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冬与狮》作者:兰晓龙 文案: 待我回家 | 代我回家 | 带我回家 一九五〇年,刚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下来,连长伍千里带伍百里的骨灰回乡,又要火速归队,七连这次要跨过鸭绿江出战。 那是一片极寒的战场,衣衫单薄、装备简陋的中国军人将面对摧毁性的现代化海陆空立体攻击。 十八岁的弟弟伍万里尾随他登上了军列。 长津湖。“快冻死了,可还在追击”,目睹哥哥和战友们用人命推进到零距离、将肉身当做炮弹,万里体验到弹尽粮绝、难以归家的刻骨绝望…… 他会经受怎样的灵魂洗礼? 千里能带他“回家”吗? 序 最近脑子里总是想起一个名字。 我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安静,我喜欢。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总想起来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难得如此认真地把他离开的那天和出生的那天做了个加减,不精确。但他还不到十九岁,实际上很多人会说,唉,他才十八岁。 唉,他牺牲了。他太年轻了。 总想起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出现在最最正经的官媒。照片上的他有点懵懵然,跟他别的照片一样总在憋着乐,手上托着一个剥了皮还没来得及吃的橘子,但也许是某种金黄色包装的糕点。 身后是他用十八岁生命保卫的古老而又年轻的世界。 那副神情在野战部队是常态。看×××跟那自得其嗨便大喝一声×××。×××势必跳起来:到。啥事? 没事,老子练嗓子。其实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又懒得费脑子组织玩笑。 在一个既要紧张严肃,又要轻松活泼的军营里,能被这么开玩笑的家伙通常都人缘极好。 所以乐观地说,我习惯在缺陷中长大;悲观地说,我还得习惯在缺陷中变老。 我们都一样。 所以那个十八岁,身后是雪山和高原的年轻军人,我不了解他,也了解不了他,我看见他双手托着个刚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 无法做到了解的我只好着力于那个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 第七穿插连如是,第七侦察连如是,装侦七连如是,川军团如是,炮灰团还如是。 和你我一样,又如此与众不同。 他们托着他们剥了皮的橘子,也许是糕点,憋着乐,有点懵懂,有点跳脱,甚至有点滑稽,以至你一边悲伤,一边有点会心——会心是个很好的词,它让我这个视野以内的生物也觉得,无限也许还是存在的。 他真年轻。他们真年轻。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美国五角大楼。美国国务院、陆军部、海军协调部在开紧急会议。旁边老式打字机笃笃地记录着。 极长的,长到并不写实的长廊,基调是介乎黑与白之间的灰,并非指颜色,而是说感觉。很高的天顶,没有窗户,以至这条并不窄的廊显出长方体的逼仄。它并不是很有庄严感,因为“二战”结束,就美国来说是机会来临,机会主义需要的是机会而非庄严,所以散落在长廊里三三两两或待命或思虑的人们更像华尔街期货市场里的人——不过声小一点,交头接耳而非大喊大叫,那是怕吵到会议中真正的大头,除此之外,没什么差异。 会议室——今晚真正的核心——厚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里的烟雾喷薄而出,缭绕不去,几成具象。 一个从疲惫很快转为不耐烦的声音:“迪安。迪安!迪安·里斯克上校!” 那条缝就一直开着,让走廊也很快成了烟的走廊,门里蓄积的辩论和争吵传出,因为各种分歧而成为猜疑、恐惧与烦恼的垃圾信息。它们的综合作用是让长廊上压抑的咳嗽声更多了。 年青的迪安·里斯克快步上前,之前他是待命的一员。他是个上校,而上校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他的影子周围缭绕着烟雾,纠缠着别人的影子。 身份不够的迪安·里斯克只有把脑袋伸进门缝而整个身子仍在门外的权力。 门里的人小声而急促地跟他交代着什么。 从未去过朝鲜的迪安·里斯克被委以重任:三十分钟内把朝鲜半岛划为两半,“既能满足美国的政治意愿,又符合军事现状”,美国需要给正在南下的苏军一条分界线。 迪安·里斯克把脑袋缩回来,离开。他已经从待命的一员转变为思虑的一员。 从会议室里出来的一名军官跟在迪安身后,他挟地毯似的挟着一份大地图。 门关上。 二 五角大楼第三休息室。得先把这屋的折椅推开,才有摊开地图的空间。迪安的活干得毛糙,所以胡乱堆放的折椅酿成了光怪陆离的影子。 地图滚动,摊开:朝鲜半岛……中国和苏联、日本的部分自然也在其内。其上投射着折椅和迪安光怪陆离的影子。迪安咔咔地打着火机点上一支烟,让这影子变得更光怪陆离。 迪安在地图上踱步。烟灰掉在地图上。 不知道他哪来的灵感,也许就是烟灰的落处。反正迪安找了根绳子,就此环境,也许是窗帘绳,一头绑在椅子腿上,他再次踩过地图,绷直。 那根绳子就成了“三八线”。弹一下,颤颤巍巍。掸飞了绳子下的烟灰,颤颤巍巍。 迪安·里斯克后来成为美国远东事务国务卿,因为他转身就结束了这场烦恼,而且他画的线真的很直。 三 一个月后,北纬三十八度线,苏美军队,一触即发,最后转为两军联欢。 狂放的音乐响起,苏联的手风琴和美风的萨克斯,双方无需铺垫就直接进入最高潮的环节,时而对阵,时而应和,居然产生了粗线条的意外和谐,其效果已经超越狂放而达到了狂诞。 雪地上几张被拼在一起的桌子像是正遭遇炮击:因为桌上的大列巴、红肠和更丰富的美式军用配给正被美苏士兵当垃圾推到地上,无论美式的踢踏舞还是苏联的马刀舞,都有一个坚硬的着脚点来应和。 参与者都是真正战火余生的老兵,美军,苏军,为战争而来,疲惫不堪也伤痕累累,现在不用开枪就可以回家了,所以这是真正的狂喜和狂放——一个苏联伤兵跳散了自己的绷带,红白相间中足足甩出了几米长。 苏联红军以蹲踞式疯狂地往各个方向变换着双脚,边打旋子边奏响着手风琴。美军把手齐肩环抱,钉着铁掌的军靴在桌上跺成了暴风骤雨。有时桌上是美国的,有时桌上是苏联的,有时桌上是美国的和苏联的,有时两种风格迥异的舞蹈居然掺杂进了对方的风格,无政治的交流本来就很容易交融。 这场狂欢的高潮点是把威士忌和伏特加倒进一个巨大的酒瓶,从很多个大酒瓶倒进一个超级巨大的酒瓶。作死的调酒员在桌上舞蹈,在舞蹈中摇晃,在摇晃中混合,所有人都或乌拉或呼啊地狂热应和。 酒倾倒而下时像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美国脑袋和苏联脑袋凑在其下,争作一团,他们脱离开这道瀑布时或摇摇欲坠或就此出局。 一名苏军:“乌拉!战争结束了!” 一名美军:“上帝!和平爆发了!” 