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匪女与她的纯情娇夫》   作者:受雪流云   本文文案:   唐棣是从栖山大当家与侯府千金之女,自幼在母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才貌出众,却遗传了父亲的一丝匪气。   那日她在山下的茶楼躲雨,偶遇了坐在窗边品茗的离善朴,惊为天人,想要把他抢回山上,做她的相公。   刺史府公子离善朴生的风姿俊秀,不论学业还是统兵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年逾二十还未与女子相处过。   唐棣登门拜访,只是靠近些,盯着他看了几眼,他便害羞的双耳绯红。   她为了帮他打探军中机密,把他骗去青楼,气的他轻声斥责:“姑娘家怎可如此!”   她无意间将他灌醉,守在他身边一整夜,情浓之时,她才知道他已经定下婚约。   她独自坐在窗边垂泪,他把那方绣着“棣”字的帕子藏在箱底。   一次偶然,二人在城外共同遭遇刺客,离善朴舍身护着唐棣。   他平生第一次触碰女子,下手没轻没重,害得她伤痕累累,哭着骂他是块木头。   他背着她送回从栖山,对她再难忘情,决定退了婚约,遵从本心。   唐棣原以为拥有了甜甜的爱情,却没想到,与这位木头一般的纯情公子相处,真的让人头疼。   日子久了,唐棣终于任命, “这么好看又深情的木头,还能咋样,宠着呗~”   离善朴:“我已经慢慢开窍了,再说了,到底是谁宠谁?”   山寨娇小姐&纯情俏郎君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棣,离善朴 ┃ 配角:唐玉山,杨君兰,唐武,离川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山寨娇小姐戏弄纯情俏郎君   立意:努力冲破束缚终会求得心中所爱 第1章 茶楼   秋风过后,秋雨袭来。   从栖山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雨水穿林打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山下有一间茶楼,门外黄底黑字的幌子原本在风中舞的起劲,被雨水打湿后越发沉重,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许是受天气所累,茶楼外门可罗雀,在绵绵阴雨的笼罩下,更显得冷寂萧条。   二楼靠窗处,坐着一位年轻公子,冰蓝色的长袍,一头乌发用银冠束着,风姿俊秀,内敛温和,正望着窗外出神。   侍卫起身添了茶,“公子,关上窗子吧,免得着凉了。”   “无碍。”   那公子轻声应着,视线从窗外的从栖山转向桌上的茶盏,碧色的茶汤正散发着温热的青烟,淡雅的茶香沁人心脾。   公子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眉微扬,问道:“泓澄,我依稀记得儿时,这座山名唤吾家山,不知哪年,改名从栖了。”   泓澄撩起衣袍后摆,坐下道:“公子,这座山以前的确叫吾家山,山上有一座吾家寨,寨主姓唐,听说娶了一位侯门千金为妻,之后便改了这个名字,算来有二十年了。”   从栖,凰兮凰兮从我栖,能改此名者,想必是一位颇具才情的女子。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乱了窗边公子的思绪,他寻声望去,一男一女正快步上楼来。   前面的女子双手负在身后,绣满兰花的桃红色束袖衣袍已然湿透,额前的发丝仍在滴着水,却依旧神采飞扬,笑脸盈盈,给这间笼罩在阴雨中略显苍凉的茶楼添了一抹盎然之气。   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女子脚下微微一滞,眼波流转,面泛红霞,双手不自觉地从背后收至身侧。那公子自觉唐突,收了视线,转头望向窗外的串串珠帘。   女子行至离他不远的茶案前,面对着他坐下,剪水的双眸不停地向他望去,身后的粗壮男人正要在她对面坐下,她摆手示意他坐到侧边去。   那男人略有些诧异,在她身侧坐了,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讪笑着低声道:“我说你那脸咋突然红的跟猴腚似的,原来是看见那个长得俊的了!”   泓澄放下手中的茶盏,挪动着魁伟的身躯,把那女子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任女子左右歪着头,仍看不到那位公子的脸。   说起泓澄的这项独门绝技,已经被迫练就好些年了。   他家公子自幼苦读,鲜少出门,十六岁那年高中榜眼衣锦还乡,喜的其父萼州刺史离川海亲自出城迎接。   少年公子,春风得意,簪花骑马行在大街上,引来了萼州城内无数百姓驻足围观,其中不乏众多妙龄少女。   相对于他刺史公子以及新晋榜眼的身份,少女们更惊叹于他的气韵姿容,纷纷向他抛下花枝后掩面遁逃。   从那一日起,附近州府的媒婆把离府的门槛都快要踏破了,逼得离川海不得不公开表态,爱子年过二十方考虑娶亲。   没过多久,前朝覆灭,举国战火连天,前来提亲者才勉强消停了几年,可每每外出,总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含情目光向他投来,泓澄瞥见,沉着脸挺身挡在他身前,让她们断了念想。   时间久了,好像不必用眼看,就能感知到目光的准确方位。   然而这堵人墙丝毫没有让那女子知难而退,她单手托着香腮,手肘拄在茶案上,眼珠滴溜直转,眼神落在泓澄立在茶案边的宝剑上。   “唐小姐,您的茶,请慢用。”   小二的招呼声把她从沉思中唤回,她瞟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柳眉轻挑,低声道:“唐武,你看对面那位公子的侍卫武功如何?”   唐武一只大手握着茶壶柄,正向茶盏里倒着茶,听她一问,转头向泓澄望去,双眼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待他回过头,茶汤已经溢出茶盏。   他忙放下茶壶,低下头凑到茶盏边嘬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递给女子,压低了声音道:“那小子看着有些功夫,但肯定敌不过我。”   女子轻勾嘴角,眼底似有一抹得意闪过。   “唐棣,你要干啥?”唐武心中一凛,双眼在那公子与泓澄、女子间扫了几个来回,嘴张的老大,却不敢高声,“你该不是想把他抢回山上做压寨相公吧?”   “有何不可?”唐棣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尽,娇美的面容隐隐透着一股狡黠,“我爹当年把我娘强抢上山,如今不是过的挺好的好吗?”   一句话竟问的唐武无言以对,端起茶盏往嘴里猛灌,过了半晌才道:“要抢你自己去抢,咱们从栖山多少年没干过这种事了,若是让舅舅、舅母知道我强抢民……夫,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唐棣噗嗤一笑,斜眼打量着唐武,这位表哥身宽体胖,粗眉细目,一脸络腮胡子,顶着这样一张标准的土匪强盗脸,却是个连鸡都不敢偷的,看见我爹娘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人又不禁逗,说什么都相信!哎,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她嘴一抿,刚要站起身,唐武慌着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干啥?那个俊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你别打他主义!闯了祸,回去舅母罚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唐棣被他按的动弹不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早先我说要下山去抢个相公回来,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斯文娴静,但也没荒唐到那种地步吧!   唐棣无奈地推开他的手,“书上的女子钟爱男子,暗送秋波者有之,掷果盈车者有之……”   “呀呀呀行了!‘书’字儿我都不认识,你还跟我说书!”唐武打断道,不知她心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眼中尚且不安。   唐棣叹了口气,用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耐性缓言道,“你没读过书,总看过戏文吧?清明时节,西子湖畔……”   泓澄听得二人窃窃私语,又见唐武形容粗鄙,不似善类,恐对他家公子不利,向窗外望了一眼,“公子,雨小些了,咱们回府吧。”离公子点头,起身整理过衣袍,与泓澄一起朝楼梯走去。   唐棣一句话没待说完,瞥着那二人渐远的身影微微一怔,忙唤道:“公子留步!”当即站起身大步跟了过去。   离公子转头看向她,目光淡雅柔和,泓澄迈步上前,“姑娘叫我家公子有事吗?”   唐棣脸颊刚刚褪去的一抹红霞再次涌上,双眸始终注视着离公子,“我与表哥出来游玩,却被大雨所阻,公子可有带伞?”   泓澄脸色瞬间沉下,横跨一步护在离公子身前,再次挡住了唐棣的视线。   唐棣看见这堵冷面人墙就火气上涌,眉头一紧,绕过泓澄向前一步,对着离公子娇嗔道:“喂,我只是想借用你的伞,又不是借用你的人,你这手下为何这般横眉冷对的!”   离公子看着她,澄澈的目光一滞,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识的尴尬触动。   唐棣话一出口,便斜眼不满地瞥着泓澄,只见他双目灼灼,神情戒备,握着剑的手缓缓收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唐武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双拳紧握,下巴扬起,一副土匪打劫的架势。   唐棣心下一凉,完了,真不该让他跟着,明明是头胆小怕事的绵羊,偏偏长了张狼脸,天定的良缘都被他吓跑了!   她紧盯着唐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唐武似有察觉,伸手摸了摸脑后,朝着泓澄咧嘴嘿嘿两声,露出一嘴白牙,泓澄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站回到离公子身侧。   “把伞借给这位姑娘吧。”离公子轻声道,声音淡然悠远。   “公子,我们只带了一把伞,那您……”   “我无碍。”   泓澄点头应下,转头向唐棣道:“伞放在楼下了,姑娘随我来取吧。”   唐棣双手负于身后,微昂着头,笑颜如花般跟在二人身后下楼,唐武小心地跟在后头,不敢靠的太近。   小二见离公子下楼来,双手捧着把白色的油纸伞躬身上前,“客官您慢走,小的给您牵马去。”泓澄上前接过伞,刚递到唐棣手中,小二忙赔笑道:“唐小姐,雨已经停了。”   唐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跟在二人身后快步走出茶楼,果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斜阳照射在山边的树上,映了一地的斑驳光影。   唐棣明亮的双眸骤然黯淡,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看上眼的男子,唐武跟着捣乱就算了,连天公都不作美!她抿着双唇,手中仍紧握着雨伞,舍不得放开。   唐棣微低着头,冥思苦想怎样能把伞留下,正当发愁之际,泓澄从小二手中接过缰绳,与离公子轻语了几声,回过头对她道:“姑娘,我家公子说了,这伞你拿着吧。”   唐棣双眸一闪,脚步轻快地走到离公子身边,歪着头望着他,嘴角噙笑,“公子姓谁名谁,家住何处?过几日我便将伞送还。”   “在下离善朴,区区之物,姑娘留着用便是。”   温煦淡雅的声音让唐棣不禁心中悸动,略带羞涩地问道,“公子姓黎?可是黎民百姓之黎?”   “离开的离。”泓澄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公子,我们回府吧。”   “姓什么不好,偏偏姓离,是故意这样说,想赶我走的吧!”唐棣望着离善朴骑马远去的背景,嘴里不满地嘀咕着。   茶楼门口的唐武见那二人走远了,双手抱着肩大步上前,一脸幸灾乐祸地坏笑,“你说的戏文是《白蛇传》吧?雨都停了,你还把着人家的伞不放,这戏唱的也太勉强了!”   唐棣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再也不让你跟我出来了!”   唐武一闪身,让她踢了个空,“你又不会武功,不让我跟着,谁来保护你?”   “用不着你保护!”唐棣双手将伞抱在胸前,气鼓鼓地朝着从栖山庄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点击和收藏的小可爱们,谢谢,爱你们!~   预收文《替嫁骄妻》求收藏,文案如下:   林府二小姐林逢月是家中养女,地位与姐姐天壤之别。   十六岁那年衍王府做媒,要将林府千金嫁给定远侯世子苏景玉为妻。   林逢月受姐姐所托,悄悄出府去见苏景玉,是否真如传言一般嗜酒放荡。   苏景玉十年前离奇失踪,归来后无心科举,当起了坐堂医,却每月只看诊三个病人。   那日他酒气氤氲,媚眼如丝,伏在装病的林逢月耳畔道:   “姑娘火气过旺,是失于调和,还是早日成亲为好……”   姐姐知情后哭着去求爹娘,打死不嫁苏景玉,林逢月本以为婚事作罢,没料到被嫁给苏景玉的竟是她自己。   新婚之夜苏景玉不知所踪,林逢月独自入眠。   梦境中,她与夫君久别重逢,摸着他的脸垂泪,与他彻夜温存,情迷间她伸手抱住了刚刚回府,满身酒气的苏景玉,他嫌弃地推开熟睡的她,向后一躲。   第二天,他向她坦白并不想娶她,两人一拍即合,一年后和离。   林逢月念念不忘梦中的夫君,他温润儒雅,面目模糊,贴身藏着一块鱼形玉佩。   终有一日,她在街上偶遇了一位腰上坠着鱼形玉佩的公子……   林逢月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年后,苏景玉怀里抱着熟睡的她,笑着垂泪:   “小月儿,我才是你要找的夫君。” 第2章 从栖   从栖山整体呈弧形,卧于萼州东南,绵延数十里,群峰环抱之中有座深谷,东西两侧均是峭壁千仞,绝无路径,南北分别修筑有一条石阶可以入谷。   雨过天晴,泥土混杂着水汽,散发着山间特有的甘醇,落日的余晖给山谷中的从栖山庄增添了一分温暖惬意。   庄主唐玉山正歪在院子的坐椅上看着弟兄们过招,手里攥着个盘成一圈的皮鞭,打在扶手上啪啪作响,一旁的小几上摆着酒坛,看到兴起时挺直了身子高声喝彩,龙精虎猛,声如洪钟,拎起酒坛猛灌了几口。   身后的侍从占五向不远处望了一眼,语气略显急促,“庄主,夫人来了。”   唐玉山的豪放之气登时随风散去,噌地站起身,用衣袖抹了抹嘴,把皮鞭挂回腰间,众弟兄一字排开,躬身拱手道:“夫人。”   杨君兰被一群侍女簇拥着,一身墨绿色锦衣袍裙,簪环轻荡,贵气雍容,凤眼含嗔,气势汹汹地上前,“唐玉山!是不是你放棣儿下山去了?”   唐玉山咧着嘴刚要赔笑,斜眼极快地扫向屏息肃立的一众弟兄,当即轻咳一声,沉下脸来。   “是我!咋了?闺女想下山去玩玩,你大惊小怪的干啥?我是庄主,从栖山上大小事都是我说了算,哪轮得到你个女人插嘴!”   杨君兰刚要开口,瞟了眼众人,强压住胸中怒火,奋力地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来,“庄主说的是!”   唐玉山得意地双手负在身后,向杨君兰踱了两步,大声道:“知道就好,赶紧给我回屋去!”   杨君兰冷冽的眼底似有笑意划过,紧抿双唇,胸口起伏的厉害,转身拂袖而去,身后的侍女们碎步跟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众弟兄见杨君兰离去,纷纷挺直了身体,悄悄向唐玉山投去同情的目光。   唐玉山眉头一紧,正色吩咐道:“赶紧派人下山找找。”   占五点头应下,“是,小的这就派人去找,庄主不必担心,有表少爷跟着,小姐她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见唐玉山双手贴在身侧,略弓着身,局促地朝卧房跑去,占五无奈摇头,看来庄主又要受苦了。   从栖山庄北面的正房门口铺着一条雅致的石子路,两旁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清香四溢,营造着一份淡雅清净的氛围。   然而杨君兰此刻的心境却与这份清净极不相称,唐玉山离着房门三尺之外就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熊熊怒火。   他遣走了门口的侍女,见四下无人,抬起手轻叩房门,粗犷磁性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谄媚,“夫人,我回来了。”   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半晌没有动静,推门刚要进去,杨君兰在屋里一脚踢在门上,门板猛地撞向唐玉山的鼻子,他反应极快,头顺势向前一探,当的一声,撞得鼻血直流。   杨君兰隐约觉得不对劲,忙拉开房门,见唐玉山鼻子下方一片血迹,怒气消了大半,拉着他进屋坐下,用帕子沾了水帮他轻轻擦拭,眉头蹙着,眼里满是内疚心痛。   唐玉山心中窃喜,笑嘻嘻地道:“夫人,别生气了,你爷们儿好面子,刚才那么多弟兄在,面子总得撑住!再说你天天把闺女关在家里,她闷得慌,想出去转转也不算啥大事,由她去吧!”   杨君兰手上一顿,嗔怒道:“棣儿都这么大了,整日里只想着玩,女红也不好好学,绣的凤凰跟山鸡似的,都是你惯的!”   唐玉山二郎腿一翘,手肘搭在膝上,哼笑一声,“丫头一辈子最要紧的是找个疼她的好爷们儿,多生几个娃娃,学那些诗画绣花啥的有啥用!”   气的杨君兰扔了帕子嚷道:“让闺女像你一样不学无术,大老粗一个?唐大奎,我这辈子嫁给你算倒了霉了!”   每每这时,不管唐玉山多有理,都只能低声下气地讨好求和。   二十多年前,唐大奎带着百十个弟兄占山为王,取名吾家山,在山上建了座吾家寨,靠烧杀抢掠过活,出手狠辣,是远近闻名的活阎王,却只对贪官恶霸下手,从不欺辱善良百姓。   吾家山易守难攻,官府出兵围剿过几次都铩羽而归,后来唐大奎带人抢了靖安侯杨家为女儿送亲的车队,把杨君兰强抢上山。   起初杨君兰抵死不从,唐大奎人虽粗鲁,却相貌不俗,野性豪放,雄浑不羁,有他特有的男人魅力,又终日对杨君兰悉心照料,最终感化了她,心甘情愿与他相守在一起。   没过多久靖安侯府被满门抄斩,原定的夫家也受到牵连,流放漠北,不少人死在途中,杨君兰反倒捡了一条性命。   她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骄纵任性,时常欺负唐大奎,嘲讽他不学无术,内心却颇为欣赏他,为他改名玉山,称赞他的风姿气度,改吾家山为从栖山,来表达对他的爱慕之心。   可惜唐玉山大字不识,难解她心中深意,但丝毫不影响这二十年来他对她的包容与宠溺。   唐玉山垂头缩肩地被杨君兰念叨了小半个时辰也不敢吭声,直到天黑后唐棣回山,轻推房门探进头来,杨君兰念叨的对象瞬间从唐玉山转到唐棣。   “你成天带着唐武那小子到处乱跑,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些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唐棣心中不忿,娘您出身侯府,饱读圣贤书,不也是张嘴就骂人,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子!嘴上又不敢反驳,只得可怜巴巴地望着爹爹求救。   唐玉山见闺女委屈的眼神,偷瞄了杨君兰一眼,对着唐棣假装吼道:“死丫头你玩到天黑才回来,你跟我过来,看我不收拾你!”说完拉着女儿就往外跑。   父女二人脚底抹油一般逃出门去,均长舒了一口气,唐玉山阴沉着脸,“跑哪野去了,咋才回来?”嗓门虽大的刺耳,眼神却柔和的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唐棣撅撅嘴,“娘不是去钱庄查账了吗,我哪知道她这么早就回来了。”唐玉山摸摸仍在发麻的鼻子,回头瞥了眼房门,压低了声音道:“走,咱爷俩喝酒去。”   二人怕被杨君兰瞧见,干脆躲到酒窖去喝,里面大大小小的酒坛摆了一屋子,足有上百个,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一尺来高。   唐玉山新开了一坛酒,取来两个大碗,倒满了递给唐棣一碗,坐在地上往酒坛上一靠,“今日那坛酒我只喝了一半,没尽兴,来,陪爹干了!”说着,捧着碗两口咽下,脸上浮现出无限畅快与满足。   唐棣坐在他身边,跟着一饮而尽,瞥见唐玉山鼻孔中尚有血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爹,你鼻子没事吧?”   唐玉山拎起酒坛,又倒了两碗酒,酒从碗口溢出,撒了一地,“没事!爷们流点血算啥,只要你娘能消气。”说着,从怀里翻出一方月白色的帕子来在鼻子上抹了一把,又折了折塞回怀中。   帕子上面绣的兰花清新淡雅,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能闻到阵阵幽香。   这方手帕与唐玉山野性不羁的性子完全不搭,却是杨君兰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绣的,唐棣虽素来不喜女红,母亲逼着她练习她也只是应付了事,而此刻她却想着,或许将来可以为心爱的男人绣一方这样的帕子。   “爹,我看上一个男人。”唐棣往唐玉山身边挪了挪,脸上微微泛红。   唐玉山端起碗刚要喝酒,听闻后怔了一瞬,随即喜的哈哈大笑,把碗扔在地上,酒撒了一半,“说,谁家的小子?爹帮你把他娶回来!”   唐棣嘴角抽了抽,“娶回来?人家还未必愿意呢!我觉得他不怎么喜欢我。”   唐玉山收敛了笑意,眉头一皱,声如惊雷,“老子的闺女还有人不喜欢?”说着,端起碗一饮而尽,咣当一声扔回地上,“那小子若是敢不愿意,老子就把他抢回来!”   自从娶了杨君兰后,唐玉山就鲜少以烧杀抢掠过活,平时做些钱庄、当铺、酒馆、青楼的买卖,除非是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恶霸,他才会命弟兄们去一锅端了。   前朝覆灭这几年,战火纷乱,民不聊生,他为人仗义,引来不少人投身到从栖山,手下的弟兄已近两万之众,想抢个男人回来自然是轻而易举。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只知道他叫离善朴。”唐棣靠在酒坛上,双手摆弄着袍袖,竟有些小女儿之态。   唐玉山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离善朴……萼州那个刺史姓离,六年前他家小子中了个什么眼,好像就叫离善朴。”   唐棣眼前一亮,挽着唐玉山的胳膊故意调笑道:“爹,你帮我把他抢回来呗?”   唐玉山轻咳了一声,又灌下一碗酒,恨不得把刚刚说过的大话再咽回肚里去,“那小子若是恶人家的,爹就帮你抢回来了,可萼州的离刺史是个好官,再说他手下有十万兵马,你老子我只有两万人,打不过他!”   唐棣忍不住笑出声,神勇无敌、从不认输的爹爹,就只有在她们母女面前才会认怂,她搂着唐玉山的脖子,撒娇地扬起下巴,“爹,我跟你说笑的,我想去找他,娘那边你帮我瞒着点,想办法让我下山去。”   唐玉山伸手在唐棣背上拍了两下,大笑道:“丫头说啥爹都答应,你放心,你娘那边爹帮你瞒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卑微求收藏,谢谢各位!~ 第3章 婚约   深夜,绵绵秋雨再次降临,轻柔地打在窗上,唐棣的卧房中仍亮着灯,屋内檀香缭绕,翩跹的香丝映在墙上的兰花图上如梦似幻。   她坐在桌前,撑起那把白色的油纸伞置于桌案上,双手托腮嘴角含笑,回想着离善朴那张俊美无暇的脸。   白色的伞面上,只有外沿绘着巴掌大的松枝图案,略显单调,唐棣目光一闪,提起笔在那片松枝图对称的位置上绘了一枝兰花,旁边提了两个字:观乎?   她小心地收起油纸伞,打开床边的柜子,轻轻放进去。   离善朴,等我下山去找你。   离善朴与泓澄二人自从栖山下的茶楼出来,快马加鞭,傍晚前进了萼州城。   回到离府,离善朴回房换了衣服便去给父亲离川海请安,离川海见爱子回来,知道他尚未用过膳,忙命人备了简单的茶点先送过来,再去预备丰盛的晚膳。   几日不见,儿子并未清减,气色如常,离川海眉头舒展,“善儿,你王世伯身子怎样?季州城内状况如何?”   离善朴用过茶点后,用清茶漱了口,回道:“王世伯的病情不甚严重,只是半年前王伯母突发急症过世,世伯悲痛伤身,加之近来军务繁忙,入秋后又受了寒才病倒了,已经请大夫看过,喝几副药便可痊愈了。”   离川海安心地捋着胡子,“文丙兄无事就好,想来季州还算太平。”   离善朴道:“季州自从归附了梁王,税赋未增,百姓生活还算安乐,梁王未动季州军分毫,仍由王世伯统领,还在外敌入侵时亲调他的熊武军协助退敌,因此深得民心,王世伯也对他赞不绝口。”   离川海点头,“如此甚好。”   六年前,离善朴高中榜眼,正赶上前朝动荡不安,他年少轻狂,本想进京为官,扭转时局,却被离川海阻止,大厦将倾,绝非是这个满怀抱负的年轻人能够力挽狂澜的。   果不其然,那一年年底,叛军攻进京城,前朝覆灭,国内四分五裂,战火不断。   前朝大将军李征在虎威将军沈永旺的帮扶下,先后攻下中部四州,以顺州为都城建立梁国。   两年前,李征死于部下叛乱,沈永旺也跟着战死,梁国陷入动荡不安,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子李宏图继任梁王,迎娶了竟武将军陈偲远的独女为妻,稳定国内局势,对外招降了季州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萼州。   这里东南有从栖山,西有泸水河,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紧盯着萼州的,还有南边的马本初。   半年前,马本初攻占武州后,又先后两次出兵攻打萼州,均以惨败收场。   从那以后,马本初不敢再轻易出兵,为了拉拢离川海,他特意找人来说亲,要把女儿嫁予离善朴为妻,被离川海拒绝。   离川海有意让儿子迎娶故交季州刺史王文丙的千金,趁着王文丙生病,遣儿子去季州探望,了解季州归附梁王后的境况,顺便见见王姑娘。   离川海看着儿子问道:“这次季州之行可见到王家侄女了?”   离善朴微怔了一瞬,随即心中了然,“见到了,王姑娘孝顺,整日守在王世伯床前侍奉汤药。”   离川海眼角含笑,“爹想为你定下这门亲事,你觉得如何?”   “全凭爹做主。”离善朴淡然道。   说起离善朴与王姑娘的这次见面,着实尴尬。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丧母,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怕他因男女之事分心,影响学业,连府上的侍从都只用男子。   他十几年来一心苦读圣贤书,中进士后放弃进京为官,留在父亲身边协理萼州军务,虽桃花极旺,但不是被父亲拒绝就是被泓澄这堵冷面人墙所阻,长这么大还从未与女子相处过。   王姑娘亦然,她自幼体弱多病,其父王文丙经世外高人指点,将她送至尼姑庵内长大,半年前母亲过世方才接回府,一直住在绣楼内没出过门,除了父兄之外,没有见过其他男子。   王文丙有意撮合二人,他患病在身,便让女儿代为招待离善朴。   王姑娘平生第一次见外男,便是离善朴这种俊逸出尘的翩翩公子,羞的脸颊绯红,口不能言,与他单独在房中坐了大半个时辰,竟没有只言片语。   王姑娘不停地给离善朴倒茶,离善朴足足喝了七八盏,道了七八次谢,喝的腹胀难忍,最后只得借外出更衣的机会出了房门。   虽说离善朴只与王姑娘见过一次面,内心毫无波澜,但他自幼懂事,从不忤逆父亲,认为婚姻大事理当由父亲做主,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意见。   离川海甚为欣慰,决定给王文丙修书一封,先将婚事定下,待王姑娘三年孝期届满再请媒人上门提亲,为二人完婚。   入夜后酒菜齐备,爱子婚事已定,离川海了却心中大事,神情和悦,多喝了几杯,离善朴亲自为父亲把盏,自己以清茶相陪,父子二人相谈甚欢,直到深夜,离善朴才别过父亲,起身回房。   外面秋雨霏霏,如丝般飘洒,泓澄撑伞站在离善朴身侧,离善朴伸手接过伞,“你回房歇着吧,不必送我。”   静逸的夜,只有雨滴轻柔地敲打在伞上的响声,他抬头看着这把绘着山水楼台的油纸伞,眼前浮现出那个向他借伞的姑娘,不经意间嘴角微扬。   秋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天亮前方才停了,离善朴早早地给父亲请过安,坐在书房的桌案前翻看着这几日军中的卷宗。   自四岁开蒙起,他每日卯正时分开始读书,十八年来从未间断过。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七彩的光束透过窗子,挥洒在他湖蓝色的衣袍上,他起身整理好卷宗,修长的双手展开一幅羊皮地图,指尖轻轻落在图中的从栖山上。   马本初占领武州后,两次出兵攻打萼州均损失惨重,半个月前,离川海断然拒绝了马本初的求亲,与他之间的仇怨越结越深。   萼州城屯兵十万,易守难攻,想来他不会再轻易出兵强攻,东南背靠从栖山的悬崖峭壁,这里是萼州城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若是马本初绕过从栖山北麓,突袭萼州东门,萼州军势必措手不及,须得禀报父亲,尽早防备才好。   从栖山,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地图中那片狭长的山上轻轻划过。   从栖山庄正对着大门有一座议事厅,黑底黄字的牌匾是唐棣亲手所提,名曰“浩风堂”,是唐玉山与手下的议事之所。   他昨夜整整喝了两坛酒,回房后被杨君兰训斥了半宿,天亮前方才睡下,早起精神不济,哈欠连连,慵懒地斜靠在宽大的梨花木椅上,手指捏着发青的鼻子,勉强抬起眼皮瞟了眼堂下站着的一众手下,以及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庄主,小的今早巡山,发现这两人在北面山门口鬼鬼祟祟的。”   那汉子说完,一脚一个将跪着的二人踹趴在地,二人挣扎着想起身,抬头见唐玉山虽睡眼惺忪,却燕颔虎颈,气势逼人,均不敢放肆,嘴里小声嘟囔着,“我们只是从山下路过的平民百姓,抓我们作甚!”   唐玉山话都懒得说,一双虎目盯着二人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占五递过来的茶盏仰头一口咽下,稍稍清醒了些。   他生平阅人无数,打眼就知道这二人绝非寻常百姓,沙哑的声音出口似能穿云裂石,“拖出去,挂钉墙。”   “是,庄主。”汉子拎起二人背上的麻绳,一手一个欲将二人拎出堂外。   唐玉山活阎王的称号不是白叫的,还没待出了浩风堂,二人就吓得屁滚尿流,刺耳的讨饶声几乎要掀了浩风堂的屋顶,汉子拎着二人转身回来,噗通一声扔在地上,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二人一圈,回头啐了一口。   经过这一番吵嚷,唐玉山清醒了七八分,斜眼打量着脚下瑟瑟发抖的二人。   “唐庄主,我们只是奉命去探查萼州东城门的布防,绝非是与从栖山为敌,求庄主放了我们吧!”   唐玉山眉头蹙着,吐了口浊气,别过眼去,好像怕被二人污了双眼一般,半晌没有开口。   这他妈也算爷们!跪在地上那副德行让人看着就恶心!不用说,这两个软骨头定是武州马本初的人,惦记上了离川海的地盘,听说那个姓马的接连屠了两座城,连女人和娃娃都不放过,什么他妈玩应!   唐玉山懒散地靠坐在座椅上,手指敲着扶手当当作响,忽然间,他涣散的眼神猛地收紧,身子正了正。   离川海?   他目光灼灼地向那二人望了一眼,吓得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随后眼底竟显出一抹笑意,勾了勾手指。   占五忙凑上前,“庄主有何吩咐?”   唐玉山两根手指轻轻搓着,“丫头起来没?”提到唐棣,他的声音比刚刚柔和了不少。   “小姐,呃,小的差人去看看……”   “别吵醒她”,唐玉山站起身,活动着双臂和脖颈,“等她睡醒了,把这两个孬种交给她,随她处置。”   地上跪着的二人不明所以,又是一阵哀嚎求饶,扰得唐玉山火气上涌,虎目圆睁,恨不得过去一脚踹死他们,那汉子见他动了怒,忙拎起二人大步出了浩风堂。   占五给唐玉山添了茶,偷瞄了一眼他发青的鼻子,都说一物降一物,这句话在他家庄主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位一山之主,这位生杀予夺的活阎王,在老婆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虽时不时做做样子来撑他的脸面,但第二日都难免脸上挂彩,占五不禁暗自唏嘘,在一旁垂手侍立,未敢做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油纸伞上的“观乎”二字出自《诗经.溱洧》中的句子,女主见到心仪的男子,又是前朝榜眼,你懂的……   后期就不会了,贼直白。   原句: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说的是一男一女手拿着兰花,女的说咱俩逛街去啊?男的说我去过了,再去一趟呗…… 第4章 拜访   雨夜总是让人睡得格外香甜,唐棣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伸了个懒腰,坐在菱花镜前等着侍女葫芦伺候梳妆。   梳洗完毕,她正在房中用着早膳,听见门外有叫嚷声,跑过去开门一看,两个人被绑的螃蟹一般正跪在门口。   旁边站着的汉子见她出来,一个扫堂腿过去,二人齐整地爬在地上,“让你们乱叫!吵到小姐吃饭了!”   唐棣一摆手,那汉子退去一旁,躬身道:“小姐,这两人是今早小的在山下抓的,说是要去萼州东城门刺探军情,庄主让给小姐送来,请您处置。”   这二人被束着双手,挣扎了半天才重新跪在地上,垂着头,哆哆嗦嗦地不敢看她。   唐棣眼珠一转,半蹲下身,问道:“你们两个打哪来的?”   质问中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顿时让二人放松了不少,壮着胆子抬眼,见她面容娇美,一双眼睛灵动逼人,虽然带着几分审视,不容轻慢,但比起唐玉山那种泰山压顶的气势让人舒服太多了。   二人立马磕头求饶,“大小姐明鉴,我们是从武州来的探子,只是去萼州刺探军情,绝非与从栖山为敌,求您放过我们吧!”   唐棣打量着二人,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她自幼被杨君兰当做大家闺秀抚养长大,诗书礼乐学了个遍,雅然的书卷气息并非没有,只是骨血中自带的痞性难以掩盖,尤其是在从栖山上,时不时显露出来。   杨君兰不准她舞刀弄枪,认为有失小姐身份,她便跟着唐玉山去练武场看弟兄们操练,他与手下议事,她时常在一旁听着,久而久之,军中之事便略知一二。   她慢悠悠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扬着脸瞟向那汉子,“放了他们。”   汉子还以为听错了,楞了一瞬,刚要开口,唐棣眉间一挑,上前一步,“从栖山庄与武州并无恩怨,他二人非敌非友,不放他们回去,还要留他们吃饭不成!”   那汉子见到二人摇尾乞怜的熊样就来气,本不愿就此放了他们,但唐玉山有令,这二人全凭唐棣处置,他不敢违抗,弯下腰粗暴地替他们松绑,拽得二人前仰后合几近摔倒,扔下麻绳,拎着二人的衣领朝山下走去。   唐棣看着他们的背影,眼角含笑。   离善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她转身回房,遣侍女葫芦悄悄去打听杨君兰这会儿是否在山上,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早膳。   不一会儿功夫,葫芦回来木木地禀报说夫人去了钱庄,晌午过后才回来,喜的唐棣立马放下碗筷,脚步轻快地朝浩风堂跑去。   浩风堂门前的庭院里,唐玉山手中一把长刀武的虎虎生威,远远瞧见唐棣跑来,忙把刀收在身侧。   “爹,我想要下山去!”唐棣拽着爹爹的手臂摇晃着。   唐玉山一副了然的神情,大笑一声,手中长刀抛向占五,拉着唐棣进了浩风堂,与她同坐在梨花椅上。   “那两个孬种呢?”   “我放他们回去了。”   唐棣把下巴搭在唐玉山的肩膀上,含笑的双眸灿若星辰,唐玉山面色淡然,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没有丝毫意外。   “爹,你一向不喜欢武州那个姓马的,我们放那二人回去,表面不与他敌对,说不定能钓到大鱼呢!”   唐玉山往扶手上一歪,搂着唐棣靠在他身上,眼中满是笑意,“哪条鱼?姓离那小子?”   唐棣也不答话,缩在唐玉山怀里笑出声来。   “下山去吧,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   说话间,唐棣一溜小跑出了浩风堂,回到房中拿起油纸伞,骑着马奔山下而去。   前朝覆灭后,各地战火纷乱,尸横遍野,离川海不忍萼州百姓受苦,几年来严防死守,避免大动干戈,百姓生活虽不及太平盛世那般富足,但尚可平安度日。   街上店铺林立,沿路上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妇女提着篮子在街上采买,小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闹,整座城充斥着浓重的烟火气息。   唐棣向一位开茶水摊的大娘问萼州刺史府怎么走,大娘一脸欣然地帮她指路,离府与刺史府南北相连,离川海父子时常从离府进出,若要拜访,去离府便是。   “爹爹说离刺史是个好官,看来果真如此!”唐棣牵着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大娘口中那座两扇兽头大门,门上方高高悬挂着离府的匾额。   “我原以为他们想赶我走才说姓离开的离,看来是我多想了。”唐棣欣喜地上前,门仆迎上问,“姑娘您是?”   唐棣笑脸微微扬起,单手负在身后,“我叫唐棣,找你家公子离善朴。”   门仆微微一怔,他在离府当差多年,见惯了远远守在门外,想要一睹离善朴风姿的妙龄女子,但找上门来的,这还是独一份。   离川海虽廉洁爱民,但寻常百姓惧怕官威,只敢仰望不敢上前,这姑娘大大方方,没有丝毫怯色,想来并非一般女子。   “您稍候。”那门仆转身进门,片刻功夫出来,躬身回道:“姑娘,请随我来。”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唐棣解下系在马身上的油纸伞,脚步轻快地跟着门仆入府。   府内建筑古朴雅致,庭院中满是高大的梧桐树,一派清冷傲然之气,绕过一座假山,后面便是离府的书房,门口站着的侍从躬身掀起帘子,“姑娘请。”   书房内,离善朴正执笔写字,一身水蓝色的衣袍更显飘逸出尘,他闻声抬头,目光清澈淡雅。   唐棣手中握着伞,脸颊微红,昨日在从栖山下,她并未告知离善朴她的姓名,见他没有半点诧异之色,问道:“你知道是我?”   门仆入内禀报说唐姑娘求见时,离善朴便猜到是在从栖山下向他借伞的姑娘,只轻轻一笑,“姑娘请坐吧。”轻托衣袖,将手中的湖笔置于笔搁之上。   唐棣把伞放在身后的小几上,坐下打量起这间书房,墙面空空,宽大的书架摞满书籍,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和玉石镇纸外,没有任何摆设,房中飘散着墨汁的香气,清雅幽静,却略显沉闷。   离善朴让侍从给唐棣上茶后就静静地坐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与年轻女子单独相处,然而上次的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宝贵经验,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唐棣灵动的目光从书案移至离善朴俊美的脸上,从栖山上并非没有容貌出众的男子,但都似唐玉山那般野性豪放,这样温润淡雅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瞬间明白了那堵冷面人墙为何把他护的严严实实,这等人物若是遇上个强悍的女土匪,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女土匪?唐棣在心里暗自发笑,灼热的目光盯着离善朴看了半晌,直盯得他睫毛微微下垂,目光闪躲。   唐棣原本还脸颊发烫,见到离善朴局促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身体前倾,两只手肘搭在书案上,故意歪头看着他,“离善朴,你耳朵红了。”   一阵沉寂过后,离善朴终于开口,“姑娘……找我有事吗?”   唐棣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说,忙收敛了笑意,“你可知道武州的马本初?”   离善朴淡然点头,唐棣站起身道,“从栖山的弟兄今早在北面山口抓了两个可疑人,说是武州派来打探萼州军情的,所以我就来了。”   说完,留心观察着离善朴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坐回到椅子上,“你早就知道?”   离善朴摇头,“只是预料到马本初会有此举,多谢姑娘相告。”   唐棣得意地扬着脸,身体往前凑了凑,“若是你抓到这两个探子,会如何处置?”   “我会放他们回去。”离善朴不假思索地回道。   唐棣惊喜地站起身,素手一挥,“你我不谋而合,我已经放他们回去了,这就叫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离善朴顿了顿,清澈的眼底隐有波动,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袖口,“姑娘是从栖山庄的人?”他早已猜到,只是随口一问来掩饰内心的起伏。   “嗯!”唐棣重重地点点头,说起从栖山庄,她的话匣子彻底关不住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双手负在身后,悠闲地踱着步子,从山上的四时风光,到山庄内的美食、建筑、匾额上的题字及出处,足足说了两刻钟。   离善朴饶有兴致地听着,没有言语,直到唐棣抿着嘴,伸手摸了摸上腹,“离善朴,我饿了。”   离善朴征了一瞬,嘴角扬起,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吩咐侍从去准备午膳。   午膳?唐棣跑去窗边向外望,红日正当空,她急着下山,早膳只吃了几口,本以为因此才会腹中饥饿,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晌午了。   葫芦说杨君兰晌午过后便要回来,她眉间一紧,“离善朴,我该回家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还没待他说话,她已经转头跑出门外去了。   离善朴起身行至书房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景,目光中透着柔和的笑意。 第5章 情愫   正午过后,离川海的官轿在离府门前下落,这日休沐,他仍一大早亲自去军中巡视。   自从离善朴放弃进京为官,留在他身边协理军务起,军中大事他都会与儿子商量,这两年渐渐把萼州军都交由儿子统领。   马本初两次来犯,表面是离川海坐镇城门楼上指挥作战,实则是离善朴与军中主将商讨,已经定好了退敌之策,有儿子代为操持着军务,离川海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可现如今周边战火四起,各路诸侯纷纷抢占地盘,萼州渐渐成了孤城,独自坚守的日子不知能持续多久,他必须要早作打算才好。   “今日可有贵客到访?”离川海撩起衣袍前摆,大步跨入府门,声音低沉肃穆。   门仆躬身扶了一把,“贵客到不曾,只有一位姑娘上门来找公子。”   “姑娘?”离川海神情诧异,“哪家的姑娘?”   “小的不知是哪家的,只知道她叫唐棣,在书房跟公子聊了半个多时辰,刚离开不久。”   午膳过后,离善朴坐在梧桐树下的凉亭里品茶,远远见到离川海回府,起身相迎,“爹,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离川海在他身旁坐下,凉风习习,激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见儿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袍,关切道:“入秋了,出来多披件衣裳。”   “是,儿知道了。”离善朴轻声应着,他虽自幼苦读,没有学过武功,但毕竟出身将门,年少时得空便随父亲去军中跑马打桩,看起来儒雅斯文,实则身子并不弱。   离善朴起身为父亲倒茶,递到他手边,“军中一切还好吧?”   “一切如常”,离川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萼州今后何去何从,是时候该做个决断了。”他望着满院子的梧桐,眉眼肃重。   “今日家中有位姑娘到访?”离川海看向儿子,冷肃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是”,离善朴点头,“那位唐姑娘是从栖山庄的人,今早在山下捉了两个武州的探子,来萼州东边刺探军情的,她特来告知儿子。”   “从栖山庄的人?”   “昨日儿与她在从栖山下的茶楼有过一面之缘,我猜测,她便是唐庄主的女儿。”   离川海捋着胡子缓缓起身,“萼州地界易守难攻,东南的从栖山居功不少,这二十年来为父与唐庄主从未有过来往,只知道此人颇有侠名,虽算不上正道中人,却从不伤害善良百姓,近年来各方混战,也未曾听闻从栖山庄归附于哪一派。”   “今日唐姑娘特意来告知探子之事,不知是否是唐庄主授意,若是如此,我们倒是欠他一份人情。”   父子二人回到刺史府,召集城中守将重新规划起东门的防御部署,直到夕阳西下方才散去。   入夜后,离善朴仍坐在书房里读书,不经意间看见小几上的油纸伞,起身走过去轻轻撑起,只见白色的伞面上多了一枝兰花,绘的颇具神韵,典雅又不失洒脱。   “观乎”,他轻声念着,嘴角勾起,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愫,是他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像是清风拂过湖面,露水滑落莲茎。   从离府出来,唐棣一路骑马狂奔,一个时辰出头便到了从栖山庄西门,她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   穿过一片梅林,她心中忐忑地向北面张望,未见到杨君兰的身影,心中窃喜,低着头快步溜回房去,嘭的撞上一堵人墙。   “唐武,你站这里干啥?吓我一下!”   “做贼心虚,你又背着舅母偷偷下山去了?”唐武脸上一副挑衅的坏笑,斜眼瞟着唐棣。   “你管我,让开!”唐棣伸手在他胸前用力推了一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步向前。   “你去找姓离那小子了?”唐武得了唐玉山的真传,嗓门极大,话一出口,气的唐棣回头一脚踹在他腿上,他也不躲,嘴里啧啧作响,“那小子一脸书生样,哪受得了你这么凶悍的婆娘!”   “我哪里凶悍了?!”唐棣嘴上反驳,想想自己此时的言行,不免气短了些。   “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你在那小子面前装着点儿,别把人家吓跑了!”   唐棣瞥着他,嘴角一勾,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来。   “唐大武……”她双手撑在嘴边高声喊道,吓得唐武忙伸手想去堵她的嘴,又不敢真的上手,连连跺脚求饶,“姑奶奶我错了,饶了我吧!”   唐武的母亲是唐玉山的亲妹子,年轻时鬼迷心窍,看上一个江洋大盗,虽说盗匪本是一家,但唐玉山性子磊落,看不上偷鸡摸狗之辈。   唐武的母亲不顾兄长反对与他私定终身,没过两年,那大盗便抛弃了他们母子。唐母不识字,随口为他取名叫大武,抱着刚满周岁的他回到从栖山投靠兄长。   唐玉山派人四处寻那大盗都寻不到,气恼妹妹不听劝,被那鼠辈给骗了,再加上他本名叫唐大奎,外甥竟然叫唐大武,气得他七窍生烟,大骂妹妹缺心眼。   一年后唐母过世,唐武跟在唐玉山身边长大,唐玉山每每想起此事,都免不了迁怒于唐武,训斥他一顿,即便提起此事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唐棣,受苦的也同样是唐武。   唐棣奸计得逞,要挟唐武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下山去找他了,听到没有!”   “好,你这婆娘,你说咋样就咋样。”唐武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垂着,一脸无奈。   回房后,唐棣让葫芦备下笔墨,完成这几日欠下的写字功课。   直到天黑前杨君兰才从钱庄回来,翻看着她写的字,嘴上忍不住嘟囔几句,眼里却满是赞赏。唐棣彻底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   之后的几天里,唐棣一直没有寻到出门的机会,每年入秋,杨君兰都会亲自去往各个店铺把账目查看一遍,这几天不知怎的,那么多店的账目都还没查完,便整日待在山上不出门。   唐棣想见离善朴,又不敢偷偷下山去找他,盘算着对唐玉山撒娇耍横,让他想办法帮她下山去。   她走到浩风堂门口向内张望,只见占五在唐玉山耳边窃窃私语,唐玉山面色凝重,二人像是有机密要商议,不好进去打扰,只得垂着头走回房中,坐在窗边,拄着香腮看着窗外的玉兰树,闷得心里快要长出草来。   浩风堂内,占五屏退了左右,凑到唐玉山身侧低声道:“庄主,朱锦融奉了马本初的命,带了不少礼物前来求见,正在南面石碑下候着。”   唐玉山斜靠在梨花椅上,冷笑一声,“还真被丫头说中,大鱼咬钩了。”   他一双虎眼目光灼灼,手指敲得扶手当当作响,微蹙着眉思忖了片刻问道:“就是两天不跑去醉春楼逛窑子就裤.裆痒痒那个骚货?”   占五躬身道:“庄主,正是此人。”   唐玉山轻蔑地嗤笑一声,双腿搭在座椅扶手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下巴微扬,占五得令小跑着出门,让人引着朱锦融上山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唐玉山耳边传来占五的轻唤声,“庄主,朱锦融到了。”   唐玉山懒散地睁开眼,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走进浩风堂,面色苍白,微微气喘,脚步虚浮无力,唐玉山不禁翻了个白眼,山都爬不动了,还他妈有体力逛窑子!   朱锦融站定了拱手一礼,含笑道:“见过唐庄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庄主别嫌弃才好。”说着向后瞥了一眼,进来四五个手里捧着锦盒的随从,大大小小的锦盒摆了一地。   唐玉山坐起身,一只脚踏着椅面,手肘横在膝上,双眸打量着眼前的朱锦融:长着一双桃花眼,眸中总是带着笑意,称得上英俊,却给人一种油滑之感,通身暗红色绣着桃花暗纹的袍子,一看便知是上等绸缎,价值不菲。   唐玉山心道,这个骚货还真跟醉春楼的阿富口中说的没有半点差别。   这朱锦融是马本初的同乡,祖上颇有些家资,可他不务正业,整日花天酒地,结识些江湖败类,家里的生意丝毫指望不上他不说,还被他败去不少,其父朱员外三天两头将他打的遍体鳞伤仍不凑效,最终被他活活气死。   当年马本初得朱员外资助,起兵造反才有了今日,朱锦融因此赖定了他,打从他攻下武州,朱锦融便听闻了北边的萼州城里醉春楼的大名。他白衣之身,又非军籍,可以自由出入萼州,半年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常客,殊不知醉春楼乃是唐玉山的地盘。   唐玉山虽嗜酒如命,却不好色,醉春楼的老鸨婉娘是他二十年前救下的苦命女子,唐玉山给了她与弟弟一笔钱过活,婉娘出身青楼,不会做别的,便带着弟弟阿富在萼州城做起了青楼的买卖。   她人生的美,又会经营,把醉春楼打理的有声有色,在萼州城颇有名气。   婉娘顾念唐玉山的恩情,把他当做东家,每年岁末都会送来大笔红利到他的钱庄,还私底下帮他搜罗各方讯息。   为了避免给唐玉山惹来麻烦,她从不对人说起与唐玉山的过往,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们姐弟之外,就只有杨君兰和占五二人。   朱锦融是马本初的人,半年来他的一举一动,婉娘全部都让心腹秦枫姑娘留意着,让阿富告知给唐玉山。   虽是第一次见面,唐玉山却对朱锦融的底细了解的一清二楚,心里对这个好色之徒极为厌恶,满地的锦盒看都懒得看,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山去。   但眼见唐棣口中的大鱼上钩,只得与他虚与委蛇,摆摆手让他坐下。“朱兄弟客气了!说吧,找老子啥事?” 第6章 直视   朱锦融撩起衣袍后摆,面对唐玉山坐着,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马将军钦佩庄主是当世英雄,想与庄主交个朋友,派在下前来拜访。”   那日两个探子回到武州后,为了表现二人的忠勇,特意跟马本初说起在从栖山下被俘一事,但二人身上并无伤痕,实在竖不起宁死不屈的英雄形象,只得谎称唐玉山之所以放他们回来,或许是在向马将军示好。   唐玉山手底下有两万弟兄,人数虽不算多,但守在从栖山各个山头上,居高临下,马本初稍有动作就看得一清二楚,仅仅是从山上扔几块巨石下来,就足以令马本初的人马胆战心惊。   若在攻打萼州东门之时,唐玉山派弟兄下山出击,马本初必定腹背受敌,想从东门攻入萼州,稳住唐玉山是重中之重。   马本初早就听闻离川海多年来与萼州城外的这个土匪头子素无往来,信以为真,便派朱锦融前来拉拢。   唐玉山靠在椅背上大笑一声,“老子可不想当啥英雄,只想在这山头上守着老婆孩子和弟兄们,整日喝酒吃肉,比不得马将军!”   朱锦融出身商贾之家,嘴巴甜会说话,见唐玉山面露喜色,又与他寒暄了半晌,就差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哄的他开心了才切入正题,   起身拱手道:“唐庄主,如今四方战乱民不聊生,马将军为了安定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这些年来不顾生死,南征北讨,如今与离川海那个欺世盗名之辈僵持了半年之久,好在有幸结识庄主。若能得庄主相助,攻下萼州城,将来必不会亏待了庄主。”   唐玉山眯着双眼打量着朱锦融,横在膝上的手捏着指关节咔咔直响。   还他妈拯救万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看来马本初已经动了绕过从栖山攻打萼州东门的念头,担心从老子的地盘上经过,折在老子手里。   既然姓马的主动找上门来,正好让他出点儿血,老子一年多没出过手,都他妈不像个土匪了!   他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不瞒朱兄弟,这山上的弟兄们没啥本事,就会吃饭造粪,老子都快养不起他们了!马将军财大气粗,先给我这山上运来十万旦粮食,弟兄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朱锦融顿了一瞬,他上山之前马本初就料定唐玉山会要些买路财,却没想到他开口便要了十万旦,又不好断然拒绝,思忖了片刻后陪笑道:“庄主说的是,攻下萼州之后,城内的钱财庄主想要多少都给您送来,不如先运五万旦粮食过来……”   “你他妈跑到老子这儿讨价还价来了!”   唐玉山突然沉下脸,如炬的目光紧盯着朱锦融,声音虽不算大,却透着阵阵寒意,仿佛将人置身于冰窟之中。   他本就厌恶朱锦融,强忍着与他周旋了半晌,想着他能痛快答应送来十万旦粮食后赶紧滚下山去,没成想他竟然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最后一点耐性也被消耗殆尽,再也装不下去。   朱锦融眼角的笑容僵住,额头渗出汗来,他打小不务祖业,仗着家里有钱四处闲逛,与十里八乡的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马本初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派他来拉拢唐玉山。   但唐玉山这等大寨主他之前见所未见,适才和和气气的他尚能应对自如,可唐玉山瞬间变了脸色,骇人的气势登时吓得他双手不由得握成拳,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四周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占五忙凑到朱锦融身边低声道:“朱兄弟,我家庄主为人敞快,素来不喜欢斤斤计较之人,你不如回去禀报马将军,将十万旦粮食送来,等攻下萼州城,这点儿东西不值一提,何必因此伤了和气?”   朱锦融略微点头,挤出个僵硬的笑容,拱手向唐玉山道:“唐庄主,请容在下回去向马将军禀报一声。”   唐玉山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向门外走去,“回去告诉马本初,三天内把十万旦粮食送到山下来,老子就帮他这个忙!”   转眼间人已经如风一般出了浩风堂。   朱锦融深舒了一口气,仿佛压顶的乌云散去,渐渐放松下来,占五又与他客套了两句,命人送他与几个随从下山去了。   两日后的傍晚,从栖山南面主峰上巡视的弟兄见有一队车马正缓缓靠近,下山一看,正是朱锦融带着一伙人伪装成商队的模样运粮而来。   唐玉山让朱锦融等人退到十里之外,派几百名从栖山的弟兄背着长刀下山去验看粮食,借着月色运上山来,直到天亮前才全部运送完毕。   朱锦融正好在醉春楼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来到从栖山庄,见唐玉山窝在梨花椅上神情畅爽地剥着南瓜子,小心地与他寒暄了几句,又听他亲口承诺会站在马本初一边才彻底松了口气。   唐棣用过早膳后正坐在房里看书,听葫芦说杨君兰刚刚下山去了,入夜前才回来,喜得她随手把书扔在一边,推开门向浩风堂跑去,刚跑到浩风堂门前,就见到占五引着朱锦融从里面出来。   朱锦融两次上从栖山,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又生的娇花似的,眯着一双桃花眼盯着唐棣瞧,油滑的目光让她有些厌恶。   占五躬身唤了一声“小姐”,朱锦融跟着颔首一礼,唐棣不愿理他,别开脸跨进浩风堂。   朱锦融的目光恨不得追着唐棣进去,又怕被唐玉山发觉,故意走远了些,假装抬头望向浩风堂的牌匾连连称赞。   占五跟着抬头道:“这牌匾是小姐亲笔所提,小姐自幼临过不少书体大家的字,临的分毫不差,如今她的书体自成一派,怕是不少当世名家也不遑多让了。”   朱锦融时不时偷偷瞟向唐棣,一双桃花眼硕硕放光,赞叹地咋舌,“唐小姐才貌这般出众,不愧是唐庄主的女儿。”   占五这才察觉到朱锦融的龌龊心思,心底冷笑一声,这姓朱的色迷心窍,庄主今早刚给了他三分好脸色,竟然敢打小姐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瞥着朱锦融笑道:“那是自然,庄主就小姐一个闺女,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手里长大,谁若是敢对她动了半点儿歪心思,庄主必定会让他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四个字还刻意加重了语气,朱锦融听出来占五在敲打他,为自己一时的情不自禁而后怕,别过脸不敢再瞟向唐棣,与占五又客套了几句便下山去了。   唐玉山剥好的南瓜子仁一颗都没有吃,全部收在旁边的空茶盏中,见到唐棣进来,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坐在梨花椅上。   唐棣跑过去抓了一小把塞进嘴里细细嚼着,香嫩可口,正要伸手去再抓一把,唐玉山瞥了她一眼,“死丫头,少吃几个,给你娘留点。”   唐棣看着他嘻嘻一笑,端起茶盏,仰头把里面的南瓜子仁全部倒进嘴里,边嚼边道:“娘不是下山去了吗,晚上才回来,你再帮她剥一盏就好了嘛!”   正说着,占五进来道:“庄主,朱锦融已经下山了,小的与他约好了今晚在醉春楼喝酒。”   “嗯。”唐玉山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继续剥着南瓜子。   唐棣猜到占五口中的朱锦融就是刚刚在门口碰到的那个男人,拉着唐玉山问道:“爹,刚刚那人是干什么的?”   唐玉山把南瓜子仁喂到唐棣嘴里,望着堂外嗤笑一声,与她说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唐棣见自己终于钓到大鱼,钻进唐玉山怀里咯咯娇笑,幽黑的眸子一转,凑到唐玉山耳边轻声说了一通,“爹,你看咋样?”   唐玉山柔和的目光瞬间收紧,扯开嗓子便嚷,“你去给那小子报信就得了!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你这丫头几天没挨骂皮又紧了?想让你娘给你松松?”   唐棣挽着唐玉山的胳膊撒娇耍赖软磨硬泡,才让他勉强答应下来,命占五带着她和唐武悄悄从西门下山去。   醉春楼是萼州城内最大的青楼之一,正门在一条主路上,东侧门在离主路不远的街口。   除了这两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门外,在一条窄巷的尽头处还有个后门,位置极为隐僻。   醉春楼里除了婉娘姐弟外没有人知道,即便有人走到此处,看见这扇门,也绝迹不会把它跟醉春楼联系在一起。   唐棣信不过唐武那个大嘴巴,没有告诉他要去哪儿,把他强留在两丈之外的巷子里,不准他靠近,自己由占五引路,从后门进了醉春楼。   初次进入风月场,她心中难免好奇,又担心暴露了身份,让朱锦融起疑,躲在后堂小心地向前厅张望,只见到处是珠帘纱幔,浓烈脂粉的香气直冲脑门。   她想象着那位温润淡雅的公子身处在此地的画面,不由得掩口笑出声来。   “见过小姐。”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跟着占五上前见礼,生的婀娜妩媚,浅笑含春,虽说青春不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让人移不开眼睛,正是醉春楼的老鸨婉娘。   唐棣点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第7章 再续   离府内,离川海正在翻阅着一封书信,深沉的眼底逐渐浮现出笃定与释然。   “爹,陈将军怎么说?”   离川海把信递到离善朴手中,“陈偲远请我出兵,与他南北夹击江州,还劝我归顺梁王,一起对抗马本初。”   “爹已经决定了?”离善朴极快地看过信,抬眼望着父亲。   当年离川海与竟武将军陈偲远同是前朝重臣,为避嫌疑虽然鲜少来往,但互相敬重,彼此欣赏。   陈偲远钦佩梁王李宏图年轻有为,智勇双全,把独女嫁他为妻,极力辅佐他成就霸业,并把离川海举荐给他。   李宏图本就有心拉拢离川海,只是之前派人前往萼州商谈无果,便让陈偲远亲自修书给他。   离川海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心中渴望的仅是保护萼州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但眼下马本初日益壮大,对萼州城虎视眈眈,将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与其消极避战,倒不如追随明主,搏个天下太平。   离善朴从季州回来,说起当地归顺梁王后,百姓生活安乐,离川海便已经动了归顺之心,此时收到陈偲远的来信,更加笃定了这个念头。   “善儿,你可赞同爹归顺梁王,帮着陈偲远攻下江州?”   “梁王体恤百姓,或可成为一代贤主,解救万民于水火,儿子自然赞同。况且江州关系到萼州城的粮道,尽早攻下江州,对萼州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离川海捋着胡子,行至书房亲笔回信,表示诚心归顺之意。   午后,他更衣前往军中备战,确保万无一失,留离善朴在府中审阅萼州城内军备、民生等卷宗,准备呈报给梁王。   日落时分,一个娇俏的女子出现在离府大门口,身后两丈之外站着一个粗犷的汉子,门仆忙躬身上前,“唐姑娘。”   “嗯”,唐棣点头,“你家公子呢?我找他有急事。”   “姑娘稍候,小的去禀报一声。”门仆不敢怠慢,正要进门去,被唐棣叫住,“我不进去了,叫他出来就好,我要带他去个地方。”   门仆愣了一瞬,心道这姑娘只来过府上一次,竟然跟公子这般熟识了,真是前所未见。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转过头推开府门。   唐棣双手背在身后,在门前踱着步子,过了两刻钟,天都黑了,仍然不见离善朴出来。唐武按耐不住,远远地挥手叫她过来,“那小子咋不出来?是不是你上次把他吓着了?”   正说着,离府的大门突然敞开,离善朴身着冰蓝色的直襟长袍走出门口,温煦贵气,俊逸出尘。   唐棣心中一喜,快步跑上前去,笑盈盈道:“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你半天了,跟我来。”   正说着,泓澄突然自离善朴身后上前一步,“姑娘要带我家公子去哪儿?”   唐棣眼中的笑意骤然消散,又是这堵冷面人墙,还真把我当女土匪了,怕我吃了你家公子不成!   “保密。”   唐棣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抓着离善朴的手腕便走。   离善朴自幼丧母,之后就再也没被女子触碰过,虽说有衣袖相隔,并未触及皮肤,却仍有些不自在,眼底隐有复杂的神色闪过,又不好推脱,微低着头,拘谨地跟着唐棣向前走去。   “姑娘!”泓澄大步追到唐棣身侧,唐棣被他烦的不行,翻了个白眼,招手叫唐武过来,把他推到泓澄面前,“我把他押给你,若是你家公子丢了,杀了他便是!”说完拉着离善朴继续前行。   唐武气的斜眼瞥着她,口中嘟囔了两句“你这婆娘”,恨不得用眼神掐死她。   泓澄望着离善朴被唐棣拉着前行的背影有些无奈,以往但凡有年轻女子对着他家公子暗送秋波,只要他冷眼瞥过去,女子十有八九都会知难而退,一两个胆大的假装不经意间凑上前来,他沉着脸挡在他家公子身前,女子也定会讪讪离去,唯独唐棣,任他怎么挡都挡不住。   更重要的是,泓澄隐约觉得他家公子与以往不同,似乎很享受被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唐姑娘拉着,他识趣地不再言语,与唐武互相瞪了一眼,紧跟在二人身后。   还好此时夜幕已至,唐棣带着离善朴沿小路而行,否则离大公子与小美人当街牵手而行的香艳画面,必将成为萼州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四人一路行至离醉春楼后门不远的茶摊处,唐棣回身道:“你们两个别跟着了,在这等我们。”   泓澄刚要开口,目光从离善朴的手腕移至他的脸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吩咐。   离善朴顿了顿,轻轻点头,泓澄一脸默然地在茶摊边找个座位坐了,唐武怕他偷偷跟去,特意坐在他对面,狼脸土匪对上冷面侍卫,空气中火药味弥散,一副剑拔弩张之势。   临近傍晚,杨君兰查完自家当铺的账务回到从栖山庄,唐玉山本以为他再次偷偷放唐棣下山,回房后会被杨君兰责骂,蹑手蹑脚地不敢做声。   也不知怎的,杨君兰非但没有生气,闻见他一身酒气,亲自取来新的里衣给他换上,帮他把衣带系好。   唐玉山受宠若惊,把答应过唐棣,帮她保守秘密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笑嘻嘻地拥着杨君兰坐在床边,把剥好的满满一茶盏南瓜子仁送进她手中。   “夫人,闺女相中一个小子,下山找他去了,想把他带回来,不让我跟你说。”   杨君兰眉头一挑,气的把南瓜子仁放去一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得她自己做主!”   唐玉山见她动了怒,赶忙拉着她的手哄道:“夫人消消气,咱俩也没啥父母之命,不也过了这些年。”   不说还好,一说这事杨君兰就火气上涌,眼一瞪刚要发作,看着唐玉山鼻梁处还没完全散去淤青,舒了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问,“哪家的小子?”   本以为又是一阵狂风暴雨,没料想这么快就雨过天晴了,唐玉山满脸劫后余生般的喜悦,笑道:“萼州那个离川海家的。”   “离川海的公子?”   杨君兰目光一闪,她是侯门千金,自视高人一等,本来当年定好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在送亲途中被抢进土匪窝,做了压寨夫人。   如今女儿看上了官家公子,还是离善朴这种远近闻名,才貌出众的公子,登时将诗书礼教抛之脑后,眼中的怒意瞬间消散。   