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朽者》作者:庆相   文案   枯朽老树,逢春发枝。芽胎如新,桠杆如旧。   昔日江海异客沉沦积灰中,敛尽光华,但一桩旧官司令他决心再次拔剑。后神话时代,后武侠时代,武人的行迹是乡民谣传的怪谈,他要这神寂的黑夜中跳起他的灭世之舞!   英国诗人丁尼生(Tennyson)给亚瑟王传奇写了一篇同人诗《夏洛特的贵女》(Lady of Shalott),贵女因对兰斯洛特骑士的爱慕而生出对被诅咒命运的怨怼与反抗之念,她在河流上、旷野间追逐,最终倒毙死神翼下,让我莫名读出了武侠的况味。我给她换了性别,演绎一个不同时空的故事,武侠的故事。 第一章   六月初五,寅时,乌鹊阴啼,巽风大盛,更夫打梆唱五更。策公到打铁李那儿去取他订做的铁剑。   如今有剑的人家极少,练武的更是绝迹。盖因朝廷禁武禁铁。十多年前,番王起兵造反,各地趁机纷纷自立,成为占据一方的军阀,军阀之间还常有混战,无数百姓惨死刀下,流血浮杵,城为之空。   据说怂恿那位番王起兵并提供物资的是位江湖大蠹,朝廷花费数年时间平叛,待江山稍定,禁铁、禁武接连颁布,天下哗然。   策公铸剑是为了杀人。六个月前,西方荧惑守心,有不详者将至。策公观望了整整十天,终于下决心去打剑。   他找来附近几个镇里最出色的打铁匠。为铸这剑打铁李耗时五个月,烧坏了七只炉子,右臂膀也锤出了要疼上半辈子的隐疾来。铸剑的流程手法皆是策公亲自安排,连炉子也是要新造的。炉子里出的这头一把剑,纤薄铤长,锤鍒千遍,吃进了二十斤上好生铁并一头梅花灵鹿。鹿是策公抓来的,剔下皮肉,骨头用来烧炉,皮肉熬出油脂敷刃淬火。   策公单手平举长剑,剑身粼粼如一泓秋水,炉中未熄的火星吹在风中,清晰地映入剑脊,纤毫毕现。   最初打铁李不愿接单子,禁铁令下,剪刀锅炉的用量皆有定制,这是赌上性命的买卖。于是策公砸出一百两银来,打铁李只好乖乖接活了。他找了个荒弃的老佛堂,在旁边搭了个临时棚屋。他白天仍旧打些剪刀铁蹄零碎之类,后半夜就悄悄到这棚屋里铸剑。策公要求极严,开始打铁李怨声载道,但渐渐他越打越入迷,及至宝剑出炉,他的视线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剑上移开——打铁李一辈子没打过比这更好的玩意儿了。   可是这剑值一百两银子啊,他策公也不过是个门房,供职出阳坊的小商户刘府罢了,铸这么一把剑那是把十来年的工钱不吃不喝全赔进去了。花这么大代价是为了什么啊?   打铁李撩起眼皮,目光难得从剑上移开,飘到策公脸上。策公的眼皮与他不同,也与众不同,策公从来不撩眼皮,永远平平遮住一半黑瞳仁,纹风不动地让天光没法在上面反照出一个亮点;可这对夜枭似的眼睛却常有雪后白地般的光,并非是亮,而是由里向外透出的刺冽冽一片冷光,于满脸沟壑纵深之间,尤其醒目。 第二章   那座佛堂虽然荒弃了,却还是住人的。住在老佛堂的是群孤儿,孤儿无人教养,自然就会成为顽童。昔年兵灾,流寇乱兵在此地奸淫掳掠,许多妇人被迫生下了孽障,她们不愿养这些耻辱,便纷纷丢在郊外那个废弃佛堂中。后来来了个怪人,住在佛堂里,专门收养弃婴。这怪人似乎会武,他养大的这些孩子个个身手敏捷,伏低蹿高,不在话下。后来怪人消失了,这些孤儿无人管教,于是他们走千家过百户,见什么拿什么,无人能防,成了地方上的一大毒瘤。   那座老佛堂仍旧是他们的据地,打铁李半夜铸剑之事实则早叫他们发现了。顽童们向来不满拿着竹枝木枝斗剑玩耍,一直想要一两件趁手的兵器,打铁李夜夜打剑,看得他们眼馋无比,不过是忌于李家汉子手段狠辣,不敢造次。如今策公取了宝贝走,顽童欺他年纪大,这老头看着四十也可,五十也可,甚或六七十也不算离谱,便信心满满能夺下这剑来。   于是大清早,天未见光,几个顽童便在路上“埋伏”好了——他们在道旁的围墙边、老树上歪歪斜斜地靠着,故意站成个不伦不类,眼尖的人一眼就知道这伙兔崽子又要使坏,赶忙远远避开。   策公终于来了,他用一匹旧布将剑裹了二十来重,裹得叫人看着都以为是里面包了个半大婴孩。他抱着剑贴着街边围墙走,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其实他一身灰布衣裳,形容枯朽,绝类道旁老树,也无人与他打招呼。   一个顽童懒懒地直起身来,他叫鹧鸪,是这伙人的老大。鹧鸪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擦过策公身的时候,脚下故意一扭,直往策公怀里撞去。不想策公只稍稍移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顽童鹧鸪摔在地上,岂肯罢休?他直起脖子喊:“糟老儿,撞倒了小爷,还不过来赔罪!”话音刚落,四周散布的顽童们立即围了过来,对策公虎视眈眈。   策公皱眉道:“话讲清楚了,摔是你自己不长眼,我连你衣角都不曾碰到。”   地上的鹧鸪突然直起身,拽下策公直身的一截下摆,而后又躺回地上,继续扯着嗓子叫:“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其余顽童纷纷扯住他的衣襟衣摆,又吵又闹,声音价天响。他们吵闹的时候只用一只手,另一只借着衣袖遮挡,悄悄往策公的怀里、袖子里伸去。   策公敛襟收袖,动作甚是随意,但顽童们七八只淘宝的手却尽数落空。策公不耐烦地道:“都快给我滚回家,今晚有两个大妖怪要来坊里造访,到时候给啃掉脑袋,白便宜了你们爹妈。”   顽童们没一个信的:“什么妖怪?诳谁呢?有妖怪来你怎么不跑?撞伤了人快拿钱来赔!”   顽童们变换策略,由两个人一前一后夹击,其余人一旁待命,以防走脱。不论策公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总是要栽在一个手里。但策公却用包着剑的长包袱向前一拨,十来个孩子,力气说大不大,说小那也是不能小瞧;然而经他一拨,竟全数给拨去一边,倒作一堆。   策公目光跳过墙头,深深望向远处,他慢条斯理地道:“谁爱诳你们?那两妖怪一个脚步极重,一脚下去几乎有二十个人的份量;另一个听不见他脚步声,可他走道时,两只蒲扇掌前后招风,呼呼呼地像打闷雷。”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顽童们原来满拟随他说几个妖怪品类来,肯定是自己从养大他们的怪人老爹那里听过的,但这两种妖怪却没听过。没听过也不能说实话白白露怯:“这两种妖怪我原是知道的,老婆子拿来哄小孩儿睡觉的幌子,少来搪塞我!”   策公一指道旁槐树枝叶:“你们看叶子,面北的全枯黄了。”   顽童们一看果然如此。策公继续道:“这两大妖怪从北边,煞气激荡数里,这槐树受不住,便先死了一半,待妖怪来了,另一半也活不成了。若非如此,这太平时节,盛夏光阴,槐树无端端地怎么会枯死?”   顽童们有些信了。顽童们再顽劣终究也是孩子,是孩子就爱听怪力乱神。   策公又道:“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但你们这点本事用在我身上可成不了。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今晚上你们若是能弄死一个妖怪,我就把这宝贝白送你们。如何?”   顽童们等着鹧鸪拿主意,但鹧鸪却眯着眼瞪策公。   策公嗤笑:“原来怕了。”   顽童们愤愤不平,鹧鸪瞪眼咬牙用力一点头。 第三章   站在刘府大门台阶上的管家刘童捧着账本,正在吩咐小厮出门办事,他说得简快利落,几个小厮连忙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掉哪句。刘童用眼角不着痕迹地扫视这些脸,心里满足地轻蔑他们。   刘童的眼角扫到街头拐角策公的身影,同时也扫到他慢腾腾的脚步,不由一心二用地恨起他来。   刘童一向看不惯策公,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就看不惯。策公是十多年前的三月三来的,能让人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年三月三刘府主人刘云章在溪边摆流水宴,为妻子祛病祈福。当是时,春光融融,游人如织,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众人饮酒至酣,忽然发现席中多了这一位蓬头跣足的老汉,醉成了一滩烂泥。   刘童负责叫醒他,心里不耐烦地想着要如何处置这老儿,口气甚是无情:“老翁儿女何在啊?”   “打光棍,没儿女。”   “那亲戚呢?”   “天生地养,无族无宗,没亲戚。”   “舍下何处?在下送你回去吧。”刘云章截过话头来问,声音较刘童放轻许多。   “舍便是屋子啊……我原来有间屋子的,可后来嫌屋面太矮,便把梁瓦打破,拿青天做屋顶;我又嫌房室窄小,便推倒粉墙,以群山为四壁。眼下你不就在我家里么?”   刘云章被他这一番抢白也不生气,陪着众客笑了一遭,心中却暗暗怜悯老汉身世,便道:“你家屋宇阔大,可也大得过了,住得久了心慌。现下我家缺个门房——当然,我那宅院相形之下自是极小,可胜在有数人同居,能互相照应。你可愿与我做这个门房?”   策公从此住下了。刘童却极不满,他本有个同乡,预备介绍来填刘府门房的缺。他仔细地审度时事,要寻一个好时机到主人面前提提,可惜他想得太多、等得太久,终于把这机会错过了,着实冤枉。   刘管家没打算让这冤枉成定局,他日里指派活计、打骂仆妇、收人好处时,总不忘分一只眼睛去盯着策公。无论是他多走一步路还是少讲一句话,件件记在心里,积少成多,届时再告个状撵出去。   然则策公成日里独来独往,规规矩矩,从不攀附得罪谁,与己无碍之事只作不知。狗都没他老实。   唯独有一次,策老头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专等他刘管家去打靶子。那回策公在门旁小间醉得不省人事,有急事的客人又敲门又拍门,只差没砸门,院里却半晌没人来应。刘童带上几个小厮去门房里拿他,兴奋得像是去捉奸。他将旧木门一脚踹开,没成想里边的空气经酒臭汗臭发酵,能把梁上燕子活活熏死;门一开,臭气立时倒灌出来,门前站着的几个,两眼一翻,险些昏过去。   刘童强作镇定,待臭气稍散,便支使左右进去抬他。