这声音终于让这场狂欢冷场了一下子,大家瞪着那个摇摇欲坠酷爱反向思维的家伙,然后美军和苏军面面相觑:“二战”前是敌人,“二战”中又成了朋友,“二战”结束又要成敌人,今天晚上又成了朋友……再然后呢? 抱着酒瓶子的那位机灵地解窘:“可以回家啦!” 于是大家继续乌拉,继续呼啊。 解窘的家伙旋身,抡出了已经倒空的酒瓶,用力之猛让自己都从桌上摔到了雪地上。 那样粗重的酒瓶只能是苏维埃制造,它结结实实砸在树干上,毫发无损,然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滚落,憩居雪地。 战争结束,可以回家。那天晚上他们是苏联人眼里最可爱的美国人,是美国人眼里最可爱的苏联人。 冬去春来,雪积雪消,那个人工造物似乎要与这里的磐石一起待到亘古。 轰鸣的引擎声响起:飞机的,舰船的,战车的,如此规模庞杂,只能是属于战争的。 一枚至少五百磅的航空炸弹凌空而下,于是取代酒瓶的是一个足够把三房两厅塞进去的弹坑。 四 一九五〇年九月十六日,仁川登陆第二天。 天空被机群渲染成金属色,海面被战舰渲染成铁灰色,铁灰色的登陆舰艇抵近冲滩线,放出军绿色的战车。 这一切很快变成泥浆色——因为仁川登陆点是按公里算的黑色泥涂。泥浆裹在履带和轮子上,然后再被甩成绝无死角的咸湿之雨,黑泥让履带和轮子在哮喘中变粗,留下很多军靴,让辗转其中的陆战队员和他们的装备面目全非。舰炮在开火,成吨炸起的泥浆远比杀伤弹片可怕,因为它落下时几十倍于杀伤半径,而且绝无死角——于是在弹坑和简易战壕里做攻击姿态的陆战队员都是满头满脸的泥浆。 “早安,仁川的烂泥。昨天我们炸你,今天我们又来炸你,也许明天我们还来炸你。对,珍珠港都没吃过这么些炸弹,可昨天炸,是因为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道格没空来参加D日*,今天炸,因为道格和他的记者们要来参加D+1日!所以,请迎接战争像迎接太阳一样,不要再糊在我们的脸上啊!” 刚开始的大全景中,这很容易被误会成某个战地播音员的广播,但很快发现,不是的,它是陆战一师布雷登·乔斯上士的宣泄——作为蜷在烂泥里的一员,他把地图卷成个喇叭筒。好吧,倒也算战地广播。 高级军士长小杰登·怀特过来,冷眼相看。这是个一丝不苟的军人,即使在这场不是战斗的战斗中,战壕姿势也如教科书一样规范。 布雷登:“你是非美委员会成员吗?这是内部频道。”他转过烂泥糊的脸,两张泥脸面面相觑。 小杰登:“不会拍你。拍了也会剪掉——学会闭嘴的话,你早就不是我的助手了,我的助手。” 他伸手把布雷登拉起来,两人蹒跚地挣扎出烂泥,拍掉对方身上的烂泥——这两人是老交情,共同经历了“二战”的老交情。 拍摄完登陆远景的战地记者们正收拾着家什,深深浅浅地离开——这是一段摆拍,在九月十六日,对九月十五日的仁川登陆进行大规模摆拍,但它将是这几天美国新闻的头条。 * 军事作战中,D日用于表示某次作战或行动的那一天。 五 小杰登和布雷登走过滩头堆积如山并且还在继续卸下一座座山一般的辎重和装备,带相机的记者和带枪的军人几乎一样多,因为今天要摆拍。有时候这俩泥人会被嗅觉敏感的记者抓拍一张,那泥泞,那疲惫,那漠然,一定会被评价为硝烟和泥泞之中的真实。然而“道格!道格!”的欢呼忽然响彻滩头,抓拍的记者迅速跑开了。 小杰登和布雷登迟缓不堪地赶向那艘正在抢滩的坦克登陆舰,正在开启的舰首周围已经被穿军装和西装的人群给包围了,只能看到蛤壳一样开启的舱门。没法不迟缓,因为他们带着几十公斤的装备和十几公斤的烂泥,即使在穿军装的人群中,他们都是两个另类。 那也不能错过这场热闹,于是在嫌弃和诧异的眼神中一径往前。布雷登还想挤进去来个雨露均沾的,被小杰登给拽住——不管仁川是谁在打,这里谁的身份都高于他们俩。 所以那个高大的,玉米芯烟斗总叼成仰天四十五度的身影在他们眼里是不断被人头和肩膀给分切的:他在分切中,在很多人的簇拥中涉水,但绝对没人敢走在他之前。有很多种方式可以不湿裤脚地登陆,可他就是选择了和当年光复菲律宾一样的方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美利坚的国家级明星,一年后杜鲁门因罢免他支持率下降到百分之二十六,而同时举国都在质疑朝鲜战争的必要。所以对媒体缺乏概念就会很难理解麦克阿瑟。 万众之星的那个身影眼中无记者,而心中有记者,连烟斗都随时在给出雕塑般的最佳角度,然后吼出他登陆的第一句台词。 麦克阿瑟说:“我要找刘易斯·普勒上校,他是陆战队的团长。我想亲自为这位团长授一枚勋章!” 人群外的布雷登问:“什么?” 小杰登:“他要找一团的普勒团长。” 布雷登:“他难道不知道大胸男(普勒绰号CHESTY,大胸脯之意)正在前沿?真正的前沿。” 小杰登没吭声,说真的,一线出生入死的人不喜欢这种秀。 人群里麦克阿瑟拿着的野战电话正传来咆哮——枪炮连绵和刘易斯的战地咆哮——“再说一次!我没工夫!如果他打算授勋,就让他来这里好了!” 麦克阿瑟略沉吟,为了往下的戏剧性效果,只好说:“那就让我去他那儿。” 人群顿时乱套,因为麦克阿瑟正走向他的座驾,以及车队。而亢奋的记者疯狂跟拍,并扑向调配给他们的采访车——你永远不好说道格是为战争而来,还是为镜头而来。 这支凌乱而冗长的车队迅速离开登陆地点,于是又只剩下两个泥人。 坦克登陆舰上驶出几辆五色斑斓、虎头涂装的轻重坦克,它们又一次把足球大的淤泥甩得小杰登它们满身满脸。 六 十月三日,美军越过“三八线”。 坦克履带碾过之前遗留的弹坑和破碎酒瓶。 七 十月四日,中国西安某机场。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彭德怀被紧急召往北京。 这个机场空旷到只有寥寥数架飞机,中央派来的专机正在跑道上预热轰鸣,被当作专车使用的半旧威利斯越野车疾速向它接近。扬尘大到颇有些战地气息——当时中国的省会机场条件还不如今天的野战机场。 彭德怀,农民的脸庞和身形,就像是土地本身——苍凉下的坚毅,沉默下的生机,和总被并论的麦克阿瑟相比,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他下车时在拽袖口的脱线,又担忧拽了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真是很不像一个军人。 秘书还在收拾车上的文件,问:“彭主席,该带哪方面的资料?” 彭德怀:“温饱,建设——” 秘书以为懂了,但彭德怀说的是半截子话。 彭德怀:“——都来自和平。和平,从哪来的?” 秘书茫然无措。干脆都带。 这是一架低矮到无需舷梯的飞机,彭德怀登机。 八 飞机和跑道都就那样,所以机舱内,是搁今天必被轰骂的颠簸。颠簸让秘书“干脆都带”的资料在身边起舞,被剧烈地翻开。升空的震颤中,彭德怀凝视着那些被翻开的忧虑。后来他拿起其中让他印象良深的一份:那是份过期的《人民日报》,照片上的人很模糊,但于彭德怀而言,实在太熟悉了。 那是周恩来九月三十日发表,也被后世反复引用的演说,至今仍可以视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待外侮的一个标准态度: “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是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中国人民绝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 彭德怀在北京某机场下机。 