我相看?”那个不雅的词被她忽略,她实在不敢相信秦玦居然把衡元和刁玉也放在了姘头的考虑范围内。   秦玦无所谓地道:“是。”   穆君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狠狠磨了磨牙根:“我绝对不要考虑他们。”本来这件事也是陪秦玦闹着玩儿,拖延时间让她找到脱身的机会,若是真的同熟人扯上奇奇怪怪的关系,那穆君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秦玦微微歪了歪头:“可你从前说……”   不知道他又要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自己说过的胡话,穆君桐干脆打断道:“我累了。”   这真是一个很趁手的理由,穆君桐这么说,秦玦便不再纠结了。   他慢悠悠“嗯”了一声,上前一步,看上去是打算抱她。   穆君桐还在气头上,一点儿不想用这个人型软轿,后退几步,提着裙子要走,一转身,就见多年未见的殷恒站在殿外不远处,直直地看着二人。   ……不是吧,连殷恒也喊来了?   事实比穆君桐想得要稍微好一点,殷恒并不是被秦玦叫来的,而是接到了消息赶来的。   他并未对秦玦见礼,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君桐,直到走到面前了,还依旧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他变了很多,同当年那个温和的大师兄不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十分疏离,重瞳冷冷,乌发变白,外貌看上去不近人情。   他也确实不近人情,见到穆君桐,他并没有什么旧人重逢的喜悦,反倒是憋屈地质问秦玦:“你居然做到了。”   秦玦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他看上去想要绕过殷恒带着穆君桐走,殷恒连忙堵住他的去路。   秦玦现在比殷恒高不少,气势尤甚,殷恒从前就压不住他,现在更是。   他无奈地蹙着眉头,将面上憋屈的神情卸下,再次望向穆君桐:“我有话对她说。”   穆君桐把目光投向秦玦,意思是她做不了主。   还好殷恒在秦玦这里尚有几分薄面,他的目光在殷恒面上扫了一圈,确认不符合穆君桐口中的“肤白貌美”标准后,侧过身子:“就一会儿。”他道,“她才回来,不能耗费心神。”   看来自己装虚弱的模样确实是骗过了秦玦,穆君桐有些心虚,胡乱地跟着殷恒踱步到一旁。   两人久别重逢的第一个照面不算愉快,殷恒松开眉头,开口解释道:“我如今是国师,难免考虑得多些,不是针对你。”   这口气倒是和当年差不多,穆君桐点点头:“没事儿,反正我也没想死而复生。”   闻言,殷恒一愣,他定定看着穆君桐道:“当年我猜测你或许能够改变阿玦,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默然了一刻,“你去了以后,他并没有命定那般遇城屠城。”   穆君桐晃了一下神,有些错愕:“因为我?”   殷恒却不愿多言,收气语气里的感慨:“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当年你们发生了什么吗?你曾威胁阿玦若他屠城便会杀了他,现在这个威胁是否还作数?”他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我明白你想让他少沾杀戮,但……请你谅解,他现在关系重大,不得有闪失。”   穆君桐无奈:“你觉得现在是我威胁他,还是他威胁我?”   殷恒哑然。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秦玦在一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没记错的话,曾经每次混乱的时候殷恒都在场,哪儿都有他掺和的地方,次数多了,说不定穆君桐会对他上心呢。   他这么想着,表情更加不耐,殷恒瞥到,只能迅速结束话题。   “我日后再来找你。”他匆忙道,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看着穆君桐真诚地道,“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穆君桐本来还在警惕殷恒,他这么一说,她的冷脸也做不下去了,含糊地应了一声。   谈话结束,她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正准备迈步离开时,殷恒突然迟疑地开口:“他……”   穆君桐转头看他,疑惑地等着他的下文。   殷恒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背弃了国师的身份,短暂地做回了六年前的大师兄,他的语气有些缥缈:“他这些年……”也不知什么让他说得如此艰难,连他自己也不确信似的,不过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很是思念你。”   这个词太重,穆君桐默然。   她自然不会信,但朝秦玦走去时,还是难免有些恍惚。   秦玦狐疑地看向殷恒,趁着穆君桐走神儿的当头,利落地顺手把她捞起,抱离地面,快步逃离殷恒视线范围。   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露出这般神情。   ……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还是不得不防。 第72章   秦玦着急着给穆君桐挑选夫君不是胡闹着玩儿。敖成本就只吊着一口气, 如今最后一口气也快没了,巫医表示回天乏术。   真是个废物。秦玦蹙紧眉头,幸好在穆君桐回来前没有死, 否则这血祭便会中断, 她也不能死而复生。   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上一次世家都将自家得力的子孙送来过眼,秦玦没有满意的,这一回,他们不得不把那些不得用的旁支庶子也送过来。能得天子青眼是好事,落到这些不起眼的人的头上, 世家怎么都有点不情愿。   这一回的男子们明显比之前的还要貌美。   可秦玦仍旧觉得刺眼, 他压抑着怒气,好几次都在躁动杀人的边缘徘徊。   顾忌着穆君桐在身旁,他勉强没有让人把世家那些老头子叫来剥皮。   怒气在血脉里涌动,翻涌鼓噪,秦玦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好几次想拧断别人的脖子。连着几夜没有休息,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每跳一次, 他心中的杀意就加重一分。   所有人退下后,他侧头,见穆君桐百无聊赖的模样, 微微虚了虚眼睛:“刚才的人算得上貌美吗?”   穆君桐困得不行,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句老实话:“都挺好的。”   也不知哪儿惹到秦玦了, 他木着脸, 手指在文书边缘摩挲:“再美, 剖开也是一滩烂肉。”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幽幽的,“红的,黄的,腐臭至极。”   穆君桐一个激灵,迅速回神,警惕地看着他,见他黑沉沉的眸中氤氲着戾气,连忙道:“那太恶心了。”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刚才你一直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看,是觉得满意吗?”   穆君桐刚才确实是多看了几眼,这很正常,见到美丽的事物难免会留意,但秦玦一直没有朝她这边看,怎么会注意到这些。   现在的秦玦神色不对劲儿,一看就很危险,她不知怎么回答,担忧下一刻他就顺着她的话发疯杀人。   见她不答,秦玦更是烦躁:“是双好手,你若是觉得不错……”他顿了顿,起了个主意,眼前发亮,“那我就把他的手臂给砍下来,为你做根骨笛如何?”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秦玦跃跃欲试:“这么漂亮的双手,不砍下来做乐器实在可惜。”想到刚才穆君桐厌恶的神情,他补充道,“放心,我会把血肉剔干净的,不会腐臭。”   穆君桐惊愕地看着他,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就拐到剔骨去了。   疯子!   她立刻拽住秦玦,制止住他起身的动作。   秦玦眉间闪过一丝不耐烦,明白她又要反驳自己了。   烦,又不是杀人,为什么这也要阻止。   他蹙眉回头,直勾勾地盯着穆君桐。   穆君桐本来想说不要伤人,陡然撞上他的目光,猛地把那堆劝阻的话咽下,不知怎么地,脑海里闪过他刚才揉太阳穴的手,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觉得你的手更好看。”   沉默。   窒息的沉默。   穆君桐说完以后就僵住了,而秦玦听到她出乎意料的话,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不知道作何反应。   秦玦本来在躁动发疯的边缘游走,胸腔藏了电闪雷鸣,下一秒就要掀起狂风骤雨,她的话一出口,雷哄哄然劈了几声,乌云没了影儿,忽然就散开了。   他眨了眨眼,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   是吗?   他问:“你想要我手做的笛子?”   穆君桐:???   这是什么脑回路,她咬牙按住秦玦蠢蠢欲动的手背:“我觉得你该去睡一觉了。”一直不休息,本就不正常,现在更是变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秦玦心头古怪得很,痒痒的,却挠不到。   他嘴角抽了抽,想笑,也想垮下嘴角,矛盾得很。   这种体会倒是新奇,他把刚才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在脑后,一心品味着这种陌生的感觉,迅速被岔开了注意力。   一遍品味着这种新奇的感觉,一边敷衍地回答穆君桐的话。   “哦……”他歪了歪头,“那我去睡吧。”   这么说着,刚刚站起来,又忽然察觉不对劲儿。   “敖成撑不了几日了。”他疑神疑鬼,“你是故意拖延日子,不想与人成亲吗?”   穆君桐冤枉。   她为了找准时机不得不每天陪秦玦发疯,也很暴躁:“你不是都不满意吗?”   怎么还能怪他了,他也有些暴躁,斥道:“这些人确实都是丑东西,你居然满意?”   穆君桐气得瞪圆了眼:“我满意不行,不满意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玦愣了一下。   她憋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一口气全部吼了出来:“要我成亲的是你,不让我成亲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给个准话不行吗!”   她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往常虚弱无力的样子,直把秦玦吼懵了。   但他并没有反应过来穆君桐的反常,只是专注她话里的意思。   他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直愣愣地砸到秦玦头上,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他茫然地坐下,毫无姿态,松垮垮的,沉着一张脸思索。   是啊,他到底想要什么?穆君桐成亲,全是为了血祭,按理说选个身体强壮够用的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她现在也不是自己名义上的后娘,并没有丢脸一说。   他虚了虚眼,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   穆君桐刚才吼完就后悔了,生怕前功尽弃,让秦玦发现自己在骗他,眼见着秦玦重新坐下,心都提起来了。   她欲盖弥彰地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是要去歇息吗,快去睡一觉吧。”   秦玦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眼下透着淡淡的青黑,给森白的皮肤添上一抹阴鸷消沉,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穆君桐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找补道:“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眼下的青黑,太明显了。”   秦玦垂下眸,又长又密的睫毛挡住他疲厌的眸光。   半晌,他平平淡淡吐出来一个“哦”,然后什么也没说了,忽然站起来,往侧殿去了。   穆君桐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抹了把冷汗。   不能陪着他胡闹了,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附近的地形也在心里有了个大概,虽然没有仪器,也仍有几分机会在,现在就是要等待最好的时机。   秦玦寝宫后有一个小型地牢,她必须得去探探。   这几日他都没有歇息,一直忙于公文,如今好不容易歇下,应当会睡很久。再加上他睡觉喜欢点香,想必能够睡得很沉。   穆君桐悄悄退下,这些时日她整日和秦玦同出入,宫人已见惯不怪,自动默认她不好得罪,所以她随意在四周走动,并没有惹来注意。   回到自己的宫殿,穆君桐将头上的首饰拆下,换成利落的发髻,又将外裳别好,方便自己行动。   她小心翼翼从床下掏出匕首。   这是昨日一个宫人送来的,宫人话不多,只说了“衡”这一个字,穆君桐立刻意识到这是衡元在帮自己。   有人帮助确实方便很多。   眼见着天色渐渐昏暗,穆君桐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   比起逃离秦玦身边,她更想拿回自己的仪器,联系上时空局,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所以这个时机她选择去地牢探路,而不是一鼓作气逃离王城。   踩着最后一丝暮光,穆君桐翻身上了屋顶。   站在高处远眺,地形更加明显。   秦玦寝殿附近没有太多把守,但再远一点儿就不是这样了。曾经她夜访山庄,好几次都差点被人察觉,那时她就明白这个时代能人异士不少,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她极度小心,宁愿多费时间,也不能被人察觉,功亏一篑。   地牢附近有人把守,并非士兵,一看就是无庸子门下的能人。   穆君桐在暗处趴着,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   若是仪器还在,她哪需要费这么多功夫,全部远程放倒就好了。   一阵风吹过,在地牢门口守着的人忽然汗毛直立。   “怎么了?”他对面的人问,打了个哈欠。   此人正想回答无事,忽然感觉开不了口,还未动作,就失去了意识,软趴趴地倒地。   穆君桐从他背后闪过,迅速隐入黑暗之中,可还是被对面的人察觉。   刀光擦喉而过,穆君桐迅速格挡,但力气对于对方来说太小,并无太多威胁之意。她只能靠灵巧取胜,几次都冒着被割伤的风险,攻击对方薄弱之处。   几番交手,穆君桐的衣裳大大小小被割破了好几个口子。   对方以为她不过如此,稍微松了点气,面对不明之人,活捉比死擒好。   正想换招,却感觉寒光一闪,穆君桐利落滑破了他喉间的皮肉。   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他浑身一凛,喉间的伤口意味着再进一步就是死亡,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忍不住慢了半拍。   月光终于倾斜而来,他迎来了他的主场。   但终究是来得太慢,穆君桐已经胜了,她用尽全力重重一击,对面的高大男人软趴趴地靠墙滑倒。   因为不放心,这一下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半边手臂都在发麻,连刀也拿不稳了。   她没有喘气休息,连忙将两个昏倒的男人拖到暗处藏好。   再往里走便没了光线,只有火把带来的飘忽暖光。   石砖建造的地牢极为逼仄,往下走的石梯只能容许一人通过。   穆君桐不断祈求着此处没人把守,握紧匕首胆战心惊地往下。   常年依靠侦测仪探路,她已经习惯了有高科技辅助的战斗了,刚才仅是对战两人就让她耗费了大量精力。   幸运的是,往下的甬道无人把守。   到了地牢深处,看守的人便多了起来。   穆君桐掏出石块,利落击向火焰,趁着火光忽然暗淡的那一瞬间,轻飘飘地穿过。   看守的人有的觉得眼睛花了一下,有的觉得似乎地牢里起了风,都没有太在意,毕竟火光忽明忽暗的,突然黑了一下,也不算反常。   穿过外层把守,穆君桐的冷汗已经把背打湿了。   贴着冰冷的石墙,她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痛苦哀嚎,越往里走,阴寒之气越重。   不知道地牢里关的是什么人,穆君桐不敢分神,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石砖穿过鞋底,传来冰凉的寒气,地面每日洗刷,依旧洗不去乌黑的血迹。腐臭与铁锈味钻入鼻腔,让人胃部忍不住抽搐。   有人经过,她匆忙后退,但背后也有脚步声传来,穆君桐无法,只能闪身进入角落里的牢房。   本以为牢房没人,所以才没有关门,进来以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一阵强烈的阴毒感从身后传来,穆君桐浑身紧绷地回头,发现墙面上钉着一个血人,血人四肢皆被砍断,但那双眼仍旧在咕噜噜转个不停。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这副画面的冲击力仍旧过大,穆君桐差点干呕出来。   牢房外的脚步声远去,穆君桐屏住呼吸,想要退出被腐臭血腥味充斥的牢房,忽然听到这血人开口,声音尖锐而飘忽:“你来地牢做什么?”   穆君桐一僵,回身警惕地看着他。   血人眼珠咕噜噜转,似乎在咧嘴笑,不过被血和乱发糊了脸,看不太清:“若是偷盗……”他呼哧呼哧地笑了,像个漏风的骷髅,“我就有人陪了。”   穆君桐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犹豫地开口问:“你是来偷什么的?”   或许是见到了同行,也或许是预料到了穆君桐未来的惨状,血人很乐意与她对话:“天子藏宝,天工利器,就在地牢深处。”   穆君桐心跳漏了半拍,利器……会是她的武器吗?   她的犹豫被血人捕捉到,他成了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厌倦了这种漫长的折磨,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你靠近一点,我细细讲给你听。”   穆君桐警惕地看着他。   他桀桀笑:“这座地牢的机关是我设计的,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但是你必须给我个痛快。”他眼珠转动,目光落到穆君桐手里的匕首上。   穆君桐有些惊讶,万万没想到此人是监守自盗。她不敢细想他受到的折磨,警惕上前与血人交涉。   从牢房出来后,穆君桐心情沉重,依着这个血人,也就是秦玦曾经的同门师兄的话,探到了地牢深处。   正如他所言,这里放着天工利器。   穆君桐朝铁笼里看去,里面放着好几个铁箱,但秦玦师兄猜测利器不在铁箱里面,而在石砖下。   穆君桐敲打着石砖,直到听到空声后,将匕首反转,撬开石砖,看到了熟悉的麻醉针,只是配套的枪却不在一旁。   刚刚将木盒拿起,忽然听到外面有暴动的声音,穆君桐不敢停留,将木盒装好,迅速离开这里。 第73章   她的直觉没有错,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   地牢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血人骗了自己,或许自己误触了什么机关, 总之, 所有人都在嚎叫暴动,守卫全数出动。   穆君桐没有多余的时间拿来犹豫,擦着墙根行走,不断躲闪,好几次都差点正面撞上守卫。   地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加快,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身手变得极其灵活。   她担心有诈,只敢原路返回,幸好来时的路比较平静,没有太多危险。   一路顺利,有了麻醉针后,她打斗更为顺手, 只是不敢多用, 毕竟剩下的不多了。   在穿过一处审讯堂时, 理智还未意识到有危险,浑身剩下的汗毛已陡然炸开。   穆君桐下意识侧身躲闪,紧接着一道腥臭的风从背后袭击而过。   她握紧匕首, 做出备战姿态。   幽暗的火光摇摇晃晃,密不透风的地牢里起了风,穆君桐心里一紧, 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   白骨突出, 血肉模糊, 此人极为高大,看上去有两米,受了这么重的刑罚,本应该气若游丝,他却亢奋至极,内陷的双眼迸发出诡异的光彩。   “好饿……”他朝穆君桐扑来,浑身的腥臭味浓烈至极。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朝他扎上一刀,他却毫无痛觉般,硬生生顶着刀锋前进,几乎快要抓她的脖颈。   这样匕首反倒成了限制,穆君桐倒退几步,拔出匕首,背靠石墙。   比起□□打击,这个“人”带给自己的心理打击更大,活像是电影里描述的丧尸一般,浑身腐烂,力气极大,没有痛觉。   随着他再一次扑来,穆君桐疯狂躲闪,好几次都感觉腥臭的风擦着鼻尖而过,勉强与他形成僵持。   她比他矮太多,只能攻他下方,趁着他倾身的姿势从他身侧滑过,在他侧腹狠狠划过一刀。   若是常人早就发出痛呼了,这人却毫无知觉,手在腰间一抹,连血带肉,看得他双眼冒光。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愣了一下,忽然将手指往嘴里一放,满意地品尝起来。   “呕。”穆君桐没忍住,干呕一声,额头冒出阵阵冷汗。   趁着这个功夫,她赶紧拉开距离,不愿与此人纠缠。   可是这人比他快很多,或许是体型的原因,他眨眼就追上了穆君桐,将她扑倒。   “嘭”的一声落地,她咬牙翻身,凭本能往他心口插上一刀,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靠近。   她用手肘支撑身体,迅速从他身下滑出来后退。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哧呼哧的吸气声。   电光火石间,一阵凉意从背脊窜过,她忽然感觉到了更大的危机。   那是一种极其压迫的进攻感,若是在战斗时,这种直觉产生,她会立刻掉头就跑。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只能依靠多年铤而走险培养出来的直觉,瞬间放弃所有的抵抗,将自己所有的软肋暴露出来,做出极其无力虚弱的模样。   她双手撑地,不断后退,眨眼间就被逼到了石墙。   这个姿势显得人极其弱小,看上去有种瑟瑟发抖的意味。   男人扑到了她面前。   穆君桐避无可避,面目全非的脸就在咫尺之间。   他饿极了,张口就想朝她脸咬来,她不能反抗,只能抬手遮挡,血味弥漫,隔着衣物,她能感觉到他又湿又黏的手按到了自己的肩头。   心跳震耳欲聋,她已经忘了自己屏息多久了,只感觉一声极其微妙的“咔嚓”响起,腥臭的黏稠的血液四溅。   血液溅到了她的手臂上,还有面上。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消失了,穆君桐不由自主地战栗,她放下手,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人。   她赌对了。   秦玦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前。   他拿出手帕,将手指慢慢擦干净,似乎是还没睡醒,眉间拢着不耐烦的倦意。   审讯室内只剩下汹涌浓烈的血腥味。   穆君桐朝他身侧软趴趴的人看去,刚才那个丧尸一样的高大男人彻底死透了——是被他拧断了脖子。   即使知道每个时空的人力量和速度都有所悬殊,穆君桐还是感觉到了窒息。   秦玦身上的杀意毫不收敛,铺天盖地,直直地笼罩着她。   她的刀……   穆君桐看向地面上的男人,她刚才把匕首插到了他的心口,而他现在趴在地上,正好遮住了刀。   穆君桐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现在是朝秦玦攻击,还是示弱?   若是攻击,她的胜算又有多少?   还未做出决定,秦玦忽然大步走过来,她试图后退,背抵着坚硬的石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早就没了退路。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穆君桐的抗拒,无力地垂着眼皮,懒懒散散、轻而易举地单手举起她。   穆君桐多年习武,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身材纤细过,可他的手掌抵着她的后腰,轻松地环抱起她,仿佛她是一个没有什么重量的布袋一般。   秦玦躬身,垂头看她。   七年前那场火海熏伤了他的眼,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直时好时坏。   火把的火焰摇晃,带动室内的黑暗扭曲变形。   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她被迫踮脚仰头,而他躬身垂头,影子被拉长,仿佛怪兽觅食,下一刻就要将手中纤细的食物吞并。   他凑得很近,这样才能看清穆君桐的神情。   “吸气。”他终于开口。   穆君桐猛然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屏息很久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虚着眼,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意仍未收敛,逼得她浑身紧绷,本能地想要还击。   他抬起手,穆君桐下意识格挡,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忍不住看向他,在他黑漆漆的眸里看到了自己惊恐的倒影。   视野昏暗,他毫无知觉,甚至开口劝慰道:“死了,怕什么。”   怕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她怕的不是那个高大的怪物,而是他自己。   穆君桐努力让自己心跳降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秦玦适应了一下光线,仍旧没能看清穆君桐的神色。   他松开握住穆君桐的手,将袖口的里衣露出来,再次抬手,穆君桐还想挡,他却灵巧地避开,将手落到了她的脸上。   ……他原来是想擦拭穆君桐脸上的血迹。   一下又一下,粘稠的鲜血在她脸上留下大片印迹。   他感到了厌烦。   好脏的血。   他这么想,燥郁之气陡盛,药草带来的晕眩仍在,让他感到厌倦至极。   终于,他放开了穆君桐,穆君桐好不容易脚跟落地了,正打算退步,却感觉放在自己腰后的手陡然用力。   她被迫逼近他的身体,然后被他一把举起抗在肩上,像一只垂死的猎物。   穆君桐差点惊呼出声。   秦玦并没什么反应,他就像是梦游一般,慢吞吞地大步朝前行走,然后在盐水缸处停下。   他轻松地将穆君桐从肩上捞下来,换做单手抱的姿势。   她被迫滑下来,毫无反抗之力地坐在他的手臂上,这个姿势诡异又羞耻,仿佛抱着一个大娃娃。   秦玦用另一只干净的袖子沾水,再次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模模糊糊的红印消失后,他才满意。   光线变化,他的视线渐渐清楚,终于看清了穆君桐的脸。   脸上的血被擦干净后,穆君桐鼻腔好受了不少,总算没有被那股反胃的血折磨,可很快,她发现一个更为痛苦的事情,那就是她闻到了秦玦身上浓烈的草药味。   光是呼吸了几下,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轻微的晕眩。   这份晕眩让她神情稍微放松,所以在秦玦打量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露出任何警惕或者防备。   秦玦心头的愤怒稍微减少,他的目光即将从她脸上挪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她下唇没被擦干净的血珠。   很小,莹莹发亮,给她的唇添了一分艳色。   秦玦渐渐蹙起眉头。   他眼下的青黑未散,如今微微虚眼审视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病态,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下一刻就有妖魔鬼怪从中喷涌而出。   穆君桐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她可以解释她为何在这里,但秦玦会信吗?   仪器藏在地牢里,她到这里来,目的很明显。就算她不知道仪器在此,光是踏入这里,就足够让秦玦疑心。   似乎没有任何解释能够让他信服,穆君桐能做的只有无力地拖延时间,争取脱身的机会。   在她疯狂思索的时间间隙里,他抬手,擦去了她下唇的血迹。   袖口蘸水,冰冰凉凉的,触到穆君桐的那一瞬间,让她所有的思绪都按了暂停键般,消失不见。   他的力道很轻,或许是因为害怕视野再次变模糊,他定定盯着她的唇,没有移开。   直到她唇上的血珠被完全擦干净后,他才收回手。   穆君桐正打算松气时,他却将袖口放开,用手指在她下唇抹了一下。   很软,很轻,透着无比的好奇。   强烈的电流流过,穆君桐头皮发麻,僵硬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视线又变得有些模糊,所以他把手抬起来,凑到自己眼睛跟前,仔仔细细地观察。   指腹没有颜色,确定擦干净了。   可是他却很不满意。   穆君桐知道草药药效仍在,他不可能立刻清醒,可她却不得不试一试,所以她开口唤他:“秦玦。”   秦玦动作顿了一瞬,侧头看她,仿佛在问:你在叫我?   她抬起双手:“我身上没有武器。”她无力地争取脱身的机会,“你可以放我下来,这样你不累吗?”   他缓慢地咀嚼着她的话语,机械地眨眨眼,反应迟钝地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随后,他点点头,将她放下。   穆君桐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有些不敢置信,脚接触地面的那一霎还不敢乱动,生怕秦玦就像拧断那个人型丧尸的脖子一般拧断自己的脖子。   她顿了顿,轻轻挪动了一下脚。   秦玦没有反应。   再退后一步。   他仍然没有反应,反而转去观察自己的手指,好似那里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一般。   很好,逃跑的机会来了。   穆君桐侧身的那一刹那,秦玦忽然捕捉到了她的动静,掏出了怀里的匕首。   穆君桐余光看到了匕首出鞘闪过的银光。   她灵活地闪避,避开了秦玦抓向她的手。   但下一刻,她的去路就被秦玦的身躯挡住,她只好后退,却再一次被他拦住去路。   力量、速度都差了一截,所以她必须要找回仪器才能与他抗衡。   她被抵到了石墙上。   两人之间只有半步距离,穆君桐摸到了石墙上悬挂的刑具。   只要角度合适,可以给秦玦重重的一击。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却没有等来他的攻击。   可是她没有看错,他刚才确实是拔出了匕首。   下一刻,秦玦的动作为她解答了疑惑。   他抬手,在她下唇上轻轻一抹。   触感温热,湿漉漉,黏糊糊,穆君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确实拔出了匕首,但这个动作并非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在自己的手上划出一道伤口。   他把自己血抹到了穆君桐下唇,仔仔细细地抹匀,直到鲜血给她的下唇增添了一抹艳丽至极的红。   这下顺眼了。   沾着别人的血,恶心。   沾着他的血,好看。   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穆君桐却诡异地从他黑魆魆的双眸中读出了愉悦的满意。   下唇温热的触感仍然没有散去,她怔怔地看着秦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攻击他?逃跑?   好像所有的猜测都没有落到正确的点上。她判断失误,他并不想杀她,也无意责怪她。   他身上的草药味还在持续不断地侵袭着她的鼻腔,丝丝缕缕地交缠,两人之间的距离狭窄,没有留给她足够的呼吸空间。   她感到了一种无力的晕眩,黑暗里,她睫毛战栗着,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秦玦。   他身上的病态感极重,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她身上一般,但他没有。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离着,如蚂蚁爬过,存在感极强,带起阵阵不适的酸麻感。   穆君桐的面部在这种打量之下,渐渐变得僵硬。   终于,秦玦停止了这种诡异的捕猎行为,他抬手,用仍在流血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地将她刚才面上的血印还原。   他神情认真,像是在勾勒什么古老神秘的图腾般,火光在他眼里跳动,映照着他麻木躯壳里的兴奋内里。   他的双眼渐渐变得明亮,那股倦怠之意逐渐散去,直到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他眼里明明灭灭的燥郁终于散去,化作了平淡而又享受的惬意。   穆君桐无力至极,顶着被血涂抹成花猫的脸看着他。   秦玦眨眨眼,忽然笑了。   那股慑人的傀儡感消失。   火光带来的暖意笼罩着他的半张脸,秦玦阴森沉沉的双眸逐渐染上潋滟的水光,随着笑意的加深,刚才那种地狱修罗般的惊悚感散尽,只剩下神经质的恶劣。   唇红齿白,眸如玉,这一笑,像极了锁魂的妖,秾丽得惊心动魄。   穆君桐警惕地看着他。   秦玦病恹恹地笑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他顿了顿,用不费力的气音补充道,“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差点就被吃了。”   穆君桐下意识看向远处趴在地上的尸体,秦玦并未看见她的匕首。   这里离出口近,她可以是从里面出来的,也可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刚才在犹豫是逃跑还是示弱,现在她找到了第三种答案,那就是撒谎。   她慢慢放松身体:“今夜我听到了□□声,没忍住好奇心进了入口。一路无人阻拦,直到遇见了那个人。”她垂下眸,解释道,“万万没想到如今身子虚弱,竟然弱成了这般模样。”   秦玦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有实质,穆君桐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这其实是个十分拙劣的谎言,但秦玦却没有逼问的心思。   或许是草药的药效仍在,他看着沾染上自己血液的穆君桐,有一种无法挣脱的目眩神迷,石砖地面如同沼泽,不断拖拽着他,一点点蒙蔽住他的神志。   她知道她说话时,唇上的血液会被光映照出变换的水光吗?   她不知道。这是属于他的秘密。   穆君桐的手悄悄摸到了腰腹,那里藏着麻醉针,只要机会一到,她就会迅速攻击,至于结果如何,那就看运了。   他一动不动,穆君桐感觉到了一种烈火烹油的焦灼感。   这种被拉长了的煎熬最为磨人。   面上的血液慢慢下滑,痒麻至极,铁锈味萦绕,这种微小的细节让她浑身痛苦。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也舔到了下唇的鲜血。   嘭的一下,焦灼僵持的空气被灼烧,瞬间夺走了秦玦四周的氧气,将他烧得千疮百孔。   杀意、谎言、药草气味,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烧出了暧昧又绵长的余烬。   刚刚杀了人,那种快感愉悦转瞬即逝,尸体就躺在旁边,秦玦却没有任何回味的想法,因为他被一种全新的冲击包裹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秘期待。   她会不会再舔一下,再吃进去一点肮脏的血?   心中鼓噪。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唇,地面的沼泽终于彻底将他淹没。   有一种刑罚是将浸湿了的薄布覆盖在面上,一层又一层,慢慢夺走犯人的空气,直至窒息。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经受这种刑罚,可他并不痛苦,只感觉大脑嗡嗡作响,比人生体验过的所有快乐都要快乐。   完全不同的快乐。   他感到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想要呕吐,却好像只能吐出密密麻麻的蝴蝶。   穆君桐煎熬地等待着他的动作,等待着那个一触即发交手的机会,却只等来他乱了半拍的呼吸声。   “夜深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几乎是从喉间嗫喏出来的,低沉又古怪,像才学会说话的怪物。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脚下沸腾的沼泽,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把她打横一抱:“回去睡了。”   怪物想要化人,首先要从野兽学起,从依赖、占有和原始本能冲动学起。   一点一点,蹒跚学步,等待着偶然降临,等待着瞥见天光得以点化,否则永生都会是只啃食生肉的扭曲巨兽。 第74章   穆君桐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松地糊弄了秦玦。   他整日依靠草药入睡, 莫非熏出毛病来了?怎么什么也不问,把她抱回宫殿后就消失不见了。   和秦玦打交道以来,穆君桐屡屡吃亏, 不敢掉以轻心。毕竟秦玦的心眼儿实在太多了, 她十分怀疑秦玦这是在故意试探她,以此来降低她的防备,然后一击即中。   所以穆君桐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敢再探地牢,整日就安安心心地呆在殿内养伤,连宫女送来的补药她也硬着头皮喝了。   这样等了两日, 秦玦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第三日, 穆君桐忽然得到了他要出去巡营的消息。   恰好选在这个时间点出宫,不正好留给自己探查地牢的机会吗?   穆君桐感觉这就是秦玦留给自己的陷阱,忍着没有动作。   然而秦玦并没有留意穆君桐的动静,或者说,他有在刻意忽视穆君桐。   一想到她,秦玦就想到了她仍需血祭之人的问题。他实在看不惯那些丑东西, 不愿她随便找个人成亲, 只能逃避这件事儿, 尽量拖着时间,直到想出更好的法子。   秦玦眼神落在舆图上,把自己分散的思绪拽回来。   众人都有些害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君王, 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要留下用膳。   好酒好菜早已备好,就等着他点头了。   秦玦以往巡营都是在这里用膳,这次也一样, 他随意地点头, 略显疲惫。   这不就是好时机吗?疲惫了, 就需要人来抚慰抚慰。   帐内有人对上视线,在上酒菜时,故意差使早就准备好的一列美人来上菜。   秦玦在桌案前坐着,忽然感觉杂乱的脚步靠近,抬头一看,人未至,一阵香味先从帐外钻了进来。   这些时日以来,消息灵通的都知道秦玦在选美人。男女不论,只要貌美就好,所以但凡能到他面前凑上脸的,都在四处搜罗美人。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无处依靠的美人。各家都有特殊的手段,无论是本来就养在府中的,还是从各地抢夺而来,纷纷搜索了一大堆,几番挑选,最后能够站在秦玦面前的,皆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绝色美人进帐,他们小心翼翼地窥着秦玦的神情。   万万没想到,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就滑到了菜上。   ……看上去真是一心想着吃饭。   天子嘛,心思难测,实属正常。   营帐里的都是男人,自认了解对方心思,这些各色各样的佳丽放在眼前,他们不信能有人坐怀不乱。   然而秦玦似乎真的没有猜到他们的意图,菜色上齐以后,他再也没有多看一眼美人们,甚至还因为美人身上熏香过重而蹙起了眉头。   难道真没看上?   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没人愿意放过。   从南到北的顶尖美人都在这了,总得试探试探秦玦喜欢哪种模样的才好。   有人对美人们使了个眼色。   美人们本来听到要来服侍暴君,个个吓得胆战心惊,但真到了跟前儿,见到了暴君的脸,纷纷转了心思。   她们都明白自己是姝色无双的美人,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威名赫赫的君王面前,竟然感觉到了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物……若是能得他青眼,日日在他身旁服侍,再危险也值得搏一搏。   这一瞬间,她们下意识将听来的秦玦的残忍行径抛之脑后,做足姿态,跃跃欲试地想要为秦玦献舞一曲。   这本来就是在计划之内的,下面坐着的人提出让美人献舞。   没人知道秦玦不喜欢舞。其他时空的秦玦喜欢热闹,无论是杀人还是跳舞,都是热闹。可这个时空的秦玦却被穆君桐洗脑了,一心认为自己喜欢清净。   但秦玦心里记挂着事儿,听到提议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并未反对。   得了他的准许,大家都松了口气。   帐中笙箫起,美人奏乐,莲步轻移,燕歌赵舞,一时犹如置身仙境,看得帐内众人都直了眼。   他们明明知道这是要献给秦玦的美人,但还是忍不住将视线黏在了她们身上,有的难以控制色心,张着嘴,恨不得秦玦一个也选不上,正好带回去自己享用。   男人们心头火热,美人们却越来越心凉。   她们明白自己的美色有多诱人,从未失败过。这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在她们起舞时,居然看也不看一眼,一心用膳。   哪怕是龙肝凤髓也不至于这么美味吧。   心头越凉,起舞得越卖劲儿,轻纱薄衣,一点点靠近秦玦,手臂上、脚踝上的金铃叮叮作响。   这下秦玦总算是被吸引了注意,他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铃响。   美人赤足,金铃圈堆在脚踝上,衬得玉足纤细魅人,足尖轻点,仿佛踩在了凡人的心尖上。   郢人。   他曾见过这种舞蹈,当年亲母无趣时,便会招人来奏乐起舞。亲母也会换上郢国的装束,同她们一起玩乐舞动。   秦玦的视线慢慢上移。   他之前一直垂着眸,冷着一张脸,美人们都只注意到了他的美貌,并未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如今他抬头,陡然撞上这双黑魆魆的双眸,惧意陡然铺天盖地地涌来。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打量,却犹如刀锋滑过,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栗。   叮叮叮,有人乱了舞步,铃铛发出了错拍的声响。   秦玦丝毫不察,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不在意美人长什么样,也不在意舞步多么魅人,他只想看清楚郢人的装束。   和从前郢人穿得差不离,只是为了取悦他,装扮得更为浓烈。郢人本就喜欢色彩鲜明的装扮,今日色彩更甚,活似山间精怪化形,吸取了漫山繁花的娇美。   秦玦眨眨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看美人看得浑身燥热的其他人留意到这点,其中进献郢女的男人心头一喜,连忙对秦玦躬身行礼,细细道明美人的来历。   一舞毕,美人咬唇地看向秦玦。   郢人素来狂野大胆,这般模样更是勾人。   秦玦从来都不是个傻的,他不在意不代表心里不清楚。他看向刚才为他介绍郢女的人:“这是郢国最美的?”   这话问得唐突,却也极符合秦玦张狂的性子。   被问的人不敢夸张,压下惊喜的心,答:“郢国之大,美人多矣,不敢言最美,但此女素有盛名,乃余人所不及。”   “盛名?”秦玦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神色不解。他知道嘴歪眼斜是丑,至于美,看得舒坦就是美,如今此人看着也没有多舒坦,怎么就是美了呢?   他像学画一般,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线条,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极美”。   见他这般,帐里有欣喜若狂的,有不甘的,心思各异。   献美之人连忙继续道:“听闻君上四处寻觅美人,如今有这般绝色,定是要献于君上,愿君上能满意。”这么说着,心下却是越来越肯定,语气也带上了男人之间心知肚明的猥琐。   秦玦挑了挑眉,看着美人,神色莫名:“美……”他这个字拖得极长,慢悠悠的,众人心高高提起,笑容马上就要从脸上冒出来了,互听他问,“孤呢?”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从刚才观美人得出来的结论用到了自己的脸上,眼、鼻、唇,若那称之为极美,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称为美。   他恹恹的神色逐渐变得明朗,轻轻一笑,有种肆意又阴冷的美,似见血封喉的鸩酒:“孤与她,谁更美?”   众人胆颤惊心,不敢出声,但却也迟迟没能挪开目光。   他们没见过秦玦笑,或者说,除了蹙眉,没见过他其余的表情。   如今这么一笑,哪怕帐中人同为男子,也品出了惊心动魄的美。   秦玦在等答案。他幼年习惯了郢国的审美习惯,知道色彩鲜明饰品繁复是美,面前的美人穿羽戴花,而自己仅身着玄衣,是不是比不上她,算不上美。   美人们率先受不了这种阴寒的危险气息,一个接一个噗通跪倒在地。   众人心里纷纷打鼓,背上不自觉冒出冷汗。   说美人更美,那是对天子说谎,死无全尸。   说秦玦更美,那进献的美人不如他自身美,岂不是在戏弄他?   念头闪过,所有人立刻从桌案前起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秦玦一幅毫无知觉的模样,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不懂他们为何下跪一般:“为何不答?”   如阴鸷的毒蛇爬上背脊,紧紧锁住咽喉一般,跪在地上的众人冷汗直流,啪嗒落到地面上。   这里刚刚是美人玉足轻点的地方,香气仍有残留,但很快,就会被血腥气覆盖。   他们的回答声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磕磕巴巴,声若蚊蝇:“自然是……自然是君上更美。”   秦玦懒散地以手支颐,墨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恍若无知少年郎,语气狡黠:“美人美人,不若孤美,那为何可称美人,为何要献美人?”他说着说着,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如此荒谬,竟也能做得出来。”   有人不够了解他,被他的笑声感染,跟着笑了几声,以为坠在头顶的重剑已悄然挪去。   但余光一瞥,却见身旁跪着的人面色煞白,抖如筛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在地上一般。   就在这时,秦玦陡然收住笑,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因恐惧至极而产生的急促呼吸声。   他站起身,袍角带动桌案,杯盏响动,如催命铃响。   他忽然恢复了平淡的语气,刚才那些疑惑、轻快、不悦眨眼成了错觉,仿佛他一直都这样,只会用平静无波到冰冷麻木的语气说话:“谁给你们的胆子,如此辱我。”   简单几个字,冰寒至极,陡然将人打入修罗地狱。   悬在头顶的重剑终于落下。   自作聪明,斩尽生路。   生死之间,一切的声音都被放得极大,重重心跳声下,他们听到了秦玦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语:“若要选人,美貌皆不如我,为何……不能选我呢?” 第75章   郢人放荡, 野性不逊。哪怕是着衣,也喜在衣裳绣上各色花案,非要团团簇拥, 恨不得佩戴上世间所有的色彩。   若是压不住, 就会显得俗野不堪,但若是压住了……便是艳色绝世。   秦玦很久没有穿过郢国样式的衣裳了,幼时离现在太远,他都快要忘记佩戴脚链是什么感觉了。   金环耀眼,恰好卡在脚踝骨节处,将他的肤色显得更透白了一些。   好看吗?   金银是好看的, 若是亲母还在, 一定要夸赞金环的耀眼。   他赤脚踩在地上,慢慢踱步,重叠的金环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他似乎回到了幼时看舞的时候。   那时亲母便戴着金环,用脚不断地踢踹他, 配出好听的乐声。   可是他戴着好不好看呢?   秦玦低头盯着自己的足, 想不出来答案。   算了, 去问问穆君桐吧,好不好看,貌不貌美, 不都得由她定夺吗?   外裳松松垮垮的披着,衣领微敞,露出明显的锁骨。锁骨下面留有伤痕, 当年处理不得当, 印下了深红的疤痕, 衣领半遮,倒像是没刺完的刺青。   绸缎般的墨发披散着,随着他走动的姿势,垂在腰间轻慢地晃动,衬托得腰更细了。   乌发中藏着细细长长的发辫,每一根发辫都镶着羽毛,花花哨哨,艳陆离些。   他的五官本就靡丽至极,被纷繁的色彩簇拥着,阴鸷恹恹与冷冽孤高全部散去,只剩下摄人心魄的艳。   他却浑然不觉,仍在犹豫:“美吗?”   他对着铜镜反复端详,似乎能看出当年亲母的影子。   不对,还差一点。   果然是隔了太久,他都要忘了郢国的习俗了。   无论男女,幼时皆要在双耳穿出五孔,用以佩戴耳环耳坠。   幼时被亲母按在地上穿过耳洞,现在早就愈合了。   秦玦打开亲母留下的木盒,里面躺着她为数不多的遗物,零零散散,其中就有郢国的耳坠。   他翻找了一下,找出了粗长的针。   火焰上一滚,秦玦毫无痛觉般地将针头从耳垂穿过。   鲜血淋漓。   他对着铜镜观察耳洞大小,看不太清,便干脆用耳坠试验,穿不过去,就硬挤,挤出血肉,便戴好了耳坠。   他摇晃着头,让耳垂上艳绿的羽毛跟着晃动,这样看起来才足够鲜艳,才足够像郢人。   秦玦十分满意,接着在耳洞上打孔。耳骨的地方坚硬,他便更加用力,丝毫不在意这是自己的身体,直到把所有的孔洞都打完,他才将针擦拭干净,重新放回木盒里。   伤口很小,血流很快便止住了,但他的双耳被自己折磨得通红,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倒像是因为害羞紧张而将耳根闹得绯红一般。   秦玦看着镜子里自己扭曲的脸,咧了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唇红齿白,笑容灿烂,这才是郢人。   身后有脚步传来。   她来了。   殿内没有熟悉的冷香,但一如既往地空荡荡,森冷至极,仿佛随时都能钻出吸人骨髓的魑魅魍魉一般。   穆君桐忐忑地踏入殿内。   秦玦忽然唤自己来是要做什么?今日一早听说他出了宫,穆君桐一度怀疑是秦玦故意的刺探,所以没有任何动作,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宫殿内休息,按理说,秦玦不应该起疑才是。   天色渐渐暗下来,暖色的暮光给了穆君桐些许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大不了装傻到底,见招拆招。   她慢慢走近殿内,没有见到人影,抵抗着森冷的寒气,唤道:“秦玦?”   这种空无一人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做的那个真实的梦。   梦里的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走进宫殿,什么人也没见着,下一刻,她就被突然近身的男人掐住了喉咙。   这一瞬间,梦境与现实交错。   有风吹过,从身后而来,恍若重置噩梦。   “叮叮。”清脆的响声在身后响起,   穆君桐浑身汗毛炸开,头皮发麻,迅速转身,接连后退几步,本能地摸到腰间去寻武器。   但噩梦里没有这束暮光。光束穿堂而过,映照着跃动的浮尘,勾勒出一种如梦似幻的光影。   秦玦站在暮光后,往前迈了一步,赤足踩碎光影,脚踝上的叠环清脆作响。   穆君桐怔怔地站在原地。   什么战斗,什么噩梦,在这一刻悉数消散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她知道秦玦貌美,从第一眼起就她这么认为,即使当时她才把他从火海里捞出来,他满脸灰尘狼狈至极,仍美得脱俗。   可她没见过这样的秦玦,难以形容地艳,好像抛弃了所有尊严与孤高,只剩下一针见血的艳。   穆君桐很没出息地忘了呼吸。   她想起了读过的资料。郢人好巫,崇信鬼神,相传若春光到来,漫山遍野开花,便有山神降临,吸人血为食,以此滋养当地血脉。所以每到春日,郢人便会祭祀无数鲜血淋漓的活人。   她再次后退半步。   秦玦停下了脚步,微微歪头,困惑地问:“丑?”   穆君桐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连忙松开紧绷的肩,摇摇头。   他脸上便挂上了比浮光还要迷濛的笑:“那……美?”   穆君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来想去,只能顺从真心,点了点头。   秦玦笑得更开心了,唇红齿白,灿烂耀眼。   他大步走过来:“这是郢国的装束,你喜欢吗?”   穆君桐不得不后退,磕磕巴巴:“我猜、猜到了这是郢国的样式,怎么忽然……”   说到一半,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丧气地闭了嘴。   她刚才是来干什么的?   她定了定心神,努力压制住混乱的思绪,试图再退一步,小腿却撞到了桌案。   哐当一声巨响,桌案掀翻,穆君桐猝不及防地被绊倒,狼狈地跌坐到地毯上。   这声巨响也打破了殿内粘稠而古怪的气氛,秦玦被她逗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干脆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躬身大笑。   穆君桐被他笑得尴尬不已,想要斥责他,眼神却不自觉落到他的衣领处。   晃晃荡荡,松松垮垮,艳丽薄纱做内里,锁骨之下,露出丝丝缕缕伤痕,如刺青,如图腾,一路延续,藏在胸腹之间,不知余下图案是何。   心旌摇曳。   前几日地牢打斗,穆君桐被他的力量速度所震慑,十分明晰地认知道他已成长为男人。但今日,她又冒出了这种认知,只是同前几日不一样,“男人”这个词忽然充满了异样的绮思。   他毫无所觉,笑完以后,直起腰,以手撑着下巴,懒懒散散地坐着,丝毫不明白在艳丽装扮下这种懒散有多摄人。   他好奇地看着穆君桐:“你这副神情是何意?”   穆君桐浑身一僵,立刻强迫自己拉下脸:“我什么神情?”   秦玦乜了她一眼,如此熟悉的动作,却因为他耳边艳丽羽毛的晃动显得没那么孤傲,有种陌生的感觉。   “你瞧着像是被吓到了。”他很久没有散发过了,有些不适应,所以他晃动了一下,绸缎般的乌发波动,带动头上的羽毛也跟着摇晃。   穆君桐就像被逗弄的猫,视线又被轻而易举地牵走了。   她恨恨咬牙,努力拉回注意力。   “我没有被吓到,只是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做郢人打扮。”她嘴硬道,“不是很适合你。”   秦玦闻言,忽然心头空落落的,他不明白为何,只是点头:“这样啊。”那就白扎这么多耳洞了。   刚才自己问她美吗,她点头,说明是貌美的。   现在她又说,不适合,那说明不够貌美。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能入她的眼吗?若是能入,就不用折腾了,他俩结亲,从此以后,他便是为她招魂的血祭之人。   他却忽然不知怎么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穆君桐。   穆君桐被他盯着,眼神左右闪躲。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要脱离这种古怪的压制气氛。   她想要屈膝收回腿,赶紧站起来躲开秦玦。   他却忽然动了,双手撑地,刚好撑在她腿的两侧,阻止了她屈膝的动作。   他直直看着她,这是他审视别人是否说谎时常用的眼神,但穆君桐从未感觉这种眼神如此强烈过。   他倾身,冰冷的发丝滑过她的腿。   暮光被他的身影遮住,黑暗瞬间笼罩住穆君桐,仿佛要将她拽入浓稠的墨潭一般,轻而易举地吞噬她的身形。   他黑瞳幽深,眉眼深邃,逆着光,面容浓艳至极,像从深渊爬出的妖物。   “你觉得……我的容貌可能配得上你?”他真挚地询问,或者说,拷问。   视线交错间,他投下的暗影终于全数笼罩穆君桐,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炸得穆君桐皮肉焦黑。   她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你、你说什么?”   秦玦蹙眉,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他有些不耐烦,不懂穆君桐为何如此反常,所以他压着眉头,再次重复:“我说,我的容貌可——”   话没说完,穆君桐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浑身炸毛,咬牙切齿地抬起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就撑在她的右腿两侧,这一脚,直直踹向他的腹部。   秦玦反应迅速,比起炸毛的穆君桐,他冷静多了,直接格挡住,然后反手一抓,握住了她的脚踝。   没有任何犹豫,他顺着她的力道将她一扯。   穆君桐在地毯上滑动,眨眼间被拖到了秦玦身旁。   “你放手!”她差点尖叫出声,双手紧紧抓住地毯,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他却浑然不觉,一脸莫名:“你为何恼怒?”   穆君桐疯狂否认:“我没有恼怒!”   只是因为这太诡异了好吗!   她这般否认,秦玦更加认定了她十分恼怒,只是他极为不解,他就想要个答案而已,为何不告诉他?   他思考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活动,比如现在,他抓着穆君桐的脚踝,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他的指腹柔软微凉,犹如过电,穆君桐四肢僵硬,心快要从喉间跳出来了,又惊又恼,挣扎着踹他。   秦玦敏锐地按住她。   缠斗之间,他的发丝晃动,镶着羽毛的发辫从耳间滑过,穆君桐的视线忍不住被吸引。   这一刻,她的视野被无限扩大,随着耳骨的全部露出,她看到了他耳朵上的全部耳饰。   金的、银的、猩红的,还有一颗纯黑的。   那是她通讯器的颜色。   她忽然停止了挣扎,任由秦玦把她按到地毯上。   他垂头蹙着眉,不懂她为何行为如何反常。   她却忽然眨眨眼,犹如醒神般,转到了刚才她怎么也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我需要仔细地看看你的容貌,才能下定论。”   秦玦毫无所知。他松开手,安静地坐了回去。   他像是把自己当做了货物,等待着买家的验收。   穆君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他。   他太高了,即使只是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穆君桐也需要跪在地上,直起身,才能让视线自然地与他平视。   他头发乌黑浓密,遮挡住了耳朵,穆君桐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通讯仪可能就在眼前,心脏剧烈跳动,好像要从胸膛里冒出来一般。   她极其紧张,手心冒汗。   随着她的靠近,秦玦在她视野中的五官放大,艳色逼人。明明他没有熏安眠香,穆君桐却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目眩神迷。   她咽了咽口水,压制住手指的颤抖,故作镇定地道:“让我看看……”   秦玦微微扬起下巴,乖巧地看着她。   这是一种不太一样的压迫感,微妙又危险,像在靠近一朵分泌毒液的食人花,一条鳞片耀眼的蟒蛇,下一刻就会被蛇尾缠上窒息。   她抬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颤抖的指腹摸到了他光滑的肌肤,果然像危险的花蛇。   他毫无反应,没有任何羞耻心,没有任何不适,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评判,仿佛此时此刻她可以对他做任何事,予取予求。   穆君桐假装看得认真,实则眼神只敢从他面上轻轻滑过,不敢停留,强迫自己做出自然冷淡的神情。   她捧着他的脸上下动了动,然后自然地将他头发往后捋了捋,仿佛发丝遮挡了他的脸,干扰了她的判断一般。   秦玦对她的真实目的毫无察觉。   穆君桐听到了自己重重的心跳声,极快,她都怀疑这么大的声音会惹来秦玦的怀疑。   她控制住呼吸,终于将他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他不适应地动了一下。   穆君桐心头一紧,连忙发出犹豫的声音,仿佛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嗯……”   他不动了。   穆君桐看到了他殷红的耳骨。白皙的右耳被他狠心折磨,硬生生打了五个耳洞,耳钉四周还留有血痂,显得他像羞涩至极,红晕久久不褪一般。   在款式繁复华丽的耳饰环绕下,一颗暗淡的耳钉镶在耳骨最上方,黯淡无光,毫不起眼。   穆君桐心跳陡然停滞半拍。   ——这就是她的通讯仪。 第76章   穆君桐不敢一直盯着通讯仪看, 只是扫了一眼,迅速就挪开了目光。   她听到了自己焦灼的呼吸声。   秦玦为什么会戴上她的通讯仪,是将这个看做普通的耳饰随手戴上了, 还是故意戴上这个来试探她?她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 还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穆君桐还没想出合适的答案,秦玦就开口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如何?”   她陡然回神,连忙道:“我需要考虑考虑。”   是吗?   秦玦感到了困惑。为何面对其他人她能迅速给出判断,面对自己却频频犹豫呢?是这身郢人的外裳不够鲜艳,还是今日佩戴的羽毛不够耀眼?   或者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需要多一些其他的考量。   秦玦咀嚼着这一点, 心情有些古怪。   他们早就抛开了名义上的母子名头,为何不能成亲?她应当同自己一样,不将婚姻认真看待才是。   穆君桐感觉秦玦垂下了眸,那股流连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消失了。她暗暗松了口气,悄悄低头看他,只看见他垂眸时浓密颤抖的鸦睫。   煎熬。   最为需要的通讯仪就在眼前, 她却只能看, 不能碰。穆君桐甚至怀疑秦玦故意打扮成这个模样, 嘴上说着什么成亲的话,其实真实目的是为了刺探她对通讯仪的反应。   这么一想,惊心的美貌转而变成了惊悚, 她的注意力终于被分散,不再本能地感到迷幻。   既然他都拿到自己面前了,那就没有眼睁睁错过这个机会的道理。无论如何她总得要试一试, 看看能不能将通讯仪摘下来。这次错过了, 不知道下次再见到宝贝通讯仪是什么时候。   即便这可能是秦玦明目张胆的试探, 她也要铤而走险。这么想着,竟然生出了一股带着怒火的勇气。   她开口,再次提出了之前的观点:“我觉得这身花花绿绿的装束不适合你。”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碰他乌发里藏着的辫子,抚摸上面纠缠的羽毛,“比如这些,你应该拆下来更好。”   秦玦蹙眉。这不太符合他的预期,他一时有些接受无能。   他想,或许是还不够吸引她,郢人除了佩戴鲜花羽毛以外,还喜欢在身上刺青,这也是他们眼里美的表现。   但秦玦没有完整的刺青。幼时亲母为他刺青,还没刺完,她就自焚而亡了。   残缺的刺青能否让她感到满意呢?   他思索着,穆君桐却已经顶着压迫感直起了背,试探性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为你拆了吧。”   秦玦不喜欢挫败的感觉,他往后躲闪了一下。   穆君桐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再接再厉道:“还有你耳朵是怎么了,我看到了血痂。”她状似无意,“还留有血痂,应当把耳饰尽快拆下来才好。”   说到这一句话,穆君桐要极力控制才能保证语气不颤抖。   话音落,秦玦忽然仰头看她。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具有穿透性,仿佛将她所有的伪装剥落,一眼看透她的想法,侵略性极强,这般视线落在脸上,像黏糊燥热盛夏落在脸上的发丝。   “你的心跳很快。”他忽然开口。   