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将门郡主的断案日常   作者:灯了个灯   简介:   假风流真深情狐系神探王爷x迷糊娇憨但超能打将门郡主   -   顾南枝出身将门,一手银缨枪耍得不比男人差,本应跟两个哥哥一起继承父亲衣钵从军。   可两年前时局动荡,朝中出了位寒青君连破数桩奇案,帮他的皇帝弟弟坐稳王位,谢绝一切封赏,深藏功与名至今不知所踪。   倜傥潇洒的王爷,简直是京圈纨绔中的一股清流。   长在京城的顾南枝大为震撼,然后她,离家出走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当捕快,然后积累断案经验直到能和寒青君比肩。   顾南枝一路南下,机缘巧合遇到当众推翻自己推理的郁离,二人不打不相识,一同被卷进种种离奇案件……   疑似野兽作祟的连环三尸案、高门大院里的密室嫁祸案,谁因财产分配起了杀心?海边渔村的抢劫事件又为几何?   随着案情深入,一切表面现象交集产生必然,幕后搅弄风云之人呼之欲出!   后来尘埃落定,顾南枝开始琢磨怎么能让爹娘同意自己嫁给普通百姓,郁离却告诉她,他就是她挂在嘴边的寒青君!   -   【男主视角】   可曾见过这样的皇长子: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甚至为明哲保身甘愿自堕名声?   姜郁离就是。   他对朝堂权势倾轧不感兴趣,一心只想逍遥过活。   得到父皇青睐,他装疯卖傻逃避问题;大臣有意交好,他胡言乱语激怒对方……   直到两年前新皇即位根基不稳,姜郁离不得已化名寒青君深入坊间查察,揪出一帮官场蛀虫,平息了朝局动荡。   但也因此“一案成名”,姜郁离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还没等小皇帝反应,他就急流勇退遍散家财,背上行囊隐居于各处市井之间。   从此世上再无寒青君,只多了个“小市民”郁离。   直到那英姿飒爽的小郡主出现在眼前,他便知道,回京的日子近了。   -   顾南枝:长得好有什么用?不比寒青君高雅卓绝。   郁离:郡主谬赞,在下正是寒青君。   顾南枝:大骗子,鬼才信。   郁离:……(马甲捂得太严实,我醋我自己怎么办。)   -   备注:   1、男女主双商在线,强强联合,没有火葬场,会有误会但会解开   2、女主“追星”成功,事业爱情双线进行   3、古代架空私设较多勿究,1v1,S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南枝,姜郁离 ┃ 配角:宋柏 ┃ 其它:下一本开古耽,打滚求收藏QAQ   一句话简介:男票竟是我偶像(古代版)   立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1章 郡主驾到   雨后初霁,呼吸间尽是泥土的潮气,阳光柔柔地照亮了这座偏远小镇。   “大牛诶,一大早上哪儿去了,才回来?”   “哎!”方脸汉子憨笑应道,“内子思念母亲,陪着去小住一宿,地里还有活儿,这不赶早又回了!”   “哎哟哟,甜蜜得嘞,快忙去吧!”街坊们笑作一团,有跟大牛关系好的还得怪声怪调几句,“腻死人啦!”“感情真好哟!羡慕都羡慕不来呀!”   “嘿嘿,好嘞!”王大牛也不恼,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笑,带着妻子张氏走向自家小院。   身材结实的庄稼汉推开院门,直奔屋后牛棚而去。   “你呀你,宝贝你那牛跟什么似的。”张氏掩好门嗔怪道,“等家里揭不开锅了,就杀了它吃肉!”   “嘿嘿,可不敢胡说!从小养大的,还指着它犁地呢不是……”   王大牛说着拉开牛棚栅栏,傻眼了。   黑色的水牛倒在血泊里,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的牛!我的牛啊!!”王大牛跌跌撞撞地扑上前,“谁干的?有人杀了我的牛!!”   张氏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赶过去时丈夫已经抱着牛尸哭开了,牛身上皮开肉绽得教人不敢多看,斑驳的血迹铺了一地。   “啊!!”张氏尖叫出声,脸色变得煞白,“哪个杀千刀的杀了我家的牛?报官,赶紧报官!!!”   在本朝,私杀耕牛可是犯法的,现在人人都能吃饱饭,谁会想不开杀牛呢?听得王大牛家里哭喊不断,小院外围着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顾南枝正喝着茶,见不远处人声吵嚷,随口询问添茶的小二。   “听他们说,王大牛家里的牛不知道被谁杀了。”茶棚小二也是个爱打听的,始终留意着,“已经有人去请里长了。”   顾南枝点点头,留下一把铜板交代道:“喂饱我的马,我去去就回。”   “得嘞!”小二喜滋滋地收下,念叨着镇上好久没来这么大方的客人了,还是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顾南枝一路走一路打听,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让开让开让开!都让开!”里长不情不愿地拨开人群,身后跟着三名随从,“都围著作甚?散了散了,赶紧散了!”   人群散了大半,但仍有好事的远远站着旁观。   “王大牛,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一头牛嘛!”里长走进小院,看着两眼通红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近几年收成不好,你看谁还种地?趁这机会改行得了!”   “里长大人所言极是,妾身私下也劝过他好几回了……”张氏忍不住附和。   “里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王大牛一梗脖子,粗声粗气道,“有人趁我们不在家杀了我家的牛,你身为里长可得为我做主!”   “做主做主,没说不做主…”里长满脸不耐烦,捏着鼻子进牛棚走了一圈,踢了踢硬邦邦的牛尸,“呕,昨晚下了一夜暴雨,就算有痕迹也早被冲没了,死头牛而已,又不是人命,还至于惊动我?”   “里长!!”王大牛不甘地挡住里长去路。   “这样,本来耕牛人为致死,你家是要摊责任的,看在昨天你不在家,又是无心之失的份上,我就不罚你家的款了,你看如何?”   “多谢里长大人!”张氏喜上眉梢,王大牛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下,“还不快谢谢里长?”   “这么简单的案子都抓不到凶手,一镇之长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可谢的?”   一道清冽澄澈的女声传入众人耳中。   “是何人在此口出狂言?!!”里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窄小的鼠目扫向门外。   人群自发向两边让开,少女的倩影显现人前。   此女身着绛红纱罩内衬白色短打劲装,头束马尾,身背长/枪,只出现的瞬间就晃了众人的眼。   来人正是先前在茶棚饮茶的顾南枝。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红衣少女一步步走近,“本朝骠骑大将军顾渊之女顾南枝,先皇亲封的清和郡主!”   话音刚落,四周哗然一片。   打量着顾南枝孤身一人,但她相貌气度又确实不凡,里长佯装镇定,嘴硬道:“郡主?郡主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干什么?你说你是郡主,可,可有凭证?”   顾南枝早有准备,将手里的腰牌随意丢出。   里长手忙脚乱地接住,翻开一看,纯金打造的腰牌上赫然列着“清和郡主顾南枝”几个字,背面刻着“内务府授”和象征皇室的龙凤纹样。   “不知郡主驾到,小的该死!”里长哆嗦着将腰牌递还,心下骇然无比。   “好了好了,”顾南枝看着他精彩纷呈的面皮笑出声来,“还是说回案件,我听说隔壁梁氏与你素来不睦,是这样吗?”后一句越过里长同张氏说道。   “是,是的……”张氏见自家事竟引得郡主出面,不由得有些慌乱,“那梁婆子一向爱多管闲事,与我家住得又近,总是挑我家的毛病,”说到这张氏眼珠一转,顺着话说道:“难道郡主怀疑……?”   “不错,”顾南枝点点头,看向隔壁梁氏院落所在,“青天白日的在门口吵了这半天,他家却一直无人开门查看,实在可疑!”   经她提醒,众人这才察觉,围着的都是左邻右舍的熟面孔,唯独少了与王大牛毗邻的梁氏家人。   里长一个眼神,三名随从会意,走上前敲响了隔壁院门。   “敲敲敲,敲什么敲!”老妇人独有的尖酸叫骂声隔着木门由远及近,“谁呀?死人啦?一大早的扰人清梦!”   来应门的是位精神干练的老妪,见里长领着一帮人堵在自家门口,还不等里长解释就破口大骂起来:“朱老二,你别以为你当了什么狗屁里长就能欺负到我老太婆头上!领着一群呆鸟傻站在我家门前作甚?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你们一个个告到县衙门去!”   说罢,梁婆叉腰横拦在大敞四开的院门前,大有不给个说法不罢休的架势。   “梁阿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大的火气?”里长觑着顾南枝的神色,擦了擦额角流下的冷汗,“大牛兄弟家的耕牛被人杀了,我身为里长只是例行问话而已!”   “他家牛死了,关我家什么事!”梁婆高声辩驳,唾沫横飞,“啊,你该不会怀疑是老婆子我,杀了他家的牛吧?姓王的,你给了里长多少好处,竟如此听你的!该不会你媳妇把自己献出去了,你顶着老大一顶绿帽,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哈哈哈哈!”   “好你个腌臜的老虔婆!凡事都要讲证据,休要胡扯八扯!”张氏气不过回嘴。   “好啊!我倒想听听,你们怀疑我杀牛,证据呢?拿不出证据,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里长被梁婆的泼辣阵仗唬住了,不停赔笑安慰两家,又小心地觑着顾南枝的脸色,希望这位远道而来的郡主能替他主持公道。   其实说好听是里长,说不好听不过是各家邻里乡亲的给面子,他们临竹镇地少人稀,各家祖上说不定都拐着弯地沾亲带故,他这个里长根本没处理过什么大事,平日里不过是些张家长李家短,就更别提什么带血的案子了!   趁着王大牛夫妇、梁婆与里长一行乱成一团,顾南枝已将小院内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个遍。   “别装了,牛是你儿子杀的。”   众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向一直无言的顾南枝。   “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什么人?”梁婆面上露出刹那的错愕,很快又拧着眉头掩饰过去,“看你模样不像是本地人,怎么也要趟这趟浑水吗?”   “梁婆!休要无理,这位是…”   “你不用管我是谁,”顾南枝打断里长说道,“牛是昨天夜里死的,那时你儿子在哪?”   “他,他这两天都不在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梁婆被她强大的气场所摄,眼神躲闪地飘回院内。   “撒谎!”顾南枝一声厉呵,吓得梁婆一抖,“院里柴火垛一点没湿,昨夜暴雨一直下到今早才停,分明是你儿子雨停后劈好的!”   “我儿在家是不假,可又能证明什么!”梁婆不死心。   “还有那双布鞋!”顾南枝不由分说地挤进院里,“昨夜雨下得那样大,若是出门必会打湿鞋袜,”顾南枝径直走向墙根蹲下查看,“男鞋,还是湿的,你怎么解释?”   里长匆匆跟进来查看,果然都如顾南枝所说,事情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更是笑话!老婆子给儿子洗双鞋也不行吗?”   “那血脚印呢?”顾南枝起身走向挨着王大牛家的那面院墙,“大小与你儿子的鞋分毫不差,包庇罪犯当同罪论处,你怎么解释?”   顺着顾南枝葱削般的指尖看去,墙角阴影处果然印着一个带着血迹的泥脚印,若没有顾南枝指出,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那…那是……”梁婆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里,”顾南枝动作不停,接着又走到院墙内几棵竹子边上,“新翻过的泥土痕迹,如果是杀牛凶手的家,你说他会把什么藏起来呢?”   说着,顾南枝卸下背上的银枪,以枪杆作铲翻起土来。   “凶器!”里长福至心灵,第一个反应过来,再看那梁婆已经抖如筛糠,靠着门框不敢言语。   仿佛是为了印证里长的猜想,只听“锵”的一声,顾南枝从泥地里翻出一柄卷了刃的尖刀,当啷一声撂在众人眼前。 第2章 草民郁离   一时间,惊讶赞叹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几天前,你与张氏在街上大吵了一架,”顾南枝越说越自信,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于是你气不过,决心伺机报复,你家与王大牛家仅一墙之隔,想知道他家何时无人并不困难,昨夜雷雨交加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来借雷声掩盖声响,二来大雨滂沱冲刷痕迹,梁婆,我问你!是也不是?”   梁婆颓然地滑坐在地,嗫嚅着说不出话,全然没了先前的气势。   “现在,只需比对这刀口与牛身上的伤痕,即可真相大白!”   “郡主明察秋毫,小的这就去……”里长一挥手,示意随从照做。   “不用麻烦了。”房门吱呀一声,屋内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与我娘无关,是我杀的牛。”   “铁柱!!你个王八蛋,你还我的牛!!”王大牛霎时红了眼,提起拳头就要冲过去,里长的随从连同周围看客连忙将其拦住。   “好你个黑了心的恶婆子!伙同你的宝贝儿子杀我家的牛,不让你赔个倾家荡产我就是你生的!!”张氏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帮起腔来。   顾南枝站在人群中央,享受着民众的掌声与称赞,背脊挺得直直的,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嗤,现场都没看过就能妄下决断?要我说,将门之女也不过如此。”   嗤笑的声音在一片叫好中显得格外刺耳。   虽比不上皇室公主那般的天之骄女,但顾南枝好歹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如今竟被人当众奚落,小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面。   众人皆是一惊,不等顾南枝反驳,里长抢着出头道:“放肆!郡主的推测合情合理,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凶手自个儿都承认了!再敢嚼舌,定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顾南枝秀眉微蹙,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说话者一身月白粗布长襦,正施施然从王大牛家中踱步而出,看衣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装束。   只是他的发丝蓬而不乱,皮肤细腻白皙,袖口领口无半点污垢汗渍,仪表气态更是雍容出众……顾南枝笃定,此人绝非普通百姓!   “你说的凶手只是以为自己是凶手罢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郡主在上,岂容你在此搬弄是非?还愣着干嘛,把他给我拿下!!”   “且慢。”顾南枝拦下随从,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你是何人?又怎知铁柱不是真正的凶手?”   “回郡主的话,草民郁离,是这临竹镇上的住户。”郁离冲着顾南枝略一拱手,从容不迫地笑道,“若想求得真相,还请郡主随草民移步牛棚。”   那笑容舒展明朗,落在顾南枝眼中就成了妥妥的挑衅。   “大胆!!”里长当即扯着脖子叫嚷出声,“牛棚那种污秽之地,你怎敢……”   “走!”顾南枝毫不避讳,率先走进王大牛家小院,“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高见!”   “郡主请。”郁离也不推辞,跟在顾南枝身后。   二人在僵硬的牛尸前站定,身后呼呼啦啦地跟着里长和随从等人。   顾南枝抬手掩住口鼻,表情上没有丝毫嫌恶,有的只是专注和认真。   “郡主请看。”郁离寻了根木棍拨开牛嘴,“此牛口溢白沫,舌呈紫黑色,是中毒之状。”   顾南枝凑近瞧过后,迎着郁离的目光点了点头。   “郡主再看。”郁离用木棍轻敲牛身,发出两声脆响,接着又杵了几下,外力之下牛肉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形变,“如果牛是在夜间死亡,到现在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尸体怎会僵硬成这样?而且伤口的出血量也太少了些。”   顾南枝朝郁离伸出手,后者心领神会地递出木棍。   亲自试后,顾南枝不得不承认郁离所言非虚。   难道说,我的推理错了?铁柱砍伤的只是头死牛,而真正毒杀耕牛的凶手另有其人?顾南枝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失算,好看的眉再次拧起。   看着陷入深思的小郡主,郁离不禁莞尔,柔声提醒道:“病从口入,不如郡主去看看牛食槽?”   顾南枝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跟着郁离扒拉起了食槽里的草料。   “郡主可能有所不知,”郁离挽起袖子,从槽中拈出几根不起眼的干草,“此草名为连煌草,状似发黄的草料,对牲畜有毒害,少量可致身体虚弱,大量则可致死。”   “连煌草!怎么会有连煌草?”还不等顾南枝回话,一旁的王大牛先炸了锅,“我家牛一天三顿都是我亲自喂的,不可能有连煌草啊!”   张氏脚步一滑,顾南枝这才注意到她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整个人看上去遭受了不轻的惊吓。   心电急转,顾南枝脱口而出:“是张氏!张氏本也不喜王大牛耕地,杀牛……是为了逼他换个挣钱的营生!”   郁离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嘴角漾起笑意更深。   “什…什么?”张氏心头顿时犹如晴天霹雳,“我…我没有!我怎……”   “郁哥儿!”一个与郁离相熟的半大孩子哒哒跑来,“你让我去叫的药铺郎中我给你带来了!”   “哎哟,你这孩子,跑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手里还捏着一本簿子。   “辛苦您老跑一趟了,”郁离几步上前扶住老人,“杨老郎中,最近可曾有人来抓过连煌草?”   杨郎中拄着拐杖直喘气,捻着账簿念念有词:“连煌草嘛…用得不多,有毒的药我都会记着……诶,有了,两日前,张氏买走了二斤连煌草。”   白纸黑字记录在册,张氏的罪行板上钉钉。   “你!是你!为什么?”王大牛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妻子肩膀,“我平日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牛!!”   “呜呜…我没有,我没想杀它!”张氏见事情暴露,悔恨的泪水淌了一脸,“我只是想让它不能再耕种,谁知…谁知连煌草毒性这么大,我昨天中午临走前太着急,不小心多放了些,它下午…它下午就……”   张氏哭成泪人,呜呜咽咽再说不清半句话,王大牛颓然松手,不停念叨着“你糊涂啊”。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围着的看客不愿散去,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哄乱声中里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场闹剧没有先例,也不知该如何给两家人定罪,刚想回头询问顾南枝意见,却发现人早已不在原地,不知去向何方了。   -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郁离晃着茶杯,心情愉悦地开口讲道,“王大牛是个实心眼儿的庄稼人,张氏性子被他惯得泼辣,但只要不触及底线,王大牛事事也都由着她折腾。”   “王大牛的底线就是种地和耕牛?”顾南枝面露疑惑。   “对,他家祖上三代务农,王大牛人如其名,倔得像头牛,赔钱也要坚守祖业。那张氏可不干了,一次把牛偷牵出去卖掉,刚出门就被王大牛发现,两人大吵了一架,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居然为了头牛大动肝火,张氏这才出此下策。”   郁离饮了口茶,继续道:“两人吵架声势浩大,自然被隔壁梁婆所察,那梁婆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天恰巧在街上碰到余怒未消的张氏,可是让她逮住机会好好挖苦了一番,张氏也不是吃素的,这两人针尖对麦芒,最后当街对骂起来,两人平日就暗生龃龉,梁婆经此刺激,打定主意要给张氏点颜色看看。”   “两事相撞,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顾南枝沉吟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仿佛就在现场一样?”   “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现场啊!”郁离笑出声,磁性的声音好似裂冰,“郡主贵人多忘事,草民就住在镇上,人多嘴杂的自然知道得多些。”   顾南枝狐疑地盯着他看,郁离略一整仪容,大大方方地任她观察。   先前离得远,再加上案情紧张,顾南枝并没有过多注意郁离的长相,就只觉得他气质不凡,但现在两人面对面坐着,她这才发觉此人面容更是出众——面皮白净无暇,五官布局端方周正,尤其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直教人未语先带三分笑。   顾南枝贵为清和郡主,见过的世家子弟多如牛毛,其中不乏英俊人物,可就在这简陋茶棚里与郁离对视之后,小郡主突然觉得,就算把天底下的公子哥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之人的惊才风逸。   不对不对不对,肯定是寒青君更胜一筹!   “郡主你说什么?寒……什么?”   顾南枝一惊,暗骂自己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急忙遮掩道:“啊……我是说…寒……还好破案了,明天我将离开此地,与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县里找我。”   “县里?”心细如郁离,听出破绽也没有戳破,顺着话问道:“草民实在好奇,您身份这样贵重,来这偏僻的落梅县却是何故?”   说到这,顾南枝双颊飞上两朵可疑的红云,斟酌着开口:“去当县衙捕快,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当上东朝第一位主掌断案的女官!” 第3章 救人要紧   夕阳西下,小院内炊烟未散,白鸽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携信飞回。   “咕咕,咕咕。”   顾南枝放下筷子,起身从窗边鸽子身上取下信笺。展开一看,果不其然,信纸上满满登登盛满了怨气。   “顾南枝!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堂堂郡主离家出走?爹娘急疯了你知不知道!赶快回来!二哥顾西川”   笔劲力透纸背,字形有些潦草,显然是怎么想就怎么写了,写完即放飞鸽子一气呵成。   顾南枝无所谓地撇撇嘴,刚想坐回去继续晚饭,不料又来了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窗棂。   “咕咕。”   顾南枝一声叹息,只得再次抓鸽取信。   “南枝,   茵州距京迢迢,此行可还顺利?从你信中知,你已平安抵达,为兄便放心了。只是不辞而别之举甚不可取,万万不可再有下次。   至于爹娘那边,为兄安抚过了,你且安心。寒青君品行正直,为国屡破奇案,是个不可多得的榜样,你若想以他为目标,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家中一切有我。   注:别管你那傻子二哥,把他的话当放屁即可。   长兄顾北原”   顾南枝笑得前仰后合,连带胃口都好了起来,一扔信纸,回到桌前消灭剩下的晚餐。   “叩叩。”门口进来个端着托盘的丫鬟,“小姐,今天的梅花糕。”   “嗯。”顾南枝摸摸肚子,“放在那吧,我晚些时候吃。”   “小姐今天心情看着格外好,嘴角一直挂着笑,奴婢看了都跟着高兴呢!”   “嘿嘿,是嘛!”顾南枝回以更加灿烂的笑容,“其他的收下去吧,我去巡街了。”   “是。”圆脸丫头手脚麻利地拾掇,“请您务必注意自个儿安全。”   沿着廊道,顾南枝满意地欣赏园中景致,回想起刚来时还是一片荒芜。   五日前,顾南枝风风火火地闯进落梅县县衙,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惹得那山羊胡子县太爷当下急出一身冷汗,比遇到棘手的案子还要犯难,围着这京城来的郡主忙前忙后,帮她张罗住处、安排丫鬟随从。   虽然顾南枝再三强调自己是来当捕快的,不用把她当郡主区别对待,但他张撷一区区七品县官,又摸不准这小祖宗的脾气,实在不敢按她的话照做。   顾南枝说她包一间客栈上房就行,张撷将名下闲置的小园子打扫出来献上;顾南枝说她不用仆役,张撷一时间找不出信得过的人手,就把自家的小厮丫鬟打发去小园侍候;顾南枝说她衣食住行同捕快编制一样,张撷连夜联系县里最大的制衣坊、酒楼、首饰铺子等店,咬牙自掏腰包购入大批物件送到新园,高薪聘来名厨负责饮食。   到如今,顾南枝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落梅县境内无人不知,县里来了个连县令都要下跪磕头的大人物,给这个偏远县城带来了不小的轰动。   对于张县令为她做的一切,顾南枝本人也是哭笑不得,不是她故作姿态,而是她真的不需要这些所谓的“特殊照顾”。   张撷远离朝堂有所不知,顾家不论儿女一视同仁,顾南枝自幼跟随父兄修习武艺,三岁练功到今天已有十四个年头,一手银缨枪耍得是有模有样,其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自然比寻常贵女更能吃苦。   思绪飘飞间,顾南枝已经挎刀上街像模像样地巡视起来,正值晚饭时分,路上行人稀少,街上充斥着各色饭香。   华灯初上,黄昏朦胧,顾南枝却不敢放松警惕,原因无他,天光将暗正是小偷小摸多发之时。   拐过一条漆黑背阴的后街,顾南枝来到河边,顺着长长的河岸视察两岸。   这时,河面上晃晃悠悠飘来一艘小船,诡异的是,上面并没有人立在船头撑船,就这么孤零零地随水漂流。   无主空船?奇也怪哉,缴了上交!   顾南枝抽出佩刀,利用轻功纵身跃上小船,定睛一瞧,船底竟躺着个人!   靠近才闻到小船里传来淡淡血腥气。   这个发现可让顾南枝吓了一跳,为防有诈,她不敢轻举妄动,横刀在前慢慢靠近。   “咦?”离得越近越觉不对,看此人的衣着打扮、外貌轮廓,顾南枝生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水波荡漾,小船飘至一处泊船板,一旁油灯高挂,顾南枝终于看清此人样貌——   “郁离?”顾南枝惊呼出声,同时也看清了他身上血迹斑斑。   来不及细想,救人要紧!顾南枝想办法停下小船,饶是她习武,想要把一名成年男子从船里弄上岸也着实费了一番劲。   “不…要…报官……”郁离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丝意识,裂开血口的嘴唇上下翕动着。   “你说什么?”   “…………”   “报什么官啊,我就是官!”顾南枝一抹脸,“你撑着点,可别死了!”   趁着喘匀气的功夫,顾南枝以最快速度寻来一架板车,将昏死过去的郁离一路推回园中。   “开门开门!——”   门口小厮老远就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朝这边奔来,几个呼吸到了跟前发现居然是自家小姐……推着板车?…………上面似乎躺了个…男人?   “愣着干嘛?开门救人啊!去找个郎中来!”   “啊…噢!遵命!”两个小厮手忙脚乱地拉开大门,顾南枝脚步不停推车进门,留下一地尘烟和反应慢半拍的小厮。   “春桃?春桃!去打盆温水来!”   顾南枝推着摇摇欲坠的板车停在客房门口,指挥下人将郁离搬到屋里床榻,随后挥退众人,刚想上前查看却被丫鬟春桃叫住。   “小姐!你,你没事吧?”春桃惶恐地盯着她看。   “我?我没事啊,就是推了一路手有点酸…”   “那您…您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顾南枝奇怪地走到铜镜前,好家伙!一大片血迹顺着额角蔓延至脸颊,顾南枝自己都惊着了,“妈呀——嗨!这不是我的血,是躺在那边那个家伙的血…”   “小姐,他是谁啊?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他……”顾南枝眼珠一转,“路上捡的,可能遇上强盗了吧,等他醒了可要好好问问,我可不允许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有强盗伤人!”   “原来是这样!”春桃将帕子浸湿,想帮伤患擦擦手脸。   “给我吧,你去看看郎中请来了没。”顾南枝自然地拿过帕子,“没有就催他们快着点,人命关天。”   “是,小姐!”春桃匆匆离开,走时不忘将房门掩上。   “没人了,只有我。”顾南枝轻柔地擦拭着郁离脸上发黑的血污,“能告诉我你的身份了不?”   “呼…呵……”郁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眯开眼睛气若游丝,“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你这么聪明还需要问我吗?”顾南枝得意地扬起嘴角,“也是,你要是真那么睿智,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嘶!救命恩人…麻烦轻着点……”湿帕不小心擦过一处伤口,疼得郁离直皱眉,“…我知道了,是我无意识的皱眉吧…”   “还有你抖个不停的眼皮。”顾南枝将染红的手帕丢回盆里,“先别说话了,我给你请了郎中,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郁离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看了顾南枝两眼算是应答,随即陷入昏迷之中。   “来了来了,郎中来了!”春桃引着“郎中”一路小跑来到房内。   顾南枝眼睁睁看着一个半大孩子被推到自己面前。   “啊?这……”顾南枝愣愣地看着“郎中”半束起的头发,显然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小姐莫怪,附近的老郎中前些天去世了,这位是县衙的仵作,处理些皮外伤还是……”   “狗眼看人低!要不是县令大人于我有恩,你以为谁都能请得动小爷?”似是被顾南枝质疑的目光刺痛,那小仵作登时发作。   “哎!”春桃忙拉拉他袖子,“宋柏!不得无礼,这位是……”   “没事没事,”顾南枝也不生气,赶忙让开身位,“抱歉,是我见识短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郎中,这才冒犯了,还望宋柏小兄弟不计前嫌,替伤者瞧上一瞧?”   春桃接连两次被人打断说话的无奈,都被顾南枝的态度带来的震惊所冲淡,心里不禁对这位没有架子的郡主多了几分好感。   “哼!”宋柏黑着一张脸,但还是提着药箱坐在郁离塌前,回头瞪着二位女眷,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出去像柱子似的杵着干嘛?我脱他衣服你们也要跟着看吗?”   顾南枝尴尬地连忙带着春桃离开房间。   看着从窗纸透出的暖黄灯光,顾南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吁得长出一口气。   “小姐,您别生气…宋柏他人不坏,有时候就是嘴巴毒了点……”   “没生气啊,他没说错,我确实不该以貌取人。”顾南枝若无其事地活动着肩颈,“就是说我是狗不大能接受,我是女子诶怎么说也应该是猫吧……”   春桃一下被顾南枝的娇憨神态逗笑了,先前担心宋柏得罪郡主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笑盈盈地说道:“小姐,您真是比我见过的任何贵女都要好,好上一百倍,一千倍都不止!”   “过誉了过誉了,”放松下来的顾南枝感到有些疲累,“你在这候着,有什么需要都满足他,我回屋歇会儿,结束了就来知会我。”   “是,小姐。”春桃移步门边,目送着顾南枝走回主房。 第4章 东市腐尸   约莫一壶酒的功夫,春桃摇醒了伏在案前的顾南枝。   顾南枝揉着眼睛出门,正巧碰到等得不耐烦往出走的宋柏。   “嘁,我管你什么郡主郡六的,居然要让小爷等你?”宋柏见面就没好声调,“人我治好了,外伤每天早晚各换一次药,有些发热脱水,一会儿小爷开个清热滋补的方子照着抓药,一天一次喝上个七八天就够了。”   “多谢宋兄弟,我还有一事不明,可否借一步说话?”顾南枝摊手朝向园内小亭。   宋柏一拽药箱背带,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待到僻静处站定,顾南枝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怎么知道,”宋柏一翻白眼,觑着顾南枝表情沉重,施舍似的再次开口:“多是些刀伤擦伤,最严重的是贯穿胸口那一剑,再偏点儿神仙也救不了他。”   刀伤、剑伤……听起来想杀郁离的人不止一个,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幸好你找的是我,普通大夫可不一定会解'溶血毒'。”宋柏打了个呵欠,“没事了吧?别耽误小爷睡觉。”   “他还中毒了?”   “啧,想杀人在刀锋淬毒不是常事?”宋柏越来越不耐烦,“溶血毒,顾名思义让血液无法凝固,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失血过多而亡,行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顾南枝再次道谢,宋柏摆出一张臭脸随小厮离开。   不得不说,这小仵作的医术属实令人意外,所开药方、留下的药膏全都行之有效,不消两天,郁离就能下地走动了。   “讲讲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天阳光和煦,顾南枝趁着午休推郁离出来晒太阳,终于问出了缠绕心间已久的疑问。   “草民多谢郡主救命之恩……”郁离笑得高深莫测,坐在轮椅上一拱手。   “别装了,赶紧老实交待。”顾南枝咬牙切齿,故意碾过一块碎石。   “哎哟哎哟,清和郡主滥用私刑啦。”郁离整个人随着轮椅一颠,牵动着没好利索的伤口钝痛起来,“我招我招,我全招……”   顾南枝停在一处庇荫下,绕到郁离身前,居高临下地等待后文。   “我本是寒青君的幕僚……”   “寒青君?你说的可是那位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的寒青君?”顾南枝忽然激动起来。   “整个东朝哪还有第二位寒青君?”郁离笑意更深,“我在寒青君手下做事,跟着他破了几桩案子,那些被触动利益的朝中蛀虫不敢对寒青君出手,就拿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幕僚开刀泄愤咯……”   原来他是寒青君的人!如此说来,此人的断案能力、遭人追杀也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寒青君现在怎么样了?”顾南枝脸色通红,“去年以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我也不知。”郁离略带惋惜地说道,“自从破了那桩轰动朝野的贪污案,寒青君自知身份尴尬,担心功高震主的祸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变卖家产、遣散幕僚,从此便离开上京不知所踪了,也再没联系过我们。”   是啊,寒青君身为当今圣上的皇兄,行事不得不谨慎再谨慎,稍不注意引来帝王猜忌可就是灭顶之灾!   顾南枝眼神里的光芒由亮转淡,明眼人一下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你……倾心于寒青君?”   “胡胡胡说!”顾南枝脸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我只是仰慕他为家国大义甘冒奇险的气节!”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想当断案女官,不会也是因为寒青君吧?”   顾南枝双耳嗡鸣不已,从未对人提起的心事被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陌生人”轻易戳破,当下便有些无地自容。   “关你什么事!”顾南枝羞得脖子都红了,“看在寒青君的面子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收留你到伤好,对外称作是我落了难的远房表亲就好。”   “遵命。”郁离从善如流地答道,“再次谢过郡主收留之恩。”   哼,油头滑脑的,身为寒青君的幕僚,居然没有学来半点气质风度!   顾南枝斜睨一眼郁离明媚的笑脸,心道光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比不上寒青君半分清雅绝尘!   一连数日二人相安无事,郁离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顾南枝忙着跟随县令查案断案,几乎快忘了园里还住着个养伤的人,郁离也就心安理得地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一日清晨,张撷慌慌张张地亲自登门,说是有要事相商。   “有案子?带我一个,这些天闷得我骨头都松了。”郁离不请自来地跟上。   “这位是……?”张撷诧异地看着眼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   为防万一,顾南枝挑了个能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送给郁离,郁离暗叹小郡主心思缜密真是难得,也就没推辞,殊不知顾南枝在面具花样上用了心思,特意选了“人如面具”的狐样外形。   “园里养的闲人。”顾南枝催促道,“不用管他,你接着说。”   “郡主来到落梅县已半月有余,应该知道本县近山,山名留青山,入山口与东市毗邻。”张撷领着二人走出园外,门口停着一架县衙专用的马车,后面跟着衙役十余人,“郡主请,公子请……”   三人先后在马车内落座,伴随着马蹄嘚嘚,张撷接着讲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报案称东市后街发现一具腐尸!”   “腐尸?”顾南枝皱眉,“如今不过四月,尸体开始腐烂至少需要一天时间,若是在街上出现尸体,怎会拖这么久才报案?”   “回郡主,本县多农民,鲜有人上山谋生,再加上留青山是座荒山,乱石嶙峋、崎岖险峻,不适合登高游览,以至于那后街平日里无人造访,这才延误了发现尸体的时机。”   “报案者谁?”郁离插嘴道。   “东市的商户,夜里升温,尸臭上涌,那人寻着异味发现了后街的尸体。”   说话间,马车快而稳地载着三人抵达了所谓的东市后街。   尽管张撷为三人准备了掩住口鼻的蒙面布,但刚一下马车,令人反胃的丝丝恶臭还是闯进了众人鼻腔。   街头巷尾都有衙役守着,有不少好事的商户掐着鼻子东看西看。   张撷同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命接应的吴捕头前头带路。   顾南枝一路走一路观察,此地地形逼仄,两旁已是低矮山包,街后长久无人打理,明明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却是一片阴暗破败的景象。   一具开膛破肚的男尸就这么躺在后街中间。   顾南枝吓得一闭眼,脚步一顿差点尖叫出声。   “要是怕就别看了。”郁离上前一步,用背影挡住顾南枝的视线。   “谁,谁怕了!”顾南枝故意快走几步越过郁离,擦肩时赌气撞了他一下,“少瞧不起人了!”   郁离无奈,只得跟在她身后。   待走得近些,臭味更大,尸身上苍蝇乱飞,嗡嗡得扰人。   “好残忍……”顾南枝忍不住别过头,顺势打量起尸体周围,“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此前没人报备失踪,已经找人去问了。”张撷只一眼就消受不起,不停地用手抚心,拼命压抑想吐的冲动,“不过郡主不必为此事烦心,我县前几年有过野兽食人的传闻,看这死者身上伤口参差,内脏还被啃食过,想来定是那凶兽作祟。”   “野兽食人?”顾南枝重复道,转头看向郁离,“噗!哈哈哈哈…你…哈哈哈……是像他这样的野兽吗…哈哈哈哈……”   郁离正仔细观察尸身细节,被顾南枝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郡主笑什么?”   张撷扭头去看也乐了,忍俊不禁地打趣:“公子现在的造型…确实颇有‘野兽’风范……”   郁离摸摸脸上的装备,反应过来后一阵无语:“……无聊不无聊,有笑我的功夫不如把报案人叫来。”   上半张脸戴面具,下半张脸覆着布,整张脸遮得严实又臃肿,郁离此时确实是个引人发笑的形容。   “咳,来人啊,把报案人带上来!”笑过后张撷脸色缓和许多,偏头朗声唤道。   “大人。”吴捕头领着位店小二模样的男子走近,“唐四带到。”   “嗯,”张撷挥手屏退吴捕头,“你就是报案人?讲讲怎么回事。”   “小人唐四,是这云外楼的伙计。”唐四指指背对后街的三层建筑,“这几天总有客人抱怨说闻到怪味儿,小的没放在心上,以为天热了谁家垃圾没及时扔,可今天实在是过分,一大早开门就熏得人一跟头,我四处找哇,找不到源头!就寻思去后街看看,好嘛,一看,一个死人,都臭了!这事儿传出去,我们老板可怎么做生意哟……”   “你认得他吗?可是你店中的客人?”郁离问。   “这位爷怎么这副打扮…”   “他乐意,快说!”顾南枝忍笑催促。   “真是搞不懂现在大人们的心思,一个个怪里怪气的,”唐四还在小声嘟囔,张撷一瞪才老实道:“豁!可真惨呐…感觉有点眼熟,应该在哪见过……我想想,噢!他不是打更的老黑嘛!”   “他跟谁有过过节吗?或是最近跟谁发生过口角?”郁离追问道。   “老黑能跟谁有过节哇!别说吵架了,老黑平时独来独往,我就没见他跟谁说过话!”唐四夸张地一摊手,“再说了,这不明摆着是点背碰上野兽了嘛?”   郁离不答,目光转向远处山林。 第5章 别惹捕快   “你真觉得是野兽伤人?”饭桌上,郁离提起上午的案件。   “那不然呢!”顾南枝执箸戳弄着碗里米饭,“人不可能弄出那样的伤口啊!”   顾南枝本来有些食欲不振,随着松鼠桂鱼上桌,引得她食指大动。   一大块橙黄香脆的鱼肉被顾南枝夹进碗里。   “不愧是将门女侠,”郁离也伸出筷子,“好胃口,真是好胃口啊。”   “你吃不下别耽误别人,”顾南枝小施巧劲别开他的筷子,又夹了一大块鱼肉,“我爹说了,天塌下来也没有人吃饭重要。”   一旁候着的春桃嗤嗤地笑,郁离朝她温和一笑,圆圆脸的小姑娘立刻害羞地低下头。   “张县令已经派人去搜山了,相信过几天就能抓到野兽,”顾南枝忙着往嘴里扒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是。”郁离沉吟片刻表示赞同,“希望能在祝米节前将杀人凶兽抓捕归案,可别影响了这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   “祝米节?是什么?”   “茵州自古以粮多米盛闻名,祝米节便是其境内独有,寓意展示去年成果、祈祷来年丰收的节日。”郁离解释道,“落梅县地处茵州中央,又是人多地广的州中大县,每年都会举办接连数日的庆祝集市,周边县镇甚至来自全国各地的稻农粮商都会前来参加。”   “好耶,听着就好玩!”顾南枝眼中亮起期待的光,“但也不能放松警惕,这种大型聚会肯定少不了案子发生……不过偶尔玩一下应该没事!”   郁离笑而不语,看上去仍有心事,但顾南枝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门心思盼着祝米节的到来。   -   两天时间转眼而过,祝米节如期而至。   客栈酒楼家家爆满,住满了慕名而来的外地人,街上行人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倍。   顾南枝从不是个话少的,想去凑热闹却意识到缺了个说话的人,本想叫上春桃一起,不巧的是小丫鬟这几天身子不爽需要休息,于是便不情不愿地敲开了郁离的房门。   “请进,”门一推开,郁离立在桌前展颜一笑,“是郡主啊,可是县令搜山有结果了?”   “你在写什么?”顾南枝好奇地走近,“‘风禾尽起,盈车嘉穗’?”   “闲来无事练练字,”郁离刚好落下最后一点,将手中狼毫撂在笔架上,“怎么,春桃病了无人作陪,郡主便想到草民了?”   顾南枝小脸一红,昂头看他:“怎么,你不肯吗?”   “得郡主亲自相邀,实乃草民之幸。”郁离说着不忘戴上狐狸面具,“走吧,集市下午就开始了。”   “拿腔作调。”顾南枝小声咕哝。   今天晚饭用得早,二人出门时太阳还没落山,柔和的暖光映得每个人脸上喜气十足。   “哇——好多人啊!这跟上京比也没什么两样了!”顾南枝睁圆了眼睛,看着主街上人潮涌动,一派空前繁华的景象,“好香啊,什么味道?”   “还能是什么香,米香咯,”郁离走在顾南枝身侧,人声嘈杂中不得已提高了音调,“听园里的小厮说,曹家粮店卖的米团子是祝米节一绝,要不要去尝尝?”   “要要要!去去去!”顾南枝抓着郁离袖子就往人群里挤。   “遵命,遵命。”郁离任由顾南枝扯着自己往前走,两人挤了半天终于来到队伍跟前。   顾南枝刚想排到队尾,一道紫色的身影飞挤过来,又招呼着后面两名少女排进队伍。   “……?”顾南枝自诩将门风范,不跟她们市井小民一般见识,忍着脾气往后退。   谁知那紫衣少女动作不停,故意踩了顾南枝一脚,又状似无意地狠撞她一下。   “这位姑娘,你撞到人了!”顾南枝被撞得踉跄着倒退,有郁离在身后扶住肩膀才不至于跌倒,“不想说点什么吗?”   “哈!”紫衣少女一脸无所谓地转过身来,“我当是谁呢,区区一个小捕快,也配让本小姐开口道歉?”   说完,她的眼中透出万般轻视,上下打量着一身捕快短打装束的顾南枝。   “就是就是!”   “你知道她是谁吗?”   另两名衣着不俗的少女跟着帮腔,三人显然认识顾南枝,行此举就是针对她。   “你也知道撞了人应该道歉啊。”郁离轻飘飘说道。   “你!你又是哪根葱?”紫衣少女恼羞成怒,音调瞬间拔高,“这年头捕快也得有下人伺候,男仆女主,真是好风化啊!”   顾南枝生气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和不解——明明与她素不相识,竟能如此揣测他人?单纯如她,遇上了离家以来的第一遭恶意。   “怎么,被我说中了?”紫衣少女见顾南枝不说话,气势更是咄咄逼人:“早就听说县里来了个尊贵人物,要我说,真正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不会干捕快这样的脏累活计,肯定是有人存心欺瞒大家!”   “对!装什么世家小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咱们县身份最尊贵的小姐就是眼前这位柳大小姐了,你是从哪个狐狸洞里钻出来的,敢跟我们柳大小姐抢风头?”   顾南枝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点懵,她刚来时特意叮嘱过张撷不要声张她的身份,对外只说衙里调来个女捕快就好,可谁知这些天下来,鸡毛蒜皮的案子没处理多少,有关她的传言倒是越传越多!   什么罪臣之女流放西南、富家千金私奔无果,更离谱的还有怀疑顾南枝是县令张撷的情妇,怕家中正妻发现就在小园里金屋藏娇,并帮她谋个捕快当当,好方便两人借工作之便朝夕相对……   但下作的猜忌也只在几个长舌妇、登徒子嘴里滚过,顾南枝的勤谨认真全县百姓都看在眼里,大家对这个新来的女捕快全都赞赏有加。   这些传闻柳家姑娘自然也知道,一开始只是对县中谈论焦点转移到小捕快身上有些不快,后来亲眼看到自己苦苦思慕的公子总是等在顾南枝巡街的路上,只为了跟她问一声安之后,柳云儿对顾南枝的不满妒恨终于达到顶峰。   如今见到顾南枝在街上与别的男子拉拉扯扯,柳云儿再也按奈不住作怪的心,拉着左右玩伴就冲过去找茬。   “撞人道歉还用看我是谁吗?”顾南枝不解,第一次和人当街对峙还有些紧张,不自觉握上刀柄,“而且你还是故意的……”   “知道我是谁吗要我跟你道歉?故意的怎么了?我就是……”柳云儿察觉到顾南枝的动作,当即呼喊开来:“哟呵!怎地你还想砍我不成?都来看呐,捕快杀人啦!!”   “……”顾南枝尴尬到无言。   今天是出门没看黄历吗…这遇上的都是什么人啊……   驻足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顾南枝简直一个头变得两个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眼眶都红了。   “我当是谁,西街柳掌柜家的千金柳云儿?”郁离将气得发抖的顾南枝护在身后,“你爹难道没教过你,县里谁都可以惹,唯独别去招官府吗?”   柳云儿被他冷冽的气场所慑,但还是嘴硬道:“官…官府?我只针对她,又没有跟官府作对,怎么啦?犯法吗?”   “想搬出官府吓唬我们?就算是县令也要对咱们柳大小姐礼让三分!”   “就是就是,你算哪根葱!”   “捕快乃代行官府职能的公差!岂容尔等布衣随意指摘?”总是面带笑意的脸此时绷起冷硬的线条,郁离愠怒地诘问道:“你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仅这一点,就能拿你们到衙门治罪!你以为你那个偷税的爹能保住你吗?”   低沉的嗓音振聋发聩,想通这一关节,围观群众不敢再看,三三两两作鸟兽散。   顾南枝揉揉眼睛,心道这家伙平时油嘴滑舌,关键时候还真靠得住,探出半拉脑袋去看柳云儿的反应。   “我…我……”柳云儿慌了神,咬着下唇不再作声,那两个狗仗人势的姐妹也跟着噤若寒蝉。   “嘿嘿,客官,要买点什么?”此时队伍已排到柳云儿,曹家商铺的小二讨好地打破僵局。   面具后始终有一道眼神盯着她,柳云儿只觉如芒在背,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身后站着的是什么凶神恶煞。   “不,不要了!我们走!”柳云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随着紫色衣裙消失在视野,郁离这才满意笑笑,买了满满一纸袋的米团子。   “尝尝?”   半开的纸袋凑到眼前,清新糯甜的香味一下扑了出来,顾南枝脸上还是挂着明显的委屈情绪,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蔫吧。   “刚才…谢谢你啊。”顾南枝往嘴里塞了两个米团子,“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就有些婴儿肥的小脸此时被米团子塞得满满的,双颊圆圆鼓鼓像只贪吃的仓鼠。   任谁看了都要笑夸一句“可爱”,郁离也不例外,一下就笑开了,没忍住抚了两下顾南枝毛茸茸的头顶,道:“谢什么?倒是你,别太把别人的评价当回事,做自己就好。”   “可是……”   “好啦,没什么可是的,快看,前面那么多人是在干什么?”郁离伸手一指,几米开外搭了个临时台子,下面围坐了三四排人。   “这一套……来头可大了!各位路过的……别错过!!……”   喧闹人声中,隐约可见台上一人正唾沫横飞地展示着什么东西,那边灯火通明,托盘上的物件闪闪发光。   “走!去看看!”顾南枝心生好奇,当下便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率先走了过去。   郁离笑着摇摇头,收好纸袋跟着过去了。 第6章 野兽吃人   走近发现这是一场小型展览会,台上站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正极力讲解着自己带来的“宝贝”。   “我曾祖母在宫里当过宫女,跟着一位当时的娘娘关系极好…你问哪位娘娘?……我哪知道,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没出生呢!”   台下一阵哄笑,气氛轻松活跃,大家都等着听后面的故事。   顾南枝和郁离也寻了空座坐下,那中年男子说话风趣,二人也听了进去。   “只听说那娘娘长得好、脾气好,宠冠六宫,而且对下人极好,我曾祖母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娘娘入宫一直侍奉了十几年,到了出宫的年龄,娘娘替她寻了户好人家,又给了她一套自己的头面首饰充当嫁妆。”   男人端起托盘,稍稍倾斜着展示,道:“瞧瞧,就是这一套了!”   盘里躺着的头面种类齐全,大大小小的头冠簪子共有十多种,除此之外还有一副五指的护甲、三四枚翠玉的扳指等。   顾南枝望着那些精致华美的金钗银篦啧啧称奇,凑在郁离耳边小声说道:“想不到能在这里看到皇家出品的首饰,除了受到赏赐,宫里任何物品流落民间可都是违法的!”   “十有八九是假的。”郁离以气音回答,不等顾南枝询问便解答道:“做工粗糙,反光太亮,估计是贴的金箔,所以才在傍晚天昏时售卖。”   “啊?他也没说要……”   还没等顾南枝说完,台上男人激昂地喊着:“这套首饰曾祖母一直妥善保存着,直到老哥我这一代,本想接着传给我儿子的,可是家里买卖是一年不如一年,唉!”   说到动情处,男人提起衣袖擦了擦眼角,长叹一声接着道:“不得已,为了凑够东山再起的本金,不肖子孙只得将此物变卖,欢迎识货的乡亲出价,五十两银子起拍!”   顾南枝一阵无语,在一众被煽动着竞价的人声中默默离开。   “……你问为什么只有一只手的护甲?嗨,说来惭愧…搬家奔波弄丢了一只!……”   走出很远还能隐约听到那男子的声音。   两人接着又逛,说说笑笑中天已黑透,顾南枝把整条街上各种好玩的、好吃的试了个遍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柳掌柜女儿的?”顾南枝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一句。   郁离一愣,反应很快:“旁边的小丫头说她姓柳,然后看她穿的用的都是上品,县里姓柳的大户就那两家,恰巧全都在西街设铺,我也是信口胡诌诈她的。”   “……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呢。”顾南枝撇嘴,“原来是蒙的啊。”   “有效就行,”郁离将抱着的礼盒往怀里送了送,手上还捏着五六个纸袋,“我说小姑奶奶,咱能回去了不?我的手都要抽筋了……”   顾南枝回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笑出声来。   月光如缎,夜风缱绻,眼前的女孩眉眼舒展,绛色公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丑,反而衬得更加俏皮可爱,清澈明媚的笑容倒映在郁离眼中,令他呼吸微滞、喉头凝涩。   “回,这就回,”顾南枝笑够了,“辛苦你了,跟在寒青君身边的时候是不是没遭过这样的罪?”   “是啊,那时候干的都是处理政务文件的文活儿……”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月上柳梢才回到园中。   顾南枝将买来的吃的玩的分门别类,嘱咐春桃明天给大家分发下去。   等一切收拾完毕,顾南枝躺进床铺已是人定时分,祝米节上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新鲜,耳边犹有喧嚣回响,她有些睡不着。   她定定地望着床架上一角帷幔出神,眼前一幕幕闪过郁离维护她时挡在前面的背影,脸上慢慢烧了起来。   “啊真是的……”顾南枝把头埋进被子,“跟寒青君比还差得远呢……”   面颊绯红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郡主醒了吗?”   “还没…”   门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吧。”   郁离独有的温润嗓音让顾南枝精神一振。   “春桃?什么事?”顾南枝从塌上起身,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到又有事情发生。   “县令老爷找小姐,似乎是很要紧的事。”春桃应声走进屋,上前帮着顾南枝梳洗打扮,“小姐先吃点米糕垫垫肚子?”   “不了不了,”顾南枝穿戴完毕就往外跑,边跑还边拉紧头上马尾的束带,“发生什么事了?”   一出门就看到张撷和郁离站在门外廊下,张撷见她出来连忙拱手见礼。   “哎呀无须多礼,”顾南枝着急地一摆手,“快说快说!”   “郡主,”张撷也不废话,铁青着一张脸切入正题,“又有人被野兽袭击了。”   “什么!”顾南枝惊叫出声。   “何时?何地?”郁离脸色也难看起来,“派去巡山的人呢,可有结果?”   “应是昨天夜里,具体时间还要等仵作验尸。至于地点……”张撷抬头觑了郁离一眼,“奇怪了不是,还是东市后街。”   -   仿佛那日重现,三人再次乘马车匆匆赶到东市,与当日不同的是,周围再无半个百姓围看,此时正是商铺洒扫开张的时辰,却没有一家敢开门迎客。   原因无他,短短几日内接连死了两人,官府再也瞒不住,野兽吃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叫这些东市的商户不得不怕。   “昨天才是祝米节的第一天,”张撷愁容满面,“抓不到野兽,搞砸了祝米节,我这县令也当到头了。”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顾南枝虽对破案信心满满,但故地重游还是觉得后街阴森得可怕。   “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郁离眉头紧锁,“上次出事后县令大人难道没有派人把守此地?”   郁离的声音隐含怒意,同样身为“官府中人”,顾南枝莫名有些悻悻然。   “这……”张撷也是一脸心虚,“祝米节在即,人手都派去维护集市安定了,可能…可能是巡山的人变少了,让这凶兽钻了空子……”   “就这么肯定是野兽?”郁离狐疑地凝视着地上的尸体。   借着初晨的阳光,可辨出死者衣着华贵,开膛破肚得同上次死去的老黑一样不堪入目:胸腹处伤可见骨,内脏被啃食大半,血肉飞溅了一地。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见这种惨状,顾南枝还是非常庆幸早上没吃饭。   “这,这……下官也不敢肯定……”   张撷抹了抹额头的汗,突然动作一滞,不对呀!他一介布衣,我怕他作甚!郡主对他的态度也不多重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郡主的亲戚肯定也是远得没边、无权无势的那种!   想到这里,张撷清清嗓子刚想端一端县令的架子,可看到郁离阴晴不定的眼神不免还是发憷……   见了鬼了!他一个平头百姓,仗着有郡主撑腰,气势足得很哩!   “报案人何在?”张撷只好对着手下使劲。   “大人,您忘了?”吴捕头小心翼翼地拱手上前,“是曹老板的家人报的失踪案,是我领着哥儿几个找遍了全县的街道,才刚在这里发现的曹老板的尸身。”   “噢…瞧我这记性……”张撷黝黑的面庞裂出一丝尬笑,转而又冲着吴捕头呵道,“你们这些饭桶!巡山巡了这多日子,怎么连只畜生都抓不到?今天之内必须给我个交代,不然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吴捕头一脸无辜地领命下去了。   “老黑的尸体现在在哪?”郁离问,“有没有找仵作看过?”   “县衙停尸房,”张撷又开始出汗了,“小宋之前瞧了一眼,说不用看肯定是老虎、豺狼之类的野兽咬的……”   郁离微眯起双眼,玩味地盯着张撷看。   “下官、下官这就去办,”张撷这下看都不敢看他了,“来人啊,把尸体运回衙内,仔细点别碰坏了!我,我这就去找那小子验尸!”   郁离和顾南枝自觉退到一旁把路让开,官府的人呼呼啦啦地上前将尸体抬上担架,两名衙役前后一抻盖好白布,又呼呼啦啦地带着尸体离开返回县衙了。   后街安静下来,空气中遗留淡淡血腥气。   “我一句话没来得及说,”顾南枝揶揄道,“你怎么比我还生气?好像你才是郡主……”   郁离闻言哑然失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在我眼皮子底下接连发生命案,实在是愧对寒青君……幕僚的身份。”   “仵作验尸和衙役巡山都要等结果,”顾南枝遍寻四周无果,无措地看向郁离:“现在怎么办?”   郁离飒拓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郡主敢不敢随我上山?”   “有何不敢?走便是了!”顾南枝也没犹豫,“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凶兽如此猖狂!”走出两步想到什么,又回头补充道,“那你可要跟紧我,来这之后图方便都是佩刀,可没有我使枪使得顺手。”   郁离笑着应声,跟在她身后。   留青山山势平坦,二人从入山口打马上山。 第7章 一团黑影   “这留青山还真是名不副实,”顾南枝松松地拢着缰绳,目光投向山路两旁的树林,“怪不得没人来。”   说是树林还真是抬举了留青山,山坡起伏中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瘦松,离远望去根本遮不住山体外露的怪石黑土,毫无山的美感可言。   “这么贫瘠的山……”郁离骑马并排跟着,“鸟都很少见,会养出能伤人的大型野兽吗?”   经他提醒,顾南枝这才发觉耳边清静得很,鸟雀啁啾、虫鸣声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见此山确是座荒山无疑。   刚行出百米,就看到有官兵把守在山脚,见是县令“特殊对待”的顾南枝,也没多加询问,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过去了。   听守山的衙役说,留青山不大,虽因祝米节调离了不少人,但像这样的入山口均有人日夜换班把守,这几日从未见有人或兽闯关出入,对于野兽二次下山伤人一事他们也是困惑不已,实在想不通那兽是怎么杀人于无形的。   再往山上走,才偶有鸟儿和松鼠在从间扑腾,个个都是怕人的习性,等顾南枝下马查看时早就蹿进更深处了。   不算宽阔的山路渐渐逼仄,终于掩没在杂草乱丛之中。   “没路了。”顾南枝勒起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些白汽,“嘶,好冷,我有点信你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会有野兽呢?”   郁离望着山景没有说话,二人默契地翻身下马。   “刚才守山大哥说,他们三人一队,从山脚开始,间隔几十米分头向山顶搜索,一来一回就要小半天,接连好几天都是如此,别说野兽了,兔子都没发现几只。”顾南枝拨开低矮的树杈就往里钻,“今天接到县令口谕,更是加紧了搜索,说不定咱们还能碰上他们呢。”   “照理说,按这个方法,如果有野兽早抓到了。”郁离顾不得观察山势,帮着顾南枝走进丛中,“郡主小心。”眼疾手快地挡住反弹过来的枝杈。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人?”顾南枝不管不顾地探路前行,“这也不太可能吧……”   顾南枝伸手去抓一处横在半空的“树枝”。   “嘶嘶!”   “啊!蛇!”触手冰凉滑腻,顾南枝吓得一抖,脚下一滑向坡下倒去。   郁离伸手去抓顾南枝的胳膊,可下坠的力量带着他一个趔趄,混乱中二人滚下山坡。   好在,那蛇无毒,受到惊扰便爬走了。   万幸,留青山上石头遍地,他们跌落的小山坡却是难得的平坦缓势,除了一些擦伤之外,二人性命无虞。   “哎唷…”顾南枝第一个从地上坐起来,“完了,这是哪啊,咱们不会在山里迷路吧?”   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的郁离都要被气笑了,他们是从山坡上滚下来了好不好!弄不好就是一个头破血流!没伤没残已经是神仙保佑了,这妮子最担心的居然是迷不迷路?   “郁离?”顾南枝拍拍尘土走向他,“你没事吧?”   “托郡主的福,还活着呢。”郁离没好气地靠着树干,“郡主武功高强、福大命大,从山上摔下来也能毫发无伤……”   “嘻嘻,运气好罢了。”顾南枝没听出郁离语气里的揶揄,甚至还颇为没心没肺地笑了。   “能站起来吗?”顾南枝活动了下四肢,竟是一点扭伤都没有,不过是得益于自幼习武练就一副耐摔耐打的身子骨。   “能……嘶。”   郁离一个字还没说完就疼得倒抽一口气,刚想动作左脚脚腕就针扎似的疼,应该是崴了脚了。   头脑灵活不假,身子竟比我一个郡主还要娇贵!   “来,我扶你起来,看看从哪能上去。”顾南枝心底偷笑面上却是不显,“山上有的是巡山的人,守山大哥也知道咱们进山了,山里也没有野兽,别怕。”   “……冒犯了。”郁离就算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只得在顾南枝的搀扶下站起来,全身重量压在右腿,看上去像只落魄的独脚鸡。   “…………怎么我受伤郡主这么高兴吗……”   “噗,没有,只是在想你一个大男人比我还脆弱,有点想笑。”   “……”   不知名的小山谷中,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手拄刀作拐,另一只手克制有礼地虚搭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两人衣衫均有破损,男人脸上的面具也歪到一边,露出一张恨恨磨牙的俊脸来。   二人一边走一边呼喊,寄希望于附近有巡山的衙役发现他们。   直到郁离眼尖地瞅着一处山壁不动了。   “怎么停下了?”顾南枝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声音轻快得不像落难,更像是外出郊游。   “去那儿看看。”郁离遥遥一指,顾南枝没看出什么端倪,但还是扶着郁离向他说的地方挪去。   山壁上爬满干枯扭曲的藤蔓,与这满目疮痍的留青山相得益彰。   郁离艰难地挪到跟前,腾出手按了按面前大片的藤蔓。   簌簌!   “呸……咳…咳!”顾南枝忙挥手散尘,“咳!你故意的?你不是在报复我吧?!”   死去的植物抖落下不少灰尘,兜头落了两人一头一脸。   “哈哈哈,草民不敢。”郁离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轻笑出声,心道多多少少有一点吧。   迎面吹来丝丝缕缕带着潮湿气味的风。   郁离一把拉开藤蔓,一团黑影猛地冲了出来,将没有防备的顾南枝撞到在地!   “哎哟!!”顾南枝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什么东西!你看清了吗?”   郁离想追但腿脚不便,焦急地目送着那团影子冲进树林。   “顾姑娘——郁公子——?你们没事吧?”   一个戴着官帽的脑袋从二人先前站着的山坡上探出头来。   “快!发现野兽了!朝西北方向去了!快追!”郁离急急指向黑影逃窜的方向。   “是!!”坡上的捕快迅速拉响信号弹,高声呼喊着同伴过来。   随着四周山林里人声渐起,郁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瘸一拐地朝地上的顾南枝伸出手。   “郡主没事吧?”   其实顾南枝摔得屁股生疼,硬是挤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我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脚一会儿怎么骑马吧。”   在郁离转头的瞬间,顾南枝赶紧揉了揉摔疼的部位。   “怪不得他们搜山搜了这多日子找不到,”待从地上拉起顾南枝,郁离转身挪向山壁,“原来藏在这隐蔽的山洞里。”   你是怎么知道这有山洞的?   顾南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甘心每次都要靠郁离答疑解惑,既然选择了断案明辨这条路,就非得自己琢磨出门道不可。   于是倔强地绷起小脸,学着郁离的样子细细观察四周。   静下心环视四周,顾南枝果然有了发现:这里隐蔽背阴,山坡顶上树丛密集,是处天然的藏身之地,山洞边上难得没有乱石挡路,多是些柔软的草藤植物,与留青山的苍凉大相径庭。   难道,会是人为?   顾南枝弯腰看向地面,除了她和郁离的脚印外,还有不少像是被抹平的痕迹!   野兽会在山中掩藏自己的行踪吗?顾南枝认真回想起来,虽然事发突然没能看清,但撞倒自己的黑影更像是一个直立行走的人形!   郁离拨开枯藤,一个两尺见宽的洞口显现眼前,洞里向外倒灌出阴凉的风,顾南枝悟了,是靠近洞口感知到吹出的冷风暴露了山洞的存在。   “郡主身上带没带着火折子?”郁离将藤条拧成两股一左一右固定住,为的是方便进人查看,“洞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顾南枝走到洞口另一边摸出火折子吹亮,“不怕里面还有野兽?”   郁离勾唇一笑,故意说道:“郡主不是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人了吗,既然是人,又何怕之有呢?”   顾南枝白了他一眼,举着火折子就要往洞里进。   “等等,”郁离虚虚拦下她,眯着眼睛看向洞壁辨认,“那里是不是可以点亮?”   顾南枝留意着脚下走了过去,果然发现石壁上斜插着什么东西,借着火折子点亮后发现竟是一根半焦的火把。   火光融融,一下照亮了漆黑的洞穴。   “这……!”山洞不大一眼便望到了头,顾南枝看着洞内陈设大为吃惊。   郁离也跟了进来,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过石凳石桌、干草堆和最深处的石床,地上残留着不少血迹,散落着野果和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残骸。   “这这这,他不会是传说中的‘野人’吧?!”顾南枝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人就是人,怎会有什么‘野人’!”说是这么说,但如今民风开化,郁离怎么也想不通此人甘于茹毛饮血过活的原因。   郁离小心绕过地上杂物,又在墙角发现了几样石斧石镐,之后再无新的发现。   -   巡山的捕快还算机灵,忙着围捕野人不忘跟外界通报,等张撷带人把两个倒霉蛋救上来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郁公子,请吧。”   “是啊郁公子,还扭捏什么呢,请吧?”忍笑不易,顾南枝捂着嘴几乎要笑出眼泪。   郁离抿着嘴不说话,僵硬地扑上一个宽厚的后背。   山路崎岖车马难行,距离马车还有一段路,而郁离的脚伤愈发严重,疼痛难忍不说,一截脚腕肿的像发面馒头,不得已,张撷命手下一个壮实的捕快背他一程。   “这位爷,抓紧了!”   高胖的捕快力气很足,稳稳托住了郁离腿根,背着他轻松站起。   郁离再不愿与陌生人肌肤接触也无法,随着动作起伏忙不迭搂上那捕快粗实脖颈。   素来白净的脸庞此时沾满草灰,又因情形尴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郁公子,抓紧了啊,别再摔着您叻!”顾南枝笑得肚子疼。   真不怪郡主幸灾乐祸,实在是此人平日里总是端得一副洞悉一切的架子,每每看他吃瘪都有一种别样的滑稽感。   郁离虽觉难堪,但也不会因此记恨上小丫头,硬是咬牙扯出笑意,一字一顿道:“多,谢,郡,主,关,心……”   在一行人的欢声笑语中,郁离顶着一脑门子国仇家恨被“放”进马车。   “大人——大人——”   兴奋的喊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灰扑扑的人影连滚带爬地靠近,口中高喊:“县令大人——野人,我们抓到野人了!” 第8章 另有其人   “哟,又见面了,”宋柏左右摆弄着病患架起的脚腕,“怎么每次见面你都‘挂彩’啊,怕不是个病秧子?”   “……我是受伤,又不是容易生病,”郁离疼得冷汗直流,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怎能算是病秧子?……嘶,轻点轻点……”   “嗯,骨头没事儿,”宋柏终于放过他了,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药膏,边敷边念叨:“伤筋动骨一百天,近期多休息少走动……”   宋柏见他明显没把医嘱放在心上,缠绷带的动作“不小心”重了点,立马引得塌上的男人痛得一抖。   “你小子……”   “你们那案子我知道,刚开始以为是野兽,没成想抓到的是野人,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山上还有野人,”宋柏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要没有你的帮忙,我看那劳什子郡主一辈子也发现不了野人,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别仗着年纪小就口无遮拦,”郁离莫名有些不快,“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你都没和她共事过,怎能开口否定她的能力呢?”   “是她先瞧不起我的!”宋柏急了,“她第一次见我时,看我的眼神和那些笨蛋大人一样,我就是不喜欢她!”   “你还挺记仇,”郁离失笑,“那她不是也跟你道歉了,她昨天上街买的吃的玩的你不是也有份?”   宋柏低头绞着衣摆不说话,半天喏喏一句:“我,我……整个县衙,就只有你们俩能好好听我说话,别人都把我当小孩,我怼他们怼惯了,不自觉就……”   郁离拍拍他肩膀,耐心宽慰道:“宋柏,懂得保护自己是好事,但锋芒也要以合适的方式用在合适的地方。”   宋柏一脸崇拜地点点头。   “现在能放我走了吗?”郁离见宋柏迟迟未走,一下看穿了他的意图。   “不能,”宋柏脱口而出,“顾南枝走前特意嘱咐我,让我看着你养伤,那边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如果我非要走呢?”   “那我就只能把锋芒用在合适的地方了呗,”宋柏松松扣住郁离打着绷带的脚腕,坏笑着露出一点虎牙,“是你教我的。”   “…………”郁离认命般躺了回去,感受着患处传来的压力不再乱动。   -   另一边,换了身衣服、收拾干净的顾南枝火速抵达县衙大门,后堂隐约传来阵阵嘶吼,凄厉的哀嚎响彻整座落梅县府衙。   “郡…咳,顾捕快,快随我来。”张撷趁这功夫命人将关着野人的笼子安置在后堂,自己则候在门口等待郡主的到来。   顾南枝飞快一颔首,跟着他一路小跑赶往后堂,一路上幻想着野人的庐山真面目到底是个什么样。   很快,咆哮声在耳中放大,顾南枝看到后堂庭院中央围着好几圈府兵。   “都精神着点!如有异动,无需手软!”张撷一挥手,众兵为他们让出缺口,但手中尖枪始终对着笼子。   “呜…呜……”   见有人靠近,野人警觉地弓着背,四肢着地宛如一头真正的野兽。   张撷怕得不行,站定在铁笼两步开外,说什么不肯近前查看。   “你们散开一点,笼子锁着呢!”顾南枝嫌人多挡光看不真切,张撷只得下令照做。   “我不会伤害你的,能听懂我说的话吗?”顾南枝试探着开口。   可那野人只是趴伏在地,呲着一口黄牙不停低吼,浑身披满黑毛微微颤抖,头发胡子脏乱成一团,若不是分明的五指和面部露出的五官轮廓,离远看去还真容易错看成黑熊!   “您…您小心着点啊……!”张撷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顾南枝绕着笼子踱步,笼内的野人紧张地原地打转,猩红的眼睛始终瞪着顾南枝的身影。   “吼!!”   野人终于被激怒,一跃而起扑向顾南枝却被铁栅所阻,撞得笼上缠着的铁链哗啦作响。   围着的卫士神经紧绷,见状齐齐提枪/刺向野人!   “哎,别!”顾南枝还没观察完,怕他们伤着重要的“人证”,忙抽刀格挡。   武技精湛的身子反应极快,顾南枝在几柄枪杆之间腾挪辗转,刀挑脚踢将卫士们没有技巧的前刺悉数挡下,笼内野人受到惊吓,再次卧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不通人言,丧失人智,野性如斯,还能称作“人”吗?   一番观察下来,就算对野人奇观仍有疑问,顾南枝却不得不承认,眼前染血的尖爪、毛发上残留的新鲜肉沫,再加上山洞内发现的具备杀伤力的器具,无一不将此案的最大嫌疑指向野人。   “你们!!”张撷被眼前电光火石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我…我……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无碍无碍,弟兄们过于紧张罢了,”顾南枝没事人一样走回张撷身边,“我想此案已经有结论了。”   “郡主,是不是可以结案了?”张撷喜上眉梢,低声询问道。   “……嗯…这所谓野人确有作案能力,凶案现场近山也方便野人伤人跑路……只是……”   顾南枝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但张撷已经这般宣布:“东市后街连环杀人案已结!凶手是藏于留青山上的野人,我想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野人以生骨血肉为食,山上食物稀缺,一次偶然下山让他碰上了巡街的老黑,尝到了吃人的甜头,过了几天又下山作案,捕食了曹老板,这才酿成了两具残尸的惨祸!”   “如今将其抓捕归案,即刻关入衙内大牢,待我奏明上封,尽快斩首示众!以平落梅县境内野人伤人之忧!”   “可……”   顾南枝还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在掌声和叫好声中沉默下来。   “郡主,我也是没办法了,”张撷随顾南枝退到廊下,“东市停了整整一天,县里人心惶惶,已经有人建议叫停祝米节了,”张撷面露难色地摇头,“祝米节是万万不能停的,所幸真的抓到野人,这凶手就算不是他,那也得是他了。”   顾南枝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出了衙门。   街上酒楼饭馆飘香,顾南枝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此刻放松下来才发觉腹中空虚得厉害。   残阳西垂,正是一天里最温馨的时刻,顾南枝走在回家路上再次陷入深思——   如果说野人下山伤人是因为山上食物短缺,那他为何只吃内脏?为何不将尸体搬回洞中吃掉其余部位?   顾南枝怎么也想不通,但现在除了野人也找不出别的嫌疑人,张撷的做法又不无道理,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小园。   “小姐回来啦!饿坏了吧?饭食都准备好了,”刚一进门,春桃就贴心地帮她卸下佩刀,“公子和宋柏都等着您呐。”   “啊?哦。”顾南枝讷讷回神,加紧脚步往里走。   春桃见她气势汹汹还以为是饿得狠了,实际上是经她提醒,顾南枝终于想起园内还有这么个能派上用场的人物,火急火燎地去求解。   “郡主!怎么说?”   见顾南枝进门,郁离千分激动地站起来,万分激动地坐回去——他忘了自己受伤的左脚正搭在铺了软垫的矮凳上,要不是宋柏及时扶住他,定要摔个人仰马翻伤上加伤!   “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啊?”顾南枝还沉浸在先前的困扰里,“结案了啊,还能怎么说?”   郁离呲牙咧嘴地等待痛感消失,艰难说道:“郡主,郡主也觉得事情还有蹊跷吧?……如果你赞同凶手是野人就不会是这副神情了。”   “是啊…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顾南枝眼眸低垂,小口小口地嘬着茶水,“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张撷说得没错,为了祝米节,须得尽快抓到凶手。”   “身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遇到如此恶劣的连环凶杀案,竟然稀里糊涂草草结案,这种做法……真是不敢苟同。”   “不是这样的!”一直旁听的宋柏抗议出声,“县令大人他人很好,平时一直很照顾我……”   “我知道,但是不冲突,”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在官场泡久了,凡事追求效率和利益在所难免,在他们看来,案情的真相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也不相信!”宋柏浓眉倒竖,茶色面颊透出潮红,“好!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就赌凶手是野人,你输了就要给我和张大人道歉!”   “好啊,那你要帮我验尸,”郁离用小指勾住宋柏伸过来的小指,“吃完饭咱们就去县衙,不过我现在就能证明野人不是凶手。”   “是不是因为,如果是野人干的,他会把尸身搬回山洞充当储备?”顾南枝急急说出心中所想。   “只是其一。”郁离端起饭碗提醒道,“先吃饭吧,快凉了。”   “还有呢?”顾南枝追问。   “还有时机不对,如果说打更人老黑情有可原,但第二名死者曹老板根本没有去后街的理由!”郁离目光灼灼,“所以我敢断定,凶手根本不是什么野人,而是一个足够狡猾的正常人!”   顾南枝当即如醍醐灌顶,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宋柏也是一脸震撼,三人接着各怀考量地吃完了这顿无言的晚饭。 第9章 人心难测   三人讪讪地走下台阶,任谁都不能接受吃了闭门羹这个事实。   天光昏暗,两名衙役搭梯点亮檐下挂着的灯笼,柔和的烛光盈盈绕绕,顾南枝回头望去,匾额上“落梅府衙”四个大字落在眼中竟有些刺痛。   一炷香前,郁离带着顾南枝、宋柏来到衙门,若在平时,这三人中的谁都能在这官府重地自由出入,可现下一同前来竟被守卫拒之门外……   “不行!”门缝里一名守卫死死扣着大门,“这都什么时辰了,县令大人早就回家了,要报案等明天吧!”   “我不是来报案的,我是来查案的!”顾南枝上前跟他对峙,“我,顾南枝!你不认得?我也是衙里的捕快,为什么不能进?”   守卫迟疑地盯了她半晌,粗着嗓子道:“俺是新来的,不认识你,你说你是捕快,你的公服呢?俺还从来没见过女的当捕快哩……”   顾南枝哑口无言,她的公服在滚下山坡时划坏了,回来就让春桃拿去缝好洗了,自己则换上一身便衣短打跑前跑后,没成想竟因这个被“自家兄弟”拦下了。   “这是我的腰牌,”顾南枝掏出腰牌递给他,“可以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麻烦这位大哥放我们进去,公务紧急耽误不得啊!”   那耿直的汉子接过腰牌仔细辨认起来,顾南枝急得直跺脚,一叠声地催他把门打开。   “这腰牌倒是不假,那我放……”守卫将腰牌递还,说着就要拉开大门。   “呆子!你干什么?!”厚重的门板仅挪动半寸就停了,“大人有令,打今儿个起,到处死人犯那天,除了平民报案之外不准任何人踏进县衙半步,你忘了吗?”   “可,可她有腰牌!”正说着话就被挤到一旁。   “假的骗人的!”门缝里出现了另一名守卫,他一来就呵止了开门的动作,转而谄媚地冲着顾南枝他们笑,“诸位,不好意思,咱们也是听的上头的命令,就别为难哥们儿了。”   不等顾南枝回话,砰的一声将大门合拢落栓。   “喂!你什么意思啊??”顾南枝气不打一处来,攥拳就要砸门,“你开门!把话说清楚……”   “还是算了,”郁离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滴下水来,“没有张撷的命令他们不敢这样,张撷摆明不想我们接着查下去,好肆无顾忌地把罪行都推到野人头上!宋兄弟,你可看清了?”   宋柏性子倔强反骨,但也不是讲不通道理,在亲眼见识到县令的手段后也是一脸迷茫,咬了咬下唇不再为张撷辩驳。   “难道就这么算了?!”顾南枝气极,大有当场拆了公堂的架势,“可恶的张撷,白天装相晚上翻脸,真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郁离好言好语劝了半晌,顾南枝才同意打道回府从长计议。   回去的路上三人一言不发,直到一同围坐在客房圆桌旁,还是宋柏率先打破良久的沉默,对着端茶进来的春桃道了声谢。   春桃识趣地离开房间,轻手利脚地合门关窗。   “必须验尸,”郁离沉声开口,“现场我们都去看过,凶手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只能依靠尸体作为本案的突破口了。”   郁离回想着今天发生之事的每一处细节,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忙道:“对了宋柏,我们今早进山前张撷说过要找你验尸,那时你可有什么发现?”   “啊?”宋柏懵然抬头,“县令大人他……未曾找过我啊?”   “什么?”顾南枝顿感不妙,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那时并没抓到野人,张撷没理由不验尸的啊!”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郁离双手撑桌交握,左手拇指轻轻拨弄着右手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宋柏夹在中间有些无措,偷眼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落针可闻,时间仿佛凝固。   顾南枝心里乱极了,在父兄庇护下长大的她在尔虞我诈方面简直就是一匹素帛,这下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人心难测”。   没过多久郁离便有了对策,这才发现小郡主的脸色愈发消沉,就差把“委屈”两个字顶在头上了。   “郡主莫急,此事并非无解。”郁离赶紧劝慰,声音轻柔得一塌糊涂,生怕惹落了蓄在眼窝里的“小珍珠”。   顾南枝赶忙朝他望去,眸光重新盛满希冀。   “快说快说!”宋柏也跟着竖起耳朵。   “死人的路走不通,我们还可以从活人下手,”顶着两束格外热切的目光,郁离坦然笑道:“明日一早,去查查这个曹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从被害人的身份入手,一定还能收获新线索!   顾南枝一下豁然开朗,重打精神跟着郁离商议明日行程,而小宋柏不懂断案,被晾在旁边一知半解地听着,顾南枝直到口干舌燥端杯喝水时才想起他。   “咦,你怎么还在?”   “我,我为什么不能在!”宋柏一愣,理不直气却壮地驳道:“我也想查明真相,万一…万一张大人是有什么苦衷呢?我怕你们两个外乡人会有失公允,我,我监督你们!不行吗?!”   看他淳朴可爱,顾南枝和郁离对视一眼,而后没什么形象地大笑开来。   “你们!笑什么笑!”宋柏的脸又红了几个度,“笑笑笑,你们笑吧我走了,告辞!”   话虽如此,宋柏却在转身瞬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笑声中不掺半点杂质,满满都是友善的情谊。   “喂阿柏!记得明天早些过来!”顾南枝跟到门口,冲着宋柏的背影喊道。   终于,脾气古怪的“刺头”小子在此刻遇到了可以互道昵称的同伴。   宋柏脚下一绊,别扭地不肯回头,扯着嗓子一句“啰嗦”,朝大门方向跑远了。   “阿柏?郡主对待少年人……真是格外亲善啊。”郁离一瘸一拐地踱到顾南枝身边。   “我生得晚,家里族里都没有比我年纪小的,”顾南枝目送着宋柏离去,“阿柏和我想象中的弟弟一模一样,嘴毒心善、虎头虎脑,总是忍不住待他亲厚些。”   “倒是你,认识这么久了,还没问过你名字是哪两个字?”顾南枝歪头看向身边长身玉立的男人。   “‘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的郁离。”郁离莞尔。   “啊?”顾南枝看上去有些惊讶,“噢,原来是这个‘郁离’…”   “那郡主以为……?”   “还以为是水果品种呢,”顾南枝摆摆手转身就走,“我回了,你也早些安歇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呢,玉梨儿。”   话末,从少女舌尖滚出一个俏皮的儿化音。   莫名被起了外号郁离也不生气,一扯嘴角勾出无奈的笑,边拱手恭送边道:“遵命,郡主夜安好眠,恕草民有伤在身不便相送…”   “安了个安——”   夜风将顾南枝故意拖长的尾音送进郁离心坎,痒痒的像是有奶猫爪子在挠。   -   翌日,宋柏的身影早早出现在园中,正百无聊赖地数着庭下种着的兰花。   伴随着轰隆隆的滚轮声,顾南枝推着郁离一路冲刺到跟前。   宋柏抬头,毫不留情地指着轮椅里的郁离笑弯了腰:“哈哈哈哈!瞧你那娇弱不能自理的丑样子!”   郁离被先前几个急弯吓得心脏狂噪,维持面上皮笑肉不笑已用尽全部精力,只赏了宋柏一记凉飕飕的眼刀。   “阿柏早啊,吃过了没?”顾南枝笑眯眯问道。   “嗯,吃过了的,出,出发吧。”宋柏显然对这么亲昵的称呼不大习惯,微红着脸乖乖应下。   郁离注意到他的羞赧,立马凉凉回击:“阿柏害羞了?也是,郡主天人之姿,阿柏会害羞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准叫我阿柏!!”宋柏一下炸毛。   “东朝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许?”郁离躲闪着宋柏恼羞挥下来的拳头,“阿柏~阿柏~”   “你……!”   “哎呀都别闹了!”顾南枝几次差点握不住轮椅推手,终是不堪其扰地嗔道,“你年长阿柏这许多,欺负他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小爷今年束发,五年后便可加冠,不是孩子了!”宋柏梗着脖子叫道。   “年长又如何?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郁离故意学着少年人稚气未脱的声调气他。   “你你你,你这狐狸!不准学我!!!”   “怎的?青天白日之下你还想打人不成?”   随即打响第二轮“唇枪舌战”,顾南枝劝说无果,只好哭笑不得地由着他们。   直到县中最大的迎宾客栈出现在视野,郁离和宋柏齐齐噤声,同顾南枝一起走到近前。   “三位客官,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顾南枝听从郁离建议便衣出行,刚到门口便有店小二上前接待。   “想跟你打听个人,是不是有个曹姓……”   “去去去,要打听一边儿打听去!没看老子忙着呢,别捣乱!”那小二一甩白抹布就要撵人。   顾南枝眼疾手快地捂住宋柏的嘴,将一连串的“问候”话语扼杀在萌芽中。   “小二哥,先别急!”好在郁离早有准备,反手扣着一两碎银塞进他手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贪财的小厮瞬间变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嘿嘿,这位爷,您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宋柏翻了一个白眼,不去看那两张堆满假笑的人面。   “祝米节期间,贵店是否住了一位姓曹的富商?”   “姓曹?有啊!”店小二想都没想就答道,“茵州…啊不,也可能是全国,最大的粮商,曹升泰曹老板!”   “像曹老板这样的贵人,吃穿用度不比当官的差,年年祝米节都在咱们迎宾客栈下榻,足可见咱们客栈的规格和品质……!”店小二也不含糊,不等郁离细问,自己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第10章 法场闹剧   一番口舌听得宋柏昏昏欲睡,顾南枝也是云里雾里。   店小二相关的不相关的说了个痛快,也不管是不是忙时了,最后被个胖掌柜提溜着耳朵拽走了。   “走,去找曹夫人。”只有郁离依旧游刃有余,抽出手杖撑地,起身就往客栈里走。   “啊……好像是提过一嘴曹夫人住在天字一号房,”顾南枝费劲回想,“不过,看样子这店小二好像并不知道曹老板已经死了?”   “嘘,慎言,”郁离警惕地四周探看,压低了声音:“应该是张撷有意而为,野兽伤人的消息瞒不住,受害者的身份还是有必要遮一遮的。”   “为什么?”宋柏问。   “茵州多粮,经商卖米者甚多,曹升泰一人就把持着将近一半的粮店,如今客死落梅县,商海势力震荡,引起轩然大波不是落梅县能吃得消的。”   店小二还真没王婆卖瓜,这迎宾客栈又大又豪华,就连迎来送往的杂役都打扮得干净利索。   说话间三人穿过大堂,一路打听一路上楼,终于站在一扇雕花大门前,旁边挂着的精致木牌上书“天字一号”。   顾南枝刚想敲门,不料门内恰好有人推门而出。   “你们…是?”门后站着位雍容的少妇,见门口杵着三个不速之客,略显憔悴的面庞透出些许讶异。   “您就是曹夫人吧?我是本县捕快顾南枝,这二位是我的助手,郁离,宋柏,”顾南枝亮出腰牌,“为曹老板失踪一案而来,有些事想跟夫人了解下。”   “好,好!”曹夫人激动地拉过顾南枝的手,“终于盼来了,来,进屋说!”   四人绕过屏风,门口正对几张梨木镌花椅,曹夫人与顾南枝对坐上位,郁离带着宋柏分坐下首。   “不愧是‘天字一号’,也只这样才配得上曹老板人中龙凤!”奉承的话郁离张口就来,趁机环顾时,发现仅入门会客厅就宽敞得不像话,就更遑论这间房的整体面积了。   “郁公子过奖了,”曹夫人抿出一点笑意,“来人,看茶!”   几名婢女自幔帐后袅娜而出,为在座众人斟满香茶。   宋柏瞪圆了眼珠,不知是吃惊于富人家连奴婢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还是对外出住店也要女仆相随的做派感到新鲜。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请夫人把曹老板失踪前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顾南枝语带三分威严,引得郁离弯唇侧目。   “妾身跟着外子约莫七、八日前来到落梅县,往年也都是这个时候过来,为的是赶在节前布置集会上的临时商铺,顺带参加些聚会晚宴。”   曹夫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之态,素手托起茶盏呷了口茶,继续说道:   “直到前日那天,白日里一切如常,可刚用过晚饭,外子就一直催促我们这些随行家眷早些安睡,拗他不过便照做了,”   “谁知起夜时发现身侧空空,守夜的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爷何时去哪作甚一问三不知,夜深人静的,妾身没多想便接着睡了,”   “等到昨日早上醒来,发现他仍未归来,落梅县到底是外地,且祝米节期间鱼龙混杂,妾身担心会出意外就报了官,官家让回去等消息,可妾身枯等一天无人传唤,现下终于等到几位大人,怎么样?找到外子了吗?”   曹夫人眼中满是期待,眼下泛着明显的乌青。   “呃……”   顾南枝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但又顾忌着张撷瞒下曹升泰死讯定有内情,不敢随意吐露,一时间犯了难。   “夫人莫急,我等同僚正尽全力全城搜寻中,若有消息定会来报,”郁离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在下仍有不明之处,劳烦夫人不吝解答!”   “三位贵客为外子的事劳心费力,妾身岂敢隐瞒?公子但问无妨。”   “请问夫人,曹老板前天晚上出门前,就算是跟您也没有透露一二?”   曹夫人眼眸低垂,轻轻摇头叹息:“不曾。”   “曹老板在落梅县可有相识的朋友?或者有本地的朋友一同前来?”   “从没听他提起过,许是没有?”曹夫人迟疑片刻似在思考,“说来惭愧,我家车队声势浩大,每年参加都需劳动大量人力物力,已是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他人同行,外子素有傲气,更是不屑与同县的小商户一路。”   这下轮到郁离怔愣了,不甘心地再次发问:“那……冒昧问一句,曹家粮店此行与前几年有什么不同的目的吗?嗯…比如与土地主商议新品种定价之类的事宜?”   曹夫人先是促狭地笑了,看上去有些难为情,才道:“…生意上的事,外子从不带回家中,妾身也不会过问……”   郁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顾南枝和宋柏也都一脸失望。   “多谢夫人,我等就不叨扰了,如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前来相告!”郁离很快重拾礼貌的笑容,站起身带着顾南枝二人告辞。   “麻烦各位费心了!”曹夫人礼数周到,一路将他们送出门出。   “夫人留步,我等告辞。”顾南枝一抱拳,灰溜溜地引二人离去。   不同于来时的踌躇志满,站在街头的三人此刻有些束手无策,微凉的晨风拂过耳畔,甚至连同郁离在内,他们的头脑皆是一片混沌。   “杀野人咯!杀野人咯!快去看啊!”   正当郁离试图理顺思路时,不知谁在街上喊了一声,顿时有大批好奇的百姓朝一个方向涌去。   “哎,这位小哥,请问发生什么事了?”顾南枝一把拦下路人。   “山上抓到野人了!官府发公告说午时三刻当街斩首示众,这不快到时间了,大家都想看看野人长什么样呢!”   这句话落在顾南枝耳中不亚于旱地惊雷。   “不行!!案情查清之前,我决不允许有人动用极刑!”顾南枝一转轮椅,将推手送到宋柏手中,“阿柏你慢慢推他过来,我先走一步!”   “郡主——!”   “阿姐——!”   顾南枝不等二人回话风一样掠了出去,脚尖轻点翻身上瓦,以最快速度向着人流汇集处奔去,玄衣黑发的身形轻盈得像只檐下燕。   “阿姐?”郁离重复着宋柏的称呼回头看他,“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敢跟先帝亲封的清和郡主攀附关系?”   “坐好你的轮椅吧!”宋柏猛地启动,惯性之下郁离赶忙坐正,“要不是阿姐交待我才懒得理你!”   -   街市口,人头攒动,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野人出场。   中间空地已搭好简易的发令台,手持钢刀的衙役侍立在侧,场下还有无数横枪在前的兵卒维持人群秩序。   落梅县令张撷款步而出,径直走向主位落座,身后跟着其他文职官员。   “大人,时辰到了。”   头顶阳光炽烈,张撷微微颔首,从容一揽袍袖,起身朝案上签筒探出手去——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张撷小臂!   张撷大惊,慌忙望去,对上了顾南枝愤怒的双眼。   “来者何人?敢对县令大人不敬……”   “无碍!无碍!”张撷忙不迭阻止典史声张,“这是衙里捕快,自己人!”   “自己人?张大人如此行事,可还当我是自己人?”顾南枝狠狠一振,将张撷推回座位。   “放肆!!你……”典史王恩向来以张撷马首是瞻,见小小捕快不把一县之令放在眼里更是气极,伸手就要拿下顾南枝。   “住手!!”张撷顾不得自己面子受损,手忙脚乱地安抚住共事多年的典史,“事出有因,事出有因……不碍事……”   “停止行刑,将野人带回。”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老王!老王,别别…!”张撷几乎摁不住王恩,但又不能放任他对郡主无理,乌纱官帽下冷汗津津。   “咳,顾…顾捕快,恕难从命,”张撷试探地说道,“本官说过,此案已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您,您又有什么理由非要保着这来路不明的野人呢?他,他野性难驯,留在县里始终是个隐患啊……”   张撷在赌,赌她会知难而退,怎么说他也是朝廷钦封的地方官,就算真的起了冲突也尚可辩驳。   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相处张撷发现,顾南枝平易近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就事论事以理服人,从没有一次动用郡主的身份走捷径,万一这次也……   “好,你说野人是凶手,那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逻辑通顺毫无漏洞,我甘领搅乱法场之罪,可如果你答不上来,就要把野人送回衙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顾南枝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喙的气场摄得近前两人呆在原地。   “第二位死者是远近有名的富商,案发现场没有半点拖拽搬运的痕迹,我来问你!他为什么夤夜来到此地?据我所知,东市后街平时根本无人踏足!”   “他,他或许是想上山?”王恩下意识顺着问话答道。   “你也会在半夜上山吗?做什么?自寻死路吗?”这种毫无道理的乱猜无异于火上浇油,顾南枝一改常态讥讽出声。   张撷抹了一把头上冷汗,自知她的问话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理亏之下决定不与盛怒的郡主正面冲突,来日方长再想办法才是上策!   “你!!”王恩被噎得满脸通红,留意到周围百姓议论声起,附在张撷耳边:“大人,不如先唤卫士拿下这女子,若她身份不同日后再赔礼便是了,时辰已到不可再拖了……”   顾南枝面上勾起不屑的笑,一副“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的挑衅表情。   可圆滑如张撷是万万不敢的,一闭眼咬牙宣布道:“来人啊!此案仍有蹊跷,中止行刑,收队回府!”   “啊?大人?”王恩满脸不信,怎么也想不通堂堂县令为何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拿捏?   “我在县衙等你,”顾南枝怒意稍缓,盯着张撷窘迫的脸道:“张大人,你最好在路上就能想好与我解释的说辞。”   说完,顾南枝从这场闹剧中抽身而去,剩下张撷和不明真相的王恩牵头收拾残局。 第11章 老实交代   少年的力气终归有限,笨重的轮椅推起来相当吃力,更别说还要加上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等到终于来到街口时,却被人告知行刑取消了,人群扫兴地四散一空,徒留几名衙役收拾着琐碎物件。   “……呼…呼…”   “我说我能走,你还死活不让。”   “…多,多嘴,你脚伤未愈,我不能,呼,我不能自砸招牌…”   “……死要面子活受罪。”   来人正是小仵作宋柏和“闲人”郁离。   “…要你管!”宋柏喘着粗气,粗布衣服被汗水沾得微微潮湿,“那现在怎么办?去哪找阿姐?”   “县衙。”郁离眺望着衙役收队的方向答道,“郡主很聪明,没有当众挑破让张撷下不来台,张撷肯定能明白郡主的好意,冲这一点就够他心怀感念的了。”   尽管双臂隐隐酸痛,宋柏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动轮椅,好在余下路程不远,石板路也平坦起来。   “他这种人做事不会做绝,就算在背后使绊子也肯定留有余地,估计现在正跟郡主倒苦水呢,就看郡主信不信了。”   宋柏琢磨着郁离的话,半天憋出一句:“……就算张大人心思不纯,那肯定是为百姓着想情有可原,我看,你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人……”   “嘿你这小子,我招你惹你了?!”郁离不气反笑,“也是,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自然不比你‘阿姐’人心所向啊——”   “你!……”   “少说两句吧,”郁离轻笑着打断他,“留着力气推车,晚上让小厨房给你弄烧鸡。”   “我要吃松鼠桂鱼!”   “好好好,都依你。”   郁离心道阿姐还真不是白叫的,爱吃的东西都一个样。   宋柏也不再言语,使出吃奶的劲推着走过最后的街道。   -   这光天化日的,好端端关着大门作甚?路人经过衙门不免嘀咕上几句。   无关人员有所不知很正常,谁能想到一门之隔的公堂大殿上正演着一出苦情戏呢?   