众人正待动手,哪知策公猛可里暴吼一声,直如平地惊雷,震得刘童脑子发木,一干仆役吓倒了大半。   刘童没料到平日里闷葫芦似的一个人,吼起来竟比吊睛大虫也不差,不由愣了一会儿。他一回过神,立马板起脸转身找到刘云章,冷言冷语、不卑不亢地数落策公一顿,讲他主人前如何主人后又如何,直给说成个最会藏奸的。刘云章听得稀奇古怪,好似不认识他说的这人。这时主母朱提进来,问丈夫:“官人是要将策公辞退么?”   刘云章瞄了刘童一眼,没说话。   朱提又道:“不若辞退我一个便好。”   刘云章唬了一跳:“这又从何说起?”   朱提似笑非笑地道:“策公那酒是我给的,论起来我还是帮凶呢!”   于是不了了之。   刘童那同乡等不了了,自去别处找了活做。刘童觉得满脸无光,此后盯梢盯地更紧了,发誓要将糟老头赶走。   这几日,府里最关心策公的刘管家发现了一件怪事——清晨倦醒,策公脸上有淡淡铅色,朝阳洒了他满身也没让这脸色稍改;午后,人人困觉,刘童打起一分精神再去看一眼,此时铅色转为金色,极淡,不易察觉,唯在暗处格外显眼,像是佛寺里的金身像;晚间,又变为银色,透着一层死气,刘童初时疑心是灯光所致,便加倍多看他几眼,但策公的脸从明处到暗处都是一个颜色,又或者是涂了什么粉,但睡前洗过脸后还是没褪。   该是生了什么怪病吧?刘童偶然发一回良心,但他立刻又想,最好是染了瘟疫,接着干净利落地给我滚了。   刘童交待完毕,挥手让小厮们去了。这时策公也终于踱上台阶。刘童不客气地打量他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根根数汗毛似的。然而,没有了,什么金的银的铝的铜的都没有了,今天的策公脸色如常。当了七天变脸戏子后,策公总算改了行,对着刘管家轻轻一点头,进门后小间里继续做他的老本当去了。   刘童把手里的账本狠狠摔在地上。 第四章   刘云章这回去滇南做买卖,收购了一批上等的翡翠料子,够他将家业翻上一翻。他的归期正赶上台风天,南边紧一阵慢一阵的海风叫全府上下的心情跌宕起伏,千辛万苦将他盼回家。但刘云章趁夜归来,满脸凝重,进了门便悄悄找妻子商量去了。   室内昏暗,只在一左一右两张高几上各点了一支蜡烛。刘云章敞开衣领,任由妻子伸手按压他胸口的黑手印。朱提的手背面白皙如玉,胜得过丈夫过手的好料子,可手心里却粗糙,有不薄不厚一层茧子。她按过一遍,见丈夫皱眉忍痛,又张开手去比那黑手印,居然大了愈一倍。   她收回手,替刘云章理好衣领罢,道:“我知道是谁了。”   她没说是谁,只伸手在案上挑拣,选出了一根系带,然后方才检视过刘云章胸口的手轻轻一抖,那根系带立时绷直如棍,打灭一支蜡烛。   室中暗下一半,打灭烛焰的带子末端有小小一点火星。朱提手上再次发劲,系带飞出,竟借着那点火星将方才打灭的蜡烛重新点起。   刘云章大叹,拍手赞好。但朱提却摇头:“不够,对付这仇家还差一截。”她垂首自忖,“可我与他又是何时结的仇呢?相公你将事情再细细讲一遍。”   事情从刘云章在矿主那赌石说起。刘云章向来不赌石,只因觉得玉石生意获利甚多,不必去做那心惊肉跳的营生。但这回同行的商友人人去赌,他不好做个遗世独立,少不得也要应付一番。   刘云章赌的不大,不过是在碎料里随意挑选。这时也有个人在赌石。这人相貌甚奇,奇得叫人说不准他奇在哪里。且他自己不挑,却看刘云章挑。他见刘云章挑得毫无头绪,便随手抓起一块,塞到他手里,再连人带石一把推出去。刘云章收不住步,直直退出门,摔在矿主跟前。   矿主不关心他为何摔了,只问:“刘相公挑好了?”   刘云章本无意认真挑,便顺势而下:“挑好了。”   结果这竟是块上等好料,切开一角望进去,浓绿近乎墨色,幽幽如星空。刘云章回想起塞石给他的那人,心下猜测这必是位高人。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的相貌,记得住的只有他那大了人快一倍、蒲扇般的大手。   赌石赌中好货色,刘云章怕节外生枝,便吩咐随从收拾妥当,打算趁夜离开。然而一回落脚处,却发现行马全被人割破喉管死了。刘云章怕是矿主下的手,也没心思追究了,悄悄换过地方权且度夜。   待换了下脚处,外面却走来一个人请他吃酒,正是白日赌石时那人。刘云章这时携贵重货物,带来的马匹又离奇死光,正是惊弓之鸟,哪敢应生人之邀?可这人又说喝了酒便是朋友,他为人最是仗义,一定帮刘云章找来好马。那时节想买到脚力快的马确实是万分艰难,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刘云章便战战兢兢地跟他去了。   这人酒量甚好,刘云章吃得半醉,他却浑然无事。这人酒下肚后,变得十分殷勤,因说怕刘云章酒后伤风,还脱了外裳要给刘云章盖上。只是刘云章素有洁癖,婉言拒绝了。他酒后微醺之际,略略扫了眼那件外裳,鹄白色,像丧服。   天明后,这人让刘云章就地等候,不一时,果然牵来几匹健马,脚力比死了的那些还快。因为事情诡异,刘云章决定将行程缩减一天,并改取别道,可当夜休息时却发现那人早在前边等着请他喝酒,以后几天亦是如此。   朱提听到此处,皱眉道:“这马分明就是事前备好的,原先的马恐怕也是他杀的,要的就是让你用他的马。这马定然有怪,想必你们走哪条路都躲不过他。”   确实躲不过。东南西北都绕了一圈,就差没走回头路。最后刘云章决定弃马走水路,并事先包下一条船。待船行出数里,忽闻那人在岸边叫他。刘云章决意不闻不问,他似也不耐,只听船公‘哎呀’一声,那人的声音就到船上来了。这么远跳过来,船却摇都不曾摇动一下。   刘云章顿时全神戒备,他对江湖人士并不陌生,自家娘子从前便是个赫赫有名的女侠客,由于活跃于淮南一带,故人称“淮生娘子”。但嫁人后因丈夫做的是玉石买卖,恐有不便,就悄然隐迹了。   朱提很少在他面前现技,故而刘云章也不知这一跳比之朱提如何。但朱提嘱咐多遍,遇上会武的武林人,切不可招惹,只宜速速躲开,以免引火烧身。   那人一坐下来,一坛酒就推到刘云章鼻子下面,见他不敢动,便又拿回去自己喝了。他这一口喝得真长,直至酒尽方罢。他喝完盯着刘云章看,突然就哭起来了,刘云章吓得手足无措,哆嗦着问这是怎么了,他这人说他想起自己弟弟缺了一双手,生活不便,甚是可怜。他哭了半晌,突然盯着刘云章的手看,像是见了宝,说刘云章这手大小与他弟弟原先的一般无二,让刘云章送给他!   刘云章嗫嚅着不敢说话,他就恶狠狠地瞪了刘云章一眼,问:“难道你竟不肯?”刘云章只得说就算砍给他了,他弟弟也没法用。这人一听,脸色变得极是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道:“我待你甚是仗义,你竟一点小事也不肯答应我?”说完似乎气得厉害也伤心得厉害,扯开旁的一口箱子,抓起刘云章赌中的那块玉料往手上一拍,玉料竟然碎成一堆齑粉!拍完他瞪着刘云章说自己生平最恨人不仗义,现在他给刘云章一个月时间想清楚,届时若仍不愿将手砍给他,他便代刘云章全此义举。说罢推了刘云章胸口一把,便跳出船去。刘云章惊魂甫定,到了晚间解衣时才发现这手印。   朱提冷笑:“一个月,他算得可真精,一个月时间是算好了马儿脚力刚够你回来,但又不够我找帮手。”   刘云章问:“这人是谁?”   朱提道:“真名我不晓得,但他有个字号,叫量云菩萨。叫这名号是因为他一双手比旁人大上许多,自夸能伸到天上丈量云虹。他从不与人说自己师承,纵横江湖乃是凭一套怪异毒辣的摩罗手功夫,这套武功威力骇人,莫说手掌,便是指尖过处,无物不尘土。”   刘云章又问:“娘子与他结了什么仇?”   朱提道:“他既说要你的手,想必便是这手上的官司。我依稀记得当年有个后生横空出世,武艺惊人,挑衅各派子弟,激其动武。他出手好不暴戾,为了炫耀掌力,竟将一干败将的手筋尽数震断。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要教训他,便主动邀武。结果对阵时才发现,这人外强中干,练武练成跛子,除却那几招惊人掌法,其余皆是平平。于是我以巧劲对敌,专攻他不能之处,过手百招后,便斩下他一双手来。我因此战名声鹊起,却未享名声之利,便逢上南北武林两大派百年难遇的混战。我见各派无不受牵连,死伤惨重,于是心生退意,不久就嫁人隐姓埋名了,渐渐忘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这后生竟是量云老妖的兄弟,老妖这么多年才找来,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周折吧。”   朱提叹道:“都怨我。”   刘云章连忙安慰道:“这是他罪有应得,不怨娘子。”   朱提昂首道:“不,我是怨自己当时为何不将那畜生的双脚一同斩下!”   刘云章会意地笑笑,笑意未尽,脸却渐渐垮下来:“娘子对付不了这老妖吗?”   朱提道:“有五六分把握。但老妖还有个同党,叫丈地罗汉,能耐虽不及他,却也是个棘手货色。这二妖向来一起杀人索命,今次怕也不例外。我实无对敌二人的把握。”   “但我有一个险招,”她握住刘云章的手,“只是相公愿不愿意先行离去?”   刘云章立马反抓住她的手:“不愿,就算你逼着我离开,过后我也要偷偷潜回来。”   朱提忍住唇边笑意:“那我们就遣散奴仆吧?”她猛然转首向窗边一角,耳上的碧玉垂珠撞在颊上,衬得眼色如刀一般生冷。她方才分明听到那里有吐气声,似是某种忍痛的法子,而现在却空空如也,唯剩一横一竖两根楞木支成个十字。 第五章   策公影子般地回到自己屋里。他坐在黑暗里,轻轻揉按胸肋。这里有处旧疾。这旧疾甚是折腾人,三伏酷暑炙痛,数九寒天刺痛,而春交夏夏交秋的时节又隐隐作痛,全年都没好日子。   策公决定帮朱提做掉量云,偿曾经的一酒之恩。策公有很多年没动武了,也很多年没杀过人了。他最后一次杀人是为了报仇,仇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一战害他身受重伤,胸肋处的旧疾也是当时留下的。   老蒋头推门进来。策公一向寡言少语,刘府上下恐怕也只有老蒋头能和策公多说两句话,即使这两句话全是老蒋头在讲,也够他自认为跟策公亲得不得了。   策公抓过老蒋头带来的酒瓶子,狠灌一口压疼。老蒋头趁他灌酒的劲头,去翻策公放床上没来得及收好的长包袱。他刚翻开一角,手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策公将包袱重新裹好,不去看老蒋头那痞样无赖的嘴脸。老蒋头搓着手,无所谓地撇撇嘴道:“官人娘子惹了了不得的对头,叫我们全散了,你知道吧?”   