九 走进中南海怀仁堂时,彭德怀仍带着从西安乃至北京携来的风尘仆仆,让人很想拍打两下——那肯定会制造出一场小型雾霾。来自泥土,带着泥土,他本人则无意也没空去在乎这个。 与彭德怀的无意于着装对比的,是一位看起来颇为在意边幅的年轻人,中山装熨烫得如同国庆时的军礼服一样工整,便装却尽可能让自己有军人的仪表。他出现于一名警卫身边,站了个军姿却又怕自己被当作警卫——彭德怀目视前方是在想事,很容易视若无睹。于是,年轻人起了半个的军礼改成了问候:“彭伯伯。” 彭德怀没看他,戎马一生,习惯了之前就一眼到底,之后不用再看:“岸英啊。”没下文,就像老辈给诚惶诚恐的小辈点了个头,过去了。 他能感觉到背后炽热的目光,即使转了个弯都还能感觉到,他尽可能让自己感觉不到。 十 会议进行中,彭德怀尽量悄无声息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某位秘书正在念最近的时事通报:“……九月十五日至十九日,近七万美军在仁川完成登陆;二十八日,余数三万的人民军撤回‘三八线’以北;三十日,麦克阿瑟访问台湾,据信,美第十三航空队将进驻台湾,这是自六月二十六日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以来,美国在该方向的最大举措,无论是不是麦克阿瑟的擅自行事,都完全违背了美国政府一月五日发表的《关于台湾问题的申明》;十月三日,也就是昨天,美骑一师、二十四师等三师一旅的兵力越过‘三八线’,金日成正式请求我方出兵援助——” 这都是彭德怀早收到的通报,但仍专心听着。他觉得毛泽东正在看自己,但他看过去时毛泽东正在出神,所以,是错觉? 没有任何好消息,而再听一遍,可以说都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消息。所以在座者没有任何好神情。 秘书接着念:“……八九月间,美机共九次,计十九架飞机轰炸我安东、辑安、临江、宽甸,造成三十七人死伤;我十三兵团已进入待命。又及,美朝鲜半岛集结兵力已逾三十三万,计入海空兵力则逾四十万。” 彭德怀又一次觉得毛泽东正在看着自己。这回他们对上了眼——不是错觉。 一一 北京饭店。“咔嚓咔嚓”,墙上的挂钟声音有点发涩。 被褥就没打开,与初始相比又多了很多的资料平摊在床上。彭德怀搬了张椅子,以床当桌。这时他倒显出戎马风骨了:其一是基本用不着靠背,手扶于膝一溜直的军人坐姿;其二是以床为桌——想把资料尽收眼底时,桌子永远不够大。 因为看了太多次,所以不用再翻看。偶尔会与资料上的麦克阿瑟对视。 挂钟异响了一声,十二点。这让彭得怀皱眉,这年头的钟难得有准,而其职位又让他对时间极敏感。掏出自己的怀表,果不其然,挂钟快了近一分钟。于是凝视着怀表的秒针跳动,直到十二点,而远处传来遥远的钟声——那个是准的,怀表也是准的。 收好表,彭德怀继续沉思与积虑。 唯一能打断这种思虑的是他的怀表,他每次掏出怀表来确定时,精确到秒,总卡在一个准点上。 三点。彭德怀霍然站了起来,与其说是终于下了决定,不如说是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拨通了内部电话:“备车。中南海。” 一二 那种霍然而起的劲头一直延续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彭德怀匆匆进来。他终于有些发愣,因为除了来给他引路的精神困顿的警卫,还有一个精神抖擞的毛岸英。 毛岸英敬礼,或者说,他终于找到机会敬了个像样的军礼。以及在彭德怀责怪的眼神下,报以一个热切、赧然又略显得意的笑容。 毛岸英:“爸爸说,您会来。” 他这就算接替了引路重任。彭德怀沉默地跟上,他的坚决在此刻略显不近人情:因为他不想满足这孩子一直写在脸上的心愿。 一三 书案,台灯,纸笔,摊满案面的资料与彭德怀的床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彭德怀是静坐思考,而这位是通过大量纸笔和纸烟思考,所以多了纸笔和填满了大半的大号烟缸。思考者并不在这。但毛岸英引领着彭德怀经过时,彭德怀却注目了那处书案:毛泽东把夜晚当白天用,他是见怪不怪的,但书案上的内容让他没法不注目。 毛岸英推开一扇门,是个放映间,毛泽东在看一部内参片。放映间光线很暗,并有烟雾袅袅。 内参片正在介绍—— 美国与中国的钢铁产量比是8785 : 60(万吨),原油产量比是2.6亿 : 20万(吨),GDP比是2400亿 : 100亿(美元),国防开支比是150亿 : 7亿(美元)。美国在“二战”期间生产了8万辆坦克,1400万辆汽车,30万架飞机,131艘航母,大致一周下水一艘航母,平均每小时生产2.2辆坦克,诸如此类。 世界第一工业大国的景象,让新中国的见证者和创造者们也有点怔忡:真要和这么个庞然巨物直面吗? 他们的影子映射在幕布上,与那些巨型的机械化产物绞接在一起。 毛泽东说:“人均寿命三十五岁的国家没有工业,因为人生刚开始就结束了。” 彭德怀:“战争,饥寒,疾病。我昨天还在想,仗打完了,中国人至少能有个五十年的人生。” “遇事不决睡一觉。”毛泽东扔下播放的影像转过身来,“可你没睡,想好了?” 彭德怀:“想好了。和平,温饱,建设,人才有得七十年,甚至百年。” 他们太熟,所以毛泽东仍等待着——你没说完。 彭德怀:“可是东北,全国七成多的工农业总产量,重整旧山河的发动机。东北不稳,我们只怕还没有三十五年,所以……” 没说决定,但说了动机,动机决定了决定,所以毛泽东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想打,为了现在真不想打,可为了将来不得不打。” 彭德怀用一个无言的敬礼代替了他的决定。 门口的毛岸英很想看下去,但这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轻轻带上了门。 一四 长江上的一条篷船上,伍千里单膝跪在船头,这种跪踞是军队的休憩,但他手下轻摁着一个坛子,又像是在祭奠——那是个没什么装饰的骨灰坛子,油纸条子写着:烈士编号××××,第七穿插连,连长,伍百里,淮海。 孤帆远影碧空尽,抑或天门中断楚江开,于长江流域是不定式。所以伍千里和伍百里迎来的,或者说逝去的,也是时雄奇时苍茫时秀丽时险峻。 刚配发的50式尉官服,擦得锃亮的大马靴和托卡列夫手枪,九兵团某七连连长伍千里就是个着50式的解放军,还是收拾成衣锦还乡的那种,可他嘴里碎念的却没有一丝衣锦还乡的影子。 “哥,就到家了,咱们回家了。”伍千里抚摩死者的存身之所,如抚摩生者的肩膀,“遇水你找桥,遇门莫乱进。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大声。” 那是本地人叫魂的词。和大多数现代中国人一样,他是无神论者,却相信人有其魂,尤其此刻,很需要这种依托。 船老大犹豫不定地在掌艄中观望,这年头见过太多军队,坏多好少,所以50款的伍千里让他畏而远之,可那家伙一口本地乡音,谙熟此地民俗,又让他很想接近。 