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霸王别亲   作者:菖石   文案:   阮家长女阮瑛的美貌名动洛州城,只可惜是个哑巴【装的】。   是个哑巴便算了,还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也罢,居然还嫁进晋王府做了王妃。   真是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   (一开始)   池晋年:“我救了你,这一辈子都是你的恩人。”【一脸正经】   阮原:“这恩,怎么报。”【叹气】   池晋年:“以身相许。”【一脸正经】   阮原:“好。”【幽怨】   池晋年:“答应地这么爽快,那我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还是一脸正经】   (哪里爽快了啊喂——明明很不情愿!)   (后来)   阮原:“这王妃我不想做了。”【委屈】   池晋年:“谁对你做什么了?”【一脸正经地提剑】   阮原还没来得及说话,院外哭声一片叫苦连天。   阮原:“不是..我真的不想再当女人了。”【幽怨】   池晋年:“那我教你骑马射箭,带你驰骋疆场,同你潇洒四方。”【一脸正经】   (怎么说情话都一脸正经啊喂———)   (其实,池晋年没意识到他在说情话。)   【心狠手辣王爷池晋年x自带受宠体质王妃阮原】   【非男子婚姻合法设定,男扮女装进王府】   【阮原特殊原因当女孩养大,遮住喉结男女莫辨】   【阮原声音能听出来是男人,所以要装哑巴】   【这一本讲人最多,妖其次,仙最少】   【假的双向救赎,真的双向沉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晋年、阮原 ┃ 配角:顾琮、李梧月、方世芸 ┃ 其它:很多   一句话简介:霸道多了深情加持,又怎么算霸道   立意:我与你,一荣俱荣,一损,我独损。 第1章 提亲   “少爷!不好了!”   阮原睁眼,听见房门被打开,小丫鬟慌张的模样窜进视野。   碧瑶扶他坐起身,给他拿了件厚袄子披上,手指有些颤抖。   阮原注意到她的异样,自己拢好袄子,扯住她的衣袖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有人来提亲…”   阮原听到这里轻笑一声,   “来提亲的人还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能嫁。”   “这次不一样,是,是晋王。”   阮原的眼睫毛颤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碧瑶,替我梳妆。”   出房门的时候,公子已然出落成一个美人,肌肤嫩白胜雪,脖子上围一条白布。   一个普普通通的败国商家,如何招惹到了晋王?   然而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阮原的身躯却一震。   “阮老爷这副神色,是对本王的聘礼不满意还是对本王不满意?”   池晋年嘴角勾起一抹笑,虽是俊美有加,看了却莫名叫人生寒。   阮父忙往地上一跪,阮母也颤抖着跪了下来:   “小人不敢啊。王爷亲临劣府,心惜小女,小人受宠若惊,只是...”   “哦?只是什么?”池晋年来了兴趣,挑眉道。   阮父咽了咽口水,浑身更是抖得像筛子似的:   “小人此前应承过小女,婚事皆由她自己做主,小人...”   话还没说完,那晋王竟是爽朗地大笑几声,   “阮老爷好心胸,本王佩服。”   “阮老爷言下之意,本王现下可以收拾收拾回府等阮姑娘消息了?”   这番话说完,气氛便冷了下来,整个前厅一片寂静,那些丫鬟小厮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打破沉寂,为首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毛皮袄子被暖阳洒上光斑,随着步伐跳跃起伏。   池晋年微微勾起嘴角,看着那人来至自己跟前往地上一跪。   旁边的丫鬟也跪下,低头道,   “参见王爷,小姐五岁时生了重病,不能说话了,王爷有吩咐,奴婢替小姐回话。”   “好。”池晋年微微倾身,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抬起了阮原的下巴,   “阮姑娘,本王要娶你,你可情愿?”   阮原对上他深邃的眼睛,种种回忆在心里卷起滔天大浪,缠上咽喉,最后还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池晋年爽朗地大笑一声,转头道,   “如此,本王便等着良辰吉日了。”   说罢大袖一挥带着一众小厮走了出去。   阮家众人毕恭毕敬地送走他,人刚出府门,那阮老爷的脚就一软,阮夫人也跟着失了魂。   “原儿,你怎么就应了!”   “那可是王府!是你能随便糊弄的地方吗!”   “搞不好,我阮家全都不用活了!”   阮原低下头,沉重地闭上眼睛,声音柔软悠长,   “晋王知道。”   “知道…我是男儿身。”   ——————————   阮原与池晋年在一年前相识。   那天,阮原一个人站在长平桥上,等回了三年前辞别的发小方世芸,和他的新娘。   方世芸看到他,即刻勒马翻身下来,走到面前却只说了句,   “方某违誓,任凭处置。”   阮原扬起握剑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上就中了一箭,重心不稳栽下了河。   再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也没有力气,中箭的位置隐隐袭来疼痛。   听到陌生的脚步靠近,他抬眼,对上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那人在旁边坐下,一张锋利的脸。   “你这手细皮嫩肉的,连剑都没怎么拿过吧。”   “为什么要杀方世芸?”   阮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放在了被子外面,感受到这男人火烧一般的目光,忍痛把手塞回了被窝。   “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   男人勾起嘴角,目光里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意味,   “我救了你的命,在我这里,你不能有私事。”   阮原感觉到这人的狂妄,有些惊异地对上他的眼睛,   “这位公子,我的命不是我求你救的。”   “无论如何,我救了你都是事实。”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看得阮原浑身下意识一抖,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把你的命还给阎王。”   “当然,如果你害我白费一番功夫,那就还要搭上你一家的命,阮公子。”   ————————   榻上的公子好一阵没说话,池晋年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毛长长的,前端微卷,骤然想起某个身影,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空气沉寂一会儿,这小巧的公子才道,   “方世芸骗了我。”   “你恨他吗。”   池晋年挑眉,有些蛮横地打断了阮原上涌的心绪。   阮原怔愣片刻,视线微微飘忽,   “恨吧。”   池晋年的食指拨弄起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你去杀了他。”   “如果是你,想见他应该很容易。”   语气沉稳至极,阮原听了却周身一抖,一双似水澄澈的眼睛下意识睁大。   “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都能眼睁睁看你掉下河,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天,你不是也抬剑刺他了吗。”   池晋年整整衣服上的褶皱,微微歪头看着床上的人,眼底有些调侃的意味。   阮原忍痛支起胳膊半坐起身,似乎这样气势便能强一点,直勾勾看着床边这人道,   “这位公子,你救了我的命,可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   池晋年眉毛一挑,脸上停着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手却猛地抓起阮原的衣领往他跟前一带,扯得阮原的伤口狂风暴雨般疼痛起来。   “嘶…”   阮原疼得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抓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这时耳边传来那人颇有威慑力的声音,震得每一条神经都隐隐发疼,   “因为我想要方世芸的命,而你刚好可以助我,就这么简单。”   “你不答应,就在这里待到答应为止。”   阮原疼得额间渗出微汗,呼吸也急促起来,忽然衣领一空,整个上半身跌回床塌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他睁开眼睛,豆大的汗滴滑下,挡住眼睛,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在这片朦胧中他看着那人悠悠站起身,两只手背到身后,脸对着自己,下巴却是上扬的。   “姓王名年,以后好好替我做事。”   说完便扬长而去,阮原胳膊跟着一软,失去重心倒回塌上,脑子里天旋地转,视线也开始发黑,他心底却燃起一股执念。   无论如何,一定要逃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杀方世芸。   ——————————   “公子,你这伤怎么又出血了。”   温柔的声音把阮原唤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正要抬手解他的衣衫,赶忙抬手阻止。   “姑娘,不妥。”   “我自己来就好。”   那姑娘笑笑,那笑容里竟是多了几分无奈,   “你是病人,我是大夫,何必在意这个。”   “我叫李梧月。”   阮原垂下视线,   “小生姓陈,李姑娘,幸会。”   “陈公子,你介意,我便让我徒弟来替你换,你行动不便,只怕越止血越多。”   阮原点头,“有劳。”   李梧月走后,没过多久门外便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陈公子,我是李姑娘的徒弟。”   阮原答应一声,那人进门,步伐端庄,一身清爽的白衣,脸相也白净俊俏。   阮原看着他,心头不知怎的生出几分别样的感觉,好像看见了故人一般亲切。   反正比那王年看着舒服多了。   “陈公子,小生顾琮,幸会。”   “请陈公子褪掉上衣。”   床上那公子听了就要起身,顾琮连忙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触到他的那一瞬,心下一惊。   这公子简直瘦得不像样。   耳根一热,悄悄爬上一抹红来。   “顾公子,有劳了。”   床上的公子轻声细语,语气里本是有气无力,转悠到顾琮耳边怎么就成了淼淼之音。   顾琮清清嗓子,看着那公子背对自己一层层褪下外衣,白皙光滑的肌肤隐隐若现,心脏快要跃出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抬手抚上阮原的纱布解开,   “公子,上完药膏以后,可不能再乱动了。”   阮原听了眸子一黯,感受到冰凉的药膏一下一下敷在伤口处,疼痛之余心里幽幽升起几分阴郁来。   不是他乱动,而是那个不知轻重的狂妄之徒…   “顾公子,你是王年的人吗。”   “你和李姑娘,你们都..替他卖命吗。”   他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在背后替他敷药的手一滞,而后又轻轻抹开,   “与其说是卖命,不如说是报恩。”   “报恩….”阮原喃喃,   “他救你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他救了我,我也得像你们这样吗。”   顾琮替他缠上纱布,再给他轻轻拢上衣服,扶他躺好,方才定神对上他的视线。   “王公子不做没有用处的事,但是他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往后陈公子会明白的。”   “哪怕他要我去杀人?”   顾琮手一滞,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阮原看着他收拾好东西走出去掩上门,眼前又浮现王年那张脸和他的表情。   重情重义看不出来,凶狠冷血倒是很形象。   阮原在黑暗中黯黯攥紧拳头。   他一定会,逃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拍阮原胳膊】   阮原【笑】:“各位看官大小姐俊公子中意,点个收藏,感激不尽。”   池晋年【瞪作者君】:“说借你打个广告,没说你可以打他。”   作者君【捂脸尖叫】:“我没有打他————”   作者君卒。   ,。 第2章 我逃   李姑娘的另一个徒弟小罗天天来给他送饭端药,顾琮天天来给他上药换纱,阮原却再也没见过那凶神恶煞的王年。   他把自己从河里拎了出来,其他什么都让别人干了,这也能算救人吗。   阮原看着小罗在旁边捣鼓药碗,微微笑了一下,说道,   “小罗,你好像我妹妹。”   小罗抬眼,大眼睛望过来,笑得像朵花,   “你还有妹妹呀,也像你一样美吗。”   听到“美”这个词,阮原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他飞快地用一声轻笑掩饰,点点头,   “她很美,也很爱操心。”   “我离开家那么久,她肯定要急哭了。”   小罗眼睛一黯,转回脸用勺子搅动汤药散热,嘴里糯糯道,   “我以前也有哥哥,现在没有了。”   “我全家都死了,我差点也..”   阮原轻轻拢了一下肩上的薄衫,   “王年救了你吗。”   “王年?”   小罗愣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哦,对啊,就是王年。”   阮原看着她,眼中闪过几分不一样的情绪,脸上的笑容却没变,   “小罗,喝完药,我想出去走走。”   “李姑娘说我这两天可以下床了。”   —————————   “陈公子,你好瘦啊,身板比我大不了多少。”   小罗搀着他,却不安分,微微踮起脚要和他比高。   “你看,我再有两年就能和你一样高!”   阮原微微低头一笑,眼底却盛满了无奈。   一天只吃两顿,不给练武碰剑,当女孩养大的身板,可不只有这样么。   可惜,他本是男儿身。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练剑。   阮原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一片葱郁的竹林,林间一个挺拔的身影挥剑如雨,哗啦啦掉下一片竹叶,就连风声都多了几分凌厉。   不是别人,正是王年。   阮原怔怔看着他潇洒无比,缓缓升起的情绪化作嘴边一声轻叹。   “小罗,这竹林后面,是什么地方。”   小罗饶有兴致看着池晋年练剑,倚在栏杆上,一只手托住下巴,   “竹林后面就是洛州城啊。”   阮原一怔,手心渗出些微汗,再往那边一看,却正对上竹林里那人的视线。   两道目光相触,一道却像着了火,落荒而逃。   “我先回房了。”   阮原低下头,拢好外衫便转身,消失在檐廊后。   池晋年看着他纤弱的身影比旁边的小姑娘高不了多少,耳边的风声悠悠带来一句熟悉的轻唤,眼前也浮现漫漫黄沙中一个翩然优雅的身影。   “二皇子。”   好一会儿池晋年都没注意到,这风怎么吹起了他的嘴角。   深夜,微风撩起公子纤薄的衣衫,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随着公子的步伐晃啊晃。   脚下竹叶声声作响,胸腔处处袭来危险的隐痛,阮原微喘着气,却一步也没敢停。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心中却只有一个火热的执念。   穿过这片竹林,便是洛州城。   阮原瘦削的身躯在宽大的竹林中穿梭,一连跑出好远,往身后看不见客栈的明灯,只觉得浑身被黑暗包裹。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风刮过,吹起公子长长的鬓发。   阮原踢到一个石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那风呼呼旋在身边,异常寒冷,阮原只觉得浑身恐惧到作呕,被撂在旁边的灯发出的黄光也万分瘆人。   他大口喘着气,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风中回响,抓起那灯撑起身子又大步向前,使出浑身解数跑进黑暗。   “人…凡人…”   “怎么会有凡人在这里?”   “看起来味道不错,能补补灵气。”   “别抢,是我的。”   四周突然袭来许多声音,却瞧不见人影,阮原双腿软下来,却还是挣扎着往前跑,掉了灯笼,整个人几乎要匍匐在地。   后面那阵风跟了过来,阮原感觉到它在飞速逼近,心脏一抖,大喝一声“不要过来!”,脚却彻底软了下来,身子不稳栽在了地上。   那风和没听见似的扑了过来,顿时千万只无形的手伸向他柔弱的身躯,纱布被扯开,阮原感觉到伤口又开始溢血,同时身上好几处地方都开始往外涌着热流,意识也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踏着竹叶急促逼近,而后便是洪亮的一句,   “放开他!”   一道利剑的银光闪过,那阵风瞬间散开,恍惚之中阮原看到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此刻却让人想要靠近。   “他怎么来了..”   “原来是他认识的人…刚刚谁说要吃来着。”   “不是我,我没碰他…”   那几个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阮原却瘫在原地,连叫都叫不出一声了。   “谁许你们动他了,都滚!”   男人怒斥一句,阮原虽看不清,却能通过这声音想象出他的表情。   一定像个凶神。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整个身子就一轻,被人拦腰抱起。   “阮公子,你人这么小,胆子却这么大,我是没想到的。”   那人低沉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阮原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脑袋浑浑噩噩,却挣扎着挤出一句,   “我不..不杀..方世芸。”   那人稳稳托着自己的身子,脚步却有些急促。   “现在还想这个,你能活下来都不错了。”   “以后,还跑不跑。”   阮原闭上眼睛,头脱力往他胸膛上一歪,那句“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   旧伤还没好又叠新伤,阮原于是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   好容易能下床了,李梧月为了让他多晒晒太阳,叫他去看果子。   小巧的公子于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手里一把样式简单的团扇,摇摇晃晃赶着过来偷吃的小鸟,没过一会儿就睡得悠悠忽忽。   池晋年坐在廊檐的桌前喝茶,看着那小巧公子放下凳子坐了,没过一会儿开始打起旽,竟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见他歪歪扭扭地睡熟了,他终是没忍住走了过去,在旁边靠着树干坐下,把肩膀轻轻一拨,那公子便软下来,往后一倒进了他怀里。   阮原把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睡得安稳了不少。   不知道过去多久,再醒来的时候方才发觉不对。   阮原侧过脸,抬起眼,正对上那双狼一样深邃的眼睛,浑身的内脏都跟着一颤,腾地坐回了身子。   “在这看果子,看来是学乖了。”   池晋年轻笑一声,那声音却怎么听怎么让人浑身难受。   阮原往他那边瞟过去,   “那天晚上,竹林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池晋年低垂眼眸,拨弄起手上的白玉扳指,   “迷药罢了,至于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只有你自己清楚。”   “不可能。”阮原皱眉,视线也变得毫不掩饰,“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我受的伤都是真的。”   池晋年抬眼,上扬的嘴角却是不容置疑,   “你磕在石头上摔了。”   说罢直起身子朝阮原那边倾了倾,一只手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在这公子惊异的目光下把他扯过来,几乎要撞上自己的鼻子,语气多出几分狠戾,   “阮原,我救了你的命,这一辈子都是你的恩人。”   “对恩人得是什么态度,不用我教你吧。”   阮原瞪大眼睛,感受到面前这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只觉得胸腔一股火沿着血管往上烧,视线却在这人的气场下自动规避。   池晋年松开他的衣领站起身,看着这小巧公子白皙的脸颊因为气愤而微微发红,自顾自低着头整理被揪乱的衣领,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在盯着一头漂亮的梅花鹿。   他转过身,只迈了一步就听到那人在身后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你们是北国人吧。”   池晋年的眉毛因为惊讶轻轻往上抬了抬,而后两只手习惯性地背到身后,转回去面对那公子,听他继续说道,   “你衣服上的纹路,在南域不常见。”   “之前我家收留过一个北国的门客,我在他的衣服上见过。”   阮原没有抬头看他,目光停在面前的果子上,慢悠悠摇起团扇,   “还有你折扇上画的丹顶鹤,在南域也不多见。”   “今天我能看出来,以后也会有别人看出来。”   池晋年扯起一个笑容,调侃道,   “你这是在帮我?”   小巧公子依旧偏着头,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那张脸却美得震人心魄,   “你不是要我的态度吗。”   池晋年大笑一声,来了兴致,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离他近了几分,   “我是北国人你还帮我,你就不怕我对南域不利?”   阮原长长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我平平无奇一芥草民,只求生活无忧,吃穿不愁。你说的那些,与我无关。”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阮原抬头,正对上池晋年的视线,眼底的坚毅掀起轩然大波,顺着炽热空气直震到池晋年心底。   “如此。”   池晋年全盘接下他的眼神,悠然转身。   “只可惜,很多事情不是你说了算。”   “是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往哪跑———”【提剑】   阮原【扑街】:“啊!我要死了!”   池晋年:“谁说我砍的是你了?”   作者君:“就是啊,池晋年只会对你发动【恩人咒】攻击而已。”   池晋年【提剑】:“没错,但是我会砍你。”   作者君卒。 第3章 回府   “二皇子。”   顾琮进来,转身掩上门,对池晋年弯腰行了个礼。   池晋年转身,表情异样严肃,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在叫嚣,   “刘府出事了,行刺失败,满门抄斩。”   顾琮抬头,看出他在极力控制情绪。   “如果刘似烨还活着…”池晋年闭上眼睛,语气平淡却藏着锋利的痛楚,   “一定会去幽通找我。”   “我即刻启程回幽通,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   顾琮应了一声,见他大步流星就要走出书房,连忙叫住他,   “二皇子!”   “阮公子…该如何处置。”   池晋年脚步顿了一下,侧过脸,却没有完全回头,   “等他伤养好了,你亲自送他回城。”   顾琮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见前面男人脸上没有任何动摇,想问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池晋年似乎读懂他的犹豫,补充道,   “攻打南域乃当务之急,至于方世芸,以后再处置也来得及。”   说罢大袖一挥跨出门去。   还没走几步,便听到一声轻唤,池晋年于是回过头,见李梧月站在书房栏杆边,脸上一个温柔的笑。   “二皇子万事小心。”   池晋年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想走,身后那人却急匆匆跟过来,再回头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明显牵强了一些。   “二皇子真要放阮公子走。”   “这么多年,能这样从二皇子手里走掉的,他还是第一个。”   池晋年微微眯眼,本就烦躁不安的心绪在眼眶里兜转,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梧月紧抿着嘴思考了一瞬,最后还是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那天我都看到了,二皇子…”   “让阮公子枕着胸膛睡了一个时辰。”   池晋年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语气也没和善到哪里去,反问道,   “所以呢。”   “我不懂你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也不懂你何时开始有闲心揣摩起了我的心思。”   “李梧月,”池晋年转过身,夜风吹起他的鬓发,却只让人觉得心寒,   “别不知分寸。”   李梧月看着他大步走开,眼眶里不知不觉蓄了一条澄澈的江。   这么多年,怎么只换了一句不知分寸来。   池晋年走过那小巧公子的房间,却不知怎么的停了下来。   窗户开着,房内点着明亮的灯,他站在窗前,见那公子一身素雅的白色薄衫,乌发披散在肩上,微侧着脸,高挺的鼻梁和略微卷翘的眼睫毛上跳跃着光。   他比刘似烨要小,要瘦,要柔弱,可是他们的气质那么像,通身一股清雅,掺着些许忧郁悲凉。   想到那张生死未卜的脸,池晋年只觉得胸中钝痛,一只手下意识抚上窗沿,却惊了房内那只美丽的小鹿。   阮原朝窗边望去,对上那人的眼睛,心脏却骤然被他眼中的悲哀攻击,喘不过气来。   这个总是凶神恶煞,下手没轻没重的人,现在很悲伤。   两道视线相触,现在却换了另一道退缩。   阮原下意识站起身,就要走到窗前,那人却将手一放,毅然转身走了,半句话没留。   阮原追到窗前,探身出去看着那人高挺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像是些许心疼,又含着一点怪异的不舍。   这个人,就应该永远霸道,永远狂妄才对。   怎么可以难过呢。   ———————   “顾公子,王年去哪了。”   阮原看着面前停好的马车,下意识问出口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一惊。   顾琮把牵来的马拴在马车前,   “他要去哪,没必要和我们说。”   “这马车,是给你备的。”   阮原一惊,步子下意识往后退,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顾琮拍拍马背,侧过身望回这警惕的小人儿,   “送你回城。”   回城…?王年那样的人,会就这样放他回去?   阮原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手紧抓上车窗的横梁,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耳边又响起王年那句霸道的 “我救了你的命,这一辈子都是你的恩人”。   “你们就这样放我回去,以后可还会要我做什么。”   顾琮往前一步靠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是他,我是我。”   “我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也希望你走了以后,”   顾琮清澈的眸子轻颤了一下,   “他不要再想起你。”   “否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阮原怔愣了一下,看着这温和的公子垂下手,自顾自走到马车前,替他撩开帐帘,   “上车吧,陈公子。”   阮原的拳头暗暗收紧,抬脚走过去,顾琮于扶他上了马车。   帐帘一放,外面传来一句温柔却严肃的提醒,   “我没和你说,千万不要拉开帘,也不要开窗。”   “无论听到什么,只当没听见就是。”   阮原应了一声,一只手抓上横梁,坐稳了身子,听到外面顾琮轻喝一声,马车便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那片竹林,那个霸道的人,这个空空如也的客栈,种种无法理解的一切,如今都要成为过眼云烟。   如果可以,不要想起我。   ————————   帐帘再掀开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口。   顾琮扶着阮原下车,手轻轻抓上他纤细的胳膊,好容易平静的离别心绪又缠上咽喉。   他看着那小巧公子站稳了身子,方才垂下手,目光短暂在他白皙的脖颈间跳跃了一下,便很识分寸地收了回去。   “顾公子。“   那小巧公子往前迈了两步,却回过了头。   “虽然你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想亲口和你说。”   “我不姓陈,我姓阮。”   他嘴边多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点亮了周围的空气,带出一股沁人的芬芳来,   “这段时间我其实过得很开心。”   “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叫我‘公子’,而不是‘姑娘’。”   “如果不用杀方世芸,”   他长长的眼睫毛轻颤了一下,嘴边的笑意更盛,周身的温柔气息简直快要就地把顾琮融化,   “我希望能和你们再见面。”   他说完便转过身,顾琮心里却烧起火,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腰际卸下一个香囊放在他掌心。   “阮公子,若你有急事,拿着这个穿过竹林就能找到客栈。”   “我一定会助你。”   就当是,你对我这份信任的回礼。   ——————————   阮家大小姐回府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   连珺秋听到消息,这几日心神不宁,饭都吃不下。她那贴身丫鬟见主子这副样子,心里急得很。   “少夫人,这粥好歹喝点...”丫鬟诺诺央求着,哪知那粥碗却被桌前的连珺秋一掀,直直朝地上跌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粥也洒得满地都是。   “少夫人...还请少夫人想想自己的身子..这样不吃不喝...”   连珺秋听了这些话便火了,朝那丫鬟吼道:   “你让我怎么吃得下去!阮大小姐活得好好的,还拒了所有来提亲的,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着我这少夫人的位子么!”   她狠狠地抓起桌上摆着的紫金浮雕手炉朝地上砰地一声摔去,吓得那丫鬟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只得低低呜咽着。   突然,只见窗外传来深沉镇静的男声:   “你放心,阮姑娘断不会想着你这方少夫人的位子。”   连珺秋一听愣了,那丫鬟也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门被推开,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应声而入。   方世芸一进来便瞧见屋里这狼狈样,皱了皱眉,那丫鬟忙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飞快地收拾起来,而后快速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连珺秋见方世芸来了,眼神立刻温柔起来,朝方世芸身上贴过去:   “你来看我,果然是担心着我的么…”   哪知下一秒就被方世芸一把推开,   “方某说过,只许你方家少夫人这个位置,其余的方某给不了。还望夫人自重。”   “事到如今,你心里还念着那个阮家小姐么?她跟你早就不可能了!你怎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连珺秋竟是歇斯底里起来,眼睛瞪得像一只失了智的洪水猛兽。   方世芸依旧一脸冷漠:   “方某今日来是想提醒夫人,来了方家,哪怕是死了,说你染了恶疾,你远在幽通的父亲也不能怎么样。”   说罢大步流星推开门,又转头补充一句:   “夫人房里的东西皆是家母用心购置之物,还望夫人珍惜。”之后脚步声渐渐走远。   那连珺秋大叫一声,生气起来哪里还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将屋里能抓起来的东西都抓起来就是一顿乱砸,   “什么用心购置,都是给那阮瑛用的,我全砸了!全砸了!”   那丫鬟在屋外瑟瑟发抖,听着屋里骇人的器物破碎声音,算着待会自己有多少东西要收拾,暗自流起泪来。   方世芸直直走到檐廊外才猛停下脚步,一拳往旁边的墙头砸去,胸腔剧烈抖动,不知是怒还是悲。   什么东西轻触鼻头,方世芸伸手抓下来,竟是迟夏的合欢花。   回忆爬上心头,那小巧公子如画的笑容隔着朦胧印在眼前扑朔。   “方哥哥,能一辈子陪着你,就算不能做方夫人,又有什么所谓。”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举牌】:“我不是渣男。”   阮原:“你喜欢我还娶别人,渣男。”   池晋年:“渣男。”   连珺秋:“你不喜欢我还娶我,渣男。”   方世芸:….. 第4章 战争   阮原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是小时候方世芸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很高了。   树上挂着一个纸做的灯笼,阳光放肆地穿过灯笼的身体,依稀映出里面墨色的字迹,树下站着的公子抬头望着,眼底的悲伤兜兜转转。   “瑛儿,以后你看到树上的纸灯笼,便是我有话想同你说。”   阮原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垂眸,眼角滑下一行泪来。   你娶了别人,我也死了一回,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这样想着,最后还是拿起旁边的竹竿,娴熟地把那纸灯笼戳了下来。   罢了,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纵是树上挂了千千万万只,他也绝不再打开一个。   北蛮入侵,华景恐陷。   洛州将战,速速屯粮。   灯笼上寥寥几个字,却颇震慑。   震慑家国不保,也震慑那人在这种时候还惦念自己。   阮原紧抿嘴唇,眼前出现王年那张凌厉的脸,还有他背着手说的那句“我是北国人你还帮我,你就不怕我对南域不利?”   北蛮..他的确是北蛮。   阮原皱眉,心里某根弦骤然收紧,他转过身,一只手摇醒石桌上正打盹的碧瑶,   “瑶瑶,你快去吩咐人多备点粮食。”   “要打仗了。”   小姑娘原本还恍恍惚惚的,看到他手里攥的纸灯笼却骤然睁大眼睛,   “方世芸找你了?!”   说罢毫不犹豫从他手里扯过那张纸撕了个稀巴烂,愤愤道,   “他也配!我呸!烂人!”   阮原看着那张纸变成雪花洒了一桌的,心里有什么缥缈的希望瞬间黯了下来,一只手撑住桌面,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和你说要打仗,你当耳旁风。”   “看见这东西,却急成这样。”   他安抚地拍拍碧瑶的肩,扯起一个牵强的笑,   “叫他们囤粮食要紧。”   “这破纸,”搭在桌面上的手轻轻将纸屑拢到一起,“我来收拾就好。”   碧瑶点点头跑出院外,阮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那只手却紧抓起纸屑,低下头哭得撕心裂肺又隐忍至极,愣是一声呜咽都没漏。   方世芸,这样我们就彻底两清了吧。   我这十几年的青春,最后还是化了一摊纸碎,稀巴烂。   ———————   北国入侵,势如破竹,整个南域人心惶惶,物资也紧张起来。   就连阮家这样富足的,桌上也难见着几块肉。   阮原和碧瑶来至腾香坊门前,此时的街上已没有多少人,也没剩几家开着的店。   “阮姑娘!”那帐台后面的老板娘探出身子来,对着迈进门槛的两人打了个招呼,“来做什么?”   阮原脖子上缠着白布,对她微微一笑算作回应,旁边的碧瑶却冷哼一声,眼睛往店里瞧,大声道,   “还能做什么,来抓人回府!”   老板娘尴尬地笑笑,眼睛也下意识往里面瞥了一下,   “阮少爷的确在这儿,刚上菜。”   碧瑶撇嘴,大眼睛一瞪,嘟囔道,   “老爷说了不能大手大脚花钱,现在肉多贵啊,他居然跑到这里来偷吃!”   老板娘无奈地垂下视线,“这么紧巴,肉菜涨价也没办法的事,如果没有阮少爷他们捧场,我这店只怕也得倒闭。”   “不过阮姑娘,你们阮府也是奇怪,”   一谈到八卦,老板娘又恢复了精气神,   “庶出的少爷养得比嫡出少爷还好,又高又俊,也没见什么时候缺过银子。”   听到这里,阮原的眼睫毛剧烈颤抖一下,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忧郁来,却只能移开视线,把心事打碎吞进肚子里。   他才是真正当儿子养大的,可不比自己好些吗。   碧瑶有些担忧地瞟了他一眼,而后便扯着他上楼了。   两人还未走近,远远就听到那包厢里面几个年轻男子的交谈声,想来又是那几家的纨绔少爷。   “连州已经陷了,下一个,就是咱们洛州。”   “这肉啊,能吃几天算几天咯。”   “听说方将军他们已经连夜在城门口排兵布阵了,我觉得,守城悬。”   “换我啊,这种时候还打什么,保命要紧。”   阮原脚步一顿,眼前闪过方世芸穿着护甲的身影,心脏猛地一沉。   还没来得及想更多,旁边的碧瑶已经“刷”地一下推开门,里面的人皆是一震,那阮祐正对门口坐着,握着宝贝折扇的手也跟着一滞。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阮原身上,个个殷勤得和什么似的,一口一个“阮姑娘”,争着抢着让出座位给他坐。   “坐什么坐,我们是来抓人的。”   碧瑶没好气地斜了他们一眼,蹬蹬蹬直往阮祐那边去,二话没说就支起他的胳膊往外拖。   众人知道这碧瑶是当阮府的小女儿养大的,向来嚣张至此,也没多说什么便让她拖着阮祐去了,倒是阮原站在门口,愣愣看着桌上摆的大鱼大肉好一会儿都没动。   “你放开,我又不是不会自己走!”   阮祐气鼓鼓把胳膊一摆,眼睛瞪得比碧瑶还大。   “说了不许你乱花钱,我回去告诉老爷!”碧瑶回击。   阮祐眼一斜,“花都花了,你还不让我吃完,亏大发了!”   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路上吵闹,阮原却跟没听见似的,一颗心早就飘飘悠悠飞到城门口去了。   洛州要打仗了。   只要方世芸能活着,哪怕洛州陷了,也没关系。   ————————   夜深了,阮原披上一件薄斗篷,去厨房拿起提前准备好的食盒,只身融进夜色里。   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匆忙的脚步终是缓了下来,抓着食盒的手指也下意识收紧几分。   他环视四周好一会儿,方才走到一个士兵跟前,轻声说,   “这位壮士,麻烦你将这个给方世芸将军。”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接过食盒,眼睛都亮了,   “哇,好香,好久没闻过这么香的肉味了。”   阮原瞳孔颤动了一下,心脏紧揪在一起,问道,   “这些日子…你们都吃什么?”   那士兵摆摆手,“还能吃什么,有肉沫都不错了。”   说罢目光落在阮原小巧的身材和白皙的脸蛋上,打量了一阵,   “你是,阮家的少爷吧?”   “这食盒,是阮姑娘让你送的吗?”   “阮姑娘对方少将真是用情至深。”   阮原脸上礼貌的微笑微微抽搐了一下,心绪被黑夜包裹着翻涌了好一会儿,方才回道,   “还请你不要告诉他是我送的。”   那士兵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阮原于是转过身重新融进夜色里,一身白色的斗篷随着脚步飘飘悠悠,那背影小巧纤细,步子也拖出一条长长的芬芳。   转过拐角,不远处却出现一个熟悉人影,阮原目光一滞,想也没想就往反方向去,身后那人却跟了过来,一声“瑛儿”便让那落荒而逃的人停了下来。   “我不是阮瑛,我是阮原。”   阮原没有回过头,宽大衣袖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方世芸下意识去抓他的胳膊,听到这句话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眉心一动,万千心绪涌上心头,喘不过气。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他们马上要打到洛州了,接下来这几天都不要出府。”   “我送你回去。”   方世芸上前一步,前面那小巧公子却骤然转过身,满脸晶莹的泪花,总是柔情的眼眶兜转的全是难抑的悲伤。   心脏一震而后碎裂,疼痛侵袭神经,方世芸一下子迈不动脚步,只得看着那公子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含糊不清念道,   “明明回不去,这些关心又算什么…”   “什么纸灯笼,什么送我回府,你越是做这些,我就越忘不掉。”   “方世芸,”他微微抬起头,用那双哭红的眼睛对上方世芸的视线,   “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你要是死了,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   那公子说完毅然转身,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再没回过头。   方世芸在原地站着,悲哀上涌又咽下,好久才重新定了心神。   回到城门口,有一个士兵递过来一个食盒,笑眯眯道,   “少将,方主母送吃的给你,我们都羡慕死了。”   接过食盒的那一刻,方世芸好不容易砌好的心墙又轰然倒塌。他把食盒拎到一旁打开,看着那一盘还有些余温的肉,背靠着墙,隐忍的哭泣终于爆发。   这一来一回的关切,却是拴在彼此心上的徒劳,他与那小巧公子,再回不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阮祐【摇扇子】:“各位看官好~我是阮府庶出二少爷。”   阮原:“我是嫡出大少爷,也是大小姐。”   碧瑶:“我是大少爷贴身丫鬟,也是被收养的小小姐。”   【您家真乱】 第5章 重逢   洛州陷了,华景很快也陷了。   南帝人头落地,北帝一统南北,更名大夏。   一场战事过后,改天换地,灰蒙蒙的洛州城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洛州起死回生,阮原却愈发消瘦,一想到方家下狱,便跟着想起那天夜里方世芸的轻唤,东西都吃不下去。   碧瑶拉着他在小院晒太阳,端上来一碗银耳羹,知道他心情不好,便在他旁边坐下絮絮叨叨,想把他的注意力从方世芸身上挪开。   这时一个身影从廊檐下现身,手里又换了一把漂亮的折扇,扬着下巴笑得一脸稚嫩。   “哥,晒太阳呢。”   阮祐说着,收了折扇往碧瑶的脑袋上一敲,小姑娘惊叫一声,抬起胳膊要打他,两个人一见面就是一阵吵闹。   “不去外面花天酒地,怎么特意来这欺负我的丫鬟。”阮原双手捧着碗壁,直勾勾看着那个长不大的男孩。   阮祐这才想到有正事要说,便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道:   “今儿我在外头听见了些消息,你们可知这洛州城如今落到谁手里了?”   阮原本就对北国人不甚了解,自然是摇摇头。   “是那北国的风流王爷池晋年。听说他专门向北帝讨了洛州,就是看上了这儿的美人。”   “咱们洛州美人多的盛名竟是传到北国去了,啧啧啧…”   池晋年?   阮原一愣。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脑子里却蹦出了一个真切的模样,那两人打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过一会儿,见阮原脸上的愁色更重了,碧瑶非要让他晚上出去散心。   长平河贯穿洛州,而洛州最繁华的酒街,就分布在河两岸。   酒街恢复了生气,高高低低的酒楼夹着河又是一片红黄璀璨。阮原站在栏杆边,一只手轻轻倚在栏杆上,看着湖上那艘灯火通明的游船。   洛州还是洛州,却又不再是原来的洛州。   这时旁边的小姑娘扯住他的胳膊道,“少爷,你想不想吃糖葫芦,我去买。”   阮原藏起眼底的心事,笑了笑,“你要是想吃,便去吧。”   碧瑶蹦蹦哒哒走开了,留下那小巧公子一个人在栏杆边,纤瘦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就跃进了二楼檐廊那个人的眼睛里。   夜色美人,却也悲人。   池晋年看着岸边他的背影,一只手下意识抓紧腰间的白色玉佩,那风每吹起公子的鬓发一分,他的心脏就收紧一分,勒得生疼。   早便觉得他和刘似烨有几分相像,再见这人的时候,那个白马上的公子却不见,只留了一块玉佩,化了一盒骨灰。   池晋年的视线死死粘在那小巧公子的背上,盼着他能转过身,再对自己笑笑,再喊自己一声“二皇子”。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滴眼泪恰好落在手背上。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满眼的血丝又生生噎回了心底。   就在这时,好几个男人走近那小巧公子,把他团团围住。池晋年微皱起眉,松开手上的玉佩,视线也凌厉了几分。   “哟,这不是阮公子嘛。”   “这么弱不禁风,和姑娘似的,还敢一个人出来啊?”   “南帝倒了,你阮家也不再是皇商,你不好好担心阮家的生计,居然还有闲心出来逛。”   那几个人一阵哄笑,笑声针一样刺穿耳膜,阮原觉得头皮发麻,却紧抿着唇,硬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们在干嘛!”   那边传来一个尖厉的女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模样可爱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跑过来,却一脸凶相。   “离我家少爷远点!”   碧瑶抬起手,糖葫芦木棍尖尖的那一头直指站得离阮原最近的那个男人。   “哟,还少爷呢。”   那男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直勾勾看着碧瑶,   “阮家很快就要连你们这帮丫头都养不起了,你长得和我心意,还不如跟我回去。”   他说着,一只手扯上碧瑶的胳膊,旁边一言不发的阮原这时才瞪红眼,猛地将那人的肩膀一推,大吼一声,   “滚!你也配!”   那人往后一个趔趄,眼中的嘲弄变成愤怒,抡起袖管就揪起阮原的衣领,险些直接把这小巧公子拎了起来。   “我不配,你这娘们似的就配了?”   他抬起拳头,眼看就要往阮原脸上砸下去,阮原下意识闭眼,听到碧瑶一声惊叫,接着身子一轻,脚又落回了地面。   阮原睁开眼睛,见那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身影,将那人往栏杆上一按,紧接着腿一扬,毫不犹豫踹下了河。   扑通一声,心湖溅起水花,震天响。   阮原瞪大眼睛,视线上移,对上那道熟悉的冷冽眼神,霸道的寒意入侵,意识跟着一滞。   王年。   周边的人一团慌乱,好几个小厮跳下去救人,另外几个男人骂骂咧咧,碧瑶急得跳脚,阮原却定在原地,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似的,直勾勾看着他身前这个男人,嘴唇无力蠕动几下,又抿了回去。   “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顾琮那句话悠悠萦绕在耳边,阮原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那个男人被拉上了岸,浑身上下湿答答的,落水狗一般恶狠狠地冲过来,眼看他要揪上王年的衣领,阮原一把抓过碧瑶手上的糖葫芦砸了过去。   池晋年身子没动,眼一斜,见那糖葫芦擦过肩膀飞去,眉毛一挑,嘴角竟往上抬了抬。   “态度不错。”   他轻声说了一句,脚跟着往后一抬,精准落在那人的肚子上,那人直接躺在地上,疼得呜哇乱叫。   这时围观群众里面跑出来一个人,手里一把雷打不动的折扇,   “哥!瑶瑶!”   那打扮俊俏的公子爷跑到碧瑶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护着,而后瞪着池晋年,一脸傻气,   “你是谁!胆子不小,我阮家的人也敢招惹!”   池晋年脸上又露出那个意味深长的笑,而后在阮原惊恐的目光下把他小巧的身子一捞,   “我胆子还能更大。”   说罢脚一蹬,一手揽着那公子的腰就把人带上了屋顶,引得下面一阵惊呼。   阮原被他捞到屋顶上,原本执拗的眼睛往下一斜看见下面攒动的人头,脚便一软,下意识抓紧了面前这人的衣袖。   “方世芸入狱了,不是我想杀就能杀的。”   “我杀不了他,对你来说没有用处,你也别再找我了。”   池晋年瞟了一眼他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声音却沉稳,   “你是杀不了方世芸,”他放在那小巧公子腰上的手一下子收紧,那公子晶亮的眼睛给他晃出几分慌乱来,   “可我永远是你的恩人。”   “我知你性子倔,带你来这里是要告诉你…”   池晋年眸子一黯,目光牢牢锁在小巧公子白净漂亮的脸上,   “你接下来胆敢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会像这样…把你的命还给阎王。“   话音落,池晋年竟是哗啦一下松了揽在公子腰上的手。   那公子惊叫一声,两只胳膊下意识胡乱挥舞,最后统统落到面前人腰上,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脸已经贴到了他的胸膛。   阮原惊魂未定,抱得越紧,心里就越恨得咬牙切齿。   恨他这般怂样,恨他无奈至极,恨从小到大一直无能为力的人生。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却颇有威慑力,阮原咬牙颤颤巍巍松了手,企图挽回一点尊严,腰上却又多出一只稳稳护住他身子的手来。   “当然,我之前也说过,不只是你的命,还有下面那个小姑娘,和那高个傻子。”   阮原侧过脸,视线往下一瞟,正对上两张抬起来的脸,皆是紧张无比,生怕他会掉下来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下巴一低,眼眸一垂。   “我知道了。”   “从今往后,都听你的。”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面前这人拴住自己的方式竟然是娶进门。   ——————————   “他素来横行霸道,这次却是彻底疯了!”   衍庆宫内,贵妃娘娘猛一挥袖,下面的宫女就扑簌簌跪了一地。   “不等皇上赐婚先不提…”   “皇后的亲妹妹做侧妃,败国的哑女却做正妃!”   贵妃气得险些喘不过气,原本端庄优雅的脸一时狰狞起来,   “他有没有想过皇后党会怎么对付我们!有没有想过我这个母妃该怎么活!”   她突然伸手抓住旁边那个宫女的手,求救一般的,   “快!快让他来见本宫!”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婚成了!”   可是她忘了,自己这个亲儿子做事,有哪次考虑过她的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阮祐【摇扇子】:“诶,那边有热闹看——我去,这不是我哥和我宝吗!”   碧瑶:“啊——少爷怎么上天啦!”   阮原【无力】:“好高啊。”   池晋年【笑】:“各位看官,下一章来看我和夫人成婚。”   作者君【死而复生】:“二皇子,打广告可以,但是你不能按着大家的头啊…”   作者君卒。 第6章 成婚   贵妃娘娘的人还没到,洛州城就迎来了这桩盛大的婚事。   一箱箱红缎裹着的檀木箱子成列摆在阮府门口,竟摆了有十余丈远,里头红尺花瓶妆匣铜盘样样齐全,光花瓶便各式各样,愣是塞满了好几大箱子。   众人皆叹这阮家嫁女风光,跃上枝头成了晋王妃,却不知,阮家许的,实则是那个悲哀男儿的一生。   阮原坐在镜前,看着碧瑶给他披上盖头,眼前敷上一片红,眼眶跟着变红也无力发觉。   “少爷,时辰到了。”   碧瑶扶起他的胳膊走到门口,刚打开门,便有一股冷风钻进来。   阮原浑身的血液一僵,意识混沌了一瞬,悠悠听到耳边一句,   “少爷,下雪了。”   他虽覆着盖头,却好像就着刺眼的红看到了外面飘飘悠悠雪花,嘴角藏在盖头下一紧,喉间也开始无声地呜咽。   原来只有老天,才会哀叹他的身不由己。   这个日子下雪,可让外头候着的人没少冻。那些个小厮早就冻得脚底僵硬,石头一般不听使唤。   而马上等着的男人一身红衣,仍是那样直挺挺坐着,没什么表情,却在看到红毯上那人的时候,乌黑的眼睛里融了雪,化了微光。   那公子一身红衣,头上精致的红盖头,由丫鬟扶着,趁雪朝他走来,一如那个从黄沙中走出来的公子,远远便能嗅到一阵玉兰香。   如果再配一匹马…   池晋年心头猛地涌上悲哀,又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欢喜,飘飘悠悠,漫天雪花总归携着这抹红落进了心底。   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着眼前人摊开手掌,接过了丫鬟手里的那一只手,握紧。   刘似烨,我没护好你,这一次,我会护好他。   总归你们两人,皆是一般弱不禁风,一般执拗倔强,一般…身不由己。   阮原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总觉得有什么难以描述的感情沿着他们接触的皮肤传过来,沉重地让人心颤。   这时前面那人停下脚步,阮原跟着停下,听到旁边有人放了一个凳子在跟前,便知道要上轿了。   头上的花钿和盖头很重,他抬起脚踩在板凳上,只觉得周身都在不自然地乱晃。   这时两只手掌贴上腰际,身体猛地一轻,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轿上。   阮原眉心一动,眼角瞥到那人骨节分明的手,什么也没说就掀帘坐了进去。   刚坐稳,便听到外面一声沉稳的“起轿”,转而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响彻云霄,混着那唢呐的尖鸣和低沉的鼓声,踏上了去晋王府的路。   堂堂晋王妃,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可笑,可悲。   南域灭了,原以为很快可以甩掉那一个身份,他却忘了,自己当了十几年的阮瑛,便再做不回纯粹的阮原。   花轿晃晃悠悠,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进了晋王府。   阮原一个人坐在床塌上,房门打开,他听着那人沉稳的步伐接近。   而后盖头被猛地一掀,他微微眯眼,在这股迷离中对上那人的狼一样的双眼。   头上的花钿摇摇晃晃,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侧过脸直勾勾望着自己。   心尖被那股不容质疑的霸气震到打颤,阮原站起身,拿起另一个酒杯,这时那人的手臂伸过来抬起,酒便自顾自流进了喉管里。   交杯尽,礼已成。   从今往后,他便是晋王妃,缠着脱不掉的白布,顶着脱不掉的外壳。   阮原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前端微卷,随着池晋年解花钿的手轻颤。   花钿繁杂,那人的手却极小心,阮原有些惊诧,在惊诧之余胳膊被一扯,花钿落地,人也落在了床塌边。   他看着池晋年伸手解自己的腰带,对上池晋年深邃的眼睛,心脏直撞胸腔。   “你..”他慌乱按住池晋年的手。   池晋年动作一滞,抬头,脸上既不是笑也不是怒,   “该叫什么,教习嬷嬷没教过你?”   阮原深吸一口气,兀自移开视线,对着空气喊了声,   “王爷。”   池晋年没说话,手上却又开始动作,一边慢条斯理说道,   “侍寝的规矩,也教了吧。”   阮原一惊,猛地从他手中扯过自己的腰带,胸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   “我是男人,王爷知道的。”   池晋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嘴角却微微扬起,   “教习嬷嬷没教好,明天杀了拖出去喂狗吧。”   阮原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松开自己的腰带,低下头不再看池晋年,   “臣妾是男人,王爷知道的。”   池晋年满意地直起身子,却将那腰带往床下一扔,伸手扯下了阮原红色的嫁衣。   外衫剥落,薄薄的里衫下,公子白皙的胴体隐隐若现。   阮原一只手揪紧底下的被单,下意识往后退,却抵到了软绵绵的枕头上,只能睁着眼睛看着那男人脱掉外袍,逼近。   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下巴就被捏着抬起,鼻尖正碰上那男人的鼻尖,寒意骤然侵袭。   “我说过,你胆敢再说一个‘不’字,是什么下场。”   “无论是男是女,进了我王府,就是我的人。”   话音刚落那人的唇便覆了上来,阮原周身的跟着一颤,神经被某种温热搅成乱麻,悲泣兜兜转转,随着那人舌尖的征伐化作眼角一颗晶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松开他的下巴,一只手却往他腰上一揽,另一只手把最后一层防备撕下。   阮原眼睛通红,心里叫苦连天,看起来却是一只抵抗无力的小鹿。   “阮原。”   池晋年把他的肩膀按在床塌上,弯下身正对上他的脸,一只手猛地扯下帐帘。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一介草民,而是我的晋王妃,生生世世与我共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池晋年很早就起身走了。   阮原一个人躺在床上,听到房门被打开,碧瑶一个人走进来,在床边跪下,轻声说道,   “王妃,该起身了。”   阮原一只手攥紧盖在身上的被单,隐忍的悲泣骤然爆发,眼泪毫不掩饰沿着脸颊滑下,小声的哭泣把空气都染上悲哀。   碧瑶见他这样,自己也哭起来,抽抽噎噎道,   “王妃..知画说..这是王爷的床…不能睡那么久的….”   说着一只手搭上阮原放在被单上面的手握住。   阮原哭得比她小声,却狠了几分,略沙哑的声音里悲伤混着不甘,   “不是我不想起。”   “是我起不了….”   双腿就像被人打了似的,动一下就酸疼,更别说隐秘那处了。   碧瑶听他这样说,眼泪恨不得变成瀑布滑下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哭成一团。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是池晋年赐给他的丫鬟知画,   “王妃,各位主子们已经到齐,等着给您请安了。”   阮原收了声,眼泪却汹涌几分。   碧瑶给他的脖子环上布,用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泪痕,阮原正欲忍痛坐起身,就听到门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让她们回去。以后都不用给王妃请安。”   “没什么事,也不要打扰王妃。”   门外那人说完,推门进来,看着床上这人和那小丫鬟皆是两眼红红,微微皱了皱眉。   池晋年挥手让碧瑶出去,走到床边,   “你阮家从前是皇商,现在也是。我派人安排了。”   阮原没作声,也没看他,眼泪又掉下一颗,直直砸到池晋年心底。   “为什么哭。”池晋年问。   阮原脸上突然多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美得震人心魄却多出几分看淡人世的忧郁,   “王爷刻意羞辱,又何必在意臣妾为什么哭。”   池晋年目光凌厉几分,锁在那人脸上,   “羞辱。”   “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阮原闭上眼睛不回答,池晋年只觉得胸膛闷得很,好一会儿才重新挂上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伸手将被单一掀,把床上那人抱起来,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你说是,那便是吧。”   小巧公子的手下意识揽上他的脖颈,看到那一双双朝这边望过来的眼睛,脑袋于是埋进他的胸膛,故意报复似的蹭了好多未干的眼泪,却任由他一路抱着回了自己的小院。   小巧公子不知道,这双稳重胳膊的主人,不是刻意羞辱,只是不善言辞。   那颗生生跳动着想要保护的心,也披了好几层冷淡的外壳。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我不是渣男。”   阮原:“对我用强,渣男。”   方世芸:“渣男。”   碧瑶:“渣男。”   池晋年:“….”   池晋年【提剑】:“除了我夫人,其他人都过来。” 第7章 赐死   “顾琮。”   李梧月站在窗边,折好手中的信纸,悲戚沿着侧脸美丽的弧线滑下。   “你和我说实话,阮瑛就是阮公子,对不对。”   门口的顾琮瞳孔微微颤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看着窗边那人一手拎起信纸的一角,放到桌上的蜡烛上方,很快便有一股火抓上来,胡乱往上爬。   “我十三岁那年求二皇子带我走,他答应了。”   李梧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接下来要说的事与她无关。   “那个时候他被皇上派去幽通。”   “幽通是什么地方,遍地黄沙望不到头。”李梧月深吸一口气,“可我还是跟他去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陪他在那里待了两年。”   “两年啊,我这个在相府长大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那么多苦。”   “后来,他救了你,把我送来了洛州,娶了林清凌。”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扯了一下,她微微眯起眼,眼底的痛苦险些溢出来,   “大家都觉得林清凌会是他的正妻,那个位置却这样空了三年。”   李梧月顿了一下,花了很长时间捡起心里那个被打碎的愿望,   “三年,我一直以为,那个位置他是留给我的。”   “如今我才明白,”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极力控制的情绪在崩溃边缘,“我是真的不知分寸。”   她把手上的信纸拿到窗边,此时火已经快要爬到顶了,碎纸片星星点点,消逝在窗外的黑夜中,带走一个缥缈的愿。   “无论他让阮公子入府是为了什么,他的正妃从来都不会是我。”   —————————   林清凌坐在榻上,手里抱着一个暖炉,眉峰画得又娇又美,   “本妃亲自过去请安,第一天就吃了闭门羹。”   “王爷让大家别去烦她,还亲自抱她回去,护得和什么似的。”   旁边的丫鬟见她眉眼间有些怒气,连忙凑过去给她捏肩,   “侧妃别动怒,她就是个败国的哑女,这王府谁不知道,您才是最大的。”   “况且,哪个小主入府的时候,王爷不是特别关照些,过不了多久就忘了。”   林清凌听到这里,抱着暖炉的手指骤然收紧,语气也锋芒毕露,   “她们能一样吗?她们是王妃吗!”   那丫鬟见势头不对,连忙收声不说话,正想着怎么哄的时候,一个小厮进来跪下,伸手递上一封信。   “侧妃,贵妃娘娘的信。”   那丫鬟接过信递过来,林清凌拆开,起初只懒洋洋扫看了一眼,越看表情却越发认真,放下信纸的时候嘴角一勾,   “这贵妃,还是个识时务的,知道我林家惹不得。”   “这下,有好戏看了。”   ————————   仙风阁内传出一阵娓娓动听的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过路的丫鬟小厮们便知道,这是王爷又来听林侧妃抚琴了。   一曲弹罢,林清凌美眸轻扬,嘴角勾勒出一抹绝美的弧度,望着对面穿着一身深蓝色菱锦长衣的晋王,   “臣妾这一曲可还合王爷心意?”   池晋年放下酒杯,点点头,脸上虽是笑着却冷淡,应了一句,   “好。”   林清凌即便知道他敷衍,还是撩起裙摆站起身坐到他身边,端起酒壶给他重新倒满。   “王爷喜欢,臣妾便天天弹给王爷听。”   “待会留在我这用午膳,王爷意下如何?”   池晋年又应一声,看也没看她,一口将那酒杯里的酒喝完。   突然,他的贴身丫鬟如画匆匆进来,一脸焦急步伐却没乱,倒是林清凌看了心里一紧,倒酒的手也顿了一下。   “王爷,贵妃娘娘派人来,直接往王妃那处去了。”   如画俯身轻声道,池晋年眉头却一紧,眼中霎时闪出几分狠戾,侧过头对上林清凌那张娇俏的脸,   “贵妃派人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今天邀我来听曲,你可真会挑时间。”   说罢霍地站起身,大步冲出仙风阁,长衫末尾高高扬起,急促的步伐差点失了分寸。   —————————   阮原院里一行人齐刷刷跪在地上,低着头。   地上覆了浅浅一层雪花,很快便打湿了膝盖,寒意入骨。   那宫里来的太监将手中的横幅一展,声音铿锵有力,像一根刺穿破纷飞的雪花,   “贵妃娘娘有旨,晋王妃身份低微,魅惑皇子,德行有亏———”   “赐死。”   被声音削得支离破碎的雪花落到阮原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闭上的眼睛的动作贴上脸颊,又是一阵刺骨寒。   心头的震慑涌上喉间,却变成一抹向死而生的笑意停留在嘴边。   也好,老天爷终于怜悯他,愿意帮他结束这生来即悲哀的一生。   于是他在碧瑶和知画含泪的目光下弯腰,头往地上重重一嗑,无声回应了一句,   “臣妾,接旨。”   那太监后面走来一个人,端来一个盘子,阮原接过盘子上的毒酒,手指紧攥,脸上不知是融了的雪还是冻僵的泪。   抬手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熟悉的声音用力敲击耳膜,连带心跳都凝滞。   “别喝!”   阮原还未回过神,手上的酒杯就自己飞了出去,滚到地上哗啦啦一阵轻响。   在这轻响中,他抬眼对上那一双咆哮的眼睛,而后衣领又一紧,那人凶狠的鼻息逼近,却无端温暖。   “我没许你喝,你怎么敢!”   “我没让你死,你又怎么敢!”   ————————   “好啊,你们胆子都肥了。”   阮原被池晋年小鸡一样提着,看着这凶神恶煞的人转过头,对着那惊慌的太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一个要去死,一个连我的人都敢动,把我当什么?”   “滚!!!”   本就狠戾的男人发起飙来,简直要把天地都震碎。那两个太监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而后连滚带爬消失在视野里。   阮原看着这男人转过头来,眼里的怒气半点未消,而后身子一轻,大腿被猛地抱起,又横进了这人怀里。   他大步流星带着怀里惊恐未定的公子往里走,一脚踹开房门,把小鹿往床上一扔。   阮原背靠在坚硬的墙上,低下头听着那人站在床边发疯,下意识抓紧厚厚的被单。   “她给你毒酒,你很开心?”   “想死是吗,觉得这天下都不值得你活了是吗?”   池晋年恶狠狠地看着床上那人,那张美丽又柔弱的脸隐隐约约和另一张脸重合,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就是把你绑起来,也不会让你死!”   阮原倒吸一口凉气,侧过脸抬眼,却对上了一双悲哀到极致的眼睛,一如那天晚上他站在窗边,可以用满溢的痛楚杀人。   而后他看着那人抬起一条腿跪在床塌上朝自己靠近,眼睛分明红了,红得不像那个凶神,却像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有情人。   腰间一紧,胸膛被一只大手压到那个宽厚的胸膛上,温热袭遍全身,那人身上独有的稳重气息也充斥鼻腔。   “世间分明还有那么多欢喜,分明还有珍惜你的人,你分明还没到要死的年纪,为什么…”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阮原一惊,脖颈间流淌不可思议的温热,那个男人就这样紧紧揽着他,任由眼泪侵袭他的皮肤。   池晋年哭了。   就因为他想死。   阮原觉得难以置信,一时间陷入恍惚。   可能是外面的雪太冷了,他竟然伸手抱紧这个温热的身躯,下巴也枕在那人的肩膀上汲取温暖。   “因为身不由己。”   “王爷,臣妾当了十几年女人,已经受够了。”   “下辈子,想好好当个男儿,像王爷这般骑马射箭,驰骋疆场,潇洒四方。”   池晋年突然松开他,往日的深邃眼底竟换了一池澄澈,叫阮原一下子看愣了,   “胡说什么,你从来都是男人。”   他一只手抚上阮原的脸,   “只要你想,我教你骑马射箭,带你驰骋疆场,同你潇洒四方。”   阮原怔愣一瞬,手指却下意识收紧,抓住池晋年的外袍,看着他轻轻解下自己脖上的白布,万般珍视地吻上自己的喉结,   “好好活着,别想离开我。”   再倒在床上的时候,那人抚上自己胸膛的手,怎么好像比往常温暖了几分。   羞辱多了深情加持,又怎么能算是羞辱。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谁想杀我夫人,先过我这关!”【凶】   贵妃:“我是你娘!”   池晋年:“夫人最大!”【恶狠狠】   阮原【愣】 第8章 我要   “你知道晋王妃是谁吗?”   “晋王那样的人,不得是相府家的小姐啊?李相?还是王相?”   “都不是,晋王娶的居然是个南域人,还是个哑的。”   “你诓我呢?南域人,还哑,我都看不上。”   昏暗牢房内两个看守坐在桌旁聊天,丝毫没注意到旁边那牢房内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方世芸深吸一口气,满是灰尘的脸被惊异填满,抓着牢房木桩的手背满是鞭痕。   “诓你做甚,我还知道名字,叫阮瑛。”   “这阮家原来就是南域的皇商,他家女儿一跃做了王妃以后,阮家又成了皇商,可真是有福气。”   心脏扑通一声下沉,方世芸突然爆发出两声悲鸣,惊天地泣鬼神。   那两个看守拿起鞭子,走到他的牢房前,一脚踹上他握着木桩的手背,方世芸却还是死死抓着,脸上两行泪流得悲壮万分。   “你又发什么疯?啊?”   其中一个看守嫌弃地看着他。   方世芸的嘴唇因为巨大的痛苦微微颤抖,抬眼对上那两人的视线,不甘,不屈。   “救救我母亲。”   “她要病死了。”   这么多天,他重复这两句话无数遍,眼眶却第一次蓄了泪。   那看守笑一声,“怎么的,你只会说这两句是不是?”   “你是来坐牢还是来享福的?来这里本来就是等死的,死那么快,还能少受点苦,你该庆幸才是。”   另外一个看守听了这话笑出声,两人于是笑到一起,笑声回荡在狭小的牢房间,一声比一声刺耳。   方世芸攥紧拳,猛地往那牢壁上一锤,指缝顿时渗出几行血丝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困兽一般看着那两人,胸腔剧烈颤抖,嘶吼出的声音简直快要掀翻牢顶,   “这就是大夏吗!这就是北帝的治国之道吗!”   “什么南北统一,什么一视同仁,全是狗屁!”   “你北国人是人,我南域人就不是人了吗!”   那两个看守眉头一皱,扬鞭往方世芸的手就是一抽,那手背上瞬间又多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还没打够是不是!你还很有力气是不是!”   “看来给你们的吃食还是太多了,饿着吧,饿到没力气说话为止!”   看守说完,冷哼一声走了,另外一个看守斜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方世芸紧攥着那木桩,疯了似的往地上又猛锤几下,喉间又渗出几声嘶嚎,悲天悯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唤了一声“芸儿。”   方世芸猛地回头,就着手铐脚镣几乎是爬到那面黄肌瘦的女子身边,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脸颊上的河流半分未断。   “芸儿,别管我了。”   “老身活了这么些年,得夫如成纲,得子如你,也满足了。”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看到瑛儿与你…和和美美,琴瑟和鸣。”   方主母说着,眼眶竟是含了几滴泪来,一只手颤颤巍巍握回方世芸的手,   “那孩子,虽不能说话,我却是..极喜欢的…”   “若有来世…她可得做我方家的..好媳妇…”   话音刚落,已是闭上了眼睛,手也松了。   那方世芸哀嚎一声,要把五脏六腑都生生呕出来似的,旁边的方成纲也吐出一口血来,唯有坐在另外一角的连珺秋面无表情,木头人似的呆坐在原地。   ————————   书桌后的男人慢条斯理折好手上的信纸塞进信笺,深邃的眼睛多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对着旁边那人道,   “你带些银钱去阮府,每一个小厮丫鬟都给足了,能买通的,全杀了。”   “阮府不够人手,你再亲自从王府拨人过去。”   顾琮点头,应声接下这差事。   池晋年看着他,脸上突然多出一抹笑意,“你素来知分寸,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能问。”   “这事交给你,我才放心。”   “谢王爷。”顾琮拱拱手,退到门口,刚打开门,就对上一双熟悉又温和的眼睛,心窍随之一震。   那小巧公子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乌发盘得精致,嘴唇微张,脸上也有惊讶之色。   两人站在原地对视一眼,那公子终究还是移开视线,抿紧嘴唇。   顾琮心中失落一瞬,仍是低下头,毕恭毕敬行个礼,   “参见王妃。”   而后那人迈着淡雅的步子清风一样擦肩而过,跨进身后的门,留下迷人的芬芳阵阵。   可是他顾琮,素来知分寸。   那门轻轻一掩,便听到里头高高在上的王爷一声轻唤,顾琮也掩起心绪迈开了步子。   “来。”   阮原对着池晋年朝他伸出的手一愣,心中不知怎的汨汨涌出一股子温情来,还是低着头,步子却诚实几分,朝那人去了。   刚靠近,那人便一揽,阮原直接坐在了他腿上,倒吸一口气,那人却和没事人似的,任由自己坐着,另一只手摆弄起桌上的毛笔来。   “替我磨墨。”   阮原扫了他一眼,想站起身,那人的手却结实得很,几乎把他按在了大腿上。   阮原没作声,乖乖磨起墨来,又听到那人说,   “明日随我去华景,进宫见见那些个要杀你的人。”   “好让她们知道,你动不得。”   ————————————   “什么?王爷要带她进宫?”   林清凌眼睛一瞪,顺势摔了手中的银碗,   “还真是寸步不离身,把她当稀世珍宝了!”   “原想着趁王爷入宫除了她,王爷竟将她护成这样….”   林清凌一生气,满屋的丫鬟小厮都不敢说话,安静得和哑巴似的,又叫她想起那个踩在头上的哑女来,不免又气几分。   “你快找人去阮府,趁这时间好好查一查,我就不信揪不出她的辫子!”   林清凌扯过旁边那贴身丫鬟的胳膊,看着那丫鬟跑出去,心里才解气几分。   她不知道,早有人捷足先登,阮府也是一阵血流成河,拖出去好些个短命的人。   ———————   “瑛儿,快来。”   方主母站在廊檐下,朝他们挥手。   方世芸在身边蹲着,替他撑一把油纸伞,脚边一只在泥里打滚的小野猫,阮原回头,对那个温柔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天下着毛毛雨,两个孩子站起身,阮原拉着裙角,方世芸拉着他的手,扶他到檐廊下,方主母用勺子舀起一颗圆溜溜的酒酿丸子,递到阮原嘴边。   阮原张嘴含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甜在口腔中默默化开。   方主母看着他,那眼神又是怜爱又含着不舍,阮原一下子没读懂。   “瑛儿。”   她轻唤一声他的名字,春风般淡雅。   “下辈子,你可要入我方府,做一回方家少奶奶啊。”   方主母揉揉他的头,阮原一愣,胸腔骤然炸开一股难以化解的悲伤,血液倒灌。   他看着方主母转过身,走向檐廊尽头,伸手去抓,扯不住她的衣角,想要呼喊,却忘了他是个哑巴。   再侧过头,方世芸已经收了伞,头也不回跟上方主母的脚步,阮原迈开腿,可是裙子那么长,磕磕绊绊。   “回来!回来———!”   阮原猛地睁眼,一滴眼泪滑落眼角,直直坠到池晋年的大腿上。   他胸腔的颤抖还未平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抬起眼对上一道熟悉的深邃视线。   在马车里睡着,不知怎么的就睡到了这人的大腿上,阮原收起汹涌的情绪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袄。   他往另一边挪了几分,有关方家的回忆在胸中作祟,锤得他心口疼,锤得他看向那人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生疏。   池晋年似乎察觉到他的防备,一只手猛地伸过来,连人带袄裹进怀里,不容半分挣扎。   “你做噩梦了。”   他一只手掐住阮原的下巴,抬起那人的脸对上自己的视线,   “以后,再不许梦见那人。”   “也不能想。”   “你进了王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的。”   池晋年突然用食指戳了一下阮原的心窝,眼中满是警告,却不似往常那般吓人,   “我要你这个人,也要你这颗心。”   阮原垂下眼眸侧过脸,嫌弃着这人的霸道行径,却莫名觉得他像个小孩。   马车里恢复安静,两个人的身子还是紧贴着。   有关方世芸的回忆扎了根,却有另一棵树悄然生长,静静地,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我觉得池晋年这人挺有病的。”   池晋年:“…”【有点伤心】   阮原:“但是他又对我挺好的。”【思考】   池晋年:“…”【在心里偷笑】   方世芸【怒吼】:“北国人都不是好东西!”   池晋年【拔剑】   阮原:“王爷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池晋年:“没有。”【坦然】 第9章 守护   马车就这样载着霸道的王爷和他的王妃一路到了华景。   池晋年下了车,阮原跟着站起身,弯腰撩开帘子,看见空气中停了一只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微微一愣,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池晋年一扯,另一只手拦腰一抱,将那人稳稳放到地上,而后自顾自解下拴马的绳,对旁边愣住的小厮吩咐一句“把车拉到别院”,便翻身上马。   阮原看着那几个小厮拉了车就走,一时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时马上那人突然转过身,又朝自己递来一只手,目光悠悠,   “上来,教你骑马。”   阮原怔愣一瞬,这句话反反复复在耳边旋转好多次,最后跃进心底那棵树上开出一朵花。   他伸手握住那人温热的手掌,被他扯上马,跨坐在他跟前,任由他的胳膊环上自己的腰,脸颊顿时腾上一抹隐匿的红,不敢回过头。   “腿夹紧。”   池晋年低声说一句,然后一踹马肚,那马就这样载着两人在纷忙的街道上迈开步子漫游。   众人侧目,见那马上的公子沉稳英俊,前面的姑娘低着头,笑靥如花。   “没骑过马吧。”池晋年突然握住阮原的手掌,递过自己手中的缰绳。   阮原没回头看他,听话地接过缰绳,感受着那人稳稳托在腰际的手,   “回王爷,没骑过。”   池晋年笑笑,那笑里不知怎的泛出一股无奈来,   “你爹娘疼爱,把你护得太好了。”   阮原的嘴角下意识往下撇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并非爹娘疼爱,是不得已为之。”   “臣妾从五岁那年起,就必须活成一个女人。”   “一天吃两顿,骑射武艺碰不得,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就是这么来的。”   池晋年一愣,目光落在面前这人乌黑的发顶,深吸一口气,也全都是这人身上淡淡的芬芳,手下意识揽紧几分。   他说的这些话,怎么扯得自己心里疼。   前面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小巧的身子轻颤了一下,顿了顿,   “臣妾与姐姐阮瑛一胎同胞,长相有九分相似。出生那年,国师亲临我府,说我姐姐身上负着天命,是我南域的天女。”   “皇上本想把姐姐接去宫里,国师却执意让她留在阮府。”   “可是五岁那年,姐姐重病而亡。”   阮原眼底的波澜开始惊天翻涌,眼前的繁华街景都充斥了悲凉,“我父亲怕皇上降罪阮家,对外只称姐姐得病失语。”   “而我,从那时开始,就活成了两个人。”   池晋年眉头一皱,言语间多出几分狠戾,   “为了自己的功名,竟不惜对亲生儿子下此狠手。”   “你阮家,做事够绝的。”   说罢突然低头,在那公子乌黑的发顶落下无比珍视的一个吻,心底有什么沉寂多年的情感在共鸣,在呼啸,   “你受苦了。”   “从今往后,我来护你,没人能伤你半分。”   把这个人接进王府,是他目前为止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阮原僵在马上,任由它带着自己失了魂的身子在街上穿行,整颗心都被头顶那个吻带离,不知去到了哪里。   总归,是个欢乐之地。   ———————   “娘娘,晋王和..晋王妃来了。”   宫女通传一声,贵妃娘娘的脸黑了下来,刚想发火,就看见两个人迈过门槛走过来,一高一矮,都往地上一跪,却只有池晋年的一声,   “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贵妃下意识捏紧怀里的手炉,眉头一皱,   “南域小民不懂礼数,骑马到宫门口,你这个晋王也不懂吗。”   她还没叫起身,池晋年就自若地站了起来,还顺手捞起了旁边的阮原,锋利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到上面坐着那人身上。   “这么多年,儿臣还没听说过这个礼数。”   “也有可能是因为,”   他的眼眸一黯,嘴边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儿臣在幽通待得太久了,连宫里多了什么新规矩都不知道。”   “还有,他不是南域小民,是晋王妃,母妃讲话可得清楚些。”   听到“幽通”这两个字,贵妃的眼神下意识躲闪一下,却落到了旁边那个低着头的女子身上,   “什么晋王妃,一个哑女也配嫁入晋王府!”   “本宫永远不会承认她!”   “等有了合适人选,本宫会再求你父皇给你赐婚。”   原本稳稳站着的阮原听到这里心剧烈一震,脚也霎时软了几分。   他想到那天雪地上的毒酒,想到旁边这人的眼泪,想到他总是稳稳托着自己的胸膛,胸中居然涌出好些不舍,按都按不住。   如果不再是晋王妃…还能再见到池晋年,还能听到他那些霸道的话吗。   阮原低着头,闭上眼睛,钝痛感从心底往上爬,直抵喉间,这时旁边那人用那个总是沉稳的声音答道,   “我是晋王,我知道谁配谁不配。”   “儿臣希望母妃做事之前,先搞明白,您这个贵妃的位置,是用你亲儿子的命换来的。”   池晋年微微弯下腰,作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言语却化成一把剑,直直往上面那人扎去。   贵妃的胸腔剧烈颤抖起来,一只手指着池晋年,抖着声音恶狠狠说了一句,   “你..你这个孽子!”   池晋年抬眼,眼中锋芒毕露,毫不客气说道,   “事到如今,母妃也只能靠我这个孽子了。”   “不然,靠那个连人都不知道在哪的五皇子吗。”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阮原,再看回贵妃的时候,眼神中分明多了某种坚定,   “母妃要是敢动我的人,我会把母妃欠我的账一点一点算清楚。”   “到时,母妃可别怪我不顾母子情谊。”   说罢,他猛地拉起阮原的手,把愣在原地的人扯出了殿外,留下殿里的人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的人兀自愤怒。   池晋年一路将阮原拉出好远才停下来,正欲说什么,手掌里这只手却微微发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也泛着几分惊魂未定。   池晋年对上他的眼,眼前忽地出现刘似烨的模样,和他眼睛里的疏离。   如果,刘似烨也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这样柔弱混着依赖的….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松开阮原的手,转而揽上他的肩膀,在一棵蜡梅树下将小巧公子拢进怀里。   可惜,刘似烨那样的人,明明已经遍体鳞伤,没剩几口气,却宁愿把苦痛全部生生吃进肚里,也不向他宣泄半分。   “别怕她。我的晋王妃,永远只你一人。”   怀里的人安静地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胸膛上,故作倔强地偏过视线,池晋年缓过神,眼前不再是刘似烨的脸,换了另一张般般入画,却像一阵清风,将汹涌的心绪按回谷底。   这时,好些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怀里的人挣开,低下头乖巧回到自己身后站着,池晋年也垂下手,一个金色的华贵身影出现在转角,旁边是素来桀骜的七皇子,身后一群宫女。   “儿臣参见母后。”   池晋年和阮原垂首行礼,还是只有池晋年一个人的声音。   皇后眉毛一挑,手也没抬,“原来是晋王,和…”   池晋年站起身,扯起一个微笑,“回母后,晋王妃阮瑛。”   “哦,晋王妃不会说话,看来是真的。”