想到女儿的出身虽然少了几分底气,仍难掩心中喜悦,“闺女大了,也该议亲了,瞒着我做什么?”   唐玉山刚刚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惹的杨君兰不快,这次考虑再三才道:“闺女害臊呗,要不瞒你干啥。”   杨君兰轻哼一声,“这些年的书总算是没白读,还知道害臊!让唐武跟着点,别被人欺负了。”   唐玉山喜的连连应下,“夫人放心,我让唐武跟着呢”,他突然沉下脸,冷言道:“谁敢动我唐玉山的闺女,老子撕了他!”   甩掉那两个跟屁虫,唐棣心情大好,拉着离善朴的手腕在巷子里一路狂奔,直到跑的气喘吁吁才停下,淡淡的月光如银沙般挥洒,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丝丝风声划过耳畔。   唐棣累的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捂着胸口,笑眼盈盈地望着离善朴那张俊美的脸,夜色如水,满天星光,都不及身边的人风采卓然。   离善朴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在惬意,这样的舒心畅快,无拘无束,他已经好些年没有感受过了,任由唐棣牵着他的手腕,与她一起向巷子尽头踱着步子。   “唐姑娘,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别问,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巷子尽头空无一人,唐棣在一道暗门上轻敲几下,占五推门迎二人进去,登上狭长的楼梯直至一间屋子门口,瞥见离善朴被唐棣抓着的手腕,顿了一瞬。   他奉唐玉山之命带唐棣下山,自然知晓唐棣看上了这位离公子,可这么快便上了手着实让他有些惊讶,细细一想,也对,小姐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   “小姐,已经按您的吩咐,一切准备妥当。”   “嗯,你去吧,不必过来,晚上我跟唐武一起回去。记住,今晚之事切不可说出去。”   占五领命退去,唐棣四下望了一眼,拉着离善朴快步进房,随手闩了房门。   待她转过身,眼前的一幕令她大为惊诧,临门处一片珠帘如水,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点点微光。   屋内满是红纱幔帐,靠墙摆放着暗红色床榻,细腻的雕花配上大红色绣着金丝花纹的寝具,流转着女子独有的风流妩媚,与对面墙上挂的酥.胸半露,衣带低垂的仕女图遥相呼应。   正中间摆着一张四脚圆桌,桌上放着瓶菊花酿、一壶清茶、两支刻花的定窑白瓷杯,一旁的紫铜香炉正冒着缕缕青烟,魅惑的香气熏得人骨软筋绵。   唐棣的脸颊瞬间泛起红霞,这间屋子以前或许是姑娘住的房间,或者,风月场的屋子都是这种风格?她悄悄向离善朴望去,只见他双手攥着袖口,淡雅的神情逐渐变得僵硬。   “唐姑娘,这里是何处?为何带我来此?”离善朴看了眼被唐棣闩住的房门,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这里是醉春楼。”唐棣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掩着口笑出声来。 第8章 青楼   “你……姑娘家怎可如此!”   离善朴轻拂衣袖,眼中隐有责怪之意,别过脸去不看她,声音却依旧和煦如风。   “别生气嘛”,唐棣收敛了笑意,拉着他的手腕行至圆桌边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她灭了熏香,提起桌上的菊花酿,打开盖子嗅了嗅,清雅的花香混着酒香沁入肺腑,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这酒又醇又香,你快尝尝。”说着,又倒一杯递给离善朴。   离善朴拘谨地摆手,“我从不饮酒,唐姑娘,究竟为何带我来此?”   唐棣两只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向前凑了凑,“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起的两个探子?”   离善朴点头,神情比适才放松了些。   “那二人回去跟马本初说我爹有意向他示好,马本初派了个叫朱锦融的来拉拢我爹,让他帮着对付萼州,我爹假装同意,让马本初三日之内送来十万旦粮食,结果两日就送到了!”   从栖山昨夜运粮一事萼州的探子早已经报给离川海父子,却不知竟是唐玉山向马本初要来的,十万旦军粮两日便能送到,武州城原先驻军五万,当下或许不止如此。   离善朴细细思索着,低垂的睫毛微微抖动,在脸上留下淡淡的暗影,片刻后道:“多谢姑娘相告,那又与此地有何关系呢?”   唐棣明眸一闪,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这里的老板娘受过我爹的恩惠,暗地里帮着搜罗消息,朱锦融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都宿在隔壁的雅间里,今夜约了我爹的手下来这里喝酒,等一会儿我带你偷听,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呢,这块风水宝地以后就留给你了。”   离善朴心中哭笑不得,表面尽力保持着贵公子的大方得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感激唐棣两次相帮,却仍有些无所适从,他自幼熟读兵法,兵不厌诈四字早已刻进骨子里,偷听敌方机密这等事他并非不能接受,只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进这种地方。   唐棣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你放心,刚才那个是我爹的人,行事一向谨慎,我们进出都从后门,没有人会看见,断不会坏了你的名声,你若不愿派人守在这里便罢了,我叫人守着,得了讯息后再去告诉你。”   离善朴没有言语,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唐棣又迅速地别过眼去,心底像是有一袭暖流淌过,渐渐地荡起波澜。   唐棣向四周仔细地看过一圈,掀开墙上的仕女图,后面有个一尺见方的暗窗,打开后与隔壁只有薄薄的一层墙板相隔,一阵优美的琵琶曲过后,清晰地传来占五的声音。   “朱兄弟,这醉春楼果然名不虚传,我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   “那是自然,这姑娘的琴艺还不算是醉春楼里最好的,模样也较花魁秦枫姑娘差些。秦枫那叫一个娇声细语,百媚丛生,小弟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包下这间雅间,让秦枫姑娘只伺候我一人,如今旁人想见她一面都难了。”   提到秦枫的美貌,朱锦融嘴里啧啧作响,声音跟他的人一样轻浮油滑,唐棣很是反感,忍不住沉下脸瞪了一眼,抬头看向离善朴,只见他蹙着眉,双耳微微泛红,一副全身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   “朱兄弟的艳福不是一般人可比,泸水河水质好,萼州的姑娘们各个肤白貌美,将来城破,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占兄说的是,多谢你那日在唐庄主面前帮小弟圆场,这里的老鸨与小弟有几分交情,占兄若是喜欢,小弟去说一声,让她挑几个出众的来服侍你。”   隔壁二人东拉西扯,推杯换盏的声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有说到重点,意外的收获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唐棣渐渐失去耐心,趴在桌上端详起离善朴来。   都说灯下观美人,果然不错,他俊秀的眉眼在灯下更显得柔和了几分,加上周身上下清贵淡雅的气韵,美的像画一般,唐棣看的脸颊微微红了。   忽然,她察觉到他的眸色隐有拨动,坐起身,听见隔壁的朱锦融醉醺醺的声音响起,虽故意压低声音,却清晰可闻。   “占兄,马将军探到萼州的军粮有接近一半是通过泸水河运送的,已经派了一队人北上江州,打算切了离川海的粮道,再从东面突袭。”   “跟你交个底,唐庄主那边,马将军本来也没指望他帮着出人出力,到时候经过从栖山下,他只要别找麻烦,放马家军过去就行了,事成之后马将军亏待不了他!”   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等来了意外收获,唐棣激动地向离善朴望去,只见他眼底的拨动消散,神情恢复了淡雅温和。   唐棣心底的热情瞬间凉了半截,手拄着下巴,无精打采地摆弄起酒杯来。   自打与他相识以来,不管他听到什么消息,总是表现的沉稳淡然,像是一切都了然于心,这一点虽然令唐棣颇为欣赏,但也让她少了些成就感,在心里埋怨他人如其名,像块木头一样。   她自顾倒了杯菊花酿,淡黄的美酒弥散着花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经意间,隔壁两个男人的对话变成了一男一女,挑逗喘息声不绝于耳,唐棣羞得满脸绯红,低着头不敢看离善朴。   一段水蓝色的衣袍从她眼前飘过,片刻后,墙上的暗窗关闭,仕女图复位,屋内恢复一片寂静。   她缓缓抬头,见离善朴正侧身站在圆桌旁,眼神飘忽,双手紧紧地攥着袖口,耳朵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唐棣登时忍不住笑,眼珠一转,悄悄倒了杯菊花酿递到他手边,“离善朴,坐下喝杯茶吧。”   离善朴眼底的尴尬尚未散去,不敢直视她,轻声谢过,接过杯子看都没看就仰头喝了一大口,瞬间觉得口中、腹中一阵灼热,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唐棣,你……”他看着她,薄怒尽显,却依旧清雅出尘,没有一丝压迫之感。   “这菊花酿很有名的,你若没喝过就可惜了!”   唐棣抿着嘴笑出声来,两只手背在身后,歪头望着他,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片刻功夫,离善朴就满脸通红,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身体虚晃了两下,一只手忽地抓住桌沿。   唐棣脸上的笑容僵住,赶忙扶他坐下,离善朴向前一倒趴在桌上,瞬间睡得不省人事。   “离善朴,你快醒醒!离善朴……”唐棣焦急地摇晃他的手臂,难怪他说自己从不饮酒,喝了一口就醉成这样,酒量也太差了吧!   亥时将至,月明如水,街道上行人稀少,巷子附近的茶摊已经打烊,只剩下对坐着的泓澄和唐武二人大眼瞪小眼,从始至终没有一句交流,内心却都异常的丰富多彩。   “公子说那位唐姑娘并无恶意,只是有事要同他说,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府上说,一定要带着公子出府去?唐姑娘毕竟出身山寨,又行事大胆,公子清风霁月一般,哪里是她的对手,劝又劝不住,也不知她把公子带到哪儿去了。这汉子看着就不似善类,需得小心防备才好。”   “这张驴脸像看贼似的盯着我,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两下子还跟爷爷较劲,等一会儿爷爷偷着溜了哭死你!”   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一行人拥着一顶轿子从路口经过,泓澄仔细瞧着,拾起立在桌侧的剑,起身奔路口而去,靠近了看,确是离川海的官轿,他凑上前沉声道:“大人。”   离川海掀起轿帘,眉宇肃重,手指轻叩内壁,轿子应声而落。“你怎会在此处?”   泓澄拱手,“大人,公子黄昏时分与唐姑娘一起出府,不知去了何处,让属下与唐姑娘的随从在此等候,至今未回。”   那日在从栖山下的茶楼里,唐棣清楚地说过,唐武是她的表哥,泓澄当时只顾着防备唐武,没有听进去唐棣的话,况且在他看来,唐武那副粗俗的样子与唐棣着实不像是兄妹。   “唐姑娘?”离川海捋着胡子,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那随从呢?”   泓澄目光一滞,忙转身去茶摊处寻,哪还有唐武的踪影,他略显慌乱地半跪在离川海轿前,“大人,属下失职,属下现在去找。”   “不必了”,离川海摆手,“夜深了,先回府吧。”   离川海看着儿子从小长大,坚信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大半夜派人满城寻他,反倒坏了他的名声,再者萼州城内治安不差,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泓澄抬眼,顿了顿,“是,大人。”起身垂着头跟在轿子旁,朝离府而去。   醉春楼内,离善朴脸颊通红,额头满是细汗,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任唐棣怎样摇晃都纹丝不动,搞得她叹气连连。   此时已近中秋,又担心他醉酒着凉,翻出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水,抱起床上的被子给他披上,可他身上的绸缎衣料太过滑腻,没一会儿工夫被子便滑落在地,唐棣只得捡起来再次披在他身上,一刻钟不到就掉了三次。   唐棣无奈,在离善朴身后打量了半晌,又回头望向床榻,目测距离不足一丈。   “这块木头瘦成这样,想必不会很重。”她站在离善朴的正后方,挽了挽衣袖,托起他的双臂,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腋下往后用力一拉,让他的头靠在她身上,踢开凳子向床榻方向退去。 第9章 同眠   离善朴的重量远超过唐棣的想象,她还没退出两步便支撑不住,又不敢松手,咣当一声,抱着他一起向后倒去,离善朴的上半身完全压在唐棣身上,头刚好砸到她上腹,痛得她眼泪汪汪。   “你这块木头怎么这么重啊!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你喝酒了!”   唐棣被离善朴压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背后一片冰冷,她抹了把眼泪,用尽全力,好半天才推开他,趴在地上捂着剧痛的肚子,半晌直不起腰来。   唐棣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离善朴,伸手帮他整理鬓边的乱发,看这架势,没有两三个时辰恐怕是醒不了了,入夜后天气越来越冷,躺在地上睡一夜不生病才怪,得赶紧找唐武过来帮忙才好。   唐棣虽然总是责怪他是个大嘴巴,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嘴上说信不过他,真到关键时刻,没有比唐武更能让她信任的人了,可会不会把那堵冷面人墙给引来?   唐棣轻握离善朴的指尖,已微微发凉,顾不得许多,抱起被子给他盖在身上,起身走到房门前,拨开门栓左右望了一眼,关好门快步朝楼梯跑去。   顺着楼梯下楼,刚一推开暗门就见两丈之外蹲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听见开门声向她小跑过来,冻得哆哆嗦嗦,双手互相搓着,走近了看,正是唐武。   唐棣借着月光远望,并未见到泓澄的身影,“你怎么在这?那堵人墙呢?”   唐武一脸得意的坏笑,“被我给甩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哭呢!”说着,向她身后望了一眼,“怎么就你一个人?那小子呢?”   唐棣确定泓澄没有跟来,心中窃喜,拉着唐武向楼上跑去,到房门口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快步进房闩了房门。   唐武显然也被这间充满情.欲氛围的屋子惊到了,微张着嘴,他自幼在唐玉山身边长大,从来没有到过烟街柳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站那干啥?快过来帮忙啊!”唐棣的声音让他瞬间回过神来,拨开珠帘,见离善朴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吓的慌了神,两步冲过去,“你……你把他咋了?”   “我把他灌醉了。”唐棣微蹙着眉蹲在离善朴身边,一只手握着他的指尖,“快把他抱到床上去,地上太冷了。”   唐武沉着脸,无奈地撸了撸袖子,一手抓起离善朴的胳膊,俯身将他扛在肩上,往床上一丢,嘴里小声嘟囔着,“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在外边等你一晚上,都快冻成冰块了也没见你关心一句!”   唐棣见他手上没轻没重的,气得瞪了他一眼,“桌上有茶,还温着,自己去喝!”边说边坐在床边,小心地搬动着离善朴歪向一侧的脖颈,帮他盖好被子。   唐武自顾倒了茶,端起杯子两口下肚,瞥了眼沉睡中的离善朴,莫名的邪火涌上,语气有些不耐烦,“这会儿都亥时了,这小子啥时候能醒?”   说着,不知哪来的勇气,摘掉茶壶盖子往桌上一扔,端起茶壶两步走到床边朝他脸上泼去,哗啦一声,泼的他满脸满脖颈都是水。   离善朴睫毛微微一抖,茶水顺着脸颊流进头发里,衣领处湿了巴掌大的一片,星星点点的茶叶末子还粘在发鬓及衣领处。   “你干啥?”唐棣噌地起身,一拳重重地打在唐武胸口,“谁让你泼他的?”   唐武被她打的身子晃了晃,见她真动了怒,粗犷的脸上浮现出与他气质不甚相称的委屈,撅着嘴压低声音道:“泼一下咋啦?谁知道他啥时候能醒?再说这茶不冷不热的,我以前喝多了,你都是用冷水泼我的!”   唐棣心里气恼,听他说了这一通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看着离善朴狼狈的样子,眼里升出一层薄雾,抬手将唐武推出门外,“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唐武也不反抗,双手抱胸乖乖地蹲在门口,垂着头,心里一阵酸楚。   离善朴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仍一动不动的睡着,唐棣坐在床边,翻出帕子轻轻拭去他脸和脖颈上的水,清理掉茶叶碎屑,用指尖梳理好粘在他脸上的头发。   他长长的睫毛上仍挂着一颗水珠,晶莹透亮,唐棣将帕子折出尖角,把水珠轻轻粘去,又折了折,干爽的一面朝外,拉开他湿透的衣领。   只见他胸口的皮肤光洁细腻,两根微凸的锁骨精致秀美,唐棣轻轻咬着食指,脸颊登时一片绯红,原来男人的锁骨也可以这般好看,像玉雕一样,只是不知道摸上去触感如何。   她灵动的双眸一转,深吸一口气,纤细的指尖缓缓向他胸前靠近,在锁骨与胸口的肌肤上轻轻划过后猛地缩回手,“唐棣,不可以趁人之危,不可以!”   她极快地将帕子贴身垫在离善朴的衣领下,背过身去蹲在床边,“离善朴,还好你碰到本姑娘,若是换做别人……”   她回想着离善朴的肌肤如同软缎一般滑腻的触感,捂着滚烫的脸,咯咯地笑出声来,半晌后才坐回到床边,为他整理好衣领,掖好被子,望着他的睡颜寸步舍不得离开。   恍惚间,唐棣好像身处在一片雪地里,橙黄的月色下,天空仍在飘着雪花,一片片晶莹剔透,她俯身捧起一团雪向离善朴砸去,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顾不得躲闪,笑着把她抱在怀里,脖颈上的雪瞬间消融成水珠滑进衣领,浸湿了一片……   “唐姑娘”,唐棣隐约听见他在轻声唤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寒气像是从四肢百骸侵入到五脏六腑,她双手抱着肩,喃喃地叹着,“好冷!”   瞬间,她被一片绵软包围,表面余温尚存,还有一丝她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离善朴一直睡了三个时辰才苏醒过来,头昏昏沉沉,仍有些胀痛,他抬手轻按着额角,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暗红色雕花床榻、身上盖着绣着金丝线的大红被子微微怔了一瞬,才忆起昨夜在这醉春楼里醉酒的一幕。   不经意间转头,见唐棣正躺在他身边睡着,冻得双手抱肩缩成一团,离善朴陡然清醒过来,内心狂跳不止,掀开被子猛地起身,登时晕的天旋地转,闭上眼稍微缓和了些赶忙下床,背对着唐棣站在床边不知所措,双耳滚烫,双手不停地捏着袖口。   他此刻的内心可谓是波澜壮阔,从他有记忆起,同他说过话的女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有牵过,更别说与女子同宿一室,甚至同睡在一张床上。   屋内一片静逸,只有他咚咚的心跳声和唐棣平稳的喘息声,桌上的香烛燃了大半,摇曳柔和的烛光映在满室的红色纱幔上,荡起他从未感受过的缱绻缠绵。   良久,他才稍稍平复了些,僵直地转过身轻唤着唐棣,她许是困极了,只是微微动了动,叹了声“好冷”,又沉沉地睡去,离善朴不忍心唤醒她,拽过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在床边站了半晌,他终究忍不住转过头来,唐棣盖了被子身上渐渐暖和过来,面色红润,粉嘟嘟的嘴唇娇艳欲滴,嘴角时不时勾起,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是正在做着美梦,离善朴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柔和的像是拢着一汪春水。   不知过了多久,唐棣终于睁开眼睛,见自己睡在床上,身上盖着那条大红色的金丝被子,离善朴正站在她身侧望着她,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略显尴尬地别过脸。   她昨夜坐在床边,却不知何时困倒在床上,抿着嘴唇坐起身,微低着头,脸颊上一阵发烫。   一阵静默过后,唐棣抬眼,看到离善朴时不时揉着额角,眼底划过一抹愧色。   “你酒醒了?没事吧?”她抬手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轻声问道。   “我没事,你……若是暖和些了,就赶紧回家去吧。”离善朴语气平和,眼神却飘忽不定,言语间耳朵又红了。   唐棣本以为骗他喝酒会被他责备几句,怎知他神色温和,没有丝毫责怪之意,笑了笑,一股暖意涌上心间。   “我好多了。”她掀开被子,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拉起离善朴的手腕,“走,我送你回家去。”   房门突然开启,蹲在门口的唐武吓得浑身一抖,扶着墙站起身,活动着麻木的双腿,偷偷地打量着离善朴,见他面色如常,像是完全不记得昨夜被泼的一幕,庆幸之余又心生内疚,咧着嘴冲他不停地傻笑。   离善朴不明所以,又不好多问,唐棣气还没消,瞪了他一眼,拉着离善朴朝楼下走去,唐武脸上一僵,悄悄跟在二人身后,不敢言语。   三个身影借着月色走出巷子,大街上一片寂静,路过那家茶摊,离善朴缓缓开口,“一会儿天就亮了,你们早些回去吧,不必送我。”柔和的目光中浮现着一抹罕见的落寞。   “那怎么行,我带你出来的,必须要将你平安送回去!”唐棣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扬起俏脸望着他,察觉到他眼中的异样,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直到离府门前,一路无话。 第10章 梦醒   一缕晨曦挥洒在离府的屋顶上,离善朴径直走到门前,没有再回头看唐棣,迟疑了一瞬,抬手轻叩大门,转瞬间大门开启,两个小厮一脸欣喜的迎他进去,大门重新合上。   唐棣眼见离善朴进了家门才转头离去,回想着他刚刚落寞的眼神,突然停住脚步,身后的唐武反应不及,险些撞到她身上,赶忙侧身一步躲闪过去,“你干啥?”   唐棣眉头一紧,低头念叨着,“听说离刺史是个颇为严肃的长者,我该不会害他挨打吧 ?或者罚跪三天三夜,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她原地来回踱了两步,“按说不会,连那堵冷面人墙都不知道他昨晚去了何处,随便编个理由蒙混过关就好了。”   唐武冷笑一声,“你还有心思管他?先想想你自己吧,要是让舅母知道你昨晚在青楼里跟男人睡一屋,皮不掀了你的。”   唐棣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自己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也不知道爹能不能帮我骗过娘。   她瞥见唐武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得一脚跺在他脚上,“你回去不准乱说,听到没有?”   唐武痛得抱着脚乱蹦,嘴里斯哈声不止,缓了好半天才无奈点头,气鼓鼓地跟在她身后。   离府的两个小厮跟着离善朴向内宅走去,泓澄听到有声响,快步从耳房出来,紧绷了一夜的冷面终于舒展开来,从上到下打量了离善朴一番,拱手上前,“公子。”   “嗯”,离善朴点头,“我爹醒了吗?”   “大人早就醒了,这会儿在书房。”泓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语调比平日里轻快了不少。   此时天色微明,书房内亮着灯,门口的侍从推开门,躬身请离善朴进去。   “爹,儿回来了。”离善朴立于书案前,面有愧色。   离川海放下手中的卷宗,抬头望着他,见他衣袍微皱,一头乌发凌乱,眼神尚有些许迷离,问道:“喝酒了?”   “是”,离善朴垂首,“唐姑娘昨夜来找儿子,说马本初遣手下朱锦融拉拢唐庄主一起对付爹,朱锦融昨夜安置在醉春楼,儿想从他口中得到些密报,便跟唐姑娘去隔壁房中守着。”   “醉春楼?”离川海眉头一皱,眼底一片愕然。   “是”,离善朴手指捏着袖口,停顿了一瞬,“房里的菊花酿清香扑鼻,儿便尝了一口。”   离川海半晌没有言语,看着唯一的爱子神情复杂,他一手带大的儿子,他比谁都了解,若说儿子为了得到密报就出入烟花之地,他是万万不信的,儿子正直清朗,绝不会涉足那种地方。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仅喝了一口便醉的不省人事,从那以后滴酒不沾,怎么可能会轻易去尝酒?   况且昨日泓澄说唐姑娘来府上时,并未说明要带他去何处,他如此说,倒像是故意在为她遮掩。   他自幼懂事,从不欺瞒父亲,可如今……泓澄说唐姑娘似乎对他有意,看他这副样子,显然也动了心了。   离川海叹了口气,言语间有些无奈,“善儿,唐庄主和唐姑娘两次相助,爹心中感激,但你与王家侄女已有婚约,行事理应更加谨慎些,且不可失了分寸,你与那位唐姑娘,今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离善朴捏着袖口的双手一紧,朦胧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然之色,回了一声“是。”   离川海见儿子果断答应下来,身体向后靠了靠,眉眼渐渐恢复了平静柔和,“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吧。”   离善朴正欲退去,又转回身,声音微沉,“爹,昨夜儿听见马本初的手下说,他已经派了一队人马北上江州,打算切断泸水河的粮道,再从东面突袭,还说并未指望唐庄主出手相帮,只要他中立便好。”   离川海捋着胡子,面色如常,大战在即,军中之事他与儿子早已部署妥当,马本初想断他的粮道绝非易事,淡然道:“知道了。”   卧房内,离善朴背对着窗子坐在桌旁,晨光熹微,在他身前映出一条清浅狭长的影子。   良久,他起身更衣,一块折的四四方方的月白色帕子掉落在地,俯身拾起,帕子的一角用黄绿色的绣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棣”字,绣工粗糙的像是出自孩童之手,与她娟秀又不失风骨的字迹相比简直天差地远。   他轻笑着看着帕子出神,回想起昨夜醉春楼内的点点滴滴,心底又是一阵细浪翻滚。   昨夜随她出去,还让她牵着手腕,他自知不妥,却不知怎的,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出门那一刻,他自欺欺人的以为,与她见面仅仅是为了听她说些机密,没想到就此迷恋上她的率真爽朗,迷恋上与她相处时的旖旎温情。   但他已有婚约,与他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必定不会是她,即便再美,也不过是烟雨一梦罢了。   他将笑容敛去,重新折好帕子,掀开柜子最低层的箱盖,把帕子轻轻放进去。   唐棣,你我本无缘,又何必相见,就让这段过往从此尘封在记忆中吧。   直到日上三竿,唐棣和唐武才回到从栖山庄,二人在梅林边上蹑手蹑脚地左顾右盼,向北没走多远,就见葫芦抱着一叠衣物经过,见到她木木地上前,憨声憨气地道:“小姐,夫人让你去见她。”   唐棣脑中嗡的一声响,完了,这下彻底惨了。   唐武听见没他什么事,如获大赦一般,拔腿就跑,留下唐棣一人垂头丧气地向杨君兰房中挪去。   “昨日我下山,爹爹到底帮我编了什么说辞?万一说差了可怎么办?要不要先去找爹问问?若是让娘知道我回来后没有马上去见她,肯定火气更大了!”   唐棣边走边琢磨一会儿该怎么编才好,一段不算远的路,足足走了一刻钟。   杨君兰门前的院子里一个侍女都没有,唐棣喜忧参半,根据她十八年的经验,娘此刻正在房中对爹大发脾气,但只要爹爹在,总会帮她的。   果不其然,她缓缓靠近房门,三尺之外就听见杨君兰的咆哮声,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微不可闻,“娘我回来了。”   “跪下!”杨君兰尖锐的怒吼声几乎要刺破唐棣的耳膜,吓得她全身一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玉山在一旁缩头缩脑,小心地拉扯杨君兰,“夫人消消气。”   杨君兰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你喜欢那位离公子,下山去找他便算了,竟然宿在外头,一整夜都不回来……”   唐棣猛然抬头看向唐玉山,又气又委屈,鼻子一酸涌上泪来,赶忙低下头去,在心里不停地埋怨唐玉山不讲义气,说好了替她遮掩,却出卖她,以至于杨君兰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   直到杨君兰吼道:“昨晚睡哪了?”唐棣还沉浸在被唐玉山出卖的痛苦中,以为唐玉山将她去醉春楼一事也告之给杨君兰,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直言道:“昨晚一直待在醉春楼了,就宿在那里,没有出去。”   杨君兰听说她夜宿青楼,登时气得浑身颤抖,攥紧指尖刚要上前,惊得唐玉山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抱住她,冲着唐棣吼道:“你个死丫头,外面跪着去!”   唐棣看都不看他,紧抿着嘴唇,猛地起身推门出去,看着门口的石子路瞬间滴下泪来,气鼓鼓地跪下,片刻就硌得膝盖生疼。   屋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山崩地裂,反倒出奇的安静,不出一刻钟,唐玉山灰头土脸地出来,往地上瞥了一眼,“妈的,忘了门口是这奶奶路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唐棣身边,一把拎起她,“你傻啊?这地你也跪?”   唐棣气恼地推开他,又跪在地上,“不是你让我跪的吗!”   唐玉山没有再言语,慢慢悠悠地在她身边跪下。   唐棣扭头看着他,一肚子怨气瞬间全消,甚至有些愧疚不忍,“爹,你不用陪我的。”   唐玉山把衣袍前襟折了折,垫在膝下,尴尬地提着嘴角,“爹也没想陪你。”   唐棣怔了怔,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从小到大,她见过无数次爹被娘骂的低眉垂目的样子,可跪在门口,这还是第一次,忍不住打趣他,“爹,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堂堂一山之主,这样也太丢脸了吧!”   唐玉山无所谓地笑笑,目光悠远,“你娘照顾我半辈子,又给我生娃娃,让着她点儿不丢脸,爷们连自己的女人都照顾不好,不配叫爷们。”   他眼底的笑意退去,涌上一抹忧伤,“当年小子生病,我把你娘一人扔在山上,是我对不住她。”   十三年前,唐玉山的幼子唐延刚满三岁,入冬后病了好几天,刚好些,唐玉山就带着一众弟兄下山端了鲁西一个恶霸的老巢。   走了没两天,唐延旧疾复发,高烧不退,杨君兰日夜无休地抱着他,派人寻遍山下的名医,想了不少法子仍不见效,不出七天就死在她怀中。   那一夜大雪纷飞,她无助地跪在雪地里哭喊了一整夜,之后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康复后身子也大不如前。   这些年杨君兰想再为唐玉山生下一儿半女,却一直未能如愿。   唐玉山后悔当时没有陪在她身边,让她独自面对爱子的离世,让她那般无助、痛苦,暗自发誓此生永远陪着她,即便远行也要把她带在身边,永不负她。   他本就疼她,从那以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唐棣看着父亲,眼里含着泪水,虽然娘这辈子波折坎坷,承受着家破人亡及丧子之痛,但有爹爹这般疼惜她,也算不枉此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小可爱们评论收藏~么么~ 第11章 退信   “庄主。”占五有事来报,看见唐玉山的背影,站在小院门口唤了一声,隐约觉得不对劲,忙侧身躲在院门后。   唐玉山一惊,立马站起身向院门望去,没见到他的身影,神色放松了些,伸手拍拍微皱的衣袍,低声对唐棣道:“回去吧,别跪了。”之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步走向院门。   “咋了?”   占五复又上前,“庄主,有客来访。”   唐棣回头看了眼一派安然的占五,叹了口气,“自始至终被爹爹出卖的,就只有我一人。”   她本想起身回房去,没走出几步,又转回头,轻轻推开杨君兰的房门。   杨君兰双眼微红,像是刚哭过,正坐在榻上给唐玉山绣一条黑色的宽腰带。   适才她迁怒于唐玉山,让他去门口跪着,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又拉不下脸来求和,心想他也未必真的会跪,悄悄凑到窗前,看见唐玉山跪在门口,听见他的一番肺腑之言,顷刻间泪如泉涌。   她深深地自责,二十年了,明明心底那样爱他、敬他,为何总是对他发脾气,为何不能对他再好一点,非要等到缘尽之时才悔不当初吗?   她心中一颤,双手紧紧地攥着黑腰带,她已经失去了父母、爱子,不能再失去他,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必定会追随他而去,不论生死,永不分离。   “娘”,唐棣愧疚地低着头,跪在杨君兰面前,“女儿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   杨君兰没有再责怪她,拉起她坐在身边,“棣儿,你将来若是找到疼你的相公,要好好对他,知道吗?”言语间,又湿了眼眶。   唐棣点头,依偎在杨君兰身边。相公,会是他吗?她想着那位温煦淡雅的公子,他还好吗?会不会因为我而受罚?得差人去问候一下才好。   傍晚,唐棣回到房中,掀起袍裙,膝上一片淤青。她虽跪的不算久,但石子路凸凹不平,杀伤力远超过寻常路面。   葫芦瞧见要去取药,被她叫回,她自幼在山上长大,自然比寻常的千金小姐皮实些,况且她以为是她气的娘亲落泪,心中有愧,这点小伤本是她该受的,近些天都只能乖乖待在家里读书练字,做做女红,不可以再偷偷下山去。   她取来信笺,左思右想,执笔写下“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折好塞进信封中,在右下角画上一枝兰花。   她趴在桌案上,手中翻动着信封,半晌舍不得放下。离善朴,你还好吗?你会想我吗?   第二天一早,唐棣便跟唐玉山借了占五来,把信封交给他,托他下山带给离善朴。   从栖山上见过离善朴的只有占五和唐武二人,唐棣想起唐武就来气,见她遭难跑的比兔子还快,占五一向谨慎,嘴巴又紧,从不乱说话,的确是送信的最佳人选。   离府内,离川海父子正在书房验看萼州城的卷宗,明日一早便派人送到顺州呈给梁王。   泓澄手中拈着一支信封进来,打量过父子二人,缓缓开口,“公子,唐姑娘给您的信”,说着把信封放在书案上,父子二人都能看到的位置,“送信人还在门口,问公子是否有信回给唐姑娘。”   他知道离川海不赞同儿子与唐棣来往,又担心唐棣出身山寨,会伤害到离善朴,尤其是前夜之后,更是对她小心提防,收到信后不敢隐瞒离川海,正好趁他在的时候把信递进来。   离善朴翻着卷宗的手微微一滞,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异样,声音平和,“退回去吧。”   离川海放下手中湖笔,瞥了信封一眼,见上面没有写字,只画了一枝兰花,捋着胡子沉思了片刻,对泓澄道:“你去跟送信人说,让他回去转告唐姑娘,就说老夫谢过她两次相帮,但公子已经定过亲了,不宜再同她来往,今后就不必再见面了。”   泓澄原以为离川海会阻止离善朴给唐棣回信,对她避而不见,时间久了自然就不了了之,没想到离川海竟这般果决,忍不住说道:“大人,恕属下多言,这样直接地回绝唐姑娘,会不会得罪了唐庄主?若他倒向武州一方,对我们大为不利。”   离川海摆手,神情泰然,“老夫虽未与唐庄主有过来往,但听闻此人行事坦荡,颇讲信义,他既然有意相帮,断不会因此就倒向马本初。何况我与他同为人父,善儿已有婚约,我又怎能为了拉拢他而故意隐瞒,耽误了唐姑娘?”   一番话让泓澄豁然开朗,拾起信封拱手退去。   离善朴看似一切如常,但眼底的苦涩与不舍还是被离川海察觉,他轻叹了口气,想不到儿子对那位唐姑娘的感情已经如此之深,事已至此,也只能等他慢慢淡忘了。   从占五下山起,唐棣便坐立不安地盼着他回来,手中的书一共也没翻几页,一心想着离善朴有没有受罚,会怎样回复她的信。   会说想她吗?那块木头应该说不出这种话来吧!她把书立在桌上,头埋在书中,抿着嘴笑。   午膳都没心思吃,好容易挨到午后,算算时辰占五也快回来了,她干脆放下书,跑去大门口等他,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仍然不见人影。   从栖山庄门前有许多细小的鹅卵石,晶莹剔透,颜色各异,是盛夏时分唐棣在泸水河边捡到的,她挑了几块色泽艳丽,带有花纹的,用靴尖在地上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来,把鹅卵石埋进去。   终于,马儿的嘶鸣声传来,占五一跃下马,唐棣当即向他跑去,焦急地问道:“他还好吗?我的回信呢?”   占五有些不忍,顿了顿,半晌才答道:“离公子他还好。”   唐棣隐隐觉得不对劲,眉间一紧,瞥见占五手中的信一把夺过,只见上面没有字,只画着一枝兰花,正是她给离善朴的那一封。   占五只得和盘托出,唐棣没再言语,颓然向大门走去,手中的信封被攥得皱作一团。   唐棣遣葫芦出去,独自坐在卧房的窗前,看着窗外的玉兰树飘散着落叶,想到初见离善朴那日细雨绵绵,山上的叶子还只是泛黄,短短半个月,便已经纷纷飘落,即使美如彩蝶轻飞曼舞,此刻在她的眼中也只是一片萧索凄凉。   她开了一坛酒,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咽下,不知不觉半坛酒已然下肚。   恍惚间,好像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抬头,见唐玉山正望着她,眼底满是心疼,本想挤出个笑容,却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爹,他有婚约了,可我喜欢他,我舍不得他!”   唐玉山见到女儿落泪,眉头皱作一团,上前一步搂住唐棣的肩膀,“读书人就是矫情!啥狗屁婚约,只要没睡一被窝都不算数!喜欢他就去找他,他也喜欢你就凑一对儿,你怕啥?”虽声如惊雷,却听不出半点怨怼之意。   占五知道唐棣并未向唐玉山隐瞒她给离善朴写信的事,回来后唐玉山问起,他便将离川海的话告诉他。   唐玉山心里清楚,马本初打算从东面突袭萼州,此时从栖山庄对离川海至关重要,可他并没有利用离善朴和唐棣的关系拉拢他,反而坦诚一切。   早听说离川海为人正直,经此一事,唐玉山对他更为敬佩,暗下决心要尽力帮他对付马本初。   临近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从栖山庄北面正房门口的兰花已经被全部搬进卧房内,唐玉山推门进去,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杨君兰放下手中的书册,上前帮他解去斗篷挂在衣架上,唐玉山微锁的眉头瞬间舒展,拉着她的手坐在榻上,想着她这两日对他越发温柔,心中一喜,嘴又没了把门的。   “夫人,闺女给姓离那小子写的信给退回来了,在屋里哭呢。”   说完叹了口气,带着三分恨其不争的意味,大手一挥,“这丫头也真沉不住气,不就是个狗屁婚约?算个屁!当年他老子……”   话说了一半又赶忙咽回去,缩回手,浑身紧绷着瞟了杨君兰一眼,见她并没有动怒,才慢慢放松下来。   杨君兰眼底一抹沉郁,眉头一挑,质问道:“怎么?你还能抢了离家不成?”   唐玉山低着头,不敢做声。   若是贪官恶霸之子,管他有没有婚约,只要女儿喜欢,他会毫不犹豫的下山把他抢回来,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尚可以整座从栖山相托,招他为婿,可他偏偏是离川海的儿子。   杨君兰听说唐棣痛哭既心疼又惋惜,女儿喜欢的第一个男子,又是才貌出众的翩翩公子,却无缘在一起,担心女儿情殇难愈,会因此大受打击,想去安慰又羞于开口。   她早已习惯了端着母亲的架子,这一点同她的母亲羽国夫人张氏如出一辙。   前日她知道女儿喜欢离善朴,并非没有动过托媒人上门说亲的念头,只是女儿出身山寨,身份上就低了官家一大截,好在她容貌娇俏,才学出众,若是能与离善朴两情相悦,成就姻缘也是美事一桩。   可惜离善朴已有婚约,离川海为人重诺守信,给儿子定下的亲事必不会轻易更改,为了女儿的幸福,杨君兰明知道机会渺茫,也只得放下脸面,盘算着亲自登门去离府登议亲,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可爱小可爱们节日快乐,求评论求收藏,么么哒!~ 第12章 难忘   杨君兰出身名门,知书识礼,由她出面的确更说得上话,但离川海早年丧妻,家中没有女主人,她独自上门多有不便,想着让唐玉山与她同去。   可唐玉山唯一的夫人是抢来的,对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不屑一顾,以他的土匪逻辑,两个人相爱就应该成亲,成亲了就应该一辈子对对方好,简简单单,再无其他。   听杨君兰说起去离府议亲,什么三书六礼、小定下聘的,登时一个头俩大,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麻烦!要我说,什么婚约不婚约的,当着离川海的面儿把他家小子叫出来,跟他说咱闺女看上他了,就问他相没相中咱闺女,相中了就成亲!整那些没用的干啥!”   话刚一出口,立马小心地瞟着杨君兰,见她眉头微蹙,提起一口气刚要开口,忙挽着她的手赔笑,“夫人说的是,都听夫人的。”   杨君兰看着他那副不羁的样子,担心他胡乱说话坏了女儿的大事,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去看看女儿再说。   她一路上都在想着要如何宽慰唐棣,走到她卧房的窗边,才发觉自己多虑了。   只见唐棣眼圈微红,正坐在窗边的桌旁,手中攥着根细棍戳弄着一只身长寸许的硬壳虫,用细棍在酒杯里沾了沾,把酒滴在虫子身上,吓得它疯狂逃窜。   她用细棍不断拦住虫子的去路,那虫子被她掀翻过去,几条腿对着空中乱登。   杨君兰推门进去,唐棣忙站起身唤了一声“娘”,怕虫子跑了,一把抓在手里,两只黑色长须从指缝钻出,在她指背上扫来扫去。   杨君兰看的头皮发麻,不敢靠前,顿了顿无奈开口,“别玩了,去洗洗手,一会儿到我房里一起用晚膳吧。”   唐棣点点头,眉眼弯弯,“嗯,我中午吃得少,这会儿还真饿了。”   晚膳时,杨君兰看着唐玉山父女俩大快朵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心里默念一声,不愧是唐玉山的闺女,跟她爹一个德行,去离家议亲的事先缓缓再说吧。   入夜,呼啸的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杨君兰怕冷,房中已经燃起了暖炉,唐玉山沉睡正酣,粗重的鼻息声呼呼作响。   杨君兰轻轻起身,帮他掖了掖被子,披上裘皮斗篷,提着灯笼朝唐棣房中走去。   冷风顺着领口吹进,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抬手将衣领紧了紧。   透过窗子,隐约可见唐棣房中炉火的光亮,她推门进去,葫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要起身,她轻声道:“不必,我看看就回去。”   唐棣一向没有让侍女宿在房里的习惯,只是这夜天气陡然转冷,杨君兰怕她着凉,命葫芦留在房中照看着。   她坐在床边,看着唐棣熟睡的样子,嘴角微扬,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塞回被子里。   昨晚,她把葫芦叫到身边,询问唐棣膝上的伤情,得知她膝上一片淤青后心痛不已,想掀开被子看看,又怕吵醒她。   这些年来,她在女儿面前总是板着脸,端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子,唐棣自然不愿与她亲近,她每每瞧见别家的女儿拥着母亲撒娇的样子,心中难免羡慕。   但她做不来,因为来自母亲的亲昵拥抱,她也从未感受过。   只有在不经意间,或女儿熟睡的时候,心底的那一份炽热才会显露出来。   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确实对女儿过于严厉了,不管是满腹诗书,或者千金小姐的雍容气度,都不及女儿的平安喜乐来得重要,何况她已经做的够好了,只要她喜欢,便由着她吧。   杨君兰轻抚唐棣的发鬓,脸上浮现出无比真切、满足的笑意。   七日后,萼州的各个城门楼纷纷挂起了梁字大旗。   刺史府内,离川海收到一封梁王李宏图的亲笔书信,信上关切慰问之余,还请他尽快出兵,助陈偲远攻下江州,解救江州百姓于水火。   离善朴接过信细细看着,信中的言语礼敬至极,完全不像是君王对臣子说话的语气,梁王与他年龄相仿,竟有如此的抱负和胸襟,离善朴心底对他的敬佩又增添了几分。   离川海早已做好了出征的准备,收到信后打算次日便带兵北上,离善朴自从跟在父亲身边协理军务以来,经历了好几场大小战役,近两年萼州军表面由离川海执掌,实际上是离善朴在做决策。   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接连两次击退马本初的大举进攻,萼州交由他驻守,又有心腹将领崔勇的辅佐,离川海自然放心。   临行前叮嘱儿子守住萼州便好,如今即已归顺梁王,没有梁王的旨意切不可私自出兵。   次日一早,离川海换上一身戎装领兵出征,离善朴将他送至城外,一直看着他带兵远去才坐上马车回府。   秋雨又至,丝丝缕缕,泓澄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迎上前,扶过离善朴下车向府内行去。   离府只有离川海父子两个主人,都不是奢靡享乐的性子。   府内的仆从不多,离川海出征后,偌大的庭院更是鲜少有人影,高大的梧桐黄叶纷飞,雨滴打在伞上的噼啪声,衬得府内萧索寂寥。   离善朴几经犹豫,终是忍不住看向头上的油纸伞,白色通透的伞面上,原有的松枝图案对面绘着一枝兰花,墨绿的叶子给秋日增添了一抹生机,旁边提着“观乎”二字,笔迹清秀中透着几分潇洒飞扬。   这些天他努力去忘记,却没有一日不会想起那个笑脸微扬的姑娘。   从栖山下的茶楼初见,夜幕下在巷子中携手奔跑,还有那个醉卧温柔乡的同眠之夜,都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   他收回目光,轻声吩咐,“把这伞收了吧。”   泓澄察觉到他的动容,无声地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遗憾与不忍。   离善朴在心中念着: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唐棣,原来忘记一个人远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容易。   武州城,马本初全身紧绷地坐在藤椅上,听着部下的回报满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双手攥的关节咔咔作响。   三日前探子来报,离川海归顺梁王,带兵北上,其子离善朴留守萼州城。   马本初大喜过望,他对离川海尚有三分惧怕,但对离善朴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兵粮齐备,又遇到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打算绕过从栖山从东面突袭萼州,却在紧要关头发现唐玉山只是假意迎合,实际上已经倒向离川海。   朱锦融立在一旁微低着头,神情拘谨,面有愧色。   父亲朱员外过世后,他整日里奢靡享乐,醉卧花丛,没多久就把祖上传下来的家底耗尽。   仗着父亲生前资助马本初起兵的情分,理所当然地向他要钱,不仅把父亲当年的资助全部要了回来,还花了马本初大笔的银钱。   马本初虽对朱锦融不满,但顾念朱员外曾经帮扶过自己,朱锦融嘴又甜,与三教九流都说得上话,对他的荒淫无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将拉拢唐玉山这等重任交予他去办。   朱锦融信誓旦旦地保证此事已经办妥,唐玉山亲口承诺,只要送去十万旦粮食就会站在武州一边,却不成想上了唐玉山的当,十万旦粮食送出去彻底打了水漂。   马本初企图拉拢唐玉山,从东门突袭萼州的计划彻底落空,好在离川海不在,离善朴一介书生,年纪又轻,不足为患。   他打算从南门强攻萼州,却招来了几位部将的极力反对。   离川海把萼州交到离善朴手中,放心地带兵北上,萼州城必定还留有重兵防守,想强攻下来绝非易事。   况且南边又有湘南军盯着武州,若是趁机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马本初虽未将离善朴放在眼里,但面对湘南军的虎视眈眈免不得心里发慌,听了部将的建议,一时不敢贸然出兵。   又不甘心白白浪费了进攻萼州的好时机,恨不得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朱锦融身上,看向他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   朱锦融自始至终低着头,虽说他是受了唐玉山的耍弄,但毕竟事情没有办妥,坏了马本初的大事,今后想要从他这里拿钱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朱锦融默默思忖着戴罪立功的方法,他恼恨唐玉山,却没胆量对他下手,心里打起了离善朴的主意。   硬着头皮上前,凑到马本初的耳畔道:“将军,我认识不少江湖中人,萼州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连日宿在醉春楼,与秦枫姑娘夜夜缠绵,身体虚耗过度,声音轻浮绵软,马本初看都懒得看他,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置可否,由着他去了。   马本初带着部将连年征战,军资不足,四处搜刮敛财仍不够用,将士们只得节衣缩食。   朱锦融仗着父亲早年资助过马本初,从他这里拿走大量的钱财去嫖.娼,早已经惹得马本初手下将领不满。   一个部将怒着上前道:“将军,姓朱的除了嘴上功夫没别的能耐,天天跟一群江湖败类打得火热,拉拢唐玉山这事还能办砸了?这大半年他天天往萼州跑,依末将看,难保不是有了别的心思了!”   另一个部将当即附和,“将军,朱锦融不可不防啊!”   马本初与朱锦融相识多年,从未质疑过他的忠心,只是经过这件事,对他的厌恶更强烈了几分,阴沉着脸闭口不言,两个部将自觉没趣,一齐退下了。   副将拱手问道:“将军,那唐玉山……”   马本初神色阴暗,一掌拍在藤椅扶手上,声音冷沉,“我诚心结交,那土匪头子竟然耍我!都说他讲信义,江湖人都瞎了眼了!他躲在山上做缩头乌龟便罢,只要他敢下山,我早晚灭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朱锦融:柿子要捡软的捏~   唐玉山:算你识相!   离善朴:你确定我是软柿子?   离善朴念的“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是心底对唐棣“观乎”二字的回应。   出自《诗经.溱洧》,说的是一男一女手拿着兰花,女的说咱俩逛街去啊?男的说我去过了,再陪你去一趟呗。 第13章 心潮   淅淅沥沥的秋雨接连下了几日,难得放晴,一缕晨光照进浩风堂内,唐玉山往宽大的梨花椅上一歪,两只脚上下交叠搭在扶手上,低着头摆弄着腰间那条杨君兰刚刚为他绣好的黑色宽腰带。   醉春楼的阿富奉姐姐婉娘之托来给从栖山庄送信,跪着向唐玉山禀告朱锦融的异样。   半年前,朱锦融初到醉春楼,见到当时的头牌秦枫姑娘,被她的妩媚妖娆迷的魂游天外,连续一个月掷下千金,百般讨好老鸨婉娘,才得以包下醉春楼的雅间,叫秦枫入夜后过来服侍他。   那秦枫是婉娘的心腹,受婉娘嘱托,推了其他的客人专心陪侍朱锦融,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近日来,朱锦融几乎每晚都宿在醉春楼,每次都是刚入夜就心急火燎地跑去与秦枫相会,恨不得长在她身上,早起时百般不舍,一步三回头,约好了明晚入夜便来,却连续几日没有现身。   直到昨夜,他才再次来到雅间,一双桃花眼黯淡无光,没有了以往的笑意。   一坛烈酒,半宿激情过后,秦枫假意嗔怪他为何这些天不来相见,朱锦融借着酒劲频频叹气,说他被人骗了,坏了马将军的大事。   占五听到此处神色一凛,想起那日他替唐棣去离府送信,正在门外等待时,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后来他装作不经意过去寻了寻,却又不见踪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些天也未跟唐玉山提起,听阿富一说,赶忙上前向唐玉山禀明。   唐玉山只顾着摆弄新腰带,头也不抬,阿富和占五的话就像是没听见一般。   占五见他半晌不言语,躬身上前,面带愧色,“庄主,是小的疏忽,让马本初察觉到我们暗中帮着离川海……”   还没待他说完,唐玉山像是有些不耐烦,忽地收回扶手上的双脚,虎目一瞪,声如惊雷,“管他娘的!老子就帮着离川海了,他能咋?”   言语间,两根手指敲的扶手当当作响,“传下去,老子打今天起就站在离川海一边了!让那姓马的有种上从栖山找我!”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暗中帮着离川海一事瞒不了多久,就他那宝贝闺女往离家跑的那么勤快,迟早会被马本初的人察觉,不过不重要,反正他已经决定尽全力帮助离川海,又白得了十万旦粮食,马本初要是想从东面突袭萼州,得先过了他唐玉山这一关。   深秋,离府的侍从呈上一封信,署名徐常容,离善朴接过,嘴角轻提,这位朋友漂泊江湖,行踪不定,能见上一面实属不易,令他颇为期待,只是约定的地点让他有些意外,竟然是从栖山下的茶楼。   离善朴面色微凝,把信轻轻置于桌上,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再次轻荡起来。   次日晌午,从栖山下茶楼二楼的靠窗处坐着一位白衣剑客,身单体弱,气质儒雅,若不是长剑在手,完全看不出是习武之人,倒像是个满腹诗书的富家公子。   品过半盏茶后,他柔和的目光望向窗外,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半座从栖山尽收眼底,山间的树叶红的似火,黄的如金,连日阴雨过后,被薄雾笼罩,犹如仙境一般。   如此秀美之地,竟然鲜少有人来,或许是连年战乱,城内的百姓不敢随便出城,而从栖山上的绿林汉子,多半没有品茶赏景的闲情逸致吧。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将他的视线拉回,离善朴一身青衫,缓步走到茶案前坐下,身后的泓澄拱手一礼,退到别桌坐着,宝剑立在桌旁。   徐常容也不与离善朴寒暄,提起茶壶帮他倒了一盏,清润的茶汤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善朴,你来晚了,这个绝佳的赏景位置与你无缘了。”   离善朴颔首谢过,“徐兄,一个多月前我也曾坐着这里,那天下着雨,树叶才刚刚泛黄。”他望着窗外的从栖山,眼底一抹晦暗转瞬即逝。   徐常容有些出乎意料,随着离善朴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哦?你这个书虫子,难得有空赏景,那你可曾爬过此山?”   “不曾。”离善朴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清润的水汽升腾,清香缭绕。   徐常容轻笑,“秋高气爽,正是爬山的好时节。”   “是啊,守着这座山多年,却从未登上去过,着实可惜。”   六年前,十六岁的离善朴进京赶考,放榜当日春风得意,独自登上京城有名的古华山,傍晚时分终于登顶。   只见山顶的白衣剑客衣袂翩翩,风雅绝伦,手中长剑挥舞间剑光闪耀,在空中划出道道弧光,此人便是徐常容,师从七善山的扫云居士,琴棋诗画无一不通,更是须臾剑的唯一传人,当时不过二十岁上下,已经是江湖有名的儒侠。   当晚,离善朴与他在山顶对弈,听他聊起多年来游历江湖的经历及各方美景,赞叹他见多识广,更羡慕他自由随性,潇洒从容。   而离善朴从小到大,总是把自己的一颗心束缚的死死的。   他自幼羡慕悬壶济世的医者,想跟随名医学习医道,但夫子说他是读书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父亲也希望他走仕途,为国为民出一份力。   少年时他金榜高中,立志以一己之力扭转时局,造福百姓,但前朝弊政已久,积重难返,父亲为他的安全考虑,阻止他入京为官,毕竟在父亲眼中,他的平安远比一切都重要。   从那时起,他便留在父亲身边协理军务,稍有闲暇就去找世交好友于木槿学些医术。近两年战火四起,越烧越旺,他只得留在府中为父亲分忧解劳,闲时越来越少,几年来医术只学了皮毛。   三年前的春天,徐常容从江南回来,到府中看望他,跟他说起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西湖泛舟的畅快淋漓,这些都是他平日里常常在书上看到,却从未亲身感受过的。   他不禁感叹,即使战火连天,也丝毫不影响徐常容四处游历,诗酒江湖。   二人一边品茗一边追忆往昔,时不时望着窗外的从栖山,享受此刻的宁静安闲,直到楼下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声,打破了这份静逸。   茶楼外,唐棣双手各拈着一片巴掌大的红叶,得意地扬着脸,“咱们一路下山,勒断了多少叶梗,你一次都没有赢过。”   唐武双手抱在胸前,无奈地瞥着嘴,“你还有脸说,我先捡到的粗梗叶子,分分钟被你夺去,能赢才怪!”   唐棣怕他来夺她的叶子,把两只手背在身后,露出个心虚的笑容,突然瞥见他胸前的手里还藏着一片硕大的叶子,忙收敛了笑意,把两片叶子都用左手拈着,右手一摊,上前一步,“拿出来,快点。”   “我才不要!”唐武细长的眼角垂下,背过身去,片刻后又乖乖地把叶子交到她手上。   唐棣接过叶子瞧了瞧,叶梗比她手中的还要粗,满意地笑笑,歪头看着唐武沉下的脸,“别生气嘛,走,我请你喝茶去!”说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向茶楼走去。   唐武瞪了她一眼,跟上她无奈叹气,一副大嗓门惊走了几只飞鸟,“得了吧你,你身上有一文钱没?”   徐常容一直向窗外看着,嘴角上扬,待他转回头看向离善朴,却见他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徐常容在二人的茶盏里添了茶,离善朴回过神来,颔首谢过。   此时,楼梯处响起了脚步声,徐常容闻声望去,正是刚刚茶楼下的那位姑娘,手中搓着几片叶梗,硕大的红叶像小扇子一般转来转去,身后跟着那个粗壮的男人,一脸沉闷。   那姑娘一张笑脸明艳动人,上楼后看见离善朴的那一刻眼睛一亮,片刻后又黯淡下去,弯起的嘴角逐渐僵硬。   徐常容看向离善朴,见他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微低着头,目光飘忽,像是刻意躲闪,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唐棣站在楼梯口,脚下顿住,她与离善朴多日不见,难得见面,他竟然故意别过脸,看都不看她,她心中不悦,气鼓鼓地走过去,坐在他与徐常容的茶案侧边。   唐武见是离善朴,楞了一瞬,转头瞧见泓澄,得意地走到他对面坐下,一副不服来战的欠揍表情,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笑嘻嘻地蹭喝起来。   泓澄没心思与他胡搅蛮缠,瞥了眼唐棣,微蹙着眉,看向离善朴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忧心。   小二躬身上前问道:“唐小姐,您用点儿什么茶?”   唐棣看着离善朴,声音中带着几分怨气,“不用了,我喝他的。”她取了桌上的空茶盏,自顾倒了盏茶饮下,离善朴抬眼看着她,如水的目光中隐藏着微不可识的怅然。   那日,他叫泓澄收了油纸伞,抹去她最后的痕迹,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每天除了忙于军务,就是在书房读书,本以为已经渐渐将她淡忘,没想到,只是一座从栖山就让他乱了方寸,再次见到她时心潮涌动,难以自持。 第14章 吃醋   唐棣瞥见他的目光,故意不理他,只顾摆弄着手里的几片红叶。   离善朴刚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默然低下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徐常容多年来游历四方,各种场面见得多了,此时坐在二人身边自然不会尴尬,他含笑瞟了眼离善朴,转过头对唐棣道:“姑娘也喜欢玩勒叶梗?”   唐棣欣然抬头,见他温和可亲,谈吐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眼底的沉郁一扫而空,“嗯,我跟表哥玩了一路了。”说着,把手中的叶子摊在茶案上。   徐常容的目光在案上扫过一遍,问道:“你猜这三片叶子哪个会赢?”   唐棣低头端详了一番,挑了一片叶梗最粗的拈在手里,“自然是这个。”   徐常容摇头,轻托雪白的袍袖,从案上拾起一片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要我说,这一片足以以一敌二”,他见唐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问道:“姑娘可敢打赌?”   唐棣来了兴致,灿然一笑,“你说,赌什么?”   徐常容不假思索,“若是我赢了,想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唐棣喜的拈起叶子在手中挥来挥去,“我用两根叶梗敌你一根,若是你能赢,我帮你两个忙,这样才公平,但若是我赢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徐常容笑道:“那是自然。”   他悄悄用余光扫向离善朴,只见他双手攥着袖口,故意把脸转向窗外,飘忽不定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欣赏美景的惬意,只有一抹淡淡的无奈与落寞。   徐常容不经意间勾起嘴角,他的这位朋友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压抑自己,用表面的淡然温煦掩盖心底的如火热情,可偏偏那一双通透的眼睛里,什么都藏不住。   徐常容双手拈着叶梗凑到唐棣跟前,唐棣站起身,把两片叶子叠在一起,叶梗相互缠了几圈,与徐常容手中的叶梗相交。   她的两根叶梗缠在一起差不多有徐常容手中的三个粗,可使劲拉扯了半天仍然没有结果,再一用力,两根叶梗竟然齐齐折断。   徐常容眼中含笑,把手中的叶子放回到唐棣面前。   刚刚他在叶梗上注入内力,唐棣不懂武功,完全没有察觉,她满脸惊诧,拈起徐常容的叶梗不可置信地左看右看,抿着嘴,失落地坐回椅子上。   若是唐武赢了她,必定会被她打的很惨,即便是离善朴,也会被她捉弄一番,可赢她的是徐常容,他虽相貌不及离善朴那般俊美,却有一种世外高人的绝俗气质,让她不敢亵渎。   唐棣看着徐常容,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徐常容瞟了眼离善朴,向唐棣问道:“姑娘也是来从栖山赏景的?”   唐棣挥着手中的叶子含笑道:“我从小在这山上长大,要说赏景,岂不是天天都赏?”   徐常容轻笑一声,朝着离善朴微微扬头,“刚才我这朋友还说想去山上转转,可巧就遇到姑娘,你可愿做他的向导?”   唐棣一听,眼底满是欣喜,转过头看着离善朴,心里的不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想爬从栖山?走,我带你去!”   说着站起身,把叶子往衣袖里一塞,抓着离善朴的手腕将他拉起。   离善朴眼中的落寞散去,心底涌上的一丝窃喜被他强行压下,局促地看着徐常容,“徐兄……”   徐常容起身,笑容满含深意,“善朴,难得你有闲暇,又有这位唐姑娘为你做向导,你先去爬山吧,我初到萼州,今日身上犯懒,不与你同去了,这几日我都住在城外,你我再约便是。”   唐棣心里庆幸徐常容没打算跟着,他是离善朴的朋友,若是他要跟着,她便不好拒绝,心中感激,冲着他灿然一笑,拉着离善朴便走。   刚走出两步,唐武和泓澄同时站起身,唐棣像是奔逃一般拉着离善朴快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你们两个不准跟来。”   泓澄一把拾起立在桌旁的剑,蹙着眉跟上前,“公子……”   离善朴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做声,便随着唐棣一起下楼去。   泓澄不敢阻拦,不知所措地定在原地,唐武看着他那束手束脚的样子,莫名地有几分幸灾乐祸,晃悠着坐回桌边,端起茶壶一顿牛饮。   徐常容以为泓澄只是担心离善朴的安危,上前道:“放心吧,有我在,善朴不会有事的。”   泓澄把剑放在桌上,轻叹了口气,“徐大侠有所不知,我家大人已经给公子定下亲事,不让他与唐姑娘见面,公子本就对她难以忘情,如此一来,怕是更难舍难分了。”   徐常容不急不缓地向窗边走去,宽大的袍袖翩然飞起,他看着窗外的从栖山,半晌才开口,“人生在世,本该追随本心,又何必自苦。”   茶楼外,离善朴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缰绳,牵过马,唐棣随即跃身上去,朝他伸手,“快上来!”   她见离善朴只是望着她,站着不动,指着南边道:“从栖山南麓有一条较缓的石阶,路边有一条小溪,溪水又清又甜,从那边上去走到山顶,有一块好大的石头,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快上来!”   离善朴瞥了眼马鞍,虽说唐棣身型娇小,但他若是上马,必定会与她身体紧贴在一起,多有不便,轻声回道:“不必了,我帮你牵马就好。”   唐棣也不拦他,坐在马上眉眼含笑,坦然地享受着他的照拂。   刚刚在茶楼时,离善朴察觉到唐棣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变化,想来是前些天她派来送信那人并没有把他有婚约的事告知给她,他原想趁着二人下楼的机会同她说清楚,可真到了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却迟迟舍不得开口。   唐棣沉浸在要跟他一起游山的喜悦中,骑在马上不停地说着从栖山上的鱼虫花鸟,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路的路口。   她跳下马,抓着离善朴的手腕刚要上山去,就被他用力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离善朴,“怎么不走了?再耽搁一会儿天都黑了。”   “唐姑娘”,离善朴舒了口气,神色黯然,刚一开口,沿着山边走来几个从栖山庄巡山的弟兄,远远地看见唐棣一拱手,“小姐。”   唐棣见离善朴一脸认真,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以为他有心事要对她说,一块木头竟然主动袒露心事,登时令她好奇不已。   