一块石头砸在他握着的艄杆上,让他所有杂念都没了。 一个身影一早埋伏在江滩石后蹿蹦,如猢狲如山魈。 船老大一径落荒,收拾锅碗瓢盆一溜儿易碎家什:“完啦完啦,祸害来啦!军爷你也避一避……” 伍千里不避,但是学着船老大把骨灰坛包裹背束:“现在还有江匪?” 船老大:“可不是……” 于是伍千里顺手打开了枪套。 船老大惨叫:“真不是!就是乡里乡亲家的小王八崽子!拿石头砸你锅碗瓢盆,讨零花!” 这破事,伍千里当年也干过,扣好枪套,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船老大发出又一波更剧烈的惨叫,因为第二块飞石把插在船头的油灯打掉了——渔户以船为家,这一个可比他刚收拾进篷的那堆破烂贵。千里看得好气又好笑,一石艄杆,一石船灯,这不叫准头,叫神准。 江滩上那位“没羽箭”翻着跟斗打着把式,自以为神气,实则像戏班子里的暖场补漏:“刘艄子,冤头债主,小爷这一飞石打的是你跟我爸告状!” 还能怎么着,船老大迅速进入村野对骂阶段:“伍万里,个死剁头的!撑十几年人饭就拉了一泡人屎,还拉你家锅里啦!” 伍万里三字,叫伍千里脸都垮了:“那孙……孩子叫啥?” 船老大:“伍万里啊!老伍家血霉,哥仨码一块凑不出个人字!大的二的十年前伤了人就跑,老伍祖宅都赔出去啦。刚说少俩祸害,这小的又长大啦!哎哟喂?!” 第三波的怪叫是因为伍千里立马就跳下去了,水花四溅,水性精熟,这水也没多深,没两下就涉江到岸。 猴子们消停了,那确实是群野生放养的船家小子,因为伍千里的缘故,正呈落跑或随时落跑的姿势。 伍千里:“伍万里?要脸的站住。” 那个死要脸的就站住,又打憷又得死硬的架势,手上抛着一块石头,肩膀上歪扛着欠揍的头颅,趿拉的鞋皮连着抖得很欠揍的腿。衣服有补丁但洁净,并不面黄肌瘦,而是精力过剩——爸妈显然没舍得亏待最小的。 伍万里看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悲伤,离家时这货才八岁吧? 千里:“别扔了。那啥,不好。” 千里越来越柔和的表情让万里觉得有希望在这一亩三分地更树权威,开抖:“有枪嗳?吓死我呀?” 千里:“老伍家的人吓不死的,不过我来帮你想。” 万里:“……想啥?” 千里一个大耳刮子呼了过去:“想当年我怎么揍你。” 耳刮子如雷,然后是万籁俱寂。万里眼中的江岸飞速接近,万里在啃地前惊喜又愤怒地大叫起来:“千里你个苕儿子!” 一五 滩涂上长长一条的屁股脊背印和脚印,前者属于万里,后者属于千里。孩子们稀稀拉拉跟着,有的已经落跑,有的在望呆,有的在哭。 猢狲王万里四仰八叉地被千里抓一条腿拖着。装死耍赖也是一种对抗。 所过之处是错落的由缆绳、木桩和木板构成的土码头,参差的各色木船甚至筏子构成长江边最穷的聚居之地。疍民,在岸上无立锥之地只好长居于船上的人,上千年来甚至没资格入籍。 人们惊诧地看。有人惊诧地跑开,有人惊诧地跑来。万里安之若素,甚至觉得有点露脸,千里觉得丢人。 千里:“咱家到底在哪?!” 万里:“咱没家啦。咱家被你败啦!” “有爸妈在就是家,还有你个水猴子——”千里扔了那条腿,冲屁股就是一脚:“到底哪?!” 泊在最近那条最破的篷船上,伍十里和妈正撩帘子出来,也是听到伍万里的声音了。 伍十里:“又被人揍回来了?这位兄弟……” 伍千里连忙把帽子摘了,一切碍着看清他头脸的全都摘了:这个可真不是您兄弟。 爸爸在发木,妈妈有点晕。 伍十里木木地问:“……还有一个呢?” 千里先跪了,抓住还装死的那位,拖成一个平行,再解下背负的包裹,解开,油纸条子对着爸妈——哥仨算齐全了。 千里怔了一会,不知道往下该做啥。但迅速就知道了,对爸妈,怎么也不为过的,于是双手一撑,以额触地,磕大头。他这辈子没磕过这种大头。 爸爸继续木着,妈妈晕了。 一六 以船为家的好处是,如果怕邻里打扰,尽管把船摇往水深不知处——比如现在。星光璀璨,而邻里尽成滩涂畔的点点渔灯。 千里仰头就差不多顶到了船篷,为了在这只能席地而坐的逼仄空间坐下,他已经卸了行囊和装具,于是边琢磨着这个家还边得对付万里——在万里偷偷摸摸,终于够到枪套时,把枪拿开。 拥挤破败,几十年不扔的破烂家当全塞在一条更破的船上。妈妈在船头一个铁架子支的土造柴炉上生着火,不知是悲伤还是烟熏的,几无间歇地抹着眼泪,一边还要用旁边蹾着的水浇灭炉里蹦出来的火星。家也仍然温馨,伍十里在船尾别住艄,对老渔户来说哪有鱼窝就像邻里的船在哪儿一样清楚,一阵泛银的波光和网光后他捞上了全家人的晚餐。十里就手把那条最大的鲇鱼摔晕了,然后把中小不等的几条鱼从网上择出来,放了。 十里双手合十祈祷:“船民子弟伍十里,谢屈大夫赐鱼。” 粗疏但恭敬地祈祷完毕,把晚餐交给妈妈开膛洗剥。千里把枪套又挪离万里的手指一次,也把百里的居所挪得离自己近了点——骨灰坛子放在这逼仄之居唯一还算清净空落的地方,说明大家心里都有他。但爸妈和万里总会把目光绕开,他们还接受不来百里成了一坛的事实。 千里:“哥,你想了十年的大菜来啦。好好吃。” 万里:“嘴在哪呢?” 千里:“哥,我撕了他那张给你好吗?” 万里立马老实,千里也瞬间就老实,因为十里回来了,沉重而迟缓地坐下。老伍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倒更像一个没了部落的印第安酋长。 十里:“借着打鱼的空我想了想,船民子弟,浪里来浪里死,风中来风中去。老大没了,可老二……全家最能祸害的就你,现在懂做人那点事了?” 这怎么答?千里认真地犹豫了:“我……不够懂。” 十里:“那就是懂了,好像还有了点出息。网里有才是有,惦记不起就别瞎惦记,所以伍家不是没了一个,是还有两个。是不是这理?” 是才怪。十里一直忧伤地触摸着百里,千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触摸。老头子洒脱?不如说碎成一地了还在宽慰自己。 千里:“……是这个理。” 十里把百里推开,千里感受着来自父亲手上千钧的痛苦。 十里:“那就是这个理。” 被他定性到沉默。沉默的妈妈抹着眼泪上菜,第一份碗筷给百里,而菜是这个鱼,饭是那个鱼,天生天养细说起来是能教穷人发疯的事情。 千里:“我能……我还能做什么?” “你不能。”十里想了想,“自己活好。多大出息都回家。” 现在千里真是没胆看他们,因为爸爸和妈妈一起在看百里,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也不打算拔出来。 千里:“我真想……我是说,地会有的,国家会分,房子也会有,我回来帮着盖。” 十里全然不信地惨笑:“贱籍都没得的船民也给地?要阔气了呢。我还以为我穷得就剩儿子……” 瞪着百里说这话,十里这真是在自戳心窝子,并且终于把自己戳哭了。妈妈哭是无声抹泪,十里是哀嚎,再一把连声音带眼泪鼻涕全抹掉。 千里真希望死的是自己。 十里:“……地和房子都不打紧的。可有个事,它真是个事。就剩俩了,你得顾着你弟。” 千里就看老弟,万里慌忙把什么藏在背后,作无辜状。这货正是叛逆的年纪,只要回家就跟自闭症一样——除了那双贼眼溜溜不像。 千里:“我顾他。我当然顾他。” 十里:“活脱就是个找死的螃蟹,横着往人脚下撞。也揍人,可绝多不过他挨的揍。连望他好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你不顾他,他怕是活不到长出蟹黄。” 