皇后突然向前一步,伸手在池晋年警惕的目光下挑起阮原的下巴,   “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   “晋王喜欢,做个侍妾差不多,压清凌一头,还不至于。”   阮原下意识往池晋年那边看了一眼,那皇后撤了手,倒是一旁跟着的七皇子直勾勾望着他,一时竟是看愣了。   池晋年往阮原这边迈一步,微微挡在阮原跟前,“母后,这是儿臣的私事,无需母后挂怀。”   皇后听了这话,勾起嘴角笑道,   “晋王这是翅膀硬了,你的私事,本宫都管不得了。”   “晋王助皇上打下南域,战功赫赫,可是别忘了,”   她下巴一扬,“无论你现在多受宠,嫡子是嫡子,庶出终归还是庶出。”   池晋年的表情没怎么变,阮原却真切地看到了他眼底的暗流汹涌。   “母后也别忘了,儿臣是在沙场长大的皇子,杀过不少人,见过不少血。”   “一个不留神,把安乐窝里的小鸟打下树,掉下来摔死,也是有可能的。”   说完视线悠然往那七皇子脸上一斜,看得那皇后神经一震,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二哥说的对啊,”七皇子把目光从阮原脸上移开,下巴扬起的角度都和皇后一模一样,   “狗逼急了会咬人,谁不知道呢。”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嘴角却扬得愈发明显,   “七弟完全听懂了。”   “看来儿臣也不用再多说了,母后,告辞。”   说罢立刻黑下脸,众目睽睽之下牵起阮原的手,十指相扣,拉着这哑巴王妃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回忆的风刮过一棵大树,这次经过树下的,却是两个人,一高一矮。   那挂在树上的风筝不见,躲在树上哭得隐忍又悲惨的孩子,终于牵上了他的夫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承期(七皇子):“狗逼急了会咬人,谁不知道呢。”   作者君【怒视】:“汪!咬的就是你!咬洗你!”   阮原【拉住】:“算了算了…”   池晋年【鄙视】:“….”【扯回阮原的手】 第10章 取暖   五弟的风筝卡在树上,池晋年爬上去摘,眼见一行人走过来,是那总是没好脸色的皇后和哭哭啼啼的七皇子。   他猫在树上,一只手撑住树干,探着脑袋不作声。   七皇子胖乎乎的小手遮住脸庞,哭得一抽一抽,那皇后竟然蹲下来,用胳膊把他环在怀里。   “期儿,别哭了。”   “二皇子不过是个庶子,你才是嫡子,有什么好吃醋的。”   那七皇子放下手,大眼睛哭得红红的,   “可是父皇说,说要派他去幽通历练,以后就是他带兵打仗…”   “回来以后,他会不会就是太子了?”   皇后笑笑,用手帕擦掉小孩儿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高傲,透着笃定,   “期儿放心,你父皇亲口同母后说过,太子只有可能是母后生的儿子。”   “至于那池晋年得宠,不过你父皇有意把他拱上高处,替你吃下所有明枪暗箭,换你平安长大。”   “等他替你父皇打下南域,以后的江山,都是你的。”   “你父皇待他严厉,你看他满身练武受的伤,多疼啊。”   “你太子大哥的死,是母后和父皇心里的一根刺,”皇后抚上七皇子的脸,   “这些苦这些痛,我们不愿叫你受,便让他替你扛。”   七皇子立刻收了眼泪,笑得好像一朵花,牵着皇后的手离去,树上那人满是伤痕的手掌却攥紧,泪流了满脸,硬是一声没出。   原来,他只是一个吃箭的靶子。   那些恩宠,那些光荣,不过是暂时加在他身上的幌子,没有一丝器重,更别谈真情。   —————————   “王爷。”   池晋年睁开眼,看见一张清柔的脸,手上拿着贴身的帕子,正给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回忆的刺还埋在心底,却突然没有那么疼了。   “这么早就醒了。”   池晋年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轻声说了一句。   “王爷也做噩梦了。”那小巧公子的眼神闪躲一下,一只手却下意识搭在池晋年的胸膛,“梦见…”   他轻叹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池晋年是王爷,他有什么资格问,又用什么立场问呢。   池晋年掀开被子坐起身,接过阮原手里的帕子擦了擦额角,又替阮原把被子掖回去。   “你继续睡吧,我去沐浴。”   “天冷,把被子盖好。”   —————————   “不要什么事情都麻烦你二哥,要学会自力更生。”   贵妃扯过五皇子手里的风筝,“一个风筝都要他捡,这般依赖他,你怎么长大。”   五皇子小小的脸满是疑惑,“二哥是我亲哥哥,我为什么不可以依赖他?”   “就算麻烦他,麻烦他一辈子,他也不会怪我的。”   贵妃瞳孔一震,下意识攥紧五皇子的袖子,“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   “那个时候,你不是一个男子汉的话,母妃怎么办?”   五皇子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二哥会死吗?他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呢。”   “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好。”贵妃眼睛一黯,声音也小了一点。   这时从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即便还未成年,周身的气度已是非旁人能比。   “什么说不好,你一早就清楚这是个火坑。”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未来都是七皇子的,等我死了,他就能坐享其成,坐拥江山。”   “而你,我的亲生母亲,就这样把我推进去,然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五弟身上。”   “此去幽通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来,我祝你们心想事成,毕竟用我的命换来的地位…可得好好珍惜。”   池晋年说着,眼眶中蓄满了痛楚催生的眼泪,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就这样站着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方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个坚毅又孤独的背影。   十四岁那年,他就这样突然长大了,带着看清结局的透彻,带着被父母丢弃的悲凉。   ——————————   雾气升腾,坐在浴池里的男人闭着眼睛,任由水雾在脸上化成水滴流下,没有表情。   突然一个脚步声靠近,他睁眼,在这片朦胧中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抱着装满水的木桶,长发披散而下,身上一件薄薄的里衫摇摇晃晃。   他看着阮原把热水倒进浴桶,长发有几缕被打湿,粘在白皙的脖颈上,心里有什么念头一动,沉声道,   “这种事情让下人来做就好了,你何必亲自动手。”   阮原把桶放在旁边,隔着水雾对上他的眼睛,   “总归臣妾也醒了。”   池晋年勾起一个笑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扯,那人就连着衣服一起进了浴池。   “你如今倒是乖巧。”   “说吧,想问什么。”   那小巧公子下意识抓紧身上的衣服,奈何已经被打湿,在光滑的身子上贴得严严实实,他脸颊一红,   “王爷为何为了我…和那么多人作对。”   池晋年一把将他拉过来,圈进怀里,一只手把他打湿的长发撩到一侧,低头吻上他另一侧的脖颈,   “是个好问题。”   说罢在那人咚咚的心跳声中抬起他的脸,对上那一双清澈得可以净化一切的眼睛,而后张嘴含住他的唇,把一片暧昧的水雾也一并吃进嘴里。   一手扣上公子的后脑勺,回忆越汹涌,这个吻便越深入,简直像要把他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我们都是生来就被父母利用的人。”   “所以你和我,要互相取暖。”   ——————————   “师父!师父不好了!”   一个模样幼稚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身上的白色道袍略显宽大,随着他的脚步飞扬起来。   只见他“嗖”地一下跑到正端坐着的白发道长面前跪下,身子微微颤抖着:   “师兄们说图上有异像,还请师父过去看看!”   那道长缓缓睁开眼,神色平静地问道:   “有何异像?”   那小道士仍是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飞奔过来的。他紧张地用袖子擦擦汗,生怕师父不过去似的,用央求的语气说道:   “那图上突然多出来四个亮点,却是师兄们从未看到过的,求师父过去看看!”   “四个亮点?”那道长一皱眉,表情比方才严肃了不少,“难道是...”   他站起身来,随那小道士去了,二人步伐匆匆。   那小道士的不安感更是浓了许多,毕竟师父一直以来都是淡然自若,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般,如今却是真的急了。   说到这永青阁,乃是坐落在那三清山上,人们都说阁内全是天上来的仙人,天文地理无不知晓。   阁内还有一张天赐的宝图,此图变化万千,却可显露天下之机。   这道长与那小道士推开门,众位弟子都已在里面等候了。   见道长来了,众弟子忙行礼,那道长却径直去了那宝图跟前。他仔细看了一番,眉头越皱越紧。众弟子见他表情不妙,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良久,他才开口道:   “看来...这四星终是相遇了…”   那小道士忙问:“师父,什么是四星?”   那道长叹了口气,缓缓道:   “这四星乃是关乎天下局势苍生的四个人。如今四星同现,便是这四人已经相知相遇。”   “那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呢?”小道士有些紧张起来。   那道长闭上眼睛,摇摇头道:   “四星同现,吉凶难测啊…”   他慨叹一番,便继续说道:   “这吉凶祸福,全凭四星之位。这天鸿星与那天凰星应为一系,地璇星与那地瑜星应为二系。”   “若是四星之位如此,便是天地各守其道,相辅相成,天下大统,君民同心。”   他顿了一下,众弟子也是屏息凝神,不敢作声,只听他语气凝重地说:   “若是四星变位,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怕是有一番浩劫...”   众人皆是惊恐万分。   那道长说完便认真盯着图,脸色越来越差,好一会儿方才面色铁青地说道:   “这天鸿星,如今却是离那地璇星更近一分啊……”   “二十年前那神仙下凡投胎,扰了三生谱,当真后患无穷。”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各位看官,我是地璇星。”【笑】   顾琮:“我是地瑜星,本来应该…”【失落】   李梧月:“我是天凰。”【看着池晋年】   池晋年【搂过阮原】:“谁说天鸿不能爱地璇。”   高照(二十年前下凡的神仙):“不愧是你池晋年。”   作者君【拉走高照】:“你走错片场了。” 第11章 玉佩   晋王府内,一个小厮匆匆拐进一处幽静的别院。   林侧妃正坐在前面不远的凤凰木下晒太阳,一张小脸明艳端庄,眉似新月,绛唇映日,贵气万分。   那小厮不敢怠慢这等人物,忙飞快跑至林侧妃跟前一跪:“回侧妃,外头有消息了。”   林清凌也没瞧他,只扬了扬手示意他说下去,腕上那只玉镯在阳光下晶莹通透。   “阮府那些小厮丫鬟嘴巴都紧得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是吗。”林清凌突然脸色一冷,目光锐利起来。   那小厮见侧妃这副表情神气,吓得周身一抖,心里默默念起阿弥陀佛来,这时只听见头上那声音悠悠道:   “查了那么多天,就回我一句问不出来?”   那小厮咽了咽口水,“回侧妃,小的见阮府查不动,便去洛州城内查了一通。据说这阮大小姐与牢里那方家少爷关系不一般。”   林清凌眉心一动,很快又恢复平静,叫那小厮细细讲了个遍,脸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赏了小厮一点银钱便让他下去了。   那小厮走后,林清凌便将手往头上一遮,略微皱眉道:   “瞧这太阳,今儿个倒是闪了本妃的眼。”   身旁的丫鬟知她要回房,忙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   “主子,方世芸这事儿,我们可要做文章?”   那林清凌唇角微扬,笑道:“那是自然。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浪费了。”   “等王爷他们回来,本妃可要送一份大礼。”   ————————————   这边池晋年和阮原已是在回洛州的路上了。   赶了两天路没停,一行人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阮原沐完浴,披着一件还算厚实的毛皮袄子回房,还在走廊便听到房里头好一阵响动,池晋年那个熟悉的声音震天响,快要把窗上糊的纸都震碎。   “什么叫不见了?!”   “弄丢玉佩的人即刻拖出去打死!其他人,掘地三尺也得把玉佩找回来!”   “找不回来,你们的脑袋也不用要了!”   阮原放在门上的手一抖,那个门登时从里面被打开,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出来,险些撞上他。   阮原见池晋年眼中怒意更盛,赶忙侧过身子放那小厮出去,自己进来掩上门。   他看着池晋年在桌旁坐下,自己轻手轻脚走过去,给他沏了杯茶。   “王爷,想来那人弄丢玉佩是无心之过,罪..不至死。”   池晋年突然侧过脸来,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险些把他扎穿,   “罪不至死?你可知那玉佩是什么东西?!”   阮原的手一滞,霎时垂下视线,心里一股憋闷升上来,喘不过气。   “臣妾不知,只是觉得,那是一条人命。”   衣领被猛地一扯,阮原于是惊异地抬头对上那人如狼似虎的眼睛,听他用满溢愤怒的声音道,   “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多少人的命都抵不上那块玉佩,你明白了吗。”   池晋年说罢松开阮原的衣领,大袖一挥,风一样出了房间,留阮原坐在原地一脸呆愣。   你说人命不值钱,之前又为何那样在乎我的命。   ———————   那玉佩阮原见过的,白色,很精致,上面刻了什么字他没有留心,只知道时时刻刻挂在池晋年的腰间,睡觉的时候才卸下来。   玉佩终究是找到了,在这期间,阮原都没再见到过池晋年。   阮原孤零零坐在房里,看着那烛火兀自摇曳。这时门被推开,推开的声音传到耳际自动化为那人的脸,阮原侧过身,好容易宁静的眼波又颤了起来。   池晋年进来,玉佩回到腰际,手里拿着一个酒壶,步伐不似从前那般沉稳。   阮原起身去扶,把他搀到桌边坐下,掩上门,又回到他身边。   池晋年看了他一眼,醉眼朦胧,像是酒意,又像是泪。   手一扯,阮原就坐到了他旁边。   “王爷喝醉了。”阮原伸手要给他倒水,那只手却被他的大手一握,攥得死死的。   阮原侧过脸,看着他深深望着自己,几乎要望进心底,   “人人都叫我王爷,你也叫我王爷。”   “你对我,为何,生疏至此。”   阮原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人又继续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不要叫我王爷。”   “那叫什么?”   “想一个只有你一人能叫的名字。”   阮原深吸一口气,明明没喝酒,心湖却跟着升起一股醉意。   “那王爷,也想一个来叫我,好不好。”   池晋年的瞳孔摇晃一下,微微眯起眼眶,抓着阮原的那只手放松又握紧,   “夫人。”   “你是我的王妃,这世上只有我能叫你夫人。”   那股醉意悠悠上升,忽地化作一支烟火,炸开好一片火树银花。   “晋郎。”阮原嘴角扬起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意,手指从池晋年的指缝间穿过,握紧,   “从今以后,你唤我一句夫人,我便回你一句晋郎。”   池晋年另一只手放下酒壶,伸过来放到他的腰上一揽,阮原又这么进了他的怀抱。   反反复复,抱得太多,他竟也没了挣扎的心思,反倒陷在这声“夫人”的甘甜中无法自拔。   总归,他阮原这一生,最懂随遇而安。   阮原把脑袋埋在池晋年的胸膛,两只手环回他的腰,闻到他身上的酒香,自己又醉了几分。   “玉佩找回来了,王爷喝完酒,不要生气了。”   “嗯。”池晋年答应一声,放松地把下巴枕在这小巧公子的肩膀上,闻他淡淡的发香。   现在一想,就算玉佩找不回来,只要他的夫人没丢就行。   池晋年闭上眼睛,竟然这样睡了过去,睡在了这人温暖的怀抱里。   阮原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放肆地把手收紧几分,鼻尖轻蹭他的脖颈。   哪怕你酒醒以后不记得叫过我夫人,我也知足了。   从前他希望摆脱女人的身份,但是现在他希望和池晋年,生生世世共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池晋年说过,他在他眼里,从始至终都是男人。   ————————   “诶..你们说,擅闯晋王府被发现会怎么样?”   阮祐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手里拿着只剩半杯酒的白玉杯,红着脸颊一副醉样,瞧着周围几个打扮贵气的公子道。   那柳家公子也是洛州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听了他这番话却也警惕地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道:   “阮兄,即便这晋王府里的美人再出落得天仙下凡,那也是晋王的人了,你可别打这些主意...脑袋要紧。”   阮祐不重不轻地敲敲桌子,佯怒:   “谁..谁说我对他那些个妾感兴趣了。我...唉,说了你们也不懂。”   他把杯里剩下的酒往嘴里一灌,又叫一旁服侍的丫鬟给自己添了一杯。   那周家公子却朝柳公子摆摆手打趣道:   “柳兄莫慌,我看他这三脚猫功夫,怕是离晋王府还有百丈远呢就给人撵走了,最多算个擅自路过晋王府。”   柳公子听了拍手叫好,阮祐瞟了那周公子一眼便继续自顾自喝闷酒。周柳二人聊了一阵,都发现阮垣不对劲。   “阮兄,你这是在借酒消愁呢?难道是...为情所困?”   柳公子眉毛一挑,饶有兴致。   周公子接话:“依我看,他这番表现一定是为情所困。”说罢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柳公子继续对着阮垣说道:   “我就不懂了,阮兄你这家底,这样貌,还有一个贵为晋王妃的姐姐,想找啥姑娘找不到,怎么能为情所困了呢?”   阮祐撑着头,“怎么就非说我是为情所困呢?我不是...”   “诶诶诶打住,阮兄,你莫要狡辩,你难道还能为银子所困?”周公子笑着戏谑道。   柳公子趁势指着周公子:   “话说起来,他那妹妹当真标志,论家底与你也般配,不考虑一下?”   阮祐瞟了他一眼,“当真标志的你怎么不考虑?”   柳公子一听这话急了,“谁说我没有考虑了?”   “只是人家姑娘见到我便像见了饿狼一样躲,上回竟主动给你端果子吃,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吧。”   那边坐着的周公子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阮祐却只当这两人不存在似的,闷声吃着瓜子。   好一会儿,那周公子笑完了,竟摆出一副正经样儿说:“要是阮兄你喜欢我妹妹,我倒还真赞成这门喜事。”   阮祐听了这话倒是一愣,半晌方才道:   “周兄,令妹确是艳如桃李,只不过...我心里已是有人了。”   有了一个又傻又倔又凶的小丫鬟。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晋郎。”【笑】   池晋年【愣】:“….”   阮原:“晋郎。”   池晋年【认真】:“….”   阮原:“再不叫你晋郎了!”【气】   池晋年:?   池晋年:我做错什么了? 第12章 剑光   “王妃回来了!”   阮原这边刚走进院门,那石桌上坐着的两人便起身,矮小一点的姑娘礼数都不管了,跑过来就往他身上一扑。   阮原伸出胳膊接住她,挥手让其他丫鬟小厮走开,这才说道,   “你这模样可别叫王爷看到了。”   “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碧瑶咧开一个笑脸,松开他,拉着他的手走到石桌旁边,拿起一幅还未绣完的帕子,   “王妃不在的时候,知画姐姐教我绣花,好不好看?”   阮原接过来,“你这绣的,是鸳鸯啊。”   “绣的时候,心里念着谁呢?”   那碧瑶听了小脸一红,眼睛往旁边的灌木丛一瞟,“王妃学坏了,如今也开始打趣我。”   就在这时,那灌木丛哗啦一声响,众人皆是一惊,定睛看去,才发现落下来一个人,沾了满身叶子。   知画想去叫人,胳膊却被阮原一把扯住,   “别去!这是,是我弟弟。”   阮原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子慌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匆匆走到那阮祐跟前瞪起眼睛,声音却压得很低,   “这是王府,你不要命了?!”   阮祐嘿嘿一笑,和方才的碧瑶如出一辙,一只手抚上脑袋,   “你们两个都走了,我太无聊,就来看看。”   阮原听了这话险些气撅过去,“你说看便看,把王府当什么?”   说罢一只手扯起阮祐的胳膊把他往外拉,“被王爷发现之前快走!”   “别别别,”阮祐站起身,眼睛却往身后那小丫鬟脸上瞟,“我好不容易进来的,让我再说几句…”   这边二人拉扯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阮原吓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奈何那人还没来得及跨出灌木丛,池晋年就大步流星走进了院里。   池晋年脚步一滞,阮原的心脏也跟着一停。   他猛地扯住阮祐的胳膊往地上一跪,知画和碧瑶也跪了下来。   池晋年的目光扫过这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停在了阮祐那个突兀的身影上。   阮原听到他那个沉稳的步伐走到阮祐跟前,只觉得喉咙发紧,哽得他浑身难受。   “擅闯王府,是死罪。”   头上这句话大石头一样掉下来,把阮原砸得神智不清。   “王爷!”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激出一行清泪,对上池晋年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阮祐一时糊涂,求王爷饶他一命,从今往后,保证不踏进王府半步!”   这时那池晋年脸上居然多出一个笑容,然后在阮原惊诧的目光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本王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说完把他的王妃一揽,目光重新落到阮祐的脑袋上,   “擅闯王府是死罪,不过你是本王有意放进来的,不算擅闯。”   “你这三脚猫功夫,我王府的侍卫都懒得拦。”   阮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脏还在突突跳,连带太阳穴都发疼,听身边那人继续说道,   “以后多来王府陪陪王妃,不用翻墙了。”   阮原这时才清醒过来,又好像彻底迷糊了,沦陷在旁边那人缔造的温柔乡,浑浑噩噩。   —————————   阮原穿着袄子,怀里抱一个暖炉,坐在小院的石桌旁,看着阮祐在纷扬的雪花里舞剑。   泛光的剑刃划破一道道无形的空气,也一下下抽打某颗温柔却不甘的心。   “不过阮姑娘,你们阮府也是奇怪。”   “庶出的少爷养得比嫡出少爷还好,又高又俊,也没见什么时候缺过银子。”   阮原坐在原地,手指下意识收紧,眼波随着被切碎的雪花轻颤。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院门,猛地抽出旁边的侍卫手里的剑,一个箭步过来,勾唇将阮祐手里的剑挑起。   “阮公子,让本王看看你的实力。”   低沉的声音挑起心绪,两人的身躯缠打在一起,却只有一人身上发着耀眼的光。   阮祐没坚持多久,手里的剑便悠悠落地。   池晋年往那边的槐树下一瞥,看见一双隐忍却渴求的眼睛。   他拍拍阮祐的肩,“回去,再练练。”   而后径直走到树下的小巧公子跟前,在他那个澄澈的目光下朝他伸出手,   “来。”   “我教你。”   微风竖直灌进眼底,穿到心里吹出一树花。   阮原牵上他的手站起身,看着他把手心的剑柄放到自己手里,而后用他温暖的掌心覆上。   胳膊跟着牵引抬起,脚下的雪随两人贴紧的步伐窸窣作响,那空气中的弧线,那剑刃发出的银光,第一次被牢牢粘在自己的身影里。   雪花裹着两人落下,落下又被劈开。   雪地上弧线和脚印纷杂,纷杂后又被盖上。   小巧公子长长的袄子飞扬,飞扬着贴上不善言辞王爷的裤脚,激起两片心湖荡漾。   一缕鬓发吹到池晋年脸上,他将脸一侧,嘴唇就贴上了怀里那人的耳廓。   “夫人的剑,舞得不错。”   那小巧公子浑身一颤,手腕一软,那剑就悠悠落地。   他被池晋年握着肩膀转过身,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却看见了深情。   那场酒后胡言,他居然还记得。   阮原眉心一动,一只手有些颤抖着抚上那人的脖颈,温柔且小心翼翼,而后直勾勾对上那人的眼睛,好像要把他的深情全部吃进眼底。   “晋郎的剑,才是…舞到了臣妾心里。”   话音刚落,他便勾着那人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柔软的唇送到他嘴边,轻触,然后被侵占。   就像一只懵懂的小鹿,对着猎人献上自己的身体,和深情。   池晋年的手紧揽着他的腰,他的手紧揽着池晋年的脖颈,双唇紧贴,容不得一丝缝隙。   柔情厮磨,肆意征伐。   雪花又裹着两人落下,这次没被劈开,却被融化。   ——————————   阮祐走到半路,身上的热气散尽,这才发现自己的袍子落在了阮原的小院。   他折回来,却在小院门口看到碧瑶的身影,她红着一张小脸,呆呆站在那儿,抬眼看到自己时却噔噔噔跑过来,展开胳膊拦在身前,   “不能进去!”   阮祐冻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皱眉道,   “刚刚能进去,现在为什么就不能进去了?”   碧瑶的脸更红了,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声音也小了一点,   “王爷..在里面。”   阮祐觉得更奇怪了,身子抖着想往院里钻,“王爷亲口许我进王府,他在里面又怎么了。”   “哎呀我快冷死了,你快让我进去…”   他抬手抓住小姑娘的胳膊,都没用多少力就把人提了起来,半扛半拖着破了她的防线,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胡乱挣扎。   刚走近,就看到那颗大槐树下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影,密密麻麻的雪花中,脸对着脸。   阮祐怔愣一瞬,很快明白了过来,脸颊腾地烧起来,比怀里的小姑娘还红几分,松了她的胳膊落荒而逃,躲回了院门外。   他心神未定,呼吸急促了几分,那小姑娘骂着跑过来,小拳头雨一样落在胸膛上,敲得他更加神智不清。   “说了让你别去你不听!”   “叫王爷看到了,还不砍了你的头!”   阮祐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视线紧锁在她脸上,碧瑶一愣,登时收声,脸颊却在这雪花中又红了几分。   “你经常看见这种事?”   碧瑶头一低,喃喃道,“王爷王妃都成亲了..”   阮祐喉结一动,没松手,“你以后,也会成亲吗。”   “在这王府做一辈子丫鬟,你就不想,”他顿了顿,有些心慌,“也当一回主子。”   碧瑶抿嘴,耳根都红了。   “我没爹没娘,谁愿意娶我当主子啊。”   阮祐深吸一口气,眼中冒出几分坚定,   “若我说,我愿意呢。”   ————————————   洛州官牢内,一个黝黑的身影来至连珺秋的牢前,细声喊着“方少夫人。”   连珺秋循声望去,略一迟疑,接着眼中精光一轮,饿狼扑食一般往牢门扑过去,倒是把来人吓了一跳:   “你可是阿爹派来救我出去的?”   “连将军身处幽通官牢,自顾不暇,哪来心思救方少夫人呢?”来人语气里不乏讽刺。   连珺秋听罢面色一沉,像是失望到了极点,望着来人的眼里也多了几分警觉。   “你是谁。”   来人笑笑,配着官牢的昏暗湿冷显得尤为惊悚,“小人乃是受当今皇后娘娘之命给方少夫人带封信。”   “方少夫人可认得阮家长女阮瑛?”   连珺秋听见这个名字周身一颤。自己在方家受了那么久的气,如今又受方家牵连在牢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不都是拜这个阮瑛所赐?   想到嫁进方家以来受的苦,她眼前顿时蒙起一片薄雾,接着冷哼了一声:   “怎么会不认得。”   “那方少夫人可知,这阮家长女如今可是嫁入晋王府成了王妃?”   连珺秋听罢疯了似的大叫一声:“晋王妃?那个贱人居然成了王妃?”   来人忙伸出手示意她安静,她却毫不理会,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   “好啊,我在这里受苦,她倒是享尽了福..她凭什么过得这样惬意...”   来人见她恨的咬牙切齿很是满意,便从袖里掏出一封信从牢门柱子间的缝隙里递给她:   “这是皇后娘娘命小人给方少夫人带的信,还请方少夫人过目。”   连珺秋接过信就这牢里幽暗的烛光读完,浑身颤抖起来,她抬头望着来人,抖着嗓子说:   “谋害..晋王妃...这可是..死罪……”   来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连珺秋看着他两眼发愣,好一会儿那人方才说道:   “方少夫人乃是前朝罪臣家眷,本就死路一条,还怕死么?”   连珺秋双腿一软,也不发抖了。   是啊,她早就知道自己进了这牢便没有活着出去的机会。自己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便是爱上方世芸,然后死缠烂打着嫁进方家。   “方少夫人答应办了这件事,娘娘便可保连将军和连夫人日后无虞。”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外看不清面孔的来人,平静地问道:“此话当真?”   “此乃皇后娘娘的旨意,还能有假?”   “方少夫人如今只需做个决定,让小人回去带个话便是。”   连珺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里也寒意有加:“我答应。”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晋郎你看我舞剑!”【哗啦啦乱来】   池晋年【笑】:“夫人舞得好。”   阮祐:“王爷!那你看我有没有进步!”【无比认真】   池晋年【冷脸】:“舞得狗屎一样。”   阮祐:QAQ   碧瑶【偷笑】:“我也觉得狗屎一样。” 第13章 旧缘   春节将至,王妃和侧妃按例要去佛寺给王爷祈福。   “她们出发了吗。”   池晋年坐在书房,合上书卷。   “回王爷,主子们已上马车了。”一个小厮回了句。   池晋年侧过脸,对着那边等着的顾琮道,   “你去跟上,一定护王妃周全。”   顾琮应一声,退出了书房。   阮原坐在马车里,披一件银狐大袄,脖子上一圈白布,看着碧瑶猫在窗户那,偷偷掀帘往外瞧。   “碧瑶。”   他轻声唤了一句,那小姑娘于是回过头,扬起一个笑容,   “这还是我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出王府呢。”   阮原眉心一动,“你这性子,的确不该待在王府。”   “怎么这样说!”碧瑶嘴角一撇,放下帘子朝他贴过来,大眼睛骨碌碌转,“要是我不在,谁陪你。”   “这王府这么大,你一个亲的人都没有。”   阮原伸手轻轻揉揉她的脑袋,小姑娘头上的珠钗晃啊晃,   “现在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亲人了。”   碧瑶抬起脸,眼中闪出几分调皮的光,   “王妃说的这人,可是王爷?”   阮原移开视线,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明知故问。”   ———————————   两辆华丽的马车在普宁寺前停下,为首那辆下来一个丫鬟,扶着一抹清丽的白色身影下来。   林清凌这边也下来了,看着前面那两人踏上佛寺的台阶,和一旁的丫鬟对视一眼,微微撩起长长的桃红色裙子跟了上去。   阮原这边刚进寺门,就瞧见那菩提树下站着一个光头和尚,双手合十。   碧瑶扶着他往前,走过树下那人之时,却听得一声,   “施主,旧缘未了,新缘难安啊。”   阮原脚步一滞,侧过脸对上那小和尚的视线,呼吸都紧了几分。   他看了碧瑶一眼,碧瑶于是对那和尚说,   “小师傅,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那和尚垂下视线,“方公子在后门等施主。”   “见与不见,施主自有决断。”   说罢他转身离开,留下阮原愣在原地,瞳孔后的世界疯狂颤抖。   方世芸,他从牢里出来了。   那天晚上他在拐角流的泪不知怎么的又回到心房汹涌,带着久违的痛楚敲击。   就算他已经是王妃,就算南域不再是南域,洛州不再是洛州,那十几年的光阴和记忆,摧毁起来又怎么会容易。   阮原和林清凌祈完福,一同走出殿门。   走到佛寺门口时,身后的菩提树一阵窸窣,阮原的脚步倏地一停,一片树叶落下,砸进回忆的池塘晃啊晃。   “姐姐,怎么了?”林清凌美眸一斜,似笑非笑,“不回王府吗?”   阮原垂下视线,旁边的碧瑶回了一句,   “回侧妃,我们主子有事不明白,想留下来问问方丈。”   “如此。”林清凌勾起嘴角,手搭上旁边丫鬟的手,“那妹妹先回府了。”   说罢毫不客气携着那丫鬟的手走下阶梯。   阮原看着她们坐上马车,这才安静转过身,走进寺里,直奔后门。   那和尚说得对。   旧缘未了,新缘难安。   有些话,是要和方世芸说明白。   ———————   阮原来到后门,心脏咚咚跳得厉害,不安混着担忧窜上喉间。   他拉着碧瑶的手,在后门处等了好一阵,却未见着人。   “王妃,我们还是回去吧。”碧瑶撅着嘴,“方世芸那样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阮原轻叹一口气,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好些人的脚步声,混着一个尖利张扬的女声,来自林清凌。   “姐姐在等的,可是这人?”   阮原猛地回头,见一群人将他和碧瑶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小厮猛地一踢,便有一个人往地上一跪。   那人在晃动的视线中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呼吸一滞,心脏瞬间多出一道裂痕。   脸上,脖子上,手背上,都是灰尘和血腥的鞭痕。   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披散着,简直不像人样。   可是那个眼神,分明就是方世芸,那个陪着自己长大的,曾经说过要和自己天荒地老的人。   阮原深吸一口气,视线紧锁在那人身上,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他跪在自己面前,脊背被一个小厮踩在脚下,眼泪跟着滑下两行,止都止不住。   林清凌扬起一个笑容,目光凶狠起来,   “姐姐心里装的既然不是王爷,又何必留在王府呢。”   “只可惜,现在你成了王妃,想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优雅地抬起胳膊,“晋王妃在普宁寺与方世芸私通你们都看到了,那本妃就替王爷做主,把她收拾了。”   阮原瞪大眼睛,见一个女人拿着一把匕首冲过来,眼神凶狠至极。   下意识想后退,步伐却不知怎么的僵在了原地。   眼见那女人就要逼近,肩膀突然被人一扯,身体就往旁边一斜,而后有一个小巧的身影挡在自己跟前。   听得一道尖锐的衣衫破裂声音,碧瑶的珠钗便又在眼前摇晃。   阮原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倒了下去。   他双腿倏地一软,看见她身上的血,连一声嘶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两眼一白,倒进了顾琮怀里。   顾琮稳稳接住他,抬脚踢开疯了一样的连珺秋,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空气中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抬眼,池晋年一袭黑袍站在林清凌跟前,那跋扈的主子捂着半边脸,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说过什么,皇后没有告诉你吗。”   “你林家敢动我的人,别说你的命,就是皇后的命,我也敢要。”   说罢在林清凌惊诧的目光下大步走过来,一把扯过怀里的小巧公子横抱起,   “这丫鬟交给你了。”   顾琮连忙把碧瑶抱起来,看着那王爷大步流星往外走,紧跟了上去。   林清凌腿一软,险些直接坐在原地,还好旁边的丫鬟扯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听到了吗。”   “他说那是他的人。”   “那我呢,我就不是吗。”   ——————————   阮原睁眼,喉间自动蹦出一声没来得及发出的呐喊,   “碧瑶!”   手一抬,就扯住了一个有力的胳膊。   阮原扯着那胳膊坐起身,眼眶里无数痛苦挣扎着落下,看到池晋年那张脸的时候,手臂就一软,毫无保留地歪进了他怀里。   “救救她,救救她….”   阮原哭得歇斯底里,眼泪全擦在池晋年的衣服上,像一只求救的小鹿,依靠着他最信任的胸膛。   池晋年环住他哭到颤抖的身躯,   “她没事,没伤到要害,不会死。”   “别哭了。”   阮原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脸泪眼婆娑,“真的吗,没有骗我?”   池晋年抹掉他眼眶旁边还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我不会骗你。”   阮原身子直回来,掀开被子,双腿伸下床穿上鞋,嘴里喃喃,   “我去看看她…”   池晋年看着他站起身,自己也站起来,抓过旁边那件银狐大袄往他柔弱的身子上一披,   “衣服穿好。”   阮原一滞,看着这生人勿近的王爷亲手给自己扣上扣子,小姑娘倒下的身影还在心头余悸,好容易干了些的眼眶又没忍住湿了几分。   袄子下伸出一只手,抓住那王爷放在袖扣上的手,握紧。   池晋年低下头对上他那双湿润却更显澄澈的眼睛,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另一只手替他戴上了大袄的帽子。   “外面冷,我陪你。”   说罢打开门,紧攥着那小巧公子的手,一同走进纷飞的雪花里。   阮原悄悄,看着那王爷锋利俊朗的侧脸,嘴巴闭着,心头那颗树却在这冬日绽开几朵花。   —————————   “林侧妃蓄意谋害王妃,心肠狠毒,有失侧妃之职,即日起贬为良人,移居偏殿,非本王传令任何无关人士不得靠近,违者斩。”   林清凌坐在偏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颜色昏黄却显得她娇好的面庞柔和至极,   “我总算明白,这么多年我还是侧妃,不是因为我身份还不够显贵,不是因为我还不够美。”   “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爱过我。”   面前的丫鬟已是哭得梨花带雨,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药瓶,   “奴婢求主子三思啊…即便现在是在偏殿,就..就凭着主子林家的身份和皇后娘娘这个靠山,日后也定能从这偏殿出去……”   林清凌也不看她,只呆呆盯着摇晃的烛火出神,好半天方才道:   “家世,权势,别人都羡慕我有的这些,可我即便有,还是好孤独啊。   她说着,一滴眼泪闪着光顺着她的面颊滑落,   “这些往日我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都一文不值了。”   “他以为我进王府是因为姐姐的安排,却不知道,也不会知道,是因为我爱他。”   “我求的是正妃的位置吗,我求的….从来都是他的心啊。”   说罢,林清凌伸手拿过丫鬟手里的药瓶,一饮而尽。   正妃,侧妃,良人,总归你不爱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便从这偏殿出去,你也不会再用心看我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林清凌:“池晋年你十恶不赦!你没心没肺!”   阮原:“不!他虽不善言辞,待人却温和至极。”   作者君【探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别人的确没心没肺….”   池晋年【拔剑】   阮原:“晋郎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池晋年:“没有。”【坦然】 第14章 幻梦   阮原看到阮祐风风火火从碧瑶那间房里走出来,眼眶红着,自己的脚步于是一顿,停在檐廊下。   刚转过身,后面就传来一声带着些许怒气的“王妃!”   阮原没有回头,身上的袄子随风轻轻扬起一个角。   “她跟着你来这种地方,落得这个下场,你满意了?”   “一辈子,要让她在这里待到死为止,你怎么这么狠心?”   阮祐的声音刀子一样扎进耳朵里,阮原疼得攥紧手心,声音里染了些许身不由己的惭愧,轻轻的,   “是我错了。”   “我会让她出去的。”   说完便向前走去,消失在黑暗的拐角。   人们向来只知道从他身上索取,只知道在他肩膀压下千万种要求,却不知道他也会害怕,也会无助,也会觉得孤单。   王府水深火热,于碧瑶而言是,于他而言,也是,更是。   阮祐看着他的背影转瞬即逝,一肚子火气刚爆发又只能压回肚里,正想抬脚,腰际就生生袭来疼痛,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   “蠢钝如猪。”   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怒气在上方响起,阮祐抬头,对上一双冒着凶光的眼睛。   “让你进来,不是让你这样对他说话的。”   “本王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脑袋落地,明白没有。”   阮祐低下头,隐忍地应了一声。   池晋年面无表情看着他,缓缓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   “那个小丫鬟是你亲人,也是他亲人。”   说完两只手往身后一背,目光从阮祐的脑袋上移开,移到那小巧公子方才消失的拐角。   “滚。”   “谢王爷。”   阮祐站起身,身影消失在另一侧。   池晋年往那个拐角的方向迈了一步,却有一个慌张的小厮跑来跪下,   “王爷…林侧妃…自尽了。”   池晋年深邃的眼睛平静如水,待在他旁边的如画却一脸惊诧。   “知道了。”池晋年挥挥手,“找人去宫里通报一声。”说罢便继续往阮原房里走去。   如画跟上他的脚步,轻声道,   “王爷,林侧妃毕竟是林家人…”   池晋年看了她一眼,下巴微扬,   “林家人又怎样。”   “她把方世芸带到王妃面前,光这一点,就够她死上一百遍。”   如画怔愣一瞬,垂着视线不敢对上这男人的眼睛,自知无须多言,闭上了嘴。   她跟着池晋年来至阮原房前,替他打开房门,送他走进去,掩上门之前,看到这心狠手辣的王爷弯下腰,大拇指放在那王妃眼侧抹掉一滴泪。   “他不懂你,自有人懂。”   如画合上门。   在不同人心里,不同人的命也分了三六九等,本就如此。   所以林侧妃哪怕死了,她求的那个人,都没再去看过一眼。   ————————   “碧瑶是我十岁那年,被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拐到洛州的。”   “父亲看她可怜,便收作丫鬟养在府里,其实这么多年一直当亲生女儿。”   阮原坐在床塌上,伸手解下床帘,眼眸比平时黯了些许,   “是我太自私,把她带到这里来。”   池晋年一只胳膊撑住头侧躺着,另一只手伸出去揽住那小巧公子的腰,他就乖乖躺在了自己身边。   池晋年闻着他的发香,“等她伤好了,想办法送她出府。”   阮原眼睛一亮,窝在池晋年颈窝的脑袋也抬起,“真的?”   “不骗你。”池晋年的手轻轻把他的鬓发撩到耳后,“她走了,你就不怕孤单。”   阮原笑笑,脑袋又歪回了颈窝,   “不怕,我有晋郎。”   池晋年的瞳孔轻颤了一下,方世芸那三个字卡在喉咙,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他低头在那小巧公子头顶印上一个吻,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除了那小丫鬟,还有没有事想求我。”   阮原闭上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心脏却轻轻抽疼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其他事情,晋郎自有安排。”   ———————   “小姨死了?!”   池承期猛地把手中的书卷一掷,整间书房的小厮丫鬟都刷地跪了下来。   他额上青筋暴起,又往木桌上一拍,两眼瞪得溜圆,   “贬做良人,把我林家人当什么?”   “他池晋年也配!也配!!!”   池承期的胸腔气得一下下颤抖,手指攥成拳,闭上眼睛就着愤怒思考一阵,方才道,   “南域打下来了。”   “他的脑袋,也没必要留了。”   “上元节灯会,他和他那哑巴王妃,都要露面。”池承期突然勾起嘴角,“到时,在马车上做手脚,连车带人载到河里。”   “再派一拨人在水下等着,趁他落水,杀他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意味深长看了旁边跪着那小厮一眼,特地吩咐道,“他那个王妃留着。”   “带到我这里来。”   ————————————   顾琮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像是在梦里,又仿佛是现实。   突然听见几声行人的惊叫,而后一匹深棕色骏马发了狂似的在街上乱冲乱撞,身后拴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四周的行人慌忙逃散。   眼瞧着那匹疯马正往长平河冲去,马车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顾琮抬脚想冲过去调转马头,却有一个公子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抢先上了马。   他定睛一看,却愣住了。   那人..不就是自己吗?   他看着马身上的自己用一只手死死勒着缰绳,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放在马鼻子跟前。   那马平静了些,但仍是横冲直撞的,正往那胭脂铺门口的摊子上跑去。   摊子旁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长裙摇摇摆摆,盯着冲过来的马一动不动,显然是吓愣了。   阮公子!   顾琮在心里喊着,却发不出声,也迈不动步子,仿佛自己是一只漂浮在天地间的魂魄,其他人看不见,摸不着。   马上的自己用尽全力一勒,那马倒是正好在小巧公子跟前停了下来。   顾琮看见自己翻身下马,朝他作了个揖,“让姑娘受惊了,小生惭愧。”   阮原脖子上一圈白布,微低眉心,脸上还留有几分慌乱,朝自己福了福身,却没说话。   接着一个小丫鬟从不知道哪里钻了出来,仔仔细细检查了阮原一番,小声念叨了几句后就拉着他要走。   阮原却突然扯过他的手,摊开掌心,用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画了几笔,而后才跟着小丫鬟离开。   那个顾琮站在原地恍然了一阵,缓慢合起手掌,视线牢牢锁在阮原消失的街角。   他已明白这是一个梦境,但却如此真实,真实得就像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回忆被挖了出来,钻心的疼痛感弥散。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走向马车,朝里面的人作了个揖,面色平静道:“王爷,王妃,已经没事了。”   接着池晋年撩开帘子弯腰走了出来,“这一卦,你算得准,本王果然没看错你。”   顾琮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梦好像另一个世界,里面有一模一样的自己,有一模一样的阮原,和晋王。   而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却大相径庭。   突然,帘子又被一只纤细的手撩开,   “顾公子方才可是差点撞上什么人?”   顾琮循声望去,那帘里坐着的王妃,竟是李梧月。   他惊得睁开眼,一身冷汗,梦里的一切皆是不见踪影,眼前只剩漆黑一片。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瑛儿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   池晋年【拔剑】   池承期:“其他女人千好万好,也没有嫂子好。”   池晋年【拔剑】   顾琮:“我做了个梦…”   池晋年【强忍怒气】:“你说。”   顾琮:“我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ps:作者君去旅游了,改成三天更一章,旅游回来恢复日更,感谢小可爱们理解~) 第15章 上元   碧瑶坐起身,张嘴喝下勺子里的药。   “瑶瑶,上次我在马车里说的事…”   阮原把勺子放回碗里,正想再舀一勺,衣袖却被小姑娘轻轻扯住了。   再抬头的时候,小姑娘苍白的脸上多出两行眼泪。   “进王府之前,不是王妃自己说..会害怕,会孤单的吗…”   她死死抓着阮原的袖管,声音有些颤抖,   “王府这么可怕,这么多人要杀你,这么多人要害你,我怎么能自己走掉,放着你不管呢。”   “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起啊。”   阮原瞳孔剧烈震颤一下,把药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展开胳膊轻轻环住小姑娘的身体,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起,我才不能继续看着你为我牺牲。”   “瑶瑶,你是我最在乎的亲人。”   “你活得幸福快乐,无忧无虑,我才最开心。”   碧瑶的下巴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哭着,想说什么挽留的话,却说不出来。   “放心吧,你走了以后,我也会好好的。”   “我还有王爷,还有知画。”   阮原揉揉她的头发,直起身子,重新把药碗端回手里,眼眶虽然红着,嘴角却扬着。   这时一个丫鬟敲门,说王爷让王妃去书房。   阮原站起身,把药碗递给进来的那个丫鬟,走之前回过头,对着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一口气走到书房外,远远看见池晋年站在小竹林边,背着手,乌黑的长发一下下随风晃动。   阮原走过去,乖巧站到他身边。   池晋年转过身,目光落到他脸上的瞬间柔和了很多。   “那个丫鬟的事情安排好了。”   “她伤好了以后,现任洛州知府会和她相认,再由本王亲自赐婚,许配给你弟弟。”   阮原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池晋年对上他的视线,笑笑,   “怎么,以为本王看不出来他们那点事。”   冬日的风拂上脸颊,却是暖的。   阮原扬起一个收敛却溢着惊喜的笑容,俯身行了个礼。   池晋年提起他的胳膊把他捞起来,顺手把他揽进怀里,哑巴王妃于是在细小的雪花中化成一滩干净的雪水,脑袋下意识枕在那人坚实的胸膛。   “你是我夫人。”   “你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而为。”   池晋年说到这里,眼眸黯了些许,掩盖在这漫天的白色中,不露痕迹。   “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阮原听出他语气里的深沉,长长的眼睫毛晃动一下,手指也不自觉握紧几分。   处理好碧瑶的事情,心里才猛地冒出另一个熟悉却昏暗的身影来。   曾经他们无话不谈,青梅竹马。   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晋王妃,他是任人摆布的阶下囚。   —————————   阮原下了马车,伸手搭上池晋年递过来的手掌,任由他牵着走上台阶,一级一级。   到城楼上的时候,迎面吹过来一阵冷风,阮原一个激灵,下意识往旁边那人身上挨过去。   高大的男人让他挨着,一只手揽过他的肩,把他领到城楼最高处站着。   阮原抬眼看着池晋年那张锋利的侧脸,见他目光往下,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朝城楼下看过去。   心脏一滞,冷风灌入鼻腔,呼吸都隐隐作痛。   他看见两辆囚车,被马拉着前行,在雪地下印出一条长长的,刺眼的痕迹。   他看见那个背影,穿着薄薄的白色囚服,坐在车里,长发毫无力气地披散而下。   一定,冻僵了吧。   阮原侧过脸,对上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嘴唇微张,好久才发出声音,却只是几声喑哑,连完整的句子都不算。   “那个叫连珺秋的女人,在寺庙就地处决了。”   “方家剩下的人,流放幽通。”   阮原侧回脸,视线重重地落在方世芸的头顶,   “方家剩下的人…”   “方主母呢…”   池晋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   “在牢里去了。”   阮原突然扯住他的衣袖,爆发出一声哭泣,泉涌的眼泪差点在这冰天雪地之下凝成霜。   “啊…啊……”   他的情绪似乎难以控制,喉间溢出好些含糊不清的哭嚎,而后求助般地把头埋进池晋年的胸膛。   许久,那哭声才小了些,他也终于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比起我的生母,方主母…才是我娘…..”   池晋年忽然将他拥紧了些,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化成水流下。   “别怕。”   池晋年伸出一只手抬起他的脸,看着好几片雪花被风吹过来,粘在他微微卷曲的眼睫毛上,“我和你一样,没有娘。”   “以后你有我,我有你,就够了。”   阮原表情有些怔愣,眼泪毫无意识地从眼眶掉出来,眼眶染了一层梅红,带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好像从雪中诞生的仙子。   他直直对上池晋年的眼睛,   “为什么不杀方世芸…?”   “晋郎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命吗。”   池晋年朝那城楼下看了一眼,低沉的声音融化了好一片袭来的雪花,   “以前有杀他的理由。”   “如今,也有不杀的理由。”   阮原一只手抚上他的胸膛,下意识攥紧那块衣服,心里有什么情绪在交织,在翻涌,有什么渴求已久的东西在追寻,在触摸。   “这个理由,是不是…我?”   池晋年微微垂下视线对上他的眼睛,那张第一次看时令人生畏的唇如今再看,却成了老天亲手雕琢的璞玉,   “但凡你求我别杀他,我都会把他的尸首挂在城门上。”   “如今让他走,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更胜一筹。”   —————————   “王爷,放走方世芸,是真的吗。”   李梧月后退一步,用手撑着桌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前面一言不发的男人。   “方世芸是什么人,王爷怎么能就这样放他走了…”   “是因为阮公子…”李梧月的情绪有些激动,美丽的眸子颤抖着悲伤的花火,“因为他舍不得方世芸死?”   池晋年把视线放在她脸上,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   “我做的事情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阮原是王妃,不是阮公子。”   李梧月听到这里攥紧拳,大声喊了一句“池晋年!”   池晋年扫了一眼她的失态,还是面无表情,“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你发疯。”   “你的话比以前多了,想回相府,我让人送你回去便是。”   李梧月紧紧咬着下唇,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胸腔奔涌,发烫,却化成一滴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悬在空中眼眶,被她的步伐带出门外。   这时顾琮走进来,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而后毕恭毕敬地对着那个男人弯下腰,   “王爷,是凶兆。”   “近日王爷出门,小心为好。”   ———————   上元夜,阮原坐在马车里,挨着池晋年,认真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孩童的玩闹声。   旁边的窗帘突然被撩开,明亮的灯笼光钻进来,落在小巧公子如画的脸上打转,把他有些惊讶的眼睛也照得晶亮。   “想看便看。”   池晋年一只手抬起替他捏着帘子,看着或明或暗的光斑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那公子扬起嘴角,像个小孩一样回过头,转向热闹的街景。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一只漂亮的笼中雀,在镶金边的笼子里很美,停在普通人家的房梁上,也会很美。   “这是我和晋郎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那小巧公子没有回头,头发上的珠钗晃来晃去,发着光。   “以后每年,都这样过。”   池晋年眉心一动,嘴角下意识扬了起来。   这小东西,竟把誓言说得这样平淡,又痴情。   他把帘一放,硬生生切断那公子的视线,捏着肩头把他转过来,有些粗暴地堵住他的唇,把手放在他的喉间,轻轻摩挲。   “晋郎…”   小公子的声音突然带上几分急促,两只手伸过来环住他的脖颈,任由他在自己白净的脸上征伐,乖巧地叫人心神震荡。   池晋年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抵在他的脑袋和车窗横梁之间,越吻越忘我,恨不得直接将他吃抹干净。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震颤,那小公子嘴里一声惊呼,两只手下意识掐紧池晋年的肩膀。   池晋年抓稳他,往自己的怀里一揽,被挑得温热的眼神霎时冷却,在这剧烈的颠簸中掀开帘子,看到那匹马带着马车胡乱冲撞,车夫已然没了影子。   “晋郎!”   阮原抓紧他的衣服,又猛地松开,手放在他的肩上往前推,   “晋郎快走,别管我!”   池晋年抓着他的手稳稳的,一点没松,   “别动。”   马车大幅度摇晃,直直砸向一间胭脂铺,把那摆着的木架子砸得稀烂,车里那两人也一倒。   电光火石间,池晋年把手放在阮原的头上护着,一下子在横梁上砸得血肉模糊。   “晋郎!”阮原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你别管我,快走,快走!”   他的声音比平时拔高了几分,恨不得抓着池晋年的肩膀把他甩出去,可惜自己这身体在他面前,简直弱得不堪一击。   眼看着马车就要冲下河,淡淡血腥味在四周弥散,阮原抓着池晋年的衣领哭得撕心裂肺。   如果他不在车上,池晋年定能脱身。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伸下来挡在眼前,黑暗染上这人独有的沉稳气息,竟出乎意料地令人安心。   “别怕。”   马车还在四处乱撞,眼泪还是不听使唤,心尖上却开出一朵花。   黑暗中听到什么人跨上马的声音,路人的叫声混着车轮滚滚扰乱思绪,眼周却温热。   “嗬———!”   随着勒马的吆喝,一直在疯狂摇晃的车厢竟然安静了下来,久违的稳定带出双腿一软,阮原一只手下移,落到池晋年胸前,又抓紧。   池晋年移开手,眼前又大亮,疯狂喘息间,顾琮出现在视野,坐在马背上,手里一瓶安神香。   “这一卦,你算得准,本王果然没看错你。”   池晋年坐正,勾起嘴角。   顾琮转过身,视线下意识落在阮原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又落在他死死抓着池晋年胸膛的手上,一弹,而后恭敬地垂下。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马会惊,还备了安神香。”   顾琮心下一惊,抬眼对上那男人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回王爷,为了应对各种情况,什么都备了。”   那个带着预示的梦,他不能说,也不想说。   总归,胭脂铺前面的那个小巧公子,已经坐进了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吓归吓,夫人为什么抓我的xiong。”   阮原:“手短,这个位置抓着比较舒服。”【偷笑】   顾琮【投去羡慕的目光】:“真好…”   (毕竟阮原本来应该是顾夫人来着) 第16章 佛说   阮原来到书房门口,如画站在外面守着。   见四周没有其他人,阮原于是开口道,   “王爷在里面吗。”   如画摇头,笑了一下,“回王妃,王爷去审案了,只怕要些时候才能回来。”   阮原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手上那伤,包扎了吗。”   “回王妃,已是有大夫来看过了。”   “王爷走之前吩咐,若王妃担心,便多烧几坛宁神静气的香,先就着香歇下。”   阮原微微低下头,藏起脸上绽开的笑,好一会儿才又抬眼,   “那我回去了。”   如画行了个礼,垂首道,“恭送王妃。”   —————————   这边的牢房里,池晋年靠在椅背上,漆黑的目光紧锁在前面那具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身子上。   好一会儿,他突然勾起唇角,   “你以为我抓你过来,是在审你?”   说罢起身走到那人身前,血腥味扑鼻,他却好像一头嗅到了荤腥的猛兽,眼中闪烁起狠戾的光芒。   “你错了。”   “是在折磨你。”   “该从你这里知道的东西,本王早就知道了。”   他拿起鞭子的一头顶上那人的下巴,耳边响起那小巧公子搂着自己肩膀的惊叫,眼睛瞪大几分,   “载着王妃的车,你也敢弃。”   “看来你上头那位还没真正理解,动了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说罢转过身,把那沾上血的鞭子的往地上嫌恶地一甩,对着一旁静候的几个侍卫沉声道,   “舌头拔了,十个指头都剁了。”   “包在一起,送到七皇子府上去。”   那几个侍卫在那车夫的惊恐的叫声中一拥而上,这心狠手辣的王爷则拍拍胳膊上的血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在回荡的嘶吼声中平静如水。   “对了,”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胳膊,   “包得精致一点,到时就说,是皇后娘娘的上元节回礼。”   见那人死得差不多了,他于是满意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出了牢房,跨上一匹黑马,趁着夜色潇洒回了王府。   池晋年把外面那件衣裳脱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如画有些不解,却还是从柜里拿了另外一件外裳给他穿上。   池晋年把玉佩系回腰间,扫了架上的衣服一眼,对如画说,   “这件不用洗,扔了。”   “是。”如画应下,伸手想去拿那件衣服,却又被池晋年喊住了。   “你过来。”池晋年看着她,看得她心头微微震颤了一下。   如画抬脚走过去,低着头。   “闻闻,我身上有没有血腥味。”   如画于是就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凑近了些,   “回王爷,没有。”   池晋年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一句话都没多说便走了出去,毫无意外地走进了阮原的院子。   阮原房里还点着灯。   池晋年推开门,那小巧公子跪在外厅的佛像前,不算厚重的白色里衫贴着身子,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视线触及面容的那一刻,难以掩饰的忧虑瞬间被喜悦替代。   “晋郎!”   他抓起衣摆站起身,急匆匆过来扑进怀里,没有一丝犹豫。   池晋年掩上身后的门,另一只手把他揽紧,微微低头在他头顶印下一个吻。   “还没歇,香点了吗。”   那小巧公子颤颤巍巍抚上他缠着纱布的手,抬起下巴对上他的视线,   “晋郎的手疼吗。”   好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鹿,将所有柔情都倾注到了自己身上。   池晋年心头一热,嘴角微微扬起,   “这点小伤算什么。”   说罢把那小人儿拦腰一抱,打横揣进怀里,   “倒是你,深更半夜不睡,跪在那做什么。”   阮原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进里间,眼睛忽闪,   “睡不着,心慌,便去求一求佛。”   说完被轻轻放在床塌上,见那人表情凝重了几分,解玉佩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心慌什么,怕我护不好你。”   阮原摇摇头,直起身子朝他靠近,手指放在那系着玉佩的红绳上,替他解起来,   “是怕晋郎把我护得太好了,好到忘了自己。”   “晋郎,”他唤一声,把玉佩放在旁边,双手又揽上那人的脖颈,把下巴枕在那人肩膀上,“很多人想要杀你,想要害你。”   “我想从他们手中守好你的命,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求佛。”   池晋年怔愣一瞬,被忽视,被利用的愤恨不甘积累多年,如今竟然全数涌向一片极乐。   他揽紧那小巧公子的身子,长年披在身上的冰冷铠甲轰然破碎,下巴在余震中往下,终于也靠上了一个肩膀。   虽然柔弱,虽然不堪一击,但是爱他。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满满都是那公子的发香,侧过脸往他白皙的脖颈上轻啄一口,算作他心底此刻奔涌的那片深情的回应,   “你不用做什么。”   “好好做我的夫人。”   然后好好爱我,就好。   “那晋郎也要好好活着,”阮原把脑袋从池晋年的肩膀上移开,两只手温柔又放肆地捧起他的脸,目光怔怔,却生生,“然后再说护我。”   说罢闭上眼睛,微微歪着头吻了下去,千万柔情,千万珍重。   池晋年张嘴含住他的唇瓣,舌尖在他的柔软上勾连,而后抵开牙关深入。   两只手钻进里衣轻探,那衣服便自觉脱落。   情意混着暧昧一同上升,压了公子,卸了帐帘,只剩一夜芬芳。   时候正好,万物都睡沉了,谁或是谁的呢喃轻哼,断不会扰了谁的梦乡。   ————————   碧瑶的伤好了以后,洛州知府便派人来接了。   小姑娘穿得比平时华丽不少,头上多了好几只珠钗,眼里也多了好几分不舍。   她看着那一抹清丽的身影站在房檐下,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早春雨帘,突然转过身,丢下那给她撑伞的知画就跑了过去。   珠钗摇摇晃晃,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担忧,而后温柔地扬起嘴角,朝她伸出胳膊,用瘦弱的身子接住她的怀抱。   “走出那么远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用手帕一下下擦着碧瑶被雨打湿的发尖,然后替她稳了稳珠钗。   “你以后再没有我陪着了。”碧瑶吸着鼻子哭了出来,声音抖着,“我真的舍不得….”   阮原揽紧她的身子,一只手放在她头顶,   “我一个人在王府,也会好好的。”   “等你回了阮家,替我和爹娘问声好。”   小姑娘听到这里哭得更狠了,直接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可是王妃再回不去阮家了。”   阮原垂眸,那些翻涌的心事和过往哽上喉间,如今却悠悠多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王府才是我家。”   “瑶瑶,替我好好孝敬爹娘。”   说完接过知画手中的伞,亲自替小姑娘撑了,搂着她的肩带她走进雨帘,送到王府门口才停下,鞋尖都湿了。   “王妃…”   “走吧。”   阮原把伞递给知画,点点头,眼中是少有的不容质疑。   碧瑶合上嘴,擦干净脸颊上的两行泪,又看了他一眼,方才转过身,提起裙角,走下台阶。   阮原看着她小巧的身子钻进马车,情绪才脱缰,眼泪才决堤。   瑶瑶穿婚服的样子,一定很美。   瑶瑶今后,也一定会圆满。   池晋年和碧瑶是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也是他向佛祖独求的两个愿望。   “王妃,鞋湿了,回去罢,别着凉了。”   知画替他撑着伞,小声提醒一句。   那马车消失在视野中,车轮声却还在耳边旋转,阮原回过头,   “回去吧,你也别凉着。”   —————————————   “那丫鬟走了。”   阮原坐在槐树下,腰被人突然一揽,肩膀上也多出一颗脑袋。   “走了。”   池晋年听出他的不舍,也不挑破,侧过身往旁边的石椅上一坐,   “这几天下雨。”   “等哪天出太阳,带你出去。”   阮原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把脑袋往他肩头一歪,放松地靠上肩膀,抬起手穿过指尖去看那满树的花苞,   “槐花要开了,我有晋郎,怎么会舍不得。”   池晋年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见一片叶子飘飘悠悠落到他的发顶,伸手替他摘掉,   “明天他们拜堂,你想去,我带你去便是。”   阮原摇摇头,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万分乖巧,   “比起阮府,这里才是家。”   “只有在晋郎面前,我才是我,不是阮瑛。”   “与其说舍不得,”阮原坐直身子,咧开一个笑容,“ 不如说是解脱。”   槐树下公子笑得灿烂,槐树下谁的心房骤暖。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探头】:“婚后幸福生活了属于是。”   阮原:“虽然但是,我觉得那块玉佩有点奇怪。”   作者君【眼神飘忽】:“额…没什么!玉佩真的没什么!”   作者君:“池晋年!快把玉佩拿走!”   池晋年【不屑】:“为什么。”   作者君:….. 第17章 剜骨   阮原在马车上坐好,旁边的池晋年却突然拿出一套衣服,   “换上。”   阮原看着那套白色的男装,有些犹豫,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池晋年又道,   “今天和我出门的,是阮原。”   那院里的槐树还没开花,阮原心里却早开了一片,听到这话后,又一片。   接过衣服攥在手里,那人的手伸过来给他摘掉发簪,再一片。   马蹄声声,停下的时候,下来一个高俊的男人,还有一个小巧的公子,一个端着脸,一个笑弯了眼。   阮原看着眼前这片宽阔的草地,再后面是被马蹄踏平的泥地,不少马匹欢快的身影掠过视野。   “晋郎,你要教我骑马。”   池晋年摇摇头,两只手习惯性背到身后,往那草地上的房子走去,   “是给你挑马。”   阮原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一只手扯上他的胳膊,又放下。   马场老板走出来,见到池晋年万分恭敬,赶忙把二人引进去,上酒上茶。   池晋年坐下,朝那边的马棚扬扬下巴,   “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嗯!”阮原答应一声,高兴全数写在脸上,池晋年亲手替他盘在头顶的发有几缕散出来,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池晋年看着这小巧公子难得雀跃的背影,勾起嘴角,倒了老板端过来的酒猛喝一口。   这酒本来很烈,今天却越尝越甜。   那小巧公子瘦小的身影在马棚跟千反复打转,好一会儿才选好一匹精神的白马,接过老板递给他的缰绳,朝这边挥手,喊一声,   “王爷,我要这匹!”   池晋年点点头,拿起酒壶走过去,一只手抚上马背,直勾勾看着那小人儿,   “挑得不错。”   “走,去骑骑。”   马场老板手把手教了阮原一阵,他自己上马,磨合得不错,没过多久便一人一马在那泥地上打转了。   池晋年坐在不远处喝着酒,看着他慢悠悠在马背上摇晃,春风撩起袖管和那头乌发,美得和画一样。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惬意,而后朝他过来,马蹄一下一下踏着泥地,泥地扬起黄沙,黄沙卷起公子的袖口,卷出一片悲哀和荒凉。   “晋郎!”   他的声音传过来,不知怎么到了耳边就成了“二皇子”。   二皇子,二皇子。   池晋年心尖一震,什么悠远的记忆瞬间放大,马上的白衣公子,眼里不再有光。   他站起身,朝那公子走过去,酒壶落地滚了好远,却没洒一滴。   看到池晋年走过来,阮原翻身下马,就着春日阳光笑得和熙,   “今天是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说完,那男人便将他紧紧一揽,揽得比往常还要紧,有些喘不过气。   “晋郎?”阮原有点不知所措,却还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刘似烨..刘似烨…”   那人把脑袋埋进他的肩膀,唤了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   危险的信号悄然蔓延,阮原怔愣一瞬,脸上的欢欣也开始震颤。   “刘似烨是谁?”   他问。   “刘似烨是…”温热的液体在颈间四散,那人的声音在耳边盘旋,   “我的心上人啊。”   欢乐炸裂,肝胆俱碎。   那信任和情意筑起的高墙,也轰然倒塌。   阮原咬紧下唇,一只手颤抖着伸到池晋年腰间,握紧那块白色的玉佩,像是在和凶猛的野兽拉扯。   他扯下来攥在掌心,抬起胳膊好几次却没敢让它闯进视野。   最后一次,终于看清了刻在上面的那个字。   烨。   眼泪夺眶而出,心里那片树林燃起山火,烧得面目全非,呼吸一下下颤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厚重几分。   阮原垂下手,睁着通红的眼睛推开池晋年,把玉佩塞进他的袖管,喉间在渗血语气却极力平稳,   “王爷醉了,回府吧。”   说罢转身,留下那个人和那匹白马,把剩下的呜咽悉数吞进喉管。   今天是这些年来,最痛苦的一天。   比方世芸回来那天,更钻心剜骨。   ————————   “儿臣拜见父皇。”   池承期坐起身,想要下床行礼,身穿龙袍的男人却摆摆手,亲自把他扶回床上。   “父皇怎么亲自来了。”   北帝沉稳的目光落在这年轻人脸上,   “你母后听闻你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病了一场。”   “朕替她来看看。”   说罢眼神锋利了些许,“最近听到些风言风语,你同朕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承期坐直,一副委屈却不敢显露的样子,   “没什么,冬春交际,儿臣偶感风寒…”   旁边那小厮听了直直往地上一跪,大声道,   “皇上,七皇子并非感染风寒,是..是二皇子…”   “住口。”   池承期待他提及二皇子才装模作样打断,假惺惺对上北帝关切的眼神,   “父皇政务操劳,我们兄弟之间这些小打小闹,何须多言。”   北帝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一只手示意池承期闭上嘴巴,另一只手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厮,   “你继续说。”   那小厮身躯微微颤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回皇上,二皇子派人,给七皇子送了份礼,说…说是上元节贺礼。”   “七皇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和好几根手指,当即呕吐不止,从那天起便食欲不振了…”   “荒唐!”   北帝大喝一声,甩过衣袖站起身,大声道,   “这是小打小闹吗!”   “他这是要做什么!打个南域,就以为是他的天下了!”   池承期靠在枕头上,微微抬起眼,看着北帝眼中汹涌的怒意,唇角上扬几分。   说到底,父皇对那个庶子的感情,不及对自己的万分之一。   “父皇,二哥并非这样的人,这件事或许有误会…”   “你还替他解释。”北帝两只手背到身后,眼里的刀子可以杀人,“在幽通那样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他与你们不同。”   “他根本就是一匹野蛮的狼。”   池承期听到这里乖巧地闭嘴,看着北帝重新坐回床边,郑重地说,   “期儿,父皇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他欺辱。”   “而你,也要学学怎么当一头足够凶狠的虎。”   池承期低下头,“儿臣遵命。”   北帝大步走出门外,回了祁承殿,在大气的书案后坐下。   “罗祥。”他锁着眉头,沉声道,“到时候了。”   “埋了这么多年的网,也该收了。”   旁边那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走到北帝身边的时候却平静如水。   “皇上,这晋王该如何杀。”   北帝翻开书案上的一本折子,好像这条命在他眼里的重量不值一提,   “如何杀不重要,朕只要结果。”   “嗻。”罗祥应一声,躬身退出了祁承殿。   来至他的卧房,他把手指放进嘴里轻唤一声,便有只信鸽飞过来停在窗前。   那信鸽飞走的时候,直直向着洛州。   ———————   池晋年睁开眼睛,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头疼欲裂,一下子没认出她是谁。   “王爷醒了。”她掏出手帕,却唯唯诺诺,不敢在他寒冷的眼神中抚上他的额头。   想起来了,柳庶妃,在阮原嫁过来前几天入府的,见都没见过几次。   “怎么在你这里。”   “王妃,在哪。”   池晋年坐起身,掀开被子,两条腿放下,皱眉望着那个哆哆嗦嗦的女人。   柳庶妃低下头,攥紧手帕,“是王妃,王妃让妾来的。”   池晋年眼中的寒意更盛,好像在房里下了一场雪。   “王妃让你来的。”   “还真敢说。”   他站起身,伸手抓过挂在架上的衣服穿好,把放在桌面上的玉佩系在腰间,推门就往外走。   正想往阮原那院去,守在外面的如画却俯下身拦住他,行了个礼,   “王爷,顾公子来了,说有要事。”   池晋年脸一黑,看着如画乌黑的发顶顿了一会儿,方才改了方向,大步往书房去了。   “王爷。”   顾琮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起来有些焦急,飞快跟着池晋年进了房,把袖管中的信笺取出来放在桌上。   “罗公公送来的。”   池晋年在书案后坐下,本来就不大好的脸色铺上一层讽刺,   “吓了吓他的掌中宝,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说罢打开信笺展开,沉默地看完,又放下。   “假死的药,取出来给我。”   顾琮有些惊诧,瞳孔颤抖一下又恢复平静,上前一步替池晋年烧掉信纸,   “是。臣马上回去取。”   那信纸化为烟尘飘走,顾琮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王爷,”他深吸一口气,“假死的事,需要告知王妃吗。”   池晋年抬眼,声音依旧沉稳,看不出情绪,   “我会告诉他,你做好自己的事。”   “是。”顾琮低头,转身安分地退出了书房。   经过书房外面那片小竹林,却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自己,轻轻的,清风一样。   “顾公子。”   他转身,看到那竹间走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美得沁人心脾,美得遥不可及。   那公子白皙的背,带着红色的血,又出现在眼前,晃晃悠悠。   “参见王妃。”顾琮按下波动的心神,垂首移开视线。   “顾公子,我来找你,是有些问题想问。”   这身份尊贵的小巧公子看起来很冷静。   “王妃请问。”顾琮依旧低着头。   “顾公子可认识一个人,名叫..”   “刘似烨。”   话音落了,这名字却还在回荡,敲击着两个人的心,带出不同程度的惊异和悲伤。   “回王妃,略有耳闻。”   “他是南域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公子,与刘大人一同为王爷效力多年。”   “顾某与刘公子只见过一面,记不太清他的容貌了。”   顾琮突然抬眼,目光落在阮原身上,不冒犯,很识分寸,   “不过刘公子通身的气质,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那小巧公子扯起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只手抚上旁边的竹杆才能站稳。   “如此。”   “那刘公子,现在何处,在做什么。”   顾琮脸上没什么表情,瞳孔却轻颤,   “刘公子在王爷发兵南域前,自尽了。”   “我懂了。”阮原微微眯起眼睛,遮住那无法控制的红色蔓延,“谢顾公子。”   怪不得那玉佩重要至此,怪不得下雪那天他要打翻毒酒。   那些珍重,那些眼泪,那些拥抱,那些亲昵,全都是为了别人。   什么互相取暖,什么更胜一筹,都只是空中楼阁。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嬛嬛:“这么多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池老四:“…”【内心不知所措】   酒瓶【瑟瑟发抖】:“不是我的错,对吧…” 第18章 弃我   阮原站在小院门边,远远看见那人坐在槐树下,槐花还没开,他心里那颗树却凋零。   他收紧手指,用手背抹掉剩下的眼泪。   走进这间小院,却仿佛在逃离那间客栈,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如果可以,不要再想起我。   “参见王爷。”   他一直走到那人跟前,往地上一跪。   池晋年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一只手把他的身子捞起来,   “今早醒来,我为什么在柳庶妃那里。”   “回王爷,”阮原低着头,池晋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是臣妾的吩咐。”   “王爷府里嫔妾众多,雨露均沾,方才好开枝散叶。”   池晋年听到这里,脸彻底沉了下来。   “开枝散叶。”   他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有闲心,管我开枝散叶的事。”   “是,臣妾不配,日后不再做这种事了。”   阮原声音还是那样沉着,路过的清风也不再宜人。   池晋年忍下心里上扬的火气,一把将面前这人的胳膊提起来,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为何对我生疏至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上了那一双通红的眼睛,眼眶蓄的泪珠滑下来,滴到心底摔得粉碎。   “王爷与臣妾,何时有亲近过。”   阮原深深望着他,声音这时才开始微微颤抖。   池晋年微微怔愣一瞬,手指收紧,抓住他胳膊上薄薄的衣衫,好像抓着不可多得的希望,渺茫,却迷人。   “为何这样说。”   “臣妾与这府里的其他嫔妾,不过都是王爷关起来的鸟儿罢了。”   “原以为,臣妾在王爷心里与她们不同,现在才发现,是一样的。”   阮原闭上眼睛,两行泪失控。   池晋年皱眉,语气间夹着少有的焦急,   “你不同..”   “为何不同,”阮原猛地打断,通红的眼睛睁大,底下暗流汹涌,“是因为刘似烨吗。”   “因为臣妾,像刘似烨吗。”   听到这个名字,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怔怔望着他,哑然。   “王爷娶臣妾,爱护臣妾,对臣妾好,为臣妾哭,说到底,只是把臣妾当成刘公子。”   “而阮原,从来没有,走到过王爷心里。”   阮原的情绪已经开始剧烈翻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胡乱冲撞,把心房踩得七零八碎。   而池晋年,一句辩解都没有,只是那样看着他,好像有千句万句想说,又好像都是拙劣的借口,不如不说。   “南域亡了,原以为可以不用再当阮瑛了,却因为王爷一时兴起,要在这王府当一辈子阮瑛,当一辈子刘似烨的影子。”   “臣妾早就该明白的,在这王府,最不该求的东西,就是王爷的心。”   池晋年眉心一动,深邃的眼睛里跟着掀起惊涛骇浪,   “你如今,是不是恨我。”   “王爷高高在上,王爷心狠手辣,动动手指就可以杀我一家人。”阮原抓紧自己的袖管,而不是想往常一样抓着那人的肩膀,“臣妾不敢说恨。”   “但是臣妾,和王爷一样,从没爱过。”   这句话说完,那两行泪痕就成了刀子,剜得脸颊,连带心脏,和浑身的神经,都生疼。   