寒意从脚底钻上来,穆君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强作镇定:“因为我……”紧张害怕,但她绝对不能这么说,电光火石间,她脱口而出道,“……离你太近了。”   她看见秦玦漂亮的黑眸里生出困惑。   这算不上谎话,只能说藏住了后半截的真话。穆君桐确定秦玦没有起疑,但她必须为他解释,她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你没有这种感觉过吗?”   秦玦一头雾水:“什么感觉?”   “心跳很快。”她咽了咽口水,胡乱搭话拖延出思考的时间。   安静中,她的呼吸她的心跳极其明显,这么快,秦玦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被带动着快了几分。他眉眼渐渐放松:“杀人的时候会这样。但没有这么快过,也不会跳得这么重。”   这当然和杀人时的亢奋不一样了,这是紧张和害怕,但穆君桐不想让他明白这一点。   他仍在优哉游哉地拷问她的慌张:“靠近我会心跳加速,是因为你想杀我?”这就奇怪了,他并没有感觉到穆君桐的杀意,所以才这么大大咧咧问出口。   穆君桐咬牙:“我没有。”   “嗯……”秦玦不是蠢货,相反,他的求知欲太重了,“仅是因为靠得太近?”他轻而易举地一把搂住她的后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按了一点,“我们曾经离得更近过。”   她猝不及防,差点倒在他身上。   陡然的靠近,让空气顿时粘稠几分,偏偏坐在地上的人却毫无知觉,仍在认真地求知。   秦玦听着她的心跳,好像确实更快了一点。   穆君桐很想给他一拳,曾经?曾经能一样吗,那会儿在她眼里,秦玦就是个臭小子,随便打骂,上药拥抱磨牙等等行为,那都是不带其他心思的。   可现在他穿着这种衣裳,手掌长度都快和她腰一样宽了,他还疑惑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反应。他不是自认高高在上,看清世间规则,什么都明白吗?这个时候倒糊涂得要命。   她破罐破摔道:“因为你长大了,不一样了。”   他觉得这是个蹩脚的谎言,嗤笑一声:“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在混乱宫闱中长大,确实见惯了阴私,但那都是跳出来进行观察思索的,就像他轻松地看透人心算计人心,却不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样。他将别人看做客体,却不知道自己成为客体中的一员是什么滋味。   秦玦的右手仍落在穆君桐的腰后,源源不断地传输着热度,这种被控制的压制感让穆君桐感到烦躁,再加上紧张带来的肾上腺激素,她的情绪忍不住波动,一把拽住秦玦的头发,让他被迫抬头与自己对视。   “是吗,那曾经你可以脱了衣裳让我上药,现在你还敢脱吗?”她咬牙切齿地强调,“脱光。”   当然可以。秦玦第一反应是这个答案。   但对上穆君桐的双眼,他的大脑短暂地闪过一阵空白。   耳边是她清晰的心跳声,范围再扩大,呼吸声,脖颈侧脉搏跳动声。或许是因为用力的关系,她拽住他头发的手在颤抖,然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放松了一些。   头发不会产生任何触感,秦玦却感觉到发丝传来了细微的酥麻。   胸腔毫无防备地被这种麻胀的感觉填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不是被穆君桐带动的,而是全因为他自己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心跳。   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秦玦忽然察觉,这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并不陌生。   前几日在地牢的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因为安眠香的缘故,那段记忆并不清晰,他也下意识将自己身体的反常反应归咎于药草,但今日他无比清醒,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这种反常。   “我……”他讷讷出口,终于给出了答案,“我不可以。”   穆君桐狠狠松了口气。她认为自己的胡搅蛮缠有了效果,成功把秦玦的思维拉偏了,现在就应该趁着他被绕晕了立刻回到之前那个话题。   她没有往后退,仍旧与他距离极近,近到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了蜘蛛网,丝丝缕缕牵扯着。她跪在他□□,背停直,居高临下地垂头看他,明明当初磨牙也有过这样的角度,但秦玦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快到他手指有些颤抖。   她松开手,顺势抚摸了一下他的发,像是在耐心为他理顺头发一般,一下又一下:“你的头发要不要我帮你松开。”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耳侧,继续抚摸着,顺手将墨发别在耳朵后,“还有你的耳饰要取下来,这样对伤口不好。”   她声音太轻了,轻到有一种温柔的错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面侧,让他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他落在她腰后的手青筋乍现,仿佛下一刻就能轻而易举地掐断她的腰一般。   她摸到了他的耳根,他没有任何反应。   穆君桐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力度更轻,欲盖弥彰地先拆掉他的羽毛耳饰。伤口还未愈合,血痂堵在耳孔外面,一动耳钉,拉扯之间产生细微的痛觉。   秦玦并不在意这种痛,他对痛感一向十分麻木,但这个细微的痛感却让他浑身紧绷。   太奇怪了。他想,是因为城楼上那一刀。那一刀掀开了他对五感的模糊感知,从那日起他开始感到了疼痛,但她很快就离开了自己,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再次丧失了感知,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现在,他又感觉到了□□产生的疼痛。   只有她,才能带给自己疼痛。   穆君桐感觉到秦玦落在她腰后的手突然收紧,他看着自己下颌的视线陡然变得强烈。   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手指差一点就摸到了日思夜想的通讯仪。   不行,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大脑紧张得嗡嗡直响,还未找到借口时,秦玦忽然开口:“为什么?”   他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我的心跳会这么快就?”   穆君桐眼里只有自己的通讯仪,思绪干涸,随口答道:“大概……大概是痛了吧。”所以才需要赶紧取下所有的耳饰。   秦玦品味着这个答案的同时,她的手落到了通讯仪上。   她屏住了呼吸。   “是吗?”他的声音飘忽而又森冷,像是碎瓦颓垣里独有的幽幽回音,“那我想再痛一些。”   他的手臂肌肉忽然绷紧,落在穆君桐腰后的手发力,她触碰到通讯仪的手被带动,将他耳骨拉扯,血液溢出。   “唔。”他发出了一声痛哼。   噗通——噗通——   他的心跳极快,带动着胸膛不断颤动,这种陌生而又愉悦的感觉让他感到迷茫又害怕。   原来如此,心跳加快是因为痛吗……秦玦确实感觉到了耳根的痛疼。   他却没有意识到,在通讯仪被扯下的那一瞬间,穆君桐也被按进了他怀里。   她一动也不敢动,手握拳,将落到掌心的通讯仪拢住,正如秦玦拢住她的身形一般。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今天没有加更,坚持不住了,好累,休息一天(瘫) 第77章   穆君桐手心全是冷汗。   她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成功了, 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是秦玦故意逗弄她,让她心惊胆战地拿回通讯仪,又轻飘飘地夺走。   她绷紧了身子, 随时准备战斗。   秦玦从那种强烈的伴随着痛意的愉悦中缓过来, 用手指摩挲着她的后腰:“你的心跳仍旧很快,你也和我一样感觉到了痛意吗?”   他的语气是这么向往,穆君桐在心里暗暗咒骂,疯子,谁会为痛感愉悦。   她窝在他怀里,一边拼命思索怎么处理掌心的通讯仪, 一边还要敷衍他的疯话:“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痛。”她额角的冷汗滑落,尽力扯开他的注意力,“我刚才说过了,因为靠你太近了,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高大了不少, 我有些……”   “害怕?”他接住了她后半句话。   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却能很轻松理智地看穿别人的内心。   落在她后腰的手慢慢上滑, 带着一串森冷的寒意攀上她的脊骨,最终落到她的脖颈后面。   穆君桐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最渗人的话:“你确实该害怕,我能很轻松地就拧断你的脖子。”他像在闲话一般, “人若是被掐死,死相会很难看。脸色青白,吐出舌头, 双目圆瞪, 眼珠快要脱眶。”   穆君桐差点没忍住从他怀里暴起挣脱出来, 但她明白,现在这个姿势极其危险,他的手就落到她脖颈处,她再快也快不过他拧脖子的速度。   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她注意力高度击中,随时准备做出反抗。   秦玦话音落,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这些话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他十分困惑:“你为何不说话?”   听到他语气里没有杀意,穆君桐默默松了口气。但秦玦也不是一个正常人,他的杀意来来去去,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杀心骤起。   她握着通讯仪,不敢动作,害怕这是触怒秦玦的理由,含糊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这句话说完,他感觉到秦玦有些烦躁,他沉重有力的心跳慢慢降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压制不耐。   穆君桐意识到不能这样,她必须马上找个话题开口。   脑海里闪过无数的话题,最合适的,无疑是他刚才最感兴趣的话题,但这个话题开口实在是太过羞耻,她声音很闷:“你刚才不是问我你美不美,容貌可否配得上我吗?”   他烦躁的情绪忽然断开,屏住了呼吸声。   他在等待答案。   穆君桐咽了咽口水,不情不愿地说出了答案:“我觉得……很美。”   秦玦不再屏息,他似乎是重重松了口气,穆君桐甚至能感觉到她依靠着的胸肌变得柔软了点。   这种奇异的触感实在让人脸红,穆君桐感觉自己的脸放得不是位置,怎么能感觉的这么明显,谁来救救她啊。   他勾起了她的发丝,在手指上无意识地绕了两圈,用商量今天吃什么的语气和她商量:“那我们成亲?”   即使知道这个混蛋只是为了招魂,但她仍然感觉到心颤动了一下。   “好。”她艰难地道。   秦玦没什么反应,只是把她发丝多绕了一圈,在空中挥啊挥。   这个时候,他又觉得穆君桐的答应是理所当然了。毕竟这身郢人装扮确实很美,他看到了穆君桐眼里的惊艳。   “你还想看看我的刺青吗?”他为她之前的犹豫感到一丝不甘心。   他的心情应该比较放松,因为穆君桐感觉自己靠着的胸肌越来越软……是的,虽然很不想去感受,但这个无疑是极佳的判断方法。他心情放松了,穆君桐自然要配合,想着还握在自己手心的通讯仪,她问道:“刺青在哪?”   只要他脱衣或者动作,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她就能快速把通讯仪塞进衣裳里。   秦玦道:“在我后腰。”他想到刚才细微痛感带给自己陌生的愉快感,不免有些流连,“你……要不要帮我将它刺完?”   穆君桐一抖。这是什么要求,好羞耻……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你给我看看。”   这样她能绕到他背后,随便做什么他也不会发现。   秦玦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刺青现在丑不丑,万一她看了不满意怎么办,但同时他又无法割舍对愉快的向往,想被她用针扎的鲜血淋漓。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了亲母说过,“爱会让你痛,会让你鲜血淋漓,但你甘之如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秦玦咀嚼着“爱”这个字眼,忽然将穆君桐推开。   她还说“爱让你几欲作呕,会让恶鬼在你耳边喃喃不休”,秦玦定定地打量着穆君桐,试图找出那种几欲作呕的感觉。   穆君桐紧紧攥着拳头,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冒冷汗,没敢动作。   他看了一会儿,心想,没有恶心黏腻的感觉。   他还以为他“爱”她呢,那要怎么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感与愉悦呢?   他困惑着,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盯着穆君桐,然后一层又一层脱下了衣裳。   鲜艳的绣满花草的外裳,薄如蝉翼的里衣,最后露出了满是伤痕的皮肉。   穆君桐感到了煎熬,这实在是……她难以挪开目光,不仅是她,换做任何人来了恐怕都一样煎熬。   但她不一样,她是见过秦玦少年时期的。   对她来说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秦玦就跟吹气似地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当初她毫无感觉帮他上药,还羞辱他说要打屁股……   她还没有从长辈这个角色里脱离,就被他强硬地展示了一番成年男子的吸引力,她明明有与性命挂钩的正事要做,却还是忍不住心慌,真是又耻辱又难受。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秦玦背过了身子。   他背后的伤痕更多,穆君桐还认出了哪些是火船爆炸时留下的伤痕。这让她陡然回到熟悉的少年时期,不该有的心慌意乱越发显得羞耻。   她紧紧咬了咬牙,收回视线,赶紧把通讯仪塞进了衣裳里。   还没来得及松气,就听到秦玦问:“你看到了吗?”   穆君桐赶紧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秦玦腰后的半截刺身,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看、看到了……”   宽肩窄腰,背肌鼓动,绸缎般的黑发荡来荡去,下腰的青色刺青在裤头处戛然而止。   穆君桐可耻地烧红了脸。   她在心里狠狠咒骂秦玦,这个人真的没有羞耻心吗,把自己当成什么,炫耀美貌也没有这种炫耀法的好吗?   他还在继续问:“好看吗?”   穆君桐咬牙,实在不愿回答,岔开了话题:“这个刺青是什么意思?”   秦玦愣了愣,忽然转过身来,穆君桐吓了一跳,就见他跪坐在地上,用黑魆魆的双眸盯着自己,语气幽幽:“是‘恶’的意思。”准确的说,在郢地来讲,这个符号代表着“恶鬼之子受烈火焚烧”的诅咒。   是浓重的恨意。   他跪着朝穆君桐爬了几步,问:“你想替我将它刺完吗?”   将这份未完成的恨意用长针刺在血肉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感觉空荡荡的胸前生出一种酸麻的饱胀感,光是想到她会强烈地恨他,会用浓重的情绪想着他,他就感觉满足与愉悦。   她曾经死过,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连对他的恨意与杀意都轻飘飘的,说离去就离去,他不甘心,她想要她对这个世界、对他有更强烈的情绪。   穆君桐双手撑地,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不、不用了吧。”她只想带着通讯仪快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不会,而且我也不懂原本的图案是什么。”   “我可以画给你。”   “那也不行,我不会,我也不想。”   秦玦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忽然,肩膀一垮,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   他坐回地毯上,松松垮垮地把手搭在膝盖上,跳跃地转移了话题:“择吉日,赶紧成亲吧。”免得穆君桐忽然又病重去世,打他个措手不及。   穆君桐表情变得古怪,她心想,自己得赶紧和时空局联络上,商量出解决办法,赶紧离开秦玦。   “嗯。”她嘴上敷衍道,“那就择吉日成亲吧。”   秦玦审视着她的表情,忽然虚了虚眼:“你不愿意?”   穆君桐赶紧摇头:“不,我愿意的。”   他便有些春风灿烂,有一搭没一搭晃着手:“我比他们都要强。”   穆君桐干笑两声,真是熟悉的狂妄自大,不愧是他。   他心情莫名其妙变得好了起来,从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她给他带来痛感的时候,也好像是她同意成亲的时候。   秦玦没有过多思索这个问题,他忽然站起来,看样子是准备抱穆君桐:“走吧,我送你回宫,成亲前你多多休息。”   穆君桐吓得连连后退,盯着秦玦,表情僵硬:“你想这样送我回去?”   秦玦低头,忽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心思。郢人放浪,可他似乎并不想对着别人展示这身装束,只想对着她。   他盯着穆君桐看了一眼,确认她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才道:“我换下来。”   他一走,穆君桐瞬间绷不住了,挫败地用手捂脸,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秦玦换回正常装扮,把穆君桐抱上软轿,送回了宫殿。   一进宫殿,穆君桐立刻就爬上床榻装作疲惫的模样。   秦玦狐疑地看了她几眼,终于安静地离开,让她好好休息。   他走了半个时辰后,穆君桐才敢从被子里露出头,松了口气。   她戴上通讯仪,刚一戴上,就听到了极其强烈的电流声——时空局找她找了很久了。 第78章   穆君桐在这个时空消失了六年, 但对于时空局来说并没有多长的时间。不过他们都明白,传输一启动,没有立刻见到穆君桐,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穆君桐压低声音, 将这边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通讯仪对面沉默了。   “招魂……”谁能想到高科技居然败在了一个时空的玄学法则之下呢。   那边迅速整理好思路,给出了应急方案:“时空线越来越趋于稳定了,现在我相信已经可以进行活物传输,只是……”那边顿了顿,“下次传输的时候, 请保证任务对象不会对你进行干扰。”   这就是说离秦玦远远的, 不要让他出现在传输地点周围。   “嗯,我明白。”穆君桐一直都想着逃出宫,这个不是问题。   她将仪器被秦玦扣留的事讲了一番,那边进行了一番讨论,粗略给出答复:“仪器暂且不用收回,人先回来, 不能在那个时空逗留太久。”   穆君桐松了口气, 要想全部回收仪器就得和秦玦狠狠周旋一番, 她实在是有点拿不准现在的秦玦。   通讯仪那边需要一定时间制定更详细的策略,暂时无法给出明确指示:“传输物资会有空间范围误差,你现在还在任务对象周围, 我们不能保证精准定位传输,万一传输物资被看见了,会导致很大的麻烦, 所以等你到达安全不受监视的地方后, 再联络我们进行物资传送。”   联络上了时空局, 穆君桐就没有太大的担忧了,她应了一声,在对方切断信号前,犹豫着道:“这次传送是连人带精神体一起回去吧?”   对方以为她是害怕重蹈覆辙,再次被招魂,连忙安慰道:“是的,保证完全消失在那个时空。”   穆君桐有些犹豫,想到秦玦那些奇奇怪怪的祭祀巫术,开口道:“我希望能在这边留下尸体,也就是一比一复刻我的□□。”   这个要求不是不能做到,有时候刺杀任务对象后,那个时空将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搜索执行员,为了快刀斩乱麻,有时候会营造执行员与任务对象同归于尽的假象,所以他们能够精准复制躯体。   穆君桐解释道:“我希望在离开后,任务对象能确认我死亡,看着我尸体腐烂,这样就不能招魂了。”   那边摸不清具体情况,只能答应:“好。”   切断通讯后,穆君桐将通讯仪重新塞回衣裳里,这一次再也不敢大大咧咧戴在耳朵上了,这可是她目前最宝贵的东西。   和时空局联络上以后,现在的她目标很明确了:尽快逃离宫殿,远离秦玦。   这个目的说起来很简单明确,但做起来却很有难度,尤其是王城里处处重兵把守,她还没有检测仪可以探测地形。   如果能知道王城具体布局和布防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并未想过能实现。   第二日,穆君桐又见到了之前给自己送匕首的宫女,这次不知怎么地,她变成了送药的。   她将药碗放下,从木盘里抽出一张薄布,迅速塞给了穆君桐。   等她走后,穆君桐悄悄打开薄布,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奢求的布防图。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衡元竟然如此费心。   穆君桐快要高兴死了,仔仔细细地将布防看了一遍。毕竟是王城布防,衡元没法打探得无比详细,图上画的标识有些粗糙,很多地方都不太确定。   衡元给出了一条路线,从那条路线走,在最难出入的城墙处,有衡家弟子帮忙。   他给了好几个明确的日期,这些都是衡家弟子当值的日期。   穆君桐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把薄布塞进了衣裳夹层里。除了衣裳夹层,她实在想不到哪个地方不会被人翻动了。   压制住兴奋的心情,穆君桐不敢有太多行动,安安静静呆在宫殿里,尽职尽力扮演一个脆弱的病人。   但她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秦玦打破了。   晚膳时分,他踩着满殿暮色走进来。   穆君桐床上百无聊赖地装病,见到他没什么表示。   秦玦也不恼,往榻边坐下:“十日后,是个吉日。”   穆君桐有些难以理解,又不是正经成亲,选什么吉日。衡元给她的布防图上,最近的日子是七日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成亲前她就能逃出王城。   秦玦交代着自己的安排:“成亲后,我就要带兵南下平叛了,你身子不好,就安心在王城休息,等着我回来。”   这份安排有些熟悉,秦玦想着,六年前也是这样,他一走穆君桐就离开了。   于是他落到穆君桐脸上的目光变得有些森冷,穆君桐面皮难免变得僵硬,垂下眸应了声。   秦玦收回目光:“我陪你用晚膳吧。”他的语调变得有些怀念,“当初我们在小院里,时常对坐着吃晚膳。”   穆君桐不知道他今日怎么了,突然一幅回忆过去的模样,但再怎么困惑,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走。   她从榻上下来,秦玦抓住了她的脚腕,穆君桐吓了一跳,差点下意识踹到他身上。   他毫无所觉一般,只是为她穿上了鞋。   晚膳很快送进来,宫女鱼贯而入,穆君桐悄悄扫了一眼,并未见到衡元派来的那个宫女。   她收回视线,忽听秦玦指着桌案上的菜色道:“这道肉糜丸子你得尝尝,剁得极碎,用力搅打,再慢慢焖熟,入口即化。”   穆君桐没心情同他品味美食,敷衍地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颗放入碗中。   秦玦定定地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评价。   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穆君桐不想节外生枝,秦玦想回忆过去,她只能陪着。   所以她假装很感兴趣的模样,夹起肉丸准备放入口中。   秦玦满意地勾起了嘴角,他的目光仍然在穆君桐脸上流连,用刚才介绍菜式的语气问她:“怎么,是因为没见到熟人所以没胃口吗?”   穆君桐的动作一顿,肉丸刚刚碰着嘴唇。   他嘴角勾起的幅度更大:“衡元倒是终于有长进了,看来这些年,衡家确实有在好好培养他,居然能把手伸到王城中,还送来了个小宫女。”   穆君桐浑身血液瞬间被冻僵。   她转头,惊诧地看着秦玦,见他用手支着下巴,懒洋洋,笑眯眯地道:“其实熟人就在你眼前,你居然没能认出她来。”   这一瞬间,穆君桐感觉一阵强烈的嗡鸣穿耳而过。   她大脑变得空白,手忍不住颤抖,肉丸掉落在碗里。   肉丸碰触嘴唇的温热触感还在,湿漉漉,水涔涔,好似烙印一般,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流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你……”   他仍然不动如山,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笑得亲和轻俏:“不尝尝吗?”   穆君桐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冷过,她的视线落到那盘肉丸上,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像是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声音颤抖:“她……你为什么……”   他掏出手帕,优哉游哉地想要为她擦掉额前的冷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手帕刚刚碰到穆君桐的额头,她就忽然站起来,带动着桌案翻滚,所有的菜盘全部被掀倒,叮叮哐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寒冷僵持。   秦玦笑容冷了下来,收回手,啧啧道:“一桌子好菜,可惜了。”   穆君桐在资料上读过,长大后的暴君喜食人肉,但她即使感觉如今的秦玦十分陌生,也没能将他与资料上那个疯狂暴戾的怪物联系在一起,直到此刻……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语气依然十分温和:“不喜欢?那就换一桌菜,反正人还够,保证你能吃饱。”   穆君桐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接连后退两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你怎么可以……”   秦玦终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你不是怜惜生者嘛,那你就应该明白,你的一举一动会给她们带来栽秧,不是我杀了她们,是你。”他无奈地耸肩,“我的夫人,你要听话啊。”   穆君桐感觉大脑嗡嗡作响,一跳一跳的,这是愤怒至极的表现。   她看着滚落在地的丸子,终于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背脊弯曲,颤抖至极,似乎想要把胃都吐出来,可呕了几次,什么也没吐出来。   视野里,秦玦的脚步匆忙地往这边走了几步,在她跪倒在地干呕那一刻,他仓皇地停住脚步,想要上前,又收住了脚。   “你……”他迟疑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穆君桐感觉塞着布防图的地方滚滚发烫,理智被布防图带来的热量焚毁干净,她撑在地上,盯着秦玦的腿,视线慢慢上移,最终落到了他的腰腹。   秦玦以为她缓过劲儿来了,正想开口,却感觉一道强烈的力量将自己扑倒,他毫无防备,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嘭!   猛地撞击地面,秦玦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一抬头,穆君桐正骑在他身上,看样子是气到了极点。   她抓住秦玦的头发,想要将他摔打在地面上。   这个动作力气够大的话,足够把人撞晕。   秦玦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量比拼之下,穆君桐败下阵来。   他幽幽道:“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这般对我……”好一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哀模样,竟是演上瘾了。   穆君桐知道靠力气伤不了他,手摸到散落在地面的碎瓷片,一抓,反手扣在秦玦喉边,他瓷白的皮肤迅速溢出一丝血线。   秦玦的后半截话吞入腹中,喉结稍微一动,那股凛冽的杀意就更进一步。   这股动静吸引了外面的人,他们试探着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被压制在地面的君王,吓得魂不守舍,纷纷拔刀。   穆君桐理智渐渐回笼,她明白,除了宣泄怒意,她不能对秦玦多做点什么。   “都退下。”秦玦躺在地上,明明喉咙抵着碎瓷,却仍然一副慢悠悠的松散姿态。   殿内的人犹豫着,但秦玦发话,他们不敢不从,只能收到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两人,一片狼藉中,穆君桐很恨地看着秦玦,不甘心就这么收手。   秦玦却叹了口气:“好吧,看来你真的信了。”他蹙眉,“我以为会很有意思的。”   他说话的时候,抵在喉间的瓷片不断划伤皮肤,猩红的血珠缓缓流下,擦着穆君桐小指滑过。   她手指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那个宫女……”秦玦定定看着穆君桐,觉得这个角度的她看上去别有吸引力,让他又产生了那种胸腔酥麻的感觉,他慢条斯理解释道,“被我抓住了。我把她送回了衡家,警告了他们一番。”   其实他根本不想这么做,他确实是想把宫女和衡家插手的人都杀了做肉丸,但一想到穆君桐会生气,他就没有那么做。   他脑子里思绪杂乱,一边欣赏着她严重的憎恶厌弃,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又有那种愉悦的感觉。   是因为喉咙的伤口?   她说过,痛觉让他心跳加快。应该就是这个缘由了吧。   他眨眨眼,对骑在自己腰腹上的穆君桐道:“你若不信,明日就让衡元带着那个宫女磕头来见——”   穆君桐陡然收回手,卸了力道:“不必了。”秦玦没必要撒谎,所以他们应当都没事。   她这幅恹恹无力的模样让秦玦有一瞬的慌乱,他感到困惑不解,有种奇异的酸涩情愫在滋生:“是他们先来招惹我的,我连惩罚一下他们都不行吗?你因为这个反倒来惩罚我……”   穆君桐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多日以来的虚与委蛇在这一刻终于崩裂,她感到疲倦,咒骂了他一句:“神经,疯子。”   他掐着她的腰,把她拎起来,方便自己坐起来。   坐起来后,又把穆君桐顺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继续骑着。他道:“只有这一次,没有下次了。下次我会动真格的。”   穆君桐不知道秦玦具体知道多少,发现自己有布防图了没有,只是沉默以对。   秦玦却不喜欢她的沉默:“你若是想什么,告诉我就好,何必麻烦别人。”   穆君桐冷哼一声:“我想要刀,你给我吗?”   “可以。”他没有犹豫。   “我曾经戴在手上的仪器。”   秦玦笑了:“不可以。”他学会了穆君桐的东西,抚摸着她的发丝,“任何能帮助你离开我的物件、人,都不可以。”   穆君桐表情变得僵硬,拳头又硬了起来,真想一拳打断他的鼻梁。   秦玦察觉到了,黑眸亮晶晶的,有些期待她的攻击,但想到她身体不如从前,不能酣畅淋漓地打一架,有些兴致索然。   穆君桐也意识到这一点,她要装虚弱,自然不能用尽全力揍他,她虽然还在气头上,但正事要紧,为了更好地麻痹他,她抬手给了秦玦一拳。   毫无悬念地被扣住。   左手又一拳,再次被扣住。   秦玦懒洋洋的,乜了她一眼:“省点力气——”   话还没说完,双手被扣住的穆君桐忽然往前一扑,咬住了他的肩头。   刚才打斗中,他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歪在一旁,正好漏出皮肤。   穆君桐这一口毫不留情,反正再虚弱的人,咬人也有力气,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出了血牙印。   清晰的痛意传来,秦玦瞪大了眼,瞳孔缩小,神情错愕又茫然。   穆君桐泄愤完,抬头,满嘴的铁锈味。   秦玦愣愣地看着她,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咬人这种无赖攻击招数。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眨眨眼,回神。   穆君桐嗤笑:“就许你吃人,不许我吃你?”   秦玦想说,自己没有吃人。想过,但没有吃,不过这不重要。   他看着穆君桐,眉眼闪着水光,有种神经质的脆弱,还有点……兴奋:“你想吃我?”   还在愤愤不平穆君桐:??   她表情裂了。   “呸!”   她狠狠擦掉嘴唇上沾的血,飞快起身远离神经病。 第79章   她嫌弃的姿态太过于明显, 秦玦有些不解。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讲,他更应该感到受伤,不过他根本不懂受伤为何物。   他试图解读穆君桐的反应:“你为何如此生气?”   他模仿过很多人, 也揣测过很多人, 是个非常好的学生,但他却没学过如何讨好别人。   穆君桐想到刚才的惊愕后怕,以及秦玦平淡话语下的杀意,再也无法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因为我感到了恶心。”干呕的劲儿还没缓过去,她胸膛起伏着,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你让我感到恶心。吃人?你觉得这是很好笑的笑话吗?”   秦玦并不着急着从地上起来, 他撑着上半身,活像是在聆听教导的好学生:“可是我并没有吃她。”他顿了顿,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想过,可是想到你会生气,我就没有做了。”   当时他杀意迸发时, 脑海里闪过了穆君桐在城楼上看着他的失望眼神, 心头的怒气就像被暴雨兜头浇灭了一般, 眨眼就只剩个火苗。   过去的六年里,每次他控制不住时,他的脑海里就会闪过穆君桐失望的眼神和冰冷的尸体。   他的话太过荒谬, 穆君桐差点没有笑出来:“……你不会是在邀功吗,我难道还要谢谢你,或者是说夸你几句吗?”   秦玦摇头。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只是平铺直叙了一番自己的行为动机罢了。   他一只腿长伸着, 一只腿屈膝, 明明他是坐在地面上的那个人,却自在得像居高临下俯视穆君桐的人。   “我是在警告。”他悠悠然地道,“只许犯一回。”   穆君桐看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穆君桐努力平复情绪,走近内殿,寻找茶杯,试图将口中的血腥味漱干净。   秦玦跟了进来,他似乎有话要跟穆君桐说,却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坠在后面。   她漱完口,转头厌弃地看了他一眼,秦玦连忙迈步靠近,她后退几步避开。   “你想做什么?”她警惕地问。   秦玦想了想:“你还要用晚膳吗?”他还惦记着一起用膳。   穆君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只能摇头:“不。”   她觉得自己跟秦玦这种人无话可说,六年前的小秦玦还算正常,长大了真是越来越疯癫了,难怪资料里写他们秦家人是一脉传承的癔症,都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严重。   秦玦知道她生气了,可以前她也生气过,都是打他两下,或者把他按到水里让他差点窒息而亡,揍完了,撒完气,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为什么现在却这样冷淡地对着他呢?   他摸着肩膀上还未愈合的咬伤,胸腔空荡荡,有些怅然。   穆君桐不想看见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才勉强舒服了一点,没有和他发生更大的争执。   她放下茶盏,往内走,秦玦依旧跟了上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穆君桐终于忍不住了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疑问已经问完了,穆君桐不愿意与他一起用晚膳,他理应走出去才对,可是他就想跟着穆君桐。   尤其是刚才她骑在他身上,咬了他一口,他觉得自己又感到了那种奇妙的心跳加速,他有些贪恋那种稍纵即逝的异样。   想要再试试,想要靠近她。   他默不作声地往前,直到离她很近。   他衣裳依旧松垮垮的,肩膀上猩红的压印极其明显,刚刚才发了疯,让穆君桐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危险和不可控,转头就一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试图接近她。   她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动手。   秦玦察觉到了她的排斥,不解:“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   穆君桐觉得他越来越古怪了,她再次后退:“你为什么要靠近我?”   秦玦自认为不会被任何问题难倒,可这个问题却问住了他。   为什么想要靠近她?因为他们之前一直靠得很近,六年前,他们会互相背着对方走长长一段路,会毫无防备地磨牙,六年后,她回来了,他抱着她四处走,昨日还会窝在他怀里说要成亲,为什么今日就不可以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想靠近她了。   具体从什么时候起确实记不太清了,或许是她背着自己走过荒郊,或许是她为自己磨掉尖牙,也或许是她在城楼上给了他一刀的时候……   他将这个难缠的问题抛之脑后,问穆君桐:“他们给了你什么,我可以不计较不收回。但你不要试图逃离,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安心等待成亲。”他撂下了最后一段话,“你珍惜他们的命,就需得记得,他们的命都握在我手上。”   穆君桐咬肌鼓动,狠狠咬牙,咽下憋屈的怒气。   她不再说话了,看样子是了悟了。   秦玦明白他的警告奏效了,下次她再和别人接触时,应该会想到今日那一桌羹汤。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他却茫然不解。   他并没有感到泄愤。   沉默之间,他看着穆君桐,忽然想到了自己刚才丢下的问题。   若是她现在过来靠近他,像昨日那样窝在他怀里,轻轻地抚摸他的发丝和耳根,他还会说出让别人替她的行径陪葬的话吗?   他垂眸思索着。   穆君桐紧张地看着他,真是喜怒无常,明明说完了所有的话,一幅要走的模样,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行为举止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莫不是后悔了?现在决定还是把那些人杀了?   这个想法让她呼吸有些乱,忍不住再次后退几步。   秦玦空荡荡的眼神落到她后退的双脚。   他好像有了答案,大抵是不会的。   因为若是他说了这些话,他清楚地明白,穆君桐会从他怀里挣脱。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秦玦把视线从她的脚又挪回她的脸上,像个没魂儿的玉雕一般,空洞地望着她,忽然歪了歪头,掉头走了。   穆君桐重重地松了口气。   他真是越来越神经了,时空局有能够治疗神经病的药吗,秦玦真的很需要治疗。   想不出答案的秦玦有些燥郁,走到殿门,看着外面古月高挂的夜空,冷静了一会儿才将心头那股乱撞的戾气压下。   现在想不出,之后总能想出来的。   他一向孤高狂妄,不认为有什么难题能难住他。   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十日后的婚礼,只要成了亲,她就会被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哪怕死了他也能将她召回来。   穆君桐被囚禁在了宫殿里。   其实之前她也没有太多行动的自由,毕竟她一直顾忌着秦玦,并未和他撕破脸。但现在她多了一层枷锁,只要想行动,就会想到秦玦的威胁。   殿外这么多伺候她的宫女,一旦出了事儿,她们都会为她的行为送葬。   穆君桐越想越气,恨不得一口气冲到地牢里把仪器全部挖出来和秦玦同归于尽。   但她明白,即使全副武装,也不一定能够战胜全盛时期的秦玦。   她只能选择安分,即使离衡元告诉她的日子越来越近,即使离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   难道她真的要在这里呆着和秦玦成婚,然后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时机出逃吗?   她焦躁地在宫殿里踱步,这是她这几日以来一直重复的动作。   踱到窗前,看着漆黑的夜空,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夜幕如墨,圆月高挂,清冷月色如薄纱,在皎月周围洒下一片森冷的微光。   月圆夜。   秦玦越来越靠近资料里描述的暴君,而资料的那个暴君,每个月圆都会狂躁伤人。   秦玦定然还没有到十分严重的地步,因为她没有见到殿外宫女脸上有什么太大的表情,若是每个圆月他都会杀人,宫中到了这个时候一定会戒备森严,人心惶惶。   但他不可能没有什么反应,毕竟癔症是根治在他血脉中的,他再怎么控制自己,也控制不了病症。   只有一个可能——他殿中的草药。   穆君桐只是闻一口就无法挣脱困意,而他需要整夜点着才能勉强入睡。他的癔症确实很严重,全靠药草压制。   那么在月圆夜,他一定会吸食很多很多的药草,以控制住狂躁的自己。   穆君桐心头一跳,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机会到来了?   这不是衡元定下的日子,但却是秦玦最为疏忽的日子。比起重重守卫,她更应防备的是秦玦。   但……穆君桐想着殿外的宫女,她若是走了,这些人是不是都会死无全尸?   她明白这个行为有些圣母,她当然可以说服自己,在其他时空里,这些人说不定早就成了秦玦随手杀人作乐的刀下亡魂。   可一但这些人的死与自己挂钩了,意义就变了。   她记不起当初为什么会加入时空局,只记得自己的初心是不让无辜者死亡……为什么?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穆君桐很快忽视了,她往外殿走去,只觉得今夜的夜风格外地冷,吹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出乎意料的是,殿外并没有人侍立。   她心头生出不妙的直觉,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有人吗,我想喝水。”   没有人应,四周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穆君桐感到了慌张,踏出殿门,提高声音再次喊:“有人吗?”   依旧没人回应,陪伴她的只有灰沉沉的石砖。   她抬头朝秦玦寝殿方向望去,灯火通明,看上去有人气多了。   为什么今夜附近没人值守?穆君桐绕着殿外走了一圈,确实一个人影没见着。   一个念头冒了上来。   难道她猜错了……   秦玦的病症比她想得更严重,仅仅依靠药草已经压制不住了,他还需要在月圆夜遣散宫殿四周的人,防止他……未被药草迷晕。   夜风刮过,树影晃荡,穆君桐如坠冰窟。   她听到了自己极其强烈的心跳声。   猜错了,错得离谱。今夜不是她出逃的好时机,更像是她丧命的时机。   她拔腿就跑。   噗通——噗通——   重重心跳声下,有一道幽幽的叹息声从她背后响起:“真不听话,又想逃。” 第80章   呼——呼——   是风的声音, 是她大口喘气的声音,也是秦玦追上来的声音。   她从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危险感,紧紧跟随着她的影子, 完全挣脱不了。   她在皎洁的月色下奔跑, 慌不着路,死亡的追击让她像一个无从反抗的猎物一般,找不到喘息的时机。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冷汗迅速湿透了后背,又迅速被风吹干。   秦玦还在跟着她。   穆君桐意识到一个非常绝望的事情,就算此时她配枪也无法对抗秦玦, 因为她根本抓不住秦玦的方位, 也没有可以回身开枪的机会。   她不停转弯、闪避,最后钻进宫墙之间狭窄的暗角。   豆大的汗珠滚落,穆君桐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墙角。   她极其擅长隐藏身形,若是别人来追踪她,基本不会发现这个暗角。   有脚步声靠近。   即使吓得浑身冷汗, 穆君桐也忍不住在心头骂道, 王八蛋, 神经病,去死吧。秦玦这就是故意没有收敛脚步,刻意发出声音, 以此享受追击猎物的感觉。   脚步声靠近,穆君桐连在内心咒骂也不敢了,完全保持静止。   呼呼风声中, 脚步声停滞, 绕圈, 几十秒后,终于离去。   穆君桐一动也不敢动,她在心里数着秒钟,等了整整两分钟后,才从墙面上脱离下来,四肢太过于紧绷以至于现在有些脱力。   她调整呼吸,让四肢重新恢复力气。   夜风寒凉,四下无人,秦玦不仅遣散了他宫殿周围的人,更外圈的人也全都被遣散了。   人渣,神经病,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让她也跟着撤离?   是他故意留着自己在宫殿内等到今日折磨泄愤,还是……秦玦其实给过她机会?   她因为顾忌着宫女的性命,一直不敢有任何行动,憋屈又老实地呆在殿中。   她一向脑筋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此时她却忽然明白了秦玦的意思。   他一直都这么说:她的愚昧善心会害了自己。   穆君桐差点想讥讽地笑出来,所以今日是要给她个教训吗?让她不要再顾忌别人的性命,让她变得和他一样心狠手辣,让她退步。   穆君桐紧紧贴着墙根行走,肌肉以为过度控制用力而变得酸麻,怒气让她陡生精力,去他爹的,她永远不会被驯化。   若是他们之间除了同归于尽以外只有一方被驯化的结果,那么这个被驯化的人也一定不是她。   她浑身紧绷,连简单的风动就会触发她的警惕心。这一身衣裳终究是限制了她,明明极其小心,她仍能听到布料摩擦声,这些极其微小的响动就像腐烂的血肉,不知什么时候会吸引到陡然乍现的秦玦。   在这种极其煎熬的紧绷中,她终于挪到殿内。   殿内无灯,黑暗才是她的主场。   她像一只灵活的猫,迅速爬上了房梁,蹲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她能做的只有等。   “吱呀——”门开了。   秦玦故意弄出来这份动静,就是为了让她惊吓之中露出行踪。穆君桐紧紧咬着牙根,将自己心跳压下。   他的气息仿佛毒蛇,在殿内慢悠悠的游走,好几次都从穆君桐的身下路过。   她将呼吸拉长,默默祈祷草药让他入眠的同时,也能麻痹他的五感。   穆君桐在心头默默数着数,不敢放过他发出的任何一丝响动,随时准备从房梁上移走,直到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为可怕的事情。   秦玦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血液逆流,她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好利落的身手,原来你的病是真的好了。”他的声音飘忽森冷,在空荡荡的黑暗大殿中发出窒息的回音。   穆君桐抓住房梁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仍然不敢有任何回应。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语气倒是轻松至极,尾音微微上扬,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娓娓动听,像情人的耳语:“你终究是……又骗了我。”   呢喃声从身下传来,穆君桐几乎是本能地头皮发麻。   她的战斗意识在此刻被激到了顶峰,黑暗里,她的瞳孔不断放大,看见了秦玦试图攀爬而上的身影。   “砰——”   她从房梁跃下,抓中了这个时机。这是猎人找到猎物的时刻,也是猎物反扑的时刻。   穆君桐落到了秦玦背后。   她四肢紧紧缠着他,将他牢牢固定,手臂卡住他的喉咙。   窒息感袭来,秦玦想要甩脱她,她却紧紧缠着他的身体,挣脱不得。   电光火石中,穆君桐抬手,狠狠地将麻醉针插入了他的颈侧。   瞬间,麻醉剂推入。   秦玦反抗的力度变小。   他没能料到这个意外,甚至为穆君桐的灵敏感到惊喜,他轻笑一声:“原来你进过地牢。”   穆君桐浑身是汗,刚才的陡然爆发让肌肉有短暂的酸麻,她从秦玦背上跳下来,看着秦玦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地倒在地上。   麻醉针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给黑暗带来了一抹闪动的银光。   穆君桐后退两步,终于敢大口呼吸了。   氧气涌入肺部,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这种快感刚刚到达四肢,缓解了她的无力时,忽然听到一句阴冷至极的责怪:“……你又骗我。”   穆君桐惊骇地后退,牢牢盯着地面上那个已经倒下的黑影。   秦玦慢慢站了起来。   他转身,明明殿内黑暗至极,穆君桐却能将他眼底的疏离看得清清楚楚,阴凄、锐利,甚至还有一丝看垂死猎物的怜悯。   仿佛时空重叠一般,穆君桐看到了那个未被干扰过的、恐怖至极的大暴君。   她难以置信地后退。   秦玦毫不在意地拔掉颈侧的麻醉针,就像拿下落到肩上的枯叶一样,他问:“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了吗?”   几乎是话音落的一瞬间,他动了,穆君桐也如风般飞上了房梁。   砰砰砰。   □□撞击木梁,穆君桐不断跳跃躲避。   这次她再也没有掩盖身形,因为她知道这都是徒劳,现在唯有竭尽全力地躲闪奔跑才能赢过他。   追击中,她好几次都凭借着身形的柔软穿过了狭小的空间。   可是一味地逃离终究有尽头,穆君桐慌不择路,落到了大殿角落。   她紧紧靠着墙根,看着秦玦向自己走来。   不好。   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躲不开了,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丧失了斗志。在几次追击中,一松一紧,轮番下来,她终于受不住了,这就是秦玦放任她逃离玩起狩猎游戏的目的。   太变态了……   秦玦在她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冰寒的月光从殿外洒进来,照亮了他的侧脸,他面无表情,一点儿也没有追逐到猎物的愉快,因为这一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穆君桐胸膛剧烈起伏着,被压抑到了极致,终于爆发。   她对着秦玦咬牙切齿道:“秦玦,我□□祖宗!”   脏话没用,但能重拾斗志和怒气。   然而脏话却会惹怒杀手,这是一个不能两全的做法。   月光变幻,拼命地舔舐秦玦的脸,他听到脏话后,终于动了。   一切都像是滑稽电影里的插曲,他愣了愣,竟然在这种时刻短暂地闪过神志。   “不可以。”他说。   就是这么荒谬,这种时候,他居然被古怪的强烈的占有欲支使,不让穆君桐操他祖宗……   穆君桐:“……”   她审视着秦玦的脸,依旧是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看上去不像是会能沟通的样子。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还是试图试探他的状态:“我□□大爷?”   秦玦没有动,站在原地,歪了歪头,半晌吐出四个字:“也不可以。”   离谱,太离谱了。   穆君桐慢慢地挪动脚步,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交涉:“你理智恢复了吗?”   他定在原地,似乎是在分析“理智”是何物。   穆君桐马上就要蹭到殿门口了,就差三步,可秦玦却忽然动了,她心下大骇,连忙转身,灵巧地躲过他的攻击。   刚才的短暂休息给了她充分恢复的时机,反应再次被拉到极致,快速地躲闪,接二连三,不断地后退。   错过了最佳时机,没能逃出殿外。   越想越气,穆君桐速度越来越快,试图绕到他背后再给他几针。   但秦玦速度太快,她的针并未扎准,只是落到了他的肩头。   两人拉开距离。   秦玦看着肩头晃晃悠悠的细针,又是一顿,他再次将它拔下来,木木地叹了口气:“没事,我不怪你。”   穆君桐头皮发麻。   刚才是个喜爱猎杀的变态,现在又是什么人设?到底恢复了几分神志?   “……我会轻一点。”终于,秦玦说出了后半句话。   穆君桐噎了一下。   好吧,还是之前那个变态,现在属于加重变态了。   穆君桐不断后退,被他逼到了角落。   这里没有可以借力攀爬的摆设,只有一个放花瓶的高脚桌,穆君桐闪身上去,尝试空手攀墙,却差一点才能够着房梁。   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尝试了,秦玦走上前,将她连人带桌子固定到了墙角。   穆君桐缩成一团,小心翼翼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秦玦伸手,撑在她两侧,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打量她。   他的视线滑过穆君桐的脖颈,她的脉搏跳动好快。   没记错的话,她的血很好喝。   他低头,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穆君桐等得就是这个时刻,虽说她适合刺杀,但近战也没少练习。   她利落地攻击秦玦的薄弱点,被他身形环绕无所逃离,就干脆缠上他的身体,试图以灵巧取胜,用手臂或双腿绞杀他。   但他的反应也很快,力气很大,穆君桐没想到他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竟然每一招都能预判到下一招。   这家伙,难不成以前看过自己打斗,所以把招式全部记下来了吗?这是什么顶级变态。   两人不断缠斗,直接将角落里的桌子打碎了。   木屑纷飞,穆君桐四肢被他格挡到发麻,干脆使出绝招,攻击他下三路。   秦玦没有预料到这个招式,毕竟穆君桐从没有用过这种招数,他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恍惚,穆君桐的脚就到了他腿间。   他连忙抓住她的脚,硬生生地让这份力道踢到了下腹部。   “唔。”秦玦闷哼一声,拽住穆君桐脚腕的手用力一拉,她身形不稳,被他带动地朝后倾倒,干脆借力靠拢他,搂住他的脖子。   她成功缠上了秦玦,两人抱住一团,跌倒在木屑里。   穆君桐灵活地把头藏在他的颈窝里,在地上翻转打滚的时候避免了全数的伤害。   秦玦似乎被摔得不轻,肌肉紧绷,滚到墙面上,嘭地撞击。   他闷哼一声,在穆君桐还没从眩晕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一个翻身,从墙面上翻了下来,压住了她。   穆君桐:……   本来以为机会来了,结果这下被禁锢得更死了。   他太沉了,压得她根本抬不起手脚。   她自暴自弃地想,我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要死也一起死。她干脆把手里剩下的麻醉针全部扎在了秦玦身上,也不管扎在了哪儿,全部推了进去。   秦玦感到了异样,动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下的人,意识到自己又被扎了好几针。   这下,他终于感到了麻醉的威力,四肢发软,麻木的神情闪过一丝不适,用黑魆魆地双眼盯着穆君桐,一动不动。   穆君桐也察觉到了麻醉针的奏效,还没来得高兴,就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更大了……   这下更动弹不得了。   除了秦玦的重量以外,还因为他身上那股浓重的药草味。不知道他平日里需要多少量,今夜可用了太多太多了,穆君桐仅仅是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就已经感觉到了轻微的眩晕无力。   她试图动了动,完全没办法把秦玦推开。   如果要票选最尴尬的死法,那她或许能够入选。   前半个小时还在生死追击,现在就变成两个人都无力眩晕,紧紧靠着,大眼瞪小眼,鼻尖都快要靠在一起了。   不过她脑袋没被压着,勉强能动,穆君桐心下愤恨,抬头,“嘭”地撞击秦玦的鼻梁。   “唔。”他痛哼一声。   穆君桐爽了,她一边吸着让她无力的药草味,一边不放过任何一个泄愤的机会:“你他爹的就是变态,你简直……你怎么这么沉?”   她决定在昏迷前,剩下的力气全部用来骂他。   这可能是秦玦少有的说不过穆君桐的时刻。   或许是因为鼻梁的酸痛,他眼里麻木的杀意渐渐褪去,他眨眨眼,静静地看着穆君桐,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眸子一直很亮,像暗夜中的野兽一般,静静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似乎挣扎着想要起来,可好几针麻醉针下去,终究是徒劳。   咫尺之间,穆君桐感觉他冰冷的鼻尖好几次擦着自己的鼻尖滑过。   这个时候,再怎么放大的美貌也不会让人心猿意马,穆君桐只感觉烦躁至极,真想咬断这个混蛋的鼻梁。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可惜药草带来的无力感让她抬不起头来。   鼻梁是咬不住了,她努力抬头,怎么也不放弃,反正总得咬出血来泄愤。   最终,她恨恨咬到了离她最近的唇。   用力,再用力,终于尝到了血腥味。   穆君桐满意了,一懈劲儿,重新倒了回去。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穆君桐发现,刚才暗藏寒光的黑眸染上了呆滞的神色,渐渐地,他眼底泛出一抹潋滟的水光。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的伤口。   秦玦木木地问:“这是什么?”   穆君桐:“……”气到不想回答。   “我在咬你!”她恨恨道,所以不要用这种诡异的柔软神情看着我好吗。   秦玦眨眨眼,接受了这个答案。   他的视线从穆君桐的眼睛移到双唇,睫毛战栗,如蝴蝶振翅。   眼底的水光波动,上扬斜飞的眼尾被带上了蛊惑的意味。   他木呆呆地道:“你可以再咬咬我吗?”   还没有等到穆君桐的回应,他就讨价还价,慢吞吞地商量:“你再咬咬我,我就不计较你骗我了。” 第81章   穆君桐傻眼了。   明明她是在泄愤, 为什么现在场面却如此奇怪。   她从草药带来的眩晕中努力清醒,看着秦玦沾染猩红血珠,莫名不安了起来。   他的黑眸像浸润过清泉的琉璃珠, 有种非人的精致美感, 唇带鲜血,眼神明澈。   僵木阴沉的脸居然可以做出这么不契合的神情。   她忍不住咒骂:“我是在咬你……你这是什么鬼表情……”   他盯着穆君桐一言不发。   穆君桐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恨,她后悔,她应该拼死去咬秦玦的鼻子的,让他血肉模糊, 看他还会不会做这副表情。   她气得要命, 眩晕感再度袭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遵从内心怒火,也遵从他的话语,再次咬了上去。眩晕之中吗,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对劲。   因为她用不上力气了, 一切就变了味道。   她感觉秦玦的心跳极度紊乱, 若是现在她还有理智和力气, 一定能抓住他的弱点一把战胜他。习武之人,怎么可以有这么乱的气息和心跳呢?   伤口裂开,他却毫无反应。   空气变得稀薄, 像酷刑,捂住人的口鼻,让肺腑炸裂。   她的头落下, 他却追了上来。   他一直擅长于模仿别人, 表情、神态、动作, 现在他开始模仿穆君桐的动作,追着她不让她离开。   那颗被她磨平的虎牙轻轻地咬着,像摇尾乞怜的狗,笨拙而焦灼地讨好主人。   穆君桐彻底陷入昏迷前,脑海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幸亏当初把他虎牙给磨平了,要不是受苦的还是自己。   ……   穆君桐醒来后,迷茫地看着头顶的床幔,回忆慢慢回笼。   然后,她迫切希望自己再次昏迷过去。   荒谬,离谱,不可思议……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些词,她从撑着身子坐起来,试图弄清现在的状况。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柔软锦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玦说让自己再咬咬他,他就原谅她,所以这是真的原谅了?   秦玦疯了,疯得很彻底,疯得让人无法捉摸。   她摸到藏在床垫下的匕首,本来想塞到腰间,想了想,害怕被秦玦搜身,最后还是绑到了大腿外侧。   麻醉针用完了,她又陷入了缺少装备的境地。   草药带来的药效还未完全褪去,她仍感觉到了身体的无力,不过她还是掀开了锦被,想要下床看看,没想到脚一动,立刻就听到了叮叮哐哐的响动,声音很大。   穆君桐错愕至极,立刻拉起裙摆看向自己的双脚。   郢国风格的脚环。   环绕着精致的金铃铛,圆圈重重叠叠,很有郢国的浮夸风,和秦玦之前佩戴过脚环类似,但却响很多。   稍微一动作,就会引得所有人的注意。   穆君桐咬牙,深吸几口气,还是没忍住:“王八蛋,这是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很奇怪,花孔雀是打扮自己,不是什么都要带上自己风格的。   她试图把浮夸的装饰品拆下,折腾了一会儿一身汗,只能放弃。   正在心里疯狂辱骂秦玦时,忽然听到了殿外传来的行礼声。   穆君桐连忙收住动作,盖上锦被,装死。   秦玦走近内殿,穆君桐一动不动,但秦玦还是揭穿了她。他站在榻边:“你心跳很快。”   穆君桐:“……”   她无奈地坐起来,一抬头,视线正好落到他的脸上。   乌发雪肤,鲜红唇上的血痂极其明显。   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怒气被羞耻感占据。   秦玦毫无所觉,他就跟没事发生过一般,懒洋洋地靠近,掀开锦被,挨着榻边坐下:“还有四日就要成亲了,你吸了太多草药,需要好好休息。这几日我会在外殿处理政务,你不要乱跑。”   秦玦就在外殿处理公务,随便什么动静都能传进他的耳朵。就算他不在,外面侍立的守卫也能察觉动静。   穆君桐一个激灵,想到了衡元给她的日期,最近一个就在明日。   有这烦人的小铃铛干扰,根本没法暗地里行动,很难按时赴约了,除非秦玦会给她解开。   她的视线往脚那边滑动,秦玦敏锐地捕捉道,掀起被角欣赏了一番:“我也是无可奈何,谁让你一直骗我呢。”   昨夜彻底撕破了伪装,穆君桐也没有装的必要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乱跑,能不能给我脱了?”   “不可以。”他温和地道。   这三个字瞬间把她拉回昨夜的回忆,想到秦玦的表现,她心头生出一种古怪的直觉。   穆君桐的视线在他下颌晃动了一下:“你……你说过既往不咎的。”   秦玦顿了一下,似乎同样想到了昨夜,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我确实是既往不咎了。”他用手指点了点脚链上的铃铛,“这不是惩罚。这不好看吗?”   穆君桐拳头又硬了。绝对不是她个人恩怨在作祟,秦玦有时候真的挺欠抽的。   “好看?”她没忍住,回嘴道,“这么好看你怎么不把自己戴满铃铛,我一定会盛赞的。”   秦玦并没有被她的话激怒,眉眼间闪过一丝迷茫,忽然垂眸,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抬眸,困惑地问:“怎么盛赞?”   穆君桐:……   永远不要试图和神经病交涉。   秦玦一向高傲,明明面无表情,但你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目中无人。但是自从穆君桐起死回生后,也就是秦玦长大成人后,他就开始时不时露出这种困惑的表情。   这一点儿也不像他,仿佛他的躯壳被短暂地夺走,塞进了一个全新的灵魂一般,正在慢慢学习、模仿、夺舍,有种诡异的陌生感。   穆君桐心念一动,虽然还没理出个头绪,但直觉告诉她这是她行动的好时机。   她道:“你凑近一点,我告诉你。”   秦玦顿了一下,用目光审视她。   她放软了神情,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明白有异,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她道:“再近一点。”   秦玦面色微微一僵,心中有两个人在撕扯,一个是讥诮阴毒的他,一个是昨夜恍惚眩晕的他。   他冷冷地道:“你应当乖顺一点。”竟然开始模仿起了穆君桐幼时教育他的语气。   