只要能分忧,千里现在是真愿意把心都掏在桌上:“不懂事是吧?这么说,您风浪里活出来的明白,我跟老大……枪炮里找着的了然。还有,中国的仗快被我们打完了,他多是都赶不上——您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但十里因明白而沉默。百里还就在旁边呢。 然后伍千里被妈妈用一把筷子狠狠打了,打得连叫痛的勇气都没有。 同样是那把筷子,妈妈敲着碗边招呼百里:“百里,回家啦,吃饭啦。” 父子俩对视一眼,按说该撇掉是男人就有的那些狂想,可千里撇不掉。 千里:“爸,妈,百里和我,不是昨天才懂事,可我们今天才回来,图的是在爸妈老去、弟弟长大前,把不得不打的仗打完。现在打完啦。光看见老大,可你们看看老二呀,十年的仗,不还油光水滑一身好肉?!” 他边说边撕掉了上衣,那个完好无损的背脊确是个能让爸妈犹豫的保证。而万里一手把着什么,两眼瞠然瞪着,他看的是正向:千里的正向纵横着枪痕和看似刀伤,实则出自弹片的划痕。一个迎头冲、阵前疯,背上哪来的伤痕? 然后,“砰!”趁着千里跑神,万里早偷到了枪,并且都摸索半天了。现在被千里那身伤一吓,直接给扣了。 确定了三位家人都没事,千里扑过去连下枪带揍:“屈大夫和咱爸妈就是把你喂得太饱了!” 十里:“伍千里!” 而妈妈目瞪口呆,一个仨男丁的家庭,自然不会是因为兄弟打架。千里看看自己胸腹的累累伤痕,真是好极了。 然后十里一个耳刮子呼了过来。往好处想,爸爸的身体相当不错,这个耳刮子劲道十足。 一七 毛岸英骑车经过天安门,快到可以称为掠过。他整个人都似乎是站在脚踏板上的。 到了一家服装店,取一件定制的衣服。而后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姿势,掠走。 十八 毛岸英骑到菊香书屋,自行车扔给了警卫,拿好刚取回来的衣服后,唤人:“思齐!思齐!” 警卫有点诧异,因为毛岸英从来会打理好自己的一切,不会在父亲思考和工作的地方大声讲话,甚至不会把车骑到这里。 毛岸英真的很赶。他先就走了,成婚刚一年的妻子刘思齐跟上,匆忙中收拾自己——今天得正式点。 有些毛糙的匆忙一直到小径转弯才止住:毛泽东和彭德怀正在前院告别——那两位都是毛岸英的目标,他有些忐忑,以至站在他身边的刘思齐也有些忐忑。 彭德怀:“……决心打赢,但也不怕打烂。戎马三十四年,我不跟你讲必胜这种唯心主义。” 毛泽东:“再次建议,你把志愿军指挥部设在中国境内。” 彭德怀:“打烂就是敌进我进,敌退我还进,用距离来扯平敌火力优势。绞成一团的烂战,我在后方怎么指挥?” 那是实情。毛泽东也不再说服:“防空和防寒我们努力,可你也知道,一穷二白,多少人一件棉衣就是全部家当。” 彭德怀怔忡了一下。这是两人都忧心忡忡的事,如果也曾想过忍让,这两防都是重要因素,后世说钢少(气多),实则所有要用的都少,少到近于零。 彭德怀:“既然决定打,那就等不起了。” 毛泽东也同意,诸事早就商议过了,他们只是在最后确证。他终于有暇看了眼儿子:毛岸英局促不安地平托着衣服,这种局促并不是因为父亲。 毛岸英:“爸,这是思齐和我给您定做的大衣。” 即使满腹心事,毛泽东也是高兴的:“很贵吧?” 本该看着老朋友安享天伦之乐,可彭德怀不得不给打断了——因为毛岸英那双眼睛根本藏不住事,至少在他面前藏不住:“我先回饭店。” 并不是赴朝,所以他和毛泽东也就是相互点点头,随意得很,不随意的是毛岸英。 毛岸英急欲上前:“彭伯伯我送您。” 彭德怀没言语就走,脸上差不离是写着我不要你送。一向很有眼力的毛岸英很没眼力见儿地跟着。 刘思齐在帮着回答公公的问题:“我和岸英一个月的工资。” 毛泽东:“浪费呀。”嘴上说着,目光却一直跟着儿子的背影。 彭德怀不说话,毛岸英于是也不好说话,有点尴尬,而且是彭德怀存心在制造这种尴尬。 直到打开车门,将要上车的彭德怀让毛岸英有点绝望:“……彭伯伯?” 彭德怀:“我知道。”他扶着车门愣了一会:“你父亲身边该有人,兄弟仨能陪他的就你一个了,所以你是真不该去。” 毛岸英不说话,也真诚也哀怨地看着,也许对阅尽世情的彭德怀来说这倒是最有效的吧。 彭德怀:“……你父亲同意的话。” 他上车走了。毛岸英顿时振作了很多,显然对他来说,父亲还是比伯伯好对付,哪怕这位父亲叫毛泽东。 安静地回去,父亲和妻子正就着衣服在絮语,而就儿子的了解,父亲是在等待他给出个解释。 实际上毛泽东也立刻就问过来了:“你想去,都看得出来。说理由。” 毛岸英:“我在伏龙芝学的是坦克专业。” 毛泽东:“我们没坦克,暂时没有。” 毛岸英:“敌人有啊。不懂坦克怎么打坦克?” 对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来说,这理由太强大了。毛泽东沉默。 已经明朗了情况,毛岸英很懂事地转移话题:“爸爸来试试衣服吧?” 他帮着把衣服袖子张开,那很像一个拥抱的姿势。 所以毛泽东没试衣服,而是拥抱了儿子。 毛岸英颇为意外:“爸?” 从不知所措,到理解了父亲罕有的情绪流露,安心接受。 一九 船扮演着这个家所需的一切,要睡时它就是床,爸妈一头,哥儿俩一头,赤贫,逼仄,安宁。吃完就睡不属于万里的年龄,他瞪着船篷外的月亮,无声地和哥哥争抢被子……是儿时的旧梦重温。 千里气够呛,这年头的交通回趟家能累掉半条命,可他这老弟打算闹他个一夜到天明。干脆就上手揍,压着嗓子吼。 千里愤愤地:“睡觉!睡觉!” 怕吵到爸妈,只好轻打,万里是真不在乎:“想睡觉?枪给我。” 千里懒得饶舌:“拿去。” 万里惊喜:“你在做梦。” 万里就想扑上来撕巴,千里一只手生摁住:“有动静。” 他们的居住环境一伸头就到了室外,于是篷船上伸出了两颗头。 确有动静:他们在山底的江岸,而半山道上驰骋来一小队骑兵,高擎着火把,通讯是真的靠吼,但也因此满满的杀伐之气。 骑兵:“花红新!花红新副师长!军团指挥部命令!” 此地回声本来就重,蹄声阵阵,人喊马嘶,层层叠叠地传开。 几乎立刻,一个一听就属于军队的嗓门从山顶上轰炸般回应:“花红新报到!” 骑兵:“探亲中止!返回师部!火速!” 山顶传来:“花红新收到!” 火光和蹄声远去,看来他们要通知到不止一个。 千里:“是一个军团的兄弟部队。”他多少知道那代表什么,于是有点茫然。 而万里则是神往,他神往他就要参与,提气。 千里抓起被角把那家伙的纵声长呼给堵了回去。 “别闹。”之前千里还有些戏谑,现在则只剩严肃,“明天我先回部队。” 万里边吐破棉絮边不惊反喜:“带着我?”千里摇头。“你说过的!” 千里答:“爸妈不让。现在我也不让。”他看着山腰上渐远的火光:“因为要打仗了。我们得解放台湾。” 万里不服:“打仗有什么……” 千里把枪递了过来:“……了不起?” 万里立马伸手去抓,然而枪在千里手上耍得蝴蝶似的,他就是抓不着。 千里:“就是没什么了不起,才不想让你掺和。百里说,把该我们打的仗打完了,傻小弟就做点傻小弟开心的事好了。”他卸了弹匣,检查了弹膛后把枪扔给万里:“就一晚上。我真得睡了,明早还赶路。” 万里一把扑住。千里倒头秒睡,这恐怕是他能安歇的唯一办法。 二〇 清晨。十里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的软弱,所以船泊得远离船民的聚落。尽管他坚硬笔挺得像根船篙,可老伍家的人自尊心都有些过头。 