一片槐叶飘落,落在鼻尖,那人却没再用那只温暖的大手替自己摘掉。   泪水滚动着模糊视线,在这片混沌中他看着那人站起身,一身黑色的外衫看起来那样生疏,又冷淡,寒冷得让人生畏。   一下子竟忘了,他曾经,这样炽热地爱过这黑色。   池晋年没再开口,阮原跪在地上,看着他走出视野,那衣摆摇摇晃晃,那步伐稳重中带着慌乱,好像他喝毒酒那天,他从院外跑进来一样。   只是那次他奔向自己,这次他逃离。   那脚步声走远,阮原才呜咽,才抽泣,才哭嚎,才喊得撕心裂肺。   如今纵是有你,我在这王府,也是孤身一人了。   其实于池晋年而言,又何尝不是。   ——————   那天以后,那人再没来过。   有关他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爷把柳庶妃休了,王爷在哪大发雷霆了,王爷去见七皇子了…   种种,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事。   毫不相干,又死死粘着他的人生。   阮原坐在槐树下,那槐花终于开了,开了满树,可树下的公子又瘦了。   突然,知画急匆匆跑进来,险些摔了跟头。   阮原扶住她,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来。   知画扯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悲,   “王妃,王爷…”   “王爷薨了…”   这句话针一样刺进耳朵里,刺得心脏都要停跳。   阮原腿一软,跌在石椅上,一片槐叶又落下来,掉在发顶。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王爷,池晋年..”   “那可是池晋年啊——”   阮原突然扯住她的衣角,一声悲泣划破春日空气,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比一颗落得快,落得重,砸在心上,砸在那片被马蹄踏平的泥地上,砸在他们舞剑的雪地上。   崩裂,腐烂,掩埋。   “池晋年,怎么会..怎么会死呢。”阮原哭得撕心裂肺,“他可是池晋年,是池晋年!”   说完猛地站起身,迈开大步往院外冲,头上的珠钗摇摇摆摆,比上元节那夜在马车里划出的弧度还要大。   来至池晋年房前,远远便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他疯了一样推开那些人组成的屏障,看到一扇掩住的门。   顾琮守在门前,有些士兵想拦,他抬起一只胳膊,   “让王妃进去。”   “你们散了吧。”   阮原再顾不上什么分寸,跑过去打开那扇门,看都没看顾琮一眼。   此刻他眼里,只有躺在床塌上那个安静的人,还是一身黑衣服,却不动了。   阮原愣了一下,脑子里天旋地转,天崩地裂,视线一遍遍模糊又清明,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地上握住那人冰凉的手。   “晋郎,晋郎….”   他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给他一点无用的温暖,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发黑的唇,看着他不再睁开的眼,心如刀割。   “晋郎,你起来,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   “我原谅你了,刘似烨,张三李四,谁都可以是你的心上人,”   眼泪不受控制落到床上,落到那人掌心,沿着手腕流进袖管,   “只要你回来,你回来,你回来啊———”   可是那人躺在床上毫无动静,还是面无表情,那只在他面前露出的笑,再看不到。   “求求你,”阮原闭上眼睛,两只手握住池晋年放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抓紧,“别扔下我一个人…”   “我爱你,我早就爱你,你是,你可是…”   “我的晋郎啊————”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顾琮。   “王妃,节哀。”   “王爷的死,是皇上的决定。”   阮原还是死死攥着池晋年的手,目光未曾离开过他的脸半分,耳边又响起池晋年那句,   “因为我们都是生来就被父母利用的人。”   “所以你和我,要互相取暖。”   胸腔炸开,回忆肆意作祟,沿着血管烧灼,疼得呼吸都困难。   “谁都要杀他,谁都想要他的命,可我,可我,想要他活着…”   “我只要他活着,当一辈子阮瑛,当一辈子影子,都情愿。”   阮原说着,两只手抱住池晋年,脑袋又枕上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全部力气。   “晋郎,槐花开了,我怎么却没有你了。”   ————————   “王爷。”   李梧月见池晋年睁开眼睛,下意识轻唤一声。   池晋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坐起身子,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沙哑了几分,   “叫顾琮来。”   李梧月的睫毛轻颤一下,下意识攥紧袖管,还是扯起一个笑容应了声,   “这便去。”   顾琮进来的时候,池晋年已经掀开被子站在床边,自己穿着外袍。   “药性猛烈,王爷还是多休息片刻为好。”   池晋年拢好衣领,没有看他,   “王妃什么反应。”   顾琮微愣一下,想起那小巧公子撕心裂肺的模样,呼吸重了几分,   “回王爷,王妃在王爷旁边跪着哭了几个时辰,茶饭不思,撑不住了才回去。”   池晋年的眼睛黯了一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王府的事宜,置办好没有。”   “回王爷,安排妥当了,小主们遣散了,只是如画…”   顾琮还未说完,那人便抬起一只胳膊打断,声音比往常还要寒冷几分,   “王妃走了吗。”   顾琮把如画的消息咽回肚里,还是那样恭敬地弯着身子,   “回王爷,王妃执意留在王府。”   池晋年眼中闪过片刻惊讶,很快又在暗沉的湖底化成灰,悄无声息。   他看了手中的玉佩一眼,最后把玉佩放在了桌子上。   “你给罗祥写封信,要他无论如何,保住阮家。”   “王妃,你亲自去王府看着,有什么动静,护好他,不惜任何代价。”   “是。”顾琮退出房间,掩上门。   池晋年坐回床上,拿起桌上那块玉佩放在手心。   看着上面的“烨”字,脑子里却怎么浮现另一张脸。   小巧的,美丽的,眼眶通红着,那眼神刀子一样剜人,对自己说,   “因为臣妾,像刘似烨吗。”   是啊,他像刘似烨是不争的事实,他们身上的悲哀,拧成一股绳。   可是他枕在自己胸膛的样子,他那个灿烂的笑脸,他口口声声的“晋郎”,和刘似烨没有半分关系。   说好互相取暖,说好每年上元节都一起过,说好有晋郎便足够,为什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从没爱过。   池晋年心口一疼,那天阮原的模样还在脑子里作祟,一下下用眼泪切断神经。   他攥紧那块玉佩,面色苍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脆弱得像个失败者。   高傲的失败者,一输便输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好好守护的人,想要牢牢握在掌心的人,如今他却要放开了。   池晋年不明白阮原为何要为自己的死哭得撕心裂肺,但他明白等阮原想通了,就会离开王府。   抛弃那个沉重的身份,抛弃那个厌恶的外壳,抛弃那个在谷底奢求他温暖的人。   阮原,你这只鸟儿,停在寻常人家的屋顶上,也会很美。   没告诉你,但其实我,爱。   —————————   “顾公子。”   顾琮走到二楼的檐廊,却被李梧月叫住了。   “李姑娘。”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王爷为何,没带阮公子来。”   李梧月看着他,顾琮却没看回她,只淡淡说了一句,   “王爷的意思,顾某不敢揣测。”   李梧月轻笑一声,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天上那轮月亮。   “罢了。”她的语气带了些无奈和悲凉,“王爷生性凉薄,你我早便清楚。”   “原以为阮公子会不同,是我想多了。”   顾琮抿嘴,好一会儿没说话,却也没陪李梧月看月亮。   他终于要抬脚的时候,才又说了一句,   “王爷生性凉薄,顾某不清楚。”   阮公子于王爷来说,也的确不同。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梧月:“王爷生性凉薄。”   阮原:“王爷不善言辞。”   池晋年:“不善言辞,但爱阮原。”   (ps:作者君结束旅行恢复日更) 第19章 祝安   “知画,王爷呢。”   阮原坐起身子,轻轻问了一句。   “回王妃,王爷一早便去处理政务了。”   知画给他披上一件薄衫,扯出一个笑容,语气轻柔,好像在安抚一个小孩。   “好。”阮原点点头,看着知画端了一盆水来,打湿手帕,给他擦手。   “王妃,碧瑶和阮公子来看你了。”知画又轻声说,“已在院子里等着了。”   “好,好啊。”阮原扬起一个笑容,看起来那么真挚,穿好衣服,洗漱好,早膳都没用就出了房间。   碧瑶和阮祐坐在那颗槐树下面的石桌旁,看到他出来,笑得很难看,说是哭还差不多。   “参见王妃。”   两人行礼,阮原拢拢外衫,在他们旁边坐下,牵起碧瑶的手,   “你们最近可好?”   “好,很好。”碧瑶拼命控制着情绪和眼泪,“王妃呢…王妃,好不好。”   阮原脸上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当然好,你看,我院里槐花开了满树。”   碧瑶突然低下头抽泣一下,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多了两行泪,   “王妃,”她攥紧阮原的手,“在王府待了这么久,很闷吧。”   “跟我们回家看看,好不好。”   阮原用手帕替她擦擦眼泪,摇摇头,   “不闷。”   “我回去了,王爷怎么办。”   “王爷看不到我,会难过的。”   碧瑶抓紧他的袖口,眼泪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落,知画怕她憋不住,赶忙上前来扶起阮原,   “王妃,先去用早膳吧。”   “王妃身子不好,碧瑶和阮公子不便久留,再坐会儿就回府吧。”   碧瑶看着那两人进了房门,哭泣才爆发,歪在阮祐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把这一槐树的花都给哭落。   过了一会儿,那知画独自出来,看见他们还在坐在那里,眼泪也下来了。   “知画姐姐,你能不能劝劝。”   碧瑶扯住她的胳膊,“这王府差不多要空了,他在这府里,哪有人照顾啊。”   “放心,我会尽心照顾。”知画眼眶通红,“这府里还留了些无处去的小厮丫鬟,王爷也留了不少银钱,够用上好些日子。”   “就算日后不够了,府里还有不少值钱东西,大不了拿去卖了。”   “大夫说王妃受了刺激,一下子失了神智,如今不好违了他的心思。”   “只要王妃一日想留,我便跟着留一日。”   碧瑶和阮祐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回了阮府。   那天下午阮原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好久,看着风一阵阵把槐花吹落。   知画站在旁边跟着看,好像一下子又看到王爷和王妃两个人坐在这槐树下的模样。   王爷一身黑衣,王妃一袭轻衫,王爷把头枕在王妃肩上,王妃把头靠在王爷脖子上。   “知画,怎么好久没有见到如画了。”   阮原突然问。   “回王妃,如画…”知画下意识哽咽一下,“如画有急事,王爷让她回乡了。”   “王妃坐了好久,我扶王妃回去歇会儿吧,点了安神香。”   阮原任由她扶着,回了床塌上躺好。   听到知画掩上门的那一刻,眼泪才夺眶而出。   王爷死了,如画一悲之下自尽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其实他哪里痴了傻了,不过是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听那人的消息罢了。   —————————   这天晚上,知画看着阮原睡下,替他熄了灯。   阮原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多时窗口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有人接近他的床。   他坐起身,听着这声音,比起害怕,期待竟然第一时间溢满眼眶。   他多希望,接下来看到的会是池晋年那张锋利俊朗的脸,接下来听到的会是他那句低声的“夫人”,尽管他知道那人从来不需要走窗。   一个黑色的身影闯入视野,抬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却骤然在空中停下,动作改成一句轻唤。   “瑛儿。”   阮原愣了一下,睁大的眼眶泛起一层透明的晶莹。   再见到方世芸这个人,想起的竟是那个雪天他和池晋年在城楼上,紧紧搂着对方。   他记得池晋年说他是不杀方世芸的理由,记得他说他爱他更胜一筹,是啊,越是更胜一筹,如今就越疼痛入骨。   “瑛儿,和我走。”   方世芸又说了一句。   阮原轻轻抬眼,借着一点窗外闯进来的月光对上他的视线,那里面的悲怆让方世芸浑身一震。   “你要带走的,到底是阮瑛还是阮原。”   “阮瑛,早在你娶连家小姐的那一刻就死了。”   “而阮原,”他的瞳孔剧烈颤动一下,眼泪毫不留情地滑下,“早就爱上别人了。”   方世芸凶狠地摘下面罩,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这个穿着松垮薄衫的人,   “爱?”   “你爱谁?晋王?那个北蛮?”   “他不是北蛮!”   阮原突然抓起枕头朝方世芸砸过去,力气虽小却没留情,一双眼睛流着眼泪愤怒,一颗心脏砰砰跳着悲哀,   “他若是蛮,又怎会留下你的命!”   方世芸猛地抓住阮原的手腕,攥紧,声音有点失控,   “你爱不爱,他都已经死了!”   “阮原,你清醒一点!”   阮原粗暴地甩开他的手,力气让方世芸都有些惊讶,   “我知道他死了!”   “可我生是他池晋年的人,死是他池晋年的鬼。”阮原的声音疯狂颤抖,眼神却多出一股绝望中催生的狠戾,   “方世芸,你如今带不走我。”   “既然活着,就活得离我远点,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方世芸深吸一口气,有些蛮横地抱住阮原的腰扛起,任由阮原的两只手重重锤打他的背,   “我不知道那个北国人给你吃了什么药,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北国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们,和他们,无法共处。”   阮原拼命挣扎着,视线落在越来越远的那张床上,看着他和池晋年搂着对方入睡的过往,哭得歇斯底里。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跃进房里,飞快跑到方世芸跟前往他胸膛一击,方世芸一声吃痛,阮原滑下来的时候却下意识伸出手护住他小巧的身躯。   可阮原却下意识抓起旁边桌上的花瓶,朝他砸过来。   方世芸躲过他手中的花瓶,却没躲过他的泪花。   那个白衣男子挡在阮原身前,手中一柄闪着光的长剑,   “何人欲伤王妃!”   王妃,是啊。   阮原是高高在上的王妃,是北国人的王妃,和他这个亡国罪臣又怎么能一样。   我们,以前是我们,现在却不是了。   方世芸一只手捂着胸膛,却不是刚才被顾琮打的位置,而是心口。   他最后再看了那人身后的阮原一眼,看他紧攥着桌角,看他的长发倾泻而下,看他两行眼泪流得汹涌又惊恐,转身跃到墙头融进夜色里。   他以为阮原嫁进王府是身不由己,以为他每时每刻都想逃脱这北国人设下的屏障,却独独没想过,阮原心甘情愿。   一个人不顾一切回来救他,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   ————————   阮原看着方世芸那身黑衣消失不见,攥紧的手指骤然放松,往旁边一摆,又打碎一个花瓶。   情绪被扎开一个大口子,他看着满地尖锐的花瓶碎屑,眼泪怎么都收不住。   顾琮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他哭得死去活来,地上那些碎片统统扎进心房。   “王妃,这地上都是碎片,别划伤脚了。”   他忍住在心里作妖的悲伤,两只手朝面前那小巧公子伸过去,恭敬地垂下视线,征求他的同意。   阮原摇摇头,看得出在努力收敛情绪,   “无妨。”   说罢就要光着脚重新往床上去。   顾琮视线落在他披散的长发上,心一横,一只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往他膝盖处一抬,这小巧公子就进了他怀里。   没有反抗,也没有惊讶,失了魂一样。   “冒犯了。”   “地上有不少细碎扎人,还是顾某送王妃回去吧。”   阮原没有回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却攥紧。   “顾公子,为什么在这里。”   顾琮往前几步,把他小心地放回床塌上,   “回王妃,顾某偶然听说王妃还留在王府,担心奸人作祟,便擅自过来了,王妃恕罪。”   阮原一直垂着眼睛,泪痕加重了他脸上的疲惫,   “王爷没了,顾公子也不用再叫王妃。”   “你特意来这里护我,有心了。”   这时门口慌张跑进来一个人,两人循声望去,见知画手里拿着一把锄头。   “王妃!”   她看到阮原安稳坐在床上,松了口气,越过那些碎片跑过去,攥着阮原的衣袖哭哭啼啼,   “王妃…王妃没事就好…”   阮原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道,   “无妨,梦魇打碎了两只花瓶,不用担心。”   “你回去睡吧。”   知画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是,奴婢去把碎片扫了,奴婢告退。”   阮原看着她打扫完离开房间,强撑出来的淡定才破防。   “顾公子,”   他见顾琮要走,对着他的背影说,   “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其实是盼着你和我说,王爷没死,他派你来护我了。”   顾琮倏地停下脚步,却没回过头,听着身后那人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同王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爱过他。”   “这辈子,我再没机会同他说,是骗他的。”   阮原说到这里,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顾琮最后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对上那人通红的眼睛,   “待在王爷身边注定凶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会留下吗。”   阮原悲怆地扬起嘴角,想起那个人的脸,   “刘似烨死了,王爷若再没了我,会孤单的。”   “他说过要教我骑马射箭,带我驰骋疆场,同我潇洒四方。”   顾琮垂下视线,点点头,弯下身子,   “顾某明白了。”   “有没有王爷的吩咐,顾某都会来这里。”   “作为顾琮,作为阮公子的友人,护你周全。”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房门外。   空气中悠悠传来一句,   “王妃,祝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各位看官,怎么样才能带阮原走,还请出谋划策。”   碧瑶【扔石头】:“你带个屁啊你!”   阮祐【鞠躬】:“不好意思各位看官,家妻看到方世芸就追过来,走错了。”   碧瑶:“各位看官,怎么样才能带少爷回家?”   阮祐:“对哦,同问。”   池晋年【斜眼】:“带个屁。”   作者君【突然冒头】:“池晋年你不要学她说话!人设崩坏了啊喂———!” 第20章 窃妻   “父皇让我来给二哥回礼,这碗甲鱼苋菜汤,乃父皇御赐,二哥可不要毁了父皇的心意啊。”   “二哥不喝,就是违皇命,臣弟劝你莫要做这等惹人猜忌之事。”   “在沙漠长大的恶犬,碰到主人,不也得低头嘛。”   池承期还记得那人坐在自己跟前,听了这话勾起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眼中有什么情绪在疯狂翻涌,却迟迟没有爆发。   他看着池晋年在自己面前跪下,双手抬起接过那碗汤,低声说道,   “谢父皇厚爱。”   看着这人乌黑的发顶,得胜的快意充斥胸脯,池承期记得自己大笑出声,好久都没停下。   在这笑声中,他看着池晋年喝完汤,把碗放回盘子里,慢慢站起身,表情还是那样云淡风轻。   池承期明白,他心里一定恨死了。   “厚爱,父皇真是爱二哥啊。”   他走到池晋年跟前,那人周围弥漫的气息还是那样压抑,让人通身恶寒。   池承期不想靠近,可是有些话再不说,这在他头上踩了十几二十年的二哥,就听不到了。   “二哥,你聪明一世,这么多年却一直都在父皇亲手布的局里打转。”   “兵权,战神…”池承期有些夸张地抬起手比划着,“他们把你捧得那么高那么高,让你像傻子一样在他们的称赞中跳舞,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我像这样…”   他揪住池晋年的衣领,瞪大眼睛,   “亲手把你拉下来,埋进土里。”   “我的好二哥,你武艺高强又怎么样,心思缜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我这只笼中鸟踩在脚底下。”   “说到底,你就是个庶出,你的命你生母都不要,还有谁在乎呢。”   池晋年听着他说那些话,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直到最后这句,叫他骤然想起一张温柔美丽的脸。   他想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想起那个小巧的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想起那句颤抖的,   “臣妾和王爷一样,没爱过。”   心弦猛地断开,余震波及耳廓。   阮原没爱过他,所以他的命,可能真的没人在乎。   他闭上眼睛,内脏突然袭来疼痛,再缓过神的时候,嘴角已经流出一条血柱。   他扬起嘴角,此刻才是悲怆的弧度。   池承期看着这人吐出一口血来,嘴唇逐渐发黑,脸上的笑容越发张扬。   那人站都站不稳了,他饶有兴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却发现那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过。   那些奚落和嘲弄,到底有没有化成刀子扎进那人的神经,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都未可知。   “七爷,到时间用膳了。”   一句轻声的提醒把池承期的深思唤了回来。   池晋年死了有些时日了,那天给他带来的快感却还回味无穷。   他一根手指戳了戳挂在檐廊上的鸟笼,斜眼看那一旁的小厮,   “让你去打探那晋王妃的消息,探到没有。”   “回七爷,晋王妃如今还留在晋王府,半步都没离开过。”   “哦?”池承期挑起一边的眉毛,“晋王妃若实在没处去,来我府里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说罢一甩手,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你现在去替我备马,准备一些人手,去洛州,晋王府。”   ————————   “王妃!王妃!”   半夜,知画突然推门进来,慌张扯了件外袍给阮原披上,   “有一群士兵来了,不知道是谁,要闯进王妃的院子!”   她把桌上的白布缠到阮原脖子上,额头上急出好些汗珠,抓着阮原胳膊的手指有些颤抖,把阮原拉出房间的动作却迅速。   “这边过去就是后门,他们应该还没到,”   知画打开衣柜,把一件华丽的外袍慌张披在自己身上,还往自己头上胡乱插了两只珠钗,   “王妃拿好这些东西,快走!”   阮原看着她一番动作,心脏久违跳得厉害,直撞胸腔。   他拉住她的胳膊,皱眉道,   “要走一起走,你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知画眼中闪过一丝惊人的坚定,不舍就着泪珠滑下脸颊,   “奴婢自小跟着王爷,王爷有多在乎王妃,奴婢都看在眼里。”   “如今王爷没了,奴婢一定会护好王妃。”   说罢在阮原惊恐的目光下拉开门,把他往外扯。   两人一同迈过门槛,却直直对上数十个士兵的眼睛。在那几十双眼睛中,有一双格外明亮,像一头饥饿的虎。   阮原倒吸一口凉气,划成碎片的回忆拼接在一起,拼出一张脸。   七皇子,七皇子….   那天,王爷去见七皇子,从此再没能踏进他的小院。   令人窒息的疼痛感缠上全身,他大口呼吸才能站稳身子,悲哀在血液中喷涌,转化成愤怒,全数嵌进眼睛里,直对上那个笑得危险的人。   “二嫂,臣弟来接你了。”   “二哥临终时,可特别吩咐我,要好好照看嫂子呢。”   知画把身上的衣服拢好,阮原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可她脸上的表情那么淡定,一把抢过阮原手里的包袱,把阮原往门口那边推了推。   “你们要的是本妃,本妃和你们走就是。”   阮原看着她抬脚往七皇子那边去,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她往后拽,自己一步往前挡住她。   七皇子勾起嘴角笑一声,好像在看一出华丽的戏,   “本王怎么听说,我这二哥,娶的是个哑巴呢。”   “王爷花重金治好了本妃的嗓子,不可以吗。”   知画说了一句,那七皇子却笔直朝他们走过来,眼睛看着知画,一只手却抬起捏住了阮原的下巴。   “不愧是晋王府的丫鬟,敢和本王这样说话。”   说完在知画惊恐的目光下把视线移到阮原脸上,语气轻柔却危险,   “嫂嫂,你这般天香国色,就是穿丫鬟衣服也掩不住啊。”   “跟我走,不会亏待你的。”   阮原对上他的眼睛,在心里喷涌好久的怒火沿着空气中的丝线烧过去,恨不得直接把这个人烧穿。   就是他,杀了他的晋郎。   就是他,生生摔碎了那场美得不可思议的梦。   可他不能说话,如果被七皇子发现他不是哑巴,阮家就是欺君之罪。   阮原猛地扭过头,趁这人毫无防备用全身力气一推,他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台阶。   几个士兵拥上来扶稳他,池承期站稳身子,一只手胳膊抬起,眼中似有怒色,   “先把这丫鬟杀了,晋王妃,带走。”   眼见好几个士兵冲过来,阮原死死把知画护在身后,知画的叫喊声响起,充斥天空。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屋顶上跃下来,霎时倒下两三个士兵。   “谁敢动王妃!”   阮原抬眼,顾琮黑色的发丝在面前飘荡。   ————————   “今日谁拦我,都得死。”   池承期看着顾琮,抬起的胳膊没放下,士兵还是一个接一个往他们这边接近。   “带上香囊,去竹林!”   顾琮没回头,抬起一只脚踹开一个士兵,语气中含着难得的不容置疑。   阮原下意识往腰间摸过去,空空如也,眼睛慌张地一斜,却在知画那件衣服的腰间看到了香囊。   顾琮替他们挡着,阮原毫不犹豫扯着知画就往后门那边跑去,眼看池承期黑下脸让几个士兵追上来,心脏就几乎跃出胸腔。   两个人使出浑身力气,拼了命冲出后门,见还没有士兵围过来,便扯着对方的胳膊继续冲进黑夜,借着月光就着黑暗往城门那边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裙子磕磕绊绊,听着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几次支撑不住要倒下,又被对方强硬扯了起来。   快到城门的时候,那门口却有不少士兵等着了。两人一惊,胸腔用力起伏,差点失了神智。   情急之下阮原把知画的胳膊一拉,转身跑进一条漆黑的的小巷,躲进一个难以发现的夹缝中。   “王妃…”   知画小声唤了一句,阮原看见她的眼眶晶莹闪烁,自己的鼻尖也酸了起来。   “嘘..”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随着胸腔起伏的弧度颤抖,眼泪滑下却无力发觉,“别怕,我们会出去的。”   知画看着他,眼泪流得愈发汹涌,而后点点头,   “嗯,会出去的。”   阮原对上她的眼睛,怔愣一瞬,看着那里面的惊恐转化为千万种情绪,像是不舍,又有一种可怕的坚定。   “王妃,你要保重。”   阮原还未反应过来,知画就猛地往他手上塞了什么,而后站起身箭一样冲了出去。   “知画!”   阮原的手剧烈颤抖一下,抬起,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他跟着站起身冲向她的背影,却在月光下看到她在这个小巷里朝自己回头,扬起一个笑容,嘴唇一张一合。   王妃,要活着。   阮原看着她的背影被黑夜吞没,双腿一软,呼吸骤停,而后就听到不少脚步声从城门那边朝她消失的方向涌过去。   他跪在原地,一只手紧紧攥住香囊,另一只手扶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嘶吼就快要溢出胸腔。   生的希望,此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眼泪瀑布一样往下流,他站起身,就着模糊的视线往另一头跑去,而那个尽头,就是城门。   余下寥寥几个士兵在城门的另一头聊天,他的脚步很轻,跑过去的声音无人注意,直到几十米开外才被发现。   “站住———”   阮原听见那些恐怖的叫喊在他身后响起,脚步不自觉加快,就着眼泪和知画的面庞跑得歇斯底里,而后一头扎进那漆黑的竹林里。   他和那天晚上一样拼命奔跑,穿着单薄的衣衫,踩着枯叶沙沙作响。   只是上次他出去,这次他回来。   只是这次,没有灯笼,也不再有池晋年。   那些追兵的脚步声在他进入竹林以后就听不见了,他只能听到自己愈发疲倦的呼吸声,只能听到知画最后那句无声的“要活着”。   好累,他好累。   此时此刻,情绪在胸腔上涨,思念也奋发图强。他是多么希望,能再靠靠那人的胸膛。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酿跄的脚步又踢上坚硬的石块,整个人往地上一倒,再爬不起来。   生与死的间隔,也无限拉近。   这次,视线迷糊以后再无法清明。而后在这片模糊中,闯入一个黑色的身影,对着他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停滞一瞬。   紧接着身子一轻,滚进一个怀抱。   这熟悉的味道,稳重的双手,温热的胸膛,和那人的一模一样。   眼泪又加重几分,覆上一层难以打破的膜。   “晋郎..”   他哭着唤了一句,把头靠在那人胸膛上。   “我给过你机会。”   “你自己回来,就别再想离开半步。”   连声音,都和池晋年一模一样。   阮原用最后的力气扬起嘴角,沉浸在这片骤然到来的温暖中,闭上眼睛,竟意外地安稳,又悲凉。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吃手指】:“阮原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两个都想拐他。”   池晋年:“谁敢。”   作者君:“你别倔了,还是快把老婆接走吧。”   池晋年:“是他说不爱我先的。” 第21章 复明   手指一紧,抓住了什么东西。   阮原睁眼,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明的那一刻,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那人独有的霸气,深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转转悠悠,沿着空气中的丝线侵袭眼底。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作出反应,用荒唐的速度环住了那人的脖颈,心尖泛起酸楚,眼眶聚起炽热,随着一声嘶嚎划破房顶。   “啊——!”   阮原孩子一样大声哭泣,手指缠上那人的发顶,收紧又放开,反复揉搓,   “晋郎…晋郎….”   “别走,别走….”   他把脑袋埋进那人的肩膀,眼泪毫不留情洒在那人的肩膀上,哪怕这是一个梦,他也不会再放开这人。   腰际突然一暖,缠上来一双手,熟悉的温度侵袭心脏,思念和悲哀跌跌撞撞溢满喉咙。   “晋郎…”他抖着声音,手臂跟着颤抖,“如画死了,知画,知画为了救我…”   “也死了,她们都死了….”   “晋郎,我该怎么办,啊———”   痛苦在他的话语间跳跃,转而扎在池晋年心上。   他收紧胳膊,用力环住怀里这人,而后心头一热,猛地把他松开,一只手抚上后脑勺,在这小巧公子通红的目光下狠狠印上他的唇。   积累的思念喷薄,压抑的情意爆发,两人近乎疯狂地用双唇汲取对方身上的痛苦,没有由隐忍到火热的过程,直接升顶。   过了不知道多久,胳膊越缠越紧,快要喘不上气,痛苦缠绕在一起上升,就要顶破天际。   池晋年松开这小巧公子,又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环紧。   “昨天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   阮原好不容易止住的哭泣又渐起,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池晋年胸膛的衣服,抬起那双被悲哀溢满的眼睛,通红,   “我说了,晋郎便会回来吗…”   “晋郎便会…像以前那样…救我吗。”   池晋年看着他的脸比以前憔悴了不少,整个身子又瘦了,想起刘似烨在他面前生生吐出一口血的模样,心脏就被无形的鞭子抽得七零八碎。   他太害怕了,害怕这个人会像刘似烨一样失去眼睛里的光,然后骤然消逝。   “会。”   他无比珍视地用一只手捧起这小巧公子的脸,目光紧锁在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上,   “这一次,好好待在我身边。”   别再说,没爱过。   阮原也松开抓在他胸前衣襟的那只手,转而抚上他的脸庞,扬起一个比哭还要悲怆的笑,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来得及对你说,那句话是骗你的。”   “晋郎是…是我最爱..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好像花完了所有的力气,歪在池晋年怀里闭上了眼睛,手却紧抓着他的衣袖,好像不愿从这场梦中醒来一样。   池晋年又揽紧他几分,低头在他发顶上印下一个吻。   “王爷。”   门外响起敲门声,池晋年看都没看一眼,低声让人进来。   顾琮开门,身上的白色衣衫有些凌乱,被削开几个口子,染了不知道谁的血。   池晋年还是紧紧抱着阮原,一点也没松开,   “是谁。”   “回王爷,是七皇子。”   池晋年黑色的眼眸黯几分,闪出几丝尖锐的寒光。   “嚣张的老鼠,真把自己当条龙了。”   “送给北帝的大礼,准备好了没有。”   顾琮偷偷看了阮原安稳的睡颜一眼,又识趣地收回目光,   “回王爷,准备好了,已进宫。”   “好。”池晋年冷淡回应一声。   “王爷,夜深了。”顾琮轻声提醒一句。   “无妨。”池晋年动都没动一下,只静静看着怀里睡得正熟的那人,“你去歇着吧。”   “是。”顾琮垂下视线,退出房间,轻掩上门。   ———————   “一帮废物!”   池承期的一只胳膊怏怏搭着,脸上的表情却凶狠,坐在椅子上瞪着一个士兵。   “这就是你选的兵!”   那士兵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回七爷,小的没想到…没想到那人厉害至此。”   “多厉害,他也只有一个人!”   旁边的大夫轻轻动了一下他那只胳膊,池承期痛得皱起眉头,哼了一声,看起来简直要把那士兵生生吃掉一样,   “你们那么多人都护不住我,养你们干什么!”   “都滚!滚回去种地啊!”   那士兵连声求饶,往后退了出去,飞速消失在房门外。   池承期闭上眼睛又睁开,看了一下他那只有气无力的胳膊,眼前莫名又出现那个人的脸。   明明是个温柔的长相,那王妃走后打起架来却像一头老虎,直直逼到自己跟前,瞪着一双可怖的眼睛,   “七皇子方才,哪只手碰了王妃。”   话音刚落,自己的胳膊便落入他的领地,咔嚓一声,紧接着喉腔传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   可疑…可疑。   这种时候还有人护着晋王妃,难不成池晋年没死?   池承期倒吸一口凉气,睁大眼睛的同时,一个小厮匆匆进来往地下一跪,   “七爷,皇后娘娘来口信,请爷进宫密谈。”   池承期面无表情看着他,额间疼出几滴冷汗,   “你回她,说我病了要歇几天。”   “然后备马,回华景。“   ——————————   阮原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边空空如也。   他坐起身,看着这个熟悉的客栈房间,猛地掀开被子,鞋都没穿就推门跑了出去。   “晋郎…晋郎…”   说好的会回来呢。   阮原一边毫无意识地呼唤着,一边在二楼的檐廊上磕磕绊绊,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每一下都比上一下更重,却不见人。   果然,那个人,那个吻,那个怀抱,是一场梦罢了。   他觉得自己彻底醒了,流着眼泪转过身的时候,视线却越过栏杆落在竹林边那个拿剑的人身上。   挺拔的身影挥剑如雨,哗啦啦掉下一片竹叶,在竹叶中他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停下动作转过身。   两道目光相触,惊起一片飞鸟,这次没有任何一道退缩。   “晋郎!”   阮原惊呼出声,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抓起裙角,跑下楼梯,而那人也把剑一扔,朝他这边跑过来,两个身影在楼梯尽头汇合,在彼此心里撞出火树银花。   “我这回,可是醒着的…”   阮原的脑袋自动贴上池晋年的胸膛,两只手攥住他的肩膀,   “晋郎,真的回来了。”   “不管你是怎么回来的,是人也好,妖魔鬼怪也罢,”阮原吸着鼻子,轻声细语,“回来就好。”   池晋年轻笑一声,松开这小巧公子,抬手抹掉悬在他眼眶的珍珠,   “胆子大了,说我是妖。”   说完又把那人一搂,   “也罢,如今我不是二皇子,不是晋王,姑且当个妖,取你欢心。”   阮原踮起脚,扬起下巴,嘴唇轻轻贴在池晋年的脸侧,一滴眼泪就着欣喜滑下脸庞,   “那我也不再是晋王妃吗。”   池晋年侧过脸,用嘴唇对上他的唇,   “只要你想,永远都是。”   ————————   李梧月看到小罗带着两个小厮匆匆走过,便拉住她胳膊,嘴角扬起一个笑,   “这么急,到哪儿去。”   小罗挥手让那两个小厮先走,自己在李梧月面前停下,   “王爷吩咐我们备水,说王妃要沐浴。”   李梧月的瞳孔颤动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淡淡说,   “如此。”   “你去拿王爷最钟意的浴草来。”   “王爷和王妃,想来是一起的。”   小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加快步子到药房去了,留下李梧月站在原地,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竹林,好像一下子看到那天那个男人走出来的身影。   他手上稳稳托着一个人,目光也紧锁在怀里那人脸上,挪不开半分。   一贯心狠手辣的人,原来也有舍不得放开的一天。   ————————   浴室雾气升腾,热水已是在浴池里备好了。   阮原拿着梳子走进来,把外衫脱了搭在屏风上,却听着一个人的脚步声靠近。   他越过屏风探出头去,正对上那双冷静的眼睛。   阮原把搭好的外衫扯下来,下意识地慌张,   “我以为,是我沐浴…”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扯过他手上的外衫重新搭在屏风上。   “是你沐浴。”   “我凑个热闹。”   池晋年说着,视线往下移,从他泛着微红的脸颊移到他白皙的脖颈上,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摘掉他松松垮垮的里衫,饱满的妃子笑于是脱了外壳。   阮原羞得红了耳根,充盈着水汽的大眼睛却毫不避讳地瞧着那人,看着他沉下眼眸把自己拦腰抱起,往那宽大的浴池走去。   池晋年把怀里的公子小心放在浴池边,自己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而后用手掌盛起水一下一下往公子的身上抹,帮他适应。   那公子没说话,任由他的手掌轻轻拂过每一寸肌肤,而后缓缓坐进浴池,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望回他,想说什么似的。   “你转过去。”   池晋年拿过旁边的梳子,那公子依言乖巧转身,坐在水里背靠浴池壁。   浴池外的男人一身轻衫,撩起那公子长长的头发梳着,水里的公子闭上眼睛,二人皆是沉默。   水汽围着身体升腾,似乎都有了声音。   “这浴草,好香。”   “李梧月配的。”   阮原眼睛还是闭着,任由这尊贵的王爷给他梳着头,   “李姑娘心灵手巧,国色天香,晋郎为何不接她入府。”   池晋年梳头的动作没停,眼眸还是那样沉着,   “她想学医,父母不允,于是求我带她出去,并没求我接她入府。”   “王府的女人,皆有目的,皆为他人所用,她没有理由进府。”   阮原抿嘴,想到李梧月那张温和的脸,想说的话卡在喉间。   李梧月对王爷有情,连他都知道。   “那王爷呢。”   阮原睁开眼睛,抓住池晋年怔愣的空隙转过身,对上他沉稳的眼眸,   “王爷为何在客栈,为何不回王府。”   “皇帝杀儿子,没人救得了,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这个局,我布了八年。”   池晋年把梳子放在旁边,两只手把小巧公子的长发撩起放在他耳后,   “我父亲是皇帝,母亲是贵妃,一个要我死,一个早知道我要死。”   “所以对我来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阮原看进他眼底的沧桑,那些回忆的尘沙好像全都涌了出来,把这里变成一片荒凉的大漠。   “晋郎说过,”阮原两只手握住他宽大的手,“世间还有那么多欢喜,还没到要死的年纪,最重要的,”   他吸吸鼻子,“我在意你的命。”   “所以晋郎,你为何要瞒着我。”   池晋年的视线第一次震颤之后垂下,傲视群雄的狼王在作为猎物的梅花鹿面前低了头。   而后他把自己身上的衣衫脱下,在那小巧公子委屈的视线中跨进浴池,把人儿往怀里一搂,抵在浴池边,又松开。   俯身靠近,双唇轻轻触碰,若即若离,千种柔,万般情,就着升腾的水汽化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在意。”   我以为,你恨我。   说完便看到那小人闭上眼睛,抵在喉间的欲念上升,柔软的嘴唇覆上厮磨,一只手在水下掐住他纤细的腰,另一只手摊开接住他后仰的头。   “晋郎,那槐花开了,我…”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那公子闭着的眼角溢出两滴泪,声音轻轻颤抖,一只手插进池晋年的发间揉搓。   池晋年低头,在他的肩头轻咬一口,那公子的手骤然收紧。   “如今你见到了,就别再想走。”   不知过去多久,池晋年将那瘫软的公子抱起走出水池,眼角竟剩了两滴泪,怪,又不怪。   神思静静沉在眼角,而后那公子伸手一抹,心尖覆的那一层灰暗也跟着变清明。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挥舞】:“顾琮好能打啊!加油!加油——”   顾琮【停下】:“光顾着喊加油,怎么不来帮我一下..”   作者君【抹汗】:“那个,其实我刚从黄土里爬出来,你信吗。”   阮原:“不信。”   池晋年【提起阮原】:“别让血溅到夫人身上。” 第22章 颐华   池承期正往皇后的颐华宫去,路过御花园时,却看到前面几个小厮抬着矮矫过来。   在后宫,能坐这矮矫的娘娘,也就皇后和贵妃两个罢了。   池承期停下脚步,抬眼,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他微微一愣,眉头下意识皱起,那矮矫上坐的娘娘一身妖冶的华服,头上堆砌了好些装饰,闪着金光。   是他没见过的。   那娘娘分明看见他停下脚步,却任由那轿子与他擦肩而过,那张脸看第一眼的时候美得摄人心魄,再看一眼脊背却发凉。   池承期心里升起一股憋闷,被她这大阵仗晃了眼,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刀子一样锋利,红唇却高高扬起。   那陌生的娘娘过去以后,池承期脸一沉,斜眼看着旁边的小太监,   “那是谁。”   “回七皇子,方才过去的是明妃娘娘。”   “明妃?不过是个妃位,就嚣张至此?”池承期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母后让他来,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于是又转身看了那矮矫上的人一眼。   “回七皇子,明妃娘娘近来深得圣心,入宫不过两天,便从良人直接升了妃。”   “明妃娘娘说什么,做什么,如今没人敢多嘴。”   池承期冷哼一声,一只胳膊病怏怏缠在胸前,另一只胳膊猛地一甩,大步流星进了颐华宫。   皇后看见他进来,有些疲惫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儿,你可算来了。”   “你这手,怎么回事?”   她从躺椅上坐起身,肉眼可见消瘦了不少。   “母后,”池承期礼都没行,便直直走过去搀住她,坐在她身边,“儿臣摔了一跤,无大碍,倒是母后的身子,可是不爽利?”   皇后摇摇头,池承期第一次看见她脸上露出这种神情,   “那明妃一来,整个后宫谁不是忧心忡忡,就她一人得意。”   “皇上夜夜留在她宫里,这后宫其他地方,都不去了。”   池承期心里一惊,不免瞪大眼睛,   “怎会如此,父皇对母后深情谁人不知,母后这样憔悴,也不来看看?”   皇后眼底流出一股子悲怆,声音也比以往微弱许多,   “岁月无情,皇上对本宫再深情,总是抵不过被新来的花吸走。”   “我儿,”皇后侧过脸来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背,“母后最后的依靠,便是你了。”   “池晋年已除,如今你要做的,就是稳住太子之位,千万别叫明妃这个变数钻了空子。”   池承期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追问道,   “这么多年,父皇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时少过,可母后在后宫的地位也从未动摇…”   “这次,不一样。”皇后的神色凌厉些许,“明妃此人,不简单。”   “她的出现,总让本宫心神不宁,她…”   池承期打断她,眼中皆是怒色,   “胭脂俗粉罢了!有什么稀奇!”   皇后神经一紧,放在他手背上的手也骤然收紧,   “你见到了?”   “见到了。”池承期又冷哼一声,“嚣张至此,能活几天。”   “不,不….”皇后的脸突然苍白,像是被恐惧包围,   “杀不掉,这个人…杀不掉。”   “我儿!”她猛地侧过身,两只手紧抓住池承期的肩膀,“你离她越远越好。”   “千万别去招惹她,我们….”   “我们保住太子之位就好,明白了吗。”   池承期看着她,皱起眉,又气又无奈,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只觉得母后年纪大了,连最平凡的后宫之争也没了精力。   这个明妃,他怎么可能放过。   ———————   深夜,北帝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着面前湖面上几盏明亮的花灯飘飘悠悠。   明妃紧紧贴着他,脑袋放肆地歪在他肩上,眼尾用胭脂描出一条长长的线,脸颊上还贴着晒干的花。   “皇上前天赐妾身那矮矫,今儿给贵妃娘娘收走了。”   “贵妃娘娘说,”明妃一只手抚上北帝的胸膛,撩起一根食指画圈,眼睛上扬瞧着他略显无神的双眼,“妾身位分太低,不配坐矮矫。”   “如此。”北帝低声回应一句,略微思考一阵,兜转的思绪却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牵引着,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招手叫那罗祥过来了。   “传朕旨意,贵妃行事奢靡,不堪重任,贬为妃位。”   “明妃资性敏慧,即日起册封贵妃,赐居鸾鸣宫。”   罗祥跪着应了一声,明妃脸上一个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慢悠悠跪下,空气中悠悠一声清澈的,   “臣妾接旨,皇上万岁。”   重新站起身的时候,和罗祥对视一眼,而后自若地收回目光,坐回北帝身边,把手搭在他手上。   皇宫的黑夜那么寂静,何时何地传来谁的哀嚎,都会很快被这黑夜吞没。   —————————   “啊———!”   贵妃猛地站起身,宫女还未反应过来,前面的桌子就被她一掀,瓶瓶罐罐碎得到处都是,果子甜品也滚了一地。   “疯了!皇上疯了——!”   “我亲手把年儿送到他身边,亲手…亲手让他杀了年儿…”贵妃眼角滑下两滴泪,抬起的手指都开始颤抖,   “这贵妃之位,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从我这里拿走!”   “还我,还我儿子的命啊———!”   她说着就要冲出宫殿,旁边的宫女围上来三两个抱住她,看着她胳膊胡乱挥舞,听着她一边嘶嚎一边哭得歇斯底里,   “皇上!皇上——!”   “臣妾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走了,是你把臣妾逼成这样啊————”   “把年儿和煦儿还给臣妾,臣妾就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了———”   女人痛苦的哀嚎划破空气,却分毫都未传到北帝的耳朵里。   她闹了整整一个晚上,却连门槛都未跨出去。   第二天,贵妃疯了的消息便传遍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不牺把亲生儿子推去做挡箭牌的女人,最后终于还是被封在了她的宫殿里。   皇后听到消息,手中的瓷碗骤然落地,汤都洒了出来。   “她都疯了,像她这般心狠的都疯了…”   “贵妃就这样倒了,下一个,是不是到本宫了。”   旁边的宫女看她失神的模样吓得不轻,连忙往地上一跪,   “娘娘,娘娘不会的,娘娘还有七皇子,明妃虽坐上高位,膝下却无子嗣,又怎么和娘娘比呢!”   皇后闭上眼睛,红唇紧抿。   池晋年一死,贵妃就倒了。如今她,真的只有池承期这一个希望了。   —————————   “王爷,明妃封贵妃,在朝中已是引起不小的震荡了。”   “皇上近来为明妃做的事,不少大臣不满,”顾琮低着头,语气镇定,“手下人也按照吩咐,散播晋王之死蹊跷的言论。”   “贵妃娘娘…”   顾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一句欢快的,   “王爷!”   他和池晋年皆顺着声音侧过脸,见那小巧公子穿着一身轻便的男子束腰服,头发在头上简单地束着,没有珠钗,没有华丽的装饰,他却很开心。   “王爷!这是我的马!”   那公子朝这边小跑过来,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旁那匹白马身上。   顾琮松开牵马的绳,低下了头。   “是你挑的那匹。”   “我特意让顾琮去王府牵回来。”   威严的王爷眼神松垮了些,落在那面带喜色的小人身上。   “谢王爷!”阮原微微抬起下巴朝他扬起一个笑容。   池晋年则当着顾琮的面,两只手掐在公子的腰上,往上轻巧一送,那小人儿就坐到了马背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脸颊有些红。   “你继续说,贵妃怎么了。”   池晋年突然侧过头来,一只手下意识搭在马背上护住阮原,生怕他滑下来似的。   顾琮依旧垂着眼睛,视线落在那小巧公子踩在马镫的鞋上,   “回王爷,贵妃娘娘患了失心疯,封宫了。”   坐在马背上的公子听了这话呼吸一滞,下意识低头去看池晋年的表情,男人的眼神却没有任何波澜。   空气可怕地沉寂一阵,池晋年突然笑了一声,   “失心疯。”   “她早就得了。”   “在她用我的命,换贵妃之位的时候。”   阮原睁大眼睛,一只手攥紧马绳,看着站在马旁边的男人云淡风轻地对着顾琮继续说了什么,然后让他退下。   不知怎么的,听了那些话之后再看他,不再是那个令人生畏的王爷,不再是那个稳重冷静的男人,而是一个孤单站在角落的孩子。   很倔强,倔强地等待父母的爱,虽然心里明白自己早就是一个弃子。   阮原鬼使神差伸出手,往马下这男人头上轻柔一抚。   感受到头顶的温度,池晋年有些惊讶地侧过头对上那公子的目光。   温柔如水,水波一层层荡开,方才缓慢升到喉间的悲怆被晕开,晕出一幅美得惊艳的水墨画。   他在水墨画上赤脚走着,温度从头顶蔓延至脚心,周身都是暖的。   在这怔愣中,他看见那公子移开放在他头顶的手,而后缓缓朝自己伸过来。   “晋郎。”   他说,笑靥如花。   “很久,没人这样摸过我的头。”   他回答,把手搭在公子的手上。   而后他跨上马,坐在公子身后,两只手环住他的腰。   “贵妃娘娘,在意晋郎的。”   “贪,痴,欲,怯,恨,哪怕躲得过其中一个,谁又躲得掉全部呢。”   池晋年闭上眼睛,手背又覆上一层温热,是那公子的手搭了上来。   “晋郎,有我给你取暖。”   我们要互相取暖,你说过的。   池晋年还是闭着眼睛,嘴角却扬起,抬起一只手,在那公子的头上轻抚一下。   今后多少困难,只要有他的发香,便都不算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招手】:“晋郎,来摸摸头!”   池晋年:“…”【凑近,低头,闭眼】   阮原【满意】:“这是谁家的乖狗狗~”   池晋年:“…”【不回答】   阮祐【突然冒头】:“哥你养狗了?我看看!”   池晋年【拔剑】   阮祐卒。。 第23章 天下   顾琮走进客栈,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那两人挨在一起的身影却在眼前。   他还在失神,突然听见一声轻唤。   “顾公子。”   回过头,看见李梧月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篮晒好的草药。   “我昨晚做了个荒唐的梦,忍不住同你讲讲。”   “我梦见,顾公子和阮公子情投意合,而我是,晋王妃。”   顾琮瞪大眼睛,那个带着预示的梦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咽喉,喘不过气来。   “我想问问顾公子,哪怕这梦不会是真的,失去原本属于你的情,你当如何?”   顾琮故作镇定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梧月礼貌作了个揖,平淡笑道,   “李姑娘这梦,小生也觉得有几分荒唐。”   “王爷与王妃感情深厚,李姑娘说的失去,本就是无稽之谈。”   “告辞。”   说罢爽快地转身,没人看到他隐忍到微微泛起血丝的眼睛。   李梧月站在原地,看着他迈着比平时急促许多的步伐离开,脸上扬起一个悲怆的笑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梦里她和池晋年并肩站在高高长阶的尽头,俯视阶下跪着的人群。   池晋年紧紧牵着她的手,头上戴着冕,着一身华丽的龙袍,表情严肃,语气庄重,   “李相之女李梧月,以女子之身与朕浴血疆场,情深意重,册封为后。”   “从今往后,掌管六宫,母仪天下。”   是很荒唐吧。   她抽回神思,把手里的竹篮放下,抬手抹掉眼泪,转身走到檐廊上。   马蹄阵阵,楼下二人同骑一匹马,池晋年稳住前面那公子的腰,那公子紧攥着缰绳,认真听着池晋年在他耳边的低语。   李梧月的眼睫毛剧烈颤抖一下。   她的梦是荒唐,可无论怎样荒唐,都没有现实荒唐。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如何能封一个男人为后,让他母仪天下?   论身份,论在王爷身边的时间,自己都更胜一筹。   阮原,凭什么。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个梦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她也不知道,这个梦即便是实现了,于她而言,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原眼角瞥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二楼檐廊,抬眼再看的时候,却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隐隐约约草药的芬芳。   他收回视线,   “晋郎日后有何打算。”   “我们要在这客栈待一辈子?”   身后男人轻笑一声,   “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阮原扬起嘴角,   “只要能待在晋郎身边,在哪都行。”   池晋年低头在他后脑勺轻吻一下,   “一个小小的客栈,也能困我一世吗。”   “我池晋年,要给便给你这天下。”   “到那一天,无人再能轻易取你我性命。”   ————————   池承期坐在皇后旁边,替她端着一个银碗。   “母后,再喝一口吧。”   皇后摆摆手,拿手帕擦嘴,“喝不下了。”   池承期看着她有气无力的动作,皱眉,   “母后又瘦了。”   “父皇,可有来过。”   皇后眼中溢出几分汹涌的情绪,一只手抓紧他的胳膊,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   “期儿,期儿..”   “本宫瘦了,是不是很丑…”   “可千万不能叫皇上看见,皇上,皇上不能来。”   “母后!”池承期愤怒地放下碗,回握住皇后的手,“母后何必妄自菲薄!”   “那女人一个歌姬出身,在朝中无权无势,如今满朝文武对她皆是不满,她拿什么和母后比!”   皇后惊恐地摇头,否认道,   “不…她有..有皇上的心。”   “期儿,她若是怀上龙嗣,天就要变了!”   池承期猛地站起身,胸腔因为愤怒微微发抖,   “不可能!”   “我这就去找父皇问个清楚!”   说完不顾皇后疯了一样的劝阻,直直冲出门去,来到祁承殿门口一跪,大声道,   “池承期求见父皇!”   “宣。”   门内传来毫无波澜的一个字,而后大殿的门缓缓打开,池承期走进去,那威武的皇帝坐得那么高,那么远,看起来遥不可及。   “父皇。”他忍住在胸腔燃烧的怒火,大步流星走至那皇帝跟前一跪,   “儿臣求父皇,去看看母后。”   龙椅上那人听到这个词,涣散的眼神短暂地聚拢一瞬,   “你母后,怎么了。”   池承期额上暴出几根青筋,拳头也在衣袖下暗暗攥紧,   “父皇在贵妃娘娘宫内流连,母后思念成疾,寝食难安。”   听到“贵妃”这个字眼,北帝好不容易聚拢的眼神又涣散,开始剧烈颤抖。   “贵妃贵妃,你们一个个的,都来怪朕!”   他猛拍桌板,一只手愤怒地指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怒吼道,   “怎么,嫌朕老了,管不住这江山了吗!”   “那你来!你来!”   “朕倒要看看,你这畜生有几分本事!”   池承期呼吸一滞,本就难以纾解的情绪被愤怒推上顶峰,带出一片苍凉。   他说他是畜生,他还是,那个爱他的父皇吗。   又或许,父皇真如母后说的那样,爱过他吗。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池晋年那张脸,和他闭上眼睛之前那个表情。   他脸上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悲凉,如今隔着回忆飘过来,缠得自己无法呼吸。   离开那大殿的时候,北帝还在发飙。   池承期站在殿外,听着那殿门缓缓合上,看着夜色中重重围绕的宫墙,越发觉得,他真是一只笼中鸟。   他不知道,与此同时那新任的贵妃正歪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捻起一个果子放在嘴里。   罗祥弯腰站在她旁边,   “贵妃娘娘,七皇子现下在皇上殿里。”   她细嚼慢咽吞完了果子,抬起手欣赏起自己抹上胭脂的指甲来,一脸云淡风轻,   “无妨。”   “那皇帝中术已深,只要听到我的名字,便会性情大变,暴躁不堪。”   她突然勾起嘴角,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发亮,瞧着罗祥,   “凡人的游戏是有趣。”   “不过罗公公还得替我问问你主子…”   “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吃到皇帝肉啊。”   ————————   “派人到贵妃身边盯着,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切记,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有孕。”   池承期黑着脸,一只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   “再从我府里拿些银钱,招些善战的兵士,动静小一点。”   原以为太子之位不用费心去夺,如今也得为自己和母后打算了。   想到北帝那天狠戾的表情,他的眼眸一黯。   听到旁边那小厮领了命就要走,他又抬起胳膊叫住他,眉毛低下来,   “那晋王妃,还没消息?”   那小厮重新往地上一跪,   “回七爷,派人搜遍了洛州城和周边地界,没有收获。”   池承期神色又凝重几分,挥挥手让小厮下去,侧过头看着窗沿,好半天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一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   现在想来,池晋年那样的人,死得未免太容易了一点。   ————————————   “王爷,七皇子那边已是按照预料行动了。”   顾琮低眉,站在池晋年身后。   书案后面的男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写字的手没有停下,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觊觎我的人。”   “找不到王妃,哪怕他亲眼看着我死,也会生疑。”   “不过,”池晋年停笔,把笔放在桌上站起身,“他就是疑,也找不到。”   “心越悬他越急着反,如此看来,倒也是好事。”   池晋年嘴角勾起一个笑,眼神却愈发锋利。   顾琮替他洗好笔挂起来,看着他大步流星走出书房,直直往阮原房间的方向去了。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那个房里传出剧烈的声响,像是桌子被踢翻,桌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顾琮心下一惊,飞快越过身冲出门,却在檐廊上看见池晋年抱着那小巧公子跑出来,直直往这边。   顾琮定睛,那小巧公子嘴角一条刺眼的血柱,心沉进谷底,身体的反应却迅速,转身便敲李梧月的房门。   “李姑娘!”   “王妃出事了!李姑娘!”   他歇斯底里大喊两句,面前房门打开的瞬间,池晋年高挺的身影掠过,空气中一下便只留了那小巧公子身上独有的芬芳。   芬芳侵袭鼻腔,闻不到血腥味,那公子毫无声息倒在池晋年怀里的模样却久久不散。   顾琮攥紧拳,脑中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留下,手却关上了门,将上涌的挂念生生切断。   神思还在涣散,面前的门却突然打开,他怔着,对上池晋年那双看不懂情绪的眼睛。   “今天的茶,谁送到王妃房里的。”   顾琮低下视线,掩下动荡的心绪,用力平稳着声音,   “回王爷,马上去查。”   池晋年背过手把门掩上,眼神锋利得仿佛要整间客栈烧了一样。   “就是把这里翻过来,也要找到。”   “查不出来,这客栈就别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谁害我夫人,都得死。”   顾琮:“谁害王妃,都得死。”【两眼喷火】   池晋年:“你怎么也这么生气。”【斜眼】   顾琮【低头】:“替王爷生气罢了。”   池晋年:“…”【打量】   作者君:“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顾琮【拔剑】 第24章 哑巴   腹腔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泛着腥味上涌,阮原睁开眼睛,用全部力气坐起身吐出一口血,而后软在一个沉稳的臂弯里。   他挣扎着抽回神,把视线锁在男人的脸上。   池晋年用身上的衣服接了他吐的血,揽着他的手却没动一下。   晋郎。   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抬起,池晋年马上用他的手握住,紧攥在掌心。   晋郎。   他在心里喊着,嘴唇微微张开,腹腔用力,却怎么也喊不出那人的名字。   晋郎..晋郎…晋郎!   危险的情绪顺着神经蔓延开来,阮原周身都开始颤抖。   他用力发声,却只听得几丝微弱的喑哑从喉腔传出。   他把手从池晋年手里抽出来,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力不从心的感觉由头顶瞬时传至脚尖。   池晋年看出他的异样,眉头一皱,侧过头朝房门处大喝一声,   “传李梧月!李梧月!”   而后两只手飞快收紧,把那哭得汹涌的小巧公子揽在怀里,甚至顾不上去擦血。   “别怕。”   “一定,能说话的。”   那素来心狠手辣的王爷抱着公子,低声念着,像是说给公子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毫无意识往下流着,听到李梧月进门的声音,眼睛才又睁开,怔怔看着她。   李梧月看他紧贴在池晋年胸前,目光闪烁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池晋年就咆哮道,   “他说不出话,怎么回事!”   李梧月被他的眼神剜得手一抖,而后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直直望着阮原,伸出一只手想给他把脉。   池晋年没有阻拦,阮原的眼神却突然多出几分敌意,伸手抓起旁边的枕头朝她砸了过去。   李梧月没躲开,被他砸了一枕头,虽没有多疼,心却颤了一下。   枕头落地,她下意识去看池晋年的表情,而后被他眼里的猜疑和刀子扎了满身。   “出去。”   池晋年猛地将怀里的人揽紧,一只手甩过来挡住她僵在空气中的手,别过眼睛没再看她,   “让顾琮过来。”   胸中的憋闷和委屈缠在一起上升,两滴眼泪霎时悬在眼角,李梧月低头,往后退了几步,答应一句而后退出了房间。   阮原以为是她下的毒,王爷也毫不犹豫站在了他那边。   可是她,不屑于,也没有做过这种事。   李梧月紧紧咬着下唇,一下子走出好远,才没有让哭声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刻爆发。   ———————————   顾琮去外面请了大夫来。   大夫说不出他为何突然就哑了,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能不能恢复。   阮原躺在床上听着那番话,眼泪又流成了河。   装哑巴装了十几年,如今好容易甩掉阮瑛这个身份,却真成了哑巴。   造化弄人。   大夫出去以后,他闭上眼睛,悲伤溢满胸腔,却连半句嘶吼都无力发泄。   突然,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   “无妨,今后我替你寻遍名医,寻遍名药,总有一天你能再叫我一声晋郎。”   阮原睁开眼睛,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柔情溢过来,融了那一片模糊,视野变清明。   “阮原,你即便哑一辈子,也是我夫人。”   “这天下谁人不知,我池晋年娶的是个哑妃。”   痛楚肆意跳跃,混着这人的声音,却越跳越心安。   阮原一只手在被单上反握住池晋年的手,眼泪还在流,却不再无助。   “这毒,是李梧月下的。”   池晋年看着他问。   阮原定了定神,想起那天下午小罗给他端茶的身影,眼神一黯,而后点了点头。   池晋年顿了一下,黯沉的眼神看不出情绪。   “如此。”   “我不会让她再靠近你。”   —————————   “王爷,不是我,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透过窗子传过来,阮原坐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撩起帘,远远就看到那廊檐上站着几个人。   顾琮还是一身白衣,站在池晋年身后,前面跪着李梧月。   “我十三岁便跟着王爷,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李梧月哭着抬起手,最终还是没扯住男人的衣角,“相府,早就回不去了…”   池晋年背对着这边,阮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听见他在李梧月的哭声中冷冷说了一句,   “顾琮,带她走。”   顾琮没有犹豫,直直饶过他走到李梧月后面,一只手提起她的胳膊。   “王爷..王爷!”   李梧月哭得撕心裂肺,恍然间天地只剩了她一个人的哭声,夜色中只漫了她一个人难解的情。   池晋年毫无反应,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王爷,王…”李梧月挣扎着甩开顾琮的手,通红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池晋年,积压多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池晋年!”   “我在幽通待了两年,在这鸟都飞不进来的客栈待了六年!”   “你…”   她那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声音都嘶哑了,   “你还有心吗!有心吗!”   她那刀子一样反着寒光的视线就这么直直扎进了阮原心里,让他浑身颤栗。   八年,她跟了池晋年八年。   如今池晋年让她走,却毫不动摇。   可怕的光阴里,藏着累积多高的爱和怨念。   “李梧月。”   男人突然开口,李梧月和阮原皆是一怔。   “若不是这八年,你早就人头落地了。”   “阮原,是我的底线。”   阮原一只手抚上窗沿,抓紧,看着李梧月冷笑一声,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又叠上一层晶莹,   “如今是王爷的底线。”   “我想知道,王妃有多少个八年。”   这句话就像一块大石头,骤然朝阮原飞过来,把他的心压得血肉模糊。   而后他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倏地往前,推开房门,赤脚跑向檐廊尽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拉开了顾琮抓住李梧月胳膊的手。   他和李梧月是一样的。   他们爱池晋年,爱得深沉,却卑微。   自始至终,决定权都在池晋年手上。   阮原拦在李梧月跟前,往地上一跪,抬眼直直望着池晋年。   池晋年皱眉,身体猛地弯下来,两只手抬起阮原的胳膊,看他赤着脚,只穿一件薄衫,眼睛里被掩埋的情绪才死灰复燃。   “你做什么。”   “她下毒害你,你傻到替她求情。”   阮原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摇头,眼眶不知不觉也溢出两行泪。   不是原谅了她,而是因为八年。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情绪失控,   “王爷!毒是我下的!”   阮原猛地回过头,看见小罗扔掉手里的竹篮,满脸泪花,喊了一句便跑过来,扑通往地上一跪,   “王爷,要害王妃的人是我,是我自作主张,我…”   小罗把头往地上一磕,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师父为王爷付出这么多,王爷却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我替师父不平,替师父不甘!”   “王爷要杀便杀我,师父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哭得抽抽嗒嗒,阮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下意识抓住了池晋年的衣角。   男人的眼眸沉着,还是那样黝黑,看不穿情绪。   “你们的事,却让我的人受罪。”   他这样说着,两只胳膊却用力,不由分说把阮原提了起来,而后拦腰抱起。   “小罗,你活着还有用处,我不杀你。”   “但是从明天开始,我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   池晋年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抱着公子往檐廊的另一头走去。   微风吹起男人长长的鬓发,阮原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轻蹭掉没干的眼泪。   如果可以,他能不能拥有很多个,像现在这样的八年。   只要能靠着他的肩,哪怕不能说话,也心甘情愿。   顾琮站起身,看着那小巧公子闭着眼睛贴在男人肩上,转身消失在黑夜里,无言。   小罗和李梧月还是跪在原地,小罗那样哭着,李梧月那样滞着。   在池晋年眼里,她的情,她的怨,她沉溺的卑微,是她自己的事,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   “师父,师父…对不起…”   “小罗,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梧月:“无爱了,王爷。”   池晋年:“无所谓。”   阮原内心os:下一个是不是到我无爱了。【可怜兮兮】   池晋年:“你得一直爱。” 第25章 无言   “王爷,李姑娘走了。”   池晋年坐在床边,舀起一勺药放进阮原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知道了。”   “她要走,便让她走。”   他摇匀碗里剩下的药,平静地对上阮原惊讶的眼睛,笑了笑,   “最后一口。”   阮原双手捧过碗,乖巧地喝下。   顾琮看了他一眼,退出了房间。   “闷不闷,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池晋年抓过阮原的手放在掌心捏着。   阮原点头,任由池晋年把他抱起横在怀里,和那次一样上了屋顶。   不善言辞的王爷把公子轻轻一放,解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肩上,而后坐在他身后,用身子把他环住。   公子的身体下意识往后靠,稳稳贴在他胸前。   “李梧月的事,你无须在意。她是个聪明人,不会让自己上当。”   “今夜这风吹得宜人,你不能说话,我便多说一点。”   池晋年把下巴轻枕在他头上,看着天上那轮安静的月亮。   “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活得没心没肺,只记得自己比其他皇子高些,壮些,背诗词快些。”   “太子大哥是皇后所出,遭人陷害坠马而亡。”   “父皇消沉好多年,没再立过太子。”池晋年的眼睛黯了一下,被回忆刺得生疼,   “直到七弟出生,他才待我格外严苛,选我做了那个,保护七弟平安长大的靶子。”   “众人都说我被委以重任,但十四岁那年我便知道自己会死,死在七弟长大成人的时候。”   回忆的痛楚隔着衣服传过来,阮原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转过头,对上池晋年微微颤抖的眼睛,而后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泪流满面。   “他们说我不近人情,心狠手辣,”   池晋年也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但他们又如何能要求一个必死之人,对他人有怜惜之心。”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方设法,让自己活着。”   “这些心事,我告诉你,也只告诉你。”   池晋年好像喝醉了一样,红着耳根,红着眼眶,把额头贴在阮原的额头上,   “因为我早就对你生了怜惜之心。”   “除你之外,只有刘似烨。”   “我没守住他,”池晋年闭上眼睛,那块玉佩抵在阮原的腿侧,“但是我会,守住你。”   两人的额头紧贴,无法言表的深情借着暖意传递,两道皆诚挚无比。   “阮原,你就是不能再叫我晋郎,我也永远都是你的晋郎。”   “把你扯进这泥潭,是我思虑不周。”   “可我既然与你相识,又怎能眼睁睁看你只停在平常人家的屋檐上。”   他用大拇指抹掉阮原眼角的泪,嘴角难得温柔地扬起,总是藏在笑里的刀子在这人面前消失不见,   “我想让你,做天下最美的凤凰。”   “到那时,所有人,看我的夫人,都要仰头。”   “我们生生世世,一荣俱荣,若是要损,则我独损。”   胸腔骤然盛开整一片桃林,香甜的风带着芬芳,就着阮原凑上去紧贴的嘴唇,吹进这狠戾之人心底。   这是王爷话最多的一天。   这王爷,心狠手辣,却天下独一等专情。   阮原深吸一口气,喉中旋转着不太清晰的呜咽,手指伸进池晋年发间。   错了,生生世世,我们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夜间的风钻过两人鼻尖的缝隙,变得温热。   过去很久,阮原才松开池晋年的脖子,而后对上他有些湿意的眼睛。   “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池晋年说,脸上没什么表情,阮原却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滔天巨浪。   他轻轻摊开池晋年的掌心,扬起嘴角,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了两个看不见的字。   晋郎。   ————————   李梧月借住在一家佛寺。   这天晚上,她站在台阶上扫枯叶,眼一瞥却看见那台阶上挂了千万个红色的牌子。   形形色色的愿,就这样沉重地砸进心底。   她记得,以前,她也是有愿的。   父亲带她出府,她在宫门前的马车上等着父亲下朝,那一年她十三岁,池晋年十四岁。   听见一阵马蹄声从里面出来,她掀开马车的窗帘,看见池晋年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稚嫩的脸庞在她眼里比所有人都要英俊几分。   眼看他要骑马过去,李梧月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自知有些失礼,却不肯就这样放他走。   “二皇子!”   马背上那人朝这边侧过头,稳重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一烫,心花怒放。   而后他一扯马绳,朝这边过来,停在马车的窗边,翻身下马,看着她。   “何事。”   李梧月觉得耳根开始发烫,面上却极力冷静,   “二皇子,过几日是我生辰,我父亲要在府里办生辰宴…”   邀请的话咽在嘴边,就着低垂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那人有些冷的一句,   “我过几天要去幽通,赶不上。”   “幽通?幽通是什么地方?”   李梧月瞪大眼睛,心突然紧揪在一起,   “二皇子,又何时才能回来?”   她的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车窗外,手微微往前伸,却没能抓住他的袖子。   “什么时候打下南域什么时候回来。”   “若没能打下南域,我就不用回来了。”   池晋年眼中镇静,他的话却刀子一样刺人。   李梧月看着他,一下子觉得他离自己好远,比以往还要远,摸不着边。   她强忍住波动的心绪,和几欲冲到眼眶的泪水,   “二皇子,带我走吧。”   “我不想待在相府。”   我想,待在你身边。   一阵夜风吹过,李梧月收回神,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   她移开视线,眼睛看着哪里,哪里就出现生辰宴那夜,相府后门等着的马车。   还有那个一身黑衣的人。   他扶她上了车,两只手相触的那个瞬间,她却以为是永远。   她不是想学医,不是不喜欢相府,只是近乎疯狂地喜欢池晋年。   突然,上方有什么声音响起,她心下一惊,没来得及抬眼,便有什么东西擦着鼻尖落下。   抬手抓过,才看清是一张红色的签。   摊开,正是自己住进来那天,随手抽的。   她顺着签纸落下的方向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那人沉着声音回答,李梧月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像是鞭痕。   “你只需要知道,你本是晋王妃。”   “属于你的东西,也还可以拿回来。”   李梧月的瞳孔倏地放大,手下意识握紧了扫把。   “晋王已经不在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突然大笑一声,笑声在黑夜中回荡,让人脊背发凉。   “晋王死没死,你比我清楚。”   “这个晋王妃的位置,又或者说,未来皇后的位置,你想不想要,也比我清楚。”   “你若不信,便去三清山。”   “李梧月,我还会来找你。”   那人说完,便有一阵大风刮过,李梧月眯起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树上那人已没了影。   她捏着那张红色的签,抬头看着天上的月,恍然。   有人知道王爷没死,也有人知道,她爱他。   是命运,还是别的什么,她搞不明白。   眼前突然浮现那天晚上池晋年的背影,那样挺俊,那样泛着生人勿近的寒光。   可他怀里,却护着那个小巧的公子。   难以控制的情绪涌上心头,胸腔正中那个公子朝她扔过来的枕头,砸得满身是血。   难道,阮原得到的爱,原本是她的么。   手指收紧,红色的签紧紧夹在指缝之间,上面写着:   世间情字最难得。   欲斩情,先斩缘。   李梧月放下扫把,旁边一个小尼姑路过,她轻声叫住她,收了悬在眼角的泪。   “这位姑姑,烦请告知,三清山怎么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手舞足蹈】:“喜欢我~就点点收藏,喜欢我~就多多评论~”   作者君【呐喊鼓掌】:“对对,就是这样!”   池晋年走过来。   池晋年【沉着脸】:“谁让阮原做这种事。”   作者君【冷汗】:“额..那什么,我找顾琮有点事,先走了。”   池晋年【拔剑】   空中一声哀嚎。 第26章 花火   “贵妃娘娘。”   身着华贵衣裳的女人手轻轻一挥,嬉笑一声,手中的箭便进了不远处的壶,惊飞一只麻雀。   “说。”   她没看罗祥,翘起小指又拿起一支箭。   “王爷说,娘娘是时候走下一步棋了。”   女人锋利的眉毛一挑,视线悠悠落在那太监的帽子上,   “好啊,好啊。”   “待在这里这么久,我好腻啊。”   说完抬起胳膊,往后招招手,在远处静候的宫女便上前。   “你去太医院,叫个太医来,就说本宫身子不舒服。”   那小宫女应着下去了,罗祥也低着头,和她一同离开了这高贵娘娘待着的亭子。   走了没多久,又听见那娘娘的轻笑声。   “什么?”   池承期猛地站起身,一把将跪在地上那小厮提了起来,揪紧他的衣领,   “这点事都办不好,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小厮脸憋得通红,呼吸不上来,池承期把他往地上一丢,才侥幸活命。   “去!备车!进宫!”   池承期甩袖,黑着脸走出去,那小厮在原地咳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飞快跑出去备车。   马车在夜色中行至宫门前,池承期下车,直冲冲往皇后那处去。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桌上的水果点心洒了一地,宫女捡都捡不及。   皇后站着,两只手放在头上,双目通红,嘴里念着,   “完了…都完了…”   “等她生下孩子,我和期儿,都不用活了,不用活了…”   池承期愤愤走到她跟前,扯下她的胳膊,   “母后!”   “你在胡说什么!”   皇后的目光颤抖着移到他脸上,而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流成瀑布,   “期儿,期儿…”   “她,她有孕了,有孕了!”   池承期握紧她的手,一脸坚定,   “我不会让她生下来。”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们母子。”   “以前是,现在也是。”   皇后哭出声,额头枕在他肩上,头上的发饰晃啊晃,   “皇上让她去行宫养胎,我们还能做什么?”   “母后,你怎么糊涂成这样!”   池承期心痛地闭上眼睛,揽住这个愈发消瘦的女人,   “她离这里越远,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这件事,放心交给儿臣。”   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那个矮矫上妖媚的身影,还有那个威严的男人。   如今他才明白,他原先引以为傲的地位和自信,都是那个男人的施舍。   他和母后,只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而那把龙椅,才是唯一稳妥的保障。   “母后,儿臣一定会,不顾一切坐上那个位置。”   “这样就没有人能再摆布我们,这样我们才能,不用担惊受怕。”   “父皇,”池承期收紧手指,眸色一黯,“是他先抛弃我们的。”   ————————   阮原一身轻便的束身服,清爽的公子打扮,眼睛盯着前方那个靶子,手拉开弓,嘴角和下巴都高高扬起。   以前他装哑巴,如今他真哑了,却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不是那个名动洛州城的美人,而是一个平凡却逍遥自在的公子。   “抬高点。”   池晋年站在他旁边,一脸严肃。   