戏中主角竟是落梅百姓的衣食父母,县令张撷。   县令这个官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大,官职不高,晋升虽难却也不无可能;说不小,掌管一县各事,但也需劳心劳神、尽心尽力。   人往高处走,张撷也不例外,他如今年仅三十有六就当上了县令,再加上他心思活络,有朝一日进禄加官并不算痴言。   “说够了没?”顾南枝大喇喇坐在太师椅里,索然无味地看向堂下。   下站者正是张撷,他正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以及维护一县之治有多么不易。   好在郁离提前跟她分析过张撷的动机,不然搁以前的顾南枝,现在怕是已经同情心泛滥了!   张撷尴尬地掏出手帕拭泪,借着动作偷瞟顾南枝,而那清和郡主并没有被突然爆发的泪水打乱思路,依旧稳坐高堂,眼神明亮仿若洞悉一切。   “说,说够了……”张撷擦完眼泪擦额汗,不死心地再次强调:“郡主明鉴啊!下官所言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欺骗!”   “你说的话我信,我全都信……”还不等张撷在脸上堆笑,顾南枝话锋一转,语气一下凌厉起来:“但是我劝你莫再拖延!”   顾南枝一拍惊堂木,炸雷般的脆响震彻公堂!   “老实交代!为什么阻止我们查案?你在害怕谁?说!”   “我…我……”张撷被吓得一趔趄,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张撷,本郡主感念你收留照顾之恩,但是不代表你可以一次次欺下瞒上!”顾南枝不习惯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但为了套出实情还是生硬说道,“你应知我断案一向眼里不容沙子,你若再百般推诿不说实话……”   后半句话顾南枝故意封口不谈,可就算她不说,将门顾家、将军顾渊的掌上明珠、两个骁勇善战的兄长都是朝中栋梁、皇室破格亲封的清和郡主……种种头衔集于眼前的少女一身,跟她作对不啻于自掘坟墓!   不同于刚才惺惺作态的泪水,张撷想通后红着眼扑通跪下,对着公案桌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   在这小小的落梅公堂之上,平时只有别人跪县令的份,如今竟轮到他张撷伏低做小,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   “茵州刺史……”再次开口时张撷的嗓子沙哑得像是滚过粗砾,“曹升泰是茵州刺史的人。”   “那又如何?生死有命,你只管抓凶手就好,他还能怪到你头上来?”顾南枝抬手一托示意他起来回话,想到什么又道:“总不会是你杀了曹老板吧?要真是这样那我确实保不住你……”   “多谢郡主,”张撷狼狈起身,惨然笑道:“郡主说笑了,且听罪臣接着解释……”   这回张撷可算是老实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的顾虑和苦衷说得头头是道。   顾南枝恍然大悟,思来想去竟找不出怪罪张撷的理由,恰逢这时郁离和宋柏来寻她,她也就顺势给张撷台阶下。   “嗯,我已知晓,给你一晚上时间把藏起来的两具尸体安置打理好,野人也是人,给我好吃好喝地将养着,明日一早我带阿柏过来验尸。”   张撷将吐露心事后也是一阵放松,恭敬地将顾南枝送出衙外。   三人在门口会面,郁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撷一眼,后者头都不敢抬就回去照办了。   折腾了一天现已天昏将暗,顾南枝接过轮椅推着,露出带着一点羞怯的笑,喏喏道:“我,我太生气了,都把你们给忘了…不好意思啊……”   宋柏相当于干了一天体力活,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有处宣泄,挨着顾南枝拼命撒娇,不知道的还以为郁离私下虐待儿童了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郁离越听越不对味,赶忙出声制止:“不是你执意推我的吗?见到郡主你知道喊累了,我甫一起身你就猛推,几次差点给我推一跟头的不是你啊?!”   顾南枝和宋柏一起笑了起来,郁离也跟着无奈地展露笑意。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让大家身心疲惫,三人在晚饭时纷纷“火力全开”,惹得春桃不停偷笑,还要流水似的更换菜碟饭碗。   用过晚饭后,宋柏餍足地窝在座椅里昏昏欲睡,顾南枝心疼他长身体催他去睡,他还倔强地不肯,非要跟着旁听顾南枝讲述张撷都存着什么心眼。   捻着果盘里红润饱满的樱桃,顾南枝将下午的所见所感娓娓道来。   原来这曹升泰表面上是买卖米面食粮的大富商,背地里早早勾搭上了茵州最高行政长官——刺史何安国。   这何安国人弗如其名,若是庸庸碌碌还自罢了,可他身居高位不思民生独好金钱,已经成了茵州官场不算秘密的秘密了。   东朝县级以下的地方任命大多由刺史举荐考核而来,而在茵州何安国这儿,就成了谁给钱多、谁带来的利益大就让谁当官。   这就意味着这些人自愿与何安国穿同一条裤子,何安国负责摸清上头脾气,只要不过火,下面这帮人偶尔做做假账、小贪小污,想逃过朝廷的审查简直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顾南枝义愤填膺地猛嚼,却不小心咬到果核,眼泪汪汪地捂了半晌腮帮子。   不同于顾南枝的忿忿不平,郁离显得平静的多,只淡淡一句“官场向来如此”便关切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宋柏听得认真,指出虽是“大多官员”但又不是“全部”,笃定张县令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顾南枝点点头肯定了他,宋柏听后绽放出今天最灿烂的笑容。   张撷家境一般,只勉强供得起他读书科考,张撷年轻时也确实争气,寒窗苦读数十载榜上有名,根据排名由吏部任命到落梅县当县令。   刚来不久就被何安国之流明里暗里地拉拢入伙,张撷心思机灵且立场坚定,在任六七年硬是让他琢磨出了生存之道,一边对着刺史曲意逢迎,一边暗中施行廉政,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至今倒也没出过纰漏,既让治下百姓过好日子,又止了何安国压榨落梅县的心思。   张撷也不是没想过将茵州的情况上报朝廷,可何安国是他的顶头上司,自古以下告上难如登天,官官相护之下更是难以收集证据。   无奈之下,张撷只得蛰伏等待连根拔起的良机。虽等来了顾南枝,但她空有头衔并无实权,又是一介女流,张撷本不愿将如此重要的内情和盘托出,可天有不测风云——曹老板死在落梅县了。   原本曹升泰就一普通商贾,虽有家底但不至于像现在这与跺跺脚就能震荡商界。近几年,茵州刺史何安国突然不满足于小打小闹,动了官商勾结的心思,这与野心勃勃的曹升泰一拍即合,二人祖上又连带着远亲关系,两家关系越走越近。   直到现在,曹老板在何安国的扶植下产业疯狂扩张,预计不出十年即可彻底垄断茵州粮市;而何安国在这期间进账如流水,财富积累得越来越多,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我明白了!”宋柏迅速反应,“曹老板死在我们县,不管凶手是谁,何安国都不会放过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落梅县!……除非,”宋柏学着他们二位的样子皱眉思考,一拍脑袋说道:“除非曹老板的死是意外!比如是野人干的!”   郁离颔首,淡定补充道:“曹老板家大业大,他死了,势必引来其他商户争夺瓜分,多股权力倾轧之下,落梅县处境尴尬,自保不易,确会岌岌可危。”   “连你都这么认为……”顾南枝试探着说道,“那这么说,咱们错怪张大人了?”   “先别急着给他洗白,”郁离挑眉看向一脸理直气壮的宋柏,噙着笑意泼他冷水:“这趟浑水,才刚刚开始。” 第12章 伤口藏石   四月十四,祝米节第四天。   天光熹微,东方泛起鱼肚白,勤快的农妇晨起去河边打水,还没走下河堤,远远望着河水似有哪里不对。   农妇没多想,提桶走近后发现今日的河水异常浑浊,水流中渲染着一绺诡异的红,顺着河水流向朝下游飘远了。   “噫!真是怪了!”   水浊无法取用,农妇无法,沿着岸边向更上游的方向走去。   可越是往上走,河水越红,最后几乎蔓延得整个河道通红一片。   农妇好奇,目光一路追着流动的红——一个人半泡在水中,水中那些红色就是从他身下流出。   “咋还有个人嘞!”农妇迟钝,以为是谁家男人喝得烂醉,泡在水里也不自知,“大兄弟!醒醒,瞅你给这水弄的,还咋做饭耶!”   热心的农妇放下水桶,撸起袖子就去扳正那男人趴在水里的身子。   翻过来一看,男人脸色苍白浮肿,胸口赫然一个大洞,血水汩汩渗出进河水,这才形成下流染血的奇观。   “哎哟我的亲娘!”那农妇被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倒在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杀人啦!野人又杀人了!!”   那倒霉的农妇桶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很快,周围的人家都发现了河边的尸体。不是说已经抓住野人了,怎么还会有人被掏心挖肺?   恐惧、担忧、不满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群情激愤到无以复加,甚至还有部分民众自发联合起来去县衙门口抗议。   -   落梅县衙,侧厅中有一身影在不知疲倦地来回踱步。   “县令大人,您不累吗?”顾南枝双眼放空地盯着不远处来回逡巡的脚步,“您是落梅县的衣食父母,您倒下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哎哟我的好郡主,求您想想办法啊!”张撷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五官恨不得聚拢成“一官”,“下官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那杀千刀的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我说什么也不会阻止你们查案啊!我糊涂,我糊涂啊!”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郁离不紧不慢地拈着茶杯盖撇走浮叶,“县令大人,验尸这种事可急不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相信县令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郁公子!郁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下官一般见识!”张撷凑到郁离跟前忙不迭地鞠躬行礼,“您行行好,受累协助郡主断案追凶,看在落梅县八千三百五十二户百姓的份上您也要帮帮我啊!”   顾南枝和郁离相视一笑,两人脸上皆是得逞的坏笑。   “帮啊,自然是要帮的。”   “等阿柏验完了咱们就开始从头分析。”   “那,那您先前说的……”张撷错愕抬头看着两人,“说小宋履行完仵作职责就带他回去……”   “当然是唬你的,”顾南枝一昂头,马尾垂下的发梢俏皮一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贻误案情!”   郁离嘴角噙笑表示赞同,连同他那面具一起看整个人狐里狐气的。   “这,这……”张撷感动得一塌糊涂,“下官…下官惭愧……”   两个时辰以前,以几个农家壮汉为首的一群人跑到官府门前闹,鸣冤鼓擂得震天响,其中跟着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妇人,她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一叠声骂着官家不作为,让她大清早看见死人触了好大的霉头,叫嚣着不给出说法就不走了。   眼看场面控制不住,守门的衙役见都是乡亲也不好真动手,赶紧派人通知县令。张撷知道后也是焦头烂额,只好硬着头皮出面安抚,被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都昏了,最后也是翻来覆去地承诺一定会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等好不容易遣散了“闹事”的乡民,张撷已是口干舌燥、两眼发黑,再也不敢托大,直奔顾南枝的住处,庆幸自己昨日选择跟郡主道出实情而不是撕破脸皮……   顾南枝也不记仇,见张撷这次真心悔过,又确实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县令,心中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嘴上却故意说反话逗他。   随后三人带上身兼仵作之职的宋柏一同去了案发现场,一番勘察后将尸体带回,加上前两具尸体一同交给宋柏解剖验尸。   顾南枝和郁离回衙等宋柏,张撷则留下布置人手清理被血污染的河道,顺便监督是否还有别的线索遗漏。   等张撷心急火燎地回到县衙,发现宋柏进去后停尸房的门还没开过,这才急得原地打转,担心是不是验尸过程不顺利。   三人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顾南枝提议别干坐着浪费时间,可以复盘下刚才得到的信息,其余两人一致赞同。   “死者是一名……流浪汉?”顾南枝翻看着张撷的记事簿,“又是打更人又是流浪汉,中间夹着个商人,这三名死者毫无交集啊,难道凶手并没有固定目标,是随机作案的穷凶极恶?”   “还有一种可能,”郁离提供新思路,“凶手真正想杀的只有曹老板,一、三死者只是疑云,为了迷惑我们。”   “敢问郁公子,为何是曹老板而不是其他两人?”张撷弱弱参与讨论。   “不用问他我知道!”顾南枝得意地斜了郁离一眼,侃侃而谈:“打更人老黑为人孤僻,既然从不与人亲近就更不会跟谁结仇了!”   郁离温和地笑着不去打断她。   “而那流浪汉平日里虽讨人厌,但都是小打小闹,不会起冲突到致他死地的地步,就算有可能性也很小。”顾南枝的说法颇为严谨,张撷听了也是不住点头,“所以!只有那能搅动商界风云的曹老板,凶手杀他的动机才会更加直接!像仇杀、利益冲突皆有可能!”   “以我们现有信息,能把凶手的杀人动机分析到这个程度就够了。”郁离扶了扶半遮面的狐狸面具,“说回现场,流浪汉死在桥洞旁,那桥洞下正是他常年蜗居之所。”   “其实……下官对他有所耳闻,”张撷一开口就吸引两人注意,舔了舔下唇接着道,“他是临河那一带出了名的泼皮,白日乞讨夜里就住在桥洞底下,好吃懒做、吊儿郎当,经常与周围邻里拌嘴斗气,下官自到任以来,接到的有关他的报案可以说是多如牛毛……”   “如果说三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那他相当于是在流浪汉家里杀了他,为什么他不像前两案一样带去东市后街呢?”   “许是因我们抓到了野人,他知道再做粉饰也瞒不过去了。”   “你是说,他前两案是想嫁祸于野人?”顾南枝转头看向郁离。   “若真是这样,那他……”   “知道我县野兽传闻,又能摸清流浪汉的藏身之地……”张撷眼神一亮,“凶手是本县的人!”   “不错,一定是这样。”郁离一锤定音,肯定了张撷的想法。   说得好听是推理,一切都只是三人猜测,还是要靠验尸结果的实质证据说话。   正当三人的思路步入瓶颈,停尸房那边终于传来轻微动静。   顾南枝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第一个从椅子上蹦过去等着。   门扉轻启,宋柏一甩染血的羊肠手套,接着摘下覆面的纱布丢在一边,青涩面庞上疲态尽显,衣衫上蹭着好几处血痕,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嘁,别装了,不就是想让郡主心疼嘛。”郁离不客气地拆穿。   “我…你…我没有!你,你别瞎说!”宋柏高声反驳,似乎忘了刚才的柔弱之态。   顾南枝见他还是生龙活虎,“压榨童工”的自责烟消云散,眉眼弯弯地听着他俩斗嘴。   “哎哎,阿姐使不得!”   宋柏一见郁离就跟斗鸡似的,余光扫到顾南枝摸向他头顶的手,连连后退着躲开。   看顾南枝露出不解的眼神,宋柏飞快说了一句“脏,我去小园找你们”就跑走了,想必是忙着沐浴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小子,”郁离难得好心地替他解释,“他跟尸体待了那许久,发丝也有沾上病菌的可能,他不想让你也碰到这些不好的东西。”   顾南枝心中一暖,笑着安排道:“那咱们回吧,叫小厨房做他爱吃的犒劳他。”   张撷也想跟着蹭饭,可停尸房里一片狼藉,他需要留下操持尸体后事,只得眼巴巴辞别二人。   -   相处了这些时日,三人习惯在饭桌上分析案情,可这次一来大家都饿了太久,二来所谈之事非尸即血的倒胃口,便默契地在沉默中结束了迟来的一餐。   “阿姐,你看这个!”   用过饭后,宋柏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好的帕子,献宝似的在顾南枝面前一页页展开。   “这是什么?”   郁离偏头看过来,手帕中央躺着颗通体碧绿的扁圆珠子。   “从曹老板尸身上的伤口里发现的,”宋柏将手帕放在顾南枝掌心,“我不擅长看这个,想着阿姐没准认识!”   顾南枝得此“重任”托近观看,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又不忍让宋柏失望,偷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郁离。   郁离一下失笑,指着黑色裂色说道:“这是绿松石,民间俗名‘碧甸子’,一种宝石,多作为装饰品使用。”   “阿柏,你是说这颗绿松石是在伤口里发现的?”顾南枝迟疑重复。   “对,就是在伤口里面,”宋柏点头,“还是在靠近心脏深处的位置。”   “真是奇也怪哉,这装饰用的宝石,怎么会跑到伤口里去呢?”顾南枝看着手中的绿松石陷入深思。 第13章 密不可分   “三具尸体死因相同,都是胸口的伤深及心脏。”   “一击毙命,然后用不知名的方法破坏伤口,”郁离习惯性摩挲着指间扳指,“想必是不想让我们根据受伤形状判断出凶器种类。”   “你就那么肯定?”顾南枝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可能是失血过多而亡吗?”   “郡主此言差矣,”郁离眼带笑意回望向顾南枝,“从现场情况来看,不论是东市的后街还是桥洞的河滩,血渍虽多,但都没有挣扎求救的痕迹。”   “万一是被人绑住手脚,事后再解开呢!”宋柏不喜他俩对视,着急地跳到两人中间吸引注意。   “这就要问你了,”郁离顺势靠倒在椅背上,慵懒地指了指眼前炸毛的少年,“三具尸体,手足、身上可有勒痕?”   “没有啊!”   “试问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若非一击毙命,怎会任凶手宰割?”   “下药!或是打晕了!”   郁离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宋柏怔楞片刻反应过来。   “喔,喔…胃里没有药物反应,头上也没有……头上有!第一具尸体头上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其余两具呢?”顾南枝顺着疑点追问。   “都没有!”   “凶手第一次行凶打晕了打更人老黑,第二次第三次却都没有,这说明……”   “说明凶手认识曹老板和流浪汉?”顾南枝试探说道。   “对!很有可能!”郁离抚掌叹道,“郡主思维缜密、进步神速,相信定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也许不日便可比肩寒青君。”   “……有花言巧语的功夫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顾南枝嘴上嗔怪,心里却对这句并不过分的“奉承话”很是受用,尤其出言称赞的还是个真正见过寒青君的人。   一点骄傲的小心思难藏,顾南枝眸光潋滟,嘴角不自觉地上翘。   此案纷乱复杂,至今已有三人丧生,且不论真凶,就是嫌疑人也没拟出来半个。这些时日里虽有进展,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初接案件的信心消弭了大半,顾南枝难免有些泄气。   好在,郁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黑色情绪,不动声色地鼓励她支持她,这才有了今天一次次跌倒又站起的顾南枝。   要知道顾渊顾老将军就是个刚正不阿的脾性,他家家风自然处处透着凛然正气,顾南枝从小长在这种环境下更是养成直来直去的思维模式,就好比练武,只要找对了方向,一天努力就肯定会强过前一天。   但断案却是不同,犯人永远不会按照既定的行为模式行动,查案人员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利用现场、尸体、动机、人际关系等信息抽丝剥茧,断案时寻来探去后回到原地更是家常便饭,顾南枝现在不过是初窥门径,以后的路还很长。   其实现实往往更加残酷,很多时候就算方向正确,也很难保证一定能揪出幕后凶手——究其原因,不过是“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罢。   -   越参与查案,越深入其中,顾南枝越觉得当初一拍脑门掺和进来的自己傻得天真。   看着为一众捕快发号施令的郁离,顾南枝心中这种感觉更甚。   不过不光是自己,那县令张撷不也得有求于他?想到这,顾南枝才稍稍松了口气,用不可急于求成的道理宽慰自己。   “郡主,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温热的低语,一抬头郁离那张俊朗的面容撞进视线。   目沉如水,满眼都是自己。   顾南枝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不然无法解释脑海里的嗡嗡蜂鸣。   “你!离阿姐远点!!”宋柏再次钻到二人中间,强硬地推着郁离后退。   “知道了,知道了,”郁离赶紧举手投降,无可奈何地顺着力道往后退,“慢点慢点,我走不快……够远了吧?”   “啊,我刚刚在想……”顾南枝懵然回答他的问题,“你…真不愧是寒青君的幕僚,得幕僚如你,寒青君又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呢?”   “郡主别急,”郁离轻笑着扶着手杖站稳脚步,“郡主志虑忠纯,定能成就非凡。”   被一眼看穿的顾南枝有些羞恼,但想着刚才暗自下定的决心,耐着性子说道:“其余捕快都被你安排出去调查流浪汉了,我呢?你想好让我做什么了吗?”   虽然拐着弯抹着角,郁离还是听懂了顾南枝的言下之意:你那么有本事,教教我。   郁离略略吃惊,要知道承认别人的优秀是相当困难的,普通人都如此,就更不用说顾南枝这被捧上天的小郡主了,现在为了学习探案心甘情愿地向他“不耻下问”,独此一点便弥足珍贵。   “郡主言重了,”郁离发自内心一拱手,“时间紧迫,郡主随我边走边说。”   “我也要去!”宋柏恶狠狠一瞪逗笑了顾南枝,不知何时起三人的关系已然密不可分,此时再次一同出门而去了。   “此案进行到现在,只剩下两个突破口。”郁离撑杖走不快,顾南枝和宋柏贴心地也放慢了步伐。   “绿松石和流浪汉。”   “对,流浪汉生前是否行为有异就交给张撷,咱们现在去调查绿松石。”   “那,那咱们应该去哪调查这,这绿什么松石?”   “你还跟着啊,没你什么事儿了其实,”郁离故意调侃宋柏,“查案这种小事就不劳动宋大仵作了,可以回去歇着了,你说是吧?”   “谁跟着你了!”宋柏游刃有余地反唇相讥,不似刚开始动不动就气得涨红小脸,“我才不放心阿姐跟着条狐狸出门,我得保护好阿姐!”   “哈哈哈,阿柏没说错,你跟那大毛狐狸别无二致的!”顾南枝笑容灿烂地跟着附和。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由着他们借题发挥,旁听中发现二人竟在肖想他的狐狸形象,还描绘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的衣摆下此刻就藏着一条火红的大尾巴一样!   郁离哭笑不得,终于在抵达落梅县最大的首饰铺子时结束了狐狸话题——说是铺子却是配不上这家妙华宫,独门独栋的二层小楼,还没入内,光是外头门面就修得华光溢彩,确实不堕此店宫殿之名。   “婢子恭迎各位仙子、仙女回宫——”   刚走到门口,两位迎宾的丫头恭敬地福身,没见过这阵仗的宋柏直往郁离身后钻,顾南枝和郁离倒是淡定地步入其中。   “这这这,这里真的是卖首饰的吗?”宋柏东张西望地悄声质疑,“说是皇宫我都会信。”   “这是好事,”郁离带着身后二人径直走向柜台,“店越大,专研宝石之道就会越专业。这绿松石成色这样好,就是从这里卖出去的都说不定。”   “真是这样就好了!”顾南枝闻言精神为之一振,“买家就会是凶手!”   “诸位不像是来买首饰的,”柜台里站着一位婀娜的女人,笑意盈盈一一看过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郁离身上,“公子的面具好生精致可爱,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就这面具?五文钱一个满大街都是!有甚的精致,哪里会可爱?!?!   顾南枝忿忿地想。 第14章 不知好歹   “女掌柜慧眼如炬,敢问贵店可有精通玉石的丫头?我这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一二。”   “呵呵~”女人轻笑如银铃,手持团扇半遮面,“唤奴家芷柔就好,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公子随我到二楼静室。”   “来人啊,看顾好弟弟妹妹,这位公子由我亲自接待。”   “是~”   几名丫头齐声娇应,听得人半边身子都酥了。   还不等顾南枝反应过来,郁离跟着芷柔上了二楼,转眼不见人影。   “小姐,少爷,有什么需要的?奴家给您介绍几样最新的款式,或是喝杯茶坐一坐?”   “阿柏你去歇着用些茶点,我想自己逛逛。”   “阿姐……你没事吧?”宋柏瞧着顾南枝脸色不太好,不免有些担心。   “我没事啊!”顾南枝强打精神挤出笑意,“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就随便看看,阿柏你对这些又不感兴趣不必勉强陪我,坐着等我就好啦!……我没事,真的!”   “是呀少爷,我们妙华宫里应有尽有,你姐姐这么漂亮,让她选几件称心的打扮起来,将来好给你讨个姐夫回来!”   “什么姐夫?!我不需要!我阿姐也不需要!”宋柏像被触碰到逆鳞,瞪了那口无遮拦的丫头一眼。   “阿柏,不得无礼,”顾南枝哄道,“快跟她们去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你去替阿姐尝尝可好?”   “……那好吧。”宋柏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依着她应下。   随后,宋柏跟着那丫头走向一处矮桌,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后者看上去有些紧张,几乎挂不住脸上的笑。   “你也下去吧,我自己看就好。”   另一名丫头福身倒退着站回原位。   现在终于只剩顾南枝一人,自她来到落梅县,难得会有耳根如此清净的时候。   “呼……”   顾南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缓步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各式首饰之间。   盛世之下,连这远离王城的小小县城,都能有如此规模的商铺店面,百姓安居乐业之况可见一斑。   顾南枝轻轻抚摸着一尘不染的木架,身为将军之女亲眼所见民生富足,自豪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正值午后太阳未落时,明明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辰,可如今县中人人皆知有一手段残忍滥杀的凶犯流落在外,就算在白天人们也会避免外出走动,以免不知何时就惹来杀身之祸。   妙华宫坐落在西市最繁华的街道,或多或少受到凶案影响,店内顾客除了顾南枝一行之外只有零星数人。   为了方便行事,顾南枝近日换上了常服,素色短打显得人精神又干练,不似捕快公服那般惹人注目。   衣着朴素本无碍,可置身之地是那华光璀璨的妙华宫,再加上顾南枝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与周遭氛围的确有些格格不入,尤其见过那妖娆的女老板之后,顾南枝心中更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硬要形容的话,像是一团吸水性极好的棉布堵住了心泉的泉眼,无处释放的泉水将一颗心脏泡得涩涩软软。   沉而缓的脚步声自楼上走下,顾南枝忙抬头去看,来人却不是想象中的翩然公子,而是一位玄衣素裳的中年男子。   顾南枝只一眼便收回目光,心里念叨着真是好男人一个,大丈夫不顾忌外人眼光,敢于独上银楼为女眷采买首饰,真乃当世丈夫、父亲之典范!   直到男人走出大门,顾南枝才又好奇地瞥了眼他的背影,见他身形微微佝偻,猜测定是常年劳作所致——既能吃苦,又肯花心思,嫁夫当如此啊!继而联想到自个儿身上,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嫁人后,会不会从“堂堂清和郡主”变成不知姓甚名谁的某某之妻某某氏了呢?   思绪纷飞间,脑海莫名浮现出郁离含情脉脉望向芷柔的画面。   呸!假清高!伪君子!   顾南枝越想越气,憋着一股无名火漫无目的地乱晃。   其实郁离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妥,只不过是有人在臆想中失了真罢了。   不过郡主大人可管不了这些,在哪受气就要在哪还回来!   不一会儿,楼梯上再次响起脚步,顾南枝这回看都没看就招呼宋柏走人,宋柏本就被这里的香粉气味搞得心烦,站起身就跟着往外走。   个头相仿的两人表情整齐划一的严肃,一前一后快步出了妙华宫的门。   “嗯?你们去哪?等等我啊!”   郁离拄着手杖下楼不便,刚站稳就看到两个决绝而去的背影,整个人懵了个彻彻底底。   芷柔笑着扶上郁离未撑杖的胳膊,柔声说道:“许是等不及了吧!小孩子心性都是如此……”   郁离不动声色抽出手臂,道完谢告辞欲走。   “公子风流儒雅,奴一见倾心,若公子有意……”芷柔再次贴了过来。   “姑娘什么心思,你我心知肚明,”郁离笑着后退半步躲过,“女子经商不是易事,可流水无意,不必自讨没趣。”   那笑容不达眼底,眼神冰冷,充斥着浓浓警告意味。   只一眼,芷柔被这森然的目光看得不敢再动,心里琢磨着是哪里露出破绽了?   “不识好歹!我是真心的!”   郁离走后半晌,芷柔才从惊吓中回神,扭头又换上招牌媚笑站进柜台,等待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   郁离焦急地站在街头东张西望,可人来人往中怎么也寻不见熟悉的身影。   日头西斜,阳光拢在背上钝钝得发热。   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郁离连忙回头。   少女清朗的面庞逆着光有些模糊,只一双微微上挑的柳叶眼闪闪发亮。   “现在知道找我们?”顾南枝嗔怒瞪他,“我看你早把破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柏也是一脸不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对不住对不住!”郁离连连赔礼,毫不在意路人的嬉笑,“是我考虑不周,还请郡主大人大量,给草民一个解释的机会!草民不胜感激啊!”   顾南枝被他夸张的动作逗得有些收不住笑意,但随即就清了清嗓子佯装余气未消。   “咳咳!本郡主念你是初犯,准你将原委讲清,如有隐瞒——”   “不敢,不敢!”   郁离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学得那副唯唯诺诺的小人神态是惟妙惟肖,连宋柏都止不住地捧腹。   “这妙华宫的女掌柜其实是个诈骗的老手,”郁离压低声音,“她生意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凭骗富人与她成亲,婚后偷偷将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等到榨无可榨之时和离再谋他处。”   “还有这种事?”顾南枝惊讶,转而不屑地上下瞄了郁离一眼,“难怪郁公子今日打扮得格外得体,竟是提前想好了‘美男计’,是我错怪你了噢?”   “郡主言重了!”郁离讪讪赔笑,“我担心伤口里那颗绿松石真是出自她家之手,又怕她与凶手有关系,贸然询问会打草惊蛇,所以才出此下策……”   顾南枝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赞同了他的做法,问道:“可有发现?”   见顾南枝态度和缓,郁离也跟着放松下来,一一解答道:“绿松石表面坑洼留有污渍,用特殊布绢擦拭后残痕红棕发黑,是血的可能性很大。”   “现在我们基本可以断定三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人所为,所以这杀了流浪汉的不知名物件,在前两次作案中残存血渍也是合情合理。”   “别废话了!”宋柏不懂郁离是在引导顾南枝思考,只觉此人说话啰嗦又絮叨,不耐烦地直击痛点,“凶器到底是何物?”   “不知道,”郁离无奈摇头,“那女掌柜说此物稀罕店内没有,但在皇室贵族中很是常见,像什么太后、娘娘用的簪子、手镯、头冠之类的皆有可能。”   “簪子!会不会是簪子!”宋柏兴致勃勃猜道,“簪子尖端锋利,一击穿透心脏不无可能!”   郁离嗤笑一声,调侃他道:“宋大仵作,您说话之前能不能稍微过过脑子?”   “阿柏,”顾南枝也笑了,无奈道:“簪子装饰在不是尖头的一端,若如你所言须得手握此端,绿松石又怎么会脱落在尸体里呢?”   “哦…哦…”宋柏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我又不多了解……”   “世上首饰种类何其繁多,总不能一样样寻来研究杀人可能吧!”   顾南枝此话一出,让好不容易得来绿松石的线索再次中断。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郁离打破沉默,浮现出思考的神色,“不知郡主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穿黑衣的中年男人。”   “他在你之前下楼,我看到了,怎么了?”   “妙华宫二楼有几处隔间,我隐约看到他在里面,问掌柜只说是吕家米铺的老板,具体做了什么买了什么都是客人隐私无法告知。”   “人家给妻女买点首饰怎么啦!”顾南枝翻了个白眼,以为他是嘲笑男人侍弄首饰不伦不类,“好啦,先去看看张撷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三人说话间一路行至县衙门口,郁离欲言又止,只得跟着破案热情高涨的两人步入衙内。   “来得正好!”   张撷正巧从堂内迎出,喜形于色地宣布:“有新线索了!来,坐下说!” 第15章 新的线索   “你说什么?”   顾南枝腾得站起,难以置信地重复:“那流浪汉,一夜之间,突然挥金如土?”   “正是,”张撷捻着胡须回道,“根据周边住户口供,这流浪汉生前常去一家酒肆赊账讨酒,有人看到他前日也去了那店,下官这就传唤店中小二,让他亲自与郡主言明当日之况!”   这回亲自带队,张撷按照郁离指示走访果然收获颇丰,面对顾南枝回话时底气十足。   “快传!”   张撷本想升堂正审,但却被郁离拦下,他是这么说的:“如今凶器不明,更无指向性确凿证据,凶手大可以混作围观群众以掌握官府动态,再想隐藏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如此敲山震虎之举实是不妥。”   一番话有理有据,讲得张撷五体投地,当即指挥衙役备出一间偏厅,令证人等从府衙后门出入。   嘈杂中店小二带到,进门时不住地打量四周,奇道:“这是什么地方?说县令大人在这等我,不是骗我的吧?”   “咳咳!”张撷与顾南枝并坐上座,沉声唤道:“来人可是悦来酒肆的店小二?”   郁离、宋柏和几名县里文职分坐两排,当间空出块空地供证人下站。   那小二还在欣赏屋内暗色陈设,绕过屏风却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的大人物,吓得立时跪倒在地,嘴里讨饶出声:“县太爷、各位大人老爷在上,小人王二一生行善积德,连鸡都不敢杀,就更不会杀人了!还请县太爷明察,小人冤枉啊!……”   郁离跟顾南枝遥遥对视,此人定是知道些什么。   “停停停!”张撷被他呼喊得头疼当即叫停,“谁说你杀人了?叫你来是想问清几件事,你竟如此不打自招?说!流浪汉被杀一案是否与你有关?”   顾南枝暗自有些想笑,张撷在他们面前一贯礼敬有佳,想不到审讯时倒也可靠,两相反差之下圆融得可爱。   “我我我我……”王二哪见过这阵仗,趴在地上瑟缩着,头都不敢抬。   “王二是吧?我相信你不是杀人凶手,”郁离见王二紧张得不能言语,忙扮作“白脸”出声解围:“只要你将事情原本说清道明,不光不会罚你,甚至还会有赏。”   见王二表情放松,张撷也缓和了语气:“起来说话!”   王二千恩万谢地站定,磕磕巴巴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原来,他们悦来酒肆与这流浪汉最是龃龉颇深,只因自酿粮食酒得了流浪汉口味,便勾得他时常来店里撒泼要酒。   称作“流浪汉”都是抬举了他,此人无名无姓,平日都是“花子”、“叫花子”的叫着。如今天下太平,他有手有脚,怎就落魄街头?无非是一个“懒”字刻入骨髓,仗着邻里同情、官府照拂浑浑度日罢了!   前日上午,花子又来店中讨酒喝,已是本月第十次,许是天暖身子乏,四月几乎天天登门,掌柜本就烦得不行。再加上他来时尚是白天,若天黑打烊时分还能给他些卖剩下的,可当时还有其他食客在,怎好当面白给?   掌柜见他欺人太甚,气不过与他吵嚷起来,谁知那不要脸的竟横躺在店门口赖着不走了!掌柜气极,叫上店里伙计连泼带打轰走了他。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花子也能长长记性不再来了,天可怜见的,晚上他居然又来了!掌柜以为他是来报复白天之事,扫帚都准备好了,就在这时!谁都没想到!那花子,往柜台上拍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说到这王二的一对儿眼珠都快瞪掉了,在场人员也无不瞠目结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一百两银子?”顾南枝疑惑不已,“他哪来的钱?”   “是啊!他一个要饭的,成天吃饭都是问题,怎会有闲钱呢,还这么大面额!”王二越说越激动,全然忘记了当下处境,只当是与人拉家常,“掌柜怀疑这钱来路不正,可花子信誓旦旦,说什么……此钱是他…智取而来?且他要求也不过分,开间上房,好酒好菜送上,还说要一次结清欠的酒钱!”   “掌柜虽不缺钱,但赊给花子的始终是笔不小的亏空,哪还有拒绝的理由呢?”王二替掌柜解释道。   “于是你们照做了?”郁离问。   “是哇,狗都嫌的叫花子成了上客,但谁叫有钱就是爷呢!我们做生意的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您说不是?”   “他在你们店住了一晚,后来呢?”顾南枝在脑内梳理着时间,“昨日,他身上应剩下不少银两,他昨日还做了些什么?”   “昨日他一觉睡到晌午,大吃大喝了一顿,灌了壶酒出门了,小的忙着招呼客人也没再关注,只在傍晚时分听人说,有人看见他下午进了赌场,之后的事小的就不知道了,再然后就是今天听说他死了……各位大人,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张撷与吴捕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点头,肯定了王二的说法。   “答得不错,赏二钱!”   王二喜滋滋地领了赏钱离开。   “吴头,说说吧。”   “是!”吴捕头移步至堂前,对着座上人物分别拱手,“属下带人查过,流浪汉确在昨日下午来过赌场,他将身上钱财挥霍一空后便离开了,没闹没赖,赌场管事也很是意外。”   “再之后,属下问遍了周边街道,竟无一人再目睹流浪汉行踪,直到今早被人发现死在桥洞下。”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线索又断了!   问完话后,天色已是不早,张撷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遣散其他县官,厅中只剩他们四人。   宋柏对这些兴致缺缺,弯弯绕绕的逻辑推理不进脑子,问话开始不一会就趴在茶桌上睡着了。   顾南枝虽急着破案,但也深知要给思考和休息留出时间,刚想叫醒宋柏时,张撷发话了。   “郡主,郁公子,下官还有一事禀告。”张撷神神秘秘地拦下欲走的两人。   “哈,学聪明了?”郁离挑眉一笑,“如我所料不错……张大人定是查到了什么,怕此人与县里官员私下交好,为了避嫌才让他们先行退下。”   “郁公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张撷兴奋得捶胸顿足。   动静之大惊得宋柏一个激灵,顾南枝见了憋着笑安抚他。   “您可真是神了!”张撷忍不住又夸,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您都为了这桩案子带伤查处了,下官也不能不进步不是?问题就在于那张银票!”   郁离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心中已猜到七七八八,但仍等着张撷说下去。   “我派几个心腹讨来了那张流浪汉抵出去的银票,查遍全县的银号,终于让我查到了这银票原本的主人!”   “谁?”顾南枝得此消息双眼放光,“是谁阔绰至此,用银票打赏流浪汉?”   “吕家米铺的老板——吕康年!”   郁离唇角笑意更深,目光飘向一旁冥思苦想的顾南枝。   吕康年?怎么感觉莫名耳熟?   顾南枝秀眉紧锁,搜肠刮肚地琢磨在哪儿听说过此人。   “午后,妙华宫,黑衣,中年男人。”   虽然郁离喜欢看她认真的模样,但终是不忍小郡主犯难太久,踱到她身边轻声提醒。   如同金光乍破,顾南枝霎时茅塞顿开!   微微佝偻的玄色背影迅速在脑内勾勒成形,两条线索交集之下,他会是杀害了打更人老黑、粮商曹升泰以及流浪汉,还试图将罪行嫁祸于山中野人的幕后真凶吗?!   “竟会是他?”   “怎么,郡主也知道他?”张撷说明道,“他是咱们落梅县最大的米铺老板,虽远远比不上那死去的曹老板,但也算是祝米节的东道主名噪一方了。”   顾南枝将三人下午在妙华宫的经历叙述一遍。   “怪哉,他一大老爷们儿去那妙华宫作甚?”张撷同样不解,“还上了二楼贵客区,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   “看他动作应是揣在怀中。”郁离面露遗憾,“但捂得严实,我在楼上也没看清到底买了什么,甚是可疑!”   “神神秘秘的,肯定有鬼!”宋柏醒神,凑过来接话,“给乞丐能给出一百两,真是有钱烧得慌!”   “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顾南枝沉着声一锤定音,“不如去亲去他家里探探虚实,说不定还会有新发现!”   另三人闻言无不赞同,一番商议之后,为让吕康年放松警惕,选定顾南枝与宋柏一同前去,郁离腿脚不便等在附近茶棚接应,张撷依然坐镇县衙。   说走便走!   此时天光暗淡,正是家家户户饭后歇息之时,三人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依着张撷指示,不多时,顾南枝和宋柏并肩站在吕府门前。   敲门前,顾南枝偷偷看向远处茶棚,郁离的身影模糊不清,不知他有没有看向这边,但这一望仍给了她不少信心。   此案以来,这还是顾南枝第一次离开郁离独自行动。   “阿姐。”宋柏小声提醒她。   顾南枝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叩响了吕康年家的大门。 第16章 敲山震虎   “二位是……?”   大门从内打开,一名仆从应门而出。   “本县捕快,奉命查案,”顾南枝捏着腰牌在人眼前一晃而过,“请问,你家老爷吕康年在家吗?”   门扉启动时声响吱嘎晦涩,趁着顾南枝说明来意的功夫,宋柏暗中留意发现这吕家宅邸虽院落宏伟,可作为门面的漆红木门却好像久无人修,边边角角处均有着不起眼的斑驳。   这难以驯服的“小野狼”何时对断案上了心?无非是郁离提前巧施激将法,令他帮忙观察而不自知,还以为终于胜过郁离一筹了!   “啊…这……”仆从脸上露出难色,回头望向院内。   “什么事?”   中气十足的男人嗓音。   仆从恭谨地迎了上去,小声交代着有人登门一事。   透过半开的朱门,顾南枝瞧见那男人穿戴整齐,看样子正巧准备出门——玄色长衫素锦里,与在妙华宫时的装束别无二致。   “噢,我当是谁,原来是顾捕快!”吕康年听后脸上没有半点不快,反而蔼然一笑,亲自上前开门,“久仰久仰,顾捕快巾帼不让须眉,实乃落梅县之幸、朝廷之幸!快请进!”   顾南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早有准备地与他客套:“吕老板生财有道,才是县中难得的良商!本捕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在这里向吕老板赔罪了?”   “哪里的话,真是折煞我老吕!”吕康年大手一挥,亲自带路领二人进院,“顾捕快不辞辛苦亲临,令寒舍蓬荜生辉,没怪康年有失远迎已是贵人大度,又何罪之有呢?切莫推辞,快快进门一叙!”   甫一过垂花门,宋柏眼尖,一眼瞧见树下拴了只黄毛的动物。   “阿姐。”宋柏轻拽顾南枝衣摆。   “吕老板府上典雅雍容,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啊!”顾南枝状似不经意地环顾欣赏院落,看到一处后讶异道:“咦?那是何物?”说完便要走上前去。   “别过去!!!”   吕康年箭步上前将她拦下,那不知名的动物趴在地上一动未动,顾南枝口念“冒犯”,自然而然好奇发问:“吕老板雅兴,养的这是……?”   “狗,哈哈哈…小狗罢了,”吕康年察觉自己失态,牵强地笑着找补,“顾捕快莫怪,别看它个头不大,脾气让小女惯坏了,在生人面前凶得很哩……二位这边请。”   “哦?”顾南枝见他想转移话题,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凶吗?我看挺乖的啊,叫也不叫,睡着了?”   “对…对,我那女儿也叫我宠上天了,将这黄毛畜生养得和人一个作息,天一擦黑就困觉……”   吕康年一擦额角,将二人引进正堂。   借着迈过门槛的动作,顾南枝偏头看向落后半步的宋柏,看了对方表情后两人心照不宣。   顾南枝学着记忆中郁离的做派,上来先是一顿东拉西扯,熟络得不似初次见面,吕康年虽摸不准她的路数,但也越聊越放松,就在二人约定要让吕家小妹认顾南枝作干姐后——   “吕叔,天水县的曹老板曹升泰,你可认识?”   “认识认识,在茵州干我们这行的,有谁不认识他呀——”吕康年瞬时噤声,目眦欲裂地盯着顾南枝看,嘴唇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头上、身上的冷汗不受控地顺皮肤淌下。   顾南枝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的笑,可眼里划过的精光让吕康年不寒而栗。   还以为是来体验生活的绣花枕头,没成想碰上个硬茬!   “那就好办了,”顾南枝悠然端起茶杯,“四月十一日晚巳时至丑时之间,吕叔在哪里,做什么?”   “贤侄女怀疑我是凶手……可有证据?”吕康年听她一口一个“吕叔”恨得牙直痒痒,“若是口说无凭,就别怪我下令逐客了!”   “哎,吕叔言重了!”顾南枝恢复成先前的热络语气,“吕叔多年来克己奉公,落梅县境内有口皆碑,侄女只是例行询问,糊弄糊弄上边儿罢了!”   迎着吕康年疑忌的目光,顾南枝继续说道:“如果上个问题吕叔不便回答——那昨天晚上,吕叔在哪又做了什么呢?”   “你!”吕康年脸色涨红,双手死死抠进座椅扶手。   啪!   一声脆响扣在桌案,少女软玉似的柔荑将一物缓缓推远,此时顾南枝幽幽启唇:“吕叔瞧瞧这个,虽说是个不值钱的死物,可您的一言一行,它全都看在眼里呢……!”   吕康年下意识看去,正正对上一双凶目,吓得整个人一抖,不慎将茶杯碰翻在地。   案上静静躺着顾南枝的捕快腰牌,背面朝上,露出刻工精良的图案。   怒目圆睁的獬豸——传说中的神兽,擅辨忠奸、识善恶。   “……顾侄女说笑了,”吕康年嘴角抽动,哑着嗓子解释,“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几日县中凶案频发,祝米节几乎办不下去,我每天忙里忙外,回家倒头就睡,日日都是如此。”   “不信去问我家中眷属,或是店中伙计,皆可证明我的清白。”说到此处,吕康年神态稍缓,笑容也更加自然。   “信的信的,吕叔说的话,侄女岂有不信的道理?”顾南枝打着哈哈将腰牌收回怀中,对于下午在妙华宫偶遇之事闭口不谈,“天色已晚,公务流程也已走完,侄女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吕叔府上赔今日言语冒犯之罪!”   “不敢当不敢当!”吕康年伸手虚拦顾南枝拱手鞠躬之意,“愚叔年纪大不中用了,跑了一天已是疲累难当,顾侄女请便,恕不远送!”   临到分别又是一阵互诉自责,千叮万嘱地约下择日再聚,而后几名侍女闻声而来,带着二人沿原路离开吕府。   路过前院,小黄狗精神抖擞地立在树下,颈间细绳绷得笔直,正架势十足地挪动角度,头的方向始终对准顾南枝和宋柏,无声地冲着他们呲牙。   顾南枝走着走着心思一动,驻足在路的尽头,回身望去,檐下黑色的身影仍遥望向这边。   “天黑路难行,贵客慢走。”   顾南枝略一点头,与宋柏一前一后离开了吕家府邸。   -   “经此一吓,又这么晚了,他还会出门吗?”   “嘘,别急,一定会。”   “你能别离我阿姐这么近吗?”   三个脑袋从不起眼的胡同中各探出半个,目光齐刷刷地黏住斜对街的吕府大门。   “啧,我哪有,我警告你别捣乱,”郁离压低声音假意威胁,“不然下次不带你了,把你留在衙里看野人!”   “如果阿姐不来,我宁愿跟野人呆一块儿!”宋柏毫不示弱。   “你们看!”顾南枝一把按下两人脑瓜,好让三人的身形更隐蔽些,“好像有动静了!门开了!”   稍远处,门扉轻启,一道身影从缝里闪身而出,警觉地左右打量,随即一裹袍服走开了。   “追!”   顾南枝虽没正式编入军中,可也得看看她爹是谁!从小/逼着她学上几招的实战巧技终于派上用场,她估摸着距离合适了一声令下,三人悄无声息地趁夜随行。   三件备好的斗篷披在身上,顾南枝打头,宋柏居中,郁离断后,三人身形连成一段稍长的影子,宛若鬼魅般融入夜色之中。   跟着走了不知多少条街道,吕康年终于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进门前还在不停地左顾右盼。   “这大叔可真不简单,警觉得跟什么一样,几次我都以为暴露了。”宋柏小声抱怨,“要过去吗?”   “再等等。”郁离死死盯着客栈,三人矮身贴墙排开,由个子最高的郁离挡在前面。   话音刚落,那门悄然从内推开,吕康年迈步出来继续朝街上来回观望。   顾南枝和宋柏都吓了一跳,紧紧贴着墙面大气都不敢出,森凉的寒意透过布料爬上脊背。   好在,片刻过后,吕康年确认街上没有异动,再次回到客栈合拢大门,远远可见人影晃动中上了二楼。   “哇……怪不得浪费这多时日寻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原来我们的对手竟是这样可怕!”   由于时间紧迫,顾南枝还没来得及跟郁离分享她和宋柏在吕府的见闻,就赶着换装隐蔽着监视吕府动向,此时终于将憋闷已久的感想一吐为快。   “先跟上,看看他这么晚了是急着跟谁会面。”   “……你的脚还好吧?”宋柏没什么感情地小声嘟囔一句。   郁离冲他温和笑笑,道了句“无碍,多谢阿柏挂怀”。   -   “吕兄怎来得这样晚?”   吕康年急急敲开二楼里间客房的门,一人很快应门,将其迎进屋内,谨慎关好房门。   “遇上点事,耽搁了。”   简陋的圆桌旁还坐着另外两人,见了吕康年一齐起身见礼。   “是官府的人,”吕康年招呼三人落座,“曹老板身死竟怀疑到我身上,一个毛头丫头,真是可笑。”   回想起顾南枝似笑非笑的神情,吕康年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哼,办案不利!”身着墨绿锦袍的男人面露不屑,“只要不影响咱们大计,随他们怎么折腾!”   “对对,范老板言之有理,”矮胖汉子满脸堆笑,“曹升泰死了,现在咱们十里八村的粮商可都以您马首是瞻呢!”   “管他死不死的,”一直没说话的方脸男人开口道,“涨价一事,必须马上提上日程!”   吕康年身处其中,很快跟着议定起来。 第17章 毋庸置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隔壁房间再次传来响动,四个男人间隔着些许时间先后离开了这家客栈。   顾南枝和郁离扒着门缝留意,直到最后一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哎哟!”   “嘘,收声!”   顾南枝捂着被撞疼的额角,眼窝倏地漫上泪意,恶狠狠说道:“你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怎的磕人这样痛!!”   屋里没掌灯,眼前一片昏黑,郁离虽看不清对方面容,但想象着定是个柳眉倒竖的气极模样,无声笑道:“得罪得罪,草民实属无心之失,还请郡主见谅!”   “哎呀别再‘草民’、‘郡主’的了!”顾南枝一瞪眼睛,本就没想跟他计较,“大家都这么熟了,就用朋友之间‘你我’相称不好嘛!”   今夜月光淡然,似铺了一地银绸。   “我虚长你几岁,”郁离眼中盈满笑意,对上顾南枝水汪汪的眸子心情大好,“以后就以兄妹相称,可好?”   “不好!”宋柏从边上冒出来打断两人,“我不同意!这是我阿姐,想要妹妹去别处认去,我才不要你当我大哥!”   “先不说这个了!”顾南枝急得摆手,“外面没动静了,下一步怎么办,还要继续跟吗?”   郁离施施然起身,边理衣裳边道:“不必,自然会有人找上门。”   “愣着做什么?点灯啊,人都走了无须再躲。”后一句话是对着宋柏“颐指气使”。   宋柏狠剜他一眼还是照做。   四面油灯晃悠悠亮起,只这小店实在简陋,灯不是好灯、油不是好油的,室内昏黄勉强视物。   除了郁离之外的两人皆是莫名其妙,各自寻了位置坐下,等着所谓“有人”登门。   不多时,老旧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轻而缓的迈步声拾级而上。   顾南枝舔舔嘴唇,紧盯着那一扇古旧的木门。   宋柏咽咽口水,习惯性看向郁离,后者无所谓地一耸肩,给了他一个宽慰的微笑。   笃笃。   门开了,来人探进来半个身子,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不是楼下看店的客栈老板嘛!   “几位大人,先前那四位客人已经离开,老朽特来通告。”   “有劳掌柜,”郁离无视两道恨意十足的目光,“还请掌柜详细说说这四人来历?”   意识到被捉弄的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   “来开房的是个矮壮的后生,”三人之间暗潮汹涌,老掌柜却无所察,认真回忆着答道:“登记路引时……噢!上面写着他是四通县的商人,因公出差来的咱们落梅县。”   “四通县?”郁离陷入沉思,“这个时间来落梅县,无非是为了祝米节,与吕老板有接触也可证明米商身份,而且从他们的话中……”   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顾南枝接着问道:“除了最后来的那人之外,其余两人也是四通县的吗?”   “回捕快大人的话,”老掌柜睡眼惺忪,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回答问话:“最后来人是咱们县的吕老板,不过那其余两人……老朽就不得而知了,只是隐约听得其中有一河阳口音,我老家是河阳的,与咱们茵州官话稍有不同,只有真正在那生活过的人才能分辨。”   顾南枝听后也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揣着一种感觉: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它,就能窥见隐藏在吕康年背后的真相!   “四通县…河阳县…粮商……涨价?”郁离一振,一手一个拽过顾南枝和宋柏就往外冲,“我知道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啊?什么……?”宋柏连跑带颠地跟上,“你想到什么了??”   “路上说!”   “多谢掌柜!!”顾南枝也随他们快步离去,走出老远不忘回头跟配合调查的老掌柜道谢。   久无人至的偏店再次重归寂静,喧闹远去,徒留苍老的步子慢慢地踱。   -   咚咚!——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等三人追至街上已是二更天时分,远远传来更夫悠扬地报时声,那别有用心的四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县衙找张撷。”   郁离也不着急,当机立断做出决定,顾南枝习惯了不问缘由先行动,三人又匆匆赶回县衙。   途中,顾南枝终于有机会将吕康年在家中的奇怪举动道出,宋柏这回也对查案上了心,帮着补充了不少细节。   “竟是这样,”郁离听后清朗一笑,眼神淡然却深邃,“还缺最后一环。”   “少装模作样的了!”宋柏无情打破这人周身升腾而起的玄奥气场,“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吕康年和此案脱不开干系?但你没证据啊,就算他真是凶手,又能拿他怎么样?”   看着郁离胜券在握的模样,顾南枝莫名有些不服气——明明都是出身京城,怎的与他竟是犹如隔着天堑一般?   三具尸体、疑犯吕康年、首饰和狗、祝米节、曹升泰及外县商人……种种线索陈列在前,郁离就能从中抽丝剥茧,看样子应是很快能将事件真相还原,而她顾南枝还自诩以寒青君为目标,难道就只会跟在别人身后坐享其成吗?   只他的幕僚都是如此睿识神见,我要到何时才终能望其项背?   一只大手落在少女紧绷的肩上。   顾南枝脚步一滞,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郁离勾起的嘴角仍未落下,鸦睫逆着光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显眼神温柔而认真,直直看进她眼里说道:“有你阿姐在,还愁破不了案子吗?”   掌心温热熨帖着躁动的心神,恪节守礼地一触便离开了。   “还用你说?”宋柏扯着脖子证明自己的远见,“阿姐比你厉害多了,也没你那样自大自满,你少得意了!”   “小鬼头,太夸张了!!”顾南枝神情松动,眼中执拗之色消退大半。   “是是是,阿柏少爷教训的是,在下回去就将你这句话写在纸上裱起来,就挂在床头,日日观看自省!”   郁离嘴上跟宋柏逗趣儿,目光却没挪开半分,始终留意着顾南枝的状态。   很快,对县城道路极为熟悉的三人临近目的地,宋柏自告奋勇地率先跑过去叫门。   “阿枝。”郁离轻声唤她。   顾南枝抬起手背蹭了蹭发热的脸颊,背脊僵硬地放缓了脚步。   “何事?”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来。   “断案之道,你很有天分,”郁离与她并肩走着,“又肯力学笃行,旁的交由时间证明即可。”   顾南枝抬头看他,乌黑的瞳仁里映着暖光,嗫嚅着开口:“……还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我还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寒青君呢,看来回京之日遥遥无期了。”   “处境不同自然会有差别,”郁离笑着将目光投向远方,“寒青君今日之成就也非一朝一夕练成,你亦不必操之过急。”   “阿枝,”郁离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笑容浅浅直教人如沐春风,“别担心,你一定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我…作为寒青君的幕僚识人极准,你可以相信我。”   “真的吗!你是说,我,我总有一天也能像寒青君一样独当一面吗?”   这下顾南枝终于展颜,其实也是,幕僚的日常工作就是帮着寒青君出谋划策,自是在这行沉浸已久,而她刚初出茅庐,不过是老天爷赏脸才有点天赋,可不能再妄自菲薄下去了,将心力放在琢磨专研上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顾南枝重振精神,轻拍两下脸颊驱走倦意,接着期待地看向郁离。   “毋庸置疑。”   “喂——磨蹭什么呢!”宋柏早就站在县衙大门内,双手扣在嘴边不满地冲他们喊道:“臭狐狸,我已经按你说的吩咐下去了,你不要仗着有点小伤就偷懒啊!”   “叫什么叫,这就来!……走吧,我们也快点过去,”郁离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一会儿还有的忙,今夜…怕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顾南枝贴心地按着郁离的步伐走着,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郁离没听清,额上渗出些细密的汗。   行了这许久,郁离的脚腕早就隐隐作痛,但他面上并没露出分毫,一直默默咬牙忍耐,不让自己拖慢三人的行程。   “我说你脚还疼吗?”顾南枝以极快的语速重复了一遍,随即低头不再看他。   “多谢挂念,已无大碍。”郁离忍不住又笑,寻思着自己今夜的心情好像格外美丽。   不多时,三人在县衙门口汇合,宋柏等他们过来后一起往后堂走。   与此同时,几十名衙役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三人结成一组,提着灯笼放轻脚步,沿着大街小巷悄然离去。   顾南枝兴奋极了,可身体还是诚实地打了一个呵欠,问道:“为什么现在抓人,明天不行吗——”   “你们要是困了可以先睡会,”郁离站在窗边背对他们,抬头看向不甚明朗的夜空,“怪我领悟得慢了些,不然三对三,正能探得他们下榻之处。”   “吕康年联合那三名外地粮商,意图提高茵州境内的粮食价格,以解他们今年因水灾缺收之困。”   “啊?大米要涨价了?”宋柏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里一个激灵,“岂是他们说涨就涨的?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势力?”   “问得好,”郁离惬意一晃指尖,“他们没有,曹升泰有。”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那睡眼朦胧匆匆赶来的张撷也不敢怠慢,脸上疲态逐渐被正色取代。   据三人在小破客栈中的情报,这些粮商已经商议完毕,下一步应是尽快落实涨价之策,毕竟提早行动能将各自损失降到最低,他们对这一点肯定心知肚明,因此不能给另三名外县商人趁夜离开落梅县的机会,定要在出城之前拦下他们!   先前那些衙役,正是张撷派去挨个搜访县内客栈店家的,他们身上带着由郁离他们提供特征临时绘制的画像,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三名粮商!   郁离断定,这将会是本案最大的突破口。   “郁公子,吕康年怎么处置?”张撷问道。   “呵,让他再睡上一晚好觉,”郁离双眼微眯,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模样,“说不定,咱们的吕老板,以后就只能在大牢里了却余生了!” 第18章 连夜审讯   顾南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初识寒青君的十五岁,那日朝晖迟迟,风清云扬,晨练而归的顾南枝自街上打马而过,与那华盖宝饰的车舆擦肩而过。   “嘿!瞧那马车,啧啧,里面坐着谁啊?”   “寒青君!你昨天还念叨呢,那桩礼部贿赂案,就是他牵头破的案!”   路人议论纷纷,杂言入耳,顾南枝勒马停在原地,心生好奇回头去看——微风卷起帷裳一角,露出车内人一截白瓷似的脖颈,再往上是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做工精细的布帘落回原位,阻了旁人目光,再难窥得贵人风貌。   寒青君。   自此,这个名字便深深刻进芳华正茂的清和郡主心中。   “阿姐…阿姐……”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顾南枝悠悠转醒,脖子胳膊一阵酸痛,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嗯…?”顾南枝困得眼神迷茫,一时分辨不出此身所在是梦非梦,“…我怎么睡着了……”   宋柏也不催她,静静站在一旁。   顾南枝慢慢活动四肢,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猛地意识回笼,急切问道:“郁离……郁离呢?抓到那三人了吗?”   “阿姐别急,郁…郁哥儿那边刚开始,”宋柏摸摸鼻子,似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好意思,“看你睡得熟没来得及叫你,郁…哥儿让咱们先回,这里一切有他,等明天再……”   “回什么回!”顾南枝站起来就往外跑,“这可是审讯,我怎能错过!”   宋柏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回去休息,只得撇撇嘴捡起从她肩头滑落在地的罩衫,一路打着哈欠也跟过去。   -   等顾南枝、宋柏脚前脚后赶到,堂下三人垂首而立。   “抬起头来。”   张撷高坐主位郁离在次,见二人到来,暗中示意左右搬来椅子并坐。   三人先是互相看看,接着不约而同昂首谄笑。   “不知县太爷深夜传唤我等,是为何事?”   为首的范老板仍穿着那身绿袍,顾南枝一眼认出他来,再看其余两人一个矮胖如缸,一个方正国字脸,确是与吕康年密会的三人无误。   “何事?”张撷不怒自威,端得十足的官架,“你三人在这公堂大殿上见了彼此,还猜不出本县所为何事吗?”   这三人又彼此对视起来,顾南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场拽住他们领子挨个盘问,可深知公堂之上越俎代庖乃是大忌,忍了又忍终是安定下来。   郁离余光瞟到顾南枝放在膝上却不安分的手,留意到那寸衣角已经被绞弄得发皱,便知她对正上演的相互试探感到不耐,于是给了张撷一个眼神,后者点头会意。   “啪!!”   惊堂木拍落,激起震响漫天。   “休得耍滑拖延,那吕康年已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来救你们吗?”   还别说,这黑脸长胡子的县太爷正色起来,活脱脱真是个狠厉官老爷的形象!在顾南枝来到落梅县以前,身为仵作的宋柏对升堂办案兴致缺缺,多数时候肯赏脸出面作证已是不易,自然对张撷的这副面孔知之甚少,此时也是跟着下站三人一起吓了一跳。   “大人息怒,”其余两人皆是一抖,只有范老板挺身而出,弯腰拱手道:“我等不敢浪费诸位大人宝贵时间,只是鄙人愚钝,实是不知大人所问何事?还望大人言明……”   见这奸猾的商贾还在不死心地和稀泥,张撷既知他不肯老实道出实情,也就不再跟他绕弯子。   “你们四人为何深夜密会,可是在商议不可告人之事?”   话音未落,三人脸色一轻,肉眼可见地直了直腰。   “嗨,误会,都是误会!”矮胖的粮商姓郑,这时敢说话了:“县令大人明鉴,我们几个都是邻县经营粮店的,绝非什么歹人,这是我的路引凭证,望大人详查。”   “呈上来。”   衙役手持托盘接过三人路引,送至张撷面前,同顾南枝、郁离一人一本翻看起来,阅后确定三人身份分别是青螺县范老板、四通县的郑老板以及从河阳来的王老板。   “本县对几位大名稍觉眼熟,看来,诸位都是祝米节上的常客。”张撷命人将路引送还,放缓了颜色问道:“既然不是歹人,为何选择在深夜私会?”   “这,这……”郑老板答不上来,求助的目光看向其他两人。   “白天事务繁杂,且人多眼杂,不想招惹是非罢了。”王老板脖子一梗,反问道:“怎么,贵县有哪条法律是规定不准深夜聚会的吗?”   “老王!当着县令大人,怎么说话呢!”郑老板佯装薄怒,转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县令大人为了祝米节劳心费神,夤夜宣召咱们至此也是为了正事,咱们应该体恤才是……”   还不等张撷发作,范老板一甩袍袖,似笑非笑地看向张撷,缓缓道:“此话不假,是该体恤落梅县的父母官,每年都将这祝米盛会办理得妥妥帖帖……”   可范老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县令大人不去寻那杀人真凶,反倒跟我们几个小小的粮商过不去,如果我们与此事无关,县令大人兴师动众的,传扬出去了,如何补偿我等声誉呢?”   “哈哈哈哈!”张撷怒极反笑,伸手从签筒里捞了一根令签,“不必跟我嚼舌,你们三位看看清楚,这是何物!”   那是一根通体细长的木签,上端标得一寸殷红。   “再好好想想这是何地,好好看看我身后那幅海水朝日图、头顶那块‘明镜高悬’匾!”   “这里是公堂!”   “我张撷作为朝廷亲封的县令代天管制民生,你们可是跟你们当地的县令横惯了?我告诉你们,在我落梅境内,敢在我面前妄动心思,奉劝你们考虑清楚后果!”   “这一根红签就是十大板,我再问一次,你们夜会吕康年所为何事?”   张撷一连串厉声呵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激起回声阵阵。顾南枝等人离得近,不免耳中嗡鸣起来。   “你!你无凭无据,凭什么用刑?”王老板急了,慌乱中河阳口音暴露无遗,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了,你找不到凶手,没法跟刺史大人交代,就拿我们开刀?!”   张撷不答,只轻轻提着那只签磕打桌案,发出微弱的喀哒声。   令签落地如覆水难收,张撷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落在心志不坚的郑老板眼中无疑就是莫大的威胁。   堂上几人灼灼的目光、身侧两排手持杀威棒的衙役……抬头看去,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越看越觉得威压重重,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令签敲桌的声音……   郑老板呼吸声愈发粗重,终于抵挡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县令大人不就是想知道我们今夜的谈话内容嘛,没什么不能说的!”郑老板大汗淋漓地趴伏在地,“能为大人破案出一份力,也是我等的荣幸了,我们今夜主要是……”   “你这蠢猪!凭什么告诉他?”王老板气得抬脚就要踹他,被中间的范老板连忙拦下,“若是搞砸了我们的大计,我定不饶你!”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官府办案自有县令大人的道理,我等听令便是。”   范老板眼珠骨碌碌一转,想不到这黑脸的落梅县令竟是个硬骨头,提出刺史的名头竟压不倒他,难道他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主要是商议我等贩卖食量涨价一事!”郑老板不顾跳脚的王老板,言辞恳切地和盘托出:“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等在商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三人同吕老板、曹老板几乎可以垄断整个茵州的粮食商市。”   “郑卓!你……!”王老板满脸通红,连着瞪大的牛眼,整张方阔的面相显得格外狰狞,“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王显,你想挨板子别拉上我!”皮肉之苦在前,郑老板头一次硬气起来,不客气地回嘴道:“我身子不好扛不住那个,你想挨打你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跟你不一样,我看你才是那个不识时务的蠢货!”   当着官老爷的面,范老板夹在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得犯了难,郑老板嘴快已经说了,再遮掩也是欲盖弥彰,只好任由他说完。   “大人也知道,今年多水,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生意人也跟着受罪,”郑老板接着道,“于是趁着祝米节在即,大家约着节中聚首,共同商议涨价止损一事……”   “你的意识是,曹老板也参与了你们的议会?是在什么时候?”郁离切中要害,打断他问道。   “这……啊,是,是的…”郑老板自知失言,急着撇清自己,忙道:“四月十一,也就是祝米节第一天,曹老板将我们约在东市一家酒楼,我们四人均赞同涨价,只有曹老板持反对意见,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我当时就回去了,之后再没见过曹老板,发生的事我也一概不知,不过他们几个散后去哪我就不知道了!”   “你!”王老板听到此话不啻于火上浇油,紧跟着咬牙切齿道:“真是被你害死了!那天散了之后我也回客栈了,跟这个蠢猪一样,也是几天后从路人口中得知曹老板的死讯。”   “你也一样?”张撷将手中令签插回签筒,甚至没有抬眼给范老板一个眼神。   “是…是。”范老板尴尬笑笑,“那晚散后,我也一直在忙祝米节的事务,直到今日收到吕老板消息,我才与他们三人再次相会——不过他们各自私下有没有密谋什么,鄙人就不得而知了。”   顾南枝对这一场内讧好戏看得很是满意,夜深至此再无半点困意,甚至颇为期待他们还能互相攀咬出什么新信息。   宋柏倒仍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看看顾南枝和郁离都听得认真,耐着性子陪着罢了。   “早坦白不就得了,哪还费这多事?”张撷语带奚落,“诸位放心,清者自清,张某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将几位推出去顶锅,郑老板请起。”   郑老板吓得腿软,再加上身体肥胖,站了几次都没成功,还是在范老板和王老板的帮助下起来的,当然,那王老板的白眼都快翻出眼皮了。   “跟各位说句实话,本县并不怀疑你们是凶手。”   “啊?”   “那大人…”   “大人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县太爷猫一出狗一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案最大嫌疑人是吕康年,曹老板的背景你们也知道,我劝你们好好想想,惹上这档子事,以后还怎么在茵州立足?小命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我就觉得是他干的!”郑老板义愤填膺一拍大腿,又嘿嘿笑道:“大人,若我说出实情,我是不是就有功了啊?” 第19章 兵不厌诈   案情有了实质性进展,阖衙上下疲于奔命,终于在退堂后得以一夜好眠。   回去路上,顾南枝还是很兴奋,恨不能现在就将前因后果推敲出来。   郁离放松下来,打了长长一个呵欠,勉强牵动嘴角,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子时业已过半,再一个时辰鸡都该叫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顾南枝转到郁离身前,跟着他的步伐倒退着走,“迟则生变!若是有人给吕康年通风报信怎么办?”   “哎,小心。”郁离几次忍不住伸手护她,奈何习武之人平衡掌控得极好,根本不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无奈道:“放心吧,张撷不是傻子,他将那三人暂留客房,派有专人看守,你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觑着顾南枝一副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的表情,郁离只好又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能联系到吕康年,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好处啊,现在明确吕康年是嫌犯,忙着摘干净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会甘冒奇险去帮吕康年?”   “也不怕吕康年趁夜跑路?”宋柏问道,着实也是顾南枝心中所想。   “曹老板案子的风头还没过去,他就急着将涨价一事定下来,既然已经达成所愿,他又怎么舍得抛下苦心营谋的一切?况且,吕府也有张撷留人盯守,自是万无一失。”   顾南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细细琢磨。   就当她想要绕回原位时,后退的脚步绊到一块不小的石块,身形一歪向后倒去——   郁离、宋柏皆是一惊,一齐上前,难得默契地一左一右想去拽顾南枝的胳膊。   可谁知顾南枝一招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转了过来,动作衔接得就像吃饭喝水般自然。   “嗯?你们做什么?”顾南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加入并行队伍,好奇地看向停留在空中的两双手臂。   “……阿姐好身手。”   “……阿枝好身手。”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近乎相同的话,恨恨对视一眼,接着又同时撂下手臂。   “哼,狐狸就是狐狸,善学人言呐。”宋柏率先发难。   “我不与幼齿小儿争长短。”郁离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你们还真是不嫌累,”顾南枝没发觉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只当是寻常拌嘴,“今夜都早生安歇,争取明日想出破解之法,尽早将吕康年抓捕归案!”   自从得知郁离住在顾南枝园中,宋柏以方便议事的由头吵着闹着也要搬进去,顾南枝一口应下,直道人多热闹、空房甚多,不过郁离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   待回到那方熟悉的小园,三人各自回房歇息,养精蓄锐为明日做准备。   -   四月十五,祝米节接近尾声。   一早起来,落梅县商贾吕康年心情大好,一扫近日阴霾,连带对着府里下人都更加和颜悦色,原因无他,只因商运形势大好——曹升泰已死,再无人暗中排挤自家商铺,连带统一涨价的事宜也能顺利推进,如此,算是解了濒临破产之困,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上午,吕康年在家中接见了几位共事东家,底气十足地跟他们许诺粮市前景,几位虽暗自生疑,但考虑到吕老板素以信誉见长,决定再信他一回,宽限些时日供他周转资金。   下午,明明不是收账的日子,吕康年却跑遍全县的名下粮铺,挨家核对账目,打了各店管事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汇报账目,本以为吕老板会如往常一样阴沉着脸离开,可他一反常态地好言宽慰大家,甚至自掏腰包赏赐众人,上到管事下到帮工乐得接受,也就没再细想。   傍晚,吕康年回到家中,与妻女共进晚餐,一派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景。   直到入夜,吕康年独坐书房,翻看着案上卷宗,喜滋滋地掐算范、郑、王三位老板各回各县的所需时间,约莫着最多半月,即可全面提升粮米售价,止了水灾以来吕家粮业长达两年的亏损。   嗖——!   突然破空一声锐响,飞刀钉入木柱三分,留有微弱的铮鸣。   “谁?!”   吕康年大惊,躲在窗后向外探看,又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不敢轻易露出身形。   “老爷,怎么了?”往来的僮仆留意到书房异动,停在门口出声询问。   半晌,吕康年启门而出,戒备的目光越过僮仆扫向院落,问道:“你刚才过来时,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人?”那僮仆面露疑惑,犹豫着答道:“小的刚从夫人那过来,奉夫人之命来给老爷添盏灯,夫人让我嘱咐老爷夜深了仔细别熬坏了眼睛……一路过来并无异常,老爷指的是…什么人……?”   吕康年闻言,眉心川纹皱得更深。   “噢,没事,”吕康年佯装淡定,接过僮仆手中的油灯,“你先下去吧,告诉夫人我今晚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让她别等我了早些休息。”   “是。”僮仆阖门离开。   待门合拢,吕康年疾步行至桌边搁下油灯,接着冲到窗边合上窗,这才回身走向那根近窗的木柱。   细看下来,那是一柄不过女子手掌长短的小刀,尖头扎着一截布条,软软垂落下来。   布条上好像写着什么!   吕康年试图拆下飞刀,可一拔之下飞刀竟没动分毫,运了些劲道才得以成功摘下,白日里还春风得意的吕老板此刻不禁心下悚然。   那神秘的掷刀人竟有如此功力,若目标落在自己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吕康年转念一想:或许此人并非想取自己性命,而是另有所图?   如是这样,那便不算棘手!想到这里,吕康年忙不迭展开布条一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夜亥时,东市后街。”   东市后街!   吕康年勃然色变,恨恨来回踱了几圈,攥着布条的指尖掐得泛白。   时间分秒流逝,天人之战至白热化,吕康年狠握布条,眼神中划过阴毒厉色,终于下定决心,从一隐秘之处掏了一物揣在怀中,罩上一件黑色长袍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月光皎皎,夜风习习,后街地上树影婆娑,像是隐秘的不可说之物在黑暗中耀武扬威。   初春时节的夜风虽不至于砭人肌骨,但也绝不是个温顺柔和的格调。   吕康年漫行至此地,纵使裹紧了身上黑袍,背上还是生了厚厚一层白毛汗,被这山口处的夜风儿一吹,冰凉的寒意直浸心底。   走到街头,远远望见巷尾立着一道人影。   “敢…问阁下,究竟何方神圣?”吕康年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朝人影走去,“吕某应邀赴约,诚心与阁下交好,还请阁下道明来意,以解吕某心头之惑!”   随着脚步渐近,那人缓缓转身,吕康年戒备地停在两步开外,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样貌。   华衣玉立,君子端方,面容却拢在阴影下,灰黑蒙蒙的看不真切,只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仿若能透过眼神看穿人心。   此人竟是郁离。   异乎寻常的是,郁离今夜没有佩戴时常覆面的狐狸面具——若非亲近之人,绝对会对这张脸感到面生——更何况稳妥起见,顾南枝还在他脸上涂了点煤灰。   对吕康年而言这种感觉更甚,尽管日前曾与郁离在妙华宫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天黑难辨,眼前之人只会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别无两样。   “吕康年,你于四月八日晚在此地杀害打更人老黑,十一日晚同于此地杀害天水县粮商曹升泰,十三日晚于河边桥洞杀害无名流浪汉。”郁离煞有介事地数着,每陈述一件罪状就扣下一根手指,“你——认不认?”   他每念一句,吕康年耳边便如黄钟大吕锤响一次,震得他整个人抵不住地小步后撤。   “原,原是为了这些事,”吕康年强装镇定站稳脚跟,面上挤出一点僵硬的冷笑,“阁下言之凿凿却没有上报官府,深夜诱我前来……”不屑的目光悠悠刺向郁离,鼻翼翕动哼气出声:“我若不认呢?”   郁离不置可否地笑着摇头,慢慢走向吕康年的方向,边说道:“你因商市倾轧记恨上曹老板,他野心十足且家底雄厚,背后又有刺史撑腰,意图借水灾挤压其他粮商生存空间……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吕老板。”   吕康年目露惧色,不自觉缓缓退去。   “你家小势微,早些时候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恰逢祝米节临近,你杀心渐起,私下谋划出一套‘嫁祸野兽’的杀人计划,就等着祝米节上五商夜会,随便编个曹老板会感兴趣的理由将他约在此地,之后,便以那套方法杀了曹老板。”   吕康年浑身颤抖不止,哆哆嗦嗦地往后躲。   “噢对,差点忘了,”郁离假意懊恼地一拍脑袋,眼中却尽是清明,“你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真正动手之前拿那可怜的老黑练手,没成想竟如此顺利,官府那帮笨蛋不仅没查到你,反而真的寻到了甚的野人,可以说是天助你也啊吕老板。”   吕康年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第20章 月黑风高   双方对峙良久,终是吕康年率先打破僵局。   “阁下振振有词,”吕康年故作镇定拍拂衣袍,磕磕绊绊起身讥道,“在我看来,与那自寻死路的花子也没什么两样。”   “哦?”郁离不恼反笑,挑眉问道:“此话怎讲?”   “阁下掌握这多细节却不报官,”吕康年邪气一笑,揽了揽身上黑袍,“不就是想从吕某这讨点好处吗?说吧,阁下是要钱?还是寻利?”   “吕老板言重了,既有那前车之鉴……”郁离皮笑肉不笑地意有所指,“又叫我怎么敢呢?”   不要钱也不要利,难道……   “你想怎样!!”吕康年被激怒,因顾忌着隔墙有耳,压低嗓音怒道:“是阁下冒犯在先,吕某以礼相待已是诚意十足,若有所图不妨直说,使出这种下作手段,你以为你有多清高!”   夜里安静,吕康年语毕粗喘清晰可闻。   “我的要求很简单,”郁离静静等他发泄完才开口,“你走,我留。”   “曹升泰死了,他手下近乎茵州半数的粮业生意,已然群龙无首,任谁都想分一杯羹——”郁离慢步迈至吕康年跟前,紧盯着他双眼说道,“我也不例外,落梅县占据天然地理优势,吕老板…不会不识时务吧?”   “你,你到底是何人?”吕康年瞪圆了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额角隐有青筋突出,“吕某纵横茵州粮市不说十年也有八载,从未见过你这号人物……”   郁离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叹息似的念道:“多说无益,我此来也不是与你打商量的,吕老板若不肯体面离去,我自有手段逼你就范,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说完,郁离假意提步欲走。   “先生别忙着走,一切好说,好说!”吕康年低声下气地拦他,“既然先生慧眼瞧得上这片地界,吕某愿与先生联手,您看,您初来乍到的不熟悉,手下缺个管事儿的不是?吕某今后以先生马首是瞻,一切所得与先生二八开,您八,我二,您意下如何?”   其实吕康年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在羞怒震惊之后很快想出对策:来路不明的野家伙,空有一张巧嘴就想坐收渔利?休想!虽然对他是如何得知的尚不清楚,可若想以此为要挟,口说无凭可不行!   先稳住他,上嘴皮下嘴皮一碰的承诺谁不会?可不能放任他捅到官府去,再误了我的大计!然后慢慢探他口风,看看到底有没有凿实的证据落在他手里!   再不济……还有下策!   吕康年偷偷捏了捏怀中之物,暗暗用“好事多磨”的说法安慰自己,人也跟着冷静放松下来——他为了扫清障碍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不惜手上沾满血债,眼看就是一片前途坦荡,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他的霉头,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吕康年沉浸在幻想中时,郁离下一句话霎时令他如坠深渊。   “吕老板正值壮年…还不至于耳聩头昏吧?”郁离冷笑,“给你三天时间,清点家眷离开落梅县,三天后,我不想在落梅县任何一条街上看到吕家粮铺的招牌。”   “你……!嘿嘿,嘿嘿嘿,先生,先生!”吕康年死死咬着后槽牙,硬生生逼自己笑出来,“吕某刚才说错了,一九,一九开!要不十零,您供我全家老小一口吃食就行,我不求挣利了!”   郁离一声嗤笑,无疑将扎在吕康年心上的刺楔得更深。   “吕老板的小伎俩,当我是三岁稚子?”郁离略带惋惜地看向他,“你不会以为我没有证据就来找你吧?”   吕康年听得身上冷汗津津,目光灼灼紧盯着郁离,阴影下借着袍衫遮挡,右手悄然摸索探动。   “你杀曹升泰时不巧被流浪汉看到,隔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他早上讨酒遭拒,心有不忿时想到了你,下午找上门狠敲了你一笔,你本以为消财免灾也就无事,谁承想竟惹上了‘吸血虫’,他败光钱后又来讹你,你忍无可忍动了杀心。”   “十三日晚,你假意受胁给钱,吃醉酒的流浪汉得钱后误回桥洞,你趁夜尾随,像前两次一样,如法炮制灭了他的口,自以为谨慎地从尸身上拿回属于你的银票……”   “殊不知,你第一次给的银票照样能成为呈堂证供!”郁离眼神微动却无动于衷,继续讽道:“吕康年呀吕康年,你的手法同你的动机一样可笑,纵狗食尸,还用我接着说吗?”   话音未落,吕康年突然动了!   只见他右手虚握成爪,以迅雷之势袭向郁离心窝,五指指尖锋利不似人手,眼看后者就要落得个皮伤肉烂的下场——   一点寒芒破空而来!   锵!!   宛若击玉敲金的脆声在这寂静夜色中突兀响起!   “吕康年,你还有何话可说!”   玉蟾出东墙,月光华如水,缓缓照亮了这片漆黑之地。   顾南枝不知从何处推抢而出,银亮枪头与吕康年的右手相碰,随即搅动着下挑,将那套在五指上的利器挡落在地。   “……你!…顾,顾……是你!…”吕康年疼痛难忍掐紧了手腕,激荡之下右手发麻发疼,虎口裂开一道不小的口子,正缓缓往外渗出鲜血,“……你们同官府是一伙的!…你们使诈!!”   吕康年抱着手臂,两股战战几欲不稳,难以置信地目光扫向毫发无伤的郁离。   “非也非也,”郁离自顾自地用帕子擦起脸来,“兵不厌诈,吕老板,这叫智取。”   说话间,张撷带着衙役捕快围了过来,人人高举火把,整条后街人声熙攘、火光冲天,应是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次了。   “竟是女子专用的护甲!”顾南枝用软帕垫着拾起地上凶器,在掌中摊开凑近光源细察,“一、二、三、四、五……五指的护甲可不常见!吕康年,你本事不小啊,用这小小的护甲就能杀人夺命!”   “就…就凭这……!”吕康年哆嗦着还想狡辩。   “其余四甲皆嵌绿松石,独这中指镶的绿玉!”顾南枝眼尖,瞧一护甲上的装饰甚是违和,再看之下发现明显修缮痕迹,“昨日你就是为此去的妙华宫!”   宋柏适时上前,将那枚从曹老板尸体伤口中发现的绿松石呈上,摆在一块一对比,确是这护甲的原装缀饰无误。   “还有你家的狗!”顾南枝一把将证物全交给张撷,手持银枪一顿地面,正气凛然地分析:“昨日我亲访贵府,你家狗根本不是你说的作息与人相仿,恰恰相反!它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并且缄默不叫,惯食生肉,食盆里残留的血迹足以说明一切!”   “以上种种,皆由你刻意训练而来,你离府后我们登门问了你府上下人,终于明晰了你的目的——为的是在护甲掏心后伪装成野兽啃食!”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最后一声少女的清呵昂扬激越,吕康年终是抵挡不住,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颤巍巍吐出一句:“……我,我认罪…”   顾南枝背上长/枪,得意地与郁离、宋柏环顾对视,郁离已恢复成原本肤色,回以赞许的目光,事情告一段落,宋柏也跟着展露笑颜。   “带回去签字画押!”张撷一声令下,几名捕快上前为吕康年带上镣铐,拖起来就要走。   “等,等等……”吕康年沉默地任人摆弄,直到路过郁离三人时才出声停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顾南枝还没问出口,郁离看都不看应道:“我朝律法公正严明,一人获罪若无共犯不会连坐。”   吕康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低道谢,随官府阵仗离开此地。   张撷更是心情大好,扬眉吐气宣布结案,千恩万谢地拜别顾南枝等人,跟着一同回衙——后续还需记录口供、誊写在册、奏明上封等等事宜,虽繁琐,但真凶已然伏法,张撷自是乐此不疲。   人声远去,东市后街重归沉寂。   顾南枝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歪向右倒去。   “阿枝!你怎么样?”郁离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担心之情浮上眉间,“哪里伤到了?”   “没事!我没事!”顾南枝借着郁离臂膀站定,双颊红扑扑的有些难为情:“我就是太紧张到脚软……你不知道那一枪有多危险!或早或迟,偏一寸或是短一寸,稍有差池小命就玩完啦!你就不怕?”   郁离目光柔和,回望进顾南枝灵动的双眸,淡淡笑道:“我相信你,敢以性命相托,又有何惧?”   “……哦。”顾南枝赶紧低头,脸上愈烧愈烈,顺势转移话题:“你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会携带凶器?万一他以为你武功高强,不敢起杀心,没把凶器带在身上,岂不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他一定会的,”郁离扶着顾南枝慢行至马车旁,“吕康年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表面看着敦厚,实则内心压抑已久,连杀三人让他尝到‘杀人易于任何阴谋’的甜头,加之我故意刺激他,再卖个行动不便的破绽,我知道他这么多秘密,无论如何也会想杀我灭口。”   顾南枝思索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姐上车,此事告一段落,你也该好好休息。”宋柏瞅准时机挤开郁离,替顾南枝掀开帘子,待顾南枝登上马车,还不忘回头狠瞪郁离一眼,恨恨埋怨道:“请吧大少爷,也就耍耍嘴上功夫,还不是累得小爷我给你驾马。”   “辛苦辛苦,宋小爷辛苦备至,实乃当世之楷模!”郁离也不含糊,直接按着宋柏肩头上马车,“这不是张撷怕你阿姐劳累才留的马车,你我不过是跟着借光罢了。”   “哼!”   宋柏蹭坐上车辕,一抖缰绳,平稳驾车驶回小园。   路上,顾南枝忍不住回顾整桩案子,郁离耐心十足一一解答,直到顾南枝问出“他不过一养尊处优的富贾粮商,哪来的杀人力气?”   “……呃,”郁离哑火了,胡乱猜道:“许是天生神力?”   “嘁,不知道就别瞎说!”宋柏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他是农民种地起家,少时劳作养得的一身蛮力。”   “对了,还有他那狗,”宋柏补充,“你们外地人不了解,那是茵州本地几乎灭绝的品种,别看个头不大,最是凶悍护主,叫它咬上一口可了不得。”   “怪不得!”顾南枝抚掌叹道,“怪不得每次犯案吕康年都做得近乎天衣无缝,此狗容易携带好掌控,又能达到破坏尸体的目的,跟他的作案手法真是绝配!绝了,真是绝了,亏他能想出这个办法!”   说话间马车抵达了目的地,此案尘埃落定,三人放下心来休息整备,约着赶在祝米节尾声期间好好玩一玩。   只是这时,无人能够未卜先知,否则顾南枝定不会有闲情逸致停在此处浪费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案子终于结束啦,收拾收拾准备换地图咯~明天端午节,提前祝各位小可爱节日快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收到你们的评论,建议也好批评也好别让我一个人单机啊呜呜呜—— 第21章 灰羽信隼   “听说了吗,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听说了!谁不知道呀,原以为是野兽野人的下山作祟,结果竟是那素来宽厚的吕老板杀了人!”   辰时刚过,阳光昳丽,朝食铺子食客渐少,两名伙计拾掇着收摊,忙里偷闲唠起嗑来。   “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先打开话匣那人表情极为夸张,转而又道:“哎,听说破案的是个小姑娘?”   “是呀!”后搭腔的人显然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煞有介事地形容:“是上个月新调来的顾捕快!我还见过她呢,她平时就巡我家门前那条街,待人有礼,不像那些狗腿子动不动就吆五喝六,能力没得说长得又俊,啧啧啧,多好的姑娘,要是能娶到她……”   “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瘦高的麻子脸毫不留情赏了他一记爆栗,“她啊,不说她是显贵家的女儿来咱们这体验生活嘛?人能看上你?”   “哎哟!”稍矮的浓眉汉子捂着头争辩,“净瞎说,谁家贵人舍得放大小姐来咱们这破地儿!你就是嫉妒我未婚配还有机会,看你家的母老虎打不打你!”   “人家是捕快,没准比我家那位河东狮打得还狠呢!”   “挨打也乐意!”突然一阵吵嚷,矮个儿伸手一指,“别吵别吵!你看,那边是在做什么?”   不远处,街道拐角围着很多人,两人循声看去,跟着伸长脖子、踮高脚尖。   “顾姑娘!多亏了你呀!”   “顾姑娘人美心善,可有相好的人家?我侄子……”   “顾姑娘顾姑娘!听说你一下就把吕康年怼了个对穿?枪法师从何人?真真精妙无双!”   重新穿上捕快公服的顾南枝被过分热情的邻里乡亲围在中央,“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周围七嘴八舌吵得头昏。   “让让,让让!”宋柏一脸不悦,不由分说地挤开人群,“你们想问就去问后面那只大狐狸,若是妨碍了捕快执行公务,挨个儿给你们全抓起来!”   众人哄然调笑,却也明白他的话不无道理,个个约定有空再叙,便识趣地调转枪头围堵落在后面的郁离。   谁跟你们约好下次再聊了啊?我吗?我没有啊!   顾南枝哪见过这阵仗,狼狈地紧了紧挎刀,趁着众人稀罕郁离的功夫,拽着宋柏一溜烟跑开了。   “可恶的张撷,”见无人追来,顾南枝松了口气,抱怨道:“都怪他在告示里加那几笔没用的话,这下好了,日常巡个街都能招来一帮人围观。”   宋柏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满不在乎地踢着脚走路,道:“反正有郁哥儿,他每次都能忽悠过去。”   “也是。”顾南枝一转头,瞧见一双桃色绣花布鞋。   顺着水绿色的裙裾向上看,面露羞赧的女儿婷婷娜娜地立在原处。   “你,你是……?”顾南枝觉得她甚是眼熟,但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名姓。   “才过几日,你就把我忘了!”年龄相仿的少女转羞为怒,“顾南枝,你哪来的傲气!”   “好狗不挡路,”宋柏一皱眉,凉凉的目光蛰向少女,“我阿姐忙得很,没空跟你打哑谜。”   “你这毛头小子讲话好不客气!……罢了!我,柳云儿!”柳云儿气得顿足,捏着粉拳硬邦邦说道:“顾南枝,破案追凶虽是你职责所在,但也确实解了我家燃眉之急——我家生意全指着每年祝米节…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很感谢你抓到凶手!……我爹非让我跟你当面道谢,就这样!”   说完,柳云儿脸红红地跑开了,估计满头满脑都是对顾南枝的“爱恨交加”。   “哎……?”   “阿姐你认识她?”   “算是……认识吧?”顾南枝伸手挠挠脸颊,借以掩饰尴尬。   柳云儿的名字甫一入耳,登时让她想起那日被柳大小姐当街为难的窘境,看着柳云儿远去的背影也是别扭难当。   她这是……旧敌化友…?   但同时,还有一种莫名慰藉的情愫沿着心底攀爬而上,将整颗心包裹得暖意十足。   顾南枝还有正事,刚想走竟又被叫住。   “等等我啊!”郁离气喘吁吁从后赶上,“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真舍得把我丢给那群叔伯娘婶啊!”   顾南枝哭笑不得,来回扫视跟在身边的两个男人——宋柏年满十五,姑且算他是个“小大人”吧——她有些怪异地问道:“不是,案子已经结了,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   宋柏脸红,一下把眼神撇开,道:“不,不是阿姐说的,巡完街一起去逛集市嘛?……我不过正巧跟你同路,去衙门看看罢了……”说到这里想到什么,斜眼看向郁离:“倒是你,跟着阿姐做什么?”   小狼一般的目光,尽管三人早就相熟,但还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戒备防范之意。   郁离轻巧收回眸意,转脸冲着顾南枝笑,和颜悦色道:“我啊,闲人一个,看看跟着顾捕快能帮上什么忙不?”   宋柏看着他的笑脸又是一阵不爽,但不知发作应说些什么,虎着一张脸绕过他,默默跟在顾南枝身侧。   少年人心思都写在脸上,郁离这人精又怎会参不透?只不过因着某种原因按下不表,将一抹玩味的笑意挂在嘴角,不再打扰顾南枝巡街,一同安静地陪在身旁。   回想诱敌入瓮那夜,距今过了两天有余,为此案劳心劳力的三人痛痛快快歇了两天之后,顾南枝重新担起捕快的日常职责,宋柏也回到他仵作的工作身份,只有郁离依旧无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闲,不是跟着这个、就是跟着那个地闲逛。   凶案刚发生时,落梅县内人人自危,哪怕现在凶手已经归案,但此案的凶戾程度远超想象,时至今日,百姓们仍心有余悸,连带着其他民事案件较之寻常也少了许多。   于是顾南枝很快便巡完了街,邻里和睦,街坊和乐,一派祥和之景。   真如宋柏所言,路过衙门时他便告辞进去了,走前不忘使劲将郁离瞪了又瞪。   ——尽管张撷待这小仵作格外宽松,但宋柏不愿欠人人情,何况是于自己有收留之恩的县令大人,他小小年纪位居仵作,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总能帮得上许多忙。   “好了,说说你吧。”   辞别宋柏,留顾南枝、郁离二人在街上闲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无不在心中暗叹好一对金童玉女。   “我?说我什么?”郁离佯装不解作无辜状。   “还在装傻?”顾南枝不去看他,只留给郁离一张精致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你不是寒青君的幕僚吧?”   郁离心里咯噔一声,背上唰得落下汗来。   这鬼精灵看出破绽来了?不应该,许是别的事。   “阿……郡主何出此言?”郁离面上不显,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笑意模样。   对于他换回疏离称呼的做法,顾南枝蹙眉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就算你再仰慕寒青君,他撤出朝廷势力漩涡,寻常做法也应是重新寻找与他志向相投的其他主官,何故像他一样止步不前呢?”   其实顾南枝早就对他的行动产生疑问,只不过先前案情紧急,身边又缺不了这一“智囊”,这才一直忍到今日才吐露出口。   “原是为这个,”郁离笑意更深,眸光潋滟如水,被这阳光一照,折射出熠熠光彩,“原因无他,因为——”   ……眼前男子,甚是,明艳动人。   哈,“明艳动人”,大多形容女子,用在漂亮狐狸身上真是合适得紧呢。   