千里看看爸,看看妈,看看万里。万里在爸妈身后眼珠子转得滴溜的,也不知在动啥歪脑筋。说真的,千里走得有点没脸,昨天回,今天就走,他又没法跟爸妈解释。 千里:“立春就回来,帮你们盖房子。” 十里笑得有点讥诮:“不急。哪件事都比这个破船要紧。” 千里:“这个破船对我来说和新中国一样紧要。” 十里:“说话都听不懂了,还不如不懂事。” 千里:“万里?”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万里赶苍蝇一样:“走吧走吧。” 千里没好气地一把拧住,从万里身上把枪搜出来,在弟弟炽热的眼神中装上弹匣,放回枪套。 千里:“我……” 十里拽了妈妈和万里就回船舱,妈妈还就着帘子想再看一眼,十里把帘子放下来。于是千里只好挠着头,对着帘子干瞪眼。 千里道一声:“爸,妈,走啦。” 跪也跪过了,敬礼也不是,千里只好深鞠了个躬,走了几步回头,帘子仍关着,千里忽然没来由地无比哀恸,相比之下昨天都不算个什么。 但没来由也就没有发作的理由,于是千里安静地走了。 十里从帘缝里看着那个沿江的背影,骄傲而凝重,仿如自己以一力撑起整个家的当年,千里感受到的哀恸同样袭击了他。老头吸了吸鼻涕,忽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一向软弱的妈妈倒在安慰:“立春就回,这就立冬(其实是寒露)啦。” 看了老二,十里又不由看一眼一向宠溺的老三,嘚瑟了一夜的万里又恢复叛逆期面对家人的死样活气。 十里:“你哥腿太长。你就是窝里横,百步王。老三啊,已经见识过出息,你能不能长些出息?” 万里翻一个拒绝交流的大白眼,像条离岸三天的死鱼。 二一 东部某城。说是城市,其实大部分是泥泞翻腾的路面,马蹄、车轮和人足纷沓,有时有路有时没路,城宇的边缘还有炮弹的痕迹,部分甚至是废墟。一九五〇年的中国只能是这个样子,连规模并不大的阅兵都尘土漫天,之前一百年没有基建只有战争。 千里蹭的顺风马车,跳下车,帮着陷住的马车脱困。回家时的衣衫光鲜早就全废了,这年头中国人出趟门跟打仗也没差,所以像爸妈那样的人就没离过家乡五十里地。 这是城市的外围,狭窄到只能称为巷的街道上还算熙攘,行走着零乱的市民和在零乱中仍维持着队组建制的军人。因为情况特殊,后者所去基本是一个方向,全副武装,基本没话,九兵团的装备以缴获日军和国民党军队的为主,陈旧但并不寒碜,因为那是战利品,带着因地制宜的伪装,这让他们还未上战场便已带着征尘。 千里:“老廖!廖利民!这呢!帮手!” 廖利民是个背着手风琴的炮兵副连长:“七连长啊。” 炮兵们正用畜力和人力在拖带一门日式七五炮,分几个过来,千里和马车眨眼就脱困了。 千里顺便送走蹭了一段的马车:“谢啦老乡。我归队了。” 九兵团有着良好的风纪,帮完手之后的炮兵自觉归建,连熟络地不行的千里也只在队列外伴随。 千里:“我正找七连。销假,归建。” 廖利民:“都在车站集结。” 千里小声问:“海峡?解放全中国?” 廖利民答:“赶紧的吧。背着炮弹练泅渡,说起来就想死啊。” 压着高兴互相嘀咕时,千里眼角余隙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转头,没啥。 于是他们从偏道拐上了此城的主街,主街完全被调动中的军队征用:九兵团,背着自己戎马生涯的全部家当,连通常的行人道都占用了,自各路汇集,奔流而来,奔流而去。 二二 到了车站,已经和炮兵分别的千里举步维艰,因为站台上是一望无际的人和装备的海洋。实在走得匆促,以至临登车才整备,一个步兵占地不多,可他要摊开家什整备就占地很多,以至千里放眼四望,除了人为分隔的通道,看不到一个空闲角落。 四下里回响整备声、报数声、口令声。这支休整经年的部队并未消磨锐气,反而像把保养完刚出鞘的刀。然而却苦了千里——在被占满的视野中寻找特定目标便格外艰难。 千里看着几个卫生兵,他们正拆开自己的棉被,只要棉絮。 千里叹息:“可惜了的。” 卫生兵答:“医用棉不够。” 历经大战,这其实都属例常操作。而一个声音洪亮到压倒整站台的人潮:“立——正!” 之前的些许零乱一秒钟内消失无踪,几千个脚跟靠拢凝成了一声。一辆敞篷吉普驶来。从千里的角度看,它像是行走在兵潮中的战船,车上站着九兵团司令宋时轮。 比彭德怀更严峻和疲惫,因为在这场仓促应战中他得直面更多——宋时轮审度着他的部下,一如既往,物质上寒碜得让他心痛,精神上让他为之战栗,统御这种军队是幸福又痛苦的事情。 应该说点什么,但一双双忠诚而期待的眼睛又让他觉得没必要说什么。 宋时轮最后将手高举:“北上!” 不存在面面相觑,这支军队是令出如山的,会疑惑但不会幼稚,所以顿时响应着山呼海啸:“北上!北上!” 在挥动的手臂和枪支的海洋中,军车驶近,又驶远。 千里也是其中一员,正应和间,忽然听见个决不雄壮反而有青少年之青涩的声音,总之不那么合拍,转头看差点呛着:军工群落里,一个家伙喊出了两个人的动静——是万里,居然还对他挤了个极欠抽的笑脸。 千里诧异得都快爆炸了,可全体立正中,他只能干瞪眼。 吉普车终于远去。 军令响起:“各部登车!” 这是雷厉风行的坏处,千里立马冲往那个方向,可第一时间响应命令的部队把他阻住了,再赶到那个位置,啥也没了。 军令声又响起:“注意保密——战备警戒!” 于是车站被哨兵封闭了。 队如林行如风,刚还遮没得看不见地面的站台已经空空落落。 千里有点茫然地看着防空哨和警戒哨在车顶就位。 军令声再响起:“以连为单位,按车厢编号就位!” 喷射的蒸汽凝固成如有实体的山峦。火车驶动。千里上车。 二三 千里穿行于各节车厢之间,寻找第七穿插连的编号。他仍在狐疑,在成垛堆砌的辎重后站住,没多会,某家伙尾随而来,光那个鬼祟又自鸣得意的背影就能让他气结。 抓住,果不其然,万里露出惫懒还自觉有趣的脸。你有多惊奇他就会觉得多有趣,但千里的脸是板着的,没惊奇只有心事,万里很快就觉得无趣。 “别笑,不好笑。我捋捋……”千里低头闭眼,又使劲摇晃着快烦炸了的头:“从说了不带你,就存心憋这么一出?爸妈不知道?你偷跟着我?” 万里点头,点头和点头,“快来抓我”似的几近雀跃:“当兵的说军工赶紧登车,我就上来了!” 千里:“……怎么想的?你到底在想啥?!” 万里:“我要替我大哥报仇;我要二哥看得起我;我……嗯,没了。” 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把二哥揍你的全打回来。” 万里倒也光棍:“对。” 千里决绝地说:“我知道怎么是对。别怪我。”他拽着万里,冲向敞式的车厢连接口,打开车门。狂风和比风更猛烈的呼啸而过的景物让万里惨叫。 万里:“哥!二哥!” 下一节车舱门上写了个大大的“柒”,第七穿插连,可现在顾不上了。 千里死死揪住万里,看了下车速:“……好像不快。” 他是真打算把万里往下扔的,现在他确定将面临一场老兵都挠头的仗。 万里:“很快!很快啊!会死的!” 千里:“不一定会死,好过一定会死。” 可车厢顶上的哨兵已经过来了,狐疑地审视着。这次入朝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车顶架着的机枪警戒着铁路沿线,基本是上了车你就别说下车。 千里犹疑了:“……可扔你下去,会有一个被当成特务,会开枪。也许俩。” 万里惊呆:“啥?” 