她不想被人打扰,对着那几个弟兄略微点头,拉着离善朴继续向南行去。   茶楼内,徐常容站在窗前,身型单薄,黑发如瀑,一身雪白的纱衣随着清风飘舞,更显得洒脱绝俗,他端起茶盏小啜一口,望着窗外的从栖山,眼底拂过一抹笑意。   泓澄绕着茶案踱着步子,握起长剑的手中满是细汗,打从离善朴和唐棣离开后,他便坐立难安,没有命令不方便跟着,可是不跟着又放心不下。   上次唐棣带着离善朴去青楼喝酒,彻夜未归,这次不知道她又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从栖山毕竟是个土匪窝,离善朴又对唐棣动了心,什么事都由着她,离川海不在,万一离善朴有个什么闪失,哪里是他担待得起的。   况且离善朴本就对唐棣旧情难忘,再这样纠缠下去,将来到了不得不分离之时,他心里该有多苦。   泓澄向窗边望了一眼,见徐常容只顾着品茶赏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   说好的有他在不会有事,公子都出去半天了,也不见他有所行动,可他毕竟是公子的朋友,又不好总去催他。   徐常容本来就是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性子,泓澄无奈,自顾倒了盏茶,端在嘴边,实在没有心思喝,复又放下,一张冷面揪成了秋日里的金丝菊。   对面的唐武斜眼瞥着他,提起茶壶在耳边晃了晃,故意把剩下的茶全部倒进自己的茶盏中,端起来喝的直吧唧嘴。   见泓澄没有理他,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晃荡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眼睛,摸了摸络腮胡子,双手抱在胸前,“你说你急个什么劲,从栖山不是阎王殿,唐棣她又不吃人。”   泓澄瞪了他一眼,故意别过脸去,唐武抬起手肘在他胸口怼了一下,凑上前,咧着嘴贱兮兮地道:“喂,上次把你家公子给丢了,回去挨收拾没?”   泓澄被他烦了半晌,本来不想理他,可他偏要故意提起上次的事来挑衅,气得泓澄转回头,瞪圆了双眼,手上一用力,嚓的一声,长剑出鞘一扎有余。   唐武终于成功激怒了他,心里得意得紧,假装吓得后退一步,双手挡在身前,“呀呀呀行了,就你那两下子,爷爷给你撂倒了还得说爷爷欺负你!”   徐常容被二人搅扰的转过身来,托起衣袖,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案上,含笑打量着二人,像是在欣赏一场绝佳的表演。   泓澄攥着长剑的手吱吱响,怒着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拔剑,瞟见徐常容正在看着他,顾及到他离府侍卫的身份,只得作罢。   唐武也不想在徐常容面前失了脸面,伸手拽了拽衣襟,轻咳了一声,看着泓澄一本正经地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山去了。”说完,拱手向徐常容一礼。   徐常容回礼,唐武转身刚走出两步,又顿住脚,扭过头对泓澄一挑眉,“别跟来,省的你主子回去收拾你。”说完,一溜烟向楼下跑去。   茶楼瞬间恢复了和谐安宁,泓澄上前一步,眉头紧锁,对着徐常容拱手道:“徐大侠,我家公子他……”   徐常容嘴角含笑,悠然抬手,“泓侍卫,你且先回府去,善朴不会有事的,你大可放心。” 第15章 刺客   过了从栖山再往南,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是泸水河的分支,像一条细带一般向西蜿蜒而去。河边长满了芦草,足有一人多高,被秋风洗礼过后,叶子一片枯黄。   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踩上去左摇右晃,唐棣紧紧地抓着离善朴的手腕不敢松手。   她摘了几片芦草叶子送到马嘴边,离府的马平日里好草好料吃惯了,对她投喂的食物完全不感兴趣,不耐烦地梭梭两声。   唐棣拉着离善朴走到两片芦草中间的空隙处,把地上的石子踢进河中,面对着河水坐下,湍急的水流拍打着芦草,激起朵朵浪花。   “这地方好,没有人打扰。”   唐棣拉着离善朴与她并肩坐下,幽黑的眼珠一转,折了根芦草,对着离善朴的耳朵骚起痒来,离善朴侧身一躲,又被她抓着手腕拉回。   唐棣扬起笑脸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离善朴耳垂微红,望着河面的眼底模糊不清,半晌后缓缓开口,“唐姑娘,你可知道我有婚约了?”   唐棣只顾拈着根芦草在他身上甩来甩去,头也不抬,“我知道,那天占五回来跟我说了,我还哭了半天。”   离善朴转头看着她,诧异过后,脸上露出些许惊喜与满足。   唐棣有些失望,眼底的笑意逝去,“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离善朴点点头,没有言语。   “我爹说婚不婚约的不重要,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应该在一起”,唐棣拈着芦草的手顿住,抬眼看着离善朴,认真的问道:“离善朴,你喜欢我吗?”   离善朴局促地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微不可识地叹了口气,“唐姑娘,我有婚约了。”   他自幼便被父亲教导,要重诺守信,婚约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约定,绝不可轻易更改,不管心里再怎么舍不得,都必须要趁此机会做个了断。   可是他的答非所问完全没有让唐棣断了念想,她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瞬,问道:“她好看吗?你喜欢她吗?”   离善朴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地望着河边破灭的朵朵浪花,即便他早已经记不清王姑娘的样子,她也注定是他的妻子。   唐棣听了唐玉山的劝解,把离善朴有婚约一事抛之脑后,她想还像以前一样,能够常常见到他。   既然说到此处,她想要一个答案,若是离善朴也喜欢她,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和他在一起。   就在此时,北边不远处有个人影跳下马,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提着短刀,腰间缠着一团绳索,沿着芦草边缓缓向二人靠近,行过之处留下一路血迹。   离善朴目光一凛,不敢妄动,悄悄瞥去,只见那人距他已不足十米。   他自幼时常在演武场打木桩,对付两三个不会武功的壮汉不在话下,但眼前这刺客看着武功不弱,又有短刀在手,即便伤的不轻,他也未必是对手。   若是只有他一人,或许还能勉强跟刺客拼上一拼,可唐棣还在他身边,刺客伤到她如何是好?眼下除了带着她逃走,别无他法。   唐棣被离善朴挡住视线,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等了半晌他也不回答,拉着他的手腕急切地追问,“那你喜欢我……”   话还没问完,她突然被离善朴拦腰抱起扔上马背,惊得她大叫一声,慌乱间手中的芦草滑落在地。   离善朴随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向马臀上猛抽,马儿吃痛瞬间冲了出去,那刺客见状,回过头去骑上马便追。   河边的小路曲曲折折,石子遍地,马儿一路上蹿下跳,唐棣被扔上马后还没有坐稳,被颠得前仰后合,身子一歪险些摔下马去。   离善朴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抓住她,担心她再摔下去,顾不得礼节,一只手臂紧紧地环抱住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唐棣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顾着拼命挣扎扭打,可她越挣扎离善朴越用力,憋得她快要晕厥。   离善朴出身将门,骑术过人,只是二人一骑难免影响速度,再加上顾忌唐棣,怕她摔下马,渐渐被那刺客追赶上来。   眼见前方小路蜿蜒曲折,刚过了转角处,借着芦草的遮挡,他猛地抱着唐棣跳向芦草丛,翻滚着落入河水中,留下那匹高头大马疾驰向前。   深秋,及胸深的河水冰冷刺骨,离善朴水性不差,紧紧地抱着唐棣,贴着芦草根部蜷缩在水底。   唐棣在马上被他勒的几乎断气,跳马翻滚中猛地呼吸了几口,气还没有喘匀就被他抱住跳入水中,她不谙水性,喝了好几口水,在离善朴怀里使劲扑腾起来。   离善朴隐约听见岸上的马蹄声去而复返,在岸边徘徊,好在河边的芦草可以挡住部分视线,这一段水流湍急,二人激起的水花看起来并不明显。   岸上的刺客还没有走远,唐棣眉头锁成一团,扑腾的越来越厉害,离善朴见她实在憋得受不住,情急之下捧住她的脸,折了段芦草梗插在她口中。   唐棣终于求来了救命芦草,猛地呼了口气,芦草梗中的水被从顶端呼出,成了一根通畅的细管,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过后,渐渐安静下来,左脚沾不到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冰冷的身体蜷缩在离善朴怀里,快要失去知觉。   离善朴紧紧地抱着她,仔细听着岸上的动静,片刻不敢松懈。   半晌后,岸上终于没了动静,离善朴缓缓从水里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确定刺客已经走远,才抱着唐棣,将她拖出水面。   离善朴活动着冻的僵硬的身体,抓紧岸边的芦草,费力地迈上岸,回过身两只手同时用力拉扯唐棣的手臂。   她的脚被缠住,离善朴怎么拉都拉不动,唐棣冷的说不出话来,痛的太声喊叫,挣扎间,缠在脚上的异物突然断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岸上猛地扑去。   同时,离善朴见她痛的大叫,吓得不敢用力拉她,手一松,唐棣慌乱间一脚踩在岸边的石块上,脚踝处咯噔一声。   离善朴冷的全身僵硬不听使唤,想去扶她已经来不及,唐棣向侧前方重重地摔在地上,掌根在石子上擦过,划出道道血痕。   二人全身湿透,被冷风一吹,寒气侵入体内,有如刮骨一般。唐棣心中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离善朴哆哆嗦嗦地扶她起身,苍白僵硬的脸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闪过一抹愧疚与心痛。   眼见夕阳西下,二人站在秋风中双手抱肩,抖得无法言语,这里距离从栖山路程尚远,没有马,唐棣的脚又受了伤,扶她走回去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身体必定支撑不住。   离善朴隐约记得再往西不远处有一间破庙,勉强可以栖身,不如先去烤干了衣服再说,可路上万一再遇到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眼唐棣,见她已经冷的眼神空洞,面无血色,顾不得许多,扶着她艰难地向西走去。   沿着河边走了不到两刻钟,果然见到前方有一间破庙,门枢缺了一大块,仅存的半扇门歪歪扭扭地立在门口。   离善朴把唐棣挡在身后,小心地向内张望,里面没有人,想来是废弃已久,佛像也被搬走了,只剩下几个黑乎乎的蒲团丢在角落里。   窗子破了半边,窗棱的木屑撒了一地,地上有一小堆干草、取火的工具和一个火盆,火盆中尚有半盆黑灰,显然是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留宿过。   离善朴推开门,扶着唐棣进去坐在干草上,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庙里,拖着冻的僵硬的身子尽快跑去河边捡些芦草回来,拢了一盆火。   他时不时望向门外,心里的一根弦紧紧地绷着,若是刺客此时寻来堵在门口,必定逃无可逃。   他极快地扫视着破庙内的每个角落,见墙角处有一段三尺长的窗棱断木,捡起来放在手边。   天色渐暗,跳跃的火光映在二人苍白的脸上,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僵硬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   唐棣身体缩成一团,摊开手掌,看着掌根的血痕,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滴落下来。   离善朴皱着眉,眼底满是心痛,凑上前轻声唤道,“唐姑娘。”   他一开口,唐棣哭得更厉害,心底的不快瞬间爆发,一把推开他,   “我们明明说去爬山的,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差点就被你勒死了!讨厌,你走开!”   哭喊间,嘴唇一阵剧痛,她抬手一抹,手上沾满鲜血。   适才在水中,她憋的受不了,离善朴情急之下折了段芦草杆插进她口中,一不小心划破了嘴唇,当时她差点窒息,又冷得全身麻木,丝毫没有觉得痛,这会儿一哭闹,嘴唇上的伤口裂的更深。   离善朴眉头紧锁,赶忙翻出帕子递过去,“唐姑娘,你嘴唇流血了。”   唐棣气的夺过帕子一把摔在地上,“你还说,都是你!哪有人对姑娘这样粗鲁的?”   她抹着眼泪,气的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抖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块木头……臭木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离善朴微微一滞,望着她的背影,神情复杂。他长这么大从未触碰过女子的身体,没想到她这般柔软娇弱,再加上刺客逼近,情况危急,手上的力度难免重了些。   他想安慰她,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下头,双手捏着袖口,喃喃地道了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唐棣:你都没听说过水下渡气吗???   离善朴:水下渡气?用什么渡?   唐棣:……#@#¥%&* 第16章 破庙   唐棣心中委屈,离善朴的道歉丝毫没有起到作用,或许是遗传了杨君兰,她的哭闹声极大,离善朴担心她引来刺客,又不知道该怎样哄她,手足无措地转头瞥了眼门外,见一切如常,深舒了一口气,低着头,愧疚地轻声道:   “唐姑娘,刚才在河边有刺客……”   唐棣气的猛一回头,当即打断道,“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刺客?”   她一边哭一边揉着通红的双眼,“再说那里离从栖山那么近,哪有人敢动我?”   她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心思细想,她从小到大被唐玉山保护的极好,从没有人敢欺负她,在她心里,像离善朴这种正直温润的官家公子,是不可能会招来刺客的。   离善朴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不忍再开口,经过这一番折腾,不知她会不会生病,万一再被吓到就更麻烦了,还是等她烤干了衣服,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过了半晌,唐棣的哭声止住了些,转回身捡起地上的帕子,在嘴唇上沾了沾,见没有血迹又扔在地上。   离善朴把火盆往她身边推近了些,她气还没消,丝毫不领情,抹了把眼泪,刚想抬脚把火盆踢回原处,稍一活动,脚踝处痛的越发厉害,低头一看,靴子被顶起老高。   她忍着痛脱去鞋袜,才发现脚踝处又红又肿,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来。   唐棣被自己脚上的伤吓了一跳,轻轻地把脚放在干草上,不敢再乱动。   离善朴瞥见,眉头越锁越紧,刚刚他一路扶着唐棣走过来,她只是略微有些踮脚,没想到伤的这么重。   他顾不得回避,向前挪到唐棣身边,轻声道:“唐姑娘,我帮你看看吧。”   唐棣质疑的看着他,不由得微微向后一闪身,牵动脚上的伤,痛得直咧嘴,只好乖乖地把脚放在他腿上。   离善朴一只手轻轻握住唐棣的脚掌,她的脚冻得冰冷,在潮湿的靴子里泡得皱皱巴巴,离善朴不忍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按住她的脚踝上方,手握住她的脚掌上下左右缓缓活动。   唐棣痛的大叫,脚上用力乱蹬,可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上来,哭喊着挥起两只拳头在离善朴的胸口上又捶又抓。   “快放手!痛死了,你快放手!”   离善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局促地松开手,拉回被她抓的凌乱的衣襟,扣好前襟扣子,眼神飘忽着别过脸。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唐棣听他这样说,安心了不少,把另一只脚上的鞋袜也脱掉,两只脚一起凑到火盆边暖着,揉了揉哭得通红的双眼,看着他哽咽道:“原来你懂医道啊?”   离善朴瞥见,把火盆推的离她的伤脚远些,抓了把芦草给她垫在脚下,“不懂,只是跟朋友学了些皮毛。”   唐棣撅着嘴,单手向后撑在地上,摸了摸发红的脸颊,不满地轻声嘟囔着,“哪有人学医只学皮毛的。”   离善朴没有做声,往火盆中添了些芦草,抬眼看见她脸颊上一片潮红,目光有些涣散,心底隐有不安。   夜幕降临,顺着庙门望出去,河边的芦草已经模糊不清,唐棣只觉得头越来越重,渐渐睁不开眼睛,紧靠着火盆坐着仍觉得全身发冷,   离善朴见她面色绯红,呼吸越发急促,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忙凑上前唤她,“唐姑娘”。   唐棣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迷离飘忽,无力地扑到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声音有气无力,   “离善朴,我头疼,我想回家。”   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离善朴的耳畔,他微微顿了一瞬,耳朵像涌上两团火一般,瞬间变得通红,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一边,片刻后又回转过来,抬手贴在她额头上,烫的厉害。   入夜后,外面的风越吹越起劲,离善朴坐在火盆边仍觉得凉飕飕的,若此时背着唐棣回去,在冷风中吹上将近两个时辰,她身子必定承受不住,况且一路上也难保不会遇到刺客。   离善朴铺平唐棣身下的干草,轻轻扶她躺下,脱下早已经烤干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他身材修长,袍子自然长了些,把唐棣从脖颈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捡起地上的帕子,想去河边浸湿了贴在她额头上,又担心刺客会突然出现,只得守在她身边,寸步不敢离开。   他望着门外,仔细回想遇刺的经过。遇刺的地方距离从栖山不远,正如唐棣所说,若刺客是冲着她而来,应该不会选在那里下手,莫非刺客是冲着他而来?   可他素来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想要害他?   刺客只有一个人,而且受了伤,或许是知道他和唐棣不会武功,即便受伤也足以对付他们,又或许是刺客在行刺他们途中遭到袭击才受的伤。   他与唐棣从河里出来,一路走到破庙,到此时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有余,况且入夜后,破庙中燃着的火盆极为显眼,刺客却一直没有再次出现,莫非是有人暗中相助?   突然间,离善朴隐约听见门外有响动,捡起手边的窗棂木段,贴着墙壁向庙门口挪去。   他躲在门口向外张望,借着月色,看见庙门向西一丈开外躺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稍向前走近了看,那人脖颈上满是鲜血,地上并没有挣扎的痕迹,想来是被一剑毙命。   离善朴四下望了一圈,只见庙门对面的芦草丛中有一个白色的衣角在风中若隐若现,突然一闪身,似能逐风追月一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离善朴嘴角噙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转身回到唐棣身边,帮她掖了掖盖着身上的外袍,捡起地上的帕子走到河边,挽起袍袖,将帕子放在水中洗了洗,折好带回庙里,贴在唐棣额头上,又采一大把芦草回来,添在火盆中。   静逸的夜,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河水哗啦哗啦的响声,窗外的月色被云朵遮住,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离善朴坐在唐棣身边,用帕子擦去她鼻尖上的细汗,捂着胸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傍晚时他担心刺客突然闯入,心底的弦崩得紧紧的,反倒没觉得身上不适,这会儿放松下来,才发觉喉咙处隐隐作痛,再加上破庙门窗俱碎,四处透风,他衣衫单薄,身上越来越冷。   可在如此恶劣的坏境里,他心底却不断地祈祷着时间能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强忍住咳嗽,看着唐棣烧得绯红的脸颊,担心又不舍,此次一别,怕是与她再也无缘相见了。   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说好了不再见她,在茶楼偶遇实属天定,但明知道跟她没有结果,为何要随她出来?   那一刻,他以为随她出茶楼,只是想在与她说清楚他有婚约的事,当面做个了断,现在想想,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终究是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原来人的内心远远不及身体那样诚实。   离善朴看着唐棣嘴唇上的伤口,眉头一紧,随即苦笑一声,平生最后一次见面,却没有照顾好她,害得她受伤,就算她曾经喜欢他,现在也一定讨厌死他了吧。   他嘴角含笑,心底却涌上一丝苦涩,也好,唐棣,过了今夜便把我忘了吧。   入夜后,唐武闲来无事,在房中吐起了南瓜子,他运足底气,鼓起腮帮猛地一吐,最远的一颗竟吐到一丈开外,他看着满地的南瓜子,抬起宽厚的手掌搓了搓麻木的腮帮,得意地抽动着嘴角。   突然有人来敲门,竟是杨君兰房中的侍女,说唐棣一直没有回山,杨君兰叫他过去问话,唐武一听,本就麻木的双腮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腿上一阵发软。   若说从栖山上他最怕见到的人,唐玉山只能屈居第二,只要提起杨君兰,就足以让他头皮发麻,全身打颤。   或许是来自他父亲的血脉传承,唐武少年时常常在从栖山上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按说唐玉山和杨君兰在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他半点,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不偷点摸点就难受,气的唐玉山见到他就骂他娘瞎了眼了,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个江洋大盗,果然耗子生的会打洞。   挥着鞭子痛打过他几次,每次消停了几天,没过多久老毛病又犯了,唐玉山从此懒得管他,把他交给杨君兰管教。   杨君兰专门给他请了先生教他读书,可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当天就把先生气走了。   杨君兰隔三差五地轮着棍子打他,在她心里,不管唐武做错了什么,主子就是主子,从栖山上有资格处罚他的只有她和唐玉山二人,即使每次都累的气喘吁吁,也从不让下人代劳。   她身子虽弱,手劲却不小,铜钱粗的棍子打断了几十根,罚跪更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她刺耳的尖叫声,慑人的气势,都是唐武年少时的噩梦,好在他终于改掉了偷鸡摸狗的恶习。   他长大之后,杨君兰便不再打他,可他仍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见到她就想躲。   唐武挪着小碎步,一路蹭到杨君兰的房门口,忐忑地推门进去。 第17章 送归   上次唐棣彻夜未归,据说杨君兰气的大发雷霆,罚她跪在门口,好在没有牵连到他,这一次就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幸运了。   杨君兰和唐玉山听见门声,同时向他投去灼灼的目光,双重震慑下,唐武忙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舅舅,舅母。”   五大三粗的模样,声音轻的蚊子一般。   唐玉山坐在榻上没有吭声,只顾低头甩弄着手中的皮鞭,挥舞间风声呼呼作响。   唐武年少时尝过这鞭子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本来没做错什么事,却吓得双手在衣袍前襟上搓来搓去。   杨君兰上前一步,淡紫色绣有兰花的绣鞋出现在他眼前,吓得他攥着前襟的手一紧。   “天黑前有寻山的来报,说看见棣儿与那位离公子在一起,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唐武,你午后和棣儿一起下山,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君兰的声音略显低沉,透着几分焦急不安,却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   唐武仍不敢抬头,双手垂在体侧,两根手指在袍子上画着圈圈,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也没发生啥,就是我跟唐棣下山,在茶楼里遇到那个姓离的,唐棣非要拉着那小子去爬从栖山,之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悄悄抬眼,杨君兰神色凝重,踱来踱去,钗环叮当直响,他担心她会突然爆发,像爆豆似的慌着道:“是唐棣非不让我跟着的!舅母放心,那小子长的比唐棣还白,肯定不敢欺负她,唐棣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   话一出口,吓得他恨不得咽回去,忙扫了杨君兰一眼,见她似乎并没有异样,深舒了一口气,抿着嘴不敢再做声。   “就是!”唐玉山突然开口,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欣喜得意,“闺女跟那小子在一块儿能有啥事!再说了,谁敢动我唐玉山的闺女,他妈的活腻了!”   他卷起皮鞭扔在一旁,起身拉着杨君兰到榻上坐下,陪着笑脸,“夫人别担心,早点歇着,闺女明早就回来了。”   杨君兰出奇地没有做声,面色渐渐和缓,唐武微微一滞,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突然回过神来,对着二人深深鞠了一躬,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拉开门掉头就跑。   院子里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侍女忙进来服侍杨君兰卸妆更衣,杨君兰端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的唐玉山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轻声斥责,“唐武那小子今年二十了吧?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你这做舅舅的管都不管!那小子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也该收收心了。”   唐玉山嬉笑着坐起身,“家里的事我哪敢做主,夫人说啥就是啥。”   小河边,成片的芦草随风轻摆,离善朴蹲在河边,把湿热的帕子放在河水里浸凉。   黎明前的河水比昨夜更冷了几分,他时不时咳嗽两声,里衣的前摆落入水中,湿了一大片。   唐棣的病不能拖的太久,趁现在风小些,得赶快送她回家去才好。   离善朴转头望了眼东方那一抹晨曦的微光,眼中浮现出一抹落寞与不舍,起身缓缓向破庙走去。   他抬手轻轻探上唐棣的额头,她发了一夜的汗,这会儿额头虽然已经不像昨夜那般烫手,但仍然烧的不轻。   离善朴不忍叫醒她,把浸凉的帕子贴在她额头上,拾起火盆边早已烤干的鞋袜,顿了顿,又轻轻放下,耳朵上通红一片。   “唐姑娘,醒醒,穿上鞋子回家了,唐棣……”   他轻声唤着她,过了半晌,唐棣才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只见离善朴正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目光澄澈柔和,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红润透亮,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青色的外袍严严实实地裹在她的身上,不经意间弯起嘴角。   从昨日晌午起,她滴水未进,又烧了一整夜,身上没有半点力气,闭上眼睛轻声道:“离善朴,我想喝水。”   片刻后,离善朴单手捧着一汪水回来,轻轻扶起唐棣,喂到她嘴边。   唐棣口渴的厉害,半睁着眼睛,捧着离善朴的手喝的干干净净,柔软的双唇触碰到他冰冷的掌心,令他不禁全身微微一颤,忍不住咳嗽起来。   唐棣烧的昏昏沉沉,靠在他身上无力地闭上眼睛,离善朴只得扶她躺好,掀开盖在她脚上的衣袍,脚踝处的伤依旧红肿的厉害,他小心地帮她穿好鞋袜,把外袍紧紧地裹在她身上,灭了火盆,背起她走出庙门。   初升的太阳被乌云挡在身后,天阴沉沉的,河边的小路上空无一人。   晨风迎面吹在离善朴的身上冰冷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背上的唐棣紧闭着双眼,两只手被裹在身上的外袍衣袖遮住,垂在他的胸前荡来荡去。   离善朴抬手擦拭掉额角的冷汗,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走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乌云才慢慢散去,温暖的阳光挥洒在身上,驱散了部分寒气。   从栖山近在眼前,离善朴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眼在他背上熟睡着的唐棣,轻叹了口气,缓缓向前迈进。   沿着从栖山南麓的路口上去,有一条被落叶覆盖的狭长石阶,坡度虽缓,但离善朴身体受凉,照顾唐棣一夜未合眼,又背着她走了两个时辰,胸口疼得越发厉害,渐渐支撑不住,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他气喘吁吁地沿着石阶向上,隐隐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闻声而去,没走多远就见到唐棣口中的那条小溪,像一条飘带一样挂在山间,水流轻缓,细碎的水花击打在山岩上,溅到脸上涌起丝丝凉意。   清浅的溪水只有一指深,溪底的小石子颜色各异,晶莹剔透。   离善朴把唐棣轻轻放下,小心地拖住她的伤脚,坐在溪边的石阶上,拥着她靠在他怀中,强忍着咳嗽,伸手接了一捧溪水饮下,正如唐棣说的那样清凉甘甜。   他担心唐棣口渴,扭过头,见她睡的正熟,不忍心叫醒她,把裹在她身上的衣袍紧了紧,背上她继续前行。   唐棣被离善朴这样一折腾,终于清醒了些,微睁开眼,见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细汗,提起衣袖帮他拭去,两支手臂环在他胸前,四下望了一眼,顿时一阵发晕,忙把头靠在他肩上,看着他绯红的耳垂,挽起长长的青衫衣袖,伸出食指戳了又戳。   离善朴脚下一滞,目光不住躲闪,轻声道:“你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   唐棣没有言语,滚烫的额头紧贴在离善朴的脖颈上,悠然地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离善朴害她受伤,她虽嘴上抱怨他,气他,可心里仍觉得有他在身边无比的安全,就快要到从栖山庄了,心里有些不舍,竟然怀念起昨日与他一起的遭遇来。   前方不远处,石阶旁边立着个一人高的石碑,上边刻着“从栖山庄,勿近”几个字,另有一条岔路通向西边的山峰,想来从这里上去走到山顶,就能看见唐棣说的,可以俯瞰整座鄂州城的巨石了。   离善朴停下脚步,望着岔路出神,石阶上远远走下来两个巡山的汉子,见他俊美斯文,以为他是去西边山峰赏景的。   唐玉山有令,不得随意惊扰过往的寻常百姓,二人向石阶两旁退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他身后背着个人,竟然像是唐棣。   二人忙小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果真是她,看起来脸颊绯红不省人事。   唐玉山只有唐棣这一个闺女,当个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但她并非是恃宠而骄的性子,平日里对山上的弟兄们很和善,虽时不时捉弄他们,搞得他们哭笑不得,但弟兄们都让着她,不敢也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些年来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   一个汉子扑上前扯着脖子嚷嚷道:“小姐这是咋了?”   另一个慌着跑向从栖山庄去报信。   那汉子冒冒失失,险些碰到唐棣的伤脚,离善朴忙侧身闪了一步,神情凝重,眉头微锁,“她病了,去请个大夫来。”   语气虽柔和,却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肃重,那汉子看着他愣了一瞬,转头向山上跑去。   唐棣闭着眼睛,在离善朴的肩膀上蹭了蹭被他的发丝撩的发痒的脸颊,嘴角弯如新月。   离善朴,你的背好暖,就是有点硌得慌。   过了石碑,沿着石阶向上走,苍翠繁盛的草木越来越少,两旁都是悬崖峭壁,坡度更缓了些。   小半个时辰后,离善朴背着唐棣终于走到了石阶的尽头。   前方有一片平地,一栋大宅子挺立在山谷之中,院墙足足有五六米高,建的精巧细致,匾额上提着“从栖山庄”四个大字。   门前铺着许多颜色各异的鹅卵石,与常人眼中的土匪窝丝毫不沾边。   离善朴喘着粗气,捂着胸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从栖山庄的大门突然打开,离善朴寻声望去,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汉子从门里出来,那汉子四十多岁,身形健硕,剑眉虎眼,腰间挂着一条盘成圈的皮鞭,脚下生风一般向他走来,身上披着的深灰色大氅向后飘去,逼人的气势足以吞没山河。   离善朴猜到,这人便是唐棣的父亲唐玉山。 第18章 斥责   唐玉山疾步上前,宽厚的手掌扶住唐棣的肩膀轻推了两下,“丫头,丫头……”   唐棣缓缓地把下巴顶在离善朴的肩上,半睁开眼,见唐玉山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轻声唤道,“爹。”   唐玉山眉头紧锁,伸手接过唐棣,将她打横抱起,低下头,长满胡须的腮帮往唐棣额头上贴去,扎的她略一缩头。   唐玉山微扬着脸上下打量离善朴,眼底冷厉阴沉,似有几分责怪之意,离善朴面有愧色,微微颔首,“唐庄主。”   唐玉山闭口不言,抱着唐棣转身向从栖山庄大门走去。   唐棣无力地靠在他肩上,不舍地回头看向离善朴,“离善朴,你别走。”   唐玉山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冷肃,“那小子,你跟我进来!”   这般强硬的语气让离善朴有些不适应,怔了一瞬,占五忙上前,躬身道:“离公子,请随我到浩风堂稍坐。”   离善朴点头,唐棣毕竟是因为他才生病受伤,他必须要给唐玉山一个交代,跟着占五一路走到浩风堂前,望着唐玉山抱着唐棣远去的身影,神色怅然若失。   唐玉山把唐棣抱到他房中放在榻上,杨君兰忙放下手中的账本迎上来,见唐棣脸颊绯红,有气无力,平日隐藏惯了的温情与宠爱瞬间浮上眼底,   微凉的手背探上唐棣的额头,脱下裹在她身上宽大的青衫,命侍女取来被子给她盖上。   唐棣昨晚彻夜未归,担心杨君兰会像上次一样大发雷霆,怯怯地叫了声娘,见杨君兰并没有动怒,满眼关切地望着她,才放心下,懒懒地闭上眼睛睡去。   她自幼很少发烧,但每次一发烧就嗜睡,直到烧退的差不多了才会彻底清醒过来。   唐玉山双手掐在腰间,焦急地走来走去,拉开门冲着外面大吼了一声,“大夫呢?咋他妈还不来?”   门外的侍女吓得一抖,赶忙跑去出打听。   杨君兰看着唐棣病恹恹的样子本就焦心,被他搅的更加心烦起来,一把拉住他,“棣儿昨天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离公子送她回来的?”   唐玉山撤下大氅扔在一边,坐在榻旁,沉着脸,“是那小子把丫头背回来的,在浩风堂坐着呢,等一会儿我再收拾他!”   提到离善朴,他嗓门虽大,语气中却鲜少有怒意。   昨夜他还信誓旦旦地让杨君兰不必担心,说唐棣一定不会有事,今日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心里难免责怪离善朴没能照顾好她,   但见离善朴面色苍白,这样寒凉的天气只穿着里衣,把外袍裹在唐棣身上,又背着她上山来,气早已消了大半。   只是看见闺女趴在离善朴的背上,被他亲手抱过来还望向离善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是生命中的至宝被人夺去,心里空落落的。   大夫进来仔细给唐棣看过,说她风寒虽然不轻,但平日里身子健朗,不会有大碍,脚踝处的伤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需要多养些日子,开了几副医治风寒、跌打的药,嘱咐让她多喝些水。   杨君兰松了口气,命侍女马上去煎药送过来。   唐玉山面色亦和缓了些,站起身披上大氅就要出门,杨君兰忙拉着他嘱咐道:“见了离公子先问清楚再说,别上来就大嗓门子嚷嚷,吓到人家。”   唐玉山点头答应,推开门向浩风堂走去。   浩风堂正中间的地上摆着一个暖炉,离善朴身上披着占五取来的斗篷,坐在侧首的位子上咳嗽不止,身边的茶桌上放着一盏刚煮好的茶,还冒着热气。   唐玉山大步进来,看着离善朴苍白的脸,心中不忍,假装不小心踢到暖炉,把暖炉踢到他跟前,大氅向后一扬,歪坐在梨花椅上。   离善朴起身颔首,“唐庄主。”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大方得体,贵气又温和。   唐玉山眉目舒展,一手摸着下巴,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心道这小子长得确实挺俊,难怪丫头看上他,就是太瘦了点儿。   离善朴见他半晌没有说话,抬头看着他,唐玉山忙移开眼,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摆摆手让他坐下,接过占五递过来的茶嘬了一口,当的一声放在小几上。   “那小子,说吧,咋回事?”   离善朴把昨日与唐棣在小河边遇到刺客、不得已躲在河里、去破庙过夜的事说给唐玉山听。   “刺客?”唐玉山惊的额角青筋毕露,双手攥的咔咔作响,“老子的地盘,还有人敢动我闺女!老子在他身上戳他妈几百个窟窿!”   声音冷冽如冰,阴沉的双眼扫向离善朴,“几个活腻的?”   “只见到一个。”   离善朴强忍着咳嗽,蹙着眉接着道:“唐庄主,晚辈以为刺客未必是冲着唐姑娘而来,或许是晚辈连累了她。”   他微低着头,眼底满是歉疚不安。   唐玉山抬手在腰间的皮鞭上摩挲,沉默不语,适才他听说有刺客,为唐棣后怕,一时心急没有多想,此时方才静下心来沉思。   若说与他有仇怨的,马本初当属第一个,但那孙子惦记的是离川海手里的萼州城,必定不敢在此时对付唐棣,与他唐玉山彻底撕破脸。   听说离川海前几日带兵北上,马本初确有可能趁着他不在,对他家小子下手。唐玉山看向离善朴的目光柔和了不少,欣赏他遇事头脑冷静,机敏果决,难怪离川海放心把萼州城交到他手上,   心底又隐隐为他担心,见他遇到危险时那般护着唐棣,心中感激,嘴上却不愿承认,抬起一只脚踩在梨花椅上,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一个活腻的就把你追得屁滚尿流的,还害了我闺女,读那些书有啥用!武功不行就回去多找几个信得过的,把你家那院子里里外外围严实喽!”   离善朴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关切,嘴角轻提,“晚辈知道了。”   晌午将至,唐玉山不让离善朴离去,强留他在山上用膳,吩咐占五去备些酒肉来,离善朴不好推辞,只得谢过。   一会儿工夫,两个汉子搬过来一张方桌,大碟小碗的摆了一桌子肉,占五拎了两个一尺多高的酒坛来,倒了满满两碗酒,退到一旁。   唐玉山见了酒眼馋,离善朴又是晚辈,顾不得与他客套,端起碗两口咽下,又拎起酒坛亲自倒了一碗,   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伸手胡乱摆弄一通,故意把他自己最爱吃的野鹿肉推到离善朴面前,看着他连吃了两口,一脸欣然,端起酒碗上前,“来,喝酒!”   这酒与醉春楼的菊花酿不同,闻着便有一股刺鼻的辛辣感,呛得离善朴想咳嗽,直言道:“前辈,晚辈不会饮酒。”   唐玉山目光一滞,随即嚷道:“哪有爷们不喝酒的!别磨磨唧唧的,赶紧干了!”   唐玉山端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中不肯放下,离善朴神色有些尴尬无奈,只得端起碗喝了一口。   酒刚一入口便灼的喉咙连带着鼻腔像火烧一般,强忍着咽下去,滚烫的似乎能穿肠破肚,他忍不住咳嗽不止,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一抹红晕。   唐玉山斜眼瞟着他,一脸嫌弃地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离善朴忙接过猛喝了几口,喉咙与腹内的灼烧感减轻了不少,渐渐觉得身体飘忽不受控制,眼前一片模糊不清。   唐玉山无奈摇头,不再让他喝酒,自己端起碗一饮而尽,咣当一声扔回桌上,突然开口道:“那小子!我问你,是不是看上我闺女了?”   话刚一出口,就见离善朴突然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唐玉山平生还没见过酒量如他这般差的,愣了一瞬,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两下,“那小子!唉……”   离善朴被他推的头歪向一边,脸颊到脖颈通红一片,趴在桌上昏睡不醒。   唐玉山眉间皱成一团,叹了口气,向占五挥手,“赶紧抬走抬走!”   占五得令,小心地背起离善朴,将他安置在客房内。唐玉山一路跟去,站在客房门口向里面望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占五见了忙上前问道:“庄主还有何吩咐?”唐玉山扫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背着手向北边正房走去。 第19章 不舍   唐棣晌午用了些米汤,刚吃过药,烧还没有退,脚上敷过药后又沉沉地睡去,杨君兰怕她睡在榻上受凉,命人把她抱到里间的床上,用帕子帮她擦拭额头和双手。   唐玉山进房去看过女儿后,被杨君兰拉到外间,问道:“离公子呢?他怎么说?”   唐玉山故意装出一副厌弃的样子,双手插在腰间,扯开嗓门,“那小子……”   刚一开口就被杨君兰一个瞪眼吓的赶忙闭嘴,伸头向里间看了一眼,唐棣微微动了动,好在没有醒。   他脖子一缩,压低了声音道:“那小子不会武功,让一个活腻的给追的到处乱跑,连累了咱闺女。”   杨君兰惊的眉头一挑,“你是说有刺客?”   她虽说做了二十年的压寨夫人,但自打认识唐玉山起,唐玉山每次出手杀人都会刻意避着她,有敌人来犯时,便把她藏进通往山下的密道之中,等清理干净了山上的尸首和血迹再接她回来,   包括他当年劫了杨家的送亲队,把杨君兰强抢上山,也刻意护着她,这些年来从未让她看见过血腥的场面。   唐玉山怕吓到她,拥着她坐下,“放心吧,不是冲咱闺女来的,他们离家又不缺会功夫的,没事儿。”   见杨君兰平复了些,接着道:“我看那小子护着咱闺女那架势,八成是看上咱闺女了。”   杨君兰神色一喜,扭头看着唐玉山,“当真?”   她含笑着起身,“离公子呢?我去看看他。”   “客房眯着呢,一口酒就闷倒了”,唐玉山撇着嘴,一脸鄙夷,摸着下巴偷偷瞥了杨君兰一眼,嗓门故意放大了些,“用不着给他加暖炉,爷们家的怕冷像什么话!”   杨君兰一听,气的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唐玉山!你以为人家像你这个糙汉似的?棣儿身上的袍子是他的吧?这么凉的天别给他冻坏了!”   说着,狠狠地瞪了唐玉山一眼,出去叫占五备了暖炉,向客房走去。唐玉山站在窗边向外望着,神色欣喜中带着几分失落与不舍。   占五推开客房的门,依从杨君兰的吩咐,把暖炉摆在离善朴的床边,杨君兰站在门口,瞧见离善朴满脸绯红,醉得人事不省,时不时咳嗽几声,眉头不禁蹙起,   问过占五,说还没找大夫来瞧过,气得她在心里骂了唐玉山无数遍,忙命人去请大夫,听大夫说离善朴并无大碍,又开了药才放心。   从栖山上的汉子大多毛手毛脚,杨君兰担心他们服侍不好,把占五留在客房内照料离善朴,连暖炉内加炭火的事都亲自安排下才回房去,   路过客房的窗前忍不住驻足向里边瞧了一眼,眉眼含笑,这离公子果然同传言中一样,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棣儿又喜欢他,只可惜他已有婚约,但若是他与棣儿两情相悦,到时候不妨再试着与离川海说和说和。   傍晚,离善朴咳嗽不止,微微睁开眼,占五忙端着药给他服下,他捂着胸口迷迷糊糊地问道:“唐姑娘呢?好些了吗?”   占五道:“刚才夫人来过,说小姐还烧着,不过公子放心,大夫说没有大碍。”   离善朴点头睡去。   夜里,占五又扶起他喂过一次药,直到第二天天明他才清醒过来。   占五捧着浆洗好的青色外袍进来服侍他更衣,梳洗过后,离善朴来不及用早膳便急着要回府去,离川海带兵出征,萼州的军务由他全权负责,出来近两日,他放心不下。   占五带他去北边正房向唐玉山和杨君兰辞行,杨君兰早起一身便装,只用一只玉簪挽了头发,仍掩不住骨子里的贵气雍容,   她知道离善朴府中还有事,不便留他,见他面色苍白,咳嗽未见好转,不禁为他忧心,叮嘱道:“你回去务必要再找大夫瞧瞧,吃些药调理调理,快要入冬了,一天冷过一天,可别耽搁了病情。”   言语间温和可亲,这样的她,怕是连唐棣也不多见。   离善朴自幼丧母,这样久违的慈爱关切令他动容,不经意间,眼前竟蒙上一层薄雾,他躬身谢过,顿了一瞬,欲言又止。   杨君兰像是懂了他的心思,柔声道:“棣儿好些了,再吃两天药就会好了,只是脚上的伤不轻,需要多养些日子。”离善朴点头,默默舒了口气。   唐玉山板着脸不言语,亲自送他到门口,担心他路上出事,叫人去把唐武找来护送他回府。   离善朴躬身别过,唐武被从床上拖起来,睡眼惺忪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唐玉山扯着嗓子嚷道:“那小子,回去把你那酒量好好练练!”   离善朴回头颔首,唐玉山单手叉腰,摸着下巴,斜眼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   “太他妈丢人了!”   清晨的从栖山薄雾弥漫,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清香,一夜秋风,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离善朴三五步一回头,直到从栖山庄的屋顶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时不时咳嗽,面色苍白,眼神黯淡,一脸颓然,远不及当初在山下茶楼里那般俊秀出尘,反倒有几分凄美之态。   唐武哈欠连连,本想带着他从北边的陡坡下山,比走南边的石阶快上一倍,见他这副样子,怕他摔了,只得陪着他从南边石阶下山。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清脆悦耳的流水声再次传来,离善朴走到溪边,俯下身捧起一汪溪水咽下,清凉依旧,却好像不似昨日那般甘甜,反倒有几分苦涩,他看向昨日唐棣坐过的石阶,一时出神。   唐武手里拈着一片粗梗叶子,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离善朴,上次他在醉春楼泼了离善朴一脸的茶竟然没被他察觉,相处下来又见他性子和善,不像他想象中贵公子那般盛气凌人,   壮着胆子凑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我天天往里撒尿,味道咋样?”   离善朴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起身向山下走去,唐武非但不觉得无趣,反倒一副奸计得逞的快意表情,嬉笑着跟在他身后。   石阶向东有一条岔路口,从那进去不远有一排拴马桩,唐玉山已经叫人提前备好了两匹马,离善朴随手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被唐武一把夺过,指着旁边那匹褐色稍矮些的,“就你这身板,别让这马给你放风筝了,骑那母的得了!”   说着,跃上马背冲下山去,离善朴不与他争辩,上马紧随其后。   山下,泓澄正骑马从茶楼方向赶来,离善朴昨晚彻夜未归,徐常容又不知去向,他放心不下,天没亮就出城来寻,远远见到离善朴,才终于松了口气,扬起马鞭飞奔他而来。   一阵嘶鸣声,三匹马相对而立,泓澄见离善朴一副病弱的样子,眉头揪作一团,“公子,您这是?”   离善朴微微抬手,“无碍。”   或许是被泓澄的马鸣声搅扰到,唐武骑的枣红马在他身底下不停的折腾,他自诩骑术过人,又是在离善朴和泓澄面前,故意放开缰绳,两手抱肩,一条腿横盘在马背上。   他先前只敢戏弄泓澄,适才故意招惹离善朴两次都没见他动怒,胆子越发大起来,笑嘻嘻地看着泓澄道:“下次你家主子喝酒,别忘了给他备个枕头啥的,免得一口酒下肚趴在桌上磕破了头。”   “你……”   泓澄气的额角怦怦直跳,怒瞪着唐武,手里攥着的马鞭刚要挥起,瞥见离善朴制止的眼神,强忍着放下手。   唐武以为他会一鞭子抽过来,吓得忙摊开双手挡在胸前,闪身一躲,身下的马儿一阵躁动,猛地一尥蹶子,他来不及抓住缰绳,就被甩出近一丈远,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疼的直咧嘴。   他强撑着站起身,偷瞟了一眼离善朴,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好在他皮肤黝黑,脸皮又厚,即使脸红也看不分明,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尴尬地咧着嘴傻笑。   离善朴见他并无大碍,开口道:“唐公子,有泓澄在,你且回去吧,不必送我。”   唐武偷偷摸着摔得发麻的屁股,重重地点点头,看着二人骑马远去了,才一瘸一拐地挪向枣红马,牵着它向山上走去。   泓澄沉着脸,为离善朴愤愤不平,他家公子平日里虽看着和善,骨子里却有几分清冷持重的气质,可亲而不可犯。   年纪虽轻,但独自面对刺史府的一众文武官员从容不迫,举止得宜,即便离川海不在,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如今竟然被一个莽汉当面羞辱。   泓澄忍不住开口,“公子,那唐武太不像话,竟敢对您这般无理,您何必拦着我!”   离善朴语气平和,因为咳嗽久了,嗓音略有些沙哑,“他是唐姑娘的表兄,性子虽然顽劣了些,却并非恶人,不必与他计较。”   泓澄并非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见不得他受委屈,不禁感叹道:“属下知道他并非恶人,只是人一旦动了嫉妒之心,难免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离善朴看向他,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卑微求收藏~谢谢各位~ 第20章 争取   回府后,离善朴顾不得用膳,稍稍整理过衣装便穿过离府后院的角门去到刺史府,召集府内文武官员部署军务,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近黄昏。   离府内,泓澄依照离善朴的吩咐,亲自挑选了百十名侍卫,把府内外围的铁桶一般,又派了高手暗地里留意府外可疑人的一举一动。   一切安排停当,等离善朴从刺史府回来,泓澄立刻请了他的好友于木槿过来帮他诊脉。   于木槿年逾三十,自幼跟随名师学习医术,行医近二十年,早已是萼州城的名医,经他手救活的危重病患不计其数。   于木槿为离善朴开了药,让他先服用三日,三日后再来帮他复诊,离善朴起身送于木槿出门,被于木槿阻止,叮嘱他务必要多休息,切勿再着凉,免得病情加重。   离善朴每每见了于木槿都心生羡慕,若幼年能学习医道,或许现在他也能像于木槿一样,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夜幕初降,寒风四起,离府门前的侍卫轮换一番,大门西边不远处蹲着一个挑着担子卖桂花糕的汉子,双手抄着袖子,冻得丝丝哈哈,眼睛紧盯着离府的大门,不一会儿起身向一条小巷子里走去。   巷子里早有两个黑衣汉子在候着,见他过来,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忽然间,一道白影飞过,那三人慌着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只见一道白色的剑光闪过,三人手腕上同时被划出一道口子,流血不止,手中的匕首纷纷掉落在地。   那三人捂着手腕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须臾剑!”   白衣人手中的剑锋顶在卖桂花糕那汉子的胸口,“你们是什么人?”声音虽有三分怒意,却润如冷玉一般。   那汉子哆哆嗦嗦没待说清来历,另外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施展轻功刚要逃走,忽地剑光一闪,纷纷口吐鲜血,摔下地来。   二人当即磕头如捣蒜,“徐大侠饶命,我们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的!”   徐常容鲜少杀人,又见离府门外戒备森严,想来离善朴已经有了防范,问清楚来由,也不为难他们,放他们离去了。   离府内,泓澄引着徐常容到离善朴房中,地上的暖炉里火烧得正旺,离善朴刚吃了药,手中捧著书册在灯下读着,见徐常容衣衫单薄,眉眼间略有疲态,命侍从煮了杯热茶给他。   徐常容饮了几口,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看着离善朴道:“刚刚我在外面见到几个探子,想必你已经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离善朴低着头为他添了茶,“我猜都是马本初的人,他觊觎萼州已久,不敢轻易出兵,所以就暗地里动手。”   徐常容见他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还有河边的,我猜也是马本初的人。”   说到河边的刺客,离善朴抬眼,语气故意加重了些。   徐常容微微一笑,坦言道:“不错,前日我从茶楼出来,受泓侍卫所托,随你到从栖山以南,见有四个刺客跟着你,我帮你解决了三个,剩下一个留给你。我查过,那群黑.道受雇于武州一个叫朱锦融的,正是马本初的手下。”   离善朴眉眼低垂,神色不明,捂着胸口咳嗽两声,徐常容问道:“可找大夫看过了?”   离善朴点头,“已经看过,无碍,用几日药就好了。”   徐常容端起茶饮了一口,双眼打量着离善朴,轻笑道:“善朴,所谓患难见真情,若不是有此遭遇,你又怎能与那位唐姑娘朝夕相处?受些风寒也值得。”   离善朴回忆起与唐棣一起躲避刺客,一起在破庙过夜,背着她上从栖山的过往,眼底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一抹黯然随之而来。   “徐兄此举甚为不妥,我已有婚约,与唐姑娘说好了不再相见,如此一来,只会让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他胸口处又是一阵钝痛,微微蹙着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   徐常容的目光从他的手与脸之间扫过,将他神色的细微变化看的一清二楚,“哦?同你定亲的那位姑娘是你自己选的?”   “是家父为我选的,却是我亲口应下的。”   “可曾下了聘书?”   “不曾,只是口头约定了三年后办婚事。”   徐常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雪白的衣带飘如轻烟,“善朴,你可记得六年前你我在古华山的山顶初见,坐在青松翠柏之下,借着月色对弈。”   “那日你金榜高中,风光无限,你却同我说,你心底最想做的其实是个医者,当日我对你说,人这一生,贵在遵从本心。”   想起当年初见,那一晚的彻夜长谈,离善朴内心激荡,那是他第一次与旁人畅聊心事,毫无保留,畅快淋漓。   他起身走到徐常容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窗外,半晌无言。   徐常容转头看着他,言辞间温和恳切,“善朴,婚姻关乎人的一生,你若真的喜欢唐姑娘,何不再去争取一二?离老大人是个明理之人,相信他会谅解的。”   “争取”这两个字对于离善朴来说无比陌生,他自幼放弃学医专心学文考科举,中了榜眼后放弃进京为官,熄灭了扭转乾坤,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热情。   从小到大,他从未替自己争取过,但他并不后悔,顶多算是惋惜,因为说到底,父亲从未逼迫过他,只是为他指了一条路,他自己遵照着走过来而已,而他心中所想,也从未坚持过。   他幼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他尊重父亲,感激父亲的付出,父亲的提议他不忍拒绝。   但是这一次,若是依从父亲的意思与王姑娘成亲,他知道,他必定会后悔。   对于唐棣,他用情已深,与其将来后悔,彼此间痛苦,倒不如同父亲说明,还来得及挽回。   二人站在窗边良久,离善朴一直没有言语,但徐常容从他笃定的目光和舒展的眉眼中,读懂了他的决定,欣然一笑,善朴,若你能冲破心中束缚,与心爱的姑娘终成眷属,也不枉我顶着寒风在河边守你一夜了。   徐常容常年四处游历,无拘无束,不愿卷入割据的各方势力与江湖纷争,他时常出入客栈酒馆,听驻足的客人说的多了,对各方局势颇为了解。   听闻离川海领兵出征,马本初虎视眈眈,心里惦记离善朴才急着赶来萼州看看,如今马本初明的打不过就来暗的,竟然派刺客来行刺,虽离善朴已有防备,徐常容仍放心不下,决定在萼州城多呆些日子。   唐棣回到从栖山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被叫醒了吃药时也是昏昏欲睡,直到第二日午后烧才终于退了,渐渐清醒过来,觉得全身都轻快了不少,只是睡得太久身上有些酸痛,伸个懒腰坐起身来。   唐玉山听见里间有动静,赶忙过来坐在床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喜得眉开眼笑。   “丫头,你可算醒了,再不醒你老子我今晚还得睡外边那榻上。”   唐棣揉揉眼睛,“爹,离善朴呢?他走了吗?”   唐玉山和杨君兰日夜守在她身边照顾,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起离善朴,唐玉山心里一酸,沉着脸没好气地吼道:“那小子今早就走了,你个死丫头,见了他比见你爹娘都亲!”   唐棣撅着嘴,神情失落,指尖不停地搓着被角,“那块木头走了更好,我才不想见到他。”   杨君兰亲自端着药碗进来,看着她服下,摸她的额头,确认过烧已经完全退了,才给她裹的严严实实,抱回房中休养。   唐棣脚踝处伤的不轻,不方便到处走动,只能躺在床上,她眼前浮现着前日在破庙中离善朴帮她看脚上的伤、她发烧时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拥她在怀里喂她喝水、背着她上从栖山……   每一幕都好像在眼前一般,抿着嘴,把离善朴害她受伤的事抛诸脑后,心底涌上一缕前所未有的甜蜜温存。   昨日在从栖山庄门口,爹爹从离善朴的背上接过她,她烧得昏昏沉沉,却清晰地记得离善朴当时怅然与不舍的眼神。   在河边,她问离善朴喜不喜欢她,离善朴一直没有回答,如今不需要他回答,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唐棣回想着离善朴俊美的脸、温暖的胸膛和肩背,不由得脸颊发烫,缩在被子里蒙着头娇笑起来。   良久,她侧起身,从床边的柜子里取来那支右下角绘着兰花的信封,抽出书信,手指轻轻摩挲着信上的八个字,“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她与离善朴仅仅一日未见,竟像是分别了许久,对他的思念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那块木头怕是永远都不会说想我吧!”   她想起离善朴曾经退他的信,微噘着嘴把信仍在一边,向后一仰枕在手上,突然间美目一闪,坐起身,叫葫芦去把占五找来,吩咐了一通,看着占五出门去,嘴角勾出一抹狡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点进来的亲亲~求点击求评论求收藏~ 第21章 书帖   入夜后,徐常容向离善朴道别,回到萼州城外的客栈去住,离善朴知道他自在惯了,便不留他,亲自将他送到离府大门口。   刚回房,泓澄来敲门,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开口,“公子,唐姑娘遣人来,说想要一本您写的书帖。”   “书贴?”   离善朴嘴角微弯,披了件斗篷,亲自去书房挑选了一本他写的诗集让泓澄送出门,再问问唐棣的身体恢复的如何。   泓澄略有些迟疑,躬身领命出去,离善朴随后走出书房,站在院子中等他。   直到他回来,说唐棣烧已经退了,只是脚上的伤还需要养些日子,离善朴神情和悦,微微点头。   院子里月色如银,树影婆娑,他已经许久没有赏月听风的雅兴,任凭寒风吹透衣衫,也迟迟不愿回房。   唐棣之前睡了太久,走了困,再加上期待着离善朴的书贴,直到深夜仍然睡意全无。   好容易等到占五回来,葫芦开门接了书帖送过来,唐棣急的一把夺过,见是一本薄册子,封面上只简单的写着“景物集”三个字,字体苍劲有力,并不像他的人看起来那般温润。   唐棣眉眼弯弯,放在腿上一页一页翻看着。   整本诗册都是写景致的,以松柏为数最多,或壮阔明朗,或优美静逸。   唐棣在感叹他的诗才之余,心中不禁有些失落,忍不住默默抱怨,送给我的书贴,里面竟然全部都是山水树木,真是块木头!   她合上诗册,一脸无奈。   唐棣让葫芦扶着她单腿跳到桌边,趴在桌上执起笔,照着他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到天明时,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摞纸。   一切准备就绪,她端坐好,柔软的笔尖在信纸上扫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看着信,捂着嘴笑出声来,把信塞入信封,在右下角绘上一支兰花,命占五送去给离善朴。   晌午前,泓澄接到了门仆递进来的信封,看见上面绘着兰花,知道是唐棣送来的。   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不决,半晌才推门进去,把信封拈在手里,不知该不该交给离善朴。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军报,抬头看着他,瞥见他手中的信封,上面绘着的兰花与油纸伞上的那朵如出一辙,含笑着伸手去接,泓澄顿了顿,只得双手呈上。   离善朴掀开信封,抽出里边的信纸,还没待摊开,泓澄眉间微蹙,神情凝重,忍不住开口。   “公子,您已有婚约,况且您已经答应过大人,不再与唐姑娘来往,若是与她继续纠缠下去,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将来分开时必定痛心疾首。”   他低下头,放低了声音道:“属下十岁起便跟在您身边,属下……不想看到您那副样子。”   离川海出征那日,细雨绵绵,泓澄无意间执了那把唐棣绘了兰花的油纸伞,离善朴抬眼望着,眼里的落寞与忧伤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原以为离善朴果断地答应离川海,不再与唐棣见面,会很快地将她从记忆中抹去,没料想,他一旦投入感情竟如此难以自拔。   离善朴将信轻轻握在手中,神情淡然,“你放心,此事我自有打算。”   泓澄抬眼,对上离善朴笃定的目光,微微点头,躬身退出门外。   离善朴打开信纸,微微一滞,随即勾起唇角,只见信中直白地写着,“我不该伤害了唐姑娘,我是块木头,我错了。”署名离善朴。   笔迹跟他的一模一样。   离善朴拈着信舍不得放下,过了半晌才小心的折起来塞回信封,收在身边书架上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轻抚着信封上的兰花,眼底满是笑意。   时至初冬,离川海与陈偲远终于攻下江州,梁王大喜,令离川海同时执掌江、萼二州。   而对陈妃的父亲,竟武将军陈偲远不但却没有丝毫嘉奖,还以江州驻兵不足为由,将他带去攻打江州的竟武军暂时交由离川海统领,让陈偲远及竟武军上下极为不满。   好在梁王颇为宠爱陈妃,陈偲远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只得忍下这口气。   离川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次出兵江州,他与陈偲远的老部下封广袤多次协作,赞赏他骁勇善战,智谋过人,便把他举荐给梁王,连同他手下的部分兵马一起带去京城顺州,勉强算是给了陈偲远一个交代。   此时梁王的熊武军向西攻打陈州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陈偲远主动请缨,却被梁王以他长年征战过于辛苦为由驳回,命离川海尽快安顿好江州军民,率兵协助熊武军攻打陈州。   与此同时,梁王委派了陆逢时和余望言二人到离川海身边辅佐,陆逢时作为行军长史跟随在离川海左右,余望言出任萼州司马,七日后到任。   书房内,书案上放着一封京城顺州发来的委任状,离善朴手里拈着父亲离川海派人送来的亲笔信,目光幽深。   近来梁王与陈偲远之间的嫌隙他已有耳闻,父亲仅仅归附月余,就助梁王攻下江州,被委以两州刺史的重任,说是派人来辅佐,不过是梁王心生忌惮,派了两个耳目罢了。   历来君王担心武将拥兵自重,都会向军中派驻监军,以防生变,不论梁王表面上对父亲多么礼敬,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泓澄见他面色微凝,问道:“公子,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无事,只是叮嘱我务必要小心提防余望言。”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书信,抬眼道:“你派人去查一下余陆二人的底细,尽快报我。”   七日后,余望言的马车抵达刺史府大门口。   对于这位梁王钦差,离善朴刚刚忙完军务,便亲率刺史府内大小官员出门迎接,并将他安置在刺史府西街不远处的宅子中。   离川海父子都不喜应酬,鲜少大宴宾客。   余望言初来萼州,又是梁王亲派的司马,傍晚时分,离善朴在刺史府内设宴款待他以示礼遇,命人煮了上好的茶来,与他闲话起萼州城百姓过冬至的习俗。   