还没听完郁离的后半句话,顾南枝就被郁离眉目间的光华晃了眼,烈烈骄阳为他镀了一层灿光,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宛若神人的说法竟也毫不为过。   “——我,生、性、懒、惰。”   “……啊?”顾南枝惊得小嘴张成圆形,转头时马尾发梢随之灵动飞扬。   “我懒,我不上进,”郁离弯唇解释,“我无父无母,糊弄着长大混个小功名,身无长处,只善观察,得寒青君慧眼跟在身边当个幕僚,也就混口饭吃,他不在了……”   “呸呸呸乌鸦嘴,谁不在了!他……隐退,隐退了!”   “好好好,他隐退之后,我也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不想再时时提防他人,就搬到偏僻镇里过活,再然后……就是和你相遇,这个答案,阿枝可还满意?”   “勉勉强强吧……”   顾南枝刚想再问他今后打算,这时天上突传一声清啸,两人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竟是一只身形矫健的游隼。   “信隼…?”顾南枝喃喃。   “什么?”郁离觑她脸色一瞬阴沉,潜意识总感觉有大事发生。   顾南枝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似乎是顾家军里特有的驯化猛禽,多用于传送紧急军情。   这一只毛色发浅发灰,身形比寻常隼鸟大了一圈,本不适合供军队留用——隐蔽性和迅捷性皆不如更黑更小的隼,但幼时的顾南枝见它毛都没长齐就要被淘汰丢掉,便央求父亲将其养在家里,顾渊也是个溺爱孩子的,将这喂养猛禽的麻烦事儿往两个儿子身上一扔,就能收获小顾南枝一连串的好听话。   于是,这只差点长不大的游隼成了顾家专用的信隼。   现在出现在这里……怕不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父亲年迈,母亲体弱,顾南枝不敢想下去,一边曲指在嘴里打出嘹亮的呼哨,一边匆匆往开阔处跑去。   高空之上的游隼眼尖耳利,瞅准了那抹浓绀色,收束翅膀,炮弹一样俯冲向她。 第22章 爱别离苦   “这这这这……”眼看猛禽从天而降,郁离吓得话都结巴了,“……你你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啊,”顾南枝目不转睛地盯着越飞越近的灰隼,朝它伸出右臂,“我们家小灰听话着呢!”   正如她所说,那灰毛的大隼虽来势汹汹,可到了近处却提前卸力,硕大的羽翼扑翅成风,减缓了下降冲劲儿,稳稳当当落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   饶是顾南枝耍枪臂力超群,灰隼落下时少女平举的手臂还是抖了一抖。   “嚯,几天不见,怎么感觉你又胖了。”顾南枝将小灰转移至肩头,权宜之下决定到安静的地方再看家信。   茵州这地儿水草丰茂,自然地貌多被农民垦来种地了,附近百姓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猛禽,看它通人性更是啧啧称奇,顾南枝周围很快就又围了一小圈人。   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被普通百姓围观!顾南枝狼狈地边走边想。   住在京城时,街坊四邻全都是有身份的住户,不是饱读诗书就是谨遵礼度,当街发生再稀罕的事,也不会大喇喇地聚众围看议论。   可现下深入州县民居,这些百姓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农忙之余就喜欢凑热闹图一乐,这是“城里人”顾南枝此行怎么也不能适应的。   名叫小灰的游隼果真训练有素,稳稳立在顾南枝肩头一动不动,只一双锐利的眼珠始终警觉凝视郁离。   “…………”   说不怕是骗人的,郁离自觉与顾南枝保持三尺安全距离。   “你害怕小鸟啊?”   顾南枝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咯咯笑个不停,肩膀微动,小灰受到牵连身形摇晃,不满地啾鸣一声。   “……你,你管这叫小鸟?!”郁离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猛禽!我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管,在我家这就是小鸟,”顾南枝笑靥粲然,“别看小灰个头大,其实可听话了,来,你摸摸看!”   说着便故意往郁离那边凑去。   小灰乌溜溜的圆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郁离,钩子似的尖喙弯成一道危险的弧度。   “……诶别别别,”郁离踩了尾巴似的蹦出去老远,嘴里一叠声地告饶:“您大人大量,饶命饶命!被它叨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南枝笑得前仰后合,小灰终是为了保持平衡呼扇了两下翅膀,郁离再次被它惊人的翼展震撼,往边上又挪动了几寸。   玩笑间,两人寻到一处僻静的胡同,顾南枝不忘正事,熟练地从小灰脚上取下信笺。   “二哥病危,速归。”   轰隆!   明明是晴天白日,顾南枝耳畔却好似有雷声霹雳。   捏着信纸的纤纤玉指开始不自觉微颤,少女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失去血色,顾南枝身形一晃,仿佛浑身力气都被这白纸黑字的六个字抽空,肩上架着的灰隼也变得似有千斤重,好像下一刻就能将自己压进地底再不能翻身。   “阿枝?阿枝!”郁离察觉异样,再顾不上那骇人的灰隼,赶忙靠了过来。   小灰低头启翅,一副随时进攻的模样。   郁离眼神一横,警告深沉之意直直撞进隼目,小灰顿时安静如鸡,不再作势唬人。   “二哥…二哥,我,我要回…我要回家……”顾南枝喃喃,失魂落魄地迈动脚步。   见她木然,郁离直接从她手中抽出信纸查看,阅后又唤她几声、不停安慰,可顾南枝充耳不闻,仍一个劲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是身体驱使着不让自己停下,所行方向既不是驿站也不是小园,整个人显然已经失了主意。   “顾南枝!”郁离忍无可忍,冲口喊出她的闺名。   她脚步凝涩,停在原地。   再前几步就是洒满阳光的市井街道,胡同里阴凉的影翳笼在顾南枝身上,竟显得背影有几分楚楚可怜。   要知道,自相遇相识以来,郁离从未有过一刻想用这一词汇形容顾南枝,哪怕是她查案受阻、自我怀疑时也未曾出现过此时此刻的形容。   堂堂将门郡主,向来都是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模样——郁离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回京!”   失神的双眸渐渐找回神采,顾南枝缓缓回望,睫羽一眨掉下泪珠,闷声染上哭腔:“…郁离……?我…我……该怎么办啊!茵州距京最快也要七日脚程,我二哥,我二哥他……”   “阿枝别慌,”郁离嘴上说着,两三步并到她身边,柔声宽慰:“你二哥我认得,京城守备中郎将,既然家里发信催你回去,就肯定还有时间!走,咱们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   “我…我……”   郁离以为她还有什么顾忌,耐心地等待下文。   “我腿软走不动了……呜…”顾南枝极为克制地呜咽了一声。   “来,我背你!”郁离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前蹲下,“快,这一去不知何时再回,说不定就不回了!走之前还有不少事需要确认,要快,抓紧时间!”   他都这么说了,顾南枝也不含糊,拔腿欲动——可这时又出新状况:顾南枝是真的腿软,刚移动半分,就整个儿连人带隼地冲到郁离背上。   “………………”郁离一顿,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倒不是身上背着的少女有多丰腴,事实上顾南枝体态匀称,就算加上摔倒的那股子劲儿,对一名脚伤痊愈的成年男子来说无足轻重,但问题难就难在那只灰隼。   小灰受顾南枝牵连,站立不稳只好飞落到地上,与半蹲的郁离大眼瞪小眼。   “……走啊?你不是说要快…吗?”顾南枝一脸困惑,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咦,小灰怎么掉下去了?带它一起啊,你…你等什么呢?郁离?”   灰毛的大鸟立在近前,尖利的隼爪在沙地上瑟缩两步,郁离心道:能从鸟脸上看出无辜促狭来,我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时间紧急,顾忌着小郡主的焦虑心情,郁离眼一闭,抽出手臂横在小灰面前。   那小灰还真是灵性十足,没有半分犹豫就蹦上了郁离小臂,惊讶的同时郁离动作不停,学着顾南枝先前样子将小灰送至肩头,接着不再拖延,利索起身背着一人一鸟就往小园赶。   或许小灰是觉郁离肩头还环着小主人两条手臂,体贴地换了顾南枝的肩上站着。   于是,郁离身背顾南枝,顾南枝肩扛灰隼,落在行人眼中就是两人一鸟的怪异叠罗汉形象,一路上嬉笑调侃不绝于耳。   郁离黑着一张俊脸,赶路赶得满头满身都是汗,终于在一炷香后抵达小园。   “…谢,谢谢,我自己进去……”   小园大门前,顾南枝安稳落地,心绪稍缓平静了许多,抹了把眼睛率先走进小园。   “……”郁离活动着僵硬的双臂,仍沉浸在授人笑柄中无法自拔,半晌说不出应答的话,默默跟在顾南枝身后。   顾南枝面色如常,只薄唇紧抿成一线。   刚得知二哥病重的消息时确实难以接受,顾家二郎比顾南枝年长五岁,性格直爽豪迈,不同于大哥的温良恭谨,顾西川最喜陪着幼妹玩闹,小时候的顾南枝比那调皮的男孩儿不遑多让,功课之余就乐意跟着二哥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因着这个他兄妹二人没少挨骂受罚,倒是给了顾南枝一段完整的童年。   她刚离家时,还以为二哥会是那个支持她的,没成想现实恰恰相反。   现在二哥病重,她却顽劣地离家在外,若成永诀,恐怕顾南枝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个不打一声招呼就任性离开顾家的自己。   现在还不是哭泣自责的时候,她要回家,尽快赶回二哥身边,越快越好!   郁离偏头睨了眼衣衫,袍领处留下一小滩水渍,再看顾南枝已经挺直的背,不禁露出一点柔和浅笑。   二人各自回房收整行李,直到宋柏像往常一样进门寻他们。   “阿姐!巡完街怎的没上衙门找我?叫我等得好苦,肚子都饿啦!”   宋柏虽抱怨,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开朗笑意。   然而,等他走至顾南枝房间附近,看到的却是众人忙里忙外拾掇的景象。   “阿姐……?”宋柏不解,“你这是……去哪,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宋柏莫名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阿姐这一别,就再无相见机会,一想到这,小仵作的心脏就像揉碎了般疼痛。   顾南枝正叠着换下的绛色公服,手里还握着从腰间卸下的捕快腰牌,见宋柏站在门口,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两人遥遥对视片刻,还是春桃先开了口:“小宋兄弟,小姐她要回去了……”   “回哪?”宋柏打断她问道,眼神却仍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顾南枝。   “回她真正的家,”春桃面上也是不舍的神色,“上京,许是…许是再也不回来了!”   宋柏听见自己心中仿佛有什么裂开的声音。   “阿柏……你……”   看着眼前待他如亲弟的宋柏红了眼圈,顾南枝心里也不好受,但事发突然确实没法提前告知,想要出言安慰却无从说起,眼睁睁看着宋柏一言不发地扭身跑走。   “阿柏……!”   顾南枝咬咬牙,心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哥的事始终无处排解,低头又忙碌起来。   春桃看看宋柏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顾南枝隐忍的表情,爱莫能助地轻叹出声:“小姐,恕奴婢僭越,关于小宋兄弟,奴婢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第23章 心悦君兮   顾南枝停了手上动作,默许春桃的提议。   “奴婢是县令老爷府上家生子,对小宋兄弟的事还算了解……”春桃福了福身,轻声细语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宋柏是个孤儿,尚在襁褓时被人狠心遗弃在树根儿底下,一位游方的隐世高人恰巧经过,见幼子可怜便将其收作弟子抚养长大,以树为名,唤他“阿柏”。   阿柏自此跟着师父遍访名山大川,年岁渐长同时学习各种药理医术。师父神秘,过往种种闭口不谈,却悉心将一身医道绝学全数传给阿柏。萍水相逢为何推心置腹至此?原因无他,感念晚年与阿柏相遇是天注定的缘分罢。   早些年时,师徒二人辗转游历到落梅县,师父年事已高,一夜睡梦中合眸而逝,剩下阿柏一个孩子没法养活自己,于是寻了间医馆,在里面当个学徒混饭吃。   不料那是处庸医,非但医术不如阿柏精湛,甚至为人狂妄自大,没有悬壶济世的胸怀不说,甚至还只一心惦记吊着患者收取高额诊金。   敬爱师父的离世,再加上遇人不淑的打击,让小阿柏对医学一道心灰意冷,见衙门招收仵作,毅然应招前去,通过考核后让县令张撷犯了难,录用童工太不合规矩,但他孤苦伶仃又确实无处可去,几经周折还是留下阿柏,让他成为衙门里最年轻的公职人员。   登记名姓时,阿柏无姓,负责录入的文官一拍脑门,说你小小年纪竟愿做这钱少事多的苦活儿,简直是上天白送的,那你就姓“宋”吧!   阿柏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此后再无人唤他“阿柏”,更多称呼他为“宋仵作”、“宋兄弟”了。   仵作一职虽挣得不多且脏累不堪,但有张撷恻隐之下时时照拂,宋柏亦省吃俭用,既养活了自己又能攒下些来。跟张撷熟络之后,宋柏曾透露:等攒够了盘缠,就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希冀着有朝一日,自己一身医术能有用武之地。   “……奴婢能瞧出来,小宋兄弟他…不甘心一直窝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春桃眉宇间尽是忧色,显然平日对宋柏的事不少上心,“小宋兄弟抹不开面儿,奴婢斗胆替他求个机遇……如若可行,小姐此番回京,能否…带他一起?”   顾南枝听后不是滋味,决计亲自去问宋柏的意愿。   在落梅县的生活已过去半月有余,大部分都在为了案件费力劳神,这会儿行将离去,顾南枝倒生出些不舍来,尤其是对这个聪慧伶俐的小仵作。   -   宋柏堵在郁离门口,静默地看他卷起墙上挂轴。   “有话说?”郁离目不斜视就知来人是谁,绕着卷轴的丝带打出漂亮的结,“劝你三思,此去不比出游,上京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嗤,你以为我是来摇尾乞怜的?”宋柏的声音充斥着浓浓嫌恶之感。   郁离颇感意外,侧目睨他,目光却一下变得沉抑,慎之又慎地与他对视。   昔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小仵作,眼下竟是个表情阴晦的可怖模样。   两人眼神无声地较着劲,气氛凝涩似弥漫烽烟。   到底是宋柏先动,浑身戾气的小仵作走进屋内,反手将房门关得死紧。   砰!!   震响之下,郁离不为所动,甚而执卷慢敲手掌。   “我且问你,”宋柏见他淡然,拧着眉头先开口道,“你当真心悦于她?”   “是,”郁离立时应道,不夹半点犹豫,“又如何?”   “……你也不问问她是谁!”宋柏一瞬破功,原本阴沉的小脸兀然赧红,身上气势眼见得收敛大半。   “清和郡主顾南枝呗,还能有谁?”郁离重新忙动起来,不再看他,“不然你说的是春桃?那我可不。”   “你你你你——”宋柏快步过来,拽住胳膊阻他动作,“你怎么能喜欢我阿姐?你不能喜欢她!也不能跟她一起去京城!”   “为何?”郁离疏懒任他扯着,戏道:“只许你喜欢,不许我倾慕?”   “我,我…我没有!”少年被人一语道破心事,羞得耳朵脖子通红一片,却还是倔强地瞪视郁离,“反正就是不准!”   “宋柏。”   男人独有的温润声线传入耳中,小仵作为之一愣,印象里从没听过郁离以如此正经的口吻叫全自己姓名。   “你既跟我开口,我也不会欺你年少糊弄于你。”郁离放下手中物件,认真看进少年染上迷茫的清澈双眼,“我不会高高在上地说你不懂男女之爱,但我敢写保票,郡主于你,只是一种渴求亲情的执念,断然非你所想。”   宋柏落寞垂首,发狠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你自觉春心萌动,可你真真明白情爱为何物?她不吝善意,对你来说不过是旅人在荒野途中的篝火,虽可暖身,但靠得太近,终究会灼伤自己。”   “……为何?”   “你才过束发之年,而她已当嫁娶;你是偏远城中的小小仵作,可她原是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后承蒙皇恩,受先帝亲封成为清和郡主……说难听点,此间种种已作云泥之别,”郁离话音一转,给出解法:“不如将此情深埋心底,我能断言,三年五载后你便会看清自己真正所想,到那时,再念及我今日之语,说不定就该找我好生道谢了。”   面前的男人言辞恳切,语气柔和得没让人感受到丝毫不适,细细回味,惊悟确是这么个道理,宋柏听后不仅没有酿成心殇,反而有种松口气的轻松之感,更对郁离的观点深以为然。   “况且她只拿你当亲弟,你若将此情宣之于口,还会淆乱你们现下的纯真感情。”郁离见他表情松动趁热打铁,“你也不用太难过,少不更事难辨情谊之别,不妨事,不妨事的。”   说完,郁离便继续收拾,将时间留给宋柏消化个中真意。   “不对…不对!”宋柏抱臂沉思片刻,一下反应过来:“你不跟我一样也是平头百姓,与我阿姐何尝不是…什么…云泥之别?还在这帮我分析呢……”   “此话不假,但人贵有自知之明,”郁离笑眯眯摸他脑袋,“除非我回到与她对等的高度,否则不会将心思告知于她,不然,于我,于她,都是一种负担。”   宋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背过身的瞬间,郁离嘴角笑意更深,眼眸微垂,闪过一点狡黠精光。   ——这番说与宋柏的说辞真假参半,有对少年人感情/事上的指点迷津,却也藏着不少缱绻绵绵的私心。   言外之意,若非十拿九稳,郁离必不会将心事诉之于口,如要吐露,定是与人两情相悦之时。   “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们同去上京!”宋柏再次绕到郁离面前,殷切地望着他看,“带我一起!”   郁离瞟他一眼,心道这副表情也只有阿枝看了会心软,无情打击道:“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你得问你阿姐。”   “我去告诉阿姐你喜欢她。”   郁离一把捂上宋柏的嘴,警觉望向房门方向,见无人经过,转头竖起另只手的食指悬在唇前:“嘘!!小声点!她不答应我也带你去,行了吧!条件就是把这件事给我烂在肚子里,听到没有!”   宋柏意满点头,郁离遂撤回手。   “成交,”宋柏得逞的样子有些讨打,故意高声宣布:“我保证不告诉阿姐你喜……”   “这大天白日的关什么门啊,”门口一阵嘈杂,顾南枝直接推门而入,“咦,阿柏果然在你这……什么?不告诉我什么……?”   “呃…呃,没什么……就是…呃……”   郁离一通兵荒马乱,被顾南枝的突然闯入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脚都不会放了。   还是宋柏“好心”替他解围,步伐轻快蹦到顾南枝边上:“阿姐,郁哥儿答应带我一起去上京,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阿柏可愿意同去?”顾南枝一喜,想着宋柏前后变化,定是有郁离从旁开导的缘故。   嘴上说着,顾南枝偷眼望向郁离,抛去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   郁离轻咳掩饰窘态,讪笑着颔首肯定。   “嗯!能跟阿姐一起,自然是肯的,”宋柏扭头朝郁离一努嘴,“倒是郁哥儿说阿姐不会同意,刚才正提出些要求威胁我呢。”   “嘿你这小鬼头!”郁离忙矢口否认,“亏我想着帮你求情,你可好,倒打一耙诬陷好人!”   轻松笑谈间,顾南枝紧绷的神经得到些微缓释,终是为不用与阿柏分别宽下心来。   由于明日启程即要赶路,三人在捡好行李后抓紧一切空余时间休息。   直到月上柳梢,顾南枝一早放飞的灰隼再度盘旋在落梅县上空。   顾南枝怀揣心事夜不能寐,披上外衣奔出房外召唤灰隼,可这回带来的消息竟让她困惑不已——   “二哥已痊愈,南枝缓缓归。”   “搞什么啊?”   顾南枝禁不住低语出声,捏着信纸狂皱眉头,心里不停犯嘀咕,寻思着今夜可有的琢磨,怕是不用睡了。 第24章 夜宿京郊   天刚蒙蒙亮,顾南枝顶着一对儿黑眼圈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了盆鲜鸽肉出来。   上京距茵州千里有余,不知是家里的谁,竟舍得让小灰飞这第三趟?   顾南枝忿忿夹起一块鸽肉,灰色的隼立在连夜赶制的架上,乖乖等待小主人喂食。   “呀!小姐,你怎么自己做这等活计?”   混沌之下顾南枝忘将房门带上,春桃走近见她亲自喂隼直接惊呼出声,碎步倒腾着上前欲接过食盆。   小灰警觉探头,脚爪抓紧横杆挪动。   “使不得使不得!”顾南枝吓得直接用自己身子隔开小灰目光,顺势挤开春桃,连忙解释道:“你不知道,小灰被我家二哥养刁了,只认我们家里人,旁的近前都要谨慎,更遑论喂食。”   “啊,竟是这样……”春桃局促后退,嘴里连声念叨“小姐恕罪”,作势就要屈膝。   “别别,不知者无罪,”顾南枝抢在春桃下跪前说道:“…那什么,我也饿了,麻烦弄点我吃的来。”   “是。”   春桃抿出感激的笑,匆匆退下忙络去了。   “啾嘎!”   “哦…哦,别急,这就喂你。”   顾南枝回神,将镊子上衔着的肉块送到小灰嘴边,经春桃打断,她终于想通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关节:家中能驱使小灰的,无外乎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四人,但从两张信纸的字迹来看,送信之人却不在这四人之中?   甚至……   顾南枝将食盆搁上木架,掏出前后送来的两张信纸比对起来。   小灰等待不及,将最后几块鸽肉一一叼出吞下,心满意足地梳理起翎羽来。   甚至前后两次送信的……是不同的人!   “这…这……怎么可能?!”顾南枝反复对照,明察之下发现不少端倪。   前一张信,明明写的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可下笔横平竖直,连个笔锋都没有,不禁让人怀疑写信之人的心境为何如此安定?   而后一张,事态和缓之意昭然若揭,然挥毫行云流水,慌乱中甚至在信纸边缘滴了几滴晕开的墨点。   也就是说,送出急信的人并不慌张,送出缓信的人难以平静,造成如此悬殊差距的原因,到底会是什么?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顾南枝再也按奈不住,敷衍安抚两下灰隼,而后夺门而去。   “诶,来得正好!”   刚拐过一道廊,迎面碰上穿戴整齐的郁离,顾南枝便将心生顾虑一吐为快。   “我担心……会不会是我家里出什么事了?”顾南枝眉间尽是忧色,寻不到往日决绝果断的半点影子,真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当局者迷”。   “阿枝……冷静。”郁离耐心哄她,引着她往客堂走去,“我知道,我知道此刻让你保持冷静难乎其难。”   郁离抬手将面具推上头顶,显出那张熟悉且脱俗俊逸的脸来,神色雅静说道:“想想寒青君,你若真想同他一般心明眼亮,须得沉心定气应对一切,况且此事尚无定论,万不可自乱阵脚啊!”   男人的嗓音温煦无比,大有披沙沥金之效,一语点醒略显昏蒙的顾南枝。   顾南枝没说话,只眼神一瞬清明,不再似蒙着薄纱。   早饭席间,郁离言之凿凿,确信顾家无事,让顾南枝按部就班地安排返京事宜。   “你怎么知道?”宋柏一手油条、一手包子,止住了猛塞的势头。   “自己想。”郁离悠然怼回。   趁着二人拌嘴,顾南枝搅和着碗里加了糖的豆浆,沉吟道:“……抛开所有干扰信息,能使动小灰给我送信的人,一定在我父母及两位兄长之中,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郁离悄然扯动嘴角,宋柏也收声等待下文。   “细想下来,笔迹对不上,也可能是送信者不想暴露身份……如果循着这个思路,跟先前的想法倒不冲突……”   顾南枝瞳孔一亮,看向桌对面的郁离,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哥二哥在使坏?”   “诶诶诶我可没这么说过,”郁离受怕直摆手,“只觉阿枝你应放宽心,用过饭后即刻启程,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等到了京城自然有人揭晓。”   说话间三人饭毕,几日不见的张撷没有惊动旁人,孤身亲来相送,还牵来强健耐劳的良驹供他们驶役。   这些天相处下来,落梅县众人已与三人结下深谊,尤其是张撷和常侍候的丫鬟春桃,两人面上满是不舍,却怕三人伤心,强颜欢笑作道别状。   春桃情难自抑,拖着顾南枝的手不肯松开。   张撷走到郁离跟前,交代了几句吕康年案的后续走向,又将宋柏拉过来一番叮嘱,几人共同经历这等骇人听闻的大案,算是帮他这县太爷解了燃眉之急,让张撷怎能不心怀感恩惜别?   见春桃很是不忍顾南枝离开,张撷当即做了决定,将这圆脸丫头放出府去,回京之路山高路远,多个女使也是多个照应。   顾南枝乐得同意,春桃更是一下高兴起来,收了几件衣服进包裹,跟着跳上朴素结实的马车。   “张大人,珍重!”“切勿再送,保重!”   “保重啊张大人!!”宋柏钻出半拉身子,朝着张撷不停挥手,“我会回来看您的!”   “恭送郡主!郁公子,阿柏,多保重!”   张撷冲着马车离去方向抱拳高拱,深深鞠下躬来,良久没有起身,鼻腔酸涩模糊了视线。   人生无处不相逢,有缘再会落梅县。   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顺着青石铺就的街道一路驶去。   到了城门,宋柏熟练出示县令张撷亲自开据的路引凭证,门口守卫验后放行,高头大马拉着宽敞的双轮车舆穿门而出,马不停蹄,离开了恢复往日欣荣的落梅县。   -   行出老远,顾南枝挑开布幔向后张望,落梅县恢弘城门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方形。   “小姐,今儿个风大。”   坐在对面的春桃柔声提醒,顾南枝轻轻点头,着翠色布裙的丫头贴心将幔帘放下,偷眼瞧着窗外景色,圆眸中难掩兴奋。   “时间还早,小姐要不要靠着睡会儿?”   “也好。”   这句话正中顾南枝心思,就着软枕歪向一边,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郁离并坐一旁,偏头瞥了顾南枝一眼不设防的睡颜,噙着丝笑也放下了自己那边的车幔,调皮的风儿被阻在帘外,顾南枝飘散的鬓发也落定下来,柔柔垂在颊边,衬得佳人容颜如玉。   车内宽敞,前面乘人后头置物,厢内坐三人也不拥挤,郁离与宋柏说好两人换着驾马,春桃则负责给大家准备路上饮水吃食,四人此前就生活在一处,此番长途出行亦相处无虞。   而那只游隼小灰,早早就恢复了体力,带着顾南枝的回信先一步飞往上京。   途程漫漫,四人跨两州、行近十日才终于赶至京郊附近。   时近五月,春意渐浓,城郊草木葱葱。   这日,天已迟暮,众人决定今夜就宿在此地,待明日养足精神,再行不消半日便可抵达上京。   晚风歇弱,宋柏和春桃一左一右从车窗露出脑袋,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街景。   “不愧是帝都上京!”宋柏猛吸一大口气,空气中馥郁飘香萦绕鼻尖,“啊,连空气都这么好闻!”   车厢闷热,马车帷幔高高卷起,顾南枝自然前视即见郁离背影,宽肩窄腰,好生标致!   “馋猫,就想着吃!”郁离侧过脸来打趣,目光始终留意着路况,“瞅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到了你阿姐的地界儿,不得让她请你吃顿好的?”   “你少在这慷他人之慨了!”顾南枝立马接道,“我肯定不会亏待阿柏和春桃,到时候你看着就行了!”   自放飞小灰后,一连几日再没收到家中来信,加之旅途平顺舒心,顾南枝很快就将无谓的忧虑抛之脑后,数天下来,四人个个都似外出游玩般畅快。   春桃也跟着混熟了,打趣道:“那就有劳郁公子端茶奉水,也好让我清闲清闲。”   听着身后一片欢声笑语,郁离也是笑意浅浅,将马车赶至一家规模普通的客栈门口。   “几位可是住店?”店小二很快迎了过来,熟练稳住马笼头停下车架,“车上可有随身包袱?”   “四位,开两间上房,行李我们自己拿,马车我自会落锁,劳驾小二哥看好。”郁离跳下车辕,将缰绳交于小二,“不用送晚饭进来,我们出去吃……哦对,马喂最好的饲料。”   说罢,将一块体积不小的碎银塞进小二手心。   “好嘞,您就请好儿吧!”小二笑得满脸堆褶,吊着嗓子冲堂里呼喊:“贵宾四位,两间上房——”   四人纷纷下车,各自拿上傍身的行李,顾南枝不忘将银缨枪背上,跟着引路小二带宋柏、春桃上楼去了。   “嘶,愈发得跟我不客气。”   郁离咕哝一句,将包裹挎在肩上,锁好马车才跟在后面。   他们所乘是辆大型马车,几乎挡住客栈整个大门,待小二牵马离开后,又四道身影显露门前。   这四人衣着皆是不俗,看着也就是家境不错的普通百姓,只是……他们彼此相看的眼神却莫名阴毒狠厉。   令人毛骨悚然。 第25章 杀机显现   客栈不大,说是上房,不过是二楼的阳面房间。   顾南枝几人占据靠里的两间,两男两女各一间,倒也不用担心分房尴尬。   分别前,郁离提议大家先各自休整,而后在楼下大堂汇合,再一起去街上寻点当地美食充当晚饭。   宋柏、春桃还是孩子心性,早就按奈不住想上街的心情,听后一齐连声赞同;而顾南枝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连着吃了几天干粮,有机会改善伙食自然也不会放过。   “啊…这几天坐马车颠得我浑身都要散架了!”顾南枝进屋后直奔里间床铺,“还是睡床舒服啊!”   春桃阖好门后也跟进来,径直走向窗子取下叉竿,道:“这些天小姐辛苦了,换身干净衣服轻松轻松吧!”   说完,春桃便从包裹里挑了件烟青色衣裙出来,抖落开展示给顾南枝看。   “要不是饿得厉害,还真不想起来哩!”顾南枝稚气十足地就着床铺滚了一滚,老大不愿意接过襦裙换上。   春桃是打心眼里喜欢她,边好言哄着边帮着抻平衣褶。   最后将衣领压住的马尾一撩,顾南枝却是换装完毕,欢天喜地就要出门。   “哎小姐,等等,奴婢给您梳头,如何?”春桃见她青丝浓密,拿出梳篦跃跃欲试。   “啊…?”顾南枝对自己清汤挂面的形象没什么不满,“…有这个必要?”   “有有有,”春桃抚着顾南枝的肩,半推半就按着她坐在梳妆镜前,“该放松的时候就该好好放松!”   -   正值夕食时段,一楼大堂内人声嘈嘈,各色饭菜飘香,勾得饥肠辘辘的旅人馋虫大动。   “她们怎么还不出来!”宋柏不满地趴在桌上,“我都快饿扁了!”   郁离悠悠填茶,脸上依旧覆着那半张狐面,道:“要不说你还是孩子,你我相识一场,哥哥无偿教你,君子等淑女出门那是天经地义,多是一件美事,何怨之有……?”   “是么?”宋柏凑近,狐疑地盯着他看,“你很懂嘛郁哥哥~相处过几名淑女?”   “你这小鬼!”阴阳怪气的语调激得郁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支起食指轻推宋柏光洁的额头,“好心教你扯我作甚?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正当二人嬉闹之际,郁离突然感到背后一冷。   眉心一蹙,郁离乍然回头,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嗯?怎么了?”宋柏茫然顺着他的视线环顾,“是阿姐她们下来了吗?”   “没什么,”郁离状若无事地哂笑,端起茶杯啜了口香茗,“京城附近常饮绿茶,虽苦却醇,小孩也能喝,你也尝尝?”   “烦不烦,别再把‘小孩’挂嘴边儿了!!”宋柏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猛灌两口,呲牙咧嘴地直吐舌头:“呸呸,苦死了!一点也不好喝!”   郁离眉眼弯弯笑着,余光始终留意右后方一桌食客。   诚然,那桌坐着的,正是当时目露凶光的四人行!   ——四名壮年的汉子分坐四边,桌上摆着些酒菜,不经意一瞧,与其他顾客并无不同。   可郁离何许人也,只消一眼,便看出那四人来者不善,说不定又是冲自己而来。   原因无他,太刻意了。   刚才回眸只一瞬,这四人稍有微动,有的拾箸夹菜,有的倒酒,有的转头试图与同桌人对视,可对面那人恰举手招呼小二,根本没注意到同伴动作。   明显是在刻意掩饰,在一众不是高谈阔论,就是酣饮朵颐的喧闹中格格不入。   郁离几乎确信,那道令他芒刺在背的盯视,必是来自他们四人!   “啊,他们在那里!”   春桃娇脆的惊呼声打断了郁离思路,男人昂首望去,只一眼便挪不开目光,脑子里思索的那些阴谋诡计全数化作一场盛大飘散的红梅落雨。   顾南枝走在前面,手脚僵硬,表情有些不自然。   人群哄闹的气势随她出现减弱半分,旋即又窃窃私语起来,话题无非围绕着这位面生的华贵小姐。   生活在临近都城的地界,众宾客就算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至于没见识过大户人家女眷,实是不该行如此失礼之举——怪只怪,顾南枝今晚委实美得不可方物。   旁人皆如此,郁离和宋柏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嘿,阿柏,看傻啦?”春桃捂着嘴打趣,“说话呀?”   “噢……!”宋柏下意识咽口水。   顾南枝双颊酡红,漫不经心捋了捋鬓边垂发,抬眸看向郁离,强装镇定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走啊,吃饭去!”   郁离方才回神,招呼大家朝店外走去,久久无法平息内心悸动。   ……不就逛个夜市,这小丫头打扮这么漂亮干嘛……   此言不虚。   只见顾南枝一身烟青对襟短襦,腰系粉橘色绣花条带,梳着春桃匠心挽就的元宝髻,虽算不上穿金戴银,可配上少女独有的英姿气质再一看,竟是格外潇洒脱尘,在看惯了女子弱质之后更觉此女非凡。   宋柏很快熟悉了顾南枝的扮相,围着她转来转去,一个劲儿地夸,逗得顾南枝前仰后合,非常慷慨地领着他买这买那,很快就拿满了手。   郁离只笑不语,跟在后头不置一词,暗中留意着周围动向,果真在坐在街边摊时,在对街拐角发现了四人隐蔽跟踪的身影。   “阴魂不散…到底有何目的?”   “你说什么?”顾南枝没听清,忙着消灭面前那碗羊肉泡饭。   “没什么…”郁离再三思虑,想出主意来,“阿枝,你且附耳过来……”   -   四人在外逛了很久,直到吃饱喝足尽兴而归。一路上欢声笑语,仍自意犹未尽,互相交流新奇的见闻感想。   回到客栈已是时候不早,大堂宾客大多散去,只剩一两桌友人难舍难分地顾月对酌。   春桃跟着宋柏玩欢了,全然忘却主仆之仪,只当跟着近亲的兄弟姊妹外出,蹦蹦跳跳地往楼梯上跑。   “慢些!别摔了,”顾南枝和郁离跟在后面慢慢地走,“阿柏,你照看点她!”   “知道了阿姐!”宋柏应和一声也往上跑,急着与春桃一起赏玩夜市上买到的小玩意儿。   郁离将面具扶了扶正,嘴角带笑,不再回头去寻那些人影。   “阿枝这身打扮真好看。”   郁离突然冒出一句,顾南枝一阵羞赧,手指绞着衣摆布料,小声道:“……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当然不是,”郁离眼波粼粼,“实乃在下肺腑之言。”   “……轻嘴薄舌,惯会哄人。”   闻言顾南枝嘴上嗔骂,无形的小尾巴却已几近翘到天上,嘴角禁不住扬起。   待到门口分别,两人对视一眼,其后便各回各屋了。   -   夜深人静,子时刚过,三更梆子声渐响,客栈内外一片漆黑,唯有门口挑着灯笼的高杆投下温温的光。   楼上排着数间客房,四下寂然中簌簌声响宛如鼠踪。   几道黑影在房门前伏低身子,扒着门缝探看屋内情形。   恰今夜月光正亮,透过入晚春时节新换上的薄窗纸,将床边光景照亮——两床被褥隆起,似有人卧榻鼾睡。   其中一名人影掏出细管,缓而又缓地戳进门内,只听“噗、噗”两声,从末端吹出了几道亮光直奔床上人脖颈而去!   那人见一击得手,没有理会另名同屋人,也没再到访顾南枝的房间,悄无声息迅速离开此地,全程没有发出一点显白声响,就像从来没来过这间客栈一样。   -   “他们走了吗?”   黑暗中,一人气音而语,听声音应是落梅县出来的小仵作宋柏。   “噤声,再等等。”郁离同以气声作答,与顾南枝一起在门边竖耳聆听。   又等了一刻,确认门外再无半点声响,顾南枝才终于卸下防备,将反手背在身侧的银缨枪收了回来。   “走,去看看。”   顾南枝率先推门而出,三人跟在后面,春桃走在最后,手里捧着灯盏照亮。   他们从另边隔壁间鱼贯而出,走进郁离原本的房间查看。   宋柏和春桃麻利点灯,照得屋内通明一片。   郁离照直走向床边细察,顾南枝手快刚想掀被,就被郁离抓住手腕制止。   “小心,看那是什么。”郁离眉峰紧蹙,声音不自觉添了些寒意,手指向被子边缘。   三根银针正正扎在上面,那针细如牛毛,若非寻迹谛视根本发现不了!   顾南枝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不是郁离足够警惕,那现在扎上这毒针的,可就不只是被褥这么简单——看床铺位置……他们想杀郁离!   春桃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一张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出声。   “阿柏,能知道这上面是什么毒吗?”   顾南枝扯出绢白方帕,慎之又慎地将那三根银针裹入帕中,摊在宋柏面前。   宋柏也是一脸凝重,接过帕子转身打开了随身药箱,从中取出不少叫不上名字的物件开始辨认。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盯上你?”顾南枝又走向门边,仔细研究那个戳破的小洞,试图分析歹人使的是何武器。   “……怕是京城来的‘朋友’。”郁离虚虚叹气,解释道:“发觉不对后,我不光开了这第三间房,还让小二替我去马棚看这四人骑的马,果然如我所想,马蹄铁形制均是京里专供!”   京城!   此时,顾南枝只觉前所未有的清明:此行因她而来,郁离临时同行,顾家素来在朝堂保持中立,必不会对寒青君一党偏袒或打压,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势力在暗中盯着他们!   思及此处,顾南枝背后发冷,总感觉暗中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正阴狠地看着自己,看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第26章 有缘再见   这一夜,四人睡不安稳,将包裹物什转移到新房间来,不敢轻易分开。   春桃支持不住,撑在桌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宋柏寻了处角落,专心致志利用手头工具分析针上成分,剩顾南枝和郁离对坐商量应对之策。   “我还是难以置信,”顾南枝依旧困惑,“自我顾家助先帝击溃外敌以来,东朝与邻邦互通商市,久无战乱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再加朝堂有寒青君治世之能,更无内忧之虑。”   “如此承平盛世,他们为何追着你不放?”   郁离手指轻敲茶杯边缘,胡乱猜道:“许是……太闲了没什么事做,吃饱了撑的?”   “能猜出是谁吗?”顾南枝不置可否,“说来惭愧,我虽住上京十余年,却甚少过问国事……早知今日,大哥与爹议事时就该多听两句…”   顾南枝虽将上一问轻巧揭了过去,心里终究是不满意郁离的态度。   她隐隐感觉,郁离身份绝不像他说的只是幕僚这么简单。她对京朝政事是迟钝了些,可她又不是傻!   早先时候,郁离明明隐居在临竹镇,那里比之落梅县更是乡僻隐蔽,仍引来杀身之祸;而今赶路行了十多日,一路上纵然不至于隐踪匿迹,但也是低调不张扬,这才刚到此地一晚,杀手便闻声赶到,怎能教人不怀疑?   对于这帮人的意图,顾南枝尚不知晓,但他们接连行动,对着郁离痛下杀手,肯定不止是“迁怒寒青君的幕僚”这么简单的目的,绝对另有所图!   想到这里,顾南枝一脸凝重,瞥了仍在沉思的郁离一眼。   这么看来,那日他重伤昏迷,借船顺水漂来落梅县,是不是也是他计划一环——就好像…就好像利用我郡主的身份寻求庇护!   顾南枝手一抖,碰洒了茶杯。   “想到什么了?”郁离浅笑着扶杯擦桌,眼波流转望她一眼,“怎的这样不小心?”   “我在想……”顾南枝勉强笑笑,没让郁离瞧出异样,“我在想会不会是‘吹针之术’?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奥巧技,钢针淬毒,再用特制吹筒射出,稍吹口气即可伤人于无形……”   仿佛是为了印证顾南枝的猜想,宋柏那边有了发现:“是透心毒。”   别看宋柏平时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可到了他专长的领域却是一张小脸紧绷,专注得让人忘了他今年只有十五岁。   “透心毒?”顾南枝将心事暂且压下,转而问道:“闻所未闻……”   “一种奇毒,起源于西域,”宋柏将毒针仔细包回手帕,收入药箱中,“我师父医毒双通,我跟着他修习时曾学过此毒,这透心毒无色无味,毒性强,黏性佳,见血封喉瞬间毙命,是暗器武器喂毒的首选之毒。”   顾南枝惊得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看向险些受到其害的郁离。   可他不惧反笑,近乎无动于衷等着宋柏下文。   “啧,这毒明明失传已久,”宋柏百思不解,“师父说过,此毒没有解药,但还好近十几年都不曾出现,要不是我修业认真,估计就连这毒的名字都鲜有人知!”   宋柏暗自有些小得意,把自己差点没认出的事按下不表。   “这么厉害!”   顾南枝听得一阵后怕,可郁离仍是神态自若,仿佛险些被毒杀之人不是自己一样!   又是吹针、又是奇毒,这伙人还真是身怀绝技,到底是郁离惹了高人,还是有更大的势力在背后驱使?   “别担心,没有进屋验明生死…真是何其自负!”郁离沉浸在思谋中,并没发现顾南枝眼神复杂,“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然后等在附近,待明日一早有人发现,传出死讯后便可回去复命……”   “不止自负,应是不想留下外人作案的闯屋痕迹,”顾南枝轻轻打断他补充道,“而且他们只想杀你,没在我屋前停留,也没想捎带手除掉阿柏。”   “哎!你到底惹上谁了啊!”宋柏就着洗漱的铜盆净了手,“照我分析,还有一重原因。”   宋柏故意卖关子,就是想听郁离示弱央告。   “快说呀!”   没等来郁离的恳求,顾南枝就急急出声催促,宋柏一愣,只好道:“透心毒透心毒,专攻人之心脏,令心脏麻痹致人死地……就算送去给仵作解剖验尸,针眼细小很容易就被忽视,再加上没有别的明显外伤,所以最多不过得出个‘急症暴毙’的结论,根本不会想到是有人毒杀。”   “……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顾南枝激动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走,现在就去报官!我就不信了,王城脚下,还无法无天了不成!”   一旁瞌睡的春桃吓了一跳,朦胧中见三人皆在房内议事,便又安心睡去。   顾南枝转身提枪就走。   “阿枝!”郁离慌忙拦在她身前,“敌暗我明,实是不宜冲动行事!”   “那你说怎么办!”顾南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眼泪一下涌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你不想报官,是因为你自知招上的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对不对?”   郁离怔怔看着面前泫然的少女,那些粉饰的话突然都堵在喉头,说不出口。   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趁夜离开。”   “行!”顾南枝转身就去归拢包裹,“你跟阿柏去牵马,我去叫醒……”   “不,阿枝。”郁离伸手按在她肩头,顾南枝动作一顿,“只有我走,你们留下。”   “你疯球了?”宋柏斜瞪他一眼,“有人要你的命耶,没有我和阿姐保护,我想不出你能怎么活。”   顾南枝双耳嗡鸣不止,心跳如鼓擂,迈出的脚步也缓缓收了回来。   郁离不语,沉默着捡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将马车钥匙扣在桌面,低低道了声“保重”,推门离开了。   “阿姐!”宋柏见他真走了有些着急,“怎的不拦他?”   “他是想保护我们。”顾南枝仍自僵在原地不动,涩声缓道:“这次侥幸,那下次、下下次呢?如何保证敌人次次不会牵连到同行?”   “惟他独行耳。”   “那咱们怎么办?”宋柏心头震动,一时有些无措,“还去京城?”   外头天光渐亮,屋内油灯燃尽,焦黑的灯花发出最后一声噼啪。   “阿柏,你再去睡会儿,咱们天亮出发。”   “阿姐你呢?”   “我想自己静静。”   说完,顾南枝一步一蹭挪到窗边,支起窗户眺向远方。   宋柏不再扰她,挨着春桃一起趴在桌上小憩。   屋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少女挺拔的背脊立在窗前,在木地板投下一小片昏昏的影。   顾南枝整个人乱极了,一会儿想着那天救下郁离,他重伤在身却坚持不愿报官,一会儿又是他从善如流地查案断案,一会儿在脑海浮现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会儿耳边似有他一声一声唤自己“阿枝”。   他不信任我,说白了,是不信任任何人。   顾南枝回想过往的细谨小事,自己还傻傻跟他推心置腹,孰知那些笑靥和殷勤,不过是遮掩本心的手段,他惯会这么做的!   东方既白,遥处传来微茫的鸡鸣声嘶,少女五官立体,曦光照在脸上晦暗不定,纤长的睫毛轻颤,强忍着莫名想哭的冲动,硬是没落下泪来。   彼时眸光缱绻、出生入死的共度患难,终会化作梦幻泡影,此时桥归桥、路归路,竟没留下一句“有缘再见”。   客栈临街,随日头升起,各家各店人声熙攘。   她就这么看着窗景站至天明,好在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只眼下乌青一片、神情颓唐。   一夜安然,客栈里渐有人声走动,那毒辣的四名贼人果然没再到访。   除却少了一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春桃睡眼惺忪缓醒,一眼看到顾南枝孤寂的背影,“……小姐…?起得这样早……我,我去打水…”   宋柏跟着醒了,见状兀自叹气,屏着声收拾东西。   “阿姐,该走了。”   待收整完毕,宋柏背上药箱,小心翼翼将银缨枪递到顾南枝眼前。   “呼——!”   顾南枝长舒一口气,蓦地起身,活动着手脚咯吱作响,一把接过银缨枪,爽声宣布:“走,去上京!我来驾车,咱们一起回家!”   宋柏和春桃面面相觑,刹时呆在原地不动。   “愣着做什么?”顾南枝将大包小裹往身上揽,手在桌上一拂,接着晃晃铜钥,道:“我去牵马,春桃去把房钱结了,阿柏去买点吃食路上吃,钱从春桃那拿。”   语毕,顾南枝风风火火下楼去了,还能听见她朗声跟过路小二哥打招呼的声音。   “小姐她…没事吧?”   “看着可不像没事,唉,先走再说。”   宋柏、春桃匆匆拿着东西下楼,一一按顾南枝的吩咐照做。   很快,那辆褐色车架再次驶动起来,只是与来时大有不同,驾车的换了个英姿勃发的女孩儿,她身上还穿着昨晚那套衣裙,依旧曼妙得惊为天人,可她驾马的动作却不甚淑女——大开大合,大有策马奔腾之势,全然忘记这是辆重型客坐马车。   宋柏和春桃窝在车厢内被颠得瑟瑟发抖,无一人敢出声劝止顾南枝。   大马车跑出马群的气势,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驶向上京城池。   “郁离是吧?你给本郡主等着!!”   顾南枝精神抖擞,目视前路咬牙切齿想道。 第27章 当街行凶   午后,阳光炽盛,上京城内一派繁华。   主街两旁店肆林立,楼阁檐宇下偶有燕雀飞旋,啁啾声中连成一串春日丽景。   街面既宽且长,能容六七架马车并行,路旁总有商贩张起大伞卖货,却丝毫不影响路中行人、车马川流不息。   “闪开闪开!”七八个蓝衣家丁出现在街头,推搡着路人为身后主子开路,“不长眼的东西!认不认识你周爷爷?”   前头四人后头四人,将一名华冠贵服的公子哥簇在中间,当街摆出好大的排场阵仗。   旁边百姓瑟瑟,无不匆忙避让,生怕冲撞了这位京里有名的二世祖。   “你看这个!”   “真好看,那个也精致!”   两道青嫩身影娉娉袅袅地站立街边,应是相熟的女伴约着闲逛,二女心情颇佳,互相挑选试戴首饰好不有趣,背对人群不知危险将至。   周文滨大摇大摆晃步而行,很快,贼溜溜的目光就黏上了前面那对小女儿。   摊铺老板见那纨绔朝这边走来,心下慌乱,刚想低声提醒二位姑娘,却正对上为首家丁警告示威的眼神,便喏喏不敢吭声。   “二位小娘子,”周文滨走至二女背后,双手轻佻地抚上两人后背,“看什么呢这么高兴,拿出来也让哥哥欣赏欣赏,可好?”   两位姑娘皆被吓得一抖,扔了手中饰物仓皇回头,险将身后摊架磕碰翻倒。   “娘子莫怕,哥哥不是坏人,”她们面上惊惧不定,周文滨见了却更加眉飞色舞,仿佛眼前是不可多得的美景,“春上寂寞,何不与哥哥一道?莫要辜负这良辰一刻哇……”   说着,周文滨再次张开双手,欲将二女揽进怀中。   “哪里来的花花公子,好生无礼!”身着荼白衣裙的女子当即愠怒,一下挡开周文滨手臂,顺势推了他一把。   “就是!”旁边鹅黄裙衫的另名女子跟着帮腔,“亏你这厮长得白净,干得竟是些当街调戏妇女的腌臜事儿,不知羞!”   周文滨横行惯了,一时不察居然让弱女子推了个趔趄,后退时道路不平,直直向后躺倒,两旁的家丁吓坏了,争先恐后扑过去垫在少爷身下,就怕他这金贵的少爷身子有个三长两短。   四周没人敢围看周文滨的热闹,但京中众人苦于这厮的恶名甚久,见他吃瘪,也都忍不住偷着嗤嗤地笑。   “哎哟,坏事儿啦!”摊主愁眉不展,小声催促两位姑娘趁机离开,“二位快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惹上这货可没有好果子吃!”   两个年纪尚轻的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识劝地互挽着手就要走。   “拦住她们!”   周文滨站起身来已是怒发冲冠,横了那摊主一眼,摊主嘿嘿赔笑,一叠声地劝着“周公子息怒,小女孩不懂事,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不懂事?哼,爷带回去调/教调/教就懂事了!”周文滨不吃那套,一脚便踹翻了琳琅满目的摊位木桌,连带着将摊主也掀翻在地,大件的、玉制的首饰碎了一地,叮叮当当的坠地声响不绝于耳。   “哎哟!”摊主年迈,显然是摔坏了哪处站不起来,徒劳地圈拢着地上残件,口里哀哀叫着:“我的货…我的货诶……”   再看周文滨这边,家丁已淫/笑着将两位姑娘堵了个正着,手脚不干净地朝人家身上摸着拽着,弄得罗裳之上满是黑脏的手印。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黄衣女左支右绌地躲闪着家丁们的戏弄,眼眸中蓄满泪水。   “放开我!狗娘养的下贱坯子!”推了周文滨的白衣女更是难逃魔爪,被几个家丁一左一右锢住手臂,直直架在周文滨身前,任她用尽浑身力气也挣脱不开。   “还敢骂我?我看你是欠打!”周文滨笑得邪气,右手向后高高扬起,眼瞅着就要往小姑娘白嫩的面颊上招呼。   周文滨抡圆了手臂,破空风声挟带而来,白衣女满心绝望,闭了眼咬紧牙准备硬扛这一下。   可等了半天,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落在身上。   “哎唷……你,你是何人?竟敢殴打本公子!”   等来的却是那泼皮的痛苦哀嚎?   白衣女诧异睁眼,面前多了位青衫少女,她的裙摆沾染灰尘,头上宝髻也有些散乱,可手中反持的银缨长/枪却是气焰凛凛,末端钝头枪篡直指向前,刚才还嚣张得很的周文滨,此刻正表情扭曲地捂着肚子惨叫。   “快走。”   那少女偏头私语,回眸溢满华光,眼神仿佛在说——“有我在,无人能伤你。”   来人正是顾南枝。   “谢…谢谢!”白衣女心中感激溢于言表,趁着家丁们放过她们跑向周文滨时,赶紧拽上黄衣女踉跄地跑开了。   家丁们及时调转炮火,不再理会逃远的女孩,仗着人多将顾南枝团团围住。   “你…你摊上事儿了!”周文滨缓过劲儿来,见顾南枝不慌也不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步步逼近她,狠狠放话道:“你摊上大事儿了!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我是谁吗你?”   “我管你是谁,”顾南枝随意转了朵枪花,横枪在前,银枪配美人别是一番光景,然她的语气陡然严肃:“光天化日之下,率众扰乱街市治安,我竟不知在这天子脚下,何人能有如此特权!”   “爷,甭跟她废话,”带头的家丁凑了过来,“看着也就是个,身上有点功夫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妞儿,咱们人多,今天带出来的弟兄个个都是练家子,还对付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看着顾南枝手中那柄银光闪熠的钢枪,周文滨本有些忌惮,可经人这么一提醒,顿时咂摸出了别的心思。   这家丁跟他时间长,看他表情玩味,跟着阴笑起来:“您给个话儿,咱们把她拿下,带回府里慢慢‘寻味’……”   主仆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离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龌龊卑污的心思。   “行了行了,一起上吧,我也赶时间。”顾南枝不耐烦地点点众家丁,最后将指尖落在周文滨方向,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才摊上事儿了,不治你个目无王法之罪,我就不姓顾!”   周文滨没细想,只当她虚张声势,一声令下,除了领头那位家丁,其余七名壮汉应声冲向顾南枝。   -   “哎快看,那边是不打起来了!”   “天老爷诶,可别看了!我刚从那边过来,那天杀的‘周马脸’又在祸害姑娘了!”   “啊?嘶……可我看怎么像是在打架啊?”   “是哇,不知是谁家女儿学过两下子,正跟那帮狗腿子过招缠斗呢!你快别拦我了,我赶着去报官呢……”   正说着,敲金击石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听音正是朝着德阳街这边赶来。   “京兆府尹到——”   民众纷纷回避,一顶二人抬的精致小轿速行至近前,兵曹、师爷等人随行左右,后面跟着长长的兵士队伍,打头两人分别举着“肃静”、“回避”的高牌。   “何人在此寻衅闹事?”   未闻其人先见其声,轿子下压,一只粗粝大手拨开布帘,坐镇上京城的京兆尹刘鸿成刘大人迈步而出。   “这……这这……”刘鸿成看着东倒西歪躺了一街的人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人!”周文滨涕泗横流,蠕动着向他靠近,“刘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   “你你你…你是何人?”刘鸿成略有嫌弃后退半步。   “我啊!我,周文滨啊!”周文滨天生长脸,此时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得老高,又流出不少鼻血抹了一脸,哭嚎咧开的嘴中“缺斤少两”,豁牙露齿的形容格外可怖。   “……文滨?”刘鸿成显然是认识他的,矮下身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急切发话:“文滨!你怎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唉哟,来人!快给他松绑!”   松绑?诚然,周文斌这厮现下正是个困窘境地——双手向后弯折与双脚绑在一起,整个人就像肥虫一样滑稽可笑。   “谁干的?!”刘鸿成怒问,“敢在我刘某的地盘上造次,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   打伤全数家丁、胖揍周文滨的始作俑者,除了正愁无处发泄愤懑的顾南枝之外,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那触怒顾南枝、不知去向的郁离莫名打了个冷战。   “我。”   顾南枝抱着银枪靠在墙边,听到刘鸿成问话才施施然走出阴影。   刘鸿成愕然,竟是个女娃?   “阿姐,你没事吧!”“小姐!”   宋柏和春桃从随行人群中疾步过来,绕着顾南枝反复确认她有无受伤。   原来在她出手救人之前,顾南枝命他们二人去京兆府报案,不想一场恶战实在难免,这才形成如今局面。   “当街行凶,人证物证俱在,你自也承认,还有什么话,等回府衙签供画押时再说!”刘鸿成一甩袍袖,呵道:“来人啊,给这女贼上枷!”   “我看谁敢!”宋柏移步挡在顾南枝前面,“要抓我阿姐,先过我这一关!”   春桃怕得紧,但仍紧紧攥着顾南枝衣袖与她同立,饶吓得浑身微抖也没后退半步。   众府兵没有被宋柏的话吓退,几人操着枷锁上前,就在他们渐近之时,顾南枝却笑了。   那一声轻笑微不可闻,可她身上氤氲而出的庞然气势,令刘鸿成、周文滨之流不寒而栗。 第28章 我看谁敢   “不妨事,”顾南枝眉眼含笑,视一众官兵若无物,对着宋柏、春桃交待道:“沿着德阳街一路往东,走过两个街道右拐,寻到顾府就是我家,拿上这个,让他们来京兆府捞我。”   说到“京兆府”时顾南枝故意咬重字音,将一道轻蔑的目光送往刘鸿成脸上。   “放肆!”刘鸿成面上挂不住,气得面皮涨红,“你这女贼太猖狂!行此暴行后见了官府竟全无忌惮!……哼,任你铜皮铁骨,落到我手里,定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阿姐…”宋柏双手握着那柄银缨枪,沉甸甸的重量更像是压在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我,我怕……”   “无碍,”顾南枝笑着摸摸这个发顶,又用手背蹭蹭那个脸蛋,泰然安慰道:“不相信谁还不相信你阿姐我么?这帮庶子奈何不了我。”   “把她给我押下去,凶器也一并带走没收!”刘鸿成一指宋柏,几名官兵已到眼前。   “姑娘…您,您自请便吧,别教我们难做…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三四个年轻汉子一脸难色,显然对刘鸿成不问事实真相肆意抓人的举措诟病已久。   “嗯,我知道,有劳几位大哥。”   对着普通平民顾南枝倒是好说话,拢了拢凌乱发丝,双手握拳并举,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但面上表情却是轻松。   事实上,附近摊贩有不少都是看了全程的,只周文滨一个就足够众人畏忌,后面又来了个与之沆瀣一气的刘鸿成,自然无人敢挺身置喙,个个敢怒不敢言地留意着这边动向,无一不暗自为仗义出手的顾南枝哀叹不已。   如果是以前的清和郡主,可能已经亮出身份脱身而走了,临了还要痛斥观者的冷漠。   可现在,顾南枝深知人有苦衷身不由己的道理,她不怪这些百姓不敢发声,一心只想将此事闹大,整饬这乌糟的官官相护,以一己之力还上京一个清静!   “把枪给他吧,拿我头上的簪子也一样。”顾南枝一歪头,示意宋柏交枪春桃取簪。   “姑娘别动!”两名官兵尽己所能放轻动作,将沉重的木枷套上顾南枝脖颈。   “不动不动。”   春桃见她云淡风轻,莫名有些定心,伸手摘下顾南枝髻上木簪,青丝如瀑滑落。   顾南枝体态算不上扶风弱柳,可与那厚重宽展的木枷一衬,凸显少女身形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压垮——只有她自己知道,常年耍枪练的就是上肢有力下盘要稳,区区这点重量不足挂齿。   仗义出手的纤弱少女,被那昏聩怕事的京兆府不问缘由地披枷铐走。柔软垂顺的黑发盘在肮脏包浆的木枷上,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无疑给在场百姓心中埋下深刻的导火线。   -   上京城内,长武街,顾府。   一辆破破嗖嗖的马车从远处长驱而来,拉车的骏马口角溢沫已是力竭之相。   “什么人?”“停下!”   还未行到近前,两名守门将士快步上街拦车,持矛向前,矛尖森利直指车辕上一男一女。   宋柏赶忙勒马停驾,春桃不等停稳就跳下马车,险些摔倒不说还差点撞到指着自己的矛头,还好二位守备足够专注,及时撤了两寸才不至于让她血溅当场。   “烦请军爷回去通禀!”春桃磕磕绊绊扑倒在地,双手托着木簪高举过头顶,再也忍耐不住语带哭腔道:“贵府小姐顾南枝被京兆府抓走了,这是她让奴婢前来报信的信物,人命关天,还请军爷落实从速!”   听到自家小姐的名讳,又见面前这姑娘言辞恳切,就是哭着眼神也依旧坚定。两名守卫不敢怠慢,一人留下扶起春桃,听她二人道清来龙去脉,另一人拿着木簪一路小跑进了府内。   不多时,将军府正门大开,一人骑快马疾驰而出,蹄声如滚滚风雷,以万钧之势朝西边赶去。   宋柏和春桃呆立一旁,甚至都没看清那人容貌几何,只一道鸦青的影子转瞬即逝。   而后一人身骑白马,领着两队府兵打马跟了过去,路过春桃、宋柏时还不忘向他们微笑点头致意。   不难猜到,这一前一后离开的二人,便是顾南枝闲暇聊天时提到的“傻子二哥”和“全天下最好的大哥”了。   最后出来的是个与春桃年龄相仿的丫鬟,她径直走过来,道:“你们就是南姐儿信里提到的宋柏和春桃吧?”说到春桃时有些吃味地多看了她两眼,随后引二人进门,边走边道:“我是南姐儿在府里的贴身丫头伴冬,跟我来吧。”   “有劳姑娘,”宋柏脚步踟蹰,回望向二位兄长离开的方向,“南枝阿姐那边……”   “哎,没什么劳不劳的,”伴冬头也不回地带路,“北哥、西哥一齐出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尽管梳洗干净,收拾利利索索的等他们回来就好。”   “有劳姑娘了……”春桃下意识仍道谢,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哎呀,都说过了!”伴冬佯装气恼,耳边垂下的发环俏皮摆动,“进了我们顾府,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知道不?”   宋柏、春桃面面相觑,这样轻松的主仆关系,年纪尚轻的两人前所未闻。   -   “升堂——”   一声嘹亮拖腔,京兆尹刘鸿成身着大红圆领官袍、头冠乌纱顶戴,稳坐高堂好不威风。   “威——武——”   两排衙役手持上黑下红水火棍不住振地低吟,肃穆气势在堂内来回涌荡形成激潮。   “啪!!”   刘鸿成捞起惊堂木一拍,胡子一吹眼一瞪:“下站者何人?……咦不对,大胆刁民!到了公堂还不下跪?!来人,把她给我……”   “你确定要我跪?”顾南枝气定神闲地用脚尖点了点地,“我能跪,就是怕你后悔——要不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   “刘大人!您可不能被她唬住了!”周文滨身上打了几处绷带还在渗血,因伤特准免跪赐座,“全上京的贵女我哪个不认识?才没见过她这母夜叉呢!”   刘鸿成一听也是,此女甚是面生,下手狠毒得厉害,不像是京城里戴头识脸的大家闺秀,如今她得罪了周尚书亲侄,随意惩处怕是难给周家一个交代。   顾南枝听了也不恼,大大方方让跪便跪,戴着木枷终归行动不便,膝盖触地磕得钝痛,惹得她无声呲了呲牙。   “算你识相!”刘鸿成满意地靠回椅背,“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当街持械伤人?快快如实招来!”   “姓顾名南枝,家住上京城东长武街顾家将军府,”顾南枝越说下去,刘鸿成的口目张得越大,失笑中道出所问缘由:“因路见不平,这…”顾南枝艰难转动身子瞟周文滨一眼,“这茄子脸街上大施淫威,意图非礼两名女子,还要动手打人,我看不过眼,替刘大人您出手教训。”   “怎么大人您让他入座,反倒让我披枷跪地,”顾南枝跪正身子,幽幽抬眸看他,“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仅凭一面之词就抓人问罪,小女十分好奇,您这京兆尹……平素也是如此当值的?”   顾南枝面露讥讽、言语带刺,刘鸿成登时发作:“你这女贼,好生狂妄!”   京兆尹刘大人气极,只顾着发泄官威,顾南枝的前半句话竟丝毫没进脑子。   接着猛拍三下惊堂木,将桌案掼得震天响。   “胆大包天的妖女!本官如何断案还轮不到你来管教!”刘鸿成气得跳了起来,胡乱从签筒中摸索出令签,“伤人无数,致人伤残,扰乱京城治安,堂前出言不逊,毫无悔改之意……数罪并罚,来啊!先打她五十大板!”   两边衙役欲动,顾南枝却仍自跪得安稳,脸上蔑笑之意更深。   “我看谁敢!!!”   砰得一声巨响,公堂大门被人从外踹开,两边府门重重扑向一旁,梁上灰尘簌簌得落,连同整座公堂都抖了三抖。   顾西川一身爽利骑装,大步流星踏进公堂,一眼便望见自家小妹戴枷跪地的“柔弱”背影,胸中怒意喷薄,似有燃不尽的红莲业火在烧。   “刘鸿成!你活得不耐烦了不是?”   两边有不明所以的衙役来拦,被赤手空拳的顾西川一一搏倒,一路通行至公堂长案前。   “二哥?你不……”顾南枝惊疑不定,略一思索有了猜测,见他在气头上便没提这茬,应时换了语气火上添油:“二哥……他们,他们要打我板子!呜呜呜呜…还给我戴枷锁,沉死我啦!你怎么才来呀?再晚一步你就没有妹妹了!呜呜呜呜……”   顾南枝皱眉撇嘴扮苦相,嘴里呜声毫无感情,但顾西川护妹心切,也辨不出这真真假假,只知自家幼妹在京兆府受了天大的委屈,若算不明白这笔账,管他刘鸿成刘鸿败,谁都别想竖着离开!   “顾顾顾顾顾…顾郎君?!?!”刘鸿成哆哆嗦嗦走下堂来,看看地上泫然欲泣的顾南枝,又觑了觑顾西川能吃人的表情,一时间口舌打结:“这这这,这是……误误误……”   “少废话,先给我妹妹松绑!”顾西川一把攥住刘鸿成袍领,快要把这人干一样的京兆尹单手提起。   “松松松绑!”刘鸿成呼吸困难但不敢言语,忙不迭招呼左右,“快快,快给顾郎君之妹松绑!”   “瞎了你的狗眼!”顾西川猛得松手推他,“小小的京兆府抓人抓到我家里来了,你看看清楚了刘鸿成,这是我妹妹,天家亲封的清和郡主,你让她跪你?你消受得起吗?”   刘鸿成惊得连连后退,一个腿软坐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顾南枝看。   一边的周文滨更是心中惊骇滔天,缩在软椅里一动不敢动,生怕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顾南枝暗自勾起嘴角,转脸换了副表情,甚至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扯着嗓子嚷开了:“别动我!呜呜呜,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我犯了什么罪?不说清楚就别拿下来,我也不走了,不走了!”   刘鸿成、周文滨见她言行相较之前判若两人,终是彻底傻眼了。 第29章 案件反转   刘鸿成懵了,与他一丘之貉的周文滨也懵了。   清和郡主?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物,本朝骠骑大将军顾渊顾老将军,家中儿女有三,长子顾北原端然雅正,次子顾西川挥斥方遒,独独小女顾南枝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因无两,于父于母,顾南枝是老来得女、掌上明珠;于二位兄长,顾南枝是独一无二的亲生妹妹。   生于帝制王朝,如果说寻常高门贵女是那囚于笼中的金丝雀,但在顾家,顾南枝就好比恣意翱翔的矫健雨燕——那些世俗窠臼的京圈宴会,她去便去,不想去推掉也无妨;那些约束女子的条条框框,她嫌繁琐,不愿遵守亦不打紧。   因顾家家风严明,顾南枝非但没被过度娇纵,反而造就了如今敢做敢闯、爱憎分明的性子,鲜少在名利场上抛头露面,偏爱舞弄刀枪棍棒,骑射武艺亦不输男子。   加之她最近离家出走多日,也就无怪乎新上任的京兆尹刘鸿成,和不学无术的周文滨识不出她了。   顾西川自然不能任她顶着那具难看的枷锁,好说歹说劝得拆解下来,可就这一会儿功夫,公堂之上竟已风云变色。   刘鸿成坐上高位,旁边位子里栽歪着鼻塌嘴歪的周文滨,不知二人趁机商议了什么,均端得一副小人得志的猥琐模样。   “顾郎君,”刘鸿成坐了坐正,刚刚摔到屁股还在隐痛,“您可能不知事情全貌,擅闯公堂也是护妹心切,本官不怪你。”   顾西川尚还擎着两半木枷,闻言气极反笑,一把将木枷甩上案桌,强忍怒意:“怎么,刘大人是想死皮赖脸到底了?”   这一摔带了十成十的劲道,死沉的木枷砰一声撞倒桌上摆件,还余着惯性滑行。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刘鸿成伸手按住木枷,阴险笑道:“顾郎君,本官能尊称你一声顾郎君,还不是看你父兄面子?呵呵,说起来,咱们不过都是给天家看门护院的,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本官堂堂正四品京兆尹,你一从四品中郎将,还真说不上话。”   顾南枝见惯不惯地活动着肩臂,心下如明镜一般:此二人刚才交头接耳,说的便是二哥官职在他刘鸿成之下一事。   环顾堂内,四面衙役狗仗人势,正以合围之势悄挪步位,远处还有两人将那大开的府衙高门推拢关闭。   吱呀声中,惨白的天光逐渐收束成一条发光的白线,随着门扉扣死,那仅存的光亮消失不见,整座京兆府衙再次蒙上阴翳,森冷的气氛令人透骨生寒。   敌众我寡,还被困入彀中,该如何是好?顾南枝下意识望向身侧二哥,可顾西川却只是冷笑。   “依刘大人之见,此事如何了结?”顾西川一反常态抱臂而立,无视一众包围着他和妹妹的持棒衙役。   “咳咳,要我说嘛……”刘鸿成见他外强中干,只是言语敲打便熄了声势,不过一只纸糊老虎没什么可怕的,眼里顿时闪过俗陋精光,奸笑道:“贵府小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顾南枝当街伤人情节严重,已触犯东朝律法,本应处以杖责……”   刘鸿成说着,得逞的目光在顾南枝、顾西川脸上一一扫过,词锋一转意有所指:“不过考虑案犯是一介女流,又是当朝名将顾老将军家的金枝玉叶……若你顾西川肯低头认错,并奉上罚金千两,这事儿倒也不是不能一笔勾销!”   “不用,”顾西川哈哈大笑,当机立断:“你们只管打她就是,不用照顾我家面子。”   ?   小小的脑袋里浮现出大大的问号。   顾南枝扭头死盯向自家二哥嬉笑不停的嘴脸,从未像今日这般想直接给他一拳!   什么情况?刚才还是“神兵天降”、“救我于水火”,怎么一听要罚款,立马就把我推出去挡枪了?!   她恨得牙根直痒,可顾西川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这,啊?真,真要……?”刘鸿成疑惑看看周文滨,但后者也是神色迷茫。   众人皆怔目哑然,就在这时,大队人马的步履足音踢踏着行近,外门再次张开,整齐划一的黑甲府兵如潮而至,铮铮铁衣沉色黯影,凝聚起铺天盖地宛若实质的肃杀之气。   一人翻身下马,从自动分列两旁的金戈之声中穿行而过,一身上好蜀锦织就的绛红直裰绣有玄色暗纹,映衬得来人气度不凡。   顾北原,当朝兵部侍郎,官居从三品大员。   至此,顾家三兄妹齐聚一堂,个个风采卓绝,更衬得这藏污纳垢的京兆府公堂污秽不堪!   “顾顾,顾侍郎?!”冷汗循着额上的皱纹沟壑滚落,刘鸿成抻了点袍袖出来擦拭,却不小心碰歪了官帽,“你你……咳,顾侍郎,你身为顾家长子,放任弟妹行此恶举,可是来告罪领罚的?”   “呵,我只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你是真的蠢钝不自知。”   顾北原声如贯珠般清越,辅以低低浅笑,逆着光周身镀上一层薄辉,宛如真正的天神降世。   “大哥!”顾南枝偷偷唤了一声,顾北原眸光温柔,对着她眨眼一笑。   顾南枝暗自舒气,一见大哥,比吃多少定心丸都有效,更比那不靠谱的二哥强出百倍!但现在外敌当前,顾南枝深明事理,只是维持着面上平静,旁观二位兄长行事。   “顾侍郎,你既出面,大可徇私带走他二人,”刘鸿成皮笑肉不笑地扶正乌纱帽,“只是你开口便中伤于我,这事儿,怕是很难善了——刘某不才,递递折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威胁之意昭然。   “对!”周文滨装模作样地帮腔,“你们顾家欺人太甚,将我殴打成这般惨状,我伯父不会放过你们的!这梁子今日就算结下了!”   顾西川掀起眼皮凉飕飕飞他一眼刀,语带奚落:“……你也就只剩下狐假虎威耍耍嘴皮子的能耐了。”   周文滨被他狼一样的眼神看得直发毛,“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递折子?”顾北原故作讶状,“想不到刘大人如此体恤,甘愿亲写罪己书?大人气度古今少有,真乃当世良材也!”   “你你你……甚的罪己书!”刘鸿成恼羞成怒,“我是要参你一本!你枉顾王法,率兵攻府,我……”   “刘鸿成!”顾北原一声断喝,“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悔改,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你要干什么!”刘鸿成被他气势所摄,本能地向后靠去,慌忙看向左右衙役,“来人,给我拦住他!!”   “……”衙役们拱卫着刘鸿成所在的案桌,骚动中无一人妄动。   ——堂下黑压压的府兵就只是站着,无形的压迫感已教人喘不过气来。   “废物!都是废物!”明明顾北原并没有下令进攻,刘鸿成兀自气得狂拍桌面,“不中用,全都不中用!我养着你们,不是请你们来傻站着的?!”   “刘大人,您可别给自个儿气死过去了,”顾西川撇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怪不到我们头上。”   顾南枝捂嘴偷乐,想象着刘鸿成气晕吐沫的场景就忍俊不禁。   “刘鸿成,你自上任以来,仗着与周家交好屡次包庇周文滨,放任其祸害京中妇女、肆意打砸商摊,导致如今民愤激化,身为京兆府尹却一再渎职,你,该当何罪?”顾北原身形站如青松,甩袖一挥,手作剑指状指向刘鸿成门面。   “少在这血口喷人!说话要讲证据,我认什么认!”刘鸿成被这一指吓得眼观鼻鼻观心,冷汗涔涔却仍在嘴硬。   “要证据?好啊。”顾北原回头,招呼道:“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刘鸿成与周文滨相看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断加深的惊惧之意。   众人向外看去,徐步走进一群民众。   定睛一瞧,为首的正是遭周文滨调戏的那两名女子,以及祸殃己身的首饰摊老板,身后跟着事发当时身在德阳街的其他目击路人。   听闻仗义出手的“女侠”被官府不由分说拿下听责,这些普通百姓有一是一,不假思索便踊跃响应顾北原号召,草拟万民书为顾南枝请愿。   此时黄衣女与白衣女已换下脏污衣裙,将其作为证物带来公堂;那年逾半百的老板步伐一瘸一拐,眼神却出奇坚定,将一方素白绢帛展在手中,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人的名字,共同联名意图伸此案之冤。   “你们……你们要造反啊?!”刘鸿成愠恼得七窍生烟,周文滨脖子一缩,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   “我等自愿为清和郡主作证,是周文滨扰民在先,郡主行径实乃见义勇为,请大人明察!”   “请大人明察!”“请大人明察!”“请大人明察!”   老板带头请命的声音一出,其余人随同齐呵声势浩大,似要将这不公的京兆府公堂掀个底朝天!   一声声回音听得刘鸿成耳中嘤鸣,终是颓然跌靠在椅背里,周文滨更是被吓破了胆,试探着朝刘鸿成投出求救目光,可后者已是自顾无暇。   再之后,案件迎来反转,刘鸿成不得不亲手将周文滨赶到堂下与民同站,并且依照东朝律法为其定罪,周文滨这才终于绝望痛哭,一身伤躯仍被衙役拖下去领了二十大板。   外头传来声声惨叫,刘鸿成枯坐堂上面如死灰,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下……你们满意了?”   “刘大人可是审案劳顿迷了心智?”顾北原冲着他温和笑道:“为官者,端的是民心所向,怎需我等满意?”   刘鸿成自觉说多错多,弱弱轻敲惊堂木,呓语般道出一声“退堂”。   作证的百姓、顾家府兵先后离去,顾家兄妹三人告辞后也跟着往外走。   “对了,刘大人,”顾北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驻足回首,“有件事想提醒你,今日来作证的百姓我已全部记下名姓住址,他们日后若因今日之事被什么人寻仇报复……此事既因舍妹而起,我顾北原定会奉陪到底,劝你和你的靠山——好自为之。”   顾西川与顾南枝跟着转头,三束警告意味浓重的目光将刘鸿成钉在原位,后者只得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下,不敢再与这三尊大神对着干。   语毕,三人各自回身,步履轻快地回家去了,路上百姓自发分列街道两边,发自内心为他们鼓掌喝彩。   不过,有一事周文滨说的是不错:顾家与周家的梁子,自此就算是彻底结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觉大哥二哥一出场都不需要玉梨儿了呢←v←   郁离:……赶快给我加戏!要跟郡主贴贴!   顾南枝:有哥哥真好!根本想不起来那个一意孤行的人呢!   郁离:…………   (感觉有人忍不住想掉马了XD) 第30章 等一个人   “小南枝,讲讲呗,”顾西川双手枕在脑后,一咧嘴露出尖尖虎牙,“在茵州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顾南枝连个余光都没给他,直直扑向顾北原:“大哥!我好想你!”   “回来就好,”顾北原轻巧接住,原地悠了她一圈才放下,“路上累不累?你带回那两个小朋友行事果敢,颇有英雄出少年之相,也难怪你千里迢迢也要带在身边,伴冬会安排妥当,放心吧。”   “嘿你个小没良心的!”顾西川落手就要摸她发顶,却被顾南枝一扭身躲开,飞奔到顾北原另一侧,借着大哥隔开二哥保持距离。   “哼!大骗子!”顾南枝躲在顾北原身后探头看他,红着眼睛瞪他:“你不说你病危嘛?!还想让他们打我板子!你,你……”   说着说着,顾南枝喉头发紧,明明后面还有好几句埋怨的话,却全都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早在京兆府时,顾南枝见着二哥好端端出现在眼前,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先前那两封诡异的家信定是两位哥哥的杰作!前一封是二哥想骗自己回家,后一封是大哥发现后担心自己焦急过度的亡羊补牢之举。   说到底,都是二哥!想到这,顾南枝更是闷头生气。   顾西川见她哽塞凝噎,心下也是怜惜多过逗弄,连忙哄道:“哎哎,别哭别哭,二哥错了,二哥这厢给小南枝赔不是了——”   又是作揖又是求饶,终是逗得顾南枝扑哧笑出声来,顾西川松一口气,装出累极的模样接着逗她,道:“笑了笑了,终于笑了,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在您跟前儿,可比跟那劳什子京兆尹周旋累多了!瞅给我吓得一身汗哟……!”   “谁让你骗我!”顾南枝眼里还是闪着莹莹泪光,“下次可不许了!”   “不敢了,自是再也不敢了!”顾西川转了过来,将顾南枝夹在中间,与顾北原一左一右地牵她回家,“赏脸讲讲?在茵州的事?你这一走,你大哥忙得没空想你,二哥我却是牵肠挂肚得很呐!”   “憨瓜一个,南枝自会分辨。”顾北原不屑理会,难得在他向来清朗的表情上看到一个明显的白眼。   顾南枝抑制不住时刻想笑的心情,似乎只要跟两个哥哥在一起,再大的困境也会迎刃而解。她将在茵州发生的离奇三尸案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听得两位兄长是心惊肉跳。   “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顾北原面露惊讶,对自家小妹不吝夸赞之辞,“有勇有谋,心细如发,南枝总归是不虚此行。”   “你说的那名帮你破案的朋友……是什么人?”顾西川敏锐感知到此人特殊,竟令顾南枝不愿说出名姓,讲述中始终以“他”作代称。   “就…就路上碰到的,”顾南枝攥着兄长衣袖的手不自觉收紧,眼神也跟着飘忽向远方,“他遭人追杀,我救了他,然后就总在一处了。”   顾北原和顾西川掠过顾南枝头顶幽幽相视一眼,没再言语。   “他说他是寒青君的幕僚我才收留他的!”顾南枝反应过来,生怕误会又补充道:“……但是这么些天下来,我总觉他不像是普通幕僚那么简单…他主意忒正,说走就走,我……”   “幕僚?”顾北原失声打断,眉心深深皱起,“寒青君根本没有幕僚。”   “什么!”   “之前查案,为兄与寒青君曾有一面之缘,”顾北原迎向她慌乱不已的目光,疑惑道:“此君独来独往甚是神秘,从未听说…何时招揽过幕僚门客。”   顾南枝只觉天旋地转,小脸倏地发白。   “哼,要我说,也不一定有小南枝说的那么神,”顾西川睨她一眼,恨恨道:“没准就是个江湖骗子,算他识相提前跑了,敢利用我们家小南枝,头都给他掰掉!是不是!小南枝?”   “哈哈……是哇是哇!”顾南枝强颜欢笑,不敢让两个哥哥看出端倪。   “好了,不说这个了,”顾北原已有考量,此时步至顾家大门,顺势将话题转移:“到家了,先去给爹娘报个平安,晚上给你们接风洗尘。”   “大少爷,二少爷,小姐。”门口守卫抱拳行礼,一齐拉开恢弘府门。   顾北原走在最前面,点头致意后将随行府兵收队。顾西川落后半步,注意到顾南枝没跟上便回头看去——   日头渐西,暮光斜斜打在怔愣的少女身上,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静默地望着龙飞凤舞写着“顾府”两个大字的牌匾。   表情凝重而肃穆,眸中隐有水光流转。   顾南枝心里矛盾得紧,本应满腔满腑的归家喜悦,却被那个名叫“郁离”的男人拉扯住了情思。   可就连他是不是真的叫“郁离”,都未可知。   她踌躇不前,不是因为近乡情怯地怕爹娘责骂,而是总有一种愁绪盘旋心头:一旦踏进家门,她的生活从此回归正轨,那些偏村野店的诡谲谜题,那些抽丝剥茧的排查追凶,仿佛都随着郁离的离开烟消云散。   顾西川重走回顾南枝身边,轻声唤她,喊她回家更衣吃饭。顾南枝懵然回神,强打精神欢天喜地冲进门,边跑边喊:“阿柏春桃!我回来啦!——”   看着三人团团围在一起的身影,顾西川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   华灯初上,顾家府邸灯火通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十足的笑意,只因离家出走已有月余的小郡主今日终于回了府。   后厨端上来的菜式道道都是小郡主平日最爱吃的,仆从女使铆足了劲浣洗打扫——对这个长得好、待人又宽厚的小郡主,阖府上下都是打心眼里地宠爱。   家宴上,顾南枝添油加醋地讲述此行趣事,灵动夸张的表情逗得一向不苟言笑的顾老将军捧腹连连,顾母也是忍不住将她圈在怀里搂了又搂,怎么亲昵也亲不够。   接着,顾南枝又郑重其事地介绍了宋柏,说从今往后便有了弟弟,让二哥帮着在京里登记身份住处,顾西川满口答应,举起空杯扯着嗓子喊“满上满上”。   宋柏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一家子,一直局促地低着头,听到这里才终于红着脸嗫嚅道谢,好似融入这家将军府比分拣相似的草药还要简单。   春桃跟着伴冬已与她们贴身侍婢一干人混得纯熟,分坐在挨着厨房的隔间里唠家常,都争抢着给春桃讲着府里规矩,春桃也乐得分享自己在茵州老家的人文逸事,丫头们笑笑闹闹,像是一群叽喳的小麻雀。   直到饭后,老两口仍是不舍,拉着顾南枝又说了半晌的话,还是顾北原以舟车劳顿为由放顾南枝回去休息,顾南枝这才终于回到自己独住的小院。   “小姐,您早些休息,”伴冬行进小院两步便停了,最外处是两名贴身丫鬟的房间,“春桃跟我住在一处,有事随时唤我们。”   “好,辛苦,”顾南枝头也不回地踩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走,“夜安。”   声音轻得好似随时会被和软的夜风吹散。   “小……”春桃不解,刚想发问便被伴冬嘘声阻止。   “看小姐心情不好,让她自己静静,素来如此。”伴冬见惯不惯地拽着春桃回屋,“小时候使枪打不过二少爷时也是这般表情。”   春桃犹疑着点头,忧心望向院里方向,可顾南枝不知怎的行得极快,提着灯笼的少女倩影转瞬只剩下一抹融融的光。   -   不得不提一句,知顾南枝者,伴冬也。   顾南枝熄了灯笼丢在一边,背靠着雕花木门沉默而立。   “唉……”   室内寂静无声,一声喟叹长舒而出,半晌,顾南枝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屈膝抱着双腿,整个人团成一团显得有点可怜。   心乱如麻。   只这四字,便可诠释顾南枝此时此刻的心境。   是家不够温暖?不,不是,恰恰相反,家越温暖,便越觉两相反差之下心中烦闷更甚。   他就这么走了,甚至连今后如何联络也不曾告知,似乎坐实了诈欺的罪名。   不愿相信。   那些轻言笑语,那些温情眸意,顾南枝一幕幕回想起来竟是如此情真意切,无论如何也不似作假。   可事实摆在眼前,尽管无人当她面道破,但也确实无从反驳。   月华如水,尽数挥洒在地,寒光微蒙,照得郡主闺房明明暗暗。   “我到底是怎么了…愈发不像自己了……”顾南枝喃喃自语,按部就班地洗漱就寝。   可院落清静,除了偶有虫鸣外再无别的声响,更是没人作答。   好在旅途足够劳累,身体疲倦抵得过思虑万千,伴着被褥里入鼻馨香,顾南枝终是沉沉睡去。   -   一连数日如旧,若不是宋柏、春桃时时出现在眼前,顾南枝几乎要以为此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了。   不过顾南枝何许人也,没几日就恢复了昔日劲头,只落下一块心伤,每每想起仍自钝痛罢了。   在她安置下,宋柏去了京里顶好的医馆继续修习医术;春桃随同伴冬一起当任顾南枝的贴身丫鬟,小丫头机灵,很快便将府内事宜一一摸透,就连顾夫人都对她赞赏有加,这可颇让多年在侧的伴冬小小“嫉妒”了一番。   见妹妹回来,顾北原和顾西川也不约而同减少了应酬次数,放衙后直奔家里,围着顾南枝讲朝内风波和任职见闻,总是带来各种新颖小玩意逗她开心。   顾南枝是很开心,可总觉缺了点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等一个人的消息。   直到这天,兵部尚书周翰欲召开夏至宴,一封请柬递至顾府,全家人端的是心里直犯嘀咕——才刚间接把他侄子打个半死,两家关系正紧张,朝堂人人都知顾、周不和,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顾渊携家眷赴宴,岂不是妥妥的“鸿门宴”、“司马昭之心”?   一再权衡之下,顾渊决计赴宴,并带上顾家三兄妹一起。 第31章 夏至夜宴   五月廿三,夏至既至。   上京位于东朝版图偏东偏北要地,不免也被这日暖风和的夏季盛光冲了个正着,整座城邑好似蒸着热烘烘的气。   顾家将军府在城中占地面积广大,前堂景致错落,供人居住会客;后院设有几片功能不同的小型校场,用以日常习训或操练府兵。   午后骄阳炽灼,直照得周遭树叶绿意油亮,场地地面上薄尘漫动。   顾南枝跨立场中,一手挽弓,一手搭弦,箭尖锋锐直指五十步开外的草靶。   瞄准,松手,破空风声嗖得划过。   一箭既中,没有丝毫停顿,从箭篓中取箭又射,再中再射,直至十数只白羽箭尽数扎中草靶红心,尾羽尚自轻晃不止。   “南姐儿歇一会儿罢!”伴冬从树荫中走出,将手中水囊递上,“入夏了多饮水!”   “好!”顾南枝回以粲然笑颜,一抹额上薄汗,痛痛快快喝了好几大口。   “南姐儿。”   “何事?”顾南枝本想走向远处草靶,闻声止步等待下文。   “你是不是有爱慕的男子了?”   “噗!咳咳咳……胡说!”顾南枝被她没头没脑掷出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口水呛嗓咳得厉害,“你你你这妮子,再瞎扯我挠你痒痒!”   “可我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伴冬有一下没一下帮她拍背,“有人近前倒是无恙,可一旦独处就总是走神,书上说这叫‘少女怀春’,正对你的‘症状’。”   “你讨打,还讲!”顾南枝一把将水囊塞进伴冬怀里,羞恼地迈开步子将她落在身后。   伴冬撇撇嘴不以为意,冲她背影呼喊:“别练了,该回去换衣裳了,晚上还要赴宴呢!”   “我知道!”顾南枝耳尖通红,愈发加快脚步逃离原地。   初夏意暖,正如女儿家心起涟漪。   -   申时过半,将军顾渊携子女三人准时抵达周翰宅邸,与他们同到的还有不少朝中同僚,几位大人各带家眷,一道在门房那递了帖子,相互寒暄着并行进了周宅。   “早闻顾将军家风蔚然,如今得见令嫒,果真是女中豪杰!”   ——呵呵,本郡主穿成这样,从哪看出是“豪杰”的?   顾南枝低头瞅瞅身上妃色华裙,仍是扬起礼貌腼腆的微笑,拢着杏黄纱衣福身致意。   “哎呀呀!百闻不如一见,虎父当无犬女,清和郡主英姿焕发,将来定能接顾将军的班,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也未可知,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更离谱了,谁规定爹是将军,女儿就一定要从军的?   顾渊却对这句奉承很是受用,一声声道着“过誉过誉”,脸上经年风霜却笑得舒展开来。不得已,顾南枝硬撑出一张欢欣的笑脸,只嘴角隐约抽动一二。   “顾将军!哈哈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女儿都长这么大了?闺女长得真俊,怪不得我家臭小子天天翻来覆去地念叨!”   ——大叔你谁啊!想跟我爹套近乎别拐带上我好么?   听到这里,守护神般跟在身后的两位兄长终于动了,一左一右走上前来,默契十足互打掩护,几句话就让这人自觉主动换了话题。话题总算离开自己,顾南枝一下释然,面上也跟着轻松不少。   “怎么样,许久不参加宴席,小南枝可还习惯?”顾西川故意落下一步,等顾南枝跟上。   “不怎么样……”顾南枝小声嘟囔,“头沉得很,还叮叮当当的,感觉自己是一棵结果儿的山楂树。”   顾西川暗暗发笑,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鲜少盘起的发髻,满心想着“我家妹妹真漂亮”之类。   他却也没说错,回京后首次参加宴席,顾南枝今夜衣裙、首饰、发式皆由顾夫人亲自把关,稍有不搭便要推翻重配,把她好生折腾了一顿,这才得了个“艳压群芳”的满意造型。   周府里往来丫鬟个个穿红着绿,举手投足间巧笑倩兮,将一波波宾客牵领进厅。   一路复杂曲折的木质廊桥,顾南枝漫不经心赏看着沿途园景,拐过最后一弯后宽敞的周家宴厅显现人前。   四面通风垂幔帐,当中漆金八窍香炉袅袅升烟,随着夏夜凉风悠然飘摇,再看席上金杯银盏、珍馐佳肴,衬得人间夏至宴恍若仙境。   宾客不绝影影绰绰,顾南枝被引向女席,顾渊走去上座,顾北原、顾西川两个哥哥去往男席,毕竟久居京城,大大小小的集会宴局无可避免,一家人轻车熟路地分别入座。   还未开席,顾南枝就被案几上各色美食吸引了目光,尤其那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外皮焦酥、内里软嫩多汁,切成四方小块堆在精致银盘中,坐下瞬间便有浓郁肉香升腾扑鼻,刺激得人涎水直流。   “她是谁?瞧这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   尖且细的女声在耳畔炸响,刺得顾南枝一阵牙酸,皱眉看去,说话人却是一位娇娇贵女。   顾南枝见她面露不善,令人不喜的嫌恶眼神上下逡巡,后知后觉指向自己鼻尖,犹豫问道:“……你说我?”   周围闺秀见状都看了过来,窃窃议论着两者身份,一位是京中有名的富商之女孙采薇,另一位却面生得很,姓甚名谁也不得而知。   “是呀,大家都是相熟的姐妹,除了你还能有谁?”孙采薇与顾南枝邻坐,咂舌朝两边哂道:“瞧瞧,无名无姓不说,竟还是个痴傻的!真不知如何得的请帖!”   今年该我背时?怎么走到哪都有人找茬!   “哦。”   开宴在即,顾南枝不想引起风波,对孙采薇的挑衅充耳不闻。   “你……!”孙采薇本擅逞口舌之利,顾南枝的无视显然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柳眉倒竖拔高了声调:“哟!都来看看!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小花儿,怎么连句话都不会说,别是个哑巴吧!”   转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顾南枝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终是不堪其扰地出声了。   “初次参宴?”   “什么?”   “我说,你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席?”   孙采薇故作镇定,扯了扯短襦衣摆,下巴一抬高傲道:“自然不是,我爹爹经常……”   “那你上榻不知道脱履?”顾南枝声线清冷,虽不含轻视之意,但仍将众人目光引向孙采薇。   周家宴会形制一同顶级,男女席位左右分开,主人与若干上宾并坐上座,单人单席,礼仪沿用旧制:入席须摘帽脱履,跪坐于软垫,待主人致辞后净手、祝酒,方可自行享用美馔。   孙采薇慌了,四周女郎足上皆是雪白罗袜,只有自己仍着绣鞋,灰黑的鞋印在米白色竹榻上格外显眼。   “啊?我,我……自然是知道的!”孙采薇红了脸,手忙脚乱褪下鞋子,却不知如何安放,局促地拎在手里,惹来周遭议论声更甚。   孙家祖上经商发家,终于在孙父这代积攒万金,一跃跻身京城上流人士,但商毕竟是商,在正儿八经代代传承的世家大族面前,任你家财再多,免不了还是低上一等。   再加上顾南枝身份不明,保不齐是哪只不爱叫的金凤凰,其余女眷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然不敢出言相助,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谁。   只有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孙采薇不懂什么叫“独善其身”,初来乍到就敢大耍威风,好在碰上的是心不在焉的顾南枝,才不至于面子、里子都丢尽。   “看那儿,”顾南枝面色如常,跪坐的身形挺拔如青松,冲着案几左侧角落随意一指,“有个暗盒是放鞋的。”   “哦…哦……谢谢……”孙采薇颊上似有火烧,红得像能滴下血来,忙不迭按照顾南枝指示照做。   此时,周边嘈嘈话题已由“怎会有女子直盯着肉看”,转变为“啧啧,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了。   孙采薇无地自容,捧起桌上放着的水碗喝了一口,试图掩饰尴尬。   不料,原本只是嘁嘁咕咕的私语声顿时连成一片哄笑,孙采薇急得身形微颤,不知又做错了什么,求助似的环顾四周,却只能在一双双美目中看到满满讥诮之意。   若能未卜先知顾南枝接下来的举动,在一开始时孙采薇说什么也不会争强故意为难她。   “咕咚。”   哗声顿起,顾南枝竟效仿孙采薇,也当众饮了一口净手碗里的水!   “夏季炎热,口渴难耐也是人之常情,”顾南枝掀起眼皮,状似不经意扫视一圈,“夏至宴快开始了,各位闺秀收声吧。”   “闺秀”二字咬得重,令众女面上都有些不自在。   “周翰大人到——”顾南枝话音刚落,周府下人的传告声响起,这才平定了女席上的小小插曲。   远处一人入主高位,五短身材顶着一张憨态笑脸,竟与那佛家弥勒相有几分神似。   场内哄声渐息,周翰开场便是一番长篇大论,顾南枝素来不在意这些,特特在入座时就挑了个偏僻位子,此时更是听不清也望不见,就等着净手、祝酒的命令一到,她就能吃个过瘾了。   “周某话不多说,请在座诸位净手举杯,共享夏至夜宴!”   周翰一声令下,身侧宾客纷纷动作起来。   “看我,”顾南枝挽袖将手悬在水碗之上,撩起清水淋在手背,濯洗三次后换手重复动作,而后捡起碗下垫着的薄巾擦干水渍,“愣着干嘛,净手啊。”   孙采薇叼着下唇,眼中蒙上厚厚一层水雾,一声不吭地有样学样。   “祝酒即倒酒举杯候着,看主人饮下再饮。”   “……谢,谢谢……”孙采薇嗫嚅道谢,面上表情仍是沮丧。   半晌,全部仪式结束,众人动筷,互与相熟邻座把酒言欢。顾南枝不再理会身旁若有似无的目光议论,筷头直奔炙肉,夹了块添进口里嚼着。   其实,早在孙采薇口出恶言之前,顾南枝就注意到那边凑成一圈的女眷,她们低声嚼舌自以为声音不大,可顾南枝五感敏锐不说,长期探案已习惯对身边事物多加留意,自然很难无视那些不友好的眼神。   孙采薇之举,无非受人怂恿,再加自身愚笨,哗众取宠意图融入贵女话题,顾南枝剑走偏锋算是小惩大诫,长个教训免得日后祸从口出而不自知。   宴会冗长,好在再无人叨扰,顾南枝乐得清静,风卷残云消灭了眼前食物,珍馐入口饱腹,稍稍缓解了小郡主对某人的琢磨惦念。   虽不至于茶饭不思,但一有空闲,便总想分出二三分心神去想去猜。   郁离如今……身在何处?又行何事?   正当顾南枝杵着桌案略略走神之际,不知周翰在上面吩咐了什么,门外忽然走进一行人,有男有女,整齐划一的水色服饰,除中间簇拥的绝色女子外,其余人等皆用轻纱遮面。   故弄玄虚!   不过是些歌舞助兴,穿得再水灵也是靡靡之音,顾南枝愈发意兴阑珊,想象着即将响起的乐声就昏昏欲睡。   她的席位中排靠后,正对上乐师队伍最后一排,只不经意的一瞥,便再挪不开眼睛。   ——角落里,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越过人群与之对望,两道目光在空中遥遥触碰,仅一瞬,那人撇开眼神,专注横笛在唇,吹响一曲《凤求凰》。   顾南枝身子一抖,差点跪坐不稳,及时撑了一把桌案才不至于歪倒在地。 第32章 仓房走水   郁离?   顾南枝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死心再看,可那人却似躲着她,总是巧挪身形借他人遮挡视线,教她怎么望也望不真切。   “姐姐……也喜欢赏乐舞?”孙采薇坐着无聊,几番纠结决定找顾南枝搭话。   “尚可。”顾南枝目光灼灼,侧了侧脸问她:“这群人什么来头?”   孙采薇见她肯搭理自己,顺势打开了话匣子:“子夜歌舫的舞女伶人,上京城里专供上位人士取乐的青楼,里面花娘个个德艺双馨,尤其那花魁更是金贵,没点身份地位根本请不动她,周大人今夜得她青睐献舞助兴,定能在各家大人面前得意好一阵儿呢。”   东朝民风开化,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松缓,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更多寻常行业,连带着雅妓的地位水涨船高,不仅很少被人诟病,甚至还有附庸风雅者以此为荣。   “中间主舞的女子……便是…所谓花魁?”顾南枝这才将目光落在场中起舞的女人身上。   此女花容月貌,眼角一抹勾人魂魄的殷红,柔时如飞花旋地,刚时似惊鹤振翅,翩跹而舞刚柔并济,韵律极美,足见其舞技精湛。   “正是花魁晏如鸢,”孙采薇答道,“不知俘获了多少王孙公子的心,听闻早些年间,就连皇宫里也有人时时惦记这朵花儿呢!”   顾南枝没接她话茬,贝齿下意识咬住嘴唇,尝到一点口脂的甜腥气。   朝夕相对了这些时日,郁离的仪貌体态顾南枝早已稔熟于心,就算没有,他那傲然而立的身形在一众摇头晃脑的伶人中也是脱颖而出的存在。   鹄峙鸾翔,姿容端庄,同自己素来保持的一样。   思绪之间,歌舞声不断,丝竹乱耳中始终有一缕笛声清远悠扬。   她想不通,郁离怎会混入歌舞伶人之中,与那子夜歌舫的花魁为伍?   更想不通他明明已经瞧见,却为何还要躲着自己!   周遭的人言私语渐远,曼妙舞姬也似不见,此时顾南枝眼中只剩下隐隐绰绰的一道人影,按捺心情等待歌息舞停,而后定要追出去找那人问个究竟。   “走水了——走水了——”   “铛!铛!铛!铛!”   厅外,阵阵击锣震声突兀响起,廊道上脚步凌乱,周府上下忽而乱了套,男男女女的惊叫喧哗不绝于耳。   厅内,其乐融融的氛围戛然而止,每个人脸上尽显慌乱,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仓房走水了!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待在宴厅内不要走动!”正门猝然闯进几名狼狈下人,冲着门里吼了一嗓子又匆匆离开。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众宾客一下炸了锅。   “什么?!”   “走水了?周大人呢,有没有人看到周大人去哪了?”   “好好的怎会失火?哼,朝中多位重臣齐聚于此,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陷我等于死地!”   “我可不想待在此处等死,我要回家,告辞!”   眼看着人群纷纷站动起来,子夜歌舫的舞者乐师也都惶惶欲走。   “诸位镇定!且听在下一言!”紧急时刻,顾南枝的大哥——顾北原从男宾席中挺身而出,“宴厅周边空旷,并设有蓄水大缸若干,留在原地不无错处!”   “固然有理,可万一情况不明、火情严峻,我等岂不是坐以待毙?”   “大人还请静心定气,”顾北原走上高位,面容坚毅目光炯然,朗声道:“当下起火点、火势如何尚不明朗,周府下人忙于救火,疏于照顾也属正常,贸然妄动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众人信服地点头,只是彼此对视仍有顾虑,呼吸间能嗅到淡淡焦烧味,一女向前一步,弱弱道:“敢问这位郎君,你可有应对之法?”   这些贵胄养尊处优已久,遇到急事拿不定主意,见顾北原出头都望着他看,已然把这年轻的郎君当作救命稻草。   “女郎莫怕,”顾北原镇静自若,环顾四下人群问道:“在座可有与周大人走得近的,可知他周府仓房在何处?”   “我知道!”一年轻后生举手应道,“仓房在东北角处,而宴厅位中偏西,两者颇有一段距离!”   此言一出众人稍有安心,顾北原接着道:“情况特殊,还请诸君各回各席,清点附近相识宾客有无离席不在者,我顾家尚武,人群中来去的能耐还是有的,由我二弟前去打探火情,大家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只见顾西川冲人群一抱拳,脚不沾地掠了出去。   众人见状依言照做,又听顾北原安排那些无措的艺人原地待命,在场每个人虽仍心慌,但好在都知礼讲义,乱中有序地安定了下来。   周家安排的席位有一是一乃是对号入座,缺了谁少了谁一眼便知。   “顾家郎君,无人缺位,除了,除了周大人和……”高位一人迟疑着开了口。   “王大人但说无妨。”   “唉,和令尊啊!”王大人忧心忡忡道:“这这,敝人光顾着与同僚对饮赏舞了,实是不知他们二位何时离的席哇!”   “无碍,多谢大人挂怀,一切等我二弟回来再做考量。”顾北原面上不显,仍是维护宴厅秩序,可一双鹰目总是透过纱帐眺向厅外。   不消一会儿,顾西川带着几位周家家仆回来了,只道是天干物燥,仓房堆的杂物又易燃,起火时宴厅因花魁到来气氛推至高潮,下人们也都聚集于此以防贵客众多应接不暇,也就疏忽了对偏僻仓房的看顾。   正当家仆汇报火情,称京城潜火兵业已到位,火势得到控制之时,无人注意一个人影从伶人队伍中悄然离开。   是郁离。   郁离仗着站在队末,厅内人人都注意着前边儿,恰给了他趁乱离开的机会。   他猫腰快步从旁而出,不料一人从厅边侧跨一步,正正挡在他面前。   “…………”   一双樱桃粉红的皂底圆口绣鞋,再往上看是绣着大朵白山茶的妃色华贵裙服。   顾南枝静默不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花样!   “啊哈哈哈……”郁离见避之不过,边讪笑着边直起身子,对着顾南枝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贵女吉祥,挡了贵女的路罪该万死,小的这就告退……”   说罢竟转身欲走。   “啪!”   顾南枝眼疾手快擒住他手腕,将郁离扯在原处。   月影初照,廊下柔光,夏夜软风似挟着远方火气,将两人面颊都吹得微红。   “贵女还有什么吩咐?”