旁人看来是严肃,他看来却是万分深情。   阮原依言抬起胳膊,手指张开,那箭便飞出,直直插到靶子上,离靶心只偏了一点点。   “不错。”   “夫人学箭,有天赋。”   池晋年笑眯眯揉了揉他的头发,阮原侧过脸,看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而后这王爷径直走到靶子跟前,抬手拔起,把靶子重新插在了十米外。   “明天,再远一点。”   他背过手,朝这边转过来,看着阮原。   小巧公子全盘接下他的视线,摇摇头,又从旁边的箭筒抽出一支箭,正对着那个挪了位置的靶子。   池晋年没有动,贴着靶子站着。   顾琮远远看见这越发嚣张的公子拿王爷当靶子,有些惊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支箭稳稳插在靶子上,连自己都没发现嘴角微扬。   半个月以前,还连靶子都碰不到呢。   “参见王爷,王妃。”   他走过去,走近那小巧公子的时候自动垂下视线。   池晋年从靶子那边走过来,拿过阮原手里的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瞄准靶心,没有看顾琮。   “说。”   “贵妃娘娘有孕,皇上下旨送到行宫养胎。十日后启程。”   阮原侧过脸去看池晋年的表情,他深邃的眼睛无比平静,松手,那箭便直直插进靶心。   “如此。”   “你去跟着,护住她,别露端倪。”   说完侧过身看着顾琮,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顾琮点头,答应一句,而后走开,转身的那一刻听到身后那个男人对小巧公子说,   “这地方太小,明天我们出去,带你好好放风。”   顾琮的瞳孔轻颤一下,眼前出现那小巧公子骑在马背上的画面。   他娴熟地拉着缰绳,在这块平地上骑着马奔跑,一圈又一圈。   是啊,这地方的确太小了。   不用想也知道,公子听了这话肯定笑得比天上的艳阳还灿烂。   —————————   贵妃娘娘出宫的队伍很长,几百个士兵跟着,把那顶华贵的马车护在队伍中央。   池承期站在高高的宫墙上,黑夜包围,看不清他的脸。   一道清晰的声音划破空气,   “恭送贵妃出宫———”   而后便有一束花火升起,在天上炸开。   炸开的那一瞬,照亮了他阴沉的视线。   今年,他就满十八了。   原以为十八岁,他会在父皇和母后的拥护下顺利入主东宫。   可现实的十八岁,他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盯着一个还未降世的生命,算计着活下去的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身边好像扬起了黄沙,炽热焦灼心扉,他好像懂了池晋年。   生在帝王家,哪有人能安逸一生。   光是活着,都要脱一层皮。   ————————   数以千计的步伐声混着枯叶破裂的痛嚎在山间响起。   一支箭嗖地飞过,插在了马车的窗沿上。   几百人的拔剑声一促即发,顿时看不清的箭雨袭来,有人挡开,有人倒下。   黑衣人迈着大步窜进视野,穿着盔甲的士兵喊叫着上前,不一会儿,宁静的山路血腥味弥散。   那辆马车停在断开的队伍中央,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车身在微微震颤。   突然一抹亮丽的白影从空中跃至车顶,在士兵们的警告声中掀帘进了车。   坐在车里的娘娘睁大眼睛,不是惊恐,而是闻到血腥味的狂欢。   顾琮从袖管里掏出一块厚布,在她张大嘴巴扑过来的那个瞬间往她嘴里一塞,而后抓住她的腰,脚一蹬带着她冲出马车。   众人一滞,抬眼看见那抹白色稳稳搂着娘娘,跃上树枝,转瞬之间消失在黑夜里。   “追!”   黑衣人们即刻放弃和士兵们缠斗,往顾琮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往前追了十几米,那漆黑一片的山路上突然弥散一股香味,拼命奔跑的人们停下,而后接二连三倒在原地。   芬芳的迷雾中,站着两个人,一个白,一个红。   红色的娘娘失了智,就着黑夜露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指甲骤然变长,染了血一样猩红。   她扑向前面的白衣男人,电光火石之间那男人出现在她身后,眼睛和她一样瞪圆,瞳孔收缩成一条妖异的线。   她在空中转身,尾巴钩上他的腿,一只手往他脖颈打去,那男人歪头一避,而后抓着她的衣领,往后提的同时一脚踢到肚子上。   那娘娘被踢中,往下落的时候却被一条厚实的白色大尾巴护住,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又被塞上涂了药的布。   她最后警惕地看了这男人一眼,闭上眼睛。   男人把她横抱在怀里,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头一抬,几百只白狐从黑夜中跃出来,眨眼间那些人便被拖进了树丛。   雾气散去,除了天上那轮明月,没人看见男人的尾巴。   贵妃娘娘路上遇刺,不知所踪。   众人恐慌至极的时候,那娘娘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行宫。   黑夜里有谁叫嚣着发了疯,又有谁在暗处扬起了嘴角。   ——————————   “上马。”   池晋年牵着两匹马过来,阮原踮起脚给他戴上准备好的斗笠,男人顺势把手放在他腰间,轻轻往上一送,公子就上了白马。   池晋年扶稳斗笠,翻身跨上前面那匹黑马,一只手垂下来,攥着的绳子连着后面的白马。   阮原抓好马绳,看着那男人回过头来,把绳子从手心缠上手腕,对他道,   “你在这竹林摔过跟头。”   “这次别怕,我牵好你了。”   阮原喉结一动,微微压下斗笠挡住逐渐火热的脸庞,任由那男人坐在黑马上,轻喝一声前进,拉着自己的白马。   两匹马慢悠悠行进竹林,听不见那次呼啸而过的阴郁风声,唯有前面那人挺俊的背影,和他手上的绳。   视线随着马蹄落地的声音晃晃悠悠,阮原一下子竟觉得,池晋年手上缠的是自己这颗跳动的心。   王府院里的槐花不知道落尽了没,但他心里那颗树,总归起死回生,四季常春。   --------------------   作者有话要说:   碧瑶:“少爷不见了,不见了,啊——”   阮祐:“哥,哥——你不会死了吧!”   阮原【冷汗】:“完了,忘记报平安,在客栈待得太开心…” 第27章 奸人   刚出竹林,便见不远处好几个巡逻的士兵。   阮原心重重跳一下,下意识拉低自己头上的斗笠,看不见前面那人的表情,任由他牵着自己的马往前走。   “那边!谁!”   “停下来停下来!”   几个士兵听到马蹄声回过头,警惕地围过来,拔剑对着马背上的两人。   “下马!”   剑尖闪出寒光,前面那人没有任何动作,阮原看着他的衣摆被风轻轻扬起,而后低沉的,带着震慑的声音响起,   “你让我下,我便要下吗。”   “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   阮原睁大眼睛,猛地想起和池晋年初遇那天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知他有意捉弄,紧张的情绪一哄而散。   那士兵很生气,直勾勾盯着他,对上池晋年眼睛的时候却被他的气场镇住,清清嗓子道,   “我们奉七皇子之命,盘查过路之人,你难道要违令吗?”   池晋年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哦?那位大人的令,我们区区小民,自然是不敢违的。”   “不知道七皇子,要找谁?”   那士兵一脸正经,觉得他一看就不好糊弄,便道,   “晋王薨逝之前,把王妃托付给七皇子照顾。”   “哪成想,王妃竟让奸人劫走。”   “你们下来,我们搜个身,就可以走了。”   池晋年听到这里,眼眸不动声色黑了几分,嘴角却还是高高扬起,   “如此,可我和身后那位小兄弟都是男子,你们要找的王妃,不在这里。”   那士兵谈过头去看了阮原一眼,皱眉道,   “不行,这公子一看就不对劲,身材那么小,还生得这样白净,快点下来!”   说罢就一步向前,想到阮原马前,却猛地被揪住了衣领。   另外几个人见势,纷纷往前几步,缩小了包围圈,脸上皆是紧张之色。   池晋年一只手几乎要把那个士兵提起来,语气中的愤怒和警告也不再隐藏,   “没有人,可以搜他的身。”   “在我剁掉你们的脏手之前,滚。”   那几个士兵于是面露凶相,二话没说就要靠近,想把池晋年拉下马。   阮原的心脏就要跃出胸腔,而后眼睁睁看着那男人一脚踹开他揪着的士兵,一只手往下抢过他的剑,电光火石之间剩下的士兵都倒在了地上。   虽没伤到要害,身上却都见了血。   阮原闻到空气中骤然漫开的血腥味,眼睛下意识睁大,而后前面那人转过身,用力扯了一下手中的马绳。   阮原看到他笑了,细碎的阳光被竹叶切得零散,落在他脸上。   然后他说,   “你骑术学得差不多了,同我赛一场。”   “看看你的白马,能不能赢过我的黑马。”   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阮原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顿时那些哀嚎和血腥都看不见了,前面只有他,和他的黑马。   脚抬起一踢马肚,白马便扬起蹄子朝前方冲去。   跃过池晋年的那一瞬间,阮原分明看到他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肩上,带起那些零碎的阳光舞出一朵花。   阮原接下他的眼神,还给他从心底掏出的一抔快乐,而后扭过头,娴熟地操纵缰绳,奔向竹林外的那一片极乐。   身后那人的黑马在追,那人的轻喝声明明很小,却盖过了好几个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阮原无需回头,因为他知道,池晋年永远在他身后。   而这场赛马,一开始就定好了赢家。   —————————   下雨了,雨势有些大,打湿了姑娘白色的裙摆。   姑娘的裙子上沾了溅起的泥,她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挎着包袱,身姿却干净优雅。   好像有什么坚韧,带着那从远方吹来的黄沙,抚在她脸上。   “姑娘,歇会儿吧。”   “我跟着你上山,跟了一路了。”   身后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李梧月转过头看着她,又侧过头看见那边有个亭子,   “婆婆,我扶你到亭里,你先歇会儿吧。”   那老妇人望着她,顿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点头道,   “那便有劳了。”   李梧月于是走过来,把包袱往肩膀提了提,搀住老妇人的胳膊,   “来。”   “姑娘,你来这三清山,有何东西要求啊。”   老妇人任由她拉着胳膊,看着雨水肆意打在她的衣袖上。   李梧月的眼睫毛微微颤了颤,   “求,一个答案。”   她拿出手帕擦干净石椅上的水,“婆婆,你坐这儿吧。”   “这么大雨,姑娘你还要往上啊。”   李梧月对她笑笑,“无妨。”   “我都到这儿了,衣服也脏了,剩下这点路,一口气走完吧。”   老妇人也笑笑,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姑娘,你一定能见到三清道人。”   “你求的那个答案,也会找到的。”   “我上山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人,全部都没能如愿见到三清道人。”   “但你,一定可以。”   李梧月怔愣一瞬,眼里悠悠闪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婆婆,借你吉言。”   “要见三清道人,需要什么?”   那老妇人微微眯起眼,嘴角又扬起,   “他要的东西,你已经有了。”   “快去吧,上山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李梧月点点头,也不多问,重新撑了伞便独自钻进雨帘,没再回头看。   那老妇人在她踏上石阶的时候,便消失不见,亭子里留了好一些纷飞的萤火虫。   李梧月一口气走到山顶,在一片遮眼的迷雾之间,看见一个宏伟的建筑。   迷雾散去,高高的牌匾上,写着“永青阁”。   她擦擦额角的汗珠,奔波的疲惫竟骤然消散。   周围没有人,心里却升起一股预感,她离那个答案越来越近了。   突然,面前的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模样稚嫩的小孩儿,穿着白色的道袍,   “香客,进来吧。”   李梧月应声收了伞,身上的衣服虽略显狼狈,她脸上的坚毅却将那些不堪一扫而空。   “谢小道长。”   她行至一个大堂,前面横列着几个软垫,而软垫跟前空空如也,正对着山下的迷雾。   那小道长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端出两个馒头,   “要见道长,先在软垫上跪足七天。”   “七天以后,再在阁里修行二十天。”   “之后,道长会决定见否。”   李梧月眼底没有分毫动摇,接过小道长手上的馒头,低声道,   “谢小道长提点。”   “有劳了。”   八年都挺过来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总归这个答案,她一定会知道的。   她和池晋年的命紧紧连在一起,她早就清楚。   ———————   “下雨了。”   池晋年和阮原坐在洛州城一家客栈二楼的檐廊上,看着客栈前面湍急的河水一遍遍冲刷突出的石头。   池晋年把下巴枕在公子的头顶,那公子早歪在他怀里睡熟了。   这几天带他到处骑马奔驰,尝遍洛州的人间烟火,这公子累了,却很快乐。   因为真真实实当了一回平凡人家的男儿。   雨势没有分毫减少的意思,池晋年闻着公子的发香,微微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下雨了,阮原。   下辈子,我还要遇到你,还要像这样,把能想到的温柔,全数留给你。   突然,远处天边升起一片红,刺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承期:“劫走王妃的是奸人。”【坚定】   池晋年:“我是奸人。”【冷漠】   阮原:“好诶,我最想被奸人拐走了。”【开心】   池晋年【笑】 第28章 城劫   “醒醒!”   身体的警铃瞬时敲响,意识清醒之前,手已经将那小巧公子提了起来。   阮原睁开眼睛,空气中多了些血腥味,隐隐约约有火星在飘。   胸膛被一只稳重的胳膊夹紧,有些疼。   阮原深吸一口气,炙热的空气抓回神思,肩上池晋年给他披的被单滑落,他收紧胳膊,抱住那人的脖颈。   身体随着那人的动作下落,生生从二楼落到了地上。   呼吸紧张起来,胸腔因为周遭时不时传来的尖叫声颤抖。   池晋年打横抱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从不同方向叫着跑过的人群,直奔客栈马厩,把他放在了白马的背上。   “抓紧!”   他听见池晋年大喊一声,两只手下意识勒紧马绳,马蹄扬起的那个瞬间回过头,对上那双沉稳的眼睛。   上来!   他张开嘴巴,无声呼喊一句,那人似乎听到了,在马往前冲出去的瞬间,翻身跨上来,一只手稳稳搂住了他的腰。   “走!”   池晋年的眼睛还是那样黝黑,前面窜动的火花印在他眼睛里,却没点亮半分。   阮原找回呼吸,两只手操控马绳,白马就载着两人在骤然慌乱的街道上疾驰。   “啊———”   突然。一个姑娘倒在前方不远处,阮原看见她身上都是刺目的血。   她的脸正对着这边,眼睛通红流着泪。   一下子,阮原想起了那个小姑娘。   上一次见到她,她坐在院里那颗槐树下,想接自己回家。   他手一扬,想勒马,揽着他腰的那只手却猛地抬了起来,替他握住马绳。   “跨过去!”   那人沉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容半分质疑。   阮原眼睛一黑,再回过神的时候,那姑娘已经倒在了后面,不再看着他。   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在风中往后,落在那王爷没有表情的脸上。   咚咚的心跳声中,素来心狠手辣的王爷还是那样沉着脸,脸颊却紧贴着他的耳廓,   “其他人我管不了。”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阮原的呼吸剧烈颤动一下,而后他回过头,看着前方不断涌过的人群,定神擦掉了挡住视线的眼泪。   马蹄声在身下慌乱地响起,众多尖叫声中,他怎么一下子听到了碧瑶和阮祐的。   心痛欲裂,可是腰上那只手,那么暖。   院里那颗槐树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是他曾经那么深刻地体会过,失去池晋年是什么滋味。   所以这一次,这一次,他和池晋年一样,只能奢求一个人的平安。   对不起,瑶瑶。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又涌上眼眶。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嘈杂中接近,阮原猛地睁眼,看见白衣公子骑马从火星中冲出来。   “王妃!”   “王爷!”   顾琮骑着马奔向他们,阮原甩干不断溢出的眼泪,正对上那双紧张却澄澈的眼睛。   顾琮和身后那人交换一个眼神,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   身子不由分说一轻,刺痛着从马背上剥离,阮原下意识抓住顾琮的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顾琮的马上。   “带他走!”   白马上的王爷在他不断晃动的视野中猛地掉转马头,阮原不明所以,身体离开那王爷开始自动焦灼。   他朝池晋年伸出手,无力地挥舞。   火星四散,眼泪滚烫。   他听到那王爷说,   “我去阮家。”   说完那个稳重的身子便冲进了那边魔鬼一样妖异的火舌。   不要,不要———   阮原无声地大喊,胳膊疯了一样去抓他的背影,眼泪却汹涌地把他的背影变模糊,直到彻底隐没。   他抢过顾琮手里的缰绳,硬生生扭过马头想去追,眼前却突然一黑。   “冒犯了,王妃。”   “无论如何,你要活着。”   —————————   听到门外传来奇怪的声音,碧瑶收了针,把一件小衣服放在桌上,探过头看着门口。   房门忽地打开,阮祐的脸闯入视野。   他张着嘴,眼角不知是泪还是汗,身上也不知道沾了谁的血。   “瑶瑶!”   碧瑶呼吸凝滞一瞬,而后飞快地站起身,拉出他朝这边伸过来的手。   这人虽一贯骄纵,但危险的时候,她最信任的,还是他的手。   阮祐紧紧接过她的手,拨开慌忙朝这边跑过来的小厮丫鬟,平时最喜欢拿着的折扇换成了一把剑。   碧瑶任由他拉着往门外跑,看着满地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他的手在抖。   “怎么了..怎么了…”   “爹娘呢…”   阮祐没有回头看她,一只胳膊伸过来环住她的腰,想要把她送上停着的马车。   “爹娘,已经…”   阮祐说不下去,总是稚嫩的脸庞突然多出一股男子气概,抓着碧瑶的手指也下意识收紧,   “瑶瑶,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碧瑶被他送上马车,却没有进帘子,坐在前面握紧他的手往上扯,   “我们一起走。”   突然,她抬眼,对上一双阴森的瞳孔,和两排渗着血的尖牙。   她惊叫一声,猛地抓过阮祐的肩膀护在怀里,阮祐却挣开她的手转过身,挥剑朝那怪物砍去。   “啊———”   两个人都在大叫,剑闪着光落下,砍在那妖怪的肩膀上,那怪物嘶吼一声,目光愈发凶狠。   “快进去,快进去!”   阮祐见怪物逼近,伸手把碧瑶往车里推,碧瑶却拼命扯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可怕的哭腔,   “要走一起走,一起走!”   阮祐突然转回身子,毫不犹豫把她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捞。   衣衫破裂的声音划破天际,碧瑶瞪大眼睛,看着那怪物的利爪生生刺进他的背上的肉里,拉扯出好几条长长的血迹。   “夫君,夫君,啊————”   阮祐嘴角流出一条血柱,碧瑶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拿过他手里的剑往那妖怪的眼睛刺去。   妖怪猛地后退躲过她的袭击,却张嘴咬住阮祐的脚往下拖。   阮祐吃痛地哼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碧瑶,手却松开,嘴唇无力地蠕动几下,   “快走..快…走…”   碧瑶死死拉着他的手,被那妖怪跟着扯下车,肚子对着地面倒下,   “不要,不要….”   “死,也要死在一起…”   阮祐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大吼一句,   “你给我活着!!”   说完一只手搭上碧瑶的手背,把她的手掰开,一根手指接着一根。   可是一根根掰开,碧瑶又一根根合上。   一阵马蹄声朝这边奔来,碧瑶抬眼,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王..爷…”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面上,混着血水融化。   而后便是一声尖锐的,兵器刺破胸膛的声音,那妖怪往后一倒。   “小丫鬟,跟我走!”   池晋年说完,毫不犹豫把碧瑶的身子一捞,她放在阮祐手心的手滑到他的衣袖。   “夫君,夫君!”   “王爷,带他,带他走!”   池晋年对上倒地那人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无力地贴在地面上,分不清眼睛旁边是眼泪还是血。   但是他对着这边,分明扬起了如释重负的嘴角。   池晋年蹲下,一只手覆在碧瑶的手背上,沉声道,   “他已经去了。”   池晋年说完,从阮祐身上撕下一块布,把碧瑶往自己胸前一捞,用布一圈圈把她缠在自己身上。   “不,啊————”   碧瑶撕心裂肺大叫一声,挣扎着要去抓阮祐那只毫无生气的手。   这时一个着了火的柱子劈下来,池晋年抬起胳膊一挡,衣衫瞬时被烧掉一大块,血肉模糊。   碧瑶怔怔看着他,停止挣扎,任由池晋年把她的身子绑好,上了马。   火星四散,马蹄声声。   她的视线牢牢粘在阮祐倒下的身子上,一根根被烧坏的柱子在他们远去的身影中劈下,永远地盖住了她的任性少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作者君有点难过,小剧场暂停 第29章 殒落   “什么?整个洛州城?”   池承期眼底的惊愕涌出来,顺着目光烧到那小厮的头顶,   “让你们找个人,找了几个月。”   “让你们烧竹林,结果烧了整个城!”   “你们还有什么用!啊!”   那小厮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大气都不敢喘,   “回..回七爷..”   “那竹林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进去的兄弟再没出来…放火以后,也没几个兄弟从洛州城回来…”   “哪怕是回来的..也都丢了魂似的,说..”   池承期黑下脸,怒视着那小厮,吼了一句,   “说什么了!”   那小厮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哆哆嗦嗦,   “说..说那林子里有怪东西..会吃人…”   “放屁!”池承期大袖一挥,一巴掌落到那小厮头顶,“你们不中用,扯些奇闻怪谈!”   “要不是那皇帝现在神智不清,本王还不知道要背什么罪!”   “滚!滚!!!”   那小厮保住一条命,捂着头连滚带爬下去了。   池承期深吸一口气缓回情绪,目光落在那笼中的金丝雀上。   洛州城,总感觉有什么东西。   不然当时,池晋年为何偏偏要了洛州?   他那样的性子,只为了一个女人,不可能。   至于到底为了什么,洛州城烧了,也不得而知。   他闭上眼睛,焦灼的思绪侵蚀大脑,眼圈不知不觉又深了几分。   池晋年,你哪怕死了,也碍眼至此。   —————————   晋郎,晋郎。   阮原梦见自己还在那条街上,人群还是那样疯狂,大火还是那样扑朔,他却没了白马,身后也没了那人。   他在原地大喊,喊得喉咙都渗血,那人再没走出来过。   晋郎,晋郎….   阮原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空气还有余热,自己在一个不算熟悉的怀抱里。   他下意识伸手一推,顾琮没有躲,被他重重打在脸上,隐隐泛起一片红。   阮原直起身,看到顾琮的脸,心脏还未来得及生出愧疚,便钻入了池晋年那张无法割舍的脸庞。   没表现任何歉意,他就站起身,颤颤巍巍往房门口奔去,一只手抓上檐廊的门框,探出身子看着远处天边的火光。   “王妃!”   顾琮看他抬脚,猛地上前扯住他的胳膊,眼中泛起少有的怒色,   “这里是二楼!”   说罢把那小巧公子一扯,看到他哭花的脸庞,语气中的怒火于是骤降,   “王妃方才一直在抖,是冷吗。”   阮原摇摇头,脸颊被眼泪糊满,一只手无力地指着那火光的方向,说不出话。   顾琮两只手捏住他柔弱的肩膀,努力稳定他的心神,   “王爷会来的。”   “王爷会救下王妃在乎的人,带着他们来找我们。”   “信号,我在这里放了很多次了。”   阮原望着他,剧烈颤动的瞳孔安静些许,眼泪虽然还是流着,却没有那么汹涌了。   突然,楼下传来勒马声,熟悉地直撞心扉。   阮原猛地侧身,两只手抓紧栏杆,视线努力钻过树叶的缝隙,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他的王爷怀里稳稳护着小姑娘,一只手垂着,红色的血沿着他们来的方向,滴了一路。   旁边的公子飞身下去,阮原却怔怔看着地上的血迹,跌坐在原地。   池晋年的血和碧瑶的血混在一起。   红得像一把刀,剜他的眼睛。   —————————   听到那边上楼的声音,阮原又站起来,疯了一下跑到门口,看着那王爷一只手抱着小姑娘上来。   血,满眼都是血。   那小姑娘的血染红了整个下半身,那王爷的胳膊上的衣服破了一块,里面也猩红。   阮原的目光在这二人身上痛苦地来回打转,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然后那王爷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焦灼一触即发,在两个人胸中同时掀起滔天巨浪。   “快给她止血!”   阮原让开一个位置,池晋年冲进来,把碧瑶放在毯子上,顾琮紧跟过来,视线却落在他的手臂上。   “别管我,我自己处理。”   池晋年看着那小巧公子跪在小姑娘旁边攥住她的手,下意识皱起眉。   一路颠簸过来,其实他早就清楚,带这丫鬟回来,是来见阮原最后一面。   可是看见那小巧公子哭得那样狰狞,还是不忍将难以规避的事实说出口。   那小姑娘的血染着衣服往上爬,顾琮忙里忙慌拿来纱布,却看到小姑娘微微把头偏向阮原那边,扬起一个悲怆的笑容。   “少..少爷…”   失血过多,她甚至忘了,那个陪他长大的少爷已经成了王妃。   “你还活着。”   “我和..夫君,一直找你..”   “活着,就好…”   阮原看着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点笑都装不出来,眼泪流成线,只顾着摇头,发不出声音。   “王妃…”   顾琮轻喊一句,池晋年却突然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   阮原还是那样看着碧瑶,仿佛天下只剩了他们二人。   “少爷,你没事,那我..”   碧瑶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好像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那我和孩子,就去找..去找我夫君了…”   阮原抓住她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头摇得愈发凶猛,好像这样就能把小姑娘从鬼门关抓回来一样。   他的嘴唇无力蠕动着,一遍遍说着“不要”,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碧瑶张开手掌,轻轻抚住他的脸,还是笑着,   “少爷,你..你不喜欢,就不要再..再当哑巴了…”   眼泪放肆流到小姑娘的掌心,阮原被刺激得闭上眼睛,无声地哭嚎着,那小姑娘的手却一点点往下垂,拉都拉不住。   “我..我好疼啊..”   “夫君,也..很疼吧…”   阮原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小姑娘却闭上了眼睛。   房间陷入寂静,只剩一个人汹涌颤抖的呼吸声。   那小姑娘的手彻底没了力气,阮原的身子随着她垂下手的动作往下,趴在她身上,一遍遍在心里喊她的名字,却不再有回应。   陪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姑娘,陪他一起入王府,替他挡刀的小姑娘,也怕疼,也怕疼。   不知道就这样安静了多久,顾琮才深吸一口气,   “王妃节哀。”   “她受了太大刺激,流产失血过多。”   说完走到池晋年旁边,查看起池晋年那只手的伤势。   池晋年另一只手默默搭在阮原肩上,而后顺势把他拨过来靠在自己胸膛。   满是血腥味的手抚上小巧公子的发顶,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反复,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他在乎的人,还是没能帮他守住。   ———————————   阮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才倒在池晋年胸膛闭上眼睛。   池晋年看着他,替他抹掉泪痕,顾琮已经给胳膊缠好了纱布。   “王爷。”顾琮小声说了一句。   池晋年暗暗吸一口气,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小鹿,   “是妖,失控了。”   “烧竹林的是池承期,他不会就此罢手。”   “你去寻小罗,我带王妃去幽通。”   顾琮点点头,小声答道,   “王爷,小罗已安置好了。”   池晋年看了他一眼,   “如此,你便与我们一同去幽通。”   “我不在的时候,护好王妃。”   --------------------   作者有话要说:   阮祐:“夫人,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碧瑶:“你这娇生惯养大的,没了我照顾,怎么活。”   阮祐【忍住哭】:“可是…”   碧瑶【牵他的手】:“别可是了,走吧。”   二人的身影越走越远。   碧瑶:“我来之前,看见少爷了。”   阮祐:“真的啊,他可好?”   碧瑶:“他活着,和王爷待在一起,一定很开心。”   二人的笑声逐渐消失在天地间。 第30章 金雀   就近把碧瑶葬了以后,三个人回到房里。   “日后,我定代你将她厚葬。”   池晋年看着阮原红肿疲倦的眼眶,本想抬手揽住他的肩,最后却只动了动手指。   公子的悲伤太沉重,压在肩膀上,手臂抬不起来。   顾琮在旁边,没说话,力气全用来压抑自己眼底难以控制的关切。   突然,一阵脚步声上楼,还有兵器磕碰的声音。   池晋年眼一斜,一只手猛地抓住阮原袍子上的帽子盖在他的脑袋上,阮原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就听见一声怒气冲冲的,   “开门!”   他想往门口看过去,脑袋却被池晋年的手按住。   “别看。”   池晋年低声在他耳边说,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顾琮和池晋年对视一眼,而后打开了门。   门外十几个穿着盔甲的士兵,一个比一个表情凶狠。   “你们,哪来的?”   “这房里,有没有女人?”   顾琮一脸镇定,礼貌朝他们作个揖,   “军爷,我们是从洛州城来的。”   “家被烧了,我们三兄弟有幸逃了出来,借住在此。”   那士兵歪过头,目光打量着里面不动声色的两人,   “戴着帽子那个,把帽子拿下来。”   阮原眼睫毛颤动一下,池晋年还是那样稳稳揽着他的肩,空气一时陷入寂静,危险一触即发。   发觉池晋年正欲开口,阮原猛地用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在他怔愣之际另一只手撩开一处帽沿,露出了自己的脖子。   皮肤虽白嫩,却有喉结,是男子无疑。   “军爷,我家弟弟素来爱惜容貌,这次脸受伤了,才戴帽子不愿示人,请军爷谅解。”   那士兵看了池晋年缠着纱布还在渗血的手臂一眼,觉得这人说的不像有假,于是扔下一张画像,吩咐道,   “要是看见这女人,及时汇报。”   门刷地合上,顾琮捡起地上的画像,上面俨然一张阮原的脸。   池晋年拿过画像,不动声色将它折好,放在一旁。   “去买辆马车。”   “即刻启程。”   池承期对阮原执着至此,他是没料到的。   想到这里,池晋年眼眸暗下来,颤动着危险的光。   池承期,你也配。   ——————————   “七爷,没成。”   “无论用什么法子,连贵妃的身都近不了。”   池承期闭眼躺在长椅上,一个丫鬟给他揉着太阳穴。   见他没说话,那小厮又继续道,   “七爷,皇后娘娘又摔东西了。”   池承期这时才皱眉,睁开眼睛,眼中的疲惫和怒意比以前还要浓烈几分。   “她做什么,如此沉不住气,还想…咳咳…”池承期的怒吼还没完便被一阵突兀的咳嗽打断。   旁边的丫鬟急忙给他端来一杯水,跪在地上。   “咳咳…”   好一会儿,他缓过来了,深吸几口气,接过水喝了一口。   “兵马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小厮没敢抬头,   “回七爷,已是在准备了,如今,有八百精兵。”   池承期点头,   “好,吩咐下去,继续筹备。”   “然后备车,进宫。”   那小厮应下,往后退,再转身走了。   池承期站起身,身上的衣服已经大了一圈,显得有些松垮,他却没留意到,只抬头看着灰色的天。   一个还未出生的小儿,又怎么斗得过他。   皇位,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只能是他的。   如今不过是提前一点坐上去罢了。   笼中鸟,才最适合待在笼中。   ————————   阮原靠在池晋年怀里,身体任由马车晃动的幅度摇晃,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似的。   池晋年两只手箍着他的腰,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话,情绪全数装在阮原看不到的眼底,自顾自汹涌。   马车突然停下,帘子掀开,露出顾琮的脸,   “王爷,前面有官兵在查。”   池晋年下意识低头看着小巧公子乌黑的发顶,像上次一样给他戴上帽子,手也收紧,   “直接过去。”   “如果有什么事,砍了马绳弃车。”   顾琮应声,放下帘子,马车又缓缓前进。   阮原的呼吸紧了几分,侧过脸抬起,正对上池晋年深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跟着他的动静垂下来,里面烧得正盛的火被一层深情覆盖。   而后他看着池晋年低下脸,嘴唇覆上他的唇,轻柔得可以融化萦绕在空气中的痛楚悲凉。   “别怕,无论如何会守住你。”   后脑勺一只手抵上,替他稳好帽子。   阮原点头,深深望进他的眼底,然后直起身,坐到了他旁边,两只手在宽大衣袖下紧紧牵着。   在你身边,我从未怕过。   “什么人,下车检查!”   车外陌生的声音响起,阮原侧过脸,那王爷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军爷,我两个兄弟受伤了,不便下车。”   “要检查的话,军爷隔着车窗看吧。”   窗帘一下子大开,外面一道突兀的视线闯入,落在池晋年愈发黑沉的脸上,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胳膊上,然后落在了里面那个戴着帽子的小巧身影上。   “你,摘下帽子!”   士兵把剑柄伸进去,往阮原那边指,那剑柄却霎时被一只手抓住。   士兵侧过头,正对上池晋年黝黑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着骇人的寒光。   “他脸刚刚受了伤,不便示人。”   “是男子,你们要找的是女人。”   池晋年轻轻撩起帽子的一角,露出阮原白皙的脖颈。   那士兵偏是个不怕死的性子,眉头一皱,   “你说有伤就有伤?”   “而且上头说了,现在即便是男人,长得像的也得带走!”   空气凝滞一瞬,池晋年抓着那人剑柄的手指收紧,开始因为愤怒微微颤抖。   突然,察觉到身边有什么动静,池晋年猛地侧过头,见那小巧公子把脑袋往里面一别,抬手做了什么动作。   心一惊,瞳孔一缩,再回过神的时候,那小巧公子自己撩起帽子的一角,脸上流下一条猩红的血柱。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他藏起的那手上,看见那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支钗,尖锐的那头还沾着血。   愤怒在血管危险地蔓延,直抵心脏。   那士兵看着他脸上的伤,和周围白皙的脸庞一对比,更加红。   “里面那个,说句话来听听!”   “能说出来就放你们走!”   愤怒到达心脏,彻底爆发。   池晋年瞪大眼睛,猛地收手,抓着那剑柄一抽,银白的剑刃便霎时插在了那士兵的脖子上。   一条血柱喷涌而出,阮原猛地侧过脸,看着那人的血溅在池晋年的衣服上,胳膊上,有几滴腥臭着落在自己脸上。   “顾琮!”   旁边那人大喊一声,阮原听到帘外一道拔剑的尖锐响声,而后马绳崩裂。   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身旁那人紧紧捞住,提出了马车,视野中多出好一片猩红,一个白色的身影挥剑如雨。   阮原被池晋年放到马背上,看着那王爷一剑下去又一个人倒下,而后他跨坐在自己身后,抓紧缰绳,娴熟地一踢马肚,马惊叫一声往前奔去。   阮原瞪大眼睛回过头,看见顾琮留在原地,越来越多人朝他涌去,还有一批人追了过来,逐渐挡住那道白色的影子。   眼泪落在脸颊那道伤上,很疼,但是比起那些失去的生命,真的不算什么。   阮原咬紧下唇,又是无声的呜咽。   他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重要的人了。   “他没事,他会跟上的。”   池晋年一只手环紧他的腰,轻声在他耳边说。   “下次别那么傻。”   “你身上,不能有一点伤。”   “知道吗。”   泪水模糊视线,空气被切割,在耳边呼啸而过,阮原闭上眼睛不再看着前方,用心去听身后那人的呼吸声,点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晋王现在太落魄了,带着老婆东奔西跑…”   阮原【生气】:“不用你管!”   作者君【跪下】:“王妃我错了。”   池晋年【很拽地笑】 第31章 烟柳   两人骑着马窜进一片树林,夜也在奔忙中悄然而至。   池晋年突然勒马,手往一边运气,打乱一片地上的枯叶。   然后他两只手把小巧公子搂进怀里。   “抱紧。”   阮原听了,乖巧搂上他的脖子。   身子跟着那人往上一跃,在粗壮的树枝间横跳几下,停了下来,藏进一片茂密的叶里。   阮原借着月色对上池晋年的眼睛,身体待在他的臂弯之间,看他把背靠在树枝上。   不远处传来好些马蹄声和脚步声,阮原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觉自动灵敏,那些人的一言一语都放大几分。   “居然弃马!搜!都给我搜!”   领头那个吩咐一声,阮原的手指下意识收紧,这时却有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大拇指在那道划痕周围轻触。   心脏本来就跳得很用力,池晋年这一下,更是几乎撞出胸腔。   他怔怔看着池晋年,池晋年也这样看着他,下面跑动的声音不知不觉弱了好多。   “那边!那边的叶子有跑动的痕迹!”   “追!”   那些人的声音一下子朝同一个方向涌过去,池晋年警觉地拨开叶子,往下看。   阮原也忍不住跟着探头。   突然,下巴被人一捏,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嘴唇就落进了池晋年的领地,任他的舌尖肆意翻搅。   阮原呼吸紧了几分,环着池晋年脖子的手却还是稳稳的,脑袋被池晋年扣着,随着亲吻的幅度轻微摆动。   的确,在马车里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太不够了。   他们牵着手踏过鬼门关,共同目送重要的人掉进去。   池晋年为他奔走,他为池晋年痛哭。   他和他,理应亲到谷底,亲到天崩地裂。   两个人微弱却烧灼的呼吸声藏在静谧的树间,逐渐掩盖树叶碰撞的沙沙声,点燃空气。   眼泪混着汗水在温热的脸颊上摩擦,那伤口贴上池晋年的脸,竟然不痛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嘴唇才分离,胸膛却没有,下巴落到了对方的肩膀上。   “我们在这里等顾琮。”   “他会来的。”   阮原点头,下巴轻轻在池晋年满是血腥味的衣服上摩擦几下。   这时,树下突然传来一道温和却突兀的声音,   “回王爷,臣在。”   阮原睁大眼睛,直起身子,往下一瞥,正对上顾琮那双含着不知名情绪的眼睛。   他的脸庞顿时着了火一样,烫红了。   池晋年却没什么表情,不由分说将他搂紧,往下一跃跳了树。   “回王爷,今日这么大动静,我们的衣着样貌皆已暴露,下一座城想必会加强防守。”   顾琮说道。   “如此,便找个安全的地方歇脚。”   “越乱,越好。”   池晋年说着,抱着阮原走到那匹安分的白马跟前,把他放在马背上,一只手牵起缰绳。   “王爷,我来…”   顾琮见他牵马,有些惊讶,池晋年却摇摇头,   “无妨,我来。”   阮原坐在马上,看着那人发顶的头发翘起来几根,伸手替他捋顺。   池晋年没有抬头,还是那样牵马走着。   三个人在夜色中的林间穿行,阮原起初不知道他们口中又乱又安全的地方在哪里,直到池晋年把马牵到了烟柳巷。   灯笼火红,照亮公子微红的脸庞。   一道道炽热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在马背美丽公子脸上停一瞬,又在马旁白衣公子脸上停一瞬,最后统统粘在了牵马那人脸上,再挪不下来。   ————————   从各个方向袭来的芬芳把身体包裹,眼睛快要在一声声柔情的呼唤中睁不开。   阮原抓紧马绳,看着那人替他牵着马,胳膊上的纱布微微渗血,抬起又落下,挡开那些指甲嫣红的手。   “公子,公子,我们家的姑娘最美。”   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扯住顾琮的手,顾琮默默把手抽了出来,朝她作个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扬起一片银铃一样的笑声。   “你看你看,这公子脸都红了。”   “真好玩儿,一看就是第一次来。”   “公子,你这么可爱,来我们这儿呀…”   顾琮刚躲开一只手,便有另一只手缠上了他的胳膊。   阮原坐在马背上,看他红着耳朵的囧样,不知怎么的,嘴角扬了起来。   他移过视线,落在牵马那人的头上,这才发现身边比顾琮还要热闹。   阮原安静坐在马背上,马下那一只只珠钗,晃眼。   突然,上方有什么东西直直落下来,阮原一个激灵,猛地抬手去接,接到才看清是一个红彤彤的绣球。   他顺着绣球落下的方向抬眼,见二楼栏杆后站着一个姑娘,那双眼睛妩媚又有一股生人勿近的高贵,意味深长的视线停在他脸上。   周围的热闹突然小声了,那些姑娘看着阮原手上的红绣球,   “哎呀,明英花魁抛绣球了!”   “啊,居然是抛给那位公子,是不是抛错了呀…”   “我看这公子打扮一下,等脸上的伤好了,也能做花魁。”   细微却尖锐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阮原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坐在马背上不知所措起来。   这绣球,定不是扔给他的,却给他接到了。   池晋年侧过脸,抬头看着他,眼神在沉稳的河流中轻颤一下。   正欲开口,却先有一道清澈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   “马背上那位公子。”   那小巧公子于是再抬头,惊愕侵袭脸庞。   “明英献曲一首,公子可愿赏光?”   阮原深吸一口气,突如其来的青睐让他缓不过神。   作为男子的他,也能得到池晋年以外,其他人的肯定吗。   他的眼睛开始疯狂颤动,手指紧紧攥着那红绣球不松开,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自马前响起,   “姑娘邀约,怎好推拒。”   池晋年抬起头,正对上二楼那一抹倩影,扬起嘴角,惹得人群一片惊呼。   “就说,明英都抛绣球了,哪还有我们的份儿啊。”   “这世上只有她看不上的男人,没有看不上她的男人。”   “散了散了…”   那些姑娘看着池晋年,从他身边散开,皆是依依不舍。   阮原看着池晋年,目光却在池晋年转过脸来的时候一颤,落到了地上。   看来,池晋年也…   突然,一只手朝他伸过来,随后便是熟悉的一声,   “下马。”   阮原愣一下,努力定了定神,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无论他对谁青睐有加,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就是他的晋郎。   一条腿跨过来,身子往下,脚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那人的手移到了腰间护着。   而后那人的呼吸贴近耳廓,一阵酥麻。   在这酥麻中,那人说,   “那花魁属实好眼光。”   “我夫人在马背上,格外俊朗。”   心一震,汨汨流着蜜糖把伤心打散。   回过神的时候,伤心不见,只剩了甜。   “老板娘,我们要两间房,住长一段时间。”   顾琮拴好马跟上来,对迎过来的妇人说。   “哎呀三位爷,房不房的都好说,咱们明英姑娘可是抛绣球了,那肯定先听曲啊。”   妇人笑嘻嘻地摆摆手,视线落在阮原脸上,伸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小公子好福气哟,明英姑娘可是我们这儿的大红人,别的爷排着队都见不到呢。”   “来来来,快进来,明英已经等着了。”   阮原觉得脖子都烫了起来,下意识回避着一道道朝这边投过来的眼神。   但是揽着他肩膀的那只手,还是那样安稳。   他往前,看见那姑娘站在二楼,一只手搭在栏杆上,望着他们过来。   被妇人引到桌前,却忽略了那姑娘停在池晋年脸上带着深意的目光。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我夫人最好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顾琮:“我也这样觉得。”   池晋年:?   顾琮:“王爷听错了,我说的是我不敢。” 第32章 花魁   绝妙的琴声悠荡,曲毕,掀起一层又一层掌声的浪。   不少客人喊着明英的名字,那姑娘却瞧着小巧公子那一桌,消失在幕台后。   小二端上一盘河虾。   池晋年夹起一只,剥好,筷子夹了蘸上酱汁,放在阮原盘子里。   阮原看他一眼,笑意从眼眶漏出来,盖在虾肉上。   “三位爷,方才那曲儿可还满意呀?”   那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阮原身后,目光却殷勤地看着池晋年。   池晋年笑笑,当着这妇人的面又慢条斯理剥只虾,放进了阮原盘里。   “自然,悠扬婉转,令人佩服。”   那妇人听了喜笑颜开,目光却转到了阮原身上,殷勤地扯住他的衣袖,   “那三位爷可得留下来,之前说的房,订几间来着?”   阮原放下筷子,有些无措。   “老板娘,订两间房,这是定金。”   顾琮接过话茬,从袖管掏出钱袋,拿出些银钱放在桌面上。   “啊?三位爷订两间,可怎么住?”   顾琮淡笑一下,看着阮原说,   “我这弟弟身子弱,我大哥怕他夜间顽疾突发,与他睡一间。”   “原来如此。”那妇人仍是笑嘻嘻的,“那晚上我叫明英上去,毕竟啊,接了绣球的公子,是明英亲自选的人呢。”   阮原听了这话手一抖,刚拿起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不必了。”   池晋年又笑一下,轻轻用手掌覆住阮原的手。   那妇人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僵了些。   这里的男人,哪个不是来寻欢的?   这矮小的公子生得和姑娘家一样,只怕不是弟弟,而是别的什么吧…   她腹诽一阵,视线一转却撞上一把刀子,身子一震,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妇人心虚地看了池晋年一眼,没敢再说什么,打个哈哈便走开了。   —————————   晚上,阮原给池晋年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   杯子刚碰到桌面,他的手就给那男人捉住了。   “你怎么不高兴?”   池晋年将他的手箍在掌心,抬眼看着他。   阮原摇头,视线却垂下来。   “是怪我把你护得太好,非要和你一间房…”   阮原还是摇头。   “还是怪我,扰了你和明英姑娘的兴致?”   阮原不摇头了,一双大眼睛抬起来,嘴唇抿在一起,愤愤举起拳头砸在他胸膛,一下又一下。   他越打,池晋年就越笑,笑着笑着手滑到公子腰间,一收,那公子的脑袋就贴在了他的肩膀。   池晋年伸出一只手揉揉公子的头发,好像在抚摸一只乖巧的小鹿。   “不逗你了。”   “我知道,你觉得那妇人因为你,在心里看轻我了。”   小鹿的头轻轻颤了一下,而后放松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池晋年侧过脸,吻上他的脖颈。   “别人如何看我,我从来都没在意过。”   阮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扬起嘴角,在心里骂他“霸道”,抱着他的手却紧了几分。   突然,那边传来叩门声。   一道温柔的女声闯入,   “公子,我是明英。”   阮原站回身子,看着池晋年。   池晋年的手依旧揽着他,眼眸恢复沉静。   “进来吧。”   ————————   “姑娘,七日满了。”   李梧月睁开眼睛,还是那天迎她进门的小童。   “谢小道长。”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站起身,膝盖却刷地一软,站也站不起来了。   这些天,太多人在她身边的软垫跪过,她最先来,如今,却也只留了她一个。   “姑娘先坐在这里吧。”   那小童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拖来一个垫子,铺在她身后。   “谢小道长。”   她笑一下,任由那小童扶住她胳膊,身子往后一跌坐到垫子上。   “姑娘,你到底来求什么呀。”   “从我入阁开始,你是第一个跪够七日的人。”   那小童自顾自坐到她对面,撑着脑袋看她。   她轻轻伸出手,揉了揉小童的脑袋,   “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吸吸鼻子,看着她,   “十三。”   李梧月点点头,目光飘远,   “十三岁,是能明白了。”   “我来求的,是情。”   那小童脸颊一红,扭过头轻哼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   “我才不懂。”   “你们这些俗人的东西,我才不屑于搞明白呢!”   他说完就拿过旁边的扫把跑开了。   李梧月静静坐在原地,一只手下意识揉着膝盖。   是啊,她记忆中那个杀伐果断,心狠手辣,高高在上的王爷,原来也只是个俗人。   总归逃不过“俗”这个字,为什么池晋年爱的人,不能是她呢。   “喂。”   那小童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头来,   “你还要在这里修行啊。”   “待会我师兄会来教你,你可别跑了。”   ——————————   太医从皇后宫里出来,一个接一个。   后面跟着池承期歇斯底里的骂声,   “没用的废物!全是废物!”   太医们顶着侥幸留下的脑袋跑干净以后,池承期大步从殿里出来。   一个小厮迎上来,低声对他说了什么。   “男人?”   池承期没耐心地问了一句,视线落在匆忙端着东西进进出出的宫女身上。   “那晋王妃是有个同胞弟弟,一个男人,你们何必浪费功夫去追!”   “为了追他死了那么多人,没脑子吗!”   “不许再追了!”   池承期愤愤甩手,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凶狠的光。   “晋王妃,比起皇位,算得了什么!”   “从此以后,别在她身上浪费一兵一卒。”   “洛洲城烧成那样,她如今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他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走了几十步,又猛地停下。   那小厮没刹住,一个跟头跪在了地上。   池承期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行宫里那女人如何了?”   “问你话呢!”   那小厮屁股忍下眼泪转过身来,还是跪着,   “回…回七爷,贵妃娘娘那边,没什么音讯。”   “想来,还是没下成手。”   池承期侧过头,幽幽看着祁承殿的灯光。   哪怕那女人不在,你也再没去看过母后。   那么多年的情谊,摧毁起来竟这般轻易。   他收回视线,眼眸黯了几分。   父皇,你抛弃我们母子在先,就别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   “二位公子,可是明英今儿的曲子没弹好?”   明英姑娘推开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抱着琵琶。   阮原见她一脸无辜,忙摇头,又无措起来。   池晋年偏过头看他一眼,而后挂上一个不算真诚的笑容,对明英说,   “并非如此。”   “只是我们两人共住一间,多有不便。”   明英走进来,轻轻掩上门,高傲的眼睛覆上一层乖巧的雾,   “公子可愿容我再献一曲。”   池晋年本有些不耐烦,侧过脸却看到阮原望着他,似是征求同意。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说出来就换了个样子。   “那便再听一曲。”   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明英抱着琵琶走过来,在离他稍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阮原坐好,目光落到那姑娘脸上,看她弹琵琶的手,脸侧温热,眼前出现另一个姑娘的脸。   那姑娘带血的手抚在他脸侧,和他说,   “少爷,你不喜欢,就不要再当哑巴了。”   眼眶霎时酸疼,曲子在空中回响,在心头撞出一朵悲哀的花。   阮原听着,心思汹涌着,悲痛回转着,不知不觉,竟然觉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摇摆着抽离。   而后在这片摇晃中,他看见池晋年闭上眼睛,身体猛地倒进了明英怀里。   危险扎在心脏上,阮原用力甩手,打掉了桌上的茶杯。   他想站起来,双腿用力,却跌坐在地上,手掌压上锋利的碎片,疼得浑身一个激灵。   意识被强行扯回来些许,他没管手心渗出来的血,扒上桌子,呼吸越来越重。   “啊呀,你坐得离我远些,没中那么多术啊。”   明英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瞳孔也收缩成一条线,手臂稳稳地托住池晋年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也要睡了。”   “好好睡吧,大人有吩咐,我不会吃你的。”   明英一只手勾起池晋年的下巴,沿着他脸颊的弧线上下游走,   “我想吃的,可是这个英俊的王爷呀。”   阮原猛地睁大眼睛,又抵抗不住在血管沸腾的困意,眼皮拉开又落下。   他死死看着池晋年,看着他在明英怀里闭着眼睛,心脏缓慢却沉重地砸向胸膛。   晋郎,醒来…   醒来啊…!   而后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碎片,毫不犹豫往手背重重刮了一道,鲜血涌出,意识却清醒了好多。   在明英惊诧的目光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这边,一只手牢牢抓住池晋年上臂的衣服。   血沿着白皙的手臂滑下,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剜在明英脸上。   “何必呢。”   “不一会儿又要睡了,何必划伤这么好看的手呢。”   “阮公子。”   阮原深吸一口气,明英却自若地朝他扬起下巴,   “觉得我知道你的名字很惊讶?”   “那我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他是谁,你是谁,我还会读心。”   明英凑近他,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挑起他的下巴,   “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你。”   “因为…他心里还有个刘公子,是不是?”   阮原的手指收紧几分,眼中的不可置信在空气中弥散,混在明英的笑声中隐隐作痛。   “阮公子,你连这个都不清楚,何必拼上性命救他。”   “你是人,我可是妖啊。”   明英说完,头上突然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手指甲也骤然变长,泛出一股血腥味。   阮原怔怔看着她,试图抓过池晋年肩膀的手更加用力,血柱流了好长一条。   这时,门外传来顾琮的敲门声。   “王爷,王妃,我听到杯子落地的声响…”   那猫妖神情骤然严肃,不再有戏弄阮原的心思,手一提,池晋年的身体便牢牢被她圈在胳膊下面。   阮原一惊,原本攥在池晋年上臂的手骤然滑落到他腰间。   那猫妖斜了他一眼,没再看他,圈着毫无意识的人就要走。   阮原死死抓着池晋年的腰,看着那猫妖站起身,自己的手也被迫滑落。   手指收紧,抓住那块白色的玉佩,红绳成了他和池晋年之间,唯一的牵连。   下一个瞬间,他亲眼看着那红绳在手中断开。   困意全散,血液在危险的岩浆中滚烫,全数集中在胸腔,热气上涌到喉间。   阮原通红着眼睛,绝望的咆哮久违地响彻世间。   “晋郎!!!”   他大喝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眶都在渗血。   突然,身前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池晋年倒在前面。   他疯了一样朝池晋年的身子扑过去,忍着手掌和手背的剧痛,把他牢牢护在胸前。   “你是谁!”   那猫妖背后冒出一条长长的猫尾,凶狠地看着挡在身前的顾琮。   顾琮没有回答。   而后阮原眼睁睁看着他衣摆底下,伸出了一条白色的尾巴。   他的指甲也骤然变长,尖锐的顶端冒着寒光。   “你不需要知道。”   两道光交汇,看不清招式,只能听见衣服破裂,肉身撕裂的声音,最后一同消失在窗外。   阮原的心脏几乎跃出胸腔,一下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直到他低头看见池晋年还沉沉睡在他怀里,疼痛才又侵袭手背,无法抑制的哭声才爆发。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板娘:“一看就知道这位公子是管事的。”【池晋年】   池晋年给阮原剥虾。   老板娘:“啊这…原来这位小公子才是。”【阮原】   池晋年把手放在阮原手上了   老板娘:“我懂了,是老婆。” 第33章 碎玉   “晋郎..晋郎….”   撕心裂肺的呼唤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沿着脖颈滑落,池晋年知道,是阮原在哭,在找他。   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眼前一片打斗痕迹,连墙壁上都有血。   池晋年猛地回过神,抬起头,看见那小巧公子把头埋在自己脖颈,一边喊着“晋郎”一边哭得歇斯底里。   似乎是发现他醒了,那小巧公子直起身,两只手猛地伸过来,捧住他的脸。   “晋郎,晋郎…”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池晋年定睛,拉下那小巧公子一边的手,在看到那猩红血迹的时候,呼吸都停了。   “谁!”   他大吼一声,烧穿空气。   然后用力坐起身,将那小巧公子搂进怀里,又放开察看他身上的伤势,再重新搂紧。   “晋郎…”   阮原的头埋在他胸膛,哭声被身上的衣服吃进去好多。   “玉佩…玉佩碎了…”   阮原哭得一抽一抽,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池晋年眼睛骤然一酸,看着不远处的地上一片狼藉,其中一片茶杯碎片上,有血。   他低头在小巧公子头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听着那公子不断的哭声,第一次红了眼眶。   “玉佩有什么所谓。”   “你还在,就够了。”   阮原抱着他脖子的手一松,哭声骤然小了好多,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坐在池晋年的大腿上,对上他的眼睛。   他记得以前,他说,多少人的命都抵不上那块玉佩。   今天,他却说,有他便足够。   突然,一侧的脸颊一热。   池晋年抬起一只手,抚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不一样的花火。   “阮原,你能说话了。”   “你又能,唤我晋郎了。”   失而复得的痛楚满溢,那玉佩碎成两半搁在一旁,却没有人管。   阮原又流下两行泪,手心手背痛得厉害,却值了。   那猫妖说错了,池晋年爱他,池晋年又怎么会不值得。   “明英,是吗?”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   “你告诉我,别怕。”   池晋年另一只手也覆在他脸上,万般珍视。   “她不是人。”   “她是妖。”   阮原说完,亲眼看到那男人的瞳孔放大几分,无法控制的惊愕溢出来,染红了空气。   就在这时,窗户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池晋年猛地收紧胳膊,把阮原护在怀里转过头,看见顾琮那张脸的一瞬,眼底的紧张才破碎。   顾琮踩在窗沿上,胳膊和腿上多出几条红色的划痕,头上也多出两只白色的耳朵。   他抬头对上池晋年的视线,一愣,而后跃进了房间。   “王爷,王妃。”   顾琮弯腰,行了个礼,耳朵也逐渐变小,消失不见。   池晋年深邃的眼眸暗流汹涌,却只说了一句,   “解决了没有。”   顾琮弯腰,恢复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   “回王爷,解决了。”   池晋年沉眸,“能让你伤成这样,有几分功夫。”   “明天买一辆马车,此地不宜久留。”   阮原的目光轻轻落在顾琮的伤口上,声音还有几分颤抖,   “顾公子,今天若没有你,我和晋郎…”   他微卷的眼睫毛轻颤几下,   “谢谢你。”   顾琮抬眼,看着他搭在池晋年肩膀的那只手,被上面的血迹刺伤眼睛一样,视线猛地一弹。   “臣职责所在。”   “王妃稍等片刻,臣替王妃上药。”   阮原摇头,“我没事。”   “顾公子先替自己疗伤。”   顾琮低下头,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   “自然是王妃先。”   阮原怔愣一瞬,却不再多说。   谁的血,激起谁这一世没能如愿掐灭的缘火。   ———————————   “王爷,七皇子的人,放弃追捕了。”   “守城的士兵,也不再拿王妃的画像一一查验了。”   马车停在林间,顾琮站在车外,对着窗子说。   池晋年拉开窗帘,看了外面这人一眼,点点头。   阮原在他大腿上睡成一只毫无防备的小鹿。   顾琮看了一眼,池晋年也低头看了一眼。   “等他睡醒,我们就走。”   “在他醒来之前,我有话对你说。”   池晋年慢慢把小巧公子抬起来,往他头上垫了一个厚厚的袄子,看着他的眉心动了几下,又恢复平静,才弯腰钻出了马车。   “跟我来。”   他往前直直走去,顾琮又看那小鹿一眼,方才跟上池晋年的脚步。   他们都不知道,那只小鹿在离开池晋年大腿的那一瞬间就醒了。   他直起身子,看着那两个背影走进林间,一只手扒上窗沿。   那两人隐没在树丛之后,他自顾自下了马车,跟了上去。   ————————   “顾琮,让他忘了。”   池晋年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顾琮呼吸骤然断开,好容易才找到丝线重新接上。   他没有回答,前面那人又说,   “妖,他不该知道。”   那人背着手转过来,一双深沉的眼睛望着自己,无法抗拒的威严上头顶,   “这世间污秽,他承受得够多了。”   “从今往后,他周遭,只许一片清明。”   顾琮眼前猛地浮现那小巧公子白净的脸,心脏抽疼一下。   “王爷,王妃若忘了,一切就要重新开始。”   “他不仅会忘了妖,还会忘了王爷。”   忘了我。   池晋年眼眸又暗沉些许,情绪藏在谷底兀自汹涌。   “若他知道,在洛洲城失控的妖,杀他一家的妖,是我养的,”   他睁大眼睛,表情看起来有些狠戾,混着愧疚,混着心疼,   “他当如何。”   “那时他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你懂不懂。”   池晋年一步向前,目光死死锁在顾琮脸上,语气中满是毋庸置疑,和一种难以解脱的悲壮。   顾琮的视线同样在疯狂颤抖,而后那王爷背着手转过身,   “你去吧。”   “他还在睡,在他醒来之前,让他忘了。”   顾琮深吸一口气,   “是。”   而后转过身。   池晋年站在原地,听着身后一下下脚踩枯叶的声音,脸上没有表情,心脏却生疼。   他是怎样从长平河捞起那小巧公子,是怎样从竹林众妖手下夺回他的命,是怎样接他入府与他作伴,怎样尽心竭力爱他护他,他替他记得。   而他身上的痛苦,也代他记得。   池晋年唯独没料到,他这一番固执的好意,早被那林间小鹿看在眼里。   那小鹿流着眼泪,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马车,却没在枯叶上踏出声响。   —————————   顾琮靠近马车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马车的窗帘还是那样开着,他走过去站在窗边,那小巧公子依旧安稳地睡着,鼻尖可能是热着了,有点红。   顾琮默默钻进车里,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抬起,抚上他脑袋之前,却攥紧拳,没继续往下。   他移开视线,心里的不忍又开始疯狂蔓延。   就在这时,那只胳膊的衣袖被扯住,他一惊,转回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顾公子。”   “我都听到了。”   那小巧公子这样看着他,眼泪只滑下两滴,力度却比之前还要重。   “我不想忘,可以吗。”   阮原的瞳孔在颤抖,引得顾琮心里的壁垒也一点点崩塌。   “我知道那些妖是他养的,可我不怪他。”   “放火的是七皇子。”   “他为了我,回去救碧瑶,那么大的火…”   阮原哭得身子都开始颤抖,抓着顾琮衣袖的手却没有放开,   “可是如今…他却把那些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   “顾公子,我怎么可能恨他。”   “我知道,他没能救回碧瑶,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他让我忘记,是想让我快乐。”   “所以我会忘的,”阮原抬眼,眼眶通红,让人心疼,“但不是真的忘,可以吗。”   “那些记忆,即便痛苦,因为他,也多了好多欢乐。”   顾琮把那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   而后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如此这般,是最好的。”   “王妃,烦请再睡一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我们再重新认识一回。”   ——————————   池晋年走近马车,顾琮坐在车前,目光悠远,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如何。”   他问一句,顾琮回过神,恭敬行个礼,   “回王爷,已经施术了。”   “王妃再醒过来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记得。”   池晋年瞳孔暗暗颤抖一下,没有回答,自顾自走到窗边,看着里面睡得正熟的公子。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他上车,掀帘坐进去,轻轻拿起小巧公子的手握在掌心,对着那上面缠着的白色纱布,低头轻吻一下。   没关系,你忘了,我以后便只让你想起那些快乐的部分。   他吻过他的手,又去吻他的额头,双唇最后停在那小巧公子的唇边,痴痴印一下。   阮原眉心动了一下,痛苦和深情在心头交织,在那片树林浇灌甘露,顿时又开出一片芬芳。   谢谢你,可那些痛苦,不能只让你一个人记得。   —————————   阮原睁开眼睛,看到池晋年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闭着眼。   他留恋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脸颊上轻轻画出一朵花,而后再不动声色收回来,装出一副正经模样。   “你是谁。”   他把一只手放在池晋年的手上,扯开,手指却有意在他的指尖勾连。   那王爷睁开眼睛,又把手握回来,顺着没来得及断开的指尖往下,与他十指相扣。   “池晋年。”   “是你夫君。”   “你自五岁起,便被父母送到我府里,跟着我一同长大。”   “你一见到我,便笑得合不拢嘴。”   阮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眨几下,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笑出一朵花。   “你说你是我夫君,那我也是你夫君。”   是啊,我一见到你,便合不拢嘴了。   池晋年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把他上半身捞起来,抱进怀里,胸膛贴着胸膛。   “你是,我的晋王妃。”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夫人和我一同长大。”【坚定】   阮原:“是啊,晋郎说什么都对。”【宠溺】   作者君:“怎么换成老婆宠老公了?”   阮原:“嘘…” 第34章 同榻   “你说你是王爷,那你还替我牵马。”   小巧公子骑在马背上,目光落在男人头顶,炯炯,又灼灼。   那男人没有抬头,牵着马绳。   “只有一匹马,你骑。”   他说。   阮原微微弯腰,笑出几分调皮,   “那你一定是个寒碜王爷,连马都只有一匹。”   那马牵着马车,驮着小巧公子,车轮在林间铺满枯叶的路上滚滚,走在前面的王爷和白衣公子听了他的话,皆扬起了嘴角。   空气中又响起那小巧公子清澈的声音,撩拨心神,   “王爷是寒碜王爷,那我便做个寒碜王妃。”   “一匹马,一辆马车,有什么不好。”   池晋年眉心一动,笑意止不住在唇边扩散,化成一潭春水,流向心房。   他没说话,也没回头,马上的公子却知道,他一定笑了。   三个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家酒肆坐下。   池晋年朝窗外斜一眼,瞧见什么,而后站起身,对桌旁坐着的另外两个人道,   “你们先吃点东西,我出去一趟。”   阮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方才侧过身对顾琮扬起一个微笑,   “顾公子,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谢谢你没对我施术。”   顾琮垂下视线,语气恭敬心脏却颤抖,   “是臣该谢王妃。”   “谢王妃,看见臣那副模样也愿意记得。”   阮原摇摇头,诚恳的视线落在他谦恭的脸上,   “顾公子,无论你是人是妖,从很早开始,就是我重要的朋友。”   “我阮原能活到现在,能走到今天,你帮了太多。”   顾琮听了这话终于抬起眼,对上他温柔的视线,埋在心底干涸的泉眼终于又涌出甘甜。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阮原心里是感谢,顾琮眼里却是隐忍的情愫。   “您二位爷,吃点什么?”   店小二突兀的声音划破空气,也掐断了某人不合时宜的心绪。   顾琮飞快收回视线,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和那小厮沟通一阵点好了菜。   就在这个时候,池晋年也回来了。   他在阮原旁边坐下,喊住了刚转身的店小二。   “小二,你们这客栈,可还有空房?”   那小二笑嘻嘻回过头,   “有,您要几间?”   池晋年一脸正经看着他,   “三间。”   话刚说完,阮原和顾琮的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却没说什么。   那店小二歉疚地摸摸头,   “对不住啊客官,过两天就是彩灯节,咱们这儿只剩两间了,您看下住不住。”   池晋年侧过脸看了阮原一眼,那小巧公子一脸无辜对上他的视线。   “那就两间。”   池晋年回一句,对着阮原的时候语气下意识轻柔几分,   “我们在这里住几天。”   “过完彩灯节,就走。”   阮原看着那小二转身离开,朝池晋年扬起一个笑容,   “原来王爷喜欢看灯。”   “特意停下来,是为了彩灯节。”   池晋年的喉结颤一下,目光越过那客栈的窗沿逐渐飘远。   他想起那夜小巧公子趴在马车的窗沿,柔软的唇瓣停在舌尖,想起失控的马和他的惊叫,也记得他用那双不太有力的手把自己往外推。   他都记得,都替他记得。   好半天,他才回一句,   “去年上元节的灯,很美。”   池晋年下意识想伸手去揽阮原的肩,却又停住了。   他的视线微微颤动,却极尽深情。   今年的上元节,我可能没办法陪你看灯了。   —————————   天上挂起高高的月亮,阮原沐完浴推门走进房间,那王爷坐在桌前,抬头看他。   阮原收起不断想往他脸上粘的视线,走到他跟前,往他的杯子里加了些酒。   那王爷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没有看他,淡淡说道,   “时辰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阮原指尖轻轻抬起,抚上旁边空杯的杯沿,也没有看池晋年,   “王爷呢。”   “王爷不歇息吗。”   池晋年的眼皮飞快动几下,表情很快恢复平静,那小巧公子白皙的身体和柔软的声音却自顾自摇晃着心神。   他又喝一口酒,心里那团火借着酒意越烧越旺,只捅喉间。   “你去吧。”   “我睡这里。”   他伸手拍了拍旁边那把躺椅,阮原眼底猛地溢出好些惊异,又很快收了回去。   “王爷,为何不睡榻上。”   阮原这次终于没忍住,抬眼看着对面坐着那人。   池晋年又倒了一杯酒,声音平稳,   “榻留给你。”   阮原伸出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下巴抵在手掌上,另一只手还在杯口画着圈圈,   “那王爷,为何不与我同榻?”   “王爷不是我夫君吗。”   池晋年心神一动,终于侧过脸看他,对上他温柔却步步紧逼的视线,霸道染上深情,终归忍不住退缩。   “与男人同床共枕,你可会觉得是羞辱?”   他问,目光认真。   阮原的瞳孔下意识睁大几分,那天他躺在床上哭得稀里哗啦的记忆又窜入脑海。   他记得那时自己身心俱疲,记得那时碧瑶还在身边,记得那时自己还没爱上池晋年。   但是现在,他爱他,死心塌地,沧海桑田。   “王爷。”   阮原拿起酒壶往自己酒杯里也倒了些,轻轻抿一口。   只一口,他的眼眶就好像多了醉意,泛着微红。   “我失忆前,难道不与王爷同床共枕吗。”   “这几天赶路,我在马车里,在王爷怀里,睡得好安稳。”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怔怔望回他,全盘接下他的视线,紧接着在血液中翻涌出一朵花。   他突然站起身,就着醉意,就着这朵滚烫的花,走到小巧公子身旁,伸出双手将人打横抱进怀里,再在榻上放下。   “是啊。”   “你唯有在我怀里,能这样安稳。”   他在他旁边坐下,一只手抚上小巧公子的下巴,摩挲着抬起,   “最后守住你的人,也只能是我。”   阮原歪在他怀里,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念念道,   “王爷,能同我讲讲以前的事吗。”   池晋年低头,轻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再抬起的时候,那房顶好像落下槐花瓣,白色,洋洋洒洒,好一片。   “以前你好奇心旺盛,什么都想学,也什么都学得快。”   “以前你落下恶疾长不高壮,骑马射箭却样样精通。”   “以前你有一匹白马,你最爱骑着它满城乱跑,我都追不上你。”   “以前…”池晋年顿了一下,回忆辛酸着涌上心头,“你最爱唤我晋郎。”   阮原还是闭着眼睛,池晋年吹了灯,没有人发现他的鼻尖红了。   “晋郎。”   “谢谢。”   他极力控制颤抖的声音,嘴角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   谢谢你,亲手给我造了这样幸福却遥不可及的过往。   谢谢你,亲手保护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的梦。   “嗯。”   头顶上方传来那人沉稳的声音。   “我也要谢你。”   “谢你是阮原,谢你是我的晋王妃。”   谢你奋不顾身陪我一程,又在另一程的起始奋不顾身。   这天晚上的风很清朗,王爷只在小巧公子额头上留了一个吻,彼此睡得却都很安稳。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池晋年现在爱老婆了,同榻也知道照顾老婆情绪了。”   阮原:“以前他不爱我?”   作者君:“刚娶你进府的时候的确没那么爱…”   池晋年【拔剑】   作者君卒。。 第35章 沉月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带起孩童们跑跳乱窜的欢闹,小巧公子站在前方,白色的清丽身影好像嵌在了花花绿绿的明灯里。   他在不断往前走,也在不断回头。   他不断扬起笑容,不断把这美景混着声音印在池晋年的记忆里。   “晋郎!”   阮原喊一声,轻巧躲进人群里,又于某盏或黄或红的灯笼后现身。   小巧公子调皮地欢闹,端庄的王爷终于也没能藏住笑容。   池晋年拉住他的手,两个人停在一排印着桃花的灯笼下,看着彼此脸上的光。   突然,池晋年从袖口里掏出什么,摊开公子的掌心放了进去。   公子被掌心的凉意撩得睁大眼睛,视线清澈着下落,落到白色的玉佩上,一弹,手指却下意识收紧。   玉佩上的字不再是“烨”,而是“原”。   他微微抬头,对上那人的眼睛,话语卡在喉间,哽咽。   “这玉佩…”   “这玉佩,”   两人同时发声,一人乖巧地收了声,另一人合拢他的手掌,霸道地继续,   “是你儿时送我的生辰礼。”   “我戴了好多年。”   “后来我们被追兵缠上,它替我挡了一箭,碎了。”   “现在,”池晋年一只手掌覆在他手上,“你再替我戴上。”   “以后,我再不会让它离开我身边。”   有什么东西在心间绽放,炙热撑爆了心房,却汨汨涌出甘甜。   阮原忍下在眼眶翻涌的波涛,没有回答,两只手却珍重地捧起那块玉佩,小心翼翼系在池晋年腰间。   手指牵起红绳穿梭,交替,拉紧。   心脏就着微风震动,颤抖,汹涌。   “好了。”   他抬头,微微眯着眼,假装风吹熟了他的鼻尖,   “晋郎,我们可说好了。”   “这玉佩,你再不许摘下来。”   池晋年眼眸依旧深沉,看不出情绪,双手却在众目睽睽下将小人儿一搂,深情瞬间被点燃,在心房绽起火树银花。   小巧公子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不管落在身上来自七面八方的目光,只知道那块玉佩很凉,凉得烫进心房。   银铃还是那样随风飘舞,孩童还是那样在灯下穿梭,王爷和公子还是那样在人海中相拥。   坐在屋檐上的白衣人还是那样拿着一壶酒,在某处隐忍着思念的黑衣人也还是那样咬着牙关。   而在深山里修行的女子,依旧那样看着月亮红了鼻头。   “姑娘。”   一阵敲门声响起,李梧月收起心思,应了一声。   “明天姑娘的修行结束,我们道长决定…”   那人顿了一顿,   “不见。”   李梧月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摔到了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把手才站稳。   “为什么?”   她哗地拉开门,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下一句还没问出口,那人便继续说道,   “姑娘莫急,我们道长,还有话带给姑娘。”   他抬起头,   “姑娘有想做之事,放肆去做便是。”   “心坚,便万事能成。”   ——————————   李梧月回到洛洲城的时候,城门边不再有那片茂密的竹林。   手中的包袱猛然落地,肩膀好像不堪重负,眼泪惊恐地滑落,却顾不及擦。   她疯了一样冲进竹林的残骸,看到那客栈门口的破败时心脏高高悬起。   “王爷,王爷…”   她口中喃喃,六神无主在客栈里搜寻,眼泪越来越汹涌,心慌越来越压迫神经,却没有回应。   “王爷,王爷,王爷!”   李梧月大喊,声音尖利着,那边树上的乌鸦瞬间飞走几只。   她看着烧得焦黑的木头,拳头捏紧,用力定了定神,而后猛地跑出客栈,跑出竹林捡起包袱,一路跑到栖身过的寺庙里。   她看着那夜那个陌生人站过的大树,听着风撩起台阶上木牌碰撞的沙沙声,心慌焦虑哽在喉间终于爆发,   “你让我去三清山,我去了…”   “如今我回来,却无处容身…”   “我该如何是好,你说啊!”   那棵大树的叶子少了很多,也不再有那人的身影。   李梧月一只手撑住树干,仍旧站不稳,哭得撕心裂肺。   突然,一只手拍到肩膀上,李梧月哭声一噎,猛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又稚嫩的脸。   小姑娘看着她,眼眶红红的,说不出话来,嘴唇却张着,发出些许微弱的喑哑。   “小罗!”   李梧月喊一声,几乎是扑到她身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爷呢,客栈呢..”   小罗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两只手搂回她的腰,眼泪一下子打湿好一片衣服。   两人久别重逢,紧抱着好一顿哭泣,一个小尼姑路过,认出李梧月,便急匆匆过来道,   “姑娘既离了洛洲,为何还要回来啊。”   “洛洲如今惨败至此,别人跑都来不及。”   李梧月松开小罗,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自己的眼泪还在毫无意识下滑,   “小姑姑,洛洲城到底出了何事。”   那尼姑摇摇头,满眼心痛,   “那夜一场大火,出来好多妖物,将洛洲城洗劫一空。”   “我们寺,也难以为继了。”   “如今,姑娘若再想住下来,只怕也…”   李梧月擦干眼泪,点点头,一只手牵起小罗的手,握紧。   “谢小姑姑。”   “我和小罗很快就走,不会给寺里添麻烦。”   那小尼姑愧疚地看她一眼,走了。   李梧月拿出手帕擦干净小罗脸上的泪珠,   “小罗,王爷如今在哪。”   小罗摊开她的掌心,用手指在上面写下“幽通”两个字。   李梧月朝她笑一笑,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那我们便去幽通寻王爷。”   “待会我去传信,以后的信鸽,都不用来洛州了。”   王爷没事,她没事,那就总有愿望实现的一天。   毕竟,还能有谁比她心坚。   ———————————   马车停了下来。   阮原睁开惺忪的眼睛,靠在池晋年臂侧的脑袋抬起。   “王爷,到沉月谷了。”   车帘外面传来顾琮的声音。   池晋年一只手掀开窗帘,目光幽幽落在外面的树林,然后侧过头,看着粘在自己身侧的小鹿,   “赶了几天路,下车休息一下吧。”   “沉月谷,很想带你来,却没想到真带你来了。”   阮原抬眼看着他,不解,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晋年抚上他的头,眼眸沉静,   “沉月谷有一处清泉,你会喜欢。”   “而沉月谷再往前行几十里,便再无树林,清泉,只有黄沙。”   “此番来幽通,是不得已之举。”   阮原醒过神来,朝他笑一笑,脑袋亲昵地贴在他胸前,   “黄沙有什么,有王爷在,什么苦我都能受。”   阮原说着,眼睫毛轻颤几下。   他记得池晋年同他说过,十四岁那年,他就到了幽通。   那时那个孩子,是怎样在知道自己悲惨命运的情况下,在遍地黄沙中熬了那么些年。   “下车吧。”   池晋年说一句,打断他上涌的情绪,眼泪也生生憋了回去。   “嗯。”   阮原回应一句,跟着这个高挑的男人下了车。   顾琮在前面升起火,温起酒来。   池晋年从包袱里拿出随行的吃食,放到阮原怀里,   “你先吃。”   “我去沐浴。”   阮原接下吃食,答应一声,看着他走远,消失在一颗颗大树后面。   他看了好久,火烧木头的噼啪声在耳边回响,却越来越远。   “王爷最喜欢沉月谷这处清泉。”   “待会温好酒,王妃给王爷送去吧。”   阮原把大饼掰一半递给顾琮,嘴角扬起一个笑,   “来,你也吃。”   “待会,酒你也倒一杯,我再给王爷送去。”   顾琮无声地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饼,好一会儿都没舍得送进嘴里,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怀揣各自的心事。   阮原端着酒走到泉边的时候,看见那王爷散着一头乌发,池面上的身体□□,健硕的背肌上伤疤清晰可见。   端酒的手微微一抖,酒杯险些落地,他惊呼一声,那王爷听见声音,猛地转身,视线相触,一阵清脆的银铃。   “晋郎,喝酒。”   阮原稳住酒杯,扬起一个笑容。   那王爷却朝他勾勾手,   “过来。”   阮原于是乖巧走过去,有什么久违的温热在心头缭绕。   他一直走,池晋年没喊停,就不停。   池面没到腰际,端酒的手还是稳稳的。   “停。”   男人说一句,走到他跟前,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酒,一口饮尽,又再倒满两杯,举在面前。   “我与你的交杯酒,你忘了。”   “我们再饮一次,补一回成婚,可好。”   “我要你知道,”池晋年深邃的眼眸突然开始剧烈颤动,无法抑制的情绪冒出来,不断敲击阮原的心房,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的晋王妃,生生世世与我…..”   “一荣俱荣,一损,则我独损。”   阮原看着他,眼泪突然崩溃,嘴角却高高扬起。   他接过酒杯,绕过池晋年的胳膊,抬起,温热的液体就自动流进喉管。   这一次滚烫,这一次深情。   “晋郎,生生世世与我…”   他把酒杯放回盘子里,任盘子载着它飘在湖面上,双手捧起池晋年的脸,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话音刚落,嘴唇就郑重地落在了那王爷嘴上,霸道地堵住任何反驳。   无论他以前有多厌恶,有多怨恨,如今整个人,整颗心都窝进了这男人怀里。   嘴唇轻触,逐渐用力,逐渐疯魔,连呼吸声都重重砸在池面上,激起一层涟漪。   池晋年把他环紧,逐渐移到池心。   小巧公子头上摇摇欲坠的发髻散落,长发落在池面,沉进去,花一样散开。   衣衫也不知不觉剥落,轻飘飘游在池心,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飘到了岸边,再够不到。   罢了,由它去吧。   阮原闭上眼睛,池底有什么力量托起他的身体,他两条腿顺势夹在池晋年腰间,白皙的皮肤和池晋年一样暴露在池面上。   王爷吻公子的唇,吻公子的脖颈,再下移。   王爷和公子,生生世世,一旦融合,再难分离。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在沉月谷补一次成婚,一次洞房,你还喜欢?”   阮原【害羞】:“去掉洞房。”   池晋年【迟疑】:“你不喜欢与我洞房?”   阮原:“啊这….不是…”【慌张地比划】   池晋年【笑】 第36章 生杀   遍地黄沙,栅栏围了好大一圈,支起的白色帐篷闯入视野。   栅栏边的士兵远远见三个人过来,一个骑着马连着马车,一个牵马,一个恭敬走在旁边。   他赶忙迎过去跪下,   “参见王爷。”   “起来吧。”   那人沉厚的声音却不是从马上传来,而是在旁边。   士兵抬眼,见那个威严的王爷站在一边,马上却是一个没见过的公子,脖子和一半的脸被一条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臣马上去通知,还请王爷静候!”   那士兵不明所以,却还是退了下去。   阮原看着他的背影,又侧过脸看看那王爷的发顶,突然清脆地笑一声,融化了好一片黄沙,   “晋郎真是王爷。”   “我还以为是唬我的。”   池晋年被他的俏皮感染,忍不住也笑一下,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唬谁,也不唬你。”   再等等,我定带你离开这荒芜之地,带你登上金殿,带你坐拥天下。   这些话,他却没说出来。   再回过头的时候,前面已是跪了几百名士兵,一眼过去看不完。   阮原收起逗弄他的心思,坐直身子,听着下面这些人齐刷刷一句,   “参见王爷。”   突然,一只手朝他伸过来,阮原愣一下,手却自己行动,搭上了那只厚实的手掌。   他跟着池晋年的动作下马,看着池晋年在这些人面前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脸颊下意识泛起一片红。   而后这王爷牵起他的手,握牢,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阮原,晋王妃。”   “有人胆敢对他不敬,提头来见我。”   士兵们抬头,七七八八的目光在阮原脸上停滞一瞬,又猛地收回去,落在脚下的黄沙上。   紧接着又是齐刷刷一声,   “参见晋王妃。”   阮原深吸一口气,无法言喻的情绪在脑海里打转,在血管喷张,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嫁给池晋年的终于不是阮瑛,而是阮原。   那层沉重的外壳,也终于在这个人的守护下剥落。   阮原没说话,也没有人再抬头。   “起来吧。”   好一会儿,他终于收起情绪,说。   那些士兵于是齐刷刷站起来。   池晋年重新抬手用围巾把阮原的脖颈围上,这时一个士兵跑出来,跑到池晋年跟前,低垂视线,   “王爷,帐篷收拾好了。”   池晋年点点头,一只手无比自然地揽过阮原的肩膀,   “备好吃食和水,我们先去休息。”   士兵应下,跟着其他士兵跑回去,阮原则紧紧粘在池晋年身侧,任由他揽着自己前进。   黄沙在脚底滚烫,却烫不过他的心。   “来幽通,委屈你了。”   身边那人突然说。   阮原摇摇头,眼泪在微笑中打转,   “我喜欢幽通。”   “喜欢他们都叫我王妃。”   喜欢作为阮原的我,堂堂正正做你的夫人。   池晋年笑一声,熟悉的黄沙抚脸,却因为旁边这人的存在不再生硬,   “那便与我在这里,当一回大漠男儿。”   “骑马射箭,什么不行。”   ——————————   皇后薨逝那天起,整个大夏都开始下雨,行宫附近雨势尤其重。   贵妃娘娘坐在檐廊上,身边早已没有自愿接近她的宫女和太监,她也没有丝毫失落,反而享受着这大雨带来的青草香味。   突然,一阵惊慌的脚步声接近。   “娘娘,七皇子求见。”   她回过头,眉毛久违地上扬,好像寻到了什么新的趣味。   “宣。”   这位七皇子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朝她走过来的身子被滂沱大雨包裹,立在头上的发髻都被打湿,额角也死死粘着鬓发。   年轻,眼神却凶狠。   “参见贵妃娘娘。”   他说一句,却没有行礼。   “七皇子特意来行宫,是探望本宫…”   她回一句,一只手饶有兴趣撑住下巴,看着他,   “还是来杀本宫?”   池承期深吸一口气,难以隐忍的愤怒被雨淋湿,沿着脸颊滑落的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自然是来探望贵妃娘娘。”   “带上我母后的份。”   坐在那檐廊下的人眉心一挑,突然掩嘴大笑,笑声针一样刺穿耳膜,   “母后….哈哈哈哈哈哈…”   “七皇子,你还有母后吗?”   “不过你放心,”   她收起笑声,嚣张的目光落在雨中那不算年长的男孩脸上,他越愤怒,她就越快乐,   “本宫对后位不感兴趣。”   “以后,你也无须唤我一声母后。”   池承期的呼吸困难起来,攥成拳的手越握越紧,就着雨水滑出几行血来。   “我不是来杀你的。”   “我是来问你一句…”他瞪大眼睛,长时间积累的愤怒在眼底崩塌,“为什么。”   “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母后,夺走我的父皇,夺走我原本拥有的一切!!!”   他在雨中咆哮,雨袭击大地的声音又把他声音的余震覆没。   “他们爱我,护我…原本一切都是我的…”   他疯魔一般抬起手,展开,看着上面流血的指印,颤抖着握紧,   “现在…现在却要我亲手,一点点夺回原本属于我的那些东西…”   “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你到底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   池承期抬眼,生生对上那双妩媚的眼睛,眼白这时才开始通红,才开始渗血,   “贵妃!贵妃!我到底与你何仇何怨!”   “你夺我父皇,杀我母后,你让我一家落此下场….”   他突然开始抽泣,暴雨把他的衣服打湿,紧紧贴在身上,越发瘦削的身躯更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檐廊下的女人静静看着他,下巴还是饶有兴趣地枕在手掌上,   “你可是皇子啊。”   “我怎么听说,皇子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家呢。”   池承期突然愣住,激烈的哭声戛然而止,周遭又只剩了一片雨声。   他就这样看着檐廊下的那个女人好一会儿,看着她明显的肚子,和小桌上摆的果子。   眼泪毫无声息流完了,他也站直了身子。   她说得对。   帝王之家,又何曾有过三人其乐融融的时光。   那个幸福的景象,本就是空中楼阁。   他抹一把脸上的窝囊,眼神恢复了来时的狠戾,   “娘娘说得对。”   “生杀予夺,在这宫里,本就无可厚非,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走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告诉娘娘。”   他这时才恭敬行个礼,垂下视线,像一个乖巧的小孩,   “我现在不会杀娘娘。”   “等娘娘顺利诞下皇子的那天,我会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然后把你们母子,踹进泥沟里。”   “一点,任何一点,也不留给你们。”   “儿臣..告退。”   他深吸一口气,在转身之前,脸上突然出现一个笑容。   坐在廊下的娘娘没有回答,一只手有意无意抚在肚子上。   待那身影消失在院门后,才悠悠念叨一句,   “入戏真深。”   “若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又当如何呢。”   “你父皇爱你,爱你母后,可从来都没变过。”   ————————   “王爷,行宫传信了。”   顾琮走进营帐,池晋年坐在那张书案后面,脸上没有表情。   他递上信笺,男人接过,抽出信纸展开。   视线逐行下移,眉眼间终于多出一丝摸不明的情绪,嘴角也戏谑着上扬。   他放下信纸,目光越过沾上陈旧血迹的帐帘,   “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   男人突然失声笑起来,笑得用手撑住额头,笑得眼眶渗出泪滴。   “那原本属于我的,难道是死不成。”   顾琮没有说话,看着他一边笑一边烧掉手中的信纸。   “宫里不能有真情,所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这情在我手中…”   “毁灭。”   池晋年挑眉,久违的狠戾又浮上眼睛,   “毕竟没有谁,生来就是要死的。”   “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他们又怎么赔得起。”   顾琮轻声说,   “贵妃娘娘两月后,按计划诞下皇子。”   “七皇子也计划,那时发兵。”   池晋年嘴角上扬得愈发凶狠,若有所思地点头,转动他的白玉扳指,   “我等着看,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何自相残杀。”   凶狠的视线落在帐帘上,那帐帘却突然被撩开,露出一张白净美丽的脸。   那视线里的刀子于是一下子融成雪花,轻抚在那公子脸上。   “王爷,说好今天教我射箭。”   顾琮往旁边退一步,那公子的视线于是跳跃着越过他的身子,落在书案后的男人脸上。   男人站起身,两只手背到身后,走到那小巧公子跟前,伸手往他鼻梁轻轻刮一道,   “心急。”   阮原亲昵拉住他胳膊,身子一转,露出身后背着的箭筒,笑得比外面的太阳还热烈,   “快走,好容易没那么大风。”   池晋年没吭声,任由他拉着往帐外去了。   那帐帘一放,阳光就被斩断,帐内又是一片昏暗。   顾琮转身,看着那帐帘上清晰可见的血迹,眼波轻颤,好一会儿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跟我走。”   两人出了帐帘,池晋年突然说。   阮原看他跨身上马,自己也跟着上马,跟在他身后,在黄沙中往上。   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块高高的石壁上,一颗高大的胡杨树,往下正好能看到军营。   池晋年下了马,在胡杨树上拴好,阮原跟着他,把马拴在旁边。   突然,他看到胡杨树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碑。   走近,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三个字,阮原蹲下身,仔细看,那上面时间的痕迹很沉重,他只能依稀看出一个“苏”姓。   “晋郎,这是谁的碑?”   他站起身,看着那男人站在石壁边缘的背影。   池晋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突然转过身,朝他扬起嘴角,   “我在这世上,最羡慕两样东西。”   “晋郎是王爷,居然还会有羡慕的东西。”   阮原笑着朝他走过去,走到他旁边站着,手臂若有若无挨着他的,   “羡慕什么?”   池晋年伸手揽过他的肩膀,看着有些灰的天,   “羡慕两情相悦的缘。”   “和心思单纯的人。”   阮原也没有看他,却把头歪在他胸膛。   如今,会不会只剩一样。   如今,他们算不算两情相悦。   这缘,又是不是惹人艳羡。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各位看官,我又来打广告了。”   作者君【阻止】:“不是..你不能这样说!”【比划】   阮原【会意】:“各位看官若喜欢,烦请多多评论。”   作者君【点头】:“啊对对对。”   池晋年:….   池晋年【扯过阮原】:“走了,骑马去。”   作者君【扯着脸】:“一分钟都不肯多借。”   顾琮:“我懂你,我已经习惯了。”   作者君【斜眼】:“我觉得…我和你的心境可能不太一样。”【溜走】 第37章 羡否   “这碑上的人,”池晋年的目光随着岁月飘远,又看到那个男孩的笑脸,“就心思单纯。”   “他姓苏,你应该猜到了吧。”   “是你们南域的皇子。”   “那时的南域和北国,势不两立,他在军营,在我面前,却不惹人厌。”   “因为他太单纯了,单纯到让我惊讶,惊讶同为皇子,他却能在保护伞下,躲过这世间的种种势利,勾心,艰难。”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同他一样单纯的人,他与我同父同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不是挡箭牌,有母妃的关爱和期冀。”   “这些,我都得不到。”   阮原的手指收紧,攥着池晋年的袖角。   “我不知道如何放下不甘,把我的亲弟弟当弟弟,于是我第一次尝试,把这个与他一样单纯的异国皇子,当成弟弟。”   “后来,他成了一块碑,永远立在这里。”   “是我亲手杀了他。”   池晋年的眸子在阮原惊讶的视线中变得暗沉,好像那夜那个男孩身上的箭和血又出现在眼前。   那一人一马在黄沙中倒下的身影,带出无声的哀怨。   “因为北国和南域势不两立。”   “不杀他,我就没办法按计划夺下南域,没办法成为晋王,没办法在我布了这么多年的求生局中,前行。”   池晋年突然侧身,目光落在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字上。   “替他立这块碑的人,不是我。”   “立这块碑的人,拥有我羡慕的另一样东西。”   “他和他的情郎两个人来,我只让一个人走了。”   “这段我羡慕的缘被我捏在手心,成为我攻打南域的利器。”   “我是很多人眼中的坏人。”   池晋年沉声说着,没有看阮原,却问他,   “即便如此,你还要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我做够了坏人,以前我拉着你说,要你与我共沉沦,可如今,”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深邃却幽幽,转动着不知名的爱和怨,   “我不舍得。”   “不舍得你为了我这样一个坏人,跳进泥潭。”   阮原对上他的视线,接下里面的深情,而后伸手把悲哀环抱,   “我看着你,看不见那个坏人。”   “我只能看见一个,倔强求生,不服输的孩子。”   “他那样孤单,那样朝我伸手,然后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阮原展开双手,抚上他的脸,用额头轻触他的嘴唇,   “然后我告诉他,我愿意。”   “清泉,泥潭,江河湖海,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大漠的风夹着黄沙钻过二人紧紧相拥的缝隙,而后变得温热,带着千种情。   “为什么。”   池晋年一只手抚上阮原的头顶,“你明明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   阮原像只小鹿一样轻蹭他的胸膛,   “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我醒来以后,对我最好的人也是你。”   “我看着你,就觉得,全天下只有你能让我活得像我自己。”   —————————   罗祥迈进祁承殿的门槛,急匆匆向前,一步跪在那皇帝身前,举起两只手捧起卷轴,   “启禀皇上。”   “贵妃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安康。”   坐在龙椅上那人没说话,双眼还是那样无神,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直到殿外一声惊天巨雷,北帝的瞳孔才放大几分。   而后他在淅沥的雨声中听见了什么,好像是许多人在厮打,许多人在怒吼,其中掺杂一道声音特别熟悉,熟悉得让他心头久违地一抖。   那些兵刃相接的声音被隔在门外,离他那么远,又那么近。   罗祥在原地跪着,默不作声。   他在龙椅上坐着,双眼无神。   直到那门猛地被推开,露出池承期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他的嘴角才猛颤一下,张开又合上。   那个孩子的铠甲上沾了好多血,他的额角流着雨水,眼眶下面,被划了一条猩红的痕迹。   那个孩子,他捧在手心里护着长大的孩子,他不惜牺牲其他孩子的命换他安康的孩子,就这样拿着长剑,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父皇。”   那孩子叫了一声,他好像看见了他刚出生时的样子。   他记得他是怎样哭闹着长大,记得他母后是怎样抱着他在树下摇晃,记得…   怎么一下子,他就长大了。   怎么一下子,他就这样怨恨地看着他。   怨恨到,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声“期儿”还没来得及唤出来,冰冷的,带血的剑刃就抵在了他脖子上。   “儿臣恭祝父皇喜得皇子。”   “所以现在,”池承期弯腰看着他,那剑刃已然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握剑的手却没松半分,   “父皇许了我十八年的太子之位,不再是我的了,对吗。”   “母后走了,我的最后一个靠山也没了,所以我只能自食其力。”   “什么东宫之位,我不要了。”   “我要的是,”池承期瞪着眼睛,通红着,流下一串眼泪,“你这个皇位。”   “我要亲手,送你去给我母后赔罪。”   “赔她,二十年的深情。”   北帝模糊的眼睛逐渐清明,疼痛一点点砌起他的悲戚,   “期儿,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这父子之情,你一定要亲手斩断吗。”   池承期的愤怒突然爆发,一只手毫无顾忌地揪起这皇帝的衣领,   “父子之情!”   “你和我提父子之情!”   “我们的父子之情,不是你亲手斩断的吗?”   “我母后的命…”他眼睁睁看着他,开始啜泣,“不是你亲手拿走的吗?!”   “什么迟早是我的,在这帝王之家,哪有什么东西是注定的!”   “我不抢,就会被别人抢走,不是吗!”   北帝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好不容易清明的思绪忽地被扭成一团。   是啊,这孩子说得对。   看来,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样,变成一头虎了。   北帝闭上眼睛,嘴角突然扬起来,语速放慢好多,   “罢了..”   “这皇位提早给你,也好。”   “总归朕..也不太清醒了…”   “你说你母后走了..那朕..也时日无多了。”   池承期听不下去,大喝一声打断,   “别说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待我亲手送走你,我就再送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   北帝还是闭着眼睛,一只手颤颤巍巍扯住池承期的袖子,   “期儿..”   “再唤我一次父皇吧。”   池承期看他一眼,突然闭上眼睛,心一横,咆哮一句,   “你不配!”   而后手起刀落,一道血柱喷涌而出。   殿外又响起一道惊天雷,殿内却不再安静,只剩一个人惨厉的哭嚎。   这头幼虎没想到,历经世事的猛虎,到老,到死,哪怕神智不清,都还在纵容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恭贺皇弟登基。”   池晋年:“再过一会儿,便来取你狗头。”【笑】   池承期:“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再活一会儿咯…”   阮原:“七皇子果然聪明。”【笑】   池承期:“你们俩怎么变得一样恐怖啊喂———” 第38章 此去   “王爷。”   李梧月掀帘进来,顾琮看了她一眼,退出了营帐。   她走到池晋年桌前,视线久违地落到这男人脸上。   烛火摇晃,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王爷。”   她又唤一声,似是想解释她之前的不告而别。   桌后的男人却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李梧月睁大眼睛,生生望着他,看着他在昏暗处抬眼对上自己的视线,声音还是那样低沉,   “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走,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回。”   “我只需要你保证,你和小罗,不会再对王妃做任何事情。”   疼痛在血管中胀开,心脏每一处都生疼,李梧月的视线开始摇晃,那男人的表情却没松动半分。   一路上的颠簸,淋在身上的雨,打在裙角的泥,压在肩上的包袱,怎么一下子全窜进脑海里,发烂发溃。   可惜她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她稳下心神,只记得三清道人那句话。   心坚,便万事能成。   所以她悄悄往后退一步,烛火的光扫不到她,也扫不到她鼻尖的红。   她双手压在身侧,微微曲膝行个礼,   “我保证,不会对王妃做任何事。”   “还请王爷,收留我和小罗,许我们待在幽通。”   池晋年还是那样看着她,生冷,疏远,没有情绪。   然后他点头,   “嗯。下午你们休息的帐,就住那吧。”   李梧月点头,扯起一个笑容,   “是。”   她说完,站直身子,往后退几步,刚转身,就听到桌后那人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隔了这么多年,你又回幽通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背对着池晋年站在原地,往事拧在一起,又在心头支离破碎。   她没有伸手抹掉眼泪,手掌贴在身侧攥成拳,好久才攒回力气回他一句,   “是啊,我又回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我还跟着你。   可惜你应该不记得,十四岁那年,是哪个相府的小女儿,从那以后背了一生的泪。   她往前几步,掀帘。   走出营帐的那一刻,才抬手擦泪。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与她身形差不多的身影,头上绑一个高高的发髻,白净的脸,清澈的眼。   那王妃,端着准备送进去的茶,站在那里看着她。   李梧月看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想明白。   毕竟他和她不一样,他有池晋年,便是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飞快地挪开视线,大步往前,擦过那王妃肩膀的时候,眼泪也不再自顾自流下。   大漠的月亮,八年后,还是这样高高挂在天上。   ———————   “什么?”   “人不见了?”   池承期身着龙袍,坐在祁承殿里,那夜的血早已被清扫干净,属于那个皇帝的大殿也换了主人。   “她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哪跑得远,哪跑得快?”   “你们不会追吗,不会查吗!”   负责禀告的小厮跪在地上,面对这个火气正盛的新帝颤颤巍巍,   “禀..禀皇上…追了,也查了…”   “周围十余座城池查了个遍,翻了底朝天,也严加把守,可是,可是…”   池承期深吸一口气,忍着愤怒,   “孩子呢,孩子也没有?”   “禀皇上..小皇子,小皇子不见了,在行宫只找到一块包婴孩的布,那里面,装着一块大石头…”   “胡闹!胡闹!”   池承期猛地一拍书案,那小厮吓得一抖,差点直接软在地上。   “哪次,你们有哪次,替我做成事,找到人了!”   “晋王妃,贵妃,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找起来就这么难!”   他闭上眼睛,抬起下巴,似乎是想好好喘口气。   突然,一个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皇上,先帝爷尸首,被..被偷了!”   池承期刷地睁开眼睛,怒火借着空气中的丝线烧了整个大殿,在场的宫女小厮无一幸免。   “丢了,什么都丢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抬起,握紧,只抓住一片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剩下的人全吓得瑟瑟发抖,看着这位年轻的皇帝站在台阶顶端笑到发狂。   “追啊,不会去追吗!”   “你们不去,难道要朕亲自去吗!”   先来的小厮和后来的太监于是一起连爬带跑地退了出去,剩下的人只顾念叨着佛祖保佑。   池承期看着他们合上殿门的身影,怔怔念叨几句,   “总归,你们也找不到。”   “朕要的东西,什么也抓不住。”   “除了这个皇位,除了这个…”   杀了父皇夺来的皇位。   他几乎是跌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死死抓着龙椅扶手上精致雕刻的图案,   “当了皇帝,原来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母后,父皇,我终于坐上皇位了。   可是,好寂寞啊。   想守护的东西守不住,想毁灭的东西抓不到,原来是这种滋味。   池承期把脸埋进摊开的手掌里,哭得比当年那个树下的孩子还悲惨。   笼中鸟突然失去了金丝笼,呆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突然,他想起一张久违的脸。   那个久经沙场的战神倒在椅子上,嘴角渗着血,却没有看他一眼。   他真的死了吗,真的那么容易,就死在自己手里了吗。   他的死,怎么和这皇位一样,一点实感都没有。   —————————   “拉弓!”   身后那人的声音响起,阮原把缰绳缠在手腕上,抬起胳膊拉弓,对准从胡杨树上扑扇翅膀起飞的乌鸦。   “嗖”的一声擦过,紧接着就听到那边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刷地落下,欣喜从泉眼冒出,身下的马蹄声都跟着欢快了几分。   阮原飞快回过头,笑得像个孩子,   “晋郎!”   身后那人看回他,也高高扬起嘴角,   “骑射,如今也比不上夫人了。”   阮原大笑一声,银铃一样融化炽热的空气,而后回头提起缰绳,加快速度朝奄奄一息的乌鸦跑去。   身体跟着马奔跑的动作摇摇晃晃,大漠的风拂在脸上温暖,公子笑得合不拢嘴。   公子一瞬间以为,后半辈子都能这样活。   没有荣华富贵,没有槐香满园,没有清泉竹林,又有什么所谓。   直到风带来后面那人的声音,扰乱心扉,   “很快,我要发兵华景。”   “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   马蹄重重踩着黄沙落下,马上公子的笑容被惊异替代,那只不再动弹的乌鸦躺在脚下,他却没有下马去捡。   他转头看着那王爷的脸,那王爷眼中是万千真挚,身后是黄沙漫天。   公子停在胡杨树下,要说的话卡在喉间作祟。   而后那王爷下马,走到他坐着那匹马身侧,弯腰捡起地上的乌鸦,抬头望着他。   “你在这里很快乐。”   “你留在这里,继续这样无忧无虑。”   “等我打下这江山,一定,回来接你。”   阮原怔怔接下他的视线,万千心绪在翻涌,在血管中膨胀发溃,一些不舍,一些悲哀,瞬时溢满视线。   是啊,池晋年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任池承期安然坐着龙椅。   池晋年这样坚毅的人,这样悲惨的人,这样背负着仇恨的人。   挽留的话卡在喉咙,说出来的时候,却夹了一个微笑。   “好啊。”   “晋郎,我要等你多久。”   池晋年的瞳孔开始震颤,不稳定积聚在一起,卡在心间动荡。   “半年,一年。”   “我什么时候坐上皇位,就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以前说过,会让你做全天下最美的凤凰。”   哭泣再忍不住,鼻尖一酸,眼泪就决堤。   小巧公子翻身下马,在那眼泪糊满脸庞之前,把脸埋进那人的胸膛。   呜咽断断续续溢出来,动荡的心绪让人免不了说些傻话。   “晋郎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我们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   池晋年眉头一皱,眼眶被这小巧公子的悲泣沾染,也不觉红了几分。   他揽住这小巧公子,紧紧地。   他把下巴枕在公子的发顶,轻轻地。   “新帝对你做过很多事,让你受过很多伤,你让我怎么放过他。”   阮原猛地一噎,收起哭泣,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两只手顺势捧住他的脸,   “晋郎…要赢啊。”   “我在这里等你,多少年都等。”   “等你接我,去做最美的凤凰。”   为了你,为了我。   他们在胡杨树下拥着亲吻,好像只要吻得够久,够深,那跟着黄沙飞舞的誓言,便能永存。   此去,经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承期:“做够了坏事,怎么感觉背后突然一凉。”   池晋年:“因为我要来了。”   池承期:“你来的时候带嫂子吗?”   池晋年:“….”   【拔剑】 第39章 八年   “这里的天,和洛州的不一样。”   “我和你在洛州的屋顶看过天。”   “只是你忘了。”   池晋年一只手轻轻捏着阮原的鬓发摩挲,另一只手拿着一碗酒。   抬头,饮尽。   那小巧公子在他怀里,侧过头,扬起一个笑容。   突然,他注意到什么,身子往后侧,轻喊了声“王爷”。   池晋年收回神思,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见李梧月站在不远处,表情前所未有的坚毅。   “李姑娘似是有话要同王爷说。”   阮原站起身,“我先回帐了。”   池晋年却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拉了回来,按在身边坐下,   “何事。”   阮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扫过李梧月,最后还是安分待在原地。   他看着李梧月迈步过来,纤细的身子在大漠暗沉的夜里随风轻晃。   还有两步就要到跟前,她却猛地往地上一跪,扬起一小片黄沙。   “李梧月和小罗自请随王爷出征。”   阮原深吸一口气,不解落到她脸上那一刻,又转化成明了。   “不行。”   那王爷断然拒绝,脸上没有表情。   “军队不需要拖油瓶。”   “王爷,我们能骑马,不会拖累军队行程。”   李梧月坚毅地打断,在那王爷藏着不知名情绪的视线中弯腰,额头轻触在地面上。   “我和小罗行医,愿为王爷效力。”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睛,   “行军打仗,没那么容易。”   “吃不饱,喝不到水,是常事。”   “若有袭击,我不保证能护好你。”   李梧月突然抬起头,胸腔因为激动的情绪轻微起伏,   “王爷,我们能吃苦。”   “不求王爷护我们的命,只求跟在王爷身边,为王爷效力到死。”   池晋年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坚定,似乎有点动摇了。   他正欲开口,坐在一旁的阮原却猛地扯住他的衣袖,睁着那双澄澈的眼睛,   “王爷,我…”   “你不行。”池晋年毫不犹豫地打断,眼中似有怒色,威严在脸上爆发,“你无论如何都得留在这里。”   “没有另一种可能。”   阮原噤声,抿着嘴。   李梧月的肩膀轻轻一颤,却很快恢复了镇定。   就在这时,池晋年的声音划破寂静,幽暗的目光直直对着李梧月的头顶,   “你们执意要去,那便去。”   “一旦决定,再不能反悔。”   “路上若有异议,你们就原地离队,没有人会等,也没有人管你们接下来的生死。”   他的语气极认真,不带其他情绪,也没有任何波澜。   李梧月还是那样把头磕在黄沙上,   “谢王爷。”   池晋年移开视线,   “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   李梧月毫不犹豫地接话,   “回王爷,不需要考虑。”   池晋年叹一声气,忽地站起身,视线没再落到她身上。   “那便这样吧。”   “收拾行李,后日启程。”   他说完,便大步流星往灯火通明的军营去了。   阮原看着地上跪着那人,她的肩膀突然剧烈颤抖,隐忍的呜咽漏出来,把整一片大漠的空气都染上悲哀。   “李姑娘。”   他蹲下身把她扶起来。   李梧月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   “阮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输了,在你面前一败涂地。”   阮原怔在原地,猛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八年”。   就在这时,李梧月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   “你错了。”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而你,真认为自己能安然在他身边,作为一个男人母仪天下吗。”   “你甘心,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   “如今他爱你,可谁又能说得好,下一个八年。”   李梧月说完,毅然站起身,换阮原一个人呆愣在原地,任由大漠的风吹散他周身的纤细。   ———————   发兵前一天晚上,池晋年整肃完军纪,一转身,就看到那小巧公子一身白衣,站在军营外那颗胡杨树下。   他解散了士兵,朝那公子走过去。   公子抬起手,手里紧攥一把剑。   “晋郎,走之前,教我舞剑吧。”   池晋年看着他,心思在这夜里颤动一下。   而后他的手覆上小巧公子的手背,身子探到公子后面,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背。   “你小时候,剑舞得好。”   “以前你教我舞剑。”   “今晚,换我教你。”   阮原的喉结动了一下,眉毛短暂簇在一起又绽开,上涌的哭泣生生噎回肚里,换成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他多想,永远留在这王爷给他编造的梦里,一生一世。   可是这王爷,就要走了。   下一次再见,天上的月亮会轮几个轮回呢。   眼泪悬在眼角,夜风扬起黄沙,他闭上眼睛,抬脚。   手中的剑隔着他的手在那王爷操纵下,划出一道道银光。   公子的步伐慢悠悠,王爷的步子也刻意放缓,脚印在黄沙上一个接一个,凹陷,又覆盖。   “夫人的剑,舞得不错。”   黄沙变成大雪,夜空换上晴天,身后的胡杨树开起槐花,四季在二人身后轮换。   尽管要分开,尽管院里那颗槐树可能被烧毁,尽管炽热的黄沙不是大雪,他们心里的四季仍旧绚烂。   公子笑着,落下两行泪。   空气寂静,心跳却生生。   公子的手腕一抖,剑柄就脱手。   剑被黄沙吃掉的那个瞬间,他转身,用力拥住身后那个稳重的胸膛。   “你教的剑…我记住了。”   “想你的时候,我就在这棵树下舞剑。”   “舞着舞着…你就回来了。”   哭泣隐忍,却悲痛万分。   “回来的时候,夫人肯定舞得比我好了。”   “夫人,学什么都快。”   “那天,都能射下飞鸟了。”   阮原扯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揪紧,哭着哭着却笑出来,   “晋郎,一定会再来看我舞剑的。”   “我在世上最相信的人,就是晋郎。”   下一个八年,下下个八年,我们都会和现在一样。   所以第二天,他看着晨光下,披着战袍那人率马离去的时候,眼泪没有再失控。   他的声息越来越远,可阮原分明看到,在那黄沙的边际,他回过头,目光重重落在心上,绽开千斤重的花。   他走了,但他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接我,去做他的凤凰。   ————————   华景的雨连下了两个月。   宫女弯腰打开门,池承期一步跨过门槛,看着外面的雨帘,眉头紧皱。   “罗祥。”   他侧过头,那公公于是跪在地上,垂首。   “你是先帝心腹,也是宫里的老人。”   “这宫里的大小事情,你都知晓一二。”   “因为这些,朕才留着你的脑袋。”   他微昂起头,视线火一样沿着丝线烧灼,落在那太监头顶。   而后他猛地甩袖,宫女太监一下子跪了一地。   “但你!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东西!”   “池晋年死了那么久了,朝中怎么可能还有人惦念他!”   “还写折子,写折子让朕彻查他的死!”   “胡闹!胡闹!!!”   他把手中的折子一甩,不偏不倚砸到罗祥的脑袋上。   “他为什么死,你很清楚。”   “该用什么说辞,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如果过不去,你的脑袋朕也没必要留了。”   罗祥头上的折子哗啦掉在地上,他把头重重往地上一磕,   “嗻。”   池承期幽幽看他一眼,旁边的宫女替他支好辇,他抬脚,正欲坐上那矮矫,便有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过来。   “皇上!参见皇上!”   小太监在雨里往地上一跪。   廊檐下的罗祥也没有抬头。   池承期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冷冷说了一句,   “说。”   那太监也把头往地上一磕,抬手递上一个折子,   “西北急报!”   池承期旁边的宫女接过折子递给他。   他张开折子,微微眯起眼睛。   然而还没看完,他便又像刚才那样把折子扔了出去。   “一个比一个胡闹!”   “我堂堂大夏的官员,怎么写得出这等言论!”   “世上哪有妖,哪有妖!不可理喻!”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怒气的手直指地上那太监,   “递折子这人,杀了!”   “以后,朝中再不许出现这等言论,扰乱军心,违令者斩!”   他跨坐到矮矫里,在雨中摇摇晃晃,逐渐远去,身影很快被淹没。   罗祥这时方才直起身,顶着一张因为血液倒流而通红的脸,面无表情看着那位新帝消失的方向。   这世上有没有妖,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说了算。   西北,池晋年的大军,已然出发。   而这大殿,又会迎来新的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李梧月,你乱说什么吓我夫人。”【凶】   李梧月:“我说的大实话。”   池晋年:“不可理喻…”【气】   阮原:“没事,她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坚定】 第40章 白鸽   池晋年留了一些士兵看守军营,也留下了顾琮。   “顾公子!”   顾琮回头,放下背上的竹筐。   那小巧公子跑过来,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拦住被风刮到脸上的黄沙。   他比之前黑了一些,看起来却更有精气神了。   特别是他的笑,像世间最明艳的花。   “王妃。”   顾琮微微弯腰,行个礼。   阮原在他身边站定,两只手小老鼠一样搭在竹筐边边,直盯着框里的东西,   “顾公子又去镇上买东西了。”   “镇子那么远,真是辛苦。”   他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苹果,   “来,他们给我的,我给你留了。”   “大老远回来,可别渴着。”   “这果子,可甜了。”   顾琮直起身子,看着这公子的笑容怔愣一瞬,心脏倏地在这瞬间融化。   “谢王妃。”   他抬起手,却在接下苹果之前收起掌心,转而掏出手帕把手擦干净,才又接下。   阮原还是笑着,   “顾公子无须见外。”   “我和顾公子都认识那么久了。”   “而且这满天的沙,果子拿出来一会儿就脏了,待会还得洗洗。”   顾琮点点头,在这公子的唠叨下从筐里拿出什么东西,轻轻捏在指尖。   “顾某也有东西,送给王妃。”   阮原闭上嘴巴,注意力放在他指尖捏着的那朵粉色的花上。   久违的温柔颜色绽开,整片大漠的孤独都被驱散。   阮原小心翼翼接过花,两只手合拢捧在手心,笑得比方才还要艳丽几分,顾琮的心脏几乎跃出胸腔。   他看着这小巧公子光顾着看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总是平淡如水的脸上终于扬起一个笑容,   “方才采买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卖花。”   “我怕带回来的时候蔫了,又怕压在菜底下坏了。”   “还好,还好王妃喜欢。”   阮原低头,轻轻嗅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顾琮跟前,   “很香。”   “顾公子,你也闻闻。”   顾琮看着他干净白皙的掌心,愣在原地讲不出话,心脏直直噎到喉间。   那夜荒唐的梦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看着这朵花,又想起,这小巧公子原本是他的缘。   悲哀逐渐掩盖欢欣,他抬眼看这小巧公子的笑颜,欢欣却又更胜一筹。   他终于还是弯下腰,鼻尖在碰到那小巧公子的指尖之前停下。   这山月桂,真的好香。   ———————————————   军队在城外扎营,李梧月孤身上山,补充草药。   她提着一个小竹筐,在或高或矮的灌木丛中穿梭,时不时俯下身察看。   突然,一个虚弱的声音钻入耳朵,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她警惕地站起身子,眉头下意识紧锁。   那声音又响了几遍,她屏住呼吸,依稀听清几个字。   “姐姐…救…救我。”   听出是个小孩,她才猛地抬脚,往那声音的源头踉踉跄跄跑过去,拨开灌木丛,看到地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孩。   倒吸一口凉气,胳膊却向前,将小孩轻轻抬起来,护在怀里。   那小男孩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姐姐..有妖怪。”   “我家..全死了…”   “你能不能..救救我…”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前出现那王爷高俊的背影站在马前,手一抬,便有好些快到看不清的妖往城里的大军去了。   妖怪是拿来扰乱军心,削弱战斗力的。   可妖哪里会管那么多,误伤平民,也是避免不了的事。   救了这小孩,也算替那王爷减一些罪孽。   她想着,红了眼眶,手指收紧,扶住那小孩胳膊,   “别怕。”   “到我背上来。”   “抓稳,我带你去疗伤。”   那小男孩点点头,两只手环到她脖子上,李梧月就这样背着他下山,沾了一身的血。   营帐内,副将站在池晋年桌前。   那王爷没有看他,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沉声道,   “放了几天的妖,对面的胆也破得差不多了。”   “明日,攻城。”   那副将应一声,退出去之前想到什么,又往前几步,说道,   “王爷,李姑娘从山上救回来一个小孩。”   “现下在营里疗伤,听说是附近的平民。”   池晋年眸子一黯,有些警惕的凶光,   “小孩,平民。”   他说着站起身,绕到桌前,双手背到身后,   “去看看。”   掀开帐帘,便看到李梧月蹲在前面不远处,地上放一个简陋的竹席,上面一个小小的身体。   那姑娘身上沾了好多血,时不时用手背擦汗,即便这样,却不显狼狈。   池晋年看她一眼,而后朝那边走过去。   李梧月看到他,起身行礼。   “你带回来的,在山上救的。”   池晋年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那小孩奄奄一息的脸上。   “回王爷,这孩子全家为妖所伤,侥幸脱逃,才被我救回这里。”   她说着,抬眼去看那王爷的表情,却看到那王爷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往旁边一倒,倒在那王爷身侧。   她惊恐地抓住他的胳膊,下一秒视野里闯入那孩子凶神恶煞的脸,张牙舞爪直扑向那王爷。   这个时候她才想到,那孩子先前没看见她,又怎么知道她是“姐姐”?   “王爷!”   她大喊一声,眼见那王爷敏捷闪过他的攻击,而后拔出剑往前一掷,那孩子的胳膊便被剑紧紧钉在后面的木桩上。   他板着脸,朝旁边使一个眼色,副将便接过士兵递过来的火把,毫不犹豫往那孩子身上丢了过去。   李梧月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孩子在浓烟中嘶吼,仍旧惊恐未定。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不会辨妖气,就不要私自出去。”   “也不要私自带人回来。”   “这小妖的目标,是我。”   李梧月侧过身跪下,眼泪哗地落下,砸在地面上。   “王爷,我不是有意的…”   “我绝无可能加害于王爷…”   池晋年的视线斜落在她头顶,没有情绪,   “没有怀疑过你的忠心。”   “但是这种事情,没有第二次。”   “看着无辜的人死在面前,也是战场的苦。”   他说完,爽利地转身,回了帐营。   空气中悠悠留下一句,   “这身衣服扔了,找副将拿银子,去换一身。”   ———————————   大漠的风卷起黄沙飞舞,军营的胡杨树下,坐着一个小巧公子。   他手里抱着一把剑,却没有舞,而是把一只手放在银白的剑刃上抚摸着。   好像这样,就在无形之中,和那拿剑的王爷靠在了一起。   顾琮站在军营口,看了一会儿,朝他走近。   一步,两步。   那小巧公子听到声响抬头,顾琮的脸上就立刻出现略为夸张的欢欣。   “王妃!”   他高高举起一只手,朝那公子挥舞,   “王爷来信了!”   那公子的眼睛于是落在他指尖的纸上,雀跃。   “王爷来信了!”   阮原重复一遍,弹簧一样站起,就着扫过鬓发的风跑到他跟前,高高举起一只手。   顾琮微微垂下视线,落在公子脸上,而后垂下拿信的手,让公子恰好够到那张属于他的信念。   阮原拿下信,展开,高高的嘴角没有落下来过。   “王爷说他平安,说他吃得好睡得好。”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说着,手指突然开始颤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哭了满脸的眼泪。   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染花了王爷亲笔写的墨迹。   他飞快地用袖口把那滴泪擦掉,生怕晕开更大一块。   然后他小心翼翼叠好信纸,塞进袖管里,抬起脸看着远方。   远方有黄沙的边际,是那王爷离开的方向。   “王爷走的时候,带了一笼信鸽。”   “我偷偷数了,整整十只。”   “如今第一只回来了,等到第十只回来的时候,”他朝着天上的艳阳,扬起一个笑容,   “王爷就赢了。”   “然后,他就会回来接我们。”   顾琮走到他身边,陪他看着那道光消失的方向,静静听着这公子的碎碎念,不语。   “王爷走了半个月,报了第一次平安。”   “我知道下一次的平安会隔更久,因为王爷走得越来越远了。”   “但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能等到下一只信鸽。”   小巧公子抬起一只手遮住打在脸上的阳光,一边笑一边毫无意识地流着眼泪。   他这样静静地站了多久,顾琮就陪他站了多久。   而后他突然开口,重新打破被黄沙包裹的寂静,   “顾公子,你说下一只信鸽,什么时候会来呢。”   “第十只信鸽,又什么时候把王爷带回来呢。”   顾琮的眉心微微一颤。   他嘴角扬了起来,视线悄悄偏移,移到小巧公子的发顶。   然后他说,   “王妃莫挂心。”   “很快,下一只就带着王爷的信来了。”   他和那公子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并肩站在胡杨树下。   公子念着王爷,他念着公子。   彼此都还不知道,下一只信鸽,没那么快能等到。   那王爷沿着黄沙边际消失的光点,也被毫不留情地吹散。   公子和守护者,就这么把期待留在了胡杨树下,深埋。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呜呜,顾公子好温柔啊。”   阮原:“一直都很温柔啊。”   作者君【哀怨】:“你有好多东西还没明白…”   池晋年【冷眼】   作者君:“诶——我还有话没讲完!”【被扯走】 第41章 是妖   “皇上,西北战事…”   “皇上,边疆防御匮乏,还需调兵,才好把敌军拦下啊…”   “皇上,皇上…”   几个老臣对那年轻皇帝弯腰,面上皆是紧张。   而那年轻皇帝背对他们大步往前,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   这皇帝,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   幽通失陷,连州战了一天,也陷了。   老臣们好不容易等到他,哪能那么容易放过,紧紧追着,一步也不敢落下。   话针一样刺进耳朵,那皇帝终于被追得不耐烦,忽地停下,   “够了!”   他一吼,那些老臣吓得跪下,不再说话。   “一天天的,要朕这样那样,一人一个口吻,一人一个提议,你们倒是说说,朕该听哪个!”   “你往东边,他硬要往西边,一言不合就上几百条折子,不累吗!”   “朕不知道战事紧要?朕是不是喜欢看边疆失守!”   他深吸一口气,好容易稳定了一点心绪,声音也平淡一些,   “下去吧。”   “朕,自有打算。”   那些老臣侧过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乖巧闭嘴退下了。   池承期走到御花园的亭子里,龙袍上的金绣在阳光下发光。   他看着湖面上停的小船,想起那年皇后带着他,坐在船中央。   “这宫那么大,那么多人,能坐着游湖的,却只有你父皇和本宫。”   “期儿,想在这宫里生活,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地位,旁人才会惧你,敬你,爱你。”   皇后说。   他这样看了一会儿,上涨的情绪卡在喉间跌宕。   回过神的时候,派出去的探子已到了身边。   “是谁带的兵。”   那探子跪在地上,语气冷静,   “回禀皇上,造反者,恐怕是晋王。”   晋王,晋王…   听到这个名字,什么久违的记忆在脑袋里发热,膨胀,滚烫着乱窜。   他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又很快合上,瞳孔剧烈跳动,   “朕亲眼看着他死的。”   “朕,亲手,探了他的鼻息。”   “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除非,那头边疆长大的野狼,早就清楚他必死的结局。   除非,他那个挡箭牌的身份,早就被暴露在他蠢蠢欲动的野心底下。   池承期腿有些软,险些没狼狈跌在地上。   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了。   那么还有多少迷局,还有多少难以挣脱的桎梏,被池晋年亲手缠在他身上。   母后,我这个二哥,究竟背着多大的仇恨长大…   而我又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和他抗衡。   ————————   阮原听到声响,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冲进帐帘。   而后身子一轻,进了他的怀抱。   “顾公子!”   阮原彻底清醒过来,被他抱着跑出营帐,这才看到外面的火光。   火星在空中飘飘悠悠,零星几个钻进眼底,却掀起一片回忆的岩浆。   他记得洛州城的那夜火光滔天,记得那王爷只身一人冲进火海,记得人们的叫喊,和那些在他生命中重要人消逝的生命。   他揽住顾琮脖颈的手指收紧,碧瑶那只冰凉手的触感,还在指尖回荡。   眼泪划伤脸颊,滚烫。   身子跟着顾琮飞奔的步伐轻颤,他看着慌乱的士兵,看着陷入火海的军营,想到池晋年那张脸,咬紧下唇。   突然,好几个陌生的身影绕过火海,直奔他们跑过来。   神经一紧,他抓住顾琮肩膀上的衣服,   “顾公子,有人..追上来了..”   而后他感觉到身下的步伐加快,顾琮的身后,也骤然冒出一条白色的尾巴。   顾琮抱着他大腿的手指尖变得尖锐,有些疼,他却顾不得那么多,求生的意志在那些身影同样加快的步伐中猛然苏醒。   他一定要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见到池晋年。   那片通天的火光越来越远,突然,顾琮的脚步一顿,身子被他带着往上一跃。   阮原深吸一口气,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一颗胡杨树的树枝上。   顾琮看着他,眼睛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王妃,等我。”   话音还没落,他就箭一样跃了出去,直直跃向那几个追兵的方向。   紧跟着便是一阵衣衫破裂,肉身绽开的可怖声音,混着不断重重踏在黄沙中的脚步。   阮原紧紧抱着树干,心脏提到嗓子眼。   树叶挡住视线,他甚至不知道,是谁被撕裂。   但是无论是谁,都不能是顾琮。   突然,异样凝重的气息出现在身后,他还未来得及惊呼,便有一只手,伸到脸上,捂住了嘴。   浑身被雷击中一样战栗,胃抽搐着,有什么反复上涌,惊吓到几欲呕吐。   那只手的指甲同样又尖又长。   是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贴着耳朵扎入神经,激起心湖震荡。   那是属于方世芸的,独一无二的声音。   “瑛儿。”   “我来接你了。”   ————————   “方哥哥,以后会娶妻生子吗?”   方府的檐廊下,坐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娃娃。   其中一个盘着长发,头上一只珠钗,手里捏着方主母给他串的团子。   “娶妻…”   “瑛儿,我能娶你吗?”   那小少爷年纪不大,却端端正正一副公子模样,看着旁边漂亮小孩的眼神也极认真。   漂亮小孩手一颤,那团子掉在地上。   他别过脸,脸颊却烧起一片绯红。   气氛陷入安静,唯有昨夜留在房沿上的雨落下,滴滴答答。   “方哥哥。”   “我是男儿,不能嫁给你。”   “但是,能一辈子陪着你,就算不能做方夫人,又有什么所谓。”   回忆缠上树枝,两人的肌肤相触那瞬间,在各自心上投下一颗千斤重的火石。   方世芸闻到他的发香,指尖颤抖,却生怕伤了他。   瑛儿,你是男儿,不能嫁人,却为何嫁了他。   方世芸稍稍走神,那公子趁此机会用尽全力把他一推,动静之大,险些把整根树枝摧毁。   而后那公子重心不稳,像之前从长平桥上坠落那样,后仰。   方世芸瞳孔收紧,两只胳膊毫不犹豫往前伸。   上一次他没抓住,才让他爱的公子落进了北国人的怀抱。   而这一次,他稳稳托住了公子的腰。   只可惜,发生过的事情想挽回,太难。   两个人从树上落下,一个惊慌带着厌恶,一个展开突兀的黑色翅膀,镇定,却被公子的厌恶穿了心。   “王妃!”   不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嘶嚎,两人侧过头,看到被夜色包裹的大漠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疯了一样掠近。   好不容易贴近的两人,一个却猛地抬腿,想要逃离,逃离这回忆给他们罩的牢笼。   “顾公子!”   阮原大喊一声,身子却被方世芸一捞,轻易锁在怀里。   “瑛儿!”   “你看清楚!他是妖!”   “他和那晋王,都不是好人!”   伴着疯狂的挣扎,阮原想也没想就回头,狠戾的目光刀一样剜在方世芸脸上,   “你不也是妖吗!”   方世芸一愣,这才被猛地从回忆拉到现实,狠狠地摔碎。   是啊,他现在,有了一双黑色的翅膀,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   一定很丑吧,很瘆人吧。   所以他的小公子,惧他,恨他。   但是他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这公子,他不可能再让这公子傻傻落进那两个北国人的圈套。   公子越挣扎,他的手就环得越紧。   倒在地上那几只妖爬起来,颤颤巍巍抓住疯了一样的顾琮。   而后方世芸不顾怀里那公子的哭嚎,翅膀一扬,两个人就乘着这大漠的夜风,向前。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今天有点心累,不想说话。”【蔫】   方世芸:“那我来说,恭喜我抱得美人归。”   作者君:“怎么有种山大王娶老婆的直视感…” 第42章 丑陋   池晋年背着手站在营帐前,帐帘被撩开,卷在顶上。   他看着漆黑的天,同样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之前在烟柳巷遇到的那个女人,和李梧月带回来的孩子,都是妖,而且目标都是他。   除了顾琮,他没有和任何与妖相关的人打过交道。   方世芸和顾琮身上都流着阴阳血,但方世芸被自己送离洛州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经脉寸断,能活下来都不错了。   所以,能控制那些妖来袭击他的人,会是谁。   一个脚步声接近,他冷静地斜眼,看着副将朝他走过来。   “王爷。”   副将行礼,   “第二只信鸽已经飞回去了。”   “再有一个月,王妃便能收到信。”   池晋年微微点了个头,目光落在遥远的那个地方,遍地黄沙。   那个小巧公子,还在胡杨树下舞剑吗。   两个月了,他很想,再听听那小巧公子的声音。   想到阮原那张乖巧懂事的脸,池晋年的瞳孔放松下来,紧攥的拳头也松开。   就在这时,一支箭“嗖”地飞向前面的树林。   池晋年眉头皱起来,刚准备走进营帐的身子又转回来,看到那边的林子里,惊飞数不清的黑鸦。   副将躬身,   “王爷,是李姑娘在练箭。”   池晋年面无表情,再往那林子里看一眼,对上树杈间好多只小小的,明亮的眼睛。   ————————   “哎呀,我来人间几百年了,也算经历丰富。”   “可这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三清阁内一处幽静的别院,一个黑发白袍公子蹲在懒洋洋的猫跟前,拿一根狗尾巴草小心戳着猫肥胖的身子。   “我这神仙,要是插手凡人事,扰乱三生谱,可是要受罚的呀。”   “可那天鸿星不干好事,非要和妖扯上关系。”   “我要管人,还要管妖,我好难啊——”   他仰天长叹一句,直接坐在地上,一脸憋屈。   那猫没理他,睡熟了。   突然,外面的长廊响起什么人跑动的声音。   “师父!师父!”   黑发公子猛地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手往脸上一扫,就长出白色胡须,眉眼间也皆是皱纹,颇显老态。   “何事惊扰。”   他隔着门说一句,声音也不一样了。   “师父,”外面的小孩跪下来,“那晋王又活过来了,这次,还带妖祸乱世间。”   “洛州城的惨案,只怕又要发生…”   三清道人偷偷叹口气。   这些破事,他能不知道吗。   那池晋年哪那么容易死,他可是天鸿星。   “师父,求师父出山!”   “否则,又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会死,太可怜了!”   “师父,您管管吧——这阁里,只有您能请仙了!”   三清道人又叹口气。   什么请仙,我就是那个仙。   整天操心这破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   “方世芸,为何纠缠于我。”   阮原被方世芸放在一块突兀的大石头上,眼睛肿着,目光却在这幽深的夜里发亮。   “是你违誓在先。”   “我胸口这道箭伤留下的疤,一辈子也擦不掉。”   “这样,”眼泪又发作,他这样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却再没了深情,只剩了怨恨,“还不够吗…”   “你对我做的这些事,还不够钻心剜骨吗!”   “你怎么敢..怎么还敢…”   他说不下去,一只手紧紧抓住胸膛的衣衫,无论如何也不会靠上方世芸的肩膀。   方世芸看着他,与他隔着一步的距离。   再有一步,他就能把这人儿拥入怀。   可是他抬起了手,又放下。   他收起翅膀,却遮不住脸上的疤痕。   “瑛儿…”   “我不是瑛儿!”   “我是阮原,你看清楚!”   那小巧公子猛地抬眼,恶狠狠瞪着他。   “好,原儿。”   “我并非纠缠于你,我是在护你。”   “我方世芸,余生,便只有这一个夙愿。”   他向前一步,两只手猛地缠上那小巧公子的胳膊,   “原儿,池晋年不是好人,他养妖,烧了整个洛州城,杀了几乎整个城的人!”   “你家,我家…”   “他们北国人,向来不把南域人的命当命,你在王府里,不过就是一个供人取乐的棋子!”   “等池晋年玩腻了,便会弃你于不顾,任你是生是死…”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方世芸的手指越掐越紧,企图把这公子跑偏的心扯到身边,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重振南域,把我们的尊严从北蛮手里夺回来。”   “以后没人再敢,再敢逼你成亲,再敢拿鞭子抽在我脸上…”   方世芸突然泣不成声,一只手抬起,轻轻抚在小巧公子脸上。   好容易哭得没那么厉害,他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我如今…是不是..太丑..”   “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不起..原儿…对不起…”   他又靠近一点,眼泪泛着微光在脸上流成河,   “我看着我娘..在牢里走了。”   “无人替她收尸,无人安葬….”   阮原听到这里,眼泪汹涌几分。   那两个牵着手在方家小院奔跑的孩子,就这么一步步踩在他心上。   方世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呜咽断断续续,   “我太害怕了,害怕你在王府受苦,怕他们不把你的命当命…”   “用这种方式抢你回来,对不起…”   阮原没说话,眼底的愤恨却渐渐被回忆的大潮融化。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倏地靠近,他抬眼,方世芸的手臂猛地收紧,把他牢牢护在怀里。   “王妃!”   顾琮尖利的爪子扑了个空,眼神却燃着火,死死盯着方世芸放在阮原胸膛的手上。   顾琮身上的血,在大漠的夜里刺眼。   阮原看着那些血,脑子里窜过池晋年的脸,蒙了一层雾的目光突然清明,   “顾公子!”   他手臂一挥,重重打在方世芸身上,没注意到,头顶滴下的那颗眼泪。   ——————————   方世芸吃痛,电光火石之间,阮原把胳膊伸了出去,被顾琮稳稳抓住。   方世芸再回过神的时候,那小巧公子已经进了狐妖的怀抱。   “原儿。”   “你信他,不信我。”   方世芸的视线像一把悲痛的刀,刺进阮原的眼睛里。   阮原深吸一口气,心脏一沉,却别过脸,没留任何余地。   护在胸前的手,换成了顾琮的。   “王妃,抓紧。”   顾琮微微弯腰,余下的一只手张开,尖锐的爪子沾了不知道哪只妖的血。   阮原抬头,看见他脸上,多出好几道血痕。   手指收紧,刻意避开方世芸的目光,藏进顾琮的胸膛。   身子一轻,跟着顾琮的动作腾空而起,往后退。   耳边大漠的风生生吹,眼泪混着回忆在眼眶作祟。   一道响亮的声音在耳边破开,仇恨的波浪散开,心神俱惊,   “放开他。”   阮原猛地侧过脸,看见方世芸又张开地狱一般黑色的翅膀,眼中闪着可怕的光芒。   他一只手抓过来,顾琮伸手去挡,皮开肉绽的声音。   “顾公子!”   阮原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鲜血在空中绽开,落在自己脸上。   一下子,碧瑶的脸,阮祐的脸,爹娘、知画、如画…在脑海中掠过,惊起一滩红色的血泪。   他瞪大眼睛,手指颤抖了一下。   而后松开。   “王妃!抓紧我!”   “别放开!”   阮原看着方世芸的爪子又要劈下来,咬紧下唇用力把顾琮往后一推,自己的身子就骤然掉在地上,掀起一片黄沙。   方世芸睁大眼睛,差一点落下的手在空中凝滞。   阮原倒在地上,顾琮沾满血的白色衣角掠过,他抬眼,对上顾琮悲愤的眼睛。   “你走,他不会伤害我!”   “走!!!”   顾琮却毫不犹豫朝他伸出那只流着血的胳膊,企图把他的身子捞起来,   “不可能!”   阮原睁大眼睛,眼泪流得汹涌,却坚毅,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已经,失去太多人了。”   他说完,身子忍痛往旁边一滚,正好躲过顾琮朝他落下的手。   “王妃——!”   而后他在顾琮的惊呼中,几乎疯了一样扑进方世芸向他过来的怀抱。   方世芸捞起他,他抓紧方世芸的肩膀,再一次腾空而起,离站在原地的血衣公子越来越远。   那公子抬头看着他,眼睛瞪得通红,全身没有一片完好的衣服。   阮原也看着他,嘴唇都开始颤抖,而后朝他喊一句,   “走!!!”   顾琮,你为我做的事,我都记得。   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活着。   阮原痛苦地合上眼睛,这一次躲开的,是顾琮滚烫的视线。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放手!他是我的人!!”   顾琮【怒】:“他是我的人!!!”   池晋年:“他其实是我的人…”【无语】 第43章 归梦   罗祥站在祁承殿门前,门前跪了齐齐三排臣子。   “罗公公,求求让我们见见皇上———”   “妖军势如破竹,已然战到元城了!”   “皇上再不开门,只怕华景,也要失陷啊———!”   那些臣的头磕在青石地板上,磕出或大或小的红印,有些哭,有些怨。   可无论如何,面前那道庄重的大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罗祥笔直守在门前,面无表情,声音却尖利,   “各位大人,不是咱家不开门,这皇上的吩咐,咱要是违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话,他今天已经重复十余遍了。   可是大臣们即便走了,也会有新的来跪下。   祁承殿里的新皇,不是没听到外面的祈求,不是不知道局势紧迫,只是一想到池晋年那张脸,便失了魂。   他是笼中鸟,被爹娘护着长大的雏鸟。   还未长成,便没了爹娘。   如今,又有谁能护他。   池承期跪在软垫上,面前一尊小小的金身佛像,和三柱香。   不多时,他就能再见到那头大漠长大的野狼了。   到那时,所有账,都要被清算。   ——————————   池晋年站在元城的街道上,一眼望去,除了他的兵,便只有紧闭的窗户,被慌忙弃置的摊子,和铺了满地的烂叶青菜。   “王爷,手上的伤,包扎一下吧。”   池晋年侧过脸,李梧月抱着一个药箱安分站着,与他一步之遥。   他没说话,朝她伸出手。   李梧月走上前,轻轻撩开他肩上的袍子,看到战甲破开地方渗的血,眉头下意识皱起。   她拿出刀,划开战甲,而后用手帕,一点一点,替池晋年擦着血。   这时副将过来,看到她认真的模样,又看看池晋年的脸,顿在原地没有上前。   池晋年注意到他,朝他扬扬下巴,示意他过来。   “王爷。”   那副将跑过去,低下头,   “所有为妖所伤的平民,皆安顿好了。”   “也如之前那样,拨了钱财安抚家人。”   池晋年点头,目光沉静。   手臂上的伤口不小,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波澜,好像这伤于他来说,平平无奇。   李梧月替他缠好纱布,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把脸朝她侧过去,视线落在她沾了灰的脸上。   “李梧月。”   他叫一声。   李梧月心一颤,下意识抬起手背擦擦脸,却没有抬头,   “王爷。”   池晋年收回目光,一只手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钱袋,放在她手上。   “买点东西吃。再买个梳子。”   她惊讶地抬眼,这时才对上他冷静的视线,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砸出一朵花。   那王爷背过身,往军营的方向走去。   “吃完以后,去安顿居民的地方看看。”   “若有人伤得重,尽心治。”   她的瞳孔疯狂颤动起来,那王爷远去的背影孤独,却挺拔。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心狠手辣的王爷,并非铁石心肠。   之所以说他生性凉薄,不过是给他不爱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他不爱自己,所以最好生性凉薄,也不要爱别人。   —————————   月光中,男人把公子放在庙的石阶前。   大漠中孤独的寺庙,坐在石阶上的公子,和不敢靠近佛门的妖之间,隔着十几年。   “方世芸。”   公子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没触碰到那男人脸上的疤痕,却沿着疤痕的弧线。   “你为何,成了妖。”   “又或者,你从前就是,只是我看不破。”   那妖单膝跪在他面前,一只手护着他的胳膊,圈出一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我身上流着阴阳血。”   “我的命,在妖王那里很值钱。”   “成了妖,便有护你的力量。”   阮原痛苦地闭上眼睛,呼吸抽搐一下。   他垂下手,最后一行眼泪坠落。   “你如今才说护我,太迟了。”   “我不想看着你杀光我身边所有人,也不想跟你走。”   “方世芸,太难了。”   “你说的话,做的事,全都在错的时间。”   方世芸没说话,却低下头,眼泪温热,一塌糊涂。   突然,周围有什么响动,二人绷直身子,霎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出来,盖住了月亮。   阮原倒吸一口气,倏地站起身,面前那只妖已经被扑在远处的地上。   他定神,看见他们扭打在一起,高大庙宇的石墙,一次次因为其中一人的撞击而震颤。   “顾琮…”   他抖着声音,那两人的动作快到看不清,只看到染上黑色的黄沙飞舞。   突然,脖颈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身后出现摇摇晃晃的火光。   阮原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攥着一个火把,站在不远处,火星四溅。   那男人眯起眼睛,看着被黄沙包裹的两人,突然开口道,   “有尾巴…”   “不好,是妖!”   他说完,大迈一步朝阮原靠近,把火把递向他。   “快拿着!妖怪怕火!”   “用这个能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这四个字从那男人口里说出来的时候,一块大石头砸向心底,血肉模糊。   顾琮,方世芸,他能亲手杀死哪一个…   阮原僵在原地,借着摇晃的火光,看着那陌生男人的脸。   “王妃!”   顾琮的声音从那边袭过来,阮原呼吸一滞,侧过脸看到他用全是血的手,把方世芸死死按在地上。   “火把丢过来!”   “快!!!”   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顾琮这样严肃的表情。   印象中的顾公子,永远低着头,垂着视线,那样温文尔雅,好像把世间的温柔,都囊括在指尖。   可今夜的顾公子,瞪着通红眼睛,让他扔火把。   阮原摇头,被那边两个人痛苦的目光射中,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不….”   “扔了火把,你们都会死的…”   顾琮压制着方世芸,发出隐忍又狠戾的声音,落在阮原身上的目光却含着千万种深情,   “王妃,我答应过王爷…”   “我一定,会让你等到他…”   阮原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全身气血上涌,每条血管都开始堵塞。   他想起碧瑶闭上眼睛之前说“好疼”,想起知画对他说“要活着”,想起那一树开得纷扬的槐花….   不能死,不能死啊…   血管炸开,视线开始模糊,那火把的光摇摇晃晃,从那陌生男子的手里,落到那边缠斗的两人身上。   “啊————”   阮原大叫一声,对着满天星星,倒在地上。   那牵着他的手满院跑,替他撑伞的少爷。   那远远跟着他,从竹筐里拿出一朵花的公子。   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   槐树下,王爷高挺的身影站在石桌前。   他穿着那件黑色的云纹外衫,背对着这边。   一朵槐花落在他鼻尖,他伸手轻捻。   而后他回头,看着这边,温柔又稳重的目光唤起心底的执念。   手伸向衣摆,往上提,步子迈得很快,踩着不知道谁的血。   晋郎,晋郎。   你回来了。   防线在这人面前崩溃,呜咽逐渐转为哀嚎,一遍遍随着逐渐粗重的呼吸窜出喉间。   那王爷手臂张开,身子主动进入他的怀抱,熟悉的气味把破裂的心围绕。   “你回来了。”   “你赢了。”   “要接我走了吗。”   一字一句从抽泣间挤出来,带着被时光浸润的思念。   那人温热的手抚上头顶。   “我输了。”   眼睛睁开,呼吸都凝滞。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晋郎输了,可是眼泪,为什么流得如释重负。   是啊,输了有什么所谓。   他一直期盼的,是离人归。   手臂收紧,脑袋蹭着那人的胸膛,   “你回来,我就什么都有了。”   “晋郎,去哪都可以,一匹马,一辆马车,我和你。”   头顶传来那王爷的轻笑。   “好啊。”   “我这就让顾琮去买马车。”   “那匹白马,就在外面。”   顾琮…顾公子…   心脏突然破开一个小角,流出温热的血泪。   “夫人,顾琮在哪里。”   “我走之前,让他护好你。”   一朵粉色的山月桂出现在手心,那白衣公子的衣衫,骤然染上血。   意识挣扎着清醒,那公子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我答应过王爷…”   “我一定,会让你等到他…”   现在王爷回来了,你呢,你呢。   浑身的神经都开始疼痛,那王爷的怀抱也逐渐冰冷,这不切实际的幻境,越来越远。   “晋郎——!”   阮原大喊一声,睁开眼睛,积在眼眶的眼泪破口而出。   坐在他旁边的公子被他的声音吓得不轻,紧抓着一块布,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脸。   阮原看着他,他看着阮原。   记忆的弦突然拨了一下。   他们同时瞪大眼睛。   “阮公子!”   “王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霸王别亲》前传《灾星高照》已经可以收藏啦,更新完这一本就无缝衔接,篇幅较短,欢迎大家来看作为反派的池晋年(bushi”   高照:“说好的我先说!”【不爽】   作者君:….   刘似烨【笑】:“他素来这个性子,你别怪他。”   作者君:“你对他太包容了。”   苏煜烈:“我才是另一个男主啊???刘似烨算怎么回事?”【不爽】   阮原:“嗯?我好像听到刘似烨?”【突然探头】   作者君慌张。   总之场面一片混乱。   ps:这本并不是很快就完结了,只是突然想打个广告嘻嘻) 第44章 家人   “昨夜那个白衣公子呢!他在哪里!”   阮原恢复精神,两只手死死掐住前面那公子的肩膀,眉头皱起,焦急万分。   “啊,你说的,不会是那只妖吧?”   池因煦一只手放在头顶尴尬地抓了两下,   “昨天你晕倒了,把我也吓得不轻。”   “我先是顾着拖你进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外面没有声音,我出去一看..”   “只剩下你说的那个白衣妖怪了。”   阮原倒吸一口气,掀开被子就下床,跌跌撞撞在陌生的小院乱晃。   “顾公子…顾公子!”   “诶诶诶,你听我说完嘛…”   池因煦扯住他的胳膊,追了他几步路就喘起粗气,挺高一人,比他还弱不禁风似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所以把他放在台阶下面了。”   阮原看都没看他,抬腿就跑,往那台阶最上沿去了。   天际已经见白,那公子就这样倒在台阶下面,背对着长阶,隔绝在佛门之外,一身刺目的血。   “顾琮!”   阮原大喊一声,哭腔甩出来,响彻天际。   话音还没落,他就几乎跌下台阶,一个趔趄跪在顾琮身前,双手抱住那没有声息的人。   “你醒醒,来人,来人啊——”   “救救,救救他….”   阮原抬起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哭得不能自已,而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跑到柱子后面的池因煦探头一瞧,“哎呀”叫了一声,便急匆匆跑下来,抓住顾琮一只胳膊,   “他是好人,早说呀!”   “来,我们把他抬进去,我去找大夫。”   阮原止住哭泣,把顾琮的一只胳膊放在肩膀上,和池因煦一起把他抬到了寺里。   “放这放这,我去给你拿水,先给他喝点儿。”   “还活着吧?”   池因煦累得气喘吁吁,话却没断过。   阮原小心把顾琮的头放在枕头上,   “他肯定活着,有劳王公子去拿水了。”   但其实,他没探过顾琮的鼻息。   这张脸,满是血痕和灰尘,他却断定,他活着。   因为他相信老天爷不会那么心狠,连顾琮都要从他身边夺走。   池因煦出了一头的汗,却急匆匆跑出去拿水了。   水拿回来以后,放在阮原手里,他又半步没停,跑出去找大夫。   阮原倒了些水在手心,换只手沾在指尖,一点一点抚在顾琮的嘴唇上。   眼泪在眼眶打转,没心思去擦。   落下以后,却一片清明。   “顾公子,你很渴了吧。”   “每次出远门,照顾我,照顾王爷的都是你。”   “给我们买马车,买吃食买酒,替我们赶马…脏活累活,都让你做了。”   “你那天给我带的花,真好看啊。”   “我来幽通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好看的颜色。”   “顾公子,等你醒了,我们再去吃好的,喝好的。”   “遇到卖花的小姑娘,就再买一朵山月桂,好不好…”   心如刀绞,无法言喻的痛苦一遍遍砸着心扉。   阮原抓住他冰凉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他低着头,没注意到,顾琮闭着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把脸颊上的尘埃,清洗出一条悲凉的痕迹。   错过的缘,在正确的时空,却换成另外一种缘分连在一起。   ———————   一路打得顺风顺水,离到华景,只有不到十座城的距离了。   庆功宴,一桌桌大盘肉,一碗碗相碰的酒。   那王爷的身影却在欢笑的士兵中远离,藏在后面的树林里,独醉。   他握着酒壶的壶口,腿侧滚着另一瓶空落落的。   山风吹在脸上,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星星,想起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刘似烨的碑前,坐了两夜。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他那个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玉佩,就换成了阮原的名字。   他这个人向来很倔,又不善言辞。   倔,就像刘似烨心里一直是别人,他却不肯认输。   不善言辞,就像一直到刘似烨离开人世,他也没来得及对他说哪怕一个字的喜欢。   他没想到,自己总是孤注一掷的感情,会在那小巧公子的谷里,得到回应。   活了二十余年,阮原,是上天给他的独一份赠礼。   池晋年闭上眼睛,吹在耳边的风,突然温热,就像阮原的鼻息。   他记得第一次带他上屋顶的时候,他百般不情愿,手却死死环着自己的腰。   随便逗弄一下,那颗脑袋,就贴到了自己的胸膛,带出通身暧昧的痒。   他记得看见那小人儿跪在雪地里端着毒酒的时候,心脏久违地鲜活。   杀人,见人被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他心中掀起过那么大的波澜。   他才意识到,别人可以死,只有阮原不行。   辗转这么多事,这小巧公子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就被拱到了第一位。   “晋郎,一定会再来看我舞剑的。”   “我在世上最相信的人,就是晋郎。”   他扬起嘴角,手指收紧几分,好像这样,就隔着千里触到那公子娇俏的脸。   他就这样坐着,就着落在大漠的想念,独醉。   “王爷。”   什么人轻唤一声,池晋年微微睁眼,却没看清来人是谁。   “王爷醉了。”   “夜深,我扶王爷回去休息吧。”   池晋年坐起身,任由那纤弱的身子拉起自己的胳膊。   他又想起那天他醉了,独自进了小巧公子的房间。   坐在桌前,听见了那小人儿口中的第一次“晋郎”。   池晋年重新闭上眼睛,身子下意识往那纤弱的人轻靠几分。   浑浑噩噩回了营帐,就听见一句,   “我替王爷更衣。”   而后便有一只手伸向自己腰间,触到了那个白色的玉佩。   “晋郎,我们可说好了。”   “这玉佩,你再不许摘下来。”   阮原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神经一震。   池晋年猛地睁眼,掐住了那只手。   李梧月抬眼,他低眉。   没有山间的风,他清醒了好多。   “别碰玉佩。”   “出去。”   —————————   顾琮醒了以后,躺着动弹不得,好容易才讲出话一句话来。   “他是谁。”   阮原把药碗放在桌上,转身把池因煦拉过来,   “他是之前在我家借住过一段时间的门客,北国人,叫王煦。”   顾琮的视线有些锋利地落在池因煦脸上,他吓得别过脸去,嘟囔着打个招呼,   “顾..顾公子。”   “幸会。”   顾琮移开视线,没有回应他,转而看着阮原那张憔悴不少的脸,好半天才攒起力气又说一句,   “受伤没。”   阮原摇摇头,提着顾琮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多亏了顾公子,我好着呢。”   “顾公子什么时候好起来,我就更好了。”   顾琮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苍白的嘴唇扬起,又顿一会儿,   “王妃,睡哪里。”   阮原重新拿起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顾琮嘴边,喂进他嘴里,   “我和王公子睡一间。”   顾琮听了,刚喂进嘴里的药没来得及吞进去,呛得疯狂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阮原吓得不轻,扶他坐起来,手放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顾公子,你怎么了,顾公子!”   顾琮一边咳,刀子一样的目光一边剜到池因煦脸上。   池因煦感受到一股杀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抖着嗓子说,   “阮公子,那什么…要不你搬进这房里来,也好,也好照顾一下顾兄弟…”   顾琮的咳嗽终于停止,脸色平静些许。   阮原松一口气,手还是放在他背上,丝毫没有意识到氛围有什么不对,   “王公子说得有道理。”   “我晚上睡过来,可会打扰到顾公子?”   顾琮伸出一只手,想搭上他放在床沿那只手的手背,却在空气中弹一下,收回去了。   他向来,最识分寸。   “无妨。”   他躺回身子,方才一阵大动干戈,元气伤了不少,脸色又难看了些。   阮原喂他喝完药,便又睡过去了。   替他掖好被角,阮原拿起药碗站起身,走出房间。   池因煦探头,小心翼翼扫了床上那人一眼,兔子一样跟了出去。   “诶,阮公子,”他叫住阮原,凑到他耳边,“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妖…啊不,这个人,也不对..这个人妖…”   阮原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他虽是妖,却是个好妖。”   “我当他是最要好的朋友。”   “他为了我,不惜性命,你也看到了。”   “所以日后,你可千万不要揪着妖这件事,为难于他。”   池因煦点点头,“那是自然。他是个好人。”   阮原以为他说完了,抬脚想走,那人却又跟了上来,   “阮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我听说,晋王娶了你姐姐,可确有其事?”   “那你和晋王,如今..可还有联系?”   阮原怔愣一瞬,落在池因煦脸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   “王公子,为何要问这个?”   池因煦眼神躲闪几下,却发现敌不过阮原紧逼的目光,只好软下来,   “我听,听顾公子叫你王妃…”   “我就在想,难不成,你和那晋王…”   阮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耳根微红,方才冷静道,   “你想得没错。”   “嫁入晋王府的,是我阮原,不是阮瑛。”   池因煦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阮原发现,今时今日,那王爷早就根植心底,成为他的底气。   二人站在这寺庙的小院里对视一阵,而后池因煦猛地拉住他的胳膊,眼底闪烁着异样的欢欣,   “你是我哥明媒正娶的晋王妃,以后我叫你一声“嫂嫂”可好!”   “我其实不叫王煦,我叫池因煦,是五皇子,晋王的亲兄弟。”   “嫂嫂,我哥可好?他难道真的,被七皇子害了…”   阮原任由他拉着胳膊,听他在耳边连珠炮一样说话,神思猛地回到军营外那个高高的石壁上。   “我不知道如何放下不甘,把我的亲弟弟当弟弟,于是我第一次尝试,把这个与他一样单纯的异国皇子,当成弟弟。”   “后来,他成了一块碑,永远立在这里。”   那天王爷这样说。   而如今,池因煦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阮原突然哽咽一下,把药碗往旁边一扔,伸开双臂,替那王爷抱住了这叽叽喳喳的人儿,   “没事,他没事…”   “你在宫外那么多年,如今竟是到这里来了。”   “王爷他…心里一直挂着你。”   他居然,在这荒凉的大漠,也遇到家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池因煦【自信】:“顾公子不是人,又人模人样,那不就是人妖!”   顾琮:“….谁帮我把他拖走…..”【虚弱且愤恨】   阮原【抱住池因煦】:“他可不能走,他是宝贝五皇子。”   池因煦:“嫂嫂叫我宝贝~”【开心】   顾琮【瞪】   池因煦:“嫂嫂,我先走了…” 第45章 凉秋   池承期转过颐华宫内的小门,看到一个小女孩摔在池塘旁边的青石板上。   带着那小孩的宫女听到脚步声转过来,看到他的那一瞬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   “参见皇上!”   她把那小姑娘扯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池承期冰冷的目光落在那宫女的头顶,   “朕问你,颐华宫是什么地方。”   那宫女全身都在颤抖,   “回皇上,是,是太后娘娘的故居。”   池承期两只手背到身后,   “这宫里人人皆知,无朕特允,颐华宫入不得。”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宫女已经开始哭,艰难地从哽咽中挤出几个字,   “回皇上…七公主,年纪小…不小心…跑进来…无意冲撞太后娘娘…”   “是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公主….”   池承期的目光这才落在她旁边那华丽打扮的小女孩身上。   七公主。   小女孩只有约莫两岁大,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着腰板坐在那宫女旁边,吃着手指。   她明亮的视线落在池承期脸上的时候,池承期的心脏却剧烈震颤了一下。   这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却从没见过。   如果是在寻常人家…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妹妹吧。   池承期在那宫女的哭声中缓缓蹲下身,正对着面前这个生得水灵的小女孩,一身金黄的龙袍。   他朝女孩伸出手,   “来。”   七公主看着他,眼里万分澄澈,这尘世的污浊,还未来得及爬进去。   她把伸进嘴里的那只手拿出来,毫无顾忌地搭在了池承期摊开的手心。   池承期的目光松动几分,而后在宫女惊恐的注视下轻轻把女孩抱了起来。   过分年轻的皇帝,抱着未染污浊的女孩,在这妖军逼迫的紧要关头,沿着池塘的边际,重新牵起不知所谓的皇家亲情。   “你看。”   那皇帝一只手指着池中的锦鲤,   “我母后最喜欢看鱼。”   “因为她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视线落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一下子,塘边就换了一个小孩,也换了一个抱小孩的人。   那娘娘伸出一只手指着池中的锦鲤,笑得比阳光还明艳,   “期儿你看,你父皇又赐了几条锦鲤。”   “过不了多久啊,这池子就要满了。”   怀中的小孩无心听她的话,两只手捂着额头,脸颊上还有两条泪痕,   “母后,好疼啊…”   “这破青石板,我明天不要再看见了!”   那娘娘笑一声,用脸颊贴住他的脸颊,   “不换。”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你看到这青石板,就不会再跌上去了。”   想到这里,那皇帝突然闭上眼睛,却还是没憋住眼泪。   母后,这青石板没换,今天又跌了另一个小孩。   我每隔几天便找人往池里添鱼,这池子真的要满了,却没有赏鱼的人了。   “鱼,鱼…”   怀里的小孩注意到他的眼泪,小巴掌直接呼到他脸上,想要让他看池里的鱼。   第二天,皇帝下了这个月来的第一道圣旨。   那便是七公主赐居颐华宫。   —————————   “啊,照这么说,那个大翅膀的妖怪,想劫走嫂嫂?”   池因煦夸张地比划着,阮原没忍住笑了一下,顾琮在他旁边坐着,端着一杯水。   “那我们待在这里可不行。”   池因煦一脸认真,微微抬起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笃定地说,   “这样,我们就先去东南边那个小部落,往华景的方向。”   “每休息几日就换个地方,在找到二哥之前,可不能被那妖怪发现了。”   阮原支起手撑在桌上,饶有兴趣看着这皇子,   “五皇子对幽通颇有研究啊。”   “这大漠,一眼扫过去全是黄沙,真没想到还能住人。”   池因煦脱口而出,   “二哥不是也在大漠长大嘛,怎么就不能住人了。”   顾琮听了这话放下杯子,   “五皇子来幽通,可是为了王爷?”   “王爷的军营,为何没去看看。”   池因煦腾地红了脸,两只手握在一起,手指动来动去,看得阮原又忍不住笑了。   “我来这才不是为了他。”   “我只是,只是刚好,这会儿在这。”   “北国南域的地方,我差不多都游遍了,不信你问嫂嫂,我还在他府上住过呢。”   阮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里久违地闪起调皮的光,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五皇子就离宫出走了。”   “我才不是离宫出走!”池因煦的脸像一只熟虾子,狡辩的时候连身板都挺直了,“我那是,正当,出来游历四方,增长见识。”   “只有这样,才能像二哥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阮原撑着下巴看他,眉眼和那王爷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澄澈,让人一看便看到了底。   他只听过别人唤他“王爷”,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二哥”。   是啊,除了王爷这个身份,他还是北国二皇子,还是上一任贵妃的儿子,是面前这人的兄弟,是自己的晋郎。   “现下,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嫂嫂。”   池因煦又说一句,唤回阮原逐渐飘远的神思。   “嫂嫂放心,我一定让那妖怪找不到你,只能干着急。”   “这大漠,没人比我更熟了。”   池因煦扬起嘴角,霸气地把手放在阮原肩上,看到顾琮变脸以后又猛地抽了回去。   “好啊。”阮原笑笑,“但是我还有话必须告诉你。”   “你在我心里,在你二哥心里,都重要至极。”   “好好活着,”他轻轻把手搭在池因煦的手背上,眼中满是坚定,“然后再说护我。”   “怎么样,可以答应我吗?”   池因煦愣愣地看着他,一下子好像从这小巧公子身上看到了池晋年。   他们明明样貌千差万别,气质毫不相近,却在这个瞬间,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替他爬树捡风筝的二哥,那个在和其他皇子争论之时挺身而出的二哥,那个不说一句话却把父皇赐的果子送给他的二哥。   “嗯。”   池因煦突然觉得有些鼻酸,别过脸去,才点了点头。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顾琮突然站起身,“我们今日便可以启程。”   “五皇子,接下来有劳了。”   ————————   入秋了,山间一片怡人的黄色。   军队在这山间驻扎,沾一点山神的悠然。   此时距离华景,不过五城。   池晋年站在帐外,一片叶落下来,他伸手接住,在手心握紧。   他想起那小巧公子鼻尖总是粘一片叶子,想起自己总是伸手给他摘掉,想起那公子说了好多次槐花开了,自己却没陪他看过。   想着想着,日暮中出现一条小路。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微微愣神,沿着小路走了上去。   面前出现一个人的背影,乘着一只白鹤。   池晋年没有说话,却知道这人是在等他。   “你来了。”   那人悠悠转身,是一个老者,白色的胡须垂下,   “池晋年,你带妖军为祸人间,可知错。”   池晋年眉一皱,有些执拗的目光刚抬起,双腿就不听使唤,直直跪在地上,跪碎了好多片落叶。   他用尽全力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只能恶狠狠看着这老者。   那老者看出他要反抗,通晓一切的微光在眼底荡漾,笑眯眯抚上自己的胡须,   “你啊,素来倔强。”   “不服我吧。”   “可是这世上,能压制你的,如今也只有我这样的神仙了。”   池晋年早料到他身份不一般,听了这话也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是不再挣扎着要起身了。   “你既贵为神仙,为何找我一个凡人。”   三清道人面色严肃一些,   “我也不想找你,奈何你太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   “妖,在你的允许之下,伤了多少无辜之人。”   “如今,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池晋年无比冷静,视线还是那样冷冽,   “敢问仙人,要怎么管。”   那三清道人正色道,   “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做到,我就不收你的妖。”   “你若做不到,你那所向披靡的妖军,就毁于一旦。”   池晋年没有说话。   三清道人继续说,“这件事就是,娶了李梧月。”   池晋年瞪大眼睛,觉得这神仙的条件荒诞至极,   “仙人,我已有婚配。”   “做不到。”   “收不收妖军,任凭神仙处置。”   “就算是收了妖军,我也有一千种方法,做到我想做的事。”   三清道人突兀地大笑一声,终于换来这凡人惊异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啊你,池晋年,谁也管不了你,是吗。”   “可惜你太倔了,总认为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看的人是对的。”   神仙眼底多出一股骇人的戏谑,直勾勾落在这凡人脸上,   “若你知道,你爱的那位夫人,已经与你最信任的顾琮,携手天涯了呢。”   心脏一沉,血管开始滚烫,池晋年睁大眼睛,双手紧攥成拳,差一点就要直接揪住那神仙的衣领,   “你说什么。”   三清道人一脸坦然,叹口气,   “唉。”   “天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   “阮原与顾琮,是天定的缘,而你和李梧月,是天定的缘。”   “我来这里,不过是劝你,回归正缘罢了。”   仙人说着,身下的白鹤站起来,扑扇了两下翅膀,之后便在池晋年惊异的目光中飞起。   “池晋年,给你的条件,好好考虑吧。”   仙人说完,化成一缕烟,消失在日落西沉的山间,独留一个渺小的凡人。   池晋年跪在原地,脑子里全是那小巧公子的脸,耳边全是小巧公子的“晋郎”。   晋郎的剑,才是舞到了臣妾心里。   晋郎,槐花开了。   晋郎,我在这里等你,多少年都等。   晋郎…晋郎….   呼吸变得困难,可心底有一个执念烧得热烈。   阮原不可能背叛他。   顾琮,也不可能。   这漫山遍野的黄色,疼得刺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那老神仙在说什么屁话。”【倔强】   作者君:“就是!”   三清【颓】:“我真的想摆烂了啊…不想管了…”   三清抱着猫缩成一团 第46章 半命   “你留在这里,我回一趟幽通。”   池晋年把副将叫过来,撂下这一句话就要走。   那副将听了吓得六神无主,赶忙往地上一跪。   “王爷!”   “王爷留步!”   池晋年顿了一下,他抓着这个机会跪着挪到池晋年脚边,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王爷深思啊!”   “夺下华景指日可待,王爷若此时去幽通,往返至少一个半月…”   “军中无主,粮草不足,臣,担不起这个重任!”   “若王爷执意要走,不如将臣就地斩杀,好过让臣看着这军溃散!”   池晋年闭上眼睛。   他说的这些,他怎么会想不到。   可,那边等着他的,是阮原啊。   就算这军溃了,就算八年的心血在得胜之际毁于一旦,也不能失去阮原。   阮原是这么多年,唯一给他回应的那束光。   “王爷,王爷…!”   那副将几乎哭出来,两只手死死拖着池晋年的腿。   好像有一千斤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王爷去幽通有何事,让臣去吧!”   “臣为王爷赴汤蹈火,可以死,可以耽搁,王爷不行啊,这军,不行啊!”   “等王爷夺下华景,坐上龙椅,臣一定把事情办完,回来禀报!”   池晋年转过身,目光落在副将乌黑的发顶,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发烂发溃。   他记得他和阮原成亲那天,雪那么大,那小巧公子一身红嫁衣,红盖头,是怎样踩在雪上,怎样踩在他心里。   他记得还是那个冬天,槐树下,他握着小巧公子的手,小巧公子手里拿着剑,他们身子紧紧贴在一起,舞剑劈开一片片雪花。   他记得,记得很多,记得一切…   可是那小巧公子,忘了。   他突然睁大眼睛,眼底开始崩裂。   是啊,他亲自让那小巧公子忘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全部告诉他,就走了。   心痛侵袭神经,那小巧公子独自在胡杨树下舞剑的画面一点点消散,化成力不从心的碎片。   他想起自己亲眼看着刘似烨走的那天,也是这样,这样力不从心,身不由己。   想哭哭不出来,想喊喊不出来,但是喉管在腐烂,心脏在滴血,痛得无法呼吸。   池晋年攥紧拳,强硬收回神思,坐到书案后面。   那副将看着他,脸上有惊喜之色。   “你去幽通,即刻启程。”   “回来告诉我,王妃和顾琮,是否还在军营,是否安好。”   副将又把额头往地上一磕,   “臣领命!”   “定快马加鞭,给王妃报平安。”   池晋年闭上眼睛,挥手让他出去。   那副将真的出去以后,他一个人在帐里,才真实地感到害怕。   十四岁开始,看到血在战场上飞溅,他都没怕过。   可是如今,他怕了。   怕爱的人离他远去。   怕要守的东西,没守住。   怕粘在一起的两人,必须生生撕裂。   —————————   三个人走在大漠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五皇子,能讲讲王爷以前的事吗?”   阮原一只手抓着斗笠的帽沿,突然说。   池因煦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接话道,   “那当然!嫂子想听什么?”   阮原笑笑,把脑袋往他那边侧过去,   “什么都可以。”   “那我想想啊…”池因煦把手放在下巴上,“我二哥,那可是一众皇子中最优秀的,武艺好,文采也好,记忆力还好!背书比我快了不知道多少。”   “那个时候,不少王侯将相家的小姐,偷偷给他塞香囊呢!”   “那香囊放在我们宫里,都可以叠那么高!”   池因煦把手夸张地抬起,眼睛认真地睁大。   阮原被他逗笑,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二哥这么厉害,父皇器重他,也是理所应当。”   “一开始听说父皇把他派来幽通的消息,我可高兴了。”   “那么多皇子,只有我哥哥能得到这样的机会,那个时候我以为,等二哥熬过这些年,回来就能当上太子。”   “却没想到…”池因煦眸子突然一黯,原本张扬的声音也泄了气,“二哥在幽通待了那么多年,而且…父皇从一开始就没想把太子之位给他。”   阮原听到这里,视线也猛地垂下去,落到黄沙上烫得一弹。   池因煦没说话,空气突然陷入难熬的安静。   “那你呢。”阮原清澈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灌入这沉默,“你怎么出宫了。”   池因煦头低着,回忆窜上脑门,悄无声息。   “因为我觉得母妃不公平。”   “二哥那么好,我替二哥不值,替二哥不甘。”   “我不想独享母妃的宠爱,不想哪一天…万一二哥不在了,只剩我一个,被母妃拴着,当功名利禄的附缀。”   阮原抬起视线,赞赏地落在他稚嫩的脸上。   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肩,   “王爷要是知道你这样想,他一定..很高兴。”   “煦儿,谢谢你。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池因煦脸一红,头点得和筛子似的,   “当然!”   “嫂嫂叫我五皇子,我之前就觉得怪疏远。”   “煦儿好,煦儿好。”   他憨憨地笑着,阮原也笑着,顾琮站在一边,守着他们的笑容。   突然,那小巧公子目光一转,落在顾琮身上,一烫。   “顾公子呢,顾公子怎样与王爷相识?”   顾琮下意识垂下目光,不再看着那小巧公子,   “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曾是永青阁弟子,自有记忆那年起便在永青阁。奈何几年前被师父赶下山。”   “师父说,在山下自会遇到有缘人。”   “可我下了山以后,无傍身之技,旁人不信我是永青阁弟子,只当我坑蒙拐骗。”   “无人收留,无水无粮,就快饿死之时,王爷却施以援手。”   “自那以后,我便跟着王爷了。”   ————————   “你说你是永青阁弟子。”   “是。”   那瘦削不堪的书生坐在小板凳上,嘴唇苍白,双眼却有神。   池晋年扬起嘴角,招手让后面的小厮送来一碗水,   “先喝了。”   “再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顾琮看着那碗清水,眉心一动,又抬头看着这相貌不凡的人,最后还是端起水喝了一口。   清泉浸入受挫的心扉,有什么东西久违地在心里亮了起来。   “卜卦算命,驱妖避邪,都会。”   他放下水碗,已经空了。   池晋年挑起眉,撩起衣摆爽快地在他摊子前坐下,又招手唤小厮过来,给顾琮端了一大盘肉。   “你说你会算命,那你给我算算。”   顾琮看了那盘肉一眼,嘴唇已然恢复血色。   他慢条斯理从桌下抽出纸和笔,递到池晋年跟前,   “公子的生辰八字,有劳。”   池晋年拿过笔,挥毫几下,递了回去。   一身书生气的公子拿起纸看了一下,瞳孔微微颤了颤,方才说,   “公子的命,小生算不出来。”   “但小生知道,”顾琮的视线落在对面那人淡然的脸上,多出一股严肃,“公子已是半死之身。”   “此生,必有一大劫。”   池晋年骤然收起笑容,原本还在打量的目光坚定几分。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叫小厮拿出一个钱袋,   “刚刚这卦,多少钱。”   顾琮摇头,   “不用钱。”   “公子的水和肉,于小生而言,已是救命之恩。”   池晋年赞赏地看他一眼,抬手让小厮把钱袋收回去,站起身,身后是江南的滂沱大雨。   小厮替他撑开伞,他却没有走到伞下去。   “这位公子,你说对了。”   “我这命,已经没了一半。”   “但是,我知道那道劫是什么。”他微微俯下身,目光直勾勾落在顾琮脸上,一股不容推脱的意味在空气中弥散,   “我既救了你命,作为答谢,你可愿替我渡劫。”   “当然,渡得过渡不过是看我造化,无论如何,也不会怪到你身上。”   顾琮睁大眼睛,雨声沥沥。   “公子不怕,我是骗人的。”   池晋年笑笑,   “总归我只有半条命了。”   或许,这便是师父说的那个,有缘人。   所以他心甘情愿成了这王爷身边的利剑。   哪怕这王爷让他用命换妖身,他也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可见到阮原以后,他此生第一次,想要属于那王爷的东西。   此生第一次,替自己感到不甘。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靠救人收了手下,靠救人娶了老婆…”   池晋年:“你有意见?”   作者君:“不敢有…” 第47章 胜负   大漠的夜,一黑的便黑得深不见底。   在胡杨树下睡着的三人,前面生了一团突兀的火。   火星在空中飘悠,弹到那小巧公子之前,眉目如画的公子伸出手,替他拦下。   火星在手背一烫,那小巧公子歪下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那火星就沿着血管烫到了心底。   顾琮那一侧的肩膀僵住,半个身子都无措起来。   他偏头看着那小巧公子高挺的鼻梁,还是没忍住抬起另一边的手,扯了扯他身上盖着的袍子。   突然,另一侧也传来不安分的声音。   “顾公子,你也往我这儿来点,我冷。”   池因煦说着,探出一颗睡眼惺忪的脑袋,借着火苗窜动的光看着他。   顾琮淡淡扫了他一眼,   “五皇子冷,往火那边靠一点。”   “啊,那可不行。”池因煦皱眉,声音懒洋洋的,“把我烧着了怎么办,你不心疼,嫂嫂也会心疼的。”   “你最在乎嫂嫂了,对不对。”   顾琮本想说他,听到最后那句,却老实闭上了嘴巴。   “诶,顾公子。”池因煦一边套近乎,一边把身子裹在袍子里,往顾琮那边挪,直到挨上他的肩膀才停下,   “你喜欢我嫂嫂,他知道吗。”   顾琮一惊,差点没忍住去捂他那张兜不住东西的嘴,   “不许胡说。”   池因煦坏坏地扬起嘴角,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却压低了声音,   “行啦行啦,我不说。”   “我二哥那么好,谅你也抢不过。”   顾琮低下眉心,语气还是淡淡的,像那王爷一样看不出情绪,   “王爷王妃情比金坚,我没想过抢,也自知抢不过。”   只是那王爷总深沉,他总沉默。   池因煦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好一会儿才又说,   “虽然顾公子你抢不过吧…”   “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伟大的。”   顾琮没说话,瞳孔却下意识放大几分。   “嫂嫂在你眼里,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吧。”   池因煦认真说,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   “你喜欢嫂嫂至此,却甘愿留在二哥身边作陪衬。”   “真的好难。”   “但是,”池因煦突然坐起身,鼓起腮帮子,“我可不是在鼓励你抢我嫂嫂啊。”   “我二哥的人,你就别想了。”   “你要是敢抢,他不追着你砍。”   顾琮突然笑出声,又不敢太大声,怕惊醒旁边的小鹿。   池因煦睁着大眼睛看他,这下睡醒了。   “你刚说完我伟大,又把我想成那样的小人。”顾琮望回他,扬起一个真挚的笑容,   “五皇子觉得冷,靠过来吧。”   池因煦搞不懂他,袍子底下却猛地钻进一股风,激得他紧紧贴上顾琮的肩膀。   顾琮顺着他刚刚看星星的方向抬起头,旁边两个人都发出酣睡声,都没有困意。   他轻轻把脑袋歪向阮原那一边,脸颊贴着他的发顶。   不甘又怎样。   总归这一世,你都已经爱上那王爷了。   还好这一世,那王爷也同样爱你。   —————————   祁承殿的门打开,外头的宫人却四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厮杀的台阶,又覆上不知姓名的尸体。   面色苍白的皇帝踏出门槛,罗祥早已不见,目光所及之处,他是在这妖军的入侵中,唯一冷静的人。   从他知道敌方是池晋年的那一刻起,便没想过能赢。   因为压在那人身上的恨,太冷,太深。   池承期闭上眼睛。   身后传来一个孩童歇斯底里的哭声,把他飘散的心思猛地聚拢,重重压在地上。   “遥儿!”   他转身,七公主半爬半走,双膝跪在祁承殿门前,伸手向着他。   池承期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起,手臂承受到重量的那一刻,才开始仓皇。   “别怕,别怕…”   他用脸颊紧紧贴住女孩哭花的脸,任由那女孩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   除了那身龙袍亮得刺眼,就像一对平凡人家的兄妹。   七公主的哭声止不住,混在宫人的脚步声和尖叫声中,格外刺耳。   这时天上又下起雨来,雨势一下子变得很大。   皇帝抱着公主,踩过一个个渗着血的水坑,向着面前的长阶。   “保护皇上!”   周围的士兵朝他们聚拢,又倒下。   一次次被戳开又恢复的人墙,就这样护着年轻皇帝和公主,走到了长阶的尽头。   没人给他撑伞,池承期一只手抹掉公主脸上的雨水,又抹掉自己的。   他垂下视线,那长阶下面,站着大漠的那匹狼。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心脏在滂沱中跟着一颤。   池承期悲怆地笑了一下,而后抬起手,声音震天动地,   “停!”   士兵们吓得一顿,握着兵器的手却没有松开。   那皇帝浑身湿透了,额前的头发紧紧贴着皮肤,狼狈至此,脸上却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没有人打了,也没有人再发出痛苦的惊叫了。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那皇帝再一次抹掉女孩脸上的水,把她放到地上,在她面前蹲下。   “遥儿。”   他轻轻抬手抚上小女孩的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奇怪,比哭还难看。   小女孩一下一下抽泣,没有被他吓到,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看他。   “对不起。”   那皇帝说,   “朕没有办法,陪你长大了。”   那皇帝说完,即刻站起身,面对那长阶底下的人,最后一次发挥他皇帝的威严,然后破碎,   “二哥,我只有一个条件。”   “无论如何,别杀七公主。”   大雨打在两人的衣服上,狼和金丝雀,到底还是分出了胜负。   —————————   池晋年看着那过分稚嫩的皇帝,脸上停着一个万事尽在掌握的笑。   一如既往的瘆人。   “没想到皇上还愿叫我一声二哥。”   “只怕皇上心里,从始至终都没认过我这个二哥。”   七公主躲在池承期后面,死死抓着他的龙袍。   池承期一只手放在她头顶,下意识护着她。   “是。”   他有些桀骜地扬起下巴,落在池晋年脸上的目光尽是不甘,又融尽了失败的苍凉,   “我从没把你当过哥哥。”   “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对手。”   “我们正在帝王之家,本就如此。”   想到什么,他眼眶在雨中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放在小女孩头顶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是我输了。”   “我输得太彻底了。”   “贵妃…父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局,对不对。”   他求证地望着底下那人,又怕他说出肯定的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底下那人高高扬起下巴,眼睛里颤动着危险的光,   “是啊。”   “那个从一开始就放弃我这条命的男人,一直到死,都把你当作他的掌中宝。”   “手刃生父的感觉,如何?”   池承期看着他,脸上的雨水终于变成泪水。   他歇斯底里大吼一声,颤抖着抬起双手,那夜父皇的血还在上面流着,悲天悯人。   “啊—————”   年轻的皇帝的声音开始嘶哑,身后的小女孩吓得脸色苍白,看着他在雨中支撑不住身体,软到地上跪下,嘴角流出一条血柱。   而长阶底下那人,还是那样笑着。   只是那个笑容里面,多了一点颤动的悲伤。   “你好狠啊,池晋年,池晋年———!”   “他不是你父皇吗,不是吗!!!”   池承期扶住长阶的栏杆,脸都歇斯底里到变形。   池晋年看着他,突然收起笑容。   “狠,我比你想象中更狠。”   “你猜到了吧,那贵妃根本不是人,是妖。”   “而我跟她说,”他抬脚跨上长阶,一步一步,“事成以后,北帝的皇帝肉,就是她的。”   周围的士兵看着他上来,吓得一点点后退,不再拼死保护池承期这身龙袍。   池晋年弯下腰,对上他绝望的视线,   “怎么样,够不够狠啊。”   感受到危险靠近,池承期却直不起身子,两只手疯狂颤抖。   父皇和母后的声音,近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他两只手抓住池晋年的衣领,雨水一滴滴打在他手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二哥!为什么这样对我!”   池晋年瞳孔轻微颤动一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要这样对我。”   “你是他儿子。”   “我也是。”   他说完,一只手扯住池承期的手腕,把他的手毫不留情甩了下去。   “池承期,”他收回落在池承期身上的目光,一脚踏上长阶的顶端,身影在这属于皇帝的地方高高立着,   “你做的错事太多了。”   “我夫人,洛洲城….”   他顿了一下,那小巧公子脸上的血柱又在心里刺眼。   而后他从腰际抽出一把剑,猛地摔在地上。   “欠我的账,用这个还。”   池承期侧过头,视线剧烈抖动着,砸在锋利的剑刃上。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上剑柄,剑刃刮在青石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尖锐的鸣响。   “我只有一个条件。”   “别杀七公主。”   他背对着池晋年,声音在滂沱大雨中小得可怜。   池晋年背对着他,脸微微往后一侧,对上那小女孩惊恐的脸。   而后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把那小女孩往怀里一扯,大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女孩的惊叫声响彻天际,在惊叫中,年轻皇帝的血顺着雨水往下,染红了长阶。   笼中的金丝雀,死在了这个雨天。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池承期过来领一下盒饭。”   池承期:“诶!来了来了!这反派当得太累了。”   池晋年:“我也很累。”   阮原:“我也很累。”   方世芸:“我这个反派也很累。”   作者君:“你们可别摆烂!!!” 第48章 何罪   遥远的大漠,三个人终于走到了部落。   一顶顶帐篷前面,恍然立着一颗巨大的胡杨。   阮原撩开不断被风吹得遮住视线的帽子,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那颗胡杨。   池因煦见他在看胡杨,于是指着树说,   “这颗可是他们的神树呢。”   “树枝上密密麻麻的红绳子啊,都是部落的人系上去的。”   “基本上他们有想实现的愿望,都会去系绳子。”   阮原点点头,径直走到树边,被那些飘动的绳子晃了神,没有说话。   池因煦看了顾琮一眼,而后跟到他背后,脖子一歪,咧开嘴笑道,   “嫂嫂要是有愿望,我找他们要根绳子去。”   阮原一只手放在树干上,轻轻摩挲,自言自语道,   “要是剩下的鸽子,能飞到这里就好了。”   “鸽子?什么鸽子?”   池因煦问。   阮原这才发现他凑到了自己身边,吓了一跳,过一会儿又笑起来,   “王爷走的时候带了十只鸽子,用来报平安。”   “可惜我们离开了军营,再看不到那些鸽子。”   池因煦认真听着,想了想对他说,   “没事,二哥一定会平安的。”   “走了这么久,我们进去休息一下吧,来来来。”   他扯住阮原的胳膊,把这温柔的小巧公子拉进部落简陋的地界,   “鸽子,会有的。”   顾琮看着他们,跟了上去。   经过那棵树的时候,没忍住侧过头又看了一眼。   池因煦和部落里的人很熟,他们腾出一间空房给三人暂住。   第二天一早,阮原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在唤他。   “嫂嫂—嫂嫂———”   那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来,风沙则被隔在了外面。   阮原推开窗,看见那棵胡杨树下,少年对着这边挥舞胳膊。   见他开了窗,笑得比什么都灿烂。   “嫂嫂!”   池因煦的声音明显了好多,欢快敲击着耳膜。   阮原扬起一个笑容,学他一样喊道,   “何事啊——”   少年抬起一只手,直指树枝,   “你看———有鸽子啦!”   阮原一惊,视线晃动着落在树枝上,只见那上面站着一只白鸽。   鸽子腿被一条红线系在树枝上,可怜兮兮。   这只不是王爷的信鸽,却是皇子那颗跳动着关怀的心脏。   阮原身子前倾,抵在窗沿,嘴角扬得很高。   突然,树那边窜出来一个身影,是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衣架。   “王煦!谁让你偷我们家鸽子——!”   “啊啊啊诶诶诶!”池因煦吓得跳起来,抬脚就跑,两个人围着树干追,池承期没跑一会儿就泄了气,被姑娘打到帐篷后面没了影。   阮原笑得合不拢嘴,出门走到树下,抬头看着那只被绑在树枝上鸽子。   踮脚,够不到。   “我来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熟悉的温和。   阮原回头,对上顾琮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巧跃上树,耐心解下了鸽子腿上的绳子。   “我们把这鸽子还给那姑娘,走。”   阮原歪头一笑。   这大漠干燥的风,突然就有了烟火气。   —————————   “嫂嫂,快来!”   阮原眯眼,夜色中,胡杨树下支起一张桌子,少年和白衣公子坐在桌边。   少年又朝他挥手,他又朝那颗树走过去。   “来,坐这。”   池因煦拍拍给他留的椅子,阮原坐上去,三个人围着四方桌,缺了一个角。   如果那王爷也在,就刚好坐满。   如果那王爷也在,就正好圆满。   阮原一只手撑住下巴,微微抬眼,对着远方那一片星空。   那王爷走了,半年。   不知道他到华景了没,不知道他好不好。   “嫂嫂,你尝尝这个,没吃过吧。”   阮原跟前的碗里,突然多出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   池因煦看着他,讨赏似的亮着眼睛,   “这部落的人才会做,别的地方都吃不到。”   阮原拿起筷子,把那丸子放进嘴里,   “好吃。”   “你又偷了哪家的桌子?”   池因煦脸色一变,耳根红起来,否认道,   “哪能叫偷哇,我正经借的!”   “那天那鸽子,也是我借的!借的!”   “这酒,还有这吃食,”他鼓着腮帮子,“是他们送的,可不是我抢的!”   阮原看他急成这样,丸子还没吃完就笑起来。   收不到那王爷的传讯也罢。   总归,他和顾琮正带着五皇子,一点一点朝华景靠近了。   等他们找到王爷,无论输赢,一切都圆满。   “王妃。”   阮原回过神,坐在对面的顾琮给他斟了一点酒,递到跟前。   池因煦看了酒碗一眼,咂舌,   “顾公子,这么点儿酒,糊弄谁呢。”   顾琮剜他一眼,他即刻收了声。   “王妃不好酒,不能多喝。”   阮原见气氛不对,笑嘻嘻接过酒碗,举起来,   “我这一口,正好拿来与你们举白。”   “他们挂绳子许愿,我们便借这神树,举白许愿,如何?”   池因煦赶忙举起自己的酒碗,附和道,   “这个好!这个好!”   “那我便愿,二哥得胜归来!”   顾琮也举起酒碗,和他们两个人的贴在一起,   “愿王妃王爷,平安。”   阮原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让掠过的夜风都沾上一缕清香,   “那我便愿…”   “圆满。”   三人的酒碗磕碰出一声脆响,成了这荒凉大漠中的银铃,载着纷飞的愿。   红绳飞扬,他们在神树下一饮而尽,各自放下酒碗,却共享这夜的欢乐。   得胜,平安,圆满。   分散的愿望连起来,却是各自心中最美好的世界。   大漠的夜一望无际,他们陷在神树的结界中,没有人发现停在树枝上的那只黑鸦。   —————————   “臣…参见皇上!”   副将风尘仆仆,包袱都没来得及放就在池晋年跟前跪下,   “臣有要事禀报,十万火急!”   那一身龙袍的男人转过身,换了主人的祁承殿还是那样空旷。   “说。”   男人的声音沉稳,扬起空气中一层隐秘的暗涌。   “皇上,”副将低着头,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幽通的军营被烧毁,王妃和顾琮,不知所踪。”   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砸下来,心脏血肉模糊。   “再说一遍。”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收紧,瞳孔却开始疯狂颤动。   副将的语气还是那样铿锵,不容半分虚假,   “启禀皇上,幽通军营被毁,王妃顾琮不知所踪,臣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喉结一动,那小巧公子的笑颜在每一块地砖上飘扬,一声声“晋郎”却飞远,再抓不住。   背叛的血渗上喉间,浑身都开始疼痛。   他极力稳住心神,   “好啊。”   “军营都烧了,逃得干净,干净!!”   拳头攥紧,无法抑制的愤怒烧到手心,血柱流下,滴到地板上悄无声息。   “去找,去查。”   “天涯海角,也把他们带回来。”   男人丢下一个命令,走到龙椅上的步伐却虚浮。   “臣领命!”   副将回一句,快速退了出去。   池晋年几乎跌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书案上一本本奏折,王府书房的回忆闯入视野,赶都赶不走。   那小巧公子被他按着坐在腿上,替他磨墨。   一开始很不情愿,后来却习惯性把头枕到他的肩膀。   那张摄魂的脸,白皙脖颈上的红印,手上的青筋,他的一切,都在他的记忆里印着,烙出生疼的痕迹。   你忘了,可是我记得,全部都记得。   池晋年瞳孔聚拢,而后在宫女们惊恐的目光下大手一扬,桌上所有东西都轰然落地。   蜡烛烫到衣摆,火星扑闪几下,在空气中歇气,如他那颗生生跳动的心。   “出去!都出去!!”   他大喝一声,眼眶遍布血丝,歇斯底里。   宫女们抖着身子,争先恐后逃离。   那皇帝还在发疯,把整张桌子都掀了,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眼泪落了一脸。   “阮原!阮原!!!”   说等我,等我一年,等我一世,可你等了什么!   心中那束光被腰斩,情绪没了底线,素来沉稳的人也发了狂。   可惜这殿太大,太空了。   他把桌子砸了,东西毁了,蜡烛倒在地上流着血,便只剩一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一段台阶。   他没坐那龙椅,却跌在台阶上。   心狠手辣的王爷,第一次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走之前在胡杨树下的拥抱,也刻在骨子里冰天雪地。   这时,面前倏地升起一股白烟。   在那白烟中,走出一个神仙,和那天在山中见到的一样。   池晋年上半身僵在那里,唯有通红的眼睛往上,对着神仙。   三清道人扫过四周的狼藉,目光落在这落魄皇帝身上,   “何必呢。”   “我没有收你的妖军,让你如愿坐上这皇位,你何必这样大发雷霆。”   “阮原有他的缘,你有你的缘,你们各自安好,天下安泰,不好吗。”   话音刚落,那台阶上的人就和饿狼一样扑过来,死死揪住神仙的衣领,声音颤抖着歇斯底里,   “这皇位还给你,你把阮原还给我!”   “你不是神仙吗,有什么东西你做不到,你把他还我,这些…这些…”他猛地松手,又去扯自己身上龙袍的衣领,“我不要了,不要了!”   龙袍被他扯开一个大口子,他的神情却一反常态的卑微,   “我就要阮原…”   “你把他还给我….!”   那些槐树下的拥抱,房间里的温情,怎么能就这样不见,他不答应,不能答应。   一旦答应,便是万劫不复,跌入谷底。   大漠的野狼,一生也只有一次钟情。   三清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心不忍地动了动,视线挪开,   “哪怕是神仙,也无法左右凡人的心思。”   “阮原既已爱上别人,我也无能为力。”   “现下,你寻回正缘,方为良策。”   “至于阮原和顾琮,你就是把他们寻回来,又有何用呢。”   他伸出手,搭上这皇帝颓丧的肩膀,   “娶了李梧月,好好做你的皇帝。”   “阮原,就让他去吧。”   深夜的祁承殿,器物破碎崩塌的声音埋于土里,却有一道痛苦的嘶嚎响彻天际。   他原想保护小巧公子身边的清明,却就这样失去了护他余生的机会。   他这颗心,何罪。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清【委屈】:“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作者君:“棒打鸳鸯,你这该死的神仙!”   三清:“啊啊啊,你居然这样说我,我要去躲起来了….”   池晋年【杀意】   阮原:“大家多多评论一起骂三清哇!”   【露出非广的真挚笑容】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第49章 帝后   小罗急匆匆跑进来,险些跌了一跤。   李梧月扶住她,看小姑娘慌忙伸出手,指着外面。   她探头往外看,只见好些宫女排着队进来,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她正不解,一个领头的公公却来至跟前,拿了什么东西。   最后一声尖锐的“宣旨——”划破空气。   李梧月扯起小罗,两人往这公公跟前一跪。   那公公的视线落在李梧月头顶,停了一瞬,而后清清嗓子道,   “李相之女梧月,聪颖过人,德行俱佳,着即册立皇后,赐中聚宫,宫女若干,赏赐若干,以劳浴血之功,钦此———”   李梧月浑身一抖,竟然不知礼数地抬起头,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看着那陌生的公公。   公公也不怒,眼睛笑弯成一条线,   “娘娘,您该接旨了。”   “从今往后,您就是这后宫之主啦。”   李梧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失了魂一样冲了出去,嘴里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明明池晋年,心里只有一个人。   所以,哪怕她不接这个旨,也不能浑浑噩噩做了这个皇后。   众目睽睽之下,她失礼地提着裙角,跑到祁承殿门口,跑到头上的珠钗都快掉了,鬓发掉出来几缕。   “李梧月求见皇上!”   她猛地一跪,守在祁承殿门口的罗祥吓得皱起眉。   他看着这打扮得不成样子的女子,小声提醒道,   “这位小主,您的…珠钗…”他把手放在头上比划几下,“这样面圣,只怕有失礼数啊…”   哪想到话音刚落,祁承殿的门便哗地一下大开,那威严的皇帝一脚迈出门槛,低眉看着地上跪的那人。   “何事。”   “皇上,”李梧月没有伸手整理自己的发钗,睁着不解的眼睛抬头,无法理喻的心慌在胸中弥散,“册民女为后的圣旨,民女不敢接。”   “民女何德何能,承这后位!”   池晋年突然笑一下,笑出一抹瘆人的悲凉。   “何德何能…”   “你是丞相之女,又跟了朕这么多年,何不能。”   李梧月摇头,眼中闪烁着坚定,   “民女不敢揣测圣意,但皇上明白民女指的是什么。”   那皇帝呼吸一滞,昨夜疯狂的悲伤又爬上心尖作祟。   他知道她指什么。   她说的,不就是那阮家少爷吗。   他一个败国商家之子,还是男人,如何配做他的皇后。   就和他的情郎,做两只不知姓名的蜉蝣去吧。   而他,要做皇帝。   池晋年闭上眼睛,一只手默默藏到衣袖里攥成拳。   “你既不敢揣测圣意,就别揣测了。”   “好好,做你的中宫皇后。”   他甩袖,飞快转过身,踏进门槛。   那门哗的一声关上,他的心门也就此上了锁。   承诺到最后,变成凤凰的,却不是那个人。   他的小巧公子,最后还是停在了寻常人家的屋顶,毫不犹豫撬开了他的金丝笼。   “那两人,不必追了。”   副将方才来禀报,用来寻找王妃和顾琮的队伍准备好了。   池晋年坐在龙椅上,沉声说了一句。   而后他转头,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风很大,却吹不进一片槐花。   他的小巧公子,也不再是晋王妃。   ————————   帝后大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李梧月和池晋年并肩站在高高长阶的尽头,俯视阶下跪着的人群。   池晋年紧紧牵着她的手,头上戴着冕,着一身华丽的龙袍,表情严肃,语气庄重,   “李相之女李梧月,以女子之身与朕浴血疆场,情深意重,册封为后。”   “从今往后,掌管六宫,母仪天下。”   她顶着很重的凤冠,一身血红的婚服,繁琐闷热。   她偷偷斜眼,看到旁边那皇帝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这天她成了池晋年的皇后。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婚礼。   她和如今的池晋年,也不是她想要的情。   眼泪在眼眶打转,硬是没敢落下来花了妆。   那夜,池晋年穿着繁重的婚服踏进她宫里的时候,醉得不省人事。   她亲自替他宽衣,发现他腰间,不再有那块刻着“原”字的玉佩。   —————————   方世芸到的时候,小巧公子那间房还亮着灯。   隔着窗户,都能听到笑声。   他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小巧公子的笑颜上。   公子坐在榻上,腿拿一条薄毯子盖了,正认真听着对面那少年讲些什么。   “哈哈哈…”   他的笑声清澈,这大漠难忍的炎热干燥,都被驱散。   方世芸眉头一锁,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从窗外飘进去的视线,成了突兀的一把刀子。   不入围,且危险。   “小心!”   那只白狐骤然弹起身,护在小巧公子身前,瞳孔缩成一条线。   而那小巧公子反应慢了一拍,转过头对上这边的时候,方世芸就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化为灰烬。   恐惧和焦虑爬上来,爬到公子眼底,也爬上他的心。   方世芸….   他看到公子嘴唇无力蠕动几下,念着他的名字,却没发出声音。   “煦儿,快走!”   公子再次发声的时候,伸手猛地把他前面那少年一推。   “嫂嫂..嫂…”   那少年看着这边,两只手猛地扯住阮原的衣袖。   方世芸目光尖利地落在那少年的手背上,剜出一道道无形的划痕。   他叫他嫂嫂。   他是池晋年的弟弟。   背信弃义的北国人….都得死。   他微微眯起眼睛,想都没想就跟一支箭一样朝着那少年飞了过去。   爪子张开,鲜血的气味在空中弥散。   来自那小巧公子惊恐的尖叫出现在耳边,他却一心只有报仇雪恨。   如果阮原知道池晋年做了什么,一定也会想这样的吧。   毕竟他夺下皇位以后,第一道圣旨就是封别人为后。   无心,无耻。   ——————————   顾琮的血溅到脸上,阮原一下子只觉得两眼发黑。   “带五皇子走!”   顾琮大吼一声,阮原挣扎着回过神来,一只手抓住池因煦的袖子就往门口跑。   “今天谁也走不了。”   方世芸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少年,转而与顾琮缠斗起来。   阮原拉着池因煦跑出门,却看见外面站着好几只妖。   其中一只妖媚得眼熟,久违的记忆窜入,那块玉佩在耳边碎裂。   “明英….”   他怔怔看着那猫妖,眼眶在干燥的夜里无比酸涩,   “你是方世芸派来…”   “派来杀..王爷….”   那猫妖放肆笑一下,长长的指甲有意无意抚弄着她的脸颊,   “是啊,你现在才知道,我和他是一伙儿的么。”   “阮公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阮原紧攥着池因煦的袖子,眼泪划在脸颊上生疼。   那个在方家小院牵着他手的少爷,在记忆里化为灰烬。   是啊,该说他什么好呢。   是他太轻信,还是他太固执。   固执地认为,方世芸活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痛苦在血管弥散,记忆的刀子一旦苏醒便歇斯底里。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他抓住池因煦袖子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害怕,而是自责,自责自己把顾琮和池因煦卷入这漩涡。   这时,那门砰一声在身后破开,两个人影大力撞击在黄沙上,掀起好大一片沙尘。   阮原猛地回过头,眼睛被飞过来的风沙刺得生疼,却远远比不上心脏的撕裂。   风沙很快散开,顾琮衣服破开几个大口子,鲜血淋漓,被方世芸一只手掐住脖子按在地上。   “顾公子!!!”   阮原大喊一声,喉咙泛起血腥味,眼泪混着沙粒滚到嘴里,苦涩。   “方世芸!”他发泄余下的力气叫出那人的名字,回忆的刀子扎得好深,他的心疼得不能自已,   “你到底要什么!!!”   方世芸的手一滞,脸朝他这边侧过来,   “我要你,和我一起,重振南域。”   阮原哭得狰狞,被池因煦扶着才能站稳。   他用力抽泣几下,而后极力稳定心神,   “好,我答应你!”   “你放手,放开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方世芸松开手,顾琮开始剧烈咳嗽,看着阮原的眼睛却渗出眼泪,一滴又一滴。   方世芸没有表情,只有那双看着阮原的眼睛在颤抖,   “我原本就没想杀他。”   “你,我要带走,他,我也要带走。”   他说着,目光转到池因煦脸上,在阮原的心跳声中凶狠几分,   “而他,得死。”   惊恐侵袭神经,阮原看着他张开黑色的翅膀一跃而起,歇斯底里的呐喊在大漠爆发,   “不———!”   阮原伸开胳膊,毫不犹豫用双手揽住了池因煦的脖子,把他扑在黄沙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他。   尖利的爪子下一秒就要落下,却在离小巧公子只有一寸的地方骤然凝滞。   另外几只妖刷刷几下窜到顾琮身边,把他控制住。   方世芸皱眉,   “原儿,你不要犯傻。”   “他是池晋年的弟弟,他和池晋年,都该死。”   阮原还是死死抱着池因煦,眼泪恶狠狠落在黄沙上,砸出声音。   “原儿,你相信他们,会后悔的。”   “池晋年答应你的事情,半分都没做到。”   “他已经夺下华景,成了新帝,可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阮原一愣,疯狂的呼吸瞬时凝滞。   顾琮的胳膊被两只妖钳住,瞳孔也瞬时放大。   “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立李梧月为后。”   “他早就把你,遗弃在这该死的大漠里了。”   方世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直直盯着那小巧公子,   “你还傻傻等他,还傻傻相信他!”   阮原摇头,手指抓着池因煦的衣领收紧,眼泪比方才落下的速度还快几分。   意识告诉他,不要相信方世芸。   如今的方世芸,是最凶恶的敌人。   他终于转过头,目光刀子一样砍在方世芸脸上,   “你变了,你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方世芸了!”   “你说的话,我半分也不信!”   “王爷不会做这种事,他会来找我,会把你….”   阮原的呼吸汹涌几分,眼神却没有缓和半分。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刻在大漠炽热的空气中,   “千,刀,万,剐。”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呜呜呜,原儿好狠,要把我千刀万剐。”   池晋年:“他不剐,朕也要剐。”【凶狠】   阮原【恶狠狠】   顾琮【摩拳擦掌】 第50章 共享   千刀万剐。   方世芸的眼白无法抑制地泛起血丝,   “你恨我至此。”   而后他一步上前,毫不犹豫揪住那小巧公子的衣领,在顾琮的嘶吼中把公子提起来面对自己,   “原儿。”   “我是这世上活着的,最爱你的人。”   “我为了你把命都卖了,我这颗心,你难道看不到吗。”   阮原看着他的眼睛通红着靠近,久违的鼻息颤抖着拂过脸庞。   可他心里只有恐惧,厌恶。   面前这人,不是爱他护他的方哥哥。   他干脆闭上眼睛,话语抖着从喉间溢出,   “我…看不..到…”   “好啊!”   方世芸凶狠地瞪大眼睛,把小巧公子往那边的地上一掷,虽然收了几分力度,小巧公子落下的时候,还是疼得眉头一皱。   “王妃!王妃———!”   小巧公子落到顾琮跟前,一只瘦弱的胳膊撑着几欲破碎的身体。   顾琮剧烈挣扎起来,却被死死控制住,只能瞪着眼睛。   那小巧公子没有回头,崩溃地看着方世芸上前,小鸡一样揪住池因煦的脖颈。   “不要!方世芸!!方世芸!!!”   阮原忍着大腿袭来的疼痛,用尽全力朝那边爬过去。   可是黄沙那么软,他怎么爬,身子都使不上力。   黄沙那么烫,手掌和膝盖,流着血生疼。   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在方世芸手里的,可是池晋年的亲弟弟。   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护的,那个弟弟…   眼泪模糊视线,那两人的身影开始飘忽,又在意念控制下稳定。   “方世芸,你放开他,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   “他是我弟弟,是我弟弟!”   方世芸的表情看不清,只能听到他冰冷的声音。   “他不是你弟弟。”   “你弟弟已经被池晋年的妖杀了。”   “你全家,都是他杀的。”   阮原的手指收紧,黄沙从指缝间渗出来,通红流了一地,   “不是,不是———!”   他爱的池晋年,没有做那些错事。   爱他的池晋年,满心满眼都是护他。   这些,方世芸又怎么会知道呢。   眼泪落下,视野又清明。   阮原看到方世芸手里那个少年,双眼通红看着自己,   “嫂…嫂…..”   “我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痛苦万分,可他的眼睛,那么清明。   我知道…我都知道….   煦儿别怕,我来救你….   这些话却说不出来,喉间溢出的只有止不住的抽泣,一个字的空隙都找不到。   阮原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眼泪毫不留情砸在地上。   他就在眼泪和心脏破裂的痛苦中,匍匐在地,一点一点,朝那个少年靠近。   视线又覆上眼泪,开始模糊。   阮原朝那个少年伸出手,可是在这片模糊中,他清楚地看见少年的头垂了下去。   那个叫他“嫂嫂”的少年。   那个把鸽子绑在树上的少年。   那个…和他一样,相信着他二哥的少年。   心痛在胸腔炸开,少年的身子离开方世芸的手掌,倒在地上。   “煦儿———!”   “五皇子!!!”   阮原朝他伸出的手骤然垂下,焉焉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啊—————!”   眼泪落下,视野又清明。   倒在地上那个少年,分明闭上了眼睛。   阮原疯了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他身边,双手把他的头护在怀里,哭声在这荒凉的大漠一下一下,传到天际。   “煦儿醒醒….”   “我还要带你去见王爷,还要带你回去….”   “煦儿啊…..”他用粘了沙粒的脸颊一下下蹭着少年的脸,“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错了….   你可是那王爷,珍爱的弟弟啊…..   胸腔突然一热,什么东西疼痛着涌上来,烧到喉管。   阮原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把一片狼藉的黄沙染上一层芬芳的鲜红。   “王妃!!!”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那浑身是血的白衣公子,也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血腥味四散。   顾琮,我也..对不起你。   ————————   大漠的胡杨树下,小巧公子一身白衣站着。   头发还是高高束着,笑容还是那样摄人心魄。   池晋年走过去,手一揽,小巧公子就进了他怀里。   他笑一声,笑声银铃一样在大漠风里融化。   池晋年也笑,笑出阳春白雪,四季如春。   笑到那颗胡杨树,都开了满树的花。   “我当皇帝了。”他说。   “你来接我了。”他回。   那棵树突然一转,两人就站上了祁承殿前的台阶。   小巧公子一身红衣,为他量身定做的款式,不是给女人穿的嫁衣,却比嫁衣还美。   他紧紧拉着小巧公子的手,看着阶下跪了一地的人。   “你看。”他说,“他们要看你,都要仰头。”   “从今往后,无人敢轻视你,无人敢控制我们的人生。”   那小巧公子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又抬头看着那一片天,笑出张扬的灿烂。   “好啊,好啊。”   公子说着转过头,目光轻柔落在他脸上,温出一朵花,   “你不是晋王,我也不是晋王妃了。”   “但你成了皇上,我也做了那只凤凰。”   “晋郎,我和你暖着暖着,竟暖到这一步了。”   池晋年笑一下,扬起交杯酒,   “我们还要过好多礼节,夫人认真点。”   阮原抿起嘴,笑意旋转在嘴边,和他一扬举起酒杯,头微微往下,   “臣妾遵旨。”   两人都弯腰,酒杯磕碰出一声脆响。   而后他们交缠胳膊,酒液掺着笑意流进喉管。   “礼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盛大的帝后婚礼,盛开在两人梦里。   皇后醒来的时候,不在皇帝怀里。   皇帝醒来的时候,枕边不是梦里的皇后。   他们的枕头上,都沾了温热的眼泪。   池晋年坐起身,撩开床帘,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失去余温,冰凉。   李梧月睁开眼睛,看着他枕头上的眼泪,别过视线,起身拿了一身薄衫给他披上。   阮原坐起身,攥紧被单,有些沙哑的哭泣从喉间溢出,悲哀。   方世芸拿起放在旁边的水杯,送到他嘴边。   池晋年扯下李梧月给他披的薄衫。   阮原推开方世芸递过来的水杯。   薄衫落地,水也洒了一地。   “皇上。”李梧月说。   “原儿。”方世芸唤。   谁与谁共享同一个梦境,又是谁与谁被现实砸得粉碎。   今夜,谁比谁心寒。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靠梦境连接的两个人,作者君暴哭   暂时没有小剧场【】 第51章 旧人   方世芸扶起滚在地上的水杯。   “原儿,你吐血了,要喝药才能养好身子。”   他朝阮原坐近一步,那小巧公子却猛地瞪起眼睛,下意识挪开。   方世芸被他防备的视线一烫,拿起的药碗又放下。   “原儿。”   他垂下视线,   “我从没想过害你。”   “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你好,真的。”   “你若不信,你剖开我的心看看。”   他说着,抓起阮原的手腕扯向他的胸膛,动作凶狠,眼神却千万诚挚。   阮原呼吸一重,胳膊用尽全力挣扎,白皙的手腕霎时多出一圈红印,却没能挣得开。   “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   方世芸的语气几乎是哀求了,手的力度却没轻,几乎把那小巧公子扯进了自己怀里。   “你以前没有这么怕我的。”   “原儿,我伤谁也不会伤你啊….”   阮原挣扎不开,歇斯底里大叫一声,凄厉的声音颤抖着在房间散开,里面的悲哀吓住了床边那人。   阮原喊得太用力,上半身弯下去,他想抬起腿把脸埋进膝盖,却发现,有一条腿很疼,抬不起来。   他侧过脸对着方世芸,通红着眼睛,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伤我。”   “方世芸,”他抽噎一下,声音很虚弱,   “你叫我,如何信你。”   方世芸看着他那条包扎好的腿,怔愣一下,不再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扯了。   “是我不好,我那时..没控制好情绪。”   “对不起,原儿。”   “我只是觉得,”他攥紧拳,“你太傻了。”   “来,先喝点水,好不好。”   方世芸说着,又往杯里倒了些水,递到阮原唇边。   那小巧公子苍白着脸,瞳孔凝滞,像木偶一样偏过头去。   方世芸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把水倒进碗里,用勺子舀一下,再递过去。   阮原纹丝不动,像一个活死人。   “你何必这么伤心。”   “为了那种人…不值得。”   方世芸垂下视线,语气里藏了些隐忍的愤怒。   刚刚还僵着的那公子突然活过来,胳膊抬起打掉他手中的勺子,眼神比饿了几天的老虎还凶狠。   “你懂什么!!!”   他苍白着脸,像屋檐缝隙里冒出的花,脆弱,却多出一种病态的美。   方世芸手中的碗随着勺子落地,重重砸在地上。   他瞪大眼睛,愤怒终于爆发。   “是,我不懂!”   他的两只手在阮原惊恐的目光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逼他面对着自己,   “你和他万般深情,我不懂!”   “但是我知道,他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阮原愣一下,眼泪又串成珠子落下。   “啊———!”   他闭上眼睛收紧下巴,又歇斯底里大叫一声,声音逐渐变为无法控制的哭泣。   “你骗我!!”   “你杀了煦儿,还要….骗我….”   “方世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认识你!!!”   方世芸看着他疯了一样哭嚎,听着他说这些话,心脏顿时撕裂一般。   他腾出一只手捏住这小巧公子的下巴,逼他抬起头,自己的眼泪也流得汹涌,   “我骗你又怎样。”   “你已经在我地盘里,再出不去了。”   “如果不想跟着你那只狐妖被我杀了,你就把这碗水喝了。”   “我去给你拿药。”   想到顾琮,阮原霎时收了声,眼泪毫无意识划在脸上,他却停止了挣扎。   他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方世芸再次递过来的碗。   他要坚持下去。   为了王爷,为了顾琮。   只要活着,他和顾公子就一定能想到办法,从这里出去。   只要顾公子别死,别死。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掉进碗里,就着水一同流进喉管,痛苦加倍弥散,心脏却跳得坚韧。   ———————   阮原放下药碗,又侧过脸,不去看那人。   “你想去看那只白狐吧。”   方世芸没走,声音轻了好多。   阮原没说话,却朝他转过了头,眼底隐隐闪烁着火光。   而后他看着方世芸站起身,两只手不由分说伸过来。   阮原惊恐地用手抵住他胸膛,身子仍旧被他横抱而起。   “放开我!”   他开始剧烈挣扎,大腿也袭来疼痛,方世芸的手却还是死死托着他的身体。   阮原猛力敲打方世芸的背,那男人的脸色沉下来,任由他胡乱挥舞胳膊,   “别打了。”   “我带你去看他。”   阮原愣一下,悬在喉间的石头下落,扑通一声沉进心湖。   他闭上眼睛,不再挣扎,眼泪滴下来,砸到方世芸的肩膀上,让他抱着出了房间。   “方大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耳朵,阮原睁眼,看见明英恭敬地对着这边,脸上的张扬都不见,后面跟着好些陌生面孔,皆美貌得反常。   那个嚣张的猫妖,居然也会有这样恭敬的时候。   明明,连王爷她都没放在眼里过。   阮原看着她,下意识咬紧牙关。   明英站在廊檐的木地板上,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嘴角邪魅地扬起。   阮原愤愤移开视线,明英的脸和勾连的回忆还留在心里烧灼。   方世芸抱着他,经过廊檐,经过精心打理的小院池塘和石阶,来到一个紧闭房门的房间前。   两只妖守在门前,看见他们过来,皆恭敬行个礼。   “方大人。”   阮原沉着眸子,等着方世芸让他们开门,方世芸却说,   “开窗。”   那两只妖动作迅速地打开了窗,阮原的视线嗖一声窜进去,落在顾琮苍白的脸上。   这公子总是这样沉静,今天却可怕得毫无声息。   心痛爬上咽喉,眼泪却不再作祟,唯有抓着方世芸肩膀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阮原咬着下唇,呼吸难以抑制地重了几分。   这时耳边传来方世芸的声音,   “他没死。”   “但他随时可以死。”   “原儿,你要听我的。”   阮原脖子僵硬着,落在顾琮脸上的目光颤抖着愤怒。   窗户猛地合上,视线被腰斩。   “原儿,”方世芸又在耳边说,“我不会害你的。”   “我只想你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养好身子。”   “以后,才能与我,一起守住南域的江山。”   方世芸转过身,阮原粘在窗沿的视线也被强行扯断。   他抱着他来到刚才的小院,   “你看,这院子,和方府像不像。”   “那边还有一颗合欢树,也是我亲手为你栽的。”   “明年,就能开花了。”   阮原痛苦地闭上眼睛,才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   现实,为何残酷至此。   旧人,不再是旧人。   而他在等的人,也杳无音讯。   王府里的槐树,军营门口的胡杨,都还在吗。   池晋年,你也还在念着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方世芸像一个深井冰。”   阮原:“他不是像,他就是。“   顾琮【肯定】   方世芸【委屈】:“原儿…“ 第52章 酒后   小罗扶着李梧月走到御花园的池塘跟前,远远见那亭子里一抹金色的身影。   小罗轻轻用胳膊往那边扬了扬,示意李梧月过去。   李梧月却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幽静的荒凉。   她另一只手扶好头上沉重的发钗,搭在小罗手上的手微微颤抖一下,   “皇上昨夜又梦魇了。”   “走吧,别去扰他。”   小罗点点头,扶着这华贵的娘娘转过身,踏着来时的小石板路,慢悠悠走了回去。   御花园桂花开得正盛,满园飘香。   可是这香味,闻起来却悲伤。   “皇上喜欢什么花,御花园的花木该换了。”   罗祥站在池晋年后面,半弯着腰,垂着视线。   池晋年的脸往李梧月消失的方向微微侧过去,声音依旧稳重,   “别种槐树。”   “其他都可以。”   罗祥应一声,“嗻。”   池晋年收回落在那边的目光,转而看着面前被风吹起波澜的湖,   “你妹妹,朕带进宫了。”   “就跟在皇后身边。”   罗祥的表情还是那样,没有变化,   “谢皇上垂爱。”   池晋年两只手背到身后,看着这谦恭的公公,   “你不去看看。”   罗祥这时才扬起嘴角,身子依旧躬着,   “回皇上,奴不去了。”   “看她活着,活得安康,不相认又何妨。”   “总归在她眼里,奴早就是个死人了。”   池晋年顿了一下没说话,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这么多年你为我做事,都是为了她。”   “如今就这样算了,没有不甘?”   罗祥还是笑笑,   “皇上,在奴心里,她活得好,就够了。”   “哪天她在宫里遇到麻烦,奴能伸手帮她一把,还要多谢皇上赐奴这个机会。”   活得好,就够了…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睛,空气又混着桂花香陷入寂静。   那小巧公子如今,活得好吗。   没有他,也会快乐吗。   桂花香停在鼻尖,成了那小巧公子头上清新的发香。   小巧公子歪在他的胸膛,抬起的指尖缠住他的鬓发。   小巧公子扶在马车的窗沿,上元的灯笼光落在他如画的脸上。   小巧公子回过头,唤他一声“晋郎”。   疼痛深陷在血管弥散,秋风怎么吹,都隔着温热的皮肤。   所以他在这亭里站多久,疼痛都不散。   池晋年收回视线,转身走出亭子,一朵被风送来的桂花落在他鼻尖。   他伸手摘掉,那小巧公子笑笑,说,   “我这鼻子,不是粘叶就是粘花。”   他也笑笑,说,   “无妨,以后我鼻子粘上,你也替我摘掉就是。”   再回过神,公子却不见,唯有手心一朵稀烂的桂花。   ————————   传来敲门声,阮原倏地睁眼。   抬头,推门的人却不是方世芸。   一个模样可爱的姑娘进来,看起来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她端着一盆水,瑟瑟来至阮原床边跪下,不敢抬头看他。   “阮大人。”   “奴婢奉方大人之命,伺候阮大人洗漱。”   阮原坐起身,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一下子,好像回到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碧瑶的模样。   那时她也是这样瑟瑟跪在自己床头,声音小得可怜。   眉心一动,阮原抬手,落在那姑娘头顶之前,却停住了。   这不是人,这是妖。   他闭上眼睛,偏过头不再看她。   “起来。”   “以后不要叫我阮大人。”   “我是人,你们妖的规矩,与我无关。”   姑娘惊异地抬眼,阮原发现,她看起来也和碧瑶年纪差不多大。   “那..要叫什么。”   视线无法控制变柔和,阮原坐好,把手伸进温水里,眼底铺上一层灰暗,   “叫,阮公子吧。”   姑娘把盆旁边的布放进盆里打湿,小心翼翼给他擦起手来,   “是,阮公子。”   “你..是人还是妖。”   阮原没忍住问道。   “阮公子,奴婢是妖。”   阮原眼里露出一股了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从前是人,还是一直是妖。”   姑娘没有抬眼,   “奴婢从诞世起,便是妖了。”   “只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妖。”   阮原又侧过脸看着她,   “都是妖,有什么区别。”   姑娘笑着摇摇头,   “大人不知,区别大着呢。”   “比如方大人,在妖界的地位,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   “他是那位大人器重的人物,动动手指,便能招来一支大军。”   姑娘说着,抬起眼,   “你们凡人,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吗。”   阮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语气有些动摇,   “方世芸,从前是人。”   姑娘点点头,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容,   “是呀,可方大人身上流着阴阳血。”   “流着阴阳血的人,方能变成妖。”   “这世间,”她眼中闪烁着艳羡的光芒,“流阴阳血的凡人,同时只可存在两个呢。”   “正因如此,流着阴阳血又甘愿变成妖的人,才更宝贵。”   阮眼怔怔坐在原地,思绪飘回黄沙里那夜,他被方世芸放在石阶上,对他说,   “成了妖,便有护你的力量。”   千斤重的回忆砸在胸膛,阮原痛得闭上眼睛,皱眉,心脏流出血。   方世芸,为了他,成了妖。   那姑娘自顾自说着,丝毫没看出他的不对,   “奴婢还听说,另一位阴阳血的大人也成了妖。”   “好像如今,就躺在我们院里。”   阮原惊地睁眼,两只手抓住那姑娘纤细的肩膀,眼中的血丝挣扎,锋利得可以杀人,   “你说什么?!”   动动手指,便能招来一支大军….   那么王爷的妖军,是…   ————————   夜色沉静,却弥漫着危险的气味。   阮原微眯着眼睛,看着那守门的妖走开,毫无睡意。   他掀开被单下床,一条腿自若地挪下床,另一条腿却艰难。   他忍着疼痛,整个身子撑着桌子站起来,控制声响挪到门边,磕磕绊绊。   伸手往窗纸上扎个洞,凑过去警惕地看了看,一只手打开了门。   上半身探出去,视野却被拦住。   惊恐爬上眼角,他抬头,对上一双严肃的眼睛。   “大半夜,去哪里。”   阮原呼吸凝滞一瞬,嘴唇张开又合上。   最后还是低下头,没有回答。   方世芸的醉意隔着空气传过来,砸在头顶。   阮原执拗地转身,拖着那条走不了路的腿,一点一点往里。   方世芸的视线落在他腿上,瞬时黯了好多。   他刷地把手往后关上门,一步上前,猛地扯住那小巧公子的胳膊,在那公子的惊呼中把人横抱而起,丢在了软绵绵的棉被上。   “方…!”   阮原还没说完,下巴就被猛地掐住。   月光钻过窗户的缝隙,落在面前那双可怖的眼睛上。   可怖,却怎么也覆着偏执的深情。   阮原瞪大眼睛,瞪得眼眶干涩。   危险窜上喉间,他还未来得及发声,就有一张温热的嘴唇贴上来,含住他的唇瓣,粗暴,却控制着力度。   旧日的情意,生根发芽,十几年以后,换来一个强硬的吻。   强硬到,吻出血痕。   方世芸被推开,嘴唇干疼,目光却生生。   “方世芸!”   那小巧公子一掌过来,脸颊上又多出一个掌痕,和那道可怖的鞭痕挨在一起,辉映。   “卑鄙!!!”   “你再敢动我一根手指…”阮原眼眶含泪,眼神却凶狠,坚定着撼天动地,“我就是出不去,也一把火烧了这里…”   “与你…”   “同归于尽。”   方世芸一只手抚上被他咬出血的唇瓣,沾上血,又放下。   “原儿,为什么…”   “我爱了你十多年,十多年啊…”   他突然泣不成声,抓住阮原肩膀的衣服,低头哭得歇斯底里。   “我真的…真的……”   “想与你…相守一世…想与你…共白头…”   “为什么…为什么———!!!”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悲痛着落下,砸在被单上却毫无声响。   “你违誓在先。”   “我们,再回不去了。”   方世芸突然抬头,眼泪流得比他还汹涌,   “不是我想违誓!!!”   “那连珺秋…拿上吊逼我成婚….”   “他爹…拿刀架在我爹脖子上,原儿,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从没爱过别人..原儿啊….”   方世芸哭着,竟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庞之前,又在阮原怔怔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   “只要你别走,我绝不再碰你,好不好…”   心脏被他脸上的鞭痕抽得生疼,阮原的胸腔也开始剧烈颤抖。   他拼命把抽泣咽进喉间,悲伤涌上来,又压下去,硬是没哭出声。   “出去。”   他不再说话,扭过头,直到那狼狈的人出了房间,都没再看一眼。   错了,全都错了。   可这就是命。   池晋年早就烧烙在心里,刮都刮不掉了。   他的王爷,什么时候才来接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方世芸!放开原原!”【尖叫】   池晋年:“去死———”【拔剑】   方世芸:“我没干什么啊…”   阮原【哭】 第53章 等我   池晋年看着面前的宫殿,连门前都长了高高的草,无人打理。   这娘娘,这心高气傲,从不愿低头的娘娘。   这把亲生儿子推上断头台,疯得不成人样的娘娘。   罗祥说她时日无多,他才硬下心看看。   好说歹说,也母子一场。   池晋年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面相陌生的宫女惊了一下。   那宫女面色灰暗,看到他身上的龙袍,眼睛却骤亮。   “娘娘..娘娘…”   她吓到忘了规矩,在这皇帝面前礼都没行,就连滚带爬到那娘娘身边,扯住娘娘的胳膊,   “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池晋年眸子一沉,落到那娘娘脸上。   她曾经不愿任何一点脏东西粘上脸颊,如今却顶着一头乱发,双眼无光。   “皇上。”   那娘娘念了一声,没缓过来。   “是皇上,娘娘,是皇上!”   那宫女抓着她的手,神智也不太清醒的模样,   “娘娘快去,我们有救了,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那娘娘的瞳孔震一下,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池晋年都呼吸凝滞。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一头饿虎一样扑过来,嘴里喊着,   “把年儿还我,皇上!!!”   池晋年瞳孔放大几分,身子往旁边一侧,轻松躲过了她的袭击。   那娘娘没站稳,咚一声,扑倒在他身后的地上。   “年儿….年儿啊…..”   她用手撑在地板上,头低着,哭声撕心裂肺地在这殿内回荡。   耳膜收到刺激,鼻尖酸疼。   池晋年闭上眼睛,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看着地上那狼狈的女人,头发散了一地。   他蹲下身,一只手抓住她细瘦的胳膊,扶起她的身体。   “母妃。”   “我是年儿。”   他说。   那女人目光空洞地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一只手颤抖着指上他胸前绣的龙,   “你不是…”   她说着,手又移开,在空气中比划着一个高度,   “我的年儿,只有这么高。”   她脸上出现一个笑容,“我的年儿,可争气了。”   “你知道吗,我光看着他…看着他下学归来,背书给我听,我就满足了….”   池晋年抓着她胳膊的手指骤然收紧,眼眶突然烫起来,烧出一抹红色。   那女人没管他,自顾自说,   “我的年儿,只有这么高,却能骑马了。”   “他骑马,骑得那么好…”   “可是他练武回来的时候,那双手,”她笑得比哭还狰狞,好像那小孩儿就站在她面前,摊开手掌给她看,   “总是伤痕累累的,流着血。”   “我心疼,心好疼…”   “我不想他练武了,可他却笑着说,”女人笑意全无,话语又变成哭嚎,“他父皇,今日又夸他了。”   “父皇,父皇,他父皇….”   “眼里根本没他这个儿子!!!”   女人突然可怖地瞪大眼睛,疯狂着揪住池晋年的衣领,   “皇上!你杀了他!!!”   “我的年儿,是你杀的!!”   “他可是…”   “他可是你儿子啊——”   眼泪再扛不住,瀑布一样滑落。   池晋年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腕,呼吸急促几分,   “母妃。”   “你早便知道,不是吗。”   那娘娘一愣,眼泪突然断线。   “是我…是我…”   “是我对不住他…”   “年儿啊…是娘错了….啊…..”   她紧紧抓住池晋年的肩膀,把头埋在他胸膛,泣不成声。   她就这样哭了好久,直到再哭不出声。   她就这样靠在池晋年怀里,直到再没有呼吸。   她心心念念的年儿,终于回来了。   可惜她没能认出来。   池晋年也就这样,在她殿里坐了一下午。   直到太阳西沉,他们这可悲的母子情,才最终落幕。   ————————   顾琮睁眼,精神气还没凝聚就腾地坐起身。   看不到那小巧公子的身影,他连呼吸都跟着没了实感。   他哗一下掀开被子,伤口的疼痛被心焦掩盖,门口守着的妖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他破开。   门板碎成几块飞出去,把前面两只妖砸得意识模糊。   “来人!”   一只妖叫着拖住他的腿。   顾琮看都没看他,一掌运气过去,那小妖就没了声息。   好几只妖冲过来,神情紧张,与他隔了好几步,都不敢下手。   流着阴阳血的大人,谁都知道不好对付。   而且这大人,看起来格外愤怒。   “王妃在哪里!”   顾琮大喝一声,眼眶通红。   那些妖没回答,还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厮打的声音。   衣衫又破开好几个口子,原来的伤口隐隐作疼,可顾琮心里,只有找到那个公子。   “住手!”   突然,一个清澈的,带着焦急的声音闯入。   顾琮眼睛睁大,朝挡住那声音的妖一掌过去,那妖吐血倒下,身后那公子的脸却出现在视野里。   公子坐在矮矫上,腿用一张华丽的毯子盖着,矫旁跟着好几只妖。   顾琮一条腿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抬头看他。   那公子的脸还是白净,一眼看过去没有伤痕,唯有手腕上,一圈红印。   疼痛这时才弥散,汗滴冒出来,从额头滑落到脖颈。   顾琮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眼中的焦虑却藏不住,   “王妃…”   “顾公子。”   那公子打断,眼波疯狂摇晃,却死死定在他脸上,   “我没事。”   “你留在这里,好好养伤。”   难以抑制的愤怒涌上来,顾琮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喝一声,   “王妃!!!”   “王妃忘了和王爷的约定吗!”   阮原呼吸顿一下,悲哀紧紧揪住咽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眼底回荡着隐忍,语气第一次不容置疑,   “顾公子回去休息。”   “我们走。”   他硬生生别过视线,切断顾琮朝他脸上投过来的炽热,吩咐一句。   旁边那几只妖抬起矮矫,这公子于是在顾琮声嘶力竭的叫喊中背过去。   “王妃,王妃!!!”   “王妃,王爷还在等你!”   “王爷,”顾琮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不少,“会来找我们!王妃切不能在这里放弃啊!”   阮原听不下去,眼泪流了一脸,却没回头。   他抬手,那矮矫又停下。   “顾公子。”   矮矫上,响起他纯净的声音,把这小院的秋日,都染上一层晨露,   “你的命和我连在一起…”   “方才是,我们。”   顾琮一怔,一滴滚烫滑落脸颊,悲愤交加。   在这滚烫中,他看着那几只妖扛着矮矫越走越远,而后方世芸背着手,在靠近那矮矫之前,看了他一眼。   方世芸眼里有敌意,顾琮攥紧拳,想冲上前。   可是方才那公子,要他活着。   ————————   “皇上下个月要选妃了。”   “宫里可要热闹好些。”   “是啊是啊,宫里如今就七公主一个小孩和皇后一位娘娘,以后多些小主,可不热闹。”   “我还听说啊,皇上这次选妃,放开了限制…南域人也可参与呢。”   “啊,是不是因为,皇上之前那位晋王妃…”   “嘘!这名字在宫里可不兴提,前几日就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说了,被皇上听到,直接拔了舌头。”   那几个宫女唏嘘一阵,声音顿时小了好多。   李梧月站在拐角后面,扯住小罗的袖子阻止她冲出去。   那些宫女的交谈于是安然消失在远处。   李梧月侧过脸看着小罗,笑一下,   “皇上选妃,给宫里增添人气是好事。”   “以后皇上还要延绵子嗣,振兴龙脉。”   “至于那个人,皇上不让提,她们只敢偷偷说,于我们而言,有何妨。”   小罗顺从地低下头,退到她后面去了。   李梧月迈开步子,刚走过拐角,就迎面看见一个宫女牵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穿着精致的裙子,头发也盘得很好,不过两三岁的年纪,表情却一副忧郁的大人模样。   这就是七公主了吧。   皇上唯一留在宫里的,妹妹。   其余没长大的皇子公主,都遣出宫住了。   李梧月扬起一个笑容,突然在这小姑娘面前蹲下,朝她伸出手。   “参见皇后娘娘。”   旁边那宫女一跪,小姑娘却只顾看李梧月散发香气的掌心。   李梧月看着她,眼波温柔。   “七公主,给皇嫂抱抱可以吗。”   小女孩猜疑地看了她一阵,却抵不住她周身香气和温柔眼波的感染,羞涩地张开了双臂。   李梧月把女孩抱在怀里站起身,眼睛笑出一枚弯月。   池晋年远远站在拐角,看着她柔美的侧颜。   “晋郎。”   耳边响起那小巧公子的声音,袅袅。   “晋郎为何,没有子嗣,是不喜欢小孩儿?”   他记得那小巧公子躺在自己大腿上,他记得拿一根手指轻拂公子的额头,记得他说,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便沦为权利的棋子。”   “我想他和我不一样。”   “想他有一位爱他的好父亲,好母亲。”   “如今王府的女人,都不是真心。”   “唯有你,不一样。”他低头,对上小巧公子的眼睛,“也因为是你,所以我无子嗣,也没关系。”   眼眶装进那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开始生涩。   他的正缘是李梧月。   可是他放不下阮原。   池晋年转身,挺俊的背影消失在层层桂花枝头,无端寂寞。   罗祥往李梧月那边看了一眼,转身跟上了池晋年。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你的命和我连在一起,方才是我们。”   作者君:“啊啊啊啊啊原原好A!” 第54章 偏执   方世芸每天都让小妖带阮原到院子里散心。   每天,也许他和顾琮在院里叙一阵。   这天午后,顾琮回房歇息了,阮原也坐在矮矫上,正准备回房,却突然听见那边有什么声音。   “我都敢抓!”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父亲是守备安抚使,我妹妹下个月就要入宫选妃!”   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窜入耳朵。   “入宫”那两个字一响,耳膜便被震碎。   那男子还在骂骂咧咧,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也可能是自己心绪太凌乱,听不清了罢。   “过去,带我过去。”   