穆君桐被他学得一模一样的语气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害怕秦玦又开始发疯,但她不能错过这个试探的好机会。   “过来。”她重复道。   秦玦坐在塌边,一秒,两秒……然后他动了,身体里那个刚刚生出的魂魄夺取了控制权,逼着他朝穆君桐靠近。   穆君桐手心出了冷汗,面上却不显紧张,笑着对他道:“你昨夜不是好奇得很吗,今日有没有思考出答案。”   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穆君桐更拿不准了,但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就不能胆怯:“我们可以再试试。”   秦玦直勾勾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眼仿佛能一眼洞穿她的想法,美是很美,但却是长着绚丽鳞片的毒蛇,危险至极。   穆君桐咽了咽口水,垮下肩膀,心虚地别开头,诺诺道:“好吧,我只是——”   音节还没发完,秦玦忽然逼近,凑到了她跟前,堵住了她偏头的动作。她驼背坐在床上,有些矮,秦玦只能极力弓腰,弯着脊背追上她。   鼻尖相对,他睫毛颤抖着,用毫无波澜地语气重复她的话:“再试试。”   穆君桐僵硬在原地,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她凑近,蜻蜓点水,一触及离。   清醒状态下,即使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也足够羞耻,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触感如胶水般死死地黏住,不断地敲击她的神经。   他像一个诚恳真挚的学子,困惑地问:“为什么不咬?”   真是受虐狂是吧,穆君桐的臂慢慢抬起。   秦玦有所察觉,身体一顿,但意识到她并没有什么危险的攻击动作,只是抬手而已,便没有阻拦。   她环住了他。穆君桐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声线的颤栗:“因为轻点……也可以变成……吻。”   方寸之间,他们像两只示好靠近的猫。   她问:“你想试试吗?”   秦玦没有回答,但她听到了他明显加快的沉重心跳声。   明明是为了争取时机,她却不受控制地感到了强烈的羞耻。美人计吗?倒也不算,毕竟秦玦好像才是应该使美人计的那个。   她试探动了。浅浅动作,却让人神昏意乱。   他的身子绷直,即使是向前倾身,绷直这个动作仍然让他变得高了一些,一分离,他又立刻矮下身子,鲜廉寡耻地贴上她。   原来不只是杀人会让人血液沸腾,不只是血液才是温热的……他新学到了知识。   穆君桐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慌乱,她明白千般万般不该分神,但她仍然像嗅到了药草味道一样感到到短暂的晕眩。   他的发丝冰冰凉凉的,触感似上好地绸缎,她不断地试探。他有样学样,双手在身侧滑动了一下。   心跳声、脉搏声,还有轻微作响的耳鸣声。   很短的时间,却被无限地拉长。   突然,她抬头,不留情面地撤离。   从他发冠上抽出的短暂成功地抵在他的颈后。   秦玦没有动作,轻轻抬眸,琉璃珠似的双眸依旧澄澈,水光潋滟。   他没有太大的反应。   穆君桐的手用力,短暂刺破皮肉,再用力就能刺破他的血管。   她屈膝,把双足挪过来:“给我解开脚环。”   秦玦双唇上的殷红艳色尚未褪去,他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穆君桐实在是破罐破摔了,反正她是绝对不想和秦玦成亲的,任何一个可以胁迫他的机会都不想放过。   她答:“是。”   秦玦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微微动了一下,穆君桐直觉不对,刚刚蹙眉,一股寒意就直逼脊梁。   有刀抵到自己的腰间——那是她捆在大腿外侧的刀。   在她手掌在他头发上找机会时,秦玦的手同样在她腿边滑过以拿走她的武器。   他有样学样,将刀尖逼近:“那我也要威胁你。”   穆君桐抵在他颈后的短簪没有撤离,但也不敢有进一步动作:“你要威胁我什么?”   穆君桐清楚秦玦不会杀害她。她之前以为秦玦召她回来是为了报仇雪恨,但他并没有伤害她,反而表现得奇奇怪怪,甚至堪称纵容,似乎有很多困惑等待解答。   那么现在情况就很尴尬了,两个人都不会杀死对方。一个是不想,一个是不能。在死亡面前,任何伤害都算是小打小闹。   她也很想知道秦玦会伤害她到哪个地步。   秦玦抵在她腰后的刀锋滑动了一下。   穆君桐没有畏惧。捅伤腰不会死,捅穿颈部大动脉会致命。   秦玦嘴角无奈地拉了一下,似乎感到了无趣,他回答穆君桐的问题:“我要威胁你……不许动。”   这句话像稚童玩闹一样,有种过家家酒的诡异感。穆君桐嗤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动作,秦玦就忽然凑近,贴上了她的唇。   穆君桐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敢?!   穆君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想法是这个,她还抵着他的命门呢!   她的手跟随秦玦的动作挪动,短簪分毫不离,可仍没有刺入。   在碰到时,她脑海里闪过了第二个想法:看来秦玦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杀他了,有恃无恐。   两个念头闪过后,穆君桐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已经撤离。   伤口裂开留下的血珠被带走,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解释道:“我的。”   完了,穆君桐感觉他不仅疯了,而且还有点傻。   她咽了咽口水,血那么难吃,一股铁锈味儿,谁稀罕啊,还你的我的。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情,秦玦是看着血珠的位置说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在看着她。   没意思。   她把抵在他颈后的短簪撤走,秦玦跟随她的动作,同样撤走匕首。   看秦玦的样子是不打算还了,他撇撇嘴:“衡元给你的?差劲儿。”   穆君桐气到不想回答。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脚,狠狠踹向秦玦。   铃铛叮当响,秦玦格挡住。   他捉住她的脚,顿了一下,指腹稍微摩挲了一下,穆君桐一愣,连忙想要收回,他却不由分说,将她的脚塞进了被窝里。   穆君桐傻了。   他沉默了一下,解释着刚才那个顺手的照顾动作:“脚凉。”   也不知道当年那一年的家务奴役带给了他什么,他身上竟然还有这种细腻照顾型人格。   刚才还在试探着取走对方武器的两人,十分契合度地相顾无言。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审核大大您好,本章没有脖子以下的内容,开头的动作承接上一章,两个人是被迷晕的状态,剑拔弩张,相互都很警惕,咬的不是任何不可描述的部位。嘴巴贴贴是为了伤害、试探,以从对方那里拿到武器,绝对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qwq 第82章   过了一会儿, 穆君桐打破沉默,胡说八道:“脚环太细了,血液循环不畅。”她试图挣扎, “你给我换一个吧。”   秦玦斜来眼神:“做个手链?”   穆君桐不说话了, 把被子一掀,钻入被窝里,拒绝交流。   秦玦在榻边等了一会儿,十分“好心”:“等成亲后,就把铃铛拆了。”他就是这么傲慢,认为只要成了亲祭了鬼神, 穆君桐人也好魂也好, 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他捉回来。   秦玦很忙,忙着准备昏礼,忙着很快到来的南下,并没有久留。   穆君桐挫败地缩回床上,留心秦玦的动静。   他一直翻看着文书,半个时辰后, 似乎有事要忙, 出了宫殿, 穆君桐便开始徒劳地在内殿踱步,过了一会儿,有人闯了进来。   气喘吁吁的, 一听就不是秦玦。   有人拦着他:“国师大人,君上不在殿内……”   穆君桐竖着耳朵听,察觉到他们的争执后, 连忙大喊:“殷恒!是我!你快过来!”   穆君桐发话很好使, 拦住殷恒的守卫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殷恒迟疑地往里走,一进内殿,就看见了呆坐在榻上的穆君桐。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欲言又止。   穆君桐试图和他拉关系:“你能帮帮我吗?”   殷恒神情更复杂了,他焦灼地在殿内踱步,压制不住怒气,问道:“你知道他要同你成亲吗?”   成亲这件事对于穆君桐最大的影响就是血祭了,但看到殷恒的表情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别人眼里,秦玦成亲可是大事。   殷恒看着她,再也无法维持国师的仙风道骨:“……这可是王后,王后!”他朝穆君桐走近,很是不安,“我曾经看到你能影响他,却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王后关系着国运,是天命,怎可胡来?”   穆君桐哑然。在其他平行时空里,暴君对女色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一门心思都在政治军事上,一生未婚。   殷恒忧悒至极,为看不到的未来命运胆战心惊:“我错了,我不应该放任差池,我应该听师父的话……”他的目光移到穆君桐身上,眼神变得有些凉。   穆君桐毫不畏惧,就算殷恒现在想要杀她,她也能先勒死他。   “我明白你的顾虑。”她挪动双足,脚环上的铃铛不停地响,“所以你帮我逃走吧,逃得远远的,秦玦的命运就能重回正轨,你看如何?”   殷恒心动了,但他的表情却十分难看。很明显,他对秦玦有所顾忌,不敢违背秦玦的意愿:“阿玦他……”   穆君桐问:“现在命盘的棋子已经挪位,若是我一直在他身边,你觉你还能预见几分以后?”   殷恒抿紧了唇,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穆君桐察觉到此刻他确实动了杀心。不过他意识到若是杀了穆君桐,只会重蹈覆辙,秦玦会再次动用禁术招魂。   他闭上了眼,深呼吸几次,看上去极度煎熬。   最后,他还是咬牙:“我不能……”   话没说完,他陡然闭上嘴。   秦玦不知何时站到了内殿拐角处。   殿内的气氛一下变得寒冷至极,殷恒心头七上八下,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   秦玦幽幽地走过来,眼神扫过二人,最后定在殷恒身上:“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规矩,竟然随意进出内殿了?”   他话里的疏离与森冷让殷恒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跪下道歉,穆君桐却及时开口:“我让他进来的。被拘了这么久实在太无趣了,想和老熟人叙叙旧。”   秦玦危险的眼神落到殷恒身上。   穆君桐以为秦玦在猜疑殷恒与她的关系,万一发现了自己游说殷恒就不好了,她连忙补充道:“不过想来也不是很熟,没什么好说的,你来了就不那么僵了。”   那股罩在殷恒身上的窒息压迫感脱离,他狠狠地松了口气,却不敢抬头看穆君桐表示感谢。她越是能左右秦玦,殷恒就越忌惮她。   她一发话,秦玦就下意识朝她那边走,走过去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反常,顿了顿,干脆反常到底,顺从本能,在她榻边坐下。   “大婚当夜,祭鬼神。”秦玦对殷恒道。   殷恒惊骇至极:“怎可?”招魂复生已是逆天改命,违背天道,若是再动用禁术结契,怕是会迎来灭顶之灾。   秦玦只是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殷恒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他明白,秦玦决定的事情没人可以阻拦。就算这次被拦下了,还有无数次,秦玦是个极有天分的巫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穆君桐带来的差池更难以估量。   他脸色很难看,想要劝说,又不知从何说去。   屋内气压变得极低,   就在此时,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响起。   一直安静不说话察言观色的穆君桐找到了好时机,她把右足从锦被里伸出来,心一横,蹬到了秦玦怀里。   殷恒一惊,秦玦却没有太大反应。   他早就习惯了穆君桐的突然靠近,再加上他确信穆君桐不会对她动杀心,所以并未防备,所以他只是平静地垂头看了她的脚一眼,有些迷茫。   殷恒连呼吸都忘了,只听见穆君桐声音颤抖地说:“脚凉。”   至于为什么声音颤抖,那是因为太羞耻了。   她以为秦玦会抓住她的脚腕或者格挡开,总之能唤起殷恒的注意力,让他重新考虑帮自己逃跑这个提议就是了。没想到秦玦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找理由说了句话。   这个行径可太像个宠妃了。   虽然现在她和秦玦的关系很微妙,但当着殷恒的面做这些,已经足够羞耻到挖坑自埋了。毕竟上上回见面时,她还担着秦玦后娘的身份,张口闭口都是要教训孩子。   听到穆君桐的话,秦玦神情莫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抓住了她的脚,感受了一下温度。   殷恒的表情已经震惊到扭曲了。   他看着秦玦挑了挑眉,似困惑,似迷茫,也似……闲适?!   可任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秦玦应有的愤怒与杀意。   秦玦把穆君桐脚腕捉住,扯来锦被,十分顺手地把她脚裹上,连贯的动作甚至堪称温淑。   然后他把她的脚放回去,还顺带压了压被角,才转头来继续和殷恒说话。   但显然,刚才不怒自威的气势早就崩成了碎片。   殷恒呆滞了,穆君桐也呆滞了,只剩秦玦一个人还保持着正常。   他平平淡淡地道:“你是国师,祭祀的事情全交由你来办。”   殷恒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他万万没想到秦玦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也就意味着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预知。他仓皇地点了点头,白着一张脸行礼退下。   走到殿外,阳光一照,暖融融的,殷恒想到秦玦刚才的行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咬了咬牙,心想,帮穆君桐逃跑这件事他做定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修改了,这章情节有些挪过去了,是昨天晚上写得。从昨晚到现在就睡了一个小时,下午三点刚吃了饭,心脏有点受不了,不知道晚上更新能不能写出来,先把这章放出来吧。   anyway,说点开心的,昨天基友突然发消息给我发了个截图,她搜我文名发现居然有读者画了小秦的人设!!!激动!!!   上本四万收藏没有的殊荣这本四千居然达成了qwq   我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码字,写到一点多,一登后台,发现被锁了……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anyway,谢谢帮我画人设的读者,谢谢,大谢,叩谢!! 第83章   离成亲的日子越近, 穆君桐越焦灼,秦玦却表现得很有兴致。为此,他甚至将曾经师门相识的人都请来了, 像是民间成亲那般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   岳言山揽了岳家的兵马, 在都城不远的城池驻守,接到秦玦消息后,连夜带着妻子进镐京为秦玦庆贺。   六年前生涩的小夫妻已经变成了亲昵的老夫老妻,岳言山带着妻子,忐忑地进宫拜见天子。   秦玦没有能够祝贺他的亲人,岳言山明白这点, 所以尽量表现得比以前还要亲密, 再三嘱咐妻子不要太过紧张担忧,以免触了霉头。   森冷的王城有了一丝喜气,秦玦甚至让人购置了不少民间才会用的装饰物挂在宫殿内、走廊下,硬是平添了几分俗气。   岳言山心头感慨,看来秦玦是真的很喜欢未来的王后。几年前秦玦“后娘”去世,岳言山再见到他时, 发现他性情大变。虽然当时已经知道了秦玦的身份, 明白那不是秦玦的亲人, 但岳言山依旧认为那是秦玦很亲密的姐姐,不管秦玦有没有不可言说的心思,她死了以后, 秦玦就真是孤身一人了。   他这样的人,还能再对另一个人交心,是十分难得的喜事。   岳言山进入宫殿, 行礼叩首, 按下心头的胡思乱想。   还未叩到地面, 秦玦就已经快步过来扶起了他。   岳言山不敢放肆,先交代了一番军马安排,还没说几个字,秦玦就已经打断了他:“你入京辛苦了,可有好生整歇?”   这么平易近人,可不是秦玦真实的模样。岳言山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思几转,嘴上不安道:“内子将一双儿女安顿好后,就立刻进宫面见君上了。”   扶着他的手一顿,秦玦的声调变得古怪:“一双儿女……我都不知道你有孩子了。”   他的自称从“孤”换到了“我”,岳言山心头一松,连忙装作熟悉放松的样子,对秦玦道:“是去年翻春诞下的双生子。”   秦玦点了点头,岳言山悄悄抬头,还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就已经转身往上方走了。   妻子不安地拽了拽岳言山的袖子,他微微侧头,按住了她的手背安抚,本来是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不会受人察觉,却感觉一道冷清清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准确来说,是二人双手相合的地方。   面见天颜,这样是极不合规矩的!   岳言山吓得急忙抽回手,想要跪地认错,却听秦玦懒懒散散地说:“不必拘泥,随意就好,今日见你是以友人的身份,不是天子。坐下歇歇吧。”   “是。”他实在揣测不透秦玦的心思,干脆遵从吩咐,带着妻子在一旁坐下。   秦玦起了个话头:“当年你成亲的时候,可有过不安?”   居然和自己拉起了家常,岳言山总算放下心来,吐了口气,道:“算不上不安,只是担心成婚后和内子不能和睦相处,结果成亲以后就带着内子赴任,倒比成亲前和睦多了。”   秦玦挑了挑眉,不说话了,慵懒地以手支颐,应当是在思考什么。   岳言山不敢打断他,恰好有寺人上前放置茶盏,他顺手就推到了妻子面前,用口型对她道:“暖暖手。”   妻子放松了一些,对他抿唇一笑。抬手碰茶盏,也碰到了岳言山指尖。   即使克制,二人之间的亲昵仍然肉眼可见。岳夫人眼中的爱意流转,仿佛除了岳言山,谁也看不见一般。   秦玦幽幽地看着他们,感到了困扰。   这种眼神……是成亲后就会有吗?他知道很荒谬,但还是想象了一下穆君桐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想了很久,没有想象出来。   他怪着一张脸,拉了拉嘴角。   小夫妻恩爱至极,喝完热茶,又是亲昵地对视,秦玦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让岳言山莫名感觉背后发凉。   一转头,瞧见直勾勾看着他们的秦玦,差点没吓得呛咳起来。   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个帝王该有的模样,耷拉着眉眼问:“寻常夫妻都是你们这般吗?”   岳言山磕磕巴巴道:“应、应当是的吧。”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斜走眼神。   岳言山硬着头皮阿谀奉承:“君上不同于寻常人,想必日后与王后定当更加和睦,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一般人听到好话再怎么都会愉悦一些,秦玦却不是普通人,他品味着岳言山的字句,忽然转头,让人去把穆君桐叫来:“你们也见见王后吧,多年未见,她应该也想和你叙叙旧。”   岳言山心头“咯噔”一下,脑子里飞快思索着熟人的身影,怎么也想不出来能成为王后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清脆叮当声传来,由远及近,如鸣佩环。   岳言山知道自己应该控制眼神,不能看王后,但还是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没让他打翻茶盏。   怎么会?!   难道……难道他找了个和伯母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成亲?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岳言山心砰砰直跳,却听这女子好奇地问:“岳言山?”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他身子一僵,点头称是。   穆君桐本来想骂几句秦玦瞎折腾,但见到了熟人,她心情好多了,慢悠悠地准备找个桌案坐下跟熟人叙旧,却听秦玦道:“坐过来。”   她无奈地调转方向,不甘心地坐在秦玦身旁。   刚准备瞪他,秦玦就推来了茶盏。   穆君桐一头雾水:“做什么?”   秦玦:“……暖暖手。”   穆君桐觉得他古里古怪,事有反常,狐疑道:“我手又不冷。”   秦玦沉默了。   一旁的岳言山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穆君桐,准备见礼。   却发现二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一时不敢开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秦玦忽然道:“他们夫妻从别城赶来,专为庆贺你我婚事。”   穆君桐的脸明显僵了一下。即使这门婚事没有特殊的意味,但仍让她感到不自在,尤其是当着岳言山的面。   “我们——”   她正想解释,秦玦却忽然打断:“见了他们,我才明白寻常夫妻之间应该如何相处。”   穆君桐诧异地转头看他:“我们又不是寻常夫妻,你在说什么?”   这语气这相处模式,太像那个死去的熟人了。   岳言山完全不敢动,按住妻子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被自己的战栗影响。   秦玦余光瞟过来,也不知怎么地,突然按住了穆君桐的手背。   穆君桐大惊失色,立刻抽出:“你做什么?”   秦玦没回答,他掀起眼皮瞧了眼岳氏夫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渐渐寒凉下来,他察觉到自己居然想要下意识模仿他们。   这种脱离理智凭本能做事的时刻越来越多了,秦玦感到了慌乱与畏惧。   胸腔酸酸胀胀,如火星燎灼,将肺腑烫出一个又一个黑洞。如肆意扩张的山火,是鬼神降下的诅咒与惩戒。   秦玦心跳顿了半拍,慢慢品味着这种鲜活的情绪,思索几番,终于挣脱迷雾变得恍然。   这是艳羡,还是妒忌?   下一刻,他收回手,握拳,恢复面无表情的常态。   他最近时常困惑。比如现在,他明白胸腔那股陌生情愫后,又陷入了困惑。他为何会艳羡和妒忌?   碍着秦玦的身份,岳言山怎么都不可能和穆君桐寒暄。   他不敢多想,压下心头的疑惑和惊诧,再附和秦玦几句就带着妻子退下了。   接下来的几日穆君桐都没有见到秦玦,两人一内一外,互不干扰,但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直到大婚前一夜,秦玦终于松懈下来,叫人伺候穆君桐沐浴净身,为明日大婚做准备。   这是时人成婚前的习俗,穆君桐没有反抗,随着宫女前往浴池。   光是净身就要洗好几遍,洒上花草浸泡,宫女念念有词,这似乎是某种驱邪的仪式。穆君桐很快就没了耐心,想要打断这些繁琐的仪式。   宫女回道:“沐浴净身后还需要焚香。”   穆君桐心念一动,焚香听上去像是祷告神明的,说不定会有疏忽的漏洞可以钻。   她重新穿戴好,跟随宫女出了浴池往外走,绕过长廊,一直往僻静的宫殿走去。   风铃响动,似有鬼神在指引。   宫女停住脚步,躬身闭眼喃喃。   穆君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越来越大,叮叮响动不停,幽静无光的走廊不知通往何处。   穆君桐忍不住往内侧靠了一些,脚链的铃铛融入这片叮当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看着廊外黑漆漆的树影,有些恍惚。   风呼啸着,越来越剧烈,绿铜风铃不断撞击,像是癫狂的生灵想要从中挣脱。   穆君桐察觉到异样之处,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觉手腕一紧,被人拽进了殿内。   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请随我来。”   穆君桐压下攻击的本能,跟着身后的人走入殿内。黑暗浓稠,走近窄长的宫殿里侧,来人将祭祀桌案挪开,不知碰了什么,竟有密道从下展开。   “国师说,衡家有人接应。”   穆君桐有些惊讶,又觉得这是在预料之中。   她点头道谢,时间紧迫,抓紧走入密道。   “轰”一声,密道门关闭。穆君桐摸着石壁向下,黑暗里只能听到脚环的刺耳声响。   不知石阶有多长,穆君桐一直往下走,走到头后,才终于感觉到了微微光线。   地下空气稀薄,本就不该点烛火,若是有光的地方,想必定是有人在。   穆君桐沿着光线传来的方向快步行走,摸着石壁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举着火把的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他亲自来。   “衡元?”   衡元回身,见到她一身成亲前的祭祀装扮,心情有些复杂。   他点点头:“跟我走。”   脚环不断发出声响,在幽静的密道中像是催命铃。   穆君桐不安道:“我这脚上的东西怎么办,能出王城吗?”   衡元滞了一下,嘴角紧抿:“密道出口通往河道,再往前就是衡家弟子布守的地方,应当可以。”   黑暗让她的五感尤其敏感,她能感觉到衡元的不安心跳,也能感觉到火焰摇晃欲灭。   长长的密道像是没有尽头,空气越来越稀薄,无形之中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渐渐夺走呼吸。   窒息感越来越强,穆君桐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加快了脚步,铃响越发密集,刺耳又尖锐,像要将唯一的光线吵灭。   火把越来越暗,很快都要笼罩不住二人的身影了。   衡元的手也随着光线的湮灭而战栗起来,抓住火把的指节越来越青白。   快到了,快到了。只要出了密道,渡了河,就能畅通无阻了。   他这么想着,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快要把自己绊倒。   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在背后追击一般,让人忍不住加快脚步,似乎慢下来就会被突然出现的古怪生灵拖走。   忽然,衡元感到视野有些晕眩,穆君桐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眨眼之间,她夺过了火把,衡元还未反应过来时,四周就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她的手冰凉,紧紧按住衡元的肩头,让他蹲下藏在石墙拐弯的角落里。   叮叮铃响消失,穆君桐一动也不敢动,寒意从脚掌直窜头顶。   她感受着黑暗中浮动的危险,仿佛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随时会蹿出异兽将二人吞噬。   冷汗在这一瞬间让她后背湿透。   她松开落在衡元肩头的手,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   铃铛又开始响了起来,一步,两步,转弯。   密道的尽头,有个高大颀长的黑影等候着她。   “我给过你机会了。”黑影慢慢地站起来,点燃密道尽头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秦玦阴沉至极的侧脸。   作者有话说:   今天睡到十二点,下一章还在写,尴尬,凌晨前一定发出来 第84章   积攒的所有不安与恐慌在此时爆发。   冷汗从额前滑下, 像毒蛛在脸侧爬行。   巨大的紧张之下,穆君桐感到了生理性地虚脱,但她头脑却在这个时候无比清晰:不能让秦玦发现衡元。   所以她硬着头皮朝秦玦走去, 试图让他不去注意拐角处躲藏的人。   “你猜到我会逃跑?”她开口问道。   秦玦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 慢慢地后挪,穆君桐忍不住心头发寒。   “我知道有人会帮你。”秦玦收回视线,并没有暴怒的神情。   但穆君桐明白,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可怕。   他指的是谁?是衡元,还是殷恒?   穆君桐不敢回应, 在这种情况下, 牵连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秦玦语气平淡,似乎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还是没有学到教训。”他顿了一下,终于按捺不住,语气变得讥诮,“你知道,我总能闻见你身上他人作呕的气味。”   他一步一步朝穆君桐走来, 冰冷的手掌落到她肩头, 似要掸去她肩头的灰尘:“比如现在。”他表情依旧平淡, 甚至可以说平淡得过头了,像结了一层浓厚的寒霜,“本以为他早就失了那些恶心的心思, 没想到还是没有死心。”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个笑来,但失败了, 只能重新回到那副僵硬麻木的神情:“衡元, 没想到你倒是痴情。”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被他念出了滔天的杀意。   穆君桐如坠冰窟。   她知道秦玦不会杀她,但其他人呢?按照他的性子,利落杀人都是天大的恩赐了。   衡元躲在角落没有动静,但穆君桐意识到事情已无挽回的机会,她只能尽量周旋,以保证衡元的安全。   “是我自己想跑,求来的机会,和他无关。”她抓住秦玦的手,他的肌肤冰滑,触感如蛇。   秦玦并没有抽回手,他的目光落到交叠的双手上,黑漆漆的眸子看不见一点光亮。   “你的心跳很快。”他突然开口,“因为你害怕我杀他。”   这一瞬间,穆君桐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快不能呼吸了。   秦玦盛怒至此。   她心头一片寒凉,手指忍不住颤抖:“我不懂……”   衡元终于忍不住了,从拐角出来,他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死路,破罐破摔地对秦玦咬牙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带她出来的,与衡家无关。”说到这儿,他的眼神不自主地落到穆君桐身上,“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我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自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秦玦抽回了手,看着衡元故作勇敢的模样,更觉得几欲作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一点儿也不着急处置二人。死前的等待最为磨人,他深深明白这点。   “你说你没有别的心思,那你怎么敢拉整个衡家下水?”秦玦嗤笑一声,“因为你被恶心的情爱之念蒙蔽,浑了心。”他见过太多,所以看得透彻。   但说出这句话时,他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跟着颤动了一下,似乎被其中的字眼触动到,有些酸涩。   话音落,衡元面色变得煞白,他想要反驳,却被死亡的阴影牢牢笼罩着,无法开口。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没有意义,何况他自己也无法弄清那些死灰复燃的心思,所以他最后只是无力道:“求你……放过衡家。”   一切都像是一场简单的棋局,落子无悔,输便是输,没有挣扎的余地。   在听到了秦玦声音的时候,衡元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只是穆君桐……他朝穆君桐看去,心中戚戚然。   穆君桐心跳如擂鼓,她感到了绝望,在绝望中,一股一直伴随自己的直觉忽然变得明显而清晰,似乎是上天召告她的生机。   她脱口而出道:“不要杀他。求求你。”   秦玦僵住。   这一瞬,胸腔中那个难以填满的黑洞狰狞叫嚣,杀戮之意沸腾,他的目光滑过穆君桐的脖颈,几乎想要撕扯她的头颅,啃噬她的血肉。   他想要嗤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你为了他……求我?”   她是如此骄傲,是即使刀尖结了厚厚血痂,也要一路杀到城楼的人,居然为了一个短暂结识过的男人求他。   秦玦头一回体会到了涩然的滋味,与胸腔那股怒火交汇,几乎在瞬间就夺走了他所有的理智。贪嗔痴,三毒烧心,喉间有血气翻涌,但他只能尝到舌根的苦味。   “你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吗?”   穆君桐默然。衡元要帮她,她自然不会拒绝,至于有没有心思,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会改变她的选择。   面对她的沉默,秦玦终于笑了:“那你呢,你对他是什么心思?”   这一瞬间,那股一直萦绕在穆君桐心中的直觉终于爆发,不断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有一种恍然大悟的透彻之感。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只是感受到秦玦身上不同于寻常的滔天怒火,跟随直觉开口威胁道:“你若是杀他……那也杀了我。”   滔天的怒火静止了。   不仅如此,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穆君桐感觉秦玦身上那份意味着活人的微弱热度褪去,他难以置信地垂头看她,黑暗中,她神情莫名,却让秦玦感觉空中有铁锤狠狠敲击着他的骨肉,让他忍不住倒退几步。   明明身处密道,他却恍惚之间回到了火船爆炸那夜,穆君桐把他按进了湖面,他挣扎不得,只能感受口鼻耳全部被窒息的冷水包裹。   越是挣扎,就沉底越快。   他听到了自己的嘶哑的声音:“你愿意为了他死?”   死亡在秦玦眼里一直是件无足轻重的事,穆君桐明白这点,但这也是她现在唯一的赌注了。为了衡元死?这个问题她给不了答案,她只想保住衡元的命。但若是衡元因为救自己而被秦玦折磨致死,她自然不能苟活。   这无关情爱,是道义。   “是。”她答道。   秦玦仔仔细细地审视她的眉眼。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恨自己的敏锐,恨自己能看透人心。她的眼神坚定,没有一丝动摇与撒谎,无比直白地告诉秦玦,她确实会和衡元一同赴死。   愤怒如火燃烧,他感觉自己化作了一个骷髅,浑身上下都只余空洞。   额上青筋暴起,他以为癔症会让人痛不欲生,却不想,愤怒也会。   或许这不仅仅是愤怒,戾气席卷,来势汹汹,他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到强烈的嗡鸣声。气血紊乱,他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呕出一口鲜血。   额上的青筋跳动不休,头脑似要炸开,秦玦一字一顿道:“死,没那么容易。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穆君桐明白他在盛怒之中,但这不是气话。   她道:“我死过一回。死不容易,但也不难。”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只是直到秦玦的忌惮,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想看衡元与自己在一起,所以她道,“等我们死后,在黄泉之下总会相聚。”   秦玦的呼吸声停止了。   他是如此愤怒,需要靠不断地大口呼吸才能压抑血气的翻涌。但此刻他却不想呼吸了,他感觉自己终于沉入了幽暗无光的河底,陷入了粘稠厚重的淤泥。   他对怨毒的愤怒很熟悉。他弑父时,掘尸时,杀人时……都感到了这种情绪。准确的说,这几乎是他唯一能尝到的鲜明情绪了。   可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并不熟悉愤怒。   他未曾想过,愤怒会让人如此痛苦,黏腻、沉重,不断地凌迟着他,将他皮肉削下,化作一滩滩烂泥,只剩下个空洞的胸腔。   或许这不是愤怒?   秦玦感到了这中间滋生的新的情愫,他想,原来寻常人能够感受到这么多情绪吗?难怪众生皆苦,这些情绪是如此痛苦,何必走这一遭,何必贪恋活着的感觉。   他的眼神阴鸷至极,眼白渐渐染上血丝。   他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穆君桐不作声。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麻木地恨声道:“我要将你连皮剥下,砍断四肢,挖了你的眼,做成人彘,日日夜夜浸于盐水。”   穆君桐耸肩,巨大的紧张惊惧过后,她开始冷静下来了:“好啊,那样死得更快一些。”   秦玦后退半步,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滚出来的:“不,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招魂——”   说到这儿,他声音陡然一滞。   不对,他们还没成亲。她若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秦玦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靠近穆君桐,在她浑身警惕防备的时候,一把抱起她。   愤怒让他头晕目眩,他忘了追究衡元,忘了所有的折磨手段,此时此刻,只想同她成亲。   他疾步朝密道另一个出口走去,明明身处黑暗,他却不需要任何光线的指引,如履平地,转弯,上梯,眨眼间就走到尽头。   轰隆——   密道门打开,穆君桐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意识到自己出来了。衡元还留在里面……秦玦这是忘了他吗?   她捉摸不透秦玦的想法,或许现在他是忙着先折磨自己。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她就听到秦玦的声音从上方飘来,冷意彻骨:“子时过,吉时到,我们成亲。”   穆君桐诧异地抬头,殿外薄云挪动,明月高挂,正是一天的结束,翌日的开始。   穆君桐下意识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的手臂却如同铁箍,死死地制止住自己。   她很快意识到不能这样,要想救衡元,就必须让秦玦转移注意力。   可是她完全捉摸不透秦玦的心思,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无法预判他的行动,一颗心紧紧吊着,浑身僵硬。   密道出口通往地大殿无人,走出大殿,四周空荡至极,连树木也没有。   所以黑暗中那座高耸的祭天台便格外明显。   他抱着穆君桐大步朝祭天台走去,步履平稳,似乎所有的怒气都被浇灭了,只剩下成亲这一个执念。   寒夜风气,穆君桐散落的发丝被风搅动纷飞。   秦玦声音幽幽:“祭过鬼神,就算死,也别想逃离。”   她几乎是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若是秦玦真的想要折磨她,扣住她的□□,她是连解脱也得不到了。   石阶长不见尾,秦玦抱着她缓步攀登。   任由她怎么挣扎,他都不会放手。   寒雾尽头,是秦玦专门为她修筑的祭天台。   高可摘星,凌冽的夜风呼啸,几乎让人快要呼吸不得。   一踏入祭台,穆君桐就被浓重得草药味熏得几欲作呕,浑身上下都开始发寒。   秦玦将她放下,点燃四周所有的火把,恍惚之间,穆君桐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夜火船燃烧时,那一群群自我献祭的黑袍人。   痴狂、疯癫,却又无比虔诚。   刚刚明明就已经停止的大风又忽然重新掀起,这次来得更猛更烈,让火焰熊熊燃烧,像一个个站在油火里的魂魄,不断地在摇动诅咒。   随着火焰的增强,穆君桐视野变得无比清晰,也就看到了地上用血化的图腾。   刺鼻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忍不住干呕。   秦玦垂眸看她,似乎扯出了一个笑意。   他走上前来,抽刀,穆君桐浑身警惕地绷紧,却见他只是将自己的发丝隔断一截。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古怪的仪式,就见秦玦也把自己的头发隔断一截。   火光摇曳,在他脸上照影出狂热的、无法理喻的希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将发丝打做同心结,像念咒一般,喃喃自语道:“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后四个字是如此的缥缈不定。   血腥味与药草味混杂在一起,越烧越烈,穆君桐为了躲避这种怪异至极的气味,不得不屏息。   她瘫在地上,无法动弹,这才发现秦玦十指全破。   地上是他的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胃部钻进了一个大章鱼,蠕动着,触角牢牢禁锢着她的内脏。   她无法控制呼吸,大口大口吸入气味,再次干呕起来。   秦玦只是看着,并不感到冒犯,他递来铜盏:“合卺。”   穆君桐死死地瞪着他,就是不接。   他便将杯盏递到了她的嘴边。   穆君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疯狂地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   杯盏里装得不是酒,是血。   是秦玦的血。   疯子!她绝对不会喝下秦玦的血!   她嘴里泛起酸意,想要吐,却被刚才的干呕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秦玦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抽离出刚才的愤怒与恨意,平静地安抚她:“别怕,不需要取你的血。”他眨眨眼,这个神情在此刻他麻木僵硬的脸上竟然显示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生动,“很多年前,我就喝过你的血了。”   他想到这点,翘起了嘴角,在摇曳凶猛的火光下,透出诡谲怪诞的美。   “我们合该结为夫妻。”他这么说。   穆君桐撑着身子不断后退,秦玦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责怪不愿意吃药的孩童。   他靠过去,学着老人哄小孩的模样,揽住她的背,捏住她的下巴。   穆君桐浑身脱力,无法动弹,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张开嘴。   他耐心地哄着:“乖,喝了就好了。”   浓稠恶心的血液进入口腔,滑过喉咙,带起战栗不适的感觉,冲击着浑身上下,她快要被恶心到泛起泪意。   冰冰凉凉的铁锈味充斥在四周,很快,她除了恶心,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蹙眉,一字一顿哄着:“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穆君桐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手,挥开了杯盏。   杯盏跌落,血液四溅,咕噜噜滚到一旁,像死人不甘心的头颅。   秦玦还维持着哄她吞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穆君桐喘\\息着,用无比厌恶的目光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些神异诡奇的仪式,他一直以来奇怪的表现,甚至是今日被她可笑的威胁夺去了理智,桩桩件件,在穆君桐脑海里串成一条线。   奇怪的占有欲,不甘心的怨恨,却又不折磨她,似乎只是想把她捆在身边。   她咬起牙关,厉声质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曾经是秦玦一直问这个问题,现在身份转换,被困惑灼心的人成了她。   “你杀我也好,折磨我也好,恨便恨,如今这般是为了什么?”她吼出来,挣脱秦玦,不断地向后挪动。   出乎意料地是,秦玦被她的质问钉在了原地,并没有上前捉住她。   他错愕,竟然像生平头一回被问住一般。   “我恨你。”他回答,像是下意识给出了一个完美答案。   “那就杀了我!”穆君桐道,“想杀就杀,像折磨就折磨,为何犹犹豫豫,像一个十足的懦夫!”   她擦拭着嘴角的鲜血,今夜不断地被逼到崩溃的边缘,此时此刻紧绷的弦终于断掉,血腥味充斥着大脑,让她头脑快要炸裂。   “结下血契,为我招魂,死生不得逃离。”她不解至极,讥讽又愤怒,“若是为了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为什么不折磨?”   高床软枕,和睦相处,她的心一直悬着,随时担心秦玦会翻脸爆发,但同时又觉得这种古怪的相处才真是折磨,明明是仇人,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模样,到底是想麻痹谁。   她看不透秦玦,但她也明白,秦玦自己也看不透自己。   她每一次问话,秦玦都无法回答。   他就像五感被蒙蔽了一般,僵硬地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风声呜呜,如泣如诉。   她大口大口喘气,死死地看着秦玦。   她不说话了,四周便陷入了可怖的死寂。   火焰摇晃着,燃烧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将祭天台焚烧毁灭。   秦玦起身,似乎想要靠过来。   但他刚走了一步,穆君桐就讥讽地笑道:“怎么,你现在想出答案了吗?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便被钉在了原地。   他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玦感到了无比的茫然,他看着用血画出的图腾,看着祭天台四周精心的布置,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有她以死护着衡元的画面,有她百般逃离的画面,有她与众人说笑的画面……   他恨她,所以将她招魂。   他一直以来是这么想的。   可几乎是发现她回来的第一瞬间,这个念头就模糊了,他感到了陌生的如潮涌至的……喜悦。他不敢承认,也不敢细想。   自她回来以后,麻木的躯壳里长出全新的灵魂,挤占、胀大,电闪雷鸣,熯天炽地。   汹涌翻腾的血气终于受不住,秦玦呛咳了一下,抬袖一抹,有血咳出。   他一直追寻活着的感觉,如今寻得,却发现原来这会让人痛苦不堪。   活着,便会有贪嗔痴恨爱恶欲。   他明明是恨她的,可为什么一看到她,就会感觉如尝蜜糖,所有的愤怒与怨毒都被柔软的手拂去。   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情绪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前所未有的畏惧。但他偏偏沉溺在这些情绪中,无法自拔,越是清晰,他便越是痛苦,但越是痛苦,却越是执迷不误。   他感到了害怕。   秦玦看着穆君桐,后退几步,几乎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壳。   他听到了死去大巫的唾骂:“不容于世的怪物,被人渡了□□气,便以为自己肩头长出了长明灯,长出了脊梁骨。”   他仓皇地望着汹涌的火焰,不安地侧头,一个个寻找,试图从中窥得大巫的魂魄身影。   “你的厄难已降临。”她的诅咒如此灵验,如幽魂爬上耳边喃喃吹气。   秦玦感到一阵眩晕的失控与无力。   他放弃寻找大巫的魂魄,转身看向穆君桐,恍惚又迷茫,眼神落不到实处。   他一直不敢细想的问题,终于被她问到了眼前。   答案是什么?他能给出来吗?   他感到了惶恐不安,身上的狂热与疯癫慢慢褪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灵魂,漂泊不定,寻不到容身之处。   他彷徨失措地看着穆君桐,似在回答她的质问,也似在求她解惑。   他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试探、不安、茫然自失。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 第85章   穆君桐愣愣地看着秦玦, 她感到了莫大的荒谬,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秦玦不敢靠近, 远远地看着她, 恳求她能赐予他肯定,以让他从沼泽般的困境中得以解脱。   她终于从荒谬中缓过神,哂笑着摇了摇头。   “不,你连什么是爱都不明白。”她看着滚落在地的杯盏和满地的血图腾,感到可笑至极。   秦玦沉默了。他一贯高傲,无法接受如此蠢笨的自己。   他感到了惶恐, 也就感到了痛苦。   他认为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愤怒, 可是他却感觉胸腔空空的,不断漏风,把他的一腔怒气吹灭了。   他的声线有些忐忑:“那你爱衡元吗?”   穆君桐更感觉可笑了。连她为什么愿意护着衡元都不明白,生拉硬扯地安上爱的名头,连这份基础的感情都不明白,怎么能明白爱是什么, 怎么能够说他爱她呢?   这是爱吗, 这明明就是超乎寻常的占有欲。   她很想点头挑衅他, 让他感到盛怒。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十分无力,混杂气息带来的眩晕让她不想多费口舌,所以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秦玦, 并不回答。   这份沉默让秦玦感到无比焦躁不安,他需要狠狠捏紧拳头才能让自己不受干扰。   “为何不回答?”他问。   穆君桐垂头:“你真的需要答案吗?”   秦玦怔怔,不, 他并不需要。   他没有退怯过, 他的傲骨不需要他低头垂怜。他深吸几口气, 重新恢复镇定,仿佛之前的崩塌与迷茫都没有存在过,即使胸腔里的黑洞与深渊不断叫嚣着,他也依旧不需要感到害怕。   他道:“衡元、衡家,他们的命都捏在我手上,我可以轻而易举赐死他们,还有那些宫女,那些轻而易举就被调走的守卫。我要杀了他们。”   穆君桐言辞凿凿说他不懂什么是爱,她错了。   秦玦从零碎的记忆力,掏出那些他不以为意的时刻,回忆着亲母的“教导”。   爱是恶鬼,专挑人弱点攻击,祂会在你肩头喃喃不休,会蛊惑人心,会让你痛苦作呕……是诅咒。所以他并不屑于爱一个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为什么要为一种陌生的情绪而屈服。   他不断地威胁着穆君桐:“我有多愤怒,他们就要尝多百倍的痛苦。”他想要折磨她,想要回到纯粹的恨意,这样才能重新找回麻木的泰然。   穆君桐看着他,眉头渐渐蹙起。   秦玦的威胁话语下意识顿住,但理智让他继续说下去,所以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孤有千种万种折磨人的手段,只要——”   狠话说到一般,穆君桐突然摇晃了一下,看样子是支撑不住快要昏迷。   秦玦就像被捏住嗓子的乌鸦,站在黑黢黢的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眨眨眼,下意识感到不安,连忙跌撞地跑上去将她揽住。   “穆君桐……”他小声地呼唤她。   穆君桐用力地蹙了蹙眉,似乎想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去。   秦玦恍然,是药草。刚才的威胁在这一瞬间立刻成了过眼云烟,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穆君桐在城楼上失望的眼神。他害怕她睁眼,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他将她打横抱起,仓皇地逃离祭台。   寒风大作,呼啸着呜呜哭诉。秦玦表情怔松,疾步走下长长的石阶,大氅被风掀起,在黑夜中如扭曲的暗影,他让穆君桐窝在自己怀里,一扯大氅,抖开,盖到她身上。   祭天台四周没人,空旷至极,偶尔有卜尹的吟唱从远方飘来。   黑暗中渐渐闪现点点亮色,秦玦愣愣地抬头,发现开始下雪了。   这些年来,一下雪他就感到血液冰寒,仿佛重回当初晚到一步的噩梦,不断将他凌迟。   他将穆君桐抱得更紧了点,不断安慰她:“没事,没事,雪很快就停了。”   雪并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在空中席卷,不久就将他的乌发染白,慢慢地,肩头与怀里盖着的大氅也变成了雪白一片。脚踩在雪地上,咔吱咔吱作响。天地间仿佛只有二人,这种错觉让秦玦燥郁的血脉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理智慢慢回笼,想到之前的争执,他被雪花染白的睫毛轻轻战栗。   突如其来的大雪打得人措手不及,宫人忙碌收拾,忽然见到一个雪白雪白的人走近,定睛一看,竟是天子,吓得连忙上前想要伺候。   秦玦却只是摇摇头,自顾自地抱着穆君桐进了殿内。   他将穆君桐放在软榻上,拿走大氅,宫人很快在周围放置暖炉,秦玦不敢看她,抱着大氅往一旁站着,直到身上的冷气散干净了,才想起需要换一身衣裳。堆积在衣裳上的雪化了,早就把他打湿了。   换好衣裳,他又闷闷地在殿门站了一会儿,看着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的大雪,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好像是打算去杀人的。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殿内就传来微小的动静——是她醒了。   秦玦莫名感到后怕,若是穆君桐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一定会恼他的。   他在外殿绕步,又想进去,又不想进去。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汹涌猛兽,一进去就会吞掉他所有的傲骨与狂妄,剩下个痴呆的灵魂飘荡。   他又绕了个圈,一抬头,正对着一面铜镜。   铜镜里的他五官歪七扭八,眼神古怪而陌生,完全认不出来是谁。   秦玦凑近看了一眼,自己怎么会有这种眼神?这真是荒谬至极,他可是秦玦,他是个疯子,怎么可以有这种神情呢。   秦玦拉下嘴角,垮起脸,做出冷冽的表情。   她所有的把柄都在他手上,他有什么好惶恐的。恨也好厌也罢,她终归是不能离开自己的。   这么想着,他忡忡跳动的心脏总算是安分下来。   秦玦迈步进入内殿,穆君桐听到动静,往这边投来眼神。   他的步伐瞬间僵住。   她平静地看他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秦玦这才接着迈动步子,总算走到了她身边。   骂他也好,求他也好,怎么一句话不说。这个反应超出秦玦的预料,他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他犹豫着往榻边坐下,她这么厌恶自己,这下总会骂他了吧。一开口骂他,他就能找回怒气,驳斥她、威胁她……   他计划得当,条理清晰。   但穆君桐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秦玦听到了她的心跳和呼吸声,没有死,没有昏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感到焦躁,深吸一口气:“你没什么想对孤说的吗?”   穆君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   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   他不甘心地威胁:“那我要杀了衡元。”   “哦。”   “……还有殷恒。”   “哦。”   秦玦百思不得其解,他对于人心的把控全是从观察别人得来的,万万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试图找到解释,应该是她不在乎。就像秦玦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一样,有人凑他面前说这些,他也只会平平淡淡的没有反应。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安慰,脑中遍寻了一番,勉强挖出一个人影来:“那我杀了刁玉。”   穆君桐气得太阳穴跳了两下。   她无语地道:“她招你惹你了,你就要杀她?”   秦玦手指颤抖了一下,刁玉是没惹他,可他这不是在威胁穆君桐吗……威胁人还要讲清理道义吗?做人好难。   但他万万也不想回到曾经那种行尸走肉的虚无状态,那时除了杀人与算计带来的亢奋以外,只能感到愤怒。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好多不明白的情绪,虽然他感到痛苦与困惑,但总能理清楚的。   “那我不杀她了。”他蹙起眉头,答道。   穆君桐一噎,觉得秦玦现在不仅疯,脑子还坏掉了,她对他无话可说。   不过衡元总归是为了帮助她才拉着整个衡家涉险,她不能放任不管。只是不知道秦玦怎样才能放过他们。   今夜发生太多事,她脑子乱糟糟的,再加上草药影响,一时捉不住重点。   她忽然问:“我们这算是成亲了吗?”   秦玦还在百般思考怎么威胁恐吓她,被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地一砸,心头散成一团破碎的云,一会儿飘过岳言山夫妻的恩爱画面,一会儿飘过他强迫穆君桐喝下鲜血的画面,一会儿又飘过穆君桐教习他亲吻的画面。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却回答得过于小心翼翼了:“嗯,我……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王后。”他垂在膝上的手掌收紧,“哦,但是还没有进行婚礼。”   她还想吗?怕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毕竟他们成亲就是为了祭鬼神,她也绝非意愿,秦玦深深明白这点。但当他说出“你是我的妻子”时,竟像是吸入了大量安眠草药,短暂地感受到了目眩神迷。   这不是什么好话,上一个王后,他的亲母,可是恨死了她的夫君,日日夜夜都想杀了他。   仿佛是一个延续不断的诅咒,落到他这里来,他也成了那个天怒人怨的暴君,有一位随时想要取他性命的王后。不过秦玦仍然感觉到了心头划开了一丝甘甜,他有些贪念这种滋味,悄悄往穆君桐那边挪了点。   穆君桐在想事情,没有发现,他便再挪了一点:“你想要婚礼吗?”他微微抬起下巴,高傲地扔出一些筹码,“威胁”道,“他们都会来观礼,岳言山,刁玉,方含章……”   穆君桐朝他看来。   他僵硬地说出后两个名字:“衡元,殷恒。”他确实想要杀了他们,但要事在前,他们的性命便显得无足轻重了。若是忙着婚礼,谁还有功夫多看他们两眼。   穆君桐不解,狐疑地问:“你是打算饶过他们了吗?”   当然不。秦玦想,这是他握在手上的筹码。   他沉默着,忽然见穆君桐轻嗤一声,像是不想再说话了,他又忍不住道:“若是你求我——”   话说到一半,她投来憎恶的眼神,很熟悉,和曾经一样,每次她这样看自己就代表动了杀心,发泄了愤怒后,便能和好如初。   他无比想回到从前,却又不想轻飘飘地饶过这些试图从他身边夺走穆君桐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穆君桐开口了:“我求你,放过他们。”一句话的事情,不痛不痒,穆君桐完全放平了心态,开始摆烂。   秦玦却瞬间感到了后悔。她居然为了他们求他?!   他蓦地起身,燥郁地踱了两步:“你喜欢殷恒?他这么丑陋,你居然喜欢他?!”   他的质问让穆君桐一脸莫名,怎么就跳到了“喜欢”上了。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秦玦理所当然:“我知道。花容月貌,见之欢喜。他那么丑!你喜欢他!你怎么可以喜欢他!”他恨恨地咬牙,踱步,看样子气得不行,“我要杀了他!”   又发疯了。   穆君桐已经明白他对自己有着奇怪的占有欲,却不知道这份占有欲能让他失常到什么地步。   所以看着秦玦面色森白,浑身阴鸷至极,她陡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他快要冲出去杀人的时候,突然轻声开口:“秦玦。”   他诧异转头,愤怒还停留在脸上。   她叹了口气:“过来,我想抱抱你。”   他差点没有站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么说话呢?但这是真实的,她为自己下过厨,还为自己磨过牙,这些亲昵是存在过的,是可以复现的。   他用蹩脚的谎言糊弄自己,眉眼闪过清晰的震颤,几乎是僵硬地朝穆君桐靠了过去。   软榻太矮,他便跪在了地毯上。   穆君桐抱住了他,他脑子嗡嗡作响,天崩地裂一般,让他忘却了所有情绪,只剩下胸腔的满满涨涨。   他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线,可笑的妥协:“我命令你再多抱我一会儿,我就放过他们。” 第86章   穆君桐心情很是复杂, 她没想到自己混乱之中冒出的念头竟然管用了。   秦玦很高大,体型差异让她抱着他的时候很是滑稽。他需要用力缩着肩膀,才能勉强窝到她怀里。   穆君桐听到了他沉重的心跳声, 不仅听到, 随着拥抱时间的拉长,她也感觉到了他很沉很快的心跳,带动着她手臂也跟着震颤。   他变得完全陌生了。穆君桐有些恍惚,曾经那个秦玦会有这么强有力的心跳吗?   不会的。哪怕在生死边缘徘徊,他也麻木如初,高傲、不可一世, 每时每刻都在算计人心, 何曾被人算计过?   可他确实屈服了。穆君桐顺手抚摸了一下他冰冰凉凉的发丝,他缩得更用力了,好像想要回到十四岁那年的体型。   穆君桐心不在焉地想着,她现在大抵明白了秦玦的弱点,那应该怎么样才能试探出他的底线呢?   曾经是他时时刻刻都在算计她,现在身份一转, 变成了她在算计他。不过她的那些算计都恨蹩脚, 明晃晃, 秦玦却毫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穆君桐松开了手,这个敷衍的拥抱就此结束。但对于秦玦来说, 这分明就是一触及离。   他明明在命令她,她太不听话了。   他跪在榻边,直勾勾地看着穆君桐。   穆君桐神情很平静, 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谈判般地道:“你说到做到, 放过他们。”   秦玦刚刚陷入眩晕泥沼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   她可真是够利落的,一点多余的时间都不愿意留给他。他吐出一个字:“好。”   穆君桐松了口气。现在她没有其他担忧了,只剩下逃离秦玦身边,尽快回到时空局这一个目标。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他还会掉以轻心放过自己吗?   穆君桐试探地道:“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了,你能把脚环给我取下吗?你明白的,我喜欢清净,铃铛吵得我头疼。”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   穆君桐很久没有感受过他如此疏离的目光了。   刚才那个尽量缩进她怀里的秦玦不见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冷冽阴鸷的天子。他冷淡道:“你还是想离开我。”   穆君桐想要否认,但她明白自己不是个撒谎的料子。在秦玦这种无比透彻疏离的目光下,她再怎么努力说谎也会被他看穿。   她只能无奈地别开头,陈述一个事实:“你可以威胁我的事太多了,还担心我会离开吗?”   这句话将秦玦说服了,他的傲慢深埋在骨子里,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被碾碎的。他垂眸思索了一番,终于道:“好,既然我答应过你,那我就不会食言。”   他从身上掏出一把精致的金制长条,挪到榻尾,抬起穆君桐的脚。   寒意迅速覆盖到肌肤,她不自在地想要缩回。   秦玦却抓住她的脚踝,一挑,重重叠叠的浮夸脚环被解开。他握着脚环,摇晃了一下,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戴脚环跳舞会很有趣,你若是无聊,可以唤人来跳舞。”   穆君桐发现他在某些地方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点点头应下。   相顾无言。   秦玦还想再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既然没什么说的了,便该起身离开了,夜已深,是时候休息了。   但他假装不明白,一动不动地坐在榻尾。对于一个刚刚开始感受人类情感的怪物来说,不能指望他有羞耻心。   穆君桐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她忽然想到了火船祭祀那夜,自己背着秦玦在岸边荒林行走时,他同样反常的表现。   窗外雪风呼啸,将这个夜晚衬托得格外孤凄。   