余望言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干瘪的身体靠向椅背,刀削一般的脸微微扬起,抬手掸了掸深绿色的官服,笑着吩咐道:   “本官初来乍到,对萼州不甚了解,你且将城内近年来所有的卷宗整理一份给我。”   他眉间的竖纹极深,即便是笑着,也显得一脸愁容。   离善朴含笑道:“余大人说的是,我明日一早就命主簿备了给大人送去。”   余望言连连摆手,“我听说小离大人是前朝的榜眼,才华过人,本官只信得过你,就不必假手他人了。”   这余望言原本是老梁王李征的贴身侍从,无甚才能,仗着当年服侍李征二十年,有些苦劳,李征过世后,李宏图在京中给他安排了闲职。   他是奴仆出身,又喜欢搬弄是非,在京中受人排挤,被李宏图派到萼州来充当他的顺风耳。   泓澄早已将余望言的底细呈报给离善朴,离善朴知道他为人自卑狭隘,不想初次见面就驳了他的面子,便答应下来。   余望言满脸得意之色,见席间没有酒,命侍从去取酒来。   侍从看着离善朴,见他点头答应,出去取酒回来,知道离善朴从不饮酒,只倒了一杯给余望言,又给离善朴的茶盏内添了茶。   离善朴端着茶盏起身,“余大人见谅,我从不饮酒,今日就以茶代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余望言刚刚首战告捷,更加变本加厉,扫了一眼茶盏,又抬眼望向离善朴,表面的客套也不愿再装,瘫坐在椅子上扬着脸冷笑一声。   “小离大人这是看不起我啊!”   离善朴神色一滞,端着茶盏笑道:“大人见谅,我确实不会饮酒,明日还有军务,怕喝多了误事。”   余望言见离善朴年轻,又性子温和,以为他好拿捏,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斜着眼冷哼一声。   “小离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再不会喝酒的人,难道一杯都喝不得?分明就是不给本官面子,想必也未把梁王放在眼里吧!”   离善朴本无意与他敌对,处处留有情面,可余望言自诩梁王近臣,对他这个后生晚辈步步紧逼,让他忍不可忍。   离善朴半晌没有做声,面上的平和渐渐褪去,涌上一抹肃穆端严,自顾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后置于桌上,缓缓开口,声音清冷。   “余大人,近年来战事频发,我早已下令刺史府内所有官员非休沐日不得饮酒,以免贻误军务,辜负了百姓的信任。”   “别说我不会饮酒,即便会饮,也断不敢坏了规矩。大人初到萼州,还未正式上任,想喝便喝,但还请不要影响到明早的集议,有负梁王所托。”   离善朴突然的态度转变令余望言大吃一惊,虽说离善朴只是就事论事,但在余望言看来,已经严重损伤了他的颜面。   只是迫于离善朴突如其来的冷沉气势,不敢再故意针对他,起身端起茶杯赔笑道:“我初到萼州,不了解刺史府的规矩,既然如此,你我以茶代酒便是。” 第22章 耳目   余望言主动退让,离善朴恢复了起初的和颜悦色,一直到宴席结束,余望言都对他颇为客气,没有再起事端。   回府后,侍从递来细布给余望言净手。   余望言神色阴郁,他原本只是对离川海畏惧三分,以为离川海不在,他便可以以梁王亲派司马的身份在萼州刺史府内横行无忌。   没想到刚到萼州,就被离善朴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给了个下马威,气得他牙根紧咬,双手打颤,一把将手中的细布摔在地上。   “萼州已经归顺梁王,离川海都得听梁王调遣,那个黄口小儿还以为他是太子爷呢?”   “榜眼又怎样,前朝早都亡了,萼州如今是梁王的地盘,没有梁王的委任,说到底不过就是府中的幕僚,也敢不把我这个梁王亲派的司马放在眼里!最好别让我抓住把柄,否则我要你好看!”   次日一早,离善朴亲自把当初呈报给梁王的卷宗整理了一份给余望言,他随手翻看几页,里边的文字他到是都认识,只是内容完全看不懂,坐在那里频频搔头,干脆扔到一边。   他在离善朴面前碰过钉子,不敢再私下找他生事,却在每次集议时故意跟他唱反调。   只要离善朴下的军令,他都会以公事公办为由想方设法驳斥,以彰显他梁王亲派司马的权威。   可任他怎样指手画脚,离善朴从不与他辩驳,总是一笑而过,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余望言浅见寡识,尤其对军务不慎了解,还张牙舞爪地扰乱集议,故意针对离善朴,众官员对他极为不满,群起而攻之,气得他恼羞成怒拍案离场。   刺史府众人对梁王将余望言和陆逢时派到离川海父子身边的目的心知肚明。   自从归顺梁王以来,父子二人均尽心竭力,从未做出半点有愧梁王和百姓之事,却被他这般小心提防,纷纷替他们父子不值。   一阵叹息声过后,崔勇将军忍不住半跪在地上道:“大人,梁王小人之心,派了姓余的草包来监视您,不必说,刺史大人身边跟着个姓陆的,现在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枉费了刺史大人与您为梁王尽心尽力。恕末将直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归顺了!”   “是啊大人,这姓余的屁都不懂,还敢在这指手画脚,对您不敬,何不回了梁王,把他赶出萼州去!”主簿王勉跟着附和道。   离善朴只是淡然一笑,起身安抚了众人几句,劝他们以大局为重,其他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众人面面相觑,甚是不解。   离善朴虽然年纪尚轻,却处变不惊,思维敏捷,府内没有人不敬他三分。   他平日里性子温和,但若是府内有人胆敢尸位素餐,或是欺压百姓,他也绝不姑息。   众人跟了他五六年,知道他并非惧怕权威之人,绝不会因为余望言是梁王所派的特使就委曲求全,怎会容许这个姓余的这般嚣张,扰乱集议,欺负到他头上?   他开口劝慰,众人不便再多言,只得领命退去,但若是姓余的再这般胡搅蛮缠,他们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余望言在集议上不懂装懂,终究是自取其辱,后来干脆不理军务,叫人搬了张桌子坐到刺史府内堂门口,整日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紧盯着离善朴的一举一动。   离善朴忙于军务,顾不得也不愿与他寒暄,他便写信给梁王,说离善朴为人傲慢,对他这位特使不敬。   顺州梁王宫内,李宏图遣退左右,独自坐在大殿中眉头深锁。   自从继承了父王李征留下的基业,他算得上是殚精竭虑。   两年光景,他兵强马壮,手下的将领骁勇善战,已经成了前朝覆灭后占领州城最多的霸主之一,可他却越来越觉得心中疲累。   他的岳丈陈偲远堪称当世名将,带领竟武军横扫中部四州,所向披靡,为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威望连他也无法匹及。   当日陈偲远在校场阅兵,准备攻打江州,李宏图亲临校场,一来为了鼓舞竟武军的士气,二来问候岳丈连年征战,甚是辛苦。   整整三个时辰,校场上气势恢宏,令他颇为振奋。   一段激昂陈词过后,为了表示他的仁德之心,笑着挥手令众将领坐在原地稍事休息,可整个竟武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人听他的号令。   直到陈偲远一挥手,众将士才整齐划一地席地而坐。   他表面褒奖竟武军军纪严明,实际上在他心里,陈偲远和竟武军已经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隐患。   如今陈妃尚无子嗣,若是将来生下世子,他怕是更难以约束陈偲远了。   离川海无论声望还是兵力,都是对抗陈偲远的最佳人选。   他故意把陈偲远晾在一边,调离川海带兵助他攻打陈州,仍然放心不下,便派出耳目去盯着离川海父子。   宦官躬身呈上余望言的密信,李宏图急促地打开来,他对余望言把萼州刺史府搅的乌烟瘴气一事也有所耳闻。   原本听说离善朴才华出众,计谋过人,以至于离川海放心地把萼州城交托在他手上,对这位年轻的将门虎子颇有几分顾忌。   可他竟然连余望言这等庸碌之辈都降不住,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只要稳住离川海不生异心,他那儿子有余望言盯着,翻不出什么浪来。   李宏图把信放去一边,轻轻揉着额角,眉头舒展了些。   江州城战乱已久,前守将早已将城内的财富洗劫一空,百姓生活困苦,饿殍遍地。   离川海刚刚接任江州刺史,百废待兴,就出兵协助梁王向西攻打陈州,无暇顾及江州的军政事务。   便将江州暂时交托给心腹部下崔英,令他备上一份卷宗送到萼州,呈报给离善朴。   若有紧急要务,直接呈给离善朴批示即可。   离善朴案头的卷宗堆积如山,整日忙的不可开交,直到深夜,离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泓澄站在书案前轻声劝道:“公子,您的病刚好些,于大夫再三叮咛切不可凉着累着,您接连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不如先回房歇下,明早再看吧。”   上次离善朴在河边遇袭,泓澄心生内疚,只要没有出门的差事,便遣走侍从,跟在离善朴身边亲自照料。   离善朴军务未完,不肯回房,遣泓澄回去休息,不必伺候。   泓澄劝不住,只得在暖炉内稍加了些炭火,暂且退到隔壁的耳房内歇着。   临近四更,离善朴才忙完军务,放下手中的湖笔,转头看向书架上那支画着兰花的信封,轻轻一笑。   上次分别至今已经半月有余,唐姑娘的脚伤不知恢复的如何了,她那闲不住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乖乖待在房里养伤,可别落下病根才好。   离善朴沉思了片刻,取来信纸,托起衣袖,执笔在端砚上轻点,凝心聚力地写了整整三页纸。   又翻看典籍,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折了折塞进信封,让泓澄一早送去从栖山。   他起身揉捏着酸疼的肩膀和脖颈,走到窗边推开窗。   天将破晓,淡青的天空中几颗残星若隐若现,他回忆起那日清晨背着唐棣走在河边,天阴的灰蒙蒙的,远不及今早这般通透。   从衣袍前襟中翻出那方绣着“棣”字的帕子握在手中,思念如风一般卷起心底的朵朵浪花,半晌无法平静。   从栖山庄的浩风堂前,唐玉山换上一件黑色的收腰窄袖狩猎袍服,在腰间的皮鞭旁别了一把匕首,准备带上几个弟兄去后山狩猎。   接过占五递来的弓箭和箭筒刚要出门,萼州城里酒楼的伙计有事来报。   那伙计半跪在浩风堂内,禀报说刺史府有个门子到酒楼喝酒时,说起离川海归顺梁王后,梁王派了特使到萼州任司马。   新上任的司马余大人处处跟离公子过不去,还整日盯着他,稍有不如他意便写信给梁王告状。   离公子整日忙于军务,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但府内众人早已看不下去,纷纷为离公子抱不平。   唐玉山把箭筒扔去一边,面色冷沉,双手负在背后,在梨花座椅旁踱来踱去,眉头越蹙越紧。   突然一脚跺在椅面上当的一声响,手肘横在膝上吼道:“离川海脑袋让驴踢了,投靠什么凉王热王的,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不得主,连儿子都让人欺负,手底下那么多兵,反他娘的!老子帮着他!”   说着便要吩咐弟兄下山去,非打的余望言满地找牙不可,为离善朴出口气。   占五见他动了怒,忙上前劝道:“庄主,离刺史爱民如子,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离公子看着性情温和,但绝非软弱之人,庄主不必担心。”   “对于那姓余的小人,离公子自会应付的,若是我们此时出手,万一被梁王知道了,迁怒到离刺史父子反而麻烦。”   唐玉山自然看得出离善朴并非是软弱之人,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只是听说有人跟他过不去,觉得他了受委屈,一时心疼,顾不得多想。   听了占五的劝谏眼中的怒意才消退了些,但狩猎的兴致去了七八分,摘掉腰间的匕首歪坐在梨花椅上。   想到离善朴的处境仍放心不下,摸着下巴沉声道:“姓余的真他妈不长眼,连老子的人都敢动!”   占五又劝了半天,唐玉山才又背上箭筒,沉着脸,带上几个弟兄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我很乖的,我忙着给媳妇写信呢!~   李宏图:那就好,乖,摸摸头~ 第23章 嗔怪   唐棣连日来在房里养伤,心中早已经闷得发慌,命侍女葫芦在软榻上摆了张小桌子,想找占五来陪她下棋打发时间。   可唐玉山临走前刚好给占五派了差事,不得空,从栖山上会下棋的除了她和占五,就只有杨君兰了。   唐棣不敢去找母亲,怕母亲责怪她棋艺没有长进,趴在桌子上,拈着棋子,百无聊赖地摆起了长龙。   她默默叹气,若是离善朴在就好了,那块木头虽然无趣,但他无趣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有趣的。   她明眸一转,为自己怪异的想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敲门声响起,葫芦赶忙去开门,唐棣抬头,见是占五站在门口,喜得忙招手唤他进来陪她下棋。   占五赔笑道:“小的差事还没忙完,这次是专程来送信的。”   泓澄担心从栖山庄的汉子们粗心误事,特意求见占五,在门口等了良久才见到他,请他亲自把信带给唐棣。   占五躬身上前,“小姐,刚刚离府的泓侍卫来了,说离公子惦记着小姐的伤势,特意遣他来问候。”双手递上信后退出门外。   唐棣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苍劲有力地写着“唐棣亲启”四个大字,欢喜的眉眼弯成月牙状。   这是离善朴给她写的第一封信,激动得她心湖翻滚,抿着双唇,脸颊不经意间涌上一抹红晕。   她轻轻抽出信纸,片刻后脸上的笑意僵住。   里面写了整整三页跌打秘方,通篇死板教条,像是从医书上一字不落地照抄下来一般,没有一句关切的言语,更别说绵绵情话了。   唐棣失望地把信扔到一边,心里不停地埋怨离善朴像块木头一样,丝毫不解风情。   唐玉山晌午时带着弟兄猎了几只野鹿和山鸡回来,顺便捕了只野兔给唐棣解闷。   找来些木条和铁钉,亲手做了个笼子把野兔放进去,一只手指勾着笼子,吹着口哨走到唐棣门口,重重地咳嗽一声。   他推门探了半个头进去,只见唐棣正坐在软榻上,眉目低垂,一副无奈又失望的样子,忙进去把野兔放在门口,两步走到软榻边。   刚坐下就被唐棣一把推开,拾起被他坐的皱皱巴巴的信纸。   唐玉山不识字,瞥了一眼问道:“丫头,谁惹你生气了?”   唐棣撅着嘴,“还不是离善朴!”   她一边小心地把信放在桌上展平,一边向唐玉山抱怨。   “爹,那块木头派人来给我送信,信里不说问候我的伤,也不说想我”。   她脸颊微红,手指拈着信气鼓鼓地抵到唐玉山面前,“爹你看,他竟然抄了整整三页跌打秘方给我,你说哪有人这样的!”   唐玉山摸着下巴,心道这小子还真是笨的可以,明明看上丫头,可这写的啥狗屁信,白瞎认识那么多字了。   看着女儿赌气的样子,故意沉下脸道:“那小子太不像话,等我下次见到他,非赏他一顿鞭子不可!”   唐棣重重地点头,眼中的怨色瞬间消失不见,扭头瞥见门口笼子里的野兔,喜得眉开眼笑,让葫芦搬过来放在小桌上,再去取来鲜嫩的菜叶喂给它吃。   唐玉山见她自己玩的开心,转身出门,命占五从刚猎回来的野鹿中挑两只大的送到离府去。   傍晚时分,离善朴刚从刺史府南面的角门回到离府,便命侍从去找泓澄过来。   泓澄躬身禀报说信已经送到,唐姑娘脚上的伤恢复的尚可,再过几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离善朴点头,欣慰地扬唇一笑。   自从离善朴告知泓澄,说对于唐棣他自有打算,再加上他近日来的举动,泓澄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   他跟随离善朴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若他真的能求得离川海的谅解,退了婚约,与心爱之人相守在一起到是美事一桩。   泓澄不仅不再阻拦,还打算尽全力帮他达成心愿。   二人谈话间,门仆来报,说从栖山庄的唐庄主派人送了两只野鹿过来,这会儿马车正在大门外。   上次在从栖山上,唐玉山和杨君兰夫妇对离善朴悉心照料令他甚为感动,况且唐玉山是唐棣的父亲,离善朴忙亲自前往大门口。   大门外的马车上坐着一个黑衣汉子,见侍卫们拥着一位俊美的年轻公子出门来,忙躬身上前道:   “您就是离公子吧?我家庄主今儿个在山上打了几只野鹿,说公子您爱吃,让小的送两只过来给您尝鲜。”   离善朴点头谢过,命人将车上的野鹿抬进府去,又让泓澄给那汉子些赏钱,让他回去转告唐玉山,说谢过他的厚爱,过些日子再亲往从栖山登门道谢。   那汉子拱手别过,架着马车离去。   夜幕低垂,余望言穿着一身官服卧在躺椅上,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为他按着肩膀,他闭着眼,时不时发出丝丝喘息之声。   余浅站在门口轻轻叩门,余望言半睁着眼,慵懒地挥手让小厮退下。   他身边的侍从大部分是从京城顺州带来的,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服侍他还勉强算得上尽心,却没有人愿意奉承他。   只有余浅常常说些谄媚的话来讨他欢心,哄得他飘飘然,被他提拔成了余府的管事。   余浅嬉笑着上前道:“大人,小的在离府门外守了半日,适才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半旧的马车,离善朴竟然亲自出门来迎接,小的上前一打听,车里没有坐人,而是从栖山庄的唐玉山派人送来的野味。”   余望言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没有做声。   自从他任职萼州司马以来,每日只顾盯着离善朴,盘算着寻他个错处报给梁王以示忠心,也借此警告离善朴,断不可小瞧了他。   多日来对刺史府的内务尚且不了解,更别说城外的从栖山了。   余浅讪讪一笑,蹲下身,双手握着空拳在余望言腿上轻轻锤打。   “大人有所不知,从栖山就在萼州城外东南,唐玉山二十多年前在此占山为王,与朝廷为敌,是远近闻名的土匪头子,如今他手底下已经有两万人。”   “小的听说武州的马本初也在极力拉拢他,他派人给离善朴送野味,显然是已经站在离川海父子俩这边。”   “萼州城屯兵不少,万一离川海父子将来生了异心,再加上唐玉山的支持,对梁王必是个祸患。大人若能说服唐玉山归顺梁王,必定是大功一件。”   余望言懒散的身体猛地前倾,双眼一亮,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高官厚禄,受万人敬仰的一天,满眼赞许地看着余浅,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番话已经远超过一个侍从的见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余浅,你是萼州人,本官初来乍到,有些事还需要你来提醒,只要你忠心不二,本官必不会亏待你。”   余浅一听,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忙躬身道:“小的必定誓死效忠大人。”   余望言激动地攥着拳头,含笑点头,“去备一份礼,本官明日要去会会那位唐庄主。”   余浅连夜备了千年野山参,陈年美酒等物,次日清晨架着马车载着余望言从东门出城,奔从栖山而去。   余望言拉开车帘向外望着,山上树木的枯叶所剩无几,顶着寒风颤抖着四处飘散。   沿着从栖山脚下向北约二十里处有一条石阶,相比南边那条要陡峭的多。   虽然唐玉山没有划定界限不准旁人走这条石阶,但这石阶主要供山上的弟兄进出,游山之人从不会选择这里上下山,因此巡山的弟兄也比南面山脚下少得多。   余浅将马车停在山下,遥望着北边的石阶向余望言禀报过后,准备调转车头向南而行。   余望言年过四十,自诩身强体壮,以为余浅小瞧了他,心中不悦,执意要从此上山,余浅不敢阻拦,只得架起马车向北驶向石阶。   余望言跳下马车,捡了根木棍当做拐杖,沿着石阶向上攀爬,余浅背起人参美酒跟在他身后。   石阶宽不满五尺,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最矮的也有一尺来高,余望言登了不到二十节石阶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心疼一身崭新的官服,瘫坐在石阶上动弹不得。   余浅虽登过从栖山,却从未走过这条石阶,手里还拎着两坛酒,累的满头大汗。   二人在山间小憩,山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寻声望去,只见两个汉子横眉立目,手持长刀,如风一般疾步跃下。   二人刚一起身,锋利的刀刃已然抵在脖颈上,闪着骇人的幽光。   “哪来的?”赤发汉子开口喝道。   余望言从小在将军府做侍从,从未见过土匪,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冷汗直流,腿上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余浅声音颤抖着连连求饶,“大……大……大爷饶命,我家余大人是梁王亲派的萼州司马,刚到萼州,听说了唐庄主的大名,特意准备了礼物来拜访庄主的。”   说着,斜眼瞟向身边的两坛酒和锦盒,身体丝毫不敢乱动。   赤发汉子向一旁的黑脸汉子使了个眼色,后者收起长刀,俯下身掀开酒坛的盖子闻了闻,酒香缭绕,不必入口便已觉得身心畅快。   黑脸汉子起身对赤发汉子略一点头,手中长刀向前一掷,拎起二人衣领向山上奔去,赤发汉子接过长刀别在背后,提着酒坛和锦盒紧随其后。   从栖山的弟兄大都与唐玉山秉性相似,越是低声下气讨饶的软骨头越容易遭到凌虐,反倒对有血性、宁死不屈的刚毅之人礼敬三分。   余望言二人说是来拜访唐玉山的,两个汉子不好私自轰走,只得带他们上山去,但二人那副怂样想要被恭恭敬敬地请上山是断不可能了。   余望言干瘦的身子被拎得几乎荡在空中,气的脸红脖子粗,却丝毫不敢反抗。   余浅反倒坦然得多,只顾双手抱着头,脚底下一顿乱蹬。   作者有话要说:   余浅:听说从栖山唐庄主想揍你,我领你找揍去啊?   余望言:走,快点!~看我这身官服好看不? 第24章 承诺   好容易到了石阶尽头,黑脸汉子手一松,余望言和余浅身体不自觉地向前扑倒,摔得满身是土。   “在这候着!”赤发汉子冷冷地扔下一句,把两坛酒和锦盒都放在地上,向前方林中走去。   余望言不敢妄动,双手攥得骨节吱吱响,眉间的深沟越发深邃。   从栖山庄的院子里立着一副铁架,上面用钢叉串着一只剥了皮的野鹿,底下笼着炭火,新鲜的野鹿肉被烤的滋滋作响,上面冒着滚滚浓烟,诱人的香气惹人垂涎。   占五手握短刀,将已经烤熟的野鹿肉切成小块放在铁架旁的瓷盘里。   唐棣脚伤未愈不能行走,唐玉山命人将她房中的软榻搬到院子里,把她抱到软榻上,脱下身上深灰色的裘皮大氅给她盖着。   瓷盘中刚烤好的野鹿肉还冒着热气,唐玉山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了一块,放在嘴边吹凉了喂给唐棣,又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嚼着,肉味香而不腻,鲜嫩多汁。   他嘬了嘬沾满油星的手指,从占五手中接过食盒,挑了几块软嫩的,准备带回房中给杨君兰。   虽然杨君兰从不吃这种炙烤之物,认为有失千金小姐的体面,但唐玉山仍然每年都会挑几块最好的给她送去。   唐玉山怕烤鹿肉凉了,拎着食盒行走间步履如飞,腰间挂着的盘做一圈的皮鞭随着脚步荡来荡去。   刚出了院子突然听见有人唤他,停下脚步回头。   两个汉子躬身上前,赤发汉子开口道:“庄主,小的们在北面石阶上抓到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一个自称是什么梁王新派来萼州的官,名叫余大人,还有一个像是他的随从,拎着两坛好酒,说是来拜访庄主的。”   唐玉山略带笑意的脸瞬间阴沉下来,眉眼间带着几分冷冽的煞气。   姓余的,你他妈不长眼,敢跟离小子过不去,老子没去收拾你,你到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叫他滚!”   唐玉山怒喝一声,随即转身离去,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山间不断回响。   余望言缩着脖子站在石阶尽头,听见林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身体不禁一抖,忙向林中望去。   只见刚才那两个汉子冷着脸走来,忙向前迎过去,慌乱间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余浅忙上前一把扶住他。   两个汉子得了唐玉山的命令后脸上没有一丝诧异,即便他们不知道余望言究竟是因何招惹了唐玉山,但他们甚是了解唐玉山的脾气。   这样的懦弱谄媚之人,别说只是带了礼物,就算是给唐玉山舔鞋他都不稀罕。   黑脸汉子靠在树干上,鄙夷地扫了余望言一眼,赤发汉子上前,一脚踢在锦盒上,冷言道:“我家庄主说了,叫你滚,带上你的东西赶紧滚吧!”   说完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山林间。   余望言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余浅,眼底的怒火汹涌欲出。   他自幼为奴,受尽白眼,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竟然被个土匪头子这般侮辱。   他紧握着双拳,脚步沉重地沿着石阶向山下走去,心里怒吼着,姓唐的,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洗雪今日的耻辱!   唐玉山被余望言搅扰了好心情,一路阴沉着脸,怕被杨君兰瞧见,走到正房门前故意咧着嘴笑了笑,驱散了心底的不快。   轻轻把门推开条缝,大半个身子探进屋内,怕杨君兰嫌烤鹿肉气味重,拎着食盒的手还卡在门外不敢进来。   对着端坐在榻边品茶的杨君兰赔笑,“夫人,刚烤好的鹿肉。”   杨君兰低头撇着茶沫,片刻没有做声。   唐玉山怕她生气,和往常一样,正要俯下身把食盒放在门外,就听杨君兰道:“拿进来吧。”   唐玉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魁伟的身躯弯在门缝,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连催促侍女赶快去取象牙筷。   拎着食盒笑嘻嘻地坐在榻边,掀开盖子,端着一碟鹿肉摆在小几上。   “夫人,这几块是最嫩的,你尝尝。”   杨君兰闻到烤肉的膻臊味禁不住皱了皱眉,放下茶碗,细细地看着盘中的鹿肉。   肉块切的四四方方,不大不小,肥瘦相宜,没有过多的油星,也没有半点焦糊之处,看的出是精挑细选的。   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象牙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口中,虽然味道重些,但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入不得口。   唐玉山摸着下巴看着杨君兰吃,心里乐开了花。   他最爱吃鹿肉,尤其是烤的,每年入秋他都会带着弟兄上山猎些野鹿回来,烤好了挑几块最软嫩的给杨君兰送来。   杨君兰嫌炙烤之物不雅,气味又重,况且在杨府的人看来,野鹿是种尊贵的动物,即便食用,也不能用炙烤这等烹饪手段,呵斥唐玉山太过粗俗,让他赶紧拿走,命侍女在香炉中加些香料熏屋子。   但唐玉山仍每年都会给她送来,想着说不定她哪一天想吃了,有生之年若是错过这样的人间美味就可惜了。   二十年来,他每年都送,这还是杨君兰第一次吃。   唐玉山端详着她的表情,凑近些笑嘻嘻道:“夫人,好吃吧?”   杨君兰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动筷,用清茶漱了口,嗤笑一声,   “好不好吃都吃了,我嫁给你这个大老粗这么多年,免不得沾染了陋习,跟你一起焚琴煮鹤了。”   唐玉山没有听懂她的话,只当她是想喝什么,宽厚的大手拍的胸脯砰砰作响,“夫人想喝啥就跟爷们说,你爷们拼了老命也给你找来!”   杨君兰凤眼一挑,嗔怪他不学无术,把嫁给他倒了八辈子霉那套话又念叨一遍。   唐玉山不敢反驳,垂头缩肩地听着,感受到杨君兰骂他的语气越发柔和,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碟中的鹿肉凉透杨君兰才停了念叨,唐玉山不敢让她吃凉的,伸手抓起剩下的鹿肉塞进嘴里,笑嘻嘻道:“夫人,明年入秋,爷们还给你烤鹿肉吃。”   杨君兰后悔地垂下眼,嫁给唐玉山二十年了,明明爱他入骨,却连半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口,总是忍不住对他发脾气。   她尝试着对他再温柔些,但这么多年了,想要改变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也好,这辈子陪在他身边,与他吵吵闹闹的老去,她便满足了。   唐玉山几口吃完了鹿肉,翻出兰花帕子抹了抹手上的油,嬉笑着向杨君兰身边凑了凑,“夫人,姓离那小子惦记咱闺女,派人来看她,还给咱闺女写信了。”   杨君兰凤眼一亮,“离公子给棣儿写信了?”   唐玉山瞟着杨君兰故意沉下脸,拽下腰间的皮鞭在手中甩弄,“那小子心眼儿让书堵死了,哄人都不会哄,写那狗屁信惹咱闺女生气,等下次老子逮着他,非抽他两鞭子不可!”   杨君兰瞪了他一眼,笑道:“人家离公子是读书人,性子含蓄内敛,哪能像江湖人那般油嘴滑舌的。”   唐玉山赶忙拉着杨君兰的手赔笑,“夫人说的是”。   他顿了顿,看着杨君兰小心地试探,“夫人,等闺女伤好了,想下山见那小子就让她去吧!”   杨君兰没有言语,端起茶碗品茶。   她本就对离善朴的学识、家世极为满意,又见他在河边遇险时那般护着唐棣,人又生的俊俏,心里早已经把他当做了准女婿看待,只是对他有婚约一事还有些顾虑。   这几日她常常去探望唐棣,站在卧房的窗外向里望着,看见唐棣抱着离善朴的诗集舍不得放手,脸上频频流露出小女儿之态。   之前她听说离善朴有婚约不过哭了一场,看她现在的样子,怕是更舍不得离开他了。   唐玉山粗枝大叶,从不把离善朴有婚约的事放在心上,杨君兰却担心女儿越陷越深,若是将来不得不与离善朴分开,女儿必定会痛不欲生。   她细细思量,决定等离川海回到萼州后便亲自去离府,与他商议女儿与离善朴的事,事情商定之前,他们两个还是少见面为好。 第25章 竹椅   院子里烤肉声嗞啦作响,一缕缕白烟随着冷风四处飘散,惹人垂涎的香气扑面而来。   唐武躲在玉兰树后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唐玉山每次吃鹿肉都会派人叫他过来,可他从小被唐玉山吓怕了,别说挨鞭子了,只要唐玉山一个阴冷的眼神瞟向他,就足以令他全身颤抖。   唐武嘴上虽然馋的不行,却不敢靠唐玉山太近,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他。   直到看着唐玉山拎着食盒走远了才跑到铁架边,抓起瓷盘中的鹿肉猛吃起来。   占五颔首叫了声表少爷,又多切了几块给他。   唐棣裹着唐玉山的大氅坐在榻上,身边的小方桌上摆着碗碟,看着唐武像是老鼠躲猫一样躲着爹爹,忍不住偷笑,明眸一转,大声道:“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武登时吓的双手抓着袍子前襟,把满嘴的鹿肉强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转身偷偷向北望了望,连唐玉山的影子都没瞧见,气的狠狠瞪了唐棣一眼,嘴里嘟囔着,“你这婆娘!”双手一松,前襟上印出两个大大的油手印。   唐武狼吞虎咽,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半扇鹿排吃个精光。   唐棣本来吃饱了,看着唐武吃的正香,又跟着吃了几块。   她接连几日在房中养伤,无法下床活动,吃了鹿肉后腹胀难耐,唐玉山半晌没有回来,她张开双臂让唐武抱着她回房去。   唐棣从小与唐玉山亲昵,不是搂着就是抱着,长大后也常常钻进他怀里撒娇。   唐玉山为人粗放,不似寻常父亲那般懂得与女儿保持距离,在他眼中,女儿是他的血肉,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怕女儿将来成家生子,当爹的抱抱她也再正常不过了。   为此杨君兰没少责备他,说他不懂得分寸,教坏了女儿。   唐武虽然与唐棣是表兄妹,与她从小一起玩到大,但毕竟男女有别,更重要的是他惧怕杨君兰,从不敢触碰唐棣半点。   硕大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拒绝了唐棣,与占五一起抬着软榻,把她抬回房。   唐棣肉吃多了不消化,躺着歪着怎么都觉得难受,唐武转身跑出去,待他回来时,手中拎了个竹子编的座椅,编的虽粗糙,但脚踏、扶手、靠背一应俱全。   椅面上还铺着个皱皱巴巴的灰色垫子,双侧用麻绳绑好了,可以像书箱一样背在背上。   自打唐棣受伤起,唐武就从没来探望过她,唐棣本来还有些怨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编这把椅子。   唐棣喜出望外,从唐武手里一把夺过,发现他手上满是被竹子划出的细小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带着血迹,心里一暖,冲着唐武笑笑,迫不及待地让他背着她出门去转转。   唐武把竹椅放在软榻上,看着唐棣小心地蹭上去坐好,背起她走到房门口,探着头向外望了望,“我是看你肚子疼才背你出去的,先说好了,只能在梅树底下转转,不能走远。”   唐棣急着出去,满口应下。   唐武出门一路小跑,奔梅林而去,好在路上没有碰到唐玉山与杨君兰。   唐武背着唐棣在梅林深处一圈圈地转悠,唐棣裹着大氅坐在竹椅上,双手抓着扶手,双脚踩着脚踏,悠然地四处张望。   她整日在房中养伤,闷得心里长了草,好不容易出来,起初看着满院子光秃秃的梅树都觉得新鲜,过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   回头戳了戳唐武的肩膀,“这里太无趣了,要不你背我去萼州城转转?”   “我才不去!想见你相好的,等你脚伤好了自己去!”   唐武气鼓鼓地蹲下身,把竹椅放下,摘下肩上的麻绳,双手抱在胸前。   唐棣一只脚踩在地上,双手撑着竹椅扶手,小心地蹭到唐武身边坐下。   唐武的竹椅编的粗糙,靠背上满是凸凹不平的竹节,再加上他走路颠簸,即使唐棣披着大氅,也硌得背上生疼。   她回手揉了揉后背,心里抑制不住地思念起离善朴来。   那日她在河边受伤生病,离善朴一路背着她回来,他的背很暖,光滑的脖颈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湿热热的,结实的胸口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我都好多天没见到他了。”唐棣低头回忆往事,双手抱着膝喃喃道。   唐武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你脚伤还没好利索,背着你出来都不错了,下山万一再伤着了,舅舅舅母非骂死我不可!”   他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伤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闷闷的,搓了搓满脸的络腮胡子,神情沮丧。   深夜,离善朴在书房内批阅完江州送来的最后一份公文,靠在椅背上活动着早已僵硬的脖颈,泓澄推门进来,递上一封离川海派人自陈州送来的书信。   离善朴急切地打开,父亲信上说起前几日带兵攻打陈州时遇险,幸得季州刺史王文丙未奉梁王调遣就及时出兵相助,才避免了萼州军大批伤亡。   如今攻陷陈州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便会回萼州来。   离善朴不禁为父亲感到后怕,忧心之余想到王文丙在关键时刻出兵相助,感激又不禁心生内疚。   可他已经深爱上唐棣,若勉强与王姑娘在一起,只会令彼此痛苦一生,退了婚事反而是一种解脱。   要退婚又不能伤及王世伯与王姑娘的颜面,此次王世伯私自出兵相助,无疑是个难得的契机。   离善朴收了书信,泓澄臂弯里挂着一件薄薄的兔毛斗篷,上前给他披在身上,二人熄了灯走出书房。   皓月当空,夜色如银,整个庭院都被裹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泓澄提着灯笼走在离善朴身侧,突然间目光一凛,抬眼看向屋顶。   离善朴察觉到他的异样,顺在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坐在屋顶向下望,手握长剑,衣袂翩翩,正是徐常容。   徐常容轻功一展,一身素白的衣袍在月色中宛如一团青烟,单薄的身姿飘然下落,不急不缓地对着浑身紧绷的泓澄道:“是我自报家门,前院的侍卫认得我,才放我进来的。”   泓澄放松了些,颔首退到一旁。   徐常容悠然上前,“善朴,得空吗?挑灯对弈如何?”   离善朴轻轻一笑,“自然是好。”   卧房内,离善朴与徐常容桌前对坐,玉质的棋子在灯下散发着细润柔和的光泽。   泓澄端着茶盘过来,倒了两盏茶放在桌旁。   徐常容抬眼瞥过离善朴,挽着宽大的袍袖,两指拈着颗白子置于棋盘上。   “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前些日子生病还没痊愈吗?入冬了,你这屋子着实凉了些。”   说完转头向泓澄道:“去给暖炉再加些炭火吧。”   离善朴打量着棋盘上的局势,纤长的手指探进棋盒,“没事,只是最近军务繁忙,过几日就好了。我一热便觉得浑身躁动,稍凉一些周身畅快。”   正说着,泓澄拎着一篮子木炭进来,加在暖炉中,站在桌旁帮二人添茶。   此时已临近三更,离善朴让他回房休息,不必在此服侍,泓澄把茶炉子搬进房内,又备了一壶清泉水才退去。   徐常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端详着离善朴明显消瘦的脸,拈起一颗白子在指尖摩挲着,叹道:   “世人都道做官好,要我说,倒不如浪迹江湖来的逍遥自在,与心爱之人纵情山水了此一生,何必为那些个虚无之事所扰。”   说完,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   离善朴淡然道:“个人有个人的宿命,既然身为百姓的父母官,便要对他们负责到底,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常容看着棋盘赞许地点头,“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各方诸侯都站出来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过是为了争名逐利,满足私欲罢了。”   “有离老大人和你这般不为名利,为民做主的父母官,的确是百姓之福。”   他置下一子,紧接着抬眼,“前几日我去醉春楼听琴,听见有人议论,说梁王派了个姓余的司马到你府上,专跟你过不去。”   “我便去那人府上一探,发现一个轻功极好的汉子躲在屋顶上,我跟了他两日,没想到那人竟是你身边泓侍卫的手下。”   徐常容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的字少了点,过几天补回来~   嗡嗡嗡,勤快滴小蜜蜂~~ 第26章 阴毒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茶盏,拈起一颗黑子,目光清润柔和,笑着反问道:“徐兄自在逍遥,不为尘世所扰,如今不也甘愿卷入这场是非当中?”   离善朴手中的黑子落下,他心里清楚徐常容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留在萼州这么久。   所谓的看轻一切,仅仅是对于名利、地位等俗物,一旦遇到他在意的人,便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牢牢地束缚在其中。   离善朴心中感激,所谓挚友,大抵便是如此吧。   徐常容看着棋盘上步步紧逼的黑子轻轻一笑,旁人只道离府的小公子被梁王指派的司马欺侮,却不知他心中早有谋划,年纪轻轻能有这般隐忍的行事做派已实属不易,就是在感情上木讷了些。   “是非?我只是被从栖山的美景所吸引,可惜至今还没得空去游览一番。”   徐常容盘算着落子之处,伸手置下一子,抬眼瞥着离善朴,含笑道:   “许久未见到唐姑娘了,她答应过要帮我两个忙,如今尚欠一个,得去从栖山找她讨回来才好。”   离善朴看着棋盘的目光瞬间涣散,探进棋盒的手微微一滞。   虽然徐常容与唐棣只见过一次面,但他的气质超然洒脱,谈吐间让她愉悦自在,如沐春风,可他自己却惹得唐棣不快,又害她受伤。与徐常容相比,他自惭形秽,心底涌上一丝酸涩之感。   怕被徐常容看出端倪,故意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一不小心手中的棋子放错了地方,被围了一大片。   徐常容一边捡着被围的黑子,一边抬眼端详离善朴。   上次他与唐姑娘共同经历劫难之后,已经动了悔婚的念头,这么多天过去了,听闻陈州的战事即将平息,也不知道他下定决心与离老大人坦诚了不曾,正好借此机会推他一把。   徐常容不禁想笑,善朴,你自以为掩饰得当,殊不知你吃醋的样子太过显眼了些。   离善朴本来与徐常容的棋艺不相上下,唯独今晚输得太过惨烈,徐常容见他意兴索然,似乎有心事,了然一笑,拈起棋子扔进棋盒中。   起身道:“你早些歇着吧,我明日要回七善山一趟,过几日便回来,等你身子养好了,你我再通宵对弈。”   离善朴点头,送他到庭院中,看着他纵身一跃,如风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三更过后卧房熄了灯,离善朴疲累地躺在床上,一头青丝散落在枕畔,苍白的脸颊在炉火的映照下才显出几分血色。   他从前襟中取出那方月白色的帕子,借着月色望着上面绣的棣字出神。   与唐棣从栖山庄一别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思念她,挂念着她的脚伤,想去看看她,可近来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   况且他在河边曾亲口对唐棣说过他已有婚约,此时又去找她不甚妥当,到不如等父亲回来,先向父亲禀明他对唐棣的感情,请求父亲原谅,再尽快退掉与王家的亲事,给唐棣一个交代。   他嘴角噙着笑意,把帕子贴身收好,缓缓闭上眼睡去。   临近小雪节气,梁王李宏图在离川海的协助下攻下陈州,此时他已经占领了以京城顺州为中心的十座州城,统辖的地盘远超过南边的马本初。   李宏图对离川海百般赞赏,在陈州城内大摆宴席,还赐下大批金银财宝。   离川海顾及到竟武将军陈偲远的感受,分毫没有接受,也未前往刚刚接任,百废待兴的江州,而是向李宏图告假,说他离家多日,想回家去看看。   离善朴收到父亲的信,一大早便乘着马车,带着泓澄等一众侍卫出城迎接。   萼州城西门外的泸水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冰面上,寒风拂过,卷起一层细腻的白纱。   河岸上的芦草一片棕黄,被寒风折弯了身躯。   离善朴撩起额角被风吹散的碎发,俯身拾起一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扬手扔进河里,清脆的破冰之声响起,河水从冰面溢出,他轻轻拨弄着冰冷的河水,指尖一阵酥麻。   回想起那日与唐棣相拥躲在河底,眼里漾出笑意。   远处,两队骑兵手执长戟护着两辆马车正沿着泸水河边由北向南驶来,冬日里风雪交加,草木枯荣,一派萧条的景象,仍难掩将士们的凛然气魄。   离川海一身便服,拉开车帘向外望着,远远地望见离善朴,肃重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不少。   临近城门,两队骑兵在左右站定,马车向前停在门口,离善朴迎上前拉开车门,见离川海眼中略有疲态,搀扶着他下车。   “爹,您一路辛苦了。”   离川海点头,眼角堆笑,拍了拍离善朴肩上的雪末,见他面色苍白,关切地问道:“最近身子如何?可是太累了?”   离善朴忙道:“儿没事,儿会注意身子的,爹放心。”   身后传来一阵极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父子二人转头向后望去,后面的马车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身着戎装,神情严肃,动作迟缓,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矫揉造作之感。   离川海拉着离善朴上前,“善儿,这位是长史陆逢时陆大人。”   离善朴略一颔首,仔细端详着陆逢时,他目光空洞,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突然九十度鞠躬道:“下官陆逢时见过离公子。”   言语间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双手紧贴在身侧,活脱脱像是个提线木偶。   离善朴忙一把扶起,“陆大人不必如此。”   泓澄早已派人查过陆逢时的底细,他原是老梁王李征身边的校尉,平日里沉默寡言,对君长礼敬至极,行事做派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城府远非余望言可比。   陆逢时颇有些谋略,作战时鲜少与敌人正面冲突,惯用些阴毒的手段退敌。   当年他曾约敌方将领来帐中和谈,那两位将领及一众随从回去后竟全部莫名死去,他趁机带兵出城灭了敌军。   虽说两方对战只看输赢,手段并不重要,可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李征不敢重用他,年逾四十也只是个校尉。   如今李宏图接任梁王,对他也有三分防备,便把他派到离川海身边做眼线,离川海为人正直清明,正好让二人相互制衡。   河边没有建筑物遮挡,呼啸的北风席卷着雪花铺面而来,吹的离川海一颤,离善朴忙扶着父亲上车,令泓澄去把他车上的暖炉也取来,与父亲同乘一辆马车。   陆逢时的马车跟在后头,两队骑兵与离府的侍卫骑马断后,浩浩荡荡进了萼州城。   马车内两个暖炉冒着丝丝缕缕的轻烟,骤然暖和起来,离川海出征多日,身体疲累,渐渐睁不开眼,离善朴把车上的软垫都垫在他身后,吩咐车夫不必去刺史府,直接回府去。   马车驶过长街,薄薄的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小半个时辰后停在离府门前。   离川海睡眼朦胧,离善朴扶他下车,劝他先回房小憩片刻,离川海点头,叮嘱离善朴好生安顿陆逢时。   离善朴早已命人在刺史府东街给陆逢时选了一套宅子,吩咐泓澄亲自送他过去安置,陆逢时反复谢过,躬身大礼后登车离去。   离善朴回房脱去被雪浸湿的披风,翻出贴身藏着的月白色帕子擦拭鬓边的水珠,看着帕子上那个绣的歪歪扭扭的“棣”字,嘴角轻扬。   侍从煮了滚滚的茶来给他暖身,他端起茶盏小啜一口,一股暖意从腹内涌向全身。   一盏茶的功夫,门仆进来禀报,司马余大人听说刺史大人回府,特来拜见。   离川海刚刚睡下,离善朴不忍叫醒他,命门仆传话,请余望言暂且回府,明日刺史府再见不迟。   他猜到余望言必定会以为离川海故意不见他而恼羞成怒,寻衅报复,所作所为虽令人不齿,却头脑简单不足为患。   至于陆逢时,表面对他父子二人毕恭毕敬,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离善朴细细思量,修长的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拂过。   傍晚时分,离川海一觉醒来,觉得周身舒畅了不少。   这些日子他征战在外,极少能像在自己府中睡的这样沉,此次回家来住上三日便要前往江州,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弥足珍贵。   他更衣后稍作休整,便令侍从去叫离善朴来他房中聊些闲话。   窗外的雪花轻舞,给光秃的梧桐树披上一层白衣,离善朴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家常袍子,穿过庭院缓步而来,泓澄在旁撑伞,洁白的伞面上绘着一朵墨绿色的兰花,在一面皑皑白雪中格外醒目。   离川海站在窗边看着这朵似曾相识的兰花,缕着胡子,若有所思。 第27章 跪求   泓澄送离善朴到门口后撑伞退去,离善朴推门,屋里冷飕飕的,见离川海仍站在窗边向外望,忙道:“爹,关上窗吧,天气冷,您刚起身,小心受凉。”   离川海看着他含笑点头,离善朴上前关好窗子,随父亲走到桌前坐下。   桌上的香炉里燃着凝神香,烟霭迷蒙,香气四溢,使人心静神凝。桌边放置着一个暖炉,炉火轻跳,温暖宜人。   离川海见儿子面色苍白,双手冻的微红,把暖炉向前挪了挪,叮嘱道:“爹知道你怕热,已经进腊月了,你屋里的暖炉要多加些炭火才是。”   离善朴应下,骨节分明的双手凑到暖炉旁暖着,“爹,您这次回来好好歇歇,刺史府的军务儿自会料理。”   离川海一脸欣然,把萼州交托在儿子手上,他自然是放心的。   他独自抚养儿子从小长大,如今看着他相貌堂堂,才智过人,这些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唯一让他挂心的,就只有儿子的亲事了。   侍从推门进来,手中拎着两个食盒,行礼后掀开盒盖,将一堆碗碟摆满了桌子,正中间放着一碗三参炖的鹿肉,香气扑鼻。   离善朴挥手叫侍从退去,对离川海道:“爹,外边下着雪,儿命人把晚膳送到房里来了。”   他轻撩袍袖,起身盛了一碗鹿肉送到离川海面前,“爹,您尝尝这野鹿肉,味道甚好。”   离川海夹起一块尝了,瘦而不柴,细嫩鲜香,“这鹿肉的确味美,之前吃的都不似这般鲜嫩。”   他执起汤匙盛了口三参炖的鹿骨汤,汤味醇厚,唇齿生香。   “这鹿肉是从何处得来的?”   离善朴见他爱吃,又添了几块到他碗中。   “是从栖山庄的唐庄主前几日在山上猎的,派人送了两只过来。”   “唐庄主?”离川海放下汤匙,神情有些疑惑。   他一向对唐玉山颇为敬佩,最近又蒙他两次相帮,心中感激,可他与唐玉山从未见过面,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的这份馈赠,想必是冲着离善朴来的。   离川海捋着胡子,平和的眉眼逐渐变得肃重。   “爹,儿有一事想对您说明。”离善朴站起身,声音轻缓,清澈的目光中透着坚定与果决。   “那位唐姑娘,儿喜欢她,儿想退了与王家的亲事,望爹成全。”   离川海已经猜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儿子与唐棣见过面,却没有想到短短三个月,儿子对她已经动情到想为了她悔婚的程度了。   他别开眼,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善儿,你与王家侄女已经定下婚约,爹出征之前,你曾经亲口答应不再与唐姑娘见面,爹也让人告知唐姑娘你有婚约一事,你如此行事,叫两位姑娘情何以堪!”   离川海的语气中鲜少有责怪,更多的是无奈与失望,而这恰恰是最令离善朴难以释怀的。   他看向离川海的眼中满是自责,却没有丝毫犹豫。   “爹,那日儿在城外偶遇了唐姑娘,与她相邀同游从栖山……”   离川海三日后便要离开萼州,他此时提起与唐棣的事惹得父亲不快已经够不孝,不忍再对父亲提起那日在河边遇袭一事,怕他担心。   停顿了一瞬,坦言道:“儿答应过爹不再与她见面,没想到会与她偶遇,可即便是没有那次的偶遇,儿也忘不掉她。”   离川海缓缓起身,看着离善朴声音微沉,“善儿,当初你是先见了王姑娘,后亲口答应的婚事,为父才修书与你王世伯定下这门亲事。”   “此次出征陈州遇险,文丙兄还派兵来相救,同我闲话起你与王家侄女的婚事,此时你若悔婚,让文丙兄与王姑娘颜面何存?身为男儿怎可做出此等毫无信义之事!”   离川海蹙着眉,面色沉郁。   自从离善朴那次彻夜未归,还故意替唐棣遮掩,他就察觉到儿子已经动了心。   那日儿子虽然退了唐棣的信,还答应不再与她见面,但他看着儿子落寞忧伤的眼神,便知道忘掉唐棣对他来说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儿子对哪位女子动过心,若是没有与王家订过亲,他或许愿意成全儿子的心愿,可事已至此,若要退亲,该如何与王家交代?   离川海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目低垂,一脸怅然。   离善朴不忍再看父亲,低着头薄唇微抿,“爹,儿不孝,更愧对王世伯和王姑娘。”   离川海扶着桌边坐下,疲累地闭着眼睛,半晌才道:“善儿,事已至此,退婚之事绝无可能,你趁早断了与唐姑娘的来往,且不可耽误了她。”   “爹……”离善朴抬眼,眉头紧锁,眸色渐渐淡去,双手紧紧地攥着袖口。   “你先出去,让爹静一静。”   “是。”离善朴没再言语,颓然退出门外。   离川海睁开眼,看着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叹气连连。   他坐在桌边良久,看着桌上的鹿肉渐渐凉透,没有半分胃口,唤侍从进来全部撤下。   侍从一边收拾桌上的晚膳,一边瞟着他不敢多言,直到拎着食盒走到门口,才终于忍不住回头道:“大人,公子还在外面的雪地里跪着。”   离川海心头一颤,他一手将儿子带大,从小对他要求极严,儿子自幼懂事,从不忤逆他,可如今为了退婚,竟然顶风冒雪地跪在门外。   直到入夜后,离川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桌上燃着的凝神香烟氤缭绕,仍难以抚平他心底的纷乱愁绪。   侍从进来服侍他更衣就寝,开门那一瞬间,他抬头向门外望去,棉絮般的雪花铺天盖地,随着寒风涌进门来,转眼功夫,门内的地上就浸湿了一大片。   盥洗更衣过后,离川海仍然坐在桌旁,侍从上前小声道:“大人您就寝吧,小的为您熄灯。”   “不必,你下去吧。”离川海语气淡然,声音却低颓无力。   侍从躬下身犹豫半晌才道:“大人,公子的脸色越发不好了。”   “由他去吧,吩咐下去,此事不得外传。”   侍从在离川海身边服侍二十年,见惯了父慈子孝,连他对公子说重话的时候都不曾见过,公子大雪天跪在门外,究竟了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侍从不明原委又不敢多问,只得依令退去。   庭院内,离善朴面无血色,眼神却无比笃定,微低着头,直挺挺地跪在甬道旁,任由风雪带着刺骨的寒意侵入体内。   泓澄清楚他的决心,起初不敢阻拦,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看着。   离善朴衣衫单薄,跪了两个时辰就已经冷的全身失去知觉。   泓澄担心他旧疾复发,回房取来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他抬起冻得僵硬的手臂挡开,想开口让泓澄回去休息,不必管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他如此做会令父亲担心,心里愧疚不已。   他并非想以此来要挟父亲,只是想向父亲证明他对唐棣的感情,想得到父亲的谅解,想为他对王世伯及王姑娘的歉疚赎罪。   上次他在河边遇袭,身子受寒后咳嗽不止,用药调理了没两日就通宵达旦地忙了这些天,如今再次受寒,胸口越发疼痛难忍,怕夜里搅扰到父亲,强忍着不敢咳嗽。   深夜,离川海吹熄了房内的灯,暖炉中炭火的微光映在他身上。   他心底的气恼早已去了大半,只剩下心痛与不忍,几次想推开窗看看,又狠下心忍住了。   看了又能如何?已经定下的亲事,绝无更改的可能。   窗外的寒风越吹越起劲,外面时不时有动静,却被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听不真切。   他怕儿子身体承受不住,盼着有人能尽快劝说他回房去,可他渐渐明白,儿子是铁了心要退婚,任谁都劝不住了。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小了些。   院子里梧桐树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离善朴面色惨白,头上、睫毛上积满了雪,身上的淡蓝色绸缎衣料滑腻绵软,片雪未沾,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更加亮眼,膝盖到小腿间几乎被积雪埋没。   他呼吸越发急促,胸口痛得如同火烧一般,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一大滩鲜血瞬间把身前洁白的雪地染成了血红色,他控制不住僵直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向前倒去。   泓澄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奔过去一把扶住他,把斗篷裹在他身上,看着他目光涣散,像是已经失去知觉的样子,抱着他连声唤道:“公子,您别吓我,公子!”   院子里的侍从们也吓得不轻,围在离善朴身边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泓澄把离善朴交给侍从们扶着,顾不得许多,大步跑到离川海房门口叩门,“大人,大人!求您救救公子!” 第28章 退婚   离川海彻夜未眠,听见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便猜到定是离善朴的身子扛不住了。   他双手撑在桌上,艰难地起身,还没待开口,泓澄便闯进来跪在地上,慌乱间声音微微颤抖。   “大人,属下一直跟在公子身边,看得出公子是真的喜欢唐姑娘,求您就成全了他吧!公子前些日子受了寒,这些天过于劳累,身子一直没有调养好,又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适才咳了一大滩血,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的!”   离川海脚下一软,双手忙抓住桌延。   他为儿子忧心了一夜,如今听泓澄这样说,更是心疼的不能自已,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你先扶善儿回去,找木槿来给他瞧瞧,老夫稍后过去。”   泓澄得了令顾不得行礼,忽的起身跑出门去。   离川海惊得身体颤颤巍巍,几乎站立不住,侍从忙进来搀扶他坐下,他命侍从推开窗,看着窗外离善朴趴在泓澄背上昏昏沉沉的样子,胸口一阵绞痛。   天还没有大亮,厚实的云朵一团团堆在天穹,细碎的雪花纷扬而下,院子里的侍从有的跑去准备暖炉,有的赶忙出门去请于木槿。   泓澄把离善朴背回卧房,把厚被子和斗篷全部盖着他身上,倒了杯热水喂他喝下。   离善朴闭着眼睛咳嗽不止,脸颊泛红,彻底昏睡过去。   泓澄抬手贴上他的额头,烫得吓人,跑去门口焦急地向外张望,好容易盼来了于木槿,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了些,守在卧房门口候着。   侍从端起泡好的热茶好递到于木槿手中,他顾不得喝,拍去身上的积雪,坐在离善朴的床边为他诊脉、开药、行针。   离川海缓和了半天,脚下虚浮地向离善朴房中走去,怕打扰了于木槿诊治,站在卧房外间时不时向内张望。   儿子自幼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从未像今日这般昏迷不醒,他的心痛得像被揪住一般,好在于木槿出来说离善朴虽病的不轻,需要好好休养,但他还年轻,身体底子又好,应无大碍。   离川海才放下心,坐下等着儿子醒来。   他心底的坚持渐渐动摇,并非是豁不出脸面去王家登门致歉,只是担心定好的亲事一旦退去,会害的王文丙与王姑娘从此抬不起头来,如此行事实非君子所为。   临近晌午,离善朴才苏醒过来,看着于木槿为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歉疚地抿着嘴唇,“于兄”。   于木槿收了针囊,笑着打趣他道:“上次我叮嘱你切勿再着凉,怎么,不想活了?”   离善朴支撑着慢慢坐起身,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要紧吗?”   离川海征战多日,身子本就疲累,他为了退亲惹的父亲气恼已经够不孝了,若是再因为身子不好让父亲担心,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况且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必须要尽快好起来才行。   “还好你不是个柔弱的姑娘”,于木槿把他身上的被子掖紧了些,坐在床边,端起小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你一向身子健朗,没事的,不过这次可要好好养着,再这么糟蹋身子,下回别找我看了。”   离善朴目光一滞,蹙着眉强忍着咳嗽,“那若是柔弱的姑娘呢?会怎样?”   上次唐棣在河边受寒,高烧了整整两天两夜,之后烧是退了,也不知身子调养的如何了,这几日天寒地冻,若是再着了凉就不好了。   于木槿把茶盏放回小几上,看着离善朴,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姑娘?你说的是哪位姑娘?”   离善朴挂心着唐棣,一时脱口而出,被于木槿反问后局促地垂下眼。   于离两家是世交,于木槿比离善朴年长十余岁,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一位姑娘。   从他关切的言语间,于木槿便猜到,这位姑娘对他极为重要,收了笑意不再逗他。   恳切地道:“那姑娘的家人必定会跟你一样关心她,不会调理不好的,你若是放心不下,就带她过来,我给她瞧瞧。”   离善朴抬眼,微红的脸上涌起一丝笑意,“多谢于兄。”   于木槿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向外间,“世叔,善朴醒了,您进去吧。”说完,颔首退出门外。   离善朴见父亲进来,一夜之间似乎比昨日苍老了不少,支撑着跪在床上,愧疚地低着头。   “爹,儿不孝……”话没说完便扭过头咳嗽不止。   离川海忙上前扶他坐下,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   “觉得身子如何了?”   离善朴轻轻喘息着,“儿没事了,爹不必担心。”   他看着父亲慈爱的眼神,像是已经谅解了他对唐棣的感情,内疚之余安心了不少。   离川海适才一直守在外间,把离善朴与于木槿的对话听得真切,眼底透着一丝无奈。   “善儿,爹知道你喜欢唐姑娘,但你若是退婚,必定会伤害到你王世伯与王家侄女。”   离川海别过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离善朴一脸愧色,半晌才道:“爹,您归顺梁王不到四个月就助他攻下江、陈二州,又兼任江州刺史,风头直逼梁王的岳丈陈偲远将军,如今梁王派了余望言与陆逢时二人来,摆明了已经开始提防您。”   “季州的兵力虽远不及萼州,但王世伯征战多年,实力不容小视,此次他未经梁王调遣,私自出兵相助,梁王势必更加忌惮您,未必愿意见到您与王家结亲。”   离川海捋着胡子,目光深远。自从他归顺梁王以来,的确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即想助梁王早日平定天下,结束战事,解救百姓于水火,又必须平衡各方利益,进退得宜。   好在梁王勤政爱民,攻下城池后从不惊扰百姓,让他们安稳度日,相比屠城掠财的马本初来说,有这样的君王实属百姓之福。   他才二十几岁,年纪尚轻,周旋在一众叱咤疆场的老将军中间难免惴惴不安,况且功高之臣遭君王猜忌是自古以来的铁律,除了小心应对,别无他法。   离川海看向离善朴,神色和缓了些,轻声道:“善儿,爹打算此次去江州安定了百姓后,便辞去江州刺史一职,以免梁王猜忌,这段时间你执掌萼州,对余望言务必要小心应付。”   “至于你与王家侄女的亲事,还有两年,不如先缓缓再说,想个万全之法,无论如何,断不可伤害了两位姑娘。”   离川海固然对儿子悔婚一事有些失望,但他深知儿子所说的不无道理。   此时他手中兵马十万有余,即便将来辞去江州刺史之职,若与季州王文丙结亲,难保梁王不会因为忌惮他而有所行动,不如找机会与王文丙聊聊,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晌午,泓澄端着药伺候离善朴服下,于木槿进来反复叮嘱他多休息,不可着凉,又给离川海开了些强身的药才离开。   离善朴劝父亲回房歇着,又吩咐了泓澄几句,靠坐在床边批阅公文,日落时分吃了药就遵照于木槿的医嘱早早睡去。   第二天,离善朴又在房中休养了一整日,到傍晚时烧才退了,只是胸口还隐隐有些痛,时不时咳嗽几声,离川海的心终于放下。   入夜后,离川海亲自在刺史府内宴请余望言与陆逢时二人,离善朴作陪。   陆逢时席间鲜少说话,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给人一种极为刻意之感。   余望言官服官帽穿戴的整整齐齐,他初见离川海,为了把陆逢时比下去,极尽谄媚之能,客套话不断,与初见离善朴时判若两人。   余望言笑着不停地敬酒,离川海不喜应酬,饮了两杯后便不愿再饮。   他近来听说过不少关于余望言的传言,知道此人心胸狭窄,不可过于驳了他的面子,   推辞道:“老夫近来疲累,不胜酒力,明日还要动身前往江州安顿军中与百姓,待下次回到萼州,再与余大人多饮几杯。”   离川海生性持重,虽然言辞恳切,但在余望言看来,却没有半分亲近之感。   再加上他前日顶风冒雪地去离府求见被回绝,心中极为不快,默默放下手中的酒杯,勉强挤出一副僵硬的笑容,眼底一片晦暗。   离善朴瞥了余望言一眼,起身端起茶盏向陆逢时道:“陆大人,我早听闻大人有勇有谋,是梁王身边的得力之人,这些日子大人在我爹身边辅佐甚是辛苦,我以茶代酒谢过大人。他日大人随我爹回到萼州,我还要向大人讨教一二。”   陆逢时赶忙起身,双手握着酒杯两臂齐胸端平,面无表情地躬身一礼,仰头一口咽下,“离公子客气了,下官不敢当。”   余望言双拳紧握,僵硬的笑容也装不下去。   他初到萼州,离善朴便给他个下马威,之后就像当他不存在一般,集议时眼见他被众官员敌对也只是袖手旁观,从不出言制止,对待陆逢时到是客气的紧。   他心生嫉妒,眉间簇成一道深沟,渐渐沉下脸来。   离善朴目光瞟向余望言,轻轻一笑,看着离川海道:“爹,您尽管放心去江州,萼州有儿子在,即便马本初突然举重兵来袭,儿尚可向季州的王世伯求援。”   “您与王世伯是故交,儿又与王姑娘有婚约,这次您攻打陈州遇险,王世伯不等梁王调遣就出兵相助,若是萼州有难,王世伯必定会带兵来支援的,到时候爹再从江州赶回来便是。”   离川海没有言语,看向离善朴的目光深沉,瞬间想了个透彻。   儿子把余望言晾在一边,当着他的面捧高陆逢时来激怒他,再故意提起与王家有婚约一事,让余望言密报给梁王,引得梁王忌惮,想办法阻止离王两家结亲。   听闻这余望言无甚城府,又是个欺软怕硬之辈,对他强硬他便会懦弱退缩。这些天儿子有意示弱,是怕挫了余望言的锐气,也让梁王误以为他性子软弱,免得过于顾忌离家,与萼州为难。   离川海不禁感叹,原来儿子早已经开始谋划退亲的事,只等着他回来,求他谅解。   为了那位唐姑娘,真是煞费苦心了。 第29章 惊梦   离川海次日便要动身前往江州,晚膳时提前离席,离善朴以身子不适为由跟着父亲回府,留下余望言和陆逢时二人。   余望言端起酒杯正想跟陆逢时寒暄两句,可陆逢时本就沉默寡言,与余望言之间更是无话可说,还没待他开口起身便走。   余望言面色铁青,放下酒杯愤然离去,沉重的脚步声与他干瘪的身躯极不相称。   回府后,他仰头坐在躺椅上,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攥着拳头用力捶打。   “陆逢时,你别得意的太早,你跟着离川海征战,陪他出生入死又能怎样?都说他不爱权势,一心为了百姓,我看就是沽名钓誉,你跟着他,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余浅满脸堆笑地上前,为他抚平了官服的袖口,见他面色和缓些才笑道:“大人您别动怒,身子要紧。”   余望言舒了口气,愤愤道:“离川海父子欺人太甚,全然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有那个姓陆的……”   “大人”,余浅当即打断道:“那离家是辅佐前朝建国的一等功臣,世代公卿,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瞧不起。”   “如今虽说前朝完了,离家的势力早已大不如前,但毕竟手里有兵权,执掌萼州这么大一座城。赎小的直言,陆逢时那等老梁王身边的校尉才能勉强入得了离家父子的眼,他们怎么会瞧得起你我这等仆役出身?”   自从余浅随侍在余望言身边起,说话一向小心谨慎,今日竟然当面揭他的疮疤,气得余望言忽地转过头怒视着他。   