哨兵喊:“七连长,新兵也不带这么练的。怎么还没换装?” “就换。”千里放弃了,把万里拽直,但无论如何没法把这歪瓜裂枣拽成一个立正:“你歪打正着,我后悔终生。”他恼火地抽了自己两耳光。 万里问:“你抽自个儿干吗?” “因为该抽。”他把万里扳正,对着那个“柒”字:“老三,这十年,大哥和我,没家,可又有家,推开门,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可我真不知道它该不该成你的第二个家……那真是有点对不起爸妈。” 万里:“你说啥?” 千里:“……该说的是,你懂啥?” 万里继续蒙,看哨兵,哨兵居高临下笑盈盈地伸出大拇指——他以为是战前教育。 千里命令道:“现在推开门。” 万里推门,没推开,使劲推,没开。 门里粗野地提示:“死踹!” 千里:“就是往死里踹。” 万里看看千里,往死里一脚踹,然后就被扑面而来的人声和热气给席卷了。千里把他推进去,看了眼那位哨兵,关上门。 二四 七连烟火气很足,一路打下来,能活着并在服役的一定是老兵——很多是已经不习惯平和日子的老兵。只要有瓜子,老兵能嗑着瓜子数身边的近失弹,所以尽管临战而且是敌方都不明的战,第七穿插连宁可把心思用来补袜子,因为真开打,一双舒适的脚绝对比患得患失更具实效。 这几乎是七连从连长伍千里到普通一兵的共有气质:一种平平淡淡却又不失轰轰烈烈的实用主义气质。 千里刚关上门,冷风与热气还在交锋,余从戎就人形蚂蟥一样扑上来。 余从戎喊道:“连长回来啦!我们又是有连长的人啦!” 千里一脚把本连战斗骨干、投弹手余从戎踹到门边:“堵上!漏风!听到风声,紧着赶回来了。” 雷公死样活气表示欢迎:“没你不少,有你,也就还好吧。” 余从戎打诨道:“坏老头子这就算拍马屁了!平河,你也赶紧拍个马屁。” 万里缩在门角冷落着,也眼热着,眼热军伍汉子无分彼此的熟络,也眼热一看就比手枪厉害得多的步枪、机枪,以及一种陌生感: 这节闷罐连人带装备塞一个连绝对算挤的,所以沿着车厢两壁纵向铺开的大通铺都是三至四层的立体,这让投过来的各种目光也成了立体。满眼横陈着被褥、枪械、背包绳做的挂衣绳,睡着的,或者没睡而往这边打量的人——这么早就睡是因为躺着比站着省地方。车头烧了个煤炉子,再加上人越多越暖,已经到了热的地步,所以没几个穿得住正装的,满眼大光膀子、褡裢、夹袄、背心、衬衣、肚围子,年轻的强健的躯体,以及躯体上的战痕,一个五湖四海的一九五〇年中国男式内衣大全。而打多了仗的人眼神不一样,那些目光把万里刺激得像被啄了的小公鸡。 炮排长雷公,须发半白,一脸挑事样的半老头——带着那种后世里坐在传达室找碴,很能刷存在感的糟糕气质,踞着个能固定在长凳上的手摇砂旁轮打磨一把德式工兵铲,旁边各型刺刀、柴刀、砍刀、开山刀排着队——他怨声载道地包干了全连的活。 余从戎,光从名字看就是翻身解放把歌唱的主,擅长使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有个非正式名目曰冲锋兵。很需要英勇的他却有点猴形猴象,没说笑时就准在寻找新的笑话和滑稽。他之前在帮忙摇砂轮,后来在打诨,现在在忙着用破布堵门——所以得死踹。 平河,一条平和到看似木讷的大汉,即使在现代步兵中仍是火力核心的机枪手。为了靠近那一老一猴,裹着被子移驾到地板上——因为那儿离他的朋友更近。他套了个拿旧衬衣撕出来的背心,他那挺M1919A6弹链式通用机枪搁在身边,是最让万里眼热的,可手里却是长针粗线,细巧而专注地对付手上的帆布玩意——他在缝制专属于余从戎的携具,后者哪一战都披挂着十几个手榴弹,制式携具根本不够使的。被余从戎点到就憨憨地点点头,这就算马屁了。 千里:“这个比新还新的兵,待会再登记入册……先交给炮排。” 雷公:“我排真不缺补充兵。” 千里:“也姓伍,伍万里。” 众皆哑然。千里和雷公对视了会儿,老头眼里的内容甚至比千里更丰富。 雷公:“疯了吧?这点工夫能教他啥?” 千里:“教他活。”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抬头看见车厢那头他本没指望看见的人:指导员梅生,全连唯一有假衬衣领子和袖套的精细上海人,现在他正穿戴着他的假衬衣领和袖套,用奇怪加责怪的眼神看着,然后转身走了。 雷公:“你是想问梅指导员不是复员了吗?” 千里:“所以我玩命赶回来。” 余从戎:“他也说连长不是去省亲了嘛,所以蹬了三百华里的脚踏车,重新入役。他老婆追了一百华里。” “我去商量点事。”千里跟雷公,也包括这几个老兵哈哈腰,“教他活。往死里教。” 千里走了,留下万里和人面面相觑,门前狂、百步王,刚开始的怯场迅速褪去,万里的眼神里带上了蔑视和敌意。 用弹药箱和辎重在车厢尽头隔出来的小空间就是连部。不是搞特殊,干部商量个啥总不好全连旁听。千里那半拉和大通铺一样,都是帮全副家当穿身上的鲁货;梅生那半拉则大不一样,作为全连唯一有假衬衣领子和袖套的精细上海人:凤头牌自行车、有支架可支成桌子的小皮箱、浆洗干净装得还见棱带角的军用背包、分门别类挂好的军装散件……把他那角落点缀得琳琅满目又错落有致。整洁成这样的家伙集体生活本该落落寡合,可梅生偏就讲究着还能分外合群。 梅生正在放女儿的照片,在这事上做爹的永远有强迫症。 “早知你会赶回来我是何苦?正在家教女儿四加四得八,就看见报纸啦——这是要打,没连长啊,我就归建了。”梅生真心气恼着,“我女儿四加四现在还得九,掰手指头她也不至于啊!” 千里看着以为阔别甚至永别的搭档,心事重重但满心欢喜:“被老婆追了一百华里?”梅生很难轻描淡写地轻描淡写着:“本能骑两百的,可她边骑边哭,太耗体力……别闹!侬脑子瓦特(你脑子坏掉)啦?” 千里跳到梅生背上,用很不连长的方式表示喜悦,然后被梅生摔在铺上。 千里被摔在铺上:“我没数啊!你回来我就有数啦!” 梅生说:“你是没数,你那老弟看来更没数。伍千里同志,你要看报啊,有个一星期就能造艘航空母舰的国家封锁了海峡,我部对台计划搁置,所以北上北上,我们是第一预备队。你牵头瞪眼小山羊回来……比以前多十倍的炮弹和炸弹,我大概说少了。” 千里瘫在梅生的铺上,顿时把纤尘不染揉成鸡窝。梅生青筋暴跳地忍受。而千里看着梅生精心布置的照片——笑得能让成年人忘忧的小女儿。 千里:“老梅,你有觉得欠家里人吗?这辈子还不清的欠?” 梅生看了眼女儿,没吱声。 千里:“我欠到不敢回家,可我想回。回了家,我跪了,我磕了,可我欠更多了。所以……我的傻老弟,我后悔了,可我又不后悔。” 梅生:“我听懂了。” 千里:“他什么也不懂,可他选了。他选了,可他什么也不懂……跟我和百里当年一样。他已经错过了上学的年龄,我假公济私,把他放在炮排,靠后点,因为我不能再把他赶出七连这个学校,老兵也许能教他做人……” 梅生:“我觉得,你把他放一线那叫大义灭亲。” 千里傻笑。梅生与百里同任,于是在梅生面前,千里比万里也大不到哪去。 然后他们听到车厢那头的喧哗,毫无疑问是殴斗,以及万里愤怒的咆哮。 千里:“我怕是真该大义灭亲。” 万里扑上去,但余从戎是游刃有余到不跟他好好打,闪开半个身位,以屁股怼屁股,万里一头撞在车壁上,痛就算了,丢人啊。 于是进入狂暴的王八拳阶段,也就能让余从戎感受到拳风。后者猴形猴状的灵动至极,时后脑拳时侧肋击时踢屁股,他觉得不重,可就万里的村斗水平,真觉得不轻。 余从戎:“再给你认个人头——我余从戎,第七穿插连,冲锋兵。