火炉里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响动,穆君桐想到了那夜借宿的破败木屋,当时的她对奄奄一息的秦玦没有软下心,现在的她更不会。   她清醒地意识到,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他不是担心自己会离开吗,那她就尽量演出安定下来的模样给他看。   这个念头闪过,穆君桐感到一阵荒谬的好笑。当初是秦玦演她,现在换成了她来装模作样,秦玦倒算是手把手教会她如何虚与委蛇了。   她忽然开口道:“成亲了都是要见双亲的,你会带我去见见他们吗?”他不是张口闭口“寻常夫妻”吗,那她就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秦玦愣了一下,她的语气古怪,但他没有细想。   他被这种熏陶陶的感觉撞晕,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   穆君桐踢了踢他,他才反应过来:“好,去见他们。”他仓皇地站起来,有点焦虑地踱了几步,“可是见不到亲母了,她自焚而亡,我没为她收拾尸骸,归于火焰是郢巫最好的归宿。”   穆君桐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她难道会计较这个吗,解释这么多做什么。她道:“我明白。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见过她了。”当时她自作主张买了纸钱,秦玦同她一起去城外烧给了他的母亲,还说算是给他母亲立了孤坟。   秦玦也想到了这件事,他翘起了嘴角,重新做到软榻边缘:“我就说,我们合该成为夫妻。”   这话穆君桐没法接。   秦玦也不管她什么反应,重新站起来,手里握着的金环叮啷响个不停:“去见他,去让他看看。”让亲父看看,他才不像秦家人那般,世世代代受孤苦诅咒,死前死后都是幽魂。他有了血肉。   穆君桐本来想的是秦玦会准备一番,哪怕是明日再去呢,没想到他竟然想冒着这大雪准备出门。   秦玦为这个提议感到了无比亢奋,甚至比当年亲手弑父时还要亢奋。   穆君桐不情不愿地打算站起来,秦玦却已经等不及了,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兴冲冲地往外大步迈去。   他刚走出殿外,就有宫人匆忙为他披上大氅。   秦玦一扯,盖到了穆君桐身上。   有人撑伞跟在他身后,深更半夜的,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是要去哪儿。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秦玦抱着穆君桐走到了上早朝的宫殿。大雪将雕饰盖住,寒气刺骨,四周没有活气,宫殿与世隔离,石阶仿佛走不到头。   此处夜间并无烛火,秦玦一来,又惹得众人匆匆忙忙点亮了殿内所有的灯火。   冷风钻入内殿,秦玦手上的金环不停响动。   他饶有兴致道:“亲母,你也来了吗?”   他的话语让穆君桐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望向四周摇摇晃晃的烛火。   秦玦却不觉得阴森,反而有些兴奋,他转身,对穆君桐道:“来吧,让他来看看你。”   穆君桐迟疑地跟着他往前走,空荡的大殿内,铃响不断回荡,她随着秦玦一步一步迈向最高的王座。   他顿住步伐,垂眸,对着王座下的砖石语气森冷地道:“现在你见到他了。”他牵起穆君桐的手腕,黑魆魆的双眸映照着摇晃的灯火,“你想要踩一遍他的尸骨吗?”   穆君桐表情一僵。她以为这会是打消秦玦疑虑,展现亲昵的好时机,万万没想到会面临如今这般诡异的场景。   她礼貌拒绝:“不必了。”   秦玦顿时感觉兴致缺缺,他坐到王座上,摇晃着手里的铃铛,放到王座一旁,笑道:“这就算是见了父母双亲了吧。”   他的反应倒是挺高兴的,只是和穆君桐想象的很有差距。秦玦现在更像是把媳妇儿拉到死去的爹面前炫耀讽刺,有种复仇的亢奋感。   他朝穆君桐伸出手:“你想来这儿看看吗?”   穆君桐一愣。她没想到秦玦会发出这种邀请。   宫殿修筑于高台之上,殿外石阶长长延伸,将冷寂的宫殿衬得像一座通天孤牢。只是站在王座旁边往外看,就能看到王城的灯火,空旷辽阔,大权在握,却又高处不胜寒。   他一直目空一世,不敬鬼神,不屑王权。在他看来,王座似乎只是个极好的观景台,想要她坐上去瞧瞧。   穆君桐有些意动,朝王座走去。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她便坐到了他身上。   王座很大,完全可以并排坐,不过那样好像很奇怪。   穆君桐感觉脚底传来一阵寒凉,忽然想起秦玦生父尸骨还在下面埋着呢,下意识抬高脚,这个姿势让她往秦玦怀里窝了一点,他满意地收紧了手臂。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慢慢地,灯火被掩盖,视野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王城像一座荒芜已久的孤城,连飘荡的幽魂也没有。   雪风送进来,发出奇怪的哭嚎声。   秦玦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慢悠悠地道:“他们都说这王座受了诅咒,坐上来的人都会变成惨死的疯子。”   穆君桐被他话里的寒意激出了鸡皮疙瘩,不安地动了一下。她在内心无语道,那你把我拉上来做什么。   她将视线收回,余光却瞟到了王座扶手内侧很突兀的黑。这抹黑的光泽太熟悉了,时空局制造的仪器都是采用同一材质的。   穆君桐心里一紧,瞳孔放大,灯火昏暗,她还是看清了王座上附着的物件——是她的侦测仪。   侦测仪能够很好地吸附金属,但她万万没想到,秦玦居然将它吸在了王座上。   对于秦玦来说,侦测仪是他最熟悉的仪器,也是最能代表她的物件。这个想法从脑中闪过,穆君桐感到有些古怪的不适应,她再次挪动了一下身子。   秦玦忽然道:“你心跳为什么变快了?”   穆君桐一个激灵,立刻将眼神收回来,不知道秦玦发现自己在看侦测仪没有,她尽量平复心跳:“我是觉得……坐在这里往外看,真是高处不胜寒。”   秦玦“哦”了一声:“是吗?”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这不是高处,我们都是低贱的生灵。”今夜他感到无比愉悦鲜活,他认为自己会“爱”人了,还带着所爱之人见了父母,这让他很是放松,像吸食了大量草药终于可以沉眠的平静。   他懒洋洋地说:“偌大的王城里,疯癫暴戾的人渴望死,温柔脆弱的人也同样。金碧辉煌的城墙里,每一个人的内里都是腐朽腐烂的。”他抱着穆君桐,胸腔贴着她的背,她能感觉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带动着她背部跟着震颤。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几乎快要淹没在呼啸风雪声中,“王城外也是这样,麻木空心的胸腔,掏出心肺来,会流出黑色的血。”   不知道这些年秦玦经历了什么,他好像更痛苦,也更清醒了。曾经城楼上漠视生命的小暴君被她杀死,如今的他渴望生,也渴望一场更加剧烈的倾覆。   穆君桐回头看他,这个姿势很不方便,她只能侧半个头,秦玦却抬手抚她的头,不让她看自己。   “这些年,我很努力让这些人活下来。”他的声音被风声掩盖,有些闷,“因为想让你醒来能看见。”   穆君桐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感觉大风和暴雪在这一刻卷入了她的身体里。   冷风过境,一片凄惘。   秦玦如此渴望崩塌,却因为穆君桐而强撑着,让生者尽量活下来——即使他根本不明白,麻木的空荡荡的人为什么要活下来。   她拿下他的手,艰难地换了个方向,面对面地坐在他怀里。   她的手轻轻落到他的胸腔上:“其实,也可以填满。”   他迷茫地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中,他眉眼透着不自知的虔诚祈盼,凄清至极。   她心脏剧烈跳动着,凑近,贴了贴他的唇角。   他放在王座上的手立刻抱紧了她的腰。   殿外狂风暴雪,殿内灯火晦暗。他们在王座上拥吻。   穆君桐的手悄悄摸到了侦测仪。   叮叮当当——   殿内明明无风,王座上的铃铛却响个不停,好像是被秦玦踩在脚下的尸骨在嘲笑沉溺于温柔中的他——骗子,她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限电了一天,下午才来电,只来得及更新一章qwq 第87章   穆君桐心跳如擂鼓, 她居然收回了侦测仪!   狂喜的感觉让她眩晕,但秦玦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他的心跳同样又沉又快,他以为穆君桐只是和自己一样沉迷在这个温柔又激烈的吻中。   他们分离时, 她靠在他怀里, 听着他沉重的心跳道:“夜很深了,我们回去吧。”   秦玦心满意足:“好。”   回宫以后,秦玦在外殿熬夜处理政务。穆君桐揣着侦测仪,不安地在殿内踱步。真的可以这么轻易地就离开吗?被秦玦折腾了好几次,她已经有阴影了。   她悄悄往殿外走去,秦玦窝在地毯上, 桌案上摆着摊开的案牍, 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她愣了一下。   这家伙不是睡眠很差,需要草药辅助吗,怎么就这么睡着了?   她放轻脚步靠近,怀疑他是在装睡。毕竟他们这些人很难有安稳觉,需要随时提防别人。   可是直到她走近了,秦玦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穆君桐看着他的睡眠, 怔松地跪坐下来。他不像少年时期, 一身伤, 身子单薄,缩成一团的时候会惹人怜爱。可惜当时她并不吃这一套,但现在看着高大的他缩在这里, 她心头竟然有难言的不适应的触动。   他很快就睁开了眼,并不为穆君桐的靠近而惊讶:“你在看什么?”   穆君桐调整表情,木着一张脸道:“看你睡觉。”   他轻笑了一下, 又闭上眼:“那你看吧。”一幅任君欣赏的模样。   穆君桐无语, 对天翻了个白眼, 正打算起身,他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背,用脸胡乱地蹭了蹭。   穆君桐浑身炸毛:“你做什么?”   他懒洋洋地道:“闻着你的气味,我就能睡着。”   她连忙抽回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又不是草药。”   秦玦重新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哪儿有昏昏欲睡的模样。他翘起嘴角:“你是我的妻子。”   穆君桐噎了一下,不自在地起身:“我跟你无话可说。”   她刚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忽听秦玦在背后扬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语调平静至极,哪儿半分刚才慵懒的模样。   穆君桐身子一僵,怀里的侦测仪隐隐发烫,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她微微偏头作答:“我能去哪儿,我回去睡觉。”   她没敢回头看秦玦的反应,他透彻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一直到她彻底进入内殿才甩脱。   秦玦确实是个混蛋,但他既然说好了不杀害她熟悉的人,就不会出尔反尔。他不会做这种小人行径,但她仍然感到了心神不宁。   或许这份直觉代表着她逃离王城困难很大?   翌日,她便有了答案。   秦玦居然要将她带着南下?!   难怪他一幅毫不警惕的模样,这是算准了自己找不到时机可以离开他吗?   她难以置信地问秦玦:“你是去平叛的,带着我算怎么回事?”   秦玦正在吃橘子,闻言自在地道:“那些将军还要带上一堆姬妾呢。”   穆君桐哑然,她以为秦玦会是治军严格的人,但转念一想,这个时代已是礼崩乐坏的前奏,没有太多规矩,这样也正常。   她都不用问秦玦有没有信心平叛得胜,因为按照资料上显示,这个人是个军事奇才,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意外收回侦测仪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她感到憋屈,不知道下一个能够逃离的机会什么时候能来。或许应该找时间会会殷恒,反正他对自己不看好,想让自己离开秦玦。   这么想着,她视线落到一旁松垮着坐姿的秦玦身上,见他剥橘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秦玦把橘子皮整齐地剥开,一抖,竟然跟花儿一样展开了。   穆君桐正在心里面想,这是个干家务活儿的好手时,秦玦忽然把橘子往桌案上一推。   她诧异,微微睁大眼。   秦玦蹙眉:“没见过冬日的橘子吗?”   穆君桐惊讶的表情顿时裂开,秦玦无论长多大,身上那股欠欠的劲儿都不会散。   “我不吃。”她移开眼。   秦玦“唔”了一声,把橘子拿回来,拆成两瓣儿,往嘴里一塞,脸颊微微鼓起,这个仓鼠般的动作和他高贵冷艳的气质一点儿也不符。   嚼着嚼着,见穆君桐看他,他咽下:“你要吃么?”   穆君桐心里头还憋屈着呢,看着秦玦懒散的眉眼,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挑衅道:“我要吃温的。”   秦玦愣了一下,正当穆君桐以为他会按惯例那样嘲讽自己几句时,他却毫不在意地起身,往火炉旁放了俩橘子。   穆君桐呆住了,心下不由得纳罕,秦玦真是变了个性子了。换成以前,怎么也得竖起眉头刺自己几句呢。难不成他真的脑子坏掉了?   他擦干净手,又开始看文书,穆君桐百无聊奈,坐在一旁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穆君桐以为他要走了,却见他只是往火炉那边去,拿回了俩橘子。   他塞到穆君桐手里:“吃吧。”   穆君桐更诧异了,心想,不会吧。以前全靠武力压制才能听吩咐做事,现在为什么这么温和,是当年被教育习惯了吗?   或许她的表情泄露了内心想法,秦玦盯着她,忽然虚了虚眼睛:“穆君桐,你知道这些橘子多贵吗?”他瞥了瞥嘴角,“当年你为了一点钱币,宁愿舍身去给人家冲喜——”   穆君桐连忙接过橘子打断他:“我吃,我吃。”   秦玦似乎“哼”了声,转过头继续看文书。   穆君桐握着橘子,暖意在掌心流连,她一时感觉自己没睡醒。   她握着橘子跟盘核桃一样转,秦玦耳朵动了动,受不了了,又转过头来,一把夺过她的橘子。   穆君桐看他脸色沉沉,以为他是要抢走自己的橘子不给她吃了,正想抢回来,却见秦玦三下五除二剥开橘子,塞回她手里。   穆君桐:“……”   秦玦表情有些无奈,就像当年看她笨手笨脚干活儿的那种无奈:“还要吃就叫我。”   前一刻还在谋划算计思考逃跑的穆君桐感到了冲击,为什么她觉得现在秦玦挺好相处的,甚至还有点欣慰和小感动,这算是斯德哥尔摩吗?   不对……至于吗,就是剥个橘子。   她在心里面疯狂甩掉这些感觉,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秦玦。   秦玦:“?”   他没看懂穆君桐的表情是想表达什么,只当她没睡醒,重新转回去做正事儿。   穆君桐把橘子瓣儿塞进嘴里,一咬,汁水爆开,口舌生津。   嘴里甜丝丝的,心里却很冷静。话说回来,若是南下,行军途中不好逃离,可若是他上阵打仗,自己想逃不就很容易吗?按照他多疑的性子,应该不会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的屈服了吧。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呃……秦玦不会是觉得跟着他过优渥的生活,她就会愿意留下吧?   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日子,穆君桐不需要收拾东西,带上几身衣裳就好。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她就忍不住惦记藏在地牢的武器们。   秦玦见她心不在焉的,问:“你怎么了?”   穆君桐回神,看着秦玦欲言又止。若是她张口讨要武器,他会不会更加认定自己又想逃跑?   她现在还不想和秦玦撕破脸,委婉道:“你需要斥候吗?”   秦玦斜来眼神,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你别想上战场。”他拽过她的手,“军中能人异士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穆君桐想着仪器,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   秦玦面无表情,但眉眼透露几分松散,显然心情很不错:“穆君桐,你就不能闲下来吗?”   穆君桐心虚地垂下来。这还真不能,她可是计划着要回家的人。   接下来的路程,秦玦一直跟她待在一起。   行军南下,温度渐渐上升,但从干冷变成了湿冷,秦玦瞧着一点儿不适应也没有,倒是穆君桐感觉到了冷。坐在车里,她掀开帘往外看,没了大雪的雕饰,入目的荒芜便格外刺眼。   这种画面让她感到焦灼,回时空局的心情愈发急切。   在军马停下整歇时,穆君桐一直在营帐里休息。她不愿在其他人面前露脸,但这次等秦玦走后,她试探着出了营帐。   营帐外的守卫听到声音,不敢看她,垂头站正。   穆君桐松了口气,看来秦玦并没有想要拘着她。军队不必王城,守卫严密多了,穆君桐也没想着这个时候能跑。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回到营帐时,秦玦已经回来了。   见到穆君桐从外面进来,他没多大反应,只是道:“你若是无聊,可以去找刁玉,她这次也来了,负责整修投石机。”   穆君桐一愣,刁玉也来了,他怎么不早说,她在路上可是无聊焦躁得紧。   她疑惑的目光落到秦玦面上,他心不慌气不短,只是淡淡道:“毕竟是行军,还是不要乱跑得好,有军规在。”   穆君桐无语了,什么军规,是谁说将军还带姬妾的,明明就是路上不想放自己去找刁玉呗。   他又像才想起来一般:“不过殷恒说最近会下雨,天气阴冷,还是在营帐呆着吧。”意思就是说能不去找刁玉就别去。   穆君桐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意外地问:“殷恒也来了?”他不是国师吗,她还以为需要时刻守在都城。   秦玦放下手里的事,朝她看来:“你很关心他?”   穆君桐:“……我只是随口问问。”   秦玦把头转回去,云淡风轻地挑拨离间:“嗯,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少和他接触。”   穆君桐呵呵一笑:“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能当国师?”   秦玦回了句:“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还是能当皇帝。”   对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穆君桐说不过他,放弃。   既然殷恒也来了,她逃跑的几率便更大。她打探不出来秦玦的行踪动向,殷恒总能知道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试图找到殷恒,但行军的时候秦玦在身边守着,停下整歇的时候她又不知道殷恒在哪个营帐,这么大一片地方她也不方便随意乱跑,只能每天换一个方向乱走。   但她活动的范围也有限,再走远了,就有士兵将她拦下了。眼见着天快黑了,只好往回走,可营帐都长得差不多,天一黑,点上了火把,更难分辨哪个是哪个。   她走路习惯性地提气隐蔽步伐,守卫一个不注意,她便顺着黑暗溜走了,随便找了个草垛攀上去望了一圈,营帐接连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若是真要逃跑,得费很大的功夫,尤其是秦玦还在附近,她的行踪随时有人盯着,不能消失得太久。   调出侦测仪分辨了一下南北,她跳下草垛正准备回营帐,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阴寒的气息。   穆君桐回头,发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正站在远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是何人?”他开口问道。   在营帐乱跑本就不占理,穆君桐也没想着狐假虎威,只是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迷路了,正打算往回走。”   那人一身的血煞气,眨眼间就靠近,似笑非笑:“你是谁的姬妾?”   穆君桐眉角跳了一下,不得不解除误会:“……我是王后。”   听到这句话,对方不但没有了顾忌,反而很猖狂地笑了起来:“王后?”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穆君桐,眼神似要剥脱她这身皮肉。   “元国姚姬甚美,倾国倾城,有中原第一美人之称。君上攻城时,姚姬跪于前献身,只求放过其父一命。”他啧啧称奇,脑海里勾勒出姚姬绝美的身姿与容貌,美人垂泪求情,谁能不垂怜,“但君上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把姚候头砍了下来。”   他收回品味的遐思,眼神落到穆君桐身上:“你又怎与姚姬相比,还敢自称皇后。”   穆君桐脸黑了。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遇到容貌羞辱。她不想和这个人多费口舌,转头想走。   这人却眨眼逼到前来,试图捉住她。   穆君桐一惊,连忙躲开。   他身上陡然泄出阴沉的杀意:“你到底是谁,居然会武?”   黑灯瞎火的,穆君桐只能看见他凶恶的双眼,她心一沉,不断躲避。这事儿闹大了就不好看了。   她没打算和这人缠斗,抓准时机闪身进黑暗,试图逃跑。   出乎意料地是,这人居然没有追上来。   她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啸声。   穆君桐连忙矮身,颈侧火辣辣的疼。   回头一看,这人居然掏出了箭矢,好整以暇地想要射击猎物,黑夜里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极亮。   穆君桐在心里面骂了句脏,她不想把此事闹大,这人也不想,因为他在军营里憋了太久,正愁没有射箭猎杀的玩物。   她不敢再掉以轻心,拿出全副精力奔跑,几次闪避,箭矢都落了空,再跑远一点,彻底没入黑暗没了踪影。   回到营帐后,秦玦还没有回来。   穆君桐检查了一下伤口,只是擦了道血痕,没有毒,问题不大。她将稍微凌乱的衣裳整理了一下,拢好衣领,看上便没有什么端倪。   过了一会儿,秦玦回来了,还未走进营帐就已有人上前禀报穆君桐的行踪。除了迷路那一阵短暂的时间,她都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晃悠,也没走多远,并没什么问题。   秦玦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见她在板凳上坐着发呆,开口道:“你越来越喜欢出去散步了。”   “因为我不像你有正事儿做,整日待在原地实在太闷。”她解释道。这是正当理由,秦玦也不能就认定她是在为逃跑踩点。   秦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宽容打量”地体贴道:“等回程的时候,可以唤刁玉来陪陪你。”   他似乎很累,走到简陋的榻上,和衣而卧。   两人虽在一个营帐里,但被隔开,并没有同床共枕。穆君桐想着最近需要他放下防备,不如上前关心两句哄哄他,于是倒了杯热水端他面前:“你这是多久没合眼了?”   秦玦目光落在她手上的杯盏,顿了一下,面色看上去有些警惕。   穆君桐尴尬不已,好不容易决定示好,结果被人怀疑水有问题……她无所谓地收回手,准备将杯盏放回去,却听身后的秦玦对她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嗯?”她错愕回头。   秦玦狗鼻子嗅了嗅,意有所指地道:“你走得越来越远了。”   穆君桐颇为无语地折回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坐起来:“你想找殷恒?”   穆君桐心一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直接质问,她不仅想找殷恒,还想逃跑呢。她略带心虚,把茶盏随手一放,往他身边走去:“那倒没有,我找他做什么?”她嘴硬道,“我只是闲不住罢了。”   但她明白秦秦玦的性子,越嘴硬他越会怀疑。她见他手指点着床板,一幅思索的模样,连忙往他身边坐下,岔开话题:“元国姚姬很美?”   秦玦正在狐疑中,闻言一怔,迅速从记忆中翻出这个人:“甚美。你问这个做什么?”   穆君桐心想,当然是为了岔开话题,假装关切了。她一幅很在意的模样:“听说她想献身于你?”   秦玦完全不会认为她在吃醋,他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想,只当她好奇,“嗯”了一声。   穆君桐心想他真还挺实诚,正想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就听到秦玦说:“但她没有我美。”   穆君桐一噎,本想拿话堵秦玦,却被他反过头来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立刻放弃这个话题,想另外找个话题分走他的注意力,他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继续接了一句:“更比不上你。”   穆君桐傻了,下意识抬眸朝秦玦看去。   他神情平淡,一幅闲聊的口吻,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奉承的好话,更不会认为这是情话,他只是不违心地甩出了结论。   穆君桐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僵硬了身子,不自在地别头:“怎么可能……”   秦玦不让,将她脸捧住转了过来,他太坦荡了,丝毫不会感觉别扭:“什么叫做美呢?”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眉眼,“人们口中倾国倾城的佳人,无非是口口相传,俱称之为绝色的人。我见了,便明白那样的面容叫做美。可我并不能体会‘美’带来的感知,直到看见你,我才明有了感知,原来这叫‘美’。要这样的眉眼,这样的容颜,才能称为最美。”   他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清澈,穆君桐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从中看出了真诚的痴迷,一闪而过,仿若幻觉,却让她心头一颤。   她愣怔地看着他,秦玦难得见她这样看自己,心念一动,悄悄拉过她的手。   她没反应。   他把她的手抬起,强行让她捧着他的脸。   “那你呢,在你心中,我算不算最美?”他问得认真,穆君桐却跟被烫了一般,飞快地收回手。   这只是随口的交谈,可穆君桐却被他话里的意味触动到。他对美无定义,见到她,便将美的定义依附于她。那他同样没有定义的善恶呢?   她垂头,秦玦顺势靠过来,试图把头凑到她肩窝里靠着。   穆君桐思绪纷乱,没有防备,下一刻就听到秦玦在她耳边忽然道:“这道伤怎么弄的?”   他声音很沉,显然是压制着极大的怒气,瞬间将穆君桐从迷思中敲醒。   她回神,推开秦玦,心怦怦直跳:“不小心弄的。”   秦玦虚了虚眼,黑暗里他的眼神不复明澈,变得极度危险。   他冷冷道:“不小心?”   她往后躲闪,他也不追,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你居然走到那片去了,看来你走得确实很远,连守卫都没发现。”   穆君桐想要装傻充愣,军中会射箭的人多了去了,他却堵住了她的后路:“军中喜欢用箭矢杀人玩儿的,就只有他一个。”他语气平直,只为陈述,“他箭下亡魂数不胜数,连他亲母也被他射箭杀死,行军这么久没有见到猎物,想必是憋坏了。”   即使知道这个时代变态神经病很多,穆君桐还是感到了可怕。一个人居然连自己的母亲也当猎物射箭捕猎杀死,还有什么不会做的。这种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因为擅用兵打仗而加官进爵。   秦玦不推崇也不反感,因为他不在乎善恶,更不会在乎一个人的品性。只要没有碰触到他的底线,他完全不会在意。而后天下统一,他为此感到厌烦,便施行严苛律法,残酷之人将别人视为砧板鱼肉,却不想自己也是那条随时会被秦玦宰割刮皮的鱼。   穆君桐的神情落入秦玦眼里,他不解:“他用箭矢欲射杀你,你不畏惧反感,为何听到他的性子却如此憎恶?”   穆君桐紧蹙着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对于平常人来说十分简单的道理,在秦玦看来却是硕大的难题。他试图读懂穆君桐的想法,可一丝一毫都不能领会。   他不仅是没有美的定义,他对任何事都没有定义,他就像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内心藏着无穷的黑洞,没有爱恨,没有喜好,没有感知,这样的人到底算是可怜还是可怕呢?   她的眼神很复杂,怜悯、困惑、无力。秦玦心忽然抽了一下,他试图捂住她的双眼:“不要这样看我。”   穆君桐却将他的手腕握住,他便只能直直地撞入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是汪洋,足够将他溺死。   他躲开她的眼神,开口道:“我明白了,你厌恶他,那我去杀了他。”   她忽然感觉到迷茫又挫败,舌根泛起一阵苦涩。她错了,其实秦玦也有感知,也有爱恨。感她所感,恨她所恨。 第88章   穆君桐捉住他的手腕:“不, 不要因为我的不喜而杀人。”她解释道,“此人杀人如麻,连生母也不放过, 罪恶昭著, 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律法上讲,都应该受到惩罚。但你是君王,他是你的臣子,或许这些罪行在天子眼里都无足轻重,本领更重要,我没资格指手画脚。”   秦玦蹙眉看着她, 忽然道:“你变了。”   穆君桐抬眸, 正想追问这句感叹,他却岔开话题:“可是我也想杀了他。”   她感到不妙,试探着问:“为什么想?”   秦玦的目光滑到她脖颈上的伤口:“因为他伤了你。”他并没有从常理上来看这个事情,试图射杀王后可是大罪,意同挑衅王权,但秦玦并没有感到地位被冒犯, 他的愤怒很纯粹, 仅仅是不想看到她受伤。   穆君桐不知道该怎么和秦玦谈, 秦玦做事从不在乎对错,只随心。她也不懂帝王的衡量,若是这个人这时死了, 对战事有没有影响,会不会动摇军心,这些都需要考虑到。   秦玦却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 轻嗤了一声:“若是做事需要瞻前顾后, 畏手畏脚, 这么无能,还做什么君王。”   穆君桐正想反驳,却听营帐外有人禀报,秦玦只好起身。   他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穆君桐,颇有睥睨之感:“此事我自有考量,你安心睡吧。”说完便转身出了帐。   他有要事做,穆君桐不好跟上去,又担心因为自己引来祸端,影响了战事,给百姓带来灾厄。听殷恒的意思是,秦玦这些年虽然手段暴厉,但都在可控范围内,没有像正常时空里那样暴行累累,全为取乐而杀戮。   她很担心某天开了个口,会让秦玦尝到失控的滋味,走向其他时空那样的暴君结局。   穆君桐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发生了转化。曾经她根本不想多费心神,只想暴力镇压秦玦劝他从善,现在却细心分析秦玦的心理和想法,希望他不要成为那个深陷杀戮泥沼的恶鬼。而自己明明前一刻还在提心吊胆着,警惕他发现她正在四处踩点试图逃跑。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恐慌,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最终翻起来,披上外裳走出营帐。   守备没有拦住她,她却不知道秦玦在哪儿,自己应该往哪儿走。本想找个人随便问问,却在转身时意外地见到了寻了很久的殷恒。   他像是从暗影中走出来的,在前方站了很久,与军营的肃静气氛格格不入。他的头发变得更白了一些,若不是看到正脸,穆君桐会以为这是个知天命的老人。   她诧异地看着殷恒:“你的头发……”   殷恒意识到她是在关心自己,也没法冷着脸了,走过来,无奈地摇头笑笑:“无碍,窥测天机总要付出些什么。”   穆君桐哑然。   他问:“你在找阿玦?”   她心神不宁地点点头。   殷恒很乐意出卖秦玦的行踪:“大军未至,穆公又吞三城,这场仗不好打。”他语气很温和地陈述道,“他这几日应该不能合眼了。”   没有去找那个擅弓人,穆君桐微微松了口气,打算整理整理思绪等秦玦回来再好好和他谈谈。   她垂眸想事,却听殷恒接着刚才的话平静地道:“所以你的机会来了。”   穆君桐猛地抬头,即使已有了猜测,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机会?”   殷恒笑了一下:“离开的机会。”他给穆君桐递来一个令牌和地图,然后将安排细细地说了一遍,嘱咐道,“若是怕记不清也没关系,明日会有人接应你。”   找了这么久没找到他,他却突然出现告诉自己终于可以走了。穆君桐看着他苍白的手,一时错愕没有接过。   殷恒依旧是笑得很温和,语气也很温和:“离开了就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穆君桐心怦怦直跳,接过物件,迅速塞进衣裳里。   很快,她干脆地答道:“好。”   两人也没什么告别的话好说,互相看了一眼便分开。知道秦玦在商议正事后,穆君桐也没有必要去找他,揣着殷恒给她的东西紧张地回到营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才想起来打开通讯仪给时空局发去信息。   明日兵马重新启程,秦玦不会再守着穆君桐,她的机会便来了。根据殷恒的安排,军马刚一动身她就能离开,反方向逃离,再也不会相遇。   期待了已久的回程机会终于到来,穆君桐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她迷迷糊糊地闭眼休息,脑海里充斥着各种画面和声音,一会儿焦虑一会儿兴奋,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在榻上躺了多久,穆君桐烦闷地坐起来,再次披上外裳往外走去,等出了营帐才发现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冷风一吹,格外清醒。   ……   秦玦议完事后,所有人都行礼告退,他却忽然将其中一人留下。   这人有些纳罕,不知怎么地,突然想到日暮天黑时自己试图射杀的女子,那人称自己为王后……   这属实是个笑柄。别说这女子堪不堪称王后,就算真的是王后,王上总不会一幅无事发生的模样同大家议事,再怎么也会先杀了他再说。而且王上议事的时候极度冷静,一点儿也不像心有怒气的样子。   但秦玦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仍让他下意识胆寒。   他恭敬行礼问王上有何吩咐,一点儿也看不出将人当做地羊射杀取乐时的张狂模样。   不过他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事,那就是面前的王上从来不是个正常人。   秦玦看上去有些疲倦,支着手,用眼神打量着他。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明明不是带着杀意或者冷意,可就是让人毛骨悚然。在这种凝视下,他像坠入了毒蛛窝,冷汗在皮肤上滑动,似蜘蛛爬行。   终于,秦玦解救了他这份煎熬,他开口,语气困惑:“你行事一向猖狂,为何到了孤面前却胆小瑟缩?”   这话一出口,对方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喃喃:“她当真是王后?”秦玦从不在意这些,只在乎能否打仗办事,所以他一直不认为行恶会被追究,现在秦玦这样问,显然是他触怒了王权,冷汗滴落在地面,他垂头,咬牙解释道,“王上饶命,臣不知啊,臣、臣以为是混进军营的刺客,臣一片忠心,怎敢以下犯上?”   秦玦嫌恶地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谁要你的忠心。”   这人更是惊惧,伏地磕头:“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啊。”   秦玦走上前来,用鞋尖踢起他的下巴。   他颤颤巍巍抬头,不敢与秦玦对视,直到秦玦的目光停留太久,他才偷偷抬眸看了一眼,这一眼,足够夺走他所有的希望。   秦玦眼里确实没有杀意没有怒意,只有一片平静。平静地思考怎么将他宰割。   死亡不可怕,可怕是死亡前的折磨。他这才想起来秦玦对待贪官污吏、诸侯国细作等等的手段,浑身战栗,几乎快要窒息。   秦玦收回脚,似是嫌恶他把自己鞋面弄脏了。   这一瞬间,极度的惧意让他忘记了规矩与遵从,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君上是要杀了臣吗?”   秦玦重新落座,用手支着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谜团摆在面前,他根本无心与这人对话。他语调拖得有些慢:“是啊,我要杀了你。”   秦玦看着面前跪着的人,脑海里滑过无数种可以凌迟折磨他的方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像面前此獠这般为了杀人而杀人过。   他感到头脑有些疼痛,一旦思索,头脑便像浆糊。   他时常做梦,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了。梦境极其逼真,仿佛是重新活过的他。每一个梦里,他都随心所欲、自在杀戮。梦里的他喜欢折磨人,喜欢血气,喜欢被死亡与疯癫包裹充斥的感觉,除了这些事,他找不到任何能引起他兴趣的事。   梦醒后,他感到恍惚。   那是他,也不是他。他时常感觉自己不应该是现在这般模样,但让他成为梦里那个自己,他又似乎找不到理由与时机。   他的沉默对于临死的人来说,极其煎熬折磨。   跪在地上的人理智彻底断线,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神情癫狂,吼道:“我不怕你!”话说完,竟然四处寻找武器。   秦玦并不惊慌,他就像看戏般看对方崩溃,平心定气地道:“你为何要怕我?”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哦,原来你杀人是为了享受惧意。”   对于秦玦来说,当天子不是为了享受权利,杀人也不是为了品尝惧意。他拥有绝对的自由,无所渴求,无所牵绊。这种状态让他胸腔时刻藏着黑洞,随时能将一切吞噬覆灭,无惧无喜,就连痛苦也无法感知。   直到有一日,有人为他过度的自由带来枷锁和束缚。   崩溃发狂的人朝他冲过来,秦玦侧身躲过,不费力地就制住了对方。   即使对方高大无比,在癫狂状态下的攻击危险性很高,秦玦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无法共情对方对死亡的惧意,也没有对杀意逼近的害怕,明明只需要喊一声就能立刻有人进来将对方斩杀,但他却执意要自己动手。   他扼住对方喉咙,对方不甘心地瞪着他,眼珠几欲爆裂,喉咙发出咔咔声。   秦玦手上的力气越用越大,但不知怎么地,他又感到了一阵恍惚。   他想,若是梦里的“我”来杀此人,应当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一起,宿命的手落在他背上,轻轻一推,错轨的列车穿过泥石流、暴风、骤雪,不可抑止地朝通往悬崖的方向奔去。   他的世界从不分对错,全凭直觉。但秦玦却在双手沾满鲜血时,难以控制地感受到了“对”这个概念。   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他尝到了梦中才能体验到的亢奋与快感。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忘了对方为何该死,积攒了多年的压抑爆发,束缚被挣脱,他重新尝到了惊骇无垠的自由。   凄厉的嚎叫从营帐里传来。   帐外的人麻木地站着,没人进去,这是君上的交代。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弱,变成了粘稠的抽搐囔囔。   血腥味四散,越来越浓稠,他们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背上冒出冷汗。直到血腥气将鼻腔填满,里面的动静仍没有停下,都是上过战场知晓生死的人,站在营帐外的人忍不住抬头对视,纷纷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惧意。   最残酷的刑罚,无疑是求死不能。   他们知道此将军喜好将人当做牲畜狩猎,从平民百姓到手下将士妻儿,入了眼的都别想逃,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母也没有放过。但没人认为这不对,因为他是能将,是高高在上的将军,随意杀点人又怎么了,放眼天下,高位者谁没点自己的喜好。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原来高位者之上还有高位者,若是最高的那位残暴嗜杀,天下必遭灾殃,谁又能逃开呢?   人人皆为下位者,人人皆为走地羊。   血腥味不断喧嚣着,帐外守备冷汗涔涔,惧意让人眩晕。若是君上杀顺手了,出了营帐,下一个猎物就是他们。   直到有人靠近,他们才陡然从血腥幻境清醒,举起兵器望向来人。   朔风萧瑟,来人穿着素淡的衣裳,发髻未戴任何首饰,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面色有些难看。   他们是天子亲卫,知晓来人是王后,连忙行礼。   他们不知要不要禀告君上,若是打扰了君上的兴致,只有死无全尸的下场。哪怕面前这位是王后,下场也不会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但他们的想法刚刚冒出头来,还未细细思索,来人就已经平静地迈步走近,眨眼间,掀开了帘帐。   这一瞬间,汹涌的血味铺天盖地涌来,让人不敢细想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风太冷,还是惧意太浓,他们浑身上下都被这血风冻僵了。   穆君桐面色平静,或者说,太过于平静了。   她的目光从营帐入口地面慢慢挪移,扫过满地的血肉,最终落到远处那个浑身是血的颀长身影上。   映入视野的场景让她胃部抽搐,强忍着力气才没能干呕出来。   她走了进去,帐帘垂下,彻底与外界的世界隔绝,进入了这片疯癫之地。   穆君桐看着秦玦的背影,恍惚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其他平行时空的暴君,极为陌生。   他陷入了癫狂的杀戮中,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   穆君桐一步一步走过去,鞋底黏糊,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直到距与他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的动作突然一滞。   手一抖,血液飞溅,手中的人软趴趴落地。   秦玦缓缓转身,他的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愉悦笑意,像是人偶被割开了嘴角,笑得麻木而扭曲,这是穆君桐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血珠落在他的鼻梁、脸侧,再美的脸也在这时显得可怖至极,如修罗恶鬼降世。   他身体中似乎有无数个灵魂在拉扯,一动不动,麻木地看着她。随时可能放下屠刀,也随时可能朝她扑过来。   穆君桐叹了口气,对他伸出了手:“停下,过来。”   四周瞬间静了,连地上的人也停止了抽搐,这一瞬间仿佛是沸腾的地狱油锅变得停滞。   “铛”地一声,匕首落地,秦玦麻木僵硬的表情碎裂,几乎是颤抖地朝她靠近。   他看着她的手,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顿住,一片模糊血肉中,他缓缓跪下。   他用自己干净的那边脸轻轻蹭着她的掌心,他的睫毛战栗着,明明身形高大,却要瑟缩成垂怜的模样。   秦玦小声而讨好地道:“我错了。”   若命运真有错轨,他愿意永生永世陷入错轨的风暴与泥沼。   在穆君桐出现的那一刻,在她用平静的眼神望向自己的那一刻,秦玦终于意识到,他心甘情愿放下绝对的自由,俯身,让她为自己戴上束缚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qwq,限电again,我还说入职前完结这篇文呢 第89章   穆君桐垂头看着他, 心头复杂,苦闷的滋味萦绕不散。   她的手掌轻轻动了一下,秦玦便有些惶恐地将脸凑得更近。   她便伸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他还未从狂热杀意中彻底脱身, 眼底涌动, 他也深知这点,所以即使仰着下巴,也仍旧是垂着睫毛,遮挡眸光。   可是遮住了眼底的燥郁,却遮不住满脸的血。血珠粘稠,顺着眉骨往下蜿蜒, 似毒蔓生长, 森白肌肤被割裂成一块块碎片。   穆君桐用手擦去即将滑落到他眼角的血珠,秦玦睫毛一颤,想要捉住她的手腕,却满手鲜血,无法抬手。   她用指腹摩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只能烙印下一片晕开的殷红。   秦玦咬肌鼓动了一下, 声线颤抖:“别擦了……脏。”   穆君桐的动作停住,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是说血不脏,还是说既然你知道血脏, 又为什么要让自己浑身染血呢?   最终她一言不发,将秦玦从地上扶起来,叹了一句:“走吧, 回去。”   秦玦心重重落下, 她没有反感和厌恶, 这个态度对他来说无疑是天降甘霖般的解救。他不敢靠太近,只敢距离几步跟着她,害怕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味,却不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有多浓重,根本不是距离几步就能闻不见的。   在血里泡了太久,他的嗅觉已经麻木了。   他洗了很久才把一身的血味洗净。但他仍不敢就这么轻易走向她,又冲了很久,确信自己完全干净了,才回到营帐找穆君桐。   她支着头,还未睡,看上去是在等他。   秦玦心又开始怦怦直跳起来,他走过去,忐忑地等待她的质问,她却并未提起刚才的事,而是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他愣了一下,没能给出答案。   穆君桐并没有在意,接着道:“趁着天还未亮,赶紧歇一会儿。”   即使直到她的反应有些不对,但秦玦仍被她的关切冲击得熏陶陶的,他胡乱应了一声,有些无措。   穆君桐对他招招手,他都不用思考,下意识就凑过来了。   她道:“你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秦玦快要怀疑这是一场美梦了。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梦,因为他一生中只有噩梦缠身,哪儿来的美梦。   他不明白穆君桐在想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只想抓住这一刻,放空自己,不再猜疑算计。   他在穆君桐身旁躺下,她就坐在榻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秦玦脑子嗡嗡响,什么也忘了,整个人好像被汪洋淹没,只有深沉的平和。   他以为自己不会睡着,连草药辅助都无法安眠,更别提现在这个情况。但他闻着穆君桐身上的气味,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竟然不知不觉陷入了深睡。   似乎只是闭了下眼,一睁眼,微弱的晨光透过帐面洒在面上,秦玦怔愣了一瞬,迅速坐起来。   从记事起他就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这让他感到慌张,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毒药才能让他这样。   还未来得及从这种戒备中脱身,穆君桐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她并没有意识到秦玦的防备,只是惊讶他醒得这么早:“我出去要了壶热水,你要喝水吗?”   秦玦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复杂。   他下床,披上外裳,犹豫了一下,对穆君桐道:“我走了。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战事很快就能结束了。”   穆君桐回了他一个笑容,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脚腕跟生出绳索一样,将他牢牢套在原地,无法离开。   但正事儿要紧,秦玦站了一会儿,还是咬牙离开了。只要战事结束,他们就能每天待在一起,不拘于这一刻。   他走以后,穆君桐放下茶壶,深吸了一口气。   军马启程,穆君桐跟随安排行动,在进入马车后,找到殷恒为她准备的衣裳和易容物,脱下外裳,拆开发髻,换装完成后走出马车,俨然一幅清瘦守卫的模样。四周的人皆已被替换,一幅没看见的模样。   但也只有附近的人被换下,穆君桐和其中一个人交换眼神,他便领着她往外走。正是启程时,军纪森严,但仍然避免不了微小的混乱,不停有人交接,穆君桐一直垂着头,跟随他们往外走。   直到接近外缘,在她前面领路的人离开,剩下的路就靠穆君桐自己走了。   换上了轻便的行装,这对她来说问题不大。她混入粮草车中,等守卫转头,滑下,再隐匿到另一辆车后。就这样偷偷摸摸地穿梭,终于在天彻底大亮前脱离了队伍,她闪身进入附近山林,爬上山头往下眺望,蜿蜒的军马队伍看不见尽头,根本不知道秦玦在哪儿一截。   她没再耽搁,一边跟时空局联络,一边往反方向逃离。   明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但在树林中穿梭,她仍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快。附近没有村庄,荒芜至极,穆君桐一个人在荒原上走着,根据殷恒给的路线,终于在日暮时分找到了可以歇脚的小村。   其实到了这里就不用再跑了,战事要紧,秦玦不是那种会丢下大军出来追人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想找穆君桐,怎么都能找到。   她在村里的破茅草屋呆了一晚上,到后半夜的时候终于接到了时空局的消息。   “复刻躯体已准备到位,需要制造什么死因?”   穆君桐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有细细思考过。秦玦那么精细的人,若是死因有异,他一定会怀疑。所以这个死因一定要足够坚实,让他完完全全相信自己彻底逝世,无法挽回。   她想了很多种死因,连自杀都想过,但她没有任何理由自杀,秦玦一定会怀疑。   或许匪盗?以她的武力值和防御本领,一定要是成气候的匪盗才能捉住她杀死,她去哪儿找匪盗窝呢。这样纠结了一会儿,穆君桐干脆道:“重伤吧,内伤外伤一起,死因不明,让他慢慢调查去吧。”   通讯仪对面应了一声,对她道:“大概需要三天时间来准备。”   三天时间里她不断躲藏,就算秦玦发现端倪拷问殷恒,也来不及派人来寻她。穆君桐松了口气,天一亮继续开始行路,走了一天,在另一个破落的小村找到茅草屋歇脚。因为战乱,村里的人都出去避难了,所以夜里十分死寂,荒凉至极。   穆君桐感觉自己躺太久了,身体素质明显下降,竟然感觉走了一天很疲惫。   她找了个木板床躺下,硬邦邦的,全是灰,但勉强可以休息。其实不用再跑了,等着时空局联络自己就行,但她心头总有不安的直觉,不断地提醒她警醒。   穆君桐闭眼休息,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外面传来响动,她惊讶地坐起身来,快速上梁躲好。   来人绝对不可能是秦玦。穆君桐辨别屋外的声响,不大,说明来人很少,那也不是秦玦派来的手下。她趴在房梁上,无法确定外面的人是否是来找她的。   一直以来积攒的不安感此时彻底爆发,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喊:“君桐!君桐!”   穆君桐愣住,这是道女声,沙哑、焦急。   她从房梁上滑下来,慢慢朝屋门靠近,呼唤她的声音仍在继续,越听越耳熟,直到声音靠近放大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刁玉!   她立刻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刁玉坐在马车车辕上,满脸焦急,身旁坐着一个闷不吭声但是同样担忧的男子,穆君桐依稀可以辨认,那是刁器。   即使她现身了,刁玉也没有停下呼喊,她太着急了,根本不能在黑暗中仔细用目光搜寻。   穆君桐只好出声:“我在这儿。”   刁玉吓了一跳,下一刻,也不知是惊是喜,从马车上跳下来,飞快地跑过来。   穆君桐赶紧上前扶住她,她双眼红肿,将哭未哭:“君桐,求你,回去吧。”   如晴天霹雳般,穆君桐愣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刁玉,根本没想到刁玉会对她说这句话。   刁玉想必是找了她很久,很是疲倦,嗓音完全变了调,她掏出一封信,塞到穆君桐手里:“这是国师让我带的信。”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你若不回去,一切都会来不及了。”   穆君桐不明就里,展开信,殷恒的措辞很简单,看样子写得很匆忙。   百姓守城不出,君上焚城,数城牵连,瘟疫接踵而至,百年大灾,民不聊生。本不应如此,但你走那日,我便看到了此般幻象。这是中原本该有的浩劫,国运反本还原。我本该感到安心,却想起了六年前你在城楼质问我的那些话,藐小而又真实的苦难对我来说重要吗?我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你了。   穆君桐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错愕不已,拿信的双手忍不住战栗。   刁玉焦灼地看着她,连口气也没能来得及喘,她道:“国师说,他违背师训,妄图改命,这是他的妥协。”她艰难地道,“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妥协。”   “妥协……”穆君桐重复了一边,抬头看她。   刁玉被殷恒描述的未来吓得魂不守舍,她是平民百姓,更能切身体会焚城和瘟疫代表着什么,都不需要劝服她,只要告诉她能阻止这些的发生,她愿意做任何事,所以她想也没想就领命来寻穆君桐。   说是寻,不如说是求。   她拽住穆君桐的袖口,无助地问:“君桐,你可以阻止君上,是吗?”   穆君桐看着她,一言不发。秦玦错了,他说每一个人都是麻木而空洞的,但刁玉不是,就算瘟疫不会波及她,她也愿意为了其他百姓来求她。   她言辞恳求道:“我虽然不懂国师所言是何意,但我明白妥协是什么。从刁器被捡回来的那一日起,我便恨他,即使他没有做过什么,但只要他活着,我就会不断地被伤害。即使他想要拿命偿还我,我也不会心软。我们之间横亘着巨山,永远无法翻越。”她声音变得很低,“但如今我们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巨山仍在,我却放下了恨意。我没有心软,只是恨一个人太累了,我妥协了。”   穆君桐心头五味杂陈,既觉得无奈和荒谬,又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嗡鸣声,那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感觉让她头脑昏胀,隐约之中仿佛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回忆。这个回忆告诉她,她必须要为天下百姓负责。   她垂眸,将信折好。   穆君桐面上的表情太过于平静,让刁玉感到无比恐慌,忐忑到几欲流泪。   她察觉到这一点,安抚地对刁玉挤出一个笑容。   刁玉便哭了出来,替穆君桐感到难受。   穆君桐摇摇头:“走吧,回去。”   她看向远方的马车:“这不是妥协,是我应当做的。”阻止秦玦,还有,找回那段回忆。 第90章   穆君桐上了马车, 刁器一挥马鞭,马车疾行返程。   刁玉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不高兴。   穆君桐察觉到了, 伸手握住她的手, 安慰道:“没事,我其实也明白我不能这么容易离开。”   刁玉沉默,同样握住她的手。   穆君桐问:“他在等着我吗?”   刁玉身体一颤,即使她和国师都在尽力模糊用语,但穆君桐还是猜出了事情真相。这算不得妥协,倒像是投降。   她咬了咬下唇, 点点头。   穆君桐便不说话了, 只是垂眸思索。   刁玉明白穆君桐不亏欠任何人,没必要为了救几座城回到樊笼中,更别说虚无缥缈的预言。国师说将有瘟疫祸乱中原大地,她深信不疑,可穆君桐不一定信,所以她完全可以选择不回去。   刁玉悄悄打量她, 最终忍不住低声问:“君桐, 你……恨君上吗?”   穆君桐从思绪中抽身, 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道:“我不知道。”   刁玉便犹豫了,问:“那你爱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 穆君桐差点没笑出声来:“我怎么可能爱他?”   刁玉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为她感到憋屈,只是道:“……君上爱你。”毕竟无人可以阻止他屠城的行为,只有穆君桐可以。   穆君桐觉得更荒诞好笑了, 她问刁玉:“若你爱我, 你会用我的软肋威胁我吗?”   刁玉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那不就对了。”   “可是……”刁玉似乎想为秦玦辩解, 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说,“他是天子,总是与寻常人不同的。”   想到这儿,又觉得穆君桐此行危险至极。她的离开触怒了君上,让他以万万千千百姓性命相挟,那他会轻易放过穆君桐吗?   “你要小心。”她只能提醒穆君桐道,“无论如何,保全性命最重要。”   穆君桐“嗯”了一声,没再回话。   马车在荒原中穿梭,穿过荒无人烟的村落,穿过草木萧疏的密林,天光渐亮,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暗下来,直到再一次亮起的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   还未靠近,就能远远望见直入云霄的狼烟,明明没风,却能闻见远方送来的刺鼻的血腥和硝烟味。   穆君桐跳下马车,刁玉坐在车辕上看着她,忧心忡忡地道:“再往前就是战场了,我们不能再去了,你要多保重。”   穆君桐看着天空中的黑烟,眉头紧锁:“我明白。”她回头对刁玉道,“你们走吧。”   说完便朝着狼烟滚滚的地方走去。   这段路不算远,但穆君桐却感觉走了很久。没有亲历过战场,怎么都不能想象这种扑山倒海的残酷。即使已被打扫,但地面仍留有痕迹,血浸润了一层又一层黄沙,即使大风起,也不能扬起尘土。   死亡的气息萦绕不然,踩在黄沙上行走,仿佛踩过一具具尸体。   穆君桐着深色外裳,作守卫打扮,本不显眼的装扮,在荒墟却格外明显。   秦玦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快靠近城池时,并无人拦下她,皆垂头让她走过。这种感觉让她梦回六年前,只不过现在比那时不知残酷了多少。   城楼高大古朴,不知道历经了多少风霜,如今全部斑斑血迹掩盖。天子大军入城,城外兵马驻守,一眼望去像黑漆漆的雾与云,风雨欲来。   或许是兵器的铁刃,或许是皮革盔甲的寒光,或许是肃穆的气氛,穆君桐感觉到了极度的寒冷。   她孤零零地走上前,城楼架起了密密麻麻的守城箭矢,最中央站着等候已久的秦玦。他身着盔甲,墨发高束,发丝随着烈烈寒风在空中飞扬,明明是阴天,盔甲折射的寒光却十分刺目。   他的身影缩成了高大城楼上的一个黑点,穆君桐同样。   秦玦抬手,轰隆一声,城门大开。   握着长戟的兵将立于城楼下,垂头:“王后,请。”   穆君桐咬了咬牙,艰难地踏上城楼。   越靠近秦玦,她的身上便越冷。之前一直麻木平静的心终于在此时崩溃,明明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了悚然的惧意。   上了城楼,她一眼就望见了秦玦的背影。   盔甲将他衬得更为高大,好像不费功夫就能捏碎穆君桐的喉骨。但她明白秦玦不会杀她,他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屈服。   她慢慢靠近,四周兵将没有任何反应,秦玦也没有。   他的反应可谓平淡,就像早知道她会来,早知道她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般,他撑在石砖上,在她在自己身边站定的时候,用寒暄般的语气道:“南方无雪,甚是黯淡。你想看雪吗?”   整座城燃烧,便会漫天白灰,如同下雪。   穆君桐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声音嘶哑,开口:“我不想。”   秦玦侧头,脸上血痕未擦,粘上灰尘,黑红一片:“若是我想呢?”   风吹过,他身上传来的死亡气息令人窒息。穆君桐双手慢慢攥成拳头:“我……”   “求你”二字还没说出口,秦玦便轻笑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了,你不想,我就不做了。”他彻底转过身来,背靠在城楼上,垂头居高临下地对她笑道,“你不喜的,我便不做。”   “毕竟我爱你。”他这么说。   穆君桐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句话。反驳?若是惹怒了他,他纵火怎么办?她只能接受他荒谬的示爱,口中一片苦涩。   “好。”她重复道,“我不喜欢,所以你不要做。”   秦玦望着他,这种透彻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割成碎片,看了很久,直到寒风刮得她面皮僵硬后,他才轻声叹道:“穆君桐,你当真是怜惜世人。”   穆君桐睫毛一颤,抬眸看他。   他的表情很奇怪,说不上感叹,倒像是凄苦与讥诮。   他朝前走了一步,身上浓烈的硝烟味让她下意识退了两步。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对,说不定会惹恼秦玦。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能尽力安抚他的情绪。   秦玦却在她行动之前再次开口。   他的声线很沉:“你为什么不怜惜怜惜我呢?”   风一吹,声音散在烈烈寒风中消失不见。   穆君桐的心忡忡跳动,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刁玉问她恨不恨秦玦,她想她是撒谎了。他将千万条性命拿来做威胁,压在她肩上,沉甸甸的,苦痛至极,而他还要将这样的威胁称□□意,她真能不恨吗?   可当她望着秦玦的双眸,又发现他不是在讥讽或是玩笑,他是如此的相信自己的爱意,他当真认为这是爱。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答道:“你要我怎样怜惜你?”   这句话却惹得秦玦怒意横生,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近,声音从喉间滚出:“我不是世人吗?你怎样怜惜世人,就怎样怜惜我啊!”   他抓起穆君桐的手,再也不顾自己手上又是血又是沙,泄恨般地蹭到她掌心,握紧:“爱之切,甘愿献祭自身侍奉恶鬼。”   郢国民间传说中的山神妻子不过如此,为什么,凭什么?   他想不通。   在他明白穆君桐逃跑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太多惊讶与愤怒,因为他知道她的把柄与软肋,他明白她一定会为了救人而回来。   可她当真回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无边的愤怒。他宁愿她不回来,以此证明他错了,或是带着刀,以刺杀或是同归于尽的心回来。可她没有,她小心翼翼地回来,为了保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对他低头。   他以为他生出了骨血,懂得了复杂的感情,可他永生永世也不能理解穆君桐,他哑声问:“这算是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大军入城,城内却死寂一片,连惊慌失措的哭喊都没有。穆君桐不用去看,都能想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是多么的麻木,老人与妇孺,抵在脖间的刀下落下与否,全在于秦玦一念之间。   为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些人死。   很简单,没有更多的理由了。   可秦玦的理智已接近溃散,她这个答案势必会惹怒他。   秦玦根本不怕污名乱世,也不怕穆君桐恨他。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只会把穆君桐推得更远,没人教过他,他也读不懂寻常人的感情。所以他才无所畏惧,无知者无畏。   穆君桐心剧烈地跳动着,秦玦在等她的答案。   她撞近他深邃的眉眼,这一瞬间,极大的压迫感让她不自觉屏息。她需要一个完美的答案,一个可以安抚住他的答案。   好像在不久前,她也嘶吼着不甘地问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   熙熙攘攘,惝恍迷离,好像人们穷极一生都在寻求一个相同的答案。   无论是真是假。   好像连风也停了,跟随着他等待这个答案。她直视秦玦,念出了那个答案:“因为——”   电光火石间,秦玦看着她的双眸,似乎短暂地窥见了天地间的平衡,感召到了她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这是多少人即使心力交瘁也不愿放弃的希冀,是癫狂的追索,是莫大的诅咒,可当真到了这一刻,却将之误认为神明降下的福祉,无法理喻。   