策公没理会他,自顾自包好,藏进柜子里去。   老蒋头还是无所谓,伸手去拿酒瓶。老蒋头是刘府的长工,最会磨工夫。平时做工管事在一旁盯着,不得歇息,他就自己琢磨出一套办法——两个动作能做好的事,他便在中间加一个动作。监工见他永远都在做,但永远都慢人一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少做了半份工。老蒋头功夫磨得太好了,好得连过日子也在磨工,譬如这取酒瓶,他胳膊不走直路,要先打个弯,拿起后不凑到嘴边喝,却要先晃一晃。   待晃够了,老蒋头满足地小酌一口,几乎就是拿唇抿一下而已:“嗨,见过江湖人没?”   策公仍旧没理他,只静坐在窗前粉尘之中,注视青天上狭长黑云孤独地飘在天心,而东南天际被一线蓝灰云层染了边,如海潮,如巨幕,一寸寸卷来。   老蒋头道:“十多年前,军阀混战,天下流离,武道却昌盛,客店里打尖的除了行商就是武人。后来据说派系争斗,朝廷又趁机出兵剿杀,死得七七八八,活下来的都隐姓埋名,不知道躲哪个旮旯儿去了。不过从前住在郊外老佛堂里的怪客就是个江湖武人,几年前老佛堂外的芦苇荡里数十个兵贼离奇倒毙就是他下的手。听看见的人说,那怪客伏在芦苇上,脚不着地、袜不湿水,鬼魅一般,那些个兵贼连他的面都没看见,便纷纷缴上脑袋,扑通扑通跟西瓜下水似的。”   见策公始终没搭理自己,老蒋头终于感到有些无趣。他眼珠子绕来绕去,停在策公刚刚收包裹的柜子上,想了想适才一眼瞥见的光景,古怪地问:“不如我们去纠判使那里举报,领点赏钱使使?”   近年来朝廷禁武禁铁,还招徕了练武的江湖人来杀江湖人,凡是伤过人命的,不问情由,一律按杀人罪处置,执行的便是这些招徕的武人。这些人被称为纠判使,各地都设了据点,悬赏重金,鼓励平民举报练武之人。由此一来,不免被有心人用来报私仇,甚至使钱买凶,平白添了许多冤假错案,民众对这纠判使是又恨又怕,而去举报领黑心钱的不免要被人唾沫淹死。   老蒋头道:“但举报是要有杀人的证据,可喜的是这回找上门的那两妖怪听说就是要杀人的,”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买这么把剑也是要杀人吗?”老蒋头诞脸凑过来,“你杀过人没?知道杀人什么滋味吗?”   策公终于施舍了他一个眼神。老蒋头满足地咂咂嘴:“老子当年可就是当兵的,上过几次前线。那时候杀人就像过林子砍荆棘,一通乱挥,没功夫去都想杀了谁。等你下了场,泼了满身血,终于才有了点杀过人的味道,哈哈!”   他越说越兴奋,满口越没发遮拦,两只浊眼里放出光来:“这个还不算过瘾。后来那主帅战死了,底下人全跑了。那时候可真叫自由自在,天地阔大任你跑,累了饿了就个山间野户‘打尖吃饭’。有一回大伙儿跑了几天没吃上饭,馋得跟狼似的。我伙同几个弟兄找到一户农舍,夺门进去,呼呼两刀把那当家男人砍作几段,他那糟糠女人在几个两年没见过女人的兵汉子眼里居然漂亮得不成话,个个喜得……”   策公站在他跟前,手里提着那把剑。老蒋头觉得不对劲,起身想跑,但一个动作能做完的他偏忍不住分成两个动作来做,于是没躲过那飞来的剑光,在颈上留下碗口大个疤。 第六章   刘云章对家中奴仆说明缘由后,至午后近黄昏,刘府里走了六成的人,剩的四成或者没去处,或者感念主人的恩情不愿离开。无论是去是留,众人前后奔忙,皆不知自己要忙些什么,焦急彷徨之状便如同这台风天中失峙的野草。有两个由刘氏夫妇养大的丫鬟在院里马头墙下的棠棣花圃旁烧一炉香,双手合十祝拜。花圃中有一株枯死多年的老花树,近日突然发了新芽,府中人以为奇事,常常来拜。   拜了一会儿,一个丫鬟听另一个念得古怪,便问:“你拜的是谁呀?”   被问的答:“拜的是剑仙。”   问的人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剑仙?”   答的那人有些得意洋洋起来:“你竟不知道?咱们宅子屋顶上住了位剑仙。”   听的人哂道:“无稽之谈!神仙怎么不拣个舒坦去处,偏在瓦顶上风吹日晒做什么营生?”   答的人继续装腔作势:“非也,茅房都有厕神,屋顶上为什么就不能住剑仙?我是某夜里亲眼看见的,平地里忽地掠起一道闪电,跟着一个黑影举着把剑就那么飞过墙去了。”   问的那个听得怔怔的,答的那个继续补充:“所以我想有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拜三清拜观音倒不如来拜这位剑仙,兴许就能替官人娘子渡过此劫。”   发怔的那个突然怔得更厉害了,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指头,对准前头厅堂屋顶:“哎呀!那边屋上飞来个雷公!”   对面那个倒奇了,屋顶上何时这么热闹,又是剑仙又是雷公。她回头看去,惊见对面屋顶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九尺高的黑面大汉,他背后是覆盖了半边天的黑云,狂风吹得他须发戟张,手里还握着一双硕大铜锤,活脱脱的魔神降世,果然绝似雷公。那“雷公”目光四下梭巡一番,朝后院喊,声若洪钟:“那刘家郎何在?大菩萨叫我问他一个月想清楚了没?愿不愿意砍下这双手?”   他见无人出来应答,更是得意:“这龟孙定是早早跑了,连信都不给家里带一个,淮生娘子嫁的好夫郎哪!”   他笑得正欢,不防脚下突然飞起一片青瓦,直击门面。也亏得他应变机敏,抡起两只大锤合击,立时将青瓦碾碎成粉。可还不待粉尘落地,适才飞起青瓦处又探出一截索头,活蛇般缠住他脚踝,下边一女声喝道:“下来!”整片屋面便被拉塌了,黑大汉摔在一堆破瓦砾中,好不狼狈。他大怒,呼呼抡起铜锤便要砸来,朱提猛地一扯长索,大汉脚下踉跄,那一锤登时卸了劲。大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脚下发劲,也是一扯长索,将朱提拽过来。不想朱提机变更快,一矮身躲过两锤,欺到大汉跟前,蹂身而上,两指纤纤如刺刀,直取他双目。   这两人斗得天崩地裂一般,刘云章在不远处看着,好似热锅蚂蚁。他娘子先前吩咐过为防量云偷袭,不得离她过远,以免不得施救,因而不敢走远。他见大汉一昂首避开剜目双指,朱提招式又变,皓腕一折,取他喉头,可这时双锤已抡回来救,朱提只得飞身掠出。这一缓,也使得大汉得空挣开长索。   朱提笑道:“罗汉承让了!”她面上虽笑,心里却苦。她本拟出其不意,尽快放倒这丈地罗汉,却不想自己到底低估了他能耐。   丈地险些吃了她大亏,脸上忿忿:“我是来取手掌的,快给了我罢!”   朱提冷笑道:“给你!”双手一挥,飞出两道光来,迅捷若电。丈地一惊,举锤格挡只怕嫌慢,不过他这名号不是白叫,只见他右脚往后一跨,十来步的距离好似瞬间缩没了,一步就让他退入后一进屋子,“呯”地一声关上门,两道光钉在门上——原来是两把匕首。   朱提扬索卷住一把匕首,还未等拔出,两只铜锤便破开门飞了出来,正是一招“飞星传恨”。朱提翻身向上躲开,落下时一脚一边踩在铜锤上,长索卷着匕首射向丈地。丈地脚步跨得极大,一侧身便轻巧躲过长索,不等铜锤落地业已抓住锤柄。他将两锤一分,朱提便不由叉开两腿,丈地底下一脚踢向她胯间。   此时朱提已无法跃起,生死关头只见她燕子回巢般荡了出去。原来长索不知何时已吊住了一截朱梁。   丈地不去追她,自从怀里掏出一件枯黄物事,朝刘云章掷去:“大菩萨挂心刘相公的冷热,特特吩咐我送衣裳来。”   朱提脸色骤变,荡过去一脚踢飞那衣裳。衣裳方飞过梁头,蓦然一滞,如同包了块石头,直直下坠,将刘云章当头套住。刘云章低头一看,居然是件凶服,连忙要脱,可这衣裳却比蛛丝还缠人,越解越乱。朱提急道:“不要费力气,脱不掉的。快跑,越远越好!”转身又与丈地斗在一处。   刘云章听从妻子吩咐,沿着长廊疾奔。他跑过耳房时,忽然听到一阵凄楚无比的哭声,直叫人痛心。刘云章不欲理会这古怪之事,但耳房之门轰然震开,刘云章忽觉身上传来一股吸力,不由自主退入耳房中,震开的门又轰然阖起。   昏暗耳房里停着一副棺材,棺材旁一个白衣高冠者扶棺而哭。刘云章背靠着门,想顺墙爬窗出去。不料那白衣人头也不抬,只伸手轻轻一招,刘云章身上凶服蓦地便紧了几分,拖着他踉跄过去,撞在棺壁上。   棺材里正是黄昏时在院里祈福的那对小姐妹。   刘云章咬住下唇,这对女娃自小由他们养大,虽说是丫鬟,但他夫妇一向是当女儿对待的。如今见她们面色青灰,双双紧牵着手,虽看不出伤在何处,可显然已命丧妖人之手。   刘云章悲怒交加,一时也不再怕这量云妖人。他从地上搬起棺盖,费力挪正至棺沿轨道,慢慢合上;待推至白衣人处,口中不耐道:“让让!”   白衣人满脸泪痕地抬起脸,诧异地看着刘云章。刘云章略略瞧了他一眼,正是那一路纠缠的恶人,然而想不到这恶人居然还真哭了。他转眼不去看他,继续把棺盖合上。   白衣人即是量云,他脸上现出嘲讽之色:“刘相公别来无恙啊?”   刘云章再不看他,从一旁找出钉锤,呯呯封起盖来。   量云也不看他。他从架上找出一副茶具,悠悠地烧水煎茶。待他茶汤煮好,刘云章还在气喘吁吁地抡锤子,量云笑道:“刘相公府里可真不讲究,客人来了茶也得自己动手,来给本座奉杯茶吧!”   刘云章全当没听见。量云眯起眼:“本座要是喝不上这杯茶,就去喝棺材里那两丫头的血!”   刘云章动作一顿,转身来倒茶。量云满意地笑了,伸手来接,可当他接过杯子,递杯子的手却突然暴伸一尺,夹一枚长钉刺他眼睛!   量云眼皮下意识阖起,同时身子倒仰,探指捉住这不善杀手。   量云眼皮被浅浅划了一道,泌出血珠,顺着眼角滑落。   “淮生娘子这一招真叫在下佩服,又阴又毒,可惜出招的是你。若换尊夫人来,本座方才一只招子便废了。”然而若真是朱提来,他量云又岂会毫无防备?   刘云章心里又惊又怒,怒自不必言,惊的是这一招自朱提传于他后,他可从来没使得这么快这么好过。适才出招之际,分明是身后有人托在他肘上发劲。难道朱提已经解决了那个恶罗汉,现下就在房中伺机而动?   量云一手夹着刘云章右臂,一手取出匕首来:“茶吃过了,一个月时间也满期了,这双手该给我了。舍弟缺了一双手,连茶也喝不得,着实可怜哪!”说着,他几乎又要落泪了。   匕首眼见就要落下,瞿然间,不知何处飞来一道光,击飞匕首。   量云依然一手捉着刘云章,一手举在半空。他的两颗眼珠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极缓地转动。他自负眼力,即便是这昏暗室中,他仍能细观飞蚊行迹;而人的轻功再好,所过之处,四周的垂拂软物也必然会有轻微颤动,有如水波,无法可避。   