郁离眉眼仍是含笑,“走水之灾尚未平定,为了您安全着想,还请贵女回厅等候……”见顾南枝只是拽着不撒手,无奈又道:“这位贵女好生大胆,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小的拉拉扯扯,别玷了贵女名声,男女授受……”   “男女授受不亲,”顾南枝握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几分,“您在落梅县一路背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个?”   “哎哟哎哟!”郁离故意吃痛惊呼,可顾南枝依旧不为所动,他便讪讪收了声势,心道果然瞒不过去,认命般顺势凑近低语:“呃……一别数日,郡主近来可好?”   “你!”顾南枝有些恼怒,终是放开他,抿了抿嘴压着嗓子道:“这里人多眼杂,这笔账先记着!”她听着厅内议声喧哗,又看看远处人影奔波,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此事有异?”   “前一个问题说来话长容后再议,后一个问题嘛……”郁离整整衣袖,“据我线报,近期有人想对顾将军不利,加之听闻周大人近日总在朝上跟顾将军不对付,又一反常态地邀请对头参宴,我放心不下,于是混进来看看。”   “我爹?”顾南枝难以置信,下意识瞪得柳目圆睁,“周大人?与我爹不和?……喔,也难免,我回来那天累得他侄子受了好一顿皮肉之苦,记恨我爹…好像也是应该的……”   “不全是因为这个,”郁离不禁莞尔,解释道:“周大人城府极深,你大哥也在查他。”   “你知道的倒多,所以,你这是要去哪?”   郁离见她对自己境遇不闻不问,心知“寒青君幕僚”的身份在小郡主面前怕是要立不住了,刚想回答,就瞧见一披金戴银的妇人步入厅内,端庄雍容地跟众宾客告罪宽慰,猜测着应是周夫人无疑。   顾南枝和郁离站在檐下不起眼角落,正好能将宴厅情况尽收眼底。   “还能做什么,探查火情咯,”郁离回过头来,重新直视她眼睛,“如今周大人和顾将军下落不明,我担心有人趁火行不轨之事。”   “担心我爹?堂堂东朝从一品武将?”顾南枝凉凉望他一眼,“谢谢您这份心了,不如多分点脑子想想如何继续哄骗于我吧!”   “……”郁离一时无语,终是道出一直想说的话:“阿枝今夜昳丽,就是比之星月,后者只怕也要黯然失色。”   “数你嘴贫!”顾南枝的脸肉眼可见地红得更盛,想到什么轻飘飘怼了一句:“噢,怪不得你惯会哄人,原来是跟妓子窝里学来的!”   说到这顾南枝心底腾起一股无名火,刚想接着发泄,却听郁离急急反驳:“误会误会!我没有,真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日后我自当解释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郁离急得连连摆手,水色衣袖翻飞,又因某种原因不想露出真面目,将随之微微飘起的面纱压下盖好。   顾南枝还是窝火,刚想拂袖而去,就瞧见两条不同方向的廊道上各走来一人,定睛看去刚好一男一女:男人管家打扮,行色匆忙;而女人却安步当车,朝着这边款款而来。   “他们是谁?”   “应是管家和……周大人的妾室?”   二人不约而同放下彼此“恩怨”,重新留意起场面动向,眼看着姗姗来迟的男女即将走进宴厅之中。 第33章 偏房血案   “惊了诸位大人尊驾还请恕罪,小的是周府管家何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不同于其他小厮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   “你们周府好生无礼!发生这么大的事,竟劳动人顾家郎君主持大局,你身为管家偷懒耍奸,该当何罪?”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何三装模作样自赏两耳光,而后毫不犹豫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小的最近闹肠胃,一直……咳,这才误了大事,还望诸位大人体谅人有三急,放小的一马,放小的一马……”   “起来吧起来吧!”出言责怪的钱大人自恃身份,不屑苛责别人府上的管事,“走水事险,你家周大人到现在也没露面,我等担心他的安危,还不赶快安排人手遍府寻找?”   等找到周翰,定要将你擅离职守之事告知于他,看他不罚你的!钱大人将后一句话埋在肚里,睥睨着何三,没挂什么好脸色。   听到“你家周大人”几字,何三僵硬了一瞬,表情刹时如遭雷劈,随即又恢复常态,起身同时接连应声,本就微驼的后背弯得更低,下去张罗搜寻事宜了。   周夫人是个能稳固大局的,当着外人面没说什么,转而接着安抚众人,随着小厮接二连三前来通报,众人既知火势渐弱,悬着的心也就慢慢落回肚里。   只是,直到火情稳固,周翰、顾渊二位大人都不曾露面,实在是令人挂心不已。   顾南枝和郁离同站在人群之外,将管家何三的异相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有问题,”顾南枝压低声音,笃定道:“来时莫名慌得厉害不说,自家主人失踪,他却只是……害怕?怎么一点也不急?”   “阿枝言之有理,”郁离视线始终黏着何三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管家之后应还有一女子,且再听听她的说辞。”   “嗯嗯嗯,郁公子风流倜傥,一双水玉剔透似的的眸子只盯着女子瞧,旁的什么都顾不上呢。”   “……还望郡主大人大量,忍耐到事情结束,郁某定会将一切内情苦衷如实奉告……”郁离被她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软声柔调嘟囔一句:“郡主此言,听得草民心肝脾肺都要碎了……”   “不跟你一般见识!”顾南枝哼气出声,别过头不去看他,头上簪着的步摇悠悠轻晃,流苏垂坠的两只小巧金燕恰似你追我赶——这番光景正正落在郁离眼中,整颗心仿佛被什么击中,绵酥柔软得一塌糊涂。   正当郁离还在回味心动砰然之际,宴厅内却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贱婢,你来做什么?”周夫人不顾场合冲口骂道:“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回去!”   众宾客这时已回位安坐歇息,只等主人周翰回来,由他宣布宴会结束,再离去才算礼数周全。而子夜歌舫的人不必白白在此浪费时间,除郁离外已然全部有序离开。   闻声,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袅娜而入的女子,继而纷纷眼前一亮。   “夫人莫动气,”那女子颇通礼数,先后朝着上座、男席、女席的方向次第福身行礼,“奴的住处临近仓房,因担心火势蔓延,这才自作主张来人多处避难,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说完,她便直挺挺跪在周夫人跟前,低头垂目时睫毛微颤,一缕青丝顺着鬓边滑落至腮,更显楚楚生怜。   “怎的不连你一并烧死!”周夫人此时竟再无半点气质可言,尖声利调的像个山野村妇,“这里是周家夏至宴!请的都是些京城贵客!你一介下贱的妾室怎可登堂入室?若污了诸位大人的眼,就是死上一百次,也难辞其咎!”   周夫人越说越恼,招呼左右欲赶她回去,可这小妾挨了骂也不还嘴,默默起身,扯一点衣袖边缘轻拭眼角,一声不吭便要离去。   “啊……这周夫人好生不近人情,外面情况不定,留下她又不会怎样。”远处观望的顾南枝心生同情,附在郁离耳边窃窃。   “没想到就连清和郡主也吃这一套,”郁离浅笑道,“那她定能如愿留下。”   “啊?什么意思?”   还不等郁离作答,男席便有不少声音劝周夫人将其留下,碍于主客情面,周夫人就算再不愿,也还是默许了小妾作为周家女眷待在自己身侧。   “来前我便打听过,”郁离欣赏着顾南枝讶异的眼神,缓缓解释道:“周夫人善妒强势是附近出了名的,一年以前却不知为何许了周大人纳美妾入府,就是眼前这位,小有艳名。”   顶着顾南枝“看吧,你果然还是对女人了解颇深”的目光,郁离尴尬讪笑,接着道:“不过周大人也算一碗水端得平,外人面前给足正室夫人面子,私下里对爱妾宠爱有加,三人倒也和睦,”   “直到前些天这小妾不知怎的触怒了周夫人,二人大吵一架,周大人从中和稀泥,心结未解,或许,这就是今夜周夫人一见小妾,不看场合也要发难的原因吧。”   顾南枝歪着头,玩味地看着气氛微妙的周夫人和周家妾,眼珠一转,疑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妾为了参宴,特意挑在夏至前几天与夫人吵架,然后故意引周夫人当众斥责,再利用宾客同情,顺理成章留在宴席?”   “不愧是阿枝!”郁离故作夸张地抚掌,叹道:“对于人心揣摩一事一点就通!”   “别贫嘴,快说,你怎么看!”   “我倒认为不见得,”郁离答道,“周府待她不薄,没有理由硬要抛头露面,最重要的是,她又不能未卜先知府里会走水。”   “除非火是她放的?”顾南枝脱口而出。   郁离又笑,摇了摇头,道:“未必,是管家的可能性还大些。”   “为何?”   顾南枝再问,这狐狸却笑而不答了,小郡主刚欲发作,却听廊外吵嚷,登时被转移了注意。   “二少爷,您不能进去啊!”   “一边去!这…这是我叔父家,也…也就是我的家,哪儿我不能去?嗝……”   “哎哟二少爷!那边是宴厅,老爷今夜请了许多大人物,您,您得罪不得啊!”   “大大…大人物,有我叔父…兵部尚书,大么?”周文滨不顾管家阻拦,摇摇晃晃闯了进来,“哟,这么多人,各位……吃好喝好!”说罢一举怀中坛酒,吨吨灌了起来。   “文滨?”周夫人拿这烂醉的侄子也是毫无办法,面上堆笑跟左右宾客赔罪,冲着贴身大丫鬟一使眼色,压声道:“还嫌不够乱是不是?怎么没看好他,还不赶快将二少爷扶回房间休息!”   几名丫鬟一齐上前,推劝周文滨往外走,两侧宾客有的直言“成何体统”、有的只是笑,但面上讥讽之意昭然,周夫人见了面色赧然,却也不得不咬牙忍下。   谁让她丈夫周翰当年为夺家主之位,施计陷害自家兄长,逼得兄长走投无路自戕谢罪,如愿以偿后周翰还算保有一丝良心,将兄长家尚在襁褓的幼子周文滨收养在名下,虽待其如亲子,实际不过是自知理亏地慰藉己身罢了。   不过,亲子亦有所别,周翰与夫人膝下一儿一女皆已成家立业、教育得当知书达理,可对着周文滨,周翰夫妇只是一味惯溺,这才纵得他混世魔王的情性。   “等等。”顾南枝踏入场中,从后叫住周文滨一行,“走水声势浩大,你既在府中,怎么这会儿才现身?”   女声清冽澄透,言辞是不容置喙的问询,激得周文滨一下醒酒,尽管已过去许多时日,他却是万万不敢忘记这道音色。   害他伤上加伤、破相臀痛的罪魁祸首,既是惹不起的清和郡主,又是打不过的母大虫,将门顾家三娘顾南枝是也。   “……回禀郡主,”周文滨梗着脖子回头,面上潮红褪作三分白,战战兢兢答道:“我,我……咳!我在睡觉,而且我住的院子在西南角,与那起火仓房相距最远,实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他的眼神闪烁躲避,根本不敢多看顾南枝一眼,言语之间也是结结巴巴。   “最好是这样,”顾南枝看出周文滨话里真假参半,却没道破,“来都来了,我看你也别回去了,众人待在一起更安全,是不是?”   “既然郡主发话,文滨你便留下吧。”周夫人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但仍是挤出笑来,让那笑容看上去带了些狰狞。   周文滨惶惶点头,像落了水的鸡仔,垂手歪在一旁等待火情结束。   又过了半晌,与大火被扑灭殆尽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家仆寻人的结果。   “夫人,总管!到处都找遍了,只剩……”   “找到老爷和顾将军了?”周夫人从高位奔下,看样子是急着找家中顶梁柱来主持大局,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心道这场闹剧终于临近尾声。   “嗯……”那小厮说话吞吞吐吐令人生疑,“哪儿都不见二位老爷,现只剩一处偏房有亮光,房门从里锁着打不开,小的们不敢私自破门,还请夫人定夺。”   “嗨,许是他们二人有事要说又吃醉了酒,一齐睡倒在酒桌上了!”   众人哄笑开来,提议同去找周大人辞行,也省了他们两只“醉猫”路上劳顿。   谈笑间,诸多宾客前后跟着周夫人,在先前小厮的带领下朝偏房走去,周府的小妾媚儿、侄子周文滨以及管家何三也都在队伍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向西行去。   “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郁离跟在顾南枝身侧,自然无人敢上前质疑,顶多心里嘀咕几句郡主居然偏好伶人罢了。   顾南枝点点头,心里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很快,确如小厮所言,一间点着灯的偏房出现在众人眼前,周夫人上前推门不动,又敲门唤“老爷”、“顾将军”,可奇怪的是,始终无人应门——屋里就连一丝动静也无。   “一把年纪了,还喝得这样醉,真是不像话!”周夫人面上笑意几乎绷不住,示意左右小厮把门打开。   “夫人……”小厮犯了难,挠挠头道:“这,这……房门由内落闩,非得暴力破门,否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呀!”   周夫人只觉额角突跳疼得厉害,也顾不得众宾暗笑,一声令下命小厮把门撞开。   “咚!”   众人散在两边,小厮隔开些距离助跑,使出全身力气猛冲房门。   “咚!”   一击未破,小厮肩痛得直咧嘴,又撞,房门只是震荡,没有半分破损。   “不中用的东西!你们只看着?还不过去帮他!”周夫人恨恨瞪向随行侍从。   “咚!!”   集齐两三人又撞,比之前声更甚的轰鸣过后,门闩断裂,合拢的房门飞拍向两边,又造震响击于众人耳鼓。   “啊——!!!!!”   站位靠前的女郎齐声尖叫,倏地转身捂眼,浑身抖个不停。   其余人见状也是瞪目张口,倒吸冷气的惊骇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周夫人更是惨,直接向后晕倒,被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房内血渍泼天,周翰躺倒在座椅里,当胸插着一柄短匕,浑身是血僵硬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再看另一边,顾渊坐在圆桌对面,好似无事发生一样打圈揉着太阳穴,双目微睁,一副头昏初醒的模样,身上同样血迹斑斑。   偏房不大,一望便知再无第三者,当中发生过什么,全都不言而喻。 第34章 缓兵之计   周府,西厢房一侧某处偏房。   门前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场面一度沸反盈天,惊叫哄闹声频频迭起。   原因无他,这些人大多是安富尊荣的上位人士,适才亲眼目睹血腥异常的凶案现场,怎教他们不惊心裂胆?   在场人中,唯有少数几人堪能保持冷静。   “……这!这是怎么回事!”顾渊被门外嘈杂吵醒,头晕得厉害,与一众华贵面面相觑,喧哗中下意识望向周翰,却只看到死状可怖的冰冷尸身,转而又见自己满手满衣的干涸血迹,不禁大惊失色:“谁?是谁谋害了周大人?”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同时心想:贼喊捉贼!   “顾渊!你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钱大人倚仗人多势众,哆嗦着嘴唇诘骂道:“这偏房锁着!其中只你二人,你竟还要狡辩!”   “我狡辩什么了我?你认为是我杀了周翰?”顾渊拍桌猛地站起,一阵目眩晃了几晃,竟吓得众人齐齐向后退步。   “那不然呢!”钱大人扯着脖子,声调都急破了音,“众目睽睽,凶器俱在,你想抵赖不成!”   “快,快去通知京兆府!别让他逃了!”“把那杀人凶手拿下!”   “惊世骇俗!闻所未闻!与我等无干,恕在下告辞!”   “告辞,告辞!”   “老爷!老爷!呜呜呜……”“叔,叔父!!”   一时间人群纷乱,众人皆似无头苍蝇。   “且慢!”顾北原三步并两步搀上顾渊,面向众人道:“此事疑点重重,仍有待商榷,诸君万不可轻下决断啊!”   “顾郎君!你先前出面稳固大局,我等看在眼里,自知此事与你无关,”场下有人回道:“可顾将军是你亲父,他既犯案,由你主持,我们怎知你不存私心偏袒之意?”   “是啊……”“就是啊,他们是一家人……”“谁知道会不会互相包庇……”“嘁!顾、周两家本就不和,借机寻仇也不无可能!”“说不定蛇鼠一窝,提前就想好了杀人计划……”   “你们……!”顾渊面色涨红,武将不善言辞,憋了半天只是“我没杀他!”、“有人陷害我!”反反复复地说。   顾西川陷在人群四处辩驳,可事实摆在眼前,几乎成了定局的事儿,再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北原心知众人怀疑实属情理之中,可只有他们顾家人相信顾渊不会杀人是远远不够的,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说辞,无言以对地哑了火。   “啪!啪!”   “安静,且听我一言。”顾南枝击掌而出,人群吵嚷声低了一瞬,众人将注意力转移至身着华服的少女身上,“我,顾南枝,虽为顾家女,但也是朝廷封的郡主,想为今夜之事出谋献计,诸位意下如何?”   有人对上个月茵州发生的大案有所耳闻,知道面前郡主绝非儿戏,顺势道:“愿闻其详。”   “由于死者是兵部尚书,疑犯是骠骑将军……”   “骠骑大将军!”顾渊站在门内冲她吹胡子瞪眼。   “……骠骑大将军,”顾南枝忍笑,清咳两声继续道:“都是当朝肱骨,目击证人皆是京中贵人及家眷,足见此案牵涉甚广,须得上达天听,”说到此处,顾南枝双手抱拳向上一拱,“绝不可私下处置,诸大人以为如何?”   顾南枝谆谆善诱言辞恳切,贵为将门郡主仍以礼相待,博得不少好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定神后细细咂摸,不禁对她的话深以为然。   “郡主所言极是,可……当下这种局面,该如何论处?”   “发生此等重案,必将有专人查察,因此应命京兆府严密把守凶案现场,并将周大人尸身运回府衙验尸,这是其一;”   “去请京兆府尹的人呢?”“在路上了!”   “其二,派人封锁周府顾府,诸位想想,此案凶手无外乎周、顾两家的人,其余大人案发时同在宴厅,互相质对即可自证清白,等到明日早朝,将今夜所见所闻据实禀告便是。”   “你…你……”周夫人刚被下人掐人中叫回意识,就听着顾南枝居然将凶手嫌疑导向自家,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你顾家欺人太甚!你爹杀了我家老爷,你竟腆着脸倒打一耙!”   “周夫人此言差矣!”顾南枝像是早就料到周家人的反驳,有条不紊道:“我爹虽同在现场,但大家也都看到了,他也是昏晕刚醒,站都站不稳,如何杀人呢?”   “谁知道是不是装的!”周夫人不死心辩道。   “好,退一万步讲,是装的,”顾南枝很快接道,“我爹他杀完人不走,偏要反锁门窗坐以待毙,等人来个瓮中捉鳖,是为何故?”   众人恍然开悟,相看着频频点头附议,其间夹杂了几声闷笑,再看那杵在门口的顾老将军,似被她“捉鳖”一词气得头晕更甚,顾北原稳稳搀扶,面上露出一点欣慰笑意。   周夫人不再吭声,其余人等更无意见,恰逢京兆府尹到来,交代清楚案情又费了一番功夫,待到一切按照顾南枝的提议安排下去,顾家一行回到府内已是临近子时。   只是有一处不同,顾西川见了刘鸿成就没好腔调,硬是将自家府兵塞进守备队伍,美其名曰“协同办案方可事半功倍”。刘鸿成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看到靠山周大人惨死家中,也不敢再跟顾家人犯横,想都没想就应下,还要溜须几句顾二郎思虑周全。   -   顾府,正厅。   除去早早睡下的顾夫人,其余家人齐聚一堂,面色皆是凝重。   宋柏被伴冬叫醒,现正给顾渊切脉看诊,以防被人下药留有什么后遗症。   “你这鬼灵精!”顾渊坐在主位,摊开一只手给宋柏瞧,还不老实地“大骂”顾南枝:“你亲爹被人陷害,你居然…居然说什么,瓮中捉鳖?我要是鳖,你们谁都跑不了,都是小鳖,小小鳖!”   众人笑开,气氛稍缓。   “谁让你钻了人家的套!明知道近来与他家不睦,周翰在朝上总与你唱反调,这是你说的,自己倒忘得干净,主动与人同处一室不避嫌!”顾南枝不甘示弱,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不停:“说说吧!你是怎么被人家骗得落入彀中的!”   “你这妮子,愈发无礼!”顾渊只佯装薄怒,实际毫不在意,捋了捋胡须认真回想道:“嗯……宴会进行到一半,老周跟我说有要事想跟我商量,席上说话不方便,邀我去偏房一叙,我也没寻思他能害我啊——还把自己性命搭进去了,玩得忒过火嘞……”   “说重点!”   “噢,噢,你就不能对你的老父亲耐心一点,这么凶,真拿我当疑凶?”顾渊收回手臂,宋柏下去为他烹调汤药,“……我只记得桌上有酒,他还挺客气,给我斟酒,与我对饮,刚喝一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老周死我旁边,人真不是我杀的!”   顾南枝扶额,无奈道:“光我们相信你没杀人没用,明日早朝皇上面前得用证据说话!”   “小南枝说得对,不过断案我是不懂,全靠你们帮爹了。”顾西川嬉笑站在一旁。   “要你何用?看人三妹年龄小的都比你顶用。”顾北原找机会就揶揄他,气得顾西川直跺脚却无从反驳,逗得顾南枝哈哈大笑。   “别浪费时间,说正事。”郁离站在顾南枝身后,弯了腰小声提醒她。   “喔喔,对,”顾南枝收敛笑容,转向一直看向这边的大哥,道:“大哥,你明日参加早朝,势必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有几点我须提前嘱咐你。”   “三妹请讲。”顾北原的目光滑过郁离,终是按下不表,后者也只是缄默守礼地站着,乍一看真真像个被富家女看上带回家的小伶。   “首先,房门角落的门纸破了一处,定有人提前窥得房内情况,却没有即时传达。由此,我断定周府有人故意隐瞒实情,具体缘由……仍是未知。”   “……确实,若是仆从之流,见凶案发生定会上报,除非……”顾北原沉吟。   “除非亲眼目睹凶手伤人,而这凶手恰是自家主子,或与自己相熟!”顾南枝顺话接道:“对,我们也是这样分析的。”   “‘我们’?”顾西川狐疑的目光一下扫向乐伶模样的郁离,张口便问:“小南枝,话说,你还没跟大家介绍,你带回来这位是……?”   “啊?啊哈哈哈……不用管他不用管他,我随便在席上捡的……”   顾西川皱眉,警觉地盯着郁离看,可郁离眉眼漾笑,教人没有发火的理由。顾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早已昏昏欲睡,没理会堂上是否多了个外人,撑着额头只等宋柏一碗汤药解救,好放他回去就寝。   “还有,偏房内杯盏酒壶碎了一地,桌椅却摆得好好的没有磕碰,仅凭这一点,便能在朝上证明真凶另有其人。”   顾北原点点头,脸上浮现信服神色。   “啊?”只有顾西川仍是不解,直截了当地问:“如何证明?”   “……二哥你…”顾南枝掩唇轻笑,还是耐心解释:“若真是爹杀的人,争执打斗到杯酒尽碎,桌椅不可能还保持原样。”   “从爹的状况来看,酒中有人下药无误,便可推断是那真凶为销毁罪证故意砸碎酒壶酒盏。如此,爹的嫌疑可解。”顾北原觑他一眼,打趣道:“让你平时多读书,如今可好,连三妹都弗如。”   “顾!北!原!”顾西川见那陌生伶人也跟着笑他,面上终是挂不住,“你今天怎么老针对我!”   顾北原撇撇嘴没搭腔,朝顾南枝眨了下眼,顾南枝嘿嘿地笑,知道大哥是想哄自己开心。   家庭会议临近尾声,顾北原对明日早朝的说辞成竹在胸,顾西川伸了个懒腰,仍是敌意十足地追着郁离瞧,顾渊仰头将一碗药汤灌下,迷迷瞪瞪起身就要回房歇息。   “我扶您。”顾南枝见状一同起身,不顾血污伸手就要挽顾渊胳膊。   “哎——”顾渊虽困顿,但意识仍是清明,出言提醒:“离远点,脏得很!”又小声嘟囔,“真是怪了,我身上如何来的这多血迹……”   “好好好——”顾南枝小心扶住顾渊,并肩往里屋走去。   就在这时,顾南枝突然嗅到一丝极淡的异香,目光瞬间垂落,在父亲衣带上又发现了端倪,一个大胆的猜测顿时浮上心头。 第35章 殿上周旋   上京,永宁皇城,太和殿。   文武百官下站殿中,以大殿中轴为界分站成两派,左为武官右为文,一水儿的朝服加身、笏板在手,趁着早朝未启,相互交头接耳声不断。   顾北原身着大红色官袍,站在文官阵营前列,不跟身后窃窃私语的同僚搭话,一心一意等待圣驾到来。   “啪!啪!啪!”   殿外有鸣鞭三声,一抹明黄身影龙行虎步入内,众臣纷纷下跪叩首。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穆山呼中,年纪极轻的皇帝姜禹泽高坐龙椅,剑眉星目,品貌非凡,周身环绕与生俱来的威严贵气,略一抬手道:“众爱卿免礼平身,朕听闻昨夜京城发生离奇血案?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臣有本奏!”与周翰交好的钱大人狠剜顾北原一眼,上前两步挪至阶前,从袍袖中掏出奏折,双手平举过头,高声道:“微臣状告当朝骠骑大将军顾渊,因仇谋杀兵部尚书周翰,行径恶劣,其心可诛!现已派人严密把守现场及案犯顾渊一家,听从圣上发落!”   话音刚落,朝堂躁动,侍立太监很快将奏折呈上,姜禹泽展开阅览,不自觉收紧了眉心。   钱大人昂首挺胸,偏头瞥了神色依旧的顾北原一眼,鼻腔哼气,心道你顾家大难临头居然还在装模作样。   “有这等事?”姜禹泽面上不显,将奏折合拢搁在案上,抬眸看向殿外,“传京兆府尹。”   “传,京兆府尹,刘鸿成——”   刘鸿成一早等候在外,听召入殿后直直走至与钱大人并立。   “臣刘鸿成……”   “不必拘礼,回话便是。”刘鸿成刚要下跪,便被姜禹泽打断问道:“刘卿家,折上说周翰尸身在你府衙,验尸结果如何?”   “回皇上的话,”刘鸿成恭敬一拱手,“周大人是因失血过多而亡,除胸口致命刀伤外,身上再无半点外伤……”话至此处,刘鸿成同样看了看顾北原,故意放大音量道:“这说明,凶手武艺高强,趁周大人不备一击致命!”   “哎呀…那这么说,定是顾将军杀人无误呀……”“是啊,昨夜我也在场,房间门窗皆锁,不是他还会是谁呢?”“真没想到,顾将军一把年纪,行事竟还如此冲动,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啊……”   群臣议论纷纷,钱大人见口风呈一边倒,断然接道:“案发时多位大人在场,与微臣皆是亲眼所见!如此一来已是铁证如山,顾渊斗狠好勇妄杀朝臣,此罪不治难平众怒,还望皇上明察!”   姜禹泽略略忖度,微凉目光落在顾北原身上。   “陛下,老臣有话说。”   和蔼苍老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说话者乃是满朝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阁老郭敦儒是也。   “哦?数人作证,已成定局,郭阁老还有何高见?”姜禹泽面上同众臣一般讶异,可眸色依旧深沉,看样子仍对此事存疑。   “依老臣之见,顾将军并非冲动之人,”郭敦儒年事已高,缓声慢语道:“会不会是,有人躲在屋中,待众人开门后放松戒备,趁机混进人群?”   “绝无可能!”钱大人对答如流,“偏房面积不大且陈设简单,只一桌、一案、一床、二窗、二椅,绝无第三人藏身之处,而且破门致使门飞闩断,门后容人更是天方夜谭!”   “唔……从窗而逃,何如?”郭敦儒又问。   “亦不可,”刘鸿成拱手回答:“为不破坏现场,卑职当夜曾绕至屋后探查,两扇窗皆在内侧落栓,一点被人破坏的痕迹也无,窗外同样没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痕迹。”   “如此说来,顾将军戕害周大人一事……板上钉钉了呀。”郭敦儒作痛心疾首状,饱经风霜的面庞皱起无数纹路,“发生这样的事,似是有迹可循——前些日子,他二人刚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顾将军身为武将,或许火气大了点?怒极之下冲动报复……倒也说得通……”   众臣颔首附和,对郭敦儒的分析深以为然。   “发生这样惨剧,终是老臣监管不严之过!”郭敦儒摇头哀叹,“恳请陛下连同老臣一并治罪,以慰周大人在天之灵!以平在座臣民惶畏之心!以惩京中暴戾横行之风!”   说罢,郭敦儒拖着孱弱衰老的身躯长躬不起。   “以慰周大人在天之灵!以平我等臣民惶畏之心!以惩京中暴戾横行之风!”大部分朝臣见状一同深深鞠躬,一时间,朝堂之上仍保持站姿的只剩寥寥数人。   其中便包括所谓“杀人凶手”之子,顾北原。   姜禹泽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心中暗笑,面上仍恳切回应:“朕心中有数,众卿家请起……咦,”转而像是刚看到顾北原一样,问道:“顾卿家,对此,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顾侍郎乃案犯顾渊家中长子,万不可听信其言啊!”钱大人心直口快,抢在顾北原开口前截断——他不是不记得顾南枝昨夜提出的疑点,只是想着此时不打压顾家更待何时?这才急于去堵顾北原的嘴。   郭敦儒欲阻止却来不及,那龙椅上的天子已将这情急之言听了个囫囵,年逾七旬的三朝老臣陷入缄默,揣着手面色微沉。   钱大人糊涂啊!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还以为这里是周府夜宴那种私人场合吗?   “呵,”姜禹泽竟是笑了,玩味地盯着钱大人,“钱通,你是要将朕的太和殿……变成你老钱家的一言堂么?”   钱通犹如当头一棒,顿感遍体生寒,无形威压逼得他膝盖直软,他自知言语有失,只得趴伏在地瑟瑟而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嗯,知道你不敢。”姜禹泽嘴角笑意更深,眉眼弯弯道出一句:“拖下去吧。”   喟叹似的轻语一出,殿外登时进来两名铁甲卫士,架起钱通就往外拖。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阁老,郭阁老!救命!救我啊!”钱通挣动不已,可郭敦儒恍若不见,只道:“钱大人祸从口出,还是自求多福吧。”   “殿前失仪,唔,容朕想想……有了,把他剥干净,丢到虹常街上去。”   “陛下!陛下!”钱通一张面皮涨得通红,涕泗交下纵横,哭嚷道:“这还让我怎么活……饶命啊陛下,我不敢了,微臣知错了陛下,陛下——”   直到将他拖出去老远,太和殿上空仍有余音,耳畔惨叫盘旋不止。   殿中众臣无不噤若寒蝉,生怕稍有不慎牵连己身,有胆小的已经快要忍不住下跪了——东朝虽民风开化,可钱通属于保守派文人,虹常街是上京最为繁华的主街之一,让他赤身裸体于万民眼前丢丑,还不若一道圣旨赐死来得痛快。   简言之,折辱于斯,比让钱通死还难过。   “继续,”姜禹泽转向顾北原,脸上笑容不减,温声道:“顾卿家。”   “回禀圣上……”   顾北原年纪轻轻官至高品,不止是靠着“他爹是顾渊”的深厚背景,还有他深谙官场之道,将这敏感多疑小皇帝的心思拿捏得很准。   现下,顾北原不卑不亢,将顾渊昏迷、门纸破漏、杯盏酒桌异样等疑团一一陈述,有理有据皆是肺腑之言,最后一锤定音提议彻查此案,抓捕真凶,还父亲顾渊一个清白。   郭敦儒眯了眯浑浊双眸,没有搭腔。   其余大臣被其打动,低声交流后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甚是有理,”姜禹泽听完觑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宰相,莞尔道:“那——依顾卿家之见,应该由谁负责查察此案呢?”   “茵州那桩连环杀人案,便是由舍妹顾南枝牵头侦破,”顾北原不假思索道,“她既享郡主福利,理应为国分忧,替父伸冤也算家事,家国并重,相信必不会辜负陛下信任。”   “那件案子的折子朕看了,既能断如此匪夷所思的大案,可证清和郡主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姜禹泽瞧见京兆尹刘鸿成似有话说,下巴一抬示道:“京兆尹,你怎么看?”   “卑,卑职……”刘鸿成思及钱通下场有些惶恐,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卑职以为……顾家人查顾家案,怕是会有失公允,难免落人口实……”   姜禹泽再次望向顾北原,还不等他发问,后者早有准备:“那就再添一人协同查处——寒青君,如何?”   群臣哗然!   “他回京了?”姜禹泽一听这位名号,当即收敛不住,双手死死钳住龙椅扶手,身子不自觉地轻微前探。   “回皇上,”顾北原恭敬拱手,“寒青君如今正在顾家府上,有他出面,想必无人不服。”   说罢,顾北原幽幽环视众人,远近朝臣无不避其目光,接连点头称是。   “好,就这么定了,”姜禹泽很快恢复端雅常态,“传旨,命顾南枝、寒青君全权彻查周家疑案,限时三日,若不能在规定时日内找出真凶,此二人连同顾渊一并获罪。顾卿家,可有疑问?”   “三日!”“这也太短了!”“就算是寒青君也未必能在三日破案吧!”“我看顾家也……啧啧……”   刘鸿成低着脑袋暗自心虚,如果没有顾南枝、寒青君出来顶缸,这差事势必会落在自己头上……三日破案?哈,还浪费什么时间,我直接辞官多好!   “敢问皇上,舍妹与寒青君查案期间,京兆尹和周府……”   “任凭差遣,如有不从便宜行事。”   “再无疑问,三日足矣。”顾北原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欣然领命。 第36章 奉旨查案   退朝后,顾北原从午门东侧的掖门信步而出,思绪回转至昨夜凌晨——   三妹扶父亲走后,顾西川也被他找理由支走,那位蒙面伶人果不其然朝着自己走来:“顾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阁下请。”顾北原微微一笑,引他行至僻静处,“是不是应该尊称阁下一声寒青君?”   “嗨,就知道瞒不过顾郎君,还不如主动‘招供’……”郁离解下面纱,娓娓道出实情。   两年前,先皇突发急病崩逝,年仅十八的姜禹泽在宰相扶持下继位,“热心老百姓”郁离不忍东朝正统有受人胁迫的隐患,化名寒青君四处走访探查,最终苦心得报,挖出朝中结党营私的宰相党派十数人,又扶植了一批忠君爱国之士上位,年轻的帝王这才得以广服于众。   重案过后,郁离谢绝一切皇室封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了,上京再没有“寒青君”这号人物,无人知晓此人从何而来,又究竟去往何方。   似是国运不该绝,得此人杰匡扶正道,淡泊名利如流水,只惊鸿一瞥力挽大厦于将倾,便又隐于人海归于守护。   “——没外界传的那么高尚,”郁离面上微哂,“我就是害怕宰相记恨杀我灭口,反正我孑然一身,四海于我并无不同。”   他闭口不谈身世,想必另有隐情,顾北原深谙此道,便也不问。   “寒青君过谦了,世间谁人不知‘高风亮节寒青君’的大名?”顾北原先是真心实意奉承一句,接着道:“不过有一事你我所见略同,就是宰相郭敦儒。”   “不错,”郁离主动回答,“两年前倒台无数,获罪者无不遭重罚,死的死、走的走,而郭敦儒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罚俸半年,身处党争漩涡竟落得毫发无伤?”   “诚然,我顾家尚武,世代不参与这些,惟忠于君王一人,”顾北原颔首附议,沉吟道:“到了我家这代,只我一人以文职入朝,我才发现这水有多深……可那宰相三朝为官居功至伟,行事老谋深算干净利落,我发觉不对开始查察已有段时间,除了几支无关紧要的旁系官员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周翰是郭敦儒面前新晋红人,事事以宰相马首是瞻,朝中人人皆知他二人交情甚深。”郁离知其有意将话题领回此案,顺着他话茬说道。   “不愧是寒青君,人不在上京,却对京中局势知之甚明啊!”顾北原讶道。   “既受恩于顾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郁离停顿片刻,赧然道:“……子夜歌舫的花魁是我的线人。”   “原来是这样,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顾北原假意打量他一身伶人装扮,逗趣道:“宴上笛音甚是婉转清亮,原是出自寒青君之手,得寒青君亲自奏乐,我等还真是白捡了好大的便宜。”   “……顾郎君说笑了……”郁离低着头干笑,想起什么急急昂首,辩道:“我与晏如鸢君子之交,自是无事发生!顾郎君…切莫误会了……”   “当然,寒青君品节有口皆碑。”顾北原点头称是。   郁离得他保证却仍闷闷,心道你是无所谓,你妹妹那关可不好过……   顾北原抬头见月上中天,道:“时辰不早,我们长话短说,关于明日早朝,寒青君可还有话补充?”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畅快,一个眼神便知你心中所想!   郁离也不绕弯子,直道:“如有机会,推举阿枝主理此案,若有人不服,再报我之名号。”   “寒青君是担心京兆尹刘鸿成徇私?”   “是,他与周翰交往甚密,我担心宰相借机笼络,为顾将军安危着想,此人不得不防。”   回忆到此为止,顾北原朝六部衙门而去,公务在身,放衙后方可归家。   父亲被诬一案……得寒青君亲自保驾护航,三妹也可心无旁骛。   -   与此同时,顾北原走后不久,顾府大门四开,内外皆有府兵衙役巡逻把守。   花园被顾夫人侍弄得极美,高树矮花错落有致,浓妆淡抹极为适衬。暖风吹来,风中馨香浅浅,非但不觉绵甜腻人,反而在这孟夏季节送来醒神舒爽之意。   园中立有一顶古朴小亭,当中坐有两男一女,另有二女下站为主人布桌斟茶——坐者正是顾南枝、宋柏、郁离,站者为春桃、伴冬两个丫鬟。   “站远点行不行啊!没见我家小姐少爷要议事吗?”伴冬叉腰,一指亭边负责看守的衙役,“误听了不该听的,让你们横着出府!”   “哦…哦……”两名衙役也是倒霉,碰上了脾气泼辣的丫头,委屈地走远了些。   “傻站在太阳下面作甚?”伴冬仍是不满,横手又是一指,“若中暑晕倒,还不是算在我们头上?那边有阴凉!”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无辜又无奈地照做。   “你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嘞。”顾南枝笑意盈盈,身上换回方便活动的短打装扮,长长的马尾辫高高束起,整个人英气十足。   “好心屏退闲杂人等,南姐儿你还笑我!”伴冬在石桌撂下果盘,朝她俏皮吐舌,“嫁不出去正好,一辈子赖着你!”   春桃在一旁咯咯直笑,适时插嘴道:“走吧伴冬姐,别耽误了他们。”   说罢,春桃跟着放下茶水点心,收起托盘与伴冬手挽手离开了,背影看去竟像是一对儿亲缘的小姐妹。   此时亭中只剩三人,微风拂动,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宋柏斜斜靠坐在亭边一侧的鹅颈椅上,似笑非笑望着郁离,道:“郁大公子,终于舍得回来寻阿姐了?”   “我……”   “人家春风得意马蹄疾,”郁离张口欲辩,却被顾南枝轻巧打断,“顾不上咱们姐弟俩也属正常哇……”   郁离人前向来巧言善辩,可每每遇上顾南枝装佯“奚落”,竟只有脸红憋闷的份。   “行啦,你不是说‘解释清楚’么,”顾南枝正色看他,眼眶微微泛红,“你说吧,我听着。”   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郁离见小郡主这般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再三衡量,下定决心坦言道:“我……就是寒青君。”   “噗!咳咳……”顾南枝刚将一口茶水送入喉中,闻言呛咳不已,半天不能言语。   “哎……慢些,慢些。”郁离凑近,想要为她拍背顺气。   “等会!等会!”顾南枝蹦跳着躲开,用手背抹了抹唇边水渍,“咳,你你你说——你是寒青君?”   宋柏对这些不甚了解,只知阿姐时常将这个名字挂于嘴边,并不明白其中奥秘。   如此直白的反问倒让郁离不好意思起来,觑着她神色小心道:“…正是……?”   顾南枝喘匀了气,脸上由红转白,又渐渐映红,酡红一直蔓延至耳尖脖颈,整个人熟透了一般,脸颊异常滚烫。   “不不不不可能!”顾南枝结结巴巴向后退,“你骗人的吧!骗人是小狗喔——啊!”   撤步尽头便是台阶,顾南枝只觉脚下一空,身形不受控制向后栽去,眼看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阿姐!”宋柏一跃而起。   可有人比他更快,在顾南枝踩空瞬间就已冲了出去。   郁离一把揽过顾南枝柔韧纤腰,将她带回到安全地带——只是,两人也因此挨得极近。   顾南枝习武,已是比寻常女子高挑,可郁离仍是高出一大截,在平时觉不出有什么,现下彼此呼吸可闻,来自男子的压迫和清淡青竹气息一同扑面,惹得顾南枝脸红更盛,抖着眼睫一句话说不出。   心绪纷扰,兵荒马乱。   好在,郁离只环抱一瞬便松开,谨守礼义拉开了距离。   “……天气真好!诶,那边花儿开得不错我去瞧瞧……”宋柏识趣得紧,从小亭另一侧出口跑开了。   郁离单手握拳在嘴边佯装清咳,面上同样飞来红云,将昨夜诉与顾北原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是多添了十成十的耐心柔情。   “你说是……就是了?”红晕褪去,顾南枝理智回笼,抱臂睨着郁离似是不信,“大骗子,一会儿草民,一会儿幕僚,一会儿又是吹笛子的,现在居然还敢自称是寒,寒青君?”   郁离有口难言,蹙眉看看眼前人,又望了望府门方向。   “休再拿我寻消遣,除非拿出凿实证据,否则我……”   “圣旨到——”悠扬唱声打断二人,郁离显见得松了口气。   顾南枝莫名其妙单膝触地,疑惑看着一行人沿着花/径行至跟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责令清和郡主顾南枝、民间雅士寒青君彻查周府血案,明断真凶,期间京兆府及涉案人员全程配合,必要时可便宜行事,时限三日,如有贻误,与罪臣顾渊一并惩处,钦此——”   领头的内监合拢圣旨,低头见顾南枝瞠目哑然,催促道:“郡主,领旨吧?”   “臣女领旨。”顾南枝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过圣旨,待他们走后,急着展开反复确认。   “现在信了,郡主?”郁离拍拍膝上尘土,忍不住露出一点狡黠笑意。   墨玉轴,金丝绢,黑字上书与内监所言一字不差,末尾一方朱红大印。   这是货真价实的圣旨!内监也是活生生的内监!   寒青君?寒青君!郁离竟是寒青君?!   往日种种一齐涌上心头,顾南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对着寒青君本人诉说这诸多钦羡!   恨不能立刻落荒而逃!   可……忸怩之余,顾南枝心头竟有一丝欣喜缓缓而生……?   陌生复杂的情绪翻腾,顾南枝甚至感到些许头晕。   “我……”开口便吓了自己一跳,嗓音沾染沙哑,顾南枝赶紧闭嘴。   “三日?”郁离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自顾自皱起眉心,抿着唇低声揣度:“这小皇帝,还是老样子,以为三天就能难倒我?……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启程前往周府查……阿枝?”   “啊,走!这就走!”顾南枝惊得回神,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下意识边走边问:“去……去周府作甚?”   “当然是去抓凶手!”郁离偏头看她,眉眼含笑温情脉脉,“阿枝……可别因我身份转变,就开始懒于思考呀。”   “!我没有!”顾南枝别开脸不去看他,气呼呼开始分析:“案发当晚,又是仓房走水又是偏房杀人,凶手须得对地形位置极为熟悉,便可排除一众宾客,锁定周家人即可!”   郁离莞尔而笑,望着顾南枝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许之情。 第37章 待他如常   时间紧迫,二人早饭来不及用,匆匆赶往周府。   “阿枝以为,周家人中最有嫌疑者谁?”郁离自然而然与她探讨,可顾南枝却始终缄默。   “……阿枝?”郁离不解,缓声唤她。   “你!你别叫我!”顾南枝只顾闷头快步走,“我很乱,不知如何与你相处,若不是皇命难违,我都想独自查案!…你,你让我缓缓……”   “阿枝待我如常即可,寒青君与否,我都是我,这一点永不会变。”   “我已经知道你是……了,还怎么……!”顾南枝小脸皱成一团,始终无法再当着郁离轻易吐出“寒青君”三字。   自当初在临竹镇与郁离陌路相逢以来,就算他再惯于隐藏身份以求自保,可与顾南枝共同经历了这多时日,精明如郁离,难道看不出她一心都是向着他的吗?   还是说……他从未信任过自己,直到今日避无可避,迫不得已才坦白相告?   不怪顾南枝恶意揣测,从郁离外在表现来看,临进京前说走就走、同在上京不通消息、宴席偶遇下意识躲避……此间种种,难免让顾南枝联想《诗经·卫风》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终是人心隔肚皮,她不知郁离心中到底作何感想,亦不相信倾慕已久的榜样是个乐得享受她的崇拜、故意将她蒙在鼓里的小人。   他不说,她便不问。   只是心上好像梗了根刺,搏动间一下一下跳着钝痛。   “阿枝,我……”   “大可不必如此亲昵,”顾南枝表情趋于平静,眼中布满隐忍的淡漠,“我与阁下,似乎还没熟稔到可以互道小字的程度,还是称我一声‘郡主’方合规矩。”   “……遵命,郡主…”   郁离欲言又止,纵有万般苦衷,现下却不是剖白的时候,案情紧急,就算与心上人渐生嫌隙,他也只得暗自忍耐。   ——换位思考,郁离甚至自觉可恶,如今尴尬处境不过是“罪有应得”!   往日亲密的两人如今各怀心思,一路无言,虽同行却也隔着一人宽的距离,气氛幽微稍显沉闷,直到周府大门近在眼前才得以中断。   府外每隔几尺便站有一人,正门处更是守卫森严。   顾南枝二话不说上前,将圣旨与郡主腰牌一同亮出,众衙役赶忙跪拜叩首,不敢怠慢地放二人进府。   “郡主,”郁离忍了又忍,快走几步追上顾南枝,觑着她脸色说道:“案发当晚,周家人中有三人嫌疑颇深……”   “用你多言?”顾南枝硬邦邦回怼,“火情尾声时先后到场的管家何三、妾室媚儿,最后姗姗来迟的侄子周文滨。”说话时目视前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他,语气夹枪带棒:“寒青君不会以为,世间只有自己最透彻,别人都是绣花枕头吧?”   “……郡主言重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郁离悻悻,知道她正在气头上,能同自己说话已是不易,就不奢求态度和善了……   顾南枝不再理他,因着茵州查案的经验,小郡主轻车熟路同看守周府的衙役交代,安排一人将自己带去客厅,一人前去将周夫人请来问话。   郁离自知理亏,默默跟在身后充当背景板。   那双含情带怯的桃花眼始终追着自己,顾南枝紧了紧眉心,面上险些绷不住——惯会作态!倒像是她在借故欺人了!   “……怎的这么慢…”顾南枝咕哝一句,紧紧攥拳,强撑着不让自己面色有异,甚至开始在厅中来回踱步。   “郡主稍安勿躁,周府家大,周夫人上了年纪脚程慢,许是路上耽搁了。”郁离见顾南枝出声,忙不迭上赶子接话,老老实实站在一侧,一对儿无辜的眼珠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盯着她瞧。   “郡主!郡主啊!!”还没进门,周夫人就哭喊开了,“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说着,扑到顾南枝面前就要跪下。   郁离微讶,还以为周夫人会同昨夜一般不愿轻信顾家,看来她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周夫人快快请起,我…我们定能将凶手抓捕归案,还我父亲清白,还周家一个公道!”顾南枝赶紧扶住她,将她带入上座,一同坐下后直截了当地问:“夫人,请您仔细想想,周大人近来有得罪什么人没有?或是府上曾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周夫人卷帕拭泪,形容枯槁,带着浓浓鼻音回道:“回郡主,我家老爷脾气极好,很少与人红脸,就更别提有什么仇家了……啊,只,只有一人……”   “谁?”顾南枝炯炯看她,郁离坐在她下首,看上去对这一问题不甚关心。   “令尊顾将军……”周夫人忸怩开口,“还有…您和文滨……”   顾南枝被噎个半死,深吸口气接着问:“府上怪事呢?有无?”   “有!”周夫人经她提醒一下来了精神,咬牙切齿道:“我与老爷多年夫妻,成亲三十余载以来从未有第三人插足,”   “约是一年以前,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个异邦狐媚子,使些下流诱术将老爷迷得七荤八素,怎么劝也不听,非要将她纳进府内——自打她来了周家,累得我事事不顺还自罢了,如今可倒好,竟克死了当家主人!呜……我悔啊!后悔当初同意老爷纳妾啊!”   周夫人时而狰狞时而戚然落泪,言语之意竟将周翰身死的罪责怪在府中美妾头上,却不去恨那害人性命的杀人真凶!   “呃……”周夫人又变着花样骂了小妾几句,顾南枝及时出声打断,“除了呢?”   “郡主您别不信!”周夫人煞有介事摆摆手,瞄了眼左右,接着道:“就我家那小妾,媚儿,真真儿晦气得很!您查案时也得小心着点,切勿离她过近,再沾染上背时霉运!”   顾南枝自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又怕遗漏什么信息,耐着性子顺话问道:“哦?周夫人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那妖精得了怪病!”   “怪病?”   “对,请大夫来看,说是什么…什么病,晦涩难懂不是寻常病状,来得厉害还会传染,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周夫人面上惊疑不定,说到这甚至都忘了哭了,压低嗓音道:“一连好几日将她锁在屋里,每天派人送口饭吃地吊着,再就是听天由命,只有徐大夫才敢近前医治——要说这徐大夫还真是妙手回春,真让这扫把星捡回一条命来!”   “多谢夫人如实相告,本郡主查案期间多有打扰,还请夫人海涵!”顾南枝听后直接起身抱拳,道:“望夫人节哀顺变,我这就再去询问其他人证,夫人自便。”   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听志怪故事的!   顾南枝暗骂自个儿讨了没趣,辞别周夫人,出房门略微辨认,径直朝着周府西南方向而去。   郁离一言不发跟在身后,顾南枝原以为他会如先前一般搭话探讨,可行了半晌依旧无声,心中别扭难耐,终是忍不住向后看去。   正值日升时分,朝晖斜照在郁离身上,将他的褐色瞳仁映得明澈透亮。   顾南枝没设防,直直撞进那双眼尾讨俏上翘的桃花眼——他只是看着她笑。   “!!!”顾南枝猛地转头回正,木然瞪着眼睛心跳如鼓擂,下意识加紧脚步,拽过路上巡逻衙役,磕磕巴巴询问其周文滨住处的具体位置,得了指示后一溜烟似的疾步快走。   郁离蓦然失笑,迈大步子,不疾不徐,始终跟在她身后。   “郡主,郡主,”不等顾南枝情绪发酵,郁离率先出言,打断她逐渐升级的羞恼之意,“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请郡主言明。”   “……何事?”顾南枝生硬丢出两字——话甫出口就后悔,应塞他一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寒青君,还有何事须与我这小小女子讨教?”,方能解心头不快!   “咱们这是去找周文滨?”郁离见她表情松动,唇边笑意更深,“为何第一个问讯于他?”   “这还用问?现下线索稀少,只得先从作案时间分析,他最后到来,作案时间最……”顾南枝一下止住话头,斜他一眼,愠道:“你又骗人!我才不信你不知道!!”   说罢,顾南枝忿忿鼓着腮帮长舒口气,缓了缓心情从月洞门踏进周文滨小院。   “干嘛干嘛!不说只在院外看守吗?怎的说话不算……”周文滨就坐在院中树下,见有人闯院一下蹦过来阻拦,待看清来人又讪讪改口道:“……顾…郡主?……你来这做什么?”   “奉天命查案,”顾南枝晃晃手中圣旨,狐疑地上下打量眼前人,“这人多眼杂的,你怎么跟外面待着,不回屋里休息?”   “我,我……”周文滨闻言一阵仓皇,眼神不自觉飘向紧闭的房门,突然强装镇定挺了挺胸,道:“乘凉啊!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在哪,不犯法吧?”   “那是自然,我来问你,昨夜晚宴,你为何来迟了?”顾南枝偷眼望去,恍然若见灰影透过门纸一闪而过。   “……我在睡觉啊!昨个儿不是说了么!”周文滨横在两人身前,没有半点邀请入内坐谈的意愿,反而催道:“啊呀我不是凶手!叔父对我极好,又供吃又供喝还供玩还供乐,我杀他作甚!行了问完了吧?问完了郡主就请回吧?” 第38章 叫声哥哥   “回?”   顾南枝细细品味这一字,故意道:“周文滨,本郡主刚刚站定,与你说了不过两句话,你这般急着赶我走,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文滨一震,窘然说道:“郡,郡主说笑了……我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话虽如此,可他明显底气不足,说话时目光总惦着往后瞧。   “那请我们去屋里坐坐?”   “不可!”   “为何不可?”   “……因我屋中凌乱,恐,恐污了郡主慧眼…!”   顾南枝置若罔闻,作势提步向前,道:“不妨事,正好走得累了,歇歇脚也是好的。”   “郡主留步!!”周文滨一个箭步跨至路中,张开双臂,急道:“你女儿家家非往男子屋里钻什么!”说完自觉失态,又弱弱补充一句:“……郡主金枝玉叶,我是怕…怕……”   “怕这怕那,就不怕再挨顿揍?”顾南枝温婉一笑,假意活动起手腕。   周文滨果然忌惮,后撤两步,不知为何仍要咬牙硬扛,保持拦挡姿势不变。   “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擅闯民房!”   “就算我有圣旨?”   “就算你有……”周文滨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喏喏道:“…圣旨让你查案,又没……”   “周文滨!你可是不知‘便宜行事’是为何意?”顾南枝实在不耐与他扯皮,加快了语速:“即圣上许我自行审时度势,不必拘泥规矩条文,怎么方便怎么来,你若再拦,我将你头颅拧下也无任何过错!”   说完,不再理会那面如土色的纨绔少爷,他倒也没再作梗,长吁短叹跟在二人后面,低头垂首的模样好似义愤赴死一般。   郁离一直落后顾南枝半步走着,悄悄抚了抚脖颈,莫名感到一阵冷意——郡主面前,能服软就别头铁,这是生存铁律!   昨夜命案人人自危,勒令几位主子待在各自房间不得走动,丫鬟小厮也全都归于一处看管,当时布置确有未雨绸缪之效,极尽可能将周府保持原样,着实为顾南枝、郁离查案提供不少便利。   “哇,周文滨,你多久没沐浴了!”雕花木门推开,房中透着股怪味,顾南枝苦着脸就要进门,却被郁离横臂拦下,“……你干嘛?”   “郡主,嗯……”郁离拖声沉吟,似在慎重斟酌措辞,“搜房这等不体面的活计怎能劳动郡主大驾?还是…还是让我来……”   “好生奇怪,为了侦办案件,死尸我都见过,区区一男子的房间有什么进不得的?”顾南枝奇道,转头眯眼瞄他,“你收他好处了?”   “……郡主说笑了,”好不容易有所缓和,郁离生怕再惹到她,只好顺从道:“我跟您一起……”   “别跟着我!”顾南枝回头喝止,“你看好他,别让他暗中做什么手脚!”之后,便里屋外屋来回巡视起来。   奇怪,居然诚如周文滨所言,确实空无一人。   那他怕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是她看走眼了?   “……我说过了啊,你非进…就是什么都没有…啊……”周文滨小声嘟囔,眼神闪烁不定,却不受控制地总是落于一处停顿。   心明眼亮如郁离,当即顺他视线望去——不起眼的角落,立着一组柜子,上面积满灰尘,看样子闲置已久。   再看顾南枝这边,卧榻之上床幔散开,影影绰绰,教人看不清床上情况。   饶是她心性坚定,现在也开始略略后悔:为什么逞能!为什么不让郁离帮忙!要一个未出阁的娇娥去掀陌生男人的床铺……属实过于为难她顾南枝了……   管不了这许多礼教,不过是查案所需!   犹豫再三,顾南枝终是动了,站得老远,手持圣旨底端,颇为嫌恶地小心拨开幔纱。   “唔。”   顾南枝一把捂住口鼻,温热腥膻的气流从挑开的床幔破口处弥涌而出,不谙人事的小郡主只觉是周文滨懒惰肮脏,根本不知这凌乱床褥、洇干液痕代表着什么。   再转、再看也无收获,地上散落着或立或倒的酒坛,黏黏糊糊的到处洒,洗漱盆里胡乱搭了几条巾帕,衣裳鞋子也是东一件西一双,没有一隅是与案子挂钩的可疑之处。   既知周文滨与此案无关,顾南枝便也不想再在此处浪费时间,几步走到外间,却见郁离与周文滨遥遥对峙,后者见她出来,甚是惶恐地使劲咽了咽口水。   “周大少,我就随便看看,既不偷你的也不拿你的,何必这么小气?”郁离刻意在一立柜前驻足,吓得周文滨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吭声咽气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有何发现?”顾南枝几步上前,一眼发现柜门之上几个指头印清晰可见,说着便伸手启门,“咦?这柜子里……”   顾南枝手快,郁离出言阻止已来不及,直接一手捂上她眼睛,另一手将人搂进自己怀中。   “!!!你……!”虽说是心仪之人,但顾南枝骨子里传统,实是无法忍受这种越界行为,运起劲道欲将这登徒子擒住。   “啊~~”   “周文滨!你好大的胆子,屋内藏人秘而不宣?”意外的是,郁离用的力气极大,不由分说将她锢在臂弯,顾南枝一挣之下竟没撼动其半分,“你明知今早有人查案,竟…竟如此不知廉耻!!”   顾南枝愣了,连同反抗的力道也一并卸了。   额头抵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一呼一吸间尽是淡雅竹香,隐约还能听到他咚咚作响的心跳。   脸上渐渐烧了起来,顾南枝注意到按上自己脑后的手微微发抖,在视野丢失的身后,好像有什么人从柜中狼狈爬出,与那反应过来的周文滨聚在一起。   “…我,我……”周文滨手忙脚乱解下外袍,披在赤条条的男人身上,“…我也知这事儿不光彩,传出去我就没法做人了…周府前后都封了,实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我这才……”   “也就是说,昨夜从开宴伊始到仓房起火、偏房血案,你都是与这小倌厮混在一处?”郁离语气仍是沉抑,一想到此人愚蠢,差点害小郡主看到男子胴体,就忍不住一阵阵怒火中烧。   “正,正是……”周文滨拉着小倌一起,隐秘癖好暴露人前,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哼……”郁离胸腔震动,咬牙发出不屑鼻音。   “别,别宣扬出去……!”周文滨语气复杂,软磨硬泡地嘱咐。   “你好自为之吧!!”郁离气极,不再与他纠缠,拥着顾南枝拂袖而去。   后来是怎么走出周文滨居处的,顾南枝脑海放空全然不记得,待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跟在郁离身后向北走着。   顾南枝眨眨眼,探头去看郁离侧脸,只看到绷得死紧的下颌线,和几乎能喷火的眼睛。   火?   “哎你说,那场火会不会……和凶案有什么关系?”顾南枝想到什么便说,根本没考虑当下气氛是不是安静得诡异,还边说边回忆道:“我爹是宴会开到一半时被周翰叫走的,不久是子夜歌舫的歌舞助兴……再来是起火、灭火,随后注意到席上少人,寻至偏房发现血案已然发生……”   “总不至于是巧合吧?凶手杀人时正好有人放火吸引注意?”   话至一半时郁离就已恢复常态,端着手与她并肩而行,听着听着,面上笑意加深。   “郡主明断,此行便是通往周府下人住所。”   “诶?周府下人?”顾南枝努力从混沌中整理思路,顺嘴问道:“你是说火是下人放的?”   “还能再具体到一人身上。”郁离唇边带笑,一脸的高深莫测,似是故意引得顾南枝同他说话、再多说几句。   “谁?”顾南枝果然上钩,难以置信道:“你知道是谁放的火??”   “看在我冒着被你折断手臂的风险,也要守护郡主眼底干净的份上……”郁离凑近,眼波潋滟,蛊惑似的低语:“就原谅我一次,可好?我保证下不为例。”   俊朗不凡的面庞倏地在眼前放大,顾南枝直接推拒,别开头不去看他柔和的眼神,脸颊绯红一片,闷闷道:“那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都不许再瞒我!”   “君子贵诚,自当言而有信。”声线低沉,严肃且认真。   “那你快说,放火之人是周府中谁?”顾南枝急急问他。   “现在……在下可否恢复友人身份,还称郡主一声‘阿枝’?”郁离歪头看她,表情餍足,似在欣赏顾南枝急不可耐的娇俏模样。   “能能能!到底是谁?”   “叫声‘郁哥哥’听听,我就告诉你。”   得寸进尺!就不该轻易放过这大狐狸!   “你……”顾南枝又羞又恼,一下语塞。   “逗你的,”郁离眉眼舒展,哈哈笑开,直道:“是管家何三放的火,昨夜他来时,我看他裤脚沾了火油。”   “你怎么不早说啊你!”顾南枝气得捣他一拳,“这不就结了吗,何三是管家,对周府环境最熟悉不过,夏至宴期间的人手布置也都由他安排,想要避开所有人耳目先放火再杀人,最后回到宴厅谎称如厕,完全说得通啊!”   顾南枝越分析越觉正确,跃跃欲试就想招来衙役,好将何三抓捕归案,郁离却出言制止,劝道:“阿枝又忘了,现场还没看,怎能轻易妄断凶手?此去先探他口风,说不定另有隐情。”   “嗯……也对,”顾南枝闻言冷静下来,道:“是我心急了。”   郁离满意点点头,说话间,两人一道来到周府正门附近,一排朴素矮房出现在前,这便是周府下人的休憩之处。 第39章 物以类聚   周府家大业大,在对待仆佣上从不吝啬,三两排青砖黑瓦的通间房供近百下人使用。   昨夜案发后,周府上下严禁无故走动,苦了习惯前呼后拥的各位主子,乐坏了这些整日忙碌辛劳的丫鬟小厮。   二人面前即是最靠里侧的矮房,住着一众女使婢子,此时刚过辰时不久,往常正是伺候主子梳洗用早膳的时辰,可现下被圈着不让流窜,只好白白得了一天休假。   屋前小院不大,年轻妮子们三五成群,互相追逐着嬉戏打闹,正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顾南枝近前,与值守衙役说明情况,很快唤来一名青衣侍女。   “贵女、郎君福寿康宁。”小丫头年纪不大,瞧着不过豆蔻年华,人却机灵得很,樱桃小口上下一碰便是一句吉祥话,跟着低头福身,一副柔顺可人的模样,“奴婢名唤双喜。”   “双喜莫怕,只问你几个问题,”顾南枝将手中圣旨背在身后,生怕吓到小丫头,放缓了语调,道:“昨夜宴会,可曾留意过管家何三的行踪?”   “何总管……”双喜翻着眼珠看向左上,回忆道:“回贵女,昨夜宴会奴婢负责传菜,一直在后厨、宴厅之间往来,忙得团团转,除了开宴前的训话……奴婢再没见过何总管。”   顾南枝与郁离对视一眼,何三身为府上管事,宴会期间不在宴厅附近候命,那就证明只有一种可能无误了。   “走水期间呢?”顾南枝接着又问。   “也没见他!”双喜很快回答,似对这段经历记忆犹新,“今年夏至宴老爷夫人极为看重,何总管在宴厅附近调足了人手,生怕怠慢了贵宾!直到有人喊走水,府里发生大事,我们第一时间去寻何总管……”   说到这双喜脸上露出一点困惑,道:“……可是前厅后堂的找遍了,哪里都不见他人影!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胡乱往外跑,也有人端着水盆往里冲,全都乱了套!还好后面来了个姓顾的郎君,指挥我们做这做那,灭火的潜火兵也来了,火势很快见小……”   应是曾离厅查探火情的二哥顾西川,顾南枝默道。   “……我也跟着忙活,等到火情渐灭赶回宴厅,路上终于看到何总管了,有人问他去哪了,他慌里慌张不耐烦,说是从茅厕刚出来!”双喜捂着嘴嗤嗤直笑,“哈!去了这久,腿都得蹲麻了,也不怕掉到坑里去!”   “好,我已知晓,回去吧。”   “好嘞!”双喜高高兴兴一福身,转身跑走两步,又回头笑嘻嘻问道:“啊,恕奴婢多嘴,咱们还要禁足多久啊?”   顾南枝胸有成算,自信满满道:“不出三日即可破案解禁。”   “好耶!”双喜蹦跳离去,冲着小院方向高呼:“我问啦,大人说还咱们能多歇两三天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顾南枝无奈失笑。   “走吧,去会会何总管,”郁离笑意吟吟,“我打听好了,就住在后面房间。”   顾南枝点点头,二人继续向外行去。   -   “叩叩。”   等了须臾,不闻人声。   顾南枝心生奇怪,复又敲响门扉。   “叩叩叩!”   “谁呀!”屋内何三应门的声音染上厌烦,“早饭不是刚送过?怎的又来叨扰……”   房门撬开一道细缝,露出一只精光忽闪的窄目来。   “哎哟瞧我这张臭嘴!”何三一下拉开,亮掌就往脸上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二位大人是……?”   何三果然是个人精,只凭着昨夜匆匆半面之缘,竟将顾南枝、郁离的样貌记了个大概,一见便知其身份特殊。   “可是周府管家何三?”   “正是,正是……”   “我二人奉皇命查察周府血案,”顾南枝直切主题,“案发当晚,你人在何处、做何事?”   “嘿嘿,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何三此时已换了一身装束,自是底气十足,面上堆笑道:“小人昨个儿已经解释过了,这两天肠子肚子打架,一直强忍着开宴后……”   “撒谎。”一直默不作声的郁离突然启唇,轻飘飘出言打断何三。   “…什么?”何三一个激灵——从两人气度来看,还以为这男子不过是护卫一类的角色,此时插话,贵女却毫无责怪之意,看来仍需小心提防——何三眼珠几番轮转,继续赔笑脸道:“这位爷,小的千不敢万不敢,怎么敢……”   “将你昨夜所穿衣裤拿过来。”   “这…这不合适吧……”何三吓得不敢再看,鬓角渗出几颗汗珠,“左不过是些粗布麻衣,有什么……”   “纵火在本朝可是入刑的大罪。”   接连三次断其言语,且句句击中要害,再加上笃定的语气、洞悉一切的眼神,郁离一张口便给足何三压力,一步步迫近他心理防线。   何三惶然抬头,瞳孔深处骤然缩紧,微张着嘴却结舌不能言语,下巴抖个不停。   顾南枝也不急,拿着圣旨在手心缓敲两下,何三随即被那卷明黄吸引目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我…我……”何三终于闪身让开路,语气颓丧不已:“兹事体大,望二位大人看在我家死去老爷的面子上,赏脸入屋内一叙,以防隔墙有耳。”   二人提步便进,自觉寻了座椅坐下,何三哀叹一声,回身关门,而后径直跪倒在他们跟前,猝不及防崩溃大哭起来。   顾南枝被吓了一跳,刚想出言劝慰却被郁离阻止,还小声说什么“让他哭,憋闷一夜,瞧他眼下乌青,估计都没怎么睡。”   果然如郁离所言,何三嚎了两嗓子便恢复常态,就着衣袖不停擦拭眼泪,呜咽道:“要不是逼不得已,谁会干这等傻事啊!”   此话不假,一来加害主家,二来放火犯罪,所幸无人伤亡,众人又都被凶案牵扯了神思,否则纠察下去,且不论此后再无人家敢收,何三有没有命在上京立足都是两说。   “小的知道二位大人是来追查加害老爷的凶手的,小的跟您二位交个实底儿,火是我放的,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去看的时候,老爷就…就已经死了!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   “此话怎讲?还不从实道来!”闻言,顾南枝自然而然联想到昨夜所见门上破洞,对何三的话信了几分。   “我…我利用周府管职之便,绕开众人,取道僻处仓房,趁着无人泼油点火,”何三哆嗦着嘴唇交代,“而后兜转一大圈子来到偏房,故意在门前大喊‘走水’,喊了能有不下三五声,房里硬是半点动静没有?小的担心,推门不开,便破开一点门纸往里探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何三心有余悸似的抚上胸口,“我家老爷已经被顾将军一刀捅死了!到处都是血,可把我吓坏了,我怕惹上杀人怀疑,屁滚尿流回到宴厅装作不知情……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明察!”   说罢,何三深深叩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若再不说实话,”郁离淡漠开口:“就只好以纵火罪将你抓捕归案,沾了火油的裤子就是物证,这两天周府看得极严,想必仅凭清水,你也很难将油渍洗去。”   何三一抖,仍不抬头,似是决意守口如瓶。   “你以为瞒得过?我大可以将你送进刑房,好好审审你是如何得知偏房有人的。”郁离趁热打铁言明利害,谆谆道:“你也知周翰已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再死扛着,受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郎君所言极是,”何三面色凄然,声泪俱下地控诉:“老爷他……想…想用二夫人的清白侮辱顾将军啊!”   郁离眯起眼眸,心中已有大致猜测,静静聆听等待下文。   “什么?!”可顾南枝就不淡定了,急道:“你别卖关子赶紧一气说完!!”   “是,是……”何三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道:“前些日子,我家老爷突然记恨上了顾将军,我听他叨咕过几次顾将军的坏话……然后有天,我路过二夫人房间,无意听到老爷跟二夫人商量计谋,欲在夏至宴上让顾将军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小的好奇,一时没忍住扒门偷听,听到老爷计划在宴席过半时,找理由将顾将军诱骗至偏房,借着子夜歌舫献舞行不轨之事:先哄顾将军饮下事先加了药的迷酒,再趁将军昏迷,唤来二夫人宽衣解带,将二人塞进一个被窝,最后老爷孤身回到席上,假意寻找顾将军,带领众宾客一同撞破这桩丑事,让顾将军名誉扫地!”   顾南枝倒吸一口凉气。   “可,可这么做二夫人也没法做人了啊!”何三说到痛处悲愤不已,恨恨捶地一拳,接着道:“二夫人还年轻,若此事传扬出去,恐怕她也活不成了……”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你觊觎主人侧室找的借口。”郁离毫不留情戳破,“报官、提前告知顾将军,哪个方法不比火烧仓房来得好?”说完朝顾南枝递了一个眼神,小郡主立刻会意。   “哎!”顾南枝不以为然,帮腔道:“何总管人微言轻,那京兆尹同周翰是一路货色,找他有什么用?再有,何总管是周府的人,贸然找上顾家,也没人相信不是?搞不好还容易将他送回周翰面前,反倒暴露了偷听主人说话的事实。”   这番话不啻于说进何三心坎,激得他眼泪汪汪,直拍大腿道:“女郎明察秋毫,小的正是这么想的!得知毒计后,小的百思不得解,这才出此下策,观得老爷与顾将军离席,小的就去与偏房位置相去甚远的仓房点了火,意图借此中断老爷计划……”   “你到偏房时,可有见到你家二夫人?”顾南枝忽然意识到,何三证词中少了最关键的人物。   “不曾……”何三挠挠头,“小的试图在偏房附近寻找,当时未曾见过二夫人。”   郁离不置可否,假意宽慰何三两句,便和顾南枝一道离开了。接下来目标明确,二人一路穿越周府,直接来到后院主人住处。   供小妾媚儿居住的小院精巧雅致,处处透着主人布置时是花了心思的。   二人找到媚儿说明来意,媚儿确实是个听话懂事的,没有丝毫犹豫便将二人迎进屋中,作势还欲为贵客沏茶,看着竟像是坦荡才无所惧!   “不必麻烦,几句话便走。我直接问了,周翰是不是逼你委身顾将军?”顾南枝打量着屋内陈设,总觉得缺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明明是寻常女子闺房无误,小郡主却莫名生出一点违和之感。   “……是,”媚儿略略吃惊,眉间哀婉,纤睫一眨滚下泪来,“奴寄人篱下,再不愿,对待老爷也只能言听计从。”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教人好不心疼。   顾南枝不自觉收紧拳头,一条毒计牵累数人,这天杀的周翰,卑鄙!龌龊!死不足惜!   看来,是有人借此计暗行杀人之举。   郁离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心道这偌大周府还真是物以类聚。 第40章 孺子可教   佳人暖阁,红帐罗幔。   本应是缱绻意绵调情处,会客方厅内却坐了两位“大煞风景”之人。   “老爷确实计划利用我来诬陷顾将军,”媚儿蹙着一对儿细眉,眼波流转蒙上水雾,“奴虽给人做妾,但为人的明洁自尊还是有的,可他是老爷,教奴如何反抗?还请郡主、郎君看在奴没有酿成大祸的份上宽恕奴家……”   说罢,莲步微动,矮身跪在郁离脚边抽泣,香肩半拢薄纱,随着哭声轻轻抽动,若郁离垂下目光,定能欣赏到一片大好春光。   可他根本不为所动。   郁离目不斜视,根本没将媚儿惯于惑人的把戏放在眼里,自顾自挑着疑点问出口:“论罪几何等真相大白再求情也不迟,你且说说,凶案发生前后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顾南枝粗枝大叶,根本没看出媚儿美色/诱人的“花招”,只顾着在房内一寸寸打量,希冀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意料之内,一无所获。   “遵命,可…在陈述之前,地上寒凉,奴大病初愈,郎君可否准奴起来回话?”媚儿抬眸,咬着下唇告饶的模样楚楚动人。   郁离瞟了顾南枝一眼,这心大如盘的傻郡主还在研究厅前的三足香炉甚是雅致,根本没注意到这边正单方面“打得火热”。   “阿枝?”   “啊!我听着呢!”顾南枝扭过脸来,心虚笑着看他。   “……”郁离呆怔一瞬,黑着脸对媚儿吩咐:“不准起来,”媚儿愣在原地不动,郁离很快又补了一句:“跪远点。”   “哎?”顾南枝奇怪地嗔一眼郁离,对着媚儿虚一抬手,“起来吧起来吧,只要你将内情和盘托出,我们定会酌情论处。”   酌情论处?郁离对这一句颇有微词,心道阿枝对人心思虑甚少,于断案而言不利,看来日后只得时时伴她身旁,才能补全此探案能力之短了。   想到这里,郁离暗讥自己想的也忒远,嘴角却是压抑不住地上扬。   “多谢郡主垂怜,”郁离心思躁动之时,媚儿已经回上话了,“昨日开宴前夕,老爷命我等在偏房附近的空客房——那一片是留客用的西厢房,最近无人造访,自是方便行事,便将地点选于此处。”   “奴照做,可左等右等老爷不来,一直过了约定时间,奴也不敢自行离去,恐老爷唤时奴不在原处引来怪罪,”媚儿说话时眸中一直蓄着泪,见郁离态度不佳,转而冲着顾南枝面露恳切,“后来听到有人在近处呼喊‘走水’,大晚上的,外面黑得要命,奴孤身一人独坐空屋,实在是怕惧得狠,一咬牙偷跑到人多地方寻求庇护……”   顾南枝听得连连点头,流露同情爱怜之相。   “宴厅人多是吧?”郁离没好气打断,“当时为何瞒报不说?”   “奴…奴家……”   “哎呀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儿,她也没去偏房看过,当然要为周翰保密了,若从她口中走漏风声,害周翰计划失败,她一个柔弱妾室能有好果子吃?”   媚儿满含感激望向顾南枝,郁离忍耐终于到达极限,腾得从椅中站起,一瞥尚处在状况外的小郡主,硬邦邦道:“走了,也没别的,去现场。”   话音未落径直走了出去,顾南枝见他情绪不对也不敢磨蹭,慌慌张张跟媚儿告辞,继而小跑着追上郁离。   只道是风水轮流转。   “喂。”顾南枝小心招呼,一声既出——心想不对啊,明明今早还占上风,怎么这下竟在上赶子贴他?!   他是谁啊他!   东朝名士寒青君?   ……行吧,自己敬慕的贤才自己宠。   这厮成心不等她,可顾南枝脚程不慢,始终不落后半步。   “喂!”顾南枝娇喝一声,站在原地不走了。   郁离应声而停,转过身来,面上笑容温良到极点,却莫名骇得顾南枝寒毛直竖。   “郡主有何吩咐?”郁离笑意不减走近两步,“在下赶着去凶案现场,您请便,告辞。”说完一揖竟转身欲走!   “站住!”顾南枝一头雾水,“我怎么你了?你倒是说清楚!”   “事急从权,恕难从命。”郁离腔调不改,依旧漠不含情,只道:“郡主不如反思己身,想想对案情到底了解多少,应不应该对疑犯言听计从,若我并非寒青君,郡主还会不会这般散漫?”   顾南枝尴尬挠挠脸颊,深知郁离句句说在实处,可也说不出几句软和话缓和气氛。   “还不跟上?”郁离走出几步复又停下,“眼见着临近晌午……郡主不会以为有我在,三天内案情准定不攻自破吧?”   “我没……”顾南枝有口难辩,确实是自己太过安心,不经意间开了小差,却不知郁离的别扭还来自另一层——旁的女子在前搔首弄姿,她却没有及时护住他。   还好顾南枝并没参透,不然定要吼上一句:你招来的蜂!你引来的蝶!还要怪我?   “郡主这般懈怠,”郁离也没给顾南枝还嘴的机会,凉飕飕说道:“当初曾立雄心壮志,说要与寒青君比肩,可是唬我的?”   顾南枝心里咯噔一声,将唇抿了又抿。   “…郁,郁…郁哥哥?”   郁离脚步一滞,再也维持不住装出来的冷峭。   顾南枝见他停下,趁热打铁上前扯住他袍袖一角,慢悠悠晃荡,特特放轻了嗓音,道:“……从今往后,我定当认真办案、严谨治学!今日之失绝不再犯!”   “再唤一次。”   “…郁……”顾南枝难得留了心眼,悄悄迈前一步去看他,“哇!你都消气了!还要占我便宜,真是不知羞!”   ——嘴角就快咧到耳根,郁离怎么收也收不回脸上遂心合意的笑容。   长身玉立的男子无奈轻叹,道:“为了助阿枝说到做到,即刻起,你就当我不存在吧,除了与你分析,我不会再明示方向。”   “我,我……”顾南枝一瞬有些慌乱,但还是嘴硬道:“不用你出手,我自当查明真相!不信走着瞧!”   两人终于挑明,顾南枝想起与郁离初见的情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竟都在“班门弄斧”?如今犯下轻信人言的低级错误,也不好意思再时时询问郁离。   顾南枝沉了沉心思,不管是两人关系是知己之交,还是敬者与拥趸,大案当前,她都不应太过依赖郁离,唯有不断锤炼断案之道,方有机会圆梦!   “走走!你看我能不能揪出凶手!”顾南枝一马当先,朝着偏房方向大步而去。   郁离唇边溢笑,始终落在顾南枝背影的目光温柔极了,仿佛世间再无别的事物值得他垂青。   很快,两人故地重游,来到了重兵把守的案发现场——西厢房区域中一偏房。   “站住!什么人?”还没近前,就有带刀衙差抽刀上前,“凶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郁离优哉游哉信步挨着顾南枝慢慢地走,看来真的打算顾南枝查案期间一个字不多说。   “衙差大哥,我二人奉旨查案,还请放行。”顾南枝亮明身份,不仅不觉有被冒犯,反而对现场守卫森严很是满意。   一路通行无阻,顾南枝趁着行路思绪飞转,道:“思来想去,这三人嫌疑最大,但他们证词倒都能说通……”   “你确定?”郁离斜她一眼。   顾南枝知他在隐晦提醒,勉为其难潜心再想,道:“……唔…周文滨说他昨夜一直同小倌一起,可除了小倌也无人能证,不排除两人沆瀣一气的可能;何三承认放火,矢口否认杀人,但不可全信,他时间充足,大可以放火杀人一气呵成……”   郁离点头,鼓励她继续缕析。   “小妾媚儿……嗯…亦有作案时机,可在等待时入室杀人,再回到宴厅……”顾南枝皱眉,“那这么说,三人说法均有疑点,光听人言无法断其真伪,应改从现场遗留的切实证据下手!”   “孺子可教,”郁离不知从何处掏了两双护手出来,将其中一双递给顾南枝,“戴上,现场潜藏危险,别伤着自己。”   顾南枝接过套在手上,那护手触感柔软滑腻,既能隔绝脏污又不影响手指活动,竟是仵作验尸专用!   “咦,你从哪弄来的好东西?”顾南枝反复看了两眼,抬手拉开房门。   “寒青君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郁离虽同样戴上,可进门后只是闲闲站在一旁,根本没有要帮忙勘察的意思。   顾南枝一阵恶寒,恨恨磨牙道:“可恶,要将你同寒青君联系起来,果真困难得紧!!”   正说着,顾南枝直奔地上杯盏碎片而去,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地上泼酒痕迹早已干透,周围诡异地躺了数只死虫。   “怎么说?”不知何时郁离站在跟前,正居高临下地与顾南枝同看一处。   “应是误饮酒水,”顾南枝边站边说,又顺着地上血迹观察而去,“酒中确有迷药,且药性强烈,小虫食后当即毙命,以至于令饮下酒水的我爹沉睡不醒,屋内有人被杀都一无所知。”   地上血迹呈溅射状,定是匕首刺入心脏、血液喷薄所致。   “也就是说…周翰欲污名于我爹的计划……”顾南枝缓缓瞪大双眸,“…是确有其事了……!”   “嗯,官场沉浮,不奇怪。”郁离背身站在门前,摆弄着门上断闩,眼中精光闪过,没有言语,兀自等着顾南枝自行发现。 第41章 门闩成精   公子倜傥,如临风玉树,即使斜倚的是破旧门框,仍不落其宛若谪仙闲逸之姿。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室内忙碌翻找的顾南枝,束高的马尾辫向右歪斜,碎发纷纷跳出束带,乱哄哄左支右绌地蓬松着,小郡主又一次完成蹲下站起的重复动作,就着袖子擦擦额角,背脊微微濡湿透出些许汗意。   怎么什么线索都没有啊!   顾南枝倔强,说了独自查案,就算一直做无用功,也不肯开口寻求郁离援手!   “找,接着找,”郁离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生怕顾南枝还不够急躁,“最好把整间屋子一寸寸拆开,看看凶手是不是在墙板夹缝里藏着呢。”   “…………”顾南枝忍了又忍,一对儿粉拳紧了又紧,终是没将“不帮忙就别多嘴”宣之于口。   却被噎个半死!!!   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不过顾南枝并没因此恼羞成怒,而是深呼几口平复焦虑心态,决计静下心来从头思考,好好捋一捋郁离此言深意。   “找,接着找”——意为他已发现端绪,且不用费力寻找;   “整间屋子寸寸拆开”——意为线索不在屋内,再联想此案缘为密室之况……门窗!应该检查门窗!   难怪他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原来早就发现门扉有异,就等着看我何时才能发现!想看我的笑话!   思及此处,顾南枝默然失笑,心道自己在分析郁离方面还真是天赋异禀,脑筋转得比查案时快多了。   “你挡在那,叫我怎么查?”顾南枝走近,“碍事!”   郁离半举双手做投降状,无奈笑道:“好好,您查,您查!”   顾南枝不再理他,循着门板、门框、门闩观察起来……   “咦?”顾南枝目光终于落在断裂门闩之上,“这门闩,怎么看着这样新?”   诚然,此处偏房久无人至,户枢微蠹,木件稍朽,单单只有这门闩崭新如洗。   “说不定,这便是制造密室的机密。”   “……你不说我也知道!”顾南枝嗔怪地剜他一眼,接着从门上取下一截闩木,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断口处木刺参差,闩身油亮无尘,似是新刷的漆。   奇怪,又不是什么重要房间,老门配新闩,做什么?   郁离顺势取下另一半断闩,搁在手里掂了掂,递向顾南枝,道:“阿枝同这半边一起看。”   顾南枝默默接过,甫一入手,便惊叫出声:“好沉!怎的这半边这样沉!”   定睛一看,重量惊人的半边竟是断闩短端,比那长端带封堵的另一半要重上不少!   “这是何故?”顾南枝将那重量有异的短端持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怕不是……内藏玄机?”   “打开瞧瞧?”   “……这,”顾南枝一时犯了难,“没有趁手的工具……你总不至于指望我徒手掰断吧?”   “哈哈,当然不会,”郁离抱臂,心情大好,“带上物证走吧,得此即知密室手法。”   “……去哪?”   不等郁离回答,顾南枝腹中先传一悠长咕声。   郁离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道:“当然是去祭郡主的五脏庙,饿着肚子查案,脑袋会不灵光的。”   顾南枝脸色微红,早膳午餐都没用,又一直忙着与郁离斗气探案,此时查得异证放松下来,方觉胃里空虚得厉害。   说走便走,二人穿过繁复廊道离开周府,刚出大门,一眼便瞧见等在对街茶棚的宋柏。   见二人出来,宋柏撂下几枚铜板,迎了过去。   “阿柏!”顾南枝亲热唤他,问道:“可曾用饭?我们正要去,阿柏要不要一起?”   宋柏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上两截断闩,委屈巴巴回道:“知道阿姐查案忙碌,我一直等着和阿姐一同用饭呢。”   “啧啧。”郁离不以为意。   “倒是郁哥儿,”宋柏瞥他一眼,挖苦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让我阿姐拿着重物啊?还自诩…什么什么君呢……”   “瓜娃子,你懂什么!”郁离瞪着眼睛瞧他,“是她与我约定此案亲力亲为,不假我手查明真相的!”   “啊对对对!”宋柏根本不给他面子,阴阳怪气的腔调拿捏到位,将郁离气得不轻。   顾南枝连忙插话,适时打断这两人一见面就掐:“我们去哪吃?”   “这儿离锦丰街不远,我知道有家面馆做的还算地道。”郁离提议。   就这样,三人一行坐进面馆二楼,顾南枝支着下巴,等餐时百无聊赖看向楼下街景。   郁离坐她对面,心知要强的小郡主还在思考案情相关,挑起话题道:“阿柏,你说……仅靠区区门闩,就能制出密室来吗?”   宋柏刚好在摆弄断闩,闻言顺话接道:“我看与普通门闩并无不同,要想形成密室,难不成门闩会动?可能吗?门闩成精啊!”说完竟将自己吓了一跳,年纪尚轻的小仵作将那闩小心搁在桌上,接着推向远离自己的郁离一边。   “就算知道如何利用门闩制造密室,”顾南枝耷拉着脑袋,小巧的下巴垫在交叠于桌面的手臂上,“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啊……”   “怎会不知?”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以肘撑桌,单手托脸,修长的手指依次轻敲面颊,“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面前的男人云容月貌,嘴角挂着戏谑的笑,眼神轻佻却并不讨人厌,被太阳辉光一照,纤而浓的羽睫投下参差的阴影,将瞳孔深处的温情掩饰得极好。   “做梦吧你!”顾南枝一下捂起脸,低着头不去看他,“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把握三天破案,大不了到时候一起坐牢!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臭狐狸!你要是敢害得阿姐受罚,我饶不了你!”宋柏也跟着着急。   “哦?我倒想听听,你一个毛头小子如何不饶我?”郁离保持姿势不变,慵懒晒在阳光下,整个人始终透着股狡黠意味,还真像只藏着心思的狐狸!   “我…我……”阿柏咬咬嘴唇,恨恨道:“你可知我师承医毒双修?什么浑身奇痒数十时辰不止啊,神识混沌没有精神啊……你要想试试我乐意奉陪……!”   “面来咯——各位客官久等——”店小二恰在这时端着三碗阳春面上桌,“客官慢用,有什么需要再招呼小的——”   “打住吧,先用面,”郁离听得直打寒颤,主动为众人分放面碗,“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顾南枝早就被腹中馋虫勾得不行,拿过筷子探进面汤,夹起一筷头面就往口里填,可那刚出锅的热汤怎能适口?猴急的小郡主被烫得眼泪汪汪,委屈得直吐舌头。   “慢着点,来得及。”郁离眼中溢满爱怜,赶紧斟满凉茶奉上。   “呼…呼…”顾南枝边吹气边接过茶杯,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郁离的,两人皆是一抖。   “谢谢…”顾南枝小口小口啜着茶水。   “…无妨。”郁离不自在地搅弄汤面。   只有对此一无所知的宋柏,呼噜呼噜地嗦着面条,还要夸上一句:“好吃极了!……阿姐也快尝尝?”   三人终是将迟来的午膳用进肚里,腹中充实,思路也就变得格外清晰。   顾南枝忽的想到密室与凶手之间定有关联,但脑海中总似蒙着一层宣纸,明明隔得很近,却依旧看不真切。   郁离见她吃着吃着咬住筷尖不动,于是一同停箸,只道:“阿枝,我问,你答,可好?”   “……嗯。”顾南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下意识应了一声。   “杀害周翰的凶手,即是偏房密室的始作俑者,是也不是?”   “不错……”   “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将戕杀朝中重臣的罪名诬赖于顾将军,是也不是?”   “……是哇。”   “死者周翰也有奸计,若他没死,他本意将那难以启齿的污名扣在顾将军头上,是也不是?”   顾南枝缓缓抬眸,眼神逐渐由混沌转向清明。   “只有……”   “只有知道周翰计谋之人,方能顺势借力,布置出密室看似杀人、实则陷害的第二层计划!”顾南枝难掩激动之情,狠拍了一下木桌泄愤。   “砰!!”桌面猛得一震,瓷响叮当。   “……”无辜吃面的宋柏受到牵连,坚硬碗边磕在牙上,温热面汤溅了一头一脸。   还好此时已过饭点,二楼再无其他宾客,郁离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宋柏的机会,毫无形象地笑得拍桌,宋柏脸上涨红,恨恨瞪着他不说话,同时默默承受顾南枝在自己脸上胡乱擦拭。   “阿枝真聪明,吃顿面的功夫,就想通了最要紧的关节。”待三人离开面馆,郁离不吝溢美之词,将顾南枝夸了又夸。   虽有郁离从旁牵引着提醒,但这还是顾南枝第一次在这些逻辑来、逻辑去的弯弯绕中占据上风,无论如何也不想假意谦虚,得意就是得意,若有尾巴,恐怕已经翘上天了!   嬉笑过后,顾南枝再接再厉,一语道破:“现已可以将周文滨排除凶手之列,杀害周翰的真凶……不是管家何三,就是小妾媚儿!”   郁离满意地点头称是,宋柏抱着两截断闩跟在旁边,不甘被忽视,问道:“那现在去哪?”   “京兆府!”   “京兆府。”   二人几乎同时说出这三字,对视过后皆是畅快地笑,对彼此心中所想一目了然。 第42章 验尸异相   “京兆府?”宋柏津津鼻子,不满他二人当着自己一副心意相通的模样,当即叫嚷出声:“想让我不务正业?我可不干!我来上京是为精进医术而来,才不做那些仵作的下等活计!”   郁离靠近宋柏,松松挨着他。   顾南枝从另一侧贴过来,柔缓了声调好言相劝:“好阿柏,辛苦帮帮阿姐,”又附在他耳边小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京兆府的仵作有所隐瞒,阿姐和伯父就要蹲大牢啦!”   宋柏满脸不情愿,但还是拽了拽背带,将斜跨的药箱拉至身前。   “那好吧,看在阿姐的面子上……”   “就知道阿柏最好啦!”   “口不对心,你看你出门都带着药箱,明明就是乐在其中!”   “干你何事!”   “走!不理他!大尾巴狐狸坏得很!”   就这样,两人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动宋柏,三位年轻人踌躇志满,亲亲热热挨在一起,向京兆府行去。   疑犯供词、现场证据均已查明,只剩周翰尸身有待商榷,正如顾南枝所说,刘鸿成一向与周翰交好,保不齐真会授意京兆府仵作趁机弄虚作假,不得不防!   -   气派恢弘的京兆府大门显现眼前,得知郡主携寒青君驾到,京兆尹刘鸿成亲自迎出门来。   “哎哟哟,得郡主、寒青君大驾,敝府蓬荜生辉!”刘鸿成一脸谄笑,缩敛着肩膀走到跟前,“不知郡主为何而来?可是案情有所进展?如需配合,下官定然无条件服从!”   “刘大人无须多礼,”顾南枝也不跟他废话,提步就往后堂走,“我不是来找你的,指个衙差带路停尸房即可,您……公务繁忙,还请自便!”   “哎哟瞧您说的!”刘鸿成哪敢如言照做,自觉前方带路,边走边道:“郡主用得着,乃是下官三生有幸,怎敢推辞给那些粗手粗脚的奴才呢!”   宋柏最是不屑所谓大人的巧辞嘴脸,圆溜溜的眼珠一翻,没多睬刘鸿成一眼,将后者溜须“年少有为”之言晾在空气中,脸皮厚度修炼大成的刘大人也不尴尬,自个儿转移话题奉承郁离去了。   “经年未见,寒青君风采依旧啊!”   郁离对其礼貌一笑,刘鸿成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您哪位?”   刘鸿成哑然,老脸通红,终是见识到此三人油盐不进,想讨好他们?不过是自讨没趣。   这不是活该!寒青君消失近两年,刘鸿成是新任的京兆尹,这句习惯性的恭维,无异于把脸伸到人手上,机会难得,郁离岂有不打的道理?   气氛凝滞,顾南枝与宋柏对视一眼,抿着嘴憋笑,郁离面上也始终挂着笑,只有四处碰壁的刘大人脸色不佳,尴尬地再不敢张口,只顾着闷头带路。   穿过京兆府后堂,来到偏僻阴森的停尸房。   “就是此处。”刘鸿成捏着鼻子停了脚步,站在两丈开外飞快一指,“周大人尸身便停在此处。”   “有劳刘大人带路,”顾南枝觑他神色异样,故意掐着软肋说道:“停尸重地,为防我等破坏证物,刘大人何不与本郡主同进旁观?”   “不不不不——”刘鸿成惊慌摆手,察觉仪态有失,连忙找补道:“嘿嘿,郡主、寒青君皆是当世良才,圣命在身,下官自当万分信任……您,您自请便,下官等在屋外即可,有什么需要随时传唤即可……”话音愈说愈低,面色赧然好似染成酱赤的苦瓜。   “京兆尹不就是管辖京城的县令?”宋柏对他更是不齿,“我看也不过如此,尸体都不敢看,如何明察断案?”   “是,是……小少爷教训的是……”刘鸿成闻言更加窘迫,可当着顾南枝和郁离,尽管观宋柏衣着普通,也不敢还嘴怠慢,仍是低头瑟缩一旁,又像是遭了惊吓的落汤鹌鹑。   揶揄刘鸿成期间,三人也没白白浪费时间,停尸房尸臭阵阵,宋柏工具齐全,将遮掩口鼻的面巾分发下去,待穿戴完毕,一同进了停尸房。   见停尸房大门洞开,刘鸿成怕沾染晦气,又往外挪了几步,正巧身边站着值守的衙役,对其耳语吩咐,让他二人去停尸房那边近处候着,一来侍立以备郡主查案不时之需,二来……防备他们三人在尸身上动手脚。   再看这边,顾南枝注意到有衙役朝这边过来,于是故意将门大开,倒让门外几个衙役、远处一直留意此处的刘鸿成不好意思起来。   此时郁离已寻到停放周翰尸身的床板位,宋柏熟练地戴上轻薄护手,缓缓掀开白布——   “这群憨头!”宋柏忍不住骂道:“光脱衣服能看出来锤子?!”   郁离皱眉,目光落在白布褪了一半的尸身上,死去的周翰上身赤膊,左胸赫然一个极深的血洞,没有丝毫解剖痕迹,足见这京兆府治案竟草率至此。   顾南枝也想探头过来围看,宋柏连连阻止,慌道:“……开膛破肚血腥至极,我多年沉浸此道方才无碍,阿姐和郁哥儿还是候在一旁稍等片刻……”   听人劝吃饱饭,顾南枝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应声拉开些距离。   “等等,”郁离眼尖瞅见旁边托盘,从中捡起一支匕首递向宋柏,道:“想必这便是插在胸口的凶器,先验验这个。”   “喂!过分了吧,”宋柏奇道:“我验尸已是勉强,还让我验这冷铁死物?你当我还能兼任鉴定师不成?”   郁离笑笑,惜字如金似的仅吐出一字:“毒。”   三人当初分别前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宋柏福至心灵深深望他一眼,接过匕首细细端详:与寻常市面所见匕首并无不同,只是匕柄纹样独特,只道甚是少见。   既有前车之鉴,一番精妙操作之后,宋柏脸色阴沉地放下匕首,低低说道:“与那夜行刺郁哥儿的银针,淬的是同一种毒,确是透心毒无误。”   “什么?!”顾南枝脑内灵光一闪,登时扑到尸身跟前,试图将头颅掰向一边查看,可尸体已然僵硬,一拨不动,她便直接蹲下身子,让视线与尸体持平,立刻惊声道:“怎会这样?!”   在周翰脖颈左侧,极隐蔽地藏着一点细小针孔!!!   “这…这是为何……”顾南枝溺在震惊中一阵失语,竟短暂失去了冷静分析的能力!   郁离也是吃惊不已,但终是先于顾南枝镇定下来,也不管什么独立断案的约定了,直言道:“凶手心思歹毒缜密,真是令人发指。”   趁郁离将顾南枝带到空处探讨,宋柏也不闲着,三下五除二剖尸检查起来。   “此话怎讲?”顾南枝震撼不已,站稳后忙不迭追问出声。   “若不出意外,周翰定是身中透心毒而亡无误,”郁离垂眸解释,“透心毒世间罕见,仵作查出周翰死于毒的可能性极小,但凶手连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放过……”   “我明白了!”顾南枝顺话接道:“将匕首刀锋淬毒,就算京兆府有奇人,经验尸查出周翰真实死因,也可将其推说是匕首涂毒!凶手矛头仍是指向我爹!”   “正是。”   一语毕,两人一瞬静默下来,明显的凉意顺着顾南枝尾椎骨而上,蔓延至整条脊骨,伴着停尸房内血气浮动,冷汗浸透了小郡主后背衣衫。   不消片刻,有宋柏神医圣手从旁辅助,很快便印证了周翰的真正死因并非刘鸿成报告的“中刀伤而失血过多”,却是鲜有人知的透心奇毒麻痹心脏。   验尸结果一出,三人脸色皆是阴郁,而后离开京兆府回到顾家府宅。   虽有顾南枝、寒青君奉命查案是为破例,但顾府其余人均同周府一样被人看守着禁足,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三人心中憋闷,更不愿待在室内,回房净身后又重新围坐在花园亭中。   几名丫鬟送来饭食,不做半分停留即离开小亭,亭外仍远远守着不少衙役。   日渐西沉,府上张灯,又是夏季夜暖,伴冬在离去前贴心地在亭台角落洒了些驱虫避蛇的药粉,此便再没有外物能干扰三人思绪。   “有没有一种可能……”顾南枝率先出声,持筷戳弄着碗中米饭,“杀害周翰的真凶,便是当夜杀手四人中的其中一人?”   “我也这么觉得!已然这般明显,明日即可结案!”宋柏附议。   “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郁离沉吟,“但我还是觉得……”   “还觉得什么啊!”宋柏打断他,着急说出自己猜想:“那晚四人皆是男子,咱们不是有目共睹?之前听你们说,已查出此案凶手不是管家就是小妾,这不摆明着就是管家了?”   顾南枝点头称是,这一论据无懈可击,到现在,这桩牵涉甚广的密室血案,似乎终于成了定局。   “就这么定了!”顾南枝等不及郁离思考结果,一锤定音道:“今夜天色已晚不宜兴师动众,明日一早召集众人,与那管家何三当面对质!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郁离听后仍是不言,眉间浅浅蹙起沟壑。 第43章 暗香浮动   “那这个呢,你怎么解释密室之迷?”   郁离稍稍偏头,下巴一抬示意顾南枝往边上看。   他本不忍在顾南枝满心喜悦时泼她冷水,可小郡主根本没有提这茬事的意思,似是真的将这一重要谜团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顾南枝还在与宋柏大侃此案细节,闻言宛若石化,伸远的筷头顿时停在空中——糟……差点就忘了它了……   从案发现场离开至今,备受冷落的折断门闩一长一短两截,正静静立在角落,随时等待这位“迷糊”郡主前来探查密室手法的真相。   “我……没忘啊!”顾南枝心虚不敢看他,佯装云淡风轻去夹菜,“饭后破开看看不就成了!”   “嗤。”   “你再笑!”   “好好,不笑不笑。”话虽如此,可郁离嘴角还是漾着弧度,顾南枝看了不爽,又找不到借口发作,时不时瞪他一眼结束了晚膳。   很快,丫鬟再次上前,手麻脚利收走杯碟盘碗,又听令取来柴刀一柄。   顾南枝也不含糊,就着亭中石桌,举起柴刀。   “……真的要砍?”顾南枝下劈的手突然停滞,犹豫道:“要是空无一物,岂不是破坏了重要物证……”   郁离带着宋柏退到稍远处站着,轻松安慰道:“你且看较短一端末处。”   顾南枝照做,摆弄到郁离所说位置端详。   “什么都……”   “仔细看。”   听着郁离口吻笃定,顾南枝依言凝神望去,摒弃浮躁,放下柴刀,覆上指腹,细细体味个中奥秘。   顾南枝常年练枪,双手不似泛常淑女柔嫩,然则胜在白皙有韧劲,留神之下对指尖触感格外敏感。   ——周家是为京城大户,府上吃穿用度皆属上乘,就算小小门闩也得是做工精细,可顾南枝却发现,此断闩末端较之其余部位粗糙不已,仿佛…仿佛重新加工过一样!   思及此处顾南枝再无顾虑,三下五除二将两截断闩寸寸破开,果不其然,长端一截皆是木质,而那格外沉重的短端却有惊人发现——   门闩不薄,末端内里被人以巧技雕挖出一个方洞,严丝合缝楔进一枚黑色之物,外侧再用相同材质的木屑填平压实,最后刷以新漆封层,如此操作下来,特殊定制而成的门闩在不察之下便与普通无二。   顾南枝手托那物,触感冰凉,沉甸甸地坠在手心,好奇道:“这是什么?似铁非铁,光滑不似寻常金属。”   “若不出我所料……此乃磁石。”郁离从顾南枝手中取走黑石,温热指尖不经意划过小郡主手心而不自知,仍是颠来倒去地翻看那物件。   顾南枝手掌倏地缩进袖中,脸颊微微发烫,强装认真听他分析。   “瓷石?”宋柏也凑过来,“玄色瓷片做工扎实沉淀,藏在门闩里……作何用处?总不至于是用来压风挡雨……”   “非也,非也,”郁离晃晃食指否认,“此磁非彼瓷,古书有云,塞外有国多山,山中富矿,国人善冶,现奇矿炼奇石,命名磁石,此石特性曰磁性……”   “什么啰里吧嗦的!”宋柏不喜咬文嚼字,没好气直言:“赶紧说这磁石奇在哪里!”   “吸附金属铁器,若遇另块磁石,吸附能力更强。”   “还有这等事?”顾南枝讶道,“我长在京中,十余年来对此物闻所未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郁离捏捏磁石,余光瞄到远处站着的衙役,朝他招呼:“衙差小哥,我朝上抛石,你配合我向其抽刀劈砍。”   衙差抱拳致意,拔出身侧挎刀,双脚分立,蓄势待发。   夏季夜短,饭后临近巳时,天也尚未黑透,绀蓝穹顶泻出微光,辅以灯笼数盏,顾府后花园中一片透亮,宋柏挨着顾南枝走至亭台边上,稍显紧张地看着郁离与衙差二人。   只见郁离随手一丢,黑色磁石速度不快,以和缓抛物线路径脱手而出,待升至高点又加速着向下落去。   衙差得寒青君号令不敢怠慢,眼瞅着磁石滑至眼前,不假思索挥刀便劈——只听“当”的一声震响,将那衙差吓得刀柄脱手,“咣当”一声摔坠地上。   郁离走近,拾起刀折返,亮给顾南枝看。   原来,衙差失刀,并非是砍中硬物震得虎口发麻,而是刀还未触及,磁石便自动吸附,一刀挥空又制造脆响,没注意骇人一跳罢了。   顾南枝若有所思地从刃上取下磁石,两者相互吸引,需得用些力气才能分开,密室诡计在脑海中渐渐明晰起来……   “周府管家何三就是当时京郊的杀手之一,”顾南枝条分缕析道,“身怀吹针绝技,怀有西域奇毒,藏身在兵部尚书府中,因情起意谋杀周翰,我想昨夜情形应是这样……”   “先是在数日前无意听得周翰欲用媚儿清白毁誉我爹,何三情急之下想出密室嫁祸手法,管家身份提供便利,他对周翰近况及府上情形全都了如指掌!”   “于是趁宴中周翰与我爹聚于一室之时,避开众人去仓房点火,回到偏房趴窗外看到我爹饮下迷酒晕倒,在周翰去寻媚儿以前,使用吹针将其毒杀,再将匕首当胸插上,此时尸体尚处温热,仍有血液迸出与刀杀无异。”   宋柏虽不懂却听得认真,不时颔首应和;郁离也不发一言,只是目光沉沉。   “最后,何三不想媚儿受到牵连,砸碎酒壶酒盏,企图隐瞒周翰行动中与媚儿有关的部分,制造密室离开现场,再回到宴厅假托如厕耽搁。至此,便完整上演了一出密室嫁祸的好戏,试图将自己与媚儿摘得干干净净!”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顾南枝对自己的推理很是满意,“迟则生变,明日一早便号召众人周府集合,洗清我爹的不白冤屈!”   “太好啦阿姐!”宋柏替她高兴,“又解决一桩案子,阿姐真厉害!”   郁离默然,没有不赞成的理由。   -   距离周翰身死,已然过去一天两夜。   这天一早,阴沉无风,层层灰云压在上京半空,直教人心闷透不过气来,期待好雨一场涤荡夏季热气。   周府大门洞开,入者无不是京中贵胄,当夜参加过夏至宴的宾客如邀前来,还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皆为周翰死在自家房中一案而来。   距离约定时间还早,有来得早的,汇在偏房附近空厅中等待,个个翘首期盼,张望着寻找一女子的身影——此案由清和郡主主理,三日之期尚未过半,小郡主便大张旗鼓地唤人前来,想必已将凶手查出,令人啧啧称奇。   而此时,浑然不觉成为京城焦点的顾南枝,正闲适地往偏厅这边走着,身后跟着郁离、宋柏,三人因案情进展顺利而心爽神怡,趁着时辰未到,竟就着周府的花园漫逛起来。   小郡主还在与宋柏逗趣,颇有些托大地承诺,定会让那些所谓上人、大人全都对她刮目相看,以后再提起她,没准不再是大将军顾渊之女,而是“神断顾南枝”了呢!   郁离被她娇憨神态逗笑,眉舒目展,眸光盛着一湾深情,尽数落在少女侧影,只可惜无人注意,更是无人知晓。   正当顾南枝借着杂谈梳理即将开展的长篇大论,信步走过花园尽头一角,今日天气闷热无风,花香草息全都氤氲在低处,经过时扑了满鼻满心的芬芳馥郁。   !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顾南枝一下停了脚步,宋柏只觉身旁阿姐身形僵硬,转头去看时,却只看到少女冲进花园深处的轻盈背影。   “阿姐!你做什么?”宋柏惊疑不定地目送顾南枝钻进花丛,“夏季草稞蚊虫多得很!别走深了!”   “知道了!”   嘴上说着,顾南枝动作不停,将花丛种着的植物扒拉着闻了个遍,不过都是些寻常品类,气味也并无不同。   “奇怪……难道是我多虑了?”顾南枝挑了一块空地站着,拍拍身上尘土,拨开花枝欲从原路返回。   “阿枝,”郁离突然出声提醒,“身后,树后面还有一丛。”   顾南枝循迹找了过去,果然按郁离所说发现了一小片蓝花,俯身仔细辨认着嗅闻,忽而眼神一亮,喊道:“就是这个香味!哎,你!这是谁种的花?”   另边刚好走来一名丫鬟,行礼对答:“回郡主的话,奴婢也不知此花种类,二夫人没说,别看它长得不起眼,还怪好闻的!”   “二夫人?这花是她栽在这的?”   “正是,二夫人十分宝贝这些蓝色小花,时常采集花瓣晒干,制成香囊配在身上,一举一动飘香十里嘞!”   “我知道了……诶…”顾南枝转身即回,在路过一丛较大花枝时,男人的大手凭空出现在面前。   “走吧阿枝,”郁离一手挡开枝丫,一手递向瞠目讶然的小郡主,“她是来催你去偏厅的,许是人都到齐了。”   远处一脸纠结的丫鬟不住点头。   “……那,那走呗,”顾南枝状似无意搭上郁离的手,可颊边带粉早就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不必担心我,已是准备万全。”   触指温柔,花香围拢,两人心底皆软,缓缓似有花蜜流动。   郁离一扶即撤,顾南枝顺利回到原路,宋柏上前,帮着挑拣粘在身上的草梗叶片,不经意附在顾南枝耳边说了句什么。   眸光闪动,顾南枝闭目缓神片刻,喟叹着道出一句:“……好险。”   待再睁眼,英姿飒爽的小郡主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清明。 第44章 当堂指出   “诸位大人久等了!”   一道清冽女声激越而起,循声望去,风风火火的赤色倩影从门而入,众人皆是眼前一亮——来人身姿灵动轻巧,海棠红缀金边儿的斜领交襟褙子,下罩玄色宽松绫袴,正是近日风头正盛的清和郡主。   一众臣民纷纷起身,顾南枝又道:“事不宜迟,有劳御史掌记,臣女这便将此案原委从实道来。”   人群中有两人应声入座,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将狼毫蘸墨,悬笔尖于纸上,只待将这离奇一案笔录入册,以供回禀圣听。   饶是在场诸众多为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经这一遭也都稍显紧张,四下环顾皆是正色,专而注之向年轻的郡主投以注目礼。   宋柏同郁离一道在角落侍立,揣着手碰碰他,耳语道:“哎,不都管你叫寒什么君嘛,你怎么不上去跟阿姐一起啊?”   “浮名耳,不足挂齿,”郁离笑笑,低声道:“她一人足矣。”   正如郁离所深信的,顾南枝就算对立众臣也毫不怯场,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眉眼间自信满溢,莫名给人安心可靠之感。   “前日五月廿三,是夜,兵部尚书周翰于自家府上大办夏至宴,酒至半酣,约家父顾渊偏房密会,适逢仓房走水,宾客皆惊,发觉此二人久去未归,遍寻至上锁偏房,叫门不应,破门后惊现周大人尸身,而家父昏迷将醒,被视为杀人凶手。”   顾南枝简单交代前言,停顿片刻,等待仍有不明者的问询。   “老臣敢问郡主,”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捻须而出,“既为密室,如何笃信顾将军不是真凶?”   “原因无他,只因家父全程晕厥,根本没有作案能力,所谓密室不过是歹人蓄意谋之。”   老人摇首,缓缓道:“一面之词不足服众,郡主可否据实己证?”   “杯盏碎,酒液倾覆在地,小虫食之即死,可证酒水掺药不假;”有人质疑实属意料之内,顾南枝从容应道:“尸身上匕首当胸贯穿心脏,可那刀锋却淬了剧毒,试问家父堂堂一员武将,若真想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何需在凶器涂毒?岂不是多此一举?”   “上述所言,现场留痕、京兆府案册皆可证,诸位仍若有疑,是亲去查看,还是派遣亲信,悉请尊便。”顾南枝态度恭谨,答疑时不卑不亢,在场众人心生好感,听得她言辞有理有据,一齐山呼“郡主深明大义,我等心悦诚服”。   顾南枝满意点头,接着道:“既然凶手并非家父,那么当夜参宴宾客,及周府的家眷仆从,就都背上杀人嫌疑了。”   此言一出,果然引起片刻哗然,登时传来不少人言公议之声。   不等有人抗议,顾南枝主动点明凶手身份:“诸位大人莫怪,这么说也只是确保严谨,别忘了发现密室之时尚有火情在前,若非周府中人,外来宾客一可相互自证,二不熟悉地形布局,要想在短时间内完成放火杀人之举,难度无异登天。”   众人之中夜宴在场的大臣放下心来,一瘦削男子跨步站出,猜测道:“郡主此言,可是意味这凶手乃是周府家贼?”   “不错,”顾南枝一转身,朝着门外拍手两声,扬声道:“将那三人带进来!”   众人望去,三张熟面孔依次入内,分别是周翰的亲侄儿周文滨、妾室媚儿,以及周府管家何三,这三人踏进厅中便直直跪下,表情是一水儿的懵然无措。   “……老底儿都掀给你看了,说好的不声张……”   郁离轻咳两声,周文滨偏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示警带怒的桃花眼,被吓得瞬间噤声,再不敢偷言嘟囔。   “普通丫鬟小厮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动机,因而此案真凶只可能在这三人当中!”顾南枝伸手一一指过三名嫌犯。   “冤枉啊郡主!小的没杀人!”何三当即告饶出声,神色惶恐不住磕头。   “啊呀,骇死我啦!”媚儿蹙眉捧心,两行清泪倏地滴落,“奴…奴一介女流…怎可害老爷性命……”   只有周文滨面露赧然,跪立原地不动,定定地望着顾南枝看,眼神中饱含央求之意。   “咳,”顾南枝有所察觉,故意掠过周文滨灼灼目光,面向众臣道:“先说嫌疑最小的周文滨……”   “定是周文滨!”一人站出指责,“周大人死了,两个子女又都成家,这万贯家财可不都落于他一人头上!”   “对!”   “是他!谋财害命!把他抓起来!”   人群找到宣泄的口子,逮住周文滨一个劲儿地起哄。   周文滨的辩白陷在沸腾而起的哄吵声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顾南枝静静抱臂,她虽贵为郡主,但在面对朝中重臣时也不敢妄自尊大——更何况现下来了一群——不能强硬镇压,于是便沉默地等着人群平息,几个年岁稍长的老臣最先反应过来,帮着稳定厅堂纪律,这才渐渐重归宁谧。   “说完了?”顾南枝不急也不恼,状若无事般说道:“那我继续。”   闹得最凶的几个互相看看,干笑着退回座位。   “周文滨不是凶手,他有不在场证明。”   本可以用更委婉的措辞,可顾南枝偏要锉一锉他们的威风,那几人立时面皮发烧,如同被打脸一样火辣辣地刺痛。   “如何证明?”一人不死心,不等顾南枝下文,急急出言诘问。   “本郡主亲查可证。”   “有何证据?”   “所言即所证,”顾南枝一掀眼皮,眼神如刀向那人看去,“这位大人,带头闹哄是你,打断论证还是你,皇上命我断案彻查此事,你几次三番作梗,仅针对我顾家还自罢了,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对天家不满——”   “不敢不敢!万死不敢对天家不敬!”那人面露惧色,不停赔礼,“下官情急失礼,郡主宽宏大量,还望恕罪。”   众人皆静默,气氛凝滞,无人再敢多舌。   “经何三、媚儿口供,”顾南枝自是泰然处之,继续道:“我推断,此案因两重计划而起,凶手黄雀在后,将那蒙在鼓里的周大人残忍杀害。”   “此话怎讲?还请郡主明示!”   何三、媚儿闻言均垂首,阴影下罩,表情晦暗不明。   “前些日子,周大人因与家父在朝堂多有不和,暗生怨恨,欲行诡事污人声誉,”顾南枝收敛眸意,目光落于地上二人,道:“何三,可有此事?”   被点到姓名的总管浑身一抖,嗫嚅说道:“…有,有!……老爷…啊不,周大人,他举办夏至宴,就是为了设下圈套,在偏房用二夫人媚儿的清白侮辱顾将军!”   顾南枝不顾满座惊呼,顺话说道:“周翰请来子夜歌舫助兴,趁歌舞吸引宾客注意,将家父邀至偏房叙事,哄他喝下掺了迷药的酒水……再之后的意图实是龌龊至极到难以启齿,请诸大人自行联想。”   厅中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众人学乖,哄声也就一阵,很快静下来等待后文。   “此乃第一重计划,时间、地点均由周翰亲定,正是这一点,让凶手有机可乘,借势执行第二重密室杀人计划!”审视的目光依次扫过何三、媚儿,顾南枝振声道:“可怜周大人毫不知情,懵然沦为真凶一箭双雕的垫脚石!”   “可是郡主……您也说那偏房是间密室,门窗皆锁,若真于屋内行凶,究竟该如何脱逃?”   “呵,凶手住在府上,要想在门闩上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顾南枝偏头唤道:“来人!”   一小厮手托托盘,上面盛着断闩残骸与那奇特磁石。   “这根特制门闩就是制造密室的关键,”顾南枝一手一样拿将起来,展示给众人看,“此为磁石,可吸附金属,在门闩外端凿挖出大小适宜的方孔,将这磁石楔嵌其中,再木屑封顶、刷以新漆,便可。”   “……可具体…合该如何操作?”   一个眼神郁离心领神会,递上事先准备的窄细铁条。   “很简单,诸位大人请看。”顾南枝接过铁条,走出厅外,阖门站在门后。   众人情不自禁围拢近前,面面相觑,不知郡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顾南枝先将铁条穿过一侧门闩限木的孔洞,调整位置使其不至于滑落,而后缓缓合拢门扉,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板之后,众人望去便也只见一团隐隐绰绰的影子。   交头接耳声渐起,众人茫然不消片刻,门上铁条居然凭空而动!   众目睽睽之下!明明左右无人接触!插在门上的铁条,竟开始慢慢挪动起来!   “这!”“何等的妖异之相!难道有鬼?”“啊!”   “诸位别急,”郁离挺身而出,和缓群情道:“且看接下来的动作。”   众人听后心绪稍稳,定睛细瞧,那铁条目的明确,不断调整位置,直到从另一侧限木孔隙中穿出!   门从外被猛推两下,铁条充当门闩,将门扉死死截住,这时才传来顾南枝略带得意的声音:“凶手之法便是将这铁条换作磁石门闩,如此一来,密室之谜不攻自破!”   群臣瞠目讶然,两种情感交织着油然而生:一为对郡主肃然起敬,二则不禁好奇凶手的真实身份。   房门重启,众人再看顾南枝时眼神已然微变,均得是心生敬仰、目露精光,有人再也忍耐不住,冲口问道:“郡主,可急死卑职了,杀害周大人、制造密室,甚至还嫁祸顾将军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何许人?”   全场目光加身,顾南枝不慌不忙,绕过下跪三人重回大厅中央,一个利落转身正对这三人,右手作剑指状直直探向其中之一,厉声呵道:“虽不知你到底受何人指使,但数罪加身已是难辞其咎!如今被我当堂指出,你,认是不认?!”   令顾南枝微微心惊的是,一番严词质问并没将那人吓破胆,反而对上一双缓缓抬眸、平静如水的瞳目。 第45章 案犯身死   “郡主冤枉!”   媚儿被面前的手指吓得花容失色,跪立不稳向侧坐倒,一手撑地,一手以帕拭泪,呜呜咽咽止不住地啼:“老爷待奴不薄,奴又是女子弱质,怎…怎能……”   顾南枝根本不给她哭诉辩驳的机会,斩钉截铁打断道:“你在暗中执行第二重计划,假周大人之手达成目的,打得一副好算盘!只可惜你惹错了人,上京顾家,岂容你一介外邦女在此搅弄风云?”   “说!”顾南枝柳眉倒竖,怫然怒视,诘道:“是谁指使于你?”   美妾哭声更甚,绢帕打湿大半,似有哭不尽的情殇与委屈。   “郡主大人!!望您明察!”何三一咬后槽牙,膝行两步拜倒在顾南枝脚边,“二夫人她久病初愈……”   “放肆!”一旁很快有人替顾南枝出声呵止,“你算什么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来啊,掌嘴!”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哄哄闹闹的人声议论、娇泣不停的哀哀哭鸣、张牙舞爪的亲信打手跺出隆隆足音、何三又惊又俱以头抢地钝声咚咚……各色声响混杂一起,直吵得小郡主一个脑袋两个大,眼见着事情即将脱离掌控。   顾南枝无措后撤半步,她自知郡主身份实不一定镇得住这些自恃高位的大人物,可真当形势难以稳固,还是感到一阵目眩茫然——宦海浪险,哪里是她个有名无权的郡主安能停风捉浪的?   “夏郎中,”迎着顾南枝下意识的求助目光,郁离决然踏步上堂,振声道:“贵部好大的架子,已有郡主领旨查案,还须劳动你在此越俎代庖?”   夏良吉是为刑部郎中,六部官阶中最低等的干事,许是见惯了本部审案办案,又急于在这种场合挣面子,这才在无意中搅扰时局而不自知。   四下还是不静,郁离忍无可忍,终是一声断喝:“恬不知耻!!”   气随丹田,振聋发聩,连顾南枝、宋柏都被吓得一抖,遑论其他人就更是瑟瑟。   一时间,哭的闹的、行的动的全都如同下了定身符,厅上众人有一算一皆是呆立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室内静若闻针。   “郡主有圣旨在手如同君临,皇上面前,诸位也敢这般肆意?”郁离怒极反笑,面上阴晴不定令人胆寒,“丑话先行,再有不请自言者,莫怪在下不给诸位留脸面。”   语毕,森冷含愠的目光扫视一众,被看到的无不低头默然,跟着移步出座,跪拜叩首山呼:“寒青君所言极是,望郡主宽恕我等倨礼之罪——”   顾南枝鲜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半晌无言,空气冷凝几欲成冰,心道多亏了郁离“寒青君”的身份,不然还真镇压不住这帮老奸巨猾……   “咳咳,”顾南枝硬着头皮出声,“呃……诸位快快请起,这个第二重计划……”   衣衫擦地簌簌,众人归位,再不敢制造响动,均得默然静听,堂下三名疑犯也都跪得规矩,无一不垂首候审。   “周府侧室媚儿,原是外邦人士,惯常使用吹针杀招和透心异毒,这是前提。”说回案情,顾南枝转眼进入状态,正色严词道:“听闻周大人第一重计划,借机谋下此二重计,便是当家父昏迷、被周大人唤入房中时,趁周大人不备吹针杀之!”   郁离再次抱臂退至一旁,满身戾气褪去,面上重又挂了欣然的笑。   宋柏颇为惊悚地觑他一眼,不动声色搓了搓胳膊上暗暗冒出的鸡皮疙瘩,心里骂他一句:狐假虎威!还不是借阿姐的光,才能在人前大出风头!   “为逃脱杀人罪名,媚儿将主意打到一旁昏晕的家父身上,脱下他外袍穿在己身,以匕首刺于周大人尸身,再将染血外袍穿回家父,掷碎杯盏,最后以上述之法营造密室,离开偏房溜之大吉。”   “媚儿,我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顾南枝目亮如炬,直盯着媚儿瞧去。   “呵~”媚儿轻笑,不紧不慢抬手擦干脸上泪痕,悠然昂首与顾南枝对视,端的是无比风轻云淡,幽幽开口:“郡主此言,可有凭证?就算您贵为郡主、奴低贱为婢,空口白牙的,也不好污人清白不是?”   “还想抵赖,那我帮你回忆回忆,”顾南枝摇头叹道,“周府自案发以来封锁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更不用说销毁证据?你在隔门操纵磁石门闩时的另一块磁石、杀人所用针筒毒针,以及透心毒药,准都被你藏于房中,让人一搜便知!如此,你可认罪?”   媚儿欲答,顾南枝只觉神识空前明晰,脱口而出:“还有迷药?…说不定……就连第一重计划也是由你献计,家父武功高强,世上少有能致其意识全失的迷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周文滨、何三都不自觉往远离媚儿的方向挪了一挪,仿佛同跪一处的不再是娇娇美人,而是什么成精的蛇蝎。   巧目顾盼,美眸流转,媚儿倏地又笑,竟有着冰雪初融的光霁。   “郡主慧心巧思、颖异过人,奴自诩万全之策,竟被推理得分毫不差。”   “这么说你承认了?”顾南枝面上不显,心头自是一轻,又道:“我不相信这么大的局只你一人完成,想必是有人从旁指使,你若如实招来,定能从轻……”   话没说完,一直浅笑聆听的媚儿,突然直挺挺栽倒在地!只抽搐似的一挣,便再也不动了。   “这!这妖女又在使诈?”“房上!房上有人!”   顾南枝一惊,急急仰头望去,却只看到黑影转瞬即逝,徒留屋顶一方被掀开的寸瓦!   “追!”顾南枝一声令下,门外衙役应声而动。   郁离皱眉,几步上前去探媚儿鼻息,道:“她死了。”   “什么!”   顾南枝扑到跟前,扶起媚儿尸身,郁离默契十足托起头颅,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媚儿白皙脖颈之上赫然立着一根银针!   又是吹针!?   “怎会这样……”顾南枝松开尸身,呆呆坐在地上,“她这是……被人灭口?”   “看来此女背后……还潜藏着更深的秘密,”郁离凑近低语,“阿枝,冷静,先结案,此事容后再议,大人们都等着呢。”   顾南枝定了定神,起身宣布:“案犯媚儿身死,此案已结!”   闹得沸沸扬扬的周府凶案竟落了个这样的结局,众人在惶恐唏嘘中作鸟兽散。   周文滨、何三更是被吓得面无人色,瘫在地上抖如筛糠,生怕发生在媚儿身上的祸事同样取了自个儿小命。   “你们也下去吧,”顾南枝有气无力地打发他们离去,“杀手冲着媚儿而来,你们回房不会有事。”   他二人不敢多嘴,屁滚尿流地退下了。   此案虽破,可顾南枝心中没有半分喜悦,更多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情。   顾南枝、郁离滞留周府善后,宋柏自然跟随在侧。   随后,媚儿房中的确搜到顾南枝方才所说物什,坐实此女真凶之名,可她却再没第二条命抵罪了。   “确是透心毒无误。”宋柏这一套验毒流程已是驾轻就熟,开箱即证,将那枚置媚儿于死地的银针妥帖收纳。   几人来到媚儿院中,看衙役们在房中进进出出,将那些凶器、血衣一一搜罗摆列。   “昨日来时总觉得哪里不对,”顾南枝闲闲站在一边,无意似的提起:“现下才终于明白是何故。”   “是为何故?”郁离顺话问道。   “太淡了,她房里没有半点香气,”顾南枝语调平缓地答,“豪门贵宅,又是宠姬美妾,不用些香料熏衣我是不信的。”   “定是在我们到来前特意驱过香,”顾南枝一偏头,将荡过来的马尾发梢拽在手中圈弄,道:“发案当夜,我闻到我爹衫上异香缠绕,且外袍衣带系法有别于我家常用‘玉扣结’,只可惜这些在当时不足为证,我就没说。”   郁离点点头,专神望着她。   “而后查察线索纷杂,我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刚刚在花园中又嗅出那股异香,加之阿柏提醒,得知此乃西域特产幽兰花独有的香味,这才想通了关节。”   “早些时候周夫人曾提过一嘴,媚儿本是异邦女,再联想这绝技、异毒、怪石、奇花,不难断出凶手身份……”郁离觑她仍是闷闷,语调一转,赞道:“阿枝心思缜密,竟能将风牛马不相及的信息串联起来,断案一道,真是大有精进呀!”   “啊是吗,”顾南枝恹恹,“你不早都知道。”   “哈,哈哈……”郁离自讨没趣,只得干笑两声遮掩过去。   “郡主,”一衙差抱拳埋首上前,“搜出若干证物,请郡主过目。”   “过去看看。”   算时间应是临近午间,可头顶上仍是坠着阴沉的稠云,天光不亮反暗,直教人更加气闷。   院中架了张条案,上面渐次放着些物件。   “阿姐!你看!”宋柏指着最左一侧的玄木细管,忙不迭提醒顾南枝。   “这便是凶器了,”因担心吹管沾毒,顾南枝没敢触碰,踱着步子向后看去,“再往后……装针的盒子、盛毒的罐子、领袖染血的裙衫…都在这了……诶?那是什么?”   最末处放着一团内翻卷起的衣物。   郁离撩袖去拆,打开一看,竟是一身男人衣物和假发套、假胡子!   顾南枝眼神连动,喃喃道出一句:“果然……这便说得通了,媚儿是那夜京郊刺客之一,乔装成男子淆乱视听…可她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你?”说着望向郁离,后者也是一副眉心深皱、苦思不解的模样。   “媚儿只是个有点‘锋利’的棋子——现在来看,也不过是枚弃子罢了,”郁离冷哼一声,“真正想杀我的,怕不是她背后的下棋之人。” 第46章 龙颜震怒   正当三人闲谈、气氛微凝之时,忽有一队人声由远及近。   “寒青君,皇上宣您觐见。”   领头的是位面善的内侍,鬓发皆白上了年岁,应是宫里的老人儿了。   “薛公公,”郁离假意露出难色,回道:“您看,这案子刚破……”   “皇上口谕,点名儿让您即刻入宫,”薛公公揖了又揖,告饶道:“案子的事儿您就别操心,还有郡主呢!您赶紧跟咱家走吧……”   说完,神秘兮兮走近两步,低声道:“龙颜震怒,催得紧,老奴现下要是一请您不动,明个儿以后,您可就再也见不到老奴了……”   顾南枝素来对皇宫没什么概念,只知事事顺着他们即可,也就不会劳神去记宫人长相,如今见得郁离脱口道出其名,心下顿生怪异之感——一介平民,怎会与宫里的公公如此熟稔?   宋柏见了直撇嘴,怎么也不愿承认郁哥儿的能耐要大过阿姐。   “唉——”郁离难得在外人面前流露真情,慨然长叹,无奈道:“草民遵旨就是,断不会让公公难做,只是请公公移步府外稍等片刻,我这还有几句话要与郡主交代清楚,您看……”   “好好好!”薛公公得了台阶就下,一甩拂尘忙道:“老奴这便不打扰了,就在周府正门那儿候着您,时间紧迫,还望寒青君见谅!”这才得空与一直看向这边的顾南枝见了一礼,而后匆匆离去。   顾南枝深吸口气,双手抱臂,微昂着头眯眼瞧他。   “阿柏你先回家去……我,我这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阿姐说……”郁离不敢看顾南枝狐疑的眼睛,只得先转头吩咐那个有点“碍眼”的毛头小子。   宋柏虽爱黏着他俩,却也看得出二人确实有话要说,狠瞪郁离一眼,又得了顾南枝肯定的眼神,这才收敛东西走远。   小院正中摆着几块怪石,原意是堆就假山造景,可当天公不作美,天上没有半丝阳光倾泻,石荫黢黑、树影对摇,倒显得萧暗阴森了。   正衬二人此时纠结的心境。   他们说话时,那些衙役也没闲着,收起证物打道回府,当下院中仅余小郡主与解释不清的倒霉蛋。   郁离背对顾南枝而立,风雨欲来,闷热气压压得人透不过气。   一直以来,有他从旁引导栽培,顾南枝见微知着的能力可以说是今非昔比,再不能像初次见面时那样随口糊弄过去……   顾南枝等得不耐,率先开口:“不是有话要说?那个什么薛公公还等着呢,要是实在没话就……”   “有!”   郁离一踩脚跟转过身来,郑而重之望进对方双眼,一步步走近顾南枝。   “有,有话直说呗……”见他神情严肃,顾南枝同样有些紧张。   只见郁离破釜沉舟般张了张口,随即肉眼可见地颓唐下去,仅蔫巴巴道出一句:“……我既承诺过不再瞒你,就不会再开口骗你,可……”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对吧?”顾南枝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滑稽的表情,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行了行了快去吧,可别误了官家大事。”   “阿枝……”郁离还是为难,不将实情轻易诉出,只因怀着许多考量——那股藏在暗处、欲行加害的神秘势力,若真累得小郡主牵涉其中,他人单力薄的,这次又不能胡乱揭过,到底该如何在乱流之中守她周全、护她全家安稳?   诚然,郁离将此次顾家飞来之横祸,也算在了自己头上。   看他眉宇深皱不似玩笑,顾南枝没由来地情绪一松。   “好啦,去吧!”顾南枝绕至郁离身后,轻轻推着他向前,唇边莞尔:“什么花魁、皇宫,等你想说时再说与我听,我…全然听信于你。”   心头颤震!   微不可查的暖流淌过心田,所行之处皆融融和煦,将整颗心脏烘得柔软绵顺。   郁离一下顿住脚步,顾南枝再推却不动,一双玉手没来得及从他背上收回,便是一阵目眩,落进男人结结实实的怀抱之中。   !!!   顾南枝下意识抓紧他衣摆。   两人之间距离一下变得密不透风,清新好闻的青竹气息直扑了顾南枝满面,只听头顶沉闷一声“等我”,郁离便松了怀抱径直拂袖而去,徒留顾南枝一人怔在原地。   ……搞什么啊…   顾南枝揉了揉兀自发热的脸颊,久久不能回神,本想回家,可脚步依旧踟蹰,仿佛周围空气中残留的那人体温仍圈着自己。   -   宫墙之上,黑云渐浓。   一顶不起眼的车轿沿小路送入偏门,此时寂而无风,天边隐有沉雷滚动。   其中坐着的,正是东朝煊赫的名士——寒青君郁离。   脚夫训练有素,二人抬轿行得又快又稳,不一会便将轿子停在一座偏殿门前。   “爷,到了。”   趁着路程,郁离收拾好仪容,将发冠拢得一丝不苟,衣裳也展整如新,看上去儒隽又风雅。   “嗯。”   长身玉立的男人掀开轿帘一角俯身而出,揣着手拾级而上。   四下静默无人,就连两个脚夫也须臾消失无影,气氛压抑得有些怕人。   “吱呀——”   门扉启缝,郁离闪身入内。   “喀哒。”   郁离背身推拢,门扉落定。   大殿空寂无光,只一人端坐高位,却看不清楚面容。   “草民郁离,叩见陛下。”郁离双手撩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半晌无声,郁离不敢起身,只将额头抵住冰冷地砖。   “许久不见,皇兄近来可好?”深沉的嗓音顿了顿,戏谑道:“应是不怎么样,不然,皇兄也不会走投无路回京。”   “草民无名无分,万不能担得起陛下一声‘皇兄’,还请陛下直言草民名讳。”   “姜郁离!”   怒不可遏一句断喝,激起声声回音反复震荡。   郁离保持着趴地姿势岿然不动。   “你成心的是不是?”姜禹泽怒不可遏,一步步逼近殿中唯一下跪之人,“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是,谁人不识寒青君,但也无人知你姜郁离!”   不等他走到跟前,郁离自顾自站起身来,还顺手拂了拂膝上染尘。   “你做戏不如做全套!”姜禹泽挥手一指郁离先前跪过的地方,“朕让你起来了吗?若不是朕体恤手足之情,就冲你大不敬……”   “两年前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想必,全天下敢打断皇帝说话的,也就只有他郁离一人——郁离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三分相像的脸,平静道:“此生不再踏足皇城半步,陛下早衰?这就忘了?”   砰!!   这一拳,小皇帝运了十足的劲道,狠狠砸在郁离脸上,击得两人皆是一步趔趄。   “打得好,”郁离疼得呲牙咧嘴,手背抹去嘴角殷红,“将我打死,让你的好丞相辅佐你。”   “你!”姜禹泽盛怒之下突然想到什么,甩袖站直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讥道:“也不管你那能谋善断的小娘子了?”   郁离蓦然睁大眼睛,瞪视道:“你查我?”   “哼,你们在茵州好大的阵仗,想不知道都难!”姜禹泽斜睨瞧他,发自内心好奇道:“相貌一般,姿色平平,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   “与你何干?”郁离蹙了蹙眉,烦闷道:“有事说事。”   这不争气的皇帝弟弟,能力不多,管得倒宽!郁离恨恨想着,无法与心爱之人坦诚相告,还不是拜这乌七八糟的皇室身份所赐!   姜禹泽敛了神情,沉声道:“这次的事,冲你来的?”   “十之八九,”郁离也猜到姜禹泽是为这事才将自己唤来商议,直言道:“茵州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有人不喜顾家与我走得太近,方才借周翰之手行敲打之事……”   姜禹泽见他神色有异,虽有满腹疑问,但也没出声断其思路,而是静候下文。   “让周翰开宴诬蔑顾将军,这事儿像是郭敦儒的作风,可怪就怪在周翰死了——朝中谁不知道周翰跟他穿一条裤子,他肯自断臂膀?那这代价也太大了些……”   “皇兄的意思,”姜禹泽试探问道:“还有其他势力搅合其中?”   “不排除这种可能,”郁离忖度着开口,“周翰双腿一蹬,郭敦儒那边死无对证,而杀手这边又做得干净,想揪出幕后之人,可以说是毫无头绪。”   姜禹泽半天没吭声,往常喜怒不定的真龙天子,此时竟有些欲言又止。   “免开尊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郁离仅瞄他一眼便挪了目光,“等我将他们一网打尽,就不会再有人想害我性命了,到时候,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我想做什么都行!”跟着面上露出一点温柔笑意,不知是想到什么美事。   “皇兄接下来什么打算?”姜禹泽颇为幽怨地盯着他问道。   “缮州。”   “缮州?”姜禹泽皱眉,看样子对这一地区甚是嫌恶,“穷山恶水,苦寒之地,去那做什么?”   郁离白他一眼,还是耐心解释:“缮州原是缮国,因自然条件恶劣,国君难以维持一国生计,这才举国依附于我国,改名为缮州的历史至今尚不足百年……”   “这些朕知道!”姜禹泽咬牙切齿,“你当真以为朕不学无术?”   “……但也差不多,”郁离小声嘟囔一句,又接着道:“你也知道,我朝自立以来民风开化,与周边地区互市互婚,如今从长相上很难判断血统是否有异——而此案中借计杀人的杀手正是异邦人,身怀绝技奇物众多,很难相信这一切会是巧合。”   “而缮州本地不乏脱离东朝、独立复国的声音,因此,我认为亲去一趟缮州,于调查真相十分必要。”   说话时郁离目光奕奕,佐证举例无不令人信服,姜禹泽没有反对的理由。   可他仍是不忍郁离以身涉险,哪怕是为了他的皇位、为了国之安危。   郁离一眼看穿小皇帝心思,拍拍他肩膀,宽慰笑道:“放心,你皇嫂武功高强,定能护得我全须全尾。”   “皇嫂?”姜禹泽失笑,“人家小丫头能不能看上你,还是两说!”   “什么小丫头!”郁离脸不红心不跳,梗着脖子辩白,“没礼貌,你得叫皇嫂!”   “她才十七!”姜禹泽“唰”得黑脸,“朕比她年长!”   “那也得叫!……嘶,好啊你,连年方几何都查得清楚哈?”   “……啧。”   终是顶不住郁离责怪的目光,一身龙袍的姜禹泽心虚别开眼神。 第47章 有何贵干   天气闷热,顾南枝坐在檐下,倚着门板昏昏欲睡。   午后时分,距离郁离进宫已逾有一个时辰,仍是不见人影归。   听闻当今圣上杀伐果断,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狠角色……顾南枝仰头后靠,眼瞧着天光愈发泯没,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郁离精细明智,总不至于拿自个儿小命挑战龙威,此行……应是性命无虞……吧?   正当顾南枝眼皮打架,一丝带着水汽的清凉微风悄然而至。   紧接着平地一声惊雷,声势浩大,震得门窗一齐抖颤不止。   大雨瞬间倾盆。   顾南枝没设防被吓得一晃,这下总算是清醒了,心跳得极快,背上也洇了一层薄汗。   “小姐,下雨了,回屋避避吧。”春桃顺着屋檐走过来。   “郁离还没回来吗?”顾南枝伸了伸腰背,语调疏懒:“不用管我,吹吹风清醒清醒。”   “嗯……”春桃欲言又止,“小姐,有人找……”   “怎么不早说?”顾南枝奇怪看她一眼,拍拍衣摆站起身,“何人造访?”   春桃更纠结了,凑近耳语道:“是…是名蒙面女子……”   “女子又何妨?可有通传姓名?”   “……不曾,”春桃眼神不安地忽闪,“只道‘共笛一舞凤求凰’,小姐便能知晓……”   顾南枝微忖,目露了然之色,道:“我知道了,找间客室让她等着,我换套衣服就来。”   说完,顾南枝风一般冲回卧房,转身不忘“啪”得闭紧外门。   “是……”春桃嗫嚅着应音,声如蚊呐,眨眼就被雨势瓢泼打碎在清风中。   再看顾南枝,大半个身子探进衣箱,左一件罗衣、右一件襦裙地往外扔,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压箱底的——银红色软烟罗质地、纱绣梅花纹样的半臂衫裙——去年生辰二哥送的,轻薄如蝉翼,价比真金重,只可惜尚武的小郡主嫌它穿上行动不便,自收到以来就一直束之高阁,即那衣箱深处。   直到今天有贵客到访,顾南枝才动了较劲的念头,心满意足地将这件稀贵衣裙换在身上,又唤来贴身丫鬟伴冬,帮着好好梳妆一番。   “看看,怎么样?”伴冬手持铜镜,斜对着梳好的发髻,“那人我见着了,头戴白纱斗笠,看不出模样好坏,南姐儿你……至于这么隆重?”   梳妆镜中映着少女桃腮杏脸,双螺髻衬得人格外灵动,偶有碎发搭在眉梢也不觉凌乱,倒显得更加俏皮,顾南枝左右对看着镜中容貌,对伴冬的审美无可挑剔,满意道:“可,可,可!帮我看看口脂会不会太艳了?”   说着扭脸与之对视,伴冬眼前蓦然一亮:描得细致的小山眉、粉嫩相宜的腮红、再加一点透润的朱唇——小郡主面庞明艳,露出似追问的神情。   饶是伴冬自问与这张脸朝夕相对近十载,当下仍是心脏狠狠漏跳一拍。   “不艳不艳,正合适,”伴冬最后调整了发间玉钗位置,催促道:“让人家等了快一刻钟,再晚就怠慢了,不符府上待客之道,给老爷知道又要唠叨,南姐儿还是快些过去吧。”   “好好,知道了。”顾南枝翩然起身,在地上磕了磕素色绢花绣鞋,足尖轻点,像只灵俏的小燕子掠出房去。   一连声的佩环叮当,伴冬留在原地归拢物件,仍有琤琤脆响在耳畔回响,不禁翘起嘴角、暗自失笑着摇了摇头。   -   客室内只闻疏疏雨声,素衣白裳的女子端坐下首,手旁放着温茶一杯,身形窈窕矜雅,没有半分不耐。   顾南枝提前老远喘匀了气息,仔细将因跑动而翻飞的衣襟捋平,接着一揽纱袖,莲步款动进了客室。   “这儿是我的地界儿,”顾南枝径直入座上首,开门见山道:“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敢近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妾身晏如鸢,参见清和郡主。”   ——来人正是艳名远播的名妓,花魁晏如鸢。   “无须多礼,”顾南枝单手虚抬,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姑娘找我,有何贵干?”   晏如鸢固执将礼数行得周全,素手摘下遮面斗笠,盈盈一拜,待再抬头时与顾南枝对视,小郡主不免得一阵心惊肉跳,脑海中反反复复滚过一句话:世间竟真有美人如斯!   多了不说,顾南枝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从未见过这样的娇容媚骨,仅是薄施粉黛,却依然难掩红颜殊色。   可与妍艳长相不同的是,晏如鸢其人非但没有想象中具有攻击性,反而透着股温柔端庄,倒显得顾南枝有些“来势汹汹”了!   “如鸢是来讲故事的,”晏如鸢目光清澈如许,殷切道:“雨天萧索,郡主可否赏脸一听?”   顾南枝抿抿唇,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入座,道:“如鸢姑娘不必拘礼。”   晏如鸢不再推辞,甫一坐下便娓娓而谈。   “郁公子于如鸢,有再生再造之恩,如鸢贱命一条无以为报,能借着身份之便为公子提供消息线报,就足够如鸢感恩铭心。”   “……哦,”顾南枝微不可查地撇嘴,莫名有些吃味,“当下就你我二人,自称为‘我’即可。”   “遵命,”晏如鸢笑得腼腆,“您还是第二位待我如此亲厚的贵人。”   顾南枝见她言语真诚不似作假,心念咂摸:也是,这般花容月貌,女子见之妒忌不已,男子见之垂涎三尺,能以平常待之的确也寥寥。   “虽是不敢高攀,但我与郁公子,实属君子之交。”晏如鸢说得坦然,面上没露一丝破绽。   “嗯……”顾南枝被她真诚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眸,假装专注地以指缠卷衣带。   “我本贫家女,因着一点姿色,很小就被爹娘卖进青楼,就为了换取十两钱财,”旧事重提,晏如鸢无悲无喜,表现得甚是平静,“那段日子是挺苦的,好在辗转到了子夜歌舫,得上任花魁青睐照拂,我就这么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啊,原来……”顾南枝生在贵胄之家,又承盛世太平,对市井人文知之甚少,听得此事更是耳不忍闻,留后半句话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魁并不如表面风光,对不对?”晏如鸢善解人意,轻笑着道出顾南枝心中所想,“我与郁公子,初识在五、六年前,那时我还不是花魁,公子也非寒青君。”   顾南枝顷时抬头。   “一日,我被恩客为难,郁公子恰时解围,从此互通了姓名,这便是我与郁公子相识的机缘了。”   手指猛地缩紧,将薄纱攥出一道印子。   不受控制。   顾南枝没法不去想,郁离为何会在那时流连烟花。   好在,晏如鸢没让这种厌抑情绪在顾南枝心中发酵太久,很快给出答案:“后来才知道,郁公子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为达某种目的,他甘愿自堕名声,这才有了时常光顾子夜歌舫的行径。”   “不过他来也不是寻欢作乐,仅是与我对谈公事。”晏如鸢很快又补充,“许是与我投机,郁公子没几时日将此缘由诉于我知,打那以后,我成为郁公子的线人,由于子夜歌舫出入的都是些大人物,时时留意其亲疏动向、从他们口中套出郁公子所需信息,成了我担任花魁之余的家常便饭,我也乐得为郁公子成事献一份微薄绵力。”   “怪不得他对京中事由知之甚深,”顾南枝松一口气,“原是有你从中帮衬的缘故!”   晏如鸢笑着颔首,又道:“今日叨扰,为的便是将事说开,以免郡主与郁公子因此生了嫌隙。”   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但,顾南枝心中还是郁结!   应是须得隐藏身份,晏如鸢语毕欲辞,任凭顾南枝再三追问郁离出身,她也只是淡淡噙笑不语,走时不忘戴好斗笠,拜别顾南枝之后离开了顾府。   徒留顾南枝一个人越想越气。   ——什么嘛,说了跟没说一样!就这,一句“事出有因”便可打发,何须兴师动众地亲自上门解释与我听!   顾南枝瘫倒在紫檀镌花背椅中,只觉浑身千钧之力无处可使——从晏如鸢身上没感受到半点敌意,难道是她小题大做了?!   “小姐!小姐——”春桃一溜烟跑到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忙道:“公子…郁公子他,回来了!”   “来得正好!”顾南枝闻言弹起,“省得我去找他了!”   说完,急如风火般冲了出去。   春桃讶然,觉着好一阵香风扑面而过,心里暗揣小姐定是有急事寻郁公子,不然也不会如此匆忙。   小丫鬟有所不知,急事确是急事,只不过是催得郁离“大难临头”的急事。   -   各方说话时骤雨初歇,仲夏时节疾雨迅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子已是雨过风停、云卷慢舒了。   郁离才踏进顾家府门,只道是雨过天晴,心情也跟着明媚不少。   殊不知,有人正裹挟着不输先前暴雨的滂沱怒气,飞速朝这边赶来。   只见一团红霞似的人影直穿廊道,在庭院中左腾右挪——顾南枝为了赶路不惜用上轻身之法——雨后地上留有不少积水洼畦,路过时若不仔细定会沾湿鞋袜,可小郡主根本顾不上这些,宁可鞋湿裙濡,也要用最短时间见到郁离。   “……阿…枝…?”郁离眯着眼睛不敢确认,眺着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啪!   顾南枝脚步不停,一手拽上郁离手腕,扯住他往府内疾驰。   “哎!哎!”郁离骇然心惊,在绊了第三个趔趄之后方才回神出声:“慢些!……发生什么事了?…怎的如此急迫!!”   “你今天非得与我解释清楚不可!”   顾南枝咬牙切齿,速度不减反增,直带得郁离跟头把式地形象全无。 第48章 即刻启程   “讲吧!”   书房内,红衣女郎抱臂匀息,斜倚雕柱,柳叶眼瞳瞪得滚圆,朱唇紧抿,清冷面庞更填三分愠怒。   “…………”   郁离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将那青玉圆桌碰个人仰“桌”翻,堪堪站稳也是腿酸脚软,一颗心惊惧得七上八下,耳边立时传来质责的娇呵,昔日翩翩公子弯腰扶膝粗喘个不停,慌乱摆手,就连一个音儿也发不出来。   “年纪轻轻的,才跑了几步,郁大公子…不至于娇弱至此吧?”顾南枝发丝微乱、裙衫略散,可一双眸子清明得近乎透亮,大有与郁离“不死不休”的架势。   “……我的小姑奶奶…”郁离总算平复,使劲咽了口唾沫,“……若有得罪之处,小生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又跌跌撞撞坠于桌前圆凳,哆哆嗦嗦翻杯倒茶,“…可就算‘死’,您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先别着忙!”顾南枝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讲清楚再喝也不迟!”   “……讲清什么?”郁离懵然抬头——这雅士擅文不擅武,突如其来的奔波,加之在顾南枝面前不设心防,两相之下搅得他头昏脑钝,面对诘问也根本不知其所云。   顾南枝不言语,保持动作不变,直瞪瞪与郁离对视。   还是郁离率先回神,几息过后恢复往日神态。   “嗤……”   “你笑什么!”   “思及乐事而已。”   “…甚的乐事!”顾南枝语气咄咄。   “娇娘仙姿,柔荑玉暖……”郁离眼神灿若流光,似是不经意往下一瞥,“实乃天下第一乐事。”   顾南枝这才反应过来,有如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适才情急不察,顾南枝左手手掌正正落于男人右手手背之上,此时经他提及,方觉掌心触感皮肉细嫩、骨节分明,自知行为有失,一张俏脸兀然涨得通红。   见她羞赧,郁离也点到为止不再寻她开心,自顾自斟满凉茶一杯,道:“如鸢来过?”而后一饮而尽,方能缓解耳热——这厮分明也是第一次与女子有此亲近之举,却硬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可恶样子来。   如…鸢……?   此之称谓狎昵刺耳,顾南枝登时发作:“好一个如鸢!你既有红颜知己,却为何还要来招惹于我?”   话至此处已是双目濡泪,顾南枝愤然喧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什……”郁离顿感慌神,手忙脚乱起身站至顾南枝跟前,“……阿枝怎会这样想?我与晏如鸢绝非那…那种关系!”   不等顾南枝反驳,郁离赶紧又道:“实在是形势所迫、各取所需罢了!”   “狗屁的形势!好一个各取所需!”顾南枝猛一拍桌,震得壶杯尽响,“我只知你与花魁相识甚久,竹兰之交更是投机!既已回京,又何须再与我纠缠,去寻你的如鸢岂不美哉?”   顾南枝越说越委屈,两行清泪倏地滑落颊边,说着便伸手去推,嘴里仍喊着:“你走!走便是了……我家里古朴冷清,远不比那子夜歌舫夜夜笙歌燕舞来的热闹!既容你不下,还留在这里徒增烦恼作甚?”   二人推搡时,郁离低低开了口。   “……我原姓姜。”   眼见心仪之人痛极落泪,郁离更是不忍,眼底有哀色涌动,一把捉住顾南枝推拒不停的双手,挣动中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你姓什么不姓什么与我何……干…?”顾南枝越说越没底气。   郁离垂眸瞧她,不动声色以手覆上她的。   姜?……那不是皇姓?难道……?   顾南枝茫然仰首,全然忘记推他出屋这回事,喃喃道:“…你…是皇室中人?”   “先帝与宫女所出的庶长子,”郁离微哂,“阿枝心明眼亮,不妨猜上一猜。”   “你眼前之人明明身份贵重,却为何甘愿与风月花魁为伍?你与他相熟,莫非……是他心性放浪、向来这般行事?”   “当然不是!”顾南枝应声摇头否认,娇憨模样引得郁离粲然一笑。   “那会是什么…?”郁离放缓了声音哄她思考,极尽爱怜以指背拭去她脸上泪痕。   顾南枝慢慢定神,认真揣摩起来。   有史为鉴,自古以来,生在天家的庶长子地位尴尬,鲜少有能活过成年——原因无他,长子出身最是遭人忌惮,加之嫡庶有别,被嫡子寻由除掉才是常事……   “是…是……”顾南枝咬咬下唇,逼着自己说道:“…是为了活命?”   “阿枝聪慧过人,正是此因。”郁离十分享受现在的姿势,温香软玉满怀,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欢喜,懒懒补充道:“父皇对我一点浮华甚是属意,几次三番欲传位于我……”   “……啊?你你你…”顾南枝一下挣开,忙退至两三步开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看。   郁离不禁莞尔,垂手背在身后,悠然道:“不过我志不在此,那时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变着法儿地抹黑自个儿,父皇、大臣他们自然就会放弃,只可惜没能未卜先知,竟因此事与阿枝你生出这档子误会来。”   他顿了顿,而后脸上表情更加恳切,殷殷说道:“这招儿虽轻贱了些,但我自认洁身自好,那些个乌糟从未沾碰,更是连想想都不曾,看在事出有因且坦诚相告的份上……阿枝可否原谅在下则个?”   “嗯……”顾南枝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胸中不快弥消大半,“那…你不许再亲昵称呼旁的女子……”   “却是为何?”郁离故意反问。   “因为我——”顾南枝慌忙住嘴,好险!差点将潜藏心事脱口而出……   “阿枝,”郁离沉声正色,面上再无半分笑意,认真道:“你可知我心意?”   顾南枝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觉心跳得愈发激烈,耳边隆隆,除了正说话的郁离,眼中再容不下任何事物。   “污名泼身、改名换姓,只因我穷极一生也要逃离皇城深宫。什么王位、封号,我全无兴趣。”   “晏如鸢是我授意而来,我不是不怕你生气,甚至唯恐你再不理我,可与其躲躲闪闪,不如直截了当与你剖白,好好理清这个中缘由。”   “我早已深陷泥潭无可自拔,与我一处,非但享不到寻常王爷的高爵丰禄,反而危险重重随时傍身——帝王疑心、朝野倾轧,随便哪样都能夺我小命。”   郁离深呼吸一气,顾南枝也听得认真,静静等待下文。   “本来以为,我浮萍一生只配潦草度日,直到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郁离上前一步,似是还想去捉顾南枝的手,可他迟疑了一瞬生生停下,隐忍道:“一见到你,我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世间女子何其多,可哪个也不及你率直纯真,之所以迟迟不肯吐露实情,是因为…我担心……机关算尽太聪明…若累得你受到牵连,我只怕不会原谅自己……”   说罢,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郁离,此时竟在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看上去颇有些落魄王孙的意味。   顾南枝心中亦是酸涩不已,她一贯养尊处优,第一次听闻宫阙秘辛,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答复。   “也罢,我这样的人…实是不该强人所难,”郁离见她仍是不语,眼神暗淡下来,“与卿相识,三生有幸,接下来的路……”   “接下来的路,与君共渡。”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直到手上再次传来软玉似的温热。   ——顾南枝主动搭上他的手,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至于所谓危险……嘁,我们顾家儿女,这天上地下还从未怕过什么!”顾南枝下巴抬得高高的,道:“再说了,还没查清刺杀你的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怎能……”   欲语还休,顾南枝已经完全说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郁离情动的俊脸一点点靠了过来……   “柏哥儿!你,你不能过去!”   “有什么去不得的!不就是那狐狸回来了,我又不是找他的,我寻我阿姐!”   “小姐吩咐过……”   “啰嗦!你拦着我作甚?别跟着我!”   门外一阵吵嚷,气氛暧昧的两人刹时分开,面上皆是赧红一片。   等宋柏终于闯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只是小仵作对感情一事甚是迟钝,硬是没觉出有哪里不对,而事实上,顾南枝、郁离的心境均得发生了微妙变化。   “小姐恕罪,柏小哥他……”一丫鬟局促地站在门口,“都是奴婢看管不力……”   “没没没……”顾南枝开口就是一阵结巴,缓了缓才道:“无碍!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郁离面露些微愧色,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心里不停暗骂:见鬼!看小姑娘实在可爱得紧,怎的就把持不住,险些做了轻薄之事!这不妥妥惹人生厌?思及此处悔意顿生,偷偷瞧了顾南枝两眼。   反观情窦初开的小郡主,除却面色潮红得不自然,反应倒是如常,正与宋柏闲聊对答,端得是云淡风轻,无人知其心海深处也是相同的惊涛骇浪:他他他刚刚…是要…是要……妈呀羞死人了!什么情况到底?救救我、救救我……   “对了,”顾南枝说了半晌,像才想到郁离一般冲他说道:“你此去觐见,是为何事?”   “阿柏来得正好,我正要与你们商议此事,”郁离状似无意与她对视,两人面上又是一红,“咳……”   “你嗓子不舒服?一进门就听你咳了许多声,”宋柏奇怪道,“用不用我给你切上一脉?”   “不用,多谢美意了,”郁离略微有些羞恼,接着道:“我准备近日去缮州一趟,二位可愿同行?”   “好啊,是不是刺客的事有眉目了?”顾南枝当即应下,不假思索顺话分析:“我朝国土往西是山、往南是海,唯东、北两面与邻国接壤,缮州更是要塞之地,上接外国下临上京,又是由附属国归顺成州,此案异象环生,确实应该亲去查察一番。”   “知我者,阿枝也。”郁离听后眉欢眼笑。   “阿姐去我就去呗,”宋柏没好气剜他一眼,问道:“何日启程?”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第49章 生死未卜   “从前有座渔村,祖祖辈辈捕鱼为生,村中一户人家姓许,家中独子很是争气,十年寒窗苦读,顺利通过院试,考取秀才之名。”   “这许秀才为人愚孝酸腐,对许母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忤逆。”   “一天,许父出海网回大鱼,那鱼生得圆润滚胖,被许父拖上渔船待宰。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原本平静的海面风浪突起,巨大的阴影追随着许父渔船,水下传来声声哀鸣!”   顾南枝双手交握,掌心微微渗出汗意,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束起发冠的后脑看。   “许父行船技术纯熟,心里又怕得厉害,当即调转船头返航,回到陆地以后,还觉耳中怪叫不止!好在那片阴影除了始终跟随之外,并没将船只掀翻,真真是万幸。”   “海…海怪……!”宋柏小声嘟囔。   “许父将鱼带回家中,说来也怪,寻常海鱼上岸即亡,可这条鱼非但离水不死,还不挣不动,任由许父搬运,这可吓坏了许父,不敢轻易杀之,在大缸中蓄了海水暂且养着。”   “适逢许秀才备考乡试,许母集市外出归家,见此鱼大喜,只道杀之熬汤补身,许父附和,当晚便磨刀霍霍。”   “正当将鱼抬上砧板时,怪事又发生了!”   “怎的?”宋柏悄悄攥上男人袍袖,“鱼已经死了?”   “非也,”郁离刻意留有停顿,可谓吊足了胃口,“鱼目溢泪,口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啊!”“啊!”   两个年纪轻的齐声惊呼,宋柏急巴巴追问:“后来呢后来呢?许家杀鱼没有?”   “别急,诡异的事还在后面!”郁离松松一扯缰绳,将马车驾得稳稳当当,“许母是个悍妇,将吓破胆的许父一推,提刀斩下怪鱼鱼头,顷刻间,屋外风云突变!大雨如注,海风肆虐,宛如势必将房子掀翻一般!”   “许父登时跪地磕头,许母却破口大骂:‘我管你是什么玩意儿!落到我手里就得老老实实给我儿滋补身子!’接着起锅烧油,将那怪鱼剖肚挖脏,拾掇拾掇搁锅里熬成了汤。”   “这期间,门外风雨声不绝,肃萧之意好似鬼哭!”   顾南枝、宋柏不约而同往厢里挪了一挪,虽是季夏炎炎,可二人皆是寒噤不已。   “之…之后呢……”顾南枝也偷偷扯住郁离衣摆一角。   “之后嘛——”郁离向后瞟一眼小姑娘紧张到发白的娇颜。   “……卖什么关子啊!”顾南枝恼羞杵他一下,“快讲!”   郁离笑得巧黠,弯唇开口道:“这再之后的事,却是平平无奇——许秀才一家享用完鱼汤,居然无事发生,甚至日子还越过越好了:父母身体康健,许秀才也考上功名,娶了隔壁村的渔家女为妻,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   “啊?”宋柏卸下防备,手也跟着松了,“这就完啦?”面上佯装讥诮,不屑道:“这就是你说的所谓‘怪谈’?我看也不过……”   山路还算宽敞平坦,可偶有一进一出地交汇错车,还是难免产生颠簸。   “几年后,许秀才之妻难产拼死诞下一子,稳婆取出婴儿当即吓晕过去,许秀才、许父许母应声而来,见后也是疯的疯、倒的倒。”   “打那以后,许氏妻元气大伤,又天天以泪洗面,没多久便离世了,许父许母经此一吓双双疯癫,许秀才更是夜夜噩梦缠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形同枯槁,而那灾星般的婴孩,早在出生当天就被许秀才亲手扔进大海了。”   “好残忍!”“为何如此!”顾南枝同宋柏听得入神,不自觉将身子前探半寸。   “因为……”郁离存心压低嗓音,而后突然拔高声调,“那个婴儿…长了一张鱼脸!”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车轮碾过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累得马车整个儿一震。   “啊——!”顾南枝尖叫一声,一个转身钻进车厢再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   “讲故事就讲故事,成心唬人作甚!”   “好阿柏,轮换我一会儿,容我喝口水润润喉。”   “快去快去!”宋柏接过缰绳,“行到岔路我喊你?”   “好嘞!”郁离弯腰蹭了进来,挨着顾南枝坐下,柔声道:“没事吧,可是吓着了?”   “没,没啊!”顾南枝嘴硬不看他,顺手捞过竹制水筒递给他,“给,喝你的去吧!”   郁离爽声又笑,一仰头喝起水来。   顾南枝偷眼瞧他,本来满脑子人身鱼脑的可怖想象,竟一下被眼前光景摄住了心魄。   晖光融融,车帘轻卷,身旁的男子身量颀长,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掣水筒凑于嘴边饮着,修长双腿支在地上,衣袂随风曳动。   不知不觉竟看入了神。   翩翩公子举手投足尽是贵气,正专注扣回水筒木塞,棱角分明的侧脸逆着光看得不甚分明,只那沾着水渍的薄唇反射点点晶亮的光。   不知怎的,顾南枝突然也觉得有些口渴。   “郁哥儿!”宋柏的声音兀得打断少女遐思,“往哪边行啊?”   “来了!”郁离扬声应着,转头将水筒递还给顾南枝,盈盈望她,笑道:“这山不高,行过最后一段岔路,不消两个时辰即可抵达城镇修整,天热,阿枝多喝水。”   “哦…哦……”顾南枝目送他坐回车辕,宋柏贪玩,不肯回舆休息,与郁离同坐一处闲聊路上见闻。   顾南枝往窗边挨了挨,借着徐徐清风驱散脸颊热意,咕嘟嘟灌了几口筒中清水,一呼一吸间满是青竹馨香。   “怎么行小路啊?”宋柏不满,“一看就颠得很!”   郁离口中呼喝,勒转马头驶向稍窄支路,耐心解释道:“此山不高,却广,另条路通往山中,要想出山,快马也须半天,眼下未时刚过,再有两个时辰天就黑了,改道宿在城镇才是上策——不然,你想带着你阿姐风餐露宿?”   “哼!驾稳点,别颠到阿姐!”   “是是是,遵命,小少爷——”   郁离语气无奈宠溺,尊得宋柏神气极了,顾南枝听他们拌嘴,跟着眉眼柔软嗤嗤地笑。   许是下山人少路窄,才行了几步,山壁陡然靠拢,另一边杂草丛生掩映,其下竟是峭峻山崖。   “阿柏,回去坐,路险。”   宋柏乖乖回到舆内,而顾南枝却探坐到前,边扒着木框稳定身形边道:“小心点,我跟你一起看着。”   “放心吧,”郁离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前路走势,“来前准备充足……”转而一偏头,以气音说道:“…阿枝应相信你未拜堂夫婿的驾马技术…!”   “谁……!”顾南枝一字既出,慌忙压低声音,含羞带怒地嗔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郁离朗声笑开,眉宇既舒又展,显得人丰神俊朗,仿佛将漫野阳光尽收一笑中,恍若神人。   再行出数里,山径愈发逼仄,车轮几次紧擦崖边而过,惊得宋柏再不敢望出窗外,连大气儿都不敢呼一声。   “抓稳了。”郁离目光沉顿,时张时弛地牵拢缰绳,驾车骏马颇通人性,与后头的郁离配合得越来越默契,马车虽晃,却始终稳稳驶过每一处狭隘路段。   “留神左边。”顾南枝所指方向一处山石突出,郁离经她示意提前勒马,终又行过一处难关。   山路难行,天气又热,对驾车人心理、体力考验极大,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郁离鬓边屡有汗滴滑下,光洁额上也渗出不少汗珠。   顾南枝一直留意着郁离状态,若在此时有汗滴入眼,风险几何不言而喻,小郡主本不是个会照顾人的,竟也学样掏出贴身手帕,轻轻为郁离拭去汗液。   “奇怪……”郁离忽而蹙起眉心,“这条路险是险了点,但也不是全然不能走马过人…天色尚早,不应该前后无人啊。”   话音刚落,还不等顾南枝回话,三人头顶突然传来隆隆巨响!   郁离一把将马车勒停,大青马不安地嘶鸣跺蹄。   “打雷了?”宋柏从窗探头去看,“天还大亮着,就这么几片云,能下出个什么雨哇?”   轰鸣声渐近,山体簌簌往下落着碎石尘灰,青马愈发挣动,嘶声嘹亮。   “不对!”郁离几乎扯不住缰绳,“看上面!有埋伏!”   顾南枝反应极快,登时从座下翻出伴她走南闯北的银缨枪,坐上车辕抬头望去——无数巨石滚动着从天而降,刹那间已有一块砸在车后近处,强大势能引得地面颤动中寸寸开裂!   “咴咴——!”   青马受惊,缰绳脱手,马车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   “进车厢!”郁离当即决断,左摇右晃中与顾南枝相互搀扶,一一闪身回到舆厢之内。   “阿柏抓紧了!”顾南枝迅速将银枪横卡在车舆门口,三人并肩共同抵住,避免在庞大冲击下飞身出去。   只可惜青马身背车架行动不便,一开始的暴冲在左支右绌中又消耗了大量体力,再加越来越多的岩石重重摔在四周,眼看着整条山路摇摇欲坠,小小马车隐现穷途末路之兆!   还不算完!   山顶滚石越落越多,大大小小覆盖了马车行进的前后各方,失控的马车驰在其间总归是避无可避!   “啊——!”   面对如此天灾,饶是精明如郁离、英武如顾南枝,端的是别无他法,车上三人骇然连声齐呵,淹没在滚滚轰鸣声中。   山路倾塌,整架马车翻倒,飞速直坠山崖!   震响持续须臾,激起尘烟漫天,顾南枝、郁离、宋柏至此……生死未卜。 第50章 伤体残躯   我…还……活着……?   剧痛席卷全身,血水模糊视线,顾南枝勉力睁开双眼,却也只见得一片虚无幻光。   沁冷的空气趁着吐息深入肺腑,直刺激得顾南枝鼻腔一酸,立时溢出泪来,眼前更是朦胧得不能视物。   缓了半晌,四肢还是用不上劲,但好歹存了些微勉强动弹的力气,瞳目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郁离……阿柏……”   一开口将自己吓了一跳,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声带宛若被砂砾滚过。   顾南枝一挣不动,这才后知后觉身子异常沉重,一察之下,果然是被马车残骸覆压住了。   右腿钻心作痛,怕是断了。   左臂软在地上,应已脱臼。   堪堪将右手前探,活动中渐渐找回对身体的掌控,顾南枝把心一横,下巴撑在地上紧咬牙关,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关节脆响——她竟以蛮力自行将左臂接回,这一下耗费小郡主不少体力,又兀自粗喘了好些时候。   瞧着光景应是昏迷了许久,现下临近入夜,须得尽快寻到他们二人!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思及此处,心中愤懑苦楚一齐上涌,顾南枝硬是榨出绝处逢生的气力,手脚并用,运劲向外爬去。   只可惜车架沉重,顾南枝只蹭出数寸便被锢停原地。   这可如何是好?!   顾南枝虽惶乱,却也不失急智,四下摸索寻到一冰凉之物,入手即知是那常伴己身的银缨枪,虽在外力下略有折弯,但好在前后活动尚可抽出,缓缓挪至腿侧,以零碎木片为支点,强撑出一缝空间,好教伤腿收回。   等终于从马车下抽身而出时,顾南枝已是汗如雨下,浸得满身伤口无不刺痛难当。   顾南枝抹了一把脸上血汗,捡起银枪作拐,缓歇中戒备查看。   举头望去,崖壁千仞,天光渐熄下看不清来时山路何处;环顾四周,树森草茂,应是在坠落中有草木充当了缓冲,这才得以保下性命。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顾南枝连忙回望,却是那车舆残件隆然颓塌,余声中似夹杂了隐忍闷哼。   “咳咳……”顾南枝来了精神,利用木片、布条将伤腿固定,撑着长/枪一瘸一拐趔趄到跟前,轻声唤道:“郁离…?阿柏……?”   “……嗯…”   声音微弱,但没逃过顾南枝的耳朵。   看样子,那人应是被颠出舆厢,坠地途中压折了一棵小树,方能借助缓冲大难不死。   “…来人可是阿枝……?”   喑哑难听,依稀可辨是郁离。   顾南枝松了半口气,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急急回道:“是我,你怎么样?…可有见到阿柏?”   “咳,别担心,他在我旁边,尚处昏迷之中……”   火光暗淡,融融照亮了险遭不测的两人,见彼此皆是浑身挂彩,目光中均翻涌着疼惜之意,互相探看后竟是相视一笑。   “……阿枝笑什么?”郁离挣扎着靠坐起来,唇边血口颇为骇人,露出一抹苦笑,道:“因我形神狼狈,有失往日容光……?”   “俗语有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顾南枝闷闷地笑,腾出手抚在胸口轻按,“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都没死,咱们肯定还有福气在后头!”   气血翻涌,喉头腥甜,顾南枝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不让郁离瞧出端倪。   郁离摇头轻笑,一语道破顾南枝幻想:“山虽高但势缓,还有树木灌丛卸劲,土质松软无石,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顾南枝欲答,却听得远方遥遥似有狼嗥,背上惊出冷汗,脱口而出:“山里有狼!”   “此地不宜久留,”郁离一手向后撑着树干试图站起,“能熬过今夜,才算‘大难不死’……”   失手打滑,脚下一软,眼看着郁离就要跌回原位。   顾南枝赶忙上前搀扶,却全然忘记自己也是伤体残躯,随着银枪倒地当啷一声,两人应时摔作一团,牵得全身伤处苦痛难捱,彼此相看着又笑出声来。   “拿着,”失笑声中顾南枝疼得眼泛泪花,一把将银缨枪塞进郁离怀里,“我去马车那边寻些用得上的。”   “好嘞,注意安全。”   又折腾了少顷时光,饶是夏季天长,此时也是天色沉暗,入目皆是浓稠黛蓝色。   车上备着不少食水药品,若能找出带走,生还可能必会倍增!   伤痕累累的小郡主缓缓绕至残车后头,小心搬动断木,在废墟中翻找起来。   再看另一边,那空有名头的皇长子也没闲着,借着长/枪很快站起,循迹觅得摔成两半的车舆顶板,再用枪尖在前端并排开了孔洞两处,一条条扯开身上外衫,收束连结成绳,制成简易拖板,将那晕厥不醒的宋柏推到板上方便转移。   待他完成这一切,已是浑身酸疼得直抖,恰逢这时顾南枝也回来了。   “可有收获?”郁离站着已是勉强,但仍强撑出一点笑意。   “水筒尽碎,好在临行前随手带了几只水囊,只找到一只完好的,”顾南枝身上多了个小包裹,拄着根两指粗细的木棍充当手杖,跛着脚艰难返回,无奈笑道:“这时候也没法挑三拣四,干粮药物也是一塌糊涂,我挑着拢了些带上了。”   “我有一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顾南枝催促道,始终警惕着四周,“天黑了,视线也差,我这心里一直毛毛的。”   “切些马肉果腹。”   “有道理!”顾南枝眼神放光,而后微微叹息,“可怜了马儿,同我们出行竟受此无妄之灾。”   “一切皆有命数,”郁离扭脸转向不远一处,“早些解脱对它来说也是好事。”   顺他目光看去,先前驾车的青马不似他们幸运,摔断了脊背,四条马腿以可怖的角度翻折,口鼻溢血,只剩一口气儿吊着,眼看是活不成了。   顾南枝咬咬牙,摸出短匕手起刀落,给了青马一个痛快。   趁着顾南枝切割马肉的功夫,郁离指向一边开口道:“据我所观,那边即是来时山路通处,此地已非深山,沿此方向定能遇到人烟。”   呜——嗷呜——呜——   “好了!”顾南枝直接以较软藤条穿过马肉,拎在手中便走,“快,快走!血腥味散在风里,很快就能引来野兽分食!”   郁离手拽拖板,嘴里嘟囔:“小阿柏,小阿柏,这下又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   顾南枝自然而然接过另端与他并行,轻松道:“等过了这关,回京我请你们吃龙须酥!”   “重锦楼他家?”郁离附和,“确实称得上是京中美食。”   “你怎么知道!”   “我为何不能知道?”郁离戏谑着反问。   “……”   顾南枝顿时噎住,后知后觉:哦,他是皇子,也是生在上京、长在上京……   可恶!都是天给的气运,郁离、寒青君、姜郁离——跟我玩什么狡兔三窟!   -   贡山,某不知名山洞内燏光四起。   洞口不大,杂草乱枝掩映下透不出多少光亮,外面撒了驱虫避兽的药粉,短时间在野外充作一方庇护或不成问题。   宋柏已经醒了,懒懒靠着洞壁闭目养神,肚子突然咕噜一声。   “馋猫。”   “我才不是!”宋柏睁眼怒视郁离,“半天没进食,谁能不饿!”又气鼓鼓补充一句:“受伤后人体自我修复,也会消耗能量的好嘛?”   “是是是,”郁离坐他对面,告饶道:“都是托了宋小爷的福,我等才能修复残躯……”   “哼!知道就好!”   顾南枝伸直断腿,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炙烤马肉,听得他二人吵嘴心情跟着明亮许多。   宋柏的伤势在三人中算是最轻的,除了头部受创之外,身上大多是些皮外刮伤擦伤,且在坠崖过程中不忘死死抱紧药箱,这才能将珍贵的医疗物资护了个七七八八。   有小仵作的回春妙手,伤口止血甚的自然不在话下,就连顾南枝的腿也得到了简单治疗——涂了药物,连绷带加布条的厚厚缠了数圈,看上去颇有些臃肿滑稽。   缺了食盐作料,又不是寻常肉类,本算不上香味俱佳,可这三人能活下来已属不易,腹中空虚实在顾不上其他,将那烤得滋滋作响的马肉块分食下肚。   “今夜在此过夜,待明日恢复体力再寻出山之路。”郁离没什么形象地一抹嘴,“你们歇在里侧,由我来守夜。”   “嘘,”顾南枝指指手里拿着半块肉食,没吃完就开始打瞌睡的宋柏,低声道:“麻烦你将阿柏放平,睡得安稳些。”   郁离莞尔照做,还在小少年身下铺了厚厚一层树叶,身上也堆了些树叶取暖。   顺便将宋柏剩的马肉一把填进嘴里嚼着。   顾南枝小声偷笑,郁离顺势挨在她外侧坐下。   “阿枝不去睡会儿?”郁离从顾南枝手中捞过树枝,几下将火堆翻挑得更旺。   “嘿嘿,”顾南枝不好意思一笑,道:“痛极,便也不困。”   郁离心中咯噔一声,方才察觉这丫头从醒来到现在从未道过一声苦、喊过一句疼,登时转头看她,确确实实在少女不似往日细嫩的面颊上看到不少晶莹的反光。   怎会不疼呢?就算她素来坚强,可遭此大祸,又怎会不疼呢?   该死!姜郁离啊姜郁离,你虽也伤重,怎么脑子也不转了吗!   眼中划过怜惜之意,郁离情难自控,小心翼翼却也坚定不移地握上了顾南枝的手。   “你…你……”顾南枝羞得不敢看他,却也没将柔荑抽出男人掌心。   两只手均的是同样温热,交握在一处,炽烈的情愫蔓延。   “他们惹错人了,”郁离垂下眼眸,跃动的火焰倒映在沉黑瞳孔上,语气淡漠得似在道之常事:“阿枝受过的苦,他们只会加倍偿还。”   顾南枝心头一跳,反手紧了紧郁离手掌,道:“我与你一起。” 第51章 救命之恩   不知何时,顾南枝迷蒙中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做着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时而浸冷入骨,时而暖意烘烘。   意识轻得像绒羽,晃晃悠悠左飘右荡,直到猛得一跌,才终于清醒过来。   鸦睫几颤,顾南枝眯开双眼——入目是意料之外的木梁青瓦。   顾南枝一个激灵坐起,动作之大连带着浑身伤势钝痛不已,断腿患处更是酸疼麻木。   “哎呀,你醒啦!”门口足音轻蹭,接着传来娇声惊呼,一名与顾南枝年纪相仿的俏丽少女端着水盆快步入内,热忱忱道:“渴不渴?饿不饿?自打救你回来呀,昏睡至今已两整天有余,现下,可算是醒了!”接着熟稔地放盆投洗巾帕,看样子是准备服侍顾南枝擦脸净手。   “……是你…救了我?”顾南枝狐疑地上下打量眼前女子,“与我同行的二人呢?他们现在何处?带我去……嘶……”   作势起身,没成想躺了两天的身子骨已是手脚缺劲,一个支撑不住就要栽倒下去。   “哎哎!大夫说你还不能下地!”那女急急一扔手上物什,上前一步扶住顾南枝,“快躺好,我慢慢说与你听!”   只这一下顾南枝便听之任之,原因无他——习武之人,对身体状况感知力极强——如此乏力的躯壳实在不足支撑她做成任何事,倒不如养精蓄锐保有后招,再说这小姑娘看上去着实不像什么坏人。   顾南枝重新躺回床铺,任由陌生女子为自己盖被掖边,又听她说道:“我叫雷烟,大家都叫我小烟儿。”   边说着,雷烟回身拧干了帕子,细细为顾南枝拭着。   女孩儿耐心又麻利,面上始终挂着笑,虽不比柳夭桃艳,却也称得上是闺英闱秀,发顶银簪一髻,乌亮青丝半披在肩,衣着打扮亦是不俗。   “你们是我大哥雷钧夜猎时救回来的,”雷烟眼神清澈,表情认真不似作假,“大哥说,当晚狼群活动异常,循迹而动,果然在山洞里发现了你们。”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哎呀没什么‘恩’不‘恩’的!”不一会儿,雷烟为顾南枝洗漱完毕,拉过圆凳坐在床边,“救死扶伤,换作旁人见了也会相救!”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是什么人呀?怎会在深山之中伤得如此严重?可是遇到劫匪了?”雷烟挨得极近,心思全写在脸上。   顾南枝短视她片刻,推度(duo)眼前少女是位足不出户的传统闺秀,这才对外界的人或事兴趣浓厚,暗叹一声,终是将提前准备的假身份和盘托出。   雷烟心细如发,在顾南枝腰后垫了几个软垫,好教她靠坐着舒适些,拉开架势,大有逮住她促膝长谈之意。   “……咳,陆阿织,柊州人士,”顾南枝语气颇有些生硬,但女孩丝毫没看出破绽,于是再说就流畅多了:“家里遭难了,阿兄带着我和弟弟逃往关外缮州,没成想路遇天灾,差点陷在此处,再次谢过雷姑娘一家再生之德……”   说着,顾南枝冲雷烟拱手见礼——这一拜却是存了真心实意的,若非巧遇贵人,听得野狼群动,他三人伤残加身,届时又该如何逃出生天?   “不必不必,我哥是县令,爱民如子都是应该的!”雷烟轻轻扶起顾南枝,隔着中衣也能感知其掌心传来的熨帖热意,“不过——”雷烟话锋一转,水汪汪的杏眼闪过精光,透着股小狐狸般的机灵,道:“要我说,阿织姑娘与那位漂亮公子——可不一定是甚的兄妹关系吧?”   “我…我……”顾南枝佯装羞赧,咬着下唇喏喏。   “不用不好意思,我二姐都猜到了!”雷烟眉眼弯弯,亲亲热热握上顾南枝的手,“二姐说看你们衣品不凡,定不是寻常人家,年纪轻轻又无长辈作陪——想来定是私奔!是不是教她说中了?”   顾南枝假意慌乱,支支吾吾道:“…既然被姑娘看穿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与自家表哥情投意合,为世俗所不容…这才出此下策……”小心觑着雷烟神色,“…计划出逃时又担心我那幼弟被继母刁难,这才一并带着上路……”   “竟是这样!”雷烟忿忿,拍了拍顾南枝的手,安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世间竟有真情至此!阿织姑娘,你们就放心在我家住着,等养好了伤,我叫大哥给你们在县里寻个活计,定能让你们一家人在北鞍县立命安身!”   ——正如郁离所料,欲扬先抑,伪造身份才更会让旁人信服。   “那就有劳雷烟姑娘费心了……”顾南枝腼腆笑笑,“…只是我那表哥和亲弟……”   “噢,他们在隔壁,有茂哥儿照看着,阿织姑娘不必担心。”   提到这位“茂哥儿”时,雷烟脸上飞上两朵可疑的红晕。   顾南枝点头应下,没再追问。   只是这小烟儿没那些个顾虑,自打顾南枝苏醒以来,是肉眼可见的欢愉高兴,她道是:“真是天大的喜事,烟儿终于有伴儿啦!阿织姑娘且再歇歇,现下正当辰时中段,我去将早膳端来给你吃!”   话音刚落,雷烟端着水盆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真真儿的人如其名了。   顾南枝扯过一旁备好的衣裳,将一件素色外衫披在肩上,环顾室内陈设,所在之处乃是间通透客房,陈设布局清净规整,应是一大户人家无误。   又忆起雷烟话中细节,推断她家中兄弟姊妹有四:身为县官的大哥、擅观貌察情的二姐、活泼纯良的小妹雷烟,以及雷烟属意的茂哥儿。   此地名为北鞍县,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方小县,并不是刺史府所在的中央大县……也罢,残躯若此,等养好了伤再想今后之事罢,顾南枝活动着两条胳膊,只觉使不上力气,竟绵软得好似面条一般,也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常态。   “唉……”顾南枝摇头叹气,想来自己堂堂将门郡主,还是初次遇险如斯,也算是生平头一遭的新鲜事儿了!   叩叩!   顾南枝偏头望去,只看到门口处一片阴影,像是有什么人恪守礼数地候在门外,若屋内人无召,则绝不入内半分。   “请进……?”顾南枝拽拽薄被,又拢紧了身上衣衫,犹豫道:“…来人可是雷烟姑娘……?”   “姑娘有礼,在下雷茂,得烟儿嘱托,特来通传:隔壁二位已然转醒,姑娘请便,茂这就离去,绝不会唐突姑娘。”   清吟的男子嗓音让人如沐春风,言辞间斯文客气,想来便是雷烟先前口中的“茂哥儿”了。   语毕,那片淡影消失不见,紧随其后的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阿枝!”   一人冲了进来,布满血痂的双手左右分开撑在门框上,煞白着脸色探进屋中环看。   ——来人正是郁离。   “阿枝!”郁离转头对上顾南枝双眼,颤着声问道:“你…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唔。”   话还没说完,郁离三步并两步冲到榻前,结结实实将顾南枝拥了个满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熟悉的声线在耳边低沉喟叹着喃喃,搅得顾南枝心头一热,抽出手来抚上男人后背,哄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呢嘛…”   “那夜你突发高热,怎么唤也唤不醒,我又因失血过多头晕犯冷,无力将你我三人转移,濒临晕厥之际听得洞外狼嚎阵阵,还以为就此与你共赴黄泉了……”   顾南枝眨眨眼,鼻尖泛酸,在清苦药香中红了眼眶。   一见到他,初醒时的惶惑不安、独面生人的紧张担忧……全都泯然消失在这一抱之中。   “……我按你说的,先是谎称兄妹三人,被识破后坐实另有私情,合情合理,应是深信不疑。”顾南枝强压喉头哽咽,附耳在侧小声说道。   “嗯,”郁离身上微抖稍止,同样回以悄声:“优先养伤,暂缓查案。”   顾南枝颔首附议,沉溺在男人温暖环抱中不愿自拔,轻轻将头搭在郁离肩上。   郁离察觉,留意着顾南枝身上伤处,克制着力道,默然收紧手臂。   “你们还要抱多久啊?”宋柏不满的声音突然炸响,小少年皱眉撇嘴,额上缠了几圈绷带,满脸不耐地抱臂倚在门边。   “……阿柏!”顾南枝虽尴尬,面上却是一喜,道:“你怎么样?”   “并无大恙——”宋柏拖着步子坐到顾南枝跟前,狠剜退到旁边的郁离一眼,接着撒娇道:“一醒来看到阿姐跟臭狐狸卿卿我我,就算没事也要起腻到晕倒了——”   “还不是你不解风情,下次碰见就自觉站远点。”郁离得意坏笑,及时撤步躲了宋柏恼羞一拳。   “烦不烦人!”宋柏也没使几分力气,一拳落空便坐正身子,“等下不与你诊脉了,让那些胡乱庸医将你医个半死不活,看你还敢不敢!”   “呸呸!阿柏可别乱说!”顾南枝忙去遮宋柏的嘴。   郁离也不愠,故意做了副哭脸逗他们笑,劫后重逢大家均的放松下来,互见彼此也是满心放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终得一齐舒心笑开。   “呀!你们都在呢!”   此时雷烟端着饭食进来,小姑娘笑意更甚,在顾南枝与郁离之间来回探看,放下食盘掩唇笑个不停。   “我去让下人多端几份来,咱们共进早膳,好好讲讲你们的离奇故事!”雷烟笑得开心,脚步轻快,“几位远道而来的切莫推辞!”   “有劳姑娘,承蒙姑娘一家大恩,陆某定将身份底细尽数言明,给贵府主人一个交代。”郁离抱拳。   雷烟走后,郁离递了顾南枝一个眼神,又对宋柏点头示意,三人对此心知肚明——已至缮州,今后须得潜藏身份,方能保性命无虞。 第52章 定北侯府   “好可怜!”   雷烟紧挨着顾南枝入座,缠着他们讲故事,不过是编瞎话,这可难不倒郁离天生一张巧嘴,三言两语营造出一场家族棒打苦命鸳鸯、孤女幼弟亡命天涯的大戏。   听得桌上几人一愣接着一愣,顾南枝遥与宋柏对视,皆是暗自赧然——郁离情真意切,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若非是他,换作另二人中的谁,却是万不可能将谎话讲得如此圆融自如……!   “阿织姑娘,你们就安心养伤!”雷烟泄愤般狠咬一口包子,露出内里喷香的馅料来,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爹是定北侯,大哥是北鞍县令,任你家势力再大,也不能寻到我家头上造次!”   定北侯?   顾南枝捕捉到话中重点,不动声色瞥了郁离一眼。   “雷烟姑娘侠骨柔肠,再推辞就是我们不识相了,”顾南枝款款笑道,“大恩不言谢,等愈后再向令兄当面致意。”   “既然互通了底细,那我们就是朋友啦!”雷烟亲亲热热挽上顾南枝,笑得一脸灿烂,“既然是朋友,也就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你叫我‘烟儿’,我唤你‘阿织’,可好?”   郁离无声失笑,眼神略略扫过顾南枝衣袖上一枚油渍的指印。   宋柏偷偷皱了下眉,心道这回又多了个毛丫头与他“抢”阿姐了。   “喂!你怎生这样小气!”雷烟向后一倒,正错过顾南枝身形望向另一边的宋柏,“我同你姐姐甚是投缘,看你样子……倒是我腆脸攀高枝儿了!你这小鬼,有必要将‘不高兴’三个大字写在脸上吗?!”   一边是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边是拈酸吃醋的臭小子,顾南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什么小鬼!”宋柏一下被踩了尾巴,“我阿姐天下第一好,你就是巴高儿也望不上!再说了,你这么矮,我看你也不一定有我年岁长!”   “你说我矮?!”雷烟也不乐意了,三两口将包子填进嘴里,蹦下饭桌,立在地上挑衅道:“你有多高?不服比比!”   “比比就比比!”宋柏一扔筷子,跟着走到近前并肩而立,一扭头看向顾南枝:“阿姐!我俩谁更高些?”   两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顾南枝,将后者一句“阿柏不得与恩人无礼”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雷烟与宋柏背对背而站,可无论是从肩膀还是头顶来看,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硬要分个高低,也只是宋柏稍稍高出个把寸长。   顾南枝嘴角抽动,无奈一指宋柏。   一脸得意的小少年侧步拉开距离,复又坐回位置,小声嘟囔一句:“小丫头片子。”   “你说谁丫头片子你!”雷烟不依不饶,“我今年及笄,看你披头散发的,叫姐姐!”   “我早已束发!”宋柏梗着脖子,“…现在未束是因头上有伤!”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顾南枝哄孩子般拍拍这个又摸摸那个,“既是同岁,就更要好好相处!”   郁离只是笑,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门外。   果然,门口走进一位,张口便道:“烟儿,时候不早,先生已经到了。”   顾南枝回头看去,只见是个男生女相的俊俏郎君,听声音与先前自称“雷茂”者极为相近。   “茂哥儿!”雷茂甫一出现,雷烟当即撇下众人,蹭到男子身边挨着,“你陪我去书斋好不好?那白胡子老头见我迟到,不知又要唠叨多久……”   “好,”雷茂先是牵起雷烟,对她宠溺一笑,而后再对桌上众人道:“诸位是二小姐的贵客,在府上无须拘礼,安心将养即可,在下琐事缠身,不便作陪,还望见谅。”   边说着,边被雷烟小手扯着往外走,是以后几句话都落在门外了。   “好好吃饭多多休息!”雷烟不住回望,面上嬉笑眉眼弯弯,“等我下学再来寻阿织!”   兄妹二人先后离去。   小院重归平静,一时之间只闻筷盏碗盘相碰之声。   “关于定北侯,你怎么看?”顾南枝捧着青瓷碗,小口小口啜着,温粥入喉下肚,四肢百骸虚乏的感觉被驱散大半。   “略有耳闻,但是不多,”郁离微忖,“若没记错,应是先帝在位期间有过功绩,早早领了封侯返乡享福去了。”   “先帝在世……”顾南枝苦思冥想,下意识轻咬住筷尖,“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   眼前精光乍现,顾南枝恍然惊觉:所谓先帝不正是郁离的生身亲父?   郁离始终留意着顾南枝脸色,一眼看穿小郡主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自是无碍。”   瞧着阿姐与那狐狸又开始“眉来眼去”,宋柏不甘寂寞叮叮敲了两下碗,不满道:“然后呢然后呢,定北侯有什么不妥吗?”   “不无不妥,”郁离很快答道,“朝堂官场不比别处,权势对抗瞬息万变,朝夕之间或可见证一方起势一方崩颓,更何况定北侯隐退迄今已两年有余,人在缮州,想将手伸到上京去谈何容易。”   顾南枝条分缕析着话中信息,默默点头以示赞同。   “此行来缮州,却是来对了。”郁离目光沉沉。   “嗤,你咋知道?”宋柏挑着夹了爱吃的小菜送进口里,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浅显,顾南枝不假思索轻松作答:“刚入缮州境内,就有人欲至我们一行于死地,显然与当夜京郊派遣杀手的行为如出一辙。”   “啊?”宋柏讶道,“巨石天降,难道不是意外?”   “天真,”郁离轻笑,“若是天然形成,怎会那般浑圆完整?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柏不以为意地撇嘴,小少年无父无母天性漠然,并没生出些客死异乡的后怕来,见顾南枝脸色不好,开口提议道:“阿姐身上伤重,用完膳就歇下吧,我来给阿姐切上一脉。”   此一言正正说中顾南枝心事,小郡主虽是渴求事情真相,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活动半晌已是体力耗尽,身子开始染上疲累,顺势道:“阿姐正有此意,那就有劳阿柏啦。”   宋柏得意望了郁离一眼,那眼神无非是“看吧,还得是我,你都没看出阿姐累了”之意。   顾南枝语毕即欲起身,熟练地拄上单边拐杖,宋柏适时相扶,仍不忘将讥诮一瞟递给郁离。   “…………”只因慢了片刻,接连错失在小郡主面前“献殷勤”的机会,郁离实不愿与宋柏一介孩子心性斗气,无奈苦笑着默默摇头,自行跟在二人身后。   从宋柏角度看来,却以为是他被气得不轻,自认扳回一城,尽心尽力将顾南枝护送回房。   其实,心明眼亮如宋柏,又怎会不知阿姐与郁离两情相悦,只差一层名分的窗户纸便可共结良缘,只道是护姐心切,不免生出些不喜旁的男子接近的情愫来,总是将郁离的心意一试再试,方可放心将阿姐交给他。   “哪有那么娇气,上个床榻都要两人服侍?”顾南枝忍俊不禁,“断个腿而已,小时学骑马也曾断过一次。”   “孩童时期骨头软,恢复得快,长大断骨,自然须得更仔细些。”宋柏一本正经地回答,待顾南枝躺好后坐在一侧,“阿姐伸手。”   顾南枝看向郁离,皆是发自内心一笑,而后顺从将手腕送了出去。   少年人细长手指搭上皓腕,收敛神思细细体察。   郁离自顾自坐在床尾歇息。   “阿姐你……”   “嘘。”   片刻,宋柏刚欲启唇,便被一句短促嘘声打断,狐疑看去,只见郁离一指床上,接着又指了指门外,而后率先起身出门。   顾南枝鼻息平稳,竟是安然睡去。   宋柏会意,离去时不忘将门扉轻阖,生怕惊扰阿姐清梦。   这一方供三人居住的小院干净宽敞,身后客房并排齐整,院中绿植数棵,空处还摆着几口飘着水莲的石缸。   “怎么样?”   “外伤内损俱有之,”宋柏皱眉,却语带宽慰:“不过阿姐底子好,静心养护,辅以汤药巩固,我有九成把握能不留病根。”   “阿柏年纪轻轻神医圣手,”郁离溜须之辞顺口就来,笑容极为真诚,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我与阿枝断案查情,真真儿是离不了你呢!”   可他越是这样,宋柏就越觉他心机深沉、待人不诚,没好气道:“勿言,郁大公子还是省省口舌去哄别人吧……站稳,伸手。”   郁离笑眯眯照做。   “啧……看着孱弱,运气倒不错,都是外伤,有些血亏,勤着点更换敷药、喝点益气补血的汤药就得了。”   “多谢阿柏问脉……”   “别跟我拿腔作调的!”宋柏两步躲远,“膈应不膈应!”   正当郁离同宋柏闹玩笑,两人在院里闲逛小会儿,将欲回屋作歇之时,一道尖利女声突兀破空响起,刺得二人耳膜嗡鸣阵阵。   “我道是哪里好生热闹,原来是几个吃白饭的!既然能动能下地,为何还赖在人家里不走,你当这定北侯府是你们几个平头庶民住得上的?”   宋柏脸色登时黑沉下来,叉着脚直冲院门方向。   遭此恶言郁离依然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望了过去。   “看什么看?听见了不知道应声?”一穿金戴银的女子叮叮当当闯进院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拦她不住皆是一脸难色,女子又道:“哼!贱民就是贱民,半点礼数不懂!”   “你说谁是贱民?”宋柏沉不住气,不顾郁离阻拦呛声出口:“是雷烟留我们在此小住,若是由你出面,就是求告小爷,小爷还不待呢!”   “哈!小毛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叫你家大人出来说话!”正说着,目光转到郁离脸上,那女表情刹时转轻蔑为欣羡,刻薄语气也跟着柔了几分,道:“哟,还真是鸡窝飞出金凤凰,这位郎君生得好俊,与小孩儿混在一处能有什么妙趣?来我院里,可好?”   饶是郁离再淡定,面对这样的攻势也有些窘迫难当,看似怔在原地,实则正飞速思考对策。   那女子也不急,掐腰一步一摇地走到近前,金钗银篦的插满发髻,耳边坠玉,项上佩圈,又自带了浓烈的香粉气味,直熏得宋柏连打数个喷嚏。   “这……”郁离刚开口,女子似是等待不及,伸手便往他手上抓去。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跟姐姐走便是了!” 第53章 以婚冲喜   郁离反应极快,佯装体力不支,后撤两步,随即弱不禁风似的倒向宋柏一边。   !!!   这什么情况?刚还不站得好好的?   矮了郁离一头多的宋柏不敢怠慢,堪堪手忙脚乱将其扶住。   这一下,刚好擦着那女子的指尖躲了过去。   “多谢姑娘美意……”郁离掐起嗓子,哀哀捧心道:“只是在下重伤未愈,实是不能走动……咳咳。”   自作聪明从喉间挤出两声轻咳,出口却是刻意做作,像是在画蛇添足。   ???   人高马大的男人如玉山倾倒,身上没长骨头似的软成一摊,好在宋柏结实且伤势不重,身上还有些力气,但也使了吃奶的劲儿相抵抗,这才将将让两人站得稳当,不至于摔成大马趴。   整这一出,是郁离突犯失心疯了吗?   显然不是。   事实上却是无奈之举,寄人篱下,面对家中主人示好,直白拒绝反而如同打人面皮,一来有悖与恩人相处的道义,二来不想激怒对方——这人生地不熟的,思及那股藏在暗处行加害之事的势力,现在离开侯府庇护实属下下之策。   这才拼着脸面不要,也要闹出这么一遭。   “病着?病着更好!”谁知那女人不退反进,直直伸手前摸,竟是朝着郁离白玉似的脸颊而去,“跟姐姐回去,姐姐屋里什么名贵药材没有?还治不好你了~”   女人本不丑,浓眉长眸薄眼皮,五官跟端正能搭个边儿,可惜年岁渐长又疏于保养,估量着不过半老徐娘的年纪,眼角唇边却生出许多细纹来,加之敷了过量不相宜的脂粉,更显得纹痕层叠、刻薄尖酸之相。   此时做出个“媚眼如丝”,非但全无女子娇娆之态,直教人心生轻浮浪荡之感——与她侯府大小姐的身份极为不适衬。   正当郁离骑虎难下、行将“中招”之时,终于有看不过眼的仆从大着胆子上前。   “沛大小姐,”一青丝少白发多的老妪一把掣住她,“此院住着的,皆是烟二小姐新结交的友人,您如此唐突,恐怕不合适吧。”   “少拿那个庶出的丫头压我!”雷沛满脸晦气一甩手,声音透着厌恶:“常妈妈,这是我自己家!您不必次次给我找不痛快吧?”   “大小姐,私下里肯定可着您高兴,”常妈妈处变不惊,看上去应是府里的老人,颇有些身份地位在,“现下当着客人的面,您实在是不该如此行事,让二小姐和客人都下不来台。”   雷沛盯了她半晌,常妈妈神色如常,不卑不亢地回望,对峙片刻,还是雷沛率先败下阵来,不耐烦地嚷道:“得得得,让他们住!住!住得够够的,最好住上个十年八年,给你们这帮奴才的月钱都败个精光才好!住去吧!”   说罢,雷沛一脸怒意拂袖而去,身后跟上几个战战兢兢鹌鹑似的小厮。   “老奴看顾不周,让贵客受惊了。”常妈妈边说边委下身子。   “常妈妈言重了!”郁离立马恢复常态,赶忙搀住妇人,“晚辈还要多谢常妈妈解围相救……”   “贵客不必谢我,”常妈妈面善懂礼,没有执意要跪,一跪不成便微弓着腰回话:“烟二小姐养在深闺,北鞍县小,鲜少有地位对等的人家,致使二小姐从小就没有过相熟的闺阁姐妹。”   常妈妈觑一眼郁离神色,她自知话缓,见后者并无不耐之色,心下添了几分好感,接着道:“当夜救下贵客三人,许是天意使然,二小姐对你们一见如故,执意将你们留府医治,她大哥最是宠她,夜猎也是因着二小姐随口一句想养兔子……”   “哎哟,让您看笑话了,这人老了就是话多,扰您静听了……”   “没有的事,”郁离拱手还礼,面上微笑谦和守节,“我们都是柊州小户里出身的人家,绝非什么可疑之人,二小姐之于我等恩同再生,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必定也将舍命相报。”   “哈哈哈…贵客说笑了,”常妈妈对他恭谨的态度很是满意,看来沛大小姐属实多虑,“咱们北鞍也是小地方,虽不比大县富贵,但胜在清静闲适,等几位养好伤病,定要在咱们城中好好转上一转。”   “那是自然。”郁离笑答,宋柏对二人你来我往的试探逐渐感到烦闷,少年人的小脸再绷不住,一下垮了下来。   常妈妈一瞧便知那点小孩心思,寒暄几句,又指派了几名手脚伶俐的下人在院中伺候,便告辞离去了。   主人家送来的下人不好不用,郁离强打精神随意安排一番,遂带着宋柏回房休息了。   -   一连数日,众人相安无事,直到小暑这日。   缮州地处北上,却也躲不过夏日高温,小暑这天更甚,艳阳高照,大清早伊始就晒得人热汗淋漓。   除了腿伤未愈之外,顾南枝身上的创口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道深邃的血痂仍留有痕迹,郁离、宋柏两人伤势也各有好转。   “阿织阿织!”   雷烟欢天喜地冲进小院,一眼望见顾南枝在郁离搀扶下踩着树荫缓步走动。   “烟儿来啦,”顾南枝一手紧抓郁离小臂,抬起另一手冲她挥了挥,“今天来的早,不用修女学吗?”   “不用不用!”雷烟蹦跳着上前,自觉托起顾南枝空着的手臂,“今天太——热啦,白先生害了热病,来不了啦!”   顾南枝哑然失笑,扭脸看她:“可不许这样幸灾乐祸,听你口气……师长病痛,怎生至于这般高兴?”   “哎呀阿织没听过他讲学不知道!”两人一左一右携着顾南枝慢慢行着,算是雷烟少有耐着性子慢踱的时光了,“这白先生陈腐愚昧,动不动就扯一些女子不如男的歪理,与我争辩不过,就只会找大哥告状!此番害了病,定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啦!”   “呸呸!岂能乱说!”顾南枝嗔怪。   “嘿嘿~我就是瞎说着出气的,呸呸!”雷烟笑靥如花,有样学样地一吐粉舌,端的是机灵可爱,娇娇憨态浑然天成。   就连郁离也不禁暗想:比之她那夜叉似的二姐,不知是要胜出多少倍不止!   “丫头片子就是丫头片子,”宋柏在树下躺椅里老气横秋地摇着扇子,“小孩子才会相信鬼神之说。”   两人帮着顾南枝走了半圈有余,正好绕至宋柏跟前,雷烟急急反驳:“我才不是丫头片子!我…我……再有十日,我就要嫁人啦!”   话音刚落,小丫头才反应过来言语之意,羞得脸颊红透,一直蔓延到耳根都泛有赧色。   “嫁人?!”顾南枝与宋柏异口同声呵道。   “嘘——!”雷烟搀着顾南枝到阴凉角落,“大哥说此事还不能宣扬,是我实在心切……又无人分享喜事,这才…这才……”   “你…你……”顾南枝惊得一双乌黑瞳仁止不住地轻颤,启唇不忘压低嗓音,奇道:“烟儿今岁方才年满十五,尚不过舞象之年,怎可嫁人?”   “阿织有所不知,”雷烟眼眸忽闪,仍是露出笑意,小声解释:“我们北鞍小地方,女子及笄后出嫁很是普遍,不比关内,女子嫁龄要更晚些……”   顾南枝拉着她左看右看,眼前的少女稚气未脱,小小年纪竟待嫁做人妇,一时间大受震动,继而结舌失语。   “敢问烟儿姑娘,侯府为您寻的夫家…是何门何户?”郁离打破片刻沉寂开口。   “对对,夫君是谁?”顾南枝经他提醒反应过来,附和着一同询问。   雷烟小女儿家的娇羞神态尽入众人眼底,可顾南枝见了却不为她高兴,心里总不是滋味,只觉此事荒唐——放着大好年华未享,早早洗手为人作羹汤,是从小长在京城的顾南枝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宋柏听闻此事也是惊异非常,支棱起耳朵一同留神听着。   “我当你们是相近的密友,才说与你们听!”雷烟抿抿嘴,眼眸湿漉漉的,再三强调道:“不许告诉别人!”   “我们在北鞍无亲无故,能告诉谁去!”宋柏等得不耐,“快说,你到底是急着嫁给谁啊?”   “我没有!”雷烟小脸绯色更甚,情急之下冲口而出:“这些年阿爹身子每况愈下……二姐与大哥商量着给爹冲喜才……”   “什么?”顾南枝仍不解,“那也不应随意为你指婚,婚姻终身大事,怎可……”   “阿织你误会了!我与茂哥儿青梅竹马,自是情投意合才谈婚论嫁!”   “茂哥儿?”郁离微蹙起眉心重复道,“你的未来夫君是你那小哥哥雷茂?”   “兄妹□□即为□□!”顾南枝难以置信,不自觉收紧雷烟手腕,险些失声惊叫,看看四周又压抑下来:“这在本朝可是重罪!……烟儿你糊涂啊!怎至于此?”   一句说完,顾南枝实在难忍满腔抱不平之情,复又开口欲再规劝。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雷烟又羞又急,慌忙伸手去捂顾南枝的嘴,抢先辩道:“茂哥儿不是阿爹亲生,是抱养来的孤儿!爹娘将他视如己出,挂在名下当儿子养着罢了!”   说罢,雷烟又脸红红补充一句:“……与我没有亲缘血脉关系,当然可以通婚呀……”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顾南枝看出雷烟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也就不便再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也就由她去了。   待雷烟燕雀似的飞出庭院,顾南枝望着她离去的俏影若有所思。   日光炽盛,院儿里闷燥起来,三人一道返回室内小坐。   郁离扶着顾南枝在背椅里坐稳,宋柏会意,搬来软垫矮凳为其伸腿垫脚。   若在寻常,顾南枝每每被他二人如此周全伺候,定要调侃打趣一二,现下却是一言不发,咬着下唇陷入沉思。   “阿枝在想什么?”郁离斟茶,随口问道。   “太奇怪了,”顾南枝喃喃,“真是太奇怪了…”   “如何奇怪?”宋柏坐在一旁,乖顺地为顾南枝打扇。   “堂堂侯府已是儿女皆全,何苦抱来养子与亲子争势?”顾南枝呷了口茶,锁着眉继续道:“而且就算要为定北侯冲喜,这些天听烟儿口风,她大哥未娶、二姐未嫁,按理说…轮也轮不到以她的婚事来破霉冲喜……”   “看来,这定北侯府颇存怪异,”郁离目光幽暗,对顾南枝所言深以为然,“咱们此行,却是误打误撞地来对了。” 第54章 雷府家宴   “不想去。”   宋柏一屁股坐下,屈着身子以手托腮,满脸写着“我不愿意”四个大字。   “好啊,你耍小孩子脾气,想不去就不去咯,我还能强迫你不成……”郁离斜他一眼,故意道:“不过主人家邀请岂可拂人面子?我与你阿姐同去就好。”   “你敢!!”宋柏怒目而视。   “有何不敢?你吃了我?”   “……你明知我不喜与陌生人打交道!”宋柏梗着脖子试图做最后抵抗。   “放心,没人会为难你一个小孩子,”郁离小心翼翼托起一足,缓之又缓为其套上软底白靴,“只当是去吃顿便饭,可好?”   宋柏见与他说不通,转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南枝。   榻边女郎一袭薄柿色的轻衣便装,乌发高绾成一束,面施薄粉,颊边酡红,丝毫不显病容,见宋柏望过来回以弯唇一笑,道:“听闻缮州特产河鲜,其中以黑鱼最是闻名,刺少肉鲜,还有生肌补血之效,知道咱们身上有伤,人家雷家主人花了心思的,阿柏不想尝尝?”   “以食补身……确实有利于身体恢复……”宋柏有些动摇。   “那还磨蹭什么,”郁离说话时动作不停,帮着顾南枝将裤腿布褶掖拢展平,“好了,走吧,赴宴宜早不宜迟。”   宋柏鼓鼓脸颊,在顾南枝安抚的眼神中颇为幽怨地走了出去,将一架木制轮椅推至阶前。   “抱紧我。”郁离起身,抄起顾南枝腿弯将她打横抱持。   “……嗯。”顾南枝微垂着头,伸手环住男人脖颈。   郁离面上不显,一步步将顾南枝在轮椅中放稳,心里却乐开了花——若非盼着阿枝早日痊愈,这样光明正大与心上人亲近的时光恨不得越长越好!   院门外一名婢女侍立多时,见三人走近盈盈一拜,垂首道:“劳驾三位上宾移步花厅,请随我来。”   “有劳带路。”   木轮滚滚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郁离弯腰,凑近顾南枝耳畔低声打趣道:“茵州时有你推我,想不到风水轮转得如此之快,这便轮到我为阿枝鞍前马后了。”   “谁稀罕啊!”顾南枝笑着回眸,天光暗淡难掩她眸中星光。   ……只有宋柏仍是闷闷,落后前头三人两步有余,不情不愿地跟着。   不多时,引路婢女停在一处白墙灰瓦的月洞门前,平摊手掌略一横摆,做出“请进”的手势,口中言语:“由此入内即是花厅。”   宋柏无奈快走两步追上,三人一同穿过月门,朝着古朴方厅而去。   “许久不见,三位在府上住着可还习惯?”一高壮的中年男子从对面走了过来,神采奕然,声如洪钟:“总听小烟儿提起你们,敝人雷钧操持县务冗杂,今日腾出空来设宴一叙,几位只当是在自个儿家里,定要尽兴才好!”   还不等郁离、顾南枝出言客套,又听雷钧朗声道:“来几个稳当的!将陆姑娘轮椅抬进屋内!”   “不必麻烦!我能下地……”顾南枝摆着手就欲站起。   可这雷家老大显然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一声令下四名魁梧力士前后站定,齐呵一声将顾南枝连人带椅搬起老高,“嘿哟嘿哟”喊着号子进了厅门。   “…………”顾南枝被骤然拔高的位移吓得不轻,情急之下握紧扶手并支起伤腿,以一种滑之大稽的方式出现在人前——厅中摆着一张偌大圆桌,现已坐上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瞧向这边。   ——顾南枝恨不能直接钻进地缝!   “落——嘿咻!”   该说不说,这些汉子干起活来倒是刚柔并济,不论行进途中,还是起落之势皆是稳稳当当,让此上高坐之人乘感甚好。   若不考虑如此大开大合的出场方式是否会丢人献丑,顾南枝或许还会生出不少趣味之感罢。   ——可顾南枝此时此刻羞得只想捂脸!   “阿织!你来啦!”雷烟一脸兴奋,踮着脚使劲朝顾南枝招手,“这边这边!”   “嗯……”顾南枝颓然蜷缩在轮椅中,任由憋不住笑的郁离、宋柏二人将自己推至挨着雷烟的空位。   “好玩不?”郁离冒着被打风险也要调侃一句。   “…你亲自试试呢?”顾南枝一字一顿,压着嗓子挤出这几个字。   宋柏不敢打趣顾南枝,只是捂着嘴哧哧地笑。   离开席还有段时间,雷烟另侧坐着雷茂,小爱侣之间蜜里调油,就算已经比邻而坐也要肩碰着肩,郎有情、妾有意的氛围真真是腻歪极了。   “好丢人啊……”顾南枝蔫巴巴地以手背轻蹭脸颊,试图给持续灼热的面部皮肤降降温,脑海中反复放映着先前一幕,因而不自觉嘟囔出声。   郁离低头看她,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温声道:“不会啊,大家只会觉得阿枝勇气可嘉、镇定自若,是有大家风范。”   “……骗鬼吧你…”顾南枝仍是怏怏,忽而心头一跳,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无声做口型:“你干嘛?”   修长匀称的大手越过轮椅扶杆,直覆上顾南枝因紧张而死死交握的手上,轻描淡写地施巧劲撬开,钻进女子独有的小巧掌心与之十指相扣。   那作怪大手的主人端的一派风轻云净,勾起嘴角看了过来,淡声道:“做戏须做全,阿枝忘了现在是什么身份?”   顾南枝原本狭长颇具英气的眸目一瞬瞪得滚圆,而后洇洇漫上清润的水雾,这样的眼神,落在郁离眼中更像是某种无害的小动物,让人忍不住再欺负一把。   “与,我,私,奔——的名门闺秀。”郁离笑得巧黠无比,语至“私奔”二字时还特意将手中温玉紧了一紧。   “……我,我……”顾南枝背脊僵硬难动,宛若木偶般一点点做正身子,口中嗫嚅说不出话,任由男人干燥热乎的手掌牵着自己。   可那坏心眼的狐狸并不准备就这么放过她,他目光微垂,像把玩真正玉器似的左右揉磨,还要出言点评一番:“阿枝平素是如何保养?除却掌心一点薄茧,竟是如此细嫩白皙。”   “……”顾南枝恨恨磨牙,面上赧红更甚,不吱声了。   郁离上一刻还在得意,下一刹却痛得险些呼出声——顾南枝五指发力,常年舞枪的力气一齐发作在葱削指尖——只有郁离方能切身体会这白玉外表下的小手,竟似铁钳一样咬住自己!   “痛痛痛……”郁离蹙眉眯眼,几乎聚出泪来,不住地小声告饶,“错了错了,小姑奶奶,为夫知错了……”   “这还差不多……”顾南枝心满意足地卸了劲,一怔之下恍然发问:“……你刚说什么?”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是阿枝听错了。”郁离趁着顾南枝回神,忙不迭抽出手指,顺而以手大优势将顾南枝整个儿小手握拢其中,不再给她钳制自己的机会。   ……这丫头,还真舍得下死手啊…郁离颇有些后怕地想着,遭殃的指根仍留有酥麻痛意……   “嘻嘻,阿织与陆郎君感情真好!”不知何时,雷烟歪头看向这边,“不知多久能盼到你们喜事临近呀?”   “!我我我们还……早着呢!”顾南枝一惊之下就要挣开,可郁离怎可能让她逃脱,仗着席上人多眼杂,欺她不敢动作过大,于是一边称心餍足地握着纤手,一边顺着话茬接道:“借烟儿姑娘吉言,争取在缮州安顿下来后举办婚事,届时一定邀请雷家一众恩人到场!”   !!!他在说什么啊他!!!顾南枝闻言瞳孔缩紧震颤不已,耳边犹有百响新春爆竹炸鸣。   “好呀好呀!”烟儿嫣然含笑,美目一转看向门口,掩口提醒道:“二姐来了。”   “真不愧是千金大小姐,”雷钧跟在雷沛脚后进门,揶揄道:“还须让人再三告请才肯大驾光临,你说是不是,沛儿?”   “吃顿晚膳,哪儿来的那多废话!”雷沛径直走到离门最近的位置,一把拉开座椅,木凳腿拖过砖地发出刺耳聒声,挨得最近的宋柏深受其害,很是嫌弃地捂上了耳朵。   “毛头小鬼,我还没嫌你呢!”雷沛见他动作登时翻起一对白眼,复又叨咕:“真是晦气!左右都是讨厌鬼!”   席上气氛骤然凝滞,顾南枝这才抬头看向同桌对面,即雷沛的另边邻座——坐着一对儿长相七八分神似的青年男女,如出一辙的冷面冷情,自顾南枝入席“亮相”以来,竟是从未向她投过半寸目光。   “雷沛,慎言。”雷钧端坐主位,沉声发话时不怒自威:“难得的家宴,别在客人面前堕了家风。”   雷沛不说话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假意拨弄起桌上餐具来。   ——可宋柏离得近,将她窃语一句“家风?兄不友妹不恭,与你们同胞真是倒了血霉了”听得真切。   瞧着外头天光渐尽,雷钧一整肃容,露出憨厚笑意,扬声宣道:“今日我雷府家宴,老爷子那边儿有常妈妈伺候着,咱们也得吃好喝好,府上许久未迎客,与远道而来的三位相逢即是缘,我们缮州人耿直好客,诸位也请一同酣宴尽欢才算礼全!”   郁离、顾南枝面上端雅挂笑,均的应声客气称是,宋柏跟着一起抬眼颔首,雷钧为人大气不拘礼,也就让小少年这么糊弄了过去。   “那咱们话不多说,在座姊妹兄弟也都饿了,”雷钧环顾一圈,席上被看到的除雷沛外皆冲他致意,“让庖厨走菜!来人,斟酒!……慢着,给客人斟茶即可!”   三人心上皆是一轻,无不对这位粗中有细的雷家大哥心生不少好感。 第55章 把酒言欢   缮州地处僻远,前身更是由异族投诚而来,历朝不得帝王青睐,虽不至于途有饿殍,但民生民况素来平平,远不比关内富裕繁华。   饶是如此,定北侯府上家宴仍操办得有如炊金馔玉——各色菜肴流水一样端上桌,有烹鱼有炖肉,有糕点有鲜汤,圆桌上置着转盘,一道道珍馐在顾南枝眼前依次转过,端的是样样喷香扑鼻、盘盘秀色可餐,直看得多日茹素的伤患三人垂涎不已。   顾南枝悄悄咽了咽口水,来时还不觉饿意汹涌,直到美餐当前才恍知胃里空虚得厉害,只待雷钧大哥一声令下……   不论是作为侯府顶梁、雷家大哥,还是款待客人的主家,对于这次家宴,雷钧都下足了功夫,此时环顾四下,目光所致满座皆欣然,正欲起身循礼致辞之时,变故突生!   ——雷沛不等雷钧发话,居然自顾自率先动筷了!   众人愕然,数道目光齐刷刷汇聚一人身,可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二姐竟如不见,转桌伸筷,搛(jiān)了好一大筷子鱼肚皮上的嫩肉填进餐碗里。   “雷沛!”