余浅赶忙一脸谄媚地赔笑,“真是可惜了大人您的才华!”   余望言略微平息了怒气,瞪了余浅一眼,转回头,声音阴冷地赶他出去。   房里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余望言撸起官服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疤,眉间蹙着的深沟越发深了几分。   当年的那些过往他一辈子也不想提及,可就像这些伤疤一样,永远都抹不掉。   房门外,余浅挺了挺身子,冲着屋里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个洗脚的贱奴,也不撒泡尿照照,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他嘴角挑起一抹嘲讽,背着手离去。   次日一早,雪终于停了,离川海父子前往军中阅兵。   萼州的十万兵马除去离川海带去攻打江、陈二州的,城内尚有七万余人,萼州地势易守难攻,足以令马本初不敢擅动。   离川海驻守萼州近二十载,离善朴跟在父亲身边执掌军权多年,体恤将士,爱护百姓,在军中威望甚高。   父子二人同入校场,雪地里黑压压地站满了将士,山呼海啸之声振聋发聩,慑人的士气即便是梁王的熊武军也难以望其项背。   离川海捋着胡子,神色悦然,萼州有儿子和这群将士守着,他便可以放心了。   萼州到江州乘马车需要近两日,离善朴命人备了些茶点给离川海路上带着,雪后天气寒冷,马车内暖炉、手炉、铺盖等物品他都亲自查看过才放心。   离川海望着儿子,眼中隐隐透着不舍,叮嘱他务必好好调养身子,想着尽快安定了江州的军民,早日回到萼州来,见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唐姑娘。   离府的书房内,离善朴刚服过药,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兔毛斗篷,手中拈着一封信,看着信中余望言歪歪扭扭的笔迹,夸张的言辞,不由得勾起嘴角。   泓澄拱手道:“公子,今日一早有一信差模样的人从陆逢时府中出来,骑着快马向北而去。”   “今日一早?”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信,神情诧异,“陆逢时看着沉稳,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比余望言还快。”   他顿了顿,把信递给泓澄,“派人送出去吧。”   离川海亲返江州,那边的公文不再需要离善朴代为批阅,他身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转头看向书架上的信封,手指在上面绘着的兰花上轻轻摩挲,欣然一笑。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唐棣,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上次没能与她一同游山赏景,如今大雪初霁,从栖山必定玉树挺拔,琼花怒放,正是赏景的好时机。   如今向父亲坦诚了对她的感情,求得了谅解,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只可惜退亲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去从栖山找她不太方便,若是唐庄主和唐夫人问起婚约一事,该如何回答?   临近黄昏,离善朴仍举棋不定,手里拈着兰花信封舍不得放下,心里羡慕起徐常容的随性洒脱来。   从栖山南面的石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清浅的溪水已然结冰。   唐棣独自坐在溪边的石阶上,从积雪中翻出一片硕大的红叶放在手心里把玩。   娇俏的脸颊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霜花,脚上蹬着双深褐色的鹿皮靴子,两只前脚掌交替着拍打石阶上的雪。   离善朴远远地瞧见,嘴角扬起,许久不见,唐棣的脚伤像是已经痊愈了。   他正要上前,林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影,一阵疾风吹得树枝上的积雪如白纱般飘入眼中。   他别过脸,抬手挡在眼前,再转回头时,一个素白的身影手握长剑,立在唐棣身旁的石阶上,正是徐常容。   “唐姑娘。”徐常容微笑着上前。   唐棣抬眼,“徐大侠,你怎么来了?”她扔下叶子笑盈盈地起身,“你是来赏景的?”   “嗯”,徐常容点头,“我来萼州多日,一直没有游过此山,姑娘可愿做我的向导?”   “当然,你想游从栖山,没有比我更好的向导了!”   唐棣双手负在背后,得意地扬了扬俏脸,转身指着西面的山峰。   “从这上去向西,那边的山顶有一块巨石,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唐棣笑着牵起徐常容的手腕,与他一起顺着石阶向山顶迈进,徐常容神色如常,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半点忸怩之态。   “唐棣,徐兄……”离善朴大声唤着,前边的两人同时回头望着他,冲他笑笑,转过头继续前行。   离善朴急着向前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   忽然间,唐棣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徐常容一把扶住她,柔和的目光中满是关切,蹲下身背起她。   唐棣亲密地抱着徐常容,把头靠在他肩上咯咯娇笑,徐常容轻功一展,背着她消失在山林间。   “唐棣……”   离善朴拼命的奔跑,白茫茫的从栖山上空无一人,只有他焦急的喊声在山间回荡。   离善朴陡然睁眼,夕阳西下,一抹柔和的橙色光束透过窗子照在书案上,书房内一切如旧,想来是最近太累了,突然闲下来便睡着了。   他深舒一口气,回想着梦中徐常容背着唐棣的一幕,心里酸楚难耐。   看着手中拈着的兰花信封苦笑一声,不由得责怪自己小人之心,竟然做出这种梦来。   徐兄是坦荡之人,是他劝说自己遵从本心,正视与唐棣的感情,断不可能明知道自己喜欢唐棣,还插足在二人之间。   一定是因为自己许久没见到唐棣,太想念她了。   她上次在河边受寒,也不知身子调养的如何了,不如明早先去看看她,等退婚的事有了定论,再带些礼物正式拜访唐庄主和唐夫人。   他含笑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出一大摞医书细细研读,时不时捂着胸口咳嗽着,直到深夜。   大雪过后,整座从栖山披上一层绵软的白衣,比往常多了一分苍凉的美感,一阵寒风吹过,枝头上的雪末如烟雾一般散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离善朴身着一件宝蓝色的丝缎袍子,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同色斗篷,映在皑皑白雪中,如宝石般夺目。   他站在南麓的入口向上望去,轻缓的石阶被积雪覆盖,只有灰黑色的石阶侧壁仍清晰看见,蜿蜒向上,隐入山林深处。   他眉眼含笑,撩起衣袍前摆,登上满是积雪的石阶,泓澄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本《伤寒集》。   离善朴昨日选到深夜才选定了这本书送给唐棣,姑娘家的事他不方便多问,送她这本书,让她得空时翻翻,权当是他的问候与叮咛了。   泓澄不解他心中深意,看着手中的《伤寒集》撇了撇嘴。   虽说公子自幼一心想学医,把医书典籍当做宝贝一般,平时翻看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借给别人都舍不得,更不肯轻易相送,但送给心仪的姑娘这种礼物似乎有些不妥。   泓澄看着他家公子那副惬意满足的表情,又不忍心说出口,毕竟是公子拖着病体精心准备的礼物,唐姑娘对公子有意,说不定会喜欢的。   山间清浅的小溪已然结冰,凸起的山岩下挂着一条条细小的冰柱,晶莹剔透,离善朴停住脚步,浅笑着折了一跟放在手中把玩。   忽然从山上传来一阵纷乱的吱吱呀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震的石阶两旁树上的积雪成片地掉落。   他寻声望去,只见唐武穿着一身灰色棉袍,腰间用黑带束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拉的老长,一步窜下三五个石阶,狂风一般扑过来,活脱脱一副抢匪的模样。   泓澄冷眼望去,若不是他与唐武还算熟络,恐怕此时已经拔剑了。   唐武瞥见离善朴,目光一滞,脚底下慢下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底莫名涌上一抹得意之色,双手抱胸上前,一颠一颠地向他走去。   “来找唐棣啊?她不在,不知道跑哪儿玩雪去了,天黑才回来。要不你上山去找找,反正从栖山也不大!”又对着泓澄挑了挑眉,故意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随即像奔逃一般窜下山去。   泓澄气的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从栖山,上哪找人去?   离善朴完全没有在意唐武的无端挑衅,神情和悦,唐棣能到处跑着玩,想来她的脚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她曾说过山顶上有一块巨石,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那里必定是赏雪的好地方,他扔掉手中的冰柱,撩起衣袍下摆继续向山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媳妇,我带着礼物来看你喽!~   泓澄:呃…… 第30章 巨石   离善朴的病尚未痊愈,泓澄劝他停下来歇歇,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离善朴爬了半晌的山,丝毫不觉得疲累,连咳嗽都比出门前轻了不少。   前方不远处,从栖山庄的石碑挺立在路旁,石碑上刻着的红色阴文下半段被积雪盖住。   离善朴从前襟翻出绣着“棣”字的月白帕子,上前把碑文上的雪清理干净,沿着石阶向下走回到岔路口,引着泓澄沿岔路朝西边走去。   从栖山毕竟是个土匪窝,即便唐玉山下了死命令,只要上山的百姓不越过从栖山庄的石碑,弟兄们便不得惊扰,但敢上山来的百姓依然不多,再加上雪后天寒,山上空无一人。   林间的雪地平整的像是铺着一条白色的毯子,树上仅存的残叶被寒风吹得落在雪面上。   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的雪地上印着几排脚印,其中一排娇小玲珑,像是女子的脚印,离善朴眼底拂过一抹笑意,踩着脚印继续前行。   一段上坡后,前方越发光亮起来,出了树林,有一块一丈见方的平整巨石,中间燃着一堆篝火,旁边的雪地上铺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软垫。   唐棣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小袄,手上戴着一副厚厚的棉手套,在巨石的边上堆起一座三尺高的雪人。   她轻轻拍打着雪人的头,想让它看起来更圆润,一不小心拍散了,裂成几块沿着雪人的身子滚落在巨石上。   离善朴笑望着她,心底竟然莫名有一丝紧张,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前。   唐棣听见有脚步声嗔怒着转过头,见是离善朴,怔了一瞬,面颊蓦然涌上一抹红晕,喜的眉开眼笑,小跑着迎上前。   “你来啦,我还以为是唐武那家伙呢,快来帮我堆雪人。”   她跑到离善朴跟前,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挂着霜,想拉着他的手腕到篝火旁暖着,可她戴的棉手套太厚,手指不能回弯,干脆摘掉手套扔在雪地上,牵起他的手走向篝火旁。   唐棣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离善朴全身微微一颤。   她的手暖暖的,又滑又软,像是软缎一般,离善朴垂着眼,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麻痒感从掌心传遍全身,耳朵瞬间红了。   泓澄知道自己此刻杵在这里不甚妥当,又不能走远,干脆躲到雪人身后,把书小心地塞进袍子前襟,蹲在地上搓着早已冻到麻木的双手。   唐棣与离善朴并肩坐在软垫上,拉着他的双手凑到篝火前暖着,引着他望着山下的风景。   这里是从栖山最佳的赏景之处,大雪为山间的树木裹上银装,极具妖娆的美感。   若是晴天坐在这儿,弧形的从栖山西面一览无余,向山下望去,整座萼州城、阳光下有如明镜一般的泸水河、细如丝带的支流尽收眼底。   这日天气阴沉,云雾翻滚,半座从栖山若隐若现,像是飘在云海中一般。   “怎么样,很美吧?”   唐棣见离善朴沉醉于山中美景,双手抱膝,俯下身歪头看着他,一双笑眼灿如繁星,脸颊上的红晕尚未退去,更显得娇艳动人。   离善朴点了点头,温柔的目光像是能把积雪融化。   唐棣突然噘着嘴,瞪了他一眼,坐正了身子娇嗔道:“那我上次说带你来山上赏景,你还不来,还害的我脚受伤,在屋里躺了这么久,闷都闷死了!”   离善朴微低着头,眼里满是歉意,半晌才道,“对不起。”   不知为何,到嘴边的关切,安慰的话语像是哽住了一样,就是吐不出来。   他回想起与唐棣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也没有这般拘谨,反倒是心里认定了与她的感情后,越发不懂得如何表达。   不经意间目光扫向唐棣,见她手肘顶在膝上,拄着下巴含笑盯着他瞧,一时更加不知所措,眼神飘忽,心里乱做一团。   唐棣看着离善朴绯红的双耳捂着嘴笑出声来,悄悄从身后抓了一把雪,攥成雪块往他耳朵上贴去。   离善朴忙侧着头一躲,局促地轻声唤着“唐姑娘”。   上次在河边骑马躲避刺客,他情急之下用力抱住唐棣,勒得她差点窒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她是那般的娇软柔弱,生怕再弄伤了她,伸手轻缓地握住她的手臂。   唐棣不禁手上一用力,雪块被她捏的七零八落,掉进离善朴耳下的衣领中,一阵凉意瞬间袭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离善朴放开唐棣的手臂,侧过身,背对着她伸手去清除衣领中的雪块,大些的雪块易清理,细碎的雪块早已化成冰晶和雪水贴在脖颈上,被寒风一吹越发冰冷刺骨。   唐棣忙翻出帕子,拉开他的衣领,离善朴身子一顿,侧身欲躲,被唐棣搂着肩膀一把拉回,将他脖颈上的雪水擦得干干净净。   之前在醉春楼,离善朴被唐武泼的满脸满脖颈都是茶水,唐棣帮他擦拭过一次,这次更是轻车熟路,大大方方。   离善朴双耳通红,僵直地坐着不敢看她,眼睛望着远处的云海来掩盖心中的悸动。   他虽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很享受她的触碰,像是能瞬间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远胜过千言万语。   唐棣把篝火外圈的干柴往里推了推,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山下,笑着问道:“你是特意来看我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望去,只见雪人后面露出半个的身子来。   “喂,你也过来暖暖吧!”   唐棣虽一向不喜欢泓澄总是板着一张脸,但这种天气不忍他受冻,喊着他过来。   泓澄适才听见二人的嬉闹之声忍不住探出头去偷看了两眼,刚好见到唐棣扑在离善朴身上拉扯他的衣领,离善朴半推半就,任由她触碰他的身体,惊得赶忙缩回头。   他跟在他家公子身边多年,见他与女子说话的次数尚屈指可数,几时见过他这般模样,尴尬地捏着麻木的手指,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可离善朴给唐棣的礼物还在他身上,他从前襟翻出《伤寒集》捧在手中,起身走到篝火旁,背对着二人看着山下的风景。   唐棣察觉到泓澄今日与以往不同,往常每次她靠近离善朴,泓澄都会挡在她身前,今日不仅不来捣乱,还躲到雪人后面,叫他过来烤火他还故意背过身去。   唐棣诧异地歪着身子瞧他,瞥见他手中的《伤寒集》,笑道:“你出门还带着本医书干啥?怕自己冻着了,提前预备着?”   泓澄不知该如何答话,正要回头看向离善朴,就听见唐棣小声道:“这种医书最无趣了,我一页都看不进去。”   泓澄向后刚偏过一半的头又突然转回来。   他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不知道该不该把书交到离善朴手中,顿了顿,悄悄地塞回衣袍前襟里。   离善朴看向唐棣的目光一滞,失落地垂下眼,半晌无言。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临近了又突然停住,三人回头一看,正是唐武。   他怀里抱着两个油纸包,手里还拎着条细绳,下面坠着个精致的小盒子。   唐武一脸惊诧地看着离善朴与泓澄二人,尴尬地摸着脑后,小碎步上前,笑嘻嘻道:“你们咋找到这来的?”   唐棣起身接过小盒子,又打开他怀里的油纸包来看,里面是两只烧鸡,外皮焦黄,香气浓郁,看着就令人垂涎,趁他不备夺了一包塞给离善朴。   离善朴征了一瞬,捧着唐棣亲手为他抢来的烧鸡,心底暖意升腾。   唐武眼见他顶着寒风狂奔了大半个时辰才买回来的美味被抢走,气的直跺脚,又不敢上前去抢回来,捂住怀里仅剩的一只烧鸡,压低了声音道:“你干啥?就两只烧鸡我自己还不够吃呢。”   “那你就回家去吃!”   唐棣微扬着头,盛气凌人地看着唐武,唐武一脸无奈地抱着烧鸡蹲在篝火旁,担心她又来抢,瞥着她向远处挪了挪。   “要回去你跟我一块儿回去,让舅母知道我扔下你一个人,又该骂我了。”   唐棣不再理他,坐回软垫上,见离善朴捧着烧鸡不吃,打开油纸包,隔着油纸撕下一只鸡腿递到他手边,“饿了吧,快吃啊。”   离善朴没有推辞,接过来尝了一口,他一早出门,此时已近晌午,确实有些饿了。   唐棣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着一块甜糕送到他嘴边,离善朴有些不自在地身体向后微倾,悄悄扫了眼泓澄和唐武二人,唐棣的手顺势向前,甜糕上滚的白糖粉末沾在他柔软的双唇上。   “张嘴,这个可好吃了!”   离善朴垂眼,把甜糕含在口中。   “怎么样?好吃吧?”   唐棣期待地歪头看着他,离善朴弯着嘴角轻轻点头,“香滑松软,甜而不腻。”   泓澄从唐棣坐回软垫后就识趣地转过身去望着山下的风景,唐武两只手各攥着一只鸡翅膀左右开弓,埋着头吃的腮帮鼓起,满嘴都是油。   无意间瞥见唐棣喂离善朴吃甜糕,呛得闷咳一声,手上顿住,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嘴里含混地嘟囔道:“他又不是没长手!”唐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拈了一块甜糕放进嘴里。 第31章 巨石二   泓澄突然起身,吐出一口浊气,背对着离善朴走到唐武身边,“跟我去捉两只山鸡回来吃吧。”   唐武抬眼瞟着他,得意中带着挑衅的意味,指了指怀里的烧鸡,“爷爷不去,爷爷有烧鸡吃。”   泓澄沉着脸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功夫不济,想捉也捉不到吧!”   唐武被泓澄一激,噌地站起身,“去就去,爷爷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把剩下的半只烧鸡包了包塞进衣襟里,抹了抹嘴上的油,故意用手肘顶了泓澄一下,吐着舌头像逃命一般蹿下巨石。   泓澄走到离善朴身侧,从前襟翻出《伤寒集》放在他身旁的软垫上,轻轻退去。   没有了唐武在旁边捣乱,唐棣心情愉悦,与离善朴饱餐了一顿后,牵着他的手一起到林中捡了些干柴回来投进篝火中。   晌午过后,云雾散去了不少,太阳终于露出头来,唐棣让离善朴转过身去,与他背靠背坐着,抓了他的一绺头发放在手中把玩,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他的陪伴。   她偏转过头,脸颊贴在离善朴的背上,笑着问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嗯”,离善朴轻声应着,眼底拂过一抹笑意,“我……还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温柔中夹杂着一丝暧昧,与上次在河边,同她说起他有婚约时的落寞怅然完全不同。   唐棣眸色一亮,回头搬动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歪着头满怀期待地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离善朴避开她的目光,双手捏着袖口,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适才他与唐棣甜蜜地靠坐在一起,深藏在心底的情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虽说他不止一次抱过唐棣,但之前要么是为了躲避追杀的情急之举,要么是忧心她的病,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怆然临别,都比不得此时令他心醉,情迷间退婚一事险些脱口而出。   可此事尚无定论,万一有个变数,必定要重新谋划,轻易提起太过儿戏。   他刻意躲闪的样子使得唐棣越发好奇,不断地追赶他的目光,“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离善朴被她追问的不知所措,慌着捡起身旁的《伤寒集》塞进她手中,“这本书你得空时看看,姑娘家受凉伤身子。”   唐棣的目光骤然暗淡,“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离善朴顿了顿,眼神飘忽着点点头。   唐棣气的接过他的书扔在软垫上,转过身双手抱着膝,眼底涌上一层薄雾,委屈地抱怨道:“人如其名,臭木头!”   离善朴专程上山来探望她,怕她落下旧疾,她并非没有一丝感动,只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失落。   他对她言语间温柔缱绻,让她以为他会亲口承认对她的感情,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开口,结果等来的仅仅是一本医书,她大失所望,情绪瞬间跌落到谷底。   离善朴蹙着眉,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唐姑娘……”   “我不想看医书!”唐棣气的向后轮着胳膊挡开他的手,忽地转过身,“我若是身子不好可以找大夫,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受凉伤身?你有经验?你痛过?”   离善朴楞了一瞬,双耳一阵发烫,尴尬地垂下眼。   唐棣气鼓鼓地扬着脸看着他的眼睛,“离善朴,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离善朴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唐棣气的抓起他的一缕头发用力拉扯,离善朴猛地一点头,痛的闷哼一声,唐棣手一松,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离善朴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   他很想告诉她他喜欢她,并且已经向父亲禀明过,求得了父亲的谅解,可他曾经亲口同她说过他已有婚约,此时又说喜欢她未免太过不负责任。   况且他有生以来从未喜欢上哪个姑娘,更从未对姑娘表明过心迹,此时就更难以说出口。   他本想等退婚一事有了定论再来找她,可多日不见思念的紧,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却没想到伤了她的心。   他垂下头深深地自责,半晌无言。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篝火堆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   许久,唐棣起身去捡回雪地里棉手套带上,走到雪人旁,将滚落在地上的雪块重新团成雪球,把雪球抱到雪人的身上,轻轻拍打。   离善朴见她只穿着小袄,怕她受凉,走过去脱下身上的斗篷递到她面前,“唐姑娘,披上吧。”   唐棣适才推雪人时,觉得冷了就去火堆旁暖一会儿,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身上凉飕飕的,却故意不理离善朴,只顾着绕着雪人左看右看,修了半晌才把雪人的头修的圆润了些。   “唐姑娘……”离善朴站在她身后,托着斗篷的手一直悬着。   他曾经亲手为唐棣盖过被子、盖过衣袍,但都是在她熟睡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亲手为她披上斗篷,只是刚刚惹得她难过气恼,心中愧疚,更加畏首畏尾起来。   唐棣撅着嘴,回过头一把推开他的手臂,“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何又来找我,还对我这么好?”   离善朴微蹙着眉,“唐姑娘,我不是……”   紧张情急间胸口一阵钝痛,他别过脸去强忍着咳嗽,那句“我不是不喜欢你”终究没有说出口,唐棣气的夺过斗篷便走。   离善朴捂着胸口转回头,见唐棣已经披上斗篷,眉眼间恢复了安然平和,刚想要跟上,唐棣突然回头,“讨厌,你不许跟着我!”   离善朴脚下一滞,默默叹了口气。   唐棣径直走向林边,长长的斗篷下摆在雪地上托出一条印记,她在雪地里翻找出一大堆枯叶,摊开来挑选着,准备给雪人做些装饰。   离善朴远远地看着她,又看着雪人,他自幼苦读,长这么大还从未堆过雪人,一时兴起,琢磨着她选的枯叶放在哪里才好看。   他瞥见旁边的雪地里像是有几块黑色的东西,俯身拨开雪,见是几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挑了两块圆润的,用来当作雪人的眼睛。   他把鹅卵石贴在雪人的脸上,轻轻往里按了按,没一会儿工夫,雪人圆溜溜的双眼就滚落在雪地上。   他重新捡起鹅卵石,一手托着雪人的脑后,一手用力把鹅卵石往雪人脸上塞了塞,雪人的头吃不住力,瞬间散了半边。   唐棣选好了几片形状完整的红叶,站起身,刚迈出两步就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堆好的雪人头被离善朴弄的只剩下半颗,气得小跑上前,手中的红叶扔在地上。   “谁让你动我的雪人的?”   她心底的怨气积聚,越看离善朴越气,转身就要走。   离善朴急的拉住她的手腕,上前两步挡在她身前,眼里满是歉意,“唐棣你别难过,我再帮你堆一个,好不好?”   唐棣委屈的红了双眼,推开他的手,低下头哽咽道:“臭木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离巨石不远的树林里,唐武把剩下的半只烧鸡跟泓澄一起分着吃了,二人都不擅长狩猎,连山鸡在哪儿都找不到,更别说去捉了。   自从离善朴在河边遇到刺客,泓澄便守在他身边不敢走远,抱着剑靠在树干上远远地望着他。   唐武蹲累了,扭动着粗壮的身体爬到树上去坐着,泓澄回头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自诩武功高强吗?上树居然用爬的?你的轻功莫不是跟熊学的?”   唐武不服气地反驳道:“那你还说去抓山鸡呢,看见一根山鸡毛没有?还把爷爷的烧鸡给吃了!”   泓澄双眼望着巨石的方向,勾起嘴角轻哼一声,“你不觉得你在那里碍眼吗?”   唐武眯着眼睛奸笑,两只手用力地摇晃树枝,树上的积雪撒落了泓澄一身,“咋样?你站下边碍眼不?”   泓澄拍了拍身上的雪,抬头瞪了唐武一眼,只见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巨石方向看,嘴里嘟囔着,“呀呀呀吵架了……”   泓澄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离善朴。   唐武忽地从树上跃下,正要向巨石蹿去,泓澄一把抓住他腰间的黑带,“你干嘛?你别过去。”   唐武被他抓的一个趔趄,气的回手推开他,“爷爷我拉架去!”   泓澄也觉得巨石上的二人看似有些不对劲,拘谨地跟在唐武身后。   唐武一路蹿到巨石旁,只见唐棣一脸幽怨地走到软垫边,俯身拾起《伤寒集》抱在胸前,向从栖山庄的西门方向走去。   唐武双手抱胸探着头跟上前,瞥见唐棣双眼微红,气鼓鼓的模样,缩头缩脑地跑到离善朴身边,瞟着唐棣的背影小声打听,“你把她咋了?”   离善朴眉目低垂,内疚地连连叹气。   泓澄诧异地看着他家公子,站在他身边不敢多言。   唐武眼见唐棣走远了,扬了几把雪灭了篝火,卷起软垫夹在腋下追上去,好奇地打探道:“唐棣,姓离那小子刚才把你咋了?”   唐棣心里正烦,转过头冲他嚷道:“关你什么事啊!”说完加快了脚步,转身钻入林中。   唐武沉着脸小跑着追上她,“你个没良心的,你那脚只能走缓坡,我辛辛苦苦背着你爬到山顶,大老远跑去给你买糖糕,还把烧鸡给你那个相好的和他跟班吃了,我现在还饿着呢!”   “饿就回家去吃。”   “都过了晌午了,哪还有吃的了?”   “我房里有点心,够你吃的了。”   “唉你慢点走,一会儿又伤到脚了!”   唐武捡起路边的竹子座椅背在背上,快跑了两步追上唐棣,“赶紧上来吧你……” 第32章 如愿   离善朴双手捏着袖口,望着唐棣的背影消失在林间,眼底一片黯然,蹲下身,捧着地上的雪块一点一点补在雪人头上。   泓澄见他把斗篷给了唐棣,担心他受凉,俯下身正要帮忙,离善朴轻声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他补了好半天,虽不及唐棣之前做的那般圆润,但总算是补全了。   轻轻地在雪人脸上戳了两个鸡蛋大小的洞,捡起鹅卵石小心地塞进去,用手指在眼睛下方勾画出一个半圆形的嘴,捡起地上的红叶插在雪人身上。   寒风拂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咳嗽不止。   泓澄扶着他走到林边,他回头向唐棣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舍地转回身,踩着来时的脚印向树林深处走去。   夜里,离善朴吃了药,靠坐在床边望着手中的帕子出神。   他与唐棣许久未见,好不容易盼到相见之日,却气得她红了眼眶,险些落泪,心底失落又自责。   他曾经亲口对唐棣说过他有婚约,打算此生不再相见,如今突然去找她,对她嘘寒问暖,又不肯说明原委,也难怪她那么生气了。   只盼望着退婚的事能尽快有定论,好去从栖山向她坦诚一切,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   可一想到要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迹,又不自觉地心里慌乱起来。   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业还是军务,都从没有让他这般无措,他不断地埋怨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梁王宫内,李宏图看着面前的两封信心中越发不安。   萼州及季州都是归附而来,并非出兵强占,他为了表现自己的信任与宽容,吸引更多的将领前来归附,没有夺取离川海与王文丙手中的一兵一卒,如今他二人的兵力几乎可以与他的熊武军相匹敌。   离川海近来在江州抚恤将士,安顿百姓,深得人心,若离王两家结为姻亲,今后万一生了异心就难以掌控了。   半个月前,李宏图曾经收到过余望言的密信,说萼州城外的从栖山上有一窝土匪,足有两万之众,与离家父子来往甚密,恐意图不轨,奏请梁王派萼州军前去剿灭。   李宏图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深知余望言心胸狭窄,喜欢夸大其词,再者一伙土匪不足以生事。   但这次不同,余望言和陆逢时同时派人送来密信,言之凿凿,当年父王李征被手下叛将乱刀砍死的惨痛教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要小心提防,他必须要想办法阻止离王两家的联姻。   李宏图靠在椅背上,细细思量着应对之法。   他早听说离善朴是前朝榜眼,文采卓然,相貌出众,动了把堂妹许他为妻的念头,又担心给了离川海太多的恩典,更助长了萼州军的气焰。   他如今只娶了陈妃一位正妻,倒不如再纳王文丙的千金为侧妃,即压制了陈偲远,又避免了离王两家结盟。   李宏图左思右想,终于定下这项策略,为表礼遇,亲笔写信给王文丙,褒奖他在陈州之战时出兵援助有功,听闻他的爱女尚待字闺中,想要求娶之。   王文丙极为满意离善朴这位准女婿,百般不愿把女儿嫁进京去,愁得夜不能寐。   梁王虽未下诏令,手书中还用了“求娶”二字,但他心里清楚,梁王并不愿意见到他与离川海结为姻亲,若是直言女儿与离善朴已有婚约而拒绝梁王,难免会遭到他的猜忌,连累了离川海。   好在梁王年轻有为,也不算委屈了女儿,只得勉强答应下来,修书给离川海说明缘由,百般致歉。   王姑娘自从见了离善朴,虽未与他说过只字片语,却沉迷于他的俊美儒雅,气韵出尘,心里一直盼望着能与他早日完婚,得知婚约解除,要嫁予梁王为妾,痛哭了整整三天。   七日后,李宏图诏令四方,娶季州刺史王文丙的千金为侧妃。   天刚蒙蒙亮,泓澄便将京中传来的邸报送到离善朴手中,几日前,离川海特意写信告知他此事,他早已了然于心,如今梁王的旨意一下,退亲之事就此尘埃落定。   他喜不自胜,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从栖山告诉唐棣这个喜讯,可是年关将近,尚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只得等过两日得空了再去找她,再带上几件礼物给唐玉山和杨君兰作为回礼。   用过早膳后,离善朴起身去刺史府晨议,目光时不时瞥向余望言,见他勾着嘴角,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不禁窃喜。   余望言自以为亲手搅黄了离善朴的亲事,瓦解了萼州和季州的结盟,为梁国立下大功,待梁王下了迎娶王姑娘为侧妃的旨意后,当即上书梁王,恭贺他纳妃之喜,实则是想邀功请赏。   李宏图此次倒是给他几分面子,亲笔写信夸赞他劳苦功高,激动得他热泪盈眶,整日坐在刺史府内堂门口,紧盯着离善朴的一举一动,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他身上,三天两日便寻他个错处写信呈报给梁王,以表忠心。   武州城内,马本初新得了一张弓,坐在将军府的后堂里摆弄着,面露喜色。   朱锦融眯着一双桃花眼,含笑拱手上前,“恭喜马将军!”   他之前奉马本初之命去从栖山拉拢唐玉山,被骗了十万旦粮食,后又收买刺客刺杀离善朴,可离府的戒备森严,根本下不得手,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他自觉愧对马本初,许久没敢来将军府,听说马家军不仅成功抵挡了湘南的入侵,还反守为攻,打的湘南军连连败退,便趁着马本初心情好前来恭贺。   马本初让朱锦融坐下,没有提起旧事来责备他,朱锦融放松了不少,与他闲话了一番后问道:“将军可听说过萼州新任司马余望言?”   马本初低着头摆弄手中的新弓,言语间有些不屑,“李宏图派到萼州看着离善朴的走狗而已,提他作甚?”   余望言在萼州刺史府扰乱集议的事,马本初早有耳闻,派人打探到他只不过是老梁王身边的奴仆出身,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朱锦融笑道:“此人心胸狭窄,与离善朴和唐玉山之间都有些嫌隙,不瞒将军,我已经买通了他身边的人,此人若能能被将军所用,从离善朴身边偷得些机密回来,对将军大为有利。”   马本初把弓扔在一旁,嗤笑一声,“离善朴那毛头小子年纪虽轻,不足为惧,却不是余望言那等庸人能轻易对付的。”   马本初与朱锦融相识多年,虽然不怀疑朱锦融对他的忠心,但知道他无甚才能,难当大任,再加上他被唐玉山骗取十万担粮食,对他更不抱希望了。   朱锦融赔笑道:“将军,所谓家贼难防,余望言是李宏图亲派的司马,整日待着离善朴身边,离善朴防得再严也难免会有泄露军机的时候,即使余望言偷不到机密,于我军也无甚损失,何不试试看呢?”   马本初心情大好,听朱锦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不阻拦他,拎起新弓起身奔校场而去。   深夜,离善朴盘算着要不要先写封信告诉唐棣他退亲的事,又觉得此事至关重要,还是当面对她说明比较妥当。   他让泓澄研墨,思量着给唐玉山和杨君兰的回礼,思索良久,才在纸上写下了玄龙宝驹和前朝画家悠邻谷的兰花图。   玄龙驹是离善朴弱冠之年父亲离川海送给他的坐驾,全身毛色黝黑发亮,身长近一丈,日行千里,是当世罕见的宝马良驹。   离善朴马术过人,却不懂武功,指挥过数次大小战役,还从未上过战场拼杀,只有在校场中跑马的时候骑过几次,平日里当做宝贝一样供养着。   他赞叹唐玉山的雄浑气魄,能成为一山之主,想来武功了得,这马与他更加相配。   上次在从栖山庄的正房前拜别,杨君兰穿着一件绣满兰花的家常袍裙,听说她出身侯府,想必对名家字画颇感兴趣。   六年前离善朴高中榜眼,前朝名家悠邻谷老先生亲手赠予他一副兰花图,转送给杨君兰最适合不过。   离善朴对自己精心选定的礼物十分满意,泓澄在旁看着却犯了难,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恕属下多言,您现在就送出这等礼物,到时候大人去唐家下聘要带些什么才好?”   离家世代为官清廉,家境殷实无疑,却绝非堆金积玉的大富之家,这两份礼物仅仅作为回礼,确实隆重了些。   只是离善朴终于退了与王家的亲事,迫切地想对唐玉山和杨君兰表明自己对唐棣的一片真心,才一时思虑不周,还是先备些上好的茶点更为妥当。   对于唐棣,他思索了良久,仍不知道该送她些什么才好,不如先不送,等打探清楚她的喜好再做打算,免得送错了惹得她不快。   他回想着她气的脸颊绯红,嗔怒着拉扯他头发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不经意间眼底满是笑意。 第33章 赐教   三天后,离善朴终于寻了半日的空闲,简单用过午膳便带着泓澄骑着快马向从栖山迈进。   近日来频频下雪,难得出了太阳,柔和的阳光撒在林间的积雪上,散发着点点微光。   石阶上的雪细腻柔软,踩上去的吱吱声更显得整座山静逸空灵。   从栖山庄的大门口,两个穿着皮袄的汉子正准备出门巡山。   那二人曾见过离善朴背着唐棣上山来,他们虽然不甚了解离善朴跟唐棣的关系,但看见唐棣对他亲昵的样子,唐玉山留他在山庄过夜,次日又亲自送他出门,知道他必定是位贵客,丝毫不敢怠慢,一齐迎上前,拱手道:“公子。”   离善朴点头,“我是来拜访唐庄主的,还请通报一声。”   两个汉子躬身退去,没一会儿工夫,占五带了两个侍从出门迎接,与离善朴客套了几句。   他之前去离府替唐棣送信时见过泓澄,与他点头致意,接过他手中的礼盒,把他交由侍从安置,引着离善朴进了庭院。   庭院正中的甬道宽约一丈,两旁种满了玉兰树,每棵树下堆着一座三尺高的雪堆。   临路的一棵树干上趴着一只雪兔子,双耳挺立,浑身雪白,正扭回头向对面的树上望着,模样憨态可掬,指甲大小的红色鹅卵石眼睛晶莹透亮。   离善朴凝视着雪兔,脚下不禁放慢了些。   占五赔笑道:“小姐属兔,这是她昨日弄的,她说做这般精细的雪人不能带手套,足足弄了大半天,手都冻伤了,最后还是被庄主强行抱回房中去的。”   离善朴弯着嘴角,眉眼间笼着一抹温情。   走过之后仍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顺着雪兔子的目光望去,对面的树干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木排,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臭木头,杂乱的字迹背后,笔者的怨愤呼之欲出。   他目光一滞,随即转回头,睫毛轻垂。   穿过庭院就是浩风堂。   上次来到从栖山庄,唐玉山曾在这里接见他,与他一起喝酒,这次占五却没有在此处驻足,而是带他去了浩风堂北边东厢的暖阁里。   这里是唐玉山与弟兄们议事后的临时休息之所,是杨君兰亲手为他布置的,颇为舒适随意。   平日里除了唐玉山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其他人一概不得进出。   占五推门请离善朴进去,越过兰花屏风,唐玉山身上盖着一件薄毯,正慵懒地歪在软榻上,地上的暖炉里闪着荧荧微光。   昨日他亲临后山的演武场看弟兄们操练了一整日,夜里杨君兰身上不爽利,他命人去请大夫开药,贴身照料了一整夜。   杨君兰过了晌午方才好些,睡起了午觉,他在房里多加了暖炉,热得躁动难安,便到暖阁中来歇着。   占五把礼盒放在桌上,出去吩咐侍从上茶。   唐玉山见离善朴进来,懒散地起身盘腿坐着,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涣散的目光渐渐集中。   离善朴上前颔首一礼,神情温朗恭敬,“唐庄主,您之前派人送来的野鹿味道甚美,晚辈今日特意备了份薄礼前来拜访,谢前辈厚爱。”   唐玉山听见他说话文绉绉的就头疼,也不跟他客套,礼盒更是看都不看一眼,皱着眉头摆摆手让他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开口便问道:“那小子,我问你,跟我闺女到底咋回事?”   那日离善朴上山来探望唐棣,惹得她不快,回家后忍不住跟唐玉山抱怨,说他言语间温柔缱绻,却不愿承认对她的感情,还拿本医书来敷衍她。   唐玉山打从上次见到离善朴,就断定他对唐棣的感情绝无虚假,只是木讷了些,不懂得表达,肃着脸,语气中鲜少有责怪之意,嗓门也比初次见他时轻了不少。   只是这质问太过突然,离善朴神色一怔,微垂着眉眼,双耳泛红,半晌才道:“晚辈原本有婚约,已经向家父禀明,退过亲了。晚辈……喜欢唐姑娘。”   唐玉山对所谓的婚约毫不在意,上次与杨君兰议论后,才知晓官宦世家对此事看的颇重。   早听说离川海为人刚直,离善朴能说动他同意退婚,想来费了不少功夫,为了唐棣能做到这种地步,着实令唐玉山有几分感动。   他摸着下巴,故意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沉着脸道:“啥狗屁婚约,吃饱了撑的!”   言语间两只手指在榻边的小几上敲得当当作响,“喜欢丫头就跟她直说!爷们家扭扭捏捏的,都不如个大姑娘!”   离善朴双手捏着袖口,神情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好。   占五亲自端茶进来,唐玉山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立起一条腿,手肘横在膝上,虎目一眯,问道:“我听丫头说你送给她一本什么破烂书?”   离善朴点头,“上次在河边,唐姑娘受凉生病,晚辈家中有些医书,就送了一本给她。”   他的声音微沉,隐隐有些无奈。   他当宝贝一样珍藏的医书,又挑选到深夜才挑中了这一本送给唐棣,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   唐玉山斜着眼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一只手摩挲着腰间挂的皮鞭,眼底充满着怒其不争的意味,皱着眉头嚷道:“你小子心眼儿都让书堵死了!要不是长得周正点儿,媳妇都娶不到!”   话音一落,回想着当年把杨君兰强抢上山,她起初宁死不肯跟他在一起,没过多久就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嫁他为妻,与他相守至今的往事,得意地挑了挑眉。   离善朴顿了一瞬,察觉到唐玉山像是有意要指点他,颔首道:“还请前辈赐教。”   他言辞恳切,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令唐玉山很是受用,唐玉山见他对唐棣一片真心,摸着下巴,探头向门口望望,没有旁人在,勾了勾手指让他凑近些,贴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知道你关心丫头,但女人家都爱听爷们说喜欢她,爱听好听的话,你得顺着她来,跟嘴上抹了蜜似的,捡好听的说,哄着她!懂吗?”   离善朴似懂非懂地看着唐玉山,拘谨地点头。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姑娘,只知道要关心她,照顾她,用生命去保护她,却从未想过要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她开心,他轻抿着嘴唇,双耳一阵灼热。   唐玉山将毕生的心得倾囊相授,见离善朴一脸害羞局促的样子,气得牙根痒痒,一把拽下腰间盘成一圈的皮鞭攥在手里,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打,扯着脖子嚷道:   “瞅你那副德行!你要是我儿子,老子一脚踹死你!”   离善朴自幼不论学识还是相貌,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人又孝顺,离川海以他为荣,从未对他说过重话,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指责,甚至动起手来。   可他心里非但没有丝毫怨念,反倒觉得有一股暖意升腾起来,低着头扬起嘴角,轻声道:“多谢前辈,晚辈知道了。”   唐玉山看着他瞬间怔住了,不禁想起自己的幼子唐延,他若是还活着,已经满十六岁了。   从小遗传了唐玉山清晰的轮廓和杨君兰秀美的眉眼,长大后也必定会像离善朴这般好看。   当年杨君兰因为爱子夭折而深受打击,伤了身体,唐玉山恼恨自己当时出门抢掠鲁西的恶霸,把她自己留在山上,让她独自承受爱子病逝在怀里的无助和痛苦。   他心里愧疚难当,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在她面前从不敢提起唐延半个字,即便是爱子的忌日,也装作没事人一样,故意说些好玩好笑的事哄着杨君兰,被她哭着责骂没心没肺也只是笑笑,把丧子的锥心之痛深埋在心底。   趁着杨君兰不在家,自己躲到酒窖中,回想着唐延挥着手中的小木刀,围在他身边糯糯地唤着爹爹,哭得泪如雨下,抱着酒坛喝的烂醉如泥。   唐玉山轻叹了口气,疲累地倚在榻上,手里的鞭子扔去一旁,沉声道:“行了,你小子跑到老子这来找骂也找够了,丫头她娘正歇着,晚点儿再见,该干啥干啥去吧。”   说完叫占五进来,带他去见唐棣。   离善朴正欲起身,唐玉山伸手拦住他,“小子,你身边那个姓余的不是啥好鸟,你当心着点儿,也用不着委屈了自己,你爹不在,还有老子呢!”   他嗓音低沉又柔和,目光中满是慈爱与疼惜,与以往的狂放不羁大相径庭。   离善朴一瞬间感动充溢上心头,躬身道:“多谢前辈关心。”   他察觉到唐玉山的怆然伤怀,虽不明所以,却也猜到,他心底有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   能让如此铁铮铮的汉子这般痛苦的,大概只有亲情二字。   出了暖阁,占五一边与离善朴寒暄,一边引着他向北边内院走去。   穿过一条狭长的游廊,过了拱月门,飘来一阵淡雅宜人的香气,远远望去,一大片白梅傲雪而放,素雅高洁。   梅林中走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身深灰色棉袍,肩上扛着根竹竿在花海中胡乱舞动,震的花瓣零落,如同雪花纷飞。   唐武向这边瞧见离善朴,愣了一瞬,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把竹竿随手一丢,双手抱胸跑上前,“又来找唐棣啊?”   占五颔首,“表少爷,您看见小姐了?”   唐武细长的眼睛弯着,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也不知为何,离善朴贵气温和,却也有一种持重、不容侵犯的气势,可他却总是忍不住想气他,嬉笑道:“唐棣出去放风筝去了,跟那个……”   他一时懵住,抬手搔了搔脑后,“对了,跟那个什么徐大侠一起,就在山边那块石头上,玩的正乐呵呢,我咋叫她都不肯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捡好听的说哄着她?什么才叫好听的?   唐玉山:……皮鞭甩起来   老师说过要因材施教~ 第34章 风筝   离善朴微抿着薄唇,睫毛低垂,眸色黯淡下去,他回想着梦中徐常容与唐棣并肩而行,背着她上山的一幕,心里不由得酸楚难耐。   徐兄一向随性洒脱,凡事遵从本心,若是他真的喜欢上唐棣,是不是也会不顾一切?   应该不会的,徐兄为人侠义,不会明知道我对唐棣的心意,还与她牵扯出什么瓜葛来。   可徐兄文武双全,风雅绝伦,又会哄唐棣开心,而我只会惹她不快。那日在巨石上,还气的她差点落泪,说不想再见到我。我好不容易才退了亲,若是唐棣变心了该如何是好?   离善朴越想越慌,双手不停地捏着袖口。   占五虽不知道这位徐大侠是何许人,却清楚离善朴今日是向唐棣表明心意而来,还没见到心上人,就听说心上人跟别的男人一起放风筝去了,心里着实替他尴尬。   悄悄瞥了他一眼,躬身道:“离公子,小的这就派人去请小姐回来。”   “不必了,让她玩吧,我等她。”   离善朴的声音淡然轻缓,却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怅然。   “如此,公子就去小姐房中等她吧。”   离善朴点头。   唐武斜着眼睛打量着离善朴远去的背影,嘴里嘟囔着,“瘦的跟黄瓜似的,这下好,变酸黄瓜了!”   他回头捡起地上的竹竿,得意地笑出声来。   过了梅林向北便是内院,鲜少有汉子走动,侍女多了起来。   她们从未见过这般贵气清俊的男子,身边又有占五亲自陪侍着,知道他定是位贵客,不敢盯着他瞧,偷偷瞟着他便红着脸跑开了。   通向西北方有一条小径,两边尽是高大的玉兰树,尽头处有座一排三间的房舍,建的小巧雅致。   正对门口的树下堆着一座雪人,椭圆的头上镶嵌着两颗黑色的鹅卵石眼睛,嘴角弯弯上翘,身上插着的红叶随风轻摆,正是那日在巨石边,离善朴亲手为唐棣堆成的那座。   唐棣嘴上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却把他亲手堆成的雪人搬回家里来,离善朴俯下身摸着雪人的眼睛,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眼底涌上一抹笑意。   占五不明其中缘由,没有搭话,站在他身边陪着他。   身后的偏门开启,女子讷讷的声音传来,“那是小姐最喜欢的雪人,谁都不许碰。”   离善朴闻声起身回头,见是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木然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占五上前道:“葫芦姑娘,这位离公子是小姐的贵客,在此等小姐回来,你好生伺候着。”   葫芦点头,推开正门请离善朴进房去。   小姐的卧房,占五无令不方便进去,他深知葫芦虽被杨君兰调.教的古板了些,服侍主人却是尽心尽力,向离善朴躬身一礼后放心地退去了。   卧房里暖意扑面而来,淡雅的香气清新宜人。   墙上挂着一幅唐棣亲笔所绘的兰花图,与她绘在伞上、信封上的形态不同,却气韵相近,不似寻常的兰花图那般素淡,反倒有几分潇洒舒展,生意盎然。   葫芦引着离善朴在窗边的桌案前坐下,上过茶后就直挺挺地立在桌前盯着他瞧,直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只得让她先去耳房候着。   桌上正中摆着离善朴送给唐棣的那本《伤寒集》,他随手打开来看,里面的空白处已经写下了不少的批注,尤其在妇人行经腹痛一篇批注颇多。   他欣慰之余又不禁为她担心,或许是上次在河边受凉才导致的,也不知道她找大夫看过不曾,如今恢复的怎样了。   可这种事又如何问得出口?   他回想起那日在巨石上,唐棣气恼着质问他的话,双耳一阵滚烫,盘算着找个时机带她去于木槿那瞧瞧,免得拖久了伤了身子。   桌角处整齐地摆放着一摞纸,最上方那张整齐娟秀地写着他送她那本《景物集》中的诗句,他抿着嘴轻笑,拿到手边一一翻看着。   嘴边的笑意瞬间凝住,只见下边的几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臭木头,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唐棣一大早醒来,听葫芦说杨君兰身子不适,赶忙简单梳洗了去她房中照料,直到她好些,跟着她与唐玉山一起用过午膳,看着她熟睡了才轻轻退出来。   回到房中闲来无事,便去找唐武陪她到巨石上放风筝,那里正对着悬崖峭壁,地势开阔,周围的树比从栖山庄门口的矮些,风也大了不少。   唐棣身上披着离善朴的宝蓝色斗篷,长长地垂在雪地上,手上戴着一副略薄的手套,用力把彩蝶风筝高高抛起,手里攥着线轴向北方跑去。   唐武一脸不情愿地蹲在地上,身前横着一支长长的竹竿,冻得不停地搓手,“你当心点儿,别又把风筝放到树上去了,这一年为了给你捡风筝,我都刮破了两件衣裳了!”   唐棣不理他,手里的风筝线越放越长,本以为能高高地飞上天去,谁知正好挂在树梢的枝杈上,任她怎样用力拉风筝线都拉不动,气的她嘟着嘴道:“唐武,你快帮我够下来。”   唐武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刚要唠叨,就被唐棣两只手掌抵在后背上强行推倒林边,“你放心,衣裳刮破了我亲自帮你补。”   唐武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你那手都不如脚好使,还不如我自己补的好看呢!”   山顶的树有四五米高,唐武笨拙地爬到树干的最顶端,树枝禁不住他的重量,不能再爬。   可风筝挂的太高,又被紧紧地卡在枝杈上,他挥着竹竿捅了半天,树枝上的积雪撒的他满脸满身也没有捅下来,累得他满头大汗,呼呼直喘。   唐武冲着树下的唐棣气呼呼地抱怨,“你这婆娘!叫你别把风筝放到树上你不听!”   唐棣撅着嘴反驳道:“又不是我让它飞到树上去的!”   正在二人争论间,一道白影从林间闪过,掀起一阵轻风,扫的树上的积雪沙沙散落。   转眼间从树顶飞身下来,一身白衣胜雪,飘飘若仙,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有一分历经了世事后的潇洒从容。   徐常容手里握着风筝,缓步上前,瞥了眼唐棣身上的斗篷,会心一笑,把风筝递给她。   “唐姑娘,在下徐常容,好久不见。”   从栖山上不乏武学高手,唐棣曾经亲眼见过他们同唐玉山切磋武艺,却从未见过轻功如此之高的人。   她怔了片刻,上前接过风筝,含笑道:“多谢徐大侠。”   唐武也惊得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徐常容是从哪冒出来的,见徐常容正站在树下看着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雪水沫子,尴尬地咧着嘴傻笑,从树上跃下,握着竹竿远远地蹲在一旁。   唐棣拎起彩蝶风筝细细检查了一番,彩蝶腹部的位置划出了一道二寸长的口子,好在骨架没有破损。   她低着头小心地整理着缠在风筝上的线,只听见徐常容开口道:“你可知道你的风筝为何飞不高?”   唐棣抬眼,水润的双眸闪着微光,满怀期待地笑着问道:“徐大侠,你知道?”   徐常容伸手接过风筝,示意唐棣把线轴重新缠好,“风筝线要收放自如,放一段停一停,不可只顾着放线,那样只会飞的远,却飞不高”。   他把风筝重新递给唐棣,“唐姑娘,你再试试。”   唐棣稍加思索,一手高举着风筝,一手攥着线轴向北边迎风跑去,趁着风力强时赶忙松手。   她回头看着风筝飞起,缓缓地放线,徐常容在一旁观察着风速和风筝的高度,提醒她收放风筝线。   果然,风筝高高地越过树顶飞上天去。   唐棣喘息着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看向徐常容的眼神欣喜中带着几分敬佩,“徐大侠,想不到你这么会放风筝!”   徐常容轻笑道:“我从未放过风筝,只是看别人放的多了,便看出点门道罢了。”   唐棣不知道放过多少次风筝,只有这次飞的最高,兴奋间手中的风筝线越放越长。   徐常容道:“收回来吧,当心风筝上的口子破得更大了。”   “嗯!”唐棣重重地点头,一边收线一边问道:“徐大侠是来游山的?”   “我是来找姑娘帮忙的。”   “找我帮忙?”   唐棣诧异地问道,她想不到这位武功高强,看似无所不能的大侠竟然也会找她帮忙,心底隐隐有些得意。   回想起那日在山下的茶楼里,她与徐常容勒叶梗输给他,答应帮他两个忙,其中一个是带着离善朴爬从栖山,她抿嘴一笑,那哪里是帮徐常容的忙,分别是她自己的愿望,如今尚欠他一个忙。   扬着脸大方地问道:“你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第35章 表白   徐常容道:“我曾在这山上寻了良久,也未见到梅树,那日跃上山顶,看见姑娘府上西边种了一片梅林,我想向姑娘讨些梅花瓣上的雪,不知道姑娘是否得空,帮我收集一罐。”   “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回去弄。”   唐棣望了眼还在半空中,没有来得及收回来的风筝,手上加快了速度,转过头对蹲在远处的唐武道:“你先回家去帮我找个罐子。”   唐武本来冻得手脚冰冷,上树一折腾,出了一身的汗,蹲在地上团起了雪球,听见唐棣叫他,无奈地白了她一眼。   本想念叨她几句,有徐常容在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乖乖地起身。   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竹竿还没拿,保不齐哪天还得用它给唐棣够风筝,又转回身捡起竹竿,对着徐常容拱手一礼,垂着头向从栖山庄西门走去。   徐常容笑道:“不急,梅花娇嫩,花瓣上的雪需得细细的收集,集满一罐需要些时间,姑娘得空了再弄便好。”   唐棣收回风筝,拎在手里左看右看,上面的破洞确实大了些,得回家去好好粘粘了。   她刚刚答应的爽快,没来得及细想,这会儿才不解地问道:“徐大侠,你收集梅花瓣上的雪做什么用的?”   徐常容道:“用来煮茶。”   “煮茶?”   “嗯。”   唐棣与唐玉山一样,对茶没什么研究,不过就是当做解渴之物,杨君兰却颇为讲究,非后山的山泉水煮的茶不饮,即便是南面缓坡上的溪水也入不得口,说泡出的茶味道差些。   徐常容竟要用梅花瓣上的雪煮茶喝,这等风雅真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   徐常容看出唐棣的疑惑,含笑道:“我师妹兰茵闭关修习本门内功‘受雪流云’已经一年,修得一层后就再无进益,恐是受体质所累,需得用冬春花瓣上的雨露霜雪调养一二,以寒梅上的雪为最佳。”   “我本想着等到开春后,七善山上的桃花开了再收集些露水煮茶,可我许久未见到师妹,她难得出关,便带她同来萼州,正好向姑娘你讨些梅花雪。”   唐棣对武学一窍不通,新奇地眨眨眼,“竟然还有这等武功?”   “嗯,运功时周身寒气四溢,运在剑上威力无比。”   “那她是位侠女喽?”   “我师妹对剑法并不热衷,她是我师叔清歌散人的弟子,师门的绝技乃是易容之术,侠女不敢当,倒是个温柔婉约的姑娘。”   徐常容的眼底涌上一抹极为温柔的笑意,足以融化霜雪。   唐棣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像是世外仙人身上沾染了尘世的味道,变得有血有肉了起来。   她抿嘴轻笑,扬着头问道:“你喜欢她对不对?”   “嗯。”徐常容没有半点迟疑,柔和的目光中充满笃定。   唐棣不由得心里一酸,脸上的笑容逝去,垂下眼,“若是那块木头也能像你这样坦诚就好了。”   徐常容了然一笑,“善朴虽然在感情上木讷了些,不擅表达,心底对姑娘你却是极为认真的,你不妨再多给他点时间。”   “嗯,我会的!”   唐棣并非感受不到离善朴对她的感情,被徐常容一开解,心底的不快瞬间散去,笑望着他点了点头。   想到他口中的那位姑娘,顿时来了兴趣,“你师妹住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从栖山庄尽是些糙汉子,唐棣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伴,如今竟有一位温婉的侠女,还懂得易容之术,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   徐常容道:“我与兰茵暂住在萼州城外的客栈里,不如改日叫上善朴,我们四人一起出去游玩一番。”   唐棣笑眼盈盈,“那梅花雪呢?我要怎么给你?”   “姑娘收集好了放在善朴府上便是,我得空了去取,先谢过姑娘了。”   唐武去了半晌也没有回来,虽说从栖山是唐棣的地盘,徐常容仍亲自把她送到从栖山庄西门外,目送她进门才离开,看着她娇小的身上披着离善朴长长的斗篷,欣慰一笑。   唐棣抱着风筝穿过梅林,刚向北一转,一个侍女迎上来,“小姐,有位公子来找您,在您房里等着呢。”   唐棣喜得眉开眼笑,加快了脚步向卧房奔去。   推门进房,瞥见离善朴坐在窗前,侧对着他故意沉下脸,“谁让你来的?”   离善朴看着她身上披着他的斗篷,欣然起身,唐棣故意不理他,把风筝放在桌案上,脱下斗篷坐在软塌边。   离善朴走上前轻声唤道:“唐棣……”刚一开口又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才好,默默站在软塌边。   唐棣噘着嘴,一把拉着他坐在身边,看着他问道:“离善朴,你喜欢我对不对?”   离善朴眉眼低垂,缓缓点头。   “那我之前问你为何不说?”   唐棣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却不由得有些委屈,离善朴不知该怎样哄她,抬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臭木头!”唐棣气恼地挥着拳头向离善朴胸口用力锤打,离善朴轻握住她的手臂,被她挣脱,他怕弄疼了她,不再抵抗,任由她发泄心底的不快。   唐棣扑在离善朴身上又推又打,推的他支撑不住,忽地向后倒在软榻上。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向前倒去,慌乱中忙用手肘撑在离善朴的胸口,头不由得向前一探,粉嫩的双唇险些印在他的脸上。   她趴在他身上,脸颊距离他不足一寸。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他柔和的双眸像是笼着一汪春水,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长又密,她用指尖轻轻戳弄,忽闪忽闪的,竟然比她自己的睫毛还要好看些。   离善朴吞吐着灼热的气息,胸口在她身下剧烈起伏着,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慌着别过脸,两只手掌紧紧地贴在软塌上,丝毫动弹不得。   “唐棣……”他声音飘忽无力,双耳绯红,饱满的耳垂像是坠着两颗血珠,唐棣的手指在他的耳垂上戳了又戳,看着他害羞局促的模样,捂着嘴笑出了声。   唐棣支撑着坐起身,拽着离善朴的手将他拉起,歪头看着他,“你这么害羞,哪像个统兵打仗的?”   离善朴双手攥着袖口,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一股无法名状的情愫在心底升腾。   他不愿承认,他心底竟然有些不舍,想抱着她,甚至对她有着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世俗欲望。   他在心底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会变得这般无耻龌龊,一时间耳朵火辣辣的。   唐棣迎上他的目光,“你上次说,有事要跟我说,就是想说你喜欢我?”   离善朴垂下眼,“我想说……我已经向我爹禀明了我对你的感情,在想办法退亲了,只是那时退亲的事还没有定论,我便没说。”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听得唐棣心潮翻涌,心底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嘴上却忍不住抱怨道:“有啥不能说的?你长一张嘴只是为了好看的?”   离善朴抬眼看着她,原本清澈见底的双眸变得有些许迷离,半晌才道:“唐棣,对不起。”   唐棣看着他认真致歉的样子,抿着双唇轻笑,低下头双手摆弄着衣角。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传来,“唐棣,我找到罐子了!”   葫芦在门外道:“离公子在小姐房里,你不能进去。”敲门声戛然而止。   唐棣起身去开门,只见唐武腋下夹着个深褐色的罐子,她夺过来左看右看,“这什么啊,你找了这么久,就找个这么难看的罐子?”   她放在鼻下一闻,还有一股怪味,眉间一紧,“怎么还臭烘烘的?”   唐武双手抱肩靠在门口,向房内探头一望,见离善朴正坐在软塌上,故意勾着嘴角嬉笑一声,放大了嗓门嚷道:“装酸黄瓜用的!”   离善朴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唐棣嫌弃地把罐子往唐武怀里一丢,“这怎么能用来装梅花雪呢?”   唐武赶忙伸手接住,不满道:“别给摔了,我找了好半天呢!就这个罐子口大,找根棍子在梅林里使劲扒拉几下雪就装满了。我刷了好几遍,不脏!再说了,用啥罐子装雪最后不都化成水,还能变成金子不成?”   唐棣白了他一眼,“你傻吗?这罐子里装的雪水一股咸菜味,还怎么煮茶喝?”   她略一思量,走到床边的矮柜里翻出个装兰花种子的青瓷罐子,茶壶大小,颜色鲜亮,上面还有细碎的雕花,极为精美。   她满意地笑笑,拉着离善朴起身,把青瓷罐子递到他手中,拿起软塌上的宝蓝色斗篷帮他披上,又找了件奶白色的裘皮披风穿上,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   唐武抱着个罐子呆呆地扫了二人一眼,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来。看着唐棣拉着离善朴出门才回过神,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哎,哎哎,唐棣……”   “你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唐棣拉着离善朴向梅林一路小跑而去,留下唐武一人站在门口,眯着细长的眼睛,嘴角垂着,一脸怨念。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的恋爱正式开始~ 第36章 梅林   杨君兰不喜欢红梅,觉得过于艳俗,便命人在西门内的空地上种了这片白梅。   半个月前凌寒而放,几场大雪过后,离远了看,分不清是梅还是雪。   离近了闻着,淡雅的花香卷着雪中的水汽,别具清逸的神韵。   唐棣让离善朴抱着青瓷罐子凑到梅枝下,她用帕子轻轻拨弄,花瓣上的雪丝丝缕缕地飘进罐中。   离善朴不解,“唐棣,你收集花瓣上的雪做什么?”   唐棣拉着他往旁边的花枝前凑凑,“不是我要的,是徐大侠特意来找我,托我帮他弄的。”   离善朴神色如常,双眸却不经意间黯淡了不少,“徐兄的确是风雅之人。”   唐棣把帕子折出尖角,轻轻拨弄着花瓣,“徐大侠说,他的师妹兰茵姑娘修炼内功受阻,需要梅花瓣上的雪调养身子,所以才找我帮忙的。”   她忽然停下,满眼羡慕地看向离善朴,“徐大侠说他很喜欢他的师妹,他对那位兰茵姑娘这般好,想来她定是位很美好的姑娘。离善朴,你见过她吗?”   离善朴摇头,他只听徐常容提到过他师叔带着师妹常年在七善山上闭关,不似他与他师父扫云居士这般四海漂泊,闲逸自在,却不知他原来早已对他师妹情有独钟了。   离善朴舒了口气,畅快地笑了笑,心里无比的轻松惬意。   两个身影在梅林中穿梭许久,唐棣探头向离善朴手中的青瓷罐内望了一眼,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层雪,离收集一整罐还差的远呢。   她渐渐没了耐性,收起帕子,蹲在地上揉捏着酸疼的手臂。   离善朴拈起一根枝杈,望着小碗状的花冠出神,他身材修长,一身宝蓝色的缎面斗篷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泽,站在一片飘散着梅香的雪海中出奇的好看。   唐棣如水的双眸一转,团了个雪球向他身上抛去,砰地一声,雪球四处散落。   离善朴转头,目光柔和地望着她,向前迈了两步,唐棣嬉闹着起身便跑,跑到两丈开外又俯身团了个雪球向他抛去。   