然而,眼前一切如同被寒风凝固,安宁得毫无破绽。   量云再次眯起眼:“今天不知怎的,口中渴得厉害。烦请刘相公再倒一杯茶来。”   刘云章从善如流,极自然地再倒了杯茶给他,没有违拗,也没有暗藏杀机。   量云接过茶,右手五指探入一蘸,向所有可藏人之处甩去。只听笃笃笃声不绝,房中各色家具都被打成筛子了。刘云章看着好笑,身后蓦然嘭地一声,却才封好的棺盖飞了出去。   量云皱起眉头,只见惨死的两姐妹慢慢坐了起来。他冷笑一声:“都死了还不安生,为了刘相公这一双手,巴巴地从地府赶回来,你们这叫主仆情深哪!”   两人中较大那个转身近前一步,手中一把长剑清光粼粼;她手中微动,刹那间剑光大盛,如太阴耀日,驭着剑气汇集的天河,滚滚而来。   量云使一招“菩萨托盘”,四两拨千斤,轻轻将这一剑化去。他招式未老,那妹妹忽从姐姐身后跳起,头前脚后,如一具飞梭,以肉身为杀器,乘着剑气余波击来。   量云斜瞄一眼这飞渡黄泉的恶鬼,心中丝毫不惧。他好整以暇,待妹妹飞到,突发一掌,正中天灵,只听一阵脆响,头骨已不知震碎几片了。但已死之人全不将这致命杀招放在眼里,她双手齐出,以指为剑,连连发招,誓要在仇人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   量云见不得这小女子胡闹似的幼稚打法,不堪其扰,出手要将这妹妹脑袋胳膊全拧下来。妹妹知道厉害,呼地一声倒缩回去,又躲回姐姐背后。   方才妹妹与量云斗,姐姐并未出手,僵立着像具没死透的行尸,此时妹妹一回,她立时拔身掠起,携剑攻来。量云徒手抓住剑刃,另一手绕过姐姐脖子向后头抓去,却抓了个头。他心中烦闷地厉害,将这姐姐重重甩出,姐姐在空中翻过几个身,与妹妹一同飞回棺材中,棺盖无声合上。   量云怒视四周:“阁下何人?既有本事便出来与本座痛痛快快打一场,借死人之手装神作鬼,不是英雄好汉所为!”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因而两姐妹飞出棺材便仔细观察,果然发现这两个虽招式惊奇,四肢却僵硬,如傀儡木偶,必然是有人背后操控。   一个笠帽人影映在浸饱月光的窗纸上:“老儿最拿手的便是暗中伤人,什么光明正大、英雄好汉我都不稀罕,如今既已救出刘相公,就不叨唠了。”倏然而去。   量云一惊,扭头看见地上落了几条碎布,正是他让丈地套上刘云章的凶服,而刘云章早已不知所踪了。他吼道:“慢走!”破窗追了出去。   室内室外两重天地,室内静谧如死,室外狂风卷地,新旧叶子皆从枝上被剥了下来,打得廊下瓦上到处都是。天心有月,非团圆月,此时却因黑云侵逼至近处,一时反倒亮得诡异。量云无暇分出半点心思关注天象,他两腿快得几不着地,交睫间便掠过几间屋舍,然而也只是勉强不给甩下罢了。   当他追到刘宅大门时,终究还是丢了笠帽人的踪迹。这人轻功虽好得离奇,但量云却不信他能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定然躲在这四周某处!   门旁小屋里传来一缕血腥味,量云跳到窗前看进去,不由扬起眉来——床前木椅上正坐一个无头人。他再细看一眼颈上断口,眉毛忍不住扬得更高,削下这颗人头的一剑与削下杜三隆人头的那一剑一般无二,分明便是同一招。   杜三隆从前是关东大佬,纵横华北武林四十年,无人敢撄其羽翼。但不能动、不敢动的东西在那放久了实在诱人,勾得谁都想碰一碰。所以十多年前终于有人下了决心,借着军阀战败,兵灾四起之际,布下天罗地网,要连根端了杜氏。策划之人请了量云来,不管旁事,专杀杜三隆。量云是追踪的行家,只三日便给他找到这落败家主,可惜其时,杜三隆早已人首异处了。   削下人头的这一剑最令量云好奇,这一剑如春风一吻,雨珠融湖,浑然无迹,大有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神采,利落潇洒得叫人一见难忘。量云事后多番查询,总算得知这一剑的主人来历。只是这人业已隐退,能查到名字已是极限。如今再见这一剑,自然惊喜交加,简直不可自胜。   量云抬手,指尖上牵着几根白发,是方才从那姐姐脑后捞着的。他转身向院内作揖,抬着下巴道:“本座倾慕夜游神大名已久,今日既有幸相逢,必要讨上两招才不算虚游一遭!”   左首突然飞来一物,量云看也不看,只扬手以指尖略略一弹,便拨转回去。那来物自瓦顶上来,归瓦顶上去,原先掷物之人此时是打不落也接不下,身子一滑,从上头摔下来了。   他一摔下来,瓦上另一处立时传来一声叫,是刘童的声音。刘童是不愿走的一员,他不解对头明明只是两个人,为何主母怕成那样,因此带上全府护院要凭着人多势众打跑恶人。他听说这些会武的江湖人都爱飞檐走壁,便领着众护院爬上屋顶,埋伏在暗处,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不料这个江湖人别开生面,不爱飞天,偏是个走地的。在量云向四周作揖时,一护院被他目光扫到,心中恶寒,没忍住便先下手为强抓了块瓦砸过去。   既已暴露行藏,众护院便纷纷要从上面下来。可上屋顶是走的竹梯,下来时恐怕恶人要拿刀等着砍腿,不敢再走,只得跳。檐高一丈三,这跳颇需一番胆气,最前头的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牙一蹦,原拟在地上滚将两圈,不料脚尖刚触地,身子蓦然又飞了起来,手中雪亮钢刀不由自主向量云斫去。   量云眉头一拧,鼻孔里挤出两道恶气,左手一张一合,便往刀上抓来。此招名俱尸铁钩手,是他驰骋于世的摩罗手大悲咒手印部中的一招,可抓烂百炼精钢。   护院手里长刀不给他抓住,只稍稍碰了下量云掌缘,便随使刀客飞退,遁入门房小屋中。   量云跟着跳进去,却不见了护院身影。他一转首,忽然看到墙上暗处张牙舞爪地写了一幅诗,量云只来得及看一句,梁上便飞下一道光,若迸发于巉岩绝径中之激流,将断未断,后劲无穷。飞光经处,似有残影不绝,令量云想到墙上那句诗“……明漪绝底,奇花初胎……生气远出,不着死灰”[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精神》],他拿捏不准这一招的深浅,只得退。   量云急退之时,耳边有个声音说话:“此处不供夜游神,只守着一个看门老头而已。客人擅自进门,不合规矩,还请先出去,封上拜帖再来罢!”朱门开合,将量云逼了出去。 第七章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自然》]   呼啸的风聚缘为刃,利比断发刀;刀削过一丛芦苇杆,断口尖尖,如万箭攒射;万箭入水,激起水线千缕,断经裂纬,侵肌刺骨。   量云内力荡开,水线纷繷落下,哗响不绝,犹如降雨。量云鼻尖颤巍巍滴下一颗水珠,不是湖水,乃是汗珠。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杀机潜伏于这周遭千百物事中。   但主持这杀阵的是一道飞光,量云知道要破杀阵必得先破了它。那道三尺长的飞光掠过干涸的河滩,渡过渐涨的河水。风一起,皱了水镜,也碎了光影,使之散落成片片金箔。金箔漂出破裂之境,合而为一,潜入长出河面、座座坟茔似的芒草绿岛中,似隐似现。   任它如风如影,量云亦不怕它。他两手功夫虽向来不以速度见长,但胜在稳健刚猛,稳中还有变,两手可容纳乾坤;风影缥缈,不可捕捉,但风影再缥缈,也逃不出乾坤去。   但如今却似碰上了个意外,量云使尽解数,羂索手、旁牌手、斧钺手、跋折罗手、金刚杵手,次第发出,结果毫无收获。真真是卷之不去、拂之还来。   还有霾。非雾,是薄如纱帐的霾,凝涩,纹风不动,像一座监牢,因囚徒的移动而移动,四下八方皆是路,却始终无路可逃。量云得空撩起眼向上一扫,月亮都起了毛边。   飞光忽地一滞,变守为攻,发一招如进三剑,剑中再生变化,无穷无尽,急雨斜风般四面侵来。量云掌影迭出,一招“小山重叠”将身前门户封尽,飞光上天遁地亦无隙可寻。   飞光收束为一线白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量云苦于不见敌手身影,挡得左支右绌,形状狼狈。值此生死关头,量云因眼前霾笼间突而想起一事;他双袖一分,外裳轻轻鼓起,身子于白芒击中前缩入衣中不见,白衣便如纸片般贴水飘出霾外。   白衣在夜风中东摇西荡,最后下摆伸出一双靴子,停在芒草纤枝上。量云极目四望,孵蛋的水鸟都逃不过他眼睛,但唯独敌手不知去向。   骤然一股大风,压倒芦苇绿岛,隐隐现出当中一个人影。量云毫不迟疑,飞身掠去,一掌拍出,力求先声夺人;然则手心快贴上这人背后时,他又临时撤了掌力,翻身跳到这人面前。   这是个死人。这人不知死了多少年头,化得半粒腐肉也无,干干净净一副骸骨。他衣服尚在,死前端端正正坐在一艘小船上,如今小船被芦苇所困,陷在中心,芦苇一长,便埋得密密实实,无人知晓。   量云连斗三回,却连敌人面也没见到,心力消耗之下不免有些疲惫,便打算借这小船渡水。他拣过一只为风吹断的树枝,以手为刀,去枝叶、削扁头,一气呵成,临时做出一只橹来。这橹兼当开路斧划水浆两职,在风中掌船竟平稳能端水不倾,不可思议。   但霾又至,悄无声息地再次包围他。量云此次不进招,索性与那死人骸骨相对而坐。他虽则坐着,周身却如同张开了一百二十只眼睛。   霾忽然一晃,将这一百二十只眼睛遮住一瞬,一触即退,接着量云便发现这霾中多了几只小鬼。小鬼青面赤发,尖牙利爪,令人生怖;可量云依旧坐定不动,如参禅老僧。于是一只鬼大胆起来,穿过霾墙,探爪抓向量云那张白脸,不想却抓了一把禽毛。一只水凫受惊飞起,直窜出芦苇荡甚远,绝不敢回头。它身后正有一幕诡异景象——那个面白如鬼的白衣人冠上正停着一个面沉如铅的黑衣人。说停是因为他确实如蜻蜓一般停在冠沿,却不增加任何份量,连帽子都没陷下去半分,难怪白衣人丝毫未曾察觉。   这人身上裹一件金雕缎裁制的绝长披风,此时披风展开,透薄如烟云,将小船罩住,而披风下摆绣了一圈匍匐着的小鬼,栩栩如生,衬得这人身形无比高大,望去如鬼王一般。   便在量云全力防备敌手来袭之际,小船猛地一倾,仿佛那只剩一副骸骨的死人暗地加力。这一倾毁了船上的微妙平衡,量云立刻发现敌人竟站在自己头上,不免惊出一身冷汗。他双手同时出招,一手向上使日精摩尼手,一手向前使月精摩尼手。冠顶黑衣人脚下也不使劲,轻飘飘荡开;但船头的却没他快,只听“哎哟”一声,船舷抓烂一块,近旁水下哗啦啦一片泅水声,显是有人抱伤急遁。   泅水之人游到近岸才敢冒头换气,但一换气便已是他的极限,幸而早有同伴等着,一把将他拉起来。   