雷钧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腾得站起。   “吼我作甚?”雷沛头都不抬,专注将碗里鱼肉分成小块,夹了送进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抬眸远与雷钧对视,从容道:“大哥先前不说此为家宴,怎的这会儿功夫就忘了?我在自家用膳,还须向谁请示、经谁同意吗?”   说罢,雷沛唇齿翕动,狭长眸中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和乐的气氛戛然凝结,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几分窘态。   “好好好,你雷大小姐好教养,我是管不了你了!”雷钧气极反退,轰然坐回椅内,面皮涨得黑红,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草草转圜圆场:“不管她,咱们也吃,也喝!开席!”   接着恨恨一瞪没事儿人似的雷沛,雷钧举起酒杯,与席上几位成年郎君遥相敬酒,郁离以茶代酒,同雷茂与另一身份不明的男子一齐向雷钧回礼。   “阿织莫怕,二姐在外经营店面,难免窝了火气带回家中,她向来这般,随心所欲惯了,你们…别介意啊。”趁着厅中人声渐起,雷烟凑过来说道。   顾南枝无暇顾他,“嗯嗯啊啊”应和着,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即将转至眼前的蒸鱼盘。   “多谢烟儿姑娘挂怀,客随主便,自不会放在心上,”郁离留意着顾南枝神态,抬手按住转盘不动,将那鱼稳稳停在她面前,转而继续同雷烟问道:“欸,烟儿姑娘可知对面坐着的一双男女是何人?怎么从未听姑娘提起过?”   “他…他们啊……”雷烟脸色尴尬,吞吞吐吐不肯言语。   顾南枝心满意足夹了一筷子鱼肉,被两人谈话内容吸引,顺势接道:“嗯?他们是谁?可是烟儿家留宿的…什么亲戚?”   “算,算是吧……”雷烟犹豫着回头,觑着雷茂冲她一点头,这才堪堪吐露:“……他们是我阿爹的私生子……”   “啊?”顾南枝险些惊呼出声,急忙压低声线:“这这这居然敢带回家里来的?还光明正大地参加家宴?”   “唉——!”雷烟少年老成似的一叹,继而打开话匣子:“半年前阿爹身子还算硬朗,虽偶有小病,但也不像今天似的卧榻不起……”   听罢雷烟话中意,顾南枝、郁离二人交换眼神,观之彼此皆有探知寻由的心思。   原来,这雷老爷子雷永寿今年五十又五,本是人臣,因性子喜静,居功至伟时领封引退,偏安北鞍县城一隅十数载,一生持重稳健,担得定北侯之名仍与庶民同苦乐,平易近人风评甚佳,直到半年前发妻雷夫人故去,才兀然性情大变得颇为古怪。   北鞍县谁人不知定北侯雷永寿与夫人琴瑟和鸣,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雷夫人身子不好,深明大义为雷侯爷填房纳妾,又与妾室出一女,只可惜那偏房福薄,诞女当日便因难产去世,雷夫人将庶女视如己出,此后是为雷家子女雷钧、雷沛、雷烟三人。   “那你的茂哥儿呢?”顾南枝悄声提及,“他是何时来你家的?”   “应是我五、六岁时,阿爹路遇孤儿可怜抱回来的……?”雷烟迟疑答道,“记不清了啦,我只知自打我记事时起,茂哥儿就常伴左右了!”说完,雷烟一张粉嫩小脸含羞带笑,喜上眉梢好不快悦。   郁离隔着相谈甚欢的二人将望过去,见得雷茂正与雷钧把酒言欢,仁兄仁弟气氛亲睦,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亲兄弟也不为过。   忖度着雷家兄弟之间情谊不似作假,郁离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继续旁听顾南枝与雷烟对谈。   “按道理,雷家家风淳厚蔚然,至此已是两双儿女齐全,”顾南枝眨巴眨巴眼,顺势将话头引回,不解问道:“况且雷夫人通情达理,看上哪家姑娘直说收作侧室即可,何苦偷偷摸摸养在外边儿呢?”   “谁说不是呢!”看得出,对于亲父离经叛道之举,身为女儿的雷烟同样大惑不解:“阿爹将这事儿瞒得死死的谁也不知道,大家都猜阿娘直到去世都一直被阿爹蒙在鼓里呢!”   “冒昧问一句,雷夫人是在何时故去?这一双私生子又是何时进的雷家府门?”郁离开口补充,“他们的生身母亲又在何处?”   “约莫半年前,阿娘走后不久,阿爹忧思过度大病一场,愈后就去接了他们回家,也没跟全家人打声招呼,直接就领进门了,还亲自给他们安排住处呢!”雷烟忿忿,“更不知是与谁家女子所出,问过阿爹,可他怎么也不说。”   话至此处,就连一贯表情妍丽的雷烟,脸上这时也阴云密布起来,清亮眸中掺了几分怨妒——不难猜测,雷府本家三儿女或多或少皆对这外来私子颇有排斥。   “半年前?”顾南枝更奇怪了,偷眼瞥了对面一瞬即收,脱口道:“那两位瞧着不过二十五六岁,不成家不立业,就这么大咧咧搬进来住了?!”   “是呀!住的还是离阿爹最近的院子呢!”雷烟恨恨点头,秀眉蹙起显得有些幽怨,“住进来半岁有余,平素见了谁都不言语,两月前阿爹病倒了,他们更是除了阿爹院里哪儿都不去,说是同住一家,可我都好久见不上他们一面呢!”   正说着,对面坐的二人不发一言饭毕,应叹上一句“不愧是双生龙凤”,兄妹动作同出一辙:放碗、落筷、以巾拭口,而后侧步起身,冲着大哥雷钧拱手辞别,一前一后离开了花厅。   全程没将半分多余眼神分给在场其他众人,但除了二姐雷沛外也都见惯不惯,毕竟不是自家子嗣,也就随他们去了。   “呸!装什么清高!两个野种,闻着铜臭味儿从狗洞钻进我家的腌臜玩意儿,贪财好利的赔钱货!跟这儿装什么装?我呸!”身份尴尬的兄妹俩还没走出小院,雷沛心里越想越气,一扭头便骂开了,甚至因太过愤懑还从嘴里喷出了几粒未嚼碎的香米。   “雷沛!”“二姐…!”“二姐!”   这一连串诟骂实是有辱斯文,就连雷茂、雷烟两小辈也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叫住雷沛。   厅内众人一齐向外望去,虽不惧区区两个私生子女能翻出什么浪,但也生怕他们逼急了与同样不是省油灯的二姐呛斗起来,若被哪个不听话的小厮传扬出去,坏的还是他们定北侯府雷家的名声……   “你……!”   “算了哥,算了……”   “哼,悍妇!”   只见那男子脚步一滞就欲转身,旁边女子及时拽袖拦住,轻声哄劝了什么听不真切,却是行之有效,男子不再挣动回头,低骂一句后拂袖离去,那女子也连忙碎步跟上,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场上各人视线之外。   这下可好,以家宴冠名的晚膳是说什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雷沛!你这是做什么?”雷钧怒意难消,在二人走后登时向雷沛发难:“若嫌家里容不下你,你……你大可出去自立门户!”   “呵呵,雷大县令,北鞍的青天大老爷!您还真是我的亲哥哥!”雷沛早就憋气得不行,终于找到宣泄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爷子糊涂,您也跟着糊涂了是吗?家里进了两个没妈的崽子,您不去撵他们,反倒来劝我自立门户!”   “姑娘家家,嘴巴放干净点!再怎么说都是爹的儿女,分他们一间房住又何妨?明明不喜,还要上赶子惹乎人家作甚?只会教人看了笑话去,指摘我雷家六亲不和!”雷钧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嫌这嫌那,若你再贤惠些,也不至于二十七了还嫁不出去!”   “你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全北鞍,有哪个没听过你的泼名?再不收敛,以后谁敢娶你!”   话糙理不糙。   为的这事儿,作为长兄的雷钧自是操心费意,只可惜此时点破显然遭逢不偶,不啻于在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雷沛先是难以置信地怔楞片刻,继而倏地爆发,扯嗓尖叫之音落在旁人耳中有如锣鸣阵阵:“我泼!我泼!就你们矜贵风雅!我是泼妇,我泼!”边喊边将面前杯盏尽数拂落,乒乓碎裂声中愤然离席,无意间撞翻座椅也不理会,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了。   一时间,满座寂然。   “……溅我一身。”   终于,深受其害的宋柏忍不住小声抱怨,打破了近乎冻结的厅中空气。   “……都下去吧…”雷钧颓然瘫坐,半是掩面半是揉按太阳穴地单手撑头,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烟儿走吧。”   “可大哥他……”   “走吧。”   雷茂拥着雷烟,后者一步三回头,半推半就地走出门外。   顾南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等当着外人撕破脸的场面,竟被吓得心脏擂动、说不出话来,还是郁离方寸不乱,也不管雷钧听不听得进去,冲其方向简短一句“告辞”,便直接推着顾南枝、叫上宋柏一齐跟在雷茂雷烟二人之后离开。   徒留雷钧一人枯坐高位,对着一桌余下大半的残羹冷炙,下人们瑟瑟而立,躲在阴影里不敢发出响动。   半晌静默,足逼得人喘不过气。   “撤菜吧,都收拾了……”   待到雷钧再次出声,那声音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第56章 大喜日子   距离那次不欢而散的家宴,至今已过去整整十日。   在这期间,亲眼见得雷家内讧的顾南枝几次萌生搬离侯府的想法,可每每对上雷烟那双巴巴望着自己的秋眸,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要说这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对顾南枝一行真是掏心掏肺的好,衣食住行皆与主人规格同品不说,又对他们身上伤情颇为挂心,每日药材补物流水一样送进小院,辅以宋柏回春之术,三人身体恢复得很快——当然,也避免不了雷沛隔三差五就要登门奚落一番。   久而久之顾南枝倒也习惯了,正如雷烟所说,只道是二姐在外受了气无处撒火,实际上也做不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了,听她唠叨几句权当苍蝇嗡嗡。   这一来二去的,回怼雷沛,竟成了宋柏休养之余乐此不疲的调剂,渐渐也不觉得此女有多惹人厌烦,不过是牙尖嘴快、格外厉害罢了。   顾南枝原本以为,经那晚大闹一场,雷钧、雷沛两兄妹不得僵上几个月不通言语,可令人意外的是,雷沛竟主动找上她大哥,又是伏低又是做小地道歉——她在城东经营的香粉铺子被官府盯上,不得不恳求大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偷税漏税之事瞒报过去,补上她财务亏损的空子。   刚正不阿如雷钧,怎能同意雷沛此等提议?当即一口回绝,但又见不得素来蛮横的亲妹耷眉软语地哀告,只答应宽限些时日容她斡旋,雷沛虽仍不满,但好歹留有余地,也就作罢。   再后来,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各处忙动,再无人去计较那些言差语错的微末纷争。   原因无他,六月十九宜婚嫁,正是雷府二小姐雷烟的大喜日子。   此时刚过正午,天气大好,直照得屋内暖洋洋的,顾南枝人在雷烟闺房,膳后困顿,倚着床上杆架偷偷打盹。   “阿织!我好紧张!”   “啊?”顾南枝惊醒抬头,望见梳妆镜前一抹红衣倩影,随口哄道:“紧张…紧张……不紧张,梳妆的嬷嬷一会儿就到了,烟儿不紧张……”   “阿织!”雷烟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回眸道:“你看看我,我好看吗?”   顾南枝认认真真看了过去,新妇红装,大红的喜服垂曳至地,镶金描银的腰带将小娘子腰肢收得不盈一握,长发未绾披散下来,更衬得她娇小可人、楚楚生怜。   一想到今夜过后,前一天还是可以同在花园扑蜂捉蝶的玩伴,后一天就要谨守妇道、沉静持家,日后不免相夫教子……顾南枝支着脑袋,矛盾心绪持续发酵,却也着实为雷烟装束惊艳不已:“烟儿无需多虑,还没上妆就美得天仙似的,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嫁给茂哥儿,我这几天睡都睡不好……”雷烟还在自顾自喋喋说着,素颜飞上三分红,竟比涂上脂粉腮红还要醉人,“阿织……你跟我说说话……”   “好好好——”顾南枝起身,在房间里信步绕圈,“想聊点什么?”   “嗯……”雷烟抿了抿唇,习惯性想用手指圈绞衣摆,又怕弄皱了喜服不吉利只好作罢,喏喏道:“什么都好,你问我答都行……再这样坐着,我怕是要烧着了!”   “对于这桩婚事,你真的想好了?”顾南枝闻言不假思索询道,背着手假意欣赏窗外景色。   “当然啦!”雷烟也是脱口而答,“哎呀,我知道阿织在担心什么啦!茂哥儿……咳,以后就要改口叫茂郎了,嘿嘿……茂哥儿他待我是真心的,我俩青梅竹马知心着意,有机会亲上加亲,自是再好不过啦!”   “你才十五!”顾南枝拨弄着窗前兰叶,口中喃喃:“万千世界何其壮丽,你从未见识过,就要被锢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了……”   “阿织,我知你是为我好,”雷烟对坐妆镜,凝视着镜中羞颜,似是对顾南枝,也似是对自己说道:“我生在侯府,父兄传统,我从未离开过缮州,所见所闻即我的全部了……那些没见过的,我也不遗憾。”   “那……女子的终身大事,以冲喜之名草草定下,你…你不……”顾南枝声音涩然,共情之下已是滞声难再言。   话甫出口,顾南枝意识到自己终是唐突冒犯了——她与雷烟不过短短半月的交情,在人家婚前说这些,若在别家,说不定是要被乱棍轰出去的——可这些话再不说也就没机会了,堵在心里又着实难受,就算惹得雷二小姐生气也要问个清楚,顾南枝自暴自弃地想着。   镜中少女却兀得笑了,那笑容清澈明媚,非但没有半点顾南枝担心的怒容,反而在平和中消弭了先前的焦躁心情。   顾南枝转身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雷烟挺立的背上。   “阿织,谢谢你!”雷烟扭脸,笑靥灿烂比之窗外盛光也并无不及,刹时间晃了顾南枝的眼,“谢谢你为我着想,更谢谢你帮我确定了心意——若不是给阿爹冲喜,我与茂哥儿,今生怕是很难走到一起!”   是啊!顾南枝恍然开悟,他二人是为名义上的兄妹,若非冲喜情势所迫,怎可能有结合的机会?就算强行礼成,也会为世人所不容、难以在县中立足!   而且雷烟贵为侯府千金,日后说不定还会以联姻之名许给别家,与不能同心爱之人厮守相比,就算婚礼从简、礼金从宜,又有何惧?   “是我目光短浅了,”顾南枝欣慰一笑,按上雷烟肩头行安抚之意,“我打心眼儿里祝福你们。”   “嘿嘿,我先去探探路,”雷烟小手也搭上顾南枝的,脸上露出狡黠一笑:“只待阿织好事临近,我将全部‘经验’传授于你!”   “胡说!我还早得很呢!”顾南枝面上一红,与雷烟笑作一团,气氛欢快得真真像是自小相熟的闺中姐妹。   “二小姐,喜婆来给您梳头了!”   门外喧声渐近,回首望去,却是丫鬟们引着一位年逾花甲的婆婆进门。   顾南枝侧身让出位置,立在角落陪伴雷烟。   “雷二小姐,吉时将近,老身给您梳头。”喜婆满脸堆笑,从红布托盘中捡起一柄精致的红木梳子,福福身端立在雷烟另一身侧。   “有劳喜婆婆。”雷烟面颊微红,唇边含笑,微低着头不敢看向来人。   门口簇着几名雷烟院里常侍奉的丫头,嬉笑着往里探头探脑地瞧。   在顾南枝既欢欣又好奇的目光中,身着吉服的喜婆一手执梳,一手托起雷烟乌黑长发,嘴里念念有词动作起来: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不知怎的,看着红梳一次次顺青丝而下,顾南枝莫名生出想哭的冲动,正想着,小郡主鼻子一酸,清亮眸中漫上一层雾腾腾的水汽。 第57章 热闹非凡   顾南枝少时在上京,曾跟随父兄参加过新人婚礼,不说见多识广,但也对成礼条贯略知一二,要说缮州不若京城繁奢,喜宴典礼自是无法相比,可饶是如此,小郡主还是一眼观出雷烟的婚事是何等素朴。   梳罢秀发,喜婆调脂弄粉欲为雷烟上妆。   “二小姐的眉生得真好,又弯又细,都不用怎么修呢!”喜婆手持螺子黛轻轻描着,很快勾勒出“眉色淡如远山”的形容。   雷烟抿唇漾笑,眨巴着眼睛看向妆镜:“还得是喜婆婆您画得好呀!”   “呵呵呵,二小姐嘴真甜,这婚后呀,肯定能哄得二少爷每天都泡在蜜里似的!”喜婆捧腹而笑,手却端得奇稳,很快又在雷烟面上敷了一层脂粉,“啧啧,瞧瞧!这小脸儿俊得唷!”   “新娘子真美!”“二小姐好漂亮呀!”   雷烟脸上羞红一片,轻阖着眼,微昂着头,任凭喜婆描画——眼角勾出上翘的弧,周围晕开浓淡相宜的红,连同眉心花钿、腮边团粉、唇若含丹,将整张俏脸烘衬得明艳鲜妍。   两个丫鬟上前搭手,帮着喜婆将雷烟一袭散发高挽成髻,盛着红木梳子的托盘撤了下去,换了铺着头面首饰的上前——当间一顶金光璀璨的凤冠,端的是格外精致夺目。   戴凤冠,披霞帔,喜婆丫鬟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雷烟装扮齐备。   “阿织,明天再见,我就是‘雷夫人’啦!”   “快去吧雷夫人!”   红绸轻绢如烟,雷烟眼前缓缓罩上一层朦胧,是以红盖头落了下来,视线受阻却也没有半分惧怯——她知道,待到再可视物,即是与夫君洞房花烛时。   虽只一步之遥,可当雷烟在喜婆搀扶下起身时,顾南枝总觉得她们之间恍若隔了天堑。   由于雷家喜事办的是“自家女嫁自家儿”,此等“荒唐事儿”在北鞍还是头一遭,虽没有先例,却也无人敢言——于情,小儿女两情相悦;于理,子女贤孝为病父冲喜;再有就是,侯府多年来积攒的威信和名声。   上述种种,足以堵住悠悠众人之口,在那顶八人抬的红轿行过府墙外一周时,左右街坊沿途齐声叫好,全都真心实意地祝福新人,不掺半点恶言。   雷茂身着绛红色乌边金绣锦袍,腰系金丝镶宝白玉带,足蹬青缎白底小朝靴,跨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走在送亲队伍最前方,新郎官满面春风,真真是好不得意。   大红的轿辇回到雷府大门,一直跟随的喜婆撩开布帘,高声唱报:“吉时已到——新人入府拜堂——”   “恭喜呀!”“恭喜恭喜!”“恭贺新婚之禧!”   道贺声中,雷茂翻身下马,与被喜婆搀扶出轿的雷烟共执绵长红绸,携手朝着喜堂走去,一路上披红挂彩,就连雷府的侍婢小厮也都换上更为亮堂的布衫,列立在通路两侧,均的绽露笑颜、拱手喝彩。   “烟儿小心台阶。”   “嗯……”还好有盖头遮着,若没了这布,众宾定会发现新妇羞得连脖颈都是通红一片,雷烟弯着唇偷偷想到。   ——这场婚礼去繁从简,一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随着二人在堂中站定,热闹红火的喜乐渐息,宾客们纷纷拥在门外观礼,顾南枝与郁离、宋柏一道,混在人群中遥遥观望。   “一拜天地——”   人群散动,新人转身朝着屋外天地缓缓拜了下去。   雷钧、雷沛端坐高堂,代父替母接过新人奉茶,饮后皆是满面动容,看着面前伴着“二拜高堂——”唱声躬身朝向自己的阿弟阿妹,身为兄姊的二人眸中晶亮,隐有泪光闪动。   “夫妻对拜——”   雷烟紧张地攥紧红绸,劲道之大令手心生汗,转动脚跟与另一边的雷茂持绸对立。   雷茂深情款款,温情目光落在小娘子身上,如花美眷在前,心下一阵乱跳,口里不免有些干渴。   两人同时鞠下身子,在众人欢呼声中直立起来,场上有重感情的、或是府里伺候的老人儿,禁不住在暗中抹去几滴眼泪,祝福洋溢的氛围在一声声“礼成!”、“送入洞房咯!”中到达顶峰。   礼毕,日头已然偏西,雷钧下场与众宾寒暄,引领众人行至宴厅,一行三人随人群方向一同赴宴而去。   “阿姐你哭了?”宋柏偏头看向顾南枝。   “没…没有,挚友大喜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顾南枝眼眶红红,睫羽扑闪着扬起小脸。   郁离不动声色牵起顾南枝垂在身侧的手,意料之内触到一点湿意。   “你阿姐是替她高兴,”郁离接过话茬,“儿女婚事,自古以来须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雷烟姑娘这般能与心悦之人完婚的,实属少之又少。”   这些天下来,顾南枝惊觉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郁离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举动——不过除了牵一牵手……倒也再无别的越界行为,小郡主只道他是为完善假身份,不让旁人看出破绽,却总是忍不住暗加揣测:这狐狸不会是堂而皇之行悦己之事吧?!   “我是不知道男欢女爱有什么好向往的,费时费力,有这时间不如看会子医术……”宋柏踢着脚嘟囔。   “所以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呀!”郁离手握软玉心情大好,眼角眉间溢笑,一探头冲他揶揄道:“等你长大遇见命定之人,就知道什么叫作‘食髓知味’,什么叫作‘身不由己’了……”   “哦?”宋柏不恼反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反唇相讥:“这么说,郁…咳,陆大公子深谙此道,此前定是桃花不断、颇有心得了?”尾音轻佻上扬,显然是意有所指。   顾南枝一愣,微沉着脸色看了过来。   “没有没有!”郁离霎时慌神,惊恐万状地反复解释:“阿枝你别听他瞎胡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那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宋柏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着火上添油。   烟儿成婚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到自己这就“花团锦簇”的?顾南枝越想越觉得两相比较之下差距过大,一时气不过窜出一股无名火来。   “哼!”顾南枝从男人掌心抽出手来,两步快走拉开距离,“你俩说吧,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看吧!都怪你!”郁离恨瞪一眼宋柏,慌忙赶上,好话说尽也没再得顾南枝一个眼神。   “哼哼,活该!”宋柏冲他做鬼脸,跟着一蹦三跳地追了过去。   雷府宴厅占地广大,约摸着能容纳十数圆桌共近百人,梁上红灯高悬、红锻绵延,将大厅整个儿渲染得热烈又喜庆。   来者宾客散坐下去,顾南枝三人也不例外,被小厮带着在主客桌落座,郁离留意到同桌的还有那对身世尴尬的龙凤胎——雷砚池,雷书瑶。   不久之前,顾南枝初次听闻这二位的名字,为雷家正统儿女忿忿不平了好一会儿:钧、沛、烟、茂,无论如何也不及“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别致用心啊!   思及此处,趁着开席享宴,顾南枝偷眼端详了二人一会儿,兄妹皆是面皮白净清秀,想来长相是随了母亲的;举手投足间展露气质不凡,顾南枝猜测,就算常年生活在外,雷老爷也没有短了他们的品德教养。   不自觉的,好打不平的小郡主眸中染上少许怨怼之色。   “阿枝,张口。”   恰逢这时郁离筷尖夹着什么递了过来。   “啊?”顾南枝回头与之对望,下意识张口接过。   “想着你爱吃甜食,来尝一块荷花米糕,”郁离笑道,“最是适合夏季食用,既能清热又可养颜,是将花瓣捣碎出汁,浸了香米磨的粉,再压制成糕而来,味道如何?若觉得不够甜还可以蘸点蜂蜜……”   顾南枝莫名其妙地囫囵嚼着,唇齿间酥糯可口、荷香四溢,食之令人精神一振,奇怪看他一眼:“好吃是好吃……怎么觉得你没安好心呢?”   郁离笑而不语,随口应了过去,抬眼冲着一边略一点头致意——原来,是顾南枝先前的目光过于直白,险些惊动了雷砚池,男人表情阴鸷冰冷,眼神中不含半点感情,见郁离解围方才作罢,若真教小郡主对上,怕是免不了心神悚惧一番。   席间人声鼎沸,先是雷钧大哥的致辞赢得满堂彩,再有新郎官雷茂挨桌挨位地敬酒道谢,相熟的宾客借喜事豪饮畅谈,从家长里短说到国运形势,再从隔壁谁家小谁有出息,说到当下最时兴的信仰教义。   到处哄闹一片,厅内热闹非凡,雷家三子女各自迎来送往,始终将场面维持在繁闹与纷乱的一线之间。   雷砚池、雷书瑶性子寡淡,一言不发闷头用膳,只在兄妹之间偶有交谈,在一众宾客中显得突兀非常,直到雷茂举杯相邀,才勉强露出些许笑意道贺对饮,不等散席,两人便早早离席而去了。   宋柏将小肚子吃得滚圆,往后一躺,坐相不佳地摊在椅子里喟叹:“吃不下了——一点儿也吃不下了——”   顾南枝抬头环顾,见天刚擦黑且时光漫长,大部分宾客也没有提前撤席的意思,在吃饱喝足之后也觉得当下喧哗得有些无聊,于是试探地朝郁离望去。   吃了几杯酒意犹未尽的某人心领神会,一撩袍袖将酒杯落在桌沿,嘴角勾起粲然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清雅矜贵,顺从道:“都吃饱了?那咱们也走吧,这缮州人的嗓门儿可真不小。”   宋柏、顾南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三人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离开宴厅,走出好远,仍能听到宴厅方向沸反盈天之声。   傍晚的微风沁爽清凉,户外散步时能驱散人忙碌一天积攒的暑气,雷府上下多在宴厅附近值班候命,庭院中此时四下无人,行得远了耳边安静得只闻虫鸣阵阵,一行三人边踱边聊,不自觉走得慢些、再慢些,希冀着将如此惬意的时光延长……   如果这夜真的像往常一样,就好了。   后来,顾南枝每每忆起这段迟暮闲步,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到。   ——只一夜光景,前一天喜气临门的定北侯府,次日竟突传噩耗,在雷家一众掀起天崩地坼般的变故。   作者有话说:   _(:з”∠)_说婚礼朴素是因为省了提亲接亲、嫁妆彩礼之类,还有古代一些吉祥寓意的做法,比如开面、跨火盆什么的……总之就是别考究,全是脑补架空(抱头跑)   有没有小可爱想猜猜是谁死了(不 第58章 节哀顺变   翌日,曦晖熠熠刺破天际,啁啾鸟语唤醒季夏初晨。   卯时刚过,日光渐明,街上人头攒动,小商小贩支起摊架,来采买的货比三家,往来行人招呼着攀谈起来,话题兜兜转转,怎么也绕不开昨日雷家二小姐下嫁自家人的轶事。   定北侯府内也不例外,昨个儿宴席闹腾得太久,等到雷沛出面指挥下人收尾时已是后半夜,因而特批今日可以起得晚些。   活泼伶俐的二小姐与温驯和善的二少爷,他们青梅竹马结成眷属,侍奉年岁久的家丁均是激动得夜不能寐,打心眼儿里祝福二位主子永结同好,这不,小厮阿福也熬了两个幸福的黑眼圈出来。   接连洗了两遍脸也没能驱散瞌睡,虽有大小姐口谕,但也不能误了早膳时辰、饿着主子不是?   阿福的小心思写在脸上,一路走一边将哈欠都打够了,两三下将脸颊拍得噼啪响,调出寻常机灵劲儿十足的模样,在雷钧房门前站定。   “笃笃。”   “大少爷,该用早膳了。”阿福低头垂手侍立门边,擎等着那道熟悉嗓音扬声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可半晌过去,却是无人应答。   “大少爷?”   “笃笃。”   “用早膳了?”   阿福心道奇怪,大少爷向来最是守时自律,不论前一天多累多醉,在第二日总能按时上衙,今天是怎么了?   “嘘!你个呆子,别吵!”阿福欲再敲,被一同在大少爷院里当值的丫鬟蕊晴一把拦下,“大少爷昨晚吃了好些酒!今儿个是休沐日,说不定正睡着,晚些再来唤吧!说不定,大少爷自己就起了!”   “哦!原是这样!”阿福松懈下来,大喇喇抻了个懒腰,“那我过会儿再来。”   “瞧你那懒散样子!”蕊晴同他一道离去,“也就咱们侯府能容你了,换作别家,看不把皮都给你扒下来!”   “嘿嘿……”阿福挠着头渐行渐远。   院中安静下来,惟余几个洒扫仆役掸灰时发出的沙沙声。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常妈妈已将府内事宜打点完毕:先是去二小姐与二少爷的新院,提醒新人去给老爷请个安;再张罗小厨房做些清淡易消化的早膳送到大小姐雷沛房里,这是她昨夜吩咐的;最后去客人院里留意下有无需要的,这才复又回到大少爷院落附近。   常妈妈掏出绢帕擦擦额上的汗,迎面撞见空着手闲逛的阿福,登时拧眉诘问:“阿福,你不去伺候大少爷,跟这儿瞎逛悠什么?”   “回常妈妈的话,”阿福赔笑,“大少爷还没起呢,闲来无事,我走走看看哪里需要帮一把什么的……”   “府上人各司其职,用你多管闲事!”常妈妈一瞪眼睛,提溜他耳朵往雷钧院里走去,“大少爷勤谨奉公,何时赖过床?定是你这懒骨头扯谎,还不跟我去大少爷面前领罚!”   “哎哟哟哟!好妈妈您轻点!”阿福吃痛,捂着耳朵磕绊跟着,“在您面前,小的哪敢妄言瞎话呀!…嘶…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常妈妈不置可否,硬是一路将阿福拽至院中主卧,正如他所说,房门紧闭,屋内无声,确无半点主子醒觉的迹象。   “您看!我就说吧!”阿福一脸苦色,不停揉着被掐红的耳朵。   “大少爷?”常妈妈不死心上前敲门,“临近巳时了,大少爷?您醒了吗?可是身子哪里不适?”附耳静听仍是无人响应,隔着门纸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   阿福没了主意,恂恂问道:“小的半个时辰前来过,就是这副光景,若大少爷还睡着,是不是还是别去扰人清梦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贪睡?”常妈妈抬手按在门上,回头剜他一眼,道:“你去让小厨房给早膳端来,我去叫大少爷起……”   常妈妈边说着,边将房门轻推。   吱呀一声,大门洞开。   阿福惨叫着向后交倒,一屁股坐在阶前,顾不上疼痛,胡乱蹭地挪腾着,看模样是吓坏了,潜意识只想尽快远离这间房。   “大少爷!!”常妈妈一阵晕眩,声嘶力竭地扑了上去,“来人啊!快来救人!!!”   ——圈椅翻倒在地,顶梁垂下麻绳,屋主人雷钧吊在半空,面色紫红异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   一夜之差,喜事变丧事,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哎哟雷大人喂!您怎么就想不开寻了短见了呢!”一人身着八品官服,对着横在一边的雷钧尸身长吁短叹。   “你倒知道得清楚,”郁离抱臂在旁,仅一瞥现场,凉凉开腔道:“我且问你,如何笃定死者是为自尽身亡?”   “你你你!”贺理全扶正乌纱,冲到郁离面前指着他鼻子呵骂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肆意出入案发现场!还还还干扰官府办事!”   县丞贺理全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个头矮了点显得气势不足,唇上还留着两撮精致的八字胡,胸无城府、不知内蕴的状貌滑稽可笑。   郁离寸步未撤,维持着疏懒姿势不动,垂眸觑他,极缓极慢地弯唇一笑,同时鼻腔哼气出声——身高差距悬殊、周身贵气逼人、不加掩饰的蔑视神情,无一不让贺理全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不对!我堂堂县丞!怕他一个平头百姓?!   “大胆刁民!你藐视县官!该当何……”   “贺大人!”一道高亢女声不耐打断贺理全问责,“我大哥尸骨未寒,您当着遗体的面还要拖沓行事吗?”   “是是是,大小姐所言极是,本官这就查处结案……”贺理全似是颇为忌惮侯府势力,对雷沛的话言听计从,因而仅含恨瞪一眼郁离便不再理会,装模作样地分析起来。   “嗯,均没被人为开启或破坏,”贺理全踱至窗边,一一检查后得出结论,又在卧房内外绕了一圈,走回人前时说道:“室内也无打斗翻砸痕迹,本官断定,本县县令雷钧雷大人——是在家中自缢而亡!”   “不可能!”雷烟自收到消息一直号啕哭着,听闻此言怫然抬头,“我大哥绝无可能自杀!”   “二小姐,雷大人的离世…本官也很伤心,”贺理全一脸难色,“可,可事实摆在眼前,还望二小姐节哀顺变……”   “什么事实?你能不称官的事实?”   “放肆!!!”   贺理全气极,循声望去,说话者却是那位一直陪在雷烟身旁的女子,面庞清冷出尘,本以为只是个丫鬟、女伴之类的角色,谁知竟与那先前的登徒子一样,一个两个的居然都敢与他县丞大人呛声作对!   此二人若不严惩,今后何以在县中立威?   “来人啊!”贺理全虚张声势地清清嗓子,“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两人无视查案场合,先后出言藐视本官,将他们押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是!”门外两名衙役应声入内,分别冲着郁离、顾南枝而去。   雷沛袖手站在一旁,甚至在衙役擦肩而过时让了让路,生怕抓人挣动时磕碰了自己。   雷茂站在雷烟另一侧,眼看着衙役走近,紧张地拽拽雷烟衣袖。   “住手!”雷烟一声娇呵,脸上泪痕未干,逆着光晶亮一片,水汪汪的瞳仁迸射出与表象不符的恨意,“他们是我的客人,我看你们谁敢妄动?”   “这……”两名衙役一时犯了难,止住脚步看向贺理全。   还不等贺理全发话,顾南枝却先出声了:“贺大人是吧?我提三点疑问,您若能答上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本官凭什么听你的?”贺理全一翻眼珠,语气颇为不屑。   “就凭你手底下的衙差加起来、摞一块儿都敌不过我。”   “小小女娃,好生狂妄!来人啊,都进来,给我擒住她!”   电光火石之间无人作拦,顾南枝安慰般拍拍雷烟小手,一踏步,身形遽尔蹿了出去。   ……   在场众人有一算一,除郁离、宋柏之外,皆是瞠目结舌的呆滞样子。   顾南枝转转手腕,深呼口气平复着内息,冲门外道:“还打吗?”   ——院中横七竖八躺着一众衙役,“哎哟哎哟”地□□扭动。   “你…你你……”贺理全退后两步,见鬼一般盯着顾南枝瞧:“你究竟是什么人?”   “民女陆阿织,会些拳脚功夫罢了,”顾南枝冷笑着走近,“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县丞大人?”   民女?糊弄鬼呢!贺理全虽成事不足,可他也不瞎:此女拳刚腿烈,一招一式大有武将风范,就算不是出身将门,定也与将帅之家颇有渊源……   “可以可以可以……”贺理全猛一咽口水,点头如捣蒜:“女侠但说无妨……”   “伤口,椅子,遗书。”顾南枝言简意赅。   “什…什么?”贺理全听得一头雾水,又拉不下脸问她,直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三角眼。   “雷大哥脑后有伤,作垫脚之用的椅子上没有鞋印,满屋找不到自杀应留下的遗书,”顾南枝也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道:“这三点你怎么解释?”   “这…这……”贺理全拧起稀眉,试探道:“姑娘以为何如?”   “这是一起入室谋杀案!”顾南枝目光炯然,一锤定音:“昨夜雷家喜宴客多如云,有人趁乱行凶,在这间房中杀害了雷钧大哥!”   此言一出振聋发聩,雷烟心口抽痛难当,双目一合,簌得又落下泪来,雷茂见状将她揽入怀中,面上同样恸色一片。   只有雷沛尚存力气,哭哭啼啼地反复追问凶手是谁。   贺理全六神无主招架不住,只得干笑着凑到顾南枝身旁,巴巴问上一句该当如何决断。 第59章 无以为报   “县丞大人您问我啊?”   顾南枝此时已转回雷烟身旁,见贺理全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假装不知何故,状似不经意地反问道。   贺理全四下看看,雷家儿女面上皆有怨色,不由心里一沉,凑近窃窃:“女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南枝看向郁离,后者略一点头,她这才答应下来,随贺理全走出房外,在檐下僻静处站定。   “陆女侠……并非本地人吧?”贺理全登时换了副讨好的面孔。   “这似乎与此案无关,”顾南枝微哂,“贺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就算女侠不说,下官也看得出来,”贺理全搓着手赔笑,“女侠品貌非凡,能武善断,一准是出身不俗,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女侠宽恕则个?”   顾南枝既没答应也没反驳,似笑非笑地不发一言,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理全见她不钻套,知道这回碰上个硬茬,面对段数高于自己的也没必要再装相,这北鞍县丞先是干笑一声,而后拱手一拜,深深弯下腰去,并道:“理全自知能力有限,恐难以一人之力侦破此案,观之女侠与雷二小姐情谊深厚,就算看在她的面子,恳请女侠鼎力相助、切莫推辞!”   说罢维持姿势不动,大有顾南枝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可如今的顾南枝经历颇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郡主了。   故意晾了他片刻,忖着贺理全行将腰酸臂软之前,顾南枝方才凉凉出声:“想让我助你断案?这倒不难。”   “女侠能耐通天,处理一桩小案,自是有如反掌!”贺理全赶紧趁机直起身子,双手仍是抱拳,对着顾南枝揖了又揖。   “先别忙着奉承,”顾南枝斜睨他一眼,调侃般问道:“贺大人,我有些好奇,您究竟是如何坐到县丞之位的?”   贺理全假笑一瞬僵在脸上,觑着顾南枝神情认真且探究,知道糊弄不过去,一咬牙以气声摊牌道:“……家里双亲信奉仙教,日日信仰供奉,去仙庙里为下官求来的。”   “贺大人不想说便不说,大可不必戏弄于我,”顾南枝失笑,显然是不信,不愿再与他浪费口舌,直切正题道:“着手查案之前,我须与贺大人约法三章……”   “您说您说!只要能破案,别说三章,就是三十章、三百章都不在话下!”贺理全一双小眼里精光四起,心中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北鞍县小,县令死了,怎么着也该是官居副职的县丞顶替上位,这女郎不愿吐露身份更好,瞧着是个稳当把握的,到时便将破案的功劳全都往自个儿身上一揽,她师出无名,又无册录之权,想必也不会与我一介县官争长短,到最后桥归桥、路归路,她在雷二小姐面前长了脸,我贺理全当上县令升官发财,水到渠成岂不美哉?   顾南枝哑然失笑,见他目光连动,又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不与其一般见识罢了。   “贺大人多虑了,”顾南枝轻轻摇头,“不用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事事顺从,查案期间不与我等使绊子即可。”   “好说好说!县衙上下惟以陆女侠马首是瞻!”贺理全满口应下,翼翼提醒道:“那咱们现在……?”   “验尸。”顾南枝轻描淡写地吐出两字。   “验验验验……验尸?”   “有何不妥?”   “没,没……”贺理全率先挪动脚步,回到房内扬声宣布:“来啊,将雷大人尸身运回衙内,开停尸房,找仵作验尸!”   “慢着!”雷沛等了半天早已不耐,态度不佳地诘问道:“你们要对我家大哥做什么?”   “回二小姐,查证验尸乃是破案之根本,还请诸位家眷宽宥体谅!”贺理全对答从善如流。   “不行!”雷沛定定神,卷起帕子按上眼角拭泪,继续道:“有道是‘死留全尸’,大哥既已殒命,我身为大妹,怎能同意你们官府以查案为由肆意毁其尸身,叫他死后也不得安稳呢?!”   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词,雷烟听后也有所动摇,看向顾南枝的目光中多了点于心不忍。   “这……这……”贺理全辞穷难辩,叨咕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此言差矣。”   雷沛闻声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就在官差待命在侧左右为难之时,顾南枝再次挺身而出,无视雷沛眼神不善,不疾不徐道:“仵作验尸,是为生者权、死者言,比起肉身有损,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才最让雷大哥九泉之下灵识难安吧?”   雷大小姐似欲再言,顾南枝挂上纯良的笑,转向雷沛道:“而且……似乎只有真凶,或将惧怕官府查案,您说是不是?”   “你少在这儿疯言疯语!”雷沛一惊,怒道:“你又不是官府中人,跟着搅什么乱?你……”   “二姐,私以为阿织所言极是。”一直默默听着的雷烟出声了,哭红的眼睛目光坚定,带着浓浓鼻音语气却笃信:“做妹妹的,大哥被杀,理应将追查凶手摆在首位才是。”   雷茂握紧雷烟无措到冰凉的小手,无声以掌心温度给予她力量。   “好好好,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才是亲姐妹,我哪能说得过你们!又是庶女、又是生人,现在连官府都掺和进来了!”雷沛柳眉倒竖,气势十足地接连指向众人,“我不管了!爱如何如何,这雷府迟早败在你们手上!”边咒骂边往外走着,竟也无人敢拦,转眼便不见人影。   折腾了这半天,此案终于复又进展起来,官府收队,将雷钧尸身抬回衙门验尸,顾南枝担心贺理全行事轻浮,央了郁离陪同宋柏随行前去,自己则留在府上陪伴伤心欲绝的雷烟。   闺房内,雷烟想起大哥死状,眸中再次漫上雾气。   “烟儿,莫再哭了,再哭,就要哭坏眼睛了。”顾南枝见状,忙去水盆中拧了干净的方帕回来,坐在她身侧细细擦着颊边清泪。   “阿织……”雷烟小声啜泣,“大哥横遭不测,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若你信我,大可将此案托付于我,”顾南枝专注着手上的活计,心中也正如这般想的:“雷大哥于我等有救命收留之恩,我势必要将杀害雷大哥的凶手抓捕归案。”   “我信你!”雷烟纤睫沾泪,抬眸与之深深对视,“我知你并非常人,心思活络、一身好武功,不像我什么也做不得……求你…求求你替我将那夺人性命的贼人寻出来!!”   顾南枝默默无言,望着雷烟哭得通红的小脸有些心疼,郑重肃然地点了点头。   自得知雷钧死讯以来,众人不食不休全都绷着,这会儿官府走后,泄出气来只觉疲累难当,曾当众真拳真脚击退十数衙役的顾南枝更是不例外。   她不过是大病初愈的身子,又伴着雷烟安慰劝解了好些时辰,这下终于再扛不住,没等到郁离、宋柏回来,匆匆垫了些糕点就蒙头睡去。   待他二人回到院中,也均的是倦惫不堪,沐浴洗漱之后也歇下了。   一夜沉睡,无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顾南枝与郁离、宋柏在院中碰面。   “尸检结果如何?”顾南枝一见便问。   “头上的伤是为钝器击打所致,但死因却不是这个,”宋柏思索着回答,“雷大哥确是窒息而亡,推测死亡时间为子时以后,据雷府下人消息,正是喜宴结束后。”   “这么晚?!”顾南枝略有吃惊,“前天喜宴当晚人多眼杂,雷大哥身形又伟岸魁梧,若想将他打晕勒死,那该是何等的气力?”   “还要吊在丈许高的房梁之上。”郁离补充道。   “对哇!”顾南枝的眼珠儿瞪得更圆了,“避开所有人眼目,悄无声息将雷大哥杀害,还要吊于高梁……要不着痕迹地完成这些,恐怕只有妖魔办得到了!”   郁离薄唇微弯,提醒道:“阿枝说笑了,世间怪相皆有迹可循,若无头绪,何不再回现场查探一番?说不定能发现昨日仓促下有所遗漏之处。”   “有理。”顾南枝颔首,提步走出两步又兀然停下。   “阿枝还有何顾虑?”郁离耐心询问。   能有甚的顾虑!要我直说我是路痴吗?顾南枝羞恼地想着。   “……”突然灵机一动,顾南枝绕至郁离身后,双手搭上他劲瘦的背,轻推着他往前走,不好意思地闷闷道:“……府上出了事也不好劳动别人带路,你…你……带我寻去雷大哥住处……”   “能指望他?”宋柏不屑地直撇嘴,跟在一旁,“没听说狐狸会识路的,阿姐还是趁早唤下人来罢,可别等下迷了路,再耽误了时间——”   顾南枝还在郁离背后扑哧哧地笑。   “哎呀,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住了半月的府邸还不识路哟?”   郁离佯装顺从走出几步,下一瞬却是利落转身,精准捞过顾南枝的手,攥于手心收紧。   “?!?!”顾南枝受郁离动作波及,冷不防脚下一绊,右手受制失去平衡,整个人扑进郁离怀中。   “阿枝,”郁离眸光潋滟,微光拂照下浅笑奕奕,低声逗趣道:“你说,那人会是谁呢?”   顾南枝整个人一下烧了起来,闻着郁离身上那股似有如无的竹香说不出话来,满心满眼都是男人俊可入画的清朗眉目。   霎时恍若时间静止,光影之下气氛旖旎。   “去去去,带路就好好带路!”暧昧并没持续太久,宋柏看见这一幕,猫踩尾巴似的蹿过来分开两人,不满地直皱鼻子:“你们还查不查案了!”   “受人之恩,当然要查。”郁离自然而然牵起顾南枝,径直领着她往前走了出去。   “……”顾南枝默许了他的行为,边走边拨拢过几缕鬓发,试图遮掩一下面颊绯红。   “重色轻友!重色轻友!全都重色轻友!!”宋柏恨恨跺脚,气冲冲独自赶上。   正当三人漫步院中,远处陡然响起吵嚷之音。   凝神听去仍是模糊不清,顾南枝习武之人五感较为敏锐,依稀辨认之下,竟像是有什么人在一声声高喊……   “老爷薨了!”   作者有话说:   _(:з”∠)_“为生者权,为死者言”这句忘了是在哪看到的了,百度说出处是《洗冤集录》?我没再具体查证,感觉好多小说、电视剧里都出现过,怕有的小可爱是第一次看到,默默标一句非原创嗷~:D 第60章 凶信连传   待一行三人匆匆赶到时,主院那边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下人们脸上悲戚,哭丧着奔走相告;常妈妈老泪纵横,强撑着主持大局。   “阿织姑娘……”   顾南枝紧忙走进院内,与不远处的常妈妈错身而过时被她张口叫住。   “常妈妈。”顾南枝面带焦急,一双秀眉不自觉地蹙着,时不时望向房门大开的主卧房。   常妈妈红着眼睛走近,素来干练的梳髻此时蓬乱不堪,显得人也苍老了几分,可饶是这般,仍不忘先行礼再言事:“阿织姑娘,府上这两天连传凶信,您是贵客,如有看顾不周的地方,请您多多海涵宽宥!”   “哪儿的话,雷大哥于我有恩,烟儿待我亲如姐妹,既客居府上,我岂有不为雷家分忧的道理?”顾南枝情真意切,说话时眸中隐有泪光闪动,“如今正是团结度难用人之际,常妈妈若不嫌弃,我三人愿为侯府承担一二!”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二小姐慧眼识贵人,实乃家门之幸啊!”常妈妈老怀甚慰,顺口叹道:“不像大小姐……唉!空有嫡女之名…空有嫡女之名啊……!”   “冒昧问常妈妈一句,此话怎讲?”郁离插言道。   常妈妈明显一愣,不做表情地垂眼回道:“陆郎君恕罪,在这个当口妄议主子……是老奴失言了。”   “老奴有一不情之请,希望阿织姑娘能不吝援手……”常妈妈很快肃整神情,恢复成此前忧戚的模样。   顾南枝一心惦记雷烟,并没察觉常妈妈的细微变化,忙道:“常妈妈请讲,我定竭尽毕生所能!”   常妈妈长叹一声,谆谆嘱咐道:“二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思淳朴天真,老爷、大少爷生前对她宠爱有加,这番接连去世,想必会给二小姐造成不小打击,老奴担心……”   “常妈妈放心,”顾南枝闻言更是急不可耐,“烟儿那边有我和雷二少爷,一定能助她走出父兄亡殁的伤痛。”   话虽如此,没亲眼见着雷烟,顾南枝心里始终没底,说完,不等常妈妈还礼告辞,小郡主一拱手向卧房疾行而去,将郁离、宋柏落在身后。   “如此,老奴心里好受多了,”常妈妈挤出一丝苦笑,作势欲走:“郎君若没别的事,老奴这边就先行告退了……”   宋柏在顾南枝快步离开时就小跑着跟了过去,此时这处只剩下常妈妈与郁离二人。   “且慢,常妈妈请留步。”   常妈妈怔然止步,按理说只是照例客套一句,他怎的竟是真有事?   “在下尚有事体不明,常妈妈可有时间为在下排疑?”郁离郑重其事讨教道,“事关案情,还望常妈妈知无不言。”   “自然是有的,”常妈妈自认将面上隐忍藏得很好,可还是教郁离看出些许端倪来,强装镇定道:“郎君请问吧。”   -   定北侯府,老侯爷雷永寿寝室内。   雷家仅剩的儿女齐聚,或站或跪地围在床榻一圈,哭声、啜声连成一片,经久不绝。   顾南枝进门时,看到的正是这般光景。   小女儿雷烟伏跪在床边,双目无神,定定望着榻上父亲苍白的面容,任雷茂如何相劝也不肯起来,看样子跪了有段时间了。   雷砚池、雷书瑶两私生兄妹并立床尾,神色悲痛不似伪装。   “爹啊——好端端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雷沛歪坐榻沿哭天抢地,披头散发的也是形容憔悴。   顾南枝屏息走近,探头望去,只见榻上的雷永寿睁目张口,唇边有涎水溢出,瞳孔扩散,呈溘然而逝之状。   见顾南枝看过来,雷茂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子伸手拂过老爷子眉眼,道:“父亲卧病久矣,就算以汤药吊命却也是回天乏术,像那风中之烛,何时逝去都不为怪……”   雷烟跪直的背明显晃动了一瞬。   “大哥死后,府里上下已是焦头烂额,”雷茂抚上雷烟肩头,低声解释道:“今天一早,我来给父亲侍奉汤药,谁知一勺未进,父亲就已经…就已经……唉……”   雷烟仍是一言不发,轻轻掖了掖被角,接着扶榻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屋外奔去。   “烟儿!烟儿!!”雷茂几声呼喊落了空,雷烟的身影转眼不见。   “二少爷作为男丁还须留下筹备,烟儿由我去寻。”顾南枝飞快对雷茂留下一句,继而足尖点地追了出去。   出门后,顾南枝几次拦了过路的下人,这才终于在一处湖心小筑找到雷烟。   “呼…呼……”   顾南枝谨记常妈妈所言担心雷烟状况,因而走动得急了些,边调匀呼吸边沿着曲廊走近水上亭榭。   雷烟斜倚在美人靠上,与莲叶湖景相映成画。   “烟儿……”顾南枝眼含不忍,来时打好腹稿的劝慰之辞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织,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啊。”雷烟目光迷离望向湖面,清风吹来,少女未绾的长发随风轻飏,面上半点血色也无,衬得她整个人更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胡说什么呢。”顾南枝喉头发紧,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难受,小心翼翼在雷烟身旁落座。   “大婚当夜,大哥死了……”雷烟的声音染上哭腔,一字一句似在颤抖,“说是成婚冲喜,可阿爹竟也在此时走了……”   “我不是灾星是什么啊!”   雷烟终于崩溃,伏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恸哭。   顾南枝很少安慰人,也没见过这般哀号如山崩地裂,只得无措地将雷烟揽进怀中,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气。   “呜……阿织…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才好……”雷烟环上顾南枝脖颈,埋在她肩窝里抽泣着流泪,晶莹的泪水沾湿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未经他人苦,我不会劝你释然。”顾南枝启唇轻道,少女独有的柔和嗓音在雷烟头顶响起,神奇地止住了她的哭声,“我知你心里难过,这份难过旁人无人可替,你若想哭,那便哭罢,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憋在心里。”   雷烟瑟缩一下,小嘴一撇,眼角复又滚下泪来。   “只是……”顾南枝将她搂得更紧,顿了顿道:“哭过以后,生活还要继续——杀害雷大哥的凶手还没落网,雷老爷的去世更是人命天定,你问我你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回答是,生前既已尽孝,死后何必自忧自恨?”   “你能做的有很多,操办丧事、处理后事……亲人若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你伤心过度、自此沉沦吧?”   此言一出,雷烟幡然醒悟,懵怔地从顾南枝怀中起身,颊边泪痕纵横,楚楚惹人怜。   顾南枝极尽耐心地等她消化情绪,趁这时翻出手帕为她擦干脸颊。   “阿织。”   雷烟双手一把握住顾南枝的,几次呼吸过后,慢慢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能停滞不前,我能做的有很多!我…我……可是定北侯府的二小姐……!”   “这就对了,”顾南枝微微露出笑意,摸摸她头发,“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查捕凶手……就让我来。”   “谢谢…谢谢你……”雷烟鼻子一酸,眼眶又开始泛红。   “好啦,都哭成小兔子了!”顾南枝伸手捏捏她鼻尖,哄道:“请回吧二小姐,丧礼繁杂,可有的你忙呢。”   “嗯……!”雷烟虽仍恹恹,可精神却好多了,眼中绝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决绝的光。   诚然,雷烟确实应该感谢顾南枝助她重拾勇气,不然,接下来的路,她一个养尊处优的侯门幼女,要如何才能走得下去呢? 第61章 寻人问证   顾南枝甩甩脑袋,暗道自己想法可笑。   自与雷烟分别,顾南枝独自踏上前往雷钧住处的路,如今行了也有一时半刻,却仍是不见那方院落的影子。   正当顾南枝绕过一排瓦房,左右朝向两边的岔路出现在小郡主眼前。   “……”顾南枝愈行愈缓,终于在路中站定,四下看去安静无人,亦是无人相助。   就在顾南枝踌躇犹豫之时,一道再熟悉不过,且带着恶劣戏谑意味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往右,行过一棵银杏树,再穿一道月门就是了。”   顾南枝气得磨牙,也没转身瞧人,径自按他说的走了出去。   这回轮到郁离急了,他本闲闲跟在顾南枝身后,见小郡主并不理会自己,只好巴巴地凑了上去。   “阿枝这是在生谁的气?”郁离快走几步追来,勾着顾南枝的手拉进掌心握住,“方才见你步伐凝滞,可是对案情有所推想?”   这都能看出来!顾南枝心道,这狐狸还真有一套猜人心思的本事。   觑着还有段路程,顾南枝难得没张口就谈正事。   “这又没人,还须这样?”顾南枝纤白五指轻巧一别,从郁离手中抽离开来。   “我何时说过,这般行事是在与人做戏?”郁离不慌不忙,抬掌贴了上去——顺势与顾南枝十指相扣,自然而然在身侧垂落,笑眯眯道:“心悦卿卿,情不自禁。”   顾南枝赧然地咬了咬下唇,没再挣脱。   要说与心上人互通心意,确是天地间美事一桩,可这家伙……怎么总是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狡猾感啊!就好像谁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一样!   “那……”郁离得意一笑,故意道:“若阿枝不愿,倒也不必勉强……”   说着,竟装作抽手而去似的挪动分毫!   那可不行!这么想着,顾南枝便也这么做了。   “我没说不愿!”顾南枝一把抓紧,嗔怪般咕哝道:“……多事。”   郁离唇角笑意更深,眸光滟滟生辉,餍足地收拢手指,从此,一大一小两只手严丝合缝地牵在一起,再没分开过。   等顾南枝、郁离再次回到案发房间,已然是迟暮时分,今日天公不作美,一整日的阴云密布,空气中水汽蒸潮,闷得人心情也染上同样的灰色。   那位兼职的小仵作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亲眼见得阿姐与那狐狸亲亲热热地携手同归,孤身零零又腹中空空的宋柏急了:“好啊你们!只顾着谈情说爱,连案子、也连我,全都不管了是吗!”   这下竟是不再偏袒顾南枝,终是将他的好阿姐一起骂了进去。   “咳……我……”顾南枝脸上一红,欲开口解释。   “你阿姐去安慰雷二小姐,回来时迷了路,我这不是接她去了。”郁离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   “什么路需要一两个时辰地走啊!”宋柏堵在门口炸毛,“所以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凶案现场这!”   “阿柏对不住…路上与这厮探讨起来,这才误了时辰……”顾南枝一脸歉意,“你等得急了,渴不渴?饿不饿?用不用唤来下人带你去用膳?”   宋柏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听顾南枝软语哄着,胸中怨气消弭大半,嘟嘟囔囔道:“……下次可不许再撇下我一个人了!…这儿还哪有什么下人了,人都在雷老爷那边忙着呢!”   经他提醒,顾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这片小院已是人去楼空,除了依旧掌灯之外再无半点人迹。   郁离瞧出端倪,直道:“噢,我道阿柏今晚好大的气性,原来是被这空屋吓着了。”   瞧着宋柏涨得小脸通红,提拳就欲捶向郁离,顾南枝赶忙将话题岔开:“时候不早,还是查案要紧!”   说罢,率先走进屋内,宋柏见状跟上,不忘回头剜一眼面上噙笑的郁离。   玩归玩、闹归闹,甫一踏进门槛,三人很快进入探查状态。   三人分散开来,一寸寸搜寻着室内布置,不时交谈上两句,结果仍是一无所获,除了顾南枝走过堂中时突然觉得脚下触感不对。   “这里怎的落了好些沙子?”顾南枝出声发问,蹲下身子凑近查看,却见那处地上不仅沙石散落,甚至还有些细小短木枝、枯树叶之类。   郁离眯目细瞧,走开两步,离远环顾四围,道:“整间屋子只此一处地面有异。”   “还是在雷钧大哥尸身悬梁正下方。”郁离摸着下巴微忖。   顾南枝闻言悄悄打了个寒噤,静默起身,不动声色踮着脚步远离了那处。   “这有一个碗!”宋柏站在屏风之后,手中高举起瓷碗一个。   “碗?”顾南枝走过去,接过碗左右看着,“碗底留有汤渍,应是盛过什么,这碗原是放在哪里的?”   “就在这张桌子上!”   宋柏所指,正是屏风之后客堂上的方桌。   顾南枝挠挠额角,并不觉得是什么异常之处。   郁离瞧见顾南枝脸上郁闷之色浓重,温声缓和道:“阿枝不必过于忧虑,凶手有备而来且手法干净利落,仅凭现场线索和验尸结果确实也看不出什么。”   “那怎么办……”顾南枝不死心,苦着脸屋里屋外地绕圈子,“我可是信誓旦旦答应过烟儿的……”   “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郁离笃定道:“不妨大胆假设,凶手的身份——什么样的人,能趁雷钧微醺之时,在他房中行凶伤人,甚至最后将其吊死在房梁之上?”   “牛魔王?”顾南枝愁眉不展,破罐破摔地放弃思考。   “哈哈哈哈!”宋柏笑得前仰后合,“那我还说是孙悟空哩!”   郁离莞尔,没有半点不耐,谆谆纠正道:“我猜是府上的人。”   顾南枝兀得瞪大双眼,下意识道:“不可能!”   “侯府地大复杂,连住了半月的阿枝都能走迷了路,更遑论来不了几次,还不能随意走动的宾客了……”郁离望向她,还留了半句话没说。   “如果不是对侯府地形极为熟悉之人,”顾南枝边想边说,慢慢理清了思绪:“不论是在别处打晕雷大哥,带回房中吊起,还是就在此处袭击的雷大哥,都须在雷大哥不在房内时独自寻到这里!”   “正是此因。”郁离目露赞许,颔首以示同意。   由于定北侯雷永寿薨逝这天,雷府众人惶惶忙乱,就算顾南枝心里再焦灼,寻人问证也是门学问,却不可急在一时。   待到次日天光大亮,顾南枝一行三人故地重游。   “见过陆小姐、两位陆少爷。”一名丫鬟从院中耳房走出,一身素槁,神态忧中带怯。   “你就是雷大哥院中的大丫鬟,蕊晴?”顾南枝见她面露惧意,示意郁离、宋柏站开些,自个儿上前问话。   “正是奴婢。”蕊晴喏喏应道。   “喜宴当夜,你可曾见过雷大哥?”   蕊晴回想片刻,弱弱点头,不等顾南枝细问便一股脑地答道:“那晚大少爷喝醉了,二少爷吩咐去做碗醒酒汤,奴婢端汤回来时,碰巧大小姐来找大少爷,想着主子议事咱们不宜离得近了,送完汤,奴婢就又回宴上帮忙了。”   “你送汤时,可曾见过大少爷?”郁离问。   “见过,那时大少爷还好端端坐着呢。”蕊晴眼睛一热,涌上些泪来,“大少爷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被歹人害了性命去了……”   “坐着?”郁离眉头微皱,“不是大少爷亲自接的醒酒汤?”   “不是,”蕊晴摇头,“奴婢叫门时是大小姐来开的门,接汤时奴婢偷眼瞧了一眼里头,大少爷就坐在屏风后面扶额等着呢。”   顾南枝与郁离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之意。 第62章 狗彘不如   又草草问了些发现尸体时的情形,竟再无可用信息,于是将蕊晴打发下去了。   顾南枝跟在郁离身后踱出小院。   “在想什么?”郁离见顾南枝没跟上,落后半步,探出一指挑开她攥握成拳的手心。   “我在想……”顾南枝下意识捉住男人修长食指,喃喃道:“……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阿姐是说……先前几次三番痛下杀手的那些人?”宋柏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   郁离无奈一笑,道:“两次交道,那伙人行事狠绝毒辣,若真的摸进侯府,直接动手便是,何苦为难不相干的人——还要伪装成自杀。”   “自杀……?”顾南枝反复念叨这个词,倏地转头看向郁离:“既然凶手不想惹嫌疑上身,那就是意图粉饰太平、继续生活!”   “可……”还不等郁离回答,顾南枝兀自垂下睫羽,低头喏喏:“府里住着的不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就是无冤无仇的下人管事……”   “阿枝也说是‘无冤无仇’了,”郁离目光微沉,领着顾南枝、宋柏边在园中闲逛边分析案情:“听刚才那丫头的语气,雷钧大哥待人亲厚,不管是在府上,还是衙门、县里,声誉名望极高,这么说来,家贼难防的可能性极大。”   顾南枝听出他意有所指,不甘心又问道:“万一是哪个心怀鬼胎的下人呢?”   “阿枝,断案要专心。”郁离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抽出手指戳上顾南枝光洁的额头,“张口就来,可是在我身边待得久了,惯坏了?”   这一番话,竟隐隐带了些上位者的口吻,顾南枝闻言只觉一阵恍惚——是啊,郁离不光是郁离,他还是才思敏捷的寒青君,这些天又是养伤又是玩乐的,立志专研此道的心绪竟有些怠慢了!   他们此行可不是来缮州度假的!   顾南枝自知理亏,默默捂上被戳中的地方,痛倒不痛,却一下将小郡主点醒,生出引咎悔过的情愫来,少女乌溜溜的眸子里便浮现些许委屈意味。   “坏狐狸!你敢打阿姐?”宋柏看气氛不对,赶忙插在两人中间,对着郁离怒目而视。   “玉不琢不成器,”郁离不以为意,顺势道:“那这样,你若能答上我的问题,我便饶过她,如何?”   宋柏回头看看顾南枝一脸心虚,黑皮肤的小少年扬起下巴,一咬牙道:“……你问!”   “假设凶手是定北侯府上的人,且将侯府中人分为主子和下人两类,为何不怀疑下人作案,反而怀疑雷钧大哥的血亲?”   “嗯…嗯……”宋柏目露困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郁离所问的缘由。   郁离没再出言刁难宋柏,转而越过他,将温和的目光落在顾南枝身上。   顾南枝迎着他,瞳目忽闪两下,试探地答道:“喜宴人多事杂,仆从分身乏力?”   “还有呢?”   “还有……”顾南枝顿了顿,思路忽然转了个弯:“按常理而言,大户人家是由总管下设各类管事共同协理,之下又分有奴役若干,大宴当前,均得各行其事、互相观望!”   “因而一举一动皆有同僚上级监管,根本没有偷跑耍闲的机会!也就更不必说摸进主人房中行不轨之事!”   “不错,”郁离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行着,“府上主子有五:雷沛、雷烟、雷茂以及雷砚池、雷书瑶兄妹,但也不是说凶手一定在这五人之间,都还只是推断罢了……”   不知不觉,三人绕回正门,欲路过正堂返回暂住的庭院。   “雷家出了你这么个祸害,真是狗彘不如!”   正路过时,突传一声怒喝,接着从屋内冲出一男子,满面愠容,风一般掠出前院,身形消失在树影掩映着的通路之后。   “阿兄!……你等等我!”其后跟着一女,正小碎步急急追了过去。   再回头看向堂厅门口,雷沛叉脚掐腰,指着先前两道人影高声叫骂:“不知从哪个狗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赶紧给老娘收拾铺盖卷滚蛋!”接着猛一抬头望见看愣在原地的三人,厉声诟斥道:“还有你们三个!”   顾南枝、宋柏应声一抖,一左一右悄悄往郁离身后缩了缩。   “伤也好利索了,我们家乱成这样,还好意思跟这儿裹乱吗?趁早也滚出去!”说罢,雷沛袍袖一挥,露出白麻孝服下的鲜丽锦衣,怒气冲冲离开此地。   雷大小姐怒火中烧殃及旁人,根本不给顾南枝他们还嘴解释的余地。   “什…什么情况……”顾南枝面皮薄,牵着郁离衣角不肯露头探看。   “问问二小姐不就知道了。”倒是郁离泰然自若,遭此“疾风骤雨”也端得一副写意自处的模样,甚至带着身后两个年纪小的迎了上去。   最后是雷茂拥着雷烟从堂而出,见是顾南枝三人,扬声招呼道:“家丑外扬,三位见笑了……”   雷茂面带歉意挤出一丝苦笑,低头看向雷烟。   “阿织,快来,我有要事相商。”雷烟虽也被吓得不轻,却仍强撑着克制声音中的颤抖,未敷粉脂的小脸更显苍白。   三人应允,除郁离外,两人均揣着满腔未息的心惊肉跳。   顾南枝提步跨过门槛欲落,忽被男人横臂拦了一拦。   “?”   “小心。”郁离笑笑,一偏头示意她朝地上看。   ——碎瓷一地,落点中心留有溅射状的茶水渍迹,一左一右呈现两摊。   不难猜想,应是方才雷沛、雷砚池两人气极掷杯的“杰作”。   雷茂面露窘然,摊手道:“……见笑了,诸位请坐。”   三人小心绕过狼藉入堂落座,雷烟寻位对坐,雷茂回身将房门关紧,整间议堂安静下来。   还不等顾南枝发问,雷烟再绷不住,抚着心窝率先开口:“可吓死我了!”   “有我在,烟儿莫怕!今日不是该为雷老爷大殓入棺,做儿做女的不去筹备,怎的聚在一起?”顾南枝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分握上两侧座椅把手,对此一问的答案颇有些期待和紧张。   “是二姐!”雷烟捞过茶杯饮了一口润喉,急急讲道:“二姐今个儿一早将我们唤来议事,张口就是要分家!”   “分家?!”顾南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二姐说阿爹走了、大哥也不在了,我们几个相看两厌也没必要硬凑在一处,”雷烟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将爵位、家产理理分了,早日分家过活才好……”   雷茂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   “……然后…嗯…雷砚池…就生气了……”雷烟显然是不常提起这一名字,念时生涩不已,“说二姐枉为人子什么的…还说了好多文绉绉的话,我复述不出来……”提及此处,她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雷茂。   “‘父亲尸骨未寒,就不怕遭报应吗?你以为谁都同你这毒妇一般惦记那三钱二两的,我不与竖子同堂论证,今后勿再见我,简直晦气得很!’”   雷茂不含感情地棒读一遍,又道:“我也只记得这一句,然后他俩对骂良久,互摔杯盏,二姐说要将他们赶出雷家,雷砚池说守丧结束立马就走……之后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三人一同静默片刻,无不对雷砚池的说法深以为然。   ——亲生老父亲头天刚死,任谁家儿女,都不可能做出在第二天召集兄弟姐妹瓜分遗产的龌龊事儿啊!   “雷沛想怎么分?”郁离另辟蹊径,趁机问道。   “二姐说我与茂郎现已结亲,即视为一家,”雷烟闷闷,“由茂郎继承小侯爷之名,我家再分两成,其余均由二姐继承……”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计较这个!”看得出来,雷烟也对雷沛的行径颇有微词。   一时间,堂上众人心情低落,气氛就这么渊沉下来。   倒是宋柏人情寡淡,受此憾动影响较小,又不喜在这脏乱之地委屈太久,一脸淡漠地扯扯郁离衣摆,待人回眸后定定凝望他看,少年的瞳仁乌亮反光,不耐之意溢于言表。   这一小动作倒提醒了郁离,他们还有此来的目的未完。   “雷沛大小姐此举确是颇为有异,”郁离斟酌着措辞,直言提道:“更显得事有蹊跷。”   “陆郎君此话怎讲?”雷烟追问。   “二位试想,若雷大哥尚在,老爷故去后,这定北侯之位势必落在嫡长子头上,根据东朝律例,这万贯家财也将一并归于他去。”   雷烟与雷茂面面相觑,一个瘆人的想法在他们夫妇脑海中渐渐成型,虽有所感,却并不敢摊在案上挑明。   郁离一个外人,又是受托查案的友人,就算真相鲜血淋漓,他也须得原原本本揭示给人看:“可如若雷大哥不在了,雷家二小姐是为庶出,二少爷又是抱养,另二位身份不齿于人,这偌大侯府的好处,可不全都归雷沛——嫡长女一人所掌?”   “不可能!”   “烟儿……”   “二姐虽然糊涂,可她绝不会为了点财帛,就,就…残害手足!她不是那种人!”雷烟言语激动,本就缺血少色的面庞又白了几分,整个人肉眼可察地发起抖来。   雷茂无言,心疼地将雷烟揽进怀里哄着。   郁离皱眉,张了张嘴欲再辩,顾南枝一把按上他端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摇晃两下打断了他。   “烟儿你先别急,一切都还只是猜测,”顾南枝生怕小姑娘受到刺激,语气饱含歉意,柔声道:“是陆阿兄失言了,他也是破案心切,还请烟儿恕罪?”   雷烟抿了抿唇,靠在雷茂身上,缓缓一摆手。   “稍后我们自会去找大小姐问询,若真是我们小人之心,定当与雷府负荆请罪,”顾南枝言辞切切,雷烟情绪也稍有缓和,“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一问二位新人,案发当夜,可有什么异相发生?或曾见过什么行迹诡异之人?”   雷烟直起身子,认真回想起来。   雷茂却莫名神情一凛,对上郁离目光后刹时放松下来,温声回道:“礼成之后烟儿被人送至新房,而我留下与宾客享宴对饮,一直到酒至酣时,方才回到新房与烟儿一夜春宵。”   “呀!当着这么多人,你说什么呐!!”雷烟颊上飞来红云两朵,又惊又羞地捣了自家夫君一粉拳,却被后者轻巧地捏于手中握住。   “…………”   “…………”   “…………”   对面三人皆是结舌无语,不同程度地脸红起来。 第63章 谁都可疑(一更)   郁离难得遇上欲言又止的纠结心境,当下便算作一次。   “嗯……也就是说,案发时喜宴结束……”郁离沉吟道,“二位身边一切正常,且同在一处,咳…还可互相作证?”   雷烟神情恹恹,面上绯红,弱弱点了点头;同时,雷茂跟着应声称是。   顾南枝心里十分笃信雷茂、雷烟夫妇不会行此毒手,因而三两句话就揭了过去,与他二人道别,离开了杯碟狼藉的正堂议厅。   这几日天气时晴时阴,一如世事变化难测。   “唉——”甫一出门,瞧一眼方向,宋柏夸张地长叹一声。   “嘿,你小小年纪,怎的还叹上气了?”郁离失笑,忍不住胡噜小毛头一把。   “起开起开!”宋柏跳着脚拍掉男人的手,不满道:“当我不知道?这不奔着那母夜叉住处去的,谁见了她,不想叹气?”   顾南枝深以为然狠狠点头。   “阿枝也怕见到她?”郁离见她满脸后怕之意,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咱们奉的是县丞之命,也就是替官府办事,谅她也不敢不配合……”   顾南枝拨浪鼓似的猛摇头。   郁离被她娇憨神态逗笑,嘴角微微上扬,道:“假名用久了,阿枝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要本领有功夫,要身份有郡主,本地县丞都惧你三分,还怕她一个侯府嫡女了?谁还不是个嫡女了不是?”   他语气诙谐,逗得顾南枝一下笑出声来,连连说好,挺了挺背脊,一马当先走向雷沛院处。   可还不等行至那人跟前,三人远远望见雷沛又与什么人对嚷起来。   “不行!”常妈妈义正严词,表情坚毅,不肯让步:“管家之权是老爷在世时亲口允诺于老奴的,就算您贵为大小姐,也不是您说收回,就可收回的!”   雷沛的假笑僵在脸上,勉力维持住嘴唇弧度,好言道:“爹走之后,除了大哥便是我,常妈妈,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放心,分家之后就算雷茂那小子不养您,我也……”   “大小姐不必再跟老奴浪费口舌,”常妈妈冷冷打断,“老爷后事未完,请恕老奴告退。”说完一拜,欲转身离开。   “站住!”雷沛再绷不住,口中啸出一声厉呵,竟将那上了年岁的常妈妈吓得一抖。   “好你个以下犯上的老虔婆!”雷沛两步挡在常妈妈身前,拧眉怒视道:“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有什么权力攥着库房钥匙不放?我告诉你,雷永寿、雷钧死了,就该轮到我嫡长女雷沛掌家权!你算什么东西,敢忤逆我?!”   “你…你……!”常妈妈自喜宴临近便日日操劳,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又被雷沛劈头盖脸一顿责骂,头发花白的老妪眼前一黑,登时身形两下摇晃,几欲向后交倒。   “平时壮得跟头牛似的,”雷沛凉凉看着不为所动,甚至还出言奚落:“一听要交还管家权就装晕,呵,常妈妈,还真没看出来,演技如此精湛,不去梨园高就真是可惜了。”   眼见着常妈妈脚步趔趄,整个人歪倒下去——没有丝毫保护的后脑直直冲着身后柱础摔去。   正义凛然的清和郡主哪看得了这个?她一声不吭,身体条件反射般做出动作。   顾南枝猛一踏步,端的是身轻如燕,动作干净脆利,一个空翻落在跟前,正正将差点栽倒触地的常妈妈环臂接住。   雷沛被眼前凌空而至的人影恍了神,定睛看清来人者谁,冲口就道:“怎么又是你?就这么喜欢掺和别人家事吗?你……”   “住口!”顾南枝只觉耳畔一阵嗡鸣,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常妈妈在府上做事尽心尽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能如此待她!”   常妈妈脸色很差,就是被顾南枝扶着,也得半倚在她身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郁离拦下几名路过的小厮,命他们将常妈妈带下去好生休息。   直到蹒跚离去,常妈妈再没给过雷沛半分眼神,任大小姐或吵或闹,到底也没说些什么。   “你们!你们究竟是哪来的野狗,专管拿耗子的闲事吗?”雷沛气极,神色狰狞可怖。   “还不是你们雷府‘耗子’太多?遇上我阿姐算你倒霉,官府都同意我阿姐查办此案,你有什么好指摘的!”宋柏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只是,似乎,在无意中…将自己代入了“狗拿耗子”的身份呢……   还好雷沛没反应过来,并没抓着这点做文章。   郁离默默扶额,在心中暗下打算:等回去后,须得好好教教这小子人前辩争之道……   雷沛显然没那个耐心与他们纠缠,留下一句“放恁娘的屁,想管到我头上来?”就欲离开。   “大小姐请留步,”顾南枝闪身拦在雷沛身前,眼底是不容置喙的坚决:“只是回答几个问题,想必大小姐为了洗清嫌疑,也不会过多推辞吧?”   这句话说得露骨,潜台词是为:你若避而不谈,那你就是疑凶。   “赶紧问!”雷沛虽泼辣,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面上裂出一丝嫌恶,表情不耐地等待后文。   “案发时间为喜宴结束后,那时你在何处?与谁在一起?做什么?”   “还能在何处!”雷沛一翻白眼,恨恨答道:“前厅后堂的忙活,当时一起的丫鬟僮仆都能作证,常妈妈也在场,不信去问她!”   “行了吧?满意了吧?可以放我走了吧?”   “嗯……”顾南枝还在琢磨此话能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对,这是我的院子,问也问了,你们赶紧给老娘滚出去!!!”雷沛一愣,张牙舞爪着下了逐客令。   态度极差,话却在理,顾南枝三人只得悻悻而出。   一路沿着廊道,刚遭了好一顿骂的三位“贵客”慢慢行着。   “这什么人啊?!”宋柏眉头一直皱着,直言道:“上不尊老下不爱幼的,要我看,雷沛,妥妥就是杀害雷大哥的真凶!”   “我倒不这么认为,”郁离悠然接道:“甚至,她许是嫌疑最小的一个。”   “为什么?”宋柏与顾南枝异口同声。   “只因她是女子。”   “……这么简单?”宋柏撇嘴,“女子又如何?”   顾南枝受郁离这一句提醒,点点头答了上来:“侯府嫡女,从小娇惯着长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何以将成年男子打晕,还要吊在房梁上?仅这一点,我也更倾向凶手是男人。”   “照这么说,不是雷茂,就是雷砚池咯?”   郁离和顾南枝一同沉默下来——此案扑朔,属实是既不好查证,又不便将嫌疑实打实安在哪位手足头上。   三人平素不常在府上乱逛,因而想去哪都须拦下仆从带路。   这不,由一面色怅然的小厮领着,顾南枝、郁离、宋柏又站在了紧邻主院的一处小院之外。   屏退小厮,三人站在院外张望,不见人声也不敢擅自入内。   “有事?”   身后传来足音,跟着一句极尽冷漠的诘问。   顾南枝僵硬回身,挤出一丝自认为友善的笑来:“雷……郎君,为着雷老爷后事,日夜操劳辛苦了哈?”   雷砚池携其妹雷书瑶在三人面前站定,二人均的满面倦容,将披麻戴孝的行头穿戴齐全。   “为人子,尽其孝,何敢言累?”雷砚池冷面稍缓,率先走进小院:“进来说话。”   一晃,三人与雷砚池同在树下石桌旁坐谈。   雷书瑶端来温茶,一杯杯倒上分发下去。   “郎君住处这样冷清,竟须劳动女郎亲自斟茶,我等惭愧。”郁离自然环顾一圈,冲着雷砚池抱拳一拱。   “不妨事的,”雷书瑶抿出一点笑意入座,“凡事亲力亲为惯了,旁的插手也不放心,图个清静自在罢了。”   雷砚池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后者睁了睁眼,此后便只默默听着,再不出半句言语。   “诸位为何而来,砚池心知肚明,说来惭愧,我兄妹二人现下实是疲累不堪,还请几位体谅之下长话短说?”   顾南枝便同先前两次一样问询。   “喜宴那晚……”雷砚池沉吟片刻,道:“我与舍妹膳后提前离席,回来后一直在各自房中休息,就如往常一样按时歇下了,不曾外出过。”   “……可有旁人相证?”顾南枝弱弱道。   “没有,”雷砚池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只道:“路上院外的是碰到过几个小厮,但他们是谁,又能否忆起见过我二人,就不得而知了。”   看得出来,这两兄妹身上显露的疲态不似伪装,三人也不好缠着他们不放,草草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直到走出好远,顾南枝犹自回味雷砚池最后说的一句话。   “雷钧的死,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雷沛断然干系难逃。”   一是震惊难当,二是怕隔墙有耳,三人无话,一路回到自个儿住处。   “啊——断案好麻烦啊——”宋柏一进门就扑向床铺,双腿当啷在地,身子就着床边躺成“大”字不动,嚷嚷道:“看谁都可疑!大不了给他们全抓到大牢里去,皮鞭沾凉水,不怕有人不说实话!”   “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喽!”郁离端坐着把玩茶杯,思绪虽也不通,却不甚焦急,与忧心忡忡的顾南枝形成鲜明反差。   “这次不会破不了案吧——”走了一圈仍无头绪,小郡主颇有些泄气,趴在桌上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真像阿柏说的,看谁都像是凶手!”   “嗯,有进步,”郁离听后竟是欣然颔首,“不再像先前一般随意听信旁人证词,阿枝现下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顾南枝幽幽望他一眼,嘟囔道:“……你对我要求就这么低啊,寒——青——君——?”   郁离哑然失笑,下意识看看门外无人,才莞尔道:“阿枝说笑了,卿卿能固守本心、随心而欲,于我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福祉了。”   言下之意,你仅是你,即足以令我欢喜不已。   小郡主将此意领会得真切,当下羞红了脸不吱声。   宋柏“腾”一声坐起来,表情夸张地抖着两条胳膊,不停怪叫道:“还‘卿卿’?‘卿卿’?!腻歪死个人!不知羞!鸡皮疙瘩掉一地啊!!!”   作者有话说:   只有小阿柏受伤的世界达成!(坏笑   柱础是承受屋柱压力的垫基石,就当它是块柱子下面的大石头就行(。   入v啦入v啦,真的,非常,感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鞠躬 第64章 不速之客(二更)   天仍昏沉,浑圆的红阳嵌于云间,昭示着日序更新。   距离北鞍县令雷钧身死家中,已过去整整三日。   是日,一队车驾自城东大门长驱直入,整齐停在县衙门口,为首马车下来一名文官模样打扮的青年男子。   县丞贺理全从衙内亲迎而出,与那文官寒暄交接片刻,跟他复又回到马车之上。   “驾!”赶车的身着官府公服,按车内人指示调转马头,蹄声嘚嘚中驾车离去。   舆厢内不时响起男人对谈的声音。   “吕长史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劳备至,何不在衙内少做歇息?也好让理全尽一尽地主之谊呀!”贺理全揖手连连,满面堆笑,极尽谄媚之能。   “哎呀,贺大人,您真是太客气了!”吕子濯笑着回礼,捂嘴压声道:“本官这不是想着只是去走个过场,瞧上一眼,之后咱们想怎么聚,就怎么聚!不用折腾了,岂不更好?”   这话一下说进贺理全心坎里,嘴上一叠声地赞同溜须着,心下暗喜:缮州管制向来松散,还以为死个县令总能翻出点浪了吧?结果还不是表面工程轻轻揭过,可不正遂了意了!   接着便是你来我往的官场套话,路程不远,谈笑间马车渐停。   “哦?这是到了!”贺理全殷勤地撩开车帘,“大人您请!”   “好好,”吕子濯也不推辞,探身下车,也道:“贺大人请!”   “请!”   车下垫脚早已备好,二人前后下了车,在一处府邸大门前站定。   ——气势恢宏,高门贵宅,匾额上书“定北侯府”四个大字。   原来,这缮州长史差旅至此,是为北鞍县令雷钧被杀一案。   叫门通传之后,雷家大小姐雷沛亲来应门,将二位官老爷迎进府内,引至正堂会客厅处。   不料,有三位不速之客,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吕子濯进门时一愣,停在原地与雷沛面面相觑,踌躇问道:“雷家女郎,这三位是……?”   “他…他们……他们是……”雷沛也懵了,这仨人从哪冒出来的?昨日傍晚接到贺理全飞鸽报信,得知今日会有上边儿来的大人到府了解情况,虽按经验来说极易糊弄过去,但还是提前准备最为妥当。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雷沛深知这三个闲人有多难对付。   于是,今晨天不亮时候,雷沛命人在他们房外落锁,又派了几个心腹看守着,为的是避免他们乱跑乱逛生事。   ……阴魂不散!这三尊瘟神怎么就无端出现在议厅里了!那帮饭桶,看三个人都看不住!雷沛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他们是雷二小姐的客人,案发时同在现场,听闻吕大人前来,说什么也要帮大人排忧解难…”贺理全一见顾南枝那双似能看透一切黑暗的明眸,额上就倏地渗出汗来,辅以擦汗动作遮掩面上尴尬,不得不打圆场道:“…这才提前等在厅中,为此案略尽绵薄之力……”   “噢!原来是这样!”吕子濯未加细想,对这一说法深信不疑,“几位贵客如何称呼?本官乃……”   还没来得及笑开,吕子濯甫一进门,遽尔笑容凝固,眼角一齐抽动起来。   原因无他,顾南枝赫然端坐上首,郁离、宋柏次第坐在她手边,无一人起身相迎。   我!缮州刺史府属官堂堂长史!纡尊降贵来个小破县城,什么样的客人见了我居然敢不行礼?   不就是个没落的侯府,我就不信能请动多尊荣的上宾!   吕子濯被这异相惊得思绪万千,他涉官场年限尚浅,还不能像贺理全那般将心中所想掩饰得滴水不漏,勉强与“清秀”二字搭上边的面庞登时便露出些不快来。   “本官乃缮州刺史府长史吕子濯!”吕子濯咬着牙自报家门,扬声道:“敢问座上三位,你们是何人?官居几品?何处高就?”   雷沛的表情像开了染坊一样——那叫一个精彩,却也不敢惊动贵人,只得在吕子濯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冲三人使眼色。   顾南枝始终望着来人方向,闻言终是有所动作,一抬手,一努嘴,上嘴皮下嘴唇随意一碰:“坐吧。”   这两个字杀伤力极大,雷沛气性不算小,差点就背过气去。   “哼哼……”吕子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一步步走上前与顾南枝并排而坐,斜睨她道:“姑娘,来者皆是客,你与我并无不同,何至于傲慢至此呢?”   顾南枝自顾自呷了口茶,半晌无言,看样子是不打算理会与自己仅一臂之隔的吕长史了。   “陆阿织!你搞的什么鬼!!!”   ——只可惜,这句话并不能传进顾南枝的耳朵,不过是躲在角落里的雷沛兀自冲她无能狂怒,口唇无声开合中比出的嘴型罢了。   “确实没什么不同,”气氛行将凝滞,郁离这时笑眯眯开口了,“大家都是为天家做事、为百姓着想,遇着需要合作的协力便是,也不用非得分出个高低贵贱。”   贺理全一愣,这话听着……   这话听着怎么跟他们是什么大官似的?!吕子濯心头悚动,重新仔细打量起这三人来,并稀里糊涂地跟着应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宋柏再也憋不住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吕子濯一下将目光停在他身上,不免犯起了嘀咕:嘶,半束发的毛头小子,能是什么大官?……长得黑,穿的也就那么回事儿,怎么看都只像个农家子,跟矜贵的小少爷形象是半点不沾边儿!   胃口吊足了,顾南枝这才舍得自我介绍:“我叫陆阿织,表兄陆离,亲弟陆柏。”   “?”吕子濯眼神困惑,试探着问道:“……可是河阳首富的陆家?”   河阳是他随口编的地名,首富姓陆更是胡诌出来的不经之谈,只为了套出这三人的真实身份。   “嗯?”顾南枝佯装茫然,与之对视:“当然不是,我家就一普通人家……”   “家里有人在朝为官?”   “没有。”   “祖上荫庇、世袭承爵?”   “也没有。”   “豪商巨贾?”   “不是啊,”顾南枝秀眉一蹙,不耐烦道:“不都说了是普通人家?”   “大胆刁民,岂敢放肆!!!”吕子濯一拍桌子,力道之大令杯翻盏倒,淅沥沥洒了一地的上等好茶,“那你们故作姿态是给谁看!可是在愚弄本官?”   贺理全被震响吓得一缩脖子,吞了吞口水,既不敢得罪能一个打十个的顾南枝,也不好在这个当间儿去触州里上司的霉头。   “啧啧,可惜了。”顾南枝略带惋惜地看向郁离。   “嗯,上好的君山银针,可惜了。”郁离附议。   吕子濯遭遇上任长史一职以来最大危机,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要说这顾南枝、郁离,虽贵为华胄,平素却也不是爱刁难人的,怎的今日一反常态、改了脾性呢?   究其缘由,时间还要回溯至今日侵晨时分。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响,五感敏锐的顾南枝立时睁开了眼睛。   要知道小郡主爱枪如命,获救后第一件事便是央人修复那杆自小不离身的银缨枪。客居雷府以来,因担心吓着旁人,这才一直束之高阁,也就无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房间内,居然藏着一柄杀伤力极强的危险冷器!   长/枪在手,一如与虎添翼,锋利枪尖削铁如泥,区区一把门锁,能奈顾南枝若何?   生长在边陲州县的家丁哪见过这阵仗,登时就被破门而出的顾南枝唬住了。一番盘问之下,得知雷沛心思和来龙去脉之后,三人决定好好“整治”一下缮州官场。   剑走偏锋,没准还真能让他们得偿所愿,再“诈”出些新线索来。   话说回此时,吕子濯怒不可遏,话也说不利索,又被火气冲昏了头脑,竟然伸手朝顾南枝衣领抓去,想亲自将她拖出堂外,恨不得放着正事不做,也要先把这无礼村姑扭送进衙。   ?   电光火石之间,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关节响动,和肉身重重摔在地上的钝声,一切尘埃落定。   吕子濯定定望着房梁青瓦,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擂鼓,胳膊、肩膀、后背一齐作痛,想不通自己是如何倒地的。   “哎哟女侠!您,您这是做什么哇……”贺理全坐不住了,哈腰走到跟前,他是真没想到顾南枝胆大到连刺史的人都敢打,再在一旁龟缩躲事,恐怕北鞍就要与州里结下大梁子了!   冲着顾南枝拱手致意,又赶忙扑到吕子濯身上,边扶边问:“……吕大人,您怎么样?不…不要紧吧……”   顾南枝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吕子濯、贺理全二人,淡淡道:“劝你们省省力气,别想着日后报复我、报复雷二小姐,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顾南枝从怀中掏出一块纯金腰牌,掂量着亮出背面,露出东朝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家祥纹。   ——却是有意隐去郡主身份,这一招是与郁离事先商量好的。   郁离眯了眯眼,满意地在他们脸上瞧出名为“震骇”的表情,就连刚从远处凑近来看的雷沛也不例外。   吕子濯就是再傻也明白眼前人物不是自己惹得起的,撑着半个身子疼痛,同贺理全一起瑟瑟跪俯在地,口里齐声念叨:“小的有眼如盲,不识贵人大驾,万望恕罪…恕罪……”   “嗤。”宋柏最是不屑这些所谓大人的这一副嘴脸,毫不留情地哼气出声,又瞥一眼雷沛,讽道:“雷大小姐怎的不跪?可是不识字?用不用我念给你听?”   一想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雷沛就腿肚子直转筋,经宋柏提醒,扑通一声歪坐在地,抖着嘴唇竟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顾南枝眼见心烦似的敛了眸意,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鞭辟入里道:“只要你们能助我侦破案件,此前种种皆可一笔勾销。”   三人面色稍缓,连连称是。   “吕大人,现在可以说说,您此来北鞍…意欲何在了?”顾南枝目光炯炯,直盯得年轻的长史冷汗直流,心虚别开了眼,生怕对上少女明亮如镜的瞳眸。 第65章 一帮蠢蛋   趁着顾南枝与郁离审时度势,吕子濯偷偷回头,颇为幽怨地瞪了贺理全一眼。   贺理全自觉无辜,悻悻低头不与其对视,对长史大人的埋怨心知肚明:无非是没将雷府情形提前告知,弄得他一来就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女子之手小打一顿。   “吕大人计划在此逗留多久哇?”顾南枝瞧见他小动作,忽而扬声问道。   “回贵女的话,”吕子濯一个激灵,忙抱手回礼道:“短则十天,长则月余。”   “嚯,你们缮州的刺史真是好掌职,”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查案追凶一责归县衙所管,吕长史此行只为册录县令更替等杂务,竟能在此停留如此之久,看来,这刺史府上清闲得很嘛!”   吕子濯冷汗“唰”得下来,不成想这位郎君对官场之事竟如此熟悉,这伴斯履职的日子,怕是不好混了……   长史吕子濯到来,却也提醒了郁离:雷钧久处官场,身边有一两个对他看不过眼的再正常不过,暗中伺机对其痛下杀手不无可能。   因而在他身死当夜,在场宾客并非完全没有作案嫌疑,为求周密,须得排查一番。   顾南枝深以为然,命贺理全、吕子濯一道回衙查察。   雷沛全程不明所以地将他们送出府外,时时处处因忌惮顾南枝身份而被稳稳压制一头,也故此憋了一肚子火气,事后,据私下大胆围观的小厮所说,大小姐在人走后胡摔乱砸了好一会儿,差点连房顶都一并掀翻……   吕子濯此行座驾是一辆黑色马车,看着不起眼,却胜在小巧精致、脚程迅速——重点突出一个“小”字,容纳两人还算富余,三人已是满满当当——这三人当然只能是顾南枝、郁离、宋柏了。   贺理全与吕子濯并肩而行,跟在马车侧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吕大人,您别这么看着下官,这下官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贺理全赔着笑小声道。   “贺大人,先前书信并未提到……”吕子濯没好气回答,说到一半时朝车厢方向一使眼色,继续道:“……也在啊,你看我什么都没准备,你这不是坑本官嘛。”   回想起那一幕就一阵阵后怕,纯金打造的腰牌上镌刻得清清楚楚,“内务府授”四个字,内务府是何许地方?专管皇亲国戚的机构!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不是一个地方长史惹得起的,万幸此女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不然十条命也不够死!   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北鞍县,他贺理全瞒而不报,真是难辞其咎!等回去定要好好参他一本!   贺理全作势轻给了自己一嘴巴,道:“恕罪恕罪,这些时日衙里忙乱,下官实在是疏忽了……”   这县丞也确实委屈,他先前只当顾南枝身份特殊,能与不受宠的定北侯府往来,左不过是个小将小令家里的,谁知道竟与天家沾上关系?又有谁能想到尊贵如斯,甘于不声不响地潜在府里、半点排场不讲呢!   “忙着接手县令,忙着着急上位?”   正当他俩嘁嘁咕咕地互相推诿,一道慵懒女声戏谑地响起。   两人闻声扭头看去,看到那张表情玩味的俏脸,均的是一阵汗颜。   挡风的布帘翻卷在上,顾南枝撑在窗口,拄着脸望向车外二人,不知旁听了多久。   “哈…哈哈……贵女说笑了…怎,怎么会呢……”贺理全讪讪笑道,满脸写着被说中也不敢承认的心虚。   说着,贺理全余光瞄到前方熟悉街景,又笑得更灿烂:“陆女郎,咱们这就到了,您请下车吧!”   “好,吕大人、贺大人,二位步行辛苦了。”   顾南枝冲窗外耐人一笑,待车挺稳,转而跟在郁离、宋柏身后下了车驾。   一番推辞,三人故意慢半步,在吕子濯、贺理全之后进门。   不说天子脚下的京兆府,可就连同样是“天高皇帝远”的落梅县,北鞍县衙亦比之不过。   人声熙攘,全无半点肃正严明之意。   吕子濯来时的人马均已收整入衙,只因缮州不大,左右县镇挨得近,互相之间总有相熟的,以为此次差旅与往常一样,打着办事的名号行公费出游之举罢了。   一师爷迎上前来,硬是没看懂贺理全眼色,亮嗓开声道:“二位大人回来了?吕大人家眷均已安顿妥当,瞧着时候还早,是安排听曲儿还是……嗯…?什么?大人,您眼睛怎么了?可是迷了沙子不舒服?”   顾南枝悠然抱臂,擎等着看贺理全如何圆话。   “……呿!别乱说话!”冷汗如注的贺县丞就差去捂师爷的嘴了,嘴角抽动着挤出笑来:“他…新来的不懂规矩,瞎…瞎说的……”   吕子濯同样面色赧然,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那你就是懂规矩的咯,贺县丞?”顾南枝故意将后三字咬音加重。   “咦,你们三个是干什么的!”师爷一歪头,注意到身后三人,上下打量一番衣着平平,下意识以为是百姓鸣冤,驱逐道:“去去,今日放衙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真稀奇,”郁离煞有介事地开口:“大白天的过午不到,好端端的,衙门竟已放衙了。”   贺理全窘得不行,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顾南枝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始终盯着,不让他找机会与那傻师爷通气。   “嘿你个刁民!”师爷显然不会把三个“百姓”放在眼里,招呼左右道:“听不懂人话不是?再不走打你板子!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眼见四处侍立的衙差应声走近,顾南枝这才看够了戏,略一颔首,示意贺理全出面摆平此事。   看贺理全被顾南枝刁难吃瘪,吕子濯竟生出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一帮蠢蛋!……还不…还不退下!”贺理全硬着头皮喝退手下。   周围衙役面面相觑地退了回去。   “大人……?”师爷不明所以地近前。   啪!!   师爷瘦得像竹竿,捂着脸被扇得原地转了一圈,嘴里“哎唷”一声,眼前直冒金星。   “混账东西!胡…胡胡说!还不赶快退下!”贺理全小惩大诫,眉毛眼睛嘴一齐乱动使劲,师爷才终于反应过来身后三人不是寻常之辈,喏喏照做。   “既然衙上有事,那我们也不便过多叨扰,”郁离伸手搭上贺理全肩头拍了拍,道:“贺大人,前面带路吧?”   “是,是……”   吕子濯面露不屑,得意地轻轻嗤了一声。   “吕大人,差点把您给忘了,”郁离转而冲他道:“等到了地方,咱们都坐下,好好聊一聊你这些天的行程安排。”   吕子濯被他目中精光所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一行人陆陆续续进到偏厅入座,在郁离授意之下,又唤了衙内其余县官到厅叙事。   盘问追询之下,竟真让郁离查出些端绪来。   雷钧死时三十又五,算着当职县令的年头不短,这期间难免与人龃龉摩擦,可要说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整个北鞍县,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惯偷于老六。   他曾多次被雷钧亲手判入狱中,饱受牢狱之苦,对刚正不阿的雷钧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扬言要让雷县令好看。   重点是,当天雷府喜宴,有人曾在席上见过于老六。   这就奇怪了,雷府不可能邀请一个劣迹斑斑的扒手共庆喜事,证人口供又确实存在,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于老六欲行不轨,不请自来!   一听到杀害雷大人的疑凶有眉目了,贺理全眼角眉梢满是藏不住的笑褶,道:“三位,下官这就去将于老六抓捕归案!”   “不忙,”顾南枝坏笑,“吕大人难得来一次,您还是多尽尽地主之谊,寻人探案这种小事还是交由我们。”   “……”贺理全一时失言,觑着顾南枝眼神认真,人精如贺理全,便知她是有意借着揶揄吐露真实意愿,回神后殷勤道:“……女郎所言极是,下官不敢不从,只是…女郎可愿带上些人手随行?凶手尚逍遥法外,下官担心……”   “担心我的安危?”顾南枝直言打断,大喇喇一摆手道:“就你手底下那些人,在我手上过不了三招,带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省省力气拱卫县衙吧。”   贺理全臊得满面通红,吕子濯自觉与此事脱了干系,坐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郁离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合意太久,轻飘飘开口道:“吕大人,我等回衙之刻,就是找你验收公务进度之时。”   吕子濯缩了缩脖子,没吭声,这回可轮到贺理全偷弯了嘴角。   宋柏见了这两人就烦,一人赏了一计“宋式白眼”,率先向外走去。   看他三人要走,众人纷纷起身恭送,口中客套官话不断,活像一大群围着珠玉口不对心、嗡嗡赞美的恼人苍蝇。   折腾一上午光景,除了见识到了沆瀣一气的北鞍县衙,案情上还是稍有进展的,总算不虚此行。   “问题来了,”顾南枝一出县衙大门就有些后悔,“咱们上哪儿找于老六去?”   “我饿了。”   “北鞍就这么大,料他也躲不到哪去,阿枝不必心急。”郁离温声道。   “我饿了!!”   “就算查案要紧,也不能饿坏身子不是?”郁离转而问向顾南枝,笑道:“阿枝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出来时我打听过……”   “你聋了是不是!”宋柏气急败坏横插在郁离眼前,拧眉睨他:“小爷饿了!爷要吃饭!阿姐自也是饿了的,还用你问吗?”   先前沉浸在乌烟瘴气中的昏沉一扫而空,顾南枝来了兴致,笑意盈盈附和道:“自也是饿了的!还用你问!”   郁离垂眸看着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个“小矮子”,心底一片柔软,耐心哄道:“好好好,我投降!就去县里最大的酒楼,我请客!”   “好耶!”姐弟二人齐声欢呼,欢天喜地地跟在郁离身后走远了。   不一会儿,三人在陶然居二楼坐定,叫了几样时宜青菜、特色美食,喜滋滋地边赏街景边闲聊等上菜。   此时二楼清静未满座,客人也就几桌。   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响起时,就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雷钧死了?呵!死得好,死得妙,他早该死了!” 第66章 我没杀人   “于老六!你小点声!”同桌人忙不迭嘘声警告,“才放出来几天啊你,别又被抓进去了!”   “嘁,抓我?凭什么抓我!我说的不是事实?”   循声看去,一男子吊儿郎当地歪坐着,一腿懒散撑地,另一腿高高曲起,踩在凳面之上还不老实,七扭八晃磋磨得身下长凳吱嘎作响。   这边三人瞬间交换眼神,同时默契地没有声张,恢复常态作壁上观。   “还是收着点吧!”与他同桌的是个长脸汉子,看样子与于老六颇为相熟,煞有介事地劝道:“死了县令可是大事!说不定上面还会派人来查,这些天你可老实点吧!”   于老六抠抠牙,“啧”了一声不以为意:“查他们的去呗,与我何干?”   长脸汉子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我是让你手脚放干净点!”   “怎的?”于老六这才掀起眼皮正眼瞧他。   “还怎么了!?”长脸汉子一脸悚动,“你忘了上次隔壁范县,打死了人,没找到凶手,最后在街上随便抓了个乞丐顶的缸?”   “你是怕他们……”于老六身子微微前倾。   “客官,您的菜来咯!”店小二一手托盘,一手麻利抹几下桌子,将菜品一一摆在桌上,笑着介绍:“窑鸡、蒸鱼、炸藕、煮菜,另有小店赠送的糖蒸酥酪一份,吃好了您再来!茶是现烹的齐云瓜片……”说着将三盏茶杯斟满,“三位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招呼小的!”   “有劳小二哥!”顾南枝扬起笑脸回道,余光始终留意着于老六那边。   幸好,小二哥上菜的功夫虽是遮挡了大半视线,但于老六他们并没在这个空档离开。   郁离背对方向不便频繁回头,暗中监视于老六的工作就这么落在了顾南枝与宋柏头上。   “别一直盯着不放,”郁离一撩袍袖,从筷笼中取出三人份的筷子分发下去,莞尔道:“先吃饭,别浪费了这一桌好菜。”   宋柏显然不擅长做这种伪装真实意图的事,索性一眼不瞧,专注于碗碟之中的清爽小菜。   顾南枝讪讪收回目光,接筷夹了一块炸藕填进碗里,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怕他们跑了……”   “跑什么,他们也是来用午膳的,”郁离将口中青菜咽下,方才启唇说道:“咱们便装出行,又不是捕快衙差,没理由见了就跑。”   心不在焉的小郡主点点头,犹犹豫豫执箸吃了起来,可她始终放心不下,目光总是不自觉就飘忽开了。   郁离见了并未阻止,只是继续谈笑。   正当顾南枝又一次收回眸意,捧起茶杯顺了口茶——   “哎,哎!你干嘛去……!”   “起开,你别管!”   顾南枝再抬眼望时,于老六竟栽栽歪歪朝这边走了过来!   郁离留意到小郡主略显慌乱的目光,顺其看了过去,只见这于老六斜倚在桌边站定,没骨头似的撑在桌上,怪腔怪调道:“好俊俏的小娘子,一直看我,可是有话想跟哥哥说?”   同桌的长脸汉子跟了过来,一脸歉意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兄弟喝了点酒…冒犯了几位,你这厮!还不快跟我回去……!”   “哎!”于老六借着酒劲甩开长脸汉子,双手撑在顾南枝面前,邪笑道:“小娘子,看你好生面生,可是临县来咱北鞍出游的?”   顾南枝抿唇不答,无措地看向郁离。   “这位兄台,”郁离起身,彬彬有礼一拱手,道:“见者有缘,何不一同坐饮对谈?”说罢摊手冲着身边空位,意图缓解尴尬氛围。   “你算哪根葱,也配跟你于爷爷搭话?”于老六皱眉瞪他,居然还想上手推搡!   “哎!老六!”长脸汉子急了,却也被于老六一膀子别开,眼瞧着在当今这个节骨眼又要惹上事端,忙提醒道:“别!别冲动!!”   软的不吃,喜欢硬的?   这下顾南枝思路瞬间清晰,身形也跟着动了起来。   