不懂啥意思?说声冲,我前,我后,我左,我右,全是想我死的敌人。就这意思!” 万里压根没听,雷公在磨刀不是,他到地上抢刀。 雷公一脚踩住,干巴老头,可真拽不动。 雷公:“脸是自己丢的,脸是自己挣的。” 余从戎:“再教你认个人!炮排长雷公,没人敢惹的老恶霸。为啥?连你俩哥都是他带出来的兵。枪林弹雨里拉扯着你活下去的人——你当雷公是说他那几门破炮?是他不肯我们叫他雷爸雷爹!” 万里放弃,空了手扑上去,可余从戎拿平河当掩体。那位一边看着一边忙活手上针线的,被波及也就是伸手挡挡。反而被余从戎抓住手一拖,往平河身上就倒,平河一只手把万里扶住了。 平河:“行了。好吧?” 万里:“缝你家破奶罩去!” 平河在缝的是余从戎专用的手榴弹携弹具,看看,一笑:“还真像。打不过就不打了,好吧?” 戳心窝子了。万里闭眼抡王八拳:“别挡老子拳路!” 自然没少挨,可平河也就拿手护住个头脸,他甚至没站起来,毫无情绪地安慰:“打到了。痛了。真痛。行了?好吧?” 余从戎忽然现身:“小万里,俺在这!” 万里睁眼,对着近在咫尺的余从戎就来了个满脸花。于是平河脸色不太好看了,往起站,站至半途把万里一把推出:“亲墙。” 万里就亲墙,恨不得在车壁上贴成个“出”字,满眼金星地把自己撕下来。平河一只手提着半拉裤子,他就没系裤带;余从戎捂着鼻子笑得打跌。 余从戎:“再认个人头。平河,拿重机当轻机使的主。人和枪都是我在淮海收的,这也叫生死交——你打他他乐,你打我他急。” 平河:“不急。裤子都被你打掉了,行了,好吧?” 能端着通用机枪跑全场的绝不是小个子,满脸息事宁人下是这时代中国人少见的虬结肌肉,万里有点憷:“有本事你……” 余从戎继续挑衅:“两只手?” 可也是,平河全程一只手,万里噎了一气,还要脸就冲吧:“你们一帮天灾人祸的玩意!” 一只平伸的巴掌顶在胸膛上,把他整个冲势都止住了,不是平河,是千里。 梅生做作地咆哮——其实没怒,老兵都不是乖宝宝:“这是哪?我跑错车厢了?” 满车厢喊:“第七穿插连!” 梅生也喊:“这不是七连!” 千里连做作都没有,笑吟吟地说:“解释。指导员要解释。” 万里大喘气:“我我……我打死他们!” 雷公:“我教新兵。” 余从戎:“我捣乱。” 平河:“我的错。” 千里:“平河说。” 平河:“雷排长,余班长,给伍新兵介绍七连。雷排长说,欢迎啥的,七连不见面说,战场上说。先长点你没有的见识,再看看鬼知道你有没有的胆识……” 千里:“太对啦。” 万里:“他扁嘴咂舌老酸萝卜似的!” 雷公扁嘴咂舌摇头叹气,确实是一股子能把人促狭死的不好看。 平河:“伍新兵说一张老嘴一泡口水,就剩嘚啵的老不死……余班长不干了。” 连还想维护着点新兵的梅生也不好说啥了。 万里:“我还问我大哥怎么死的,他们说没我事!” 气氛一时很微妙。万里要懂点世故,就明白他触到了某个敏感点。 千里:“军装有吗?入连仪式。” 梅生:“现在?” 千里:“入连仪式。” 二五 在意传承亦在意效率,仅仅是在车厢里清出一小块,用弹药箱叠成了小平台,平台上放了一支战痕累累的三八枪、一柄长柄手榴弹、一个红布剪的小五星(别的标识物都上交了)。 换上了军装的万里眼热着那支步枪,身后是部分战斗骨干的一个横列。军装能让人板正的定律放这儿不合用,他已经七扭八歪了太多年。 千里:“伍百里同志是怎么牺牲的?告诉他!” 从梅生到余从戎全都愣住,入伍仪式中没有这出,但这时说出的话就是仪式。平河默默地想往前站一步,被余从戎悄悄拽住。 梅生试图打断:“伍连长?” 千里:“他叫伍万里,我叫伍千里。千里没法跟万里复述百里的功绩。哭会分神。余从戎!” “复述”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余从戎出列,这是场持械进行的仪式,所以他行的是扶枪礼,除了队首的梅生和不在队列的千里,所有人都行的扶枪礼。 余从戎语调庄严,态度尊崇,因为他确实在复述:“第七穿插连,第六任连长伍百里,于淮海以寡势兵力,主动破击重敌。身被十弹,沥血而战,连克敌坚堡群。”万里蒙着,而人们听着,行文公事,可他们都是经历者。 七连的仪式上是连长和指导员交替问话的,所以现在是梅生问:“他倒下后我们做了什么?” 余从戎:“他帮我们找出了攻击方向。那一仗七连折损三成,可击溃收编逾我六倍之敌。大部队到来时,宣称能挡我军一年的碉堡群就挡了我连一昼夜。” 伍千里:“我们为什么总这么大伤亡?” 余从戎:“因为我们是第七穿插连。我军前沿是我连后方,敌军后方才是我连前沿。穿插迂回,分进合击,七连的大伤亡换来我军的小伤亡,还有,这是胜利,这就是胜利。” 梅生:“听懂了吗?第七穿插连第677名士兵伍万里。” 万里晕乎乎地把周围望了一望,不能说听懂了,也不能说全不懂,仪式本身就是这样的,跟你心里埋个种,时时想,慢慢长。 伍千里接着讲:“你觉得哪有那么多?是没有。车厢里现在就一百五十六人。可七连是把伤,把亡,把只要以第七穿插连之名生死与共者,全都算上。” 梅生:“因为我们是穿插连,我们最好的武器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打出去的子弹。我们记不住打出去多少子弹,可我们得记住我们,也只有我们能用我们的方式记住我们。我是第七穿插连第135名士兵梅生。” 雷公:“第17名,雷雎生。”这数字很感伤,因为他见证了最多的逝去。 余从戎:“305名,余从戎。” 平河:“623,平河。” 伍千里:“162,伍千里。还有161,伍百里。伍万里,你是第七穿插连的第多少名?” 伍万里张口结舌,刚说过,但信息量太大,忘了。对新兵这其实是常态。 梅生:“再说一遍,你是……” 千里阻住:“不用再说,都别说。他记得就记得。” 梅生只好略过:“伍万里,我们希望……” 千里抢道:“这个我来说。伍万里,我们不希望,对你也没期待。” 梅生也抢道:“伍连长!”不是连续被打断的恼火,而是你他妈的别太伤人。 千里:“恰好是爸妈的希望,你成了这样。你不想像他们。你知道不想怎样,又不知道想怎样,所以真要认定了,你就去做——只是记住前边说的。” 梅生:“这算什么?” 千里:“一个蛋,打外边敲开,就剩煎炒烹炸。里边自己啄开,鹰隼麻雀,掉地冲天,它能成活。仪式结束,现在宣布处分,原定授枪取消。伍万里同志,寻衅滋事,无组织无纪律,直至解禁,你没有自己的枪。” 第一个跳起来的反而是雷公:“这兵我怎么带?不给枪你还放支枪?孩子眼里都伸八只爪啦!” 千里:“这货皮厚,不扎不痛。” 实情是万里真是为支枪一直装乖,顿时爆了:“我不干啦!见面你就想赶我下车!不,你干脆是想扔我下车!我我我我……” 这车里还能腾出点空的也就上下车的侧舱门边,于是也是他们的仪式点。万里从不缺“虎”,一下把一侧舱门拉开了,他是真想往下跳的。 但另一列正与他们错肩的军列,带着飓风和蒸汽、军人和装备,就万里的视野,一个贴脸的距离,咆哮来去。 连万里的喊叫都被堵回嗓子里,呆呆看着。 平河把他猛拽回来,梅生顶着风关上舱门。狂风让刚才的仪式现场一片狼藉。 千里:“给你看七连,可你就看见支破枪。回头,万里,那有比七连大得多得多的好看。” 万里还惊魂未定中,被千里推到对过的气窗—— 日暮山关,峥嵘直至无限,长城。 整个地,万里算是就没平静过,从懵里懵懂,到热血沸腾,到怒发冲冠,到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