这些是鸦居老佛堂的顽童,他们今晚进城,果然听说来了两妖怪。一个妖怪在出阳坊刘府大闹,刘家娘子只身对敌,看得一众顽童目瞪口呆,暗自庆幸自己不曾去他家作祟。而另一个妖怪却出了城,往芦苇荡方向去了。待顽童们赶到,只见那个白衣妖怪坐在小船上,头顶竟还有一个妖怪!   两妖怪的对面是具骸骨。顽童们惯于在暗中行动,故而夜视极好,只消一眼,便发觉那骸骨衣饰极为眼熟,分明就是老爹!   不知道老爹的人很多,知道也当他是怪人。老爹将左近镇民的弃婴收养在佛堂,他原意是要全部养大的,但一则他不是女人,二则缺衣短食,最终就只有五个能去到处捣蛋。老爹常说自己是无用之人,能教的本事不多,就只抓鱼和翻墙。抓鱼为了填饱肚子,翻墙是为了没鱼可抓的时候还有法子填饱肚子。   老爹管教极严,学不好必打,下手绝不含糊。于是这些孤儿们除了抓鱼和翻墙,额外有多了一样本事要学,便是如何躲开老爹的拳头。   这项本事极难学,他们没一次躲得开。但五个孩子发现那些失主的棍棒、无赖恶棍的腿脚已渐渐沾不着自己身子了。然而没等他们最后学会,老爹却突然失踪了,五个孩儿搜遍沿河七座镇子也没找到老爹半个影子。   如今惊见老爹遗体,五人简直涕泪交加,无奈碍着两个妖怪,因此只能悄悄跟着。   顽童中鹧鸪是老大,也是年纪最大的,他们的名字老爹一律按水生禽鸟来起。鹧鸪跟了老爹最久,本领也最好,他知道船上那两个并非什么妖怪,乃是两位高手,只是武功近乎鬼魅罢了。他看得出这二人待会儿必要打一场,而他们夺回老爹遗体的机会便在二人动手那一瞬。鹧鸪派出他们中最擅闭气的麻鸭去船下潜着,伺机而动;哪知麻鸭功夫不济,错失第一个机会,随后他又着急,贸贸然出手,非但没抢回遗体,自己还挂了彩。   鹧鸪还有第二手准备,他另一个兄弟信天翁早去下游埋伏,待船到了,一锤凿穿船板。然而那条小船安安稳稳地渡过了信天翁的埋伏点,半点意外也没发生。   信天翁去哪儿了?   小船安稳,但船上船下一点也不安稳。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大风吹得水面乱摇,芒草中一个鸱鸮窝正当风口,被整个掀翻,窝中鸱鸮蛋飞出,恰恰打进不远处的鸊鷉窝中;那窝中也有蛋,两蛋相击,同归于尽。鸊鷉气昏了头,从芦苇丛中蹿出,朝鸱鸮直扑过去。鸱鸮也正是惊怒当头,丝毫不躲,伸喙探爪,与鸊鷉斗成一团。它们滚雪球似的在芦苇中打出一条道来,正在展翅护巢的佛法僧担心它们会殃及到自己的鸟蛋,急忙跳将出来,挥翼驱赶。   二鸟打得风生水起,惹得满塘水禽个个自危,翼风咕鸣,嘈杂不绝。鸱鸮鸊鷉打得红了眼,互相啄去半身羽毛,眼见必要死上一个方休;突然一只蒲扇大手插进来,劲力一吐,两鸟左右飞出,各自倒毙一边。   量云被意外蹿出的水鸟卸去三成掌力,攻至黑衣人处时,被向前带出半步,彻底废了招。策公觑准时机,手中剑如圆水弧光一闪,削量云手腕;量云自不会任他削中,另一掌拍来,逼他回剑自护,同时被制住那只手手腕一折,掌心几乎贴到腕骨,且五指仍能发力,反客为主锁住策公手腕。量云大喜,他掌力远胜常人,只待五指发劲一绞,策公这手便算废了。   生死关头,策公突然脚下一蹬,身子拔起丈来高,随即又挟着量云以凶禽扑兔之势俯冲。量云身在空中,手上不能使力;他还想再反主一次,伸脚去勾策公,同时掌力连发,击空处发出炮仗般的连环脆响。策公使腿脚功夫格挡量云,剑招亦紧随他出掌节奏,忽进忽退,跳动如火。   两人落下,方才蹬出的小船正好接住。背冲之势使量云气势受挫,六腑五脏一时烦闷欲呕,未等回过来,策公借力两人难舍难分之手,再次腾身半空,这回足有两丈高。   量云吃过一次亏,哪里还能再受制?他两腿分开夹住策公,一手按向他肩头,欲要翻筋斗,来个乾坤颠倒。策公肩头一沉,叫他无处借力;同时小臂带剑顺势撩起,要把量云切成两片。量云却突然出手按住剑刃,大喝一声,弹起跳到到策公背后,合身撞上,眼见策公快要压上船板。   策公挺剑撑在舢板上,剑身受压弯至半月形,得亏是百炼精钢,经如此弹压,竟还未拗断变形。策公虽未被压到船上,但冲势过大,致他喉头一腥,两眼发黑,险些不支倒地。量云也不好受,他方才徒手按剑刃,那剑吹毛断发,立时切下他一截拇指;十指连心,痛得他面色愈发惨白。   小船在两人俯冲受力之下,激射出十来丈,两翼飞起高高水花。策公手中剑受力弯至极限,以同等力道反弹,将二人又一次送上半空。   此时猛风突至,压上策公发顶笠帽,将他头脸尽数挡住。量云大喜,忙将大悲咒手印不要钱似的全数使出,策公被挡了视线,几次没招架住,身上连受重击。量云知这是绝佳时机,最后一点力气都豁了出来,打得策公如败革般坠落。不料这大胜之际,背后突然探出一截剑尖,横削他脖子。量云全没有躲开的把握,但还是得躲,他数十年所学皆用来躲这一剑,几乎把自己脖颈拧断。剑尖贴肉划开,剑气扫过左眼,量云回首看见一白发老者凌空持剑,一对夜枭眼无情又讥诮地瞪视自己,而笠帽披风摔在船上,平平贴着船板,哪里有人——原来又中了这老鬼的障眼法。   量云躺落于披风上,肝胆欲裂,他的左眼却于此时发挥出远超平常十倍的目力,黑云和月华都不能干扰他的视线,广袤长天中游曳的星辰历历在目,大象万千,巨细靡遗。然而只是一瞬,只有一瞬,星辰迅速隐没黑暗中,左眼再不见一寸光了。   量云恨得要哭,他宝贝什么都没宝贝这双眼睛厉害,可那现下却被糟老头毁去一只。原先这老儿不现身,虽搅得他手忙脚乱,心里却也猜到恐怕是没把握与自己正面过招的缘故;终于将他逼出来后,这老儿果然没有躲着的时候唬人,不想自己却因此轻敌,吃了大亏。他挟着怒气强行坐了起来,与船头骸骨差点贴上脸。这骸骨几经波荡,居然还稳稳端坐船上,当真本事。   量云阴测测一笑,看着狂风中提着剑蹒跚而来的白发人,手下备了几个杀招只待他上船。   便在此时,河滩旁的疏林里突然亮起了一排灯龙。若在往常,量云只消一眼便能探清底细,如今左眼钝痛,未伤的右眼也罢了工,朦朦胧胧视物不明。他除下高冠,悄悄伏低身子,拖过策公的披风把那具骸骨盖住。他才做完,头顶蓦然炸开一声厉喝:“什么人?”   量云一惊,他眼睛受伤,耳朵却没受伤,什么人居然能消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不知晓。他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这人穿一身红色公服,左手提防风灯,右手握连枷,一副相貌平平、胸怀大志的模样。他身后还有七个同样服色的公人。   量云权衡时势,眉头先皱出惨容,然后脸上再堆起一点笑:“惊扰官爷,我等是走水路的商客,走大运遇上了水贼,险些丧命。幸好小人自幼学了些棍棒,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一指披风盖住之处道:“这是家兄,以遭不测,正要带回家乡埋葬。”他再一指策公,“那是我家老叔,伏在床板下学狗叫才躲过一劫。”   他这惨兮兮的认真样有种别致的滑稽,几个公服人先笑一回,笑罢了才去看策公。策公适时地低下头,手里剑早已收起。   这伙公人便是那臭名昭著的纠判使,本地纠判使的头领叫郭宣岳,他日里接到密报,说江湖上有名的恶人量云老妖夜里会来镇上。这郭宣岳一身武艺,只差几件漂亮功勋,而量云又一向是纠判使通缉版上的头牌,一收到消息,无论真假,郭宣岳立即亲自带领主力,前来执行公务。   告密的便是朱提。这回量云上门寻仇,朱提被逼上绝路,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引来这些纠判使。量云几句话套出他们来意,心里恨不能把朱提大卸八块。   郭宣岳要借船渡河。他率先跨上船,并不在乎量云策公的意愿,说借不过是好听罢了。他上船后,又从身后人群里提出一个怏怏的半大孩子,量云眉尾不易察觉地一跳,问:“官爷家的小郎君啊?身条抽长的,将来定是个好汉。”   郭宣岳横了他一眼:“哪有带孩子去杀人的理?”他有心炫耀,虽知量云在套话,却还是答了,“方才我和弟兄们正行路,恰遇这孩子涉水。我见他在水里走着,一脚是一脚,浑无阻滞,半点水花也没溅起来,分明是学有上等身法。我心里一动,便顺手擒了他来。别看他年纪小小,功夫不济,但一招一式都是上等武学,不过是没练到家罢了。教他功夫的人在此地隐姓埋名,必定居心叵测。”   量云在心里翻个白眼,都隐姓埋名了,还居心叵测。   郭宣岳将那孩子拉到身前,不阴不阳地问:“说罢,你师傅是谁?现下在何处?”   孩子摇头晃脑,继续怏怏着。   郭宣岳深谙拷问之道,半点不急。他假笑道:“本来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问问,但你这样不配合,我便忍不住要猜这里边是否有见不得人的官司。如此,少不得要把你吊起来做饵,等你师傅来投案了,只是今夜风大雨大,吊一晚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孩子索性头也不晃,怏怏完了还装起了聋子。   郭宣岳深深皱起眉,不解。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吓到这份上也差不多该开口了,如此冥顽不灵的还真是前所未见,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没等他想通,头顶上悬了一整日的黑云终于落雨了。雨借风势,来无定向,痛痛快快地将一干人等全数浇透。郭宣岳打了个激灵,手下有人提议,量云老妖出没的消息真假未知,不若先去上游那座旧佛堂里避雨,再做打算。   郭宣岳刚想应好,一直怏怏的孩子却突然跳起来大叫:“不许去!不许去!”一头撞向郭宣岳肚子。郭宣岳侧身一躲,伸手揪住冲过头的孩子后领,迫他仰起头来,让冷雨浇他脸上的愤怒。他眯眼道:“好,咱们就去那座老佛堂!”   众人更不迟疑,折下两根长树干撑船。小孩儿被押在船首,满脸忿忿不平;船尾的量云抱着那具骸骨,与策公挤在一处。他也当真是人杰,杀人时心狠手辣,活脱脱的阎王出世,杀不了人时,伏低做小,演起戏来更是不假思索。 第八章   老佛堂荒废已久,自然陷在一片丛生杂树之中。但老佛堂仍旧是醒目的,数里之外便能看见它。原因是屋顶上那个十字架。   老佛堂虽叫佛堂,却甚少受香火。当年此处住着三个孤零零的怪人,传说他们身怀异术,可飞天遁地,驭剑遨游四极。然则这大概都是谣传。   唯有一样实在的证据——老佛堂前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石面坚硬可比钢铁,然而上面却遍布沟壑,分明是人力所为,足见当年那三人令人骇怖的内力。   