他仓皇地抬手,遮住了她不会说谎的双眼。   风起,她说出了后三个字:“我爱你。”   两人视线被隔断,她的声音颤抖,鼻腔充满了他掌心的血味。   她是一个蹩脚的撒谎者。   可他也是个痴狂的废物。秦玦的手掌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分不清他是想要笑还是哭,慢慢地,他垂下手,她终于看见了秦玦的脸。   穆君桐没见过他这种表情,不是以往那种模仿别人的完美表情,也不是麻木僵硬地摆弄五官,而是一种扭曲的、不适应的喜悦神情。   可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无尽的悲哀:“好。”   他接受了这个答案,即使欺骗自己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   “王后所求的,无非太平盛世。”有些时候,他比穆君桐还要了解她的内心,秦玦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声线战栗,“我都依你。” 第91章   他牵着穆君桐的手, 不顾别人的目光,带着她下了城楼。   早在下方恭候的将军对他行礼。秦玦道:“撤掉兵将。”   对方迟疑道:“君上这是要饶过他们吗?”   将军以为秦玦会暴怒,毕竟百姓反叛, 对抗兵将, 王权被挑衅,这么轻飘飘地撤军,实在难平怒火。   秦玦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愤怒。之前那个暴戾无常,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城的天子消失了,眼前只剩一个平静冷静的帝王。   他用虚假的宽容口吻道:“他们都是孤的子民。不听话,那便好生教化。”   将军心下一紧, 不敢多言, 拱手应下。   穆君桐只觉得他的语气阴寒,不敢细想,却又不敢在这时多加质问,只能另寻时机看秦玦会如何做。   他牵着她走过长街,军马未至时这里便闭城,恐慌蔓延了很久, 现在四处都有兵将在搜查残余势力, 百姓瑟缩在角落里, 不敢做声,大街上一片萧条景象。   她心不在焉,四处打量四周, 生怕秦玦会下什么可怕的吩咐。   秦玦察觉到了,似乎冷淡地轻笑了一声。   他突然顿住,穆君桐心思游离, 一个不注意, 差点撞到他身上。   秦玦回头,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王后可还满意?”   他这样称呼自己,还不如直接叫全名,这样总感觉有一种威逼利诱的阴阳怪气,好似时刻都会爆发一般。   穆君桐点点头,不敢多言。   秦玦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很快又换了表情,一幅“深情”的模样。他握着她的手,抬起,用脸蹭了蹭她的手背,血泥弄脏了她素白的手:“他们都应该感谢你。”   穆君桐没有回话,怎么也挤不出来笑容。   秦玦看出了她的努力,却装作不知,微微凑近她,用一种蛊惑的语气对她道:“只要你在,一切都好说。”   这不是蛊惑,是□□裸的威胁。   穆君桐再次感到了一阵难以言明的窒息。她不后悔离开,毕竟她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家的,但是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的离开彻底刺激了秦玦,他的性情变得更加的极端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担心殷恒的处境。虽然他是国师,是秦玦的师兄,但以秦玦现在的性子,他当真会放过殷恒吗?   秦玦幽冷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仿佛她的每一个念头都藏不住一般,穆君桐不敢看他,只是垂头。   但他仍然看出了她的担忧。秦玦满意地看着她的手背被弄得脏污,漫不经心地劝慰道:“不必担忧,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会办到。说了依你,便不会反悔。”这句话说得好听,但内里暗含的意思很明显,只要穆君桐惹怒了他,那么这些诺言便会成为空中楼阁。   穆君桐终于控制好了表情,抬头看他:“嗯,我信你。”   秦玦笑了,笑得很是温和,像刚才的威胁没有发生一般,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再往内走便没有那么死寂了,人口多,难免会有不谙世事的孩童,惊慌地哭泣着,惹得他们的父母胆战心惊。兵将早就积攒着怒气,此时正是极容易被触发的时刻,但秦玦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必须压抑着杀意。   刀锋的寒光在面上滑过,父母不得不死死捂住孩童的口鼻。   秦玦的傲慢印在了骨子里,即使现在满城搜查余孽,他也敢一个人在长街上行走,不怕被人刺杀。他走过的地方,忙着暴力搜查的兵将纷纷噤声,垂头等待他走过,这样一来,谁都知道他身份地位不一般,堪称一个活靶子。   普通百姓可以饶过,背弃正统投靠叛军的世家大族却是需要拔除的毒瘤,所以他们早就被捆成一串,由兵将带领着往牢狱的方向去。这群人狼狈万状,这么冷的天,有的连衣衫也被剥下,浑身都笼罩着绝望的气息,一想到去牢狱可能面临的刑讯,恨不得此刻能找机会撞死在刀刃上。   领头的小将见到秦玦走过来,连忙挺住脚步行礼。   后面跟着的一串囚徒立刻醒神,万念俱灰之际能见到高地位的人,他们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跪下疯狂地哭嚎求饶。   小将浑身一寒,在秦玦还未动怒前立刻呵斥:“闭嘴!天子面前,岂敢放肆!”   知道此人是天子后,他们的眼泪顿时止住了。   最最可怕的事不是接下来要去的牢狱,而是撞见了这位可怖的天子。求他,只会让他们死前苦受折磨。   若是往常,秦玦根本不会留意这些人,别说停留,就是连目光也不会扫过。所以小将才会在他停下时吓出一身冷汗,很怕自己也会受这些囚徒的牵连。   哭声陡然停止,四周一片寂静,连害怕的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明显。   秦玦似完全没有怒意一般,问:“你们不想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好些男人瞬间吓得面色惨白。   “不,不,我们该死。”有那么一两个还能说出话的人连忙接到,他们现在除了死,什么也不想要,只奢求一个痛快。   可秦玦并没有给予他们奢求中的答复,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那可惜了,你们不用死了。”   话音落,所有人抖如筛糠,分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指求死不能这个结局。   秦玦似乎是有点不满意他们的反应,活像是看一群蠢货一般,面上露出嫌弃,很快又压下。他侧头看向穆君桐,不顾体统地牵着她的手晃了一下,好似一堆蜜里调油的恩爱夫妻。   他恩赐般地道:“这可要多谢王后了,因为她,你们的命都保住了。”   穆君桐咬了咬牙,胸膛剧烈起伏着,几乎快要撑不住了。   他掌心握武器被磨烂了血肉,双手交握时,粘稠的血液带来的不适不断敲击着穆君桐的神经,她想要拿出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血肉镶嵌,不得分离。   所有人都不能预料到秦玦会这么说。   王后?保住了命?   他们不需要理解这段话什么意思,也不需要衡量这句话的轻重,甚至不需要知道真假,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感冲击着他们,本就紧绷的神经终于断掉。   他们似喜似悲,泪水打湿面容,趴在地上朝着穆君桐不断磕头。   砰砰砰。   安静至极的长街上只有额头撞击地面的叩首声,不需要几下,囚徒的额头便变得血红一片,染脏了地面。   啜泣声混杂着含混不清的喃喃:“王后大恩……谢王后……叩谢王后……”   穆君桐浑身血液都被冻僵了,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泛出的酸涩泪意,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表现异常。   秦玦再次将她手抬起,堪称骇目惊心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血污便染红了他的唇,他眉眼弯弯,笑得艳丽至极:“他们都在谢你,你高兴吗?”   穆君桐抬眸看他,只觉得他的笑容刺眼至极。这算什么呢,羞辱?威胁?还是赏赐?   这些绝望的叩谢声仿佛黑压压的浪,热烈、嘈杂、混沌,化作一声声长啸,在她耳边和身体里尖叫。   穆君桐咬牙道:“够了。”   无人停止,血肉模糊,叩谢声越来越大,几乎化作了狂喜的哭嚎。   “够了!”她终于喊了出来。   这一声如寒光乍现的刀锋,劈开了混乱,震住了所有人。   他们恐慌又失措的看着穆君桐,生怕惹恼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机就这样溜走,再次坠入地狱。   穆君桐不敢看他们,收敛心神,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了心情,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对着秦玦道:“……我很高兴。”   这几个字发音简单,她却费了很大的力气。   秦玦十分满意,他放下她的手,对她道:“那就好。”   她牵着穆君桐再次往前走,或许穆君桐刚才的反应取悦了他,他不再拉着她查看城中现状,只是带着她走到自己暂时歇脚的世家府邸。   这里没有城门那般戒备森严,有人在忙着打扫,秦玦还未到,便有人迎了上来。跨过府邸门槛,走入府中,亭台楼阁,朱楼碧瓦,安静又惬意,仿佛不是从战乱的王城走来,而是走入了江南。   秦玦终于松开了她,让她在一处小宅里等他。   他一走,穆君桐立刻打开通讯仪,给时空局汇报自己的动向。现在是不可能走了,秦玦状态极其危险,她一走,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必须走。   穆君桐忧心忡忡,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秦玦,让他不在自己离开后发疯。若是死,就得死得让他没有任何怀疑,且……让他心甘情愿遵从诺言,保证天下太平。   穆君桐既感觉荒谬,又觉得无比苦涩。说不上恨,但她确实是想利用他,这是她的私心,不能告诉时空局。她很快就整理好思绪,首先,要让秦玦相信她爱他,或者说是,让他自我欺骗到极致,这样他便不会像如今这般癫狂,然后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地离开,回到时空局。   曾经是秦玦百般算计,如今轮到了她来欺哄他。   过了一会儿,秦玦回来了。他换下了盔甲战服,洗掉了身上血迹,沐浴着水汽,极度清爽。   穆君桐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地问:“外面诸事未定,你不去忙吗?”居然还来看她。   秦玦脸上虚伪的笑容顿时僵住,几乎是一点点碎裂。   他想要重新笑起来,却挤不出来,干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在她面前坐下。   “你就这么不想与我相处?”他沉声问。   穆君桐心跳漏了半拍,连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正事要紧。”   秦玦眯了眯眼:“穆君桐,在你心中我很好愚弄么?”   她哑然,看着秦玦,不再说话。   秦玦似怒非怒地哼笑一声:“你忘了,我是天子。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没有人可以愚弄我,戏耍我。”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我何时需要低贱地讨好?”   穆君桐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所以她只是看着他,时空的车轮滚滚而过,好像无论如何发展,他终将走向每个时空都一样的痴狂疯癫。她感到无力,却又为了自己想要的太平而不得不留下。   她的眼神无奈又哀伤。   秦玦被她的眼神烫了一下,他别开眼,继续道:“我想要的城,必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人,也不能逃离。”他强硬地宣告着,终于找回了主场。   可是这话却没有激怒穆君桐。   秦玦本以为她会有很大的反应,会骂他,会掏刀,再不济用恨意丛生的目光刺穿他。   可是她只是极其平淡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有一种无法把控的恐慌从心头滑过,秦玦感到这样的她很是陌生,但他并不懂需要怎么才能回到原样。他固执地认为,是他的威胁不够,才让穆君桐一次又一次选择逃离。   她应当是很难过,否则为什么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会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   他错了吗?   他怎么会错。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躲开了,他便凑近,想要靠着她,不是拥抱,只是靠近她,让她有点反应,打也好骂也好,不要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凑过去了,穆君桐还是不动。   他只能得寸进尺,将头靠过去,试图亲吻她冰冰凉凉的发丝。   她终于有反应了,却是本能地躲开,一把推开了他。   秦玦心头那股焦躁终于抑制不住了,是她先欺骗他,是她先愚弄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他为了她改变想法,给她一切她想要的,这还不好吗?但他却不明白“自由”这个选项。   滚油浇头。   他的呼吸声变得明显,慢慢地,他收回前倾的身子,坐回了原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穆君桐,直到滚烫的热油将他从头到尾剥皮。   他低声道:“我命令你抱我,吻我。你若是违抗,城中人便会知道何为天子之怒。” 第92章   他自以为是的威胁在穆君桐眼里却是不堪一击。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并没有按照秦玦的命令行事。   他坐在原地,沉默地等着。   一秒,两秒, 三秒……时间拖得越长, 秦玦就越焦躁。他不安地捏了捏手指,无法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慌乱。他理应极其有把握,理应居高临下地等她服软才是。   他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为什么要允许她一次又一次地愚弄自己呢?   直到穆君桐别开头,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颜后,他终于坐不住了, 咬着牙靠近穆君桐, 低声道:“你若是不依我,那我就自己来。”   她感到很好笑,也确实冷笑了一下。   这声冷笑如利箭一般刺入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就像琉璃被打碎了一般,强撑的不怒自威与高高在上立刻粉碎。   他感到了莫大的慌乱。   不, 不能这样……不要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秦玦立刻捉住她的手, 学着她当年在城楼上的模样, 不断地打自己巴掌。   一下又一下,声音很响,震得穆君桐掌心疼。   她蹙眉, 挣扎了一下,试图抽回手:“手疼。”   秦玦立刻慌乱松手,他就像一团乱糟糟的丝线, 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一起, 透不过气, 也理不出任何头绪。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渴求什么,也没想过他的渴求无法被满足。若是别人应当怎么做?或许会愤怒,或许会难过,可秦玦却无法纯粹地感受到这些情绪,他只是焦躁不安,像是坠入了地狱业火,不断灼烧,烫得他神魂不宁。   求不得……   这边是五毒烧心之苦吗?可他并不会感觉痛苦,并不后悔,只要她回到了自己身边,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人人对权力趋之若鹜,可他却觉得不过是无用之物,帝王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转念一想,若是他不是帝王,连一丝把柄也握不住,穆君桐更不会回头。   他想不明白没有关系,他有直觉。直觉告诉他,他正在坠入深渊。   所以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单膝跪在了她面前,他问:“你生气了吗?”   穆君桐垂眸看他:“你认为我该生气吗?”   他被问住了。他想不明白这个答案,也不敢去想。秦玦睫毛战栗着,他答非所言,迷茫地道:“可是我爱你。”   穆君桐紧紧锁着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被这种目光刺痛,或者说,为她的态度感到畏缩,下意识躲开了。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秦玦不答,他当然知道。他的亲母教过他,他明白那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但人人都想得到它。   但他却不明白,对于一个癫狂的女人来说,她眼里的爱必然是疯狂的、具有毁灭性的,除了伤害与痛苦以外,她无法找寻到任何可以证明爱意的东西。她只是让秦玦明白了什么叫做病态的、支离破碎的感情,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爱。   他想要回答,话到嘴边,又再一次变成了答非所问。   他说:“你刚才说,你……你爱我。”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可是那又如何?   若不能品尝人世七苦,怎么验证自己是真实的活着?若没有伤害与折磨,怎么验证这份爱是如此浓重,直教人锥心刺骨、难以承受?   穆君桐很无奈,垂下了肩膀,她只是轻轻地看了秦玦一眼,他就立刻前倾贴了上来,等待她的回应。   穆君桐抬手,想要别过额前的碎发,刚一抬手,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迫不及待地贴到了她的掌心。   她愣住了,没有动,秦玦便大松一口气,鲜廉寡耻地蹭着她的掌心。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穆君桐摩挲他的脸颊便意味着原谅。   他重复地喃喃:“你爱我……你说了,你爱我。”   穆君桐抽出手,秦玦浑身一僵,脊梁窜上一阵寒意,几乎是瞬间就冒出了冷汗。他眼里滑过惊恐,连忙将背脊弯得更重一些。   穆君桐道:“不是这样的。爱是流动的,我可以爱你,也可以不爱你。”   怎么会呢?怎么还能这么算呢?   秦玦十分肯定自己的“爱”不会消失,只会拖拽着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河底,水草缠绕,让他永不得脱离这片沉溺与窒息。   浓重的无边无际的黑将他淹没,他感觉四肢沉重,心也跟着沉重:“那你要怎样才能永远爱我呢?”   穆君桐觉得这实在是个困难的问题。别说永远了,就此时此刻,都谈不上爱。   她叹了口气。   这种无法交谈的疏离感让他感到慌乱。   他心重重地跳着,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镇定。他不是蠢货,即使头脑不够清晰,也能辩驳分明。所以他想也不用想,下一刻就将自己拆解,骨血分离,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痛楚。   “我是个没有感情,不知善恶,麻木又畸形的怪物。”六年前她在城楼上对他说得话,他字字句句记得分明,连语调也不会忘记。   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有理有据地她说:“我不明白这些,所以你要教教我,你教了我,我就明白了。”   没人教过他。秦玦来到世间,唯一被动学习的,只有无尽的□□疼痛。他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直到他的本能被触发,他对穆君桐产生了感情,即使不懂,即使学不会,他还是想要遵从微弱而沉重的本能。   穆君桐其实不愿意多说这些,但既然已经选择停下,既然想要利用他,她就只能试图为他讲解清楚。虽然她认为爱是天生就具有的,不懂的人永远学不会。   “若我爱一个人,我就不会伤害他。不忍看他痛苦,不忍看他难受,更不会……”她感到无奈,语气变得很轻,“要挟他,逼着他屈服。”   明明打算哄着他,骗他,可是一刻也没能坚持到,就放弃了。   “我不是——”他下意识地想要狡辩,可什么也狡辩不出来。   他不解,困惑如细密蛛丝,将他紧紧缠绕,勒出无数血痕,越挣扎越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嫉妒如烈火灼烧着秦玦,他想杀了那些人,想要毁灭人世间,可是他不能,因为穆君桐不愿意。他嫉妒,他恨,恨穆君桐可以为了那些人回头找他。   为什么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可以这么重要,他却如此无足轻重,非得扯上这些人才能留她回头看一眼。   自然是因为她想要回家。就算她不需要回家,她也不会留在秦玦身边。她答道:“因为我不想。”   简单的理由,却是十分充分的理由。   他心口几欲撕裂,立刻道:“我错了,我都改,我能学好的。”   说完,他没敢看穆君桐,却感觉穆君桐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像被长鞭抽打一般,背脊火辣辣地疼。   于是他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是无力的威胁,也是退步的提醒。他又一次握住穆君桐的手,她没有挣扎。   他咬牙道:“可是你说了,你爱我,你说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像是什么痴狂的诅咒,说多了就能成真。   可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回忆她刚才说话的语气,烙印一般印在自己脑海里。要怎么说服自己她没有说谎呢?   秦玦轻轻握着她的手,忽然,穆君桐感觉掌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她赶了这么久的路,又经历了冲击,正是疲倦无力的时候,明白秦玦不会伤害她,所以她反应很慢,没什么挣扎,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掌心被秦玦塞进了把匕首。   正疑惑着,他却捉住手腕,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直送入了他的肩头。   穆君桐惊愕至极,完全呆住,下意识松手想要挣脱。   可是秦玦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一刀又一刀。   血流如注,刀伤深刻。   她伤害他,所以她爱他。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内心无比愉快,笑得眉眼弯弯,眼里填满了银河星星。   她慌乱地吼道:“秦玦,你疯了吗!”   秦玦却不想停止,她甩手挣扎着,他终是不敢用力,害怕握疼了她,终于松开手。   松手的那一霎那,穆君桐立刻便松开了刀。   匕首掉落,落在她的裙摆上,她下意识去捡,手上、裙上全是他的血。   真美,看到她身上沾染了自己的血,秦玦就感到无比餍足。他的血如此肮脏,玷污了她,这是占有。   她定然是生气了,定然是恨他。她一定感觉到了痛苦,所以,现在借由这把匕首,将痛苦全部赐予他。   他感到了喜悦与如释重负。   穆君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走向,她太过于惊讶,以至于什么都想不到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疯癫的他,痛骂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你真是疯得不可理喻!”   他单膝跪在地上,又一次试图用脸侧去蹭她的掌心。   她毛骨悚然,立刻躲开了。   他感到沮丧,刚刚洗净的脸再次粘上血迹,像诡艳的玉雕。   他轻轻问:“你生气了吗?”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别说生气了,她现在一片混乱,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心只有惊愕。   她的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秦玦的背脊又软了下来,攀到她膝头,希望能像之前那样,靠近她,等来她的抚摸与安慰。   穆君桐差点没踹开他,她疯狂地后躲,但没有可以躲开的空间。   所以他成功地趴在了她的膝头:“我错了。”   穆君桐说不上气,也说不上无奈,只是觉得荒谬,难以理解。她喘着气,想骂他,想打他,却觉得这样正中秦玦下怀,他一定会认为这是爱的表现。   穆君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力冷静地道:“不要这样。你这样根本不是认错,也不是道歉,我不想杀你,不想伤你。这也跟爱沾不上边,你这样的姿态算什么呢?”她咬牙,语气难免显得恨恨,“你这样死皮赖脸的,算什么,你的尊严和骨气呢?”   她几乎是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去刺激秦玦,希望他能清醒:“你是乞讨骨头的狗吗?”   秦玦浑身一颤。   穆君桐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之前虽然可恨,但好歹正常,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可她刚刚松了口气,却见秦玦脸上挂着自嘲的笑,抬头看她。   血迹被蹭得凌乱,嘴角也染上了鲜血,殷红至极,好似索吻般注视着她。他硬生生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那么,你能不能向对待他们那样,施舍我一些怜爱呢?”   穆君桐愣愣地看着他。   他眸光清亮,眼里黑沉沉的,像下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雪。   “求你。”他挣脱了自嘲,终于屈服于本心,放下尊严讨要她的垂怜。   确实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第93章   穆君桐莫名感到有些心酸, 她摸了摸秦玦的头:“你起来,不要这样说话。”   秦玦便乖乖起来,害怕惹她生气。   穆君桐不由得想到曾经那个孤傲的小少年, 她感叹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秦玦有些忐忑, 他问:“你不喜欢是吗?”想也没想,他就接着道,“那要变成什么样子你才喜欢呢?”   穆君桐摇摇头:“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道:“那你能给我讲讲吗?”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这一定会需要很久,所以他马上又补充道,“以后, 以后再讲。现在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就准备离开, 留给穆君桐休息的空间。   他刚刚迈步走开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穆君桐的声音:“你把肩头的伤包扎一下。”   秦玦脚步一顿,他不敢回头。   简单的随口的关心已经让他足够喜悦,他害怕回头了会让她收回这句话。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匆忙地迈步离开。   穆君桐躺回床上,本以为自己会心思纷乱睡不着, 但很快她就陷入了睡眠。   ……   秦玦出了门, 堆积的一堆事务还在等着他。   他其实开始感到疲倦了, 但他并不想停下。穆君桐回来了,他就必须做这些事,光是想到她, 他就有无穷的精力可以挥霍。   直到见到手下的人,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她那句关心而太过于亢奋,竟然忘了依她所言将伤口包扎。   手下的人只敢在他肩头瞥两眼就垂下头, 不敢问, 也不敢关心, 只当不知。   彼时秦玦正在吩咐接下来的安排,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这下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只见他表情闪过令人错愕的柔软,忽然放轻了语气:“我……唤医者来,给孤包扎。”   众人心下讶异,不敢表现。   医者很快便赶来,秦玦进到内间让他包扎,在外面等候的人纷纷松了口气,你望我我望你,悄悄地使眼色。   他们用气音问:“君上这些安排是何意?”   有人摇头,有人答:“或许是怀柔。”   这话便太可笑了点,秦玦此人可和“柔”字不沾边。   他们啧啧称奇,皆在心中想,这是中邪了吗?怎么突然想当一个仁君了?   还是正儿八经的仁,不是假仁假义。   秦玦很快包扎完出来,接着刚才的话接着安排。一事毕,另一事又起,虽是君主,但大小事务总得从他这边问过才好。   有人上前道:“君上,罪人皆已受压入狱,其家眷该如何处置?”像这些事便是小事了,按照惯例,这些人都是要收押为奴的。姿色艳丽的便会被人挑走,姿色不好的便堕入最肮脏的地方,大多数诸侯国一般都会将罪人家眷统一充作军\\妓。   秦玦挑了挑眉毛,众人以为他是为这些小事的安排而感到烦躁,却听他道:“家眷……”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刁玉,想到穆君桐宁愿违抗规训也要救下无助的她。   若是穆君桐在场,她会怎么想呢?她那么善良,定会为她们感到悲哀。   他道:“女子嫁娶不由人,好事没沾到半点儿,祸事倒是要跟着担。”   明明嗓音还是他的嗓音,但语气却变了。   在场众人皆毛骨悚然,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话里的意思。众人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这是被邪祟上身了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玦不需要对她们产生怜悯,他只需要感受到穆君桐的情绪就行。明白她的视角,他就能做出最好的安排。罚是肯定要罚的,但却不能像惯例那般做。   “城中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能干活儿的,便用力气赎罪;能织布的、烹食的,便用技艺赎罪;什么也不会的,总是会读书写字,总能找到地方帮忙。”   这话太超出于他们的理解了,他们道:“可……那些姿容甚好的……”   秦玦不能理解穆君桐,更不会理解他们:“姿容甚好又如何?牢狱中姿容甚好的男人多了去了,你们也想‘享用’吗?”   这话是秦玦自己的口吻,一出口,刚才不甘心的人纷纷手心,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应是。   秦玦不知道这个安排会不会让穆君桐满意,又不敢问她,只能不断地在脑海里体会她的思路,揣测她会如何安排。   之前的威压甚重,无论秦玦如何安排,都没人敢阳奉阴违,只是听命行事。接下来的几日秦玦一直在处理这些事,事无巨细,倒是将城中安排得紧紧有条。只要他想,没什么不能扭转的。   等一切处理完毕,秦玦才意识到还有一件事——殷恒还被自己关着呢。   经历了那日的谈话,秦玦面对穆君桐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胆怯,所以即使他很想回去见见她,最终还是先绕去见了殷恒。   殷恒被关起来了,但也只是关在高阁里,甚至谈不上“关”,因为秦玦没有捆着他,还给他留了窗。   他走到阁楼下时,抬头,殷恒正立在窗前看他。   他上楼,守卫推开门,殷恒仍然站在窗前,并没有来迎他。等他进屋后,殷恒才转过身来行礼。   秦玦似笑非笑地道:“给你留窗,是给你的退路,不是让你看风景。”若是接下来若是要经历非人的折磨,从窗口跳下去是个最好的选择。   殷恒淡然道:“君上不会杀我。”   秦玦在板凳上坐下:“为何?”他的目光落到殷恒逐渐黯淡的重瞳上,“你又看见了?”   殷恒摇摇头,肃容道:“我并未看见。我看见了城中漫天大火,看见了百姓流离失所,但方才我站在窗前眺望,这些幻象都消失了。我看到城中井井有条,百姓虽惧,但人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所以我明白,她回来了。”他同样在桌前坐下,看着秦玦道,“她回来了,君上便不会走向既定的命道,我也不会死了。”   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这也和命有关?”   殷恒顿了一下,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样:“不。自从我选择背弃天道后,我就再也无法感受到命轨了。这不是我作为国师的卜算和感召,是我作为殷恒的看法。”   他缓缓道:“她是一个仁慈过头的人,所以我不会死。”   秦玦反驳道:“她并未跟我提起过你。”   殷恒再次笑了,这次连眼睛都弯了起来:“不需要她提及我,你会思她所思,方方面面都顾及周到。”   秦玦感到憋闷,他讨厌殷恒一幅万事都有把握的模样——这明明是他自己才会有的模样。   他看殷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了一声,不答话。   不知怎么的,殷恒竟然想到了曾经那个出入无庸子门下的少年,当时也是这样一幅倨傲冷淡的样子,只是后来化作行尸走肉多年,殷恒早已忘了这份模样,如今见他,倒是像活了过来一般。   时光匆匆,几年时光,足够让他感到苍老。   他都快要忘了当大师兄是什么感觉了。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殷恒突然开口:“你很爱她吗?”   秦玦把头侧回来,蹙着眉头,不答。   殷恒笑着摇摇头,依稀有当年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模样:“你告诉我,或许我能为你解惑一二。我总比你知世情一些吧。”   秦玦脸皮绷得紧紧的,半晌,吐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个答案倒是让殷恒感到惊讶,他没想到秦会这样坦然承认,这一下,那颗大师兄的心终于活泛了过来,看着秦玦竟有些慈祥。   “那你喜欢她什么?”说到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喜欢是何物,“她做什么能让你感到喜悦呢?”   这个问题理应很简单,秦玦却闷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她不用做什么,我都喜欢。”   他的眼神落到桌面,看着倒是面无表情的冷冽模样,但那空落落的眼神明显是在走神:“我喜欢她身上的气味,我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看我的目光……她不会这样看别人,有些咬牙切齿,有些无奈,有时候还有点蠢。”   殷恒听到前面还有些触动,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不由得额角一抽。要想讨好穆君桐,可不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话。   但他坏心地没有提醒,只是一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玦吐露完心思又觉得不自在,再次别开头。   殷恒便道:“世事无常,当年我想她或许能改变你,却没想到会影响那么大,所以我怕了,想要赶走她,到头来又巴巴地恳求她回来。我看不见她回来会是什么样,却知道若是她不在会是什么样,所以我冒险了。”他想到自己看到的城中景象,游历十年,读过无数书卷,却不知原来一个城池可以这么快恢复平静,“我赌对了。阿玦,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秦玦才不稀罕他的认可,他说:“我不想做明君仁君,我只想要她爱我。”   殷恒一腔柔软顿时噎住,半晌,他咂咂嘴:“真是……”   秦玦看着他,有些鄙夷:“你不是说要为我解惑吗?”   殷恒心说,你这惑我可没法解,但他还是尽力挤出了一句话:“多做些让她感到高兴的事。”   秦玦眉头紧锁,垂眸思索了一番,抬眸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认不认同,起身,走了。   他走后,殷恒狠狠松了口气,松弛下来后又忍不住想笑,谈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欣慰,只能感叹命运的奇妙。   秦玦把所有事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完了,出了高阁,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对守备道:“把国师放了。”   守备应下。   应完了秦玦却不走,就是站在门口望天,吓得守备一动也不敢动。   站了一会儿,终于飘走了。   没半点叱咤风云的君主之相,在街上绕了一圈,吓得巡视的兵将愈发尽责,等到实在没地方去了,才终于回到穆君桐所在的府邸。   穆君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天,秦玦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心神恍惚,不自觉地朝她走过去。   穆君桐正在发呆中,察觉有人靠近,向那个方向投去视线。   秦玦立刻顿住,有些忐忑,但总归是走到窗外,也不进来,仰着头问她:“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她看上去很闷。   穆君桐不解:“现在出去合适吗?”刚经历过战争,想必一定很乱,不是她随便可以散心的。   秦玦以为她是觉得他俩的身份不合适,于是他道:“换上常服,我们去城外,去远一点的村庄看看,怎么样?”   穆君桐看着他。他狭长的眼眸泛着希冀的光,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不懂情爱悲苦的人却能有这么动人的明澈眸光。   她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匆忙躲开,含糊应下:“好。” 第94章   换上粗布衣裳, 穆君桐在镜前收拾发髻,   秦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对她道:“我帮你梳头吧。”   他的语气没抱有多大希望, 认为穆君桐会拒绝。   若是刁玉在场, 必定会感慨秦玦的误打误撞。穆君桐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心很硬,但有时候又过度柔软。   所以穆君桐只是一愣,透过铜镜看秦玦。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这些年他为自己梳过的发髻。她开口,本来想拒绝, 但最后还是抿了抿嘴, “嗯”了一声。   这个回应足够让秦玦“受宠若惊”,他愣了一下,连忙抓起桌上的木梳,生怕穆君桐反悔。   他利落地为她拆开发髻,梳顺她的长发,冰冰凉凉的, 柔软地贴合着他的掌心, 秦玦无法自拔地迷恋这种触感。   但他不敢一直重复梳头的这个动作, 简单梳顺以后,对她道:“我为你梳这里百姓常梳的发髻吧。”   穆君桐诧异地问:“你会吗?”   他答:“我见过,自然就会。”   虽然两人现在关系很僵持, 但穆君桐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该说不说,秦玦可是过分心灵手巧了点……   他的手掌很大,梳发髻倒一点也不耽误, 三下两除二为她梳好, 又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发巾, 为她裹好发巾,这样一打扮,和街市上的农妇没什么区别。   穆君桐有些惊奇,照了几下,很是满意。这个地方流行的发髻真好,打架都不会散。   秦玦却以为她是喜欢这种样式,有些酸溜溜的,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其实郢国的发髻更适合你。”他身上流着一半郢人的血,自然希望穆君桐的偏好更倾向郢国,不管这个逻辑合不合理,只要喜欢郢国,就是喜欢他的一部分。   穆君桐一点儿也不会明白他的脑回路,只是摇头反驳道:“不,我喜欢这个。”   秦玦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但穆君桐一站起来,他立刻挂上了面无表情的面具。   两人走出府邸,也不知秦玦从哪儿弄来了一辆破旧的牛车,安排细致:“坐这个出城,无人会发现我们的身份。”   穆君桐看了他一眼,一幅“你认真的吗”的神情。别的不说,秦玦再怎么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啊。   秦玦垂眸:“我呆在里面不出来。”   穆君桐哑然,她知道秦玦这是在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   她感到不适应,毕竟人生有限的记忆力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就像喝惯了凉水的人,偶然饮一杯热汤,只会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她有些手足无措,没再吐槽他,利落地钻进了牛车。   牛车往外行驶,到了城门口,秦玦钻了进来,穆君桐更感觉无措了。毕竟他的表现活像自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出了城,再往外走,地面便没有那么平整了,牛车开始颠簸。   一路走一路抖,穆君桐忍不住:“要不下去步行吧?”   秦玦看着她,眸子黑魆魆的,有点失望,也有点挫败。   穆君桐不自在地别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看自己。   很快,秦玦敲了敲车壁,车夫将车停下。   他道:“下去吧。”   穆君桐“哦”了一声,跳下马车,城外空气清新,一下车就能感受到。   穆君桐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抬眸望去,现在还没到村庄四周,所以只能看到山坡矮丘。   正在等秦玦下车时,却听车里传来秦玦平静无波的声音:“最近的村庄大概要走两刻,我等你。”   她这才反应过来,秦玦不会下车,因为他一露面,只会让人心惊胆战,哪儿能散心呢?   她自然是愿意一个人去散步的,但秦玦这么体贴,她又有些不自在,顿了一下,问:“你不怕我逃了吗?”   说完这句话,穆君桐又有点后悔,毕竟这句话一说出口,不可避免地就要提到不愉快的事儿,两边都不痛快,何必多吵这一架呢?反正秦玦和她都心知肚明,她不会跑。   车帘内伸出苍白的手,秦玦大概是想掀开车帘的,但他动作终究是顿住,手指抓着车帘不放开,苍白得像没有血液流过似的。   车内传来声音:“……我当然怕。”竟然没有岔开这个话题。   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竟然抓住了“怕”这个字眼,穆君桐明显不是想说这个。但他这么回答,又让她别扭起来。   她干脆替他掀开了车帘,猝不及防,秦玦的眼神和她撞上。   “下来。”她口气很硬,“等有人了你再躲开不就成了?”   秦玦眼神放空了一瞬,表情茫然,下一刻,眼里又燃起星星点点的光火,他可不懂什么叫羞耻和尊严,立刻钻出马车:“好。”   穆君桐不由得有些无语。   两人往前走,秦玦落后半步坠着,城外极其安静,经过了战争,连鸟儿也躲了起来,所以有些清净的过头了。   秦玦却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似乎世间只剩下两人,他们又回到了那些紧紧依靠的夜。   穆君桐感觉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后,几乎快要灼出一个洞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受不了了,转身:“你为什么跟在我身后?”   秦玦有些迷茫,歪了歪头:“那……”   她咬牙切齿地把他扯上来,两人并肩,这下总不会用眼神戳自己的吧。   穆君桐再次迈步,秦玦明白了她的意思,保持速度与她并肩而行。   苍白的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那是穆君桐刚才扯过的地方,他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穆君桐仍然讨厌他,仍然不爱他,但他仍然为这零星半点的算不上接近的接触感到愉悦,就像滚滚刀口里尝到了一点蜜,脑子都融化了,嘴角不知不觉翘起来。   他想,亲母终究还是错了。爱是恶鬼,惯会钻空子,攻人软肋,喃喃不休,阴魂不散,这些都对,但有一点不对,爱不是神明降下的诅咒,是救人于水火的福祉。   若是做这些能让她不对自己冷脸,他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他忐忑地跟着穆君桐到达村庄附近。   穆君桐记得这里,之前她赶回来的时候,这里一片荒芜,百姓早就避难去了,破败至极,像鬼村。   可现在还未走近,就见到有人影走动。   她有些惊讶,站定,侧身看秦玦,他正在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问也没问穆君桐,十分顺手地搭在了她身上。   四处荒芜,风大。   大氅裹住的温暖迅速笼罩着穆君桐,她闻到了秦玦身上特有的清冷味道。   穆君桐愣了一下:“我没有生病。”之前都是骗他的,为了让他卸下防备心。   秦玦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披都披了,怎么办呢。他道:“哦”   穆君桐:“……”   两人相顾无言,穆君桐不敢同他对视太久,毕竟这双眼实在是具有蛊惑性。   她别开头:“你让人迁回来了?”   秦玦道:“他们自己回来的。”他带着穆君桐往前走,“还有一部分是罪人家眷和奴仆,再当高门是不可能的,让她们做寻常农户,她们迫不及待地就应了。”   村庄气氛并不好,隔很远也能感觉到那种萧条的味道,但也能感铱誮觉到挣扎的生机。   秦玦很明白穆君桐对什么感兴趣,所以他只捡这些对她说:“刁玉拜入了天机门下,前几日同她师父做出了犁具,说是比以往得更省力,妇女也能推动。”   他跨过道路边的碎石,走下阡陌:“无论如何,保证粮产最重要。若有瘟疫,便会伴之而生饥荒。‘岁大饥,人相食’,人可不好吃。”   走了几步,才发现穆君桐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田埂上,披着他的玄色大氅,风吹动她头上的布巾,她毫无动作,只是低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很是复杂,像一抹春日清溪,将他那些不安与躁动全部冲散了,只剩清甜。   秦玦心头颤了一下,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有些惶恐于这种体验。   穆君桐只是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她很想说,人不好吃吗?你在其他时空里,可是最喜食人肉了。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说的,大氅柔软的领子揉着她的下颌,她躲开秦玦的视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又走过来,站在田埂下仰头看她。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怎么突然想好好治理城池了。”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答案。   但她还是想等着秦玦回答。   秦玦愣了一下,他似乎根本没想到穆君桐会问,他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人生自在惯了,做事情还需理由吗?何须问为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穆君桐沉默了,她点点头,心头乱糟糟的,纠缠成一团,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提着大氅想跳下田埂,秦玦又下意识地想来扶她。   她哭笑不得:“都说了我没生病。”   秦玦才又想起这回事,收回手,等她自己跳下来。   她跳下来,两人又恢复了一高一低的身高差。   因为他想扶着她,所以站得很近,穆君桐站稳后,他才退开半步:“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可以过去看看。”   她问:“看什么?”   秦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一下,给了个答案:“看你满意吗?”   她蹙眉,心头更乱了:“什么叫看我满不满意?”   她的语气不强硬,所以不是质问,而是困惑。   秦玦低头看她,她也会感到困惑吗?   他道:“我答应过你,会给你想要的。”   穆君桐眉眼闪过清晰的震颤,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若这不是我最想要的呢?   但下一瞬她就明白,她想要什么,这个连她自己想很久也不会想明白的问题,秦玦却比她更清楚,可以立刻给出答案。   她心头酸涩,低低应了一声。   沉默中,秦玦在等着她离开,却见穆君桐抬头,用他难以承受的目光看着他:“我不看了,我们回吧。”   秦玦心头闪过恐慌,以为她不满意了。   她却说:“我相信你。”太平盛世,他一定能做得到。   这四个字像是骨钉,穿过了秦玦的四肢肺腑,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胸膛翻涌起滚滚沸腾烫灼的热烈情绪,这里不是城外田庄,是黑夜深河,他沉了下去,头顶是漫天星辰,隔着暗沉河水熠熠生辉。   他恍惚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世间最可怖的咒语,有了这四个字,他什么不愿意为她做呢?就算赴汤蹈火,披沥肝胆,他也要将她想要的太平图卷呈现在她面前。   原来他不需要她爱他,她开心了,他便能跟着开心。恨她所恨,也能爱她所爱。   他不理解穆君桐的想法,但不代表他不能模仿她。   他是空荡荡的骷髅,只需要刻进她的灵魂,就能有血有肉起来。从此以后,他便有了判断规则,想着她会想要什么,会期待怎样的结果。他背上了条条框框的规则,永远失去自由,失去自己的视角。 第95章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虽然不算散心,但好歹呼吸了新鲜空气,穆君桐感觉心胸舒朗了不少。   回去当晚,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视野很模糊, 摇摇晃晃,她仓皇地四望,发现自己似乎是在马车上。   穆君桐松了口气,掀开车帘,她看到了一片荒芜的田地。   狼烟四起,荒无人烟, 入目一片凄楚。   好熟悉的画面……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过, 但又好像不应当这样,似乎是有一个人带她去看了什么,让她感到了安心。   很快,她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这分捉不住的思绪溜走,她彻底融入梦境。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很紧、很痛, 她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很小,被大掌紧握, 青白一片。   “没事的,没事的……”有人喃喃念叨。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看这人是谁,但梦里的她却习以为常地侧头, 继续望向窗外。   空荡荡的破败村庄、无人打理的荒废土地, 再往远看, 是更加破败的空城。天幕辽阔而阴沉,浓云不散,山野起伏,黑压压的军队在上面蜿蜒行走,像攀爬在死尸上的蜈蚣。   她叹了口气,隐约能听见哭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宫女在哭,可是她却没有精力去劝,因为她也很想哭。   不知道又行驶了多久,终于见到了除军队以外的人影,却是流离失所饱受战乱的流民。   他们远远地见着了兵马,慌忙地躲开,但也有很多人饿得走不动了,浑身是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车不会为他们停下,兵将挑开了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扔麻袋一般地清路。   她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啜泣,有人凄苦大喊:“帝王无道……害虐烝民……”   声音戛然而止,她一路上遇见过太多,明白这是被杀死了。   身旁的人听到了喊话,身子一颤,带着哭腔道:“迁都了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没事的,都会好的。”   她感到迷茫:“迁都……他们又往哪儿迁呢?”   这话惹得身旁人凄苦地哭泣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她只好闭上嘴。   这个梦境太过于真实,穆君桐仿佛陷入了一团浓稠的墨池中,眼、口、鼻,纷纷冒出黑浆,让她窒息痛苦到极致。   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打湿了后背。   掀开锦被,下床,灌下一杯冷水,她才勉强镇定下来。   穆君桐喘了喘气,擦掉额前的冷汗,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的噩梦是什么了。记不得的,那应当就不重要吧。   她这样想着,在桌前坐下,一直等到天明才缓过劲儿来。   用完早膳后,穆君桐开始收拾行礼。秦玦不会在这方城池停留太久,昨日他告诉自己明日安排好人手后,他们便应当按原计划返回都城。   但一直等到下午,穆君桐都没等来秦玦,她只认为计划有变。   直到三日后,她还没等来回程的消息。   她待不住了,出了小院想要去寻人问问情况。可城中人手未撤,一幅纪律森严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异常情况的样子。   穆君桐没有走太远,回到府邸,随便问了一个兵将,他一问三不知。   她只好找到府邸管事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过倒是说:“王后想要问话的话,不若去寻国师?”秦玦不想穆君桐和别人接触,想来想去也只有殷恒勉强可以托付,所以只是差人将这个口信捎给了府邸管事。   当穆君桐找到殷恒时,他的脸色很黑:“我是国师,不是管这些杂事的。”更不是专门给他们夫妻俩解惑的。   虽然秦玦放了他,但他仍然在阁楼里住着,看样子是习惯了这个地方。他和穆君桐之间也不提避嫌了,邀她进来喝茶。   穆君桐谢过,直入主题:“秦玦告诉我四日前返程,但到现在还没动静,我也没有见着他,心中有些不安,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殷恒愣了一下,摇头:“返程这种事不会大肆宣扬,我并不知道。不过阿玦不是这种随意变动安排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穆君桐点了点头。   殷恒宽慰道:“这里确实不如镐京。”   这当然不是穆君桐的意思,但她也不想过多解释,正准备告辞离开,忽然有人急着闯了进来。   看上去是很着急的模样:“国师,岳将军派人来接你。”   “言山?”殷恒一愣,脸色瞬间变了,“发生了什么?”   他站起来,穆君桐也跟着站起来,不过殷恒匆忙地出去,穆君桐倒是不太好跟了。   没过多久,殷恒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阴沉着脸:“燕候暴毙,其子无能,王城内乱,风声收得紧,但阿玦还是得到了消息,连夜带兵过去了。”   穆君桐错愕,在她记忆力,燕国地处西南,算不上安分,但秦玦鞭长莫及,一直没有彻底除掉他们,直到最后一统中原时,才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个时间点不算早,但离他下定决心统一中原还有几年。   殷恒不知她所想,只见到她和自己一样震惊,难得吐露心声:“实在是太冒险了!”他来回踱步,“胡闹!”消息瞒得紧,连他也不知,作战前无人起卦叩天,秦玦就是这么狂妄自大。   穆君桐相信秦玦。当然,与其说是相信他这个人本身,不如说是相信其他所有时空线里手段非常的暴君。她认为秦玦虽然狂妄,但不会冒进,若是带兵出征,定是有把握。   可殷恒却极度担心:“那不是中原腹地,可以随便任他闯。”他不再解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大军已启程朝燕国进兵,你安心在这儿等消息——”   话没说完,穆君桐就截了他的话头:“我跟你们一起去。”   殷恒一噎,穆君桐又接着道:“我比你身手好太多,不会拖累你们。”   这下殷恒没话说了:“我不是怕你拖累,我只是……算了,跟我走吧,立马启程。”   殷恒一路上心神不定,搅得穆君桐也跟着焦虑。   她安慰道:“应当不会有大碍的。”   殷恒却忽然转头看着她,那双重瞳泛着冷冽的光:“你为何这样说?”   穆君桐愣了一下,因为她相信秦玦的判断和能力,但这些是从时空局给的资料推测出来的,她不能说。所以她只能换一个说服,把问题抛回去:“你不是看过他的未来吗?”   殷恒蹙眉。他面容一严肃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   “可未来改变了。”他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想要你走吗?就因为一旦改变,便再无确定的命轨,一切都变成了未定。”   穆君桐不懂这种玄学上的说法。她一直认为秦玦的命很硬,硬到时空局需要派人刺杀才能解决她,所以她并不认为他会死在这种战役上。   她没有言明,殷恒却察觉到了。或许是同秦玦相处久了,他也学到了秦玦的小动作,微微虚了虚眼,像是要将她看穿:“你为何如此笃信他……你知道点什么?”   穆君桐摇头。   殷恒明白自己问不出来,便截止了这个话题。车马启程,穆君桐是个多余的,临时被塞到了他的车上,沉默着坐一起,气氛实在有些僵持。   过了一会儿,殷恒再次开口:“有些话我不能对别人说,但可以对你说。”他叹了口气,“阿玦机敏、阴狠、果断,拥有帝王该拥有的一切,就是没有对权力的渴望。人家苦学多年才能有的半分手段,他天生便有,但他却并未想过用这些可以做到什么。”   他沉声道:“因为厌弃人世,他对什么都没太多兴致。我一直认为,若是有一天他最后的兴致也被磨掉,要么轻飘飘地自裁,要么拉着这世间同归于尽。”   穆君桐心里一跳,他口里分析的不像是她熟悉的秦玦,倒像是其他平行时空里的那个暴君。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她熟悉的秦玦只是对她才这样,或许在别人眼里,他与其他时空的那些秦玦没什么区别。   这个想法让她感觉怪怪的,心脏似乎被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一时没有接话。   殷恒却不让她逃避,带点寒意的轻笑了一声,用完全不似他的口吻对穆君桐道:“阿玦这个懒骨头,怎么会突然抓住机会征伐燕国,如此莽撞冒进、不顾安危,你比我明白是吗?”   车外兵马行进声轰轰响,一片肃穆。   车内安静至极,穆君桐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殷恒的问题不断地叩打着她,穆君桐感觉手指发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线有些颤抖:“是。”   她抬头,现在的殷恒不是国师,也不是那个温和的师兄,只是一个关心则乱的大哥。   “因为……因为我想看到山河无恙、清平世界。”   得到了这个答案,殷恒不知是怒是悲,只是呆住,半晌,他头往车壁上一靠,抬手捂住双眼:“这个疯子。”   穆君桐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她感到仓皇无措,下意识否定这一切。秦玦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不需要有野心也会去扫平天下,更何况……更何况……   她找不出借口了。   她脑子嗡嗡响,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当年秦玦本来可以脱离她的控制,却宁愿受气也要住在那个窄小的小院;本来可以将她囚禁惩罚,却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让她逃跑;本来可以威胁控制她,只需要她难过,他就立刻妥协……   殷恒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长叹一口气,忽然问:“你恨他吗?”   穆君桐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想到了那个差点离开的夜,刁玉红肿着眼对她说的话,恨一个人太累了。   她摇头:“不。”   殷恒又道:“那你厌恶他吗?”   这下穆君桐给不出来答案:“我不知道。”她道,“经历了太多,我们之间……横亘着巨山。”   殷恒哑然,秦玦的行动确实激怒了他。穆君桐甚至不知道他还会阴阳怪气,殷恒哼了一声:“罢了,他那样的人,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说不定是一时兴起,赶着找死呢。”   穆君桐不知如何反应,半晌,侧开头,看向窗外。   大军和带着小队兵马偷袭的速度不同,秦玦用了两日就到了,大军却足足走了五日。等到了燕国边境时,空气中皆弥漫着肃杀的味道。   剩下的事儿不是殷恒能插手的,也不是穆君桐能插手的。   她只能在安全的地方等消息。若是秦玦带兵夜袭胜了,大军压境是庆贺;若是败了,那便是威胁,威胁他们交出天子。   秦玦会把自己搞到那么狼狈吗?穆君桐想不出来,殷恒倒是来回骂了他无数次。   她只能安静地坐在原地,等着前方的消息传来。   这是她第一次离战场那么近,近到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她开始想,若是秦玦死了,时空线会不会崩塌,若是崩塌了,倒真如秦玦所愿,大家同归于尽了。这些想完了,她又不得不对上那个自己不敢深想的问题,秦玦当真是为了她这么做吗?   若答案是肯定的,她该怎么面对秦玦呢?   她望着苍茫阴沉的天,连自己为什么想要看到太平盛世也不知道。秦玦总说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或许她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第96章   天暗了下来, 震荡的大地终于平静下来。   殷恒眉头一跳,捏碎了手中的龟甲。   他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往前跑。   穆君桐立刻跟上, 越往前, 血腥越重。   “城门开了。”有人喊道。   军前将军的马匹躁动,望着走出城门的人。   大军爆发出嘈杂的声音,听着像闷雷,大地再次震动起来,黑压压的人群,点着火把也看不清脸, 但他们知道这次奇袭胜了。   渐渐地, 有人开始高呼着什么,大概是颂扬天子的话,穆君桐听不进去,只跟着殷恒不断往前跑。   将军开始整肃军队,队形变动,看样子是有的要入城, 人太多, 难免混乱, 里面的伤兵需要迅速诊治,也跟着往这边并。   跑到阵前时,军队已入城, 城门并看不到刚才出城的人。   殷恒眼尖,在城门灯火下看到了浑身浴血的岳言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岳言山一句“大师兄”还没说完, 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阿玦没事吧?”   岳言山笑了出来, 一口白牙:“他要是有事,我还能站在这儿吗?”   殷恒焦急地问:“他有受伤吗?”   岳言山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的焦急,罗里吧嗦地道:“当然了,怎么可能不受伤?燕候暴毙,我们可没有硬攻,而是兵分四路,连夜叩开城门……”   殷恒额角青筋直跳:“他人呢?”   岳言山努努嘴:“在里面同伤兵一起——”   话没说完,一道黑影如风一般飘过,殷恒侧头,刚才跟在后面的穆君桐不见了。   大军入城,城内瞬间整肃,城门口点燃了灯火,能够挪动伤兵基本都被同袍扛了过来,以让军医一入城就能迅速包扎,闹闹嚷嚷一堆,军纪再严,此时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片混乱。   穆君桐四处寻找,一个女子在中跑动,按理说应该被人拦下,但太过混乱,竟无人管她。   