这次离的远了些,雪球只轻轻沾到离善朴的斗篷下摆便落了地,他轻笑一声,缓步上前,眼看着离唐棣不足一丈,唐棣赶忙躲到树后,捂着嘴咯咯娇笑,小心地探出头来。   等了半晌,离善朴只是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唐棣脸上的笑容逝去,双手抱着树干侧出半个身子,“你怎么站着不动了,快来打我啊!”   离善朴楞了一瞬,那日他在河边害得唐棣受伤,内疚不已,之后便处处留意,生怕又不小心伤了她,更不敢快跑去追赶她,怕她奔跑间在雪地里滑倒,撞到树上。   看她玩的兴起,便缓缓地上前,任由她向他身上抛着雪球。   唐棣转过身坐在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你这人真是无趣!”   离善朴神情失落,拘谨地坐在唐棣身边,把身下的斗篷展平了让她坐着。   唐棣假装看不见,别过脸去不理他,离善朴轻轻牵起她的手腕也被她推开。   半晌后,唐棣转过脸瞥见离善朴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挪到他的斗篷上坐着,身上顿时暖了几分,干脆解开他的斗篷缩进去,靠在他肩上。   看着唐棣怒气尽消,离善朴嘴角上扬。   可大庭广众之下与她这般亲昵,着实令他有些不自在,耳垂瞬间涌上两团红晕。   唐棣一边摆弄着离善朴的头发,一边盘算着找几个人过来帮忙。   梅林外,唐武与泓澄推推搡搡着过来,泓澄瞥见离善朴与唐棣裹着一件斗篷依偎在梅树下,脚下一滞,片刻才上前拱手,“公子,唐姑娘。”   离善朴点头,唐武紧跟着上前,抬起手肘怼在泓澄肋下,咧着嘴嘿嘿一笑,向离善朴道:“酸……那个……把你这跟班借我用用。”   还没待离善朴开口,唐武便一把搂住泓澄的脖子,嘴里嚷嚷着,“快走,跟爷爷到西门外比划比划去,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厉害!”   泓澄无令不敢擅自离开从栖山庄,又被唐武烦的不行,紧锁着眉头用力推开他,看着离善朴,等着他的示下。   唐棣与泓澄几次相处下来,见他为人谨慎,对离善朴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他不再阻拦她与离善朴在一起,又懂得进退,不像唐武那般冒失,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可一想到他之前总是板着脸挡在离善朴身前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从斗篷缝隙里伸出手来,指着青瓷罐子开口道:“你们两个都不准走,去帮忙收集梅花瓣上的雪,太阳快要落山了,动作快一点,不收集满一罐晚上不准吃饭!”   泓澄怔怔地看了眼离善朴,没等他开口便俯身捡起地上的青瓷罐子。   自从他家公子认识唐姑娘以来,哪一次不是对她言听计从,这次也必定不会驳了她的意。   果然,离善朴只是把斗篷紧了紧,没有半分想要替他说话的意思。   唐武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泓澄与唐棣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对着泓澄嚷道:“她让你去你就去?”   泓澄不理他,捧着青瓷罐子径直向梅林最深处走去。   唐武双手抱在胸前,鄙视地白了他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说着转身便走。   唐棣狡黠地勾起嘴角,一声“唐大武”响彻梅林,唐武惊得双手抓紧衣袍前襟,硕大的头转的像拨浪鼓一样四下张望,还好没有见到唐玉山的身影。   慌着跑回唐棣身边,嘴里念叨了一句“你这婆娘!”小跑着直追泓澄而去。   唐棣看着二人的背影,满意地笑笑,唐武那家伙虽然不可信,但泓澄她却是信得过的,收集梅花雪枯燥又辛苦,他们两个人权当做个伴好了。   她一大早便起来随侍在杨君兰身边,这会儿身上一暖更觉得困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挽着离善朴的胳膊,靠在他肩头上打起盹来。   泓澄识相地走到距离离善朴与唐棣最远的一颗树下,一手托着罐子,一手轻弹花瓣。   唐武别别扭扭地凑上前,抓起树枝用力摇晃,花瓣连带着着枝头上的雪四向飘散。   泓澄抹了抹一脸的雪末,板着脸没好气地道:“唐武,你到底要作甚?”   唐武随手折了根梅枝,嬉笑着上前,“爷爷帮你还不高兴,就你那个收法,天黑也收不满一罐!”   泓澄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旁边的树下,“唐姑娘只说要花瓣上的雪,没说要树枝上的。”   唐武撇撇嘴,站在泓澄身后嗤笑一声,“她离你那么远,她哪知道这罐子里装的是不是花瓣上的雪?你把地上的雪装进去,她还能看出来不成?”   泓澄头也不回,只顾小心地触碰着花瓣,半晌才道:“主子的吩咐岂可当做儿戏。”   “噗……”唐武笑的满脸横肉乱颤,“主子?你说唐棣?”   他贱兮兮地凑上前,假装叹了口气,“你主子看上唐棣,把你也给搭进去了!”   泓澄手上一滞,转过身看着唐武冷笑道:“那你呢?不也把自己的意中人搭进去了?”   唐武怔了怔,忽地向后跳出三尺远,“你放屁,那是我妹子!”   他细长的眼睛一眯,趁着泓澄不备,勾起嘴角一脸坏笑,突然向他扑去。   泓澄猛地向后一闪身,脚下一勾,唐武被绊的一个趔趄,控制不住向前倒去,哎呦一声,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   梅林深处,花瓣零落,枝叶纷飞,两个魁梧的身影扭打在一起,陡然间青瓷罐子飞出老远,倒扣在雪地上。   唐武搔了搔头,朝这边瞥了一眼后拔腿便跑,留下泓澄一人垂着双肩,怨气满满地捡起青瓷罐子。   离善朴远远地看见,无奈摇头,侧过脸含笑望着肩头心爱的姑娘。唐棣,你醒来后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呢?   唐玉山得知杨君兰醒了,忙从浩风堂北边的暖阁大步奔回房去。   杨君兰穿着一身月白色绣着兰花的丝缎里衣靠坐在床上,头发散落在背后,即便脸色有些苍白,仍看起来雍容华贵,没有半分狼狈之态。   唐玉山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坐在床边,亲自喂她服药,怕她嫌苦,拿了颗蜜饯喂到她口中,笑嘻嘻道:“夫人,你猜谁来了?”   杨君兰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簌过口,摇摇头。   “姓离那小子,这会儿跟闺女在梅子树底下玩呢!”   “离公子?”杨君兰陡然挺直了身子,“他前些日子还与棣儿闹的不愉快,难道今日是来致歉的?”   唐玉山拉着她的手,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嚷道:“那小子缺心眼儿!看上咱闺女也不说,退了亲了才敢上门,爷们家扭扭捏捏的,老子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杨君兰讶异道:“离公子退过亲了?”   “嗯”,唐玉山没好气地从腰间解下皮鞭在手里甩弄。   “那小子说,他跟离川海说了相中咱闺女的事,已经退过亲了。什么狗屁亲事,定了退退了定的,真他妈吃饱了撑的!老子刚才赏了他两鞭子!”   杨君兰听说离善朴为了女儿退亲,喜的双眸一闪,身上的不适瞬间去了大半,又听唐玉山说鞭打了他,登时气得一巴掌打在他肩上,刺耳的吼声比往日里还要高上三分。   “唐玉山!离公子细皮嫩肉的,禁得住你打?”   唐玉山忙陪笑道:“夫人放心,我没使劲儿,那小子没事儿。”   杨君兰瞪了他一眼,难掩笑意,起身坐到镜前让侍女伺候梳妆,又叫人吩咐厨房把晚膳的菜品清单拿来给她亲自过目。   唐玉山俯身摸着下巴,叹了口气,“你说养了这么些年的闺女,跟朵花似的,要被那小子连盆端走了。”   杨君兰讪笑一声,“你养的闺女顶多是蒲公英,狗尾巴草,芦苇荡子,霜打的苗,给人家离公子人家都不要,还不是我调.教的好!”   唐玉山忙笑嘻嘻地上前挽着她的手,“夫人说的是,多亏了夫人,我姓唐的能娶到夫人,这辈子值了!” 第37章 月下   梅林里,两个身影相拥坐在树下,一阵寒风吹过,细碎的雪花随着片片梅花瓣飘落在二人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离善朴将裹在二人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唐棣靠在他肩上睡的正香,一片花瓣轻柔地落在她娇美无暇的脸上,被风一吹,在她脸颊上扫了半寸。   离善朴轻轻从前襟翻出绣有“棣”字的帕子,小心地帮她拂去,唐棣痒的侧过脸,在他肩头上蹭了两下,又沉沉地睡去。   她脸颊微微泛红,水嫩的双唇时不时嘟着,比醒着时更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离善朴深情地凝视着她,看得移不开眼睛。   夕阳西斜,他本该动身回府了,却迟迟舍不得离开,如今他与王姑娘的婚约已经解除,父亲也谅解了他对唐棣的感情,唐玉山虽说总是对他板着脸,实际上对他的关怀他感念于心。   还有半月便是新年,父亲到任江州不久,那里刚刚经历过战乱,百废待兴,过年也无法回家团圆了,他盼望着父亲能尽快安顿好那边的军民,早日回到萼州来,到从栖山庄提亲。   临近傍晚,一轮红日躺在山边,橙色的柔光散在身上酥酥软软,唐玉山披着一件黑色的裘皮大氅站在梅林边探头向里望着,离善朴瞥见,抬头唤道:“唐庄主。”   唐棣闻声醒来,打了个哈欠,她睡的暖了,缩在离善朴的斗篷里不愿出来,靠在他的肩上懒懒地唤了声爹。   唐玉山轻咳一声,负着手大步上前对离善朴道:“晚上不准走,留下用饭。”   离善朴正欲起身,可斗篷被唐棣压住,又坐回到地上,略一颔首,“不劳烦前辈了,晚辈……”   唐玉山摩挲着腰间的皮鞭嚷道:“叫你留下就留下,别磨磨唧唧的!”   离善朴没有再推辞,轻声谢过。   唐玉山摸着下巴瞥了他与唐棣一眼,“你小子一口酒就趴下了,别来我面前现眼了,一会儿跟丫头一起去她房里吃吧,吃完了早些回去,雪后山路不好走。”   唐棣听说离善朴要走,心里舍不得,见他答应留下,还能与他单独在房里用饭,喜得顾不得唐玉山,连让泓澄与唐武去收集梅花雪的事都忘到脑后,拉起离善朴便向房中跑去。   唐玉山看着一阵心酸,吐了口浊气,瞟了眼梅林深处那个轻轻拨弄梅枝的身影,转身出了梅林。   没过一会儿,占五亲自带人送来了一桌丰盛的晚膳到唐棣房里,摆在窗前的桌案上。   菜品是杨君兰亲自过目的,比起离善朴初次与唐玉山用膳时精致了不少。   唐棣拉着离善朴到桌前坐下,刚要动筷,就听占五躬身禀报说他本已经安排了泓澄去膳房用膳,可泓澄不肯,说她吩咐的差事还没有办好,这会儿还待在梅林里。   唐棣这才想起梅林里的唐武和泓澄二人。   不必说,唐武那家伙肯定早就跑了,只剩下泓澄一个人还老老实实地收集梅花雪。   唐棣顿时对这个冷面侍卫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没等离善朴开口,便吩咐占五去转告泓澄先去用膳,心里盘算着得空了要狠狠地捉弄唐武一番。   占五依令退去,离善朴亲自舀了一碗红枣莲子汤给唐棣,留意着她爱吃什么,便都留给她吃,只吃她不怎么动筷的几种。   唐棣一边用饭一边端详着离善朴,抿着嘴忍不住想笑,她还从未见过用饭时这般斯文的男子,比她一个姑娘家还要斯文几分,心里不禁在想,这等的尊贵典雅才是娘口中的大家风范吧。   离善朴不解,又不好意思细问,尴尬地低着头。   晚膳后,离善朴跟着唐棣进了北面正房拜别唐玉山与杨君兰,向二人躬身致谢。   唐玉山担心天黑路滑,不再留他。   此时夜幕初降,若是脚程快些,入夜前便可下山。   杨君兰仍不放心,吩咐占五找两个弟兄提着灯笼送他下山去。   离善朴见杨君兰妆容精致,看似面色红润,言语间却有些气息不足,瞥见小几上摆着药粒,才知道她身子不适,为没能早点来探望而心生内疚,关切地轻声询问她的病情。   杨君兰心下一暖,执意要与唐玉山一起将他送至大门口,离善朴劝她务必保重身子,外面雪后天寒,还是不要出去为好。   唐玉山又拥着杨君兰劝了半晌,才阻止了她,让唐棣送离善朴出门。   从栖山庄的大门外,蓝灰色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两个红色的灯笼照在雪地上,映出两个如夕阳般柔和的光环。   “离善朴,你会想我吗?”   唐棣踮起脚尖搂住离善朴的脖子,半晌舍不得放开。   离善朴的双手轻轻贴附在唐棣的背上,“会的,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像是哄着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孩。   不知为何,他与唐棣对视时,压在心底的话常常说不出口,反倒是避开她的目光,与她相拥在一起,心底的绵绵情意才会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离善朴脱下身上的宝蓝色斗篷披在唐棣身上,唐棣歪着头看着他,一双眸子灿若繁星,拎起身上的裘皮披风笑道:“我都穿的这么厚了,你还给我穿,都快被你裹成粽子了!”   离善朴微张着嘴,停顿了一瞬,把披在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你穿着吧,我家里还有一件跟这差不多的,平时很少穿这件。”   “……哦。”   唐棣抿着嘴,眉眼间有些失落的神色。   离善朴看着她进了从栖山庄的大门,才缓缓走向石阶旁,两个弟兄提着灯笼跟在他身侧,泓澄早已识趣地站在石阶旁等着他。   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见唐棣正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他眼里含着笑意,转身沿着石阶向山下走去。   唐棣,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这件斗篷代我来陪着你吧。   深夜,皓月当空,散着清幽淡雅的光芒。   一个黑衣人蹲在离府的屋顶上俯身向下望,院子里一片寂静,鲜少有行人,半晌才见几个侍从提着灯笼走动。   远处假山背后那座房舍的灯锃明瓦亮,在高处看格外醒目。   黑衣人施展轻功一跃向前,踮起脚尖轻踏在假山上,正欲跃向后面的房舍,突然围上来一群侍卫,各个手持长剑,将黑衣人围在中间,兵器相击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静逸。   缠斗了片刻后,一道白色的剑光划破夜空,众侍卫面面相觑,纷纷收了手中的长剑。   其中一人小跑着禀报过后,泓澄引着黑衣人进了书房。   离善朴正低头翻看着卷宗,丝毫没有受到院内打斗声的干扰,直到门声响起,起身含笑道:“徐兄这身打扮,是来试探我府上防卫的吗?”   徐常容喜好白衣,极少穿着其他颜色,一身黑衣不及平日里那般仙气飘飘不染凡尘,看起来多了几分神秘之感。   “你想多了,我只是闲来无事到你这讨杯茶喝。”   之前他也曾夜入离府,大大方方地坐在屋顶之上。   他的一身白衣过于显眼,府内的侍卫认出是他,知道他是离善朴的好友,便不阻拦。   如今年关将至,离川海到任江州不久,怕是过年也回不来,他担心马本初击退湘南军后,会再次对离善朴下手,特意穿了一身夜行衣来府中试探。   眼见府内侍卫武艺高强,戒备森严,安心了不少。   离善朴了然一笑,收了桌上的卷宗,绕过书案走到徐常容身侧,“徐兄随我去房里坐吧,我这里别的没有,好茶到是不缺。”   泓澄在卧房的暖炉里加了些炭火,搬了茶炉子过来,离善朴亲自执起茶壶为徐常容添了茶,问道:“徐兄之前说要回趟七善山,几时回来的?”   徐常容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品味了一番,赞许地点点头,“前日便回来了”,他将茶盏置于茶案上,勾起嘴角,玩味地看着离善朴。   “我刚一回来就听说你退亲一事,善朴,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只是你那未婚妻嫁予梁王,之后若是萼州遇到难处,季州的王刺史怕是不会再不顾一切地派兵来救了。你说你算不算是自损八百?”   离善朴不以为然地笑笑,“是我悔婚在先,愧对王世伯与王姑娘,怎敢奢望王世伯再次违背梁王的意愿,私自出兵相救?至于萼州城,我定会尽全力守着,护城内的百姓周全。”   徐常容端详着离善朴,见他的眼神淡然中带着些许从容笃定,心底对他与萼州的担忧少了几分。   悠然靠在椅背上,叹道:“你走了这步险棋,除了顾及到王家父女的颜面,更多的是为了尽快退亲,早日与唐姑娘相守吧?若是她得知了,怕是会感动的痛哭流涕呢。”   离善朴轻笑一声,“徐兄说过,人这一生贵在遵从本心,能与心爱之人厮守在一起便是此生一大幸事。”   他回想着今日在从栖山庄对唐棣表明心意,唐棣娇嗔地责怪他为何不早说,还将他推倒在软塌上,不由得垂下眼,双耳一阵灼热。   徐常容抿嘴一笑,故意别开眼不看他,细细观察着盏中的茶汤。   “我今日去从栖山向唐姑娘讨些梅花瓣上的雪,给我师妹煮茶喝,她爽快的答应了,收好后会送来你这里,我得空了来取。”   离善朴抬眼道:“章姑娘也来了萼州?”   徐常容点头,“我曾答应过兰茵,要带她游遍天下,如今她闭关期满,我便接她来。谁知她刚到萼州便水土不服,神思懒倦,需要几日才可缓和些。今日唐姑娘还说想见她,不如过年时寻个空闲,你我四人小聚一番。”   茶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沸腾的茶水从壶嘴溢出,洒在茶炉上噗噗作响。   二人边品茶边闲谈,就如同当年在古华山上那般轻松畅快。   离善朴惬意地笑着,还有半月便是新年,虽然父亲远在他乡,却有挚友相伴,身边还有那个不知不觉间已经融入到他骨血中的姑娘,这个年必定与往年不同。 第38章 约会   次日,唐棣一大早起身去北面正房探望杨君兰,侍候过汤药才回房用早膳,她把汤匙含在嘴里,看着桌案对面空空如也的位子发呆。   没有了离善朴的陪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一般。   她勉强将早膳吃了一半,抱起青瓷罐子,看着里边只有半寸厚的雪水。   想到昨日让唐武去收集梅花雪,他趁她不注意跑的比兔子还快,眉头一挑,叫了葫芦进来,把青瓷罐子塞给她,在她耳边叮嘱了几句。   葫芦不明所以,也不多问,一本正经地应下。   唐棣一身轻松,抱着本《伤寒集》半躺在软塌上细细翻看着。   接连三天,梅林深处时不时传来葫芦木然的喊声,“唐大武”。   声音刚落,一个魁梧的汉子忽地从雪地上窜起,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着梅花上的雪,扫过之处花残枝折,遍地狼藉,一直到第三日入夜才终于装满了一罐雪水。   唐棣从葫芦手中接过罐子,上面飘着的白梅花冠足有一寸厚,闻起来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用小匙拨开来,下边的雪水微微泛黄,清澈鲜亮。唐棣满意地笑笑,小心地将罐子密封好,摆在门口的雪人旁边。   她看着离善朴亲手为她堆的雪人,迟迟舍不得离开。   自从她上次与他夜宿醉春楼,气的杨君兰落泪,便再也不敢偷偷跑去萼州城。   可如今她日夜思念他,抑制不住地想见他,盘算着等母亲身子完全康复了,便去求母亲允准她下山去找他。   新年伊始,离善朴下令萼州城放灯三日。   城内燃起彩灯万盏,鞭炮声此起彼伏,虽比不得太平盛世那般热闹,却也充满喜气,大街上欢声笑语不断。   离善朴每日亲自去各城门及军中巡视,反倒比平日里更脱不开身。   他提前写好了恭贺新春的信笺派人给父亲送去,本想着亲自去从栖山拜访唐玉山与杨君兰,再带唐棣来萼州城看花灯,又担心马本初趁机来犯,不敢轻易出城。   只得写信问候唐玉山夫妇,再约唐棣在灯会的最后一日来府中相见。   从栖山庄亦是一片热闹祥和之像。   夜里,大红的灯笼照的整座山庄如同白昼一般,唐玉山在浩风堂大摆宴席,山上的头目黑压压挤了一屋子,却没有半点声响。   梨花椅上除了唐玉山,还端坐着杨君兰,她身子初愈,面色仍有些苍白,一身暗红色的锦袍为新年添了几分喜气,通身的珠环在灯下散着耀眼的光,身后站着一排侍女。   杨君兰敬了众人一杯酒,下面的弟兄齐刷刷起身,纷纷一饮而尽。   唐玉山怕她喝酒伤身,接过酒盅跟着众弟兄一口灌下。   杨君兰嫌人多空气污浊,敬过酒后便起身带着侍女离去。   刚走出不远,就听见浩风堂内传来唐玉山的狮吼声,“都别拘着了,坐下喝!”   堂内瞬间欢呼声一片,吵闹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杨君兰无奈摇头,加快了脚步向北行去。   小径深处,玉兰树上挂着一排灯笼,葫芦小心地把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披在树下的雪人身上,生怕碰坏了半点。   见到杨君兰过来讷讷地道了声“夫人”,行礼后推开房门请她进去。   杨君兰知道女儿不喜欢被一群侍女围着,便屏退了身边的侍女,让她们去耳房候着。   软塌上摆着一张小方桌,唐棣半趴在上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笔在书上勾画着,见到母亲进来赶忙端坐好,轻轻地唤了声娘。   若是往常,杨君兰必定会斥责她坐没坐相,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近来却出奇地对她越发宽容。   杨君兰看着女儿,回想着自己尚未出阁时,家里还有姐妹为伴,可女儿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女伴,着实孤独了些。   她命葫芦去取了棋盒来,在小桌上摆好棋盘,陪着女儿对弈。   唐棣的棋艺相较杨君兰差的太远,越慌乱就越出错,她频频抬眼留意着母亲的神色,见母亲没有半分责怪之意才静下心来。   敲门声响起,葫芦前去开门,占五见杨君兰也在,轻手轻脚地上前,端正地一礼,“夫人”,随即将手中的红色信封双手敬上。   “离公子忙于公务,无法出城,特意给您和庄主写了封贺信,让他身边的泓侍卫送来。”   杨君兰抽出信纸一字一句地细细读着,内心对离善朴的文采和书体赞许不已。   尤其看到离善朴问候她的身体,字字关切,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只是占五还在一旁看着,不得不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故意表现得淡然了些。   “这孩子有心了!”   唐棣伸长了脖子看着母亲手中的书信,里面没有提到她半个字,不禁有些失落。   占五忙从前襟中又翻出一封信来呈给唐棣,躬身向杨君兰道:“夫人,离公子约小姐后日傍晚到府上一聚,说是要带小姐去看花灯。”   唐棣笑盈盈地一把抓过信,可既然傍晚相约,必定要很晚才会回来,她有些不安地望着杨君兰,直到杨君兰点头。   占五见杨君兰应允了,向唐棣道:“小姐,泓侍卫说奉了离公子的命令,后日傍晚来接您去离府。离公子说今后接送小姐,都只会派泓侍卫一人,还请小姐提防些。”   唐棣喜得连连应着,吩咐葫芦去把雪人旁的青瓷罐子交给占五,让泓澄带回府去。   离善朴为了唐棣退亲,又这般谨慎地护着她,着实令杨君兰有几分感动,想着女儿将来出阁,心里纵然舍不得,但女儿若能同她一样,嫁给疼爱自己的丈夫,她也就放心了。   只是离善朴是家中独子,女儿将来也同她一样,连个妯娌都没有,家里难免冷清了些。   不过也好,少了些纷争。   杨君兰坐在小桌前,手指拈着棋子,心神早已飘到了几年之后,甚至想象着小外孙的模样。   她抬眼看着女儿,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频频瞥向一旁的信,干脆命人收了棋盒,叮嘱了唐棣几句,亲自拿着离善朴的贺信,含笑着起身回房去了。   深夜,唐棣披着离善朴的宝蓝色斗篷,叫唐武陪着她一起去巨石边,望着萼州城内的灯火辉煌。   这是离善朴亲口承认喜欢她后的第一次相邀,唐棣无限憧憬着与他一起看花灯时的甜蜜温情,捧着脸咯咯地笑着,盼着后天尽早到来。   两日后,离善朴直到傍晚还未忙完公务,吩咐泓澄先去从栖山接唐棣,不必送他回府。   刺史府的差役呈上一封离川海派人从江州送来的回信,这封信不同于以往,是蜡封过的。   他留心观察着蜡封的印迹,圆印上有一块小小的凹弧。   父亲的蜡封印章他从小玩到大,别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封信明显被人动过。   他急切地打开看,只是一封普通的贺岁信,里面除了父亲问候关切的话语,并无其他。   离善朴略一思忖,难道是父亲故意以此试探陆逢时?也或许是想借此说明他当下的处境。   他把信放回书案上,目光幽深,陆逢时比余望言深沉老练得多,看来以后给父亲写信时要多加小心了。   离善朴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算算时辰,唐棣应该就快要到了,回府换上常服便去府门口迎她。   唐棣披着一件大红色绣着金线的斗篷,笑盈盈地牵着离善朴的手,说她从小到大鲜少进城看花灯,吵着让他立刻带她去灯市看看。   离善朴顾不得用晚膳,骑上马跟着唐棣往灯市跑。   泓澄只得摸着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提着剑打马跟上前。   沿路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小孩子成群结伴地提着灯笼在街上嬉戏打闹,天上的焰火星星点点,如仙女散花一般四下散开,璀璨夺目。   灯市在萼州城的主路上,从东到西一眼望不到边际,三人把马停在街口,步行上前。   整条街的花灯种类繁多,形态各异,令人眼花缭乱。   灯市的正中建有一座高逾两丈的灯楼,横跨在路的两旁,金碧辉煌,很是壮观。   唐棣拉着离善朴东看看西看看,一直走了半条街也不觉得累,看见路边有卖龙须糖的,拿了两盒转身便走。   泓澄忙从荷包里取些银两递给小贩,顺便多拿了两盒,跑上前紧跟在二人身后,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充饥。   他家公子有情饮水饱,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灯市的尽头有一座梅苑,位于萼州城西边,门口挂着两排圆筒形的红灯笼,里面满是亭台楼阁、石凳小桥,青松挺立,残荷映雪,别有一番江南的韵味。   平日里供文人雅士吟诗对饮,置身于内闲适恬淡,悠然自得。   许是人们都去街上观灯了,这里的游人不多,与街上的人声鼎沸相比,显得冷清了些。   虽说名叫梅苑,却鲜少有梅花,只有庭院中拱门两旁的石凳上摆着两盆盛开的红梅,仅有二尺多高,却艳丽如火,比门上挂的灯笼还要红上三分。   唐棣饶有兴致地拉着离善朴过了拱门,踏上一座曲曲折折的石桥。   桥下的流水早已结冰,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仍可见残荷的枯梗及莲蓬直挺挺的立着,在寒凉如水的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凄美之态。   灯火阑珊处,两个素白的身影并肩而立,听见脚步声向这边望来。   那男子身型单薄,儒雅脱俗,有几分室外高人之感,正是徐常容。   旁边的女子鹅蛋脸面,观之可亲,娇美不及唐棣,却多了几分恬静淡雅,如菊般冷艳高洁,似从月宫而来。 第39章 梅苑   徐常容与那女子携手上前,“善朴,唐姑娘,这位便是我师妹章兰茵。”   章兰茵雅然一笑,飘飘下拜,“唐姑娘,离公子。”   唐棣怔了一瞬才俯身回礼,盯着章兰茵看了半晌。   心道这章姑娘并不算十分貌美,却有种说不出的美好,与徐大侠一样,看起来就如仙人下凡一般。   莫非七善山与从栖山不同,是座仙山不成?   她这副样子若是叫娘看见了,不知道会多喜欢她呢!   名字取的也美,就是不太吉利。   兰茵二字通常跟着絮果,结合的虽美好却终将离散,不过徐大侠对她这般好,他们两个人一定可以相守白头的。   唐棣对章兰茵极为欣赏,知道盯着人家姑娘瞧不甚礼貌,却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章兰茵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翩然上前挽起她的手,“唐姑娘,谢谢你帮我收集梅花瓣上的雪,用那雪水煮茶满室花香,很是醉人。”   她的声音轻柔绵软,听得唐棣骨头都快酥了。   她歪着头看向离善朴,他仅仅是淡然一笑,向徐常容道:“徐兄,这么早就到了!”   “是啊,我和兰茵都不喜欢吵闹,在灯市随便看几眼便过来了。”   二人沿着石桥向拱门走去,唐棣与章兰茵跟在身后。   泓澄抱着唐棣和离善朴没吃完的两盒龙须糖断后,沉着脸,目光机敏地扫向苑内的每一个角落。   拱门前站着个苑内的伙计,徐常容快步上前对他轻语了两句,待那伙计点头,他转身去两旁石凳上的花盆里折了两支梅花,均长约一尺,枝嫩花艳,芳香馥郁,挑了一支递给离善朴。   离善朴欣然接过,凝望了片刻,心底涌上一股暖意。   古人常常折梅增友,以表思念之情,莫不是徐兄打算带章姑娘离开萼州了?   他的这份心意我必定要好好收着。   离善朴拈着梅花回身看着泓澄,泓澄顿了顿,俯身接过。   待离善朴转回身,却见徐常容含情脉脉地望着章兰茵,把手中的梅花赠给了她。   章兰茵柔声道:“师兄,前人说好花堪折何须折,何况这苑中只有两盆梅花,却被你折断了最美的两支。”   徐常容笑道:“前人也说了,莫待无花空折枝,鲜花赠美人,天经地义。”   章兰茵低头浅笑,接过梅花轻嗅,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唐棣有些怔怔的,再看向离善朴,才发觉他早早的把梅花给了身后的侍卫,不禁为唐棣感到尴尬。   离善朴这才察觉到会错了徐常容的意,看着唐棣两手空空地站在章兰茵身边,内疚地垂下眼。   徐常容余光扫到,微不可识地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善朴,这座梅苑的景致与江南颇有几分相似,你之前说过想去江南看看,又不得闲,不妨随我在这里四处逛逛。”   离善朴木然点头,正想随徐常容而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唐棣。   徐常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道:“兰茵的武功尚可,有她陪着唐姑娘,你不必担心。”   离善朴点点头,看了眼泓澄,随徐常容向拱门外行去。   泓澄会意,留下守着唐棣,瞧见她正盯着他手里的梅花,像是有几分不快,赶忙别过脸,将手负到背后去。   章兰茵缓缓走到花盆边,把梅花插回盆里,瞥着唐棣笑道:“这梅花虽美,比起唐姑娘的娇艳还是逊色了几分,配不上姑娘。”   泓澄有样学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到花盆边,悄悄把梅花插回盆里,靠在拱门侧边站着。   天上的新月宛如弯钩一般散着清澈如水的光辉,唐棣与章兰茵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站在石桥边赏月,一个灵动娇美,一个端庄娴雅,为整座梅苑添了几分美感。   唐棣抬手拂去石桥栏杆上的雪,俯身趴在上面,时不时偷看着章兰茵,心底赞叹她的温柔恬静。   难怪徐常容这般喜欢她,他刚刚说过她武功尚可,想是有几分谦虚了。   不过看她的样子着实不像是习武之人。   “你一直住在七善山上吗?”   唐棣想象中的七善山是一座紫烟氤氲的仙山,既然是仙山必定人烟稀少,没有从栖山上那般热闹。   “嗯,之前我每年随师父闭关,只在入冬时出关半个月,这还是我拜师以来第一次下山。”   章兰茵望着天上的新月,神色悠然。   徐常容说她师门的绝学乃是易容之术,唐棣眸子一转,笑道:“我听徐大侠说你会易容术,改日得空了帮我也易个容可好?”   章兰茵转过头,看着唐棣莞尔一笑,“姑娘这么美,易容岂不可惜了?”   唐棣歪着头,一双眸子闪亮如星,“那就把我易容成你的模样!”   唐棣自幼身边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为伴,见到章兰茵这样温柔的姑娘,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异常的亲切,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同样的,章兰茵与师父在七善山上闭关多年,难得下山,见到唐棣灵动可爱,喜欢的紧,含笑着点头应下。   “我与师兄刚刚搬到离府东街的同心客栈,姑娘这几日得空了来客栈找我便是。”   “同心客栈?”   唐棣去离府时曾路过那家客栈,就在离府东边的巷子里,那里人多吵杂,远不如城外的客栈清静。   “你和徐大侠怎么搬到那里去住了?”   章兰茵轻挽着唐棣的手,笑而不语。   梅苑西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章兰茵带着唐棣穿过拱门向西行去,泓澄忙提着剑,不远不近地跟在唐棣身后。   路上串串彩灯迎风轻摆,色彩绚丽夺目,路旁假山堆叠,树木繁盛,散发着自然的清香。   沿着这条路向前,悠扬的琴声越来越近,如同山间的溪水缓缓流淌。   唐棣虽不会弹琴,但也能猜到抚琴者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前方有座厅堂,白墙灰瓦,飞檐翘角,屋檐下挂着一排各色彩灯。   入内看,正对门处挂着个白底黑字的牌匾,题着“软香堂”。   地上铺着青砖,正中央摆着个六脚楠木圆桌,侧面及桌脚处的雕花精巧雅致,桌下配有四个圆凳,桌上摆着个紫铜香炉,轻烟袅袅,香气袭人。   旁边有扇门半开着,琴声便是由此传来。   唐棣好奇地小跑着进门,琴声戛然而止,抚琴之人抬头望过来,竟是徐常容。   唐棣盯着徐常容手下的瑶琴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感叹,这样看似潇洒随性的人,竟然能弹出这般细腻的琴音。   想来也对,从他对章姑娘那般细心便可知道了。   徐常容笑道:“姑娘也想弹奏一曲?”   唐棣摇头,“我不会弹琴的。”   杨君兰出身名门,却只习得了棋、书、画三艺。   杨府的祖辈有个怪异的想法,认为琴瑟歌舞均是青楼里供人取乐的低贱技艺,不及其他三艺高雅,所以杨府的千金只听琴,却从不习此艺,杨君兰自然也不会让唐棣去学。   屋内并排放着两张琴桌,两把瑶琴,离善朴坐在靠里的琴桌边听着徐常容的琴音。   他半晌没有见到唐棣,有些惦记她,见她进来心底一片安然,忙起身走到她身边,向徐常容道:“徐兄,你与章姑娘合奏吧。”   章兰茵坐在琴桌旁,轻抚琴弦,与徐常容共奏一曲。   琴声清脆如珠落玉盘,如泉水匆匆,时而欢快,时而幽婉,二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甜蜜深情。   离善朴见唐棣脸颊冻得微红,拉着她走到软红堂,泓澄正在圆凳上坐着,见到二人忙起身立在一旁。   离善朴命他去叫苑内的伙计送壶热茶过来,再加个暖炉。   唐棣拉着离善朴在身边坐下,两只手肘交叠着,半趴在桌上,嘴角弯的像天上的新月,一边欣赏着琴音一边叹道:“章姑娘好美,我好喜欢她,若是她能住在从栖山上就好了。”   离善朴看着她宠溺一笑,心道她从小在从栖山上长大,身边没有姑娘为伴,若是与章姑娘做了姐妹,倒是美事一桩。   说到章兰茵,他并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世人眼中寻常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唐玉山对他的提点,女人都爱听好听的,要顺着她的话,说好听的哄着她。   他第一次约唐棣出来游玩,就因为梅花的事让她难堪,看她笑的一脸灿烂的样子,像是已经忘掉了不快,不过说话还是要顺着她些,免得又惹恼了她。   “章姑娘的确很美……”   离善朴话一出口又觉得好像不该在唐棣面前夸赞别的女子貌美,睫毛抖动着,情急间忙补充道:   “不过我也不喜欢那般美的。” 第40章 泥人   唐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自知容貌出众,虽不会因为离善朴一句无心的话就伤心气恼,却也在心里埋怨他丝毫不懂得姑娘的心。   离善朴越说越错,低着头不敢再开口,心底愧疚自责之余,又把唐玉山教他的秘诀默念了几遍。   一个老仆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进来,那女孩的小脸粉嘟嘟的,手里拿着个孙悟空形状的泥人,长约一扎,捏的很是形象生动,下边插着根二寸长的细木棍。   唐棣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盯着泥人瞧个不停。   老仆见她喜欢,上前说是梅苑东门外的耿老汉捏的,这会儿摊子还在呢。   唐棣拉着离善朴的手,吵着让他带着她出去买泥人,离善朴手上一滞,微微蹙眉。   逛灯市的时候,她满街跑来跑去,手还是暖的,进了梅苑以后,到处是崎岖小径,闲逛了半晌,双手冻得冰冷。   软红堂在梅苑的西边,去到东门外再回来需要小半个时辰,此时临近亥时,天气越发冷了。   正踌躇间,泓澄引着伙计端着煮好的茶进来,又拎了个暖炉放在圆桌脚下。   离善朴倒了杯茶递到唐棣手里给你暖着,轻声道:“我出去买吧,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去,我一会儿便回来。”   唐棣顿了顿,含笑点头。   离善朴走进琴室,徐常容与章兰茵正轻声商议着给琴曲做些改编,见他进门双双抬头。   离善朴略一颔首,“徐兄、章姑娘,我出去给唐棣买个泥人,她就在软红堂里等着,还请帮忙照看一会儿。”   说到要去给唐棣买泥人,他不经意间声音温软柔和,就像是在对她说话一样。   徐常容与他相识多年,还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勾起嘴角轻笑,“你放心吧,唐姑娘不会有事的。”   他转头看了眼章兰茵,见她像是也有些兴趣,接着对离善朴道:“劳烦你帮兰茵也买个回来吧,我就不出去了。”   离善朴点头,转身回到软红堂,又叮嘱了唐棣几句,带着泓澄向东门走去。   东门外有个三尺高的摊子,上面摆放着各色彩泥,旁边立着个碗口粗,一尺多长的草靶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插孔,只零星地插着三五个泥人。   想来是时辰已晚,做好的泥人差不多卖光了。   摊子后面的老汉起身收拾着彩泥,准备回家去了,离善朴忙上前打量着仅有的几个泥人。   有个仙女模样的,粉面含羞,轻纱如雪,纤细的兰花指拈在胸前,相较于其他几个更精细形象些。   他犹豫了一瞬摘下来递给泓澄,向老汉问道:“老人家新年好,能不能劳烦您再帮我捏一个泥人?”   老汉抬眼,见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心里很是喜欢,放下手中彩泥盒子道:“年轻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离善朴略一思量,“我描述一位姑娘的样貌,您能否捏出来?”   老汉捋着胡子笑道:“你说的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   离善朴点头笑笑,双耳微微发热。   老汉重新坐回到摊前,果断应下,“好,我就晚回家一会儿,帮你这个忙!”   离善朴忙道了谢,细细描述着唐棣的长相、衣着。   老汉捏了多年的泥人,手法娴熟,速度极快,不到一刻钟功夫就按照离善朴的描述捏的差不多了。   泓澄站在离善朴身后伸长了脖子瞧着,泥人一张圆润饱满的小脸,尖尖的下巴颏,杏核般的眼睛,略显单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   头上简单地挽着单螺髻,身上披着一件宝蓝色的斗篷,虽不及唐棣那般娇俏,却也十分可人。   老汉给泥人插上细木棍,将它的正面转向离善朴,“年轻人,你看看,你那心上人是不是长这样?”   离善朴仔细端详了一番,样貌确有七分相像,但看起来就是个好看的泥人而已,没有半点唐棣的气韵。   “老人家,那位姑娘比这泥人可爱一些。”   老汉在泥人的脸上稍作了些改动,“如何?”   “还要更可爱一些……”   连着修改了五次后,离善朴眼前一亮,小心地接过泥人,笑容暖如春风,让泓澄给了老汉一两银子,颔首谢过。   回软香堂的路上,离善朴小心地把泥人护在胸前,生怕被小径两旁的树枝碰到,时不时低头瞧着。   泓澄手里拿着仙女,再看看他手中那个……,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隐隐不安。   软红堂门外,章兰茵正站在彩灯下对徐常容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了月色。   离善朴走上前,见软红堂大门紧闭着,没待开口就听徐常容道:“唐姑娘许是玩累了,屋里又暖,趴在桌上睡着了。”   离善朴点头谢过。   章兰茵瞧了瞧他手中的泥人,含笑不语。   软红堂的大门忽然敞开,离善朴忙把泥人收在身侧,向屋内望去。   唐棣揉了揉眼睛,瞥见泓澄手中的仙女泥人乐开了花,“好漂亮的泥人!”   她迈出门槛上前,刚要伸手去拿,泓澄忙侧身一躲,把泥人塞进离善朴手中。   唐棣楞了一瞬,不解地看着泓澄,又看向离善朴,只见离善朴对她轻轻一笑,像是在告诉她还有更好看的留给她。   唐棣欣然缩回手,对那个更好看的泥人有些期待,双眸仍忍不住盯着仙女泥人瞧。   离善朴把仙女泥人交给徐常容,徐常容谢过,接过来送到章兰茵面前,笑道:“这仙子与你倒是相配。”   章兰茵莞尔一笑,拈着泥人下边的细棍细细瞧着。   离善朴怕唐棣刚刚睡醒受凉,拉着她进了软红堂。   唐棣急的抓起他的另一只手,一把夺过泥人,噗嗤笑出声来。   那泥人脸庞圆润,双耳外扩,眯着眼睛,鼻尖上翘,嘴巴微微撅着,好像是在赌气,一脸憨憨的样子。   唐棣心道,如果猪八戒是位姑娘,八成就长这副样子了。   离善朴见她喜的花枝乱颤,满足地笑笑,“这是我让捏泥人的老人家按照你的样子捏的,喜欢吗?”   唐棣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撅着嘴,忽地把泥人扔回给他。   “讨厌!它这么丑,哪里像我了?”   离善朴慌着接住泥人,小心地拈着木棍仔细瞧着,心中疑惑不解。   这般可爱的娇憨模样,哪里丑了?   他抬眼看着唐棣,她赌气撅嘴的样子明明与泥人极为神似。   他不敢再轻易开口,缓步走到唐棣面前,思虑再三才道:“这泥人的确比你丑些,可在我看来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唐棣气的满脸通红,一把推开他,“在我看来你还像块木头呢!你怎么不让那位老人家给你捏块木头?”   泓澄站在一旁尴尬的恨不得遁地而去,闭上眼睛吐了口浊气,小步挪向门口。   他后悔适才没有提醒他家公子,姑娘家爱美是天性,或许这个泥人并不适合送给唐棣,至少不应该说是按她的样子捏的。   可即便他从小跟着他家公子,也只是个侍卫,主子间调情的小物件,哪轮得到他开口?   他纠结了半晌,仍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贴在墙面悄悄蹭出软红堂,关好门守在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徐常容和章兰茵早已识趣地走开了。   子时将近,梅苑里依旧花灯如昼,却已经鲜少有游人,静悄悄的,偶尔有苑外的鞭炮声传入耳畔。   软红堂内半晌没有声响,离善朴见唐棣动了气,把泥人放在桌上,不知道该怎样哄她才好。   改口说那个泥人不像她,不是照着她的样子捏的?这样违心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出去再买一个回来给她也来不及了,老人家肯定早都回家去了。   他眉间蹙着,双手不停地捏着袖口。   唐棣看着他一副讷讷的样子,气鼓鼓地转身便走,“臭木头!我回家去了,不想理你!”   她正要伸手开门,离善朴情急之下两步上前,抬起一只手臂绕过她纤细的腰身,圈出个半圆,把她困在身前。   “唐棣,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讨厌,你放开我!”   唐棣在离善朴的手臂上用力捶打仍然挣脱不开,气得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抵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他。   “你讨厌!放手!呜呜……”   离善朴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稍稍收拢些,与她的腰身只保持着寸许的距离,手掌托住她的脑后,把她的头轻按向他的肩膀。   唐棣的嘴被堵在他的肩上,呜呜着说不出话来,双手在他胸前又抓又打。   离善朴赶忙松开手,在她耳畔轻声道:“别生气了,我现在送你回家去,好吗?”   门外,泓澄将唐棣被堵住嘴的呜呜声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眸子收紧。   难道公子把持不住,吻了唐姑娘?   公子那么含蓄的人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自知守在外面听墙角着实不妥,又不敢离开,抱着剑蹲在地上,满脸无奈。   门被从里面拉开,泓澄忙起身站到一旁,只见唐棣抬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沉着脸向大门方向走去。   离善朴拾起桌上的泥人,两步跟上她。   唐棣瞟了眼他手中的泥人,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离善朴忙把泥人藏在身后,沉默着不敢开口,与她并肩走出梅苑大门。   泓澄上前拱手道:“公子,这里离灯市东街还有段距离,要不要属下叫伙计备马?”   离善朴看向唐棣,见她伸头望着灯楼的方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弯起嘴角,“不必了。” 第41章 燥热   太平年份,萼州城放灯七日,百姓彻夜狂欢,爆竹声响彻天际。   近年来战火不断,马本初两次攻城,萼州严防死守,此时还算太平,但到了子夜,又是放灯的最后一夜,灯市上的游人已经比来时少了大半。   唐棣兴致不减,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心里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走到灯楼下再次左摸右看,无意间抬头笑望着离善朴。   离善朴怔了一瞬,安心地对她宠溺一笑,唐棣瞥见他手里的泥人,故意收了笑意,别过脸不理他。   子时将尽,三人走到灯市东街的街口,骑上马从东门出城,奔从栖山而去。   如水的月色透过林间光秃的树木洒在石阶上,脚下的雪散发着一抹白光,在夜色中很是耀眼。   从栖山庄门口挂满了灯笼,把唐棣三人照的周身通亮。   高高的门墙上站着十来个巡夜的弟兄,手持火把四处张望,见到唐棣回来,转身冲着门内喊了一声,片刻功夫大门敞开,两个弟兄躬身迎她进去。   唐棣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不舍地望着离善朴,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泥人。   离善朴犹豫了一瞬,没有言语,把泥人轻轻递到她手边,唐棣撅着嘴接过,转身小跑着进门去了。   月色下,离善朴在从栖山庄门口站了良久才转身离去,他时不时回望着大门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眷恋。   卧房内,唐棣懒懒地趴在窗边的桌案上打了个哈欠,手里拈着泥人细细瞧着,葫芦备好了温水和寝衣,一声不吭地站在桌边等着服侍她更衣梳洗。   唐棣抬眼端详着她,这丫头跟了她这么久,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便从不说假话。   她双眸一转,把泥人举到她面前问道:“你看看这个像谁?”   葫芦呆呆地扫了眼泥人,断然道:“像小姐你。”   “像我?到底哪里像我了?”   唐棣坐直了身子质问道,言语间有些不快。   葫芦上前拉着她到菱花镜前坐下,唐棣看着镜中撅着嘴的自己,又看看手中的泥人,好像的确有几分神似,抿着嘴笑出声来。   更衣梳洗过后,她把泥人插在床边,侧卧在床上看了又看,眼睛渐渐睁不开,甜甜地睡去。   离善朴骑着快马回到离府已是四更,他连日来军务繁忙,本来有些疲累,与唐棣同游了一夜后,竟丝毫没有困意,默然地坐在书房里。   泓澄去梅苑取回插在花盆里的梅花,那支梅花是公子交到他上手的,没有命令不能随意丢弃。   寻了个细长的白瓷花瓶,里面灌了半瓶水,把梅花插进去,依照离善朴的吩咐,把花瓶放在书房的书架上。   离善朴凝望着梅花,回想着梅苑中的一幕幕。   徐常容折梅给他,是让他赠与唐棣的,可他完全不懂其中深意,害得唐棣在章姑娘面前难堪。   软红堂内,他或许不该顺着唐棣的意思去称赞章姑娘貌美,但他更不能随意贬损章姑娘的容貌。   他说不喜欢那般美的,的确是肺腑之言,端庄娴雅固然好,可在他心中全然敌不过率真可爱,灵动不羁。   那个仙女泥人只是众多泥人中的一个,没有半点特别,而送给唐棣的那个,是他让捏泥人的老人家反复修改才得到的,与她那般神似,世间绝无仅有,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   这是他与唐棣共度的第一个新年,必将成为此生最难忘的回忆之一,他却又一次惹得她不快,不由得默默自责。   唐玉山是唐棣的父亲,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的提点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可究竟怎样才算是顺着她?怎样才叫说好听的哄着她?   离善朴百思不得其解。   他原以为自己心思细腻,只是不善表达,现在看来,相较于徐常容而言,他的确对感情之事迟钝了些,不懂得姑娘家的心思。   既然不懂就去学,他从小到大在学业上一点就通,不信还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   泓澄敲门进来,劝他回房休息,离善朴深舒一口气,轻声吩咐道:“你去帮我找点书回来,越快越好。”   泓澄随口问道:“公子,您要什么书?”   离善朴双手捏着袖口,憋了半晌才道,“男女之间那种。”   泓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的瞪大了眼睛,“公子……”   离善朴低下头,目光模糊不清,“你亲自去,别叫旁人看见。”   “……是,属下这就去。”   泓澄轻手轻脚退出门外,蹙着眉,眼底满是疑惑。   公子清风霁月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突然想要看那种书?莫不是刚刚在软红堂内吻了唐姑娘,被她撩起火来?   也难怪,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唐姑娘那么美,公子又那么喜欢她,等大人回来就要为他议亲了,既然他想看就帮他弄来,只是务必要小心些,别让人瞧见才好。   泓澄竭尽所能,不出半个时辰就搜罗了三本回来,去库房里寻了个小书箱,回房后锁好门,把藏在衣袍前襟里的书翻出来放进书箱里。   担心被人看见,又找了些圣贤书盖在上面,拎著书箱进了书房,怕离善朴觉得尴尬,放下书箱便躬身退出,关好房门。   把门外的侍卫和侍从叫到跟前吩咐道:“公子今夜有要事要处理,你们没有他的召唤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一切安排停当,才安心地退到隔壁的耳房中候着。   离善朴略显拘谨地打开书箱,一本一本翻看着,上面的全都是论语老庄一类。   正诧异间,翻出下面一本,封面上写着“秘术”二字。   他随意翻开来扫了一眼,惊的一把扔回书案上,想到里面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抱在一起的画面,双耳烫的如同火烧一般。   他端起茶盏猛喝了几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悄悄地向书箱里瞟了一眼,下面那本书没有封面,像是被人撕去了,只有一张空白的封里。   拿在手中犹豫了一瞬,轻轻打开。   里面的图画的比上一本更为露骨,不仅有各个角度的细节,就连图中男女的如痴如醉的表情都画的极为生动,让人看了仿佛身临其境。   他慌着合上书,扔回书箱里,浑身燥热的像是要焚毁了一般,额上沁出一层汗来。   下面还有一本,他不敢再看。   显然泓澄会错了他的意,他想叫泓澄进来把书拿走,可没等开口却迟疑了。   他已过弱冠之年,又读过不少医书,房中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但从未想过竟能有如此多的变化,倒不如先放着,等与唐棣成亲前夜再拿出来研读一番。   他闭上眼,耳朵火辣辣的,双手攥紧袖口撑在书案上叹了口气。   离善朴,你如今竟变得这般禽兽,亵渎了唐棣,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他不停地责怪自己,可终究舍不得把书送走。   许久,他睁开眼,看著书架上那个绘着兰花的信封,握着手里轻轻摩挲着,久久舍不得放下。   临近五更,泓澄再次敲门进来劝他回房休息,他起身看着案上的书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才好,泓澄明白他心中所想,拎著书箱随他回到房中,藏于他的床下。   从那时起,泓澄要么亲自打扫离善朴的卧房,要么看着侍从打扫,吩咐任何人无令不得擅入。   侍从们知道离善朴不喜欢被人打扰,只习惯留泓澄在身边,也不觉得奇怪,纷纷依令而行。   唐棣昨日逛灯会逛的有些疲累,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侧过身把手臂枕在头下,看着床边插着的泥人,越发觉得这泥人与自己有几分相像,模仿它的样子眯着眼睛,撅了撅嘴,咯咯笑个不停。   昨夜回家时唐玉山正在浩风堂与弟兄们喝的昏天黑地,杨君兰已经歇下了,唐棣不得见,早起换上一件藕粉色的小袄,梳洗过后随便用了几口早膳便去北面正房拜见。   一进门,见杨君兰穿着一身碧色绣着兰花的锦衣端坐在榻边,对一旁侍立的占五道:“再看看,那姑娘柔柔弱弱的,哪镇得住那小子!”   占五躬身赔笑,“夫人说的是。”   他转身对着唐棣一礼,刚要退去,杨君兰道:“庄主还没醒吗?”   占五回道:“还没。”   唐玉山与众头领轮流喝了三夜,酒窖都搬空了,昨夜更是喝到四更才散去,醉的不醒人世,怕搅扰了杨君兰,宿在了浩风堂东边的暖阁里。   杨君兰天还没亮便起身,亲自去暖阁照料了一早,才回到房中来。   “暖阁里的炭火让人勤看着点。”   占五点头应下,退出门去。   唐棣小步走到榻边坐好,抿着嘴向杨君兰身边凑了凑。   “娘,您刚刚说柔柔弱弱镇不住的,在说谁啊?”   杨君兰接过侍女递来的桃花养肤膏涂在手上轻轻搓着。   “给唐武那小子说的亲事,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整日游手好闲的,得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他。”   唐棣一想到唐武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将来要被一个泼辣的姑娘训斥就想笑,在母亲面前不敢放肆,强忍了半晌才平静下来。   对杨君兰说起她昨夜与离善朴一起逛灯会、游梅苑的见闻,只是没敢提起离善朴惹她不快的事,还因为玩到半夜才回来怕被杨君兰责怪,心中有些忐忑。   好在杨君兰一直和颜悦色,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唐棣回想着母亲最近确实对她宽容了不少,壮着胆子小声问道:“娘,我想见离善朴,我可以经常下山去找他吗?”   若是换做别人,杨君来必定不会同意女儿在定亲之前就往男方家里跑,可离善朴不同。   她早已经把他当做准女婿看待,况且他已经为了女儿退婚,离家来从栖山提亲是早晚的事。   “你想见离公子便去吧,带上唐武一起,早些回来。”   唐棣惊喜的一把挽住杨君兰的手臂,粉嫩的脸颊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谢娘!”   杨君兰微微一怔,这还是女儿生来第一次与她这般亲昵,她的心像是被融化了一般,脸上挂着无比满足的笑意。 第42章 易容   唐棣出了母亲的院子,笑盈盈地向梅林跑去,远远地看见唐武穿着一身棕色棉袍,在梅林边的空地上挥着根竹竿乱舞。   唐棣不懂武功,看不出他功力如何,只记得小时候亲眼见他挥着木棒连着打趴下三个弟兄,爹爹也说过他武功不弱。   如今看来,他招式笨拙,动作迟缓,像极了一只随意舞动的棕熊。   初次在山下的茶楼中遇到离善朴和泓澄时,唐武还说泓澄的武功不如他,现在想想,泓澄是离善朴的贴身侍卫,必定武功高强,唐武这牛皮可算是吹大了。   唐棣抿嘴一笑,还好当时没有真动了抢离善朴回来做压寨相公的心思,否则会连累唐武被打的很惨吧。   她负着手,嬉笑着上前,唐武瞧见她,忙把竹竿立到一旁,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中。   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抬手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你咋来了?”   唐棣歪着头冲着他笑,“我来给你道喜的,我娘在给你挑媳妇了,说要挑个凶悍的。”   唐武楞了半晌,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哪还有比你凶悍的婆娘!”   “要你管!”   唐棣过去一脚踢在唐武的腿上,唐武沉着脸,闷不做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唐棣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唐武的肩膀,“陪我下山一趟呗?”   “我才不去,就知道使唤我!昨晚上跟你相好的看花灯咋不说叫上我呢?”   唐武气呼呼地翻着白眼。   “切,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寒风拂过,梅林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轻盈的白色花瓣与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林间翩跹起舞,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传来。   唐棣折了根梅枝拿在手中把玩,继续朝大门方向走去。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武小跑着追来,不情不愿地跟在唐棣身后。   “你又要我陪你下山干啥去?”   唐棣边走边嬉笑着转头,“我带你去见一位仙女。”   “你可得了吧,仙女见了你早吓跑了!”   新年刚过,萼州城仍洋溢在喜庆祥和的气氛当中。   家家户户门上还挂着花灯,路上人来人往,幼童们穿着花衣裳在门前嬉笑打闹,小商贩沿街叫卖着红纸包的糖果,地上散落的爆竹碎屑已经被清扫到街角的雪堆处,一群少年正从里面翻找着没有炸开的爆竹。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来同心客栈打尖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唐棣向掌柜打听了章兰茵的住处,让唐武在楼下等她,跟着小二上楼。   章兰茵一身素白的家常纱衣,黑发简单地挽在头顶,听见敲门声,便猜到是唐棣,飘然走到门口迎她进门。   客房虽远称不上静谧,却装饰的古朴雅致,整个屋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好香啊!”唐棣闭着眼睛细细闻着。   “这便是用梅花瓣上的雪煮茶的味道,我刚刚用过一盏,还要谢谢姑娘呢。”   章兰茵轻声细语,如涓涓流水般美妙。   唐棣还是第一次进年轻姑娘的卧房,让章兰茵带她四处看看,章兰茵顾不得倒茶,挽着她从外间到内室转了一圈。   房内清新闲适,除了墙角的瑶琴,并无过多摆设,靠窗的方桌上放这个针线盒子,里边装有各色绣线,还有个绣了一半的白色香囊。   内室里,菱花镜前摆着个红木妆奁,上面雕刻着细腻的竹叶图案,比寻常的大出一倍不止。   章兰茵淡雅如菊,不施粉黛,竟然有这么大的妆奁,唐棣饶有兴致地盯着妆奁瞧。   “这就是你平日里易容用的?”   章兰茵点头,柔声笑道:“姑娘昨日说想易容成我的模样,姑娘比我生的美,若是不觉得亏,就坐下吧。”   唐棣喜的连连点头,端坐在菱花镜前一动不动。   章兰茵打开妆奁,取出里面的瓶瓶罐罐,片刻功夫便做成一张薄如蝉翼般的人皮面.具贴在唐棣的脸上,娇艳欲滴的面容瞬间变得端庄淡雅。   唐棣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章兰茵给唐棣梳了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发髻,又取来一件素白袍裙给她换上。   她与唐棣的身形相似,只是肩膀略宽出半寸,寻了两片软垫给唐棣垫在肩上。   唐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与身边的章兰茵一模一样,捂着嘴娇笑,模仿着章兰茵的神态步伐走了两圈,足足有八.九分像,又按照章兰茵的指点,学她说话的声音、语气。   她一点就通,没过多久就模仿的惟妙惟肖。   章兰茵不禁赞叹,“以姑娘的资质,若是拜入师门,怕是师父都不愿意教我了呢!”   唐棣得意地扬了扬脸,好奇地问道:“你这么仙女似的,若是易容成一个龌龊的男人,岂不是难如登天了?”   “不会”,章兰茵轻轻帮她整理着衣衫,“只要见过几次,不管什么样的人,我都能易容成他的样子。”   也对,若不是这么神奇,又怎么称得上是师门绝学呢?   唐棣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灵动的双眸一转,变成章姑娘的样子,也不知那块木头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她拉着章兰茵笑道:“这身衣服借我穿穿可好?我去去就来。”   章兰茵莞尔一笑,猜到她定是想去离府给离善朴看看她易容后的样子。   同心客栈距离离府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章兰茵听徐常容说起过唐棣与离善朴在河边遇袭的事,心里放心不下,关切道:“姑娘身边可带了侍卫?”   “你放心,我表哥在楼下等我呢!”   唐棣别过章兰茵,小跑着奔楼下而去,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唐武的踪影。   “这家伙越来越不靠谱了,才一会儿功夫就等的不耐烦,不知道跑到哪闲逛去了!”   唐棣嘴里抱怨了两句,迫切地想知道离善朴见到她这副样子的表情,独自向离府跑去。   离府大门上挂着四个巨大的红灯笼,唐棣昨夜急着看花灯,经过离府门前直接去了灯会,没有留意到,这才瞧见每个灯笼上都画满了金色的小兔子图案。   有低头吃草的,有两只抱在一起打滚的,各个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她抿着嘴轻笑,这么沉闷的离府,竟然也有这么可爱的灯笼。   她边仰头看着灯笼上形态各异的兔子图案,边向离府大门靠近。   门仆老远就瞧见她,以为她是路过的,喜欢门上的灯笼,才凑近了多看几眼,直到唐棣仰着头走到大门口,门仆惊讶地眨眨眼睛,除了那位唐姑娘,又来了一位找公子的?   姑娘们以前只敢离远了偷看,何时都变得这么大胆了?   “姑娘您是?”   唐棣只顾着看头顶的兔子灯笼,忘了她现在是章兰茵的模样,转回头看着门仆,心道真的是许久没来了,门仆都已经不记得她了。   双手负在身后,微扬着脸刚要开口,突然顿住,忙把双手端在身前,模仿着章兰茵的柔声细语道:“我叫章兰茵,找你家公子离善朴。”   门仆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明明没见过,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不敢怠慢,转身进门去通报。   近来离府戒备森严,凡是求见离善朴的,除非是极为熟悉的面孔,通报后可以直接请进府中,其余的人都需要泓澄亲自见过一面,才带着去见离善朴。   唐棣刚刚险些泄露了身份,怕再出了差错,轻咳一声,学着章兰茵的样子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想象着一会儿离善朴被她戏弄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片刻后,泓澄提着剑出门来,打量着门口的白衣女子,沉默了半晌,才侧身向门边让了让,“章姑娘,请随我来。”   唐棣微微点头,小步跟在泓澄身后进了府。   府内还是跟以前一样,偌大的院子鲜少有人,冷冷清清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挺立着,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雪。   泓澄侧过脸瞟了眼身后的唐棣,细细思忖着,若是唐姑娘来到府上,无疑要直接请她去书房见公子,可她有意易容成章姑娘的模样,章姑娘是徐大侠的红颜知己,带她去书房会不会不妥当?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前厅门口停下脚步,转头道:“章姑娘,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公子一声。”   说完,绕过假山向北而去。   唐棣没有做声,想想自己初次来离府见离善朴时并没有这么困难,什么时候戒备的这么严了?   这样也好,他会更安全些。   书房内,离善朴的案头堆着半尺高的公文,正埋头批阅。   泓澄拱手,“公子,章姑娘求见,已经在前厅门口候着了。”   “章姑娘?”离善朴抬眼,她怎会独自到访?   泓澄踌躇了一瞬,上前一步道:“公子,依属下看,来的不像是章姑娘,倒像是唐姑娘易容假扮的。”   离善朴放下手中湖笔,清澈的眼中含着笑意,心道唐棣欣赏章姑娘,这么快就与她成了朋友,还易了容来跟我玩闹,不如不戳穿她,她想玩就陪着她玩好了。   “快带她到书房来吧,外面太凉了些。”   “是。”泓澄领命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卑微求收藏~谢谢各位~ 第43章 朽木   离善朴收起手边的公文,含笑望向门口。   片刻功夫,书房的门向内推开,一位白衣女子飘然上前唤了声“离公子”。   声音细腻温柔,举止端庄娴雅,样貌、声音、身形都与章兰茵别无二致,只是那一双灵动逼人的眼睛瞬间泄了底,与章兰茵柔和如月光的眼神大相径庭。   不过初次易容就能这般像,已经很难得了。   “章姑娘坐吧。”离善朴故意装出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   唐棣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瞥见书架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支红梅,像是昨夜梅苑里摘的那一支。   虽不如长在树上时那般娇艳欲滴,但照护得宜,没有明显的萎靡之态。   有它的点缀,整间书房都显得没有那么沉闷了。   “姑娘来找我有事吗?”   离善朴的声音把唐棣从思绪中拉回,她明眸一转,想逗逗离善朴,又怕一开始就漏了陷,瞬间想到个可信的说辞,端坐在书案前缓缓道来。   “我适才在客栈看向窗外,见到唐姑娘从巷口经过,以为她来了府上,便过来找她,既然登门,自当先来拜会主人。”   唐棣性子活泼,不受拘束,离善朴从未见过她这样端着,一时忍不住笑,怕被她察觉,忙垂下眉眼。   唐棣见离善朴半晌不做声,歪着头正要凑上前,险些对上他的目光,赶忙别开眼,端坐好。   只听见离善朴道:“唐棣还没来,可能在附近跑着玩呢,一会儿就到了,姑娘不妨多等一会儿。”   唐棣见离善朴完全没有认出她来,得意地微扬着脸,章姑娘说她资质甚高,看来并非是溢美之词。   唐棣幽黑的眼珠一转,正打算捉弄离善朴一番,一盏热茶递到她手边,“喝点暖暖身子吧。”   离善朴见她身上的白衣单薄了些,刚刚又在门外等了半晌才进来,怕她受凉,倒了盏茶给她,不经意间眼底温情流露,远不及适才装出的那般神色淡然。   唐棣早起吃的少,从下山起粒米未进,在同心客栈只顾着易容,连水都没喝一口。   此时早已经过了晌午,端起茶盏两口喝尽了,才觉得腹中饿的咕咕直叫。   离善朴又倒了一盏给她,语气有些急促,“是不是还没用过午膳?我叫人去备些点心。”   说着,忙唤泓澄进来吩咐了几句。   泓澄偷偷瞟了唐棣一眼,转身出门,一会儿功夫便提着个食盒进来,里面装着各色点心,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唐棣企图捉弄离善朴的计划还没得逞,怕漏了陷,又耐不住眼馋,端坐好,拈起一块掩着口细细嚼着。   