退出半步的长脸汉子甚至没看清这红衣姑娘是如何动作的,面前一道人影转瞬而过,于老六一下跪地,手腕也被人掣着反扭,干柴似的面皮同那木制的凳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哎哟!哎哟!”于老六肩颈关节一阵剧痛,整个人趴在那处一动不能动,口里连声告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柏恍若不见,杯箸从始至终没停过。   “我若松手,你可敢再与这位公子无礼?”   “不敢了不敢了!”于老六满脸苦色,“求女侠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嗯,行。”顾南枝施施然放开手。   于老六却是眼露精光,猛地蹬地蹿了出去。   顾南枝早有防备,一把扯住于老六后襟衣领,周身运足了劲道,于老六全力挣逃之下竟没能撼动分毫!   “再跑就打断你的腿。”顾南枝狡黠一笑,轻飘飘威胁道。   长脸汉子怔愣一旁,上前帮也不是,退后离开也不是。   “不…不跑了……”于老六本就微醺,此时更是完全酒醒,只得自认倒霉,在陌生女郎的示意下搬来临桌空凳入座,长脸汉子悻悻与其同坐。   “我确实有话问你,”顾南枝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六月十九晚,你在何处?”   于老六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嘟囔道:“六月十九?都三天前的事了…谁还记得…您这不是难为人嘛……”   长脸汉子闻言怼他一下,又冲顾南枝赔笑道:“六月十九……女侠问的,可是雷县令之妹大婚那天?”   顾南枝一句“正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于老六如梦方醒般叫道:“我可没杀他!他死了与我何干?我没杀人!”   郁离凉凉一笑,道:“只是问你人在何处,于兄何必这么大反应?”   于老六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于老六!”顾南枝佯装薄怒,素手一拍桌子,斥道:“我再问你,雷县令被害当晚,你是不是混进宾客之中、参加雷府喜宴了?!”   “女侠所说不假,小人那天…确实…确实是去蹭过席……”于老六整个人一抖,窃笑着挠头:“可吃完饭小人就走了,您想啊,若是待久了让雷府的狗……雷府下人认出来,难免挨上顿打!我又不傻……”   “走去哪了?”郁离紧接着问道。   “……花…花柳巷……”   “何人证明?”   “那儿的妈妈和迎春姑娘都能为小人作证!”说及此处,于老六来了底气,没出息的样子看得长脸汉子直叹气。   “带我们去。”   “……啊?”于老六不明所以。   “现在就去。”郁离眼底目光深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第67章 白忙一天   顾南枝偷偷摸了摸只填了半饱的肚子,满脸不舍地跟着下楼了。   “没吃饱?”郁离附在她耳边悄声问道。   “……倒不是,就觉得好浪费。”顾南枝一本正经地回答。   郁离轻轻笑了,打趣道:“东朝上流若能分得阿枝一半心性,何愁国运不能长治久安?”   “去去,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担不起。”顾南枝也笑了,一步步走下台阶,冲柜台老板扬声道:“老板,结账!”   “好嘞客官!”店老板熟练地拨弄两下算盘,报出账目,宋柏从钱袋里掏出银钱搁上台面。   “还想着偷偷溜走?”   “没,没有……哈哈,哈,女侠说笑了,小的怎么敢呢?”于老六蹑手蹑脚的动作戛然而止,站在原地不动。   “于老六!你还没结账呢!”门口的店小二经过时,故意在他面前狠甩了两下手巾。   “嘿嘿,老样子,先……先记账!记账哈!”于老六应是这店里熟客,小二白眼,老板叹气,倒也按他说的做了。   “请吧?”郁离走至门边,冲着门外一摊手,示意于老六前面带路。   “没我的事儿,那我先回了?”长脸汉子小心翼翼地征求这一男一女意见,得到那位红衣女侠首肯后,才敢告辞离去。   “没义气的玩意儿……”   “又不是他在案发当夜出现在雷府,就是与他无关,”宋柏付完账后收好钱袋,两步赶了上来,哂道:“你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都不如小孩儿!”   “嘿你这小鬼……”于老六面上挂不住,作势欲与宋柏理论。   “行了,废话少说,赶紧带路。”顾南枝催促。   于老六闷闷走在前头,顾南枝、郁离一左一右分站他两侧,而宋柏理所应当地跟在顾南枝另手边。   于是一行四人穿过大街小巷,终于在宋柏忍不住抱怨脚酸之前,抵达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小巷。   花柳巷,顾名思义,集肉皮生意于一处的巷子。   巷道逼仄,左右两边红门绿窗,艳俗异常,就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情/欲的气味。   往来并不拥挤,出入此处的多是些农民、力工之流。   不少衣着清凉的娼/妇站在门口,见有人来,纷纷挥动起手中沾满香粉的绸帕,娇声软语中一声声招揽人来。   “哪一家?”顾南枝捏着鼻子问道。   “左边第二家……”于老六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宋柏也想跟上,被郁离一指头戳在脑门上制止了,道:“少儿不宜,阿柏不准去。”   “那阿姐也要留下陪我!”宋柏难得没跟他唱反调。   “行,正有此意。”郁离眉眼弯弯,冲顾南枝笑笑:“阿枝和阿柏留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郁离转身欲走,一只小手忽而扯住他衣袖一角。   男人回眸望她,觑着少女羞红的脸颊,莫名肖想起咬上一口会是怎样的口感来,这念头甫一冒出,素来自诩出淤泥而不染的公子便在心底暗骂自己:如此轻易受环境影响,姜郁离,你还真是堕落了……   “……我,我担心…无我作陪,那于老六会对你不利……”顾南枝睁着一双汪汪的眸子看他,小声嘟囔道。   这丫头定是对先前在陶然居二楼时,于老六险些出手一事惦记上了!   “放心吧,不会的。”郁离莞尔,宽慰般拍拍顾南枝的手,又放在掌心握了握,换了诙谐的语气道:“我比他高出那许多,就算真动起手来,他怎会是你相公的对手呢?”   “什……!”顾南枝一下松开,气得嗔道:“…你…你你瞎说什么……!”   想再埋怨两句时,郁离却已经朗声笑着随于老六走远了。   顾南枝停在原地干跺脚,双手敷在面颊上,闷声道:“走阿柏,往边儿上站站,别挡了路。”   “这狐狸!”宋柏与她侧走两步在墙边站定,恼道:“惯会在口头上占阿姐便宜!”   “就是!”顾南枝不假思索地附和。   “没一次见他真的上门提亲啊!”宋柏气鼓鼓又道。   “就……!”顾南枝蓦地截住话头,一脸不可思议地转向宋柏:“阿柏?你还是我弟弟阿柏吗?你怎的开始帮他说话了!”   宋柏挠挠唇边,暗地里诽腹:还不是你们两个整天卿卿我我,实在是有碍观瞻……   正值年少的姐弟俩并没有等待太久,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那道颀长身影就再次出现在小巷路中,款步朝这边走来。   宋柏蹲在地上左顾右盼,眼尖第一个瞅见郁离,忽的起身,朝巷中一指,道:“阿姐!郁哥儿出来了!”   顾南枝靠在墙上,闻言拍拍衣裳蹭灰,还不等她迎上去,郁离就已经行至眼前。   “傻丫头,不远处有茶棚,怎的没去坐着等?”郁离一来便牵过顾南枝的手,领着她二人往街上走。   “呸呸!你才是傻丫头!”顾南枝挣动两下想抽出手来,可那狐狸攥得死紧,娇嗔瞪他,也只一副笑眼熠熠的模样。   “行了行了,”宋柏撇嘴,双手枕在脑后闲闲跟着,提醒道:“于老六呢?怎没跟你一起出来?”   郁离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被老鸨扣下了。”   “扣下了?什么意思?”顾南枝被他的话吸引,也就不再纠结牵不牵手的事了,只顾探究地盯着他看。   “原来他推三阻四地不愿前来,是因赊欠了老鸨许多账目,十九日那次就没给钱,推说过两日给她送来,谁知再找不见人影,今日正巧被老鸨逮个正着,现下应是正商量着打杂抵债呢。”   说话时,郁离领着他俩边走边逛,此处不比雷府所在的城中心,这里略显偏僻且荒芜,除了这条见不得光的花柳巷,周围便都是些破屋老宅,酒馆茶楼稀疏得没几家,路边茶棚也只有一人打理,唯一有点人气儿的,是家体量不大的面馆。   折腾了半日,午膳又进得不多,三人此时均的腹中空空,走出两步嗅到空气飘香,不自觉往那处面馆走去。   “……也没跟烟儿知会一声,咱们今个儿不回去用晚膳了…”顾南枝寻了处临街的空桌坐下。   “事急从权嘛,再者说,雷沛知道咱们查案去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跟雷烟姑娘过不去,会告诉她的。”郁离看了看墙上挂牌,点了三碗招牌阳春面。   “快说说,于老六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宋柏说着,翻过桌上倒扣的茶碗为三人倒茶。   经他提醒,顾南枝也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郁离摇了摇头,叹道:“那娼馆里确实有个叫迎春的,当夜一整晚都与于老六在一起,老鸨、账房皆可证,记账簿也拿给我看了,于老六先前说的……应是实话不假。”   “嘁,瞧他那干巴瘦的样子,也不像是有本事杀人的。”宋柏扶正店小二摆过来的面碗,“白忙活一天!吃完了就回吧!”   顾南枝点点头,郁离也正有此意,三人走了一天确实是累了,无言中吃完了这顿略显朴素,却足矣慰藉肠胃的汤面。   等三人辗转回到雷府,已是月上中天,府里到处静悄悄的,挂着白幡,灯火不足之下显得有些瘆人。   “……这么晚了…就不去叨扰烟儿…了吧……”顾南枝紧紧握上郁离的手,半躲在他身后提议道。   “嗯,明天再与他们商议。”郁离见她有些怕,用力与她回握,男人掌心温热,无形熨帖着小郡主惊惧不定的小心脏。   “快快快快回去吧——”宋柏抖着嘴唇,此时再顾不上逞强,贴着郁离另边臂弯狠狠挽着,难得露怯地催促道。   “好好,这就走快些回去。”郁离见他俩都怕得厉害,一左一右挟着两只“小动物”径直朝着小院行去。   路过一处园景时,却意外看到一个身影,行色匆匆地直奔府门方向而去。   宋柏比顾南枝还要害怕,听见行人脚步竟直接闭了眼睛等足音消失。   因而只有郁离和顾南枝两人注意到了那人是谁。   “阿枝?看清是谁了吗?”郁离迟疑地问道,步履仍是不停,朝着所住院落而去。   “嗯……好像是…好像是雷沛?”顾南枝不放心地回头探看,却只望见雷府中阴郁夜景,心中瑟瑟然,赶紧扭过脸来加紧脚步。   “这么晚了,她出去做什么?”郁离下意识喃喃发问。   “你管她做什么?”宋柏睁眼却也只见得树影婆娑,立时眯起眼睛看路,语气故作轻松:“……还…还有多远?”   “阿柏真是个胆小鬼!”郁离无奈笑笑,但还是顺从答道:“快了,你默数五十个数就到了。”   宋柏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真就只盯着脚下的路在心里数起数来,多一句狠话抱怨也没有。   很快,正如郁离所言,等宋柏查完了五十个数,常住的小院出现在三人眼前。   像是在雷府中隔出一片净土,路灯暖光融融,半月高挂,虫鸣声嘶,自成夏夜恬淡光景。   心悸得寒毛直竖的小少年偷偷松一口气。   还没等他再缓缓神,郁离那厮谐谑得可恶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怎的还抱着我不放?话说,小阿柏先前不是任职仵作,这鬼神一事不早就司空见惯,怎还怕成这样?”   宋柏一下松开他胳膊蹦出好远,恶狠狠道:“闭嘴!不准说!”转而气呼呼回屋了。   “会怕还不是人之常情?你又惹他干嘛!”顾南枝望着宋柏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生气。   “阿枝有所不知,听我与你分析,”郁离抬手摸摸顾南枝柔软发顶,笑道:“阿柏之前再怕都是自己一个人,无人可依,无人可靠,只得咬牙扛下。”   “现在却是不同,他身边有你、有我,这才卸下防备与伪装,将软弱一面展示给你我来看,听我调侃,才不会真跟我动气,没准还得招呼咱俩洗洗睡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宋柏的“刺儿头”脑袋从门边探出,不满的声音一下传了过来:“还杵在院里做什么?不准影响我阿姐休息,赶快就寝安歇!”   院中两人兀得笑了,一齐应声称是,也都各回各屋洗漱睡下了。   直到躺在榻上,顾南枝也没再琢磨雷沛出门是为何故,一心惦记着明早去跟雷烟讲述这一天经历的见闻所感。 第68章 疑窦骤生   顾南枝这夜睡得不甚安稳,潜意识里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关键性线索,残梦断断续续,想要琢磨……却看不清。   叩叩。   “阿枝?还没起吗?”郁离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顾南枝朦胧中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应道:“…哎!醒了……!”   “醒了就好,”就算看不见面容,顾南枝仍能听出他声音里染了十足的温和笑意,“我去叫人送洗漱用的温水进来,你快些更衣,早膳已经端来了。”   “好——!”   晨光照进屋内,经窗纸过滤更显柔煦,照得小郡主酣梦方醒的脸颊格外粉嫩。   婢女端着水盆进门时顾南枝已换好一身短打,毫不吝啬笑容地与下人问早,而后简单两下梳洗完毕,出门去寻郁离他们。   案件虽无明显进展,可顾南枝始终觉得,无论藏得多深,有她与“传闻中的寒青君”强强联手,花上些时日又何妨,总归是能还原事实真相、将真凶抓捕归案的。   她本以为,今日也将是充实且费神的一天,事情发展终将按照抽丝剥茧的轨迹缓缓推进。   ——事实上只有前半句会如她所愿。   “阿姐快来!今天吃豆花儿!”   少年人长身体,是以小宋柏永远对用膳热情高涨,早早就候在桌边,见顾南枝进门,欢欢喜喜招呼她过来。   “好诶!”顾南枝挨着他坐下,拾起捞勺为三人填盛豆花,顺口问道:“郁哥儿呢?他刚还叫我来着,怎的这会儿功夫不见人了?”   “他啊,”宋柏接过满满一碗咸豆花,一双圆眼珠儿直勾勾盯住碗里嫩的豆花、棕的卤汁和洒的一小撮翠绿的香菜,对于阿姐问话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说出去看看,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   话音刚落,宋柏就如郁离交待的一般大口享用起来。   “小馋猫!”顾南枝笑眼弯弯不疑有他,跟着动筷,道:“那就不等他,咱们吃咱们的!”   可直到宋柏接连吃光两碗,也没等来郁离进门的身影。   “他到底做什么去了?”顾南枝频繁将目光落在门外,眉间浅蹙:“去了将近一刻钟了……”   “放心吧阿姐……”宋柏的后半句话是“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   可门外突传急促足音,郁离气喘不匀,扶上门框看了进来:“阿枝,不好了,快随我来!”   “好!”顾南枝应声落筷起身,三两步掠出房门,一边与郁离并肩疾行,一边问道:“发生何事?”   “等等我等等我!我也去!”宋柏抹了把嘴,连跑带颠追了出来。   “雷沛死了。”郁离言简意赅,吐出四字后眉头紧锁。   “啊!?”顾南枝、宋柏几乎同时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不等他们再问,郁离就出言解释道:“因惦记着昨晚看到雷沛趁夜出行,我方才去府里转了一圈,想找个下人询问她回府没有,结果外面乱成一团,打听之下得知是官府来报,有人在湖里发现了雷沛的尸体。”   “湖?什么湖?附近还有湖的?”顾南枝奇道。   “嗯,长街过去有一水榭歌舫,便是那里了。”   很快,三人一路沿街小跑,此时时候尚早,湖岸边却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维护现场的官兵。   “别挤别挤!散了,赶快散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都没见过死人是不是?”几名衙差手持杀威棒,横挡过来,粗鲁推拒着围看人群。   “他们凭什么能进去?”一人不服,指向被毕恭毕敬放进去的三人,很是不满地嚷道。   “去去去!多事!”回应他的只有更加不耐的推搡。   顾南枝没空理会人群骚乱,很快将这一插曲抛之身后。   “哎哟,陆女侠,您可算来了!”清晨热气未至,可贺理全额上还是结了密密一层汗珠,“您快来瞧瞧吧!这这这…雷大小姐她咋就……”   贺理全十分识趣地将后半句“投了湖了”咽回肚子没说,他觑着顾南枝脸色,想起人家是断案查察的专家,当着她的面,这种妄下结论的话还是缄口为妙。   得他指引,顾南枝匆匆来到湖边岸畔,地上横尸一具,身上盖有白布,旁边站着仵作、师爷等人。   “报案人何在?”郁离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应声而出的男子身上。   “回大人的话,小人王五,是‘醉江南’的下人,平时就负责看管这些游船。”王五往身后一指,不远处的湖边停着一排供游湖使用的客座木船。   “‘醉江南’?”郁离极目远眺,望着湖对岸一处水中楼阁,道:“可是那边的歌舫?”   “正是。”   “嗤,还‘醉’江南,”宋柏忍不住插话,“这儿离江南,不得个十万八千里?”   王五讪笑,接过话茬:“嘿嘿,小郎君说笑了,这不是缺啥补啥么……”   在他俩闲唠起来之前,顾南枝赶紧捂着宋柏的嘴将他往身后带。   “属奶牛的啊!挤一下说一点儿?”贺理全直接在王五头上赏了一巴掌,骂道:“还不快将今早情形说与陆郎君知晓?”   “哎哟!是,是……”王五捂着脑袋,呲牙道:“今早我像往常一样巡视游船,一数,发现少了一艘!这船都是公家的,我心里急啊,就绕着湖找,结果船没找到,就瞧见湖中心好像飘着个什么东西?”   “离得忒远,又忒早,湖上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看着不像是我的船,但总要碰碰运气不是?我就撑船过去了。”   “到近处一看,好家伙!还木船呢,居然是个女人搁水里飘着!吓得我差点翻船!”   “然后你就把尸体捞上来了?”郁离问道。   “嗐!我哪有那胆儿!”王五连连摇头,“回到岸上我才反应过劲儿来,跑去报官,这才帮着各位大人把这尸体运上来的。”   顾南枝看向贺理全,后者点头,证明事实确如王五所言。   “仵作怎么说?”郁离又问。   “回郎君,”旁边一老者拱手道:“死者无外伤,可断其是溺水而亡,观皮肤浮肿现象,推测死亡时间大概在亥时至子时之间。”   “亥时?”郁离喃喃,“岂不是雷沛昨夜出门的时间?”   “陆郎君曾在雷大小姐死前见过她?”贺理全耳尖,眼珠一转起了心思。   “嗯,昨夜亥时前后,我三人回府时路遇雷沛,恰逢她匆忙出门,不知去往何处。”   “这不就结了嘛!”贺理全激动地双手一拍,“大小姐接连失去两位至亲,一时想不开,又不想给侯府再添麻烦,夤夜来此投湖自尽,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呀!”   顾南枝下意识想反驳,可只张了张嘴并没说什么——贺理全这番推论竟是……毫无破绽。   若非自杀,谁能将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湖里淹死呢?挣扎、呼喊,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得个“无外伤”的结果。   郁离沉思不语,以贺理全为首的衙内人士也都按兵不动,全都静默等他下一步指示。   “阿枝,阿柏。”   顾南枝还在绞尽脑汁,郁离却突然出声了。   “咱们兵分三路,”郁离目光透出凝重之意,安排道:“我留下勘察现场,看湖周围是否还有遗漏线索未查。”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宋柏无奈一举双手作投降状,道:“让我跟着这帮人是吧?懂了懂了,我去复查尸身。”   郁离无声颔首。   “那我呢?”顾南枝只觉得脑中浆糊一片,怎么理也寻不出头绪,自暴自弃地任凭郁离调兵遣将。   “回雷府,查雷沛卧房,找遗书。”   说罢,郁离便走下湖畔,沿湖查看起来。   “这狐狸今天不对劲吧。”宋柏扯扯顾南枝袖角小声道。   顾南枝看了看郁离略显沉重的背影,敛眸喏喏道:“算上自然离世的雷老爷,这已经是雷府死的第三人了,自案发起至今已是第六日,案情仍不见眉目,我能偷懒依靠郁哥儿,可他又能依靠谁呢?”   说话间,贺理全组织周围收队回衙,围观人群纷纷作鸟兽散,有人抬架搬尸,有人低语窃窃,场面一度哄乱不堪。   “阿姐宽心,不相信谁——还不相信郁哥儿么!”宋柏默默走出两步,又笑着回头道:“我这就去验尸,谁知那老仵作是不是老眼昏花?阿姐就在府里等我们消息吧!”   “好!”   顾南枝定定神,足尖轻点地,直接以最快速度赶回侯府,她愈接近,愈发记挂起雷烟来——难得心细的小郡主担心她一个小丫头承受不住家中这么大的变故。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欺苦命人。   好端端的定北侯府,竟在朝夕之间沦落至人亡家破的境地。   刚到正门,迎面碰上三五个下人担着包袱从小门出来,连眼神也没给顾南枝一个,匆匆转身离开侯府。   “常妈妈!”顾南枝叫住正欲关门的老妪。   “是陆姑娘啊……”常妈妈勉强挤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快请进吧……这些天为了雷府,您……”话至此处竟是哽涩难言,红肿双目倏地滚下浑浊的泪来。   “常妈妈……”顾南枝见状喉头一紧,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道:“您放心,既受雷府之恩,我定会帮贵府讨要说法!”   “唉……罢了,罢了!”常妈妈颤抖着抹去眼泪,合拢门扉,背对着顾南枝道:“老奴只希望您若有空,就…就多去陪陪二小姐吧……”   查案当口,顾南枝竟无法立时应下!   辞别常妈妈,顾南枝脚不沾地,直奔雷沛生前所住小院而去。   一路上流言蜚语嘈嘈,居然不避讳人了,从上到下无不议论起雷府是不是招了什么邪祟,怎的短短数日间主人相继横死,定是不祥之兆,故而商量着结了月钱早日离府而去。   大哥雷钧遭人杀害,老爷雷永寿久病难医,二姐雷沛溺湖一事尚存蹊跷,怎可将此间种种一并混做怪力乱神之谈?   如此想着,顾南枝一把推开主卧房门。   芬香随开门动作四溢扑鼻,呛得顾南枝忍不住轻咳两声,再往里走,四下张望,却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女儿闺房。   顾南枝熟练地翻找起来,并没在房中发现遗书、信笺之类的东西。   难道又是一起杀人事件?   正当顾南枝将凶手的念头一一转过雷家剩余儿女身上之时,雷沛房中竟有了惊人的发现。   ——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架简易拖车,上面还落了一捆粗绳,看样子应是曾经运送过什么物件,且不论用途何如,此时出现在雷沛卧房,只显得与周围景象格格不入,不免令人疑窦骤生。   作者有话说:   可恶难不成死得只剩凶手了?(坏笑 第69章 不知何故   翌日,北鞍县衙,公堂之上众人齐聚。   县丞贺理全代任县令坐上高位,师爷、仵作等侍坐两旁,下首为三位贵人赐座,对侧有长史吕子濯等文职旁听。   大堂正中陈放着此案相关的各色证物:除了顾南枝在雷沛房中发现的拖车和粗绳,地上还放着麻袋一个以及漏船一只。   昨日郁离查湖未果,于是命官府派人捞湖,花费整一日的光景,终于在湖中水底发现了这些物件。   “这个……”贺理全颤巍巍一敲惊堂木,甚至不如人拍巴掌声儿大,“…升,升堂吧!”   场上不是官者就是权贵,并无犯人需要威慑,因而也就免去了衙差呼喝“威武”的冗节。   “真是不巧,您来这公办一趟,竟赶上了这样复杂的凶杀案。”贺理全一脸谄笑,冲吕子濯道:“吕大人,这在场官员里属您官职最高,敢问大人对此案可有何高见?”   吕子濯没想到贺理全第一个问自己,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恶意揣度这小县丞故意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可能性有多大。   刺史府来的长史大人这几日过得着实是憋闷不已,北鞍县衙上下忙乱成片,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再有身份成谜的女郎等三人坐镇侯府,教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想象中的游山玩水?山珍海味?——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了,来之前从同僚口中听来的“差旅实为公费出游”的待遇直接化为子虚乌有!   “本官能有什么高见?”吕子濯没好气道:“不过话说回来,还能是怎样?死者一介女流,家里又逢急变,寻死觅活的不很正常?至于兴师动众……”   “就算只是小小的长史,”顾南枝突然打断,“也不至于愚笨到这种地步吧?”   “你……!”吕子濯碍于顾南枝一直没有表露的身份,断不敢轻易发作。   “嘁,甚的长史,连点常识都没有,小孩子都能看出来!”宋柏附和出声,颇为得意地道:“那湖是死水,雷沛又不谙水性,若是投湖自杀,如何做到飘至离岸边那——么远的湖心去的?动动脑子再回答问题呀,吕,大,人。”   吕子濯面皮微红不吭声了,在周围窃窃偷笑声中尴尬到无言,默默在贺理全头上又填了一笔新账。   贺理全其实没想故意令他难堪,走流程问询罢了,谁知这长史实在是不学无术,见吕子濯脸色阴沉地看向自己,县丞忙不迭错开目光,继续道:“如此说来,雷大小姐雷沛…也是被人所杀?”   “真是奇怪,他雷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到底是谁杀害了雷钧、雷沛两兄妹呢?”   一时间,堂上众说纷纭,有猜买/凶/杀/人的,也有人怀疑是熟人作案。   “其实我们走入了一个盲区而不自知,”郁离并不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垂眸一一扫视地上证物,淡然道:“那就是下意识以为凶手只有一个人。”   “陆郎君是说,”贺理全反应过来,愕然顺话接道:“杀死雷大小姐的凶手另有其人,且与谋害雷县令的不是同一人?”   “是,也不是。”郁离弯唇笑笑,示意顾南枝继续说。   顾南枝会意,抬手指向地上的拖车和麻绳,道:“这些,就是雷沛杀害雷县令的铁证!”   “什么?”贺理全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女侠的意思是,雷…雷大小姐雷沛,亲……手杀害了,自己同父同母的胞兄——雷钧,雷大人?!”   此言一出,四下交头接耳声纷然。   “这不可能吧,”老仵作捋了捋胡须,道:“雷大人的尸体也是经老朽之手查验,若老朽记得没错,雷大人的死亡时间是在喜宴之后呀……”   “对呀陆女侠!您是不是说错了名姓哇?”贺理全殷殷问她:“雷府下人皆可为雷沛作证,大小姐在喜宴结束前后均在场指挥收拾残局,这分身乏术的,如何隔空杀人于无形呢?”   “贺大人说的不错,”顾南枝点点头,“雷沛确实是隔空杀的人。”   “哦?女侠此话怎讲?”贺理全目光恳切,做出一副倾耳细听的恭顺模样。   “用冰,即可助雷沛实现延时杀人!”   “呃…这个……下官愚钝,还请陆女侠明示…?”   “当夜情形,应是这样——”   顾南枝不紧不慢,清了清嗓子后娓娓道来:“喜宴接近尾声时,雷县令因不胜酒力回到房中,雷沛借口相会,趁其不备将他打晕,吊在房梁之上,再以拖车捆冰运来冰块垫踩在雷钧脚下,此时,雷县令并未死亡!”   喜宴欢聚一堂,阖府上下多在前厅走动,后院无人值守,乘势布局作案,不惜作践庶妹婚事也要夺取亲兄性命,行凶之人好歹毒的心计!   贺理全倒吸一口冷气,其余人也都如他一般表情悚动不已。   “布置完这一切后,雷沛堂而皇之地回到宴厅,并吩咐下人别去打扰雷县令休息,因而直到第二日天亮,也无人发觉雷县令早已身死房中,至于那块间接害死雷县令的冰块,也在夏夜温高中蒸发殆尽,现场留不下半点痕迹。”   “哼,雷县令我见过,人高马大、彪壮极了,就算放松一万分的警惕,也不是什么弱质女子都能将他打晕吊起的。”吕子濯逮住机会就开怼,还要补上一句:“除非……他妹妹同陆女侠一样,身手矫健、武艺高强,那本官就没话说了。”   贺理全偷偷为他捏一把汗——这小年轻定是初入官场,稍遇不顺便“睚眦必报”,还好陆女侠是个易相处的,不然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如贺理全所想,饶是被吕子濯当面质疑,顾南枝面上也并无半分恼色,反而冲他勾唇一笑,道:“若她有帮手呢?”   帮凶?   “假设雷府中存在这么一号人物,为方便区分先称呼他或她为‘雷某’。”顾南枝端的是成竹在胸,解释道:“雷某与雷沛狼狈为奸,二人合力害死雷县令,如此说来,雷沛的作案能力、运冰小车从现场消失,也就说得通了。”   “……那雷大小姐的死,这个雷某,也定然逃脱不了干系!”贺理全虽然不甚靠谱,但在断案一事上倒还算是一点就通。   “此案线索极少,仅凭这些……确实很难将雷某锁定在谁身上。”顾南枝起身走下堂中,站在从湖中打捞上来的漏船旁边,道:“不过联系这些东西,亦能拆析一二。”   顾南枝矮身蹲下,解开那口颇为奇异的麻袋,双手用力往下一扒,露出内里装着的两个人形来!   “这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贺理全大惊,倏地站了起来。   “假人,”顾南枝在郁离帮助下将袋内“假人”拖了出来,展示给众人看:“瞧着应是先用布缝成人形,再以沙土填满内里。”   经湖水长时间浸泡,假人身上的边角缝线已有开裂,从破损处确实漏出不少泥沙来。   贺理全按捺不住,走下堂来观看,奇道:“在麻袋里装两个假人……是做何用处?”   顾南枝拍拍手上尘土站定身形,一边环顾在场众人,一边高深莫测地缓声道:“将这假人置于袋中,沙土沉重与人体相仿,再借着夜色视物不清,乍一看,就算说这麻袋里装的是真人,想必也不会露出破绽吧?”   在场人等无不汗毛倒竖,皆被这一番话骇得后脊生寒。   如果费尽心机制作假人是为以假乱真——难道说…这麻袋里……本该躺着两个大活人是吗?!   细思极恐。   “可…可……”贺理全已是瞠目结舌,“可”了半天才终于说出完整一句:“……可若真是这样,难不成雷大小姐还想再除两人?”   “所言非虚,雷沛夤夜来到湖边的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顾南枝目露精光,笃定道:“她欲与雷某合谋再杀死某两个人,不过这雷某不知何故突然反水,换言之对雷沛早起杀心,是以将计就计害死雷沛。”   “等会等会,”吕子濯不甘寂寞,又打断道:“你怎知是雷某反水?”   郁离兀然轻笑一声,语气平和地道:“想不到吕大人不仅学识短浅,就连脑子也不大灵光,得官若此,真乃东朝之幸啊。”   吕子濯横他一眼,怪声怪调道:“本官不与你争一时口舌,我问的是陆女侠!”   “唉,我说吕大人,要不你就别再在人前现眼了,我都替您臊得慌。”宋柏帮腔道:“就这么点小事也须我阿姐点明,您这智商怕是也听不明白案情了,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得了!”   “你这小毛孩儿!你什么意思!”吕子濯挂不住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意思是你随便点起堂上的谁,都能解释你方才那个问题!”宋柏半睁着眼,摆出兴致缺缺的模样,随手指向对面一位官员,问道:“就你了,你且说说,如何得知雷沛溺死湖中是被雷某所害?”   被指到的是位与吕子濯年纪相仿的白面文官,此时突然被眼前的小少年点名提问,竟是吓得脸色涨红如猪肝,嗫嚅道:“啊!…是,是……”   “别吞吞吐吐的,问你你就说,知道就知道。”宋柏撇嘴。   那小官咽了下口水,忙道:“制作假人费时费力,绝非一朝一夕可成,雷沛之死甚是蹊跷,定是这所谓雷某提前筹备计之……要说使的是何计,小生愚钝,就,就不得而知了……”   “看看人家!”宋柏得到答案很是满意,瞟一眼吕子濯,揶揄道:“任人唯能,我看由他来当这甚的长史要更合适些!”   在吕子濯气极发作之前,顾南枝偷笑着将话题转圜。   “这位郎君所言极是,我推断雷某事先布置好麻袋、假人、漏船,以诱雷沛上钩,令其随沉船溺水,形成自尽假象!”   “陆女侠,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贺理全认命般捏了捏眉心,苦着脸道:“那雷大小姐也不是痴傻,如何骗她上当、落入彀(gou)中呢?”   顾南枝不答,只又从麻袋底部翻出一块圆形木板来,道:“经我比对,此板正是漏船底部缺失的那块。”展示后,便将那块圆板原位放回。   不等他们再问,顾南枝自顾自演示起来。   郁离自然上前,帮着她一同将假人塞回麻袋。   “事先将船底凿出圆洞,再将多出的圆板放入麻袋,调整麻袋置于船中的位置,隔袋将圆板按回原位。”顾南枝边说边照做。   此时,装有假人的麻袋系口一端翘放在船头,而另一端正抵在船底破洞处,从外观看上去竟然毫无异相。   “据我推断,雷某事先布置好这样一艘‘危船’,再告知雷沛准备妥当,只需她将船划至湖心,再将袋内二人推下湖……”   话至此处,顾南枝跨入船身之中,一捋袖子,双手按上麻袋底端。   “雷沛对雷某深信不疑,加之午夜天黑,雷沛又急于成事,不察之下照做。”   顾南枝运力搬起麻袋一角,由于麻袋已被架起,只消轻轻一推,便依着自身重力滚落下船。   扑通!!   麻袋应声砸在公堂地上,可众人早已被顾南枝三言两语带入其境,不约而同想象起重物落水的声音来。   “漏洞失去阻塞,船舱刹时涌入湖水,雷沛不会水,是以受困沉船淹死湖中。”   众人听入了神,纷纷探头去看那船底破洞,脑海中浮现出雷沛绝望溺毙的场景,均的是不由心生凉意,暗叹世道多艰、人心叵测。   片刻静默,落针可闻。   这时,贺理全却率先打破沉寂,弱弱开了口:“女侠此番推论鞭辟入里,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   “…只是……雷大小姐怎的也年近而立,纵使乘船漏水…也不至于坐以待毙吧……?”贺理全迟疑道:“区区船底漏洞,就是下官的榆木脑袋,也想得出找点什么来堵住的法子,比方说扯下衣物填塞,可为什么……雷大小姐一不挣扎、二不自救,甘愿等死呢?”   诚然,雷沛尸首无半点外伤且衣衫完整,漏船之上更是没有自救过的痕迹。   这一疑点顾南枝和郁离不是没有想过,此时经贺理全再次提起,小郡主沉吟片刻,只道:“尚不知晓何故。”   还不等吕子濯幸灾乐祸地蔑笑出声,顾南枝又道:“不如直接去问问雷某。”   “什么?”“女侠已经知道另一凶手是谁了?”   顾南枝理所当然似的抬眸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70章 滚滚惊雷   本应是日暮向晚的光景,可天上积云稠密,灰蒙蒙一派沉沉压着,空气里一丝微风也不泄,愈发的热潮憋闷,直教人喘不上气来。   暴雨将至,北鞍百姓每人心里都绷着根弦,谁也无法预料,轰然雷动是否会在下个须臾凌空炸响。   顾南枝说服贺理全之流按兵不动,由他们三人回侯府与那“雷某”试探过招,不到紧要关头,万不可出动官府打草惊蛇,若无凿实证据实行拘捕,只会白白浪费先发制人的良机。   “阿姐……”宋柏一脸忧色,“他要是不承认,怎么办?”   “那就再想办法咯!”顾南枝的心情也没轻松到哪去,但语气却故作不在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不行的话……他…会是穷凶极恶之徒吗?……若此招不通,便也只能日后再议了罢……”   “如果不是缺凭少据,还真不想行此下策。”郁离淡淡道,眉间似有愁绪笼罩,为这张俊逸面皮平添三分惴惴之意。   说话间,三人行至雷家附近,今时的定北侯府不同往日,非但没有侍从守门,反而立着一位老妇人等在门前。   常妈妈佝偻着身子频频顾盼,看上去莫名有些惶乱不安。   “唉呀!您可回来了!”   不等顾南枝走近询问,常妈妈蹒跚着步伐迎上前来,急道:“陆姑娘,出事了!您快去正堂看看吧,二小姐急着找您!命老奴候在此处,一见着您就请您过去!”   “好!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去!”顾南枝飞快同郁离交换眼神,而后率二人匆匆赶了过去。   一路上园景萧瑟凄然,人丁凋敝,平日里忙动洒扫的下人竟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或对雷府感情深厚的零星几人留在院中。   到达正堂,却发现门窗紧闭,青瓦之上是灰黑的雨云,显得既压抑又郁沉。   “烟儿?”顾南枝轻敲门扉,紧张道:“…你在里面吗?”   “进来吧……”似是喟叹,饱含幽怨,听声音是雷烟无误。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各自颔首打气,由顾南枝屏着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昏暗,只幽幽点了一盏灯,上首无人,雷烟与另一人对坐两侧,中间隔着宽敞的空地,而那人大半张脸都浸在阴影里,一时竟看不出是何模样。   “坐。”雷烟虚一抬手,垂着眼眸没看来人。   “哦…哦……”顾南枝小心翼翼挨着她坐下,郁离、宋柏将门阖紧后也寻了空位入座。   “怎的只掌一盏灯?”顾南枝看向雷烟,恂恂道:“模模糊糊的视物不清,最是费眼睛了,我再去点上一盏?”   雷烟没说话也无动作,应是默许了她的提议。   宋柏在他阿姐面前极具眼力见儿,顾南枝话音刚落,小少年就麻利地寻火点灯,将这四方正堂前后的灯台全数点亮。   随着融融火光渐起,顾南枝逐渐看清了对面那人的样貌长相——眼窝深邃而不妖,五官清秀,薄唇抿起——不是雷府的二少爷雷茂,还能是谁?   “你们这是……”顾南枝转头欲问,却在看清雷烟神情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面前的少女一身素缟,三千青丝未绾,略显凌乱地披散下来,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杏眼又红又肿,眼角仍有泪痕未干,再不见往日明媚娇俏,眼底黯淡无光,竟像是一潭死水,水面之下隐有暗流涌动。   顾南枝暗暗吃了一惊,心里愈发焦急,又担心哪句不对刺痛到她,只坚定地握上了雷烟绞在一起的双手。   触感生凉,如遇寒冰。   郁离耐心等待雷烟开口,期间不动声色望向雷茂,恍然惊觉此人在如此气氛之下似乎是…噙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请诸位前来不为别的,”雷烟终是启唇,自嘲般道:“就是与我一同做个见证,瞧瞧这雷二少爷的人皮之下,怎么就长着一颗狼子野心了。”   “什……”顾南枝张了张嘴,想来雷烟此举与他们所想不谋而合,也便由她去了。   见昔日你侬我侬的夫君闻言不为所动,雷烟眼中复又漫上泪水,如泣如诉道:“雷茂,我雷家自问待你不薄,爹娘养你长大,兄姊亲厚友善,而我嫁你为妻,你,你竟……”   说到情难自抑时雷烟失语哭了两声,继而撕心裂肺地诘道:“你为何恩将仇报,杀我全家!!!”   恩将仇报!!!   杀我全家!!!   崩溃绝望的哭叫在堂内上空声声回响,惊得在场三人心神激荡,不敢轻易出言打破沉默。   “烟儿,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雷茂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生硬的笑,“你说有话想跟我说,约我至此,怎还兴师动众地叫上陆姑娘他们,这与你我不相干的人,叫来做什么?”   雷烟蹙眉闭了闭眼,又滚下两串泪珠,轻声道:“雷茂,事已至此,你还是顽固不化吗?”   “我且问你,二姐死的前一天,你究竟在忙些什么?”雷烟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人,身子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你将雷砚池、雷书瑶支出府去,又与二姐通风报信,到底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雷茂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倏尔笑意更深,促狭道:“既然你都发现了,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雷烟满目失望,将一双粉拳紧了又紧。   “雷茂!雷钧大哥和雷沛的死,都是你一手促成的,是也不是?”顾南枝忍无可忍,一语道破。   “是又如何?哦,你还说少一个,”被人揭穿罪行,雷茂反而放松下来,身子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雷永寿也是我杀的。”   “阿爹?”雷烟无措地怆然落泪,“阿爹不是……”   “当然不是,我怎能容许他舒舒服服地死掉?”雷茂顿了顿,笑道:“雷永寿是我活活气死的,这个答案,烟儿你可满意?”   顾南枝恨得咬牙,暗骂自己无用,没能早点识破此人的真实面目。   其实早在雷烟为父守灵那日,曾与她提过一句,称摸到雷老爷衣衫濡湿,应是死前出了汗的缘故,如今看来,竟是应了雷茂所言的猝死之兆了。   若再回想,雷老爷死后面色苍白,不失为又一种异常之相,现在发觉,只可惜为时已晚。   ——事实上,无论如何也怪不到顾南枝头上来的:雷府上下与雷茂朝夕相对十载有余,无人看穿他心思不正,足见此人城府深沉、瞒天过海,又岂是小郡主短短十数日就能洞察其意的呢?   雷烟死死盯着雷茂,一阵阵的目眩头晕,却仍强打精神涩然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烟儿想知道,我自当如实相告。”雷茂的眼神一直落在雷烟身上,从顾南枝他们进门以来,就没有错开过一瞬,“这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三位友人可容我讲完?”哪怕后一句是说给旁人,雷茂却依然望着雷烟看。   “二少爷但说无妨,”郁离同样阴沉着脸,语气还算平和地答道:“我等实是好奇得紧——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能使你犯下杀亲弑父的恶孽。”   “你们若怪,就去怪雷夫人罢。”雷茂以此为开场白,轻描淡写道出了这样一件往事。   十多年前,雷永寿时任北鞍县令,雷钧还是在书院修学的学生,雷沛则正值花季,不喜红妆爱经商,整日混在雷家名下一处小店中打杂帮工。   一天,阿茂一家来到雷沛店中闲逛,临走时却惹上了麻烦。   店里丢了东西,当时的雷沛一口咬定是那名异族男人手脚不干净,将他一家扣留,并且报了官。   适逢缮州境内此前剿灭了一小股反动势力,风声很紧,有关异族、异邦人的案件不容有失,因而判得严些也不为过。   雷沛的父兄来得很快,雷钧依据现场线索指出那男人确有盗窃嫌疑,雷永寿按流程将其关押候审,可再查之后发现小偷另有其人,本就是误会一场,打发他离开也就没事了。   但男人病体孱弱,受了惊吓不说,又在收监时遭到牢头慢待,只一晚服药不及时,就这么垂垂病死在狱中。   命运弄人,男人妻子不久也伤心过度而亡,虽不是雷永寿本意,但此事因雷家而起,为求赎罪,雷老爷便将这对异族夫妇的遗孤收为己养,也就是如今的雷茂。   “我当时约莫四、五岁,不记事,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并无真切记忆。”雷茂的语气温柔极了,可眼中却是令人胆颤的森然寒意,“而且就算与记忆中有所偏差,雷永寿与雷韩氏待我极好,与几位亲子并无半点不同,我几乎都快忘了以前的事了。”   雷烟默默流泪听着,顾南枝只得将她紧紧揽在怀里,试图以实际行动传递些许微不足道的安慰情愫。   “雷韩氏…就是雷夫人,半年前弥留之际将真相告知于你,是吗?”郁离平静问道。   雷茂一下笑开,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三位到底是什么来路?不过现在知道也没意义了……陆郎君猜得不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担心我有朝一日回想起来惹上记恨,想我将此事放下、原谅她一家的。”   “竟是事与愿违了。”郁离轻叹。   “不错,雷家害我父母惨死,既知真相,我又怎能允许自己继续认贼作父?这半年来我夜夜难寐,满脑子都是如何复仇。”   “可笑那不仁不义之徒找上门来,主动提出与我联手除掉雷钧,呵!”雷茂哼笑出声,“报应,都是雷家应得的报应!”   “你说二姐想杀大哥?这不可能!”雷烟心思一转惊呼出声。   “没什么不可能的,烟儿。”雷茂睫羽忽闪,爱怜地看进她始终含泪的眼眸,“是你把人心想得太美好,雷沛为争家产与我交易、杀了雷钧,事实就是如此。”   轰隆!!   天边毫无征兆炸响滚滚惊雷,声势浩大直震得门窗瑟瑟,接连一道亮如白昼的霹雳,屋外终是降下一场瓢泼倾盆的雨来。 第71章 狼心狗肺   大雨滂沱,淋淋浇上屋瓦如奏缶乐,远空隐有闷雷钝响,天色愈发凄暗无光。   烛火摇曳,灯花噼啪,雷府正堂内一片静谧。   “什么…交易?”雷烟颤着声问道。   雷茂无声莞尔,思绪飘回雷沛找他的那一日——   “这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老的老的不正经,大的大的不亲睦!”   “怎么了二姐?”   “还怎么了……我看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老爷子领了两个野种回来,瞧他们那股亲热劲儿我就直犯恶心,你竟也容得下?亏我还以为能与你达成共识……”   “容得下、容不下又如何?亦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为何不能?老爷子身子骨大不如前,看着也没几天活头了,趁他无力托立遗嘱,做掉他几个子女,咱俩多分点儿,如何?”   “二姐你……是认真的?”   “骗你作甚?我事先查过典籍,没有遗嘱时,这爵位、侯府、家产,大头全落在长子手中,现在又多了两个野种分剩下的,到最后你我还能捞到多少?”   “……行,不做不休,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到时候好好想个主意,得伪装成自杀……嗯?什么要求?”   “杀谁都行,别动烟妹。”   “你小子,我早就看出你与烟丫头有情……这样,你与我联手除掉雷钧,我劝他同意你俩的亲事,就…就以给老爷子冲喜的名义,怎样?”   “一言为定。”   雷烟见他只是哂笑,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不甘就此作罢,又道:“你眼睛不眨一下,就杀了阿爹、大哥、二姐,那么我呢?”说着,雷烟竟踉跄起身,一步步朝雷茂走去,“若我从始至终浑然不察,你会如何对付我呢?悬梁、投湖,还是一刀毙命?”   “烟儿!”顾南枝想拦她,可雷烟出奇地果决,推拒之下挣开了小郡主不设防的环抱,再追已来不及,只得紧紧盯着雷茂警戒,以防他做出什么对烟儿不利的举动来。   然而顾南枝多虑了,雷茂除了双手握紧扶手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他表情僵硬,牵了牵嘴角冷笑,缓道:“十年前的事与你无关,我为何要对你下手?”   “几位,时间可还充裕?”雷茂向后靠了靠,错开雷烟身影望向一旁三人,打趣道:“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不然等我进了大牢,再见面可就难了。”   雷烟瘦削的肩膀明显塌了半寸,就这么垂手而立,满目复杂地凝望雷茂,不自觉将一片小巧下唇啃咬得泛了红。   “多谢二少爷体恤,在下还真有几事不明。”念及县衙那边等得着急,郁离也不客气,张口便将此前推测一一陈述,是为向其求证真伪。   “喜宴那晚,你避人耳目运冰至雷大哥房中,待他醉后进门,你从暗处现身偷袭,使用钝器将他击晕,而后藏起,再坐于屏风之后,故意让送汤的侍女看到屏风上男人的影子,以此为雷沛作证。”   “待侍女走后,你吊起雷大哥,雷沛在他脚下垫稳冰块,如此便准备妥当,最终雷沛离开房间,你将拖车带离现场,回到新房与烟儿姑娘共处,利用她来证明你的行踪。”   “冰块融化所需时间不短,雷大哥脚下逐渐悬空,就这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吊死在自己房中,而雷沛与你在雷大哥真正死亡时间前后各自可证,自然而然避开了杀人嫌疑。”   啪,啪,啪。   “陆郎君,若不是我自负行事缜密,否则我真要怀疑你是否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了。”雷茂鼓起掌来,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   郁离弯唇一笑,反问道:“这重要吗?”   雷茂低低笑了两声,赞许般点点头,道:“郎君言之有理,继续吧。”   “雷大哥死后,你以伺候汤药之名与雷老爷独处,言语刺激雷老爷气绝身亡,你则佯装无辜出门报丧,可雷沛才不管雷老爷是怎么死的,得知死讯后急于瓜分雷家财产,将你们剩余五名子女聚于一堂。”   “雷砚池、雷书瑶两兄妹不齿雷沛这般行事,会上不欢而散,加剧了雷沛本就想要除之后快的念头,她尝到了‘杀人轻松达成目的’的甜头,就又来找你了。”   “只是雷沛千算万算,没想到这次你的目标会是她。”   接着,郁离将顾南枝先前推断复述一遍,终于道出了那个令众人困惑的疑点:“这招虽精妙,却也不至于让雷沛在惊吓之余丧失求生本能,你是如何做到的?”   “厉害厉害,推理得分毫不差,甚至还知道我诱雷沛分步实施作案,托辞是为了方便各自隐瞒行动时间,”雷茂满脸钦佩,忍不住连连点头,抚掌叹道:“至于你说的问题……郎君有没有兴趣猜上一猜?”   “遇水即溶的迷药?”郁离不假思索道出心中所想。   “神人!陆郎君真乃神人也!”雷茂夸张地一竖拇指,笑得前仰后合,“不错,我在船舱、麻袋上掸了‘松骨散’,此药效力迟缓,须得几息之后方能发挥作用,掐算时间,正是雷沛自掘坟墓、令船漏进水之时。”   雷茂笑出了泪,边伸手抹眼边道:“我剂量下得不多,充其量是个酸软难动的程度,只是我太了解雷沛了,她越是抵死挣扎,在水中沉得就越快,如果她遂药力躺平不动,反而能逃过一劫——谁让她是雷沛,又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一想到雷沛这个毒妇,生命最后时刻,是泡在漆黑冰冷的湖水里,扑腾得水花翻飞,呃呃啊啊喊不出声儿,眼睁睁看着自己呛水窒息而绝……”   雷茂语调极慢,眼眸低垂,漆黑瞳仁里折射着意味不明的光,似在随之臆想雷沛凄惨的死状,咧嘴缓道:“……我就难掩兴奋,大仇得报的快意,祝在座诸位…此生不必体会。”   “……你这狼心狗肺的虺(huǐ)蜮(yu)小人!!”雷烟气极,身形几度摇晃,泫然骂道:“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急火攻心之下一阵目眩,瘦弱的少女错着脚步向后交倒下去。   “烟儿!”顾南枝一直留意着两人,箭步上前扶住雷烟,将她拖回座中坐下,随即恶狠狠瞪向雷茂,呵道:“话至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如有遗落,还请二少爷到衙册录口供时,再加以补充吧!”   “等等。”   血债累累的男人坐正身形,正欲起身的郁离与宋柏二人闻声停下动作,想着时候已经不早,再多等片刻又何妨?倒要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烟儿,最后再唤你一次烟儿罢。”雷茂笑眼弯弯,随意整饬着衣襟袖口,看上去颇为轻松写意:“方才说不会对你下手……是骗你的。”   顾南枝神色一凛,戒备地半护在雷烟身前。   雷烟轻轻推开她,虚弱地与不远处的男人对视,气若游丝道:“……既然我雷家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雷茂浅笑着摇了摇头。   紧张逼仄的气氛在堂中蔓延,这时却突见冷铁寒光一闪!   ——雷茂从袖中抖出短刀一柄,顾南枝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谁能料到,那险些因情绪波动晕厥的小烟儿竟似回光返照,孱弱身躯抢在顾南枝出手之前扑了上去!   变故陡生!三人再想拦,已是有心无力!   难道雷茂不惜当众行凶也要灭雷家满门吗?!   电光火石之间,顾南枝只来得及伸手去抓,指尖却徒劳探得一团空。   ——男人巧翻手腕,刀锋倒转,竟是快准狠地戳进了自己心窝!   “唔……!”雷茂闷哼一声,倒在椅背上。   “茂郎!!!”   而率先冲出去的雷烟被眼前一幕吓丢了魂,踉跄跌倒在地,硬是咬着舌尖生出力气,攀着雷茂的腿拥到他跟前。   鲜血汩汩透衣而出,像是开了一朵缓缓绽放着的瑰丽而妖冶的彼岸花。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雷烟不停地哭,小手无力按在伤口处试图阻止血流,“你不说骗我的吗?来杀我啊!……为何这样,你为何这样!你犯了杀人重罪,畏罪自杀,雷茂,我真看不起你…你不准死,我不让你死!!!”   “咳……”雷茂咳出一口鲜血,白皙脸颊染上斑驳血色,目光却格外温柔平和,一如与他初识时的腼腆雅静。   三人悄步围了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   顾南枝焦急看向宋柏,后者轻叹着摇头,如此汹涌的出血量,一眼便知刀芒已经贯穿心脏,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无声宣判雷茂死期已至。   郁离将他二人拉开些距离,把最后时刻留给这对苦命的“七日夫妻”。   “……我怎么舍得…杀…你…?”雷茂手上沾了血,不甚顾忌地抚上雷烟颊边,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杀了你新,新婚不久的相公…不比直接杀了你,来得更痛苦?……呵…你也是…雷家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雷烟不住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口中呜咽难言:“别说了,别说了……”   “烟儿…啊……”雷茂面上浮现痛色,挣扎道:“如…有…来生……”   “对不起……”   哀叹中一声道歉,雷茂手臂软了下去,身子一松,便再没了生息。   雷烟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你处心积虑也要报复的雷家庶女?”   “还是……你的妻子…?”   泪珠沥在雷茂闭起的眼皮上,与他眼中湿润汇成一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一直没入男人鬓发消失不见,为这场闹剧画上了终焉句点。 第72章 勿念勿忘   暴雨整夜未歇,定北侯府嚣乱异常。   身背三条人命的凶手自戕身亡,郁离不敢怠慢,连夜找来官府说明情况,事态紧急,雨情却愈大,尽管众人在忙动之时身披蓑衣,可往来过程仍不免累得浑身湿透。   这一晚,夜色仿佛被无限拉长。   夜雨风急,再加上雷烟这段时日本就心神难安,若不仔细照看,顾南枝担心雷烟身子扛不住,严重点一病不起也未可知。   于是,堂堂清和郡主心甘情愿屈尊,贴身服侍雷烟一名没落侯府的庶出之女。   自雷茂死后,雷烟大哭一场便再无言语:顾南枝搀她回屋,她顺从照做,没有半点抵抗;顾南枝打水烧水帮她沐浴,小小的人儿蜷在木桶里,任由顾南枝舀起温水淋湿肩头。   她不说话,顾南枝也就默默陪着,不甚熟练地替雷烟擦身、更衣,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一种玄妙的默契,无声慰藉着雷烟残破不堪的心魂。   “阿织……”   绢花薄被直盖到少女小巧的下巴,雷烟扑闪几下眼睛,喏喏叫住顾南枝:“别走…我怕……”   “不走,”顾南枝回身摸摸她发顶,柔声道:“方才烧水时顺手煮了点姜汤,我去盛两碗回来。”   “嗯。”雷烟放松下来,缩在被中不肯收回目光,直至望不见顾南枝背影,她眸中才复又漫上泪来。   饶是顾南枝习武,在搬动盛满水的浴桶时还是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可小郡主倔得像蛮牛,硬是咬牙将须得二人合抬的浴桶挪至门边。   “…………”   郁离过来时,见到的就是顾南枝跟大浴桶挣命较劲的场景。   顾南枝累得气喘吁吁,撑在桶上抹汗,一抬头望见愣在檐下的郁离,双眼放光地招呼道:“哎!来得正好,快来帮我!”   “……嗯…好。”郁离上前搭手,与她一起将浴桶抬至杂间,路上十分辛苦地忍了又忍,终是没把“一人抬桶,可先舀水泼出,数次后即可减轻浴桶重量”宣之于口。   小厨房内,顾南枝略显生疏地灭火停锅,盛出一碗直接塞到郁离手里。   “冒雨跑了这么久,也喝点姜汤驱驱寒。”说罢,顾南枝转身再去盛她与雷烟的那份。   虽是初夏时节,但缮州居北,夜雨依旧稍染寒凉,能在这个时候想到为大家煮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小郡主对自己“心思缜密”很是满意,甚至颇为沾沾自喜起来。   郁离有些好笑,心道他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点不痛不痒的风雨?但依旧感动,顺从地将碗凑到嘴边,想都没想喝了一勺。   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的声音。   “阿…阿枝呀,”郁离原本端正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用了毕生涵养才压制住求生本能,没当着顾南枝的面直接喷出来,“……你,你这煮的是什么汤啊……”   微烫的汤汁顺喉而下,沿途似燃起肆虐大火,呛辣非常不说,回味更是一股股发涩的苦。   难喝二字竟不足以点评这碗怪汤,若非要形容,那只能是煞是难喝!   “姜汤啊?怎么了?”顾南枝奇怪他何以明知故问,转头看他,只见郁离额发湿漉,捧着碗站在那里,莫名平添了几分委屈意味。   郁离欲言又止。   “你好奇怪,喝姜汤不就喝它的效用,郁大公子指望它能有多好喝?”顾南枝揶揄一句,端起托盘就要离开。   “不忙!”郁离赶紧拦人,“你先尝尝!”   “尝就尝,喝个姜汤还娇气得不行。”   顾南枝嗔他一眼,继而照做——片刻后,也浮现出同样的痛苦表情来。   为了三分薄面,顾南枝愣是一声没吭,只是小脸扭曲得有点可怜。   “……阿枝真是天赋异禀,”郁离走近灶台,倒要看看这妮子是如何煮出这么可怕的味道的,“也不用人教,便对制毒炼药一门无师自通……”   “你……!”顾南枝苦着脸凑过来,认命般道:“我不善庖厨嘛!谁知道煮个姜汤能这么难……”   两人一齐往锅里看去,顾南枝还在为自己辩解:“不这么煮,还能怎样?姜汤姜汤,不就是煮姜成汤么……”   两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生姜静静躺在锅底,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作料。   郁离一时无言,甚至能从那道利落齐整的断口推测:小郡主是从菜筐里捡了最大最好的一个,洗净对半一切,直接就丢进锅里添水煮沸,还不知在火上坐了多久。   “阿枝啊……”郁离与锅里的姜块大眼瞪小眼,斟酌着措辞道:“……找点红糖来,或许还能补救一下。”   “入口的东西,要不还是重煮一锅吧……”顾南枝垂头丧气地找来红糖罐子,“别再给烟儿吃坏了……”   郁离终于失笑出声,安慰道:“放心吧小笨蛋,不会的,只是姜的分量稍多了些,煮得时间又长了些……趁热加点红糖,口感应能改善不少。”   顾南枝站在一旁,巴巴地望着郁离动作,他少量分次地加了红糖搅着,三碗诡异透亮的汤汁很快变得浓甜起来。   “嗯,还不错,”郁离又尝了口自己那碗,表情舒展地眯了眯眼,温声催促道:“快去吧,喝了姜汤也好早点安歇,阿柏已经先回去了,阿枝就陪烟儿姑娘歇在这边吧,明早我再来。”   “好!”顾南枝端起木托盘朝外走去,临出门却缓了步子,红着脸丢下一句“睡前要把头发擦干”便匆匆离开。   郁离应了一声,简单归拢了下厨房用具,也回了小院。   此时雨势略缓,可仍淅淅沥沥滴个不停,凉丝丝的夜风中顾南枝加紧脚步,不放心让雷烟一个人待太久。   一进门,顾南枝就听到几声压抑的啜泣,脚步一滞,随即状若无事地走向里间。   “姜汤来啦!”顾南枝背过身,将托盘在桌上放好,体贴地收了目光没看雷烟,“热乎的,不烫,烟儿尝尝?”   雷烟忙趁这个空当拭去脸上泪痕,伸手接过汤碗,乖乖持勺一口口喝着。   顾南枝忙了半天早已口渴,也端了一碗,仰头站着便咕噜噜地喝干了,速度之快教人怀疑她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这姜汤…可真辣。”雷烟喝了小半碗就停了,被辛味儿的汤水一激,鼻腔酸得发苦,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来,她促狭地笑了,轻声道:“阿织的手艺可真不怎么样呀…”   “咳,是不怎么样。”顾南枝挠挠头,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她感到些许茫然,不知再与雷烟如何相处。   阴差阳错卷入人家的府邸大案,意外见证一场恩怨情仇,顾南枝自觉有些尴尬,任何安慰都显得这般苍白,可作为亲近的友人,她又实在不忍旁观雷烟独自承受心伤,空虚的无力感令小郡主颇为心神不宁。   “那个…我……”顾南枝将两人汤碗放好,支吾地一指门外,“我今晚……”   “阿织和我一起睡,可好?”雷烟往里挪了挪,腾出可容一人安睡的空间,“我冷,阿织一看就暖烘烘的,我想抱着阿织睡。”   “啊……好……”   顾南枝晕晕乎乎地简单洗漱,稀里糊涂地躺在床铺外侧。   从小到大,顾南枝还从未有过与谁同榻而眠的经历,儿时也是早早分房独睡,长大后的友人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宫里公主,玩得太晚不成体统,亦不曾逾矩睡在一处。   像这样亲亲热热地头碰头、脚对脚躺进一个被窝,小女儿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闺阁之趣,却是京城来的小郡主头一遭经历的。   熄了灯,窗外雨声似被放大,泠泠显得有些嘈杂。   顾南枝躺得笔直,雷烟靠过来,抱着她手臂缩成一团。   这一夜她们紧贴着说了很多话,顾南枝大多记不清了,她这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大脑飞转,是以一沾枕头意识就有些模糊,不知何时就迷迷睡了过去,只依稀记得耳边一声若有似无的“谢谢”。   待到天光大亮,顾南枝悠悠转醒,打着呵欠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顾南枝四下望去,屋内陈设温馨,轻嗅便能闻出空气中香甜的味道,她慢半拍地想到:这里不是自己房间,而是雷烟的。   雷烟?   思及此处顾南枝猛一转头,意料之外看到榻上一片空,根本不见昨夜缠着自己说话的小姑娘的身影!   “烟儿?烟儿!”顾南枝惊得什么瞌睡都没了,掀被下床,踩上鞋就奔了出去。   可找遍全屋也不见雷烟人影,再回到里间时,瞟到桌上正中放着一篇信纸。   顾南枝心脏砰砰直跳,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勿念勿忘,有缘再见。”   “烟儿……”顾南枝眉头狂皱,以最快速度收拾完毕冲出门去,险些与刚要敲门的郁离撞个满怀。   郁离反应不慢,一把扶稳她,见小郡主神色不对,跟着正色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烟儿不见了!”顾南枝将信摊在郁离面前,急道:“都怪我,昨夜睡得太死,竟没发觉烟儿什么时候离开的!”   “咱们快去找她!向贺理全借点人手一起去寻,我怕她想不开!”   “哎,我怎么能这么大意!昨晚喝姜汤时还好好的,还给我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事……她一个小姑娘,大晚上能跑到哪里去?多危险啊!!”   顾南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恼悔得眼圈都红了。   “不必找了,雷烟自有她的想法。”   正当二人合计从何找起时,一道沉稳男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顾南枝凶巴巴抬头,郁离也凝望过去,见来人竟是那消失了两日的雷砚池,其妹雷书瑶也跟在身旁。 第73章 事关重大   一夜疏雨,直到初晨时分方歇,空气中透着雨水涤过的清新,呼吸间尽是些泥土潮气。   院中站着男女四人,他们之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没轻松到哪去。   “郎君何出此言?”郁离问道。   “昨夜雨声吵人,我无意中见得雷烟与常妈妈离开雷府。”雷砚池十分平静,像是根本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那你为何不拦下她们?大半夜的,她们一老一幼是要去哪?……我知道了,其实你根本不在乎雷家死活,她们的安危与你无关是吧!”顾南枝越说越气,若不是郁离拦着,小郡主的拳头说不定已经落在雷砚池脸上了。   “陆姑娘,你误会了,我阿兄不是这个意思。”雷书瑶见状连连摆手,嗔怪似的瞪一眼雷砚池,解释道:“阿兄当时就叫住她们了,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找你们的原因之一。”   顾南枝这才耐住性子,勉强等待雷砚池下文。   雷砚池不为所动,自顾自吐出一句:“雷烟是出家去了,让我转告你别去找她。”   “废话!我还不知道她离开家是……”顾南枝话至一半渐停,缓缓睁大双眼道:“……出,出家?是我理解的那个‘出家’…的意思吗?”   雷砚池点头,神色淡淡。   顾南枝眼神落寞下来,心道也是,父兄姊姐皆死在倾慕多年的夫君手上,任谁也无法轻松走出这段心殇。   看破红尘、落发为尼也在常理之中,既有信言“勿念”,又得了“别找”口信,想必这小姑娘的心性比自己想得坚强,白纸黑字上书“有缘再见”,谅也不会想不开寻短见,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   想到这里,顾南枝轻出口气,垂眸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女郎方才说,这只是原因之一?”郁离将顾南枝的手握紧了些,直接问道:“二位可有什么话,想说与我们知道?”   “站着说话不方便,我们坐下说。”雷砚池对雷府熟悉得很,三两步带着几人来到一处空屋。   “树倒猢狲散,雷家破败,这偌大侯府竟连个丫鬟小厮也看不见了,”雷砚池自嘲般笑了一下,吩咐道:“说来话长,瑶瑶受累,去给大家泡壶茶来。”   “好嘞。”雷书瑶出去不忘将门带上,院外屋内都静悄悄的。   “我就开门见山了,”郁离同顾南枝坐在雷砚池对面,率先开口道:“你们兄妹二人,其实并不是雷老爷豢养在外的私生子,对吧?”   “啊?不是?”顾南枝错愕,“不是亲子的话,雷老爷为何要将他们带回府中,全然不顾老来名声和儿女怨妒?”   “陆郎君明鉴,”雷砚池笑了笑,没有反驳:“想听听郎君从何而知?”   “雷茂复仇目标明确,即整个雷家,若真是雷老爷所出,他连心上人雷烟都一并报复,没道理独独将你二人排除在外。”郁离从容答道。   “而且在雷沛溺湖那日,以雷茂的本事来说,诱雷沛联手除掉你二人时,趁机杀害雷沛的计策才更为容易,”顾南枝一下豁然开朗,跟着回忆起来:“可现实却是,雷茂不惜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不将你二人置于危险之中,这其中…定有内情!”   “有理有据,二位果真非凡,不错,案发前,雷茂确实找过我们……”   “明明有机会,你为何不对雷茂加以规劝!”顾南枝顿时火气翻涌,直接打断了他:“就算不是雷家亲生,也应在力所能及内阻止悲剧发生啊!!”   “阿枝!”郁离拍拍她肩膀,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顾南枝恨恨咬着下唇,半是生雷砚池的气,半是恼火自己迁怒他人。   雷砚池却也没被劈头盖脸的指责触怒,只无奈叹道:“陆姑娘所言极是……”而后便将雷茂当时原意复述一遍。   原来,定北侯雷永寿在濒死时曾挣扎将实情吐露,再三恳求雷茂万万不可对雷砚池、雷书瑶兄妹动手。   是而雷茂并非滥杀之人,直接去找了这对兄妹印证真伪,说辞却是:若你们并非雷家血脉,无名无实,不得参与家产分配,这两日雷沛分家多变故,劝你们出去避避风头,如不听劝,就别怪我或会当众拆穿你二人身份。   “……兹事体大,我与瑶妹不得不答应,在外面躲了一天,听到雷沛死了的风声才敢回府,后知后觉雷茂一开始就心存歹念,却为时已晚了……”雷砚池眉头深皱,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恰时气氛凝滞,雷书瑶端着热茶回来了,见几人脸色沉重,开口打破僵局:“久等了!说得口渴了吧?我给大家斟茶!”   “有劳姑娘。”   “多谢!”   几盏茶分发下去,顾南枝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将火气撒在别人身上,偷眼瞧几下雷砚池,见对方并没有露出不快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是我口无遮拦,还望郎君别介意……”   “无事,”雷砚池冲她温和一笑,倒对这心直口快的小姑娘生出几分好感,直言道:“不怪陆姑娘误会,实是我们不够坦诚,今日前来的第二个原因,却是为了向二位求援。”   雷书瑶此时也一并入座,同雷砚池一齐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我看人一向很准,几日观察下来,便知你二人定非普通百姓。”   郁离笑笑,并不接话。   “事到如今,我兄妹走投无路,再无可靠之人,唯有以身家性命及东朝国运赌上一把了。”雷砚池压低了嗓音,慎之又慎道:“二位可知,当今宰相郭敦儒戕害忠臣、意图不轨之事?”   顾南枝一凛,还不等她开口,雷砚池又道:“我与胞妹……其实姓封。”   “封?郎君所说,可是数年前因谋逆获罪,被判处株连全族的左都御史,封嘉封大人的封?”郁离心电急转,略略忖度道。   “正是。”雷砚池…应是封砚池,不自觉伸手握紧面前茶杯,隐忍道:“我封家世代忠良,谋逆?呵,不过是郭敦儒那厮做贼心虚,安在我父亲头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可怜我封家上下百余人命,除了我与瑶妹偷生,竟全都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话至此处,封砚池眼角濡湿,封书瑶更是无声泪下。   伴着封书瑶啜泣阵阵,封砚池将他们的身世之谜娓娓道出——   雷永寿尚未封侯时,与封嘉就是过命的交情,因而在上京风声不对之前,便将封家一双儿女冒死带在身边,远走缮州北鞍县后,更是将他们暗中庇护,以求安稳度日,可随着年岁增长,雷永寿身体渐亏,不得已,才将他们带回家中,这才对外称作私生子掩人耳目。   见兄妹二人身世凄苦,不惜甘冒奇险,也愿将一线希望托付于己,郁离与顾南枝颇为动容,也将真实身份如实奉告,封砚池、封书瑶面面相觑,随后喜极而泣,连声告慰苍天有眼、没看错人。   众人缓了缓情绪,郁离很快切回正题。   “左都御史是领导都察院的大员,”他狐疑地看向封砚池,猜测道:“是不是令尊发现了什么,踩到郭敦儒痛脚,方引来杀身之祸?”   “寒青君料事如神,”封砚池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恢复正色道:“一份名单,却不知是何用处。”   “那份名单现在在哪?”顾南枝顺话问道。   提及此事,封砚池并没有痛快给出答话,而是先与封书瑶对视一眼,得后者微微颔首肯定后,才有些难以启齿道:“……与父亲分别前,他以刺青之法将名单分刻在我兄妹后背之上,以求安全稳妥……”   顾南枝再次被话里行间透出的封家气节所震撼!   这该是怎样的大无畏?   宰相郭敦儒只手遮天非一日之功,郁离拼着皇子身份才勉强与之抗衡,却也只是蚍蜉撼树,伤不到根本。   而前左都御史封嘉一腔忠勇,查到绝密名单自知祸及全家,宁可伤害亲子也要传递出去——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两条鲜活的生命,从此须得一生背负如此沉重的名单,午夜梦回时分,不知当时的封嘉可曾有悔?   触动之余,郁离与顾南枝备好纸笔,男女分入两室,分别将他们兄妹背上的刺青名单誊写而下。   待到再坐于一处,郁离反复阅看着两张信纸,陷入良久的深思。   顾南枝也凑近去看,除了宰相郭敦儒的名字之外,再识不出一人。   “封大哥,伯父那会儿没告诉你们,这是份什么名单吗?”顾南枝问。   封砚池摇头,道:“我们当时还只是孩子,父亲应是觉得我们担不起重责,所以才缄口不言,只道事关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   “或许雷老爷知道内情,只可惜……唉。”郁离将名单谨慎收好,现下掌握关键线索,却无处可用的处境令他感到些许心焦。   “何不彻查雷府?”一直没说话的封书瑶突然出声。   对啊!这么大的事,说不定雷永寿在清醒时曾留有手书之类的,以告后人呢?   几人达成共识,为求不留遗漏,各自分头前往几间主人住房查察,郁离负责雷老爷生前主屋,封氏兄妹去雷钧、雷沛的院落,而顾南枝则来到雷茂房间。   到处鲜有人烟,雷府内安静得只闻鸟雀啁啾。   此时久违地一个人行动,顾南枝望着眼前黑洞洞的窗纸,心里一阵瘆得慌。   呿!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一间空屋而已!还能吃人不成?   顾南枝咬咬牙,抬手推开了房门,沉寂了多日的空气重新流窜起来,扑入鼻腔的却是一股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馨香。   少女后背僵硬,脚下钉了钉子似的一瞬立在原地,推门的双手悬停在半空,思绪飞速运转。   ——明明是生平第一次进雷茂的房间,怎会觉得气味如此熟悉? 第74章 凶恶鬼面   是花香吗?……很像,但比之更加馥郁。   是香粉、熏香?……类似,但缺乏后调悠长。   除了这两种,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接触到这种独特香气吗?   顾南枝一边细品思考,一边左行走向房中阁架、书案一侧。   绕过半扇屏风,幔纱竟处于垂放状态,其后空间影影绰绰,一眼望不出端倪。   “……有人吗?”小郡主居然下意识问询出声。   自然无人应答。   顾南枝只觉心跳得鼓噪,又拉不下脸面去找郁离他们求助,便硬着头皮拨开了面前假想敌一般的轻纱薄帐。   一片寂静,意料之外的空敞,不远处并排陈放著书架和多宝阁,眼下是一张宽大的平角书案,皆是摆放整齐,许是雷茂搬入新房后嘱咐过下人不必打扫,这才致使所有物件都落了一层薄灰。   也没有想象中藏着的什么贼人。   “好多书……”顾南枝走近案前,一本本拾起翻看,不过是些市面上常见的书籍文册,并无异常之处。   顾南枝不死心,一本本地抖开,内页也没夹着什么特殊纸张。   甚至将笔架、砚台、镇纸一件件拿起观察又放下,同样一无所获。   排查完书案,顾南枝转身去翻书架,一格格抽开抽屉,均是寻常。   不可能,这屋内异香来得如此诡异,不可能再没有异相!   顾南枝耐着性子再去探查多宝阁,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层——小心搬开前面的青花瓷瓶,露出个寸把长的木雕来,乍看之下不无不同,可顾南枝就是直觉它有问题。   原因无他,只因那木雕镌刻的内容不是常见的花鸟鱼虫,而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面。   这就怪了。   要知道东朝崇尚光明伟正,没有一个木匠会贩售此类明显不详的玩饰给顾客。   再看它所放位置,紧挨书架一侧,高度垂手可得,又有花瓶遮挡,若不离近,来人绝无轻易察觉木雕存在的可能。   顾南枝探手去拿,不成想那木雕竟纹丝不动,像是与阁架连同一体。   突然,顾南枝福至心灵,握住木雕,运劲那么一转——   喀嚓!!   兀然响起的摩擦声吓得她猛一激灵,险些将手边花瓶打翻。   几经寻找,顾南枝终于在墙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片隐蔽弹出的暗格。   -   另一边,负责其他房间的三人早早汇集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不见顾南枝身影,雷府后事繁杂,封砚池、封书瑶作为名义上的子嗣责无旁贷,便提议他们兄妹先行一步,后续有事再找,于是各自分开。   又逢宋柏等得无聊,寻了出来,郁离就带他一起,往雷茂原住的小院行去。   “仔细瞧着点周围,这么久不见人,你阿姐说不定又是在哪迷路了。”郁离边走边道。   “呸呸!净瞎说!定是阿姐有了新发现,一时情急才忘了与你们的约定。”宋柏明显不信。   郁离其实所见略同,抿抿唇笑了,不再与他争辩。   走过静谧园景,郁离、宋柏来到院中,远远望见正屋房门紧闭,不免生出些担忧。   好端端的,关什么门?   “阿枝——?你在吗?”郁离担心贸然开门吓到顾南枝,离老远就呼喊起来。   “在在在!”明快的应答声很快响起,“快进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来了!”郁离无奈笑笑,松了口气,同宋柏一齐推门而入。   “咦?好香啊。”宋柏嗅着屋内空气馨香,立马疑问出声:“这香……是不是以前也在哪里闻到过?”   “是吧是吧!阿柏也觉得熟悉对吧!”顾南枝的声音从里间传出,但依旧不见其人。   “阿枝?”郁离循声提步走近,宋柏跟在身后。   ——书室空荡,仍无人影。   郁离刚想再唤,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绕过书案,终于在墙角发现一团人影,正背对着自己往地上摆着什么。   “阿枝,你这是在做什么?”郁离失笑,走到跟前,一同矮下身去。   角落逼仄,不足以再容纳一人蹲身,小宋柏就停在郁离身后探着身子去看。   此时,顾南枝已将暗格之中的物件通通取出,分门别类排在地上,定睛看去,却是花花绿绿一大片。   “这都是什么啊?”宋柏按在郁离肩膀,颇为嫌弃地问了一句。   “阁架上藏有机关,转动消息出现一处暗格,黑黢黢的看不清,索性将它们全都拿出来方便细看。”   暗格前的地砖上,有零散的纸张、信笺,有几本封页无字的簿册,还有看不出内容何物的瓶瓶罐罐以及一些杂物等。   “我比对了雷茂书案上留下的字迹,这些东西确实都是经他之手的。”顾南枝分拣完毕,递给郁离一沓信纸,“我发现,雷茂的身份远比咱们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郁离没急着看内容,而是捻动手指感受着纸张质地,道:“这不是东朝市面用纸,触手粗糙,纹理感强,……难道会是外邦所用?”   “若我没记错,雷茂正是异族人士。”   顾南枝闻言灼灼望了过来,一字一句认真道:“看过这些,基本可以断言——缮州境内,果真藏着一股奇异势力。”   不等人嘱咐,宋柏就默默去将房门关好。   “这堆、还有这堆,大都是些经幡教义,”顾南枝一一指向地上所放,“还有很多不知用途的小玩意儿。”   “好在近年来我朝境内文字一统落实得极到位,若全是异邦文字所书,就算教我们发现了,也是毫无用处哇。”顾南枝带着隐隐后怕的语气说道,而后从郁离手中抽出一张,道:“先看看这个。”   郁离略略一扫,下意识念出了最后几字:“‘携令远赴小灵村’…‘将情回报’?!”   “有人指派雷茂去一处名叫小灵村的地方?”郁离不自觉捏紧了信纸,复又认真阅看全文。   “不是有人,”顾南枝从纸堆空隙的杂物中摸出一枚木牌,道:“是巫冥教。”   “巫冥教?”宋柏好奇重复。   郁离接过那块木牌,掂在手里细看,只见其正面刻着张牙舞爪的凶恶鬼面,背面却是一行看不懂的外文小字。   他刚想说些什么,长时间弯蹲的双腿却是酸麻到了极限,不得已开口告饶:“哎哟哟,好阿枝,咱们过去那边坐下说……”   顾南枝和宋柏一齐笑了起来,一左一右将他搀向书室外的座椅。   “堂堂一个大男人,我阿姐还没喊累呢,你倒先受不住了!”宋柏帮着顾南枝将暗格中的东西运往圆桌,途中不忘打趣坐下之后直捶腿的郁离。   “就是的!我蹲的时间不比你长多了!”顾南枝一脸得色地帮腔。   “好好好,是我输了!”郁离还在忍耐一路从脚底窜上腰畔的酥麻之感,苦笑着应付两个嘴上不饶人的小家伙,“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比得上年轻貌美的阿枝女侠呢!”   顾南枝笑够了,也将暗格之物铺了满满一桌,与宋柏一起坐了下来。   “言归正传,雷茂秘藏此处的有不少是往来书信,可知其在半年前加入了一个名为巫冥教的玄隐教派。”   “按理说,自前朝以来万民思想自由,各式教派百花齐放,雷茂加入一个两个的并不稀奇。”   “我在意的是,‘半年前’这个时间节点,”顾南枝一脸正色。   郁离颔首,附议道:“确实,我不相信这会是巧合。”   “什么什么!”宋柏不乐意了,不满地嚷嚷:“你们两个别打哑谜!”   “阿柏可还记得,半年前雷夫人去世,”顾南枝耐心解答,“也正是雷茂从她口中得知身世真相之时,在这么一个空虚迷茫的时刻,为寻求心灵依托入教并不奇怪,怕只怕……”   顾南枝顿了顿,与郁离对视一眼,接着道:“怕只怕被□□趁虚而入,迷惑了心神而不自知。”   宋柏似懂非懂地跟着点了点头。   “而且,短短半年时间,雷茂似乎已经成了教中举重若轻的人物,”顾南枝翻看着手边册子,“此中不少是雷茂平时处理教务的记录。”   “如此说来,能劳动雷茂亲去的地方……对巫冥教可谓意义重大啊。”郁离分析。   正当三人对这一说法深以为然,各自陷入沉思之时,突闻宋柏一声惊叫。   “啊!我想起来了!”宋柏一拍大腿,满眼激动道:“我想起来这香在哪儿闻到过了!”   “在哪?”顾南枝急切追问。   “上京,周府!……”   宋柏还没说完,顾南枝已然恍悟。   上京,周府。   前兵部尚书周翰之妾,媚儿身上,也常留此香!   “难道说,当时那股隐于人后的势力,”顾南枝缓缓睁大双眸,瞳孔止不住地震颤,“京郊夜刺、密室嫁祸、杀人灭口……还有刚入缮州时险些害我们命丧山崖!此前种种,竟都是巫冥教在背后一手促成?”   极有可能!   且不论这过于主观臆断的相似香气,单凭媚儿与雷茂都曾善用药毒,就可佐证这一猜想!   “若不出我所料,缮州,定是这巫冥教盘踞之地。”郁离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信件之上,不自觉回想起往日生活似乎总能听人提起“仙教”之类,喃喃道:“……可他们是如何将触手伸到上京去的?这背后是否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大祭司。”   “什么?”   “信件中多次提到的‘大祭司’,”顾南枝手指轻点向几处字样,“我想,大祭司就是巫冥教在上京城中的所谓内应了。”   “那走呗就。”宋柏一直把玩着鬼面木牌,冷不丁出声道。   郁离弯唇轻笑,有意逗他:“你又知道了?”   宋柏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只是懒得动脑,若认真起来,不一定就比你差——既然巫冥教在缮州手眼通天,你看,咱们刚入境就遭逢祸事,在此查案肯定步步受阻,说不定又将引来追杀。”   “何不将计就计,按这信笺所言,‘携令远赴’呢?一来按图索骥,调查清楚巫冥教到底在搞什么鬼;二来化被动为主动,总不能在缮州隐姓埋名一辈子不是?”   “好主意!”顾南枝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去摸宋柏发顶,“阿柏好厉害,说得全在理!阿姐都对你刮目相看啦!”   宋柏一脸乖巧,将脑瓜往前凑了凑,还不忘挤眉弄眼去气郁离。   本来在得知巫冥教存在以后总是心有惴惴,担心事情危险或会牵连亲近之人,但此时望见眼前姐弟均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娇憨模样,郁离心底终是软得一塌糊涂,跟着宠溺勾起嘴角,一锤定音:“好,就按阿柏说的办。”   作者有话说:   小宋柏的高光时刻哦!(笑 第75章 臭打渔的   大半月以来,北鞍县百姓茶余饭后就没短过谈资,话里话外无非是绕着定北侯一家打转。   兄妹残杀、狼子野心、恩怨情仇、渔翁得利……怎么耸动博眼球怎么唠,唾沫横飞中倒也没将故事传得太失真。   是以封砚池凭雷家仅存血脉的身份继承定北侯爵位时,北鞍民众并不有多惊讶,只在暗中唏嘘:雷家正统死的死、走的走,倒教他一个私生子白捡了好大便宜。   封砚池倒也是个有魄力的,半生以来躲也躲了、藏也藏过,现又将身上机密转托给更有能力之人,是时候回报雷老爷多年养育之恩,自此就以雷姓冠名,不至于让雷府在这一代倾颓殆尽。   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封砚池根本不在乎,世袭承爵后,他将七日停尸的老侯爷风光下葬,雷钧、雷沛、雷茂也都一并埋入雷家陵墓——死生面前,爱与恨泯然归尘。   而其妹封书瑶也没闲着,熬了几个晚上将账本、纪事等册翻阅完毕,对侯府历来用人有了大概了解,临时新招了一批下人进府,个个由她亲自把关,将雷府上下打理得像模像样。   只可惜,雷烟与常妈妈自那以后便无所踪,不知其下落,也没个消息,这令顾南枝始终难以释怀,临别几日伤感不已。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这天傍晚,顾南枝、郁离、宋柏与封砚池、封书瑶两兄妹齐聚一堂,正是几人家宴初见时的那方厅堂。   灯火通明,佳肴美馔,恍惚间宛若初次碰面,却已不见当时一同在场的雷家人。   “与三位相识虽不算长,但几日相处下来,足见各位智勇双全、侠肝义胆,”封砚池举杯遥祝,慨然道:“砚池不才,无法像几位一样为国分忧,只得在此静待诸位凯旋!”   “看来环境果然能改变人,”宋柏捧茶调侃道:“小侯爷这几日常与官府的人周旋,竟也能打得一手好官腔了,留你们在缮州探听动向,我们也能放心离开了!”   众人哄笑,闹得封砚池面上微红,连声讨饶“见笑”。   “快别打趣我阿兄了,别看他这样,背地里脸皮薄得很呢!”封书瑶轻笑着解围,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几日历练下来,还真有些“当家主母”的影子在身上。   见他兄妹二人能够按部就班地重启生活,顾南枝颇为欣慰,希冀着有天雷烟回家,迎接她的会是和乐融融的、崭新的定北侯府,再没有伤疤一样的尔虞我诈和殊死相搏。   小郡主低头揉了揉眼睛,坐在一旁的郁离垂眸看她,俯过身来,附在顾南枝耳边低声道:“相信此生定有重逢之日。”   顾南枝扁着嘴,也不看他,直接伸手去捂郁离的嘴,声音带上微弱鼻音,道:“怎的你会读心术哇?我还没说你就又知道了……”   郁离眉眼漾笑,顺势捉住纤纤柔荑,亲了亲她的手心。   “你……!”顾南枝人前不好发作,火燎一般缩回手,红着脸只是瞪他。   “若不能洞察卿卿心事,又如何敢自称心系卿卿?”郁离若无其事地坐正身子,撩袖执箸夹了好大一块鱼肚皮的肉填进顾南枝碗里,笑道:“来,阿枝,多吃点,吃饱好赶路。”   顾南枝知道他意图开解,又适时提醒自己正事待做,但还是气得鼓了鼓脸颊,三两下熟练挑刺,将肥美的鱼肉一口塞进嘴里,恨恨嚼了下肚。   席上郁离又嘱咐了些细节,封砚池、封书瑶深以为然,不禁对寒青君之名印象更深刻了几分,均的心生敬佩,打定主意按他所说小心提防巫冥教。   整备行李的几日,顾南枝他们也并非全无进展,周边打探下来,发现这巫冥教在民众心中竟已根深蒂固到了堪与朝廷威信比肩的地步,这令深谙民心所向的寒青君如临大敌,直道不得不防。   眼下最需注意的是,雷茂一死,巫冥教必定来查,不过表面看去只是家族纷争,顾南枝他们也不曾外显真实身份,因此只要封氏兄妹不露破绽,便不会打草惊蛇。   小灵村此行,他们势在必得。   酒足饭饱后,三人辞别兄妹二人,轻装便衣的各自将包裹斜跨,独郁离最是轻巧,顾南枝多背了一杆长/枪,宋柏又挎了一方药箱,三人三马,一路牵着向城门走去。   直到通关上马,骑行出北鞍县城南门好远,顾南枝勒马回望,天刚擦黑,还有不少往来行人进出,排成一列漆黑的点缓慢移动着,城墙之上“北鞍县”三字已然模糊看不清,触景生情,小郡主莫名生出些不舍的情愫来。   郁离和宋柏也不催她,一齐站定等着。   如果当初没有寄宿雷府,雷茂的原意,会不会是在瞒天过海之后与雷烟厮守终生呢?   顾南枝甩甩脑袋,暗骂自己怎能与用心险恶的杀人犯共情,犯罪就是犯罪,错了就是错了,哪有那么多有苦难言。   “走吧!”顾南枝很快调整心情,一扬马鞭,道:“泗州路远耽搁不得,还有好长一段夜路要走!”   “好嘞!”   郁离、宋柏纷纷策马追赶,自此,三人连夜离开了北鞍县。   -   一晃数日,泗州境内,三骑快马自官道疾驰而过,蹄声嘚嘚,过路时扬起烟尘漫天。   两名村民退至路旁避让,皱眉掩住口鼻,等待尘土落定。   “嘿,这一入夏,邻村的哥儿了姐儿了就一窝蜂的往咱们村儿里扎!”胡天勇大喇喇抹一把脸,嚷道:“都是渔村,能有什么不同!”   另外同行一人是他弟弟,胡天诚压了压头上草帽,觑了眼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咧嘴道:“大哥,天儿这么热,您就别这么大火气了行吗?跟您有啥关系啊……”   “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说教我!”胡天勇杵了胡天诚一肘,训道:“拉好你的车!”   “……说好轮换着拖车,每次都是我拉得时间长……”胡天诚嘟嘟囔囔地将肩上扛的麻绳又紧了紧,不情不愿地继续拖动板车。   “你说什么呢你小子!”胡天勇嗓门震人,胡天诚一缩脖子不说话了,“这趟城里不白去,运去的海货都卖光了,你哥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等回去,让你嫂嫂加两个菜,好好犒劳你,还不行?”   “……就嫂嫂那手艺……”胡天诚想到什么似的直撇嘴,却是不敢恭维。   “你蚊子哼哼啊你?想说什么大点声!”胡天勇一瞪眼睛。   “没,没什么!快走吧,热死了……”   二人一路聊天扯闲,走出一片树林,再拐过去,官路就通向了尽头的小灵村。   泗州近海,是以沿着岸线多布渔村,小灵村便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处,村子不大,住户仅三十余家,不足二百人,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地理位置在一众渔村中颇为占优,临海滩头沙质细腻,特产虾蛄、贝类,每年七、八月份都会吸引周边村落的年轻人来此游玩,这也使得小灵村村民的生活较之其他村能富余些。   村内建筑简易松散,大都是些低矮的平房人家,唯一的二层独栋是间饭馆兼客栈,除此之外再无第二处显眼的。   顾南枝自幼长在京城,见惯了高屋广厦、朱楼碧瓦,就算今年频繁出入过远比之不及的县镇之地,在亲眼见得小灵村这般朴素到有些单调的光景之后,小郡主不免暗暗心惊起来。   ——她原以为,东朝已是海清河晏之盛世,可这草屋木栅、土路泥墙,无一不昭示着仍有百姓清贫过活,仅是保持温饱便已用尽举家之力。   “怎么了阿姐?”宋柏以为顾南枝累了,自然而然接过她手里缰绳。   “没事……”顾南枝闷闷扯了扯嘴角,左右环顾一圈,提议道:“先去找个落脚的客栈吧……如果这里有的话。”   “有啊!客栈么,哪儿还能没个客栈了!女郎真会说笑!”   “你是什么人?”宋柏闻声望去,见是个皮肤黝黑的同龄男孩,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点被叨扰的不满。   男孩咧开一口白牙,根本没理会宋柏,殷殷凑到顾南枝跟前,荐道:“姐姐是来出游的吧?瞧着面生,应是第一次来小灵村?”   “我跟你说话呢!”宋柏眼中染上怒色,伸手要去捉他。   谁知那男孩泥鳅似的一转身,又滑到郁离另侧,嘴上一点没停:“郎君一看就与我们臭打渔的不一样,可是城里来的公子?我叫狗娃,全村只我一个狗娃,提我名字住店给抹零!”   “怎么才抹零啊,”顾南枝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至少不应该是‘价自廉平’吗?”   狗娃瞳仁颜色不深,却足够水润,滴溜溜这么一转,竟显得诚意十足,道:“没问题呀!只要你们接下来的行程全权交给我,你们二位一人一两,小孩儿减半,包管两天的食宿出行,如何?”   “你说谁是小孩儿你!”宋柏气得跳脚,要不是手上还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炸毛的小少年肯定就追打出去了。   几人边说,狗娃边将他们引向村里唯一的客栈,还不等顾南枝考虑回话,隔着三五丈开外一眼便瞧见座小二楼,一人从门口屁滚尿流地爬步而出,口中还惊叫不止:   “杀人啦——!死人啦——!快…快去请亭长!!!” 第76章 八方客栈   “杀人?”   狗娃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蹦了两步冲那人喊:“掌柜的睡昏了头了?邻里四坊都认识,杀人?谁能杀谁啊?你要说你大白天活见鬼了,那还能更可信些哩……”   周围看过来的摊贩、村民一齐哄笑起来,显然都和狗娃想的一样,并不觉得在他们这种小村庄里能发生什么血案,就算有,也一定不会是人,肯定是客栈掌柜睡魇着了,一时没分清梦境现实罢。   一看狗娃与掌柜就是相熟的,他正说着便走了过去,将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从地上扶起,打趣道:“掌柜的,还不醒醒?我带了三位客人,你快给安排一下呀!”   “哎哟小狗娃,你就别再裹乱了!”掌柜急急将他一推,哄道:“快,你跑得快,去把亭长找来,要快!”   这时狗娃也懵了,离近再看,掌柜眼中一片清明,惊惧之意溢于言表,面如土色,竟不像是玩笑!   “噢…噢……我这就去!”狗娃不敢再闹,一溜烟地跑了。   “掌柜的,发生什么事了?”郁离牵马上前,温声道:“我等初来贵地,想宿于此处,不知可还方便?”   掌柜姓孙,惊魂未定地扶正头上布帽,颤着声道:“……能是能,只是小店才刚闹出人命,若几位不忌讳……”   “忌不忌讳的,村里不也只你一家客栈么。”宋柏趁这时将三匹马的缰绳互相系成活扣,牵上马径直就往后院走,问道:“马棚是在后头不?”   “是,是……”孙掌柜惊魂未定,缓了缓神,又冲宋柏背影补充一句:“有劳小哥了!咱们店小,人也少,这些事都得麻烦客官亲力亲为了!”   宋柏根本无所谓这些琐事,背对着摆摆手算是听见了。   “掌柜的,你方才说‘死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郁离左右环顾,见街上恢复常态,竟无人对掌柜所说放在心上,各忙各的去了,但他神色紧张又不似作假,与其胡乱瞎猜,不如直截了当问出口来得省事。   “我也不知道哇!”说回这事,孙掌柜立马苦着一张脸,煞有介事道:“客官入住一事暂且缓缓,务必稍安勿躁,等亭长来了,将那倒霉的尸体运出去,我再好好打扫干净,几位再住进去,免得平白遭上亭长怀疑。”   顾南枝扯扯郁离衣角,小声问:“亭长是做什么的?”   “十里一亭设亭长,掌管方圆十里内各村的刑律案事。”郁离答道,“正值太平年间,乡村之间犯罪者甚少,是个难得的清闲活计。”   话音刚落,一行人呼呼啦啦来到近前,为首一老一少两名男子,老者须发皆白,但整个人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年轻的约莫三十出头,蓄三寸有余山羊须,面相极善,看上去是个儒雅随和易相处的。   “孙掌柜!”年轻男子提步上前,询问道:“是你叫狗娃报的案?”   “姚亭长!您可算来了!”孙掌柜撇下顾南枝他们迎了上去,将人往屋里引,“您快去看看吧!这青天白日的,真是晦气至极!”   郁离、顾南枝默契十足,不动声色混入其中,正欲跟在人后穿过大堂。   “哎!你们干嘛去?”狗娃留在客栈门外,朝跟在最后的二人呼喊,看样子还想继续未定的交易:“刚才我说的,考虑怎样了?”   一时间人群停下脚步,纷纷回头来看,顾南枝一怔,颇有种被人发现做坏事的窘迫感。   “孙掌柜,这二位是……?”随从不多,姚宏峻一眼便望见两个衣着、气度均不凡的人来,目露疑惑看向孙掌柜。   “噢!他们是……”   “见过亭长,”郁离截过话头,从容道:“我等是从县城来的旅人,才刚抵达,将欲投宿,不巧正正碰上掌柜报案,这想着跟过来瞧瞧看看,若凶案行迹可怖,须得再三考虑是否在此处下榻了。”   孙掌柜迎着姚宏峻目光点点头,觉得郁离所说不无道理,帮腔道:“看看行,也是客人的权利不是?只不过,可千万不敢出去乱说!我这小本买卖,就指着旺季开店挣点呢……”   “孙掌柜放心,我等定会对此事缄口如瓶。”郁离赶紧答应,顾南枝也跟着恳切地不住点头。   姚宏峻和善笑笑,念了句“原来是这样”,而后话锋一转,问道:“既然是城里来的贵客,放着如月楼这么好的酒楼不去,怎的赶在初伏这日,汗淋淋的也要来小灵村?可见咱们刘里正功不可没,将小灵村发展得连城里贵人都要高看一眼呢!”   里正是为一村之长,而刘里正说的正是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得亭长夸奖,听得他哈哈直笑,连声道“亭长过奖,折煞老夫”。   姚宏峻与他近日无走动,趁机寒暄两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总是在郁离、顾南枝身上打转。   “姚亭长怕不是记错了,临县是为固宁县,”郁离面上带笑,接道:“我在固宁县生活二十余载,可从未听说过有甚的‘如月楼’哇?亭长说的……可是前两月开张的新月楼?”   “哦,哈哈哈哈,新月楼,新月楼!”姚宏峻夸张地拍了郁离肩膀两下,开怀笑道:“瞧我这记性!我这平时四处乱窜的,给人家店名都记混了不是?”   身边随从跟着也笑,不时奉承几句“亭长辛苦”、“不碍事,亭长体贴为民,大家都看在眼里”之类。   随后,众人便跟在姚宏峻身后一齐上了二楼,而狗娃见他们确有正事要忙,识趣地拐到屋后找宋柏玩去了。   这间八方客栈并不大,甚至可以用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一楼除却柜台便是堂内六张桌子,后厨在楼梯之后,可直通后门;二楼客房无上下等之分,均是同等配置,一字并排排开,共四间。   按孙掌柜所说,命案发生在最里边的客房,里面住的是位富商,昨天傍晚时分来到店中,入住后饭菜都是送进房内,不曾见过这位客人出入。   由于客栈二楼空间狭小,刘里正、亭长随从之流全都留在楼梯附近待命,来到里间客房的就只有姚宏峻、孙掌柜以及郁离、顾南枝四人。   “就,就是这间……”孙掌柜站得远远的,不敢再往里看,咽了咽唾沫又道:“大约一刻钟以前,我来给客人送午膳,走近时发现房门大开,就是…这幅光景了……”   顾南枝小心绕过一地的汤撒菜翻、碗碟残骸,刚进房间,就险些踩到一只人手。   ……也难怪孙掌柜会吓成这样了。   “啊!”姚宏峻惊呼一声。   郁离看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神色未改,也没说什么。   地上侧躺着一具尸体,一手前伸,一手捂在胸口,看样子,应是在危亡关头想要出门求救,结果途中就断了气。   姚宏峻偷眼瞧瞧两人,见这一男一女面色如常,皆没有露出厌色,不禁有些汗颜——死尸、凶房在前,倒是身为亭长的自己失态了!   “咳,”姚宏峻绕过尸体,在客房内走了一圈,笃定道:“想我治下数载安泰,现下竟发生了如此恶劣的入室杀人抢劫案件!这该死的凶手,扰乱民生、害人性命,真真是可恶至极!”   诚然,此间房明显是被翻找一通,尸体旁还留有打斗过的痕迹。   “孙掌柜,这人是昨晚死的,你怎的这个时候才来送饭?早膳时没来过吗?”郁离蹲在尸体旁,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绢帕,铺在尸身上隔着按了按,扬声冲着门外发问。   “……是这样的,我家只供午、晚两顿,唯一的店小二害了风寒告假养病去了,所以还是我亲自送上楼的……”孙掌柜就站在门口不远,虽看不见面容,但声音还算清晰有条理,惧怕死人又是人之常情,也就无人暗怪他失礼之责了。   “不对呀?”顾南枝奇道:“狗娃不是说,最近是游人出行的热季么?怎的你店中如此萧条,住店的客人也只此一人呢?”   “可不是嘛!”孙掌柜先是附议地长叹一声,继而解释道:“女郎有所不知,常来我们小灵村的,多是些邻村村民,往来路程极近,赶早出门,玩上一白天,下午返程,不至日落就能回村。”   “就算有些离得远的,这邻村之间总归有几个远亲近戚的,对付一宿过夜也就罢了,哪有那个闲钱住我这贵巴巴的客栈呢!”   孙掌柜语气里满是郁闷,抱怨道:“所以我这才成了村里独一户的客栈,以前也有过别家,全都干不下去关门了,我看那,生意本就不景气,又遭这么一档子事,我离卷铺盖回家也不远咯……!”   “哎!扯远了!”姚宏峻看过尸身,站起来就往外走,道:“此事非同小可,又值旅人多行的非常时期,须得尽快破案以安民心!”   郁离跟着出门,张口问道:“敢问亭长,是怎么个破案法?”   姚宏峻脚步不停,留一句“闲人莫管,劳驾孙掌柜保护现场,别让不相干的人破坏了去”,就匆匆带人下楼离去了。   “这…这……”孙掌柜哪有处这事的经验,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郁离和顾南枝。   “放心,既无二处选择,我们在小灵村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还会选择在孙掌柜您这下榻。”郁离宽慰似的笑笑,“接下来的事,我们自会相助,不抓到凶手,我们也住不安心不是?”   “那是自然,自然……”孙掌柜抹抹额头上的汗,心道这是遇上贵人了。   顾南枝却微蹙着眉不以为然——这下牵扯到人命,在小灵村如此高调行事,这里又是巫冥教看重之地,如何保证破案时不会打草惊蛇呢? 第77章 薄唇微抿   姚宏峻走后,孙掌柜不知所措,茫然无助地抹抹手站在原地。   “饭时临近,孙掌柜你先去封门打烊,别让食客进来将事情闹大。”郁离安排道。   “诶好嘞!”孙掌柜得令,下楼照做去了。   趁四下无人,顾南枝赶紧将心中忧虑小声说给郁离。   郁离沉吟片刻,目光始终在屋内逡巡,竟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道:“敌暗我明不一定就是坏事,况且,眼下已经让我们捉到马脚了。”   顾南枝反应很快,迅速道:“你是说这次的死者,与巫冥教有关?”   面前的男子笑而不答,长眉一挑,默默回望进小郡主眼眸,唇角笑意更深。   “你不说我也知道!”顾南枝见他有意想考自己,气得鼓鼓脸颊,小脸不自觉红了几分,“别小瞧人!谁看不出疑点似的——小灵村是乃偏远渔村,他一富商,穿金戴银的来这儿作甚?岂不是平白遭人妒恨,这不,就惹上杀身之祸了。”   “但光凭这一点,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巫冥教相关吧?”顾南枝还是不甚明白。   “不错,但阿枝还遗漏了一处,”郁离指向尸体脚部,“此人不是东朝人士,而巫冥教也非本土教派,巧合如斯,其中关联不可谓不耐人寻味。”   “啊?看他穿着打扮均是一般,怎么就……”顾南枝脱口而出,顺着郁离所指望见后惊呼出声:“这是什么鞋?!”   ——死者脚上套着一双奇异的木底双齿鞋,与寻常富贵人家所穿绢履、皂靴等均不是同类。   “此为木屐,是一种颇为古老的鞋,”郁离淡淡解释,将话中之重落在后半句:“古早时期就因沉重不便而逐渐被民众淘汰,却也在那时流传到了海外,至今仍有外邦人穿用。”   “衣装、口音都能善加模仿以蒙混过关,唯有足下不可作伪。”   “却是何故?”顾南枝一脸疑问。   郁离轻叹口气,温和笑道:“小灵村相对穷竭,所行之处多砂石土路,穿惯木屐之人若换作布鞋,自然会感到硌痛难忍。”   顾南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在反复琢磨郁离的言外之意。   正当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凭什么他能进去我不能?”   “哎哟,你今天到底想捣什么乱啊!”   “什么捣乱,我这是拉生意呢!掌柜的,大白天你关什么门啊!”   “这,这……”   顾南枝与郁离走下楼来,狗娃见是他们,面上一喜,直道:“二位客官,考虑得如何?二两半银子,可成交?”   宋柏漠然闪身进屋,砰得一声将狗娃拒之门外。   “嘿!小阿柏,你什么意思?”狗娃被关在外面,急得直拍门。   “什么什么意思,我阿兄阿姐没空陪你玩,你怎么粘皮糖似的赖着不放?有这功夫你都能揽到五个八个的客人了!”宋柏面上浮现几分不快。   狗娃想想也是,扬声又道:“那你们得空了随时找我!村里每个人都知道我,随便打听一下就得了!”   “行行行你快走吧!”宋柏烦闷地打发他离开,见二人过来便凑到跟前,抱怨道:“这黑小子好生烦人,非缠着要我讲城里的轶事!”   顾南枝嗤嗤憋笑,心里止不住地想:宋柏也没比他白到哪去,还叫人家黑小子。   孙掌柜讪笑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弱弱问道:“二位刚才在楼上,没,没乱动尸体吧……噢!我没有责怪二位的意思,只是姚亭长那边……”   “自是没有,”郁离笑答,“我等不会让掌柜难做,现只需等亭长回来便可,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孙掌柜为我们收拾出两间房来,好将行李卸下,可好?”   “好好好!”孙掌柜一拍脑门,快步走向柜台拿钥匙,“瞧我这脑袋,差点忘了这茬事儿了!”   待取了钥匙,四人上楼,孙掌柜为三人开了靠近楼梯一侧的两间客房,房中虽简朴却干净,只简单掸了掸灰就可入住。   寒暄时,为掩盖真实身份,郁离与顾南枝自称是带着亲弟来此蜜月的新婚夫妇,于是在孙掌柜慈爱满满的目光中,郁离少见地僵着后脊,半拥着顾南枝走进同一间房。   “您三位先歇歇,等亭长来了我再唤你们!”孙掌柜说完,便又下楼候着去了。   徒留楼上三人各自怀揣不同心情。   宋柏一人独住,就算对郁离人品放心得很,但仍不免闷闷想到:怎么事情最后……都是朝着偏向郁大狐狸的走向进行的啊!?   这可真是着实冤枉了郁离,孤男寡女出行,饶是东朝民风开放,说是友人相行,总比不上夫妻、姐弟之名来得方便。   再有,若巫冥教真在朝中布有内应,也只知他二人一为郡主、一为皇子,均是身份显赫之人,越是如此,越不可能草率联姻,便可借此缘由反其道行之,在外行动扮作伉俪,更易避人耳目。   可小宋柏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郁离即将与阿姐独处一室!   可恶!若不是阿姐也觉此计尚可……宋柏想着,恨恨将包裹、药箱分别放好,而后气鼓鼓往床上一躺,越想越气。   而隔壁的氛围倒也没比想象中轻松到哪去。   顾南枝确实没觉出有何不妥,自顾自将身上银枪卸下,想了想立在角落,又将身上包裹摘下,随意往座椅里一甩,呼出一口气,轻松道:“可算能松快了,临行前书瑶姐多塞了好多银钱给我,沉死人啦!”   说着,顾南枝活动了几下肩膀,一转目光,发现郁离还在门口磨蹭,保持着阖门姿势不动,背对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干嘛呢?”顾南枝好奇问道。   “啊…!没,没干嘛……”郁离佯装写意地踱进屋,也将包裹放下,同手同脚地走向窗边,支起窗架,打哈哈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哈!……”   “你好怪。”顾南枝狐疑地凑近,“你在想什么?”   “没…没……”   郁离张口欲辩,却感受到一个热乎乎的人影靠了过来,下意识垂眸去看,望见小郡主星目圆睁、薄唇微抿,一副娇憨可人的探究模样。   两人虽已互通心意,但探案途中漫漫,极少有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摇动,炽热的盛光被树影打碎了、揉皱了,轻轻洒下,落了窗边两人一身的碎光影翳,空气中透着股海滨村庄独有的咸腥潮气,却也在此时闻着像是某种缱绻绵绵的甜。   郁离突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喉头紧得像塞了团棉花,口里干渴得厉害。   “还在想案子的事?”顾南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趴在窗边去眺望街景,一边还在喋喋道:“别心急嘛,来到人家地盘,自然是要配合那什么亭长办事的,这次误打误撞碰上外邦富商还不是我们运气好?不然小灵村说小不也得几百号人,难道还要挨家挨户去查谁信奉巫冥教?……”   嗤…小嘴儿叭叭,怪可爱的。   郁离看着她那张翕动不停的唇瓣,一下就恍了神,不知怎地,莫名就揣测起佳人红唇,是否会如想象中一般的水润、甘甜?   顾南枝看了半晌街上叫卖,还没等到郁离回答,一边说着“哎你今天果然不对劲”,一边转头去看他。   却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总是温柔望向自己的男人的脸,带着几分“杀伐果断”的决绝低下头来,以自己温热的唇,覆在了小郡主轻染口脂的檀口之上。   顾南枝登时就懵了。   一瞬间有如被雷击中,连指尖都是一阵酥麻,难以挪动半分,双目瞪得更圆,甚至忘记了呼吸。   素来敏锐的五感仿佛在这一刹被无声剥夺,留给她的只剩下鼻尖扑来的青竹幽香,和从嘴唇传回大脑的柔软触感。   眼前是贴得极近的男人的睫羽,浓密又根根分明,还在轻颤抖动着,似乎是在不怎么完美地掩饰着主人此刻同样并不平静的心境。   几息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顾南枝后知后觉这是一个吻,却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郁离仅停留片刻,便与小郡主的娇唇拉开距离,情动得到浅尝辄止的满足,他的眼中复又恢复了往日清明。   “呼吸啊,小傻子。”郁离甫一出口,声音却有些哑。   “呼——!”顾南枝小脸憋得通红,这才在他提醒下大口喘息起来,“你,你你你!登徒子!柳下惠!”   郁离一下失笑,道:“‘柳下惠’可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管!你你你……”顾南枝狠狠捂住自己嘴唇,双眸不住地忽闪,话音被堵在手心,闷闷道:“……怎的不提前打声招呼?又不是不让……都没个心理准备的……”   郁离笑得眉目舒展,瞳孔里泛着熠熠的光,得逞似的哄道:“情难自抑,还望郡主恕罪,下次,下次一定!”   羞得顾南枝忙又去捂他的嘴,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还下次!没没没有下次了!”   郁离却没再作怪,只做举手投降状,轻笑着点头答应。   掌心下的唇依旧柔软,不可避免地让顾南枝回忆起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来。   !!!这还破个甚的案!脑袋里像是揣了一团乱麻!!!   顾南枝一下就跑开了,离郁离远远的,倒了杯茶水喝,可脸上依旧烧得火热,硬着头皮去思考案情,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别说,这招还真好使,不一会儿便喘匀了气,开始琢磨起这个姚宏峻姚亭长来。   ——身为亭长,有命案发生,非但不利用第一时间验尸查证,反而带队离去了好长时间?   反常,实在是反常!   正想着,客栈楼下传来孙掌柜谄媚笑迎的声音,说曹操曹操到,应是姚宏峻回来了。 第78章 离经叛道   “孙掌柜,你可将那几人看好了?”   “看好了看好了,姚亭长放心,只待您妙手神断、破案追凶呢!”   听脚步声,姚宏峻这次没带太多人手回来,待他们上楼,顾南枝一行人早已等在过道一旁。   姚宏峻见状,面上堆笑,略一点头示意,径直走向里侧案发之地,身后跟着刘里正和孙掌柜。   对于姚亭长断案颇为离经叛道一事,郁离也给出他的见解:越是偏僻闭塞之地,相关规矩落实得就越不到位。   有道是天高皇帝远,鲜少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案,朝廷政务繁忙,也懒得归拢这些下里巴人,是而所谓亭长、里正大多是村民出身,对于断案一道,自然是知之甚少,不按常理套路实不算什么大错。   ——可顾南枝就是下意识觉得这人笑里藏刀,定也没安好心。   两拨人擦肩而过时,郁离与顾南枝没说什么,朝宋柏无声招手,三人一同紧随其后。   房间内纹丝未改,依旧是死人、血迹、凌乱,一如姚宏峻离开前的模样。   “刘里正,此人你可认识?”姚宏峻直切主题,上来先将地上尸体翻正过来。   被点到的老人上前,佝偻着腰仔细端详片刻,道:“不曾见过,老夫时任小灵村里正二十余载,识人众多,若是乡里乡亲的都能混个脸熟,此人…却是面生的很……”   “死者衣着皆是上品丝织,他来时可有带包裹?”姚宏峻又看向孙掌柜。   “我记得是……有的…有!带了两包来,不是寻常布料,透着光泽,我当时还多看了几眼哩。”孙掌柜边回想边答道。   可屋内陈设一眼望到头,没有柜、阁之类的储物空间,根本没有孙掌柜所说的什么“透着光泽的包裹”。   姚宏峻又问案发时情景,孙掌柜说与往日不无不同,店里伙计只他与一名聋哑的厨子,送走最后一桌用晚膳的客人后,他就落锁回家去了,今个儿日出才回到店中。   “大门没有异样?”姚宏峻问。   “没有……”孙掌柜讪笑着解释,“我知道有些城里贵客起得晚,所以直到午膳时我才端饭去找,就发现他,他……”   “聋哑厨子现在人在何处?”姚宏峻沉吟片刻,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他借职位之便杀人越货?”   “哎哟,万万不能!”孙掌柜吓了一跳,忙道:“他是我多年伙计,人也本分,无论如何是没那个胆子的!”   “他人现在就在后厨旁的简易搭棚里,吃住都在店里,也帮我看着点后门。”   “再说了,他是个聋子,就算有歹心,又听不见动静,怎么敢的呀……”孙掌柜喏喏为之辩白。   姚宏峻点点头,心道也是,便不再纠结厨子的问题。   气氛逐渐凝固,看样子姚宏峻也不是很擅长处理凶案,来来回回扫视尸身不说话。   “凶手潜进房中,目的是为翻找钱财,却惊醒了睡梦中的富商,二人厮打中,凶手持剪刀刺伤富商,趁机夺门而出,没成想黑暗中正中要害,富商就这么流血而亡了。”   姚宏峻猛然回头,却见那三名围观住客中的公子站出一步,面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意。   “哦?”姚宏峻嘴角带笑,“郎君何以见得?”   郁离伸手指了指翻到在地的烛台,道:“蜡烛没燃多少,说明富商入夜不久便睡了,且地上落点没有灼烧痕迹,说明烛台是在未燃情况下被碰翻的。”   孙掌柜啧啧称奇,叹道:“是是是!是这个理儿!郎君真神了!”   见姚宏峻眼中划过一丝疑窦,郁离佯装未察,只笑道:“掌柜的过奖了,在下只是略读过几年书,尤其酷爱志怪话本罢了!这些事,只要有心,任谁都能发现端倪。”   姚宏峻闻言偷偷松一口气,随即一手握拳落于另一手掌心,断言道:“如此看来,事情竟是这样:歹人路遇富商见财起意,尾随至此后趁夜杀人夺财。”   “杀人动机、凶器皆已查清,如今就差……”姚宏峻说着便俯下身子,突然惊道:“咦?手里好像攥着什么!”   众人闻声将望过去。   只见姚宏峻伸手去掰死者捂在胸口的那只手,从中取出一块残缺的布料来。   郁离没再言语,顾南枝抱臂旁观,宋柏看阿姐没有想让他帮忙验尸的意思,也就打着呵欠立在一边。   “这定是死者与凶手搏斗时,从凶手身上扯下的布料!”在场反应最慢的刘里正也意识到此乃关键证物,指着那布惊呼道。   “与我所见略同!”姚宏峻大手一挥,“证据在手,此案即可迎刃而解,走,去村东裁缝铺一问便知!”   随即话锋一转,看向顾南枝三人,笑道:“发生这种事,令几位平白受了惊吓,实是我这做亭长的失职,真是惭愧,惭愧……”   不等姚宏峻说完后半句的“好在案情将破,几位莫怕,我这就去将犯人抓捕归案,还小灵村一个安宁”,顾南枝却出言打断了他。   “无妨,反正我们到此也是来观光游玩的,”顾南枝轻飘飘道出真实目的:“看什么不是看?若能一同见证亭长如何断案识人,也算是给我们小辈长长见识了!”   不是“天高皇帝远”吗?既然你是村民,我也是村民,你断案,我旁观,就不算“闲杂人等从旁搅扰”了吧?顾南枝如此想到。   郁离将隐含赞许的目光投向她,小郡主得意的模样顿时落在他眼中,不禁微弯了下嘴角。   而姚宏峻却微不可察地嘴角抽动两下,勉力保持了良善笑容,扬扬手中残布,艰难道:“……那就请几位随我一同移步裁缝铺吧!”   说完,依旧是姚宏峻与刘里正先行,孙掌柜落在后面,叫住顾南枝小声道:“几位且再等等,只待姚亭长破了案,自会叫人将尸首运去义庄,你们放心,艾叶、菖蒲什么的我已备好,必不会让诸位贵客沾染晦气……”   顾南枝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去拂孙掌柜的好意,笑着一一应下。   郁离有意慢众人半步,悄悄将那柄插在尸体上的剪刀拔下,以方帕包好藏于怀中,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款步离开。   -   一晃眼的功夫,几人站在村里唯一一家裁缝铺内。   店主是为上了年纪的妇人,头发半白,拿着布料仔细捻着翻看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对对对,是我家出的布,这种便宜,质量下等,是学徒织来练手的,一般都是家里买来给小孩儿缝着玩,就没怎么见过有谁制成衣物往身上穿的。”   “老板娘,你这卖出购进的……都有记账吧?”姚宏峻一手拄上柜台,缓缓抬了抬食指,轻敲两下台面。   哒哒。   妇人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幡然醒悟般连声应答:“噢!噢!有有有,亭长可是需要查看?”   姚宏峻面露满意之色,冲她点点头。   得到指示后,妇人动作利落地从柜台底下翻出厚账本来,砰得一声撂在众人面前,翻开大半本,又一页页地掀,直到最新一页,她指着最末一列小字读道:“‘七月十三,次灰布一匹,黄老二,四钱’,亭长,黄老二曾在三日前购买过这种布!”   郁离状似无意凑近柜台,扫了那页一眼,没吭声。   “黄老二?竟然是他!”刘里正捶胸顿足,反复嘟囔“糊涂啊,这孩子糊涂啊”。   “除了黄老二,近日可还有过别人购买此布?”姚宏峻眯了眯眼,为求稳妥又问一句。   “暂无他人。”妇人低头将账本收好,敛眸顺从地答道。   “那基本可以确定犯人就是他了!”姚宏峻此言一出,刘里正也深以为然,附和道:“他家情况我了解,最近是缺钱的,但也不能……唉!”老者一声长叹,白眉间蹙起拳拳为其惋惜之情。   “此案嫌疑人基本可断是本村村民黄老二,现在我将前去他家中问话,几位可仍愿一同前往?”行将破案,姚宏峻心情颇佳,面带轻松地转向一直无言的三位“不速之客”。   啪啪啪!   郁离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敬羡之意,抚掌直叹:“姚亭长明察秋毫,竟能兵贵神速锁定案犯,实乃当世神断啊!”   “……不敢当,不敢当!”姚宏峻微露汗颜,挤出些笑,道:“再请几位移步黄老二家吧!”而后匆匆离开裁缝铺,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略有心虚的表态。   还好刘里长老当益壮,立刻几步跟上,追在姚宏峻身侧不停地拍马溜须。   待他们行出两步,顾南枝和宋柏不约而同,冲郁离做了个“干哕”的鬼脸,意思是先前的奉承话过了头,直显得他“矫揉做作、令人生厌”。   郁离无奈笑笑,跟在他们身后一齐出门,将裁缝铺老板娘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正正听在了耳中,但他脚步不停,勾唇笑着与顾南枝他们玩笑起来。   -   行在路上,顾南枝、郁离携手同行,宋柏与他们隔着一步距离,自己踢着路上石子取乐。   距黄老二住处还有段路程,顾南枝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绷着小脸凑到郁离身前不住地嗅闻,秀眉紧皱,小声道:“你身上什么怪味儿?”   郁离见她小狗一般的动作实在可爱,忍不住就想逗逗她,轻笑着推开顾南枝,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音,凑在她耳边说道:“快离我远些罢!阿枝可还记得先前马车上我讲的故事?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不妨告诉你——我马上也要变成鱼头怪人了!”   说完,郁离还坏心眼地往她耳畔吹了口气,意料之内,小郡主被吓到跳脚,强忍着才没惊呼出口,反应过来后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死命瞪着他看。   耳边萦绕着郁离停不下来的、毫不掩饰的、清朗的大笑声。 第79章 怕为人知   要说姚宏峻办案,那真是既无章法,又不严谨。   一同经历过大大小小案子的顾南枝、郁离,乃至宋柏,都对这一点有目共睹。   可顾南枝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起性质恶劣的入室杀人案,在这位姚亭长手上,从案发到破案不消一天时间,便能查个水落石出,其行效可堪奇迹!   ——待姚宏峻找到黄老二时,与他一说,居然立马就认罪了!   “黄老二!”姚宏峻气势汹汹地叫开门,也没打算进屋去说,就这么站在院门外,语气不善地诘问道:“昨晚你人在何处?八方客栈里闹出人命,可与你有关?”   黄老二懵懵怔怔立在门内,与姚宏峻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方才喏喏答道:“……是,是我干的…”   顾南枝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旁边围看过来的街坊邻居。   “什么?亭长说的可是真的?”“黄老二杀人了?开什么玩笑!不可能吧!”“他能有杀人的本事?谁信!”   “黄老二啊黄老二!”刘里正恨铁不成钢地扑了上来,无力揪住黄老二衣领:“你糊涂啊!有难处你说啊,怎么能干傻事……”   “里正……”黄老二面露愧色,低声道:“是我对不住您。”   “来人!”姚宏峻也不啰嗦,振臂一呼,从旁涌过来数名随从。   “将杀人凶手黄老二暂时收监至宗祠关押!待我回去复命,再听候发落!”   “是!”   很快,耷拉着脑袋的黄老二显得异常平静,既不狡辩也没挣闹,在吵嚷一片的指点声中,被随从们前后左右地簇拥着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顾南枝甚至来不及出声异议,眼睁睁看着众人在黄老二被带走后不吝溢美之辞,纷纷对行事果决靠谱的姚亭长大鼓其掌,不停地竖大拇指。   这也算破案??   顾南枝一头雾水,看着人人欢颜未敢当众说破,只觉此事始终蒙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感。   她抬头瞅瞅郁离,见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看戏模样,不甚放心地多瞪他一眼:这狐狸,又是自己看穿一切,独独教我一人蒙在鼓里!   就在顾南枝兀自怔楞之时,姚宏峻早已组织刘里正等人匆忙离开,道是“事务繁忙先行一步,客栈那边的尸体自会派人处理”,便不再管他们三人去留。   顾南枝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凶手自己都认罪了,作案动机也算充足,为何偏偏就是感觉仍有遗漏之处……   “爹爹,黄二叔为什么被人抓走了呀?”   “唉!做了坏事,要接受惩罚!”   “啊?那他还会回来吗?我还想吃他做的糖人呢……”   “这…这……爹爹也不知道……”   路边围观村民三两散去,顾南枝他们也跟着往回走,与一抱孩子的大伯擦肩而过。   顾南枝咬着下唇还在苦思冥想,郁离却颇为释然地笑出了声。   “你又憋什么坏呢?”宋柏斜眼睨他。   “我在笑——有人自作聪明,反而露了好大一个破绽。”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什么意思啊?”顾南枝眨眨眼,不解地望着他。   “走,回客栈再说。”   三人见证闹剧一场,一无所获不说,还顶着正午的炽阳晒出一身热汗,气儿还没喘匀就又要回去,宋柏当时就磨了磨牙,威胁道:“你最好是有事要说。”   -   骄阳胜火,日光毒辣,路旁植树寥寥鲜有阴凉,就算有,也都缩成不足为行人荫蔽的一小团。   正值午歇,除了蝉鸣声嘶,到处再无别的声响。   回到八方客栈,大门洞开,宋柏三两步冲进堂内,嚷道:“孙掌柜!倒茶!”   连串的声响吓了缩在柜台内的孙掌柜一跳,见来人是他们几位,赶忙现身看茶,好奇地追问案情:“怎么样怎么样?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顾南枝便将姚宏峻断案过程简单讲述一遍。   “啊?”孙掌柜惊得险些没端稳茶壶,“怎可能是他呢?他一个捏糖人的……”   “他已经认罪了,”孙掌柜此言与顾南枝所感不无不同,但小郡主似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只好恹恹道:“黄老二承认自己杀了人,我们亲眼所见。”   孙掌柜啧啧称奇,摆弄了一会儿茶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喜道:“哎对了,几位客官可以安心住了,方才你们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来回收二楼尸体,我已将那间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又熏了艾草祛邪,正经忙了好一阵,这才刚坐下,你们就回来了!”   “什么!”顾南枝暗道不好,一个箭步窜上楼去。   “女郎这是太高兴了?”孙掌柜嘿嘿直笑,因着勤谨待客的做法自鸣得意起来。   “嗯,您忙着,我们先上去了。”   “好嘞,您歇着,几位中饭还没用吧?送到房里还是……?”   “劳驾掌柜备几样素淡可口的,酒就不必了,温茶即可,送到我屋里。”   “得嘞!”   待二人来到里间客房,迎面碰上了颓唐而出的顾南枝。   “如何?”郁离随口一问。   “什么都不剩啦!”顾南枝轻叹口气,阖好房门,嘴角不自觉下耷:“回屋说。”   一回到房间,顾南枝拖着脚步进屋,委顿坐下,双臂交叠搁在桌上,无精打采地将下巴一垫,无意识嘟着嘴,脸上写满了不悦。   宋柏默默坐过来陪着,看一眼阿姐周身似缠绕着“低气压”,小少年乌黑的瞳仁无声望向了最后进门的郁离——你若不能将阿姐哄好,定让你好看。   还不等郁离解释,顾南枝先蔫巴巴地发话了:“没想到姚宏峻动作这么快,这下好啦,慢人一步,什么线索也查不出啦。”   郁离粲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块方巾,轻轻放在桌上,往顾南枝面前一推。   “小小亭长,还能让他棋快一着了去?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郁离有意逗她开心,故意将语气说得轻松又托大。   顾南枝登时坐直身子,强忍着后靠的欲望,捏着鼻子去掀那白帕,声音都走了样:“哇!你身上的臭味儿,原来是因为它?这什么东西?”   宋柏从小学医,在药罐子里闻惯了,倒是不嫌气味难闻,甚至还能轻嗅两下,为顾南枝解答道:“阿姐,是异常浓重的鱼腥气。”   打开手帕一看,其中躺着一把染血的剪刀。   “这是尸体身上那把?”顾南枝一惊,遽尔压低了声音。   “正是,”郁离这才道出问题关键所在:“黄老二是捏糖人的,刚在他家门口就能闻到空气中制糖的甜香气,可这凶手所用剪刀……”   边说着,郁离捋开袖子,双手小心捏住两只把环,用力一掰,刃口打开,显出侧面黏着的两片鱼鳞来!   顾南枝倒吸一口冷气,心电急转,瞬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腥臭难当不说,刃口里还藏有未清洗干净的鱼鳞。”郁离言外之意昭然。   “说明真凶并非黄老二,而是…而是卖鱼的!”顾南枝很快接道。   宋柏也听懂了,点点头道:“不错,寻常人家的剪子不会这么臭,须得是常年搁在鱼堆里、时不时就得给鱼开膛破肚,才会浸淫出如此之重的气味。”   “分析得不赖嘛。”郁离笑着揉上他发顶。   “哼,用你夸!”宋柏一歪头躲开了,没好气道:“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还不是找不出真凶是谁。”   顾南枝这时却期待地看向郁离,下意识以为他还留有后招。   可郁离只是扯扯嘴角,并没给出她想象中的答案:“办法倒是有,就是笨了点。”   宋柏同样不甚满意,张口欲再奚落郁离两句。   “我……”顾南枝犹豫着打断,“我担心……”   正要拌嘴的两人立时收了声,全都专注而耐心地转了过来,一齐等待顾南枝后文。   “我担心姚宏峻有问题,我们无意卷入案件,他却急于推一只替罪羊出来,是想当着我们的面前赶快破案,糊弄过去之后再细细去寻真凶的下落,反正我们也只是‘普通旅人’,待不了几日就会自行离去……”顾南枝说得很慢,但那两人谁都没有露出不耐之色。   小郡主眼眸低垂,边斟酌字句边道:“也就是说,他根本就认识死者!”顾南枝倏而睁大双眼,与郁离对视:“他不想让人知道!”   “与我所想分毫不差,”郁离见她同自己想到一块,合心遂意地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不愧是阿姐!”宋柏夸张地拍了两下手,“有理有据!”   推想得到他们肯定,顾南枝的小脑瓜立马扬了起来,得意之色浮上面颊,驱散了大半忧思:“嘿嘿,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   随即又皮球泄气似的消沉下来,她掀了掀眼皮,觑了桌上剪刀一眼:“当务之急,肯定是要抢在姚宏峻之前找出真凶,可小灵村那么多户人家,怎么找啊?凶手也不会主动告诉我们,他就是凶手不是?”   “快说,你刚才说的那个‘笨方法’,是什么?”宋柏伸手一怼郁离。   郁离刚欲启唇,门外脚步声与木板吱嘎齐响——有人上楼了。   闻声,三人默契地同时噤声不语,装作正在闲谈般模样各忙各的,宋柏手脚麻利,还不忘收好桌上的重要物证。 第80章 大海捞针   “客官,午膳给您端来了!”门外是孙掌柜的声音。   “有劳孙掌柜。”郁离起身开门,将盛着饭食的托盘接进屋内,宋柏不喜跟生人多做接触,略一点头算是招呼,动作不停地关上了门。   “客官客气了!”孙掌柜是个会看人脸色的,麻溜儿转身下楼去了。   顾南枝屏息静听片刻,疑道:“我怎么听楼下闹哄哄的?”   “村小事少,平时难得遇一次新鲜事,这回客栈出了这么大的事,村民闻讯大侃特侃上三天三夜都不为过。”郁离见怪不怪地解释道。   果然,在孙掌柜下楼不久,一楼大堂人言籍籍,吵嚷声、惊呼声是一阵高过一阵,尽管三人与之隔着一层楼板,仍能凭此想象出人群口沫横飞的壮观场景。   顾南枝尴尬地挠挠脸颊,道:“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可是真不容小觑……”   此时郁离已摆好菜肴,正为三人斟茶,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好办事——阿柏?你摆弄什么呢?饭前须净手……”   “看这儿!”宋柏手中是隔帕捏住的血剪刀,急急凑到郁离眼前,又惊又喜道:“把环外圈,这里!”   郁离定睛去瞧,发现这剪刀做工实在粗糙,宋柏指处围成把环的铁圈并没有严丝合缝地收拢完毕,而是留有空隙——就在那极不起眼、稍稍翘起的一端,竟然沾着少量皮肉和些微血迹!   顾南枝也凑过来看,一时间没明白这有何意。   “厉害呀阿柏!”郁离精神为之一振,直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宋柏得意地重新包好凶器,放得离餐桌远远的,边取水净手边道:“刚不是来人收起来了么,就想着打开再看一眼。”   这回终于轮到顾南枝听不懂了,小郡主懵然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讷讷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呀?凶器凶器,有血不是很正常吗……”   三人在方桌旁坐好,面前是四样精心烹制的小菜,有泗州沿海特产的鱼虾贝类,还有为照顾内陆人口味,特意备上的炒蔬菜一份。   郁离慢条斯理地赤手剥虾,看上去心情大好:“阿枝想想,凶手手持剪刀杀人,会是个什么姿势?”   “当然是握住把环,刃口并成尖头,或戳刺或下扎了!”顾南枝不假思索地回答。   男人面上带笑却不言,专注手头动作,熟稔且自然地接二连三从盘中取虾剥壳,再将完整的虾肉放回。   宋柏也不吭声,努力夹菜扒饭。   “啊!”顾南枝沉吟片刻,低低惊呼一声,醒悟道:“刀尖没入皮肉,染上的是死者的血,而把环始终被凶手握在手中,留下血迹只会是凶手的——凶手手上有伤!”   “正是此因,”郁离刚好剥完最后一只,擦擦手笑着看她:“快吃吧,今日的虾很是新鲜。”   顾南枝使劲点了点头,说中问题关键心里也喜滋滋的,低头一看,盘中摞着一小堆虾肉,个个饱满晶莹,盘底汤汁浓郁,蒸腾出阵阵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饭毕,顾南枝主动将碗筷捡回托盘,收拾好后,三人继续讨论追查真凶的事宜。   “想要找出犯人,办法不是没有,只是笨得很。”郁离苦笑。   “你该不会想说——挨家挨户敲门去问‘你家有人杀人没?’吧?”宋柏靠在床榻边上,吃饱喝足后有些昏昏欲睡。   顾南枝刚想笑称“怎么可能”,就听见郁离声音响起:“差不多。”   她猛地转头看他,满脸不可置信。   郁离无奈笑笑,叹道:“这次是真的黔驴技穷了,好在还有衣物染血破洞、手掌有伤的线索,但也同大海捞针没两样。”   “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顾南枝看了看窗外日头,午后阳光并没有减淡分毫,明亮又灿烂,被晒怕了的小郡主光是看着就有些打怵。   宋柏恨不得直接倒在床上装睡当没听见,又担心二人查案时需要自己,一咬牙,还是跟着出门了。   一出客栈,顾南枝就赶紧跑到对街小摊上买了三顶又宽又大的草帽,扣在三颗高温出行、兢兢业业的脑袋上。   路上行人也不多,郁离问了路,带着止不住发蔫儿的姐弟俩直顺着一处高坡而下。   “咱这是去哪啊……”宋柏从孙掌柜柜台顺了柄蒲扇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我方才打听过了,小灵村大体分成上下两个区域,上区是以八方客栈为中心的商户及普通村民,而下区近海,多住渔家,方便出海运送。”   坡路势陡,又无扶手可依,郁离不嫌麻烦地一手一个,搀着顾南枝、宋柏往小灵村下区走去,边道:“先前分析真凶身份正是渔夫,想抓他,当然要去其最有可能待的住处走一遭了。”   待到下坡再行出数十步,三人眼前豁然开阔起来,分岔路各向蜿蜒,通往两旁星罗棋布的渔户,依稀可闻海浪拍岸的哗哗声,空气中咸味、腥味也浓重了不少。   小灵村上区已是简单朴素,没想到下区比之更为不堪,垒砖搭瓦的人家只有零星几户,大部分都是摇摇欲坠的木栅草房。   郁离目光微沉,下区布局杂乱无章,真凶藏身其中,合该从何找起?   顾南枝好奇地左顾右盼,急于从眼前民房中发现蛛丝马迹,但这又谈何容易?   宋柏刚想抱怨,迎面适时有海风吹来,驱散大半暑气,小少年便止住了话意。   正当三人各怀心思,远处遥遥传来呼喊声。   “哎——!这里!!”狗娃从一路口出来,冲着顾南枝三人使劲挥手,“你们来找我啦?巧了,我刚也准备去寻你们呢——!”   “怎么又是他?”宋柏一见狗娃直皱眉,不喜此人热情太甚,对阿姐、郁哥儿都亲昵过了头,“一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顾南枝小声哄了宋柏两句,同郁离一道走近。   狗娃瞧他们似有意向,觉着这单生意稳了,一脸傻笑:“几位得空啦?三人共计二两半,交了钱咱们立马就走!”   “你……!”宋柏上前欲辩,被顾南枝捂着嘴拽到后面去了。   “这是五两,”郁离从钱袋中取出一枚银锭,狗娃眼睛都亮了,伸手欲拿,可郁离却抬手一收,将话说在前头:“先带我们在附近逛逛,渔村风光看着稀罕,别有一番风土人情。”   “好好好!当然是您说了算!”狗娃生怕他后悔似的,抓过银锭就往怀里塞,心里却一阵诽腹:这城里来的公子哥就是怪癖!放着大好海景不欣赏,非往这破屋陋巷里钻!不过管他呢,只要能赚到钱……   “那咱们就随便转转?”   “可以。”   狗娃拿钱办事,面上笑容更盛,伸手一摊,顺势引着三人朝他来时的岔路里走去。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几位若不嫌弃,进屋小坐也是使得的!”狗娃提议。   出来时匆忙,身上没带水囊,又顶着烈阳走了这远的路,宋柏口渴得厉害,听狗娃如此说道,却不好意思接话,于是巴巴地盯着顾南枝看。   可顾南枝正忙着左右探看路过人家有无异相,自然没注意到宋柏有些可怜的小眼神。   还是郁离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好笑但也没戳破,只环视一圈周围民居众多,再冲着狗娃略一颔首,应道:“也好,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狗娃不怕生,见谁都亲亲热热地喊人,一直到他家院门前都有路过碰见的邻居与他们招呼,仿佛对狗娃小小年纪接待游客一事习以为常。   刚推开虚掩着的木门,顾南枝一眼望见院里晾衣绳上挂着一件长衫,湿哒哒地漓着水,应是刚洗不久。   “咦?”狗娃径直走了过去,显然对它存在此处也有些奇怪,扬声朝屋里喊道:“哥你洗衣服了?不是说了这些事我来的么……”   “噢,噢……”一道人影颤巍巍出现在门口,是位脸色不佳的枯瘦青年,“你们…先坐,我去沏茶……”说完转身,微跛着脚往回走。   狗娃安排三人在树下藤桌前小坐,接着嚷一句“我来就行,你快去歇着罢!”,就两三步奔进屋去了。   顾南枝一直打量着院内陈设,下意识与郁离对视,后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她别声张——二人都已发现,不远处晾着的那件长衫,与他们在裁缝铺所见次灰布的颜色、质地都极为相似。   也就是说,和凶手所穿,没准是同一种布料。   又恰好洗了,难不成世间真会有如此巧合?   瞧着长衫体量是成年男子的衣着,而狗娃家中……   正想着,狗娃端茶回来了,笑着招呼:“几位久等!”边给三人分发茶碗、一一斟茶。   宋柏立时抓向茶碗,触之竟是一抖,碰洒了些许茶水,恼怒骂道:“这大热天的!烹这么热的茶,你安的什么心?敢愚弄我们,我看你这生意是不想做了!”   狗娃觑顾南枝、郁离都只是笑,放下心来,不甚在意地撇撇嘴,回怼道:“你个小毛头,火气还挺大,怕烫就直说呗,我去给你拿壶凉的,不就行了?”   “你不也是小毛头?知道还不快去?有你这么待客的?”宋柏不饶人,继续凶神恶煞地诘道。   “这就去,这就去!”狗娃也不生气,放下热茶壶就又回屋去了。   郁离笑呵呵一拍宋柏脑瓜,打趣道:“小阿柏,你能不能别老跟斗鸡似的,这么热的天,你累不累啊?”   “不累!”宋柏气呼呼瞪他,“赶紧喝完茶走了,还有正事要做,没时间在这磨蹭!”说完,一转目光到顾南枝身上,期待阿姐与自己意见一致。   可顾南枝闻言只是吹了吹热茶,捧起茶碗啜了一口,嘿嘿笑道:“阿柏别急,说不定这误打误撞的,反倒节省时间呢!”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哦(小声) 第81章 祸心暗藏   宋柏连喝干两碗清茶,口中渴意方得纾解,树荫凉快,不时有风吹来,几人忙里偷闲,燥热的体温终是降了下来,头脑也更觉清醒。   狗娃远远坐在一边,看他们歇差不多了,起身欲走,开口询问道:“最热时候已经过了,现在我就带几位过去看海?”   “不忙,”郁离朝他招招手,温和笑道:“坐过来些,一起闲聊会儿。”   “我只负责你们两天,这第一天已经……”狗娃脸上露出难色,但还是坐近到跟前。   宋柏登时搬凳往顾南枝那边靠了靠。   “不妨事,狗娃,我且问你,刚才那位……是你哥哥?”郁离状似无意地提起。   “嗯!我大哥!我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狗娃本就是个健谈的,此时提起兄长,他更是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回头看了眼屋内方向,转而压低声音:“他身子不好,腿脚也不利索,家里的活儿能干的我尽量都干。”   顾南枝一愣,不禁为自己刚进院门就对狗娃家生出怀疑的想法汗颜。   “你家父母呢?”顾南枝小心翼翼地追问。   狗娃见她自然流露出关切之色,顿感心底一暖,不自觉柔声道:“我爹七八年前出海遭了难,死在海上了;我娘病了起不来床,每天一剂汤药吊着……”   “我们家可全靠我哩!……怎么样,我厉害吧?是不是佩服哥佩服得不行?”狗娃眼珠一转,看宋柏难得赏了眼神,冲他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宋柏闻言一掀眼皮,顿时又赏了他个弧度优美的白眼,不搭腔。   “你哥哥平时都做些什么?”郁离又问,“总在家里待着,可别给人憋坏了。”   “多谢郎君挂怀,”狗娃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他也就今天在家,平常都跟在邻居家里帮工,做些杀鱼、拾掇海产的活计贴补家用。”   “今日怎么没去?”   “唔,好像是昨夜窗子没关好吹了风,今早看他精神不好,就没教他去了。”狗娃回忆道。   “你哥手上有伤没?今天出现昨天还没有的那种。”宋柏兀得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咦,你怎么知道?”狗娃立时回应,语气透着些不可思议。   话音刚落,三人心头具是一凛。   现实摆在眼前,如同齿轮转动般严丝合缝,逐一与先前推断而出的线索相为印证。   是偶然,亦是必然。   郁离闭了闭眼,缓缓舒出口气,心道:气运果然还是眷顾正道的。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狗娃奇怪。   “狗娃,”顾南枝正色叫他,严肃道:“此案牵扯众多,我们需要见你哥哥一面。”   “好…好啊……?”狗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女郎说的‘案’…是指什么……?”   虽有疑问,但狗娃见他们不肯提前吐露,也知其确有正事,便引着二人进入屋中。   宋柏自觉没跟去,将院门闭紧锁好,留在屋外望风。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顾南枝、郁离才脚步沉重地推门而出,每人身上多了个不起眼的布裹包袱。   狗娃与他哥缩在门后不敢露头,均的是如出一辙的面如死灰。   “大人,万一……”狗娃哑着声嗫嚅。   “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定能保你们一家在此次风波中无虞。”郁离语气笃定,苦命的兄弟俩闻言也能稍稍安心些。   从狗娃家回客栈时已近黄昏,街道上弥漫着饭菜香气,是小灵村一天中最为恬淡温馨的时刻。   可在客栈二楼房中,别是一番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三人围坐在桌前,面前摆的是两个尚未展开的包裹。   “没想到狗娃他哥竟是杀人凶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宋柏小声嘟囔。   顾南枝轻叹一声,道:“都是可怜人罢了,狗娃哥昨日无意听得外人乱嚼舌根,说他年纪轻轻白活一世,给他弟弟徒添累赘,本就羞怒,正正在街上撞见那招摇过市的富商,一时起意,趁夜揣着剪刀就摸去了客栈。”   “之后便同我们猜测的一样,他原意只想盗走财物,不料此举吵醒富商,打斗中趋于下风,只得以剪刀刺之脱身,他知道看守后门的厨子听力有缺,这才让他侥幸逃回家中。”   “可以说,狗娃哥杀人实属无心之失,而且死者身份有异……”顾南枝话至一半咬住了下唇,这话甫一出口竟有些说不通自己这关,想了想又急急辩道:“我并非为其杀人罪行开脱!就是觉得…觉得……”   顾南枝一时语塞,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感受难以形容。   不自觉就想起刚在不久前,二人与狗娃兄弟入室对峙,郁离当时那叫一个义正声厉,端的是格外严肃。   ——这还是顾南枝第一次在郁离身上见到这种……似乎可以称之为“皇家威仪”的东西。   见顾南枝欲言又止,郁离了然一笑,解释道:“阿枝可是觉得我方才有些不近人情?”   “……你没有吗?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诶。”顾南枝弱弱道,偷瞄他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郁离闻言轻笑两声,倏地伸手捏住顾南枝的脸蛋,稍用些力气掐了一把,将小郡主一张清秀小脸扯得微微变了形。   顾南枝不解其意,后知后觉捂上被捏疼的地方,眨巴眨巴眼,颇有些茫然无辜的意味。   “阿枝,如果是你遇到案件,会选择相信平素相熟的亭长,还是莫名其妙找到你家里,劝你不要走漏风声的陌生人?”   “当然是……”顾南枝还没说完就悚然一惊,顺着郁离话意说道:“我懂了!如不先声夺人,与他们说清利害,面对完全陌生的我们,不信任、甚至反水背刺的可能性极大!”   郁离满意地点点头。   难怪在狗娃家时,郁离一上来就自称是微服私访的朝中高官,说是手握狗娃哥杀人证据,继而表明此次调查亭长的来意,先威胁他们不许对外人提起此事,再好言相劝别想着同亭长透露口风。   ——亭长与富商之间藏有猫腻,并与他们分析,亭长一旦得知他狗娃家曾接触过富商包裹,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   最后,为了恫吓住他们,还顺手捏造了村里布满暗卫的谎话,是以最终令狗娃和他哥服服帖帖,像扔烫手山芋似的交出了赃物,还有问必答,交待了许多有关小灵村的细枝末节。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宋柏摆弄着包裹顶上系成的结,百无聊赖地问道:“此案并不复杂,姚宏峻为何要推一只替罪羊出来?”   事已至此,姚宏峻发案后第一时间不想着验尸寻证,而是溜出门去不知所踪,如今看来,应是他不想旁人了解太多与富商有关信息,这才提前串通裁缝铺老板娘、黄老二给一众村民,也给顾南枝三人演了一场大戏。   “只说明他心中有鬼,”郁离很快接道:“此案伊始便有我们从旁见证,这个亭长身上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宋柏问。   “打开不就知道了。”郁离一努嘴,示意答案就在姚宏峻不惜兴师动众也要秘而不宣的包裹之中。   宋柏听后也不磨蹭,直接上手解结,郁离便动手去拆另一个,两个包裹很快被同时打开。   所纳之物,皆令三人震惊不已!   一包明显是日常所用,金玉珠宝与华贵锦衣塞得满满登登;而体积稍小的一包,内里则大有乾坤!   “这些是……?”顾南枝从中翻出了几份文笺,细看之下竟没看懂,奇道:“……上面一个东朝文字也没有,讲的是什么啊?”   郁离见后却突然脸色大变,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琉国文字!”   “琉国?没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宋柏不解。   而郁离却动作很快地翻阅起来,直到翻出一张与众不同的图纸,慎重地捏在手中,细细观察起来。   宋柏与顾南枝睨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出言打扰,默默等在一旁。   郁离眉头紧锁,看了半晌后缓道:“虽不解其文字,但看地形海域走势,这是小灵村一带的地海图。”   “这样一份内容详尽的地海图,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异邦富商手中!”郁离脸色难看极了,捏了捏眉心,当下就开始思考对策。   富商?什么富商会随身携带国家级别的机要文件?说是琉国高官还可信些。   琉国高官偷渡来此?形迹可疑,不得不防,只是这信笺内容无法破译……   缮州巫冥教教令背后刻的也是琉国文字,巧合之下,两拨难道是同一伙人?   他们有什么阴谋?   不,那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这两个包裹。   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小灵村?不,绝不可,目前可知姚宏峻与此事关系密切,他又已经知道了包裹的存在,掘地三尺也会寻找出来,如不得,在不知对方企图之前只会打草惊蛇。   思绪受阻,郁离又在纸堆中翻了两下,拿起一张画着海岛地图模样的纸,再次忖度起来:此岛与小灵村距离颇近,其上标注的……竟多是些军工兵营之类!   ——琉国祸心,似乎已昭然若揭。 第82章 乱点鸳鸯   大暑过后,天气愈发炎热,入了夜虽稍有缓解,但寻常人家依旧燥热难眠。   这种苦楚,自然不会出现在钟鸣鼎食的上京城,也就遑论至尊至贵的皇宫了。   是夜,蝉鸣声声,明月高悬。   此时宵禁已至,宫内大门皆闭,执勤的卫士整肃以待,严守各处本职,没有因夜深而露出一丝一毫懈怠之色。   宫道空荡,是以在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出现时显得格外突兀,也在第一时间引来了大内侍卫鹰一般的目光。   奇怪的是,他们只一瞬便挪开了眼,没有盘问,没有呵止,双方连个点头照面也无,就这么将小轿放了进去——径直一路通向皇帝寝殿。   夜已深,路两旁零星掌着宫灯,远处殿内昏黑一片,守夜的内侍手持拂尘静立门外,可见东朝上下最为尊贵的天子已然睡下。   周遭静谧,布着不少守卫、待命的宫人,却仍是无人上前阻拦这顶黑轿,就像是夜色为其披了一层隐形衣,令宫内众人全都对其视而不见。   不多时,轿停殿前,下来的人影面蒙黑布、着夜行衣,没有多余动作,直接闪身进殿,而内侍低敛着眸意,默默将其留下的门缝推拢,而后再次恢复成垂首而立的模样。   再看他来时乘的小轿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整座寝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次归于沉寂,如同水滴融于浓墨,无声无息无涟漪。   -   顾南枝回到家中已两天有余,身边却只有宋柏跟着,顾家人觑她神色如常,反倒不敢草率过问有关寒青君的事。   他们离京前,周府密室一案成名,上京谁人不知顾家小郡主与名士寒青君私交甚密,郎有才、女也不输,成就一段时人津津乐道的美谈佳话。   这天,顾南枝起得早,闲倚在花园亭中,半眯着眼睛四下打量,目送着府中仆从往来忙动,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   小郡主背靠亭柱,双腿交叠横搁在鹅颈椅上,东看看、西望望,时不时从果盘里拈两粒葡萄丢进口中,没坐一会儿,便瞅见一道人影越走越近。   那人大步流星行到跟前,站定在顾南枝一步之外,拧眉望着她,也不说话。   顾南枝抬眸一瞧,呲牙笑道:“二哥?有事吗?”   “有事!”顾西川面色黑得吓人,咬牙切齿诘道:“顾南枝,你老实告诉我,那劳什子寒青君,到底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顾南枝随口应着。   “狗屁!”顾西川急得踱步,“你从小到大何时老实在家呆过半刻钟?怎么短短两个月不见,跟寒青君走了一趟,回来还转了性了?”   ——称其性格易转实不夸张,说是一反常态也不为过,要知道顾南枝向来乖巧和顺,就算素与二哥玩笑打闹,也从没有以反问语气作答的习惯。   失礼,又轻佻。   顾西川尚在琢磨这还是他的妹妹么,就听见顾南枝失笑出声,轻飘飘解释:“顾二你好生霸道,还不许人想家、多在家待会儿了?”   “你叫我什么?”顾西川眼皮一跳,危险地走近半步。   “二,二哥,二哥!嘿嘿……”顾南枝讪讪改口。   “光是这点也就罢了,”顾西川不依不饶,显然是不想将方才话题轻易揭过,又道:“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难看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府供不起你了!”   顾南枝扯扯身上玄色劲装,不以为意道:“花花绿绿的穿多了闹眼睛。”   “可现在是盛夏!你见哪户好人家的女儿大夏天穿黑色!”   “我呗,怎的?”   又是一句尾音上扬的问句口吻,顾西川终于忍无可忍。   “我管不了你了是吧?”顾西川本就薄怒而来,此时怒意燃至顶峰,七分火气却是冲着寒青君的:“在家待着正好!寒青君如今身在何处?将我妹妹带坏成这个气人样子,我今日若不能朝他讨要个说法,我顾西川就不姓顾!!”   顾南枝属实没见过二哥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瞳仁深处微不可查地瑟缩一下,硬是咬着下唇继续装腔:“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顾西川只当她有意庇护寒青君,气得一掌拍上石桌,“你与他交好全京城都知道……”   “现在不了。”顾南枝很快打断道。   “你说什么?”顾西川声调陡然拔高,吓得几名原本只是路过的侍从纷纷绕道走。   “现在…不好了。”顾南枝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胡闹!真是胡闹!你就在这儿待着别走,等我回来若是寻不到你你就死定了!”顾西川撂下这么一句,满面怒色地拂袖离去,活脱脱像个铁面罗刹。   “……”顾南枝哆嗦着坐正身形,放下腿,双脚老老实实踩在地上,泄气似的揉了揉脸颊,嘟囔道:“阿柏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小亭后不远处有一丛花树,宋柏从树后走来,施施然坐在顾南枝对面,道:“郁哥儿不是说了嘛,要想骗过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人,不过分点,他们如何相信?”   顾南枝心虚地点点头,继续揪果盘里的葡萄吃,蓦然发现石桌上不知何时裂了条缝——正是顾二哥方才拍了一掌的位置。   “啊啊啊,若不是多年兄妹情分,这一掌没准就落在我头上了……”顾南枝懊丧着脸说道。   “阿姐多虑了,”宋柏绷不住地弯了嘴角,眼中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打趣道:“西哥儿要打,也该是打那狐狸——他这不已经找去了。”   顾南枝哀呜一声,恹恹将目光投向湛碧如洗的蓝天,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祷: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自打在小灵村发现琉国秘辛,郁离当机立断,誊抄一份,连同财物一并带走,再将剩下一看就不值钱的原件文纸原样包回,丢在客栈后门外的树林草丛之中。   顾南枝不解,郁离却说此举可迷惑姚宏峻,令其只当作是一般劫财案件,刻意放松其警惕,为回京谋划争取充足时间。   泗州距京迢迢,是以快马加鞭,三人马不停蹄,硬是将路程花费缩短在八日内,终在大暑前后赶至上京。   回想上次京郊遇袭,顾南枝、郁离、宋柏今番已是有备而来。   “圣旨到——清和郡主顾南枝接旨——”   思绪在一声尖细唱报响起时戛然而止,顾南枝起身走下凉亭,宋柏落后半步跟着,迎面望见顾夫人亲自引着一人往这边行过来。   “公公,圣上宣召小女到底所为何事?”顾夫人不等站稳便询问出口,眉眼间染上愁绪。   “夫人莫急,是天大的好事,待咱家宣旨就知道了。”薛公公心慈面善,笑眯眯回道。   顾夫人点点头,担忧的目光落在顾南枝身上。   顾南枝被阿娘饱含关怀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忙跪膝在地,微垂着头,扬声道:“臣女顾南枝接旨…”   薛公公一展明黄卷轴,缓声慢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翰一案,清和郡主不负朕之所托、民之所望,断案追凶还忠良清白,得朝中及万民敬仰,只惜尚未论功行赏,郡主便已离家出游。”   “而今听闻郡主归京,朕心始终惦念良材,又私心朕那不争气的皇兄也未婚配,二者年龄正适且门当户对,因特下此旨,欲赐郡主与皇室姻亲,不知郡主意下如何?还望即刻入宫一叙。钦此——”   “皇上要为小女赐婚?!”顾夫人不顾失仪惊呼出声。   薛公公将圣旨合拢搁在顾南枝掌心,冲顾夫人揖了揖,道:“圣心挂怀,是郡主的福气,母族亦有荣焉,与天家结亲乃无上荣光,咱家在这提前恭喜夫人了。”   直到薛公公一行离去,顾夫人还是久久难以回神。   顾南枝钻进母亲怀里,仰头笑道:“阿娘可是不喜那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我这就去回绝便是了。”   “……阿娘总是觉得我家阿枝还小呢,”顾夫人爱怜地抚上顾南枝面颊,“怎么一晃眼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呢?”   顾南枝面上微赧,只是抱着娘亲腼腆地笑。   “天命难违,既然皇上有意,顾家又岂敢拂逆?”顾夫人将顾南枝圈在怀中搂了又搂,亲昵个没够,突然松了手,想起什么似的讶然看她:“不对呀!你先前不是最最属意寒青君?还和他一起查案?皇上不知?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我早就跟他一刀两断了!”顾南枝摸摸鼻子,含糊不清道:“哎呀阿娘!您就别管了,我能处理得当!”   顾夫人瞧她讪讪的,隐约觉出顾南枝并没说实话,但她一向信任儿女,遇事从不以母亲身份过多干预,这才养得顾家三子女个顶个的有担当。   “也罢,你们年轻人做事自有考量,”顾夫人勉强笑笑,叮嘱道:“不过阿枝也要记得,若有应付不来的,一定要说与家里知晓,你父亲、我,和你两个哥哥,永远都是你的退路。”   “还有我呢伯母!有我陪着阿姐,断不会教她被什么人欺负了去!”宋柏不甘示弱地上前搀扶住顾夫人,虎头虎脑的模样招人稀罕得紧,两三句便哄得顾母舒心展颜,拉着他下去用点心去了。   走出几步,宋柏悄悄回头,冲顾南枝一眨眼——家中有他看顾,小郡主也能安心入宫了。   辞别二人,顾南枝长呼口气,整了整仪容,便去寻等在顾府门口的薛公公,乘上专用车驾,随人往宫里去了。 第83章 圣上明察   朱墙金瓦,玉壁白阶,永宁皇城占地广大,极尽恢弘气派之势。   虽不是初次面圣,顾南枝进宫的次数却也寥寥。   待郡主车驾行至议事偏殿,顾南枝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提摸清回去的路了。   啧啧,怪不得郁离方向感颇佳,在这迷阵似的宫里长大,想不被锻炼出来都难!顾南枝暗自诽腹,站定在殿前等候。   “清和郡主到——”   “传。”   “郡主,请吧。”   顾南枝朝接引的宫人颔首致意,定定神,提步迈上汉白玉制的台阶。   “哈哈哈,许久不见,清和郡主出落得愈发清丽动人了?”   尚未站稳,先闻一阵朗笑,顾南枝忙躬身行礼,道:“臣女顾南枝,参见陛下。”   “郡主无须多礼,今日召你前来,也不过是商议些家事。”姜禹泽一身杏黄便服,龙纹以银线暗绣在长衫之上,比起威容凛凛的朝服添了些近人意味。   顾南枝直起身子,留意到殿中除了皇上与郁离之外还站着几位朝臣。   “见过清和郡主。”左侧三位礼部臣僚向顾南枝见礼。   “郡主有礼。”右侧一老臣冲顾南枝拱手。   宰相郭敦儒。   “三位大人好!郭阁老好!”顾南枝面色如常,笑着回礼应对。   郁离本与顾南枝并排站于殿中,见郡主走近,不动声色侧挪半步,竟像是不想与她挨得太近!   顾南枝看他一眼,乍现一瞬惊诧之意,没说什么。   这一小动作没能逃过高位之上姜禹泽的眼睛,自然也被始终留意这边的郭敦儒收入眼底。   “郡主已到,朕就开门见山了,”姜禹泽视若不见,继续宣布道:“自朕继位以来,迟迟未予皇兄封号,皇兄又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正值郡主破案立功,同是当婚当嫁之年,何不好事成双,将两人凑成一对?也好放皇兄出宫立府。”   三名礼部官员交头接耳一阵,次第将目光投向宰辅。   “老臣以为此事甚好,一来嘉奖有功之臣,二来顺理成章为皇长子封地称王。”郭敦儒赞同道。   “对对,此事甚好!”“女貌郎才,佳偶天成!”“合乎礼法,臣以为然。”三名礼部官员一旁附和。   “皇兄,郡主,以为如……”   “我不愿意。”郁离硬邦邦掷出四字,打断了姜禹泽。   郭敦儒颇为意外地觑了郁离一眼,观他素来温润的俊脸此时却面带讥诮。   “你不愿意,以为我就愿意同欺诈犯一处?别做梦了,我也不愿!”顾南枝不甘示弱地回怼。   姜禹泽的眼神一下暗了下来,但还是维持嘴角笑意不变,耐着性子问出一句:“……朕并非生拉硬扯,而是听闻皇兄与郡主素有交情,这才卖个人情出面赐婚。”   “你二人且说说,现在却是为何不愿了?”姜禹泽双手交握,轻轻转动起白玉扳指来。   郭敦儒收回目光,心下了然——这是小皇帝隐忍怒意时的惯常举动。   往常那些令姜禹泽做出这个动作的,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无论是谁。   亲手扶持姜禹泽上位的老宰相深谙这一点,并不觉得姜郁离的王兄身份、顾南枝的郡主地位能保得他们在龙颜盛怒下全身而退,思及此处,郭敦儒决定静观其变。   “皇上也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不喜受人拘束。”郁离倏而玩味地笑了,“这妮子性子好强,又笨拙、不解风情,新鲜个几日也就罢了,相处久了实在吃不消。”   “还请皇上收回成命,放在下一条生路,”说着,郁离斜睨顾南枝一眼,继续道:“在下委实不想大好年华的后半生,都折在这个舞枪弄棍的母老虎身上。”   他口中的“母老虎”恰正抬眸,顿时就被他眼中嫌恶之意所刺痛。   顾南枝一愣,明知他在演戏,可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缩紧。   ……演技真好!教人看不出半分破绽!简直一点情意也无!   电光火石间,小郡主越想越气,当即便下定决心还回来。   “呵!你倒恶人先告状,”顾南枝很快回嘴,“你怎么不跟皇上说说,你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我的事呢?骗子就是骗子,惯会避重就轻的。”   “还不是怕你来路不明,”郁离不再给她眼神,淡定接道:“在下贵为皇室中人,小心谨慎些何错之有?”   “区区一个无名无分的庶长子,有什么好神气的?本郡主乃是先帝亲封的清和郡主,自矜前麻烦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好?”顾南枝语带奚落。   “你……!”郁离被戳中痛处,一副气极模样转过脸来,张口欲再辩。   二人口角愈发激烈,几乎忘记身处何境,全然不觉两侧早已噤若寒蝉。   “吵够了没?”   姜禹泽噙着淡淡笑意,放松地往后一靠。   殿中下站两人立时收声,整座偏殿内落针可闻。   三位礼部官员骇然垂首,宽大朝服之下两股战战,均的害怕无端受牵——别看这小皇帝年纪轻,动起手来杀伐果断,相当不含糊,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狠角色。   更何况,姜禹泽贵为天子,最厌有人冒犯龙威。   谁知姜禹泽既没有怒骂二人,也无甚厉色,依旧淡淡地道:“既然你们相看两厌,如此说来,倒是朕多管闲事了。”   正当众人行将松口气之时,姜禹泽却突然将手边茶盏掼了出去,转瞬在郁离脚边碎裂炸开!   啪嚓!!   清脆震响激起片刻回音。   “皇上息怒……!”三位礼部官员登时有如被吓坏的鹌鹑,哆哆嗦嗦就往地上跪,殿外侍候的宫人听闻此声,也都头冲殿内地趴伏下身子。   郁离寸步未动,任由碎瓷、茶汤溅在身上。   顾南枝微微低头,心跳如擂鼓,面上依旧漠然不动。   “不知好歹!”姜禹泽怒喝出声。   “哎,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旁人始终难解其奥秘,”郭敦儒上前一步,出言劝解道:“念及皇长子与郡主均是初犯,又曾到访各处破解州县大案,老臣以为,不若功过相抵,饶他们这次罢。”   姜禹泽轻嗤一声:“郭老不说,朕都差点忘了——朕的好兄长,能否请你说上一说,你在缮州都给朕干了些什么好事?”   “啪”得一声,姜禹泽抓过几本奏折摔在案上,呵道:“这些全都是上书弹劾你的!说你弄权玩术,搅得定北侯一家鸡犬不宁,是也不是?”   顾南枝怔怔抬头,心道他们在缮州时行踪隐蔽,除郡主金牌背面之外再没泄露任何口风,弹劾郁离的官员…是如何得知他真实身份的?   郭敦儒趁机喃喃:“定北侯雷永寿一生忠谨驯良,臣听闻他家中变故,也是深感遗憾呐……”   机会来了!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了!”顾南枝闻言突然调转矛头,话锋直指郭敦儒:“我们此去缮州,发现当地□□肆虐,我怀疑根本就是你这老头所为!”   “这,这……郡主何出此言?真是吓煞老臣……”郭敦儒一惊,而后从容应道:“老臣行得正、坐得端,此中会不会是郡主误会了?”   “就是呀!郭阁老忠耿为民,日夜替陛下分忧国事,我等全都看在眼里,阁老没理由姑息养奸…在缮州苦寒之地,放任甚的□□呀?”   “据微臣所知,郭阁老近十年都未曾离开过京城。”   “是哇郡主,您精通断案一道,最是懂得捉人拿证的道理,您空口无凭,万不能污人清白,寒了忠臣的心啊!”   三人说罢,一齐望向姜禹泽,面容恳切,状似洗耳恭听圣上明断。   “郡主是说,朕的治下,有□□丛生,而朕,蒙在鼓里而不知?”姜禹泽虽嘴角带笑,望过来时,目中却是不加掩饰的阴鸷狠戾。   饶是顾南枝自诩胆大如斗,仍被他看得后脊生凉、汗毛倒竖,咽了咽口水,弱弱辩道:“……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虽尚未掌有证据,但种种迹象皆能表明郡主所言非虚,还望圣上明察。”郁离也一并表态。   “皇上!老臣冤枉!”郭敦儒嗓音老迈,急道:“东朝近来得明君治世,海清河晏,各式思想百家争鸣,□□污乱民间之事,老臣真是闻所未闻啊!不知郡主、皇长子在外曾受何影响?怎会对老臣生出此等荒谬的龃龉!”   顾南枝、郁离同时转头看他,均是不服气地将欲再言。   “行了!”   姜禹泽却猛一拍桌案,龙体玉立站起身来。   殿内众人纷纷躬下身子,垂首敛眸地聆听圣意。   “来人啊。”姜禹泽似笑非笑地伸手探指,依次点了点面前下站的顾南枝和姜郁离,轻飘飘宣判道:   “清和郡主顾南枝、皇长子姜郁离,未曾报备便擅离驻地,本可以周府密室一案功过相抵,但此二人冥顽不灵,殿前失仪,枉顾天子威严,空口白牙诬蔑朝中重臣……”   “数罪加身,已是难辞其咎!”姜禹泽边说边往殿外行去,厌倦似的摆摆手,“传朕口谕,将他们押入天牢候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私放他们出来,违者,杀无赦!”   “陛下三思啊!”郭敦儒赶忙追上两步,“郡主和皇长子身份贵重,又都是初犯,监押天牢的惩处是否过重了些?”   郭敦儒虽然早早就摸清了姜禹泽阴晴不定的性子,料想此番应会治他二人个不尊之罪,禁足几日、罚罚俸禄,纵使不至于伤筋动骨,也能挫挫他们的威风——可谁知,这为所欲为的小皇帝竟直接将他们送进大狱了!   没了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小毛孩挡路,巧取东朝之期在即,岂不是天助我也!郭敦儒暗暗想道,面上不显,仍装出一副和蔼讶异的伪善模样。   “说情者与罪臣同罪,奉劝阁老莫再开尊口。”姜禹泽脚步不停,此时已走出偏殿门外,小皇帝的声音远远飘回,不仅没失真,甚至一字一顿地敲在每个人耳鼓之上:“此事不容再议,抗旨不遵者,斩立决。”   早已拥至殿外的卫士不敢再等,径直涌入殿中,按旨将顾南枝、郁离二人押解而出。   一时间,四处鸦雀无声,无人再议。 第84章 牢狱之灾   “恭送陛下——”   郭敦儒冲姜禹泽离开方向长躬不起,久久未能平身。   此时顾南枝、姜郁离已被侍卫押走,偏殿内只剩下宰相及其党羽四人。   “阁老,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一臣惊疑不定,走近后率先发问。   “无碍,无碍……”郭敦儒白眉蹙起,面存忧虑沉吟片刻,安慰道:“唉,郡主与皇长子虽罪不至此,可他们太不谨慎,正触了圣上的逆鳞,落得牢狱之灾的下场,却也是咎由自取……”   “且不论那无势无靠的皇庶子,清和郡主贵为骠骑大将军之女,怎么能说关就关呢!”另一臣急道:“顾老将军职掌兵家重权,岂不是伤了两家和气?陛下此举甚是不妥啊!”   “哎!慎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第三臣连忙劝阻。   “眼下龙颜正怒,依本阁之计,与其冒死进谏,不若暂缓几日,待圣心平复后再劝言陛下对郡主、皇长子从轻发落。”   郭敦儒甫一拟出主意,另三人影从附议,又简单客套几句,便也各自离开。   宫中人多眼杂,此事流传开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两月前的周府密室,让沉寂两年已久的寒青君之名重归大众视线,也让只闻其名、鲜见其人的清和郡主颇露了一番头角,二人见解出众、条理清晰,大受百姓的关注与喜爱。   是而接二连三的惊爆消息散播开来,不啻于上京城里平地起惊雷,到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清和郡主跟寒青君断啦!”一人煞有介事地说道:“郡主她哥,那顾家二郎正满京城寻寒青君要说法呢!”   “嗐!这事儿谁不知道?顾二郎找不见的!我一表姐跟宫里偶有走动,过午时候传来消息,说他俩今儿个得天家召见,当着皇帝、大臣的面吵得可凶!”   “啊?……那不得被杀头啊?”这人显然对当今圣上的脾性心知肚明,颇为胆颤地反问道。   “哪儿能呢!哎,你还不知道吧?寒青君其实是皇上的哥哥!”对面那人转又悻悻道:“——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   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左右顾盼无人近前,才道:“已经给他们关进天牢里去了!杀不杀头的,还未可知呢!”   “真的假的?!宫里那位‘无名王爷’我早有耳闻,一无所长不说,还日日寻花问柳,这样的人,能是寒青君??”   “千真万确!!”   ……   愚蠢,真是愚蠢至极!   郭敦儒年事已高,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待人却极和气,从偏殿回到阁堂,路遇人等皆蔼然招呼,无人知其心中正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透着隐隐得意的意味。   以防有诈,还须遣人去天牢里查探实情才好,老夫十年磨一剑,断不能折在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手里!郭敦儒边捋须想着,边走进专属宰相的阁堂之中。   阁堂设在离太和殿不远处,内中设施齐全,还是先帝为体恤郭敦儒上了年岁往来奔波,特许他随时可留宿宫中所建。   若先帝在天有灵,方知此举实乃养虎为患。   鹤发童颜的老者一如往常,屏退左右,令心腹在门外看守,若有人近前,须得通传方可。   门窗皆闭,显得阁堂内昏暗不清,空中飘浮着点点粒子尘埃,鼻尖萦绕厚重的檀香气味。   一进阁堂,入眼便是数座书架及宽大的案几,郭敦儒脚步不停穿过外堂,径直走向里间。   屏风后是郭敦儒日常起居之室,只见他先是仔细检查了木窗下的锁扣,确认无误后,持钥打开了紧里处那架足有一人多高、挂了锁的雕花衣柜。   乍看之下不无不同,只有正对柜门时才能发现其中端倪:内里空无一物,原本是柜底的地方直通向下,下半柜板消失不见,形成一个黑黢黢的空洞。   郭敦儒面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肃整衣衫,毕恭毕敬地跨步迈入衣柜之中。   ——原来,衣柜中空,背靠空处,足够郭敦儒矮身而入,其后便可拾级而下。   郭敦儒浑浊的眸中精光闪烁,不忘回身从内侧关好柜门并落锁,再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照路,台阶不长,一路通往地下暗室。   掀帘而入,随着火光引亮暗室烛台,郭敦儒深吸口气,整个人精神一振,规规矩矩几步上前,一跪、一拜、一叩首,正正趴伏在一方供台之前。   整间暗室妖异又诡奇,棚顶层层叠叠挂满了红底黑字的不知名经幡,逼仄的室内满溢甜到发腻的香气,供台两旁是些阁架、箱柜、案几。   郭敦儒双目微垂,口中念念有词:“全知全明的巫冥神在上……”   红布蒙盖的供台之上香火极盛,供的是一尊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神像。   不同于各家神佛的慈眉善目,这尊“巫冥神”长得一副青面獠牙的骇人面孔。   ——若顾南枝同在此地,定能很快回想起来:与在雷茂房中发现令牌上的鬼面一模一样!   一番念词祷告之后,郭敦儒缓缓起身,从阁上取下排在最末的竹筒,其上刻有发信日期,显示为近日所发。   郭敦儒启筒取信,借光一阅,脸上露出得逞似的微笑。   “什么郡主、寒青君,不过是些浪得虚名之辈!”郭敦儒放下信筒,转而慢条斯理地为神像燃置新香,喃喃自语道:“山石崩塌只是侥幸,算你们命大!……不过也无妨,琉军已至,天罚将启!任何人不得阻止东朝重归正统!”   说罢,他竟兀自低笑起来,狰狞之色与那神像三分相似,教人望而生寒。   -   上京,永宁皇城之南,天牢。   灰砖高墙,重重把守,四围还有手持火把的巡逻兵列队往来。   一斥候披夜前来,亮明身份来意,站至门前等候通传。   “陛下有旨,闲杂人等不得近前,”典狱官一脸窘色,“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嘛!”   “哎!本官怎能算是闲杂人等呢,只是例行询问几句罢了,”斥候一手拽住典狱官,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元宝,翻手扣在典狱官掌心,“有劳狱官,通融通融?这样,您陪我一起,就几句话,说完就走,绝不让狱官难做!”   “这……”典狱官眼珠骨碌碌一转,迅速将元宝收进怀中,迟疑道:“那好吧,烦请大人从速。”   “多谢狱官!”斥候笑嘻嘻一拱手,随典狱官闪身进入天牢之中。   所谓天牢,即有别于一般地牢,是设在京中由朝廷专管,关押犯案皇亲国戚及有罪官府官员的监牢——也就是关押顾南枝、姜郁离的地方。   牢内昏暗,墙壁上每隔几步固定了火把,火光的幽微意暖,在寒铁森然的天牢内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头儿。”“头儿。”   典狱官亲自引着斥候行至最里处级别最高的牢房,一路上都有狱卒夹道致意。   “大人,前面就是了。”典狱官一摊手,正欲嘱咐两句,两人却同时被突然放大的争吵声吓得脚步一滞。   “今日在圣上面前还没吵够?我堂堂郡主竟落得与你共囚一室的下场,你满意了?”   “女人就是女人,动不动就大吼大叫。”   典狱官与斥候拐过墙角,一间偌大囚室出现在二人面前,一眼望见姜郁离坐在简易吊板上,不甚文雅地揉了揉耳朵,许是前一句高声呵骂激得他耳膜刺痛。   顾南枝屈膝坐在厚厚的稻草堆里,虽同处一室,但仍与姜郁离最大限度地保持距离,此时听闻人声,她警觉地扭头望去,眼中含恨之意另来者两人心底皆是一震。   “谁?”顾南枝言简意赅地诘问。   “启…启禀郡主,”典狱官讪讪拱手,答道:“这位是宫里来传话的大人……”   “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本郡主一刻都不想再跟这个泼皮待在一处了!”顾南枝登时从地上站起,凑到精铁打造的栏杆跟前,急急打断问道。   “呃…这个……”典狱官看向斥候。   “参见郡主,下官受郭阁老之命前来通传,”斥候回道:“如今龙颜盛怒,旁人不便相劝,现已将消息递回郡主家中,想必由顾老将军出面说情才最为合适。”   顾南枝心情稍缓,点点头,没再言语。   斥候见状,忙继续慰道:“事关圣心,此事实不宜操之过急,还望郡主稍安勿躁,再多忍耐几日。”   “我还要跟这家伙再待上几日?!”顾南枝蓦然拔高声调。   小郡主说话时横臂所指——姜郁离这厮不怒反笑,优哉游哉往墙上一靠,抬眸看向斥候:“怎么,郭阁老对我…就无话可说吗?”   “……不,不是…阁老还说…还说……”   这斥候只是郭敦儒派来确认这二位同皇上之间是否真的互相决裂的——顾南枝、姜郁离皆是其人,天牢关人的手续一道没落,且觑着两人愈发水火不容,郭阁老实是多虑了。   任务是完成了,没成想还会遭这么一道!   “……郭阁老的意思是,”斥候擦擦额角渗汗,结结巴巴道:“皇长子是为皇上同胞手足,呃,皇上…断不会,因这点小事……”   “我没听错吧?”姜郁离夸张地瞪大眼睛,面上笑意不减,道:“这位大人可是在揣测圣意?我劝你还是省省,大可不必为了糊弄于我,将自己身家性命也搭上呀……”   斥候心头惶恐不已,自觉失言,几句囫囵话后便匆匆告辞离去。   典狱官礼数周全地冲牢中二人拱手躬身,也赶紧去追那斥候,将他原路护送出天牢。   足音嘈嘈远去,远处厚重铁门开启又合拢的沉重闷声为一切响动画下句点。   此间“特等”牢房并无狱卒时刻把守,一时间空气冷清,只闻火花燃爆的噼啪声。   顾南枝轻出口气,始终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习惯性去看对面的男人。   “阿枝的心冷得像石头,”外人一走,姜郁离登时换了副面孔,双手规规矩矩按在膝上,半真半假地道:“将我说得那么不堪,我的心好痛。”   “……”   顾南枝一愣,心道你不还是一样?装可怜给谁看啊喂! 第85章 京城大乱   京城乱了。   本以为只是一次王公贵戚之间的小打小闹,等那肝火旺盛的小皇帝气过了也就罢了,可谁知随着时间推移,这场闹剧反倒愈演愈烈。   上京赫赫威名的将门顾家被封,阖府上下妄遭禁足,顾渊、顾北原、顾西川三位朝中有职的男丁皆受牵连,一并锁在家中不得外出。   一时间朝野顿如杯弓蛇影,见小皇帝动真格惩治顾家,往常与顾家交好的也不敢再为其出头,生怕触怒龙威、无端牵连己身。   宰相郭敦儒素来得天家倚仗,饶是他来出面说情却也不得其法,群臣日夜惶悸中逐渐忖出圣意:皇上这回怕不是假借郡主犯错之名,实则意在收束顾老将军手中兵权。   也是,当初即位匆忙,一文一武两位权臣临危受命,力挽大厦于将倾,功不可没的同时日后不免引来皇帝忌惮。   郭敦儒心思活络,早早将手中权力分散给六部长官,虽仍在朝中影响广大,但皇帝也挑不出他什么过错。   而顾渊为人忠耿,又逢世太平,只顾着精进军中力量,不成想已然成为小皇帝巩固皇权路上的绊脚石。   树大招风,无怪乎此。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姜禹泽,谁让那顾渊护女心切,得知顾南枝锒铛入狱后,竟不管不顾地撂下一切事宜进宫谏言,情急之下搬出先帝与顾家的情谊,这一下不亚于火上浇油,才累得全家都被关了禁闭……   此时顾家上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非但没把顾南枝从天牢之中捞出来,反将一大家子都搭了进去!   家中唯一能保持理智的顾北原隐隐后怕:小皇帝这番已是手下留情,若不是顾念顾家的前朝之功,以姜禹泽的性子,盛怒下将他一家斩首并抄家也不是不可能……   再看顾家人心之所系的顾南枝,过得居然算是差强人意——人在囹圄,心情无虞。   顾南枝已在天牢悠然度了小半个月,典狱官日日为其亲送饭菜,时常同她说起外界种种,每次都逗得小郡主乐不可支,足要笑上半晌才好。   “你这小没良心的,”姜郁离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眸中盛满宠溺:“家中突逢变故,顾将军等人又不知实情,阿枝怎的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急坏了?”   典狱官识趣地行礼告辞,将二人用毕的饭盘收拾下去。   顾南枝吃饱喝足,直直往稻草堆里一躺,脸上带着点狡黠笑意,餍足道:“不用担心!阿柏还在家呢,万不得已时还有他能透露一二!”   “况且,我阿爹阿娘、两个哥哥,那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铮铮好汉!此事来得蹊跷,二哥的榆木脑袋怕是想不通了,我相信大哥还是能猜上一猜的。”   ——正如顾南枝猜想的那样,有宋柏在场,第一时间就以郁哥儿作陪,不必忧心二人、事关机密,时候未到的说辞搪塞了过去,顾家人将信将疑,但也只得按兵不动,选择相信顾南枝和姜郁离的决策。   “不过话说回来,”顾南枝坐正身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下干枯发黄的稻草,“咱俩在天牢住了十来天了,外面只陛下一人与郭敦儒周旋……”   “你这傻丫头!”姜郁离一下失笑,伸出食指轻点上顾南枝的额头,小施巧劲一戳,揶揄道:“江山是他的,这次危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他若不能带领东朝平安度过,我看姜禹泽的帝位也是该坐到头了。”   顾南枝似懂非懂地捂上额角,偏头问道:“所以我们还要在天牢里待多久?”   姜郁离收回手,拈指掐算了下日子,缓声道:“不出三日,郭敦儒必会动作。”   “何以料得?”顾南枝斜睨看他。   姜郁离温和笑笑,道:“直觉。”   顾南枝只当他在唬人,眼皮一翻,起身走远了些,练练拳脚以消磨漫长的狱中时光。   二人均是能吃苦的,互相作伴,又有典狱官提供便利,倒也不觉得囚徒生活有多难熬。   很快,长夜已深,顾南枝和衣躺在简易木板床上,从一开始的床板冷硬难眠,到如今竟能做到沾枕即睡,那便不得不称赞一句“小郡主的适应能力格外之强”了。   今夜皓月明,月华如水,穿过格栅高窗挥洒下一片银霜。   好在正值盛夏,白日里堆积的高温足以抵消天牢寒凉,不至于让“养尊处优”的两人冻坏了身子。   姜郁离侧卧在另一处,借着月光照亮,看清了两步之外顾南枝的睡颜。   这丫头心里还真是不装事儿。   他偷弯了嘴角,屈臂垫在头下,目光停留在顾南枝挺翘的鼻尖,这位落难公子登时便没了睡意,心底不合时宜地生出些柔软的情愫来。   凝神静听,依稀能听见小郡主悠长平稳的呼吸声,瞧着是睡熟了。   正当姜郁离酝酿睡意,行将阖眸之时,栅外突传一阵压抑又急促的脚步声。   顾南枝立时睁眼,翻身下床,戒备地挪至姜郁离跟前,垂眸望向他时,两人眼中皆存了一丝不解。   “你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醒得这么快?”   “这有什么,”顾南枝抚平衣摆因睡相不佳而翻起的一角,随即又盯向栅外,轻描淡写地道:“幼时跟阿爹去兵营待过一阵子,枕戈待旦的习惯了,何况现在还是在狱中,睡时就格外警觉咯。”   话音刚落,典狱官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气喘不匀地低声禀报:“不…不好了……有,有异像……”   “什么异像?你说清楚?”姜郁离问。   典狱官顺了气,急道:“就在刚才,子时一过,虹常街上突然飞来成群的乌鸦!呱呱乱叫,吵嚷不堪,东邻西舍吓坏了,正报了官派人去抓呢!”   “有这等事?”顾南枝微微惊讶,“如我记得不错,前些年有贵族不喜,城中近郊始终在清剿乌鸦,这种鸟几乎已经在上京一带绝迹了呀?”   “谁说不是呢!”典狱官匆匆一拱手,“小的只是通传一声,即刻回岗了,告辞!”   典狱官走后,顾南枝还在咂摸乌鸦的反常,姜郁离却已抱臂坐回床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你又知道了?”顾南枝撇撇嘴。   “看吧,这不就开始了?”   -   姜郁离所料不错,自打这夜起,一连数夜皆有“乌鸦闹街”的消息传来,京兆尹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一时间民声怨沸。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里悄然中流言四起,民众笃信乌鸦夜飞为不详之兆,经过几天时间发酵,已有好事者暗中散播此为天降凶厄,隐喻龙非真龙、王朝更迭在即。   姜禹泽自然不能容忍此事在天子脚下发生,一连革职查处了无数官员,可就是查不出那些乌鸦深夜出现在各街的原因,仿佛除了鬼神之说再无别的解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城大乱。   往常繁荣的街道接连封锁,宵禁时间往前推了又推,又下诏令严禁百姓妄言诡事,一旦发现,登时便有官差冲出将人钳制抓走,京城上下无论贵族平民全都惊恐万分。   城中现状说是风声鹤唳也不为过,就算是在白天,上京气氛也依旧沉重紧张,不说路上行人,连店铺摊贩也都少了十之八九。   谣言虽飞短流长,但只须查出真相以示天下,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小皇帝是个□□跋扈的主,一意孤行以铁腕扼制民声载道,听不进朝臣种种劝谏,众大臣便将希望寄托在宰相郭敦儒身上,想着以郭阁老的威信,他的话,皇上还是能听进去些许的。   郭敦儒满口应下,众臣归向,正合他意!   这天傍晚,郭敦儒收到最后一封密信,于阁堂秘密放出一枚暗色信号弹,罕见的蓝黑色曳光弹在半空无声炸开,像是在天幕甩下一滴墨点。   “传轿撵,去紫宸殿。”郭敦儒整整身上朝服、官帽,走出阁堂吩咐手下。   “是。”   “慢着,咱们安插在宫里的人,都到齐了吗?”   “回大祭司,奉您之命,一刻钟前均已到齐。”   “嗯。”郭敦儒眯了眯眼,捻须含笑。   紫宸乃帝星,顾名思义,紫宸殿为皇帝寝宫。   宰相撵驾拥趸众多,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紫宸殿方向而去,观那端坐轿上的郭敦儒,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似乎是过于兴奋,看上去略有失仪。   不过郭敦儒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自初入晚年时无意中接触了巫冥神教,深觉教义圣明,从此愈陷愈深,渐至狂热难以自拔的程度,坐上大祭司的位子,死心塌地愿将东朝山河拱手相送以回报神教。   为神教苦心经营十余载,而今万事俱备,得偿所愿只在朝夕之间!   郭敦儒越想越激动,苍老清瘦的身躯在临近紫宸殿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阁老,可是入夜风凉?要不要披一件外衫?”随从察觉,靠近轿撵低语。   “咳,不必,落轿吧,剩下的路,本阁自行前去。”郭敦儒一撩袍袖,在随从搀扶下稳步下轿,“传令下去,将紫宸殿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擅闯者,杀!”   话音刚落,随行人中有宫女太监打扮的,也有侍卫禁军穿着的,纷纷左右两路散开,以合围之势将整座紫宸殿收入彀中。   而紫宸殿内灯火通明,门窗皆闭,巫冥教众手脚又轻,没有惊动殿内一人——想必,那小皇帝姜禹泽,现在正为乌鸦一事夤夜阅折、焦头烂额罢。   思及此处,郭敦儒面上条条皱纹舒展开来,树皮似的老脸上漾开一个邪气十足的笑。   郭敦儒命左右莫声张,独自走上殿阶,一把推开门扉。   姜禹泽正好持卷立在书架前,听闻响动,拨开帐幔走了出来,皱眉看向来人:“郭阁老?这么晚了,找朕有事吗?”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惊悸不已:他是怎么做到在不惊动护卫、内侍的情况下,长驱而入直推殿门的?!   “陛下……不,今夜就容老臣僭越,唤陛下一声尊名。”   “姜禹泽,君臣一场,趁老夫还愿意给你留三分薄面,识时务的话,赶紧写一份罪己诏书,昭告天下,你自认昏聩无能,现将皇位拱手让出!”   “否则,休怪老夫不念往日情分,老夫一声令下,便能将整座永宁皇城屠戮殆尽——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姜禹泽!”   “先不忙着回答,老夫劝你三思而行,莫要因你一人意气行事,累得这近万条人命无而辜之地做了刀下亡魂!!!”   郭敦儒越说越激动,期间愈加放肆地咧嘴而笑,声音中气十足,全然不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活脱脱一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之相! 第86章 举兵攻城   “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侍立在侧的仅薛公公一人,尖声尖气地喝骂出声:“郭敦儒,你好大的胆子!”   薛公公被那老而妖的宰相气得面皮涨红,满腹牢骚正欲再骂,姜禹泽却挥手制止了他。   “不愧是位极人臣的宰辅,郭阁老没白长一条巧舌。”姜禹泽不怒反笑,随意放下手中书卷,对郭敦儒道:“您说了好长一通话,竟是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古稀之年仍能矍铄,朕,实在佩服。”   郭敦儒眯了眯眼,狞笑着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乖乖配合了?”   “朕有何理由需要把大好山河拱手让人,”语调出奇的平静无波,姜禹泽甩袖背手,凉凉一掀眼皮望向郭敦儒,“凭你……也配?”   那道眼神凌厉、轻蔑,宛如利箭刺入人心。   “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郭敦儒后撤两步,停在入殿门槛前,从怀中摸出信号弹,“本来看在先帝的份上,还可放你一条生路,当个傀儡也好苟且余生,如此看来,竟是老夫多事了,你就是找死!”   说罢,郭敦儒一手高举冲天,另一手猛地扯断引信,尖锐的破空声直窜天际,漆黑夜空中炸开了一瞬的绚烂金花。   “老夫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郭敦儒悠然踱进殿,气定神闲地回身推上门扉,重又转过身来,道:“距老夫推算,只需一炷香的功夫便可攻破皇宫!东朝江山,唾手可得!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承认,信号放出后诚如郭敦儒所言,殿中确实可闻远方渐起的拼杀、嘶喊之音。   在郭敦儒的计划中,是有那么一支仿佛由鬼魅组成的军队,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皇城根儿底下,随着他一声令下举兵攻城。   “黄土埋脖子的人,郭敦儒,你要这江山何用?”   一道戏谑男声兀然从屏风之后传来。   “谁?”郭敦儒如临大敌,警觉盯向屏风上多出来的两个影子。   “许久不见,郭阁老还是这么老当益壮,实乃东朝之幸啊。”男声温润沉朗。   “郭阁老夜安呐!”女声脆利明澈。   屏风后一左一右走出男女二人:男子束冠着衫,温雅风致;女子高扎马尾,红衣飒拓。   郭敦儒拧眉定睛,口中喃喃:“……是你们?”   ——来人正是姜郁离、顾南枝,两人一并走上前来,落后半步站定在姜禹泽身侧,与郭敦儒遥遥相对。   “哼,大局已定,现在放你们出来为时已晚!”郭敦儒心惊之后很快平息,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给你们年轻人一句忠告吧!那就是不该管的闲事莫插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片刻光景,殿外打杀声渐近,金戈磕碰之声令人牙酸。   “所以你是承认了?”姜郁离处变不惊,甚至面带三分笑,淡淡道:“京郊的杀手,缮州的山崩,都是出自您老人家之手?”   “呵呵,老夫承认你是有几分薄才,但与巫冥教作对,你还是太嫩了点儿!”惊呼、尖叫声不绝于耳,郭敦儒对尽在掌握的现状很是满意。   “前些日子的乌鸦,如今擅离职守的大内禁军,”顾南枝掰着指头细数,好奇似的问道:“臣女实在好奇,郭阁老都是怎么做到的?”   “既然是郡主最后的疑问,”郭敦儒面色稍缓,松了口风:“老夫也乐得让你做个明白鬼。”   “我巫冥神教人才济济,从不乏药毒圣手和武功高强之辈,”郭敦儒毫不掩饰地露出得色,“乌鸦差人从南面抓了,多日试验,调制出合适的剂量,令乌鸦昏睡片刻又不至于醒不过来,”   “高手趁夜将装有乌鸦的麻袋搁在街巷角落,时辰一到,自会形成乌鸦夜飞的现象。”   顾南枝、姜郁离对视一眼,目中皆是了然——与他们所料相差无几。   “乌鸦本就通体漆黑,事发时又在夜间,自然无人发现其中端倪。至于麻袋,事后再差人回收销毁即可,如此便能天衣无缝。”   郭敦儒欲再补充,顾南枝却一脸明悉地打断了他:“还有禁军,想必是因为军中安插了郭阁老的人吧?嗯……品阶肯定不低,与你们巫、巫——乌合之众里应外合,或调走、或下药圈禁,这才使得郭阁老一众在皇宫中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乌合之众”一词刺激得郭敦儒因衰老而耷垂的眼皮一跳,忍怒含笑道:“呵呵,小小女娃,牙尖嘴利,郡主心甘陪葬,老夫也愿意送郡主一程!”   顾南枝活动活动手腕,迈前一步护在姜氏兄弟身前。   “呵呵呵,你以为老夫头脑昏聩,忘了你们顾家都是练家子了?”郭敦儒振声大笑,偏头冲门外喊道:“来人啊!给我杀了他们!”   砰!!!   话音刚落,伴随着门板断裂的巨响,一道人影横飞摔进殿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郭敦儒大惊,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脚步。   殿中地石光滑,那具身子直直滑向顾南枝等人,还是小郡主反应极快地蹬了一脚,才止住了此人继续翻滚的势头。   “大…大祭司……”那人浑身是伤,肩头还插着一根没入极深的白羽箭,口鼻溢血地含糊道:“有埋伏……我们…败了……!”   说完,黑衣人手脚猛地一挣,竟是直接昏死过去!   一直没说话、只是噙着笑的姜禹泽终于动作,嘴角顿时垮塌,黑着脸嚷道:“赶紧拖出去!别死在朕宫里!”   梁上应声跳下数名卫士,二话不说搬起那人就走,路过郭敦儒时视若不见,仿佛看不见这个大活人似的。   郭敦儒来不及思索小皇帝何时在身边留下了一支卫队,只顾着跌跌撞撞地冲门而出,却见殿外火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到处散布着手持火把的东朝甲兵!   ——而他口中所谓“巫冥高手”,则死的死、伤的伤,仅余下小股教众被兵士反绑着聚在一堆。   郭敦儒不自觉收紧双拳,牙关咬得死紧,还在考量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老宰相在朝中深耕数年,又有巫冥教相佐,若真让他像两年前一样钻了没有实证的空子,以后再想将他连根拔起,可就难了。   只不过这次姜郁离、顾南枝不会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郭敦儒!你可还认得我吗?”   檐下突闻一声断喝,郭敦儒匆忙看去,几人从阴影下走出,将他逼回殿内。   借着殿中灯火,郭敦儒见鬼似的瞪大双眼,怪叫道:“封嘉?你没死?”   来人有三,左右挟着居中一人,先前出声者便是右侧身形微有些佝偻的男人。   “托宰辅大人的福,我还活着!郭敦儒,你作恶多端、人神共弃,想不到还有与我相见的一天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封嘉压抑着怒气沉声道。   郭敦儒大惊之下将目光挪向另外两人,又是一声惊呼:“何大人?你怎么……?”   中间垂首而立的中年男子正是茵州刺史何安国。   姜禹泽并不打算让郭敦儒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以提醒众人。   左侧那人面露欣然,朗声自报家门:“臣,落梅县县令张撷,参见陛下、郡主……”   “免礼,”姜禹泽懒懒摆手,“接着说,让郭阁老死也死个明白。”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会出现在这里?是谁背叛了神教,亦或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郭敦儒双目猩红,不自觉浑身打颤,越来越深的不祥之感紧紧缠绕在心头,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多日不见的张撷比之先前更显容光焕发,既得圣令也不含糊,一拱手就娓娓道来:“数月前,郡主曾在我县对一山中野人施以援手,下官当时还颇有微词,暗觉多此一举,谁知那野人治好疯病、恢复清明后竟是当年倍受宰辅迫害的封嘉封大人!”   张撷面对顾南枝时蕴了敬色,口中赞叹不已:“如今看来,郡主真真是有先见之明!”   被他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地夸奖,顾南枝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解释道:“张大人谬赞了,我也只是无心之举,还是张大人思绪敏捷,第一时间飞鸽传书于我,这才暗布巧计,一举查清郭敦儒早有不臣之心。”   顾南枝横手一指何安国,朗声道:“启禀圣上,这何安国仗着有宰相在朝中作庇护,平日里中饱私囊,在茵州一带恶意垄断、哄抬粮价,所得皆与郭敦儒分成得利,经张、封两位大人多日查察,其用途竟全都运往琉国,以作军需之用!”   “不然凭他琉国区区弹丸之地,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冤枉啊皇上!”何安国整个人一抖,咬咬牙无视郭敦儒阴恻恻看过来的目光,面上涌现惶惑之色:“微臣只是贪财,万死不敢有谋逆之心啊!”   “你说没有就没有?”姜禹泽戏谑一笑。   接着,何安国抖如筛糠,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近年来与宰相郭敦儒私相授受的全部细节。   郭敦儒阴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   “郭阁老,这回总能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了吧?”姜郁离很是平静地道:“两年前我说过的话,郭阁老可是早已抛诸脑后了?”   郭敦儒下意识敛眸回忆,耳边同时响起对面男人沉静的嗓音,逐渐与记忆中怒不可遏的断喝重合:“只要有我姜郁离在一天,就不会让你染指东朝江山一寸。”   老宰相神情一凛,继而低低疯笑出声,外强中干道:“后生仔,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夫纵横官场几十载,棋差一着,甘拜下风,但也只是你们运气好……”   “运气好?”顾南枝不以为意,“现下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说:   如果不出意外下章完结(碎碎念 第87章 结局终焉   “郭敦儒,你表面以经国之才辅佐圣上,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窃国投敌的丑恶之事!”   顾南枝义愤填膺,条分缕析地阐而述之。   原来,除了在茵州境内大肆敛财,郭敦儒还曾以多种手段控制朝臣,身死家中的周翰便是其中受害者之一。   ——妾室媚儿,其实是郭敦儒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为报复顾家屡次与他作对,周翰心思又不甚良纯,因而不惜自损臂膀也要拖顾渊下水,没成想碰上顾南枝回京,让郭敦儒的奸计落了空。   郭敦儒也因此事记恨上了小郡主,用眼线探得他们一行往缮州而去,于是在途中设下埋伏,山谷有崖,还有狼群出没,以为二人必当命丧于此。   再之后,郭敦儒一边忙于在朝中粉饰太平,一边又得与琉国牵线搭桥,打心底里并不把顾南枝、姜郁离两个年轻人当成对手。殊不知,只这一点轻敌大意,便被二人顺藤摸瓜、力挽狂澜了去。   “我们从小灵村带回来的文件拓本,译后不难得出琉军登陆的准确时间,”顾南枝微微抬高了下巴,瞧着神色有些得意,“懂了吧?你心心念念的琉国大军,早在踏上东朝国土不久就被我朝将士消灭殆尽了!”   “你胡说!”郭敦儒眼珠通红,更显面目可怖,“老夫分明每隔一段时日,就收到来自琉军副将的密报!”   “那是因为……”顾南枝狡黠一笑,将欲解答。   “报——”身着黑甲的斥候奔入殿中,单膝跪地,抱拳高举,行礼用的是标准的军姿,“罗将军已回,正于殿外候旨。”   “名单上的人,抓得怎么样了?”姜禹泽正色寻问。   “回禀圣上,在京者已全数归案,散落各州者也已传令地方驻队实行抓捕。”   “嗯,做得好,传罗万武。”   罗将军?他不是前些日子称病卸职了吗?   郭敦儒嗫嚅着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英勇威武的罗将军押着一人行至跟前。   “这便是将你迷惑住的关键所在,”顾南枝继续道:“若没有他,还真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陛下!”罗万武先是冲着姜禹泽抱拳拱手,而后猛一推那人,凶道:“还不跪下!”   “小…小的是琉军副将……”那人扑通一声跪下,膝盖不加缓冲地直直触地,沉闷钝响听得顾南枝恍觉自个儿膝盖也疼了一下。   “是你……?”郭敦儒看清副将面容,咬着牙一字一顿念道:“耿,富,春?”   被连名带姓叫到的副将瑟缩着脖子不敢看他,低垂着脑袋喏喏点头。   “你为何要背叛神教?神教待你不薄,该给的好处流水一样送进你家里,可你为何要恩将仇报?”郭敦儒难以置信,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因因因,因为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耿富春眼珠四下一转,突然一梗脖子抬了头,扬声道:“东…东朝生养我们,你你你个杀千刀的,千不该万不该动篡国的心思!”   边说着,耿富春的小眼神直往人群中衣着、气度皆是超凡的人身上瞟。   姜禹泽直接笑出了声,哂道:“说人话。”   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一瞬笼罩了他,吓得耿富春肝胆俱裂,忙不迭磕头求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的该死,小的没说实话……”   “从实招来。”姜禹泽仍是笑。   顾南枝大着胆子觑他一眼,心道皇上不愧是皇上,一出马连审讯的手段都省了……   “小的原是东国人,上有老、下有小,只因精通琉、东两国语言被巫冥教选做副将,本想着挣点外快补贴家用,谁…谁承想竟须搭上性命——那,人死了,就算坐拥金山银山,也没命花啊……”   “啰啰嗦嗦不着重点!皇上,还是让我来说!”罗万武听得不耐,打断他后兀自讲着。   顾南枝他们在缮州意外得到的名单,实为巫冥教渗透朝中人员的花名册,上至州府刺史,下至乡正里长,虽不至个个居高位,但胜在涉猎极广,几乎各方各地均有巫冥教内应的存在。   当时,琉军从小灵村旁的海岛趁夜登陆,若按郭敦儒计划,名单上人可利用职责之便为军队过境提供便利,或约束百姓闭门不出,或提供东朝军饰遮掩身份。   由于琉国人长相天生与东朝人并无太大差别,凭此计便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使一支万人队伍悄然奔袭摸至上京。   可一桩郭敦儒意料之外的入室劫财案泄露了整个计划,让东朝有了筹备应对的时间。   破译敌国文件后的第一时间,罗万武假意称病辞官,实则远赴泗州抓内奸、剿琉军,碰上个软骨头的副将倒省了不少事。   “要想避人耳目离开泗州,泽化峡是必经之路,”提到行军打仗,罗万武情绪高涨,直说得唾沫横飞:“此峡易守难攻,我军在此设伏,待琉军行至,以落石、火箭攻之,不消半个时辰便可令其全军覆没。”   说罢,眼神一转落在耿富春身上,蔑道:“这人躲在树后佯装尸体,被搜寻的士兵发现,吓尿了裤子,不等讯问自己就全招了,以求搏个功过相抵的活命机会。”   “臣琢磨留他一命确实有用,就派专人严密看守,放他与朝中祭司通报传信,一路模拟琉军行进速度回到京城,制造迷惑祭司的假象。”   听到这里,郭敦儒已是面若死灰,再无半点人色,颓唐地低垂着头,因先前动作幅度过大,几缕灰白发丝滑出发冠,此时悬落鬓边更显落魄潦倒。   殿中众人屏息凝神,静默等待这一代权奸认罪伏法,通敌卖国之罪板上钉钉,无论他郭敦儒是何等的谲诈,事到如今,也该认清现状、束手就擒了。   几息过后,姜禹泽等得不耐,正欲张口定罪,郭敦儒却倏地笑了。   全场目光加身,老者清臞的脊背时不时发着颤,郭敦儒嗓音喑哑地低笑起来,一声似一声断,落在众人耳中如同鬼哭般瘆人。   外面兵士无数,门口又被罗将军堵得严实,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盯着,任谁都不担心郭敦儒会逃脱了去。   顾南枝莫名怵得慌,不自觉扯上姜郁离的袖子。   姜郁离正紧盯着郭敦儒,察觉到小郡主动作也没挪开目光,直接反手将她的柔荑攥进掌心握紧。   二人并肩而立,尚未盖棺定论,皆不敢放松警惕。   “天道不仁……巫存永冥!!!”   谁都没看清郭敦儒是如何动作的。   年逾古稀的宰辅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能量,身形化作残影,一径朝殿中立柱而去,只听“咚嚓”一声,郭敦儒顺柱扑倒在地,转瞬便没了生息。   郭敦儒死了。   姜禹泽额角突突的跳,本想赐鸩酒留全尸,谁知郭敦儒这厮冥顽不灵,竟敢当他的面在他的寝宫撞柱自戕!   龙颜震怒!   小皇帝近乎嘶吼着命人处理后事,捎带手将那一对儿越看越碍眼的爱侣赶了出去。   夜深星阑,永宁城不宁。   郭敦儒如此死法不啻于火上浇油,姜禹泽本就性子暴烈,又积压多日,正愁无处发泄,于是郭敦儒一死,他便连夜召集群臣商议清肃朝野的相关事宜,是以自上而下无论官职大小该抓都抓、该杀都杀,不论亲疏远近全都一视同仁。   数月时间,九州臣民皆瑟然,也查清了那所谓巫冥神教,正是琉国有意建教传派,以求钳制东朝百姓思想的邪魔歪道。   这段时间以来人人自危,私下信教者、或与郭敦儒一派暗有交情的均不敢妄动,生怕惹了皇上厌弃小命不保。   到处风声鹤唳,但若说好事,也不是没有。   皇长子姜郁离屡次护国,当为不世之功,封亲王,赐号“景”。   清和郡主顾南枝智勇兼全,勋绩卓著,赐与皇族姻婚,郡主封号仍为其保留。   也没忘记那小少年宋柏,他推却金银官职之后,仅答允了个“御赐小神医”的称号,户籍并入顾家,成为顾南枝真正意义上的阿弟。   姜禹泽不打算轻易放过琉国,不过,这些上位者每日想些什么,寻常百姓根本不甚在意,他们只在乎眼前年关将至,喜庆氛围里满怀期待地盼望新一年的到来。   而顾南枝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成为皇城里的常客。   临冬秋凉,永宁城墙上空北风呼啸,一道人影坐在刚好可容一人的垛口处,双腿悬于外,时不时凌空荡悠,其下是墙高百丈,若不慎跌下,定会摔个粉身碎骨。   如此不羁的行径,也只有艺高人胆大的清和郡主能做得出来。巡逻的侍卫见了竟是不敢作拦——只一眼便觉双腿发软、手心酸麻出汗,就更别说近前劝言了,何况还有惊扰王妃的风险。   “阿枝?怎么又上得这么高,叫为夫好找。”长身玉立的男子笑眯眯登楼走近,身上一袭月白长袍,领口袖口缀的靛蓝云纹更显来人气质清贵。   “王爷。”周围讪讪行礼。   “退下吧。”语气依旧平和,不含半点责怪之意。   “是。”左右卫士松一口气,忙退至远处,城墙空旷,为二人留有足够的言谈空间。   “啊。”顾南枝不为所动,眼神依旧飘望着玉砌雕栏的永宁城。   “坐多久了?”   “也就半刻钟。”顾南枝又踢了下腿,目光追着一队官道上不知何处去的宫女,直至转角后消失不见。   姜郁离略一挑眉,带了点责怪意味地提醒道:“现在是冬月。”   顾南枝一愣,兀然想起最近风寒初愈,宋柏日日唠叨个没完的场景,下意识就想站起,恍觉脚下空无一物,而墙砖又高,难以借力而起。   “……呃…”顾南枝讷讷回头,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还不来帮我一把!”   “遵命,我的小郡主。”姜郁离笑意更深,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蜜意,双手握住少女纤腰,运着劲缓缓后撤,直到顾南枝双脚再次踩上平整墙道。   尽管四下无人,顾南枝还是觉得姿势丢人,闷闷道:“你就不能往上托我一把!我自己就能翻回来!”   姜郁离保持环抱姿势不变,顺势将站稳的小郡主圈在怀中,爱怜地拧一把她巧而挺翘的鼻尖,并不接话茬:“城顶风大,此时不比夏季,待一会儿就得了。”   顾南枝把头埋进男人臂弯,贪恋着让人心安的温度,声音隔着衣料阻碍有些含糊不清:“我不想再断案了。”   原来她这几日的不快,是因为这个。   “好。”姜郁离很快应道。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顾南枝一下抬头,蹭动间几丝额发调皮地挡在小郡主睁得滚圆的美目前。   姜郁离莞尔,一手将她搂得更紧,一手轻轻拨开碍人视线的额发,顺话问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破案就像扫把星一样,揭出的真相往往只会带来不幸,没人喜欢看血淋淋的事实……”顾南枝皱着鼻子,一副着实苦恼的模样。   “此话言之有理,”姜郁离信服颔首,顾南枝得他肯定也并没展颜,而后便听到男人话锋一转:“不过,阿枝可曾替那些大多无辜的受害者考虑过?”   顾南枝茫然地眨眨眼睛。   “疑难杂案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觉得死了人就是晦气,丢失钱财便是官府不力,”姜郁离耐心解释,“可那些已故之人、一筹莫展的亲属眷侣,也须得有人替他们声张正义。”   “况且一味放纵逃避只会助长不正之风,于公于私都不利于国治。”姜郁离抬手用指背蹭蹭她红扑扑的脸颊,看着小郡主的眼眸随话语一点点被点亮,不免也觉得心中慰藉。   “哼!可恶的吴三娘,我不过是赢了她几招,她就讥讽我是灾星降世,走哪哪死人……”顾南枝一瞬想通,立时嚷嚷着告状。   姜郁离眼神微动,心下对吴家有了些许打算,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好言劝慰,边说边引着顾南枝一并走下城墙,终于是将小郡主哄得忘了烦心事。   “今天家宴吃什么?”   “阿枝最爱的炙肉。”   “好耶!”   秋阳融融,宫道两旁朱墙拱立,笑容明艳的少女雀跃转圈,身后男人一错不错地将望着她,始终漾着温和笑意,此时此刻景象之美几可入画。   “那我收回方才说不想断案的话——”   “好,都依你。”   人生漫长,疑案纷杂。   既得君相陪,从此便再无所惧。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啦!还有点舍不得嘞……(假装抹泪   人生中写完的第一本小说,双手奉上,还望各位小可爱轻点嫌弃呜呜呜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上升空间很大也就是说!我会继续写继续加油的!   感谢阅读!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