火把的光照终究不够明显,黑暗一团一团地晕开,走近伤兵团,有站着的,有躺在地上的,还有围在一起大吼大骂的,穆君桐似乎还在里面看到了方含章无奈包扎的身影。正是亢奋胜利时刻,很难立刻让士兵们恢复纪律。   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味,极其熏鼻,穆君桐觉得秦玦不会在这里,但又忍不住在里面寻找,每一个的背影都像他又不像他。   直到撞上一个半边脑袋包着布的人,刚才还在城门的岳言山不知何时过来了,扶着伤兵,破口大骂:“谁乱——”   一看,居然是穆君桐。   还没来得及惊讶寒暄,她就已经忐忑地看向这个半边脑袋包着布的人。   不是秦玦,她重重松了口气,在岳言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似一道风一样飘走了。   “欸?”他连忙喊,回头却没找见她的身影。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穆君桐却跑出了一头汗,直到找遍了人也没找到秦玦,才想起自己应该随便找一个兵将问一问才是。他是帝王,又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兵,怎么会到处乱跑,更不会在这种混乱的地方呆着。   她站在原地四望,试图分别哪个是可能知道他动向的将军。   整理好思绪后,她终于可以喘气了,视野放大,将入目场景分成无数小块,找过的没找过的,直到余光落到一片黑暗里。   城墙脚下,黑漆漆的,却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百无聊赖地支着头。   穆君桐错愕,脚步有点飘,快步朝他走过去。   快要走近了,又放慢了脚步。   城墙上火把投下的光影正好照在她头上,好像是灯火营造的幻象。   黑暗里的人一愣,飞快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朝她快步走来。   穆君桐都想要骂人了,哪有这样当皇帝的,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她表情可算不上好看,秦玦心里一跳,故作镇定:“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反问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玦被她吼得怔愣了一瞬,斜开眼睛:“这里清净,他们太吵了。”   穆君桐一口气堵在胸膛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王城不比这里清净吗,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秦玦沉默。当然是想快点见到她,但走到城楼才想起,她还被自己留在府邸里,应当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觉得,说不定呢。她那么期盼天下太平,打了胜仗,她万一想跟着来看一看呢?   明明可以出城看,找个人问问,但他却生出了惧意。   看了一圈,干脆找了个角落歇一会儿。几夜没合眼,又不停战斗,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懒洋洋地道:“王城不够清净。”   穆君桐又无奈又无语,其他时空的秦玦可最喜欢在王城杀人作乐,哪儿谈得上喜欢清净。   秦玦不懂她的心情,只觉得她那样的眼光看得人难受,像陷入了温暖的沼泽,浑身都要化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忍不住问。   穆君桐哑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殷恒说这次很冒险。在城门口的时候,岳言山说你受伤了……”天子受伤了,还真轮不到她来担心。可她就是有些慌张,控制不住。   秦玦不懂担心这种情绪,只感觉现在的她像是雨后晴空才会有的云,软乎乎的,让他有些熏陶陶。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现在好像能够靠近她。   于是他往前凑了一步,挡住城墙火把投下的光,将她罩在了自己的黑影里。   穆君桐并没有后退。   他心里一动,打蛇上棍地再凑近了一点。   她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问:“你哪儿受伤了?”   秦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无措:“小伤,不碍事的。”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以身冒险,人没了,穆君桐就真成寡妇了。   她舌根泛起苦涩,心里有些酸,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为什么突然决定收复燕国?”她比其他人更明白这个决定有多突兀,千千万万的时空里,秦玦从没有做出过这个冒险的决定。他傲慢、目中无人,所以他才不会为了无足轻重的城池国土涉险。   秦玦蹙眉:“自然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再等几年,燕候之子站稳脚跟,想要偷袭可没那么容易了。”   可她不是问的战略,而是他下决定的初衷。   她心脏怦怦直跳,一边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是离谱,一边又觉得秦玦这种疯子确实能做出来。   “我是说,为什么想要统一诸侯国,你并没有很在意这些……”问题问出口,她一时有些彷徨失措,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也不确定秦玦会给出什么答案。   对于她来说千钧重负的问题,对于秦玦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轻飘飘的问题。   他不用思索就能立刻给出答案:“因为我答应过你。”   穆君桐深深吸了口气,压住胸膛里陌生的酸意。   “若我只是随口一说呢?”她问,“你怎么确定这是我想看到的?”   秦玦确实不是个正常人。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件很严肃的事,还模仿着穆君桐的语调说:“因为你说‘我相信你’。”低沉的声音说这种话,难免怪腔怪调,滑稽古怪。   穆君桐便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可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想要什么,这句话能算什么呢?”   秦玦截住她的话头,冷静地分析道:“不,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能感觉到。”他心思浮动,像一块儿化了的麦芽糖,软了背脊,试图放低身子靠近她,“就像我现在能感觉到,你很难过。”   这实在是荒谬。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却能感受穆君桐;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清晰明确地知道穆君桐想要什么。   可事实就是就是这么荒谬。世人口中的爱时常是轻盈的、纯白的,可以疗愈一切,他的爱却是暴烈的、荒谬的,足以毁天灭地。   穆君桐感觉巨大的潮水向自己涌来,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窒息,潮水充盈胸腔。她确实是感觉到了难过,很浓烈的难过。   秦玦抱住了她。   偷偷的、悄悄的,因为他感觉到,她现在这么难过,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拥抱。   穆君桐果然没有推开他,他翘起了嘴角。   他身上的血味很重,充斥着鼻腔,让她胃部泛起抽搐。当然,也说不上是因为气味还是因为难过。   她没有回抱他,他却满足得不得了,下巴搭在她肩窝上,贪恋地嗅着她的气味。   穆君桐恍惚,几乎觉得这是一场一触即碎的梦。耳边回放着殷恒的话,她想到了很多,记忆碎片不断闪回,她感觉到秦玦炽热的鼻息,不知两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已经完全不认识现在这个秦玦了。   她对赖在自己肩窝的大个子轻声道:“你变了很多,我快要找不到从前的你的影子了。”   秦玦知道现在或许应该起身结束这个拥抱,但他不愿意,把背弯得更低了一点,赖在她颈窝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让他的声音有些闷:“你忘了吗,以前的我死了。”在城楼上,在她死去的时候,在她用绝望无奈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在她为了别人撒谎说她爱他的时候,在她为了满城百姓的命向他低头的时候。   秦玦说:“你杀死了我。”   他的语调轻柔和缓,仿佛在说一句甜蜜的情话。 第97章   穆君桐来了, 秦玦的目的达到了。   他没那么单纯和善良,在抱着她的那瞬间,很难分清他是因为拥抱而喜悦, 还是因为找准了路子而兴奋。或许两者皆有吧, 这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穆君桐的脸,灯光昏暗,她眼里的动容难以掩藏。   他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愣怔了一下,他立刻拿开手。   兵将很快收拾出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府邸,让秦玦可以暂时休息。又夺下一城, 他并没有殷恒想象中的那么吃力, 相反,一离开穆君桐,他就换上了麻木懒倦的表情。   有人抬水来替他沐浴,跟随他的将士忍不住建议道:“君上,先让医者疗伤后再沐浴吧。”   秦玦摇头:“不必。”   这一身伤,是他的要挟。   他迈入浴桶, 水浸没伤口, 划开血痂, 皮开肉绽。他忍不住喟叹一声,看着手臂上错落的疤痕和新的伤痕,勾起了嘴角。穆君桐, 我为了你这么拼命夺取城池,这身伤也算是你赐我的吧?   沐浴完后,他将衣裳松松垮垮地披着, 走到另一间房看穆君桐。她正在等他, 看上去还没有从秦玦带给她的冲击中缓过来。   秦玦头发未干, 还在滴水,过于松弛以至于不太像刚刚从战争脱身的人。穆君桐抬头,看到他的装束一愣,这和曾经梦中见过的那个秦玦穿着很像。这个念头闪过,她的注意力放到了秦玦未干的头发和锁骨露出的崭新伤痕上。   “你没包扎?”她蹙起眉头。   秦玦懒洋洋地在她身旁坐下,明明语调正常,穆君桐就是能感觉到里面暗含的委屈:“身上太脏了,不知道糊了多少人的血。”   她不擅长关心人,“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你现在沐浴完了要唤医者来吗?”   秦玦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眼神落到别处:“我不放心他们。”他漫不经心地道,“我都是自己上药的。”   穆君桐虽然迟钝,但还是从中品出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果然如她所想,秦玦掏出药粉,对穆君桐道:“后背我没法上药,你帮我可以吗?”   都这种时候了,她再拒绝,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   穆君桐点了点头,秦玦便背过身去,脱下黑衣。外袍滑下,露出背上极其明显的一道刀伤,横亘了整个背部,皮开肉绽,刚刚泡过水,伤口边缘还泛着白。   她牙根一酸:“你都成君上了,怎么还自己上阵?”   秦玦似乎哼了一声,依旧是那副傲慢的随意口吻:“我信不过他们。”   她无奈,叹了口气,替他洒上药粉。   药粉刚刚落到伤口上,秦玦就一抖,她蹙眉,以前秦玦可是要死了都不吭声的人,现在怎么这么不能忍痛了。   她没出声,继续上药,秦玦又是一抖,好像很痛的样子。   穆君桐只好问:“很痛吗?要不让医者来——”   秦玦立刻道:“是,很痛,但他们上药更痛。”   穆君桐噎了一下,只好继续给他上药,直到最后一下,秦玦还在抖,她的目光扫到地面,他的手撑在地上,青筋暴起。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他是习武之人,再怎么疼也不应该乱了呼吸才对。   她不解:“你以前很能忍痛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   秦玦回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肩上,像浮在暗夜黑河里的鲛人,眼睛亮如琉璃珠,笑起来却会露出参差的可怖尖牙。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对她祈愿一般:“因为我怕死,一旦怕死,就会感觉到疼痛了。”   这是什么歪理,穆君桐笑了一下:“为什么怕死?”没记错的话,曾经她想要杀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心跳一如既往平稳,甚至还很期待死亡。   秦玦的手依旧撑在地面,身子往前倾,放低身子。   “因为我还有未了的心愿。”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发丝的水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一颤,立刻缩回手,心愿?   难道是统一中原?毕竟每个时空的他都做到了这件事。   但当她抬眸对上秦玦的眼神时,她感觉自己想错了。别人的祈愿一直是温和又谦卑的,但他的渴望与希冀却从来不是温和的,他的眼神像是猎人,这是一场被诅咒的狩猎游戏,她是无法挣脱的猎物。   他在等她说出那个答案。   穆君桐想起来了。六年前,他过生日许过一个愿望。   这实在是很可笑,她却尝到了一种苦涩的味道。   穆君桐垂下眸,不再敢看他。   她退缩回避的姿态很明显,秦玦顷刻间便占了上风。他将外裳拢起,遮住一身错落的疤痕,拿出干布,递给穆君桐:“帮我擦一下头发吧。”   穆君桐没办法拒绝。尤其是当他为她夺下一座城的时候。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结果都不变,这确实是满足了她的心愿。   他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懒散散地枕在她的膝上,半干的湿法散落一地,蜿蜒如水草,松散的黑袍同样垂落成混乱墨团的形状,他的身形可算不上纤细弱小,张扬的躺在她腿上,活像喝醉了一般。   他是个极度聪明的人,当初发现穆君桐不吃凄惨少年那一套时,就能立刻挂上桀骜不驯少年的面具,把她骗得团团转。   现在更是看透了她最本真的愿望,发现她会被纯真可怜的模样感动,立刻放软了姿态。   穆君桐撩开他落在额前的一缕湿发,与他对视。   上了这么多次当,她自然生出了戒备心。   可是她真的能拒绝吗?演的也好,真的也好,他都在做穆君桐想要的事。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她仍在被制衡威胁中。只是秦玦选择了一种更柔软的态度。你看,我能给饱受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安稳的家园,我可以亲自带兵夺下城池,我也可以一统中原,让百姓安稳富饶。   你想不想看?   当然想。   她不能怪罪他,也不需要探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出究竟是真是假,她只需要明白,秦玦能带给她想要的就是了。   她用干布为他擦着湿发,动作很轻柔。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君桐,对于别人来说,这双漂亮的眼有些渗人,但对于穆君桐来说,已经习惯了。   她为他擦发,用暖炉为他烘干,很耐心,很温柔体贴,任谁也想不到曾经她是怎么对待他的。威胁他、伤他,即使他快要死了,她也能在一旁冷眼旁观。   秦玦躺在她怀里,一边想着过去,一边品味着现在,这种巨大的矛盾感让他浑身发烫。果然人与人之间,只有制衡才能持久。他不需要穆君桐低头,他愿意谦卑躬身去迎合她,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柔软的镣铐呢?   烘干完头发,穆君桐顺了顺他的头发,他的头发顺滑如绸缎,又长又密,摸着有些上瘾。   明明头发没有感知,秦玦却满意地虚了虚眼,像是惬意的猫。   穆君桐无语地看他。   他又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道:“穆君桐,我爱你。”   或许是因为他的突兀表白,或许是因为他如琉璃碎裂的眼神,穆君桐心一颤,像是踩到了布满碎玻璃的小路。   她回了一句:“我也爱你。”   秦玦脸上的笑意消失。   她太不会撒谎了。   他想要骗自己都骗不了,只能看她用拙劣的谎言编造爱意,好似在告诉他痴心妄想,她永远不会爱他。   明明此时还躺在她腿上,他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像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城楼上一声令下就能焚毁城池的君王。   他从她腿上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了。”   她诧异地看他。   这双眼,秦玦爱极了这双眼。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什么王姬,都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可他也恨透了这双眼,说谎的时候太过明显,让他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暴雪过境。   他的眼神太复杂,穆君桐不愿和他对视,垂下眸,“哦”了一声。她不知秦玦为何这样说,但不让她表白挺好的,她就不用每次都做心理准备了。   相顾无言。   秦玦道:“这些时日我们需要停留在这儿,大军需要整歇,城中百姓也需要尽快归顺。”他为她铺展开美好江山画卷的一角,“此地粮产富饶,归顺正统后,以后倒是能多收些粮税了。北边儿饿肚子的百姓应当感谢你。”   “嗯。”穆君桐当然可以说,这是你的功劳,但秦玦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了,每一次“应当被感谢”,都是落在她心上的沉甸甸筹码。   明明说着他要自己上药,但穆君桐为他处理完背上的伤口后,他却不管身上其他的伤口,浑似毫无知觉一般。   有些时候他的谎话很真,有些时候又明晃晃地假。   他支着下巴,眼神亮亮的,笑着问穆君桐:“你还有什么想看到的吗?”   穆君桐投来不解的眼神。   他凑过来:“我想让你高兴。”意思就是说,只要她想要的,秦玦都能给。   他这种狂妄自大的样子让穆君桐想到了以前,不由得笑了一下,稍微自在了点,故意刺他:“在你心中,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做不到的吗?”   秦玦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当然有了。我不能让你爱我。   穆君桐并未捕捉到这一瞬的僵硬,在她看来秦玦仍是笑得灿烂自信,她只能道:“想看百姓安居乐业吧。”   秦玦沉默了一下,其实他也不太懂安居乐业的定义。在他看来,严苛律令下的安分守己何尝不是福运?哪怕是稚子相争拿树枝打架,也能拖去砍头,所有人都不动武不动武器,那就是和平。   在某些方面,穆君桐比他更了解他。   她读过了那么多资料,知道在不同的节点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说他们关系古怪,明明同处一室,却感觉隔了群山万壑;明明极为疏远,却又无比了解对方,了解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面。   所以秦玦一沉默,她马上就明白秦玦在想什么。   她岔开话题道:“你累了这么些天,不好好休息一下吗?”   秦玦面色微沉。   她刚才那一瞬间,明明是在看他,他却感觉她在透过自己看别人,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他压制不住的占有欲开始喧嚣,秦玦用理智控制住,继续作之前的模样:“我睡不着。”   穆君桐自然而然接道:“那我陪你吧。”   他面色好转。在他被驯化的同时,她何尝不是也被驯化了呢?   他站起来,引她到榻边。   她在边上坐下,秦玦自然地躺在她身边。   及腰墨发随意散开,他眼巴巴地望着她:“你刚才说的话,再详细教教我吧。”他不懂善恶,不知好坏,连最简单的“安居乐业”也需要有人帮他下定义。   穆君桐一愣,应下:“好。”   她细细地阐述自己的看法,好像这个念头盘旋在意识深处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不需要思考就能脱口而出。   秦玦有一搭没一搭地映着,远远看去,画面很是温馨,像是在讲什么温柔的话语哄人入睡,但事实却截然相反,不是哄睡,而是在教他分辨是非黑白。这明明是几岁稚童也能做到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最后掌管了天下。   穆君桐说着说着,思路慢慢跑偏。   秦玦陡然睁开眼,正好抓住她的眼神。   又是那种透过他看别人的眼神。   似烈火烧身,灼得他肺腑生疼。他面上不显,心底却涌起浓稠的杀欲。   这不是看到她和殷恒或是衡元相处时的妒意,因为她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们。眼神熟稔又复杂,像是跨越迢迢千里在看到一个人背影,她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秦玦心想,原来这才是妒意。与之前那些情绪相比,这才是烧身灼心的五毒。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别人留不下她,他就觉得留在她身边足矣,但当发现她心中可能藏下别人时,他又疯狂地想要分得一星半点地位。   她浑然不觉,丝毫没有收敛眼神。   秦玦消失已久的对杀戮的渴望再次浮现。难怪都说爱是劫难,世人总觉得爱能度化终生,离苦得乐,追寻极乐世界,但其实是先捧你上极乐世界,在你即将触及边缘时,又将你打下重重地狱。   秦玦忽然起身,吻了吻她的唇角。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仿佛这三个字是什么咒语,可以克制沸腾的杀意。   穆君桐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回他,但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只能摸摸他的头发:“我知道,睡吧。”   秦玦抽身,定定看着她,眼神复杂至极。   再一眨眼,复又清明。   堕他下地狱,让他变得再癫狂,但他却甘之如饴。他一边渴望她的爱,一边又想着,幸亏她不爱他,否则也要受这地狱之火的灼烧。 第98章   过了一会儿, 秦玦睡着了,穆君桐却迟迟没有睡意。   她看着秦玦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内心空空。   他这般毫无防备, 自己可以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这是她第一个浮现的念头。   房间里极度寂静, 穆君桐面上浮现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她总觉得秦玦是怪物,可她呢,有谁会看着别人睡颜第一反应是想到割喉?   她内心乱糟糟的,像藏在暗河下的波涛,下一刻就会涌出狰狞水兽。   穆君桐想起身,刚刚动作, 袖口就被人扯住了。   她诧异地回头, 秦玦正定定地看她,一点也不像从安睡中乍醒的模样。   她无奈地笑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拽着她的袖口不放,语调放软,像是很委屈:“察觉到你离开了。”   穆君桐一愣。   他对于周遭的感知度到了极致,若是她真想割喉,刀锋还未近, 就会被他发现。   她感到一种无厘头的好笑, 难怪他俩纠缠不休。也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一个时刻想着怎么刺杀, 一个时刻想着怎么防备被刺杀。   她重新坐下,秦玦没有立马重新入睡,而是和她闲聊:“昨日入王城, 我把妇人和小童都留下了。”   他这话很平淡,不像是邀功,但穆君桐必须记着他的情。因为秦玦发现穆君桐对无法做主的妇人和小童总会格外心软, 所以他便手下留情, 这些细节也只有格外敏锐的他才会注意。   他问:“你想去看看吗, 顺便同我商量一下怎么处置她们。”   穆君桐没有选择。他虽是询问,但她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被引去看。毕竟这也算一种“杀鸡儆猴”了,每多一些人被救下被宽容,拴在她脚腕上的镣铐便更沉一分。   越沉她就越不能逃开。   她利落地回答:“好。”   他再次安心地睡去,穆君桐就在旁边坐着发呆。   天亮,光线刚刚照入房间,秦玦便醒来。   醒来看见穆君桐,他笑了笑,坐起来:“好久没有睡这么沉了,歇息得很好,多亏了你。”   穆君桐回他一个笑容。   虽然是客气的笑,但也算是笑了,秦玦眼睛亮晶晶的,机械性地对她表白:“我爱你。”   这句话来得突兀又不合情理。若是寻常人真的爱一个人,发现她在床边守了自己一夜,一定会心疼关心的。但秦玦并不知道正常人会这么想,毕竟他从不曾拥有正常人的睡眠,没觉得一夜未眠有什么不对。   他翻身下榻,很快洗漱完,重新回来找穆君桐,两人一同用完早膳后,便往王城去了。   罪奴都已下狱,等待严刑拷打,妇孺被关在宫殿里,只是受足了惊吓,没有受伤。   秦玦带她走了一圈,宫女、宫妃和尚不知事的小童皆噤声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   穆君桐问:“若是不留她们一命,会发生什么?”   秦玦侧过头来,想了一下历代诸侯国之间的纷争,平淡道:“都会被凌虐。”   刚经历了杀戮的男人最是可怖,他们需要发泄,需要化作野兽。   穆君桐明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了,秦玦只是简单回答了几个字也足够让她难受。这种作呕忧心的感觉很熟悉,她站在殿内,某种时刻感觉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为这些妇孺的未来惶恐不安。   秦玦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他对情绪的感知时间还不够长,不能细化每一种情绪,但他知道她难过,安慰道:“她们会没事的。”   穆君桐心里一颤,记忆中某一块儿隐隐松动。她的情绪竟然奇异地被秦玦安抚了,明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有这种感觉,秦玦却能精准地安抚他,即使他连这种情绪是什么都不知道。   穆君桐受时空局培训长大,从记事起就在局里训练,每次做完任务回来都会被清洗记忆。她沐浴在科技的世界里,是科技的绝对簇拥者。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也只有秦玦这种人才能有这种洞察力,不需要解释和背景,不需要理解情绪,他能找到穆君桐本人都找不到的本心。   在她走神时,忽然有一名王姬冲破守备闯了过来,在几步之遥被拦下。   她悲切地哭着,梨花带雨地对秦玦投诚。   这种场景其实并不少见,乱世之中,苟全性命最为重要,投靠仇人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严格意义上秦玦并不算仇人,身为王姬,她们不能做王,灭了的国不是她们拥有的国。   秦玦看着哭泣的王姬,面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不是个正常人,不会从性别贞操等角度看一个人,看着王姬跟看花草树木没什么区别,有着绝对的理智,倒也是一种纯粹。   他摆摆手,王姬被拽回殿内,宫女们立刻抱住了她。   秦玦转身,垂头看穆君桐,试图从她面上捕捉几分隐藏的不悦。   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他问:“王姬美吗?”   秦玦似乎总是在问这个问题。穆君桐从沉闷的情绪中挣脱,不解地看向他。他并非对王姬评头品足,而是肯切地想要明白常人眼中它美不美。   穆君桐点头,王姬的外貌、仪态无一不美。   他满意了点儿,接着道:“她想要投靠我。”   穆君桐再次点头,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她反应平平,秦玦仔细打量她,忽然感到一种不甘的愤怒:“她很美,我可能动心。”他细细阐述着不可能的未来,“还会有其他王姬,其他姿容甚美的女子来投靠我,毕竟我是帝王。若是我动心了怎么办?”   他担心穆君桐对别人动心,妒火烧心,可为什么她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穆君桐被他问得一愣,如果是以前,穆君桐巴不得他被别人分走注意力,这样她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可现在她有了想要秦玦做的事,倒没那么好放手了。   她思索的时间有些长,秦玦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气短。   他后悔问这个问题了。穆君桐一定会说出令他难过的答案。   他立刻转移了话题:“再往前走有一处活水池,精心打理之下,即使冬日也不会有凋敝景致……”   没想到秦玦也会如此蹩脚地岔开话题,穆君桐觉得有些好笑,打断他,问:“你会吗?”   他闭上了嘴,沉沉地看着她。   气氛有些凝滞。秦玦他还是没能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彻底淹没在了不甘心中。她越平静,他就越不甘心,胸腔里塞满了酸涩的泡泡,一戳,炸开成了玻璃渣。   玻璃渣碎了,扎得痛,他的气焰也跟着碎了。他斜开眼睛,语气和脊梁骨一样软:“不会。你知道我不会的。”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他在心中发泄不甘的词还没说完,忽听穆君桐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把头侧过来了。她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平淡,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可秦玦就是感觉她这般很温柔。她是在肯定自己吗?不知道为什么,秦玦感觉有些飘忽,明明她措辞谈不上夸赞,但他就是感到无所适从地开心。   他翘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看活水池吗?”   穆君桐摇头:“风大,我想回去了。”   秦玦忘了带她来“巡视”的目的,立刻同意了。   两人往回走,他忍不住问:“你刚才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是什么意思?”他想从穆君桐口中听到具体的肯定。   穆君桐在心中叹了口气,有些别扭地解释:“我觉得你不会见异思迁,也不会因为容貌喜欢上一个人。”   他满意了:“你很了解我。”   在这个时候,他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无法控制地为她了解自己而感到喜悦,一半冷冷地讥讽自己真是一条狗,给了块儿骨头渣就趴在地上摇尾巴。   回到住所,穆君桐鼻头已经被冻红了。   她换下湿冷的外裳,将烘烤着的常服穿上。秦玦却只是把外裳脱掉,一点儿也不怕冷地坐在一旁看她。   穆君桐刚刚穿好,他就黏黏糊糊地凑过来,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讨赏:“你今日高兴吗?”   穆君桐想也没想就哄着他道:“自然。”但要说多高兴也不尽然,毕竟这些和平安定是秦玦捧到她面前的,她无法拒绝,这是一种负担。   秦玦刚才得了穆君桐的肯定,现在越发没脸没皮,堪称鲜廉寡耻地躬背,懒散着骨头以更好贴近她:“我做的让你满意吗?”   这些话一点儿也不像秦玦会说出来的,但他就是这样的人,像一根草,哪边的风向有力他就往哪边倒。知道穆君桐吃软不吃硬,他恨不得化成一滩烂泥才好。   穆君桐耳根有点烫:“嗯,你做得很好。”说到这儿,她觉得应该给他点奖赏。   她侧身,对上秦玦。他眼中的爱.欲之火灼灼,偏偏还满脸不自知。   她无奈地直起背,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配合地闭上眼,睫毛战栗得像是在害怕。   明明一触即离,秦玦却没有睁开眼。他察觉到了穆君桐的变化,无论是态度还是心境都在软化,他无法自持,不断地在心中想着她说“我爱你”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她万一没撒谎呢?她万一真的爱我呢?   他像一个被贪欲挟持的痴狂赌徒,软软地靠住她,胡乱地蹭她的头发,夹杂着自以为小心翼翼不会被人发现的亲吻——穆君桐可没有教过他这个动作,所以他做得很别扭。   但没办法,他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安抚快要被她柔软态度弄化的五脏六腑。   可是穆君桐很快就推开了他,她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笑:“你做什么,别这样。”太羞耻了。   他有些丧气,但品到穆君桐没有太反感,便继续挂着这张面具,继续用这种无耻地办法贴近她。   他把头垂到她肩上,嗅着她的气味:“我是个怪物,你不能指望我懂得廉耻。”   穆君桐语塞,不由自主地尝到一种莫名的苦涩。   当初字字句句扎心戳肺的话,怎么现在变成了他耍赖的借口了。他说得这么顺畅,丝毫没有自尊心被作践的感觉。   她不免感到困惑,秦玦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这可一点也不像他。虽然相处了这么久,她还不知道真正的秦玦到底是个什么样。最能了解和感知他的渠道,居然是那堆没血没肉白纸黑字的资料。   足够客观,足够洞彻,穿过层层伪装,看到他的本真。   她没有什么回应,秦玦便以为这种践踏自尊的方式奏效了,她果然吃这一套。   抬眸偷偷看她,却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视线。   那么困惑、迷茫,还有着一种穿越千山万水的悲哀感。   又是这个眼神,她又在透过他看别人。   刚刚她的施舍让他得意忘形了,他几乎是立刻直起了身子,脸色黑沉沉的,一字一句地道:“你在想谁?”   只是一瞬,他脑海里翻过无数的办法,杀人、威胁、求饶、讨好……秦玦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穆君桐被他突然的遭遇搅得一头雾水,收回神思,撞进了他杀意沸腾的眼。   果然,他还是老一样。   她叹了口气:“我不是你的。”   秦玦像是被人割了一刀,憋闷地看着她,拳头紧握。   她讲道理:“我不是个物件,我不属于任何人,不能算做你的。”   还有这种说法?   秦玦感到莫大的恐慌,半张脸都在发麻。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后,明明都成了夫妻,她却仍不属于他。   他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要问个分明,穆君桐却推开了他。   滚油兜头泼下,明明该沸腾灼烧,他却感觉一阵一阵地发寒。河水和暴雪再一次将他淹没。   他突然意识到,她爱其他人,他杀了那人,她也可以换一个人爱。他就算杀光所有人,她也仍然不属于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要怎样才能永远捆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又迟到了,明天我就放出去了,可以用电脑码字了 第99章   秦玦虽然表现得很想贴近穆君桐, 但他知道什么更重要,不用她的执念吊着她,她就永远不会安心留在他身边。   他手段利落, 严苛安排下, 城池很快恢复了秩序,活像是之前那那座城池一比一复制出来的模样。   这次他没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穆君桐四处看,而是直接邀她在最高的阁楼上看外城。   这里的城建很有条理,房屋鳞次栉比,所以在其间穿梭的百姓便格外明显,像搬家蚂蚁, 有一种枯燥机械的守序感。   持兵器的士兵守在各个角落, 集市刚开,没什么其乐融融的景象,各忙各的,麻木地生活,像是一场蹩脚的皮影戏。   穆君桐侧头看秦玦,他换上了玄色衣裳, 垂目望着城中景象, 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气风发之感。   治理城池对他来说就像是捏橡皮泥一样轻松, 你想看什么形状的,我就捏给你。   虽然有些诡异,但穆君桐不得不承认, 对于乱世中被俘的城池百姓,这是最好的结果。   冬风刮过,吹不散城中虚假的安稳, 秦玦道:“要想恢复到往昔繁华, 终归是需要时间的。”   穆君桐点点头, 真心地夸赞他:“你很厉害。”   秦玦扯了扯嘴角,大抵是想笑的。   “或许吧。”他说,“我还能做到更好。”   这句话被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和穆君桐都明白,这既是利诱,也是威胁。   明明他渴望她温柔的贴近,却要用刀抵着她的腰,用铁链捆住她的脚,明知作茧自缚,却丝毫没有悔改之心。   他不知道什么是信任和温暖,所以只能用疯狂的接近于恨意的手段来验证爱意,来捆绑双方。   他亲了亲穆君桐的额头,她没有躲闪。   过了一会儿,他说:“风很大,你进去歇一会儿吧。”   她确实没有好好睡觉,点点头,转身推门进去。内间烘着火炉,有种割裂的温暖惬意。   秦玦跟着进来,问她:“要不要点香?”   想到秦玦那个一闻就让人丧失行动力的草药,她立刻摇头:“不必了。”   秦玦看出了她所思所想,解释道:“只是熏香,会让你放松。”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秦玦点上香,转身出去,为她关上了门。   熏香气味浅淡,刚刚好,穆君桐本来还有些排斥,闻着闻着发现自己确实放松了不少,暖绒绒的温度包裹着,她慢慢放下紧张与疲倦,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睡醒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推开窗一看,残月高挂。   她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平和了,意识清醒,身子却很松弛。她很享受这种感觉,重新坐回了软榻上,安安静静地放空自己。   忽然,有一阵铃响传来。   她下意识警惕,这不是脚环那种铃铛吗?   直到拐角处出现秦玦的玄色袍角,她才放松下来。   他的装扮如同白日一样,是帝王常服。穆君桐以为他又要带自己去看他得意的“作品”,想要起身。   秦玦却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肩头。   她不解地看向他。   秦玦脸上迅速挂起温和的笑意,在她面前箕踞而坐,他道:“我们应当要在这儿长留了。南方又有战事,或许是个好时机。一鼓作气,荡平孽贼。”   穆君桐无法发表意见,只能点头。   他仰着头:“你信我吗?”   穆君桐想也没想就道:“当然。”   秦玦便笑了,他放软了身子,往她膝边倾斜:“一城我能治,三城百城我也能,他们都能变成守序的样子。”   他一动作,铃铛又开始响。   穆君桐有些诧异,他刚才走动的时候铃响,她以为是脚环。秦玦喜欢郢人装扮,心情好了戴上也正常,但他现在脚明明没动,为什么还会响?   秦玦抬眸看她,明明看出了她的诧异与疑惑,却并不解答,继续道:“今日带你看了一番城中景,也算是半个礼物吧,你不回礼吗?”   明明是讨赏撒娇的话语,他的语调没有控制,硬生生化作理性商讨的样子。   穆君桐没什么可以给他的。   她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弯腰亲亲他的头顶:“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他笑了一下,有点像讥讽,穆君桐以为自己眼花,却见他的笑容消失,化作很沉的认真:“你睡好了吗?”   岔开话题就好了,她松了口气,点头。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连大脑都轻松了很多,前所未有地清醒。   秦玦动了一下,叮铃铃响。   这种声音在她看来是噩兆,条件反射地背脊一寒。   直觉没有出错,秦玦忽然旧事重提:“以前用脚环拘束你是我不对。”他道,“我要向你认罪。”   穆君桐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下意识问:“你想怎么赔罪?”   软榻靠窗,风吹打窗棂,犹如在叩问。   秦玦回答:“你当时问,我怎么不把自己戴满铃铛。”   他解开了玄色常服,外裳垂落,露出绕在身上的金色小铃铛:“所以我戴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抽干了。   穆君桐错愕地看着他,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身体算不上好看,毕竟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毫无规则,像刀片化作的风滚过一般。可他的体形却很美,是严肃意义上的美,线条、颜色,连落在身上的疤都变成了一种残缺美。   他用细线串起了精致的铃铛,光泽闪耀,随着他呼吸起伏微微变化,像波光粼粼的湖面,纸醉金迷的金箔画。   他懒散地坐在地上,没有任何羞耻的意味,仿佛他真的是来认错的。被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着,是一个毫无回手之力的困兽和囚徒,像某种被进贤的诡谲艳丽雕塑。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你想做什么?”   他靠过来,趴到她膝头,叮叮当当的铃响化作了他语调的配乐:“认罪,求你原谅。”   她不受控制地咬了咬牙。   想要推开秦玦,却又不想碰他。   秦玦并不介意,他站起身,推开窗,让她看见外面亮起的灯火,在黑暗如困兽的城池中,仿佛即将燎原的火苗。   “这里的人喜欢点灯,喜欢光亮,战事未起时,他们从不宵禁。”他回头,对她道,“你应该能想象往日城池的繁华之景。”   穆君桐确实可以。   她的头脑是如此的清醒,瞬间就能勾勒出那些画面,太过于清醒,以至于心头发烫,理智叫嚣着危险。   他是故意的,他想要让她清醒,越清醒越好。   为什么?他想做什么?   穆君桐难以控制心跳,秦玦似乎毫无所觉,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重新坐下:“给我时间,我能实现你想要的繁华之景。”他趴在她膝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他慢慢悠悠地道:“毕竟我是你的,我属于你。”   她的视线穿越重重叠叠明灭灯火,撞入秦玦的双眸。视线纠缠,空气中似有什么炸开,似火花,电光,叫人手指发麻。   穆君桐想,哦,原来他是这种心思。   他要在她极度清醒时沉沦,这样便不会有半分余地。   她笑道:“你不是我的,因为你不是物件。”   他恍若未闻:“我当然属于你。”   他往后仰,及腰墨发晃动,似墨水晕染在苍白的肌肤上。   他果然有郢人血脉,即使不穿红戴绿,仍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他们独有的癫狂艳丽。   他指着自己腹部:“你看。”   穆君桐不由自主看过去。   那是她捅他那刀留下的疤痕,很深,很狰狞,但他却顺着这道疤作刺青,画出了一个古怪又诡异的图腾。   刚刺不久,还未痊愈,血痂浅淡,更增添几分狂热的惊悚感。   他喜欢极了这个刺青。   “我把恶鬼之奴的图腾改了。”他得意地展示自己对自己的伤害,“我刺上了你的名字。”   他发出了一个音节,很清幽,像是山间风过的低泣声:“这是你在郢语里的名字。”   穆君桐不仅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艰难地开口:“你知道刺青也不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刺上代表她的标记,说着他是她的奴隶,她的所有物,这只能证明他的妄念和疯癫。   “不。”他趴在她膝头蹭了一下,“最有效的咒术不是将咒语刻在青石、龟壳或是竹简上,是刻在血肉之躯上。”   他抬头,双眸涌动着一种引人破戒的蛊惑,明知危险,还是想靠近,像是巫术。   穆君桐僵硬地看着他,她太过于清醒,所以更能体会这种巨大的冲击。无论是他的行为、言语还是容貌。   阴险至极,连诱人堕落也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任何借口。   他渴求地看着她,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明明在很用力地呼吸,却感觉鼻腔被粘稠的气味蒙蔽。   她伸出手,撩开她的发,为他别在耳后。   她又憎又怜地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可做出这般模样?”   这般低贱,甘将自己比作物、奴,用美色拉她下地狱。   他笑了,眉眼弯弯,似乎已经料到了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我爱你。”他道。他不是寻常人,所以拥有更透彻客观的视角。世上形形色色的男人众多,皆好美色,为何女人不会?五妙欲,众生难逃难渡。   没有人可以抵抗这双眼。不是因为有多美,而是因为其间涌动的爱.欲与妄念,要足够灼烫,烫到将自己焚化到面无全非,才能让对方也感到这种灼热。   难怪要她好好歇息,要她充分清醒,越清醒越才越能感受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她清楚明白秦玦的意图,但她无法控制。   若是妄念可控,也没有那么多人求佛反倒堕魔了。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柔顺的长发,指尖滑过划过他的脊骨,第一节 ,第二节……   她找到了致命那一节,只要一掰,他就会丧失所有行动能力。   他毫无反应,顺从到极致。   “你没有学过不把致命处暴露给别人吗?”她冷冷地问。   秦玦话语带着笑意:“你不是别人。”接着话锋一转,“你伤我,我无从抵抗。”甚至还会愉悦。因为若没有折磨、伤害与痛苦,又怎么证明他的爱是如此沉溺与窒息?   穆君桐猛地推开他,起身,铃铛叮叮响。   她走到窗边,啪地关上窗,那些山河大好灯火万家的景致却死死映在了眼底。   回身,秦玦早已跟上来靠近。   她笑了一声,眼里映着他靡丽至极的容貌,似发泄般地抓住他身上的细索。   叮叮当当。   她都不需要再多的动作,他已明白了她的投降,低头迎上了她。她被挤在了窗棂上,在窒息的间隙中咬牙切齿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又是算计又是践踏自尊,只为了诱她看清内心无法控制的俗欲妄念。   回答她的是秦玦的低头继续,以及更多的刺耳的铃响。 第100章   风拍打着窗棂, 越来越重。   穆君桐双眼红透,像是恨极了秦玦。   她问:“你自甘下贱就是为了这个吗?”   秦玦眼尾染上病态的红,弓着背, 尽力低头, 这个姿势很像是在拷问犯人:“不,你明白,你想给我的也不仅仅是这个。”   他并不掩饰得逞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你也是凡人,你也逃不过这些淤泥一般的妄念。   穆君桐扯住他身上的细索,将他皮肤勒出刺目的红痕, 杂乱无序, 犹如割伤。   “所以呢,这些能带给你什么,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我捆绑在一起了。   他举起她,双脚离地没有安全感,穆君桐本能地用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脖子。   “我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要你品尝到我的半分痛苦。”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共犯, 是密不可分的, 她恨也好怨也好, 总归是一路人。但渐渐的,他的贪欲加重。他们不属于一类人,即使他再怎么挣扎, 也只是个邯郸学步的异形。   他无疑是爱她的,他的爱暴烈而荒诞,几乎等同于恨。恨她的出现, 恨她给了自己骨血, 也恨她随时会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他随时都在演练着分别, 因为他不能同化她,也不能成为她。所以没办法,他只能拉她一起沉进他脏污漆黑的沼泽中。   他认为这个世间污浊不堪,每个角落里都在藏污纳垢。就像曾经疯狂王城的黑暗角落,年少的他会看到无数的白花花的躯体纠缠在一起,似野兽博弈,是狂欢,也是利益交换。   他认为世间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了,那些浓稠的翻滚的欲念,那些夹杂着怪声的纠缠,比野兽不如,恶鬼都比这赏心悦目。但他想和穆君桐做这些事,既是因为想要玷污她,也是因为他想要化作那样恶心的怪物纠缠她。   这一瞬间,她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他破碎的叫嚣的灵魂,高声呼喊着爱意与毁灭。没有人可以抵抗这样的眼神。   她恨恨地低头,咬住他的唇,在他松手时,一把推开他。   她没少打过秦玦,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习惯性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正如现在,她推开他后还不满足,再一次用力,直接将他连推带按地压倒在地。   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打得头破血流,或是用膝盖抵住他的脖子,直到让他窒息。   他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身体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重响。   他撑起上半身,微微抬眉看她,面上挂着挑衅又低微的矛盾笑意。   穆君桐,你是否感受到了这份爱恨的灼烧,是否同样想和我一起焚毁?   她快要控制不住,很想要伤害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内心涌动的躁动。   可真当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时,却化作轻到极致的抚摸。她抬起他的下巴,像以前那般观察他的容貌,似在挑选一件品质上好的瓷器。   当她被逼到极点后再去审视他,他身上的那种病态颓唐的艳丽便极致惊人。   穆君桐不太了解自己,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她更了解秦玦。那些关爱万民苍生的念头刻在她意识深处,已经成了她的下意识反应。可今夜她实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到穿过那些本能,看到了自己,看清了自己。   今夜她不想垂怜众生,只想顺从自己。   本该掐住他脖子的手抬起了他下巴,本该拿刀的手按住了他胸膛。她跨坐在他腰上,他们的体型差让她像落在浮船上的落叶,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浮动,摇摇晃晃,像一场暴力的争斗,只为翻身占得上风。   ……   瓷器碎裂,扎在了秦玦身上,落了血,像雪地突兀绽放的红梅。六年前的那场大火恍若重现,烧毁了皇庙,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黑烟与灼烫。   他们这种人很难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一旦这样做,每分每秒都在本能地提心吊胆。越紧张越防备,破戒感越重。   人是如此的脆弱,命门遍布,一旦想要坦诚,就必须将自己的弱点送到对方眼前。他们的手会在对方命门处停留,这一瞬,惊悚感让浑身发僵,几乎是下意识想要还手,似乎已经能尝到生死边缘的挣扎。   可越是这样,那种抛开束缚的感觉越让人沉迷。   他感到了快意,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恶心。应该是恶心……否则他的胃不会这么紧张,全身换做了一滩恶臭软烂的泥泞。这团泥泞终于玷污了那把血光森森的刀。   他控制住她,引她在铜镜前正视自己的脸。   看到了吗,你的眼神是多么清醒。你无法自持,你坠向了我。   ……   晨光熹微。   他趴在她膝头,懒散着身子,墨发四散。   因为他用细索捆绑自己以认罪,所以她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他。浅淡的红痕错乱地落在身上,不算严重,但他肤色雪白,又落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所以红痕便显得触目惊心。   她用指腹划过其中一道,趴在她膝头假寐的秦玦一顿。   似乎是疼了。   不过以他的忍痛程度,大概率是装的。   她不想揭穿,讥讽地哼了一声:“自讨苦吃。”   他道:“是吗?我觉得很甜。”   明明就是讨糖。   穆君桐看着他卑贱讨好的姿态,忍不住叹道:“秦玦,你病得不轻。”   他丝毫没有被羞辱责骂的恼怒,反而顺着她的话道:“我们秦家一脉相传的疯癫,你应该比我清楚。”不择手段的强权者,在什么境况下都会不择手段,包括爱人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你一直很了解我。”他陈述这个事实,感到无比的快乐。   为什么了解他?这个问题他曾经疑惑过纠结过,现在他不再困扰,只想沉浸品味这个事实本身。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包括他自己。   素未见面前,她就已经拆解了他的骨架,看过了那些烂糟糟的肺腑,挑挑拣拣,将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她的洞彻就像一双无形的双手,紧紧拥抱住他,连肋骨上也被这种窒息的力道染上淤血的痕迹。   然后才是他抛开那些空洞的五脏六腑,剜掉红肉,一点点填充进她的灵魂影子,用怪诞诡异的姿势学着行走。   他怎么不恨她,怎么不爱她呢?   穆君桐感觉他的眼神有些悚然,想要回避,他却先一步靠过来。   她磨掉了他的尖牙,仍保留了大部分形状,但变得很钝,钝到落在脖颈动脉处,也只是表面嚣张的示威,要不破皮肤,更不能致命。   他用钝牙磨了磨,不疼,轻轻的、钝钝的痒。   什么时候学得这些奇奇怪怪的动作?   大概率是自学的。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动作多么古怪,不像人,像兽。   她揉着他的头顶,顺势推开,用恶毒但真实的语言分析他:“你真是个怪胎,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他的动作顿住,把头搁在她颈窝,声音听上去很委屈:“你这话真伤人。我好难过,我很难受。”   穆君桐揉了揉他的头,他抬起头来,她便仔细地看他。   眸光清澈,眼尾泛着还未褪去的殷红,微微蹙着眉,眉间愁绪如落雪,轻而冷。   看上去真是挺难过的。   但她却勾起了嘴角:“是吗?你根本没有这种感觉,别撒谎了。”   秦玦维持着这个表情看她,一秒,两秒……忽地一瞬间,面上的表情如冰层破碎、融化,露出原本的面无表情的脸。   他眨眨眼,眸光不复清澈,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眼神看着她:“你真了解我。”   他胡乱下结论:“你爱我。”   穆君桐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个反应实在是恼人,他沉下脸。   说来奇怪,骂他羞辱他,他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一牵扯到他这种人本不该在意的爱意,他却有了情绪波动。   穆君桐见他反应不悦,只好说服自己不跟这个疯子计较,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不带任何爱意或是昨夜那种燎原,只是一个单纯的友好的安抚。   他却愣住了。   他的面上浮现出了一种她未曾见过的表情,很复杂不好形容,木木的,有些怅惘,又有些欣然。   穆君桐感到诧异——这是他真实的表情。   其实当秦玦做真实表情时,总是有点僵硬。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感觉不是面对“秦玦”,不是那个资料上描写的暴君,而是这个真真实实活着的存在的他。   严格意义上来讲,她没有这么友好地安抚过他。以往顺毛捋的时候,要么是不得已的,要么是虚伪的,或者一边安抚一边说着冷嘲热讽的话。   这让他感到新奇而奇妙,眼前视野都变得柔软了几分,像是在角落里藏进了云朵。   若是以前,他一定要胡编乱造一堆理由证明她爱他。可当他真正触碰到了她真切的怜惜安抚情绪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尝到了甜头,立刻换上她最吃的性格,趴在她膝头耍赖。   看看我,柔软又可怜,再赏赐我点安抚吧。   穆君桐无言以对。   她垂眸,这个角度显得理智又冷淡。其实之前在她从收复城池的喜悦中恢复过来后,她就察觉了秦玦那个单纯炽烈爱意的君王人设的不对劲儿。   这不是他。   虽然她确实为“他”的行为感到动容。   不过又很难说十成十的假,因为即使穆君桐看过他那么多资料,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面对的这个秦玦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忽然开口揭穿道:“你可以对我展现真实的性子。”   趴在她大腿上的人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或是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来,那份讨好的样子不见了,看上去麻木又疏离。   他问:“你不喜欢这个样子?”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对他多点耐心,同他好好谈谈:“不,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他的眼神在她眉眼间打量了一圈,还是换上了讨好的表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永远装作那个样子。”   这种眨眼的转变让她感到古怪而诡异。   她硬着头皮道:“若是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呢?”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否认道:“不,你不会。”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地反问。   秦玦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眸思考了一会儿,再次抬眸时,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因为我不知道我本来的样子是什么样。”   明明他的双眼昳LJ丽清亮,她却像是在看骷髅那双黑漆漆的窟窿。   他开口,语气平淡:“我没有真实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推推基友的文   ——   《认错反派后我攻略了他》by神仙宝贝派大星   江月蝶穿书了。   不是女主,不是女二,不是白月光。   她穿成了一个单恋男主的炮灰。   一睁眼,即身陷险境、人物残血、周遭鬼气森森。   面对前来营救自己的男主,江月蝶果断撇清关系——   “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师弟温敛故。”   本以为君子如男主绝不会追问,可还不等江月蝶松一口气,就听那清风霁月般的男子轻轻一笑。   “有多喜欢?”   江月蝶:?   “若是无法言说……”   那人顿了顿,剑尖从她的肩膀向下划去,笑意盈盈,“不如将你的心,剖出来看看?”   江月蝶:???!!   后来她才知道。   当日来救自己的人,不是男主,而是男主他师弟。   ——原文中的温柔痴情工具人男配,温敛故。   *   问题不大,还能继续苟。   江月蝶身着喜服,拎着绣球,站在阁楼之上。   这是人物小传上关于她最后的剧情点。   小手一挥,绣球一抛,绣球在空中呈现出完美的弧线,在即将落在男主头上时——   拐了个弯。   ……砸中了男主他师弟,温敛故。   正打算跑路的江月蝶:?   怎么又是你?   她面带疑惑向那人望去,只见一袭白衣似皓月清风的男子正用指尖捻着绣球,四目相对,他朝她温柔一笑。   与此同时,脑内传来一道声音——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任务】   【请攻略本世界最强反派,温敛故】   ……   “我知道你想要回家。”   漫天血海之中,温敛故的白衣已浸满血色,他却不顾身后光景,对着江月蝶弯起眼眸,似初见时温柔。   “来,杀了我。”   他将刀柄递给她,笑着握紧了她的手。   “——你就可以回家了。” 第101章   这句话应当听上去很心酸·。   穆君桐看着他, 忽然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到来了。   不,他当然有本真的样子。   她大可以做一个温柔的心灵导师,安抚他, 引导他。可她不会这样。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耳垂, 秦玦眼里的空洞立刻化作了一腔狂热迷恋。热情未散,空气中还弥漫着纠葛不休的气息。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他仍在威胁她,只是用一种更柔软的态度。他说,你看,我能给百姓更好的生活。她甚至不能怪罪他, 因为这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必须长长久久的维持——秦玦, 你如此爱我,所以甘愿在我死后为我奉献一生。   她要利用他的爱,顺水推舟,让他以为自己也爱他,让他陷入自己营造的骗局中永生不得自拔。这不能怪她,只能怪他自己执迷不悟。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执念太深, 太想捆绑她, 却诱自己跌入陷阱。   若是六年前的她,绝不会做这种卑劣的利用。但她被他击溃了,他诱她破界。她警告过的, 一旦她放弃规则的约束,首当其冲的是他。   她亲了亲他额头,他眼里的光芒愈盛。   穆君桐想, 你不必知道你本真的样子, 你需要认为你本真的样子是极致地爱我, 是甘愿为我做任何事。   “我可能有些喜欢你。”她忽然道。   秦玦浑身一颤,穆君桐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惊惶。他垂着眸,不敢看她,因为她说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他只需要相信这句话就好,这是他求来的结果。   也对,他都玷污了她,他们总该走到一起了。   他拥住她,头垂在她颈窝,本该是表白心意后的感动相拥,他心脏剧烈跳动,垂眸思索着,自己准备已久的试探来了。   他固然是欢喜的,但欢喜之下,还有着卑劣的算计。穆君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证明你不会离开我,我就不再防备你。   他认为他的考验已经极其轻松了。   明明拥抱的时候靠得那么近,心脏跳动的震动都能传到对方身上,他们之间却隔着万壑千岩。   ……   如今正统大军势不可挡,南方一带或有求饶,或有硬战,皆纷纷败于王军之下。   但最大的那块儿肥肉,秦玦却迟迟没有去啃。因为那是郢国,那里的国君是他血脉相连的外翁。   穆君桐认为秦玦是个根本不会在意血缘亲人的人,但或许他与郢国的土地山河有着莫大的联系,这总会让他有些犹豫不前的。   当然,在别人看来,秦玦的犹豫证明他是一个仁慈之君,以为他舍不得诛杀自己外翁,让郢国血流成河。   直到某日,大军兵临城下,郢国终于有了动静。   ——秦玦外翁请他入城相谈。   不以帝王和诸侯的身份,只是外翁老了,想不剑拔弩张地见一见自己的唯一嫡孙。   这冠冕堂皇的话引起了诸多谋臣不满,但也有人认为,或许这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郢国的机会。   秦玦似乎很为难,他思索了很久,最终却是寻求不懂谋略战事的穆君桐的意见:“你不想见到伤亡?”   她再期盼和平,也明白战争流血是不可避免的,秦玦这话问得实在可笑。但她假装不知,只是道:“自然。”   他便笑了:“好,我去见他。”   他走了,穆君桐在大军后方等了很久很久。   天渐渐黑下来。   巍峨的城楼仿佛一张巨兽之口,□□凡躯进去只会有去无回。   她心头不安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担心秦玦,而是她预感到久等的机会到了。   夜风吹起她的发,发丝在脸颊作乱,让她感到极度烦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吹僵了她的脸,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是殷恒。   他看上去很是平静,一点儿也不像秦玦去了危险之地的模样。