阮原伸手指着声音源头,眼睛不由分说瞪大,不容置疑的模样,   “那边,快!”   众妖不敢违逆他,忙抬着他的矮矫过去了。   阮原看着被五花大绑在小院一角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凶巴巴的,想来是说话那人了。   “停。”   阮原抬手,众妖就把矮矫放在了男子面前。   那男子抬头,看着这打扮华丽的陌生公子,脸色苍白,嘴唇却殷红,比女子还惹眼几分。   一看这媚人的模样,就是妖。   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身份不一般。   “喂!”   他对着这公子大叫一声,眼神凶狠,   “刚刚的话你听到没有!”   “管你是人是妖,我,你们惹不起!”   那公子却直直看着他,站起身,腿上的华锦滑落。   “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入宫选妃,再说一遍。”   男子不耐烦地皱起眉,“新帝登基,自然要充盈后宫,还有什么好说!”   那公子视线飘忽,嘴里痴痴念着“新帝登基..新帝登基…”,而后目光一滞,又死死粘在男人脸上,   “新帝,是谁?”   “晋王!”   “晋王…晋王…”   那公子眼里出现喜色,脸颊也终于覆上一层薄红,   “王爷赢了,赢了!”   阮原闭上眼睛,那又长又卷的眼睫毛上,霎时沾上一滴晶莹。   王爷就要来接他了。   突然,思绪一转,“选妃”这两个字终于砸在脑袋上。   他一怔,拳头下意识攥紧,那双眼睛骤然恢复清明,   “皇上要选妃,那如今,皇后…”   男人扫他一眼,怪他一无所知似的,打断道,   “皇后娘娘,乃是李相之女!”   李相之女…李相之女….   那天晚上方世芸的话又窜入脑海,生生敲击心脏,   “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立李梧月为后。”   “他早就把你,遗弃在这该死的大漠里了。”   那天晚上李梧月的一字一句又流出血,烫着神经,   “如今他爱你,可谁又能说得好,下一个八年。”   一只只手抓住心脏撕裂,根植在心底的信任又粘回去,再撕裂,反反复复。   池晋年,娶了李梧月。   他让她代替自己,做了那只凤凰。   气血上涌,好容易恢复血色的脸又骤然发白。   那王爷的声音在耳边,散不去。   “等我打下这江山,一定,回来接你。”   是啊,他会回来接我的。   他说过那么多次,骗谁都不会骗我。   眼泪瀑布一样流下,喉间却渗出一句有力的嘶吼,   “不可能!”   “你们说的话,没一句可信!”   那男子愣一下,眼看柔弱不堪的公子老虎一样瞪起眼睛咆哮两句,而后跌坐在矮矫上,旁边的妖生怕他晕过去似的,飞快扛着他走了。   突然,一道妩媚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真正令人头皮发麻,   “守备安抚使的儿子又怎样~”   “来了这里,都是食物而已。”   视线骤然一黯,彻底黑下去之前,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方才那公子的抽泣。   死亡的惊恐弥散在空气中,却敌不过矮矫消失的方向,袭来的沉重悲伤。   ————————   “你知道了。”   方世芸推门进来,那公子独自坐在榻上,眼泪毫无声息流着,他表情却坚韧。   “那些人,是从明英那坊里抓过来的。”   “不是我说的,你总该信了。”   方世芸说着,往床榻靠近。   那公子却猛地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眼神狠戾得可以杀人,   “我不信!!!”   “你以为你安排一两个人同我说这些话,我就会中你的计吗!”   “我告诉你方世芸,”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有关那王爷的事只是想想,余震都痛彻心扉,“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他在我心里…”   “永远守信。”   方世芸皱眉,声音也因为这倔强的公子忍不住愤怒,   “你….”   “你傻成这样,谁救得了!!!”   阮原看着方世芸的表情,悲愤,恨铁不成钢。   万分真实。   可越真实,他越不能相信。   因为他口中说的那些真实,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王爷怎么接他回去。   “我从没让你救过!”   “方世芸,别自作多情,可以吗。”   眼泪刀子一样剜着脸颊,他就这么把插在心上的斧头□□,扔在了方世芸心上。   方世芸果然很受伤,他那双瞪得通红的眼睛,都快要流出血来。   即便这样,他也不会相信方世芸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嘴里的句句深情,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换不回池因煦的命。   他记得那个少年是怎样被方世芸掐着脖子,是怎样在那般痛苦中对自己说,池晋年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是啊,方世芸懂什么。   在树下和池晋年舞剑的人是自己,看着池晋年骑马冲进火光的人是自己,和他一起赏灯的人是自己,接过他玉佩捧在手心的人是自己….   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那王爷的真心。   那王爷明明,明明深情。   阮眼闭着眼睛,听到方世芸怒气冲冲出去了。   “咣”一声,关上了房门。   思念这时才破茧,爬上咽喉,哭声才一下一下有力撞击心扉。   王爷,快来找我。   快让他们知道,你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靠近床榻这边的窗户传来细微的声音,阮原收起哭声,抚上窗沿,一只手颤抖着开了窗。   顾琮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令人心安。   “顾公子!”   他压低声音,眼泪糊了一脸。   而后他看着顾琮扬起嘴角,一只手抬起替他撑着窗户,温柔得好像拂过脸颊的秋风,   “王妃。”   “王爷一定,会来接我们。”   “王爷说到做到。”   “他们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阮原也学他扬起嘴角,却忍不住抽搐几下。   他吸吸鼻子,讲不出话,眼泪一掉便没了讲话的力气。   “嗯。”   好久,喉间才挤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和顾公子一起,等王爷。”   “王爷找不到,我们便去找他。”   那树下的承诺,一许,就是一生。   摧毁起来,怎会那般轻易。   ————————   皇帝沉着脸坐在殿上,美貌的皇后画着浓眉,坐在他身边。   年轻的秀女一批接一批站在殿门口,那皇帝的瞳孔却动都没动一下。   直到一朵桂花飘飘悠悠,落在一张白净的脸上。   刚触碰到她的鼻尖,就成了槐花。   池晋年的眼睛活过来似的,终于颤抖着多了一丝情绪。   “殿前失仪,剥夺名额,拖下去。”   前面响起罗祥尖利的声音。   池晋年看着那小巧公子抬起脸,眼眶通红,却隐忍着不说。   他懂,他身上那些委屈,没有人比他更懂。   眼见那公子跪在地上,又起身要走,池晋年骤然从龙椅上起身,在罗祥和李梧月惊讶的目光中大步走下去,   “慢着!”   他的龙袍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多了几分惊慌,好像一个生怕被抛弃的小孩。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托起那小巧公子的胳膊,托着他站了起来。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捻他鼻上的花,目光颤抖着落在公子脸上。   “别走。”   “留下来。”   那公子睁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一如他摘掉红盖头的时候。   一如他打翻他手上毒酒的时候。   一如他握着他的手,在那棵树下,用剑划着雪花的时候。   回忆扎人,痛彻心扉。   “西北守备安抚使之女刘新怡,赐花,留牌子———”   罗祥的声音又响起,划破回忆的画纸。   池晋年回过神,面前的小巧公子不见,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垂下手,眼白覆上血丝,生生从那张画纸中被拽了出来。   这时他才看到,他手心里的是桂花。   他抬头,才发现,那一地银白,早就换了一片金黄。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坐回殿内的龙椅上,眼泪逼上眼角,却没来得及落下。   那些秀女头上的簪子,要是插在公子的头上,一定更美。   可那公子不该待在这金丝笼里。   他早就,成了自由飞翔的寻常鸟。   —————————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怡贵人…”   “知道了知道了,本是天大的霉运,这下倒好,成了天大的福分。”   两个中聚宫的宫女在膳房说话。   “听说今夜便被皇上翻了牌子。”   “而且啊,那位小主的娘是南域人,只怕更得圣心呢。”   “皇上先前只歇在我们宫里,只怕形势要变了。”   “说到这里,我一直觉得,皇上和娘娘…有点貌合神离…”   膳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两个宫女一惊,摆在桌上的白菜也掉了好多棵。   小罗恶狠狠看着她们,抓起旁边的扫帚就打过去。   这宫里的掌事宫女虽不能说话,却是娘娘亲自带回来的,无人敢惹。   夜里的膳房,传来好几声惨叫。   而那殿里端坐的娘娘,梳好妆,等了那威严的皇帝一个晚上。   皇上果然没来。   她与皇上,的确貌合神离。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梧月:“为什么一直虐我!!!”   作者君:“是哦,你和池晋年成婚以后更虐你了。”   李梧月:“池晋年没心没肺!”   阮原【愣】 第55章 怡人   那小巧公子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胡杨树边,手里拿着剑。   李梧月抬脚走过去,公子用一侧的身子轻靠树干,朝她看过来。   “到现在也不肯叫我一声王妃,是吗。”   公子清澈的声音传到耳边,激起心湖一层震荡。   她停下脚步,与他隔了两步距离。   那小巧公子笑一下,把头轻靠在树干上。   “事到如今,我该叫你一声皇后了。”   他白皙的手臂一抬,手心摊开,那胡杨树上竟开了一树白花。   风过来,吹落好几朵,一朵落在他掌心,一朵落在他鼻尖。   “皇后娘娘,”他自己捻掉鼻尖上的花,放在掌心,没有看她,“你坐了我的位置。”   “可是你赢了吗。”   李梧月瞳孔放大,看着那公子轻轻吹走掌心的花,转过来望着她,笑得柔美又嚣张。   “你有这个后位。”   “可我有晋郎的心啊。”   无法忍受的疼痛钻入心房,搅得稀巴烂。   眼泪滑落,她怔怔看着那小巧公子捏着剑转身,盘在头顶的发乌黑,几缕鬓发留出来,跟着落花飘荡。   “皇后娘娘。”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可怜人。”   “你把自己囚在那诺大的牢笼里,却关不住他的心。”   小巧公子回过头,笑一下,   “你只囚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我想看看,他要花多少个八年,才能忘记我。”   他清澈的声音银铃一样,消失。   她打湿的枕头在夜里,格外凉。   ——————————   第二天众妃来请安的时候,李梧月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看到怡贵人那张清巧的脸,那双坚韧的眉终于忍不住动了动。   “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那怡贵人抬眼的时候,心脏又一颤。   她的眼睛,和那小巧公子一样,清澈。   李梧月垂下视线,心脏却在暗处发烂。   后面的场面话,哪些从自己嘴里说出去,哪些从耳朵飘进来,都分不清了。   叙完,妃子们起身要走,这温柔的皇后却轻唤一声,   “怡贵人。”   “留步。”   怡贵人不解,却恭敬地转回来,对她福身,   “娘娘有何吩咐。”   李梧月淡淡一笑,看着她别在头发上的桂花,   “妹妹得皇上看重,多在皇上身边,以后一言一行还得万分谨慎才是。”   “投机取巧之事,少做为好。”   她意有所指地睁大眼睛,目光却飘远,   “妹妹以为,皇上喜欢的,真的是桂花吗。”   他喜欢的,只有那个公子罢了。   —————————   阮原的腿在缓慢恢复,这两天能试着下地走路了。   那天那小妖扶着他,刚走出檐廊,就看到明英一身华衣,脸上戴一条粉色的纱巾,小指高高翘起,翩翩起舞。   他的目光越过她妖娆的身姿,落在后面排排跪着的姑娘脸上。   “小小,”他往那边一指,“这是在做什么。”   小小搀着他的胳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哦,明英大人在教她们跳舞呢。”   “那些姑娘,为什么要学跳舞。”   阮原还是不太明白,被小小扶着,一点点在檐廊上前进。   “那些不是姑娘,她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要被送去歌舞乐坊的妖。”   小小羡慕地看着那边,“学这些技艺啊,是为了求生。”   “求生?”阮原不解,步子也下意识一顿。   “嗯。”小小扬起一个天真笑容,“妖要活,就得吃人。”   “她们去乐坊,便是抓人来吃。”   “越多人投入她们的怀抱,她们就有资格挑选。”   “比如明英大人,成了花魁以后,便只吃相貌姣好的男子了。”   阮原呼吸一滞,手指骤然收紧,不远处那动人的舞蹈,顿时阴暗得扎人眼睛。   他好像看到明英脚下的地板,泛起一大片黑色,无数双鲜红的手伸出来求救,却无人应和。   “阮公子?”   “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吓到公子了。”   小小皱起眉。   阮原收回神思,胳膊被她攥着的部位袭来一丝丝冰凉。   “没有。”他扯起一个笑容,“妖吃人,我早就知道了。”   “而且,”他清澈的眸子骤然黯下去,随着记忆的河流翻滚,“明英的招数,我也体会过了。”   他爱的那个王爷,曾经就这样被她攥在怀里,只差一点,就离开他的视野。   “不愧是阮公子。”小小看他一眼,“我对阮公子的印象就是…”   “看上去是弱不禁风的凡人,实际上,即便是妖也斗不过。”   “那天好些人从乐坊被抓进来,我听说阮公子看到了,以为您会去救。”   阮原又抬起头,目光又定在明英跳舞的檐廊。   许久,他才回一句,   “我没你想的那么强。”   “好多我想护的人,都没护住。”   “如今我自顾不暇,又怎么去救别人。”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   王爷说的对。   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同人的命在不同人心里,价值千差万别。   而同一个人的命在同一个人心里,也会千差万别。   他闭着眼睛迎上前面吹过来的秋风。   如今他的命在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里,有没有轻一些呢。   这个答案,他快等不及了。   伤一好,他便要和顾琮一起,逃出去。   ———————   “皇上一闲下来,必要到那亭里小憩。”   “什么也不做,光看着湖面。”   怡贵人对身旁的宫女说着,扬起嘴角放轻脚步,朝那身材高挺的男人走过去。   她生了调皮心思,本想捉弄一下,守在亭前的罗祥却弯下腰,   “怡贵人安。”   那皇帝听了,没回头,端在胸前的手却攥紧。   怡贵人轻轻扫了罗祥一眼,没说话,扬起的下巴到池晋年跟前才落下。   “妾参见皇上。”   池晋年动都没动一下,沉声道了句“平身”。   怡贵人知他是冷淡性子,也不生气,肩膀却自顾自往他身上粘,   “妾前些日子看见皇后姐姐在这湖里游船,这湖之景色,想必尽览眼底了。”   “皇上喜欢这湖,何不下去游船?”   池晋年声音还是沉着,目光落在她往自己肩膀蹭的胳膊上。   怡贵人对上他冰冷的视线,手指一弹,没再贴着他的肩膀。   池晋年收回目光,   “喜欢,没必要尽览。”   他喜欢这湖,因为他和阮原从未一起在亭里赏过湖。   哪怕是在宫里的路上走着,脑子里都能出现那哑巴王妃被自己牵着穿行的影子。   他和他一同去过太多地方。   如今留给他的,只有这亭子罢了。   “晋郎说得对。”   怡贵人看似随意地回应一句,目光却往那人脸上轻瞟。   “什么。”   那男人身上好像有个火药桶被点燃,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难得地对上她清澈的眼睛。   “你叫我什么。”   他皱眉,空气中已然弥散着危险的气息。   怡贵人被他这样看着,浑身猛颤一下,抖着声音道,   “晋..郎….”   说完立刻跪在地上,额头死死磕着地面,   “妾不是有意的,求皇上饶命…”   “皇上,妾再也不敢了….”   她低着头,感觉到那男人蹲下来,呼吸还没找回来,衣领就被猛地一提。   眼泪哗地一下冲撞脸颊,那男人刀子一样的目光,容不下任何感情。   “你很聪明。”   “朕不知道你从哪打听到这个称呼…”   他的字句慢慢从喉间渗出,却更有压迫力,   “但你赌错了。”   “这个人,在这宫里,谁也不能提。”   他的位置,也没有人能替代。   池晋年说完,猛地甩手放开她的衣领,那女人就惊叫一声,倒在地上。   哭声响彻整个亭子,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也没看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怡贵人捂着胸口,哭得歇斯底里。   罗祥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跟着池晋年消失在御花园。   那天以后,皇上再没翻过怡贵人的牌子。   也再没到过那个湖边的小亭。   李梧月坐在窗边叹口气,   “她因为那人进了宫,想要死死抓住这条绳子,也是人之常情。”   “越往上抓,就越想将那人替代。”   “到底,还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她朝小罗伸出手,脸色疲惫,   “小罗,扶我进去吧。”   “这风,吹得我头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怡贵人:“什么?不能玩替身梗?”   阮原:“我已经玩过了,而且我比较厉害。”   怡贵人【幽怨】   阮原:“你这么菜还是出宫吧,换我来。” 第56章 子时   阮原和顾琮坐在檐廊下,周围隔着一段距离守了十几只妖。   “顾公子伤好多了。”   阮原笑笑,“都能吃得下一整碗饭了。”   顾琮也笑笑,“前段时日实在有愧,承蒙王妃照顾了。”   阮原摇头,夹了片肉放在他碗里,   “顾公子客气了。”   “我还要谢顾公子,在这里陪我。”   “要不是你,”他抬眼,对上顾琮平静的目光,“我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说来奇怪,明明这一院里,独我一个凡人,我却总觉得,顾公子和我是一样的。”   那平静的目光,听了这话,却开始颤抖,而后垂下。   他没说话,阮原于是移开视线,看着那颗合欢树,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好像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   “只一眼,便成了故人。”   他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身旁那人眼底越发汹涌的波浪。   “也可能是因为,”他温柔地笑起来,思绪飘远,回到那间客栈,“那个时候我太讨厌王爷了。”   “我讨厌他,让我杀方世芸。”   “所以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格外和善。”   “现在想来,”他的笑容覆上一层悲伤的光,“我若更早了解王爷一点,更早….”   “煦儿就不会…”   他突然说不下去,低着头。   顾琮看着他,下意识皱起眉。   那小巧公子小声哭起来,顾琮看着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大腿盖着的华锦上,一只手抬起,揽上他的肩之前,又放下。   顾琮轻轻往公子那边靠一点,   “王妃没做错。”   “王妃素来坚持本心,从前一样,现在也一样。”   阮原呼吸抖着抽一下,哭声被重新咽进喉咙。   是啊,如今他和顾琮的本心,就是池晋年。   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他们都坚信池晋年会带他们回去。   这也是池因煦的本心。   所以他更要,守着这份本心活下去。   阮原侧过脸,对上顾琮的眼睛,嘴角上扬。   “顾公子。”   他压低声音,   “我们一定会从这里出去。”   顾琮也扬起嘴角,好像在秋日绽开的荷花,清香。   他们擦肩而过的缘,总归没断。   ————————   “五皇子,还是没有消息。”   台阶下的宫女点起蜡烛,池晋年看着罗祥,天没完全暗下来,烛火还未亮得通透。   罗祥弯着腰,   “禀皇上,还未有人传讯。”   池晋年没说话,一只手有意无意转动着白玉扳指。   “荒唐。”   “出宫也有三年了,本就是个孩子。”   他揉揉太阳穴,打开桌上一本奏折看起来。   “皇上若是乏了…”罗祥轻声提醒。   池晋年抬手,他就自动闭了嘴,没再说下去。   突然,殿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中聚宫刘公公求见———”   池晋年没抬眼,视线依旧粘在奏折上,   “宣。”   那公公于是进来,扑通往地上一跪,激动的模样,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诊出喜脉了!”   那书案后的男人拿笔的手一滞,明显愣了一下。   眼波里翻涌的,不知是喜还是怒。   气氛可怕地寂静一会儿,来报喜的那位公公本想揽功,却被这萦绕在空气中的低沉吓得不敢动弹。   池晋年放下笔,胸腔呼吸的力度都大了几分。   “出去。”   那公公二话没说,抖着身子出去了。   “罗祥以外,都出去。”   池晋年皱着眉,脸上看不出情绪。   宫女素来摸不清这皇帝,也迅速出去,带上了门。   “罗公公。”池晋年眼一斜,落在那公公脸上,“中聚宫的香,是你让换的。”   罗祥顶着一张处变不惊的脸,跪在地上,   “奴自作主张,任皇上责罚。”   “奴自知死罪难逃,便一起在这里将话同皇上说了。”   “皇嗣兴盛,帝位方可永固。”   “奴为了皇上,为了大夏昌荣,万死不辞。”   池晋年看着他,胸膛升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憋闷。   罗祥说的,他怎么会不明白。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才硬生生从一个梦里被扯出来。   梦里他还是晋王,梦里那公子还是唤他晋郎。   “朕,不杀你。”   他起身,看了一眼地上跪着那人,   “摆驾中聚宫。”   梦碎了,他早就不再是晋王。   —————————   “皇上驾到———”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天这时才真正暗下来。   “娘娘,皇上来了。”   宫女一脸喜色,扶起李梧月。   她却猛地甩开宫女的手,指着门口,   “快,关门!”   “别让皇上进来。”   小罗会意,眼疾手快关上了门。   那人的脚步声来至门边,停下了。   宫女打开门,走出来,又把门合上。   “皇上,娘娘方才已经歇下了。”   李梧月坐在桌前,看着窗纸后面那人的脑袋微微侧过来,锋利的视线落在点着的烛火上,下意识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那让她歇着。”   “好好养胎。”   那人的声音低沉着透进来,而后他转身,融进门后的黑色里。   卡在心上的石头落下来,眼泪也跟着一起掉。   李梧月抓住小罗的手,劫后余生的哽咽充斥喉间。   小罗看着她,眼睛也红红的。   “前些日子,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想,我囚了自己那么多年,也没换来他的心…要这后位又有何用呢…”   “可现在,”她轻抚着肚子,“一切都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这个孩子。”   “连老天爷都让我,别在此时放弃。”   ————————   阮原能走路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小小不再搀着他,跟在他后面。   公子一身白衣,在檐廊走几步,视线穿过对面那扇窗。   窗子半掩,后面也站着一个公子,一身白衣。   他笑笑,在檐廊上坐下,公子也笑笑。   他伸手接雪,白净的脸上,那双眼依旧澄澈。   突然,身后一道娇俏的女声,   “今儿方大人不在,别练了,在院里赏赏雪好了~”   他一怔,眼见明英带着好几个姑娘从后面出来,嬉闹着,走进那铺了浅浅一层霜的雪地。   “小小,”他望着她们玩雪,语气强抑紧张,“方世芸为什么不在。”   小小跪在他后面,“方大人应是去见那位大人了。”   “每个月,方大人都要去一次的。”   阮原点点头,假装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小摇摇头,“这个说不好。”   “有时方大人去一天,有时去好几天。”   阮原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久违地跳上房梁,跟着飞走那只雀上了天空。   “小小,”他站起身,拍拍膝上落的雪花,眼睛里亮起微光,“我们去厨房吧。”   “以前看过母亲做一样点心,今天我也想试试。”   小小跟着他站起身,没有起疑,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公子往前迈步的一瞬,往那边的窗子投去的,带着深意的目光。   点心做了几盘,好几只妖一起端进了阮原房里。   阮原让她们在桌上放下,便让她们出去了。   小小捏了一块吃起来,认真道,   “凡人的吃食,原来是这个味道的。”   “好吃吗。”阮原笑着,袖管却溜出一张纸,塞进了一盘点心里。   见那姑娘回答不出来,他便接话道,   “这是给人吃的,你当然尝不出来。”   “我一个人吃不完,你给那边的顾公子送去吧。”   小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哦,顾大人以前也是人,阮公子喜欢吃的东西,他一定会喜欢。”   “嗯。”阮原压下紧张情绪,把那盘点心放在小小手上,“拿去吧。”   小小应着,出去了。   阮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渗出的汗。   那张纸条上写着“子时”。   今夜子时,只此一搏。   之后是生是死,全由老天决断。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池晋年你是皇帝,总不能一个后也不留吧..”   作者君【抹泪】:“皇后有孕是喜事…”   池晋年:“不是喜事。”【冷淡】   李梧月:“哪里是喜事,我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他害我的孩子…”   阮原:“不是你们的孩子?”   李梧月:“他根本没心没肺!!!”【咆哮】 第57章 除你   雪大了,淋在公子身上。   公子紧抓着另一位公子的肩膀,随他跃上屋顶。   天上的星明亮,他上次这样看天,还是在大漠,枕在那王爷肩上。   那王爷留下一句承诺,他便为了这承诺,淋了一头的雪。   顾琮抱着他,胳膊收紧,下一秒就要跃起,和他一起逃出这牢笼。   忽然“嗖”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来。   阮原睁大眼睛,看着落在瓦片上的黑色羽毛,沾了血。   他猛地回头,顾琮脸上一道清晰的划痕,流着血。   “顾公子!”   他喊一声,还未来得及替他擦血,那羽毛袭来的方向便跃上一个黑色的身影。   衣领一紧,窝在顾琮怀里的身子被生生向后扯开。   电光火石间,他看见一只脚落在顾琮肚子上,而后这公子在他的叫声中从屋顶落下,重重倒在下面的雪地里。   “顾公子———!”   阮原望着那公子爬起身,一肩的雪都没能冷却心里烧灼的热烈。   顾琮捂着肚子,凶狠的目光抬起,箭一样射向身后的人。   “原儿,你果然要走啊。”   阮原知道中计,也不辩解,紧攥着拳立在原地,任由方世芸扯着他的后颈。   “我对你不够好吗,还不够好吗。”   方世芸的声音很可怕,比从前还要可怕。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看透一切的炎凉,可以杀人。   阮原看着顾琮身后伸出白色的尾巴,瞳孔也染上血红,化成一条线。   别上来,别上来。   他还未来得及喊出声,脖颈就袭来一丝冰凉。   低头,看见一把银剑,锋利的剑刃毫不留情触在自己脖子上。   心脏“咚”一声,死亡从脚下伸出手,抓住小腿往上爬。   “王妃!!!”   他看着顾琮烧红的眼睛,额上青筋都爆起,声音久违的震慑心扉,   “方世芸!你敢动他!”   身后那人弯下腰来,脸颊紧紧贴到脸侧,却冰凉,   “为何不敢。”   “你的命,他的命,都在我手里。”   “我想如何,便如何。”   话音刚落,阮原便感觉到脖间那把剑动了一下,而后在顾琮歇斯底里的声音里,他感受到了一丝瘆人的疼痛。   雪还是那样落着,他颤抖着抬起手抚上脖颈。   摊开,指尖猩红。   他闭上眼睛,那痛感愈发强烈。   神思回到那个雪天,他跪在地上,端着贵妃赐的毒酒。   熟悉的脚步声踩在雪地上靠近,焦急地失了分寸。   他抬眼,那王爷宽大的袖角飞起来,袖角后面,是他俊朗的脸和气得通红的眼睛。   毒酒翻在地上,心脏却就此苏醒。   晋郎。   脸颊流下一股温热,又霎时冰凉。   好冷啊。   我是不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眼泪愈发汹涌,喉间传出呜咽。   那公子一只手握成拳,闭着眼睛站在屋檐。   此时此刻,他还生怕自己食言在先。   ———————   “方世芸!别动了!别再动了!!!”   顾琮连声音都锋利到划破雪花,那小巧公子睁开眼睛看着他站在原地,眼泪糊了一脸,   “你杀我!杀我….!”   “他可是阮原啊!!!”   方世芸笑一声,仿佛踩在他们的痛苦上跳跃。   他垂下一只手,从袖管里滑出什么东西,他拿着那东西伸到阮原脖颈。   白皙的脖颈被划开一层皮,血扭曲着流下,进了他手中的瓶子。   那瓶子接触到血液,骤然封紧,闪着妖异的光。   而后方世芸松开抓住阮原衣领的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条白布,缠到他脖子上。   那公子胸腔剧烈起伏,脖颈的布上,泛起一层隐红。   方世芸在他厌恶的目光中伸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举起那装了血的小瓶子,   “顾公子,这是什么,你很清楚吧。”   “今后,哪怕你带他远走高飞,只要我捏碎这个瓶子,他就会死。”   顾琮没说话,死死盯着屋顶上那张着黑色翅膀的妖怪。   方世芸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顾公子,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因为那小子扔火把的晚上,我借着火光,看到了你眼睛里刻的字….”   “和我一模一样。”   阮原瞪大眼睛,看着顾琮越发阴沉的脸色,听身旁那人徐徐道,   “流着阴阳血的人,只可同时存在两个。”   “怎么那么巧,另一个就是你呢,顾大人。”   “顾大人啊,你真是…”方世芸语气中皆是调侃,“你得了那位大人的力量,却心甘情愿把妖军献给池晋年,该说你忠啊,还是傻呢。”   “妖,也是池晋年让你变的吧。”   顾琮看着他,一动没动,肩上的雪越来越多,   “你到底想要什么。”   方世芸的眼睛严肃几分,掐着那小巧公子的手也骤然收紧,   “我要你…”   “用你的力量,和我一起,杀了池晋年。”   阮原哗地扭过头,看着旁边那人认真的脸,任何一点对那王爷的威胁在他面前出现,都无法容忍。   “你休想!!!”   他用力挣开方世芸的手,猛地推开他的肩,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那小巧公子说完,瞪着通红的眼睛往后一倒。   眼泪在那一瞬间逆向滚落,和空中的雪花一同飞舞。   方世芸看着他,面无表情。   身子无法扭转地往下倒去,脚尖离开屋沿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歇斯底里的一声,   “我答应!!!!”   电光火石之间,方世芸翅膀张开,手一伸,就捞起了小巧公子的腰。   阮原回头,看见顾琮跪在地上,两只手朝自己伸过来,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   他被方世芸托起,死死环在怀里。   “不可以!顾公子…不可以!”   他和地上那人一样,双眼通红,眼泪似乎都成了血,   “那是王爷啊!”   “你助谁,也不能助方世芸,”他吼到声音都开始嘶哑,“杀谁,也不能杀池晋年!!!”   “王妃!”   顾琮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两道目光在雪天碰撞,空气也多出身不由己的悲怆。   “这天下,除王妃以外…”   顾琮攥紧拳,呼吸疯狂颤抖,   “皆可杀。”   血泪混着难以逆转的缘,在天地间砸出一朵壮丽的山月桂。   永远温柔的白衣公子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终于悲情爆发。   此后的时光,一日便等同于一年。   ————————   小巧公子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阵风过来,槐花香。   他脖子上缠了圈白布,一如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他转头,他唤他“晋郎”。   池晋年迈的步子,有些犹豫。   他怕这是个梦,又怕这是现实。   他停在公子前面,与他隔着一步。   “你怎么,又戴上这个了。”   他伸手,指着他脖子上的白布,却没有触碰。   “哦,这个…”那小巧公子笑一下,自己抚上那层白色,眼波突然染了些许哀伤,“这个一直在我身上。”   “只有在晋郎面前,我能摘下来。”   “可是我,不在啊。”   他的声音很轻,撞在心房却轰的一声,整颗心脏都破裂。   池晋年攥紧拳,眼眶突然湿热。   他怔怔,总是沉稳的声音哑着,   “那你回来。”   “你回来吧。”   小巧公子摇摇头,释然地看着他,   “不回来了。”   “晋郎,你没兑现诺言。”   “没让我做你的凤凰。”   小巧公子突然朝他迈了一步,头像以前那样靠在他胸膛上。   他低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   “晋郎。”   “下辈子,我们能做寻常人家的鸟儿吗。”   眼泪决堤,池晋年猛地伸手环住他瘦弱的身体,下巴死死贴在他的头发上。   “不要下辈子。”   “你回来,现在就回来。”   “阮原…阮原…..”   他的手指颤抖着收紧,那小巧公子的身体却逐渐化成一缕忽明忽暗的晨光。   “晋郎,有人要害你。”   “可是我能做的太少了。”   小巧公子看着他,眼角挂着晶莹,   “我护不了你,我护不住任何人。”   “你一定要好好的。”   池晋年瞪大眼睛看着他,咆哮一句,   “不,不!!!”   “阮原!”   他伸手去扯,那小巧公子的袖角却化成两粒萤火,颤抖着从城楼坠落。   “阮原——!!!”   眼泪跟着那两粒萤火落下,悄无声息砸在地上。   他一只手死死掐着城砖,歇斯底里的哭嚎响彻空无一人的荒城。   “是你违誓在先,是你….”   他摊开掌心,看着自己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滴上去。   “拿我当傻子….!”   “你骗我,你又怎么敢,活得没以前快乐….”   池晋年睁眼,喉间的呜咽还在断续。   他侧过头,枕边没有人。   每天醒来的那一刻,是他最怀念王府的时候。   因为那时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阮原毫无防备的睡颜。   因为那时和阮原在一起,他活得最快乐。   可是如今大漠里的胡杨树,再无人问津。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原儿别怕,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阮原【瞪】:“你这只乌鸦怪。”   方世芸:“…”【受伤】   顾琮:“王妃,我杀谁都不会杀你。”   阮原【哭】:“顾公子,你别对我这么好…”   【差别待遇】   【顾琮的感情终于被阮原看到了】 第58章 痴人   “皇上,时辰还早..”   罗祥替池晋年掌灯,弯着腰护他走上台阶。   那皇帝没说话,自顾自在夜色中走上城楼。   他站在梦里小巧公子消失的地方,静静看着熟睡的宫殿。   突然,那边拐角处的光不由分说窜入视野。   池晋年微微皱眉,往那边走过去。   在那边掌灯的宫女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浑身一震,险些把灯砸在地上。   在那不安摇晃着的光后,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披着白色的斗篷。   她转过身,清澈的眼底溢满惊讶。   池晋年暗沉的视线钻过去,看见那黑暗的角落,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   回忆的丝线颤抖着接上,被他生硬地砍断。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发问。   怡贵人本就跪在地上,吓得直接往地上磕了一个头,   “妾参见…参见皇上…”   “妾自知无颜面对皇上,不是有意惊扰圣驾…”   她说着,哭起来,   “所以才选了…这个时辰,没想到,没想到…”   池晋年没有表情,食指拨弄着白玉扳指,   “朕问你在做什么。”   怡贵人身子还在发抖,在这雪夜,恍若一只受惊的小兔,   “妾…在求…求佛….”   “妾身单力薄,不敢叨扰皇上…只能..只能求佛….”   回忆的丝线又挣扎着连下,那小巧公子环着自己的脖颈,无比温热。   鼻尖覆上一层雪,却冰凉。   他记得那天小巧公子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记得小巧公子向佛求的愿,与他有关。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心脏疼痛着弯腰,一只手把怡贵人扶了起来。   “你在求什么,你说。”   怡贵人听了这话,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回皇上…”   “妾的兄长,不见了。”   她哽咽几下,“妾母家来信,说兄长寻不到踪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兄长自幼心性顽劣,经常出入烟柳之地…”   “那次去了以后,就寻不到人了…”   池晋年的表情严肃几分,掐着她胳膊的手指也逐渐收紧。   “你还知道什么。”   怡贵人抹抹眼泪,“听小厮说,兄长被一个花魁看中,进了那房间以后,就没出来过….”   “而那一块地方,丢人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些道长去过,说是,有妖邪之物…”   她拼命控制情绪,收起哭声,   “妾忧心兄长,失态了,还请皇上降罪。”   池晋年眼睛没看她,目光幽深着穿过回忆,仔细寻找着什么。   烟柳之地,花魁,妖邪…..   他闭上眼睛,放开怡贵人细瘦的胳膊,   “罗祥。”   “送贵人回去休息。”   说完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开了。   “嗻。”罗祥接话,把灯交给一个宫女,自己跟着怡贵人走了。   池晋年在之前那个位置站定,想起小巧公子手背上狰狞的血痕,想起明英妖娆的脸。   明英的目标,是他。   路上李梧月带回来的小妖,目标也是他。   这些妖背后的势力,会是谁。   除了顾琮以外,还与妖有联系的人….   他微微眯上眼睛,某个人远去的身影在雪地印下车轱辘。   “通知镖旗将军,近日随朕…摆驾洛州。”   ————————   方世芸推开门,那小巧公子靠窗坐着。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脖颈上围着白布,一如从前。   他穿着自己让人准备的衣服,头上插着简单的珠钗。   时光倒回,他和这公子,一下子变回了那两个小孩。   只是这公子,再没和他说过话。   方世芸眼眸轻颤一下,走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脚,自顾自坐在床榻上。   “瑛儿,我来看你了。”   他笑笑,抓住那公子的手握在掌心,   “瑛儿这样坐着多久了。”   “累不累,要不要散散心。”   阮原没回答,也没看他,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原本总是清澈的眼睛里不再有光。   他就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   方世芸看着他,无法形容的心绪在胸中流转。   哪怕是一个木偶,只要还是他,还是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张殷红的唇…   “从前你在所有人面前扮哑巴,只对我说话。”   “如今你对所有人说话,只在我面前..当哑巴。”   方世芸松开他的手,脸上扬起一个苍凉的笑,   “罢了。”   “只要能看着你好好的,你怨我,恨我,也无所谓。”   话音刚落,他拿起放在床脚的东西,   “听她们说,你喜欢白鸽。”   他掀开盖在鸟笼上的布,笑着提起笼子,   “我给你带回来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原怔一下,视线终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爬了回来。   他扭头,看着笼子里那雪白翅膀的鸟儿,什么久违的记忆窜入心扉,炸开。   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看着那王爷带着笼子消失在大漠的边际,记得自己在胡杨树下舞的剑,展开的信,记得他和顾琮是怎样盼着白鸽归来。   他喜欢的,真的是白鸽吗。   他喜欢的,是那王爷啊。   阮原怔一下,一只手死死攥着袖角,眼泪积聚在眼眶。   突然,他抢过那笼子,打开笼门。   白鸽扑朔着翅膀,在二人的注视下从窗口飞了出去。   小巧公子看着它消失在视野里,忽然哭得撕心裂肺。   哭他困在这里,寻不到那王爷。   方世芸听着他的哭声,将那空落落的笼子往地上一扔。   “你以为,它飞得掉吗。”   他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任凭那公子的眼泪打湿衣襟,   “这院子有结界。”   “所有未经我允许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鸟,碰到结界,都会灰飞烟灭。”   他站起身,看着公子哭到直不起身子,冷冷留下一句,   “瑛儿,是你亲手杀了它。”   他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阮原紧紧抓着被单,呼吸毫无规律颤抖着。   在他面前死的人,难道还少吗。   可是他们的死,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境地。   他与那王爷,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可怕的未知。   —————————   洛州官牢,为首那人仓皇跪在平常打扮的男子跟前,   “参见皇上….”   “不知圣驾到此,有失远迎。”   池晋年一副富贵人家的公子打扮,表情严肃,   “平身。”   “朕要一个人的卷宗。”   为首那人不敢抬头,身子抖起来,   “回皇上,先前洛州城失火,烧了..烧了不少卷宗。”   “不知皇上要寻的,是哪一份….”   池晋年沉着脸,脚步踏过这暗沉大牢的地面,   “方成纲之子,方世芸。”   地上跪着那人立即答道,   “回皇上,方成纲一家的卷宗重要,大火一灭小人就去确认过了…”   “已是…被烧毁了。”   那威严的皇帝嘴一抿,空气就沉了下来。   本就阴暗潮湿的大牢,更是覆上一层寒气。   大牢管事深吸一口气,   “皇..皇上….有关方成纲一家的事,小人大致都记得。”   “皇上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回答就是…”   镖旗将军拿来一把椅子,放在池晋年身后。   池晋年坐下,目光穿过那些木桩,凌厉。   “方成纲一家四人入狱,连珺秋刺杀晋王妃就地处决,剩下三人,最后怎么只走了两个。”   管事咽一口唾沫,还是没敢抬头,   “小人记得,那方主母..体弱多病….在牢里去了。”   “体弱多病。”池晋年身子微微前倾,视线几乎压在那管事背上,“洛州官牢,没有医士吗。”   “那方世芸,会就这样放着方主母重病,不管不问吗。”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那管事眼见瞒不住,连连磕头,额头霎时见了血,   “皇上饶命,饶命啊….”   “小的们有眼无珠….觉得那方家是败国将士,便能随意欺辱….”   “那方世芸,在牢里喊了让救方主母…可没..没人救啊….”   池晋年的眉毛压下来,那小巧公子在城楼上哭得歇斯底里的画面又浮现。   他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锋利得可以杀人,   “北国的仗是你们打的吗。”   “你们吃着北国的粮,顶着北国人的身份,却不想着如何为国效力,满脑子只有欺辱南域人!!!”   “南域人就比你低贱吗!不配做人吗!!!”   他稳稳地坐着,光是声音,就把管事全身鞭笞了个遍。   那管事顾着磕头赔罪,牢里只剩下他颤抖着求饶的声音。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官牢,一句话没留。   “皇上…”   那副将如今成了镖旗大将军,却仍旧对这皇上关心之至,追了出来。   池晋年抬手,示意他闭嘴。   而后他抬起头,久违地看着洛州的夜空。   他看过这夜空的无数种模样,其中一种冒着火光。   还有一种,沾了牢里那人的血泪,顺带激出了另一个公子的悲伤。   今天他总算明白,方世芸为何会想杀他。   因为他是北国人,因为他强娶了那阮家少爷,原本属于他的青梅竹马。   他也知道,新一场战争的序幕,正悄然展开。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方世芸又喊阮原瑛儿了…好可怕。”   阮原:“在他心里,我从来都是阮瑛。”   方世芸:“阮原是你,阮瑛也是你。”【坚定】   作者君:“sos…” 第59章 出宫   “池晋年出宫了。”   方世芸手一扬,停在手指上的乌鸦就飞了出去。   “还去了洛州官牢。”   “怎么,”方世芸笑出一抹阴暗的弧度,“终于想到我了吗。”   明英谄媚地给他捏着肩,声音尖细却不柔和,   “方大人,这次还让我去吧~”   方世芸侧过头看着她,眼波平静,   “你想去便去。”   “不过,要带上顾琮。”   明英有些惊讶,放在他肩上的手指一顿,   “大人,带他干嘛啊,带上他不就坏事儿了吗?”   “万一他给那皇帝通风报信,可怎么办呀~”   方世芸摇摇头,脸上的笑容越发乖张,   “你要让那皇帝,亲口承认他做的那些事。”   “让他看清楚,他背信弃义的模样。”   “那时,下手杀皇帝的就不是你,而是他了。”   明英恍然大悟,跟着笑起来,手指又继续给他捏着肩,   “方大人好计策~”   “我们说的话他们不信,等顾琮亲眼目睹,阮公子还能不信吗~”   她俯身,把下巴枕在方世芸肩膀上,一只手玩弄他的鬓发,   “这样一来,阮公子的心,迟早都要回大人这里。”   “以后大人复辟南域,便能和阮公子一起,双宿双飞,同心相许。”   方世芸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把她脑袋从肩膀上挪开,而后从椅子上站起身,   “好了,你快去。”   说完,他又大步流星往那小巧公子房里去了。   明英看着他走开,舔舔手指,也转身出房门,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顾琮窗前。   “顾大人~~”   她毫不犹豫推开门,那大人眯着眼坐在床上。   “方大人有令,我们要一起出去。”   顾琮睁开眼,目光瞬间刀一样剜在她脸上。   “顾大人真凶哇~”明英有意无意靠着门框,“要不是我溜得快,上次就被大人杀了。”   “顾大人这么强,难取的人头,当然也得大人亲手去取了~”   明英突然扬起一个笑容,美艳又张狂,   “这次要杀的,可是当今大夏天子。”   “明英一介小女子,难以应对,顾大人不会推辞吧。”   顾琮的眼波这时才开始疯狂颤动。   他紧攥着袖口,眼睁睁看着那女人转身消失在门外,只留了一句话在空气中飞扬,   “顾大人,再不快点,我就不等你咯~”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的时候,觉得天地都在晃。   跨出门槛,目光却自觉粘在对面那扇紧闭的窗子上。   王妃。   他皱眉。   我替你,先见见王爷。   你想说的话,就   由我替你先和王爷说。   之后他生生扯开视线,跟着那轻巧的猫妖跃上了屋檐,消失不见。   空气中却有一条丝线连着两扇窗,滚烫。   ———————   池晋年站在碧瑶的碑前,伸手轻轻抚着那碑上刻的字。   那是阮原,一笔一画,颤抖着,用眼泪刻的。   如今,这是也生活里剩下,为数不多的与他有关。   “这墓,差人来,厚葬。”   骠骑大将军应下,池晋年站起身,目光却还在那写字上粘连。   他原以为,再回来葬这墓的时候,阮原会和他一起。   可那小巧公子却没来,独留他一人惦念。   突然,周围传来什么声响。   “戒备!”   镖旗大将军喝一声,身后便传来百八十道拉弓拔剑的声音。   池晋年眼眸黯下来,覆上的深情悄然而散。   一下子,他又变回了大漠长大的野狼。   “刷“一声,一片叶子对着脸飞过来,池晋年侧身一避,那叶子只削掉一小块衣领。   他皱眉,狠狠瞪着叶子飞出来的方向。   “哈哈哈哈——”   那棵树上传来一个女人熟悉的尖锐声音,所有的箭头都集中在那个方向。   那女人撩开遮住脸庞的树叶,勾人心魄的脸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池晋年瞪大眼睛,怒气和提防同时在体内上升。   明英蹲在树枝上,身姿却别一番风情,   “晋王~好久不见。”   “啊对,你现在可是天子呢。”   她挑衅地扬起下巴,“上次没看出来,皇上身手这么好。”   “毕竟上一次,还是阮公子拼了命,才救下你呢~”   听到”阮公子”,池晋年猛地抬手阻止大将军放箭的指令,呼吸都紧促了几分。   他不能放弃任何一点,有关那公子的消息。   “阮原在哪里!”   明英很惊讶地睁大眼睛,语气中皆是调侃,   “哎呀~没想到堂堂皇上,还在惦念那位公子呢~”   “不知阮公子和当今皇后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她说罢,在池晋年越发狠戾的目光中大笑一声,   “你身在洛州,料不到你那心爱的皇后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   “她身怀六甲,一尸,可是两命哟~”   那皇帝站在树下不远处,瞳孔开始疯狂颤动,   “你们这帮妖孽…”   “起驾回宫!”   他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微微颤动了一下。   顾琮怔怔望着那张久违的脸。   当今皇后…身怀六甲…   是李梧月吗。   李梧月怀了他的孩子吗。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手指在衣袖下攥成拳,不可置信抵挡着愤怒往上升。   明英说那些愚蠢的话,这皇帝为什么不否认呢。   眼前浮现那小巧公子在屋檐上的身影,他脖子还在渗着血,眼神却那么坚定。   “你助谁,也不能助方世芸,杀谁,也不能杀池晋年!”   他说。   可是难以忍耐的愤怒快要把心脏烧穿,那小巧公子流过的泪和血全数摆在面前。   “皇上,就算你有心去救皇后,也不能那么快回宫啊~”   “这次来取你脑袋的,可不止明英呢。”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无数支箭朝这边射过来,砸得地面一片狼藉。   ———————   顾琮拔剑挡下朝这边袭来的利箭,身边跟着的妖都冲了出去,树那边一下子乱成一片,传来不少陌生的哀嚎。   血腥味弥散,顾琮沉眉,跳上明英刚才蹲着的树枝,视线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定格在那皇帝脸上。   那男人脸上沾了不知道谁的血,挡利爪的剑却迅疾。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却没有一只妖能近他的身。   他旁边那副将大吼一声,   “拿火,拿火来!”   空气中隐隐约约袭来明英的笑声,顾琮移开视线,看见她安然站在池晋年身前,抬起手背舔血。   “池晋年,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她说着,用眼神示意旁边两只妖上前,那两只妖便蹬腿,同时朝池晋年扑了过去。   池晋年横着剑挡住他们,明英却笑着扬起尾巴,朝着他身旁的空隙跳了过去。   顾琮瞪大眼睛,看着她沾了血的爪子划过空气,朝那男人的胸膛靠近。   “晋郎——!”   那小巧公子撕心裂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带出心脏一阵颤栗。   是啊,无论如何,他是阮原最爱的人。   他背叛了誓言,可他还记得,回来厚葬他的家人。   顾琮深吸一口气,手一扬,便有好几只白狐冲出来,扑向明英和池晋年。   池晋年身前的妖被白狐咬住腿拖走,明英大叫一声,腰际衣襟被白狐撕走一大块。   她瞪大眼睛朝自己望过来,不敢置信地喊一句,   “顾大人!!!”   越来越多的白狐靠近,场面更加混乱。   在这混乱中,他看着那皇帝呼吸一滞,目光蛇一样顺着明英的视线往这边探寻。   在那目光投过来之前,顾琮移开视线,转身跃进了灌木丛里。   池晋年眉心紧锁,眼睛却只抓到一块白色的衣角。   那猫妖叫了“顾大人”。   而他也知道,顾琮最喜白色的衣服。   所以今天来取他人头的,不止明英,还有顾琮吗…   背叛的心痛又在伤口上撒盐,疼得无法呼吸。   顾琮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早就已经和阮原连在一起。   何罪,他池晋年何罪,要忍受这种众叛亲离。   这皇帝通红着眼睛,抓着剑的手腕却收紧,转眼便削断了一只妖的手。   身后好些拿着火把的援兵冲过来,在颤动的火光之中,那面貌美丽的猫妖恶狠狠往这边斜了一眼,扭头钻进了灌木丛。   “追!”   身旁的大将军大喝一声,不少士兵追了上去。   他们的脚步声随着火花的噼啪声消失在耳际,可池晋年耳边却一直重复那一声“顾大人”。   他最爱的公子,和最信任的手下,一起抛弃了他。   阮原。   他拿剑的手骤然一松。   我都放过你了,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何罪,我何罪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你们双宿双飞,就别出现在我面前。”   阮原:“谁和他飞了!” 第60章 你说   “阮公子!”   “顾大人回来了!”   阮原猛地睁眼,小小焦急地蹲在他床边,   “他被方大人绑起来了!”   他哗一下掀开被单,略显苍白的嘴唇无力蠕动几次,鞋都没穿就推门出了房间。   “住手!!”   人还没出来,声音就箭一样飞出去,打在方世芸身上。   呼吸不断紧促,他跑到檐廊上,见小院里站着一人站着,表情严肃,一人跪着,衣衫破裂。   他的视线挪到方世芸手里的鞭子上,浑身都跟着一抖。   “方世芸!”   他大步跨下檐廊,光脚踩在碎石上,肉眼可见出了血。   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三两步冲到顾琮身边,张开细瘦的胳膊挡在他身前。   “他都答应你的要求了,你还想要什么!!”   方世芸低头看着他的脚,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分明狠戾了些。   “他是答应我了。”   “可这一次,他还是救了池晋年。”   “顾琮,”他的视线越过那白净的公子,落在他身后那人脸上,“怎么那么贱呢。”   “你明明,亲眼看着他承认了。”   听到“池晋年”三个字,那小巧公子明显惊讶了一瞬,脚差点站不稳,   “你去..杀王爷了。”   方世芸努力冷下视线看着他,   “你想清楚,他早就不再是晋王了。”   “这等背信弃义之人,杀不得吗。”   “我说的话你不信,那你问顾琮。”   “他可是亲眼看见那皇帝,亲耳听到他说的话了。”   阮原瞳孔无法抑制地放大,本就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卡在喉间。   方世芸皱眉,对顾琮大吼道,   “顾琮!你还要自己骗自己,还要骗他吗!”   “你听到什么,你说啊!”   头被风吹得有点晕,阮原转身,身子单薄得好像一片树叶,马上就能被风吹倒。   他垂下视线,看见顾琮跪着,低头不看他。   顾琮滑下眼泪的时候,他的心就凉了一半。   “顾公子。”   阮原生忍住上涌的呜咽,声音抖着,却被什么信念卡住,摇摇欲坠,   “你见到王爷了…”   “你和他说什么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顾琮还是低着头,没看他。   “顾公子…”他突然俯身,两只手死死揪住顾琮的衣领,   “你说,你说啊!!!”   “王妃….”顾琮突然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止不住地掉在阮原的脚背上。   脚背冰凉,脚底的生疼这时才袭上心尖。   不然,心怎么会那么疼呢。   “你说不出来,那我替你说。”   阮原扶着他的肩,身子摇摇欲坠,眼白的血丝渐渐往上爬,   “李梧月才是…当今..皇后。”   “对不对。”   大漠的风干燥着刮在脸颊上,那王爷的承诺覆在耳边,带不走眼角悬着的泪。   顾琮没抬头,他的心于是死在了这间小院。   方世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沉闷,却在他心里劈下一道雷,   “李梧月已经怀上龙嗣了。”   “他不是你的王爷了。”   心脏骤裂,脚再支撑不住。   “你胡说…”   “顾琮,他在骗我,对不对….”   阮原说着,膝盖下移,手死死抓在顾琮的衣领,跪在了顾琮的大腿上。   “王妃!”   顾琮猛地抬头,那小巧公子逐渐消失的呼吸声在耳际挣扎,揪着他衣领的手也没那么有力了。   “王妃,王妃——!”   他瞪大眼睛,手臂却被绑着,只能生生看着那小巧公子软在他怀里,用虚弱不堪的声音呢喃,   “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   而后,他再没了声息。   一颗挣扎着跳动的心,被风吹灭。   ——————   阮原睁开眼,眼前一片红。   他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红装。   他伸手,颤抖着抚上头顶的凤冠。   他想起来了,这天,他出嫁。   猛地摘下红盖头,视野清明着出现碧瑶的身影。   “少爷!现在不能摘呀!”   眼眶掉下两行泪,他站起身,一只手抓起厚重的嫁衣,另一只手抚上碧瑶的脸,   “对不起,瑶瑶。”   “我现在,必须要去找他。”   而后他在小姑娘惊诧的目光中侧过身,越过她迈出了门槛。   他知道那个王爷,就在院门外,等着他。   脚踩在地上的瞬间,天上开始飘雪。   雪花就这样在公子的奔跑中下落,不一会儿就铺了满地。   公子踩在雪地上,嫁衣红得刺眼。   转过院门,他看见了那人骑在高高的马上,也是一身红衣。   可是这次他没有走进门,小巧公子一只手扒在院门上,只看到他的背影。   他身边,跟着一位披着盖头的红衣姑娘。   这一天,是他们的婚宴。   小巧公子咬紧下唇,眼泪毫不顾忌掉在雪地上,花了一脸的妆。   他分明记得,那人是怎样在雪地上牵起自己的手,是怎样用那双手,承载他想要保护自己的决心。   怎么会,他怎么会就这样不要他了。   “晋郎!!!”   他用手指紧扣院门,硬生生从墙上扣下一掌白灰。   马背上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面貌还是那样俊朗,眼神还是那样深情,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和不舍。   阮原哭得双眼通红,两条腿好像软了一样,迈不动步子,   “你的晋王妃,不是我吗…”   “你口口声声说的凤凰,不也是我吗…!”   “我明明..还在等你啊!!!”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睛,瞳孔剧烈颤抖一下。   “你没有等。”   “违誓的,是你。”   话音刚落,他便在阮原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转过了身。   这时,旁边那女人摘下红盖头,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削碎好几片雪花,   “阮公子,你真以为,能用男子之身母仪天下吗。”   “你是晋王妃,可现在,池晋年是天子。”   阮原愣在原地,心如刀绞,只能看着他们走远。   不远处传来宫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是好些人齐声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原跌在原地,雪水的冰冷终于爬上膝盖。   碧瑶跑过来,一边哭一边扶起他,   “少爷,少爷…..”   阮原却和粘在地上似的,软得直不起身子。   他一只手紧紧扯着碧瑶的衣袖,哭得歇斯底里,   “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可是我一直身不由己,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看着你们一个一个,消失不见….”   他扭过头,看着那王爷骑马离开的方向。   晋郎,早知如此…   我何必去追,你..又何必回头。   ————————   池晋年匆回宫,刚踏到长阶顶上,就遇到转角匆匆过来的李梧月。   小罗搀着她,走得比平常快很多,肚子已经有点显怀了。   李梧月头一偏,对上池晋年的眼睛,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皇上..皇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看见没有伤口和包扎痕迹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猛地落下。   池晋年看着小罗扶她过来,摆手示意她不用行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梧月就抢先道,   “臣妾听闻皇上在外遇袭,忧心了好几日。”   “看到皇上平安回宫,才舒了口气。”   池晋年点点头,心里的疑虑逐渐升起,   “皇后这些日子在宫里,可遇上什么危险。”   李梧月愣了一下,摇摇头,   “回皇上,除了忧心皇上,再无他事。”   池晋年眉头下意识皱起,明英的话和顾琮的衣角在他心间打转,闹腾得很。   如果他们根本没有对李梧月做什么,为何要刻意在他面前提起皇后?   这皇后,难道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的。   而那人,又究竟是不是顾琮。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思绪还是一团乱麻缠在脑子里。   他挥挥手,没再看李梧月,吩咐两句,   “小罗,扶娘娘回去休息。”   “没有要事,不要出宫门。”   而后大步进了祁承殿。   骠骑大将军恭敬对李梧月行个礼,跟着池晋年进去了。   李梧月站在原地,看着那大殿的门缓缓关上,脸色沉了些。   听到皇上遇袭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某个站在树上的黑影。   可那究竟是谁,她一无所知。   殿内,池晋年双手撑着下巴坐在桌后,眉头紧锁。   “前几日袭击的女妖,化名明英。”   “常驻于烟柳巷。”   “如果朕没想错,”池晋年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几分,寒气逼人,“烟柳巷,便是她和那一众妖孽,狩猎之地。”   “你去探查一下,哪些烟柳巷近来丢人频繁。”   “而后用朕的妖军,把明英带回来。”   “朕要亲自审问。”   镖旗大将军立刻跪下,表情严肃,   “臣领命!”   池晋年挥挥手,那将军便推了出去。   他打开一本奏折,看了一眼又合上,转而从袖管掏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放在手心反复摩挲。   昨夜梦的余痛还在心里徘徊。   他记得那小巧公子是怎样在一片白茫茫中红得刺眼,是怎样扒着院门说他还在等他。   婚既成,无论哪一方都没那么快放下。   他明媒正娶的晋王妃是他,最后他却没能陪他美冠天下。   阮原,如果你真的还在等我…   他抬头,鼻尖汹涌的酸意才止下。   那我便不信那神仙的话。   信你,信我,信我们至死不渝。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最近有点虐哈…”   阮原【瞪】   池晋年【瞪】   作者君【瑟瑟发抖】 第61章 作安   “阮公子,我被选上了,过几天就要去乐坊了…”   “在我去之前,你能不能醒来和我说说话。”   小小的声音在耳际,忽远忽近。   阮原努力拨开白雾,才从梦里出来。   “小小…”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忽地看见小姑娘放大的脸。   “阮公子你醒了!”小小笑得开心,“你可终于醒了,你都晕了好几天了…”   “我这就告诉方大人去。”   她说着站起身,转过去的时候衣袖却被阮原扯住了。   阮原看着她,扯起一个苍白的笑容,   “先别去。”   “你再跟我说说,你被选上去乐坊的事…”   小姑娘于是拉着他的手在旁边坐下,细细讲起她如何在檐廊偷看明英跳舞,如何自己跟着练,最后被选上的事。   阮原什么都没听进去,独独听到她说,   “被选到乐坊,以后便在外面,隔几日才回来一次。”   他眉心动了动,心里有什么念头悄然生长。   “恭喜,以后可要经常回来看我啊。”   他笑,眉眼弯弯,却不再真挚。   姑娘点点头,“那我去叫方大人!”   “他在这看了你好些天,才去休息。”   阮原看着她跑出去,笑容瞬间消失。   他支起胳膊半坐起身,抓起旁边的薄衫轻轻拢到自己身上,思绪透过半开的窗子飘远。   ———————   知道阮原醒了以后,顾琮很担心他的状况。   可那公子被方世芸扶着出来散心的时候,表情却极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顾琮站在窗子后面,看着那公子脸颊发白,身子瘦弱,看起来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精气神。   他知道的,他素来这样。   现在是,当初被救到客栈的时候也是。   处境越苍凉,他就越坚强。   顾琮眼眸一黯,想起五皇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在夜间的大漠上。   那时阮原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我这人,最会随遇而安。”   视线一抖,温热蓄满眼眶。   就在这时,那小巧公子望过来,对他笑了一下。   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弯弯,顾琮的心脏却下沉,埋在蓄了脓的地下毫无踪迹。   可不可以,不要坚强。   你身上的痛苦,明明比谁都强烈。   顾琮闭上眼睛,在眼泪掉下之前,躲进了房间。   站在檐廊上的公子看着他避开视线,垂眸,把浮在表面的云淡风轻洒在一枝绿叶上。   深在内心那些翻涌的痛苦岩浆,可不能轻易表露。   会伤了顾琮,也会伤了叶子。   他深吸一口气,捧着手里方世芸给他的药碗,喝下。   ———————   方世芸给阮原戴上发钗,轻轻用梳子梳着他的头发。   “瑛儿。”   他笑着,手指在公子柔顺的发间勾连,   “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你拿。”   阮原坐在檐廊上,看着面前的果盘,摇摇头。   这时对面的檐廊好些身影略过,他斜眼,看到明英带着一众美貌的妖经过,浓妆淡抹,长裙面纱,皆妖娆。   他平静地收回落在小小身上的视线,垂眸一笑,任由方世芸替他盘发。   “不吃了,吃饱了。”   他声音温柔,泉水一样。   方世芸两只手替他顺好最后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再把他的鬓发轻轻别在耳后。   “瑛儿。”   “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也很高兴…”他都手往下挪,轻放在小巧公子白皙的脖子上,“我们又能像从前那样好好说话了。”   阮原眼眸倏地一黯,很快又恢复清明。   他缓缓侧过头,躲开方世芸的手,   “方哥哥,我没心思想这个。”   “你再,等等我。”   方世芸于是乖顺地放下手,眼中皆是宠溺,   “好,多久我都等。”   阮原心脏一颤,猛地想起那天他和那王爷站在胡杨树下。   他也同那王爷说,多久,他都愿意等。   心痛溢上眼眸,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生生把眼泪憋下去。   “方哥哥。”   他突然转过身,用那双装不下谎言的澄澈眼睛看着方世芸,两只手轻放在方世芸盘着的膝盖上,   “我想求你件事。”   “你说。”   阮原的睫毛颤动几下,“我想多同顾公子说会话,可以吗。”   “他一路陪我到幽通,又冒死救我好几次。”   “整日闷在那房间里,我怕他憋坏了。”   方世芸愣了一下,被那公子盯着防线逐渐崩溃。   “你总是这样。”   他一只手轻轻抚上公子的脸,怜惜漏出来,砸在那公子白净的脸上,   “对所有人都掏心掏肺。”   “罢了,总归他也在这里出不去。”   “你什么时候想同他说话,自己去便是。”   小巧公子扬起一个真挚的笑容,   “谢谢方哥哥。”   “我明白,方哥哥才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方世芸没忍住笑了一下,像从前那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小巧公子还是像从前那样笑着,笑得真挚,心却不再因为这动作跳了。   他的心,只有再见那王爷一面才能复活。   所以他会为了再见那王爷一面,不惜任何代价。   哪怕往眼泪里倒沙子,哪怕往喉咙里塞钉子,他也不会让深埋的痛苦,表露半分。   总之他最会,装作随遇而安。   —————————   乐坊里歌舞笙笙。   小小化着妆,站在桌前,手里托着茶盏。   她微微侧过头,顺着客人们的视线看见明英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二楼,手里抱着琵琶。   她闭着眼睛,嘴角扬起,胭脂很红。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写着美艳,理所应当收割着所有人眼里的倾慕。   小小抬头,有些沉醉。   她现在只能去倒茶,连台子都上不了。   琵琶声在耳边环绕,突然,放大的脚步声隔着窗子传进耳廓。   十几人…不对…不止!   小小猛地把茶盏把桌上一放,桌后的客人一惊,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没一会儿,二楼和一楼的窗子破开,看不清的身影就着人们的惊叫闯入,全部往明英弹琴的台子奔去。   乐坊瞬间乱成一锅粥,胡乱穿梭的人群和放大的尖叫震慑耳朵,小小觉得要聋了。   她一只手伸出,在慌乱中摸上二楼的楼梯把手,好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开。   “明英!”   她大喊一句,跑上二楼,那台子早就人去楼空。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边破开的窗子,追过去却连明英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了。   低头,被踏破的窗沿上,沾着腥红的血。   她拿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明英的无疑。   和明英一起来这家乐坊的只有她。   所以能回去给方世芸报信的,也只有她。   小小皱眉,手指藏在袖子底下攥紧,心一横跑下楼,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乐坊早就空了。   她一路跑进自己的房间,随意收拾了一下包袱,就冲出了乐坊。   ——————————   方世芸一脸怒色,阮原坐在他旁边,平静得和整间小院格格不入。   小小跪在他们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方大人,劫走明英大人的是,是好多妖。”   “池晋年动作那么快,我是没想到的。”   方世芸沉着脸。   阮原闭上眼睛,好像要睡着了一样。   “方大人,怎么办….”   “大夏皇帝会不会通过明英大人,发现我们在哪里….”   小小急得一脸愁容。   方世芸声音倒是很镇定,   “不会。”   “我给明英下了咒。”   “我们在哪里,她说不出来。”   阮原眉心这才轻轻动了一下,无人发觉。   “在收回顾琮的妖军之前,不宜和池晋年正面冲突。”   方世芸眼眸也很黯,一只手搭上阮原的肩膀,   “明英,只能弃了。”   小小跪在原地,哭声更大了一些。   阮原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很温和。   他伸出一只手轻抚小姑娘的头,微笑,   “别哭了。”   “这两天别去乐坊了,留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会儿。”   “乐坊,等你缓过来再去。”   小小点点头,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阮原站起身,动作优雅,表情还是那样,   “走吧,扶我进去休息。”   小小于是站起来,弯腰携住他的手。   她突然感觉,有什么坚毅的力量,隐忍地通过他们相触的皮肤传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阮原有压寨夫人那味了。”   阮原:“唉,人生如戏…”   方世芸:“这样说,阮原不就是我夫人?”   作者君【扶额】:“我是想说,你是土匪。” 第62章 孤寂   池晋年踏进阴暗的牢房,墙壁上的烛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本就锋利的眼睛更显诡异。   他在椅子上坐下,身后跟着好些人,在他身边整齐站开。   明英被牢牢拴在架子上,浑身是血,尾巴也不像之前那样活泼了。   “明英。”   椅子上的男人开口,声音在牢房中不轻不重地回响,   “我就问你三个问题。”   “方世芸在哪里。”   “和顾琮什么关系。”   “阮原..”他的瞳孔颤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在不在你们手上。”   明英抬起头,瞳孔缩成一条线,锋利的两颗长牙在她的笑容中愈发瘆人,   “你不过是个凡人,你觉得我斗不过你?”   池晋年面无表情,   “你若斗得过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伸手从腰间拿起一个香囊,   “这里的人,身上都佩了彼岸花,你的妖术,起不了作用。”   “早点说,少受些皮肉之苦。”   明英大笑一声,桀骜地扬起下巴,   “你嚣张什么?”   “你手里的妖军,不过是顾琮借你的。”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收回去。”   “因为啊…”她笑出一丝阴险,“他早就和方大人合作,要反你了。”   “池晋年,你的江山,坐不稳了———”   池晋年还是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拳头却掐出了血。   他咬紧牙关,呼吸凝滞了一瞬,而后生生被他撬开来。   “你继续说。”   “你口中的方大人,顾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你都替他们说了。”   “朕听着。”   明英看着他冷静的脸,突然想到那小巧公子不惜划开手掌也要死撑着拉住他的模样。   她瞳孔微微一颤,说出了那个真正能撼动池晋年的名字,   “不止他们。”   “还有阮原呢。”   池晋年的表情终于绷不住,剧烈震颤了一下。   她直勾勾看着他,笑得愈发张狂,   “阮公子和我们,是一边的。”   “上一次,他为了救你,把自己划得浑身是血。”   “可是如今,他很恨你。”   “他说方大人和顾大人,才是真心护他之人。”   “而你…”她故意放慢语速,“不过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坏人。”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再坐不住。   这总是威严的皇帝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怎么有些狼狈。   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眶通红,不知是因为怒还是悲。   “好啊…”   “好啊!”   他大喝两声,墙上的烛火都差点熄灭。   “你们都要反…”   “那就来!统统朝朕来!”   “朕倒要看看,”他狠戾地看着明英,终于由变回了大漠那头心狠手辣的野狼,“最后,留下来的是谁。”   他说完,一甩袖,大步流星走出牢房。   镖旗将军跟上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皇帝就抬手,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   “烧了。”   镖旗将军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中离开,只觉得,这人比在大漠那时,还要可怕一千倍。   孤独一万倍。   ————————   “娘娘,皇上在祁承殿砸东西了…”   一个小宫女跑来通报。   李梧月睁开眼睛,被小罗扶着坐起身,紧锁着眉,   “皇上怎么了。”   那宫女摇摇头,   “回娘娘,皇上好像是醉了。”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晚膳都没用,喝了好多酒….”   李梧月揉揉太阳穴,   “我去看看。”   说完想站起身,却被小罗拦下了。   小罗朝她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她的肚子。   李梧月笑笑,声音温柔,   “无妨,本宫只是想看一下皇上出了什么事。”   小罗知道劝不住,只好拿袄子给她披上。   —————————   “以后每年上元节,都这样过。”   “很多人想要杀你,想要害你,可我想守好你的命。”   “晋郎,比起阮府,这里才是家。”   “晋郎,晋郎….”   那小巧公子坐在马车里回头,那小巧公子披一件薄衫,那小巧公子抬头看着一树花苞。   那小巧公子哭,那小巧公子笑。   可是那小巧公子的一切,仅在回忆里存活。   池晋年手中的酒杯滚落,从回忆生生剥离的痛楚让他额上青筋爆起。   他打翻很多东西,以为这大殿还是王府,他跌跌撞撞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有阮原的影子。   那小巧公子说,方世芸和顾琮,才是护他之人。   可笑,可悲。   他为了护他,不惜顶着所有人的反对给他晋王妃的位置,甚至还要给他皇后的位置…   难道他这颗心,就活该被鞭笞吗。   难道他的人生,就活该这样拥有又失去吗。   突然,大殿的门被推开。   他抬起厚重的眼,对上李梧月的脸。   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胸中作祟,他站不稳,跌在台阶上。   “皇上…”   她皱眉看着他,却不敢靠近。   是了,除了阮原之外,所有人都这样对他。   他们都怕他,都说他心狠手辣。   他的独一份深情和温柔,全给了那小巧公子,一点没剩。   “阮原与顾琮,是天定的缘,而你和李梧月,是天定的缘。”   “我来这里,不过是劝你,回归正缘罢了。”   那老神仙的声音又在耳畔拿起刀子,一下一下扎他的心。   他看着李梧月,胸中的不甘、不舍、不解凝聚在一起,让他原本就通红的眼睛充满可怖的血色。   “你是我的正缘….”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梧月的脸。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大喝一声,李梧月的身子随之一震。   眼泪毫不留情地滑下眼眶,他下意识反抗那老神仙的话,固执地像那个求生的孩子,   “阮原才是,他才是我的….夫人!!!”   “你算什么东西,我不信!”   他哭得歇斯底里,情绪毫无保留地外溢,   “谁的话我都不信!谁也别想骗我!!!”   他猛吸一口气,抽噎,眼神却狼一样闪着危险的光,“你们一个个…”   “全都别有用心,别有所图!”   “只有他…只有他….”   他说不出话,哭得孩子一样歇斯底里。   李梧月刷地流下两行泪,步子往后退,   “皇上醉了。”   “臣妾是别有所图。”   “图的…是皇上的心罢了。”   她转过身,没扶起他,逃一样出了殿门。   华景的月亮高高悬在天上,她抬眼,眼泪依旧止不住。   她站在原地,听着里面那人一遍遍喊着阮原的名字,心如刀割。   她求他的心,可她早便知道,这皇帝虽不说,却一刻也没忘记过他。   这个八年是这样,下一个八年也会是这样。   ————————   阮原坐在顾琮旁边,两人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没有人说话。   这段时间,阮原和方世芸走得很近,顾琮都看在眼里。   情有可原,情理之中。   违誓的是王爷,他没理由劝他。   所以王爷那天出现在碧瑶的墓前,他也没说。   “顾公子。”   那小巧公子突然轻念一声。   顾琮侧过脸,看他闭上眼睛,微卷睫毛上的光静静地闪烁。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那公子把身子侧过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脏一颤,胸脯绽开千朵惊讶的花。   “王妃…”   顾琮身子僵住,撑住他软绵绵的脑袋。   那小巧公子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嘴唇却微张,轻声贴着他的耳朵说,   “顾公子。”   “我信王爷。”   “和方世芸走得近,是我故意的。”   顾琮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下,动荡的湖面泛起涟漪。   他稳住心神,继续听那小巧公子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王爷娶李姑娘,定有隐情。”   “若我们都不信王爷,还会有谁信他呢。”   “顾公子,我身边那个小姑娘被选去乐坊,可以出去了。”   “我想让方世芸放松警惕,让她给王爷传信。”   顾琮也学他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和他一起午睡的样子,不远处守着的妖也不再看他们了。   “王妃,你说的小姑娘,识字吗。”   “我测过了,她不识凡人字。”   “好。”   顾琮把额头靠在小巧公子的头上,声音比方才还轻好多,   “王爷在各处都有传信点。”   “只要用刻有花纹的钉子把信钉在门口,每隔一炷香,都有专人收取。”   “信,”他的眉毛忍不住颤了颤,“直接交到王爷手上。”   阮原嘴唇紧抿一下,再张开,   “王爷看到信,一定会来。”   “顾公子,我们一定会出去。”   顾琮微微点头,第一次放任自己离小巧公子这么近。   仿佛这样,他就能感受到小巧公子平静安宁都外表下,那颗炽热有力的心脏。   “顾公子上次从外面回来,可知道这是哪里?”   顾琮认真思考一阵,方才说,   “四周鲜有人迹,却有破败房屋。”   “王妃,我们应在洛州。”   小巧公子没再说话,初春清凉的风吹着两人的鬓发,却吹不灭他们心里再次点燃的蜡烛。   摇曳的烛火,是愿,是信念。   顾琮微微睁眼,那小巧公子还是这样枕着他的肩,呼吸声逐渐沉静。   顾琮伸手,离他最近的那只妖就递来一张毯子。   他小心往公子身上一披,看着他不时轻颤的眼睫毛。   你,是不是梦见那王爷了。   你们在梦里,是否和从前一样,如胶似漆。   也好,也好。   他缓缓吐一口气,自己也闭上眼。   你信他,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呢。   你做什么都好。   总归,只要你快乐,我便无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世芸:“没想到吧,这里是真的方府。”   阮原:“就算是真的阮府,我也不在乎。”   方世芸:“你别跟我斗气了好不好?”   阮原【笑】:“那当然,方哥哥是最好的。”   方世芸【被骗得团团转】 第63章 书信   没有钉子,阮原把方世芸送给他的珠钗都拿给了顾琮。   顾琮一支一支替他雕上花纹,再一支一支还给他。   阮原站在房门前,看见小小从拐角那边打水归来,朝她笑着招了招手。   “小小。”他走过去,和她一起把木桶放在合欢树下,舀起一瓢水,“我有事求你。”   小姑娘睁大眼睛,被他这话逗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阮公子,你有吩咐就和我说呀,什么求不求的。”   “这话要是被方大人听到了,我要被打的。”   阮原轻轻把水浇在合欢树根部,脸上还是那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   “拜托你的事,不好让方哥哥知道。”   “所以才说求你。”   小小神情紧张了一些,转头四周看了看,拉住他胳膊低声道,   “阮公子,你不会让我帮你逃出去吧。”   阮原扶住她的肩膀大笑一声,好像她说的话很荒谬似的,   “想什么呢。”   “我现在跟在方哥哥身边,没有要出去的道理。”   “总归,”他的瞳孔轻颤一下,覆上一层暗淡,“皇后不是我。”   小小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觉得不像有假,于是放下顾虑道,   “阮公子这样说,我还有什么不帮的道理呀。”   “走,我们到房里说。”   阮原真挚地朝她点点头,眼中尽是感激。   他放下水瓢,被那小姑娘扶着走上檐廊的时候,下意识往对面瞧了一眼。   与顾琮的视线相触一瞬,他又从容地移开视线,脸上的笑容没变过。   “这是给我爹娘的信。”阮原从桌下抽出一个信封,又从头上扯下一支钗子,一并放在小小面前。   “我许久没和爹娘报过平安了。”   “也不好让他们知道,方哥哥现在的身份。”   “要是坏了方哥哥的大计就不好了。”   他睁着澄澈的大眼睛,细长的手指抵在信封上,   “小小,你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出去一次,每次都帮我给爹娘问声好吧。”   他把珠钗捧在手心,一副怜惜的模样,   “这钗子也一并送去镖局,爹娘看见,就当看见我了。”   “你也不用刻意提醒,用这钗子把信插在镖局门上,他们就明白要怎么送了。”   “小小,”他牵住那姑娘的手,声音极致温柔,“你会帮我的,对吗。”   小姑娘看着信,指着信封上的两个字,   “这是“爹娘”的意思,是吗?”   阮原点点头。   小姑娘于是把信和钗子小心收进袖管里,   “阮公子放心,我一定送到。”   阮原嘴角又扬高了几分,里面的复杂和深沉终于有浮上假面的意思,   “来,我现在告诉你镖局在哪里。”   他将声音压低几分,却不显突兀,好像他只不过是伤神过多,有些累了。   那小姑娘出去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悬着的嘴角才重重放下。   他阮原,如今也会骗人了。   为了池晋年,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重新见到他,哪怕一路踩在碎瓷片上,扎得满脚是血,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没有池晋年,便没有阮原。   ———————   “公主小心!”   宫女大喝一声,那女孩回头一瞧,身子却没收住,扑通一下倒进金色的龙袍里。   一颗鸡蛋碰上石头,女孩的额头撞上皇帝的腿,都没有好下场。   宫女跑上来跪下,不住地磕头,   “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女孩捂着额头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哭声响彻天际。   这个人和之前那人穿着一样的黄色衣服,看她的眼神,却有着天壤之别。   他眼里的,是无尽的愤怒,和悲哀。   池晋年任由那女孩坐在地上哭,眉眼没有半分要缓和的意思。   相反,他觉得这哭声,太烦躁了。   她一哭,他就想起池承期死的那个雨天,想起池承期的脸,想起他做过的事。   如果没有池承期,他们不会躲进烟柳巷,阮原不会看到妖,他也不会让顾琮施术。   那么他和阮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那小巧公子,还是会一如从前,爱他。   女孩的哭声不止,这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危险的气息压下来,宫女不敢再求饶,浑身抖起来。   “皇上。”   罗祥突然上前一步,弯腰道,   “七公主活着,那些谣言,才不攻自破啊。”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视线从那女孩头顶抬起,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谣言。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   那些人说他用妖军夺位,不顾百姓死活,心狠手辣云云。   他们私底下那样说,在他面前却唯唯诺诺。   他们恨他,却不敢反他,因为他的确心狠手辣。   而且最近,愈发心狠手辣。   池晋年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目光重新落在女孩哭花的脸上,   “七公主年纪小不识礼数,懂事之前别踏出颐华宫门。”   “从今往后,也别在朕面前出现。”   那宫女呼吸明显滞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   “谢皇上隆恩…”   她说完,那皇帝一行人早就走远,脚步声都快听不见了。   宫女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往怀里一搂,眼泪直掉。   两人还未站起身,前面又一行人过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那宫女知道李梧月好说话,重新磕起头来,   “求娘娘救救七公主吧…”   李梧月像是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瞳孔颤动几下,盯着那皇帝离开的方向。   她轻叹口气,扶着小罗的手指收紧几分,   “皇上的决定,本宫想改,就算有心,也无权。”   她把女孩扶起来,大拇指抹掉她脸上的眼泪。   但凡皇上少挂念那公子一点。   但凡皇上多在意我一点。   我也不会,看着他变成这样,什么也不做。   ———————   小小照着阮原说的话,找到了一处小院,大门果然紧闭着。   这就是凡人的镖局啊…   她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一下,从袖管里掏出卷好的信纸。   “哎呀…”小姑娘把信纸攥在手上,另一只手放在腰间摸来摸去,额头都急出汗了。   她背着教养大娘溜出来,走得太急,忘了带阮公子给的钗子。   可是她要快些回去,情急之下,拔了自己头上的珠钗,照着阮原的吩咐把信插在了门上。   这钗子和阮公子的没什么两样,阮公子的爹娘,应该猜不出他戴的是哪个吧…   小姑娘抹抹额头上的汗,转身跑回乐坊了。   不一会儿,那门打开,门内走出一个黑衣人,看到钗子的时候愣了一下。   他把钗子拔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和信一起拿了进去。   “使长,”他双手捧着钗子和信递到另一个黑衣人面前,“这钗子没有标记,却是插着信在门上的。”   使长皱眉,拿过钗子在手心转了转,   “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钗子。”   “递上去的信,标记插门缺一不可。”   “这信,不能递。”   黑衣人点头,把信收回去的手却有些犹豫,   “使长,万一这信里面有要事…”   “我们没递,会不会被怪罪啊。”   那使长笑一下,摆摆手,   “能有什么要事啊,跟着皇上打江山的亲信全都封了官,那个李大人,直接从什么也不是的副将成了镖旗大将军。”   “洛州成了这样,就算有事从我们这里递出去,也是皇上扫一眼就过去的鸡毛蒜皮。”   “别慌,别慌啊。”   黑衣人又点点头,语气还是带点儿谨慎,   “使长,我们要不还是看看,寄信人是谁。”   “万一是个人物呢。”   那使长斜了他一眼,不耐烦起来,   “那你看看,信封后面写着谁的名字。”   黑衣人把信翻过来,   “写的是顾琮。”   “顾琮?”那使长昂起下巴,“谁啊?”   “名字听都没听过。”   “我在这儿这么些年,也没听人说,皇上身边有什么顾姓的人物。”   “照我说啊,”他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这怕是哪家的小姐,知晓了给皇上传信的方式,想借此机会在皇上面前讨个彩。”   “日后,进宫做娘娘。”   黑衣人觉得他这话有道理,于是把信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使长,那以后,这人寄来的信,都不递了。”   “若是让这等事叨扰皇上,只怕皇上会降罪。”   那使长点点头,一副赞同的样子,   “对,以后用钗子插在门上的信,都直接拿过来放着。”   “皇上近日怒气盛,我们还是小心保住人头为好。”   那支钗子和那封信,就这么沉在了柜底。   那小巧公子炽热的期盼,也被骤然截断。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你们不递信,你们完了。”   黑衣人:“我很谨慎的好不好!”   使长:“来来来,这个使长你来当。”   池晋年:“还当什么使长,一起死了算了。” 第64章 惜原   阮原天天坐在小院里等着那王爷,就这么从早春等到了晚秋。   方世芸栽的那棵合欢树,也在夏天开过了花。   顾琮说他们在洛州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个小院就是重建后的方家。   而他坐的这个檐廊,就是他和方世芸从前牵着手,踏过无数次的檐廊。   可如今那些旧事,和那满树的合欢,再没法在他心里激起波澜。   他惦念的,唯有他寄出去的一封封信,和那杳无音讯的人。   他就这样坐着,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期盼,然后又在每一个夜晚亲手敲碎那些期盼。   晚秋的风有气无力,公子靠着柱子,披一张毯子,画面好像静止了一样。   突然,有什么不祥的黑色打破这幅画,骤然出现在小院,那小塘的水面都荡起花。   “阮原!!!”   方世芸的声音雷一样劈下来,安宁的小院苏醒,紧接着一具浑身是血的身体被扔在公子面前。   公子睁大眼睛,看着小姑娘闭上的眼睛,本就伤痕累累的心脏又裂出一道无法修复的痕。   “小小…小小….!”   身子往前,一下子跌下来,他顾不上膝盖和手肘的疼痛,爬到小姑娘身边。   回忆的痛苦又噎上咽喉,碧瑶的脸和眼前的脸重合。   她们身上的血,直直刺进眼底,带出一长串声嘶力竭的哭嚎。   “小小———!”   他去握那小姑娘的手,却没有回应。   顾琮冲出门,看见那公子跪在姑娘身边,抬眼看着方世芸。   眼眶通红,眼睛里都是血。   方世芸没有看过来,而是死死瞪着那小巧公子,眼神里的痛苦不比他少多少。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她,是吗。”   “阮原….阮原啊……”他缓缓蹲下身,而后猛地揪住那小巧公子的衣领,鼻尖碰上他的鼻尖,“我还以为你醒悟了。”   “没想到,你竟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   “你骗我,骗了我几个月,就为了给那人传信是吗!!!”   顾琮大步过去,却被围上来的好几只妖扯住了胳膊和腿。   “方世芸!你放开他!”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方世芸没有理他,好像现在只能看见阮原一个人,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阮原,他给你回信了吗。”   “他来救你了吗。”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那小巧公子伸出手,死死掐住方世芸的手腕,流着眼泪,却满脸坚定,   “是!”   “我不明白!”   “方世芸,除非我亲眼看到他,亲耳听到他对我说….”   “不然,谁的话我都不信。”   方世芸的瞳孔重重震颤一下,攥着小巧公子衣领的手指没有松开半分,   “好,好啊。”   “那我就带你去看看他。”   “看看他,他的皇后,和当今太子。”   “看看如今他心里的盛世,到底有没有你。”   他说完,猛地松手,那小巧公子落回地上,头往后撞到柱子,很响一声。   “王妃!”   顾琮挣开,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扶住他,胳膊环住他的头。   那小巧公子的坚毅这时才破碎,软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顾公子….”   “王爷..为什么不来…”   “他真的,忘了我吗…”   顾琮说不出话,哽咽着,摇头。   晚秋的风有气无力,相依为命的公子抱在一起,等着时间的审判。   ————————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皇上下旨赐名了,还即刻封了太子。”   “皇上对娘娘,当真情深意重。”   “那是,娘娘可是陪着皇上打江山,自然和别的小主不一样。”   几个颐华宫的宫女在宣旨的太监走后叽叽喳喳说着,脸上都是喜色。   李梧月把怀里的婴儿放到小罗手上,看着她把孩子放进睡篮,方才在躺椅上坐下。   那些宫女笑得开心,她的目光却死死粘在睡篮上,半天没挪一下。   她们都在恭喜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悲情的一生,实在担不起“恭喜”两个字。   “小罗以外的,都出去吧。”   “本宫乏了。”   她揉揉太阳穴,眼睛闭着。   那些宫女收嘴,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关上门。   小罗上前替她揉背,这娘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通红。   “池熙元…池惜原…”   “皇上赐的,真是好名字。”   眼泪豆子一样落下来,悄无声息砸在毯子上,胸膛起伏的幅度逐渐加大,这娘娘的情绪再次崩溃,   “太子…你知道他为什么给这孩子太子之位吗。”   她抓住小罗的手。   小罗摇头,一脸悲戚。   “因为,”李梧月抽泣一声,“这宫里,以后不会再有其他孩子。”   “整个后宫,都留不住他的心。”   “他的确,的确…凉薄。”   她的目光透过窗纸,落在晚秋的院子里,妆花了一脸,   “他唯有对他,才长了颗心罢了。”   “我如今只恨…”她的手指骤然收紧,眼泪继续崩塌,“我的孩子要顶着这名字长大,顶着他对他的情,和对我的怨,活一辈子。”   小罗突然抽泣起来,眼泪毫不掩饰落在李梧月的手背上。   这大喜之日,却对身份高贵的娘娘判了极刑。   她对池晋年最后一丝留念和不舍,跟着这个别有深意的名字彻底破碎。   那三清道人说的心坚便万事能成,从这一刻起,她便不信了。   以后还有多少个八年要熬,她也不想去算了。   总归这一世,就在这宫里,这样活。   阮原。   她闭上眼睛,紧抿着唇。   我真羡慕你。   羡慕你有他的心,还不用困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   抢了你的后位,换来的却是,余生狼狈。   ————————   方世芸突然推门进来,二话没说就把阮原从榻上抱起横在怀里。   “方世芸!”   阮原惊醒,大喝一声,身子徒然在他怀里挣扎。   方世芸冷着脸没说话,直直把他抱出房间。   那小巧公子用力敲打他的背,对面的房门大开,顾琮瞪着眼睛冲出来,看着方世芸抱着公子走下檐廊。   “方世芸你做什么!”   几只妖上前拖住他,他一掌把其中一只打到吐血。   方世芸突然停下脚步,   “我带他,去见池晋年。”   阮原的挣扎定下来,准备落到方世芸背上的手攥成拳,眼睫毛颤两下。   他看了顾琮一眼,嘴唇微张。   顾琮也停止挣扎,望回他。   目光的丝线在小院里拉扯,要说的话也不必再说。   阮原抓紧方世芸的肩膀,任由他抱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远,眼泪哗啦掉下一滴。   若他见到池晋年,池晋年救下他,那么顾琮会如何。   他不敢想,也无力去想。   他知道顾琮的愿望,和他自己的愿望一样。   他也知道他好好生活,顾琮才能好好生活。   顾琮的情,盛在他心里,比那天见到的粉色,还要温柔,明艳。   阮原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到顾琮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好像在说。   如果可以,别再回来这里。   如果可以,别在意我的命。   转过拐角,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离开了小院。   尽管顾琮还留着。   ————————   “皇上,皇后娘娘,准备妥当。”   罗祥弯腰过来,轻声说。   池晋年没说话,看着他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和中央那两顶华丽的大轿。   李梧月接过小罗抱过来用黄布裹着的婴儿,一身耀眼的华服,跟着池晋年走过去,上了池晋年身后那顶轿子。   罗祥见他们坐稳了,胳膊一抬,声音尖利着响彻天际,   “起轿———”   “帝后出宫———”   新帝就任后的第一次宸游,选在了太子诞辰十日后。   华景街道清空,商家的摊子不见,街上整整齐齐排着前来观礼的百姓,和守卫的士兵。   极致隆重,却少了些热闹。   池晋年板着脸,冕上的流苏随着轿子颠簸的幅度晃啊晃。   他看着面前那条被清开的路,骤然想起他第一次带那小巧公子进宫的时候,也骑马走过这里。   那时华景的街道热闹非凡,人群熙攘。   马上的王爷和王妃,紧贴在一起。   他记得那时不少路人侧目,马上的王爷沉稳英俊,前面的王妃低着头,笑靥如花。   可是如今,这条街独留了王爷一个。   那王妃再不会骑着马,笑着跑远,再奔向他。   他们的身影定在回忆里,被他坐的轿子,亲自撞碎。   晚秋的风凉意盛,池晋年不懂,没有那小巧公子的天下,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梧月:“你惜原又不是我惜原,孩子能不能改名?”   池晋年:“不能。”   阮原:“这名字,好像孩子是我生的一样。”   作者君:“我们不是abo的世界啊喂——” 第65章 摇晃   马车的帘掀开,阮原的鞋久违地踩在了华景的街道上。   他下车,抬头,眼前出现一匹马。   马上那人朝他伸出手,对他说,   “上来,教你骑马。”   他记得自己手怎样把手伸上去给他握住,怎样坐在他身前,怎样就着羞涩的心动扬起笑容。   马上的王爷带着那个公子走了。   可他还停在原地,红着眼。   前面的人群整齐沿街站着,队伍最前面的士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   方世芸和他说了,这是皇上的宸游礼。   他的视线猛地往后,看见了嵌在士兵中间那两顶黄色的轿子。   他的王爷,就坐在那里。   心绪上涌,腿再也管不住,疯了一样冲进围观的人群。   这是一年多以来,他离那王爷最近的一次。   他心心念念的王爷,他深爱的王爷。   方世芸跟在他后面,伸手挡开朝他靠近的人群。   阮原的目光却死死粘在那顶轿子上,一刻都没松开。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的整齐的呼唤随着那轿子的移动越来越近,阮原的心脏卡在喉咙里震颤。   一阵晚秋的风掠过,那黄色的轿子终于行至跟前。   时间骤然放慢,那王爷熟悉的侧脸出现在视野。   他穿着陌生的衣服,一身总是沉稳的黑色换成了最显眼的金。   可那分明是池晋年。   换了多少身衣服,都是。   这张侧脸,是怎样清晰地停在枕侧,是怎样就着心跳在自己的脸颊上印上吻,是怎样或笑或怒,怎样温情似水…   他全都记得。   “晋郎——!”   呼唤就着周围人群的声音从喉管溢出,用尽了全力。   他说过,只有他一个人能唤他晋郎。   所以只要他叫了晋郎,他就一定能听见。   晚秋的风吹过那人的头,熟悉的沉稳目光转过来,就要和自己的视线相触。   晚秋的风也吹起了身后那娘娘的手帕,粉色的纱在空中摇摇晃晃,截断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   时间恢复正常,那人伸手,却不是对他,而是抓住了手帕。   轿子毫不留情地往前,那人的侧脸再看不见。   阮原愣在原地,本就小巧的身体,却流了一条河的眼泪。   他看着他过来,却又看着他离开。   他看着他坐轿子,亲自把他和他骑着马的影子撞碎。   心痛欲裂,无法消解的不甘不舍通通爆发,白净的脸通红,澄澈的眼通红,身体每一处都在渗血。   这时,后面那顶轿子闯进视野。   他抬眼,看着李梧月坐在轿上,还是端庄,嘴唇上的胭脂红得刺眼。   目光重重颤一下,落在她怀里婴儿脸上。   方世芸说的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阮原悲戚地笑一下,笑容被忘在熙攘的人群里,没能跟上他们的轿子。   李梧月,你的八年,如愿了。   可是,我的八年呢。   抽泣被埋在人群里发烂,那小巧公子倒下的时候,轿子里的皇帝猛地回过头。   池晋年皱眉,手心里的帕子滚烫,好像沾上了谁痛心的眼泪。   刚才,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唤他晋郎。   “停!”   他抬手,大喝一声。   游行的队伍骤然停住。   而后这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跃下轿子,在士兵慌乱的劝阻中冲进人群。   “皇上,皇上———”   李梧月睁大眼睛,手下意识环紧怀里的婴儿,看着这皇帝瞪着通红的眼睛,一下一下拨开人群,目光狼一样搜寻着什么。   人很多,他的龙袍却格格不入。   李梧月咬紧下唇,看着人群死散开,而后在某个角落,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横抱着一个人,消失在拐角。   神经一颤,她下意识认为,那人怀里的就是阮原。   否则,还有什么能让这皇帝发狂。   “来人!”   那皇帝瞪着可怕的红色眼睛,像一头野狼,   “即刻封城!”   “全城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男子,都找出来!”   千算万算,他却没算到,那方世芸抱着小巧公子,根本不需要过城门。   ———————   阮原陷在梦里,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歪在一个人的大腿上。   他知道自己在马车里,也下意识地以为,他还躺在那王爷的腿上。   所以他睁眼看到方世芸的时候,才彻底从那梦里坠下来,砸得五脏六腑都破裂。   他想起那顶金黄的轿子,想起那皇帝冕上的流苏随风摇摆,想起李梧月殷红的唇。   想起自己是怎样被人群淹没,卑微的呼救也没能唤起那人久违的深情。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那把他的手牢牢攥在掌心的人,那任由他亲昵地蹭着胸膛的人,他触碰不到了。   心里那棵倔强求生的树,经历过槐花满树,春秋枯荣,这一次却好像撑不住了。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呜咽却很小声。   方世芸看了他一眼,扶着他坐起身,   “下车透透气。”   方世芸撩开车帘,不由分说就将他拉了下去。   阮原站定,环视四周,却一惊。   这里…他和那王爷来过。   他记得,那边,有王爷最喜欢的清泉。   他抬脚,魔怔了一样寻着记忆的痕迹走过去,撩开树丛,看见了沉月谷的泉。   那王爷还在泉中央泡澡,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他呼吸一滞,跌跌撞撞走过去。   而后那王爷转过身,看着他,笑说,   “我们再饮一次交杯酒,再补一次成婚。”   他也笑,朝那回忆的影子伸手过去,   “好啊。”   “我永远都是你的晋王妃,对吗。”   他一步跨进水里,打湿了鞋,腰却被猛地一扯,回头对上方世芸愤怒的眼睛。   “你做什么?!”   “为他寻死,值得吗!”   “阮原,你怎么这么傻啊!”   那小巧公子不解地睁大眼睛,指着空白的湖面,   “可是,晋郎在等我啊。”   方世芸揪住他的衣领,   “什么晋郎,他早就不是那个王爷了!”   “你想清楚,他已经不要你了!”   阮原眼睛突然通红,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缩起脖子,声音都开始颤抖,   “方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晋郎刚刚还对我说,要补和我的成婚…”   “不信你看…”   他扭过头,湖面中央的人,却不见。   “晋郎..晋郎!”他急了,拽开方世芸扯住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湖里,湿了一身水,“晋郎你在哪啊!”   “你…走了…”他的哭泣这时才撕心裂肺,“就不会回来了….”   方世芸看着他,眼泪也流了一脸,却没再扶起他。   那小巧公子的神智,已经失了。   所以沉月谷沉的不是月,是心。   ——————   “方大人让顾大人与我们一起,去幽通备战了。”   一只妖敲开顾琮的门,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方大人说了,若路上顾大人要走,他也不拦着。”   “只是…阮公子还和方大人在一起。”   顾琮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神锋利地削断月光的丝线。   他猛地站起身子,抓住那小妖的衣领,   “他们在哪里?”   那小妖瑟瑟发抖,   “方大人说,在沉月谷等。”   顾琮甩开他的领子,那小妖一个趔趄,看着他大步流星跟着其他正往门外走的妖去了。   到沉月谷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辆马车。   顾琮大步跑过去,掀开帘子,那马车里却没有人。   “王妃,王妃!”   他恍然想到什么,侧身就跑到了清泉边。   那小巧公子静静坐在泉边的石头上,披着长发,发尾是湿的。   方世芸远远待在另一边,视线却锁在那小巧公子身上。   顾琮下意识放慢脚步,生怕惊了这美丽的林间小鹿。   “王妃。”   他轻唤一句。   那公子却没有回头。   顾琮侧过头看了方世芸一眼,而后在那小巧公子身边缓缓坐下。   一块石头被他踢进泉里,水面泛起涟漪,那小巧公子的眼睫毛终于颤了一下。   顾琮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鼻尖跳着月光。   顾琮没再说话,伸手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给那小巧公子披上。   小巧公子还是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愣愣看着陷入沉寂的水面。   水面上有王爷与他欢愉亲吻的影子。   水底下有他那颗曾经炽热跳动的心。   顾琮陪公子看着水面,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一脸。   在他眼里,池晋年绝不是这样的人。   可事实就是,他心里装着的公子,被池晋年生生挖掉了心。   他擦掉一侧的眼泪,这时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抚在他另一侧的脸上。   顾琮睁大眼睛,泪痕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那小巧公子的大拇指轻轻沿着闪光的痕迹抹过,表情冷静得很可怕,那双眼睛也不再澄澈。   “顾公子。”   公子脸上没有流过眼泪的痕迹,白净如初,   “我不是王妃了。”   顾琮抬起手,在公子收回手前,攥住公子那只手腕,好像这样就能分担这公子的悲伤。   公子任由他抓着手,侧回脸去,又看着那湖面,不说话了。   顾琮的心脏滴血,血几乎把整个沉月谷都染红。   他亲眼看着,这小巧公子从收敛,到放肆的快乐,最后,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痛苦。   公子怎样骑着马在客栈疯跑,怎样回头对那王爷笑,怎样用笑容点亮大漠的颜色,他都记得。   曾经他觉得,只要公子快乐,他这颗心无所谓。   可是现在公子不快乐。   “顾公子。”   公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唤回神思,顾琮立刻坐近了些。   而后那公子抖着声音说,   “我好冷啊。”   眼泪又失控,顾琮伸手将他瘦弱的身子一揽,下巴紧紧贴在他的耳廓。   另一只手也绕过公子的胸膛,替他挡住毫不留情的风。   “没事,我给你暖着。”   “我永远不走。”   公子没说话,脑袋却好像失去力气一样,歪在他的胸膛。   那天晚上,看着阮原睡下以后,顾琮对方世芸说,   “去幽通之前,我会把我的妖军召回来。”   “从今往后,我顾琮,和池晋年再无瓜葛。”   方世芸看着他攥紧拳离开,眼里多出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池晋年翻了整个华景去找阮原,他是没想到的。   可是,哪怕他池晋年没忘,在阮原眼里他也是忘了。   对于自己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的阮原,是一个可以拿来和池晋年抗衡的筹码。   而以后的阮原,会在他杀了池晋年以后,与他相伴余生。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方世芸的小心思比什么都多。”   阮原【抬眼】:“主页怎么又冒出一本书来?”   作者君:“哎呀,又是广告时间啦。”   作者君:“决定在《灾星高照》更新期间双开《高质量穷鬼除妖生活》,比灾星霸王都要轻松一点,讲的是池晋年做皇帝期间发生的事情,但是和池晋年关系不大,同世界同时代新人物,会出现池晋年亲儿子和被关禁闭的七公主,欢迎大家戳主页看简介~”   阮原【睡着了】   作者君:?! 第66章 不求   “完了完了…”   房门紧闭,一头黑发的神仙抱着猫打转。   “顾琮把妖军召回去..要和方世芸一起反了…”   “妖界人界向来各自生存…”   “可人和妖真的打起来,池晋年哪里有胜算。”   他把怀里的猫放在毯子上,一脸愁容,   “我想要的是人世和平,不再生灵涂炭。”   “怎么就成这样了…”   三清深吸一口气,眼神突然多出几分坚定。   而后他倏地站起身,手往脸上一抚,就变回了那个老人。   “刷”一下拉开门,小徒正好端着吃食跪下门前,抬头睁着大眼睛看他。   “师父,诶,师父去哪——”   小徒弟不解地扭头,看着那老人健步如飞,手往上伸,招来一只鹤,一下子消失在檐廊尽头。   他愣在原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   师父果然是有几分神力在身上的。   ———————   “吩咐下去,各军戒备。”   “派人在武器上涂彼岸花汁,士兵佩戴彼岸花香囊。”   池晋年黑着脸,站在窗前。   镖旗大将军接下命令,却仍是一脸愁色。   “皇上,顾琮把妖军召走,我们现下,一只妖也不剩了。”   池晋年没有看他,背着手,目光寒冷刺骨,   “他和方世芸,总归都是妖。”   “妖要反我,那便反。”   “打不过,也要战。”   “在我池晋年闭上眼睛之前,他们都不能踩在我头上。”   镖旗大将军悲痛地沉下眸子,退了出去。   池晋年还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狡黠的月。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总归,该走的人都要走。   留不住的人,也无须留。   哪怕钻心剜骨。   突然,天际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瞳孔微微颤动一下,看着那骑着白鹤的神仙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窗前停下。   “你来做什么。”   他不惧,直视着神仙。   那神仙轻叹一口气,   “我来助你。”   池晋年眸子一黯,打量着这神仙,   “为何助我。”   三清有些心虚地挪开眼神,一只手抚那白鹤的脖颈,   “我不助你,你光用这凡人之躯,如何能敌那妖邪。”   “替你守住这江山,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   三清语气有些无力,听起来疲惫,   “我不能让妖邪之物做皇帝,不能让他们执掌人间。”   “妖界人界向来两安,是你池晋年开了妖军夺位的头。”   “所以池晋年,”三清的表情严肃几分,“你身上孽尘过重。”   “这一世,注定无法两全。”   “得了皇位,就求不得其他。”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衣袖下攥紧。   他收回落在这神仙脸上的视线,   “无妨。”   “那个人,我早就失了。”   这一世,也不再求。   ——————   大漠的冬日不见雪。   顾琮撩开帐帘,看见那小巧公子单薄着背影坐在一处不高的石壁上。   公子比以前更瘦了,轻轻碰一下都会散似的。   公子的眼里再没有澄澈的光,脸上也没有笑容了。   顾琮眼眸一黯。   公子的神智,也不太清楚。   他明白,他心里那根强撑的弦,终于还是断了。   “阮公子。”   顾琮走过去,坐在公子旁边。   公子没有看他,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   顾琮拿出手里的弓和箭,放在他大腿上,   “想试试射月亮吗。”   顾琮笑一下,极力掩盖一碰到公子的脸就自顾悲伤的目光。   阮原低头,看到弓箭的时候眼睫毛猛地颤了一下。   月光洒在他身上,冬日寒冷的风毫不留情吹起他鬓角的头发,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冰凉的弓弦。   冰凉,握了多久也还是冰凉。   寒意钻入心扉,冰封在脑海的记忆被牢牢定固。   “顾公子。”   公子轻声说,   “我从小当女孩养大,不给在外人面前说话,也不给骑马射箭。”   “我没碰过马,也没碰过箭。”   他抬头,看着大漠高悬的月亮,   “月亮这么好,为何要射下来呢。”   “月亮没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顾琮看着他,心脏骤然崩裂。   难以言喻的疼痛随着流出的血液溢满全身,他的眼泪只能借着夜色藏匿。   他多想告诉这公子,他曾经是怎样束着头发骑在马上,怎样昂着下巴正中靶心。   他曾经,是怎样炽热地爱过这片大漠,怎样站在沙丘上,盼着离人归。   可是他再看不到那些白鸽,等不到在沙漠边际消失的王爷。   所以他的心死了。   和那王爷有关的快乐,都被他忘记了。   顾琮低头,吸一下鼻子。   如果可以,不要想起来。   再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停着一个笑容,   “你不会箭,我可以教你。”   “我觉得,你很快就能学会。”   那小巧公子又低头看看,最后却把弓箭一并还给了顾琮。   “顾公子。”   他久违地笑笑,礼貌却疏远,   “我不想学。”   “我也…拉不动这张弓。”   顾琮怔愣一下,把弓箭放在旁边,摇摇头,   “无妨。”   “你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阮原把头侧回去,不再看着他,声音似水空灵,   “我感觉不到冷了。”   “好多东西,我也感觉不到了。”   “顾公子,今天下午,我看到两个姑娘围着胡杨树打闹,笑得好开心。”   “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笑。”   顾琮脸上的笑容狰狞起来,眼睛通红,   “方世芸给你调养身子的药,你好好喝。”   “以后一定能开心。”   即便他知道,这小巧公子的心门早就锁了。   再没人能进去。   也没人能让他快乐如初。   ———————   春天的时候,公子的身子已经不太行了。   公子躺在榻上,发青的眼圈,泛白的唇。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看看大漠的春了。   总归,大漠也就这一点颜色。   顾琮掀帘进来,扶公子坐直。   阮原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支漂亮的钗子,攥在手里,笑一下,   “我听外头那些人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顾公子,我们是不是要去找一个人。”   顾琮愣一下,手指下意识收紧,好一会儿没说话,视线却粘在公子瘦削的脸上。   阮原没看他,自顾自继续说着,声音很轻,   “我这身子,油尽灯枯。”   “可方哥哥说,让我一定撑下去。”   “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阮原突然伸手,把手中的钗子放在顾琮掌心,   “我迷迷糊糊,很多事记不得了。”   “可我感觉得到,这个人于我来说,很重要。”   “我也感觉得到…”   他的声音顿一下,顾琮的眼泪就决堤,   “我拖着这副身子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他。”   顾琮还是说不出话,细碎的呜咽控制不住从喉管溢出。   阮原轻轻抓住他的手指,   “顾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离开这里之前,你可否找人替我梳妆一番。”   “既然是重要的人,我怎么能叫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顾琮握回他的手,扯起一个笑容,   “胡说什么。”   “什么油尽灯枯,你好得很。”   他把公子的黑发拢起来,用珠钗固定,   “你想梳妆,我便找人来替你梳妆。”   “不过,你什么模样都好看。”   阮原笑笑,任由顾琮替他整理耳边的碎发。   初春的风拍打胡杨的树叶,远处传来隐匿的鸽鸣,若隐若现。   公子再次离开大漠的时候,身子单薄得像一片落叶。   可他脸上的微笑沉静,他唇角积累的期待也终于在他们朝华景靠近的步伐中,愈演愈烈。   他不记得池晋年了。   但那片难以抹掉的影子,却在乏力的心跳声中逐渐鲜活起来。   只一面,便能掀翻天地,而后彻底枯竭。   ———————   “什么?!”   李梧月瞪大眼睛,下意识搂紧怀中的男孩,   “妖军?”   她站起身,想都没想就把孩子交给小罗,自己飞快行至祁承殿,久违地和那皇帝对上视线。   “皇上!西北作乱的妖军,是谁?!”   “方世芸…”她的胸腔因为激动的情绪一起一伏,眼中满是焦虑,“还是顾琮?”   池晋年放下毛笔,面不改色,   “有何区别。”   李梧月险些没站稳,眼前骤然浮现那小巧公子的脸,说不出话来。   池晋年移开视线,没再看她,沉声道,   “妖反,便降妖。”   “总归这江山,他们动不了。”   “来人,送皇后回去。”   旁边的宫女应声,走过来扶住李梧月。   李梧月却愣愣看着书案后冷静的皇帝,只觉得,他的瞳孔愈发黯沉,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冰冷。   冷到可以让整片大漠瞬间冻结。   冷到回忆的枷锁,也被沉重地勒断。   --------------------   作者有话要说:   阮原:“我要去见一个人。”   池晋年:“你要见我,就好好地见我,这样算什么。”   阮原:“什么是好好地。”   池晋年:“身体健康,一身红妆,来做我的凤凰。” 第67章 泯灭   “方大人,他们..他们早有防备!”   “城…攻不进…没活下来几个…..”   回来报信的妖伤痕累累,说的话却惊人。   方世芸眸子一黑。   不可能,凡人不可能是妖的对手。   池晋年的壶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突然,什么声音嗖地划过天际,一阵怪异的风掠过,那声音落下的时候,飙出几粒滚烫的火星。   “原儿!”   方世芸瞪大眼睛,想也没想便在其他妖的惨叫声中转身,奔向那辆马车。   眼前陡然出现火海,血色的屏障中冲出一个身影,怀里稳稳托着一个瘦削的公子。   方世芸双眼布满血丝,接过顾琮递过来的人,张开宽大的黑色翅膀替那公子挡住滚烫的火星,而后两脚一蹬,离地。   阮原紧紧抓住他的脖子,视线却粘在顾琮那张沾灰的脸上。   眼见着离顾琮越来越远,他却只能张着嘴,看顾琮提着剑,身影逐渐隐没于嚣张的红色。   突然,一颗火星溅到脸上,烫进回忆的弦。   曾经好像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大火。   他也是这样看着一个身影,骑着白马,被火舌吞没。   心脏重重颤两下,随着方世芸扇动翅膀的弧度崩裂。   他离那片火光越来越远,心痛却愈发明显。   是谁…那是谁…   呼唤卡在喉间,手指都开始颤抖。   某个不太清晰的侧脸,戴着冕,就着车轮碾压的声音驶过。   深埋的东西一旦挖出来,便肝胆俱碎。   阮原深吸一口气,终于用尽力气打断在脑海攒动的不安,喊出一声,   “顾琮———!!!”   耳边嗖一声,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阮原定睛,一支箭削断了鬓发,而后便是十支,二十支,朝这边冲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便眼睁睁看着一支箭对着他,却扎在黑色的翅膀上。   方世芸一声吃痛,抱着公子的手臂颠簸一下,却没放开。   阮原瞳孔震颤一下,手指抖得越来越剧烈。   死亡的气息侵袭鼻腔,有什么久违的面孔和久违的呼唤用力摇晃心神。   他想起碧瑶和小小的脸,想起阮祐手里的折扇,想起知画的唇语,想起池因煦在胡杨树下朝他挥手。   每一个人,都那样鲜活。   每一个人的死,都那样痛彻心扉。   微光沿着眼泪爬上瞳孔,终于变清明。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他在乎的人是怎样一个一个化成抓不住的灰,想起那王爷是怎样换上金黄的龙袍,将他的呼唤遗忘在街边。   他也终于知道,他要见的那个重要的人,叫池晋年。   而现在,抱着他的方世芸,站在池晋年的对立面。   方世芸要杀池晋年,池晋年要杀方世芸。   所以这些箭,这场邪异的大火,皆源于池晋年。   眼泪就着方世芸的血沿脸颊落下,公子闭上眼睛。   方世芸的声音突然在上方响起,   “原儿。”   “我答应你,一定让你,再见他一面。”   “到时所有罪,所有情,你要一五一十…”   “向他讨清楚。”   阮原突然开始呜咽,从隐忍到撕心裂肺。   顾琮的剑飞过来,替他们挡下好几支箭。   方世芸低头,落在树枝上,和追过来的顾琮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把手里的公子交给了顾琮。   远处,好些妖跟在后面。   可是到华景的时候,除了阮原,便只剩了方世芸和顾琮。   浩浩荡荡的妖军,在神仙的判罚下,泯灭。   ———————   城楼上,浩浩荡荡的军队。   城楼下,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和一个瘦削的公子。   士兵拉开弓对着他们,公子扶着方世芸的肩膀,双脚落在地面,却站不稳。   他抬头,嘴唇微张,怔怔看着城楼上那抹高傲的黄色。   而那皇帝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他脸上,时隔两年。   那皇帝的眼睛还是那样黑,那样深邃,那样无法捉摸。   可曾经他那样深刻地以为,他懂了他。   两道目光相触,信任的桥梁却崩塌。   阮原闭上眼睛,眼泪就着心脏的抽动声落下,掉在石砖上,悄无声息。   突然,脖颈一凉,什么东西抵了上来。   阮原睁开眼睛,低头,看见方世芸的剑。   他怔一瞬,下意识对上城楼那人的眼睛。   他记得那王爷从前,是怎样打翻他手中的酒杯,怎样在他面前情绪失控,怎样揽着他的腰对他说,他活着就好。   可是这一次,那皇帝,面不改色。   “池晋年!”   “我拿他的命,换你开城门,你换不换!”   方世芸的声音划破天际,万般凶狠。   质问抛出去,回来的却是一把血淋淋的刀。   那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又落在顾琮脸上,再收回来。   那皇帝张开嘴巴,声音沉稳一如从前。   然后他用这搅翻回忆的声音说,   “不换。”   心脏扑通一声,好容易跳出来又沉到了底。   不换。   这一刻,阮原心里的火苗才彻底熄灭。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相信,这王爷违誓,把他的感情按在大漠的黄沙里窒息。   他那些努力,那些坚持,真正变成了笑话。   所以他们的感情,也至此就好。   “池晋年。”   阮原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澈,在城墙上左右摇晃,   “我从没想过,让你开城门。”   “也没想过,用我的命,去动摇你…”他的瞳孔开始剧烈晃动,“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你有多想报仇,有多想坐上这皇位,没人比我更懂。”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却变成这样。”   那皇帝的瞳孔突然放大,血丝沿着眼白爬上去。   公子悲怆地笑一下,直直望着这皇帝,眼泪一行一行。   “你走以后,我每天都盼着你来。”   “我在胡杨树下等你,找人给你寄信,还去了你的宸游礼…”   “可你从未回过信,也没回来。”   “那天我离你那么近,你也没有…”他的胸腔开始大幅颤动,说每一句话好像都用了全部力气,“看我一眼。”   “池晋年…”公子通红着眼睛,“我分不清人和妖,也识不破真或假。”   “你随口说的承诺,我信了两年。”   “你何必…亲自把快乐给我,又亲自拿走。”   公子双腿没力气,手指却紧紧扣着方世芸肩膀上的衣服,强撑站着,   “池晋年…”   “我这一生的坚强,都在你身上用完了。”   “从今往后,世间所有平凡,所有不值,皆是你。”   他的呼吸开始困难,表情也开始狰狞,手捂在胸口,每说一个字都很痛苦,眼睛里的血流出了悲哀的弧线,   “我只记得你说..你说我..永远是你的晋王妃..”   “可是我忘了…”公子的眼皮沉重,一颤一颤,“你早就不是..晋王。”   “那我对你来说….”他用最后的力气看着城楼上那人,即使他已经看不清了,“究竟是什么….”   “阮原!!!”   “阮原———!”   方世芸和顾琮的声音同时响起,公子的手指却松开,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城楼上那抹黄色,动了。   那抹黄色,似是在朝他这边来了。   可是他再没力气,睁开眼睛了。   他到最后,还没明白,他和池晋年,为什么连下一个八年都没有撑过去。   阮原彻底软下去,没了生息。   方世芸稳住他的腰,那公子的头却耷着。   顾琮站在原地,看着方世芸颤抖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而后方世芸的怒吼撕裂长空,顾琮的心也炸开,再拼不起来。   胡杨树下的承诺一旦打破,便是永恒。   “半年,一年。”   “我什么时候坐上皇位,就什么时候来接你。”   “晋郎…要赢啊。”   “我在这里等你,多少年都等。”   ———————   池晋年亲眼看着那小巧公子倒下去,嘴角流出一条长长的血柱,浑身的神经都崩裂。   “阮原!!!”   他大喊一声,眼珠瞪得几乎掉出眼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心裂肺。   他看着方世芸去探他的鼻息,看着方世芸绝望地嘶嚎,身体自己行动,要生生跃下城楼。   镖旗将军和好几个士兵拥上来,扯住他猛兽一样发狂的身体。   而后楼下那一只伤痕累累的妖,把小巧公子往顾琮怀里一放,就张开黑色的翅膀,瞪着眼睛冲上来。   “池晋年!!!”   “我要你赔他的命!!”   镖旗大将军见状,手一抬,箭雨就从城楼上淋下去。   方世芸拿剑挡开好多,然后用可怕的力量把插在身上的箭全部逼了出来。   血泉一样涌出,他却用妖力一挥,瞬时打垮一侧城楼。   池晋年没管方世芸,死死看着顾琮怀里的人,看着那箭雨毫不留情淋下去,恨不得拿自己的身体去挡。   可是他被扯住,只能看着顾琮将那公子护在怀里,自己跪在地上,中了一身的箭。   方世芸红着眼睛逼到跟前,打到那皇帝身上之前,一根白色的须杖飞过来,灵力四散,方世芸便被弹开。   多强的妖怪,在神仙面前,到底只是一碰就散的邪念。   三清骑着白鹤,收回须杖,方世芸重重落在地上,吐一口血。   “方世芸,你活不长了。”   “你的妖力已用尽,复辟南域,也不可能。”   方世芸抬头,看着这白鹤上的人,脸上一抹了然,而后把视线挪到池晋年身上,   “神仙都助你…”   “可是你不配,池晋年。”   他倒下去之前,终于把目光挪到小巧公子脸上。   他笑一下,闭上眼睛。   原儿,我来陪你了。   他不能陪你死,但我可以。   城楼的地上,插了无数支箭。   那皇帝双手死死扒着城楼的石头,还陷在那公子最后的声音里,嘶嚎响彻云霄。   箭不再落下了,顾琮也终于松开了怀里的人。   他满身的箭,用最后的力气抬头,对上那皇帝失控的眼睛。   “池晋年。”   “其实他什么都没忘。”   他说,嘴角缓缓流下血柱,   “他和我..都等了你,两年。”   “如今我后悔,把他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他便闭上了那双满是痛恨的眼睛。   “不———!”   那皇帝大喝一声,喉咙都流出了血。   “快!放火烧妖!”   镖旗大将军发令。   那皇帝却瞪着发狂的眼睛,   “谁敢放!!”   说罢,他全力一掌过去,扯着他的士兵都捂着胸口退开。   而后他跃下城楼,落在地上。   就像他那时托着小巧公子的腰,从屋檐落下。   就像他那时抱着小巧公子,从树枝落下。   可是这一次,他的小巧公子,躺在旁边箭雨里,毫无声息。   他大步跑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抱住公子的头,一遍遍抚摸他沾上血的脸,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愿意相信,他的公子一直在等他。   也不愿意相信,他把自己拼命想守护的公子,被他熬成了刘似烨那时瘦削羸弱的样子。   他没守住刘似烨,可如今最让他痛悔的,是没能守住他的公子。   “阮原…阮原….”   他含糊不清叫着他的名字,双手捧着他的脸,五脏六腑都破裂,   “你是我…”   “最爱的人啊….”   他哭。   他哭自己心狠手辣。   他哭自己不善言辞。   哭自己,到最后,都没能让公子明白,他是他此生挚爱。   错了,一切都错了。   就像一场梦,没有赢家。   他们,都是全盘皆输。   一路上的生离死别,也变得寻常。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还没完!大家别怕!不是BE!”   【嚎叫】 第68章 终章   阮原夹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由黑白无常领着。   经过奈何桥的时候,桥上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诶,那边那个,脑袋闪金光的。”   队伍停下来,阮原抬眼,看见桥栏杆上歪着一个披着乌黑长发的男人。   男人生着一双含情眼,眼尾很高。   男人衣着不凡,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样貌美丽的男子。   阮原惊讶地发现,男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黑白无常突然来至跟前。   白无常一掌打到黑无常脑袋上,   “你个傻子,他脑袋上金光都没发现?!”   黑无常不服,“你不也没发现?!”   两只鬼差于是在阮原面前吵起架来,阮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只手倏地伸过来,把他硬生生从黑白无常中间的缝隙拖了出去。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进了桥上那男人怀里。   男人邪魅地笑着,一只手有意无意抚在阮原脸上,   “生得真美。”   “好想留你下来。”   黑白无常停止斗嘴,目光纷纷投过来,对那男人说了句“色鬼”。   男人没理他们,松开阮原的腰,依依不舍地说,   “可惜,你不能留在这里哦。”   “你可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人。”   “这么好的命,直接投胎可太亏了。”   男人说着,手往后一挥,吩咐一句,   “让其他人,继续走。”   其中一个俊美的男子点点头,恭敬应一声,   “是,阎王。”   阮原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阎..阎王…”   “嗯啊。”阎王应一声,揽着他的腰,搂着他走进一处宏伟的宫殿,   “你是有仙命的人,该由三清接你成仙才是。”   “三清那老神仙,只怕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敢面对你哟。”   他把阮原揽到一张躺椅跟前,扶他坐下,   “本王亲自去找他过来。”   “这么一个美人,他也敢怠慢。”   阎王说着,朝他眨眨眼,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便顶着那张美貌的脸,化成一缕黑烟消失在跟前。   阮原坐在躺椅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前面走进来一个男子,不算高挑却也不矮,头发盘得很好,一身公子气派,身材瘦削。   男子走到花瓶跟前,轻轻擦拭。   阮原的视线却锁在他腰间的白色的玉佩上。   这质地,这熟悉的纹路…   和之前挂在池晋年腰上的,是一对。   “这位公子…”他失了神智一样走过去,那公子回过头来,面目温和。   “公子可是…刘似烨?”   刘似烨惊讶了一下,收起手上的布,笑笑,   “正是在下。”   阮原深吸一口气,低头,   “刘公子,幸会。”   “我叫阮原,是..是池晋年的,友人。来这里之前,听说过刘公子的事情。”   刘似烨听到这个名字,笑意更盛,   “原来是二皇子的友人,二皇子可好?”   阮原强抑住波动的心神,笑一下,   “他做了皇帝,很好。”   “不知刘公子,为何没入轮回?”   刘似烨坦然,“我在等人。”   阮原心里咯噔一下,   “刘公子在等的人,可是…二皇子?”   刘似烨听到这里有些惊讶,而后摇摇头,   “并非二皇子。”   阮原下意识低头去看他的玉佩,这才发现,上面刻着的是“照”字。   所以池晋年,才会羡慕两情相悦。   ————————   小院的门被猛地推开,整个门板都摇摇欲坠。   伴着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池晋年黑着脸大步流星走进去,随便揪起跪在地上一人的衣领,怒气通过声音掀翻房顶,   “你们扣的信,在哪里!!!”   使长呼吸不畅,说话都困难。   可是不说,就要死在这皇帝手里。   他痛苦地闭着眼睛,一只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指着里面,   “回…皇上…在…最左边的柜子…”   池晋年甩开他的衣领,使长一个趔趄,撞进那天那个黑衣人怀里,大口喘着气。   他看着那皇帝疯了一样跨过门槛冲进去,之后便听到东西落地的可怕声音。   他后悔了。   那些被积压下来的信,竟成了那皇帝的心魔。   房里一阵震天动地,然后瞬间归于寂静。   没有人敢进去,只跪在外面听着,等着那皇帝的审判。   池晋年打开盒子,看到信封上“顾琮”两个字,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眼泪一行一行,正如那天小巧公子站在城楼下,看着他。   顾琮这两个字,是公子的笔迹。   难以言喻的疼痛侵蚀心扉,他紧紧抱着盒子,一下子跌下来,狼狈地坐在那一地狼藉上。   他现在看到公子写的信了,可是公子死了。   但凡这些信早一点到他手里…   但凡他选择相信公子的心…   可是公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池晋年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的那一刻,看到了他写的“晋郎”。   晋郎…晋郎….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可是阮原唤的每一句晋郎,他都记得。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就像那天他在城楼下,死死抱着小巧公子。   晚了,什么都太晚了。   这些信,这公子一笔一画写下的寄托,全化了抓不住的灰。   那凶神恶煞的皇帝在房里待了不知道多久。   好像他光是读完这些信,就花了一生。   出来的时候,好些人已经跪得撑不住了。   皇帝面色冷静,只有通红的双眼出卖失控的情绪。   那皇帝抱着信盒,跨过门槛,停在跪着那一排人跟前。   “洛州分司,全部处斩。”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他的小巧公子还活着,还会牵他的手,还会笑着唤他晋郎。   可是如今,余下的红尘,只能自渡。   多少人给那小巧公子赔命,都不够。   那皇帝说完,便在一阵哭嚎声中,大步离开。   他的步伐很稳,却极致孤独。   罗祥替他掀开马车的帘,   “皇上,盒子奴来拿就好。”   池晋年没有看他,也没有把盒子交给他,抱着盒子进了马车。   罗祥愣一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准备出发的时候,那皇帝低沉的声音突然隔着窗帘传过来,   “永青阁。”   “夷平。”   “三青山,再不许人踏足。”   “违者,就地处斩。”   ————————   “美人儿~”   阎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阮原回头,见他揪着一个陌生老头的后衣领。   那老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心虚地弹开。   刘似烨拍拍他的肩,笑笑,   “我先告辞了。”   阮原歉疚地应一声,看着刘似烨离开,才懵懵走到阎王和那老头跟前。   “阎王,这样..”他看着阎王揪着那人衣领的手,皱起眉,“似乎不妥…”   阎王笑眯眯道,   “觉得我冒犯长辈了?”   说完目光狠狠剜在三清身上,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那老头弱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罢休,在阮原惊讶的目光下变回了乌黑头发的青年。   他看着阮原,两只手缠在一起绞来绞去,   “幸会,我是..我是三清道人…”   “我..负责接有仙命的凡人上天,呃,成仙…”   阎王眉尾一挑,颇调侃的样子,   “那这位美人,你怎么不接?”   三清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   “是..是这样的….”   “阮小公子入了黄泉以后…池晋年便下令抄查我永青阁,杀我弟子,烧我山…”   “我忙着带弟子们逃难,就,就…无暇顾及,阮公子的事…”   阮原听到池晋年的名字,一愣,   “什么?”   “王爷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三清不敢看阮原,声音也越来越小,   “这个说来话长….”   “其实,阮公子你,你和池晋年、顾琮、李梧月四人皆有仙命,你们分属两个脉系,池晋年李梧月同为天,你和顾琮同为地。”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三清开始艰难且心虚地比划起来,“你的正缘本是顾琮,池晋年的正缘本是李梧月。”   “二十年前有个顽皮神仙下凡,这个这个…扰乱三生谱,所以你们几人的命都,都改了…”   三清说到这里悲哀地皱起眉,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   “你也明白,池晋年引起时局动荡,连换三任皇帝,妖军侵袭民不聊生…”   “我..我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回归正缘…”   阮原听到这里,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阎王看了他一眼,顺其自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替他抚着背。   阮原陷在三清的话里,丝毫没留意到阎王的手。   三清继续说道,“所以我告诉池晋年,说你和顾琮..两情相悦。”   “我还让他…娶了李梧月。”   阮原瞪大眼睛,心神剧烈摇晃起来。   三清突然大哭一声,要不是阎王横着胳膊拦住他,他就要跪在阮原面前了。   “阮小公子啊———”   “是我对不起你,害你英年早逝…..”   “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哪怕池晋年和李梧月成了婚…四星之位,也没变过…”   “池晋年…一如既往视公子你为珍爱之人….”   阮原愣在原地,看着这神仙哭得稀里哗啦,好久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闭上眼睛之前,看到池晋年奔向他,是真的。   池晋年和他,隔着千万层误会和身不由己。   可池晋年和他,从未忘记过对方。   阮原突然笑出来,笑出两颗晶莹的眼泪。   “道人,”他扶起哭得歪七扭八的三清,目光虔诚,“可还有补救之法?”   三清眨巴着眼睛,握回他的胳膊,   “阮小公子,你跟着我上天,做地璇星君。”   “以后等池晋年命数尽了,我再接他上来。”   “到时你们,便能相会了。”   阮原点点头,眼泪久违地欢欣,   “我等他,多久都等。”   “谢道人,谢阎王。”   阎王笑笑,揽过他的肩,眼睛里闪烁着淡淡的艳羡,   “真好啊~”   “想等的人能等得到,是最好的。”   “星君,快和他去吧。”   阎王松开公子,看到那公子转身之前,笑得明艳。   这个总是昏暗的地方,也被他照亮了,真好啊。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正文完结撒花!明天开始甜甜的番外!”   阮原【不理】   池晋年【愤恨】   顾琮【扭头】   作者君【被拖走】:“呜呜呜呜呜真的不算BE嘛…神仙生活多好哇…” 第69章 番外一   有仙命的人,成了妖,上天便只能化兽形。   所以那位性情温和的地璇星君,身边总是跟着一只漂亮的白狐。   白狐不会说话,却总是陪着他,坐在桃树下等人。   “文母大帝赐的这颗桃树,乘凉甚好。”   白狐在星君腿上睡觉,星君轻轻抚着白狐的背,眯眼笑着。   突然,身后有什么声音。   阮原回头,看见身后的白雾中,缓缓走过来一个人,身影婀娜。   他惊一下,刚欲说话,就看见李梧月如画的脸。   “李姑娘。”他抱着白狐站起身,白狐睁眼,乖乖站在石桌上。   “阮公子…”李梧月笑一笑,“现在该叫地璇星君了。”   阮原也笑笑,好像那些伤人的往事不过一缕云烟,   “那我也得叫李姑娘一声,天凰星君。”   李梧月走过来,在石桌旁边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白狐的头。   白狐看着她,眯眼。   “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   “我也,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李梧月的神情很温和,眼中也不再有那时的执着,   “从前,是我太执着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这一生都被我的执着拖累。”   “我抢了你的后位,却从来不肯承认,我一直都没赢过你。”   她看着熟睡的白狐,眼中闪烁着透彻的微光,   “他…从没忘记过你。”   “这么多年,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你走以后,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你们的皇帝还是你们的皇帝,但世上已无池晋年。”   阮原愣一下,隔着石桌坐在她对面,瞳孔微微颤动着。   李梧月抬眼看他,而后释然地笑一下,   “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作为凡人的一生,被他拴着,足够久了。”   “现在我有了新生活,我绝不再为他所累。”   “我要活成天凰星君,活成我自己。”   “但是地璇,”她歪过头笑笑,“你要和他好好的。”   “他念你,念了整个后半生。”   “等他知道,还能与你在这里相会,定会无比欢欣。”   阮原点头,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   李梧月摇头,   “是我对不起你。”   “你离开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   “我用我的后半生,当作赎罪了。”   她站起身,阮原也站起身,把白狐抱在手里。   “我走了,这满天的仙草,我可要好好捣鼓一番。”   阮原点头,看着那仙子往前走两步,又回头,   “他快来了。”   “等他处理完那些凡人事,就来找你。”   阮原温柔地扬起嘴角,白狐亲昵地蹭一下他的头。   “我等他。”   ————————   阮原应邀,去文母大帝的院里,看他两个小徒弟。   星君一身轻便的白衣,头发高高束起,打一把纸伞,肩上一只假寐的白狐。   他踏上小桥的时候,下了点小雨。   雨打在纸伞上,滴滴答答。   这时,桥对面有什么人踏了上来,踩在木板上就着雨声轻响。   星君手上的果篮掉了,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滚到那人脚尖。   白狐跳下肩膀,替他捡果子。   星君也打着伞,弯腰,把果子一个一个捡起来,放进竹篮。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星君一愣。   这只手的触感,久违地熟悉。   纸伞落地,他抬眼,对上那人的眼睛。   什么久违的情绪在胸中扩散,星君微张着嘴。   旁边那只白狐,也看直了眼。   那人也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头发高高束起。   没了冕,通身的威严气质却没变。   心里那一片树,又在这时开出花,芳香溢出来,周围的白雾都明艳几分。   星君笑,笑得和那时的公子一模一样。   那人也笑,却笑出两颗泪花。   星君把竹篮往旁边一掷,就进了那人的胸膛。   久违的怀抱,隔了公子短暂的一生,和皇帝悠长的愧念。   “晋郎,你回来了。”   星君把脑袋紧紧贴在那人胸膛,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间王府小院,就连一旁的桃树,都开出了槐花。   池晋年把手放在他头上,眼泪失控打湿脸庞,   “对不起。”   他捧着公子的脸抬起来,闭上眼睛,嘴唇郑重地落在公子的额头上,   “让你等了一辈子。”   “所以我悔,也悔了一世。”   公子没说话,眼睛却跟着通红。   池晋年两只手垂下来,转而环住他的肩膀,满眼皆是疼惜,   “我还有好多话想同你说,都没来得及。”   “现在终于能告诉你…”   “阮原,”两行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你永生永世,都是我池晋年的至珍至爱。”   公子和王爷的头发都湿了,白狐蹲在他们旁边,也在舔着湿漉漉的毛。   阮原抬着脸,握住那人的手腕,   “晋郎于我而言,也是。”   “真好,我又能唤你晋郎了。”   他踮起脚,两只手搭上那人的肩膀,那人弯腰,两人鼻尖相触,   “他们说李姑娘是你的正缘。”   “但其实,从凡尘到仙界,我们两人…”   “才是天命。”   嘴唇顺其自然张开,呼吸顺其自然混着桃花香相融。   雨打在紧贴的嘴唇上,变得炽热。   公子和王爷隔着凡尘相拥,一吻便是一世,再吻便是永生。   深情,足以撼天动地。   没有天命。   两情相悦,便是天命。   两位星君皆是一身白衣,头发高高束起。   挽着手走下桥,一人提果篮,一人打纸伞。   白狐,跃上其中一人的肩膀,假寐。   ———————   还未踏进文母的小院,就听到两个仙童打闹的声音。   下一刻,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的仙童跃上墙头,嘴里咬着一片树叶,看到站在院外的两人,不羁地挑了挑眉。   池晋年抬头对上那孩子的眼睛,突然觉得分外熟悉。   高马尾,叼树叶…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小童却挪开视线,跳下墙的时候顺手抱走了阮原肩上的白狐。   阮原惊讶地回头,看那小童抱着白狐跑开,笑声越来越远。   他和池晋年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一下。   突然,墙头上伸出另一个小脑袋,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这边。   而后墙内传来深深浅浅脚步声,和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大帝——有仙来拜访了!”   不多时,文母穿着那身明艳的粉色袄子出现在面前,替他们拉开远门,   “诶呀,我只请了一个,你们却一起来了。”   阮原脸颊一红,   “大帝见谅,若有不便,我们改日再来。”   文母摆摆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有何不便。”   “人多,才热闹呢。”   他说着,把两个人领进里间,吩咐那个乖巧些的小童端茶倒水。   小童拿了茶水,规矩地对二人行个礼,   “见过天鸿星君,地璇星君。”   “小仙合欢子。”   他给两人倒上水,便自顾自在旁边坐了,一张小脸泛着微红。   文母大帝过来,在他们对面坐下,笑眯眯看着被另一个小童踏过的墙头,   “那一个顽皮的,抓都抓不住,是我管教不周。”   文母的视线飘悠一下,意有所指地落在池晋年脸上,   “他叫相思子。”   “对你来说,还是个故人呢。”   池晋年瞳孔微微震颤一下,刚才那个猜疑的念头在心里有了底。   阮原不解,看着文母问,   “大帝,这仙童年岁尚小,如何是王爷的故人呢。”   文母摇摇头,脸上有惋惜之色,   “他..便是多年前,下凡投胎搅乱三生谱的神仙。”   “你和天鸿凡生苦痛至此,他也要负责。”   池晋年明白了,想起那桀骜公子的脸,嘴角轻扬,   “大帝无须自责。”   “我和夫人能有今日,已经知足了。”   他说完,轻轻把手搭在阮原的手背上。   阮原笑一下,点点头。   文母想到什么,表情一下子亮起来,双手合拢的时候,院外的桃花吹落了好一片,   “你们的婚宴,我来发请帖。”   “好歹我也是个姻缘神,我的徒弟做了错事,我便还你们一场仙界婚宴。”   合欢子突然凑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   “有婚宴!”   三人笑一下,文母轻轻抚上他的脑袋,   “到时你和相思子,便做他们的喜童,好不好?”   合欢子惊喜地看着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位星君,   “谢星君垂爱!”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相思子,你过来,现在是广告时间了!”   相思子:“走开!!!”【跑】   作者君:“那合欢子过来好不好?”   合欢子:“各位看官,欢迎来参加天鸿地璇婚宴,下一本《灾星高照》是相思子和我的故事,也欢迎来看。”   作者君:“emm…不是相思子和你…”   合欢子【可怜兮兮】 第70章 番外二   罕见的仙界婚宴,扎着高马尾的仙童翘着二郎腿躺在桃树枝上,眼睛上盖一片桃叶。   “相思子!”   树下的小童急得满头是汗,捡起地上的树枝想丢上去打他,都抬起手了,却还得没忍得下心。   “相思子!!!”   “大帝说你若不听话,以后就不许你去禁地见那魔丹了!”   树枝上的小童听了这话弹起来,小手放在嘴唇上,眉头皱起,   “嘘!”   “我和魔丹的事,不能说出去!”   “这儿老神仙那么多,要是被听到,禁地就要严加防守了。”   合欢子眉毛一撇,在心里冷哼一句:   除了你,还有谁在乎那个魔丹啊。   他看着相思子从树枝上跃下来,一身喜红色的衣服,长长的马尾随风摇曳。   合欢子伸出手,耳根却偷偷爬上一抹红,   “快牵我,我带你去给新郎戴花。”   那顽劣小仙却把头一扭,自顾自穿过人群往另一边的房间去了,空气中悠悠一句,   “我不给那个凶巴巴的戴,我去找那个又白又美的~”   合欢子悻悻垂下手,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相思子牵着地璇星君出来的时候,众仙都到齐,在桌边坐好了。   文母大帝抬手一挥,院里那颗大桃树就开得更盛了,风一吹,满院的桃花香。   众仙看到这幅场景,都忍不住夸赞。   “好啊!仙界美景配良侣!”   文母的视野一晃,出现那个披着长发的身影,站在树边。   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来自他的赞叹也飘远,静静沉到地底下。   文母美丽的眸子一黯,嘴角的笑容却淡然。   若他能上来,他一定…会这样说吧。   一阵欢呼吸走神思,文母偏过脸,见那对新人在两个徒弟挤眉弄眼的目光下牵手。   天鸿搂着地璇的腰,抬起手上的酒杯。   地璇的胳膊穿过他的胳膊,两人交杯饮尽。   又是一阵伴着桃花香的欢呼,地璇的脸羞红。   地璇踮脚扒着天鸿的肩膀,说了什么。   天鸿弯下腰,在他耳侧回了一句。   而后他们对望,眼神在桃花香中沉醉。   醉着醉着,嘴唇就印到了一起。   文母笑笑,视线飘远。   相思子又躺回了桃花枝上,翘着二郎腿。   合欢子躲在树枝后面,望着紧贴在一起的两个身影红着脸。   真好,真好啊。   一切,都圆满了。   文母垂下目光,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笑容,无比真挚。   他知道,那是天凰星君。   ———————   “晋郎,你耳朵红了。”   “你的更红,我尝一口。”   婚宴,他们在桃花树下的对话烫到对方心里,足足烫到了婚宴结束。   送走宾客,喜服都还未来得及脱,两人就歪在桃树的石桌上,吻得忘我。   池晋年有些急促地剥开阮原的外衣,上面那朵鲜红的花朵摇摇欲坠。   阮原轻哼一声,又笑。   “这颗桃树是文母大帝送的。”   “在这里做这种事,羞也不羞。”   池晋年用嘴咬开他里衫的纽扣,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眼前覆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是姻缘神,自然…”   “也管床第之事。”   阮原大笑一声,雪白的牙齿殷红的唇,荡人心神。   池晋年喉结动一下,嘴边也有了笑意。   他俯身,贴在阮原耳边,激起一阵酥麻,   “况且…”   “你的耳朵,我还没尝。”   他说完,便把阮原的耳朵含进嘴里。   阮原惊呼一声,耐不住他舌头的轻巧撩拨,惊呼逐渐变了样。   “晋..晋郎…”   (…)   阮原抬眼,望着那王爷额上的汗珠。   然后他听到那王爷说,   “地璇星君。”   “以下犯上,可以吗。”   欢笑于是混着炽热,在这间隐秘的小院,绽开柔情蜜意。   ———————   “啊!!!”   院外突然响起一个孩童的嚎叫声。   阮原睁眼,坐起身,池晋年已经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他踩在檐廊上,见那颗桃树上跌下来一个束高马尾的孩子。   池晋年眉毛一沉,看着他,   “你在这儿作甚。”   相思子高傲地扬起下巴,   “借你家桃树睡一会儿,不行啊?”   他说完,小手指伸出来,指着桃树,   “你家桃树生病了,冒了个怪东西出来。”   阮原披上外衫,走出来,一只手揽住池晋年的胳膊,看着那仙童问道,   “怪东西?是什么?”   他刚想下去看,身子就被池晋年提溜了回来。   池晋年大步迈下去,走到树下抬头,再望回阮原的时候,表情很夸张。   阮原第一次见他,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他扶着栏杆,问,   “晋郎,那上面是什么?”   池晋年又抬头确认了一下,阮原看出他在极力稳定心神,   “是个人。”   阮原差点没站稳,“人?”   “人,有何稀奇?”   “莫非赤身luo体?”   池晋年抬头,“的确赤身luo体。”   阮原张着嘴巴,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两人的相思子倒是笑了起来。   “不就是个小屁孩儿吗?至于这么稀奇。”   池晋年揪起他的马尾辫,那小仙咿咿呀呀喊了两声,跃到院墙外面没了影。   阮原和池晋年好一番心理斗争,用布把那孩子裹着抱到文母那里的时候,文母才刚睡醒。   “孩子?”文母打个哈欠,合欢子在他身后给他揉肩,“哪里来的?”   阮原抱着孩子,急得额头冒汗,池晋年在旁边替他擦。   “桃花树上来的。”   文母突然眼睛一亮,披着那桃红色的袄子就走到阮原跟前,欢天喜地打量那孩子,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做姻缘神这么些年,我院里的桃树都没化灵,在你们院里种一棵倒是化灵了。”   文母两只手捧住孩子的脸,   “在你们面前,我倒愧做姻缘神了~”   阮原听了,脸上的担忧变成喜色。   他和池晋年对视一眼,确认对方眼底的雀跃之后,将孩子抱紧了些。   文母伸手,“这孩子你们若不想收,到我门下当徒弟,也非不可~”   阮原摇头,笑道,“这孩子在我们院里化灵,自然是我们的徒弟。”   文母撇嘴,摇摇手,目光却粘在孩子脸上依依不舍,   “罢了罢了,我院里两个,我都累坏了。”   “你们两个…”文母坐回椅子上,合欢子却早早凑到那孩子跟前,踮脚去看了,“哪一个是大师父,哪一个是二师父?”   池晋年看了阮原一眼,揽过他的肩,   “地璇仙资更盛,是大师父。”   阮原脸颊爬上一抹红,笑容灿烂,   “以后我教他骑马射箭,你教他规矩人事。”   两人抱着孩子离开的时候,扎着高马尾的小仙才悻悻跑到文母跟前,嘟着嘴,   “大帝,那天鸿老儿揪我头发了!”   文母用手指轻点他的嘴唇,   “你再叫别人老仙,我就不许你去那地方了。”   相思子闭嘴,哼一声跑开,   “以后——我非要去揪回他们那徒弟的头发不可!”   “谁也管不了我——!”   合欢子和文母对视一眼,都摇摇头,却都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我最喜欢在番外里夹预告,一个预告是相思子和魔丸《灾星高照》,另一个预告是文母和阎王爷(书名还没想好,更完灾星和杀妖开始更)”   相思子:“这章怎么短了一截?”   作者君:“因为有你们小孩非礼勿视的东西,看官们可以去vb获取完整版,id和作者君笔名相同~”   作者君:“还有,孩子不是阮原和池晋年生的!是桃树生的!”   阮原:“那不可以当孩子养吗?”   作者君:“当然可以~”   【《灾星高照》今天开始更新,明天霸王还有一篇番外~】 第71章 番外三   桃枝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师父”,而是“狐狐”。   他每天被两个师父抱着,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和白狐拍掌,笑得比什么都灿烂。   阮原一只手护着他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也笑。   突然,不知是谁招来一阵风,那常年开着花的桃树哗啦啦响,熙熙攘攘落下一片桃花雨。   桃枝抬头,嘴里发出咿呀不清的感叹。   阮原和池晋年知道,他这是喜欢。   桃花雨落完的时候,白狐进了孩子的怀抱,那面目如画的星君,鼻子上也停了一朵小花。   星君扭过头,顶着花,对池晋年笑一下。   池晋年也笑,竟是痴醉地看了好一会儿。   抬手想替星君摘掉的时候,一只小胖手打过来,池晋年停住,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儿屁股往前挪一点,伸手去够阮原鼻尖的桃花。   阮原强忍笑意,生怕抖落那朵花。   他眯起眼睛,朝小孩靠近,微扬下巴,那朵花就进了小孩的手掌。   桃枝大笑一声,玩弄起手上的桃花来。   阮原满眼宠溺,很快察觉到一道异样的视线。   他偏过脸,对上池晋年深邃的双眼。   “你这样当师父,惯着他。”   池晋年说。   阮原眼睛调皮地眨一眨,也不说话,自顾自捡起桌上的一朵落花,放在自己的鼻子上。   他站起身,在池晋年炽热的目光下走到他怀里,两只手搭在池晋年的肩膀上,轻声,   “这朵。”   “你替我摘。”   他说完,闭上眼睛。   一只手抚上后颈,上半身就自动往下。   鼻尖骤然温热,谁的呼吸撩拨心神。   又是谁,用嘴含着,摘掉了那朵桃花。   阮原努力不睁开眼睛,感受着那人嘴唇轻咬桃花落在脸颊和眼睫毛的亲吻。   理智终于崩塌,在睁开眼睛之前,嘴唇竟是自动寻到了那朵桃花香,贴了上去。   蜻蜓点水一下。   想直起身,手臂却被池晋年死死箍住。   阮原睁眼,回头,见那小孩儿坐在桌上,眼巴巴看着,白狐抬爪,遮住小孩的眼睛。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是一阵风过来,洋洋洒洒一片桃花雨。   花瓣落在头上,落在鼻尖,落在两人肩上。   嘴唇又紧贴,这一次,深情被桃花雨包裹得严严实实。   原来,这桃花雨,竟是某位星君的小心思。   藏在院墙后面的高马尾小仙嘴一撇,没看见桃花雨后面的旖旎,目光死死盯在那小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头发上。   刚想行动,那只白狐头一偏,龇牙咧嘴。   小仙冷哼一声,扭过头,跃下去了。   一只小胖手搭在白狐背上,一揽,好兄弟一样。   桃花雨散开的时候,两位星君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其中一个整整桃枝的辫子,另一个抱起桃枝,走回檐廊。   白狐跟着他们,步伐轻快。   ——————   桃枝学会走路了。   自会走路以后,他总由白狐护着往外跑,众仙的院,被他跑了个遍。   众仙习以为常,一看到院门口那个眉心粉红一点的小孩,便知道白狐又在“遛小仙”了。   因为是桃树化灵,桃枝长得漂亮,和地璇一样,男女莫辨,性子也好。   众仙喜欢,每次他来,都要给他塞点什么。   袖管总是鼓鼓囊囊,回家的时候,各样的小东西也总是洒了一路。   阮原和白狐每次沿路捡,后来干脆让他带个小篮子出去。   这天桃枝回来的时候,篮子没满,阮原远远就听到他的念叨,赶忙跑到院外。   “打打打!”   桃枝挥舞着胳膊,眼里难得的斗意,一扑进了阮原怀里。   “桃枝,谁打你了?”   阮原扶住他的肩,   “师父替你做主去。”   桃枝摇摇头,咧嘴笑,指着身后,   “二师父打打打,打老神仙。”   阮原脸一黑,二话没说拉着小孩进了院。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白狐跟着他跑出院门,桃枝则被关在房里,探个小脑袋从窗口往外看。   阮原才刚走到院子前面的桥上,桥对面就咋咋呼呼跑出来一个老头,一边跑,白发一边变回黑发。   三清看见他,求救般大声呼喊道,   “啊———地璇!”   “啊啊啊啊啊,好疼!”   他刚叫完阮原的名字,肩膀就被一把未拔剑鞘的剑砍了一道。   阮原皱眉,对上三清后面那双带着杀意的眼睛。   “池晋年!”   他大喊一句,那双眼睛立刻晃一下,有点闪躲的意思。   三清哭着躲到他身后,那跟着的神仙冷着脸把剑别回腰上。   “池晋年,”阮原把扫把抬起来,指着池晋年的脸,“三清有凡职,难得上一次天。“   “每次,每次你都要打他。”   “要打到什么时候?”   池晋年目光火一样烧在三清脸上,恶狠狠,   “见一次,打一次。”   “今天,恰好碰见了。”   三清扯住阮原的衣袖,哭道,   “他扯谎!!”   “什么偶然遇见,他拿剑在天门口等我!”   阮原手里的扫把哗啦打在池晋年肩膀上,对他来说,好像只是被小鸡啄了一下,表情也没有变化。   三清哭着继续诉苦,   “他怕是算准了我上天的时间还是找了什么托,每一次都在天门口,拿着那把剑…”   “地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可他已经打了我几十年了….”   正说着,他又痛苦叫一下。   头一低,原来是白狐在咬他的裤腿。   “顾琮!”阮原蹲下身,打了一下白狐的头,“你也这般不听话!”   白狐乖乖接下他的惩罚,而后灵巧一跃,跳到池晋年肩膀上,对三清龇牙咧嘴。   “你们两个,又倔又不听劝…”   “以后桃枝跟你们学会了打人,可怎么办。”   阮原说着,又拿扫把打过去。   池晋年和白狐不躲他的扫把,侧到他身后,想抓某个神仙。   他们绕着阮原跑来跑去,后面的院子里传来孩童的笑声,   “大师父打二师父,打打打!”   阮原和池晋年回过头,见那仙童不知道怎么的跑了出来,正坐在桃树下的石桌上,笑得前仰后合。   阮原和池晋年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扫把。   “今天饶你一马。”   阮原望着三清逃跑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桃枝:“叽里哇啦呱呱呱!”   阮原:“翻译一下,他说..以后我就是天上最会打架的神仙….池晋年!!!”   池晋年【偷笑】   作者君:“《霸王别亲》正式完结~感谢大家的喜爱和阅读~~《灾星高照》和《高质量穷鬼除妖生活》已经开始更新,也期待大家!”   【期待看官们的完结评论~^_^】   高照:“爱看不看!”   作者君:“这话可不兴说…苏公子,你管管…”   苏煜烈:“阿照怎么能管,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   聂应钟:“谁在看?能不能把我接回去?我还有皮革厂要继承,分你一成股份行不行?”   作者君:“接你回去这种话也不兴说…公良冶,管管。”   公良冶:“不敢管…不敢管…但是谁敢接他回去,我用钱砸死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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