但后来禁武令一出,佛堂中的三人悄然消失了,试剑石再无人到访,杂草像烈火一样吞噬了它。他们消失后,左近的农人又谣传佛堂中杂居鬼怪。某夜,一个顽童悄悄绕过守夜人,潜入佛堂中——佛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佛像,只供了三座菩萨,那顽童识不得菩萨名讳,只去墙上寻画儿看,但丈来高的粉壁直如新刮了腻子,满室素净之中唯独藻井上开有三个窗,封了云母石,月光轻盈穿过,照在地面花砖上。   既已证实并无鬼怪,镇民们纷纷赶来搬东西,能拆的能卸的一概不留。原本便无甚什物的佛堂经此搜刮,更是干净了个彻底,真正印证了四大皆空,终于有几分像佛堂了。   还有没拆走的东西,便是藻井上那三片云母窗。如今这云母窗负责为郭宣岳遮挡风雨,郭宣岳身前烧了堆火,他一壁悠悠地烤着衣服,一壁观察众人,刚从雨里出来,众人皆有些劫后余生之相——纠判使们虽然湿透,但个个正襟危坐,不堕气势;抓来的孩儿被缚了双手双脚,侧躺地上不言不语,然而当外间雨声中隐约的鹧鸪叫唤之时,他又会不自觉地耸动肩头;白袍商客撕了袖子绑扎左眼,绑完眼睛又开始绑指头,郭宣岳惊异于他的耐痛力,断指居然也未曾呻吟,如若不是看见,真想不出他刚刚断指;而那个白发老叔,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只顾垂着头,活像个哑巴。郭宣岳突然眯起眼细看,不知是否错了眼,柴堆的白烟吹到白发老儿那边去时似乎变成了淡淡银色,衬得老儿脸色也灰了,较他身旁黑布里包着的更像个死人。   量云出声分了他的神:“想必是大风刮破鸟窝,无家可归,这鹧鸪才叫得这般凄惨。”   但纠判使们不关心鹧鸪的悲剧,一个公人向郭宣岳问道:“那量云老妖杀人如麻,我等这回拿他用什么由头?”   郭宣岳道:“杜三隆。”   问话那人大概吃惊过头,连继续问都忘了。   十余年前,藩王起兵作乱,背后正是杜三隆提供的财力兵力支持。庐阳杜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已至巅峰,再不能更进一步,但杜三隆的野心却没有满足,他起了窃天下的念头。于是他勾结藩王起兵作乱,涂炭生灵。不料杜家在战事上耗费过巨,被觊觎他杜家声望的对头钻了空隙,毁去根基,家破人亡,战事也因此大败。   杜三隆的全线战败所危及并非只是武林中亲杜的派系。朝廷经此一役,对江湖武人万分忌惮,恨不能挫骨扬灰,赶尽杀绝。于是禁武禁铁二令齐出,纠判使四处抓人,武林转眼到了末日。   杜三隆在杜家堡破后向南逃,他只逃了三日便被人枭首于荒野之间。杜三隆武艺过人,即便成了断了爪子的病虎,也仍旧是个棘手货色。杀杜三隆的人选据说有十来个,其中最为可信的便是量云老妖。但杀杜三隆是大功,用这个名头抓人实在讽刺。   如今也成了病虎的量云听郭宣岳说出那个名字,不由暗暗嗤笑。他虽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唯独不爱抢人功劳。他道:“小人也是知道些江湖掌故的,听说那量云是用掌的行家,但杜三隆却是死在剑下。说是量云杀了杜三隆只怕有些蹊跷吧?”   郭宣岳道:“哦?那你说说看是谁杀了杜三隆。”   量云道:“我听说有个字号‘夜游神’的无名氏用剑甚是高明,他有招剑式叫‘朱衣三点首’,典出欧阳修一桩轶事——欧阳修任考官阅卷时,常有一朱衣人侧立身后,若朱衣人点首,此时所阅答卷必定是抡元佳作。夜游神此招神出鬼没,发势惊人,颇有抡元之意,当可斩下杜三隆的脑袋。所以我猜是他。”   郭宣岳道:“我也听过这人,来历不可考,传闻是某个成名人物的伪装。想必是前半生突遭大变,后来才以无名氏的身份游荡江湖,放浪形骸。可我还听说他像个游魂,从未与人结下恩仇,也并非收钱办事的杀手,他怎么会去杀杜三隆?”   这也是量云的疑问,他若无其事地看了策公一眼,喃喃道:“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突然就感慨起来,“十年前小人接到一笔大生意,油水丰足,这辈子都难再接到了。”   郭宣岳也在想十年前的事,那时他尚在恩师门下学艺,艺成之后招安朝廷,反过身来把师门一干兄弟姐妹屠戮殆尽。   十年前的策公飘零如浮萍,流浪于山河废墟之间。策公便是在那时杀了杜三隆。策公在杀杜三隆前,从来没见过他,要杀他时甚至不知此人拥有如此赫赫声名。   那时的策公在临淄。其时,正逢藩王战败,流寇乱兵如同蝗灾一般来回扫荡,将这座千年古城筛得千疮百孔,饿殍遍野。如此情境之下,即便身怀异术,也仍不过是苍天之刍狗,只能徒呼奈何。策公饿了三天,连一点干粮碎屑也找不到,他在一户农舍里又一次扑空后,即使麻木如他,也忍不住抓起灶台上的大锅狠狠砸碎。   锅砸碎后,灶台空膛里却站起来一个小人,头脸衣服全抹上了一层黑灰,男女都辨不出。   策公有些莫名的尴尬,那小人叫道:“你砸了我家的锅?”声音脆生生的,是个女孩。   策公闷闷应道:“是。”   黑女孩理直气壮地道:“那你带我去河朔。”   策公皱眉道:“我不去河朔,你自己去。”   黑女孩急道:“可你砸了我家的锅。”   策公决定不理她,转身出门。他刚走一步,黑女孩就从灶膛里跳出来拉住他:“我有粮食。”   于是策公答应送她去河朔。   黑女孩去河里洗成白女孩后,策公觉得她仍旧是雌雄莫辨。她长得细眉小眼方口尖颌,跟乡下的土小子一样丑,看着就叫人讨厌。但这个耗子样的相貌往往也跟耗子似的最会藏宝贝,策公不是没想过抢了她的粮食走人,她就薄薄一身破夹袄,但策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把粮食藏在哪了。   他们一路向北,为了节省粮食,唯在极饿的时候才开火吃食。开放前女孩总是要先是小解,回来后就会带来一个半个馕。   馕没和好面,烤出来不松不脆,味道也寡淡,很难下咽。策公勉强嚼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投来一个警惕的眼神:“计梅儿。”   策公道:“姓计?”   计梅儿道:“姓计。”   策公问:“你为什么要我带你去河朔?你长得丑,扮成小子也像,一路问人也能到河朔,还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那时的策公虽已是半生落寞,却还能偶尔苦中作乐,取笑取笑这小丫头。   计梅儿狠狠瞪了策公一眼,很不高兴策公说她丑。她原打算不理他,但犹豫半晌还是答了:“我怕,流寇兵贼太多了,死人也太多了,我怕极了。我看见你连那么大口锅都能砸碎,肯定是个武夫,能打跑恶人鬼怪。”   策公从胸腔里闷笑一声:“打打恶人还成,鬼怪我可打不来。真个遇上鬼怪我只能拔腿快跑,你想来是跑不动的,只能给鬼怪填肚子了。”   计梅儿抖了一抖,继而想到自己是被消遣了,登时恼羞成怒,板起脸不跟他说话。   计梅儿没算过到河朔有多远,她备的干粮很快便不够吃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河朔在哪,阿娘常说河朔有她一个多年没联系的舅舅,乱兵杀了她全家后,她也只有去投奔那个没见过面的舅舅。   只是她没粮食再雇策公带她去河朔。她准备好几回要跟策公摊牌,大家分道扬镳,但临到眼前又无端端地退缩了。夜里悄悄溜了吧,可无论她跑多远,第二天策公还是跟个鬼影子似的在她身后不离不弃,且一切如常,仿佛谁也没打算把谁甩落。   计梅儿急得不得了,她先想到去捕猎,但如今的飞禽走兽个个都是饿骨头,身上肉还没她多;她又想去偷,可是没做过这等事,临场赶鸭子上阵,在街头来来回回地转,人人口袋荷包捂得死紧,始终没敢下手。到饭口时,她避开人钻进长草丛里,草下一只老狗身上驮着一口布袋,布袋都瘪下去了,可见所剩无几,但即便只是这点份量,也叫这条饿得发瘟的老狗承受不住。   计梅儿一边淌着泪,一边捋狗毛。她仰头向后一望,策公正在她背后半睁一双怪眼无声地瞧着她。计梅儿向他发怒,抓起口袋甩过去:“给你,都给你,我没粮了!甩都甩不掉,夜猫子!”说完一愣,甩不掉和夜猫子哪来的关系,但她一看到这人就忍不住要想到夜猫子。   策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笑:“自暴自弃什么?我给你去找吃的。”   策公带她去找野果野菜,教她分辨哪类植株有粗壮的根茎,哪种果子咬一口甜过蜜汁。但连着吃过几日计梅儿胃里泛酸,难受无比,脸色也青得可比野草。她还是想吃面食。   他们汇入了难民大流里听说有个乡绅每日上午会发放米粥,策公和计梅儿也去领粥。排队时,突然有个高壮妇人挤了进来,将前前后后的人尽数推搡开去。计梅儿正在领粥,经她一堆,险些栽进粥桶里。她破口大骂,可妇人眼里全没顾得上她。   妇人跟那施粥之人要三人份的粥,说是自己抵得上两个人的块头,应该多领一份。施粥人问她:“那还有一份呢?”   妇人侧了个身,只见他背上趴着生痨病似的孩子,瘦伶伶的,也跟计梅儿一样细眉小眼方口尖颌,看了就讨厌。施粥人脾气很大,瞄了一眼道:“你儿子比别人瘦了一倍,合该只领半份粥。喏,这里是两份半,拿去!”   妇人其实用不着吃这么多粥,她是要拿粥给儿子治病。按某个土方,生病时没有药,就把粥烧得滚热吃下去,兴许就能除病气。妇人生性高傲,为这两份半的粥受人羞辱,气得满脸涨红,两只大手抖得几乎忍不住要掀了粥案。然而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捧着粥转身离去。施粥人“哼”了一声,盖上桶盖,趾高气扬地说:“今天没粥了!”   计梅儿今天又要饿肚子了。她恨那妇人恨得心里发苦,打算悄悄去捣鬼。她溜到妇人栖身的山洞外,忽然听见里边爆发出一阵虎啸似的哭声。一个白发老妇听见,佝偻着身子进去看情况——原来是妇人的儿子死了。难民中有人站出来帮她埋葬儿子,妇人全程像傀儡一般死寂。   及至深夜,妇人依旧未眠,同样未眠潜伏洞外的计梅儿看见妇人一动不动地呆坐,对着那一口未动的两人份米粥出神。计梅儿饿得胃痛,突然有了主意。   心如死灰的女人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呼叫:“娘啊!娘啊!”她转头一望,只见夜雾浓浓中站着一个瘦伶伶的人儿,五官该大不大、该小不小,似乎就是自己儿子的模样。妇人浑浊的双眼蓦然放光,像是冷灰里翻出两点残余火星。