但他一开口,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他的愤怒与忐忑:“他能回来吗?”   好笑不好笑,这一个个本领通天的人,怎么都来问她?   她答:“你是国师,你不能看到吗?”   殷恒便不说话了。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走近,递给她。   穆君桐不解挑眉。   “物归原主。”他解释道,“阿玦说,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不甘心地道:“他说,你可以救他。”   穆君桐心跳陡然一滞。   夜里的风太大了,在耳边萦绕喧嚣,她的世界只剩下呼呼大响。   原来如此。背脊窜上一股电流,她感觉大脑一片清明,一直以来的困惑终于得到解决。   她接过包袱,拆开,入目是她熟悉的仪器。   穆君桐想要大笑,但吹僵的脸一动作,只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第一次试探,是她从王座上拿到了侦测仪。她毫不犹豫地跑了,然后被他引回来,告诉她逃跑的下场是什么。   第二次试探,他把所有的仪器都归还了。   真是一个疯癫的赌徒。拿到所有仪器的穆君桐,可以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他一辈子也无法寻觅她的踪迹。   这是驯兽的手法。野兽想要出笼,会被电击,一次又一次,最后驯兽员会将铁笼打开,几步之遥放上肉,引诱被电怕了的野兽再次出笼。一旦出笼,等待它们的将是惨无人道的惩罚。当然,若是被驯化,无论铁笼再窒息,无论肉香多诱惑,野兽也只会待在铁笼里一步不出,颤抖地看着被打开的铁笼,回忆一次次电击的痛苦。   泛着暗淡光泽的仪器似乎在告诉她,铁笼已大开,你可以出去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殷恒不解,只觉得她的笑意有些胆寒。   他非局中人,只能看到君王入瓮,焦灼不已,甚至顾不上礼仪,紧紧拽着包袱不松手:“你会去救他的对吗?”   他道:“我们师兄弟之中却有奇人,可以攀城楼,入王城。但其中不能有任何差错,阿玦在他们手里面,一旦我们的动作被发现……不,不能冒险。”他松开手,早就失去了国师的淡然,“但你不一样,你一直都不一样。你——”   他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还没说出口,穆君桐就已经打断了他:“我会去救他。”   她的语气太过于平淡,以至于殷恒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以为她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下一刻,他这么多年,第一次露出难以自控的大笑,激动地踱步:“好,好!多谢,我就知道!”   穆君桐也笑了,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寒凉。   她拿走包裹,进了营帐换上。所有的仪器全部归位,一个个佩戴,行云流水,仿佛是从时空局出发的前一刻,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穿越时空收割生命。   她的表情越来越冷。   秦玦以为他是在驯兽,却不知道,自己也是那条关在铁笼的野兽。   他以为这是给穆君桐的陷阱,何曾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跌入陷阱,里面的机关同样会将他刺穿、扎碎,化作一团面目全非的血肉。   穆君桐很快穿戴出来,殷恒快要急疯了,一见她出来,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她身上的寒意逼退。   她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刀锋凌厉,可断不可折。   他没见过这样的穆君桐,这却是秦玦第一眼见到的她。   她道:“我去找他。”   这些试探与算计,总该有个了解。   殷恒只能憋住担忧,欲言又止地点头。   下一刻,一阵风起,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已空荡荡的。   有了仪器的帮助,攀高墙、入王城,似乎不需要废太大的力气。   站在城墙上警卫的士兵只感觉一道黑影滑过,忽然感觉晕乎乎的,闭上眼软趴趴地倒下。   有人咒骂:“他怎么了,睡着了?”   “不知道,把他拖下去,换人。”   微小的变动引不起什么差错,毕竟帝王还在王城里呆着呢,但是这个差错足够放进去一个专业潜行的异时空旅人。   穆君桐很快来到王城,以同样的手法躲开士兵,放倒几个,攀墙,站在高墙上俯瞰王城。   很明显,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是关着秦玦的地方。侦测仪上的任务对象红点不断闪烁,像是他的心跳。   她拿出攀岩仪,在大树间、宫殿间移动,偶尔惊动身手高的士兵,她还有消音麻醉针,一切的危险都能消失于无形。   最后一步,是障碍重重的地牢。   穆君桐却毫不胆怯。夜晚一向是她的主场,更何况这里地牢的机关和守备可比不上秦玦造的那个。   她等待了一会儿,找准时机进入地牢。   郢国国君倒是与秦玦一般高傲,他不认为有人能够救走他。穆君桐最怕的草药没有出现,只是撞见了机关和人形杀器。确实有些棘手,但她还是解决了。   穿过层层障碍,来到关押秦玦的地点时,他已接近奄奄一息的状态。   他是个疯子,一个赌徒,以至于做戏要做全套,连赌博也要压上自己的命做赌注。   她若是逃了,他可能会死,也可能成功逃出来反杀郢国国君。这都是赌博的一环,无论如何,她想要见到的太平盛世是不会存在了。   他垂着头,胸膛几乎没有起伏,浑身上下挂着带血的铁链,倒像极了困兽。   穆君桐走到他身边,他依稀察觉到了,愣愣地抬头。   然后他看到了全副武装的穆君桐。   过去与现实重叠,恍然之间,他又成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狼狈储君。她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他迷茫地想。   下一刻,她拿出一个他眼熟但不知用途的仪器,割断了铁链。   她是来救我的……她是来救我的……   这个声音不断放大,震耳欲聋,秦玦感觉双耳流出了浓稠鲜血,或者是双目,这都不重要了。   他赌赢了,她来救我了。   他想要笑,却没有力气,铁链全部被解开,他跌落在地,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好肉。   穆君桐站在他面前,并没有伸手去扶他。   她望着他黑漆漆的头顶,忽然道:“我以为你会死。”这是实话。   这种救人时刻理应更在温情才是。   他却丝毫不被这种冷淡击溃,只是看着她的双足,问:“然后呢?”   她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我很担心你。”只要他死了,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当然,这其中或许还藏着其他的莫名的情绪,但这都不重要,穆君桐不想去窥探自己的内心。   这一次沉默的人换做了秦玦。   良久,他慢慢抬起了头。   他脸上带着血污,不知道是谁的,凝结成了诡异的红痕,像是被祭祀的祭品。在这些脏污中,他的面容变得模糊,只剩下一双眼格外抓人。   他其实很困惑,为什么当他听到“我很担心你”五个字时,感到了排山倒海的痛苦,不亚于见到她尸体的时候。   仿佛一把锐利的刀,穿透了他的心脏,搅动,抽出,他陷入了彻底的死亡。   可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之下,他却感到了轻松。   他抬头看着穆君桐,再一次重复:“你救了我。”   救我,救赎我。拉我出修罗地狱,引我入极乐世界。   穆君桐对上他的眼,心头忍不住一颤。   他眼中的的光点微弱摇曳,像狂风暴雨的夜里,那盏等待人回家的灯火。   爱是两个催眠师在一个封闭房间里的战斗1,胜者只会有一个。败者从此丧失主体性,丧失绝对的自由。一旦爱上了对方,将看不见自己,只能看见她视角下的自己,他的自由和想法荡然无存,再也无法冷静与理智,只会无条件地爱慕她,渴望她。   这场精心演练的危险与救赎,以她完美的真心的配合画上了句点。   爱对于怪物来说,是一场天崩地解的摧毁。他的爱荒谬、暴烈,足以毁天灭地。爱人,意味着后半辈子都成了战败者。   穆君桐不忍看他的眼神,闭上了眼。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彻底杀死你的。   在你找到真实的自己前,杀死你。从此以后,你身体中只会剩下盲目爱我的那片灵魂,你却全然不知,以为那是你的本性。   作者有话说:   1引自艾丽丝·默多克   —   前几章大概就是,男主表面爱意赤诚单纯,一心为她,实现她的夙愿,其实是装的。   女主表面被感动,顺从,被驯服,甚至被诱惑那啥,其实也是装的。   但是他们假装下都有几分真意,自己不知道。   在收尾了,伏笔我都会解释的,接下来会飞快走剧情。 第102章   秦玦伤势太重,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穆君桐还是给他喂了药。   他靠在她肩上,血液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眼睛亮晶晶的, 像乞食骨头的狗,声音很轻:“你以前不会给我吃这么多。”   穆君桐没有和他温情叙旧的心情,她只是回答道:“你坚持住。”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君桐,艰难地吞咽药片,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穆君桐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一条狗?”   穆君桐把他扶起来,依旧不回答。   他自顾自地念叨道:“当狗也好, 你会可怜我。”   穆君桐冷声道:“别发疯了。”   秦玦闭嘴了。   他不似以前的体型, 穆君桐不能轻松地背起他,只能架着他往前走。索性秦玦生命力旺盛,即使只剩一口气,也能打起精神来应付守卫,有穆君桐的配合,他们安全地出了地牢。   夜风萧瑟, 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看着竟有些孤零零的。   他的力气在流失, 压在穆君桐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穆君桐渐渐感到吃力,但她体格好, 还能硬撑,就是满身伤口的秦玦要受一点苦了。   还未走出王城内城,远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啸声。   黑沉如墨的天空陡然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地面震动, 是千军万马攻城的声音。从外到内, 从内到外。   她停住了脚步,双耳有短暂的失聪。   秦玦基本上没什么力气了,手环在她脖子上,但是上半身不断下滑,只要她一松手,他就能狼狈地跌倒在地。   声音渐渐减弱,但仍然剧烈,爆炸声、呐喊声、铁蹄声,火光在内城各个暗角闪现。   她面上很是平静,待到声音不会盖过说话声后,才侧头对奄奄一息的秦玦道:“你安排了人手?”   他反应比以往迟钝太多,半睁开眼,配上本就矜贵的五官显得有些讽意:“自然,我怎么可能孤身入城?”   这确实更符合秦玦的行事风格。既是一个考验她的赌博,也是一个以命换夺城机会的赌博,一箭双雕,简单利落。   她没有必要扛着这个人出城了,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将他放下。   他颓然地滑坐在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若我不来救你,你会死吗?”她垂头看着秦玦。   秦玦没什么力气,仰头的动作显得懒洋洋的,语气平铺直叙:“不知道。”   她仔细地打量着秦玦的神色,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没有说谎。   疯子。还是一个运气很好的疯子。   地面又晃动了几下,战斗声再次扬大。   只要秦玦安排过了,就没有失败的可能。穆君桐双手抱臂等着好消息。   等到声音又小了以后,她看着闭眼休息的秦玦,忽然问:“你爱我吗?”   秦玦抬起头,看着疲惫至极,但眼神却格外清冷清明,他恳切地回答道:“当然。”   荒谬之处就在于,他没有说谎,而且在这次可笑的试探以后,他对她只剩下无条件的爱。某种程度上来说,爱不折磨,他就学不会。   她在他身前蹲下,秦玦终于喘了口气,说出下一句话:“这都怪你,若你不救我,我也不会缠上你。”   他感知到了穆君桐的憋闷情绪,而且还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用无赖的口吻解释这份令人窒息的纠缠爱意,似乎爱是一件极其符合逻辑的事情,有因有果,她种下因,命运就会将一颗毒果塞入她的怀中。   他这个态度理应让穆君桐感到愤怒,但她并没有。   因为她明白秦玦不是在激怒她,也不是故意耍无赖,他是真的相信了可笑的命运,真的陷入了对她的炙热爱意。   爱到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不会生气。   就因为她救了他吗?所以这一次的试探也是某种变态的“重温旧事”?   她撩开他的头发,他即使力气尽失,也下意识将脸贴过来。穆君桐摸了摸他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吗?我骗了你。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烧死在那里,你会绝地求生,慢慢登上权力巅峰,受万人跪拜,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差点被烧死在庙宇破落角落,不会有人见过那个狼狈的储君。”   他近乎讨好的磨蹭姿势顿住,僵硬地像一块儿石头。   她却不肯罢休,丢出事实:“我不是去救你的,我是去杀你的。”   大地再次震动,轰轰隆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破败的角落,黑暗、嘈杂哦,四周遍布火光。外面是誓死拼杀,里面是死寂的僵持。   秦玦僵了很久很久。   直到战斗声渐消,内城已被正统军占据后,他才终于眨了眨眼。   像是一个活过来的白玉雕塑。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杀我、恨我,我都不在意,这是爱。”   他甚至对穆君桐挤出了一个笑容,容貌绝艳,却像是个内里腐烂的妖物。   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杀你,不想恨你。”   他笑容变得僵硬。   “若你只是我无数刺杀目标中的一员呢?”这样都谈不上爱恨,根本就不会在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   秦玦收起了笑,他直直地望着穆君桐,角落黑暗,他甚至看不清她的眼,判断不出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真是这样,他该如何自处呢?   他很快给出了答案:“这些重要吗?”他说,“我爱你就够了。”   拯救是爱,毁灭也是爱。   你若是不想拯救我,那就请将我彻底毁灭。   他说的是真话。   穆君桐看着他,忽然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位疯癫的王后。他们这样的怪物,最忌爱人,一旦爱人,确实是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炙烤,却无法割舍掉那些窒息的爱意。   爱,确实是诅咒。   她问:“即使我只会带给你无限的痛苦?”   他气若游丝,却把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来微笑,讨好地看着她:“是。痛苦,是恩赐。”   真是如此吗?   穆君桐下意识抬手,他却失去了意识,垂头昏迷,她的指尖刚好与他眼角错过。   若你不会感到痛苦,为何眼神却如此破碎不堪读呢?   ……   秦玦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只要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再加上穆君桐给他吃的药,他很快就能下地活动。   郢王城被破,除了那些流窜诸侯不甘心的反叛,中原至此在名义上是全部收回了天子手中。   还有一堆事等着秦玦处理,他没有机会好好养伤。不过他也不是个普通人,药草和毒打堆出来的人,躯体总是比凡人坚强几分。   他走出外间,穆君桐正坐在石阶上发呆。   秦玦走过去,她回头。   “你现在要去处理事务?”   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些痛苦的交谈一般。   秦玦道:“是。”他咳了咳,眉间显出几分冷意,“不过先把老贼和宫中人处理了。”   老贼指的是他的外翁。   穆君桐点点头,问:“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秦玦笑了:“当然不是,他施加在我身上的伤,须得百倍偿还才行。”   穆君桐没什么反对意见,她站起身来,想要目送他离开。   秦玦却牵着她的手腕:“你想去看看吗?”   残忍的杀人现场她还是不去了。穆君桐不由得在脑海里搜寻记忆,试图想起其他时空的秦玦是怎么诛杀他的外翁的。   资料记载,似乎每个时空的他都宣泄了极大的恨意,手法不尽相同。   她短暂愣神的功夫,秦玦却捕捉到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问:“你为什么总是想他?”   穆君桐僵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否定,但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秦玦面前拥有绝对的自由——他让渡出来的绝对自由。   她抿着嘴,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秦玦如她所想,并不介意。   他大概是吃醋了,表情却带点可怜兮兮的讨好:“我和你想的那个人,谁更好?”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当然是你更好。”毕竟其他时空的秦玦是一个毫无人性的冰冷杀器,与她只会是生死宿敌。   秦玦为这个答案感到了愉悦,他翘起嘴角,语气更软了一些:“那你为什么总是想着他?”   不知为何,穆君桐感到这个场景有些好笑。   她心想,因为他是你啊。   秦玦不知假想敌的真相,反正穆君桐没说谎,她确实认为自己更好,那他就不介意这个敌人了。   郢国多蛇,他倒是很爱与蛇打交道,知晓蛇的习性。雌蛇并不会认定一条雄蛇,雄蛇需要不断竞争,争夺雌蛇。赢者可能会将雄性竞争者吃掉,获得交.配权,当然,最后它自己也可能被这条从不忠贞的雌蛇吃掉。   他笑了出来,露出那颗被磨钝的虎牙:“没关系,你若是喜欢别人,那我就将他烹食吃掉,化为我身体的养料,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下了个荒谬的结论,“这样也能算你喜欢我了。”   穆君桐被他说得哑然失笑,放松了肩膀。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问:“若我想的人是你呢?”她没说话,其他时空的“他”也算他自己。   秦玦并不介意这个问题的刁钻古怪,反而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他看着她的眼,无比认真地道:“那我就杀死‘我自己’。” 第103章   他的话只是让穆君桐笑了一下。   现在的她可并不想让这个秦玦死亡。   秦玦说完后, 想了想,决定暂时搁置处置郢候的事,先陪穆君桐逛逛王城吧。倒也不算不务正业, 毕竟这些都是需要一一做好的事, 只是调换了先后顺序。   他道:“郢人擅巫,喜制毒,宫中的女人稚童皆不可忽视,处置起来倒是棘手。你若不介意,便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穆君桐百无聊赖,点头答应。   二人往后宫的方向走去, 诚如秦玦所言, 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兵士比以往几次都要严格,人手众多,牢牢把控着每一座宫殿的门窗,静候秦玦的吩咐。   被关押的人也很聪明,知道秦玦忌惮, 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宫殿中不出头。   秦玦表情并没有松懈, 想到这些人, 他的眉头就微微蹙着,虽然看着平静,但穆君桐能察觉到他的杀心。   若是不管威胁, 一意善心,放走她们,确实可能会酿成大祸。   穆君桐跟着他穿过这些死寂的宫殿, 渐渐感觉到一阵慌乱之意。   或许是压抑的氛围, 或许是濒死前的挣扎, 穆君桐心脏重重地跳着,像走过噩梦里出现过的路一般,又熟悉又陌生,古怪惊悚。   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秦玦察觉到了,以为她担心这些人的安危,正想出口安慰,死寂的四周忽然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   “君上!”是一道童声,从正前方传来。   穆君桐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稚嫩却强装成熟的脸。小王姬趁守卫不设防之际,一鼓作气冲开了大门,“噗通”一声跪在了面前。   看来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守卫冷汗瞬间落了下来,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是该把她拖进去还是向秦玦认罪。下一瞬,他们做出了选择,粗暴地捂住小王姬的嘴,强硬地把她往屋里拖。   “唔唔!”即使像一个破布袋一样被拎走,她仍不死心,表情看上去没有惊慌,只有不甘心。   穆君桐的心重重一跳,一股怪异的直觉从脚心直窜背脊,她像坠入了寒冬湖面,砸开冰层,沉如冰冷窒息的湖中。   “放开她。”她听到了秦玦的声音。   他并不忌惮这个小王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想知道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守卫一松手,小王姬就跪在了地面上,大概是痛的,但她咬牙忍住,整理好被衣摆,努力维持一个王姬该有的风度。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地道:“君上忌惮郢女,我们都明白,但与郢人血脉相连的是这片国土,不是这座王城。我虽然是王姬,但并不代表我忠于郢国,我只想护无辜妇孺的平安。我乃王姬,担天命,为大巫,自甘献运,君上可将我剥皮断骨用作祭祀,换得山神庇护山河无恙。”她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只一下,就已破皮流血,但她眼里不见丝毫胆怯,“惟愿君上饶她们一命,哪怕是刺青为奴,终身放逐南疆。”   每一任大巫都在出生时有异象,秦玦知道她没说谎。自愿献运为祭,不会引来怨气罪孽,倒是一把听不上去不错的交易。   他正想轻笑时,忽然感觉空中一把无形的刀插入胸腔,旋转、绞碎,四周的空气猛然消失,让他疼得面色瞬间青白。   他双目圆睁,惶恐地看向穆君桐。   她面色惨白,下一秒就将晕倒。   秦玦连忙接住她,在她砸向地面时,将她搂入了自己的怀里。   她浑身都在发抖,冷汗从额前滑落,像化掉的冰。   秦玦陷入一种莫大的恐慌之中,紧紧搂住她,下意识以为她再次失了魂,脑海闪过招魂之法时,忽听小王姬大喊:“梦障!”   他恍然,却丝毫没有轻松几分,连忙将穆君桐打横抱起,向郢国的祭台奔去。   ……   穆君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不知岁月,只是年复一年地望着被战火和天灾侵扰的国土叹息。   又是一次迁都,她坐在马车上摇晃着发呆。   大概有人骂了父皇,被军士拖走虐杀以儆效尤。母后听到了惨叫,却已经麻木了,她只是紧紧握着穆君桐的手,喃喃道:“我们穆氏总会见到太平盛世的,这是天命……”   她说:“桐桐,坚持住。”   穆君桐试图抽回手,但她力气太小了,小孩子总是争不过大人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别开头。她随父皇姓,是国姓,不信穆。   很多年前,国师坐化时,曾对外祖言,穆家女将为后,观太平盛世。这一句话似咒术一般,让本以绝望的外祖重燃信心,不顾皇储暴虐,将独女嫁他为后,希望能重现几百年前的太平盛世。   但王朝溃烂已久,大厦将倾,不是一个帝师能挽回颓势的。   在母后还小时,他便疯癫了一般念着那个执念,这个执念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了三代人的执念。他们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可是天命啊。   母后也是如此,每当这些时候,她就会喃喃念叨太平盛世的愿景。   她成了一个疯子,生下穆君桐后,和她执念成魔的父亲一样,什么也不教她,只是不断地让她明白,看见太平盛世是她一生所愿。   她被养成了一个傀儡,皮肤之下,盛满了不属于她却刻骨铭心的执念。   她有时会为这种执念感到迷茫,有时会大不敬地怀疑国师,每当这种时候,母后都会告诉她:“桐桐,你生而纯善,不愿看百姓受苦,实乃正常。再等等,等到太平盛世降临就好了。”   可她没能等来太平盛世,只等到了城破。   她松了口气,好像这才是应当的结果。   中原如一个饱受苦痛去死不能的病人,终于迎来了解脱。   或许这是国师口中所言的太平盛世?只是穆家人不可能得见了,大军入城,他们不会留有命在。   父皇是个暴君,他的王朝倾塌了,对所有人都好。   她往母后的殿走去,宫女们哭嚎着,四处躲藏,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皇后住的殿也乱作一团,殿门大敞,露出大殿中央自缢而亡的皇后身影。   孤零零的,白绸随风飘荡。   嘈杂不堪的世间陷入死寂。   麻木的穆君桐终于爆发出了小孩应有的哭声,拼了命地跑过去,跑到皇后身下,抬住她的脚。   可皇后早没了气息,一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她。   穆君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眼神。   她的眼神在说,那个等着见到太平盛世的穆家女,换作你了。   穆君桐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可是母后,我不姓穆,我怎么可能见到呢?”   她哭了一会儿,停住了哭声。眼泪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流干了。   她枯坐了片刻,整理好衣服,站起来,随便拦住一个太监,让他把母后放下来。   太监讥讽道:“公主,国亡了,我们都得死,都将是下贱奴,还吩咐我作甚?”   穆君桐垂眸:“大军入城,想彰显明君之风,需要一个台阶。让他们不泄愤是不可能的,但除了不知所踪的父皇以外,皇家血脉只有我一人。抓我泄愤,或许能免了你们的死罪。”   太监眼前一亮,马上改口,跪在他面前:“公主仁慈。”   不知何时,那些四处躲藏的人都静下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她邀功,纷纷下跪:“公主仁慈。”   穆君桐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自尽的。你们是我的子民,是我的责任。”   她往父皇的宫殿走,没人上前阻拦,毕竟她与她母后一向仁慈得体,自然愿意为民献命。   她个子低,走了很长的路才到达父皇所在的宫殿。   父皇运气很好,躲过了无数刺杀、城破,这次这能被杀死吗?   她走进大殿,凭着她对父皇的了解,找到了暗室。暗室凿有地道,可父皇这次没来得及逃了。   他躺在血泊里,不甘心地望着暗室里的陌生人。   陌生人穿得很奇怪,一身黑,像是一个影子。   他看见穆君桐也吓了一跳,四目相对,被吓得后退一步的人竟然是他。   他下意识想过来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尖叫,但她表情太淡然了,他都怀疑这个古代小姑娘是不是被吓傻了。   “轰隆——”暗室门合上。   黑衣人咬了咬牙,他还要出去到指定地点传输回去呢。   先解决这个小姑娘再说。   正想掏出□□,却听小姑娘忽然开口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黑衣人一愣,他不知道。   他急出了冷汗。   小姑娘眼神落到地面的尸体上,又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杀了父皇?”   听上去像在问罪,但话里的意思又很奇怪。   黑衣人忍不住回话:“你希望他死?”   小姑娘摇头:“我不知道。大概他死了,一切都会结束了吧。”   黑衣人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确实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也不会需要时空局了。   他正准备同她讲话,小姑娘却转身,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打开了暗室门。   “可以出去了。”   黑衣人这下真的震惊住了,本应该立刻闪身走人,他却忍不住问:“你不恨我?”   小姑娘疑惑:“为什么恨你?”   他的眼神落到尸体上,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这不重要。   他要走了。   他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生平头一回遇到这么怪这么乖的小孩,也生平头一回对异时空人物生出好奇:“你不跑吗?你是公主,敌军入城以后,你可没有好果子吃。”   没记错的话,其他时空的暴君都逃走了,丢下妻女,皇后自缢,公主被宫人送到了叛军面前,叛军为装仁慈,大赦宫人,却将公主折磨整整十日,直至剩下个血骷髅,终于断气。   他一直以为公主年岁很大,要不是不会这么能熬,却没想到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点头,她的话再次让黑衣人感到错愕:“我明白,这是我的罪孽。”作为公主,自然背负了父皇的罪孽。   她抬头,黑眸明澈:“我要赎罪。”   他没见过这样的眼神,灼烫如火山熔浆,让他感到绝望的悲悯。   黑衣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原来她不是被宫人抓住献上去的,是自愿的。   他想他应该走了,可大概正是意气风发的任性年头,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说了一句:“其实……你有更好的赎罪方法。”   “像你父皇这样的暴君还有很多,有些时候,在恰好的时机杀死他们,会更早地迎来和平。”   他惊世骇俗的话并没有让小姑娘害怕。   她只是歪了歪头,用无比清澈的眸光看着他:“这样就能赎罪了吗?”   黑衣人点头道:“是。”   小姑娘终于笑了,她笑起来真的太好看了,像是和煦阳光。   但她今后只会成为一把冷冰冰的刀。   他抱起小姑娘,转身往传送地点奔去。   到达地点,距离传输时间还有几秒,他问:“你叫什么。”   “君桐。”国破了,国姓也没了。   黑衣人想到资料上瞥见的文字:“你母家姓穆,从此以后,便叫穆君桐吧。”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你叫什么?”   “我姓隋。”   ……   “隋局。”有人靠近。   局长转身,面色很沉。   “穆君桐数据波动,似乎……”检测员担忧,“她数次被清除记忆,已到达极限。”   局长摇了摇头:“或许是又想起来了吧。”他想到了年少轻狂时脑子一热拐了个孩子回来,给组织再三保证,才将她留下培养。   可是她看电视会想起记忆,读史会想起记忆,不断地被送过来清除记忆,最后连自己收养了她也不记得了。   这倒是好事,干脆将她送进了孤儿院,再假装选中她,送进时空局封闭训练,断送了她所有正常生活的机会。那些正常生活的片段也早被清除,从此以后,她确实成为了一把毫无记忆的冷冰冰的刀。   无足轻重的刀,却担着沉甸甸的赎罪执念。   他想到了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面容难得柔软,旋即看到检测仪眼中的担忧,面色又冷硬下来:“她会回来的。”   监测员只能点头,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之前检测到的杀人……虽然是为了救人,但确实犯错了,她真不会潜逃躲在异时空吗?”   局长面色更沉了:“她是个好孩子。”   检测员闭嘴。旁边的人只能接着他的话道:“那她犯下的错该如何处置?”   局长毫不留情:“按规则处置,七级重罪,终身……”后面的字却说不出口了。   几分钟后,大厅通信仪发出呼叫。   监测员接听,挂断,愣愣地道:“穆队说,她准备回来了。”他难以置信地消化她冷静的话语,“哦对了,她还说,请我们准备好她在战乱中重伤身亡,死相凄惨的复刻躯体。” 第104章   穆君桐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条黑色甬道, 尽头是熟悉又陌生的家乡。   难怪这么多年,她总是能接到最紧急的任务,所有人都不符合传输条件, 只有她可以。本以为是运气好, 能为时空局贡献自己的力量,却不想一切都是个笑话,她本来就是异时空的人。   她穿过甬道,走到尽头的白光处。   她看到了她的母亲,经过了无数次记忆的清楚,她已经看不清这个妇人的面目了, 只能感觉她的怀抱很温暖。   她抱着年幼的自己, 语气如此期待与向往:“命,这是天命。穆家女人会看到太平盛世的,一定会。”   年幼的她不懂预言的力量,只是迷茫地看着接近癫狂的母亲:“天命?听上去好可怕,像诅咒。母后,我害怕。”   当年的她没看见, 现在的她看见了。   母后泪如雨下, 泪珠不断滴落, 自欺欺人地摇头道:“不,不,孩子, 这是福祉,这是天赐的福祉。”   画面炸裂,化作支离破碎的镜片死飞, 穿过她的身体、心脏、血脉, 鲜血淋漓, 她同画面一样,支离破碎。   眼前湿热,她以为是血,睁眼才发现是眼泪。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十年,或是十几年?   视线从模糊的水雾中挣脱,犹如从水底探头,寻找生机般,在朦胧惝恍中逃离的第一眼就撞上了秦玦的双眸。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黑瞳中的自己,如此碎裂、痛苦,面目全非。   她总骂他是个怪物,却不想,自己也是个怪物。   她是个生来就魔怔期望看到太平盛世的皇后,是个被洗了无数次记忆的工具,是一把用杀人来赎罪的血淋淋的刀。   她说他不会爱人,可对她来说,爱人原来是一种被洗脑的本能,可悲的、唯一的信念。   那些压抑的、破碎的情绪本能随着记忆的恢复汹涌而出,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既感受到了自己,也害怕真实的自己。   秦玦在颤抖。   他抱着穆君桐,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琉璃,珍而重之,如此轻的力道,犹如搂着一团漂浮的云絮。可是这珍贵的轻飘的重量,却像刀片、火焰、雷电,在他怀里发出毁灭般的力量。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他感受到了双倍的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要擦去她的泪水,却不敢抬手。   穆君桐定定看着他,半晌,醒悟。   原来如此,那个“穆家女人会成为见证太平盛世的皇后”的预言,原来应到了秦玦身上。她认为的诅咒,母后告诉她是福祉。秦玦曾经也听过这种话,他的亲母告诉他,爱是诅咒,他却一意孤行认为爱是救赎,是无上福祉。   因为爱,他完成了落在穆君桐身上的预言;因为爱,他将为她完成太平盛世的夙愿。   她的诅咒,是他的福祉。   世界线像个啃食自己蛇尾的毒蛇,环环相扣,挣脱不得。   在他抬手拭泪前,她率先抬手碰到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像一把锋利的刀,落到他脸上,甚至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与战栗。   她用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爱你。”   那些封闭的情绪、那些被洗去的自我,让她不确定地说出这句话。   秦玦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大的噩耗。   很快,他感到了巨大的畏惧——因为他在她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几分真切。   本来是求之不得的夙愿,如今真的听到了,却让他感到了惊骇惶恐。   她很早就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人生悲喜交替,无有终点。这种巨大的惊喜后面,等待他的只会是无法承受的悲哀。   他几乎是祈求般地朝她靠近,想要紧紧拥抱她,分担她身上支离破碎的痛苦,同时传递给她自己感受到了惊喜愉悦。   可她却在他靠近的时候,轻松地推开了他。   穆君桐环顾四周,这里是宫殿,秦玦将她抱了回来。   现在的穆君桐看上去很陌生,却让秦玦感到难以言明的着迷,他好像在某个时刻,惊鸿一瞥,窥见了完整的真实的她,窥见了茫茫天意下自由的灵魂。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朝她倾身,悄悄地靠在她腿上,隔着厚重的锦被,他的姿势显得滑稽又卑微。   他轻声问:“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穆君桐心里一颤,犹如被一把刀突兀地捅穿。   她垂眸,并没有表现太多温情蜜意。天命无常,原来她有一天,也会因为感受到爱而痛苦。   那现在秦玦浓烈的扭曲的爱意,该会有多窒息折磨呢?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一条被反复电击驯化过的恶犬。   她说:“你觉得呢?”   她就是这样,才不肯赐他一个痛快。可秦玦就是甘之如饴,光是她迷茫疑惑的几分爱意,已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他觉得此时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虽然喜悦,却摆脱不了内心的绞痛。他抬头,墨发如绸滑过她的手背:“你为何如此痛苦?”   穆君桐的手落到他胸膛,按住心脏的位置:“很痛吗?”   他点头。   她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试图靠近一点,缓解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穆君桐却及时地止住了他。   他便乖乖地停下,问:“你是因为郢国女公子的话而晕倒吗?”若是这样,他愿意放弃所有原则,换她的解脱。   穆君桐摇头。   “因为郢候?”   她还是摇头。   他还想再猜,穆君桐却凭空丢出一道惊雷。   她平淡地吐出几个字:“我晕倒,是因为我怀孕了。”   秦玦虽然疯疯癫癫,爱上人以后更是喜怒无常、无从揣测,但他很少有看上去呆傻的时候。   这种神态实在与他不符,但此时的他确实看上去呆愣愣的。   穆君桐没说话,一直看着他。   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般,迷茫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重复了一下她的话:“你怀孕了?”   她当然没有怀孕,但这个事情对秦玦的冲击太大,他连她撒谎也没能分辨出来。   秦玦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很快,他终于接受了这句话。   他感到焦躁不安,还有无边的愤怒。   “为什么?”他猛地站起来,咬牙道。   穆君桐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不过他的反应和常人不同倒也正常。无论如何。这个谎话一定要让他信以为真。   这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让他感受到所谓的“爱”、“家”,给他营造一种她永远不会离开的幻象。   穆君桐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会怀孕,她无奈地答:“因为你虽然拔了出来,但仍会怀孕的,就算在外面没进去……”   秦玦扶额,打断了她。   他面上出现了难堪的羞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焦灼的踱步,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我们不应该有孩子。”他步步算计,自然连这个也不会放过,算过他们不会意外怀孕。   穆君桐不懂他的反应,担忧自己的计划落空,试探地问:“你不开心吗?”   他的动作挺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开心,我为何会开心?”他的目光落在穆君桐的肚子上,他从怔愣中走出来,发出讥讽的笑,“你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东西占据着,吸食你的精气,靠你的血肉饲养,我为什么会开心?”   他身上蔓延着前所未有的戾气,看上去不是喜得孩儿,而是见了仇人。   他恨不得把那坨未成形的肉挖出来。   穆君桐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秦玦立刻收敛戾气与杀意,压下翻涌的燥郁,轻轻地走向她:“我们之间不应该有孩子,不应该有第三人。更何况,它会伤害你……它算什么东西,胆敢伤害你?”他认真思索将胎儿取出来的可能性,“可我不能做什么,拿出它,你的身体会受到伤害;留它在你肚子里,你的身体仍然会受到伤害。”   他失去了理智,迷茫又愤怒地看着穆君桐:“我该拿它怎么办?”   “若我知道你会怀孕,我当时一定会忍住。”可他当时被占有欲蒙蔽了心神,迫切地想要玷污她,想要拉她一同沉沦,才会被爱欲之火支使。   穆君桐哑然。   秦玦确实一点儿对孩子的喜爱与期待都没有。   “可我们从此就有家了。”她尽力地说服他,给他制造一个完美的梦境。   “家”这个字眼刺痛了秦玦,但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陌生的颤动。   他抬眸,眼里有恨意灼烧:“家?我应该为了这件事感到愉悦吗?”   穆君桐才意识到,在秦玦的眼里,家是痛苦的根源。她怀孕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件极大的噩耗。   她沉默了。她的母后虽然后期精神失常,但曾经确实是个温柔至极的慈母,后来被局长接走,她也度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家是温暖的柔和的。   她想把这种想法传递给秦玦。   “是的。”她假意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解释道,“她将成为我们之间的纽带,你想,这世间将会有一个新生命,承载着你我的血脉,独一无二,是我们……爱意的证明。”   秦玦微微蹙眉,面色依旧很沉。   穆君桐只好继续说下去:“她或许会长得像我,也可能像你,或许像你一点更好——”   秦玦几乎是下意识地截住了她的话:“不,一定要长得像你。”   很好,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了。   穆君桐压住脸上的笑意,努力做出温柔的表情,像在同他一起畅想触手可及的未来:“她才开始会很小,不会说话,软糯糯一团,你我都不是小心的人,一定要学会怎么抱她。”她将声音放得很轻,“然后某一天,她会突然开口叫人,我们会吓一跳。这意味着她开始长大了。时间会过得很快,似乎只是眨眼间,她就会走路了。”   “上元节,灯火通明,我们会带着她溜出宫,你得抱着她,举得很高,让她看到满城绚丽灯火;冬至,大雪纷飞,我们可以在王城里陪她奔跑大脑,堆雪人,做雪球;春节,鞭炮齐鸣,我们可以教她剪窗花,四处张贴,带她守岁、祭祖……”她不厌其烦地为他铺陈出一幅温馨画卷。   秦玦只知道生命漫长,却不知这些漫长的时光能用什么填充。在她的叙述下,那些空白的无尽的空洞渐渐被填满,每一个节点都有着她的陪伴。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向往的事吗?   他陷入了她阐述的未来中。   渐渐地,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三口之家,他怀里抱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娃娃,穿红戴绿,穆君桐站在他身边,他们说说笑笑,是凡间最常见的那种寻常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可以教她武功,你可以教她谋略、政事,她将从我们的双眼看世界,逐渐长成一个像我们却完全不是我们的个体。”   这是秦玦第一次用不同的视角看待生命。他无数次看到“死”,从生命的终点观望,这一次,他却由她带着看“新生”。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世俗意味的欢欣与平凡,那些琐碎的无足轻重的点点滴滴,对秦玦来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美妙与希冀,   他感到了恐慌,也感到了巨大的期待。   未来如此美好,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即碎,永不可触。   无论是浑身伤痛的储君时期,大军压阵,或者是被捆绑在地牢里时,他都没有他没有畏惧过,可现在,他却很畏难:“我……我能做好吗?”   这种担心忧虑到杞人忧天的神态落在他面上,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   穆君桐便笑了:“当然,你会是一个好父亲。”   她毫不犹豫地诱他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沉入那个硬着明月的湖水。   只有溺水,才能最接近水中月不是吗?   “等她再大一点,知晓事理后,她便会知道自己是公主,她的父亲是一位明君。她会看到你手下的万里河山,她会为你感到自豪。民众爱屋及乌,拥戴帝王,也会爱戴公主,所以不会只有我们爱她,世人皆会给予她无限的爱意。她会是个幸福的孩子。”   秦玦沉默了很久,久到穆君桐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他慢慢抬头,眼里的光彩让穆君桐心里被横刺一刀。   他当然有这样看过她,但从未这么……绚丽过。   说深情或是漫天星河都太过庸俗,更像是一个深渊,深渊中爬上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可见骨的人,颤颤巍巍地对他的神明磕头,献上自己的灵魂。   他是如此虔诚,笃信他的神明会救赎他。   面对这种眼神,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难以自持地感到了悲悯。   他的眼角滑下泪水,她心里一颤,想要替他擦泪,抬手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先流泪了。   她不敢再看他,逃避地拥抱住他,躲避他的注视。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谢谢你。”   穆君桐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秦玦走了,殿内恢复了安静。   穆君桐面上的温柔褪去,化作了面无表情的平静。   她打开通讯仪,联络上时空局。   “是,确定三日后返回,请准备好我在战乱中重伤身亡、死相凄惨的复刻躯体。” 第105章   切断通讯后, 穆君桐一个人坐了很久,久到身子都僵硬了。   一个出色的谎言家,必定是对自己的谎话有几分相信的。她看着夕阳投入屋内, 恍惚间以为这是一个寻常的日暮时分, 她和秦玦真的会有平静的未来。   她脑子一片混乱,唯有利用他的信念格外清晰。虽然她认为这份信念荒谬又可笑,可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了。   好像这样做了,一切都能结束。秦玦沦为暴君、被时空局刺杀的命运结束,她背负的诅咒的命运结束,一切都连成了环, 都能迎来圆满的终结。   秦玦同样怔松。   他始终认为这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太过于美好,以至于他不断拷问自己:秦玦,你这样的人配得到这样的生活吗?   不管配不配,他确实能够得到。   他走到长殿上,明明是荒芜的冬日,石砖缝隙里似乎长出了细密青草, 彰显著春日的来临。   他太高兴了, 越走越快, 身后的宦官完全跟不上他。   玄色袍角飘扬,他胸腔充满了喜悦,想要与人分享, 但又舍不得分享。他太高兴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恨意、杀意、天下……这些他曾经斤斤计较的事情, 如今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连他外翁都不想杀了。   甚至是皇帝这个身份, 他都不想要了。   这个想法从脑海闪过,他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不行,不可以,他必须要成为那个配得的明君,才能持续不断地得到她的“爱”。对了,他们还有女儿,他要成为一个让人自豪的父亲。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身体里好像长出了结实的血肉,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以勾动挑起他的情绪了。   有人上前询问该如何处置郢候,秦玦愣了一下,蹙起了眉头。   其实早该处置的,一拖再拖,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   他想了想,连那个老东西的脸都回忆不起来了,明明几日前还想着怎么将他剥皮抽骨。   他已经拥有了幸福,拥有了穆君桐的爱,为何还要分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在意那些可恶的东西?   他想要立刻回头,去看看穆君桐,可他不能,他要赶快去处理政事,赶快实现她的夙愿。   他兴奋到整夜没睡,一疲倦,便开始想穆君桐为他勾画的美好生活。   把事情差不多处理完后,已是清晨,他精神饱满地溜到穆君桐的寝殿,静候她起床。   看着她的睡颜,他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一动不动地望着。   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是什么人,为何拥有这样的法术,竟可以让时间静止?   很快,她醒来,看到秦玦,愣了一下,旋即对他笑了笑。   秦玦立刻化了,眉眼弯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曾经喊打喊杀的疯子。他讨好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穆君桐:“小心你的肚子。”   穆君桐立刻将手覆在肚皮上,做足了孕妇的样子。   秦玦顿了一下,废了很大的功夫才道:“南方仍有孽贼作乱,我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这些时日不能好好陪你。怀孕生产对女人来说是过鬼门关,我带的医师不多,不能很好照顾你,所以昨夜我思考了很久,想将你先送回镐京。”   穆君桐早知道秦玦会有这样的打算,战事一起,必然有动乱,他不会让不能打斗的自己冒险,会把自己送回镐京。   穆君桐点点头:“我明白。”   秦玦身上的理智褪去,脊梁骨慢慢软下来,将下巴放在她的颈窝处。她身上有很好闻的皂角香气,她的身体似乎因为爱意变得柔软,当然,柔软的也可能是自己。   穆君桐抬手拥抱他,他顿生浓浓地不舍。   但他明白,一时的分别,只是为了之后长久的安稳。现在他开始理解穆君桐为什么期望看到太平盛世了,只有太平盛世下,才能拥有她口中那种幸福安稳的生活。现在这不仅是她的期望,也成了他迫切的希冀。   他从她怀抱中抬头,想要亲她,但她似乎有些疲倦,秦玦怕被拒绝,只能抬起她的手,轻轻亲吻她的手指,试图用唇记住她指节的形状。   他的小动作弄得穆君桐很痒,她受不了,一边抽手一边笑。   两人好像很少有这种和谐相处的时刻,秦玦不放手,像个无赖狗一样,继续用鼻尖蹭她手指指节,她只能一边嫌弃一边笑,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嬉戏时刻对他们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轻松。   玩闹够了,秦玦把穆君桐扶起来:“车马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准备好了就尽快启程。”他看上去很难过,“等我把这些人都处理好了,我们就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他语气里的希望太真实,穆君桐居然被他带入了这种即将迎来安稳闲适小日子的幻象中,表情有些愣怔。她点了点头:“我等着你。”   秦玦面上的难过很快融化,化作让人不忍看的柔软:“我们很快就会相见。我向你保证,这次一过,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战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穆君桐上车,车行了一段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哪儿有什么“以后”,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穆君桐将目光从车窗投出去,秦玦手段利落,刚经过战乱的城镇已经恢复了些许生气。   越往前走,越安定。但她读过太多便秦玦的资料,知道这都是幻象。郢候被诛以后,秦玦治下有一个忠诚的手下反水,本该最安全最安稳的城池,却成了心腹之患。   穆君桐想要回镐京,必须经过这个城池。   若说她同样有瞬间沉浸在幻境中无法自拔,那么这道路线便是上天敲醒的警钟,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机会送到她手上了,她不可能错过,不可能退缩。   秦玦为她准备了最好的护送随从,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上在意的人。   尤其是经过城池的时候,城主出来迎接,自然明白这是王后。她受到了极好的照顾与接待,享尽了王后的风光。直到到了计划好的城池,穆君桐被人扣下了。   她并没有顺从,因为秦玦明白,她绝不是束手待擒的人。   穆君桐抽出一丝心神想,其实秦玦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乱世未过,人心浮动,他很难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人都安分。   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心腹反叛后,其他时空的秦玦不可控制地滑向暴虐多疑的结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颁布严格律令,百姓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夜晚到来,穆君桐借着仪器的方便,很快逃脱,但在秦玦眼里,她是孕妇,必然会束手束脚。   满城惊动,绝不能放跑穆君桐。   早就准备好反叛的城主破罐破摔,干脆调动所有的兵力,打乱计划,全力追捕穆君桐的同时,正式掀起战事,打算夺下临城盘踞。   穆君桐放慢了奔跑的步伐,望着被火光染红的天空,她毫不犹豫地折返。   秦玦同样会明白,在这种场景下,她会毫不犹豫地返回救人。   她确实这样做了。   不顾自己的安危,只想救人。   约定好的时间到了,通讯仪发烫,同火光一般灼热。穆君桐绕到黑暗的角落里,接收了自己的“尸体”,同时定下传输地点。   一切顺利到似乎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结局。   尘埃落定。   她逗留了一会儿,明明对这个时空没有留恋,却感到一阵心中轰然坍塌的失落。   ……   胤昭王八年,王腹背受敌,调兵有度,迅速遣兵平叛。   所有时空线里的秦玦都留在了原地,派遣将军过来平叛,但在这个时空里,他顾不得身后连天战火,顾不得策划谋略,疯了一般地朝这个刚刚起事的城池奔来。   自乱阵脚。   在世人眼里,他年轻有为、南征北伐,收回多年下放诸侯手里的兵权,虽然算不上千古明君,却可以称得上雄才伟略。这还是所有人第一次他见如此疯癫,甚至差点死在攻城的战役里,愚蠢莽撞。   殷恒是第五日才赶来的,他在城里找到了秦玦的身影。   彼时战役以不可预见的速度胜利,城中百姓欢呼,高呼秦玦帝号,即使城墙、石砖布满了血迹,即使满城硝烟未散,城中一片欢庆氛围,似乎迎来了可以拯救他们的明君。   但是这种喜悦、拥戴,从来不是秦玦想要的。   他想要的,一直都得不到。   殷恒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望着那个满身血污的背影,问身边的人:“多久了?”   “三日。”   殷恒感到了慌张。   他用侥幸的心理想,没事,阿玦招魂过一次,大不了招第二次。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靠近,等近前来才发现,原来没有落雪,是秦玦白了半头的发。   秦玦跪在地上,僵硬又麻木地抱着一具尸体,满身伤口,不忍细看。   即使是殷恒,也在看到穆君桐尸首的第一眼,吓得后退了半步。   “怎么……”他下意识问,又立刻闭嘴。他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是曾经独自穿越城池,救了无数百姓,找到秦玦和他逼问的人。   他想安慰几句,一开口,却被喉间的酸涩全数堵了回来。   过了很久,喉间酸意褪去,眼角的泪意也干了后,他才开口,低低呼唤了一声秦玦:“阿玦。”   秦玦好像才察觉有人靠近,从怔愣中回神,抱着她的姿势一动不动。   殷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却听得他先开口:“若我再快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殷恒一愣,不明白他口中的“快”,是指更快地赶过来,还是更快地一统天下,恢复太平。   或是两者皆有。   这要他如何回答。   “阿玦……”他再唤,秦玦终于抬头。   这是殷恒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茫然、无措,支离破碎。   ——明明从未完整过,为何会支离破碎?   他的心狠狠一紧,像被人用刀绞过一般。   秦玦却忽然笑了,像炫耀糖果的孩童:“她说她爱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说谎。”   殷恒刚刚退下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终是道:“节哀。”   秦玦笑不出来了,像被他强行从美梦中拽出,面对这片狼藉。   他像在看殷恒,也像在看殷恒信仰的神,虔诚又迷茫地询问,似乎只要得到答案,他就愿意皈依。他问:“这就是爱吗?让我看到极乐之境的大门,只为让我明白那门将永远对我紧闭。”   殷恒不知如何回答。   秦玦低头,早就发麻僵硬的手动了动,轻轻摸了摸尸体的头发,好像在温柔地哄着她,告诉她不痛了。   从得知她怀孕的消息起,从她为他铺陈那些美好幻境起,他就已经开始学习做一个好父亲了,学习如何安抚孩童。   动作很是生疏,但已看得出尽了力学习。   “穆君桐。”他喃喃道,“是我无能。”   因为无能,所以没能更好地让天下尽快太平;因为无能,所以亲手断送了自己触之可及的幸福。   后半辈子,他将用无尽的代价偿还这种无能。   因为她爱他,她信他。他承诺过她,会做一个好父亲,一个明君。   人们如何表达悲伤?   用哭嚎。   用滚烫的泪水。   秦玦想要学着人们的方式,宣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伤。   但他终归是个畸形怪物,学不来人们的方式。   他眨眼,两行血泪滚落而下。滴落在她青白的面上,化作鲜红的点缀。   殷恒不忍再看,闭上眼,劝道:“让她入土为安吧。”躯体伤成这样,怎可能再招魂呢?   他这话出口,旁边早就看不下去的人们便试图上前,抱走穆君桐的身体。   一直形如石塑的秦玦终于有了最大的反应,他怒吼:“不准碰她!”   他抱着穆君桐,亲吻着她开始溢出尸臭的皮肤,温柔地喃喃:“这是孤的王后,谁敢碰她。”   他终于动了,站起来,横抱着她的尸首:“去寻冰棺,回镐京。”那里有他修的祭天台,一切都还来得及,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么归于天地。   他抱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好像能一直抱着她,直到时间失去意义。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尸体会腐烂,血液会干枯,一切都会化作尘埃。   青白的皮肤失去色泽,慢慢腐烂,长出尸斑,面目全非。可他不这么认为,他爱她,爱她的一切,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她的肌肉,哪怕她化作了一滩血水,他也愿意永远抱着她,十年、百年、千年,直到他们都化作泥土。   可他明白他不能这样,他答应过她,他许诺过她。他只能躲在这一方空间里,直到她与他最后陪伴的时光消失。   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恰到好处可以拯救他命运的蛊虫。   他只能看着她腐烂,看着死亡在眼前具象化。   她的关节脱离了平常的位置,四肢慢慢脱落,皮肉溶解,露出骨头。他跪在她面前,看着冰棺里的人,感她之感,替她体会了尸体支离破碎、离散崩解的痛。   那些他贪念的、用嘴唇流连的地方,一点点腐败,成为恶虫的养料。死后,身体将成为那些恶心的微不起眼的生物挣脱的食物。   他应该烧了她吗?   不,他怎么可能这样做。   即使她的脸已腐烂不堪,他仍旧认为她很美很美,不可以受火焰的灼烧。郢国传说里,用火烧尸体,灵魂会伴于真神。   他不可以这样对她,她一向贪恋自由,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合该自由自在地遨游。   她以前身上很好闻,现在再也不会发出那样的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尸体都会有的味道,不仅如此,内脏也会慢慢腐烂,流出恶臭的液体。   他感觉自己胸腔也在腐烂,也在流出尸水,也在灰飞烟灭,融于天地。   他低头,感觉自己头再慢慢远离身体,好像飘了起来,被空中无形的巨大的湿透碾碎、压平,四肢伸长,关节粉碎,所有的骨头都被扯开,化作一个个碎片,眼珠、舌头全部掉落。石室发臭,空气浑浊不堪。是因为他,他的存在让空气浑浊恶臭,他不能污染了她的世界。   在最后一块骨头碎裂时,他终于清醒,感到了一种绝望,无从反抗。他想要挣脱这块巨石,却看不见自己身体四肢,没什么能够给他力量。   他抬头,望向曾经用来招魂的邪神。   我错了,无论我做错了什么,请全数惩罚于我身,请……带她回来。   可他开不了口,他的舌头已经腐烂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过冰棺,拥抱她残缺的尸体,亲吻她的额头。   只能吻到骨头。   她明明那么柔软,为何现在只留下一个冰冷的骷髅架给自己?   他在冰棺里躺了很久,久到感受到了时间的静止。   秦玦望着黑黢黢的骷髅眼眶,狂热又虔诚:“穆君桐,你赠予了我救赎。”拯救是救赎,彻底毁灭也是救赎。她赐予了他后者。   他听到了他身体被打碎的声音,渐渐地,身体开始愈合,最终长成了她的模样。   给了他血肉、灵魂,他终于化作了一个完整的人。   邪神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愿,她活了过来,借用他的身体活了过来。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她的影子,完成她的心愿,用他的眼睛帮她看这世间。   他将她的头发剥下,梳顺、洗净,编在自己的白发里。   只要他不死,她便不死。   他最后亲了亲穆君桐的额头,虔诚如叩首。   “你爱苍生百姓,不需要感谢。我将我寥寥无几的爱给你,同样不需要归还。”   后半辈子,他将带着她的灵魂、血肉、漂亮的发,替她赐予世人那些未尽的救赎。   ……   时空局沉默。   穆君桐的手腕、脚腕皆被沉重的仪器束缚,一步一步地走向检测室。   室门自动合拢,她面无表情地垂头望着地面。   虽然接下来要面临七级重罪的审判,但时空局还是要先检测她的身体。   精密的仪器扫过,化作无数的数据跃于屏幕之上。室外的人自她出现以后就极度紧绷,毕竟谁不会害怕这种面临重罪的刽子手呢?   她们压低了声音,探讨着那些数据。