点心入口即化,香甜的味道充斥在口中,她越吃越快,红润的嘴唇上沾满了碎屑,除了那张与章兰茵一模一样的脸,身上再没有她的半点影子。   她只顾着吃,全然没有察觉。   离善朴笑望着唐棣,把茶盏向前推了推,“慢点吃,小心噎到了。”   他对唐棣说话的语气一向很轻柔,唐棣听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端起茶喝了一口。   她接连吃了三块点心,本来还想再拿一块,又觉得吃的太多不符合章兰茵的仙女气质,低下头正想翻找衣袖里的帕子,手刚探进袖口,便想起身上穿的是章兰茵的袍裙。   离善朴从前襟取出绣着棣字的月白帕子递到她手上,唐棣接过来擦拭过嘴角后交还给他,目光不经意间再次向书架上的红梅瞟去。   昨晚离善朴没有像徐常容送给章兰茵那样,把红梅送给她,她心里难免不快,可一会儿功夫便忘到脑后去了。   今日再次见到,有种说不出的向往。   无关红梅,只为心上人的那一份在乎与宠爱。   离善朴因为红梅的事有些内疚,见唐棣喜欢,转身拿起花瓶摆在书案上,拈起红梅送到她手中,心想能弥补她一些总是好的。   唐棣接过红梅左看右看,歪着头笑道:“这是梅苑里摘的那支吧?”   有章兰茵的指点,起初她模仿声音极像,这会儿心思都在红梅上,即便还是故意轻声细语,声音也只剩下五分像了,她还沉浸在收到红梅的喜悦当中浑然不觉。   离善朴轻笑着点头,看着眼前心爱的姑娘,沉思了一瞬,耳垂微微发烫,手指捏着袖口,借用昨夜刚从徐常容那里学来的话,有些生硬地念道:“鲜花赠美人,你喜欢就好。”   唐棣喜的连连点头,拈着花枝舍不得放下,低下头轻嗅着红梅的幽香。   离善朴即欣慰又不解。   上次送她的《伤寒集》,是他精挑细选到半夜才选定的,对她调养身子大有益处,而这不过就是一支红梅而已,摘下之后艳不过三日便会败去,她怎么就这么喜欢?   再者她的确样貌不俗,可让他动心的并非是她的样貌,为何夸她貌美她竟这么开心?   姑娘家的心思还真是奇怪。   离善朴有些无奈地蹙了蹙眉,宠溺地望着唐棣。   唐棣笑着抬头,恰好撞进离善朴温柔如水的眼眸中。   她呆呆地眨眨眼,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细细想来,从她进门不久,离善朴便对她嘘寒问暖,又送花给她,她现在是章兰茵的模样,为何他此时会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离善朴,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唐棣脸上的笑意褪尽,用自己的声音问道。   离善朴怔住了,他原打算装作认不出唐棣,陪着她玩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被她发现了。   要怎么回答她才好?说从她一进门便认出是她?   她初次易容,兴致满满,这样说会不会扫了她的兴致,还是应该继续装作不知道,哄着她玩闹?   唐前辈提点过,女人都喜欢顺着她说话,喜欢哄着她……   “离善朴?”唐棣歪着头等着他的回答。   “我没认出你来”,离善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没有认出是她为何会送花给她,还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眼神飘忽,慌着改口,“刚刚才认出来的。”   唐棣的双眸渐渐暗淡。   她想不通自己的易容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漏出破绽的,顶着一张章兰茵的脸来面对他的浓情蜜意,心里抑制不住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感。   抬手摸着下颌处,想要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摘去,可面具牢牢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用指甲抠了抠仍纹丝不动,再用力抠,细嫩的脸颊被她抠的通红一片。   离善朴眉间一紧,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唐棣,先别急着摘了,你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   唐棣的眼眶渐渐红了。   她知道离善朴喜欢她,并非信不过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在她的幻想中,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必定是极为温馨甜蜜的。   可现实是离善朴总是会在她最开心、最满怀期待的时候捶打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的情绪瞬间跌入谷底。   巨石上对她温柔缱绻,令她激动万分,本以为他会对她表明心意,却只收到一本医书;   寒夜里他亲自去给她买泥人,她以为貌美的小仙女泥人是送给她的,喜的眉开眼笑,结果得到的是个酷似猪八戒的泥人,还是照着她的样子捏的;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心上人送的花,拈在手中舍不得放下,即便已经不那么艳丽,她也不在乎,可偏偏此时她正顶着别人的一张脸。   他却说,她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   唐棣越想越委屈,呜咽了几声,终于抑制不住,一手拈着红梅,一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唐棣……”   离善朴慌着起身,半蹲在她面前,翻出帕子递到她手边。   唐棣一把推开,哽咽道:“什么叫我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你不是榜眼吗?你那脑袋是木头做的?”   她哭的满脸泪水,正要用衣袖抹眼泪,忽然想起身上穿的是章兰茵的袍裙,一把夺过离善朴手中绣着棣字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后塞进袍袖中。   “不给你了!”她止不住地抽泣着,“什么臭木头,根本就是烂木头!朽木!”   离善朴眉间紧紧地蹙着,看着唐棣说不出话来。   她的明艳动人他无疑是喜欢的,但真正让他动心是她的灵动不羁、娇憨可爱,至于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他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更喜欢的是她的人。   这两日来,他学着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却总是会伤害到她,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好,想了半天,只是道出三个字,“对不起!”   唐棣正在气头上,抓起他的一缕头发用力拉扯,挥着拳头在他胸口锤打。   离善朴任她怎么发泄都不做声,捏着衣袖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唐棣哭了一会儿心里舒服多了,撅着嘴,眨巴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手里的红梅,始终舍不得放下。   她这般小女儿之态与端庄大气的脸极其违和,在离善朴的眼中,却看出几分可爱与可怜来。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开她粘在脸颊上的碎发,轻声道:“我陪你去找章姑娘摘了面具,好吗?” 第44章 谅解   离府的庭院里,唐棣双眼微红,披着离善朴深蓝色的斗篷,手里拈着红梅。   离善朴瞟着她的面色,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唐棣没有推开,与他一起向大门口走去。   泓澄跟在身后打量着二人,他适才在书房隔壁的耳房里清楚地听见唐棣的哭闹声,虽然猜不到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必说,一定是他家公子又说错话了。   他望着他家公子的背影,神情隐隐有些无奈。   侍从打开大门,离善朴牵着唐棣的手正要迈出门槛,泓澄上前一步,犹豫了一瞬才开口。   “公子,唐姑娘如今易容成章姑娘的模样,这大白天的,您牵着她的手出门,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对唐姑娘不好。”   离善朴已经退了亲,离川海默许了他与唐棣的感情,下次回到萼州极可能就要为二人张罗婚事了。   到时候百姓见到离善朴取回来的夫人与他当街牵手的姑娘是两个人,难免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泓澄一向讲究分寸,极少说些僭越的话,只是他家公子读书、统军都是一把好手,唯独在感情上迟钝了些,频频惹恼心上人。   他私底下为他家公子操了不少心,只是顾虑到自己的身份,不敢开口。   如今为了他家公子与唐棣的感情着想,顾不得许多,只能僭越了。   泓澄没有避着唐棣,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的开口,唐棣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章兰茵的模样,忙推开离善朴的手,先他一步出门去了。   唐棣边走边瞧着手里的红梅,怎么都觉得比白梅好看。   在梅园里,她时常折支白梅拈在手中甩弄,可眼前的这支,她一直小心地拈着,只因为是离善朴送给她的。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离善朴紧跟在她身后,突然停下,讷讷地看着她,一副紧张的神色,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气得她转回头,在心里抱怨不停。   泓澄见状,悄无声息地向后退远了些。   临近离府东街的巷口,徐常容穿着一身束腰的白袍,外面披着的白纱薄如轻烟,有一种遗世独立般的飘然之感。   离善朴不禁有些尴尬,唐棣易容成章兰茵的模样与他前后而行,不知要怎么对徐常容开口才好。   徐常容瞧见他,提着剑悠然上前,“善朴,我已经搬到同心客栈,可得空去我那坐坐?”   还没待离善朴答话,他便含笑向唐棣道:“唐姑娘,想不到你还有些修习易容术的天分,扮起兰茵来像模像样的。”   唐棣双眸一亮,原本低垂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微扬着脸,“章姑娘也说我资质不错呢!”   她喜的轻轻摆了摆手中的红梅,“徐大侠,章姑娘还在客栈吗?我脸上的面具摘不下来了。”   “我一早出城去了,这会儿正要回客栈,兰茵很少一个人出门,想来是在的,姑娘随我来吧。”   “嗯嗯!”   离善朴偷偷瞟着唐棣,双手捏了捏袖口。   他一心想哄她开心,故意不拆穿她,陪着她玩闹,却惹得她哭哭啼啼,徐常容当面拆穿她,两句话便说的她心花怒放。   相比徐常容,他自愧不如,强压住不断升腾的醋意,低下头轻叹了口气。   徐常容看向离善朴,了然一笑,“善朴,得空吗?”   离善朴这才对他微微颔首,跟着进了巷子。   徐常容的卧房就在章兰茵的隔壁,他看着唐棣进了章兰茵的房间,引着离善朴进屋。   徐常容多年来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只有他去离府看望离善朴,这还是离善朴初次到他的住所。   厅内摆着一座树根雕成的茶案,根须舒展,形状独特,配有两个木墩为凳。   墙上挂着幅徐常容亲笔所绘的翠竹图,高矮不一,青翠欲滴,琴和剑挂在两侧,与他的人一样,随性又不失风雅。   屋里拢起火盆,窗子开了条缝隙,巷子里的吵嚷声打破了屋内清雅的氛围。   离善朴接过徐常容递来的茶盏,颔首谢过,“徐兄之前住在城外的客栈,怎么搬到这来了?”   徐常容轻笑一声,答非所问,“我节前从七善山过来,沿路听江湖上的朋友说湘南军敌不过马本初,连连败退,马本初趁机从湘南抢夺了不少粮草,马家军士气大震。善朴,我知道你早有准备,不过有些事,由我这个江湖人出面更方便些。”   徐常容没有明说,但离善朴明白,他是为了他才搬到这家客栈来的,这里距离离府最近,照应他方便。   “多谢徐兄。”   离善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声谢,因为此刻不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他心中的感激。   徐常容只是笑笑,端起茶一边品着一边打量离善朴。   他在巷口时就看出离善朴闷闷的,猜到必定与唐棣有关,直言道:“你与唐姑娘可是闹了别扭?”   离善朴从小到大鲜少向人袒露心事,徐常容是个例外,从十六岁那年古华山上彻夜长谈,他便当他是无话不说的兄长、挚友。   “不瞒徐兄,我本想哄唐棣高兴,却总是说错话惹她伤心”,离善朴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   他深深滴自责,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   徐常容看着离善朴的眼神中,除了饱经世事的从容淡雅,更多的是细腻如尘的关爱之情。   他在离善朴的茶盏中添了茶,不急不缓道:“善朴,你对唐姑娘一片真心,只要你遵从本心,以诚相待,她自会明白的,至于刻意哄她开心,其实大可不必,心之所至,真情自会流露。”   “你若是想对唐姑娘有所表示,不妨送她些足以表达内心的物件,你饱读诗书,什么物件能代表对所爱之人的心意,你应该懂得。”   离善朴细细回想,的确,那日在从栖山庄门口,红灯映雪,繁星满天,唐棣搂着他的脖颈,问他会不会想他,“会的”,他脱口而出。   这种平日里羞于启齿的话,竟在那一刻轻易地说出口,无非是与她相拥那一刻的真情流露。   与其费尽心机想些好听的话来哄她,倒不如坦诚相待,只要心里有她,即便嘴上真的说不出口,日子久了,唐棣也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若还是惹她生了气,随她打骂就是了。   离善朴瞬间觉得周身轻松了不少,眉间舒展开来,想到唐棣虽然生他的气,发泄过后,还是任由他牵着手,拈着他送的红梅,不知不觉间笑的温煦而满足。   隔壁房内,唐棣抠了半天都抠不掉的面具,被章兰茵轻而易举地剥脱下来。   一张明艳动人的俏脸映在菱花镜中,比她手中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   她不怎么会梳头发,章兰茵拆开她的发髻,握着黄杨梳子帮她轻轻梳理,按她原来的样子挽了个单螺髻,手法轻柔又娴熟,比葫芦梳的精致不少。   唐棣看着镜中连连称赞,“想不到你这么会梳头发!”   章兰茵拿起发簪帮她插回鬓间,轻轻一笑。   “以前我也不会的,拜师之后随师父闭关习武,身边没有人服侍,只能自己动手,后来修习易容术,梳头这等技艺要常常练习,自然就会了。”   唐棣原以为章兰茵自幼在七善山上长大,看来并非如此,她转过头诧异地问道:“你是几岁开始去七善山上习武的?”   “十四岁”,章兰茵的目光柔和中透着一丝伤感。   “那一年前朝覆灭,叛军马本初的手下冲进我家,把我家抢劫一空,家里的侍卫拼死护着我出来,最终侍卫也被杀了,是师兄救下我,还手刃了那个领头的。”   “后来叛军退去,师兄悄悄带我回家,家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的贴身丫鬟还有口气在,师兄带我们回七善山,让我拜在他的师叔清歌散人门下。”   唐棣不禁替她惋惜,这么美好的姑娘,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好在上天让她遇到了徐常容。   说起徐常容,章兰茵眼中含笑,神色悠然而满足,“师兄不受拘束,喜欢四处游历,但每年我出关的半个月,他都会回来陪我,跟我说起各方的趣闻美景。”   唐棣看着她竟升起了几分羡慕之心,纤长的睫毛低垂,叹道:“你和徐大侠当真是天降良缘了!”   章兰茵轻轻帮她拨弄额前的刘海,嫣然一笑,“姑娘与离公子不也如此?”   唐棣低头看着手中的红梅,嘟着嘴抱怨道:“他就是块木头。”   章兰茵看着她赌气的娇憨模样,不由得掩口轻笑,“离公子那般俊美,哪里像木头了?姑娘见过那般好看的木头?”   唐棣眨眨眼,似乎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可细细回想着离善朴频频惹她生气的过往,又无奈地垂下眼,半晌后道了一句,“雕花木头!”   章兰茵看出她有些淡淡的,不像去离府前那么笑眼盈盈,猜到她与离善朴之间有些不愉快,坐在她身边,故意笑道:“姑娘这般抱怨离公子,还不是舍不得放下他送你的梅花?”   唐棣抬眼看着她,没有反驳。   不管她怎样生离善朴的气,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她都会当宝贝一样收着,生怕弄坏了半点。   “师兄同我说,离公子为了退亲废了不少心思,却从不愿对姑娘你提起半句,他为人虽不善言辞,但对姑娘一片真心,有如此良缘,姑娘又何必羡慕我和师兄呢?”   离善朴为唐棣退了亲,唐棣心里无疑是感动的,却从没想过他为了退亲付出了多少,过去的事情她也不想再问他。   反正她知道离善朴是真心对她好的,木头就木头吧,小兔子本来就喜欢啃木头的。   她眼前浮现出兔子抱着木头啃的画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章兰茵本来还打算再劝她几句,见她突然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微微一怔,也跟着抿嘴轻笑起来。   能与这样率真的姑娘为友,真是此生的一大乐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睡觉去了,晚安~卑微求收藏~ 第45章 礼物   梳理好头发,唐棣起身去换自己的藕粉色小袄。   她四下望了一圈,屋里没有花瓶,一时不知道该把红梅放在哪里才好,随便放在桌上又怕压坏了花苞,便让章兰茵先帮她拿着。   章兰茵接过,出了内室,去外间等她。   脱下身上的白色袍裙,衣袖里的月白帕子掉落在地上,唐棣忙俯身捡起,捧在面前,隐隐闻到帕子上有一股熟悉的香气。   适才她只顾着哭,没有留意,细细闻着,像是墨香混着香草的气味,正是离善朴身上的味道。   这帕子他定是天天贴身藏着的。   她回想起醉春楼那夜,偷偷用指尖划过离善朴胸口的一幕,捂着嘴偷笑,羞的双颊微红,面若桃花。   换好了藕粉色的小袄,唐棣走到窗边的桌前,接过章兰茵手里的红梅,道了声谢。   见她正从针线盒子里挑选青色和绿色的绣线,这才注意到那个缝了一半的白色香囊。   刺绣已经完工,下口尚未封边。   拿在手里瞧着,正面绣着几根随风摆动的翠竹,苍翠挺拔中带着几分柔美之态,背面绣着“无尤”两个字,绣工极为精美,丝毫不亚于杨君兰。   香囊的尺寸相较于章兰茵的身形稍大了些,“这香囊是给徐大侠绣的吧?真好看!”   唐棣一向对刺绣不感兴趣,为了应付杨君兰才硬着头皮绣些花样,常常绣了几针便扔到一边去了,直到被杨君兰责骂才拿起来继续绣,一年到头能绣完一两副都不错了。   近来杨君兰对她温和了不少,她便连绣花针扔哪去都不知道了。   此时看到章兰茵为心爱之人绣的香囊,心里不禁有些羡慕。   章兰茵接过香囊,把选好的线放在上面对比着颜色,笑道:“姑娘不妨也为离公子绣一个。”   “可我绣不好”,她从小袄的袖口中翻出绣有棣字的月白帕子摊开在章兰茵面前,“不信你看!”   若是昨夜初见,章兰茵怕伤了唐棣的颜面,不管多想笑都会忍住,此刻二人熟识了些,又知道唐棣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她绣的字的确不成样子,掩着口轻笑。   “姑娘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羡慕归羡慕,若是让她自己动手,唐棣瞬间打起了退堂鼓,又不好断然拒绝章兰茵的好意,嘴角抽了抽,“谢过章姑娘。”   她难得结识了与她年龄相仿,又温柔婉约的姑娘,心里倍感亲切,忙改口,“下次吧兰茵,今日有些晚了。”   她莫名有些心虚,冲着章兰茵嘻嘻一笑掩饰过去,拈着红梅,静静地坐在章兰茵身边,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着香囊。   出来了半日,此时已近黄昏,唐棣答应过母亲会早些回去,即便舍不得,也只得与章兰茵道别。   拿起离善朴的深蓝色斗篷挂在臂弯里,与章兰茵一起走到门口。   推开门,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转过身来,离善朴轻声唤着唐棣,章兰茵俯身对他福了福,别过唐棣,识趣地转身回屋去了。   “你站在这做什么?”   唐棣心里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歪着头笑望着离善朴,手里的红梅轻轻摆了摆。   “等你”,离善朴见她心情大好,欣然道:“我今日不能送你回去,让泓澄送你吧,时候不早了,雪后山路滑,还是早点动身的好。”   唐棣笑着点头,把斗篷塞回给他,牵起他的手向楼下走去。   泓澄一直在楼下坐着,见到二人下楼忙起身,细细打量过二人的神色,舒了口气,上前接过离善朴手里的斗篷。   “公子,可是要属下送唐姑娘回去?”   唐棣四处望了望,仍是没见到唐武的人影,“你看见唐武了吗?”   “唐姑娘,属下一直没有见到唐武。”   也是,从她回到同心客栈起,唐武就一定没有回来过,否则他见了泓澄,必定会与他打闹起来,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坐在这。   唐棣气鼓鼓地在心里抱怨,这唐武真是越来越靠不住了。   不对,是唐大武!   同心客栈距离离府只隔了一条街,泓澄不放心,执意要先护送离善朴回府,再送唐棣回去。   从巷子出来没走几步,就能望见离府门四上个画满小兔子的红灯笼,唐棣牵着离善朴的手,眼睛一直盯着灯笼瞧。   “想不到你这么无趣的人,家门口竟然会挂这么可爱的灯笼,是你们家仆从背着你偷偷挂上去的?”   离善朴苦笑一声,“是我让人挂上去的。”   唐棣不禁有些惊讶,幽黑的眸子一转,嬉笑道:“你知道我属兔子?”   “嗯。”   离善朴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再言语,上次在从栖山庄听占五说过唐棣属兔,他回府后便命人去定制了这四个灯笼。   昨夜唐棣急着去灯会没瞧见,离善朴没有刻意提醒她去看,此时若是她不问,他原也不打算说。   这是他对她的一份心意,不管她看没看到,心意都是在的。   从他决定不再刻意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而仅仅是用一片真心来待她,便觉得与她相处时更加舒心自在了。   当然,他会听从徐常容的建议,送一件足以表达他内心的礼物给她。   二人牵手走在离府门前的街上,路过的行人大多没见过如此风姿秀逸的男女,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有几个常年在离府门前摆摊的,认得离善朴,也曾见过离府的门槛险些被媒婆踏破的胜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与女子当街牵手而行。   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能得到离大公子的青睐,不过这么光彩照人的姑娘,也难怪他会喜欢了。   门仆看见离善朴与唐棣牵着手回来,对着二人躬身一礼,忙去打开大门。   离善朴有些不舍,站在门口迟迟不愿回去。   泓澄牵着马上前,唐棣拈着红梅正要上马,离善朴轻轻拉住她,“唐棣”。   唐棣转回头,水润的双眸里映着夕阳的柔光,“嗯?”   离善朴顿了顿,“那帕子……还是送给我吧。”   他言辞恳切,神情极为认真,像是在祈求一件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礼物。   唐棣从小袄袖口里翻出帕子,害羞地抿着嘴笑。   对比章兰茵的绣工,再看看她自己的,说是不堪入目也不为过了。   这等粗制滥造的东西,他还一直当做宝贝一样贴身收着,唐棣心里一暖,把帕子塞进离善朴手中,扑进他怀里抱住他。   离善朴怔了怔,眼里漾出笑意,攥着帕子的手轻轻揽着唐棣的肩背。   心中不由得感慨,当日在醉春楼分开之后,他原以为此生与她注定无缘,把这方帕子连同对她的感情一起深藏起来,没想到如今还能这般惬意的抱着她,细细回想,恍如隔世。   落日的余晖映在二人身上,在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身后两道狭长的影子相拥在一起,久久舍不得分开。   离府大门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朱锦融从窗口探出半张苍白的脸,一双桃花眼始终在唐棣身上扫来扫去,见到她扑进离善朴怀里的那一瞬,不屑地咋舌。   “萼州与姓唐的土匪结盟又如何,等我先对付了离善朴,助马将军攻下萼州城,回头再收拾那个姓唐的,报那十万旦粮食的仇。”   他的眼神从唐棣娇俏的脸上滑下,定格在她纤细的腰身,不禁舔了舔唇角,期盼着踏平从栖山的那一天。   书房内,离善朴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月白帕子,眼里饱含着脉脉温情。   古人赠手帕寓意相思,选一件类似的物件送给唐棣,她必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要送她什么才好呢?   细细思量了半晌,灵光一闪,他觉得自己仿佛突然开了窍一般,做出个自认为完美的决定,当即命人去准备,又精挑细选了个三寸见方的沉香木盒。   侍从按他的要求备好礼物呈给他,他亲自验看了,小心地放进木盒里。   盒子没有锁,他想起唐棣曾在伞上提了“观乎”二字,于是执起笔,在红纸条上写下“且往观乎”,贴在盒子侧面,即作为封条,与是对她“观乎”二字的回应。   一切准备妥当,他心里激动万分,恨不得马上就把礼物送到唐棣手中。   可惜夜幕将至,泓澄去送唐棣还没有回来,只得等到明日再让他送去。   离善朴把封好的盒子摆在书架上,紧挨着兰花信封,又盯着瞧了半晌,才拿起公文继续翻看。   新年虽休沐七日,但强敌环伺,大战在即,假日对他及一众身居要职的文武官员而言,不过形同虚设罢了。   他看着案头半尺高的公文,弯着嘴角轻笑,今日的公文定是要看到深夜了。 第46章 托付   唐武坐在同心客栈楼下等唐棣,起初还能安静地抱着茶壶牛饮,没过一刻钟便不耐烦起来,半躺在椅子上翻来翻去,头重脚轻险些摔在地上。   这里距离离府那么近,他猜到唐棣见过那个仙女之后,肯定要去找离善朴,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去了。   他闲得实在受不了,干脆跑到街上去闲逛。   离府近在眼前,他本想进去找泓澄玩弄一番,又惧怕官府,不敢进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上蹿下跳地跑开了。   没过两个时辰,附近方圆几里都被他逛遍了,他走哪吃哪,撑得直打饱嗝。   红日渐渐西斜,他在街边买了包南瓜子,抓了一大把放进嘴里,连皮一起嚼着,晃晃悠悠向离府方向踱着步子,准备接上唐棣回家去。   刚走到离东街不远的巷子里,看见前面停着一顶轿子,旁边除了轿夫外,还站着四个身形彪悍的打手。   一个仆从模样的男人对着轿子的窗口赔笑,接过一个银锭子后左右张望着塞进袖口。   唐武低下头,把半包南瓜子夹在腋下,摆弄着手指,粗略地算计那样一块银锭能买多少包南瓜子。   走到轿子前不经意地顺着窗口瞟向轿内,他愣了一瞬,吓得赶忙快走了几步,躲在街口的拐角处摸着怦怦乱跳的心口。   “这老白脸不是马本初那孙子的手下吗?前几个月来从栖山,被舅舅骗了那么多粮食,也不知道他认出我来没有。”   他小心地探出头来张望,轿子已经被抬着渐渐远去,只有那仆从仍对着轿子千恩万谢地频频作揖。   唐武深舒了口气,“还好没认出我来,旁边收钱那孙子是谁?看着不像会功夫,跟过去瞧瞧。”   他把吃剩下的半包南瓜子塞进怀里,悄悄地跟在那人身后,直到一座高门大院前顿住。   那人推门进去,唐武抬头,牌匾上的两个字他不认识,但看起来定是一座官家府邸。   “萼州的官为啥会跟马本初那孙子的人混在一起?”唐武摸着下巴嘀咕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得赶紧去告诉酸黄瓜一声。”   唐武一路向离府大门口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声仿佛震的半条街都跟着夯夯作响。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那对高高的兽头大门,紧张地咽着口水,双手在前襟上搓来搓去,硬着头皮上前。   还没待开口,突然不知道打哪冒出两个侍卫来,手持长.枪交叉在唐武面前拦住他,目光如刀子一般向他射来,脸拉的老长,泓澄的冷面比起他们来,简直称得上是温和可亲。   唐武登时吓的向后跳出三尺远,“我我……我找离善朴,啊不离公子,我姓唐,他认识我!”   姓唐?门仆凑上前来细细打量他,看着的确有几分面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心道这汉子一副土匪的模样,若不是真与公子相识,想必也不敢轻易找上门来。   “你是从栖山庄的人?”   “嗯嗯嗯!”   唐武连连点头,门仆知道离善朴与从栖山庄的唐玉山交好,上次唐玉山派人送来野鹿,离善朴亲自出门来接,又见到离善朴与唐棣亲密地相拥在门口,虽然不确定唐武与唐玉山父女的关系,也丝毫不敢怠慢,躬身让唐武稍后,进府通报去了。   两个侍卫把长.枪收在身侧,挡在门口戒备着。   唐武的长相着实不像好人,若是他突然冲进府去,泓澄回来后二人没法向他交代,怕是差事都保不住了。   唐武摸着后脑对二人嘿嘿傻笑,二人仍是面无表情,他自觉没趣,尴尬地摸着下巴,心里不满地嘀咕着,“这俩人的德行,钉在门上都能当门神了,啥妖魔鬼怪都能挡在外头!”   门仆亲自去书房见离善朴,禀报说来者姓唐,又向他形容了来者的长相——粗眉细目,一脸络腮胡子,高大健硕,举止粗俗。   离善朴一听便知是唐武,让门仆带他到书房见他。   不一会儿,大门敞开,除了门仆外,四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提着刀一齐围上来,把唐武围在中间,各个身形魁伟。   “唐公子,请。”   唐武吓的嘴角抽了抽,后悔来到离府,恨不得立马溜之大吉。   可适才撞见当官的勾结朱锦融的事不告诉离善朴他心里不安,只得勉强跟着四个侍卫进府去。   泓澄早已安排好,他若有事出门,便由这四人保护离善朴,四人一直跟着唐武进了书房,随护在离善朴身边。   离善朴正批阅公文,头也不抬地一挥手,四人才躬身退出门外候着。   唐武自从认识离善朴以来,总是见他一副温润的贵公子模样,偶尔表情严肃,也丝毫不会给人压迫之感。   但此时他忙于公务,即便是低着头,仍有一股威严肃重的气势。   唐武细长的双眼左顾右盼,站着不敢开口,甚至因为当初故意欺负他,心里后怕起来。   片刻,离善朴放下手中湖笔,抬头看向唐武,见他不像平时那般自在,笑道:“唐武,过来坐吧。”   说着,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与之前唐武见到的一样温和。   唐武这才稍微放松了些,凑过去坐下,摸摸脑后,一时不知道从哪说起。   “唐棣从同心客栈出来没有见到你,我让泓澄先送她回去了。”   “啊?哦……”   唐武眨眨眼,他一路跑来,只顾着想要通知离善朴他手下的人勾结马本初的事,都快把接唐棣回家的事忘到脑后去了,听离善朴提起方才想起来。   既然唐棣已经回去了,赶紧说正事要紧,说完赶紧溜,这府里太压抑了,也不知道唐棣是怎么忍受的,反正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那个……我刚看有个跑腿的跟朱锦融那孙子一起呢,还收了他一锭银子,后来进了一座宅子,门上好像有个人字,别的我不认识。”   离善朴略一思索,“可是刺史府西街的宅子?”   “嗯嗯嗯!”唐武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唐武,多谢了。”   离善朴神情淡然,让唐武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大的事,他本以为离善朴会立即派人去抓那叛徒回来,即使不挂钉墙,至少也要一顿皮鞭打得皮开肉绽才作罢,没想到他只一句“知道了”了事。   唐武顿了顿,没敢多言,起身便要走。   “唐武”,离善朴忙叫住他,从书架上取来沉香盒子放在书案上,“劳烦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唐棣。”   离善朴对他选定的这份礼物十分满意,本打算让泓澄明日再跑一趟从栖山,给唐棣送去,又心急着让唐棣尽快收到,正好唐武在,便请他给唐棣带回去。   唐武痛快地答应,拿起木盒子塞进衣袍前襟,盒子被里面那半包南瓜子一挤,从襟口弹出,险些掉在地上。   唐武忙接住 ,用力往里塞了塞,胸口处鼓出个大包来。   离善朴见了频频蹙眉,后悔让唐武帮他带礼物给唐棣,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道了声谢,叮嘱他路上小心。   唐武傻笑一声,一溜烟般跑出门去。   出了离府,唐武去同心客栈牵上马,扬鞭向从栖山奔去。   怀里的沉香盒子时不时滑出来,他不停地用力往里塞,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没有摔在地上。   赶回从栖山庄时天已经黑透,他路上跑的太快,热的满头大汗。   房中的铜盆里还有半盆水,他弓着腰把头倒插在水里,水深刚好没过眼睛。   他出去一整日,屋内没有生火,盆里的水冰冷,激得他打着寒颤,皮肉像是抽在一起,身上的汗瞬间退去。   “嚯”,他猛地一抬头,吐了吐流进嘴里的水,闭着眼睛抓起一块细布在脸上抹了一把。   还没待睁眼,只听见扑棱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   他只觉得胸口处松快了不少,忙睁眼一看,离善朴让他带给唐棣的盒子正泡在水里。   他吓得一把捞出来用布擦干,抓在手里转圈看着,盒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侧边贴的红纸上的字阴开了花,用手指一戳,差点戳烂了,还沾了一手红印。   他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拿去给唐棣,怕唐棣骂他,在耳边晃晃,水溅了他一脸。   盒子里面哗啦哗啦响,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怕不怕水。   他无奈地挠了挠头,把盒子放在堆满了南瓜子皮的桌上,盘算着等明日一早晾干了,再给唐棣送去。   深夜,泓澄送完唐棣刚回到离府,门口的侍卫便向他汇报,有个姓唐的粗壮汉子求见离善朴,由四侍卫带着进府去的,天黑前已经离开了。   泓澄想起下山的路上,听见石阶东边的拴马处有动静,天太黑看不清,想来就是唐武了。   他猜到唐武是来离府找唐棣的,知道唐棣已经走了便自己回山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泓澄无奈摇头,进书房向离善朴复命去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离善朴仍伏在案头上批阅公文,见泓澄进来才放下笔,轻轻活动着酸疼的手腕。   听泓澄禀报说已经将唐棣平安送回从栖山庄,安心地点头,抬眼道:“黄昏时唐武来了。”   泓澄为他添了些茶水,“属下听门口的侍卫说了。”   “他说看见余府的仆从勾结朱锦融,还收了银两。”   离善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淡然道。   “余大人?”泓澄眉间一紧,思忖了一瞬拱手道:“公子,那仆从应该就是余浅,要不要加派个人盯着他?”   离善朴靠向椅背,清澈的双眸渐渐收紧,“不必了,这件事还需请徐兄帮个忙。” 第47章 官威   三日后,天色破晓,浓云挡住了初升的日头,大地一片灰蒙蒙的。   街上空无一人,几名清道夫扛着扫把上街清扫,哗啦哗啦的响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一辆马车从街口拐角处转过弯来,正向刺史府西街驶去,车上的人面色阴郁,眉间蹙出一道深沟,正是余望言。   昨日深夜,他独自在府中喝酒,推开窗,看着院子里的红灯笼,听着府外传来稚子的吵闹上,心里越发觉得孤寂。   新春佳节,别人一家团聚,喜气洋洋,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虽是梁王亲派的萼州司马,但刺史府的官员都与他交恶,旁人更不愿也不敢与他来往,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   他自幼受苦,不爱玩乐,不近女色,休沐这几日,除了挖空心思寻离善朴的错,写密信给梁王,便是在府中喝酒。   接连七日,院子里的灯笼红艳依旧,杯中的酒却越发苦涩了。   余浅弓着身子上前道:“大人,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了,您何苦闷在府里?醉春楼的姑娘各个貌美,不如您去逛逛?”   余望言冷眼瞟着他,眼底涌上一抹厌恶之色,“那等腌臜地方哪里去得!”   余浅赔笑道:“大人,醉春楼是萼州有名的青楼,不同于一般的窑子,全是些低贱货色,那的姑娘们各个多才多艺,去那逛的都是有些身份的,像小的这种下人都不敢从那门口经过!”   “大人您如今做了梁王亲派的司马,身份这般贵重,何不去乐呵乐呵,也让小的跟着开开眼?再说了,大正月的,听姑娘们弹琴唱曲儿总比在家喝闷酒的好!”   余望言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对灯红酒绿兴致索然,但余浅不断地抬举他的身份,反复强调醉春楼只接待富贵之人,哄得他飘飘然起来。   他眯着眼笑着,心道无非是听琴喝酒,又不干些别的,何况梁王也没有禁令说官员不得出入妓院,离善朴那小子也管不到他头上,去便去吧。   马车在醉春楼门前停下,余望言难得脱下官服,换了身名贵的行头,让余浅搀扶着下了车。   醉春楼并不像他之前在顺州街头见到的那般,几个美人连拖带拽把客人拖进门去,反倒出奇的安静。   入门处立着一堵莲花照壁,一名女子粉面含春,遍体娇香,飘然上前俯身下拜,“贵人请随我来。”   院内随处可见亭台水榭,花灯绰影,余望言初次踏入青楼,虽为庭院内的景致大吃一惊,却故意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余浅弓着腰跟在后面,贼溜溜的眼睛四处瞟着。   女子引着二人进了一座大堂,里面珠帘如水,芳香四溢,居中高约一尺的青石台上,一名歌姬正动情地吟唱,鼓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各个锦衣绣袍,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余望言寻了个角落坐下,闭着眼睛靠在软椅上尽情地欣赏,长久以来的孤寂被声色填满,眉间的深沟难得浅了些。   三更已过,余望言睁开眼,正准备起身回府去,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碎步上前,俯下身道:“余大人,我家主人仰慕大人,想请您去楼上的雅间一见。”   余望言疑惑道:“你家主人是何人?他可认识本官?”   小厮赔笑道:“我家主人是个商人,大人您是梁王特使,身份贵重,谁人不知?”   余浅忙凑到余望言耳边私语道:“大人,依小的看,这商人定是想来攀附您的。”   打从余望言做官以来,一直被人看不起,嘲笑他的仆役出身,还从未尝过被人攀附的滋味,心里得意的紧,却故意板着脸,起身挺了挺干瘪的身子,负着手随小厮上楼。   雅间位于二楼最深处,里面绮窗锦幕,软香袭人,大红色的软塌上放着个小几,靠右坐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   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长着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通身一套绛紫色绣着桃花暗纹的锦袍,给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当即带着余浅退出门外,关好房门。   那男人打量过余望言,起身拱手迎上前,“在下朱锦融,久闻余大人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余望言见朱锦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内心窃喜,能出入这等妓院,还身在雅间,这人必定有些家资,可即便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罢了。   他自顾负着手踱步到软塌左边坐下,言语间带着一丝得意与鄙夷,“你一介商人,不好好做你的买卖,要见本官作甚?”   朱锦融虽心里对余望言的颐指气使颇为不满,眼里仍带着油滑的笑意。   朱家几代从商,信奉和气生财,不管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脸面上都客客气气的,轻易不愿与人争执。   他在软塌右边坐下,亲自给余望言倒了茶,“在下听闻大人本是布衣,辛劳半生才得到如今的地位,很是敬佩大人,一直苦于无缘得见,适才听闻大人您来了醉春楼,便想一睹尊容。”   余望言冷眼瞟着朱锦融,神色有些不悦,端起茶盏架起手臂,略显做作的小啜一口。   “本官公务繁忙,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朱锦融笑道:“大人说的是,您为梁王及离家父子受尽辛劳,如今却被这般对待,在下心里替您不平啊!”   余望言怔了一瞬,枯黄的面皮微微泛红,冷言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   朱锦融给余望言添了茶,右手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笑道:“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呢,您服侍老梁王半辈子,他才过世没多久,他儿子李宏图就派您来萼州做眼线,说好听的是信任您,说不好听就是觉得大人您难堪重任,把您像狗一样踢出京城。”   “离善朴表面对大人客气,却任由手下官员当着他的面呵斥您,以离大公子萼州太子爷的身份,他若是为您说上一句话,哪有人敢对您半分不敬?说到底,不过就是他自己装好人,纵容手下欺侮大人您罢了。”   “如今连唐玉山那个土匪头子都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好心去拜访他,他还叫您滚,这么惨的官还真是少见呢!”   余望言恼羞成怒,气得满脸通红,眉间的深沟越蹙越深,双拳紧紧地攥着,“你到底是谁?”   朱锦融浅笑一声,“不瞒大人,在下是武州马将军的人,马将军也是贫苦出身,听说了大人的遭遇也为您报不平,像大人这等为了主家鞠躬尽瘁的有功之人,若是在马将军身边,必定会得到重用,哪里会有今天这般境遇!”   余望言这才恍然大悟,说什么久闻威名,三生有幸,不过是把他骗来,撺掇他背叛梁王罢了。   他在老梁王身边二十多年才得了如今的地位,自然不愿舍弃,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悄悄四下望着。   雅间内除他与朱锦融之外,并无他人,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起身喝道:“本官没工夫听你在这胡言乱语,告辞了!”   他攥紧双拳,大步迈向门口。   朱锦融讪笑一声,双手一击掌,陡然从里间冲出个健硕的汉子,上前一把扯住余望言的手臂,架起他干瘪的身子,将他重重地扔回软榻上。   余望言的肩背磕在小几上,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般,惊出一身冷汗,全身抖的厉害,半晌才扶着小几重新坐好。   微弓着身子,抽着嘴角尬笑一声,奴颜婢色尽显,原本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   朱锦融早听说余望言欺软怕硬,今日得见果然传言不假,对他的厌恶又添了几分,不像适才那般客气,油滑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恐吓与嘲笑。   “余大人,你走出这门又能如何?你与我在醉春楼里相见,若是被离善朴知道了,告知给李宏图,你不仅前程尽毁,怕是连这条命都保不住了。”   余望言不敢抬眼,颤抖着声音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朱锦融向他靠近了些道:“我想知道萼州的军粮存于何处,还请大人告知。”   马本初之前几次妄图截了萼州的粮道都无功而返,自打离川海占领了江州后,马本初又派了不少探子出去,可竟然连萼州的粮道在哪都打探不到了。   若是能帮马本初打探到萼州的军粮所在,绝对是大功一件。   余望言猛地抬头看向朱锦融,又慌着躲闪开,神色恼怒,声音却因过度惊吓而显得漂浮无力。   “军粮存放之处我如何知道?这等机密除了离川海和他儿子,就只有几个心腹将军知晓!”   朱锦融对他的这个说法不以为然,轻笑道:“你是李宏图亲派的司马,整日待在刺史府内,围在离善朴身边,有大把机会可以盗得机密。我给你七日限期,差人将萼州的军粮存放之地告知予我,若是消息无误,我以五千两银子作为酬谢,再把你引荐到马将军身边去。”   朱锦融停顿了一瞬,身子向前探了探,含笑的桃花眼里透出一股骇人的寒光,“若是你欺瞒于我,便怪不得我了。”   余望言全身一颤,双拳攥得吱吱作响。   让他去盗取机密,若是被离善朴察觉,必定不会放过他,可此时若是不答应朱锦融,怕是走不出门去了,只得先答应下来,其他的再做打算。   朱锦融翻出早已备好的纸笔、红泥,让余望言立下字据,按上手印,又给了他一枚白玉扣子作为信物,以便传信时使用。   他看着余望言有如丧家之犬的样子,讥笑一声,摆手命那汉子开门。   余望言虚晃着身子出门,候在门口的余浅忙上前搀扶他下楼。   醉春楼堂内的琴声醉人,庭院的花灯弄影都跟余望言不再有半点关系,他推开余浅,落魄地朝着大门口走去,寒风侵入了五脏六腑,连心都是冷的。 第48章 礼物二   晨光破云而出,照进刺史府,离善朴端坐在内堂,小吏把余望言称病告假两日的信折递到他手上。   离善朴轻笑一声,心道前日余望言还向梁王参他战乱之际不顾百姓疾苦,连着放灯三日,挥霍无度,接连两日都没有新的参奏折子送出,原来是生病了,难怪呢。   他把信折搁到一边,命人备下一份礼送去余府,以表问候。   泓澄敲门进来,在离善朴耳边轻语,“公子,余大人昨夜去了醉春楼,天明时方回。”   余望言到任萼州之前,离善朴便命泓澄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从不出入烟花之地,略一思索,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茶盏侧壁,“知道了。”   从栖山上,唐棣清早起床便坐在窗边的桌前,双手拄着下巴,不舍地看着瓷瓶里的红梅。   从那夜在梅苑里摘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四天了,不管她怎样小心的照看着,仍是不可避免地败了,原本红艳鲜嫩的花苞干枯地缩成一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竟吹掉了两片花瓣,轻飘飘地散落在桌上。   既然留不住,就让它与雪人去作伴好了。   唐棣披上斗篷,拈起梅枝走到门外,蹲下身把红梅插在雪人身上。   红梅被风一吹,绛红色的花瓣徐徐而落,撒了雪人一身。   远处一阵沉乱无序的脚步声传来,唐棣扭头一看,唐武手中攥着根枯树枝当做武器,扭动着身子一通乱甩。   无意间对上唐棣的眼神,楞了一瞬,“啊呀”一声,像是见了鬼一般,扔下枯树枝调头便跑。   唐棣气他那日在萼州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扔下她不管,冲着他远去的背影抱怨了几句,转回头,把雪人身上快要变成光杆司令的梅枝,和几片红叶用力插了插,起身回屋去了。   洗漱过后,唐棣正坐在镜前让葫芦伺候梳妆,门上突然被敲得当当作响,葫芦放下梳子去开门。   唐棣探头向门口望去,一头齐腰的乌发像瀑布一般倾泻在身侧,只见唐武手里抱着个浅灰色的木盒子站在门口。   大前夜,他不小心把木盒掉进水盆里,怕唐棣骂他,本想着晾一夜,等干了再给她送去,可三天过去了,他早把木盒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适才见了唐棣蹲在门口,才突然想起木盒的事,飞也似的跑回房,从桌上的一堆杂物底下翻找了半晌才翻出盒子来。   唐棣起身过去瞧了一眼,盒子构造简单,做工却极为精细,不像是唐武这等粗人日常惯用的,问道:“这盒子哪得来的?”   唐武细长的眼睛左顾右盼,宽厚的大手摸了摸后脑,刻意把带有红字条的一边对着自己这边掩藏着。   “那个……你相好的让我给你的。”   他忽地把盒子塞给唐棣,心虚地转身跑开了。   唐棣一心在离善朴新送她的礼物上,笑得眉眼弯弯,哪里还顾得上唐武的异样,抱着盒子小跑到榻边坐下,细细地瞧着。   柔和的浅棕色,上面带着细润的螺旋花纹,平拉式的盖子,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醇香,抱起来沉甸甸的,轻轻晃晃,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侧边用褪了色的红纸条封着,上面像是有一团墨迹,她只当是封盒子用的,撕下来扔去一边。   拉开盒盖,盒子的底部及四周铺着一层细软的黄绸,里面装了半盒椭圆型,像豆子一样的东西。   淡红色的外皮裂去了半边,露出白白胖胖的身子,一端伸出个短短的、卷曲的小尾巴来。   唐棣拈起一颗放在手心里,湿湿的,有股奇怪的味道。   “葫芦,你来看这是什么?豆芽吗?”   她平时吃的豆芽都是去过皮的,带着个长长的尾巴,这种带皮短尾的她还是第一次见,疑惑地叫来正在收拾床铺的葫芦,主仆二人对着盒里的东西研究起来。   葫芦自小是杨君兰身边伺候洒扫的婢女,近两年贴身服侍唐棣,对厨房的事也是一知半解。   抓起一颗剥去外皮,把小尾巴拉直了些,笃定地点头,“小姐,是豆芽”。   原来豆芽是有皮的,还是淡红色的。   唐棣看着这份奇奇怪怪的礼物,有些不解,离善朴为何会送半盒豆芽给她?   他之前送她《伤寒集》,是想让她照著书上的方法调养身子,莫非这些豆芽也是养身之物?   她把盒子放在一边,吩咐葫芦去把书柜里压箱底的药书找来,翻了半晌才找到豆芽的功效那一页,只见书上写着滋补强壮,清热解毒,补血消肿,活血化瘀等。   唐棣豁然开朗,原来吃豆芽竟然有这么多好处,离善朴定是因为关心她的身体,所以才送了豆芽过来给她吃。   这份礼物虽然说不上惊喜,但毕竟是离善朴的一份心意,她心里美滋滋的。   刚好还没用早膳,便叫葫芦把沉香盒子放在窗边晾晒,里面的豆芽送去厨房,叫厨房马上煮碗豆芽汤送来。   葫芦遵照唐棣的吩咐,把豆芽倒进杯子里,急匆匆地跑去厨房,只对厨子说了句“小姐要喝豆芽汤”,放下杯子便走。   厨子一脸莫名其妙,心道小姐想喝豆芽汤吩咐一声就是了,咋还连豆芽都自己准备好了。   端起杯子闻了闻,里面的红豆芽已经有了腐败的味道,这等东西哪里敢给唐棣吃?   好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前日刚生了些,只是豆芽尚短,本打算过两日芽长长了再吃的,既然小姐想吃,做给她吃便是了。   厨子随手把杯子里的红豆芽倒进泔水桶,从盆里取了捧新生的豆芽,加了些蘑菇进去炖了一碗汤,连同两个刚刚出锅的酥饼,叫人一起给唐棣送去。   唐棣一匙一匙地品着豆芽汤,喜的连连称赞,“离善朴送来的豆芽就是比家里的味道好些!”   她平日里早膳都吃的少,这日却把一碗豆芽汤喝的干干净净,又吃了半个酥饼。   早膳过后,她坐在窗边的桌前,翻着那本压在箱底多年的药典。   以往这类医书她碰都不碰,自从读了离善朴送她的《伤寒集》,发现医书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枯燥。   再看这本药典,里面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蕴含着无数的大道理,连药材的名字都起的唯美动人,对医书渐渐有了些兴趣。   一直看到晌午才放下书,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窗边的沉香盒子摆弄了一会儿,才想起唐武一早的神情有些怪怪的。   那家伙为何见到她就跑?不用说,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她穿上小袄,拉开房门,负着手一路向唐武的卧房走去。   刚走到距离唐武卧房不远的门廊处,唐棣听见身后传来占五的声音,回头一看,见是占五引着一个瘦弱的男人过来。   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遮住眉眼,这个人她见过,是醉春楼婉娘的弟弟阿富。   占五上前拱手,“小姐,阿富兄弟有事来报,庄主去后山看弟兄们操练去了,小的便带他来见小姐您。”   唐棣猜到必定是醉春楼得了什么密报,顾不得回房,带着阿富和占五二人径直走向唐武房中。   唐武正趴在地上鼓捣着暖炉,把桌上堆积成山的南瓜子皮连同炭块一起扔进暖炉中,弄得满脸满手都是灰。   听见门外唐棣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噌地站起身,两步窜出门外掩上房门,举高了双手,魁梧的身子像座小山一样挡在门前,眯着细长的眼睛,冲着唐棣嘿嘿傻笑。   唐棣急着听醉春楼的密报,没好气地道:“让开,借你地方用用!”   她从唐武的腋下推开门,瞬间傻了眼,榻上、地上到处都是南瓜子,全然没有能坐的地方。   唐武忙溜进门,用衣袖在榻上猛拂了几下,南瓜子哗啦啦散落了一地,他站在一旁摸摸脑后,看着唐棣一脸尴尬。   唐棣无奈摇头,双手将他推出门外,关上门,勉强在榻上坐了。   阿富摘去帽子,上前躬身道:“小姐,昨夜朱锦融来了雅间,还请了一个人进来,小的在隔壁听着,他称呼那人叫余大人,要挟他去小离大人身边打探萼州的军粮存放在何处。”   “听说刺史府来了个姓余的,专跟小离大人过不去,应该就是此人了,小的不敢耽搁,就一大早出门赶来山上报信。”   自从爹爹决定站在萼州一边,唐棣已经许久没有听阿富禀报过朱锦融的异样,前些日子听爹爹说起马本初大败湘南军,看来朱锦融是想暗地里收买姓余的做内应,准备对付离善朴 。   离善朴从未跟她提起过刺史府内的事,她心中不解,这姓余的究竟是何来头,竟然敢跟离善朴过不去?   占五见她神情疑惑,将余望言奉梁王之命来监视离善朴,还上山来讨好唐玉山,被唐玉山怒斥着赶下山的事说了一遍。   唐棣这才知晓,她养伤那几日,从栖山竟然来过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她让阿富把朱锦融和余望言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幽黑的双眸一转,俏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如此说来,这姓余的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第49章 失望   简单用过午膳后,唐棣叫唐武陪她一起去离府,唐武本就惧怕官府,前几日被离府压抑的气氛吓到,想到要去离府就打怵,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但他弄湿了离善朴送给唐棣的盒子,心里发虚,怕惹恼了唐棣,只得陪着她下山去。   唐棣一心沉浸在马上就要见到离善朴的喜悦当中,早把唐武一早的奇怪神情忘得一干二净,二人从南面石阶下了山,快马奔萼州城而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酥酥软软,二人牵着马走到离府的大门口,四个大红色的兔子灯笼仍高高地悬挂着。   唐棣仰着头笑望了半晌,才负着手上前,门仆瞧见她忙躬身道:“唐姑娘。”   “嗯,我找你家公子离善朴。”   泓澄已有吩咐,若是唐棣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请她去进府见离善朴即可。   门仆正要迎她进去,瞥见不远处的唐武,顿了顿,思索着是让他与唐棣一起进去,还是应该先通报一声。   唐棣扬着脸,眉眼弯弯地抬手向身后一指,“他是我表哥唐武。”   门仆微微一滞,心道唐姑娘这样的容貌气韵,这粗野汉子哪有半点像她的亲戚。   换做旁人怕跌了身份,躲他都来不及,唐姑娘提起他还这般笑吟吟的。   这样的性子,难怪公子喜欢她,赔笑道:“还请您在此稍后,小的去通报一声。”   门仆转身进门,唐武牵着两匹马往离府门口挪了挪,蹑手蹑脚地凑到唐棣身后,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没见到那日手持长.枪挡住他的两个侍卫,又有唐棣撑腰,渐渐放松下来。   一盏茶功夫,大门敞开,泓澄拱手上前,“唐姑娘,公子正在刺史府内堂忙些公事,请先随属下到书房用些茶点。”   唐武瞧见这位老熟人,登时忘了拘谨,笑嘻嘻地上前,一拳打在泓澄肩上。   泓澄正当值,冷眼扫向他,没有言语,躬身请唐棣进门。   唐棣不需要泓澄带路,悠然向离善朴的书房方向踱着步子。   唐武听说离善朴不在,探头一看院子里又没什么人,越发放的开,进门后一把搂过泓澄的脖子,嘴里嚷嚷着,“上次在梅林里爷爷和你还没决出胜负呢!”   泓澄皱着眉推开他,拽了拽衣襟,压低了声音道:“唐武,这里是离府,你放尊重些!”   唐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泓澄翻了个白眼,“切,爷们家的,跟个丫头似的!”   唐棣听见二人的嬉闹声,转过身倒退着走,眉眼含笑地看着二人。   泓澄气得牙根痒痒,狠狠地瞪了唐武一眼,他毕竟是唐棣的表兄,又是在唐棣面前,不管他怎样无理也只能让他三分。   唐武无意间瞥见东西厢房所有的窗子都开着,窗边的人都穿着与泓澄同样的衣袍,只是颜色比他略浅些,各个手中握着长剑,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不好意思再胡闹,跟在泓澄身后捅了捅他。   “哎,你家侍卫怎么都跟鬼魂似的,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吓爷爷一跳!”   泓澄回身一巴掌打在唐武的手腕上,“他们人多,我怕他们惊扰了公子,每隔半个时辰才准他们轮流出来巡视一次。”   唐武揉着被泓澄打的发麻的手腕,嘴里嘀咕着,“那么大的人了还惊扰!你家主子坐月子呢?”   泓澄无奈地轻叹了口气,不再理他。   唐武自觉没趣,双手垂在身侧,边走边悄悄向两旁的厢房内张望。   书房前,泓澄推开门请唐棣进去,唐武正要跟着,被他揪着脖领一把拎出来,“公子的书房,旁人不得入内。”   唐武瞪着细长的眼睛刚要开口,泓澄强行将他塞进旁边的耳房内,把中午没吃完的半只烧鸡给他吃,堵住他的嘴。   书房的陈设与以往别无二致,桌案上除了文房四宝和镇纸外再无其他,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一旁的小几上放着刚刚煮好的茶,还有一盘各色的糯米点心。   唐棣端起茶喝了一口,绕过书案坐在离善朴的椅子上,瞟见一旁书架上最显眼、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放着一支信封,上面还有她亲手画的兰花。   上次她易容成章兰茵的模样进书房,只留意到插着红梅的瓷瓶,全然没注意到这支信封。   她打开来一看,正是她模仿离善朴的笔迹写下的“我不该伤害了唐姑娘,我是块木头,我错了。”   这样捉弄他的信,他竟然还当做宝贝一样留着,唐棣心下一暖,笑的明媚灿烂。   她轻轻把信收好放回原位,站起身浏览了一遍书架上的书籍。   除了圣贤书外,绝大部分都是医书,还有萼州城的各类公文,她抽出一本药典,一边吃点心一边细细读着。   离善朴与众将领集议过后,脚下生风一般由刺史府的后门赶回离府。   自从他前两日托唐武带沉香木盒给唐棣,便迫切地想见到她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   唐棣今日跑来找他,一定是被他的心意感动坏了,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叫他木头了。   离善朴笑意晏晏走到书房门口,脚步顿了顿,有些激动地推门进去。   唐棣抬眼望着他,明艳的俏脸给整间沉肃的书房添了一抹亮色,“你回来啦!”   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像离善朴想象中的那样,恨不得扑上来抱住他。   离善朴脸上的笑意敛了些,走到书案边坐下,澄澈的目光打量着唐棣的神情,忍不住问道:“我送你的盒子打开看过了?”   “看过了,盒子我收起来了。”   既然看过了,不该这么平静才对。   离善朴有些不解,轻声追问道:“那里面的东西呢?”   “我吃了,味道很好呢!”   吃了?离善朴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唐棣。   她满腹诗书,不可能不懂得红豆乃是相思之物,怎么会给吃了呢?   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表达对她的爱意与思念,难道她竟丝毫没有感受到?   离善朴不由得有些失落,轻垂着眉眼。   不会的,她应该是懂得他的心意的,只要她喜欢,吃了也未尝不可……   “你怎么了?”   唐棣见离善朴半晌没有言语,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离善朴回过神来,木然扯了扯唇角。   “我正有事要跟你说呢。”   唐棣两只手臂交叠在身前,半趴在书案上,歪着头看着离善朴,“还记不记得醉春楼里的风水宝地?”   “嗯。”离善朴轻轻点头。   “晌午前阿富来跟我说,昨夜朱锦融在雅间里见了一个姓余的人,给他七日限期,让他帮着打探萼州军粮的屯放之地,说事成之后给他五千两银子,把他引荐给马本初,还留了信物。”   离善朴眸中一紧,神情肃然凝重,“余望言昨夜果真是去醉春楼见了朱锦融。”   唐棣陡然坐直了身子,“你知道?”   “嗯,前几日唐武来告诉我,说瞧见余府的侍从与朱锦融在一起,还收了贿赂,外面传言余望言与我有些过节,朱锦融或许因为这一点,想拉拢他做内应。”   离善朴甚是不解,余望言仆役出身,对军中之事完全不懂,集议时曾闹出不少笑话,即便是把军中的机密要件算摆在他面前,他都未必看得懂。   朱锦融到底对他了解多少,为何会认定以余望言的心智谋略,能够在七日之内从他这里盗得机密?究竟是不是马本初授意的?   “你今天怎么了?又在想什么呢?”唐棣抬起手指戳了戳离善朴的肩膀。   离善朴柔和的目光看向她,只见她微仰着头,眼中浮现出一抹从容自得,轻声道:“看你这副样子,可是有了计策?”   唐棣身体向前凑了凑,指指盘子里的糯米点心,水嫩的双唇张成了圆形,离善朴略微一滞,从盘中拈起一块点心喂进她口中。   唐棣明眸一转,一边吃点心一边调笑道:“这个好办,你假装透露给姓余的军粮存放的地点,之后我陪你日夜守在醉春楼里,等姓余的和朱锦融见面之时把他们当场擒获,再把此事告知给梁王,惩治了姓余的,看他还敢不敢跟你过不去!”   离善朴回想起之前在醉春楼里与唐棣同塌而眠的旖旎温情,垂下眼,双耳微微红了。   唐棣见他害羞的模样捂着嘴咯咯娇笑,“逗你的!醉春楼我自会派人盯着的。”   离善朴抿着嘴笑而不语,抬眼瞥见唐棣沾在唇瓣上白糖碎屑,从前襟里取出月白帕子递给她,等她轻拭过后,又折了折,塞回前襟中。   唐棣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从离善朴的眉眼缓缓下移至领口处,回想着他绝美的锁骨和胸口处肌肤滑腻的触感,脸颊泛起红晕,好奇地问道:“你记不记得这方帕子是怎么放进你衣袍里的?”   离善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前襟,“不记得,但那日我更衣时,衣领处有淡黄色的茶渍,从醉春楼的房间出来时,唐武看我的表情有些忐忑,我猜,是他泼了我茶水。”   作者有话要说:   唐棣:豆芽不吃,难道拿来看的吗?   离善朴:豆芽?@#*¥%…… 第50章 合谋   原来他早已经猜到泼他的人就是唐武。   堂堂离大公子,定是从未受过这等委屈,若是唐武得知,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唐棣忍不住偷笑,轻咳了两声,故作正经地转移话题。   “我们从栖山有一种刑罚叫‘挂钉墙’,专门用来对付山上的叛徒还有我爹爹最痛恨的敌人。”   “挂钉墙?”   “嗯,北面山峰上有一座约一丈高的石板墙,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钢钉,极为锋利,余望言串通了朱锦融想要窃取萼州的机密,要我说,干脆把他抓来,挂到钉墙上去!”   她听说余望言常常与离善朴为难,心里难免怨愤,只字不提余望言是被朱锦融胁迫,片刻功夫就给他想了两个死法。   “你确定要这样惩治他?”离善朴勾起唇角轻笑,眼中满含深意。   “谁让那姓余的跟你过不去的!”   唐棣假装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随即挑了挑眉,“我虽然讨厌他,但是这么好的鱼饵可不能白白糟蹋了!”   她把椅子拉到离善朴身边,紧挨着他坐着,与他一边吃点心一边商议对策。   二人性情截然不同,一个神采飞扬,调笑不断,一个含蓄内敛,成竹在胸,策略却出奇的相似,相视而笑,一拍即合。   离善朴深情地看着唐棣,嘴角扬起,不管此次的筹划能否顺利,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都能见到她,不必再像以前一样,饱受思念之苦。   敲门声响起,泓澄站在门口处躬身道:“公子,崔将军和王主簿在刺史府求见您。”   正说着,旁边耳房的门缝渐宽,唐武探出一颗硕大的头来,一脸的络腮胡上沾满了油星。   前几日他只身来府中见离善朴,被他肃重的官家气势惊到,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对他无理,小心地向书房内张望。   唐棣知道离善朴有事要忙,缓缓起身,不舍地与他一起走出书房。   在耳房门口略停了一瞬,冲着唐武狡黠地一笑,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他已经知道茶水的事了。”   唐武懵懵地瞪着细长的双眼,一时没有听懂唐棣的意思,对上离善朴目光那一瞬才明白过来,哎呦一声,吓得躲到耳房的门后不敢出来。   他把离善朴送给唐棣的木盒子掉进水里,本来还担心被离善朴知道了会责怪他,可这点小事与泼他一脸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了。   他心里又怕又悔,那日在醉春楼里不知抽了什么邪风,才用茶水泼了他。   如今事情败露,离善朴堂堂刺史公子,不知道会怎么惩治他。   过了半晌才悄悄伸头出来,见离善朴面容宽和,并没有责怪之意,也没有问起木盒的事,悬着的心勉强放回肚子里,咧着嘴对他嘿嘿傻笑,蹑手蹑脚地跟上唐棣,不敢回头看他。   一抹斜阳躺在西边,离善朴绕过假山,望着唐棣远去的背景,直到她出了门,才带着泓澄转身向刺史府走去。   当晚,刺史府内堂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余府内,余望言茶饭不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内心纠结痛苦,原本就干瘪的身体变得形同槁木一般。   他在老梁王李征身边为奴二十年,好不容易才翻身做了官,万般不愿背叛梁王,舍弃了如今的地位。   可他已经在朱锦融那里留下亲笔字据,又按下手印,此时向李宏图解释说他是受了朱锦融的胁迫,李宏图生性多疑,未必会信他,即便饶他不死,也再不会让他做官了。   况且他一直以来与离善朴不睦,若是离善朴趁机落井下石,在李宏图面前参他通敌叛国,他必定会性命不保。   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朱锦融的话不无道理,他对李宏图来说,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要。   如今也只得帮朱锦融探得萼州的军粮存放之处,事成之后,让朱锦融尽快把他引荐给马本初,到武州去,才有可能保住这条命。   半晌,他无力地走到窗边,看着这座余府,紧紧地攥着双拳,他辛苦半生才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终究还是要化为泡影。   