她猛一起身,但经历了一天的身心俱疲,立刻又跌在地上。妇人哆哆嗦嗦地哭道:“儿啊!你快回来,娘苦哇……”   小小的野鬼远远地站定不动:“娘啊!我好饿。”   妇人哭得眼花,她毫不迟疑、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粥,送到洞外。   计梅儿得意洋洋地站在策公跟前,施恩似的递给他一碗稀米粥:“夜猫子,吃粥!”   然而策公没领情,他抱臂站着,冷冰冰地看着计梅儿:“你把粥还回去。”   计梅儿白了他一眼:“你饿傻了?”   策公道:“你尽可以去抢、去偷,只要你够本事。这是野兽的行径,乱世里人做做野兽原也没什么。但你骗她,拿她的要害病根骗她,她轻则会心伤,重则要死,这是恶鬼才做的事。”   计梅儿愣了一下,嗫嚅道:“我现在去还,她也会知道的。”   策公去还,他来去如风,不过几个呼吸就回来了。计梅儿问:“你还了?”   “还了。”妇人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儿子回魂,精神好了很多。   计梅儿突然一拍手:“我应该先喝一口的!”   策公讥笑道:“你现在才想起来。”   计梅儿又盯上了兵贼的包袱。兵贼是最不会挨饿的人,他们有武器,谁见都怕,被勒索抢劫,没人敢反抗。因而兵贼们的包袱总是鼓囊囊,远远望见的流民们对包袱里的内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山珍海味,什么都往里装。   计梅儿被饿虫激出了包天的胆,她瞒着策公,一个人悄悄尾随兵贼。兵贼们有酒喝,他们胡饮乱灌,有意喝得烂醉。计梅儿跟上一个去解手的兵贼,趁他放水时敲他闷棍;可她手劲不够大,没敲晕兵贼,反倒打得他大呼小叫。计梅儿一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但没两步就给抓回来了,倒吊树上。   一个胡子汉揪着她头发拉起来看脸:“这玩意儿公的母的?”   另一个笑答:“公的母的打什么紧?李哥你什么不上啊?哈哈!”   胡子汉啐了他一口,这人立马反击,吐出来长长一口老血,萎地不动了。一个夜枭眼的黑衣人正站在他背后,手里提着一把精光湛湛的宝剑。   计梅儿第一次体会到夜猫子非同常人的身份。他的剑如虎牙豹爪,残酷无情,兵贼们的生命在这残酷之中,仿佛砂砾一般逝去了,激不起人的一点惋惜来。   然而包袱里是空的,这伙兵贼毫无廉耻地把食物挥霍干净。计梅儿一时还沉在策公剑影,没能体会到眼前的绝望。策公见她一言不发,误会她是伤心已极:“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计梅儿道:“我想吃馕。”   馕的工序复杂,用料也多样,但策公还是决定为她烤一个馕。首先是精面和酵粉,策公与计梅儿商量:“同行的李三娘有六两精面,她最近刚生产,一定很愿意拿口粮换些布料给孩子做个厚襁褓。”   计梅儿比了比自己的袖子:“我可以把袖子和裤管裁一截下来,我挨冷挨惯了,受得住。”   策公也裁下一幅衣襟,改用系带绑住衣裳。   然后是炉子。炉子是个倒扣的圆锥形,很是少见,需临时烧一个。策公翻了两座山头找到适合烧炉子的土,他还顺手挖了些野生蒜蓉。计梅儿负责揉面醒面,她用出了吃奶的劲来揉,把面揉得匀称滑弹。   新烧制的炉子烤上了馕饼,计梅儿在看火候,她百无聊赖地道:“夜猫子,今天是我生辰。”   策公笑道:“真赶巧了,今天也是我生辰。”   计梅儿扫了他一眼,不信。   策公又道:“既然是生辰,就该过得甜蜜点。那边树下常有蜜蜂,附近一定有蜂巢。”但蜂巢常常长在数丈高的大树上,树干直上直下,少有横枝,可谓是猱猿难攀。计梅儿见识过策公使剑的功夫,却没见识过他爬树的功夫,心里没底,不让他去。但策公直说无妨。   策公去后,她一个人继续百无聊赖,等着黑烟转白。此时,忽然闯来一个流浪汉,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可见曾经是上等布料。流浪汉一双眼似饿狼般盯死了未出炉的馕饼,姿态模样近乎骇人。他扑过去一脚踢碎了炉子,抓起未烤熟的滚烫馕饼大口吞嚼。计梅儿迅捷地躲在一边,她看着馕饼被这人毫不珍惜地大嚼,尽管她知道此人不好惹,她应该马上逃走,但她舍不得——那是她和夜猫子一个个想办法解决了难题才烤成的馕饼。   计梅儿百般忍耐,结果还是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   这流浪汉便是杜三隆,他大势已去,仇家还雇了江湖上有名的恶人量云菩萨来追杀他。若在往日,他如何会怕这等宵小?但他输了一切,供他目下无尘的庐阳杜家已经土崩瓦解了,他像只丧家之犬般躲着量云的追袭,饿得三天三夜没吃过饭睡过觉。他老远闻到面饼香味,肚子里的饿虫一起醒过来,驱使杜三隆疯了一样来抢饼吃。   但此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啜泣。   像是尖锐物狠狠刮过溜光石面的声音,刺耳得令人禁不住要皱眉。杜三隆看见一个丑女娃站在墙角又惊又恨地瞪着自己,他猛地想起自己还从来没吃过馕,这样粗野的东西何曾入过他的胃;他如今抢这女娃的馕饼吃,简直像是抢野狗的烂骨头。此刻引起的羞辱简直数倍于他面对量云时的如丧考妣。   杜三隆轻轻出手,拍烂了计梅儿的半边脑袋。   当夜,流徙的难民们听到野鬼的长哭,飘忽不定,彻夜不停。而仍在逃亡的杜三隆忽然感觉追杀自己的势力多了一股,且比量云更为凶险难测,如同游离于风中的杀机,须得不眠不休方可躲避。   杜三隆竭尽全力熬过三天后,找到了曾受过他大恩惠的慧云禅师。慧云禅师是得道高僧,他找出藏匿于空气中的杀手,询问理由。策公简短利落地叙述,眼神冷冷逼视禅师。   慧云禅师在他的眼神下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并非他因无知而收容了杜三隆,而是即便如此,他仍需保住恩主的性命,阻拦复仇者决裁罪人。慧云禅师骤觉自己从前的修行皆是谵妄之为,他抛舍不去凡俗牵绊,又抑制不住佛法之执,冰火交摧,该下三途炼狱。   慧云禅师向策公提议:“施主若受我两掌,之后老衲再不过问杜三隆的恩怨了。老衲以五十年清誉担保,这两掌绝不会伤你性命,亦不会致使施主因此毙于杜三隆手中。”   慧云禅师的两掌,一掌损耗功力令策公无法杀死杜三隆,一掌则在他体内存续一段内力,可助他在危急关头挡住杜三隆的杀招。   慧云禅师发了两掌后,当即辞去他挂单的毗卢寺长老职位。后来有传闻,一老僧在波涛汹涌的大河上渡人,不取渡河者分毫。老僧掌舵,如平地行车,半点颠簸也无。   策公并没有因难而退,他施展家传的一门绝学三花聚顶大法。此法如虎狼猛药,可于短期内激发内力潜能。分三波,以头顶绽开的金银铅三色雾花为识,一波波递进,如潮浪叠起,威力骇人,直至力尽方止。   策公杀了杜三隆。他咬着牙没领慧云禅师的情,在杜三隆绝地反击的一剑刺来时,忍住不动禅师存续的内劲。那一剑的剑头断在他体内,成了他一个旧疾,时时发作。而三花聚顶大法的反弹之力使他今后十年内不能动武。   郭宣岳叹道:“想不到慧云禅师这等方外之人也会来趟这浑水。”   量云道:“这只是小人的猜测罢了。”   郭宣岳看了眼量云手在大袖中的手,衣袖上可隐隐约约看出两个不小的轮廓。他挑眉道:“你虽非江湖人,可这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量云笑道:“生意人嘛,知道的再多也是应该的。”   郭宣岳忽道:“你老叔呢?”   量云回头去看时,郭宣岳手里连枷上的铜球突然如电飞来,击他脑后。然而只听一声冷笑,铜球打在了壁上,量云却已不知去向。连带着不知去向的还有他老叔,共那具兄长的遗体。   暴雨一时歇止,月华透过云母窗,淡淡锁住郭宣岳身形。其余七个纠判使早已全神戒备,防备无光暗域中的敌人来袭。   有衣袂破风声,一纠判使谨慎移步过去。一幅衣襟轻轻飞起,打上他的肩头,纠判使听声辨位,出指如电,插进对手眼窝中。但他立刻又愣住了,空的,两指探入了两个黑洞。心头蓦然剧痛,一柄短刀插上胸口。   该纠判使踉踉跄跄栽进三扇云母窗正中一片光里,抽搐着警告:“有鬼!”   郭宣岳立在右首那片光中,他眉头一皱,手里连枷呼啦啦抡起两百斤的力气,直朝左首光中砸去——量云不知何时悄然出现。   其余六名纠判使齐出手,各色武器一同向量云身上招呼。量云休整出了七成力气,此时全不将这伙人放在心上。他大袖无风自动,两手作阴阳,阳手拨开六件武器来势,阴手突袭一掌,绕过连枷铜球,直击郭宣岳的胸臆。   郭宣岳急退,奈何进时太快,退时便不免要慢上许多。量云这一掌他受了半掌,体内如同火山被引爆,人都胀大了三分,连吐几口鲜血方才缓和。   郭宣岳不敢再立身天光下当靶子,连忙退入暗中,背靠莲台。他目光无意间向上一扫,只见莲台上站着一位古怪菩萨,银色面孔,等身大小。郭宣岳低头呼一口气,立时转身掷出铜球。莲台上的菩萨一剑劈纵下来,如天劫降世,将郭宣岳连枷震碎数截;郭宣岳虽则身上没中剑,但生生挡下如斯霸道的一剑,浑身经络如小河河床载过大江水势,已尽数毁败,不能再用了。   策公没结果了郭宣岳,任他自个儿慢死。他足下一点,惊鸿般掠起,杀向堂中的量云。   那厢量云正杀得兴起——一使剑者见他身法并不轻灵,便将手里剑刺得极快,企图以诡密莫测取胜;量云一力降十会,施无畏手递出,拗断来剑。他身后有个使鞭手,鞭梢飞来,将那只结印断剑之手重重缠住;量云不与他竞力,身体顺势倒过,掌中断剑无声插入该人咽喉。前方使剑人执断剑追来,同时另一个斧钺手转起两个斧风轮,从旁协助;量云握住末梢倒舞长鞭,鞭头手柄猛若出膛钢弹,连破两人攻势后,再连坏两人性命。   三条人命归西只在须臾。   余下三人,一者被披风骷髅鬼所杀,一者继续对量云进招,最后一个趁同伴挥刀时,跃上藻井,将三扇云母窗尽数拍碎。   薄透的云母石屏碎成了千万片,扬扬洒洒如初雪飘落,落至量云眼前时,他伸手一挥,原拟分散他注意力的石片此时成了他的暗器,将持刀来袭的纠判使万箭穿心。   破窗人落地,肩上蓦然一沉——白面老妖踩在他双肩上。他双臂一振,没把老妖抖下来,反使肩上更重,两膝着地。量云不欲与他多叨唠,再度加力,脚下之人浑身发出脆响,骨肉塌成一团。   风起云涌,遮星蔽月,雨若天河,飒风中夜游之神乘不系星舟——无冠无饰,面若石人,浑茫杀气劈波伐浪——碾碎光阴而来。   