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她曾经说秦玦是怪物,现在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   直到最终结果跃出来,外面的人终于没能收住声音。   “损伤为零,怎么可能?”   另一人接道:“曾经有伤,但都养好了……可,怎么会?”   没有人出任务可以毫无损伤的回来。   隔着厚厚的玻璃,外面的人像看展览物一样凑过来,分析着屏幕上的结果。   “没记错的话,她有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体损伤值达到了95%,在生物液里泡了大半年才恢复,这次居然可以这么完美?”   “是啊,任务还圆满完成了,时空线成功收束,阻止了崩塌。”   “上一次40%,上上次70%,嘶……左臂原来被砍断了,现在的这条是人造的啊。”   “真是奇妙。”   本来害怕穆君桐的侦测员因为数据结果而震惊,忘却了恐惧,等到这股兴奋褪去后,才想起来室内的人应该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慌张地向内望去,却见从传输回来就极度麻木如人偶的穆君桐,面上竟然勾起了一个苦笑,一眨眼,两行泪水滑下。 第106章   为了时刻观察待判决者的精神状态, 关守穆君桐的牢狱是四面透明的玻璃房。   她接下来要接受联邦的审判,但在审判之前,她要先被洗去记忆。   局长来到她身边时, 她正在垂头望着地面。   他按了一下通讯机器, 声音传入玻璃房:“小穆。”   穆君桐抬头,看他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毕竟现在的她想起了过去。   她对局长笑了一下。   局长面部肌肉不自主地抽动,大概是心酸,他没再看她:“你现在很痛苦吧,我会尽快安排记忆清洗程序, 即使你现在面临七级重罪审判, 但你依旧是我们局里最优秀的员工之一。”   他总是存了几分私心,毕竟这是自己带回来的孩子。   可他贴心的话语却惹得一直不动的穆君桐猛地站起来,她几乎是扑了过来,两人隔着一层玻璃对视。   “我不要。”她的声音传不出来,大概能看出口型。   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洗去记忆后在庭审上很不利, 你没法为自己辩解, 可这是必须的流程, 你的记录仪会为你辩解。只要你没做错,就能轻饶。”   穆君桐捶打着玻璃墙,不断摇头。   空中拉响警告, 有警卫人员走过来,局长摆了摆手。   回头,正对上穆君桐的双眼。   她死死盯着自己, 双手贴着玻璃墙, 似在愤怒, 也似在悲伤。双眼布满了血丝,面上的表情渐渐化作恳求。   “我不要麻木。”她一字一顿地做出嘴型,“失去了记忆,我又是谁?”   局长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摘下眼镜,闭上眼,叹息道:“你每次都这样对我说。”即使压抑着,但他的声线依旧颤抖。   “可这是为了你好。”他深吸一口气,换上严肃的口吻,“而且这是规定,不可改变。”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代表着穆君桐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穆君桐颓然地滑坐在地上。   他想要转身走,但还是不忍心,轻声说了一句:“忘了就会好起来的。”   ……   遗忘对有些人来说是救赎,对有些人来说是炼狱般的痛苦。   秦玦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有时候感觉其实她离开没多久,有时候又感觉她走了很久,久到他都快忘记她了。   他站在铜镜面前,透过自己,似乎能看到她的身影。可这种感觉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慢慢消失,终有一天,她会彻底消失?   有时候,他会被这种想法吓到,于是他把她的名字、他们的故事刻在竹简、石头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竹简、石头会被磨平痕迹,字迹慢慢变得模糊。   他不能接受这些岁月带来的磨砺,于是他便把她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体上。   很难看,他必须承认这点。   但无论多难看,她也不会看到了。   这些年他很少睡觉,夙夜在公,宵旰忧勤,人人都称颂他是励精图治的明君。秦玦从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赎罪的皮囊,背着她残缺的信念,茕茕孑立地活在这世间。   死,从来不是件困难的事。   他对死亡的态度几经转变,曾经渴望、轻蔑,到不甘,到体会,最终变为现在的遥不可及。他不能死,他要时刻睁开双目,为她紧守太平。   如今天下太平,庙宇渐渐被重建,烟火旺盛,秦玦不信神佛,但他总会在路过时,偷偷进庙宇点一炷香祈愿。点完香后,他又觉得这个行为实属荒谬,越是心怀期待,就越是痛苦。   从草长莺飞,到雨雪霏霏,秦玦望着人世间四季更替、岁月流逝,深深地明白,斯人已逝,永不会回来。   他麻木地活着,麻木地守候江山,从战后重建到开疆拓土,南方的蛮夷、北面的倭寇纷纷被他铲除,江山版图一扩再扩,万国来朝,盛世重现。   百姓高呼,灯火漫天,不同长相的人齐聚在一起,感恩天子圣明,感恩这个足够被史书永远记载的千古明君。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眼里意气风发的天子只会在孤独的阁楼上远远眺望人间繁华,与他的功绩、江山死死割裂。   外面有多么热闹,他的身边就有多么死寂冷清。   他还没有老去,但头上已经生出了白发。   秦玦照镜子时,总会觉得自己老了,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可仔细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想,幸亏世上没有鬼魂,若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定是会嫌弃的。   总归是容颜不复当初了。   其实在别人眼里,他正当盛年,哪来儿的什么衰老。   殷恒和一众人早已经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了,他们觉得现在的他很好,好到不真实。穆君桐的死亡应该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崩溃,反而开创了繁华盛世。这样一个千古难逢的帝王,明明该仰望憧憬,可有时候看着他只感觉害怕。   殷恒也不敢再与他交谈。   但今夜万国来贺,他没忍住,多喝了几口酒,有些晕乎,忘却了时间,下意识回到了当初那个忧心忡忡的国师时期。   他在阁楼上找到了秦玦,秦玦的背影看着阴森又孤寂。   殷恒皱了皱眉,大步靠近:“阿玦。”   秦玦回头,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了白霜,不难看,反而平添几分妖冶。殷恒直觉这不对劲儿,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秦玦笑了一下,笑容很眼熟,像穆君桐。   他说:“你很久没有这么唤过我了。”   是吗?殷恒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训斥道:“你又怎么了,同她吵架了?”   秦玦愣了一下,殷恒感觉他眼中有什么闪过,看得他心中刺痛,再仔细一看,又感觉是错觉。   秦玦点了点头:“是啊,吵架了。”他道,“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准确的说,是从她离开以后,他就没能再见到她,连梦也梦不到。   殷恒摇头:“你啊你。没事,总能见到的。”   秦玦又笑了,面上的笑意很是灿烂:“是啊,不过几十年,熬过去了,死了,在地下或许能见到吧。”   他话说得稀奇古怪,殷恒心里抽痛了一下,下意识回嘴:“你是帝王,千岁无忧,怎可胡说?”   “千岁。”他脸上的笑容淡去,抬头看向星空,“那是多少年,我又该怎么熬?”   殷恒没回话,他自顾自地喃喃道:“现在过去多久了?三年,五年,或是十年?我记不清了,总觉得……太漫长了。”   殷恒不解,望向窗外的繁华盛景:“不过几年的时光,你就将天下江山治理成这样,哪里漫长了。”   秦玦没有为他的无理感到生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酒意上头,殷恒感到困倦,往桌边一坐,趴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到一句低语叹息,低沉又悲悯,像是忏悔的赎罪,又像是穿越千年的诅咒。   “……余生无尽,求死不能。”   ……   穆君桐被领出了玻璃房,拖着沉重的电子镣铐走向记忆清洗室。   守卫严阵以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进了仪器中,负责清洗记忆的女医生总算是投给了她几分温柔:“放心吧,很快的,清洗了以后就不会痛苦了。”   本来十分安静的穆君桐忽然抬头看她。   女医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扯了扯嘴角,垂下了头。   女医生顿时感觉十分尴尬,带点讨好安抚意味地上前,为她戴好装置,小声问道:“你是不愿意洗去记忆吗?”   穆君桐点头。   她“咦”了一声,不解道:“你以前都很愿意洗去记忆的,这次任务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穆君桐沉默。   女医生便不再搭话,为她戴好所有装置后,不知怎么地,脑子一转,脱口而出地问:“或者是有什么不想忘记的人?”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逾越,在内心咒骂自己最近心思不在工作上了,总爱胡思乱想。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操作仪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话语:“或许吧。”   ……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已有九个年头过去。   当初祈求秦玦手下留情的小王姬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从王城走过,无数人对她躬身行礼。   她面容冷淡,只顾专注身旁人的汇报。   等她离开后,有人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议论:\"王姬现在已有王上的风姿了。\"   “毕竟是一家人。”   有人接话:“更何况是王上亲手培养出来的。”   众人不禁啧啧感叹,王后之位久久悬空,但王上并无再添后宫的打算,本以为要为王上的王嗣操心,却不想他竟将当初郢国的一名王姬选为了唯一的王储。   朝堂哗然,纷纷不解,但无一人敢置喙。   秦玦固然是明君,但明字之后,是君,是铁血手段清扫天下的帝王。   王姬本人也不解,但她同样不敢问。   君上在她眼里高大、睿智,是山神一般无法窥测的人物,从一开始到镐京的惴惴不安,到彻底融入,君上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政事谋略,别人怎么揣测她不管,她自己明白,君上待她如父如师。   她敬仰他,也敬畏他,从不敢忤逆,只能拿出所有的努力跟上他的教导。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对她放权,让她历练。   有错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挽救;有对的,他也会毫不吝啬地奖赏。   即使这样,悉心教导这么多年,王姬仍然畏惧他。   又是一年冬日,春节至,大雪纷飞。这年王姬十五岁,偷喝了果酒,有些醉意,正巧到时候向王上拜礼,她来不及醒酒,只能硬着头皮拜见。   到了宫殿,暖意一熏,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九年的疑惑。   高坐王座的秦玦并未恼怒,或者说,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从案牍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为民请命的时候,有些像她。”   她?   王姬愣了一下,因为酒精而迟钝的脑袋艰难地转动。   原来是因为王后。   别人不知道,但她明白,君上对逝去的王后用情至深,若是因为这个理由,那便很合理了。   王姬这样想着,却不料嘴上也跟着说。   秦玦听了,一向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有了变化。   ——他挑了挑眉,旋即笑了。   王姬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明明一个人在笑,却感觉血肉模糊的痛楚。   她感到了惆怅,直愣愣地看着敬畏的君上。   秦玦合上了案牍,站起身来,第一次与她闲话家常,他说:“我们曾经应该有一个女儿。”   这句话说完,他便不再继续了。他走到大殿门口,望着纷飞的大雪,忽然问旁边的王姬:“你多大了?”   王姬连忙垂头作答:“十五。”   他愣了一下:“竟然九年了。”   王姬这下彻底酒醒了。   九年,王后离开九年了。   她不敢再胡说八道,只是站在君上旁边同他一起看雪。   君上看了一会儿,兴致缺缺,却依旧没有坐回去,好像是想带着谁一起看雪一般。他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辫,忽然一顿。   王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四周的空气骤然变得很冷。   冷到她转头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她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君上,像深渊、暴风,像脆弱的雪。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下跪求饶,但她同时又被他身上弥漫着的浓重的悲哀荒谬击溃,忍不住泪流。   秦玦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发辫,看着消失在发辫中的墨发,眨眨眼,忽然笑了。   不是幻觉,穆君桐的头发消失了。   他先是讥讽地笑,很快,变成大笑。   笑声难听至极,像是哭声。   “你又骗我。”他说。   ……   时空局复刻躯体极其完美,与被复刻者可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材料特殊,保存时间有限。不过每一具躯体最后都会被埋、烧、销毁,所以从没有人发现过“尸体”的消失。   直到这一次,有人将复刻体的头发编入了自己的发中。   ……   仪器启动,巨大的嗡鸣声响起。   穆君桐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撕裂、焚烧,她痛苦地低嚎着,眼中溢出生理性泪水。   医生们不忍看、不忍听,纷纷转头,就连时刻警惕的守卫也低下了头。   直到一阵尖锐的警鸣声响起,刺耳心惊的声音穿破所有隔层,压过了一切声音。   “滴——滴——”   最高级别警告!   所有人都惊恐地抬头,医生瞬间扑向台面,关停所有设备。   嘭!   所有仪器解脱,穆君桐跪倒在地面,浑身泄力。   警报声还在继续,惊慌的氛围几乎让所有人面部扭曲。   很快,电子音响起:“时空线严重崩溃!时空线严重崩溃!”   硕大的电子屏上,本来早就收束牢固的时空线,忽然出现了分叉。像绽开的烟花,一点点消散变幻,带动着周围的时空线一起溃散,如火星燎原一般,眨眼间就影响了大片时空。   满屏的红色警告,纷纷指向那条曾经困扰他们的时空线——秦玦所在的时空线。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啊,快到结局了,写得很卡 第107章   时空线崩塌的速度太快, 时空局陷入了混乱。   在这种时候,面临七级重罪审判的穆君桐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物。   她被关在室内,隔着玻璃窗看着屋外人奔跑、聚集, 手忙脚乱。根据口型, 她看到有人问“会影响我们吗?”,匆忙赶来的联邦高级官员脸色青黑。   记忆清洗室面前不断有人跑过,纷纷往大厅汇聚,空中各种仪器、信号器旋转升腾,向外发送信号。刺耳的警报声还在继续,穆君桐能看到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 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她就这么被无视了。   明明应该感到担忧,但她太累了,累到坐在地上,闷闷地想,不愧是秦玦,闹出的动静这么大。   面对这种程度的时空线崩溃, 没有时间留给联邦开会, 联邦智脑、军方纷纷出面, 以最快的速度商讨决议。匆忙之下,根本找不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时间每耽搁一秒,时空线崩塌的范围就扩大一分, 不仅其他时空会受到威胁,本时空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滴——滴——   没人关闭警报,尖锐的声音听上去像催命声。   穆君桐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呆坐在地面上, 仰头望着高高的圆形穹顶。若是以前, 她应该也是慌张奔跑众人中的一员,可现在她面临着法庭审判,连活动的自由也没有。   这么想,忽然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解脱感,干脆往地面一躺,闭目休息。   可是警报声太吵了,吵得她难以安宁。   她难以控制地想,秦玦是怎么发现疏漏的?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让时空线崩塌成这样?   她的心跟随警报声的节奏不安地跳动着,忽然,警报声戛然而止。   她的心跳也停止了。   “咔咔。”被警报声压盖住的整齐脚步声停在记忆清洗室面前。   穆君桐睁眼,撑起身子,警惕地望着屋外佩章军官。   这些人都是联邦最高级别将领,高到可以越过法庭,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处置权。   面前的玻璃门被打开。   满头白发的将军看着地上警惕的穆君桐,艰难开口道:“穆君桐,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   直到被领到传输室时,穆君桐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她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内,联邦不会做出如此仓促的决定。   时空线紊乱,时空局难以探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确定,一个任务对象仅仅是想要毁灭世界,并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威胁。   哪怕是经验再丰富,也不能凭空给出猜测。   想要探寻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去往崩塌中心的时空。   当时只有一个异时空人可以前往,现在仍是,只是这一次冒险太大,首脑们几经争议,才勉强拟定了决议。   只要穆君桐愿意前往,一切重罪将被宽恕,审判取消。   反对方持有的观点是,穆君桐曾经穿梭过那个时空,和任务对象有过交集,若贸然前去,说不定会让对方更极端,导致崩塌速度更快。   所以,在最后敲定前,他们要迅速提审穆君桐。   冗杂的程序通通被略过,将军直击主题:“你对时空崩塌有猜测吗?”   穆君桐头脑一片混乱,但没有浪费任何一个人的时间,迅速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许是他性情再次走向极端。”虽然她认为她已将秦玦彻底驯化,但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说不定多年后,他性情再度变化。   虽然穆君桐是待审人员,但此时他们需要穆君桐的配合,不得不说出他们的猜测:“我们认为,这样严重的毁灭程度,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异时空人发现了端倪。”   穆君桐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将军眉间竖纹很深,嘴角紧绷:“初步猜测是由于你遗留的物件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穆君桐垂眸思索:“可他之前看过仪器,并未怀疑,不可能这么多年后突然怀疑,除非……”   她瞪大了眼:“尸体。他发现了尸体的不对之处。”   也就是发现了自己假死。   即使明白现在的秦玦已经不同于当初,穆君桐仍然感觉到了一阵如坠冰窖的寒意。   另一位首脑点了点头:“这更说得通。他或许……窥见了时空的秘密。”这个猜测让人呼吸一滞,他顿了顿,接着道,“这意味着时空规则崩塌,与之关联的时空线都会变得混沌混乱。”   穆君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又一位智脑出声:“所以此次时空穿梭,危险系数极大,比时空局所有的穿越任务都要危险,或者说是,从时空局未成立之时到现在,这是我们所知的最危险的一次穿梭。”   他苦笑道:“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阻止时空崩塌。或许你见到任务对象后,能够得到答案。也或许,他会杀死你、折磨你,最有可能的是,他的猜测得到证实,他将带着你我一同走向湮灭。”   到这个节点,穆君桐的选择已经无所谓了。   不穿梭,就是待在这个时空等死;穿梭,或许还能死个明白。她不仅仅是为了拯救时空线,也是为了拯救自己。再强大的联邦,在此时也成了一根绳上瑟瑟发抖的蚂蚱。   时间紧急,不容再多讲。   所有人敲定决议后,穆君桐被送入传输室。   这是时空局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传输装备,有六人为她穿戴,局长也站在了一旁。   在穆君桐被高级研究者摆弄装备时,局长走近,神色复杂。   “你知道你过去会面临什么吗?”   穆君桐摇头。   “他可能正做好了准备等着你过去,请君入瓮。”即使压制住情绪,眼神还是流露出了悲恨。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按照秦玦的性子,还真有可能,说不定正备好了大刑伺候她呢。   数据测试完毕,舱门合上。   局长匆忙逼近几步,贴着舱门道:“切勿硬碰硬,服软、认错、道歉、讨饶……保证性命最重要。”他有些慌不择言,失去了一个局长应有的镇定。   隔着细窄的玻璃条,二人视线对上。   传输舱震动,穆君桐视野变得闪烁而模糊,恍惚之间,局长的双眸似乎溢出了泪水。   “桐桐,对不起。”   尖锐的耳鸣响起前,她听到了一句悲痛的苍老的道歉。   可她却没有任何触动。   隔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岁月,一句道歉,什么也不能改变。穆君桐失望地想,看来道歉这条法子是行不通了,毕竟连她都没有感觉,更何况秦玦呢。   身体被剧烈拉扯,眩晕感劈天盖地。   眼前无数光影流转,浩瀚时空坍缩成一条细线,仅容一人通过。   似乎只是一瞬间,也似乎过了很久,穆君桐身体中翻天覆地的跌撞感消失,耳鸣减弱,视野里的光芒弥散,五官、身体在一刹那之间恢复知觉。   灼烧。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她警惕地睁眼,只看到了火红的火光。   黑烟四起,迅速将她包裹,火舌擦着战斗服舔过,若不是此次准备充分,她一降落就会被烧死。   她有些恍惚,这一瞬间,记忆重叠,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次传来这个时空的时候,彼时也是这般大火,她将小暴君从火海里拖拽了出来……   不用抬手,眼眶携带的微型仪器已勾勒出了地图,代表任务对象的红点微微闪烁。   她毫不犹豫朝那边奔去,跑到一半,才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在高大巍峨的庙宇前停下,岂止是恍惚,简直是时间回溯。   太像了,她甚至怀疑时空节点紊乱,她穿回了第一次那个时间点。   同样的庙宇、同样的大火,眼前的建筑物被火焰吞噬,即将坍塌,一切都这么熟悉。   身体机械地动作着,她的脑海不断地冒出念头,一个接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秦玦为什么没有等着杀她?时空线为什么会崩塌?为什么一切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火海掀起热浪,几乎要将她掀翻,即使装备齐全,她也感到十分地艰难。   穿过火海,刺目的火光几乎要将她双眼灼瞎。   有护目仪器保护,她的视野仍然陷入了苍茫的白光,很快,白光褪去,视野里映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躺在地上,靠在墙上,浑身是血。   烟尘太盛,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从他的身形分辨出,这不是童年时期的秦玦,时空传输没有出错。   可想要再近一步,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了。   她茫然、怀疑,更多的是错愕。   秦玦躺在地上,掀起了眼皮。   视野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细长的黑影,恍惚的又岂止是穆君桐一人。   记忆重叠,荒谬又可憎。   她来了。   有人放火刺杀,秦玦没有逃跑,反而顺其为之。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大概是想求个解脱,也想看看自己这地狱不收的恶鬼,能不能求到这个解脱。   ——更想试试,死亡能否将她召回来。   他感到强烈的窒息,肺部灼烧,身体已经变得麻木无感了。   日思夜想的影子就在面前,他有太多想要问的。   太多的怨,太多的恨。   支离破碎的、痛彻骨髓的恨。恨到双目空空,无所适从,以至于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他只能感觉双眼灼烫,几欲焚烧。   他看着穆君桐,仿佛回到了初见那日。   这一瞬的对视被拉得很长,他问出了很多年前自己没能问出的问题:   “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时她骗了他,面对这个疑问,她说她是来救他的。   穆君桐的面目同样被火光掩盖,她在原地站着,久久没有上前。   他终于听到了日思夜想的声音:“不,我不是来杀你的。”   骗子,骗子。她从始至终都是个骗子。   秦玦想要笑,却剧烈地呛咳起来,恨意重新填充了身体,他撑着身体站起来,想要将这么多年的悲切与恨通通发泄出来。   她朝前走了一步。   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身体,明明被包裹完整,他却仍然一眼洞察。   那些执念、不甘、恨意瞬间被抽空。   他得到了答案。   能够解脱吗?永不。   在看透一切秘密时,他强迫自己将无数日夜的思念与悲痛转化为了恨意,强大到吞噬人心的恨意。他盼望着自己能以这种恨意做支撑,寻个了解,杀了她终结一切。   可当穆君桐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时,那些被转化的恨意通通消失了,他什么都做不了,面对她,他永远束手无策。   秦玦向前走了一步,逼近穆君桐,抬起了手。   穆君桐几乎是下意识地屏息闭眼,认为他会将自己的喉咙拧断。   但他的手却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沾着黑灰与血污,弄脏了她白皙的脸。   秦玦双手颤抖,望着他日思夜想的爱人,如万箭穿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第108章   穆君桐心里一揪, 酸楚不已。   她想,她不应该思念秦玦的,可见到他的这一刻, 她不可控制, 眼神流连在他脸上无法挪动。   他的五官比以前更加深邃,面容瘦削,岁月没有在他面上留下痕迹,但穆君桐还是觉得他和以前相差很大,对于她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对秦玦来说, 却是无法计量的岁月。   她垂下了眸, 问:“你都猜到了多少?”   火焰剧烈地燃烧,两个全无退路的人站在其间,丝毫无惧,仿佛下一刻就会一同葬身火海。   “七八分。”秦玦回答。   曾经秦玦一直没有猜到那个关键点,在她头发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把一切都想通了。她的来历、过去、谈话中透露的点点滴滴都是线索, 光从她如何被规训和她说自己会被洗去记忆, 他就能猜到她在那里的生活一定很难过。   当然, 若是秦玦自己面对这种生活,他并不会有太多苦楚。   可这是穆君桐,他怎么能舍得她受一点苦?   想也明白, 她数次违背规训,回去一定会受到处罚——他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很委屈。   既然他猜到了大部分, 那穆君桐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毕竟联邦的人也说了, 他估计窥得了时空的秘密。   面前这个人,引起了无数时空的崩塌。   而他们站在崩塌的中心,站在火海里,天塌地裂,生死相依。   穆君桐来这里,是带着任务的。   “和他谈谈。”   “无数时空的生存都系于他一念之间。”   他们说了很多,强调了很多生死大义,却没告诉她要和秦玦谈什么,他要怎么做才能让时空崩塌停止。   这么多年,忙于赎罪,行色匆匆,她很少有慢下来的时刻。   现在,在一切都要毁灭的时候,她终于偷得了半点时光,做自己。   她笑了一下,表情很奇怪,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所以有些难看。   她终于回答了他刚才的问:“他们想给我洗去记忆,然后审判、处决,因为你,记忆清洗被终止了。”   若是再晚一刻,她见到秦玦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机很重要,太多的事情都是这样,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就像初见时,时空局的消息再晚一点,她就会杀死秦玦。   他们从无数时机下逃生,才走到了这一步。   秦玦应该恨她,但他面对穆君桐,早就束手无策了。他永远无法逃脱,无论是这窒息的沉溺的爱恨,还是逃脱对她病态的疯癫的笃信。   他想抱住她,想吻她,又咬牙克制住,明白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这些动作都不合适。   岁月改变了他,现在的他举止神态像一个温和疲倦的明君,一个怜惜苍生的帝王,声音一轻,便像是叹息:“你回来做什么?”   即使知道她回来不是为了他这个人本身,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胸中酸涩之意要将自己摧毁。   他道:“我抚养了一个女孩儿,很像你。有良将、忠臣的辅佐,江山可稳固百年无忧。”   火光几乎要将他吞噬了,他还顾及着向她交代自己的行事。   穆君桐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理由太多,也很复杂。   她只能道:“为了你回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答案,可秦玦自然不会相信。   他轻轻笑了一下,无论她做什么,哪怕是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他也宽恕她,带着对她的爱死去。   “不,你不是。”他道,“你是为了世间之人才回来,就像你曾经为了让我做一个虚伪的好人,献祭般地留在我身边一样。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或许还有更多的人的性命挂钩?否则你怎么会回来看我一眼。”   他没有接触过宇宙与时空的概念,无法猜到问题的全部,但也明白三千大千世界,此世间太平盛世,那必定是其他小千世界受到了威胁。   他问:“我又做错了什么?”   穆君桐感到了强烈的窒息,心底涌上浓重的酸楚。   她从不问为什么,只知道埋头行事,问心无愧。可她无愧了,别人呢?若世上真有命运,命运会愧吗?为什么他们要经历这么多,走到这一步?   穆君桐摇头,越摇头,酸楚之感越重,重到她几欲落泪。   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秦玦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竟然能够包容她满腔的苦楚与不甘。   他叹了一下,从她的反应读出了答案。   “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穆君桐茫然抬头,不解又惊讶地看着他。   秦玦却没有告诉她答案。   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而是他的存在就是错。可能是在洞察天机的那一刻,他的存在就影响了其他小千世界,所以她带着一腔茫然来见她,并不知道她需要做什么,因为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那些藏在她背后的人在与他对话:选择权全在他手上。   “因为我,你生活的那个地方也会被摧毁吗?”   穆君桐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却又束手无策,只能老实回答他的问题,点了点头。   秦玦笑了,如释重负。   你看,这个选择很简单。   他的存在是错误,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抹除这个错误。   烈火熊熊燃烧,可在快要靠近他的时候,火焰如遇冰霜,骤然消失,四周空气撕裂,时空波动,隐有崩塌之象。   穆君桐的身体察觉到了难受,是传输时空才会出现的撕扯感。她有些慌张,可更多的是一切都来不及的惶然。   如果下一刻他们就将一同堙灭,那么在消失前,她应该对秦玦说点什么呢?   “我……”她艰难地说,“我真的不明白。”   明明她认为自己可以坦然赴死,为什么现在却如此不安呢?   秦玦安慰她:“没关系,都会结束的。”   他打着哑谜,穆君桐越发不安,她连忙上前一步,可两人之间却凭空升起一股气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气流变成了风霜。   时空要崩塌了!   穆君桐双目睁大,连忙用尽全力向他靠近,可凡人之躯怎可抵抗时空碎裂的气流,她很快就被光、被风、被烈火和霜雪推得连连后退。   湮灭前想对他说什么?她明白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对他喊道:“秦玦,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痛苦吗,因为我对你的恨不够纯粹。”   站在碎裂光影中心的秦玦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她。   她语调哽咽,这一声,穿越了无数时空,穿越了无数荒谬的巧合,终于送到了他面前。   “我爱你。”   嗡鸣阵阵,大殿与时空一同崩塌,轰然之下,他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听错了。   他无奈又嘲意满满地笑了:“你只是——”只是爱苍生,并不会、永不会爱我。   可在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被她痛苦又清醒的声音再次打断。   这一次,她收住所有的情绪,斩钉截铁、咬字清晰地对他道:“我爱你。”   他不可控制地感到了心慌。   隔着绚丽的光影,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个从来都是成竹在握、手到拈来的帝王,第一次如此地惊慌,歇斯底里地惊慌。   他本能地否认。   不,怎么可能,她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满口谎言、驾熟就轻的骗子。   她不可能……她绝不可能爱他。   秦玦站不稳了,双足与满地的火焰一同化为黑灰,飘散在茫茫空间中。   但他拼尽全力地朝她靠近,拖着沉重的□□凡躯向她靠近。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双眼。   “我爱你。”   她的眼睛也在这样说。   秦玦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仰头大笑,此生没有笑得如此快意过。可他的神情却截然相反,痛苦至极,仿若心绞。   他这一辈子,不信神佛,罪孽深重。   却没想到在最后一刻,他的神明给了她真正的救赎。   他这般的人,也配这么有幸吗?   明明只有半步之遥,他们却无法靠近,刺眼的白光将他们永远隔绝。   秦玦的一生很短,短到可以铭记的日子屈指可数,但这已足矣,此生无憾。   他朝穆君桐靠近,身体被撕成一块块碎片,化成黑灰融入白光中。   他虔诚地闭上眼,在即将要吻住她的时候,彻底碎裂。   时空线剧烈震荡,无数时空波动、交缠,虫洞相融。   眼前光影流转。   在他曾经扬言要杀死别人的时候,穆君桐问:“若我想的人是你呢?”   他回答:“那我就杀死‘我自己’。”   没想到一语成谶。   在命运线收束的这一刻,秦玦要为了他的神明,他永生永世无法得到的爱人,杀死所有的自己。   时空彻底融合。   他们都陷入了无数的光影中。   穆君桐看到了无数平行时空的自己。   某一个时空,时空局的消息迟来一秒,在她听到停手命令的时候,她已经杀死了秦玦。   她的表情很平淡,就像碾碎了一只蚂蚁。她平静地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连面容也没记住便起身离去。   某一个时空,她传输到了正确的节点,在时空局的配合下,成功与秦玦同归于尽。   他们沐浴在血泊中,满脸鲜血,虽未看清对方的面容过,但尸首躺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殉葬的恋人。   ……   某个时空,她传输错误,潜入寝殿,被秦玦捉住,毫不在意地命人将她烹食。   这是她梦到过的梦境。   另一个时空,她同样被捉住,这次却是青年时期的秦玦,他尚不像行尸走肉,似乎对她有些兴趣,想要折磨、盘问她。   这同样也是她梦到过的。   但这个一闪而过的幻象发生波动,一个画面渐渐分出两个,左边的画面里的她被拖走,另一个却沿着梦境的走向,“秦玦”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问她为什么会这样看他?   每一个细小的选择,都会衍生出不同的时空线,每一个时空线都会有着不同的故事。   亿万时空,各不相容。浩瀚宇宙,茫然时空,一个渺小时空中的人类不过蝼蚁。   可在无数个时空线内,有那么一条时空里,穆君桐传输失败,不得不孤身把小暴君从火海里背出来。   她背着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像熄灭的烛火发出的声响,引得天崩地陷。   渺小的时空线里不值一提的相遇,足够改变一切。   ……   她看到了平行时空,秦玦同样看到了。   这个时空,穆君桐传输得更早一些,比火烧皇庙还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扮成宫女,虽然算不上任劳任怨,可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但她还是被“自己”杀死了,没有什么谋略与算计,死得轻飘飘的。   在救他出宫寻找外翁的那个夜晚,他毫不犹豫地过河拆桥,抹了她的脖子。   穆君桐死了,倒在地上,“秦玦”做了该做的事,却只感到了茫然。   他坐在地上,坐在尸首旁,不解地望着孤月。   有一道被拉长的黑影照在“秦玦”身上。   “秦玦”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看到了成年的自己。   任何人见到这种景象都会害怕忐忑,他却极其麻木,像没有心脏与灵魂的人偶。   他问:“你是我?”   秦玦点头。   平行时空的人不能触碰,一旦触碰,将会发生湮灭。   所以秦玦拔出了长到。   坐在地面上的“秦玦”歪了歪头,并未害怕,而是问:“你是来杀我……不对,应该是,‘我’是来杀我的?”   秦玦点头。   面对这个答案,“秦玦”没有分毫慌张,坦然接受了。   他本就觉得自己该死了,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   在长刀穿透心脏的那一刻,“秦玦”面上终于露出了痛楚的神色。   他一开口,便由于内脏破裂而吐出汩汩鲜血。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刀上,亦或者是杀死自己的人身上,而是将视线牢牢缠绕着地上失去温度的尸体上。他问:“我是不是杀了很重要的人?”   秦玦抽出刀,“秦玦”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是。所以不需要我杀你,你早就已经死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但倒在地上的“秦玦”听懂了。毕竟面前的人是自己,自己与自己沟通,总是很顺畅的。   他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一直苦等的时机其实早就到来,只是被他亲手葬送了。   他闭上了眼。   尸首转而化为尘埃。   此时空的“错误”被抹去。   ……   时间不是直线的,是重叠的。   秦玦走过无数时空,杀死了无数的自己,感觉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几乎快要天荒地老,但时间却是停滞的,并未流逝。   有些时空的‘自己’极其难缠,他也只是险胜。   自己与自己相遇,打斗很难。   毕竟他们都太了解站在面前的敌人,每一个招式、每一个想法,都是同步的。   有时候,他没有急着杀死自己,而是藏在暗处,偷偷看着那个时空的“穆君桐”。即使不是同一个人,他还是感到了病态的爱意。   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杀死她,或是被杀。   他在时空的缝隙中,穿越无数时空,抹去每一个时空的自己。   然后在每一个时空里偷来的时光,暗自思念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历经亿万时空,终于来到最后一个时空。   这个时空的自己,从未与穆君桐相遇过,所以也是最难杀死的那一个。   秦玦抬头望着面前的宫殿。   没有遇到她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的?   殿台高筑,长长的石阶,与世隔离,仿佛走不到头。   没有活气,寒气刺骨。   他给自己修了座通天的牢。   秦玦慢慢地走上石阶,明白自己走过无数小千世界,终于迎来了结尾。   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草药味,是他喜欢用的安眠香。   “自己”坐在殿中,懒散地披着黑袍,背影像一个骷髅架。   察觉有人进来,“秦玦”回头。   见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他并未感觉到惊慌,完全没有叫人的打算。   他蹙起了眉头,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自己,只是他不解,为什么眼前的自己会同他相差这么大。   “秦玦”扯了扯嘴角,太多年没做表情,面皮早已僵硬,所以显得有些诡异。   他朝秦玦点了点头:“千里跋涉而来,坐。”   秦玦当真在他面前坐下了。   “你来杀我的?”他眼神落到秦玦手边的佩刀上,就在右手边的墙上,悬挂了一模一样的一把。   秦玦点点头。   只有这个时空的“秦玦”不接受这个答案。他讥讽地笑了两声:“你没法杀死我。”   即使他们相差巨大,但他看着面前的自己仍然像在照镜子、观湖面,他一眼就能看透对方。   “秦玦”懒散地支着头,墨发滑落,眼神落到秦玦头发上的白发:“怎么回事,好丑。”   秦玦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想回答。   按理说,“秦玦”不问也该知道答案,可他蹙了蹙眉,竟然没能感知到答案。   了无生趣、行尸走肉地长大成人至现在,他头一回来了兴致。   他命令自己:“告诉孤。”   秦玦看着面前的“自己”,蹙眉,一样的面容做出一样的神情,两人相对而坐,画面诡异至极。   秦玦厌恶地道:“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自己。”   “秦玦”哈哈大笑。   “为何?”他问,“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们有区别,但仍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他就翻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刀光,似叹似笑的摇摇头:“你看,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没法杀死对方。”   他朝秦玦攻去,秦玦想也没想,就做出抵挡的动作。   “秦玦”的攻击被化解。   再出手,两人姿势、角度一模一样,“秦玦”拿下墙上悬挂的长刀,这下彻底成了照镜子,每一个招数都一致,两人陷入了僵局。   “秦玦”百无聊赖:“我其实很想死。”其实不用说这句话,对面的自己也明白。   他叹了口气:“可是我死不了,你也杀死不了我。”   秦玦点头。   “你既然明白,又为何想要杀我?”   秦玦顿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我怀有奢望,想活着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一向平静的“秦玦”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不解,他眉头紧蹙,像是人生中头一次遇到这么困惑、惊奇的事情一般,愣怔地看着面前的自己:“她?谁?”   他们是同一人,为何会有他听不懂的话。   秦玦看着对面的自己,如同在看跳梁小丑。   他讥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们终归是不同的。”   “秦玦”感到了滔天的愤怒。   他咬牙问:“凭什么?”   秦玦放下了刀,盘腿而坐,面容平静,想到穆君桐,渐渐带上了笑意。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赐予了我骨血、灵魂。”   对面的人久久不语。   他们都是秦玦,都是一样的狂妄自大,只是一个时空的秦玦被一寸寸打断了脊梁,一个时空的秦玦从未遇见过那个打碎他的人。   所以这个时空的秦玦不能接受对方的说法:“不,不可能。你是我,我也是你,我们是一样的,什么骨血灵魂,我们都是怪物!”   可笑不可笑,他竟然嫉妒“自己”。   嫉妒到想要杀死“自己”。   所以他并未像照镜子那般,同秦玦一样放下长刀坐下,而是逼近秦玦,想要斩下他的头颅。   秦玦并未躲开,而是继续与“秦玦”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得到了我的救赎。你的存在会威胁她,我同样。”   他抬头,看着癫狂又孤独的“自己”,平静地下了结论:“所以我们都该消失。”   “秦玦”的刀刚好距离他一寸。   刀锋停滞,再也无法向前。   “为什么?为什么!”“秦玦”的疯狂杀意、妒意、恨意,全数化作了浓重的不解。   他跪在了秦玦面前,跪在了自己面前。   秦玦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这一刹那,时间回环、停滞、鼓动。“秦玦”看到了秦玦的经历,极短的时间,他成了秦玦,体验了他的一生。   两个时空的人相遇,一旦碰触,即刻湮灭。   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从脚而起,身体一点点化作碎片尘埃。   “秦玦”看着秦玦,双眼流下血泪,难以自持地捂住心口。   “这是什么?”他声嘶力竭。   为什么胸口会感到这样强烈的颤动,干涸的大地生出一朵刺眼而突兀的花。   生的希望,痛不欲生。   是巫术?是诅咒?是罪孽的惩罚?   秦玦说:“这是爱。”   “秦玦”看着自己,所有的癫狂忽然消失。当他经历过那一生,那样短暂到无法用时间单位计量的一生后,他终于获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   下一刻,他的手、胸膛、头,同对面的秦玦一起,全部化作了尘埃。   世界不再崩塌,停滞的时空启动,波动的时空线猛地停顿、收拢、修复。   所有时空的秦玦的存在,终于全数被抹除。 第109章   时空局大厅和联邦会议室传来欢呼声, 世界被拯救了。   送穆君桐回去这个举措是一个赌博,他们赌赢了。   “她做了什么,居然能让对方退步。”   所有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   “管他是威逼利诱还是坑蒙拐骗, 她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功勋之大, 什么罪行处罚全部一笔功效,她足够将勋章佩满右肩。   即使再苛刻的人对这个决定也没有异议,决议一致通过,只需等待穆君桐的现身。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传输机里却始终没有出现她的身影。   众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若是她牺牲了, 那么前一刻的欢天喜地就显得过于滑稽荒谬了。   大厅再次忙碌了起来, 局长不甘心地操作主控台,在每个时空搜寻她的生命迹象。   ……每一个时空都没有。   “不可能。”他声线颤抖,几近崩溃,“若对方退步,又怎么可能拉她同归于尽?”   到了这个地步,气氛变得压抑又沉默, 人死了, 什么荣誉功勋都是虚妄。   满屏的时空线闪烁, 绚烂至极,像一场盛大的烟花,沉默之下, 那些年轻的侦测员渐渐变得愤怒。他们负责在每次任务中与穆君桐联络,是战友,是知根知底的人, 最了解她的秉性, 之前她回来时受到处罚他们就替她不甘, 现在一群人盖棺定论地觉得她牺牲了,他们难免生出不平之意。   一个人动作,剩下的都跟上,推开了前面垂首沉默思考后续处理办法的高官和将领,快速操作主控台,频繁越过最高权限。   压抑的气氛顿时变得紧绷,争端一触即发。   这些小年轻最让人头疼,一身反骨、热血,偏偏还拿得出名头,让人不好发作。   愤怒积攒,在即将爆发的关头,一道喜悦的女声打破满厅的沉默:“找到了!找到了!”   她直接将结果调到主屏,展现给所有人看。   偌大的屏幕里,星光闪烁,其中一颗渺小的红点时隐时现,光影波动。   “她没有死,她只是陷在了时空缝隙里。”她斩钉截铁地道,“穆队会回来的!”   大厅爆发出轰轰的议论声。   “她怎么会去了时空缝隙?”   “时空波动,实属正常。”   “既然能够检测到存在体征,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议论纷纷,没人能够猜到答案。   ……   时空缝隙里,时间、空间都失去意义,只有一片停滞的黑暗。   穆君桐一会儿感觉走了很久,一会儿又感觉其实只是眨眼间,渐渐地,她开始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停留,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呢?或许看见了就明白了。   她曾经感到疲倦,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后来忘了发生了什么,一切的重负都消失了。若曾经她为了一个“义”字而活,此时此刻的她只想为了自己而活。   不知道又撕扯漂浮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穆君桐浑身一震,从巨大的眩晕中醒神。   浩瀚黑暗中,她看到了站在细碎微光尽头的身影。   被冲淡磨平的记忆和情绪一瞬间涌了回来,穆君桐心跳剧烈,惊喜又恐慌。   她朝他靠近,但随着距离的缩短,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面前的人既是她寻找已久的人,也不是。   他乌发浓密如绸缎,不见分毫白发。在她距离他三步之遥时,他慢慢转头,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五官一如既往地靡丽阴冷,却不是熟悉的那个人。   眼前人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是“秦玦”,不是秦玦。   穆君桐曾以为希望落空时会天崩地陷,真到了这一步时,她只有一种迟钝的麻木和怔愣。   他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没有太多反应。   穆君桐想,若是秦玦,一定会厚脸皮过来拥她、吻她。   可眼前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他开口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那层麻木被这句话打破,一阵巨大的滔天的悲伤侵蚀全身,穆君桐胸口起伏,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他永恒刻入视线中。   三次相见,他都问了这个问题。   穆君桐朝他靠近,一开口,满腔的酸意顿时涌动不息:“不,不是……我不是。”   她直直地望着他,压住泪意,口齿清晰地道:“我是来找你的,我想带你回家。”   面前的“秦玦”盯着她,表情渐渐龟裂。   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迷茫而又恐慌,捂着心口倒退几步。   他的视线在穆君桐面上流转:“回家?”他歪了歪头,忽然笑了,“你是来救‘我’的。”   他的皮肤迅速苍老,忽然生出满头白发,又忽然变换成青春年少的模样,忽而带疤,忽而表情阴鸷,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每一个时空的他死去,都留有一丝执念,透过这双眼看她最后一眼,执念终于散去。   像是剥皮抽骨,所有幻象与光影渐渐熄灭,面前的人终于回到初始状态那个十八九岁的“秦玦”模样。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再无动静与声息。   像一本翻动的古书,终于到了最后一页,“嘭”地闭上。   可这绝不是他们故事的终局。   穆君桐逼近他,仰头,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孔。   “秦玦,怎么不敢睁眼看我?”她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耳语。   面前如石像如幻象的人睫毛颤动,慢慢睁开了眼。   这一次,穆君桐终于落下泪来。   只有秦玦,那个等了她无数年的秦玦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他们的故事很短,经历却很多,多到足够凭一个眼神认出亿万时空中的那个他。   穆君桐忍不住吻了吻他的唇角,这一次,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走,我们回家。”   过往告诉秦玦,爱是折磨、痛苦、毁灭和澎湃的恨,可面对穆君桐,秦玦只有无可奈何的奢望。   奢望到让他在每个时空思念她,让每个时空的“他”都若有所感地留下执念,只为再见她最后一眼。   仅此而已。他从不敢奢望她会来找他。   他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失去对时间的度量衡,这里的时间足够让一个时代崩塌,让一些文明消失,让一个人永恒地死去。   他几度死亡,却在终局时迎来复生。   秦玦紧紧地拥抱住穆君桐,他们在停滞的时空缝隙中接吻。   ……   “信号!信号灯亮了!”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声音尖锐至极,让时空局和会议厅爆发出激动的声音。   “信号增强!”   “检测稳定,准备传输!”   ……   一群人躲在玻璃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头。   一个因为穆君桐的“死”哭成核桃眼的女生叹了一句:“不愧是隋局带回来的人,一脉相承,她也带人回来了。”   旁边的女生是第一个站出来越过最高权限搜寻穆君桐信号的人,刚才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现在比谁都怂,从别人背后探头:“这算‘人’吗?这可是秦玦,他差点毁灭了世界。”   “那个时空没有法律没有警察,这里可不一样,他在那里很可怕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可怕的人……好吧,我自己也不信这话。”   “是的,他太可怕了,但是他真的好好看,我认为只要靠近他就会很危险,可是他也太帅了吧,不管怎么样我都非常害怕这种危险人物,不过他真的好帅好帅……”   “喂,你不要像卡bug一样每句话中间都混进去奇怪的字句好不好?”   别人怎么议论他们穆君桐暂时不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迫在眉睫的危难解除,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穆君桐穿着军装,高不见顶的会议厅大门缓缓显露,为她展开。   她从容地向里走去,军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整齐的响声。   会议厅坐满了人,穆君桐走到最中央的低台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弧墙上端坐的、投射的人影,却能感觉到厅内暗流涌动的气氛。   世界差点毁灭的讯息迅速蔓延,再过一个小时就是发布会,届时所有的细节将被公布。有人愁云惨淡,有人如坐针毡,穆君桐的视线在最顶层的那一群人方向扫过,一开口,整个大厅都充满了她的声音。   “时空局高级队长穆君桐报道。申请招安秦玦,望批准。”   先是窒息的沉默,很快,各方都爆发出反对声,声波冲突,在大厅上方形成尖锐的嗡鸣。   “嘭”地一下,穆君桐按住面前的发言键。   她的动作不算大,没什么声音,但嗡鸣声顿消,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她。   穆君桐笑得很温和:“我不是在讨价还价,也不是在谈判商议,我是在提要求。”她抬头,环顾四周,偌大的圆厅中,她的身形化作一个不可见的白点,“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人微言轻,说话算不上什么,可我也是本次世界崩塌的亲历者,一小时后,我将是主要发言者。所以,我认为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先听听我的声音。”   有人面色沉如水,有人额角青筋暴起。   世界被拯救了,早已坚固的上层结构却即将崩塌。   “现在对于时空线的处理仍然沿用几十年的策略,成果一直止步不前,本次事件或许在提醒我们,是时候改换策略了。”她抬头,丝毫不惧,“新的技术,新的想法,或者还有新生血液。”   ……   从检测到时空线出现重大崩塌时,每一步的决策都冒险又懒惰,直接导致了最后险些一同湮灭的结局。从上至下,需要担责的人不少,七大首脑,退下四位,剩下三位都表明了希望改革的态度。   发布会过后,因功勋极大而被授予荣誉上将头衔的穆君桐引来了大量目光,但她却在此次发布会过后,从民众视野中隐去,重新回到了时空局。   秦玦不同于其他人,即使穆君桐为他做担保,他仍然被限制着行动。   穆君桐打开房门,秦玦立刻起身迎她。   见她一身银灰军装,他眼前一亮,立刻挂上了惊艳的笑容,一丝被关押的郁闷也没。   穆君桐任他抱着亲了一下,才同他一起并排坐下。   秦玦面前的电子屏正在放着这个时空的影片,经过重重挑选,基本算得上是普法塑人的教育片。   他看得津津有味,穆君桐不禁疑惑地问道:“你不生气吗?”   秦玦侧头:“生气?”   “他们把你关起来了。”   秦玦蹙眉:“可我没有戴手铐脚镣。”   好吧,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被看守起来了。   穆君桐耸耸肩:“没事,我来了,你就可以自由了。”只要穆君桐守着,上层就不会干涉秦玦的活动,“我同他们谈好了条件,新的改革你也会参与,多出几次任务,戴罪立功。”   曾经时空线出现崩塌,时空局只会派人过去刺杀对此次崩塌影响最大的人。死了一个人并不能改变一个时代的溃烂,但时空局并不会理会,只要阻止崩塌就行了。   现在新的决议被提出,刺杀将作为最后选择,他们将用更有效的方式挽救其他时空。不再简单粗暴的选择刺杀,而是力挽狂澜,靠计谋,靠智取,更用心对待其他时空。   曾经招揽进来的人才大多是穆君桐这样靠武力的,手段智谋上乘的人才着实稀缺,换个角度来看,秦玦属实是瑰宝。   穆君桐把情况给秦玦讲了一遍,他很快就理解了。   “我同你一起?”   “自然。”穆君桐现在算是秦玦的“监护人”。   “这样便好。”他平静地点头,认为这些事情听上去很有意思。异时空流速慢,他和穆君桐相处的时间将被不断拉长。   秦玦勾了勾嘴角,黑魆魆的眸光落在穆君桐脸上,眉眼弯弯:“看来你是我的镣铐。”   这话是事实,可从他口里说出来总有些诡异。   穆君桐别扭地缩了一下:“你若是不愿——”   他厚颜无耻地靠过来:“你明白的,只要同你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   穆君桐难免感到一阵酸涩。   她自然是爱秦玦的,但却不是同他等同的爱意。她的爱是有条件的,掺杂着怜悯、愧疚、感动和责任,总归不够纯粹,但秦玦的爱却是无条件的。   若爱情是一场战争,结局只会有一方胜利,从来不会打成平手。毫无疑问,秦玦输得一败涂地。   察觉到她的情绪,秦玦将头靠到她肩窝。   穆君桐习惯性地怜爱众生,但秦玦从来不是众生一员,如今能得她怜爱,让她分出一丝特殊的爱意,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不需要穆君桐说出她心中的感受,他就能开口为她解惑:“我已经足够有幸了。”比起本该有的结局,比起亿万时空的其他自己。   穆君桐越发愧疚,他们的爱意从一开始便不是平等的,幸好往后余生尚长,慢慢来。   有些人的爱火热炽烈,有些人的爱却细水流长。   她抚摸着秦玦的长发,学着他的动作亲亲他的头顶:“走吧,不在这儿待了。”   “我还没看完。”   “回去也能看。”   “回哪儿去?”   穆君桐毫不犹豫:“当然是回我们家了。”   秦玦躺在她怀里,诱她说出满意的答案,他舒服地眯了眯眼,嘴角翘起得逞的笑容。   ……   短短一个月,秦玦迅速适应了这个时空。   他将墨发高束成马尾,换上时空局战服,身姿挺拔,活像一个得心应手、经验老辣的老员工。   他一向能唬人,为他装配仪器的人员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基本的交代都没说就准备离开。   穆君桐连忙把那人拦住,扶额提醒。   对方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一张脸通红:“抱歉,抱歉,我只是……我就觉得他……”   穆君桐哭笑不得:“我懂。”秦玦这家伙,干什么都是举重若轻的,气场太强。   时空局里的情况被无时间差直播投射在个个首脑面前,明明是第一次施行新策略,第一次进行传输,如此重大的场合,秦玦和穆君桐并肩往这儿一站,两人活像是去旅游的。   看看紧张到不行的时空局员和首脑们,再看看说着悄悄话的小情侣,有人龇牙笑:“或许对他俩而言还真是去旅游的。”   有人看热闹接话:“一个穆队配一个秦玦,轻松拿下。穆队负责武力,秦玦嘛……拜托,那可是秦玦,阴谋诡计、施谋用智不在话下。”   “……能不能找点正面的词?”   大型传输舱舱门关闭,传输启动,传输舱震颤,发出阵阵嗡鸣。   光芒闪烁,所有人的心都被提起了,屏息看着舱中两人。   穆君桐面色平静,不用担心,最让人担心的是第一次进行时空传输的秦玦。   光芒产生旋涡,渐渐将两人包围。   本该静心等待传输的秦玦却忽然动了一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侦测员几乎是瞬间调出了所有的面板检查他的数据,却在下一刻发现,秦玦小臂移动,牵住了穆君桐的手。   吓出了冷汗的所有人:……   光芒陡盛,两人的身形彻底消失。   大厅和直播里的所有人都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监控员捂住心口,关掉面板,往后背一仰,重重吐了一口气。   她侧头,同刚才一起打趣秦玦穆君桐的同事相视一笑,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祝他们度假愉快。”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别急,有番外。   评论我都有看,番外会好好交代的,这本是我写文以来废了最多心血的文,我最不想看到这本文让人失望,会尽力写好结局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