量云独眼迸射精光,身子鹞子般蹿起,挥着双掌便如两面钢牌,虎虎生风。长剑刺到时,量云双掌一合,止住剑势,一点雨光流过剑刃,停在尾尖,去他鼻头仅有两寸。   量云眯眼道:“你这剑叫什么名?我闻得到火气,该是新铸的。但我又闻到锈气,这却必定要有些岁数。”   策公道:“它曾经叫春歇,后来叫夏倦,再后来叫秋暮,如今叫冬霆。每一次更名我都将旧剑烧融重铸一遍,每一柄都是新剑,每一柄也都是旧剑。此剑新铸出炉,却才发硎,尚未开锋,你倒是赶上好时候了。”   量云冷笑:“试剑石就在这儿了,要看你劈不劈得动。”说罢双掌夹剑后撤,脚下飞起踢他手腕,欲要夺下剑来。   策公弃剑翻身,以两脚踝夹住剑柄,上身倒仰,如蛟龙探海,去给量云飞来之脚分筋错骨。量云只得松手撤足,但双掌甫一分开,立马又合十来,向策公天灵斩去。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炼》]策公现今出剑褪尽繁华,原先剑招中变化全数舍去,一招一式朴实刚健,浑圆自洽。   而量云原本便是这路数,只是阴邪狠辣居多。但今夜受创甚重,恶毒心思不免要收一收,出手便简洁凌厉,看去竟有了几分正气。   两人一来一回地斗招,皆在方寸之间,看似轻而易举,如同练武喂招,实则凶险难测,稍有不慎,便要命丧当场。   远离两人的黑暗处,鹧鸪从披风下钻出,与获救的信天翁一同扛起老爹遗体,悄悄遁去。他出门时,最后看了眼越斗越险的两人,默默向堂中那些从来没拜过的泥像们道了句“菩萨保佑”。 第九章   朔风中的雨如同深海盘旋的浩瀚鱼群,来势不定,去向未知。屋脊至顶处,十字架高高耸立,一黑一白两片影子各自占据一端。   策公右手腕骨碎裂,如今换左手执剑;冬霆剑锋刃上坑坑洼洼,排满缺口。量云被削去右足,鲜血泼红了大半衣裳,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如同绝地的孤狼与恶虎,长爪利齿交锋,撕咬至不可逆止的阴恶时辰,无关乎生存或荣誉,唯有一死一生的决斗。   “是三花聚顶大法吧?现下你脸银光已褪,该是人华地华之力皆用尽了。再打下去,今夜我们谁都不能幸免,不若趁现在停手吧。”   “来日你会否还要来寻仇?”   “他是我胞弟,我没选择的。换做旁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功夫只学了个皮毛,便急不可耐地跑出来现世,朱提要了他一双手,我还要再加一双脚。可他是我亲弟弟。”   “你要砍下刘云章的手来,于你弟弟并不划算,天底下怕是再没有谁的手比你更大了,舍了你的给他,那才算赚了一笔。”   “唉,你莫要再激我,我俩好生商量商量……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朱提那女娃与你辈份差得甚远,你们一淮南一辽东,也不似能生出什么瓜葛的模样,怎么眼下这般豁出性命帮她?”   “因为一坛酒。”   “什么酒这么名贵?莫非能起死人肉白骨?”   “三斤河东颐白酒。”   “哦,在凡酒里也算是中等了,但仍是太次。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三斤河东颐白酒。便是策公唯一一次喝得烂醉,给刘童抓包那回。   那一日是他生辰,也是计梅儿的生辰,和她的祭辰。当然没人知道那一日于他有何意义。那一日还是他的定名日,他“策公”称呼便是那一日才叫开的,而之前,有叫“老策”者,也有叫“策老”者,更多的是怔了一瞬,脑子过一遍称呼,然后谨慎地避开这个难题。光风霁月的前半生从未想过的事成了阴雨晦明的后半生的头号难题,除却计梅儿那调皮傲娇的“夜猫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好好称呼过他了。   在许多年前的垂髫时代,父母长辈们都会亲昵地唤他一声“小策”;转眼是鲜衣怒马、少年风流,所见之人半是嫉妒半是艳羡地称上一句“少侠”;光阴永远不可抗拒,而立之年,心如大海,红颜散尽,许有一人添香,亦是幸之所及,见礼时自是“大侠”相称;年过中旬,或有声业大成,或隐于深山一隅,所访者恭维一般、敬重一般,“宗师”名之;若是命中一场横祸,击垮了肉体,也摧毁了精神,时日似快实慢,眨眼已是耄耋之年,前情已同浮云,来日不必猜测,无论身份各种年龄,皆是敬老又疏离地问候一声“策公”。   都如那福至灵心的好厨娘,要多为他留一碗杂粥,她皱着眉头脑子里过电般掠过各类亲戚称呼,然后犹犹豫豫地吐出两个字——“策公?”   他颓丧得想要醉倒。   狭小的门户阖起,四壁黑乎乎的墙板将他困死在此处,翻涌起的各类情绪如同平水之下的暗潮,无论哪个都能把他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这时,窄窗被推开,天光汹涌而入。随着天光入室的,还有主母朱提那翠岚春山般的半片侧影。朱提将手中提着的那坛酒递入窗来:“今日瞧你脸色很不好,我也不知是何事困扰,但想来你是需要一坛好酒的。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这点岁数,要说点什么也是不疼不痒的,你怕是要笑我。所以——”她晃了晃酒坛,“何妨沉醉一场。”   那时的困顿早已随酒意消散远方,如今风雨侵逼中策公垂下眼来掩盖眼中难得的情绪:“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一坛酒罢了。”   量云也不欲深究:“那好。听说当年慧云那秃驴以老欺少,要你硬接他两掌,如今我们来点公平的,我们三招定胜负,败者立即远遁,永不复归。”   “我不信你。”   “也无所谓你信不信我,今夜我无论胜败都需修养五年,朱提趁这五年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叫我到死也找不着。你我的性命此时便如彀弓上的箭,我们过三招只是来缓缓弓弦。”   策公脸上渐变为铜金色:“好,你先发招。”   “承你的情,我这第一招叫‘冯夷起浪’。”量云双手手指交替掠过雨幕,无数雨点顿时脱离天风桎梏,一层层叠起,如同河床收口处的巨浪,向着策公方向缓缓逼去。   “你此招甚妙,但有一样不好,便是不该叫这名字。接你这招‘冯夷起浪’,我要用的是‘伏波射潮’。东汉时伏波将军马援见廉州海中有九口巨浪作怪,便以箭射其六,唯余三口在海上虚张声势。而今我只有一剑之威,且试试能否破你这小潮之势!”   他举剑合身射出,飞丸一般迅捷,冲破量云掌力逼起的巨浪。量云不敢坐以待毙,双掌重击座下横木,身子弹起,飞栖十字最顶楞木上。   “好,下一招我先来,我这一招只有个俗名,长虹贯日!”冬霆剑上绽开耀目辉光,拖着长长尾迹,刺向量云。然而策公在横木上发势时,那段木头却突然碎裂——原来量云却才不惜气力重击横木,为的就是让它内里朽烂,一触即碎。   长虹贯日被卸去大半威力,飞至量云身前已是强弩之末。量云探指点中策公握剑的左手腕际,策公左手剑本就不熟,这一点,冬霆剑脱手飞出,直直坠入河中,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量云也随之坠落,降下三尺时,伸出剩余那一足勾住十字架右首那段完好的横木,仿佛一只白色大蝙蝠凌空倒挂。他道:“现下你失却了兵器,天华之力也用至尽头,如何胜我?我只需拍断这十字的支木,叫你摔下去,保管不死也要重伤。”   策公脸上金铜之色确实在急速消褪,但他丝毫未有急色:“谁说我没兵器了?”他伸手猛地一拍胸肋处,飞溅的血花混入雨帘中;他反手从背后拔出一截剑尖,“这兵器在我身体里潜藏了十年之久……我还有第二件兵器。”他深深吐纳一口气,将慧云存续的那段内劲缓缓拔出,逆督脉而上,顺任脉而下,周游小周天,面上渐渐转淡的金铜色顿时又恢复了些许。   “我第三招叫妙契同尘。”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形容》]   量云先下手为强,翻身上去,狠命劈碎了支木。但策公在他劈碎木头前,已先行跃了下来。他指间那不盈一尺的剑头融入风中,融入雨中,融入这尘世一饮一啄的妙契中,似在眼前,如在天边。量云伸手去挡,可那剑却好似影子般穿过了他掌心血肉,钉入他额心。   策公继续下坠,下边那艘曾载着鹧鸪老爹遗体多年的小船此时无声漂来接住他。策公觉不出痛来,他看见空中风雨将尽,远方天际灰云散去一角,露出一线鱼白。舟船向着那处荡去,他在渐渐来临的清光中合眼,永无声息了。 第十章 尾声   朱提与丈地罗汉大战一夜,终于将他绞杀,但她的右手被铜锤震碎经脉,再也无法舞动飞索。   纠判使没有按她的计划出现,故而杀死丈地时,她极其绝望,丈夫已被掳去,生死未卜,而量云此时若再现身,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杀死。   然而,及至天明雨止,量云仍未现身。朱提找到吓破了胆的刘童,在全府上下搜寻,最后在耳房里的一副棺材中找到刘云章——他沉睡在那对死去姐妹的冰冷怀抱中。   朱提劫后余生,见丈夫分毫未损,神经瞬间松弛,险些瘫倒在地。刘云章扶住她,说乃是一位异人暗中相助。   夫妻俩领着刘童并府中一干护院在城外河畔寻找,到老佛堂外时,刘童抖着手指向对岸:“妖、妖人在那!”   量云被钉死在佛堂屋脊的十字架上,他身上的白衣如同浴过罪恶鲜血,暴雨浇注亦洗涤不净。   住在老佛堂的孤儿们要搬家了,鹧鸪从水里捞出了策公那把冬霆剑,剑上坑坑洼洼,缺口颇多,但他不介意。架着老爹遗体出门的顽童们同样抬头去看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罪人,鹧鸪心里想着自己其实不配拿这剑,他没完成赌约。不过他又想,将来自己学好了功夫,再去杀几个恶人也是算的。   看见量云已死,朱提大大地松了口气,道:“但不知杀死量云老妖的异人何去了。这异人果是不世出的高人,这一剑竟可穿过摩罗掌力而无碍,其雷霆之势实乃平生未见。”   她向东方祝道:“我夫妻从即日起,每日晨昏定省都会在佛前为恩人祈佑,大恩无以为报,只望恩人身体安泰。”   她拜完后,只见所拜方向漂出一条小船,如沧海不系之舟,于神话之中高蹈,孤独又孤独地隐入光中了。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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