两日后,余望言一大早身着官服迈进刺史府,坐在内堂门口,神色颓然,与以往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   他小心地瞟着离善朴及他书案上的公文,蜷缩着坐在桌前久久不敢妄动。   距离朱锦融给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五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几个瞬间,他想以梁王亲派司马的身份要求离善朴将萼州军的屯粮之处告知给他,又怕此种举动会引得离善朴的怀疑,只能静静地等待时机。   他双拳紧紧地攥着,眉间簇成的深沟越发幽深。   临近晌午,离善朴起身走到余望言桌前,一反常态地与他寒暄了几句,问候过他的身体后回府去了。   偌大的刺史府内堂只剩下余望言一人,他屏住呼吸四处张望,颤抖着走向离善朴的案前,额头满是细汗。   唐棣按照原定的计划,一大早带着唐武赶到离府,唐武自打知道泼了离善朴一脸茶水的事情败露,虽说离善朴并不怪他,但他仍心有余悸,尽可能躲着他。   泓澄这个称职的跟班整日跟在离善朴身边,没空跟他打闹斗嘴。   离府的侍卫们像幽魂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批,看见唐武像看见贼似的,瞪大了眼睛提防着。   唐武不敢在离府到处走动,近几日天气转暖,正好溜到街上闲逛去了。   唐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起初还抱着离善朴的医书看的津津有味,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书扔去一边,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口发呆,盼着离善朴早点回来。   她天还没亮便起身,困倦的渐渐睁不开眼,趴在书案上打起盹来。   好容易到了晌午,离善朴从刺史府回来,带着唐棣去饭厅共用午膳,之后一起回到书房里。   他伏案处理公务,怕她闷得慌,叫人备下笔墨给她作画,又寻了个九连环给她玩。   唐棣没有急着问起余望言的动向,只要她与离善朴的计划没有完成,她就可以每天都来离府,陪在他身边。   入夜后,离善朴送走唐棣,带着泓澄回到刺史府内堂,余望言已经离去。   主簿王勉躬身上前道:“大人,您回府后下官趁着余望言不备,从后门进到内堂来,亲自守在屏风后头,那厮进来过好几次又出去了,一直没敢动手。”   “不急。”   离善朴翻看着桌上早已经备好的机密公文,确实没有半点被动过的痕迹。   “你不必这般辛苦地守在这,得空了过来看看便是,这屋里太久没人在,反倒会让余望言起疑。”   接连三日,唐棣天刚亮就带着唐武下山,落日后方回,离善朴晌午前在刺史府与众官员议事,午后便会回到离府的书房陪伴唐棣。   他忙于公务,鲜少有闲暇同她聊天,但心爱之人就在身边,唐棣便不觉得闷,闲来无事握着画笔,绘制一幅盛开的兰花图,准备挂在离善朴的书房里。   临近黄昏,泓澄进门道:“公子,章姑娘适才来到府门口,告知属下说,她与徐大侠见到朱锦融和余浅在东街附近的巷子里见面,朱锦融还交给余浅一封信。”   “兰茵来了?她人呢?”唐棣放下画笔,欣然起身,她好几日没有见到章兰茵,怪想她的。   “唐姑娘”,泓澄拱手,“章姑娘不知道您在府里,所以没有进来,已经离开了。”   唐棣有些失落地坐回椅子上,没片刻功夫又开心起来,笑望着离善朴,“七日期限就快到了,朱锦融定是等不及了,来催余望言的。”   入夜后,余府内一片死寂,余望言拈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他恼恨自己胆小懦弱,日日守在刺史府内堂却不敢动手,可离善朴虽不在,王勉过一会儿就来看看。   那么多机密公文,查找起来必定会费些功夫,若是一个不留神落在离善朴的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六日了,距离朱锦融给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一日,期限一到,朱锦融将他亲笔写下的字据送到梁王手上,他同样是性命不保,明日必定要拼死一搏了。   孤冷的月色下,一个白衣剑客穿梭在余府的各个屋顶之上,缥缈如轻烟一般,直到天明方才离去。   次日清晨,离善朴去刺史府没多一会儿便回到离府的书房,唐棣早已经到了,命人把绘好的兰花图裱褙了挂在书房的东墙上。   她笔下的兰花总是张扬明媚,生意盎然。   离善朴一进门看见,眉眼舒展,内心泛起一股畅快怡然。   唐棣这几日骑马奔走在离府与从栖山庄之间,身子有些疲累,趴在书案上摆弄着九连环。   见离善朴进门来,疲惫瞬间散去,起身迎上前,“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余望言动手了?”   “还没有。”离善朴柔声道。   这些天来虽然与唐棣同处一室,却没有好好陪她说过话,心道她这般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困在书房里,嘴上不说,心里必定闷坏了,等忙过这几日,一定要多陪陪她才好。   离善朴接过唐棣手中的九连环,把她的椅子挪到他身边,与她一起坐在书案前拆解。   二人一边解九连环一边掐算着时间。   这日是朱锦融给余望言最后的期限,按道理余望言应该会在晌午之前动手,可晌午将至,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唐棣渐渐没了耐性,九连环也没心思玩,打个哈欠,靠在离善朴肩上,抓起他的几缕头发互相打起结来。   “你叫人备了那么多公文,余望言不会找不到军粮的存放之地吧?”   离善朴看着被她摆弄的乱糟糟的头发哭笑不得,见她玩的起劲又舍不得阻止她,半晌才道:“他找不到也无妨,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钉墙,密集恐惧症的我难以想象~ 第51章 惊魂   期待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泓澄进来禀报,王主簿发现刺史府内堂的公文有被动过的痕迹,但并无遗失,余望言已经离开了。   夜幕初降,天空中盘踞着厚厚的云雾,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阳光,幽静的巷子里鲜少有行人。   余浅身着灰色布袍,脚步急促,欣幸中带着一丝慌张,眼睛贼溜溜地四处望着,一只手时不时护着前襟。   陡然间,两个素白的身影如仙般从天而降,一掌击中余浅的脖颈,余浅登时两眼向上一翻,倒地不起。   徐常容蹲下身,把佩剑横在身侧,从余浅的前襟中翻出一只信封,里面装有一枚白玉扣子和一封信。   打开来看,正是余望言写给朱锦融的密信。   他把信封交给章兰茵,将余浅拖到巷子深处的无人的窄道上,以免被人瞧见起疑。   章兰茵轻功不弱,脚程极快,不出一刻钟便到了离府。   泓澄引着她进书房,把信封呈给离善朴。   信上的内容着实出乎离善朴的意料,他事先备好的机密公文里,列明了三处军粮存放之地,每处存粮数量差异极大,余望言受迫之下竟然选了一处存粮最少的赤尾村告知给朱锦融。   他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还是对梁王真得存有三分情意?   唐棣拈起信封里的玉扣子放在手中摆弄着,顾不得与章兰茵闲话,凑到离善朴跟前扫了一眼。   见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嫌弃地皱了皱鼻梁,“这确定是余望言的笔迹?跟虫子爬的一样!”   她歪着头看着离善朴,见他的神色像是有些疑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这的确是余望言的笔迹。”   离善朴把信递给唐棣,“就按这个誊抄一份吧,这个地方改动一下便好。”   这些天唐棣日日守在离府,终于等来了这封信,她早已经研好了墨,端坐在书案前,照着余望言的字迹仔细临摹。   当日她仿写离善朴的笔迹,本是想捉弄他,又对他苍劲有力的笔体甚为欣赏,仿写了一夜也不觉得累。   可是要模仿余望言虫爬般的笔迹,着实令她有些犯难,小心翼翼地写了近半个时辰,前前后后写了十几份,照原样比对了一番,才完全看不出破绽。   章兰茵一直在旁看着,对她的笔力赞叹不已。   唐棣把仿写好的信给离善朴看过后,按原样折的分毫不差,连同玉扣子一起塞进信封交给章兰茵。   入夜后,月色如水般流泻,唐棣亲自送章兰茵到庭院内。   二人难得见面,却不得空闲聊,章兰茵亦有些不舍,挽着唐棣的手,“唐棣,什么时候得闲了,再来同心客栈找我。”   唐棣含笑点头,看着章兰茵一跃而去,素白的纱衣飘散在夜空中,仿佛嫦娥仙子奔月一般。   唐棣微张着嘴,艳羡的目光盯着她瞧,直到那素白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巷子里,徐常容接过信封,按原样塞回余浅前襟中,运功在他脊背上推了两下,牵着章兰茵的手跃上屋顶。   余浅渐渐有了知觉,坐起身扭动着酸疼的脖颈,惊慌地摸着前襟后舒了口气,诧异地四处望了望。   天色已晚,他忙扶着墙站起向醉春楼方向跑去。   章兰茵站在屋顶,望着余浅匆匆而去的身影,眼中的恬淡消散,在月色下显出几分凉意。   “师兄,你知道吗,当年若不是家里出了叛徒,勾结马本初的手下突然闯进府中,我便不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徐常容当年救下她,只知道马家军烧杀抢掠,屠了章府满门,却没想到是因叛徒而起。   他牵起章兰茵的手,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柔和而有力量。   章兰茵扬唇一笑,眼中却带着许久未见的苦涩与哀伤。   朱锦融从黄昏等到入夜,足足在雅间内等了两个时辰,等的实在不耐烦,便召唤秦枫过来陪他。   怀中抱着软玉一般的美人,双眼时不时瞟向门口。   秦枫看出他心不在焉,故意不说破,柔情似水般靠在他怀里,细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半晌后,门外似乎有响动,朱锦融起身去开门,让秦枫在里间暂避。   进门处,余浅身子弓成虾米一般不停地赔罪,从前襟翻出信封来双手敬上。   朱锦融打开信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便塞进袖口,把白玉扣子扔回给他,眼中的怒意散去了些,压低了声音道:   “我明日便回武州去了,你且回去继续盯着姓余的,有任何异动,来武州的永平巷报我。”   说完,又塞给余浅一锭银两,余浅千恩万谢地退出门去。   朱锦融心事已了,含了颗药丸在嘴里,火急火燎地跑回里间,脱去锦袍扔在地上,扑在秦枫身上用力地亲吻。   秦枫适才躲在幔帐后面偷看的一清二楚,她身体迎合着朱锦融,目光悄悄瞥向地上的袍子。   半宿激情过后,朱锦融筋疲力尽,熄了灯躺在床上倒头便睡。   秦枫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地,不住地回头看向朱锦融,摸起他扔在地上的袍子,从袖口中取出信来,借着月光窥视。   她颤抖着把信折好,正要塞回袍袖,只听见朱锦融含混地声音传来,“美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击在秦枫的耳膜上,她的心随之一颤,惊得全身猛地一抖,手肘触碰到身旁的椅子向后挪动了半寸,刺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朱锦融闻声醒来,伸手探去,摸了个空,他迷迷糊糊坐起身,向床下张望。   见秦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在那干什么呢?”   秦枫忙把信塞回袍袖中,深吸一口气,“妾……妾身想出去方便,房里太黑,一不留神撞倒椅子上。”   她努力调整了呼吸,声音仍有些不自然,好在朱锦融半梦半醒,没有察觉,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秦枫彻夜未眠,她虽不懂得行军打仗之事,却听说过粮草的重要性,萼州一旦被攻占,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她虽不清楚婉娘与唐玉山之间的渊源,却知道婉娘一直在帮从栖山庄打探消息。   如今从栖山庄站在萼州一边,这么大的事情,她必须要尽快告知婉娘,让她通知唐玉山才行。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秦枫服侍过朱锦融更衣梳洗,送他出门后,忙跑到婉娘房中,与她说起此事。   婉娘没有将雅间墙上有暗格的告诉秦枫,只是轻柔地抚着她的肩背,“没事的,唐大小姐自有打算,你继续盯着朱锦融便是。”   送走了秦枫,婉娘让阿富立即去从栖山将朱锦融和余浅的对话,以及他拿到信、已经动身回武州的事告知给唐棣。   唐棣回到从栖山时已是深夜,天空中繁星点点,四周一片静谧祥和。   她坐在西山的巨石上,捡了几颗鹅卵石放在手中把玩,眼睛望着赤尾村的方向。   唐武细长的眼睛眯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坐在唐棣身边哈欠连连,干脆往后一倒,躺在地上,片刻功夫就打起鼾来。   月下的赤尾村宁静又忙碌,离善朴命崔勇将军带着百名士兵悄悄前往粮仓布置,中间用给士兵做冬衣的边角废料填满,只有四外圈,尤其是临门处堆了些军粮。   地上洒些谷粒、草料等,又调了一批新的守卫守在仓外。   天亮之前,崔勇亲自到离府的书房向离善朴禀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马本初上钩。   离善朴点头,起身回房休息,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望着墙上的兰花图,眉眼间笑意绵绵。   武州将军府的后堂内,朱锦融眼下微青,边品茶边坐等着马本初。   一个多时辰后,马本初一身戎装,大摇大摆地进来,神情虽略显疲惫,却看起来志盈意满。   朱锦融刚一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又摊回到椅子上,半晌不敢站起来,向马本初陪笑道:“将军可是万事俱备,准备出兵了?”   马本初看着他这副纵欲过度的孱弱样子就来气,况且对他的信任还不到将军中之事毫无保留地告知给他的程度。   沉着脸在主位坐下,接过茶连喝了两盏才道:“找我何事?”   朱锦融缓缓起身,从袍袖中抽出信来双手呈上,“将军,这封信是余望言的亲笔,我废了不少心思才得来的,您看看。”   他日日流连花丛,家财耗尽不说,马本初接连几次给他的大笔银子也快要用光了,已经住不起醉春楼。   早些年他仗着父亲朱员外生前资助马本初起兵的情分,理所当然地吃定了他,但他耗费太大,时间久了,马本初的脸色渐渐没那么好看。   再加上他被唐玉山骗去十万旦粮食,更加少了几分底气,迫切地想在马本初面前立下大功,好再开口要笔大价钱。   他对信上说的屯粮之地一无所知,辨别真假更是无从说起,即便信上内容不实,说不定马本初也会看在他费心费力的份上,赞许他的一片忠心。   马本初顿了一瞬,有些不情愿地接过信。   他早就听闻余望言是个庸碌之辈,只会搬弄是非,不相信他能在离善朴的手里得到什么机密。   可看到信上写的屯粮之地后,眼前一亮,全身的肌肉瞬间收紧。   赤尾村?   那里位于萼州城外西北,紧邻泸水河,水运方便,易守难攻,的确是屯粮的好地方。   萼州军大部分驻扎在南北两侧,信上写的屯粮数量与萼州北部宣称的屯兵数量基本吻合,难道离善朴当真是着了余望言那个庸人的道?   朱锦融看着马本初惊讶的表情,便猜到信上写的屯粮之处极有可能是真的,弯起桃花眼笑道:“将军不妨派人去探探虚实,余望言那边我会继续盯着。” 第52章 大火   马本初当即派了几个斥候前去查探,赤尾村内果然藏有一个巨大的粮仓。   次日入夜后,近百个马家军趁着天黑,沿着泸水河边潜入赤尾村,故意制造响动引开萼州守卫。   几个人背着油桶、绳索、匕首等物,趁乱跃上粮仓顶部,拆掉天窗跳入仓内,燃了火折子,分头拔出匕首刺向粮袋,米粒瞬间如泉水般涌出。   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拔去油桶盖子,将油全部泼在粮仓内,拽着绳索爬上屋顶,火折子向粮袋上一抛,转身从天窗逃走。   整个粮仓瞬间被火龙吞噬,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整座赤尾村,呼救声不绝于耳。   守军们不知这是离善朴设下的局,纷纷扛起灭火桶去灭火,有的狂奔至泸水河边,搬起河岸上的石块砸破薄冰来取水。   赤尾村内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唐棣用过晚膳便叫唐武陪她一起来到西山,坐在巨石上向西张望着。   山边的红云渐渐散去,天空变成了深灰色,视线内一片模糊不清,只有萼州城的点点灯火依稀可见。   唐武半趴在巨石上,捡了根枯树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巨石上仅剩的残雪,细长的眼睛向下垂着。   “看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看不够,天都黑了,能看出花来不成?”   唐棣不理他,只顾向西望着。   陡然间,泸水河边泛起光亮,火越烧越旺,冲天的火光在一片黑暗中极为耀眼。   唐武噌地坐起身,被大火惊得伸长了脖子,见唐棣望着火海竟然扬着脸笑出了声,懵了半晌才道:“你相好的后院起火了你还笑?”   “要你管!”唐棣洋洋自得地瞥着他,“早点回家睡觉去,明早陪我下山。”   从栖山庄北面的正房里,炉火烧得正旺。   这几日天气骤然转暖,但杨君兰怕冷,房内的炭火丝毫少不得。   唐玉山只穿了一件绣满兰花的黑色单薄里衣,仍热的一头大汗,歪在榻上剥着南瓜子。   粒大饱满的放进琉璃盏,干瘪的直接扔进嘴里。   他手法娴熟,没多久琉璃盏里就装了大半下,陪笑着送到杨君兰手边,“夫人别看了,歇一会儿吧。”   杨君兰放下账本,接过琉璃盏,用小匙盛了,细细品着南瓜子。   唐玉山往旁边挪了挪,把领口扯开了些,露出厚实如铜铸一般的胸膛,抓起榻上的蒲扇扇的呼呼作响。   占五急匆匆地赶来道:“庄主,赤尾村起火了,看那火势,整个村子都保不住了,小的听说那里是萼州的粮仓,怕是被马本初的人偷袭了。”   唐玉山摇着蒲扇的手顿住,虎目一挑,“丫头呢?”   占五被他问的一时摸不到头脑,片刻才道:“小姐……去西边的石头上玩去了,还没回来。”   “等她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占五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个中缘由,躬身退出。   杨君兰听说萼州的粮仓起火,心里一阵慌乱。   这些年来她被唐玉山精心保护着,平日只负责打理生意上的事,杀人放火、流血牺牲的惨烈场面她见都没见过,况且又事关离善朴,更是让她紧张不已。   手中的琉璃盏放到一边,见占五出门后忙问道:“离公子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唐玉山笑嘻嘻地拥着她,“夫人别担心,有你爷们在呢,没事儿!”   半晌,唐棣轻轻推开房门探头进来,小心地瞟着杨君兰,见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唤了声娘,又向唐玉山道:“爹,你找我?”   她灵动的眼睛忽闪着,眼底泛着难掩的喜悦,看见唐玉山手中的蒲扇在榻边点了两下,忙凑过去坐下。   杨君兰焦急地问道:“棣儿,你可知道萼州失火的事?”   还没等唐棣开口,唐玉山手肘往膝上一横,“说吧,是不是姓离那小子搞的鬼?”   唐棣嬉笑着点头,杨君兰这才舒了口气。   唐玉山哼笑一声,“就知道你和那小子这些天在一块儿没憋什么好屁!”   唐棣不满地撅撅嘴,“爹,这叫谋略!”   “狗屁谋略!”   唐玉山挥着蒲扇嚷道:“那小子毛还没长齐呢,也敢在老子面前说谋略!顾头不顾腚的混小子,等着那凉王热王的收拾他!”   他言语间虽有三分指责,眼中却满是赞赏。   唐棣看着爹爹,越发得意起来,“身为守将,就只能等着被打吗?诱敌深入,以退为进,哪里错了?”   唐玉山不置可否,扔了蒲扇轻哼一声,“那小子若是遇到难处,叫他来找老子!”   唐棣眉眼弯成了月牙,欣喜地应下,别过爹娘,跑出门去了。   唐玉山怕杨君兰担心,瞟了她一眼,把琉璃盏递到她手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   占五一直候在门外等着唐玉山的吩咐,见他出来忙躬身上前,“庄主,离公子那边……”   唐玉山目光凛凛,挺了挺魁伟的身子,“叫山上所有管事的天一亮都到浩风堂来。”   赤尾村的火过了四更才被扑灭。   刺史府内,离善朴连夜召集官员集议,下令捉拿内鬼,安抚军心,加强防守。   余望言做贼心虚,总觉得离善朴冷肃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像是已经知道此事与他有关,提心吊胆地熬到集议结束后匆匆忙忙离开。   回府后仍然坐立难安,他已经将萼州的存粮之处告知给朱锦融,而朱锦融承诺的银两还没有送来,答应将他引荐给马本初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动静。   若是时间久了,离善朴查到他勾结朱锦融泄露军机,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按耐不住,天还没亮便把余浅叫到房里,吩咐他悄悄去醉春楼问问朱锦融的说法。   余浅此次得了甜头,还指望着再次借助余望言捞一笔,自然不愿意见到他离开萼州,转投到马本初的阵营。   俯下身赔笑道:“大人不必心急,小的去送信时朱锦融说有事要回武州,这会儿已经走了,大人不妨再等上几日。”   “况且此次只是烧了个粮仓,即便大人投奔了马将军,怕是也得不到重用,不如等他日立下大功再去武州岂不更好?”   余望言无奈,只得整日躲着离善朴,盼着朱锦融早日回来,引荐他到武州去。   次日清晨,阳光比往日里更明媚了几分,唐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身上的倦意尽消,神清气爽。   她侧过身看着床边的泥人,用手指轻轻戳弄了两下,含笑起身,梳洗过后推开窗向外望着。   房檐上的冰雪消融,晶莹的水珠顺着瓦片一颗颗滴落,凉风拂面,卷来阵阵泥土的清香。   门口的雪人缩小了一圈,鹅卵石眼睛掉了一颗,原本光滑的身子被太阳晒得软塌塌的,身上插着的红梅枝不知去向,只剩下嘴角弯弯的弧度清晰可见。   唐棣不舍地望着雪人,盘算着等明年一下雪就让离善朴再堆一个给她。   早膳过后,她披上一件水红色的薄棉斗篷,带着唐武沿着南面的缓坡下山。   山石壁的冰柱上附着着一层水汽,汇集在一起缓缓向下流淌。   小溪的冰面已经裂开几道缝隙,向外渗出水来,唐武粗壮的手指把冰面敲得碎成几块,抓起碎冰来扔进树林中,露出清浅的溪水。   水气氤氲,涟漪阵阵,水底的各色鹅卵石晶莹剔透。   唐棣伸出手指入水一探,冰冷透骨,她抿着嘴坏笑,拢起一汪水洒了唐武一脸。   唐武猛地一抖,抬手抹了一把,没好气地道:“天天让我跟你往离家跑,累的我腿都细了!”   唐棣不理他,仰着头自顾着向山下走。   唐武两步窜到她身前,摸着下巴问道:“你跟那小子猫在屋里边琢磨啥坏事呢?”   唐棣踌躇了片刻,四下望了一眼,凑到唐武耳边,“琢磨对付马本初,以守为攻。”   “对付马本初?”   唐武惊的瞪大了眼睛,想象着离善朴杀伐决断的样子,一时又因为泼他茶水的事紧张起来。   “你小声点!”   唐棣气的一巴掌打在他胸口,“这件事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   唐武被她吓了一跳,瞬间回过神来,一脸委屈地捂着胸口,“我知道!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信不过我?”   唐棣虽然常常抱怨他是个大嘴巴,但这么大的事,她知道他是绝不会说出去的。   他是她唯一的表哥,除了爹爹之外她最最依赖的人。   二人沿着石阶走到山下的拴马处,骑上马奔萼州城而去。   离府内,泓澄引着唐棣和唐武从假山边过来。   书房的窗子半开着,唐棣蹑手蹑脚地凑到窗边向内望,离善朴身上仍穿着昨日的湖蓝色对襟袍子,正执笔在信纸上细细勾画。   午后的阳光映的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瑕疵。   唐棣指尖叩了叩窗棂,离善朴闻声抬头,笑意温煦如风。   唐武正想跟着凑过去看,被泓澄一把抓住腰带,塞进耳房中。   唐棣脚步轻快地绕到门口进来,脱下斗篷凑到离善朴身边坐下,好奇地问道:“昨晚的火着那么大,姓余的什么反应?”   “做贼者必心虚,藏不住的。”   离善朴把信纸推到唐棣手边道:“我已经拟好了,你看看。”   唐棣接过来大略看了一遍,抿着嘴笑出声来,“这么大的诱饵,怕是鲛鲨都未必抵得住诱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点击求评论求收藏~么么~ 第53章 腹痛   离善朴端起浓茶饮了一口,目光笃定中透着决绝。   “马本初刚刚击退湘南军,军心大震,粮草充沛,他觊觎萼州已久,只可惜人困马乏,所以才迟迟不敢发兵,若不是此等诱惑,如何能引得他主动来攻?”   唐棣点头应和,目光细细地在信上一行行扫动。   信上的语气措辞跟余望言之前写给朱锦融的一模一样,只是字体苍劲有力,与余望言虫爬一般的笔迹天壤之别。   她满眼赞赏地笑道:“等我临好了这封信,连余望言看见了都以为是他自己写的。”   离善朴看着唐棣的目光柔和如水,笑而不语,起身把书案前的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坐到侧边。   唐棣端坐在书案前,拿过信纸,执笔在砚台上轻点,手上一滞,抬眼问道:“给朱锦融送信的人呢?你可派人抓了余浅回来?”   离善朴摇头,“此人两面三刀,我担心他万一临阵倒戈,坏了大事。”   唐棣将笔放回笔搁上,不屑地勾起嘴角,“利诱不如威逼,这等小人最是怕死,若是敢不听话宰了他便是!”   离善朴的指尖在书案边缓缓滑动,思虑再三仍摇了摇头。   若是此次的计划一切顺利,马本初大败后必定会迁怒于朱锦融,余浅若将此事泄露出去,朱锦融得知真相后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近日来唐棣常常出入离府,想必早已经被有心人看到。   他回想起深秋时在河边遇袭,连累唐棣受伤的一幕至今心中后怕,此次必定要小心防备,护她周全。   离善朴的手指顿住,看着唐棣道:“不如请章姑娘帮个忙。”   “兰茵?”唐棣想起在同心客栈里章兰茵与她说起的事,点了点头,“兰茵全家皆被马本初的手下所杀,相信她会帮这个忙的。”   “嗯,有徐兄暗地里护着她,即便被识破也定能脱身,不会有危险。”   唐棣想象不到章兰茵那般仙气飘飘的女子易容成余浅会是什么样子。   不可否认的是,章兰茵去送信,确实比余浅可靠多了。   只是那白玉扣子要如何才能弄到手?   她拄着下巴正低着头思忖,只听见隔壁耳房传来一阵细碎的闷响,随即咣当一声,像是桌椅被掀翻的声音。   她与离善朴同时望向隔壁,片刻功夫,泓澄与唐武二人推搡着进来。   泓澄沉着脸上前拱手,还没待开口便被唐武一把推开。   唐武刚要嚷嚷,见离善朴正盯着他瞧,心底一哆嗦后退了半步,细长的眉眼垂着,有几分忸怩地低声道:“是他先打我的!”   泓澄无奈叹气,上前一步,“公子,属下知错了。”   离善朴望着二人,笑意浮上眉眼。   唐棣眼前一亮,向泓澄使了个眼色,泓澄会意,转身向门外瞟了一眼,关好房门后回身颔首。   “唐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   唐武看着泓澄在离善朴和唐棣面前丝毫不敢造次,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正幸灾乐祸地咧着嘴笑,只听唐棣道:“唐武,你今晚去趟余府,趁着天黑把白玉扣子偷回来,急用。”   唐武的脸登时僵住,眨了眨细长的眼睛,“干啥?让我去偷东西?”   唐棣弯着嘴角点了点头。   她依稀记得儿时曾见过唐武因为偷东西被杨君兰责打,唐玉山还骂他是老鼠生的会打洞,长大后他虽然不再偷东西,但想来儿时的经验还在,最重要的是她信得过他。   “我才不去!”唐武瞥了唐棣一眼,侧过身去,双手抱在胸前。   离善朴和泓澄也有些不解,双双看向唐棣。   唐棣顾及到唐武的颜面,不能将他儿时的臭事说出口,只得避开二人的目光,起身凑到唐武面前,仰着脸道:“长这么大我就求你这一回,你必须得帮我。”   “你可得了吧你!”唐武撇着嘴,抱着肩嫌弃地背过身去。   唐棣抬起手指在他背上戳了戳,“唐大武!”   唐武扭动着粗壮的身子挡开她的手,“叫啥我也不去!”   唐棣双眸一转,歪着头探到他面前,陪着笑脸轻声唤着“表哥……表哥……”   唐武终于禁不住白眼一翻,转过身来吐了口浊气。   “行行行,我去!你这婆娘!”   唐棣欣喜中有几分得意,踱着步子坐回到书案边。   泓澄不由得有些诧异,并非因为唐武对唐棣的千依百顺,而是回想起在巨石边唐武爬树时笨拙的样子,怕他轻功不济被余府的人发现了。   拱手道:“公子,唐姑娘,属下今晚随唐武一起去吧。”   见离善朴与唐棣双双点头,泓澄拉开门引着唐武出去。   唐武摸着下巴嬉笑,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一般,刚走出门口,突然一把扑上去搂住泓澄的脖子,泓澄被他扑的一个趔趄,强撑着站稳关好房门。   偷玉扣子的事安排妥当,唐棣看着离善朴收集来的余望言平日亲笔手稿,执笔在信纸上临摹着。   还没写几个字便觉得腰腹间袭来一股熟悉的坠痛感,闷闷的。   她边写边默默掐算着日子,不会的,还有五六天才对。   一时走了心神,笔下临摹的字偏差了不少,只得扔去一边重新写过。   渐渐的,腹中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身下明显有了异样,她不禁有些慌乱,莫不是这几日天天往离府跑累着了,或是天气转暖,棉衣服脱的急了,受了凉?   可为何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她一只手捂着下腹,痛的略一蹙眉。   离善朴察觉到她的不适,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图,凑近些轻声问道:“怎么了?”   唐棣吐了口气,微弓着身子,“我身上来了,肚子疼。”   离善朴神情一滞,耳朵瞬间红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快帮我叫个侍女过来!”   唐棣有些急促地开口,离善朴回过神来,刚要唤人又顿住。   离府没有女主人,仆从都是男子,哪来的侍女?   他细细回想了片刻,才忆起之前在府中见过一个婆子,忙开口唤着泓澄,连着唤了两声都没有回应。   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一个侍卫拱手上前,“公子,泓首领带着那位姓唐的汉子去库房找东西去了。”   离善朴点头,问道:“府里是不是有个婆子?”   “是,公子,属下知道后厨有个洗菜的夏婆子。”   “叫她马上过来。”   “是。”   离善朴转身回来,见唐棣半趴在书案上,手中还握着笔临摹着,上前拉着她的手腕。   “别写了,先去房里歇会儿吧。”   唐棣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心烦意乱地推开他的手,眼见临的字迹与余望言的相差甚远,扔下笔,急躁地把信纸团成团扔在地上重新写过。   离善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站在门口焦急地向外望着。   夏婆子在离府服侍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被主人急着召唤,身上的围裙都来不及解,双手在两肋边蹭了蹭,一路小跑着过来。   临到书房门口被侍卫拦下,紧张地望着离善朴,半跪下道:“公子找老奴来有吩咐?”   离善朴回头望向书案,上面的机密要件已经被唐棣收去,便命夏婆子进来。   夏婆子见书房内有位娇花一般的姑娘,趴在桌上,面色苍白,登时明白了。   对唐棣福了福身子,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跑出门去,没一会儿功夫便掉头回来,扶着唐棣起身。   离善朴不放心,拿起斗篷给她披上,正要跟着一起出门,唐棣冲着他没好气地道:“我去茅厕你跟着做什么?”   离善朴愣了一瞬,尴尬地别过脸,等唐棣走远了,吩咐侍从马上去请于木槿过来。   唐棣回来后脸色越发苍白,眉头紧锁着。   她近几个月来那几天都腹痛的厉害,实在受不住才跟杨君兰提起,杨君兰请大夫为她开药调理了一段日子,刚刚好转了些,可这次像是比以前更严重了。   强忍着临完了一封信,自己细细看来,破绽百出,烦躁地挥着笔在上面一通乱画后扔去一边。   离善朴看着她难受的样子焦急不已,正要起身去问问于本槿何时能到,侍从来报说于木槿出诊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离善朴的医道只学了皮毛,对于妇人行经腹痛更是知之甚少,只知道要避免生冷,不可着凉,把茶盏撤去,命侍从烧了热水送来,让唐棣喝了暖暖身子。   几杯热水下肚,唐棣的腹痛仍然没有好转。   窗外透过一道霞光,眼见夕阳西垂,她越急越写不好,气得把笔扔去一边,趴在桌上,痛的冷汗连连。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多喝热水,包治百病   唐棣:…… 第54章 枕膝   离善朴凑到唐棣身边坐着,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看着她临的信,虽说达不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一般人也肯定看不出端倪来。   轻声道:“这封临的很像了,不必再写了,你先去客房歇着,我找别的大夫来给你瞧瞧。”   唐棣痛的心情烦躁,听离善朴开口,心中更是委屈,微弓着身子抓起信来抵在他面前。   “你看看哪里像了?明明一点都不像!讨厌,在这浑说!”   离善朴见她痛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拧在一起,忙又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边,“再喝点暖暖。”   唐棣侧身躲过,离善朴的手又追着她向前送了送。   唐棣不耐烦的推开,红了眼眶,“都说了不喝!哪有逼着人喝水的?不痛死也被你淹死了!”   离善朴的手被溢出的热水烫的一抖,怕被唐棣瞧见,忙不动声色地拭去。   唐棣挥着两只拳头向离善朴胸口捶打,“都是你!抱着我跳进河里,害得我痛了这么久!”   离善朴的身体被他捶的微微晃动,怜惜地揽着她的肩背,任由她发泄心中的烦闷。   唐棣扑在他肩上委屈的眼泪噼里啪啦滴落,搂住他的脖子哭闹不止,“你抱紧我!讨厌,我身上烫手吗?”   她气的忽地仰头,死死咬住他的耳垂。   离善朴全身猛地一颤,咬紧牙关强忍着痛,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唐棣齿间的力度陡然轻了些,几乎是含在口中的,舌尖随着她的抽泣不断舔舐在他的耳垂上。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一股说不出的酥麻感涌遍全身,离善朴不禁目光迷离,胸口憋闷浑身燥热,双耳滚烫的像是要起火一般,抱着她的双手缓缓攥成拳。   许久,唐棣终于松口,缩在离善朴怀中啜泣着,眉间时不时蹙起。   离善朴默默吐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唐棣,对不起。”   “抱着我。”   唐棣哭的鼻音浓重,在离善朴怀里动了动,“你抱着我!”   离善朴重新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唐棣在离善朴怀中哭了一通,心里舒服了许多,腹中的坠痛好像也稍稍缓解了些。   苍白的脸颊往离善朴胸前蹭了蹭,抹去眼泪,静下心来端坐在书案前,执起笔继续临摹。   这封信事关离善朴和整座萼州城,她必须要临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窗外的霞光散去,天空渐渐昏暗下来,离善朴命人掌灯,把书房照的通亮。   唐棣接连临了四五封信,每一封都足以以假乱真,细细地比对了几遍,选出一封最满意的,按照上次余望言折信的方式折好了递给离善朴,又缩在他怀里抱着他。   泓澄按唐武的要求,带着他去库房搜罗了铁钩、绳索等物件,又跟着他去街上买了包南瓜子,寻了根三尺长的木棍给他当做武器。   唐武怕偷走玉扣子会被察觉,让泓澄去买了个与那枚玉扣子有九分像的作为替代品。   一通准备足足折腾了半个下午,天都黑透了。   泓澄被唐武烦的不行,愁眉苦脸地进门,看见离善朴与唐棣拥在一起忙低下头,拱手道:“公子,属下与唐武这就去余府了。”   “嗯”,离善朴点头,把书案上的信往前推了推,“先把这个送到同心客栈给徐兄,章姑娘需要提前做些准备,等拿到玉扣子之后直接送去同心客栈便是,我改日再登门道谢。”   唐武穿着一身黑衣,腰间缠着一圈麻绳,身侧挂着个半尺长的铁钩,衣袍里贴身斜插着根棍子从后颈支出,嘴里嚼着南瓜子,嬉笑着从门外探头进来。   瞥见唐棣面色苍白地缩在离善朴怀里,脸色一沉,“唐棣,你这是咋了?”   他急的大步跨进门,后颈的棍子别在门口,身子一栽险些摔倒。   唐棣抬眼看着他,无力地道:“肚子疼。”   “肚子疼?为啥?吃坏东西了?严重不?”   唐棣不愿再开口,侧过脸把头埋进离善朴怀里。   泓澄瞬间了然,一把抓住唐武背上的棍子将他拎出门去。   侍从来报,于木槿已经到了,离善朴想扶着唐棣去客房诊脉,也方便她休息。   唐棣腹痛的直不起腰来,离善朴拿过斗篷给她披上,将她打横抱起,一直抱到客房的床上。   于木槿跟着侍从进来,打量着二人会心一笑,坐下细细地观察着唐棣的气色,问了病况,诊过脉后背着药箱去外间的桌上写方子。   离善朴跟上去问道:“于兄,如何?”   于木槿停下笔笑道:“我刚进家门夫人便催着我过来,我还以为你小子又为了退亲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原来你这般滋润,姑娘都领回家来了,真是新鲜!”   说着勾起嘴角,用一副看铁树开花的眼神看着离善朴。   离善朴浅笑着垂下眼,片刻后追问道:“于兄,到底如何了?要紧吗?”   “无大碍,别凉着别累着,调理一阵子就好了。”   于木槿把开好的药方递给离善朴,又从药箱中取了两粒豌豆大小的药粒给他。   “叫人去抓药吧,用羊皮袋装上热水给她敷一敷,这两粒止痛药先让她服下,晚上睡觉会舒服一点儿。”   离善朴颔首谢过,令侍从马上去准备。   于木槿背起药箱,瞥见他耳垂红的像是坠着一颗血珠子,上面还带着明显的齿痕,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女人这时候都像个火药桶似的,万万招惹不得,你小子切记。”   离善朴尴尬地笑了笑,正要亲自送于木槿出门,于木槿摆手,“别送了,好好照顾着,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离善朴转身回房,倒了杯温水,扶起唐棣喂她服下药丸。   侍从灌好了羊皮水袋送进来,离善朴接过,微微有些烫手,递到唐棣手边,让她贴在下腹,又命人把茶炉子搬进房内,烧上热水备着。   桌上已经摆好了晚膳,唐棣没有半点胃口,闭着眼睛侧卧在床上,抱着羊皮水袋身子缩成一团。   离善朴坐在床边陪着她,眼里满是歉疚与心痛。   服过止痛药小半个时辰,唐棣的腹痛明显好转,离善朴命人把晚膳热过,端到床边给她用了,喂过汤药后扶她躺好。   唐棣脸上的阴霾散去,歪着头冲着离善朴笑笑,拍拍床头让他坐下,枕在他膝上摆弄起他腰间的飘带来。   她身子不适,离善朴怕她经不起路上折腾,拿起水红色的薄棉斗篷给她盖上。   “你今夜就宿在客房吧,我叫人去跟唐庄主和唐夫人说一声,明早再送你回去。”   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唐棣身上还穿着外袍,热的把薄棉斗篷推去一边,缓缓地侧过身面向离善朴躺着。   眼看下腹的羊皮水袋就要滑落,离善朴忙伸手去扶已经来不及,修长的手触碰到唐棣的小腹后忽地弹开。   唐棣抬眼看着他一脸害羞的模样,双手环上他的腰身,脸颊紧贴在他腹上笑的花枝乱颤。   离善朴顿了顿,扶起羊皮水袋立在她小腹处,抱起被子挡在她身前。   “时辰不早了,睡吧。”   “我不困”,唐棣扬起脸看着他,“要不你拍肩哄我睡觉吧,像小时候你娘哄你那样。”   “小时候?”   离善朴瞥向床边的烛火,寻找着关于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   “我六岁那年我娘就过世了,我不记得她曾经哄我睡觉,只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了,我娘彻夜守在床边照顾我,那一夜,床边也燃着这样微弱的火光。”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抬手在唐棣肩上轻柔地拍打。   唐棣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我小时候,爹爹哄我睡觉的次数更多些,我怕我娘,不敢与她亲近,但是我知道她心里疼爱我,只是嘴上不说。”   “她喜欢兰花,我从小就学着画兰花,其实是想离她更近些。不过她最近对我越来越温和了……”   唐棣的声音渐渐含混不清,枕在离善朴的膝上甜甜地睡去。   离善朴望着她,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眼,就如同在河边的破庙里一般,只是心境截然不同。   那时是分离前的诀别,心底充斥着此生不复相见的痛苦,而此刻与她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阻碍。   如果此次的谋划顺利,相信父亲很快便会赶回来。   若是父亲仍无法回来,他便求着父亲,允许他自己去唐家提亲,虽有悖常理,但相信唐庄主和唐夫人定会谅解的。   屋内烛影摇曳,映的唐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离善朴修长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嘴角噙着笑,憧憬着与她相许的那一天。 第55章 如山   月色透过流云散着柔和的白光,凉风吹拂在耳畔呼呼作响。   余府的西墙外,唐武头上系了条黑巾,在鼻下打了个结,细长的眼睛四处望着,摆摆手让泓澄跟上。   寻了一处府内树木高出墙外的位置,从腰间解下麻绳挂上铁钩,挥了两圈向墙上一抛,用力扥了两下,铁钩牢牢地勾在墙沿上。   唐武抓紧绳子脚踏着墙面向上爬,魁伟的身体虽看起来笨重,爬的倒是不慢,转眼功夫便爬到顶,骑在墙沿上向府内张望。   余府不算大,里面侍卫也不多,他抖了抖绳子,对着下面的泓澄挥挥手。   泓澄鄙夷地白了他一眼,纵身一跃上了墙,避过树木向府内扫视了一圈,抓着唐武跳进院内。   唐武收了绳子和铁钩系回腰间,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尴尬地摸着后脑傻笑。   泓澄凑到唐武耳边小声道:“你还记得余浅长什么样子吗?”   “切”,唐武不屑道:“只要爷爷见过一眼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   说完,弓下身子顺着墙沿向正房边挪动。   泓澄正想叫住他,见两个侍卫持刀在院子中巡视,忙侧身躲到树后,再一看唐武已经走远了。   泓澄急的直跺脚,嘴里小声嘀咕着,“你家下人住正房?跑那边去做什么!”   正房的灯已经熄了,门口面对面站着两个侍卫,一个仰头打着哈欠,另一个也跟着打起来,两个人困的干脆在门口踱着步子。   唐武小心地蹭到石灯后面,抓了把南瓜子含在口中,顺着风向用力一吐,打在一丈之外的铜制水缸上,啪啪几声脆响。   两个侍卫互看了一眼,寻着声音走去。   泓澄躲在树后远远望着,只见唐武躺在地上抱着头像球一般滚向正房门口,衣袍里插着根木棍,滚的一颠一颠,丝毫不影响速度,转眼间钻进门去了。   泓澄看着他如此不雅的举动嗤笑一声,心里却对他有几分佩服。   那两个侍卫寻了半天无果,又对站在门口打着哈欠。   泓澄正为唐武捏了把汗,不知道他一会儿怎么出来。   不出一刻钟功夫,一个粗壮的黑影沿着墙边向他移动,看身型正是唐武。   唐武躲在树后停顿了片刻,又躺在地上向泓澄这边滚来,滚到他脚边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四下望了望,忽地站起身,“走了!”   泓澄拎起他向上一跃跳出府外,小跑至旁边的窄巷里,质疑地问道:“到手了吗?”   唐武从怀里掏出白玉扣子在泓澄面前晃了晃,笑得一脸横肉乱颤,“爷爷出马一个顶十个!”   窄巷里光线昏暗,泓澄凑近了些看,的确是之前章兰茵从余浅身上取回来的那一枚。   “在哪找到的?”   “就在房里那个干瘪老头枕头底下,这等物件他咋会放在余浅那孙子手里?”   唐武把玉扣子塞回怀中,双手抱肩,嬉笑道:“爷爷我学了几声老鼠叫,那老头一翻身,扣子就被我换出来了!”   他得意地以脚跟为轴,在地上转来转去。   泓澄赞许地点点头,这等不按套路出牌的混把式,怕是连他也会一不小心着了道,心里对唐武的钦佩又多了几分。   正思量间,突然一声闷响,泓澄只觉得后脑被硬物击中,双耳一震嗡嗡声,眼前满是金星飞舞。   他伸手捂着脑后,耳边模糊地传来唐武闷闷的声音,   “爷爷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快回去给我弄点好吃了,饿死我了!”   唐武扯下头上的黑巾,摸着黑抓住泓澄的手臂就要走,发觉他身子瘫软着快要蹲下去,一把将他拎起,才想起来刚刚的闷响一定是身后别的木棍打到他的头了。   “唐武,你……”泓澄拽着唐武勉强站直了身子。   唐武两只大手在他头上摸了个遍,果然,后脑处肿起个牛眼大小的包来。   唐武心里内疚,嘴上却不愿承认,嗤笑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当官家的侍卫最没用了,本事没有不说,还一点儿都不禁打!”   泓澄的头晕的厉害,没力气跟他贫嘴,只沉着脸默不作声。   唐武一把扛起他,奔着同心客栈小跑而去。   章兰茵已经备好了易容要用到的东西,早早地歇下了,这些天她与徐常容一起跟踪余浅,对他的语气步态相当熟悉,想假扮他并非难事。   徐常容悠然坐在房内,一边独自对弈一边品茗,接到玉扣子后,打算天亮后便动身,先去武州的永平巷探一探,摸清了朱锦融的底细以及府内的防御,也好随机应变。   临近三更,唐武才气喘吁吁地扛着泓澄从同心客栈回到离府。   泓澄早已经不觉得头晕,脑后的包也消退了不少,只是莫名其妙地挨了唐武一棍子,心中愤愤不平,即便能走路也假装头晕,反正夜黑风高,街上没人瞧见。   他的身量与唐武相当,看着唐武扛着他累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舒心了不少。   回府后,泓澄去客房向离善朴禀报,唐棣枕在离善朴膝上睡得正香,离善朴怕吵醒了她,坐在床边半寸也不敢动。   泓澄心中不忍,轻声道:“公子,您昨晚忙了一整夜,今晚再这么熬下去怕会伤了身子,看唐姑娘的样子像是好些了,您早点回房歇着吧。”   离善朴看着唐棣的睡颜轻提嘴角,“无碍,今晚让唐武在客房住下,我已经派人去从栖山庄送过信了。”   泓澄见劝不住,只得躬身退出,给唐武弄了点吃的,又叮嘱他老老实实在房里睡觉,夜里不要出来走动,免得被府上的侍卫们误伤了。   客房内的灯芯燃尽,窗外映着一片清浅的蓝灰色。   唐棣终于醒来,看着离善朴熬得通红的眼睛,心痛又欣慰,仰起头冲他笑笑,抱着他的腿舍不得起来。   近几个月,她从未在月事当晚睡的这样沉,除了于木槿的药,还因为有离善朴陪着她。   有他在身边,她的整颗心都被甜蜜充斥着,虽然仍是腹中闷痛,但相较昨日轻了不少。   早膳过后,离善朴看着唐棣吃了药后亲自送她回家。   初春的早晨,大雾弥散,周围一片白茫茫的,离善朴与唐棣同乘一骑,轻轻拥着她,不敢骑得太快。   泓澄抱着剩下的几副药与唐武骑马跟在后头。   四人将近两个时辰才到了从栖山下。   大雾终于在阳光的冲击下变得稀薄起来,石阶上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只有林间深处尚存着星星点点的残雪,为整座山留下冬日的记忆。   离善朴俯身背起唐棣,踏着石阶向山上走去,唐棣脸色苍白,头懒懒地靠在他肩上,两只手臂圈在他胸前。   泓澄担心离善朴两夜没合眼身子会吃不消,又不方面过去帮忙,瞥了唐武一眼。   只见他出奇的安静,折了跟树枝攥着手里,头也不抬地甩弄着,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临近正午,从栖山庄高墙之上东西两边的各个哨岗都有弟兄在把守,全然一副戒备之态。   离善朴放下唐棣,与泓澄、唐武四人刚走到门口,大门向内敞开,占五亲自迎上来躬身一礼,“小姐、表少爷”,又向离善朴道:“离公子,我家庄主等您多时了,请随我到暖阁来。”   从栖山庄院内守卫的弟兄比之前多了不少,各个手持长刀,与房舍的玲珑雅致、气韵悠然不甚相称,倒真有几分山寨的狠戾之气。   暖阁门前,两个弟兄守在门口,见到占五引着离善朴过来,躬身请他进去,离善朴驻足回头望了唐棣一眼,转身进门。   唐玉山通身黑色绣着金线的袍子,背对着门站着笔直,高大魁梧的身躯挺立如山,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慵懒随意。   双手负在身后,手里攥着个盘成一圈的皮鞭,听见离善朴进来转过头,虎目灼灼,还没待离善朴开口便道:“你小子嫩的跟南瓜仁似的,胆子倒是不小!”   离善朴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诱骗马本初的事,略一颔首。   “唐庄主,晚辈……”   “狗屁唐庄主!”   唐玉山大喝一声,目光却不经意间柔和下来。   离善朴抬眼看着他,嘴角扬起,唤了声“唐伯伯”。   唐玉山登时心中一喜,别过脸摸着下巴,心里默念,“唐伯伯,离川海好像属虎的,比老子还大两岁呢。”   离善朴接着道:“唐伯伯,马本初刚刚击退湘南军,等他休整好后与萼州必有一战,倒不如趁他兵困马乏引他来攻。晚辈已与城中主将定下反制之策,只要马本初上钩,定能击败他。”   唐玉山扬起衣袍坐在榻边,故意沉着脸,“你整这么大幺蛾子,跟你老子商量没?”   离善朴摇头,“家父身边有个姓陆的长史,此人不得不防,若是给家父传信落在他手上,怕是会误事。况且以萼州当下的布防,马本初短期内是不可能攻得下来的。家父离开萼州前曾亲口说过,军中之事由晚辈全权做主,晚辈打算等战事拉开之后,再写信向家父禀报。”   “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你老子,你这混小子就是挨揍挨得少!”   唐玉山摘下腰间盘着的鞭子在手中拍打,眼中却难掩笑意。   “老子这山上粮食多的是,你要是缺了就搬走,山上的弟兄老子都已经安排好了,姓马那活腻的要是敢打到东边来,老子帮你干他娘的!”   离善朴对唐玉山的鼎力相助甚是感激,俯身一拜,“谢过唐伯伯!”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求收藏~ 第56章 惧内   唐玉山知道他府中定还有大事要商议,便不留他,起身与他一起出了暖阁。   暖阁外,唐棣披着件水红色的薄棉斗篷,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站在门外,见到离善朴出门来,顾不得爹爹也在,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依依不舍地靠在他怀里,把食盒塞进他手中。   “这是我娘特意让后厨备下的山药糕,你带回去吃,明日我好些了就去找你。”   离善朴低下头,很想抱抱她,可唐玉山还站在一旁,他难免有些害羞拘谨。   想到她身子还没养好,着实不方便来回奔波,况且大战在即,她还是留在山上更安全些。   “你还是在家好好养着,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唐棣突然收回环在离善朴脖颈上的手,撅着嘴一把抢过食盒。   “你都不想我!讨厌,不给你吃了!”说完气的转身便走。   “唐棣……”   离善朴轻唤一声,一脸不舍又无奈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唐玉山的目光始终在二人身上瞟来瞟去,心道丫头这脾气越来越像她娘了,这小子以后跟他一样,啥事都得听老婆的。   摸着下巴轻咳一声,凑到离善朴耳边小声道:“爷们让着点儿,别跟女人一般见识。”   离善朴尴尬地提了提嘴角,垂下眼道:“唐伯伯放心,晚辈会的。”   日落时分,霞光绚烂如火,染红了天边的一缕缕浮云。   徐常容和章兰茵均是一身白衣,牵着马走在武州的街头。   街上的店铺十去其七,大门上锁链垂下,牌匾东倒西歪,路上极少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偶有路过的行人,均穿着破衣烂袄,神色匆匆,整座城没有半点烟火气息。   章兰茵自从全家被杀后,便跟着师父清歌散人避世隐居在七善山上,多年不问世事,见到如此破败的街景,不禁长叹一声,“这么美的晚霞之下竟是如此萧条的景象,真是可惜了!”   “是啊,这几年战火四起,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再加上马本初攻占武州后屠城敛财,城中百姓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哪还有闲情逸致欣赏这暮云晚霞。”   徐常容语气淡然,这些年来游历四方,早已见惯了战乱中的百姓疾苦。   二人找了间客栈歇脚,章兰茵易过容后,与徐常容借着月色从窗子跃出,奔永平巷而去。   巷内有座两进的民宅,四周没有马家军把守,徐常容飞身跃上屋顶,只见院内站着四个粗壮的汉子,一身江湖打扮,后院亮着灯。   掀开瓦片一看,朱锦融正拥着两个美人坐在灯下喝酒。   徐常容对着墙外的章兰茵略一点头,俯身注视着宅子门口。   片刻后,院里的汉子听见敲门声响起,踱着步子去开门,章兰茵假扮的余浅站在门口点头哈腰,一脸猥琐,没有她身上半点端庄娴雅的影子。   那汉子向朱锦融禀报过后,带着章兰茵进房。   徐常容顺着瓦片缝隙望向屋内,朱锦融喝的面色微红,挥手让美人出去,章兰茵对着他奉承了几句,嬉笑着掏出怀里的信和白玉扣子献上。   朱锦融接过信打开一看,惊讶地瞪大了桃花眼,仔细看笔迹,的确是出自余望言之手,嗤笑道:“这姓余的不是不愿出卖李宏图吗?怎么突然想通了?”   章兰茵陪笑道:“朱爷,他已经出卖过梁王一次,又有把柄在您手里,如今不指望着马将军和您,还能指望谁呢?”   朱锦融得意地嘴角一勾,从衣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扔给章兰茵,“你回去看着余望言,让他先老老实实在萼州待着,别漏了马脚,马将军攻下萼州之后自然不会亏待他,高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章兰茵忙接过银子,躬下身道:“多谢朱爷,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朱锦融命那汉子送章兰茵出去,随即攥着信冷笑一声,他日攻下萼州,任由这姓余的小人自生自灭,便算是对得起他了。   徐常容轻轻把瓦片移回原处,看着章兰茵出了宅子后从屋顶跃下。   章兰茵撕去薄薄的人皮面.具,与他一起躲在永平巷南边的窄路里,窥视着朱宅的大门。   此时已近二更,朱锦融得了密信后一刻也不愿再等,心急火燎地坐上马车直奔将军府。   徐常容和章兰茵施展轻功,一直跟在马车后,直到亲眼见朱锦融进了将军府才离去。   回到客栈收拾好行囊,二人骑上马,正准备连夜赶回萼州,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徐常容和章兰茵当即寻声而去,只见不远的街角处,两个马家军的兵士抢了一户人家。   一个手里拎着的只干瘦的母鸡,一个抱着半篮子玉米跑出门外。   老汉跟着追出来,与抢走母鸡的兵士厮打在一起,被一脚踹倒在地,口吐鲜血,双手仍死死地拽着兵士的军靴不松手。   老妇半蹲在家门口,哭得捶胸顿足,年轻女子躲在门内吓得瑟瑟发抖。   抱着玉米篮子的兵士恶狠狠地扑向老汉,被徐常容一剑刺死,他正要挥剑刺向另外那人,陡然间身边一阵寒气飘散,拎着母鸡的兵士也中剑倒地。   月色下,章兰茵眼中噙着泪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当年马家军冲进章府抢掠,害死她全家的一幕再次在她眼前闪现。   “兰茵”,徐常容忧心地牵起她的手,章兰茵平复了一瞬,勉强笑了笑,眼里的仇恨与哀伤久久难以散去。   徐常容不禁叹息,或许他不该带她来萼州。   等萼州的局势定了,他便可放下这一切,带着她去游山玩水一番。   将军府内,马本初刚要歇下,听侍从说朱锦融来了,正在前厅候着,眼里瞬间涌上一抹厌恶之色。   以为他是为了前两日送密报有功讨赏来的,不情不愿地起身,沉着脸奔前厅而去。   朱锦融见到马本初忙走上前,客套话都来不及说,从衣袖中翻出密信呈上,“将军,余望言刚刚派人送来的密报,您过目。”   上次余望言的密保属实,马本初顺利烧掉了赤尾村的粮仓,振奋了军心士气,对余望言的信任增加了几分,顾不得坐下,急切地接过信展开一看,眸子陡然一紧。   萼州城内的驻军仅有三万?   当日斥候探到离川海带兵北上,却摸不清到底带走了多少兵马,如今湘南军已退,离川海这么急着要在七日内带兵从江州赶回来,莫不是萼州真的城防空虚,一直都被他给骗了?   离川海不在,离善朴那个毛头小子不足为惧,军中将士虽疲累了些,但士气不弱,若是尽快出兵,定能一举夺下萼州。   马本初觊觎萼州已久,难得遇到如此天赐良机,一时激动得双眼发亮,握着信的手都不由得微微颤抖。   朱锦融笑弯了桃花眼,忙道:“将军,萼州的富庶绝非武州可比,若是攻下萼州,城内的钱粮都是将军您的了!”   连年征战,钱粮无疑是困扰马本初的一件大事,屠城敛财是他解决钱粮问题的一贯手段,即便百姓能够苟活下来,也被他搜刮的干干净净。   他缓缓坐下,面色微沉,隐有一丝无奈。   “外面的人都说我横征暴敛,欺压百姓,不及李宏图和离川海得民心。”   “李家本就是前朝望族,家大业大,自然不需要到处敛财。离川海祖上世代公卿,这些年只守着萼州城,能花多少银钱?我出身寒微,这些年来南征北讨,若不敛些钱财,拿什么养活手下的兵将?”   朱锦融笑道:“将军说的是,我爹当初正是因为钦佩将军的雄才伟略,才耗尽家财资助将军起兵,他老人家的眼光是绝不会错的。”   当年朱员外资助马本初起兵的确耗去了大部分的家当,朱员外过世后,朱锦融挥霍无度,家财耗尽不说,打从跟了马本初起,还频频向马本初要钱。   吃喝享乐的钱不算,仅这大半年从马本初手里拿走,花在醉春楼的钱就已经远超过朱员外对他的资助,还时不时提及当年的事向马本初讨人情。   本来马本初极为厌烦,但此次朱锦融带来的密信着实令他惊喜,看向朱锦融的目光难得柔和了些,摆手示意他坐下。   朱锦融见马本初心情大好,忙趁机哭穷。   叹气道:“将军有所不知,为了这两封密信,我许了余望言八万两银子,再加上收买他的手下,手上拮据了些,不过若是能助将军攻下萼州城,这点小钱自然不在话下。”   马本初眼见攻下萼州指日可待,急着与众将商议,不愿与朱锦融计较,赏了他十万两银子便打发他回去了。   众将接到马本初的召唤连夜赶至将军府,他们苦战了近四个月才击败湘南军,解决了后顾之忧。   本想一鼓作气攻下萼州城,只是这几个月的仗打的着实疲惫,担心将士们的体力无法在短期内攻下萼州,所以才在攻与不攻之间摇摆不定。   这份密报无疑给众将下了一剂猛药,纷纷摩拳擦掌,不论是谁,若是在攻打萼州之时立下头功,必定前途无量,城里的金银美女任他享用。   入春以来雾天居多,众将一齐劝马本初借着大雾的遮挡尽快出兵,务必在离川海回来之前拿下萼州。   众人的言论正中马本初的下怀,唯有副将驳斥道:“将军,朱锦融频繁出入萼州,若是他勾结了离善朴,故意给将军下套,此战必败无疑!”   马本初一心要尽快攻下萼州,哪里听得进半句劝告,大笑一声,“朱锦融一个好色之徒,去萼州不过是为了□□,何况他胸无大志,只想弄些钱花,背叛本将军于他有何好处?再说了,我军士气正旺,就算这信有假,我亲自出马,还打不过离善朴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将军……”   “不必再说了!”   副将只得无奈禁声,听着马本初与众将商讨攻城之策。 第57章 得胜   午夜,冷白的月光被泛起的雾气遮挡,越发模糊黯淡。   崔勇将军到刺史府向离善朴回报,军中将士已经集结完毕。   离善朴一声令下,从萼州城内调出两万兵马,自北门出发,沿着泸水河向南行进,悄悄驻扎在南门外偏西五十里的容县附近。   两日后,天色微明,整座从栖山隐没在一片白雾当中。   西南的山峰上站着一众弟兄,守望着萼州城的方向,只是视线被雾气所挡,目光中升出些许茫然。   人群中间,唐玉山穿着一身铠甲,外面罩着件黑色斗篷,面向南歪坐在从浩风堂搬来的梨花椅上,手中捧着个一尺高的酒坛。   占五上前道:“庄主,山下有动静了。”   唐玉山虎目如炬,骤然挺直了脊背,抱着酒坛猛灌了一口。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唐玉山转头看去,一个水红色的人影向他靠近,直到一丈内才看清是唐棣。   “一大早上的,山顶上凉,你这丫头跑这来干啥?”   唐玉山一边沉着脸指责,一边把唐棣拉到身边坐着,扬起黑色斗篷把她裹在怀里。   “爹,怎么样了?”   唐棣在家里休养了两日,腹痛已经好了,早起吃了药便赶到山顶上来。   “放心吧,有爹在呢,没事!”   唐玉山拥着女儿,伸长了脖子向山下望,从栖山像是飘在云中一般,山下的景象半点也看不分明。   弟兄来报,马家军直奔萼州南门,没有向东靠近从栖山,众首领带着弟兄们仍在东西两侧的山脚下埋伏着。   半个时辰过后,马蹄声、行军嗒嗒嗒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紧接着,厮杀声响彻天际,弓箭划破长空的嗖嗖声不绝于耳。   临近晌午,大雾才稀薄起来,唐棣挽着爹爹跑到山峰的最高处向下望,只见萼州南门外密密麻麻一大片,看不清到底是哪支军队。   城楼方向模糊不清,飘动着的像是两面旗子。   午后,雾气渐渐散去,视线越来越清晰,山下披着黑色铠甲的萼州军数量不足马家军的三成,被逼的节节败退,眼看就要退到城楼附近。   城楼上站着一排黑点,中间那个应该就是离善朴。   唐棣远远地望着他,眉间蹙了蹙,她与离善朴一起谋划了诱敌之策,知道这一仗必定不会失败,可眼见萼州的兵马溃不成军,心里仍是放心不下他,后悔不该听他的话待在家里,应该早早地下山去,陪在他身边。   唐玉山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神色冷沉地望着山下的战事,瞥见女儿像是有些担心,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一个首领跑着上前,微红的双眼充斥着急切与躁动,半跪下道:“庄主,弟兄们都在山底下猫了大半天了,一个个早都想抄家伙上了!萼州那边眼看着顶不住了,让弟兄们上吧!”   “都他妈给老子消停待着!”   唐玉山大喝一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蕴着怒意,“去告诉弟兄们,把东大门看紧了,谁他妈敢胡乱折腾坏了事儿,老子一鞭子抽死他!”   首领一张方脸僵了一瞬,不敢违抗,只得起身退下去了。   唐棣仰头看着爹爹一副笃定的样子,周身渐渐放松下来,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自己。   唐棣,你明知道他早有准备,还瞎担心什么?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城楼上,“梁”字和“离”字两面大旗迎风招展,离善朴一身戎装,镇定自若地看着城下。   马家军士气正盛,跟着马本初向城下步步紧逼,眼看城下的萼州军就要无路可退。   马本初向城楼上瞟着离善朴,眼中满是不屑与嘲讽,下令准备攻城。   片刻功夫,容县的兵马自西边奔来,黑压压的铺了一地。   离善朴手臂一挥,被逼到城下的萼州军突然反扑,与容县的兵马一起,将马家军团团围住。   马本初惊慌失措,马家军顿时乱了阵脚,很快抵挡不住萼州军的夹击,被打的丢盔卸甲,城下哀嚎声铺天盖地,放眼望去一片猩红。   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副将拼死为马本初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他向南逃窜。   离善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下令收兵,让萼州军有序地退回城中。   唐棣悬着的心放下,远远望见他,笑的欢欣鼓舞。   落日的余晖映上从栖山,发出朦胧的圈晕。   离善朴转头望去,西南的悬崖峭壁上旗帜林立,人影攒动,山顶上光秃秃的的树木高耸,充满雄浑的美感。   他的目光扫视着山上的每一个角落,努力寻觅着心底的那份牵挂。   终于,山尖处像是有个红色的身影在奋力地跳跃,离善朴清润的双眸定住,再也移不开眼。   冲着那一抹如他心头血一般的红色摆手,笑容如同西边的落日一般,柔和中带着一丝暧昧温存。   深夜,离善朴伏在书案上给父亲写着战报,将击溃马家军,杀敌七万余人的喜讯告知给父亲。   自从父亲把萼州交到他手上,他日日殚精竭虑,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对得起城中百姓了。   书案上红烛的火苗轻轻跳动,映在他清俊的脸上,更显得细润柔美。   他转头望向墙上的兰花图,回想着山尖上那个跳动的红色身影,嘴角噙着笑。   接着给父亲写下一封家信,将这些天与唐棣一起商议诱敌之策、唐玉山对他的鼎力相助娓娓道来,盼着父亲能尽早回到萼州,去唐家提亲。   离善朴折好了两封信,命人连夜送去江州给父亲,怡然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微凉的春风吹的梧桐轻摇。   假山旁,徐常容由泓澄引着,正向书房走来,他望见站在窗边的离善朴,冲着他雅然一笑,通身的白衣如霜似雪,飘逸绝尘。   离善朴拉开房门,迎徐常容进书房坐下,亲自为他倒了茶,   笑道:“徐兄今日由泓澄引着进来,少了些大侠的风范呢。”   徐常容看着墙上挂着的兰花图,又瞥了眼满脸春风得意的离善朴,会心一笑,片刻后才回道:   “你府上的侍卫尽心尽力地护着你,我还是少给他们找些麻烦的好。”   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放在书案上,两指抵着,推倒离善朴面前。   “善朴,你看看这个。”   离善朴拆开一看,里面是余望言虫爬一般的笔迹,信上向梁王参他擅自出兵,有谋反嫌疑。   离善朴浅笑着把信掷回书案上,言语轻快地向徐常容道:“这件事瞒不住的,梁王若是收不到余望言的密报,还以为我把他软禁了呢,由他去吧。”   说着唤泓澄进来,吩咐他明日一早派人把信送出去。   徐常容边喝茶边笑着打量离善朴,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此次他大败马本初,萼州百姓交口称赞,又有唐姑娘陪在身边,只等着离老大人回来做主,成全这一对璧人了。   离善朴欣然对上徐常容的目光,这才留意到他眉眼间的疲态。   这些天徐常容昼夜无休地替他盯着余府的动向,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消瘦了,离善朴不禁心生内疚,叫侍从为徐常容换了盏参茶。   他对徐常容的感激,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谢字能说得清道得尽的。   “接下来有何打算?”徐常容品着参茶问道。   “我自然是想乘胜追击,一举攻下武州,已经给家父去了信,请他老人家凑请梁王,允准出兵。”   马本初经过此次大败,短期内必定不敢再次来犯,徐常容放下茶盏,悠然起身,雪白的袍袖拂的烛火摇曳。   “这些个凡尘俗事,就留给你这个父母官吧,春色正好,不出去赏览一番着实可惜了。”他走到东墙边,细细打量着墙上的兰花图。   “徐兄准备去哪?”离善朴起身问道。   “听闻季州有个滟波湖,风景秀美,我打算带着兰茵去湖上泛舟。”   离善朴之前去季州探望王文丙,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可他来去匆匆,不得闲去滟波湖看看。   他艳羡地看着徐常容,畅想着有一日也能带着唐棣游遍湖光山色,看遍四时美景。   自从把赤尾村这个屯粮之地泄露给朱锦融,被马本初一把火烧掉之后,余望言总觉得离善朴已经洞悉了一切,吓得他整日胆战心惊,妄想着朱锦融能尽快引荐他到武州去。   早起听府里的侍从议论马本初带兵来攻,离善朴亲上城楼指挥作战,他一整日茶饭不思,片刻功夫便差人去打探战况。   直到日落时分,听说离善朴击退了马家军,歼敌无数,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马本初大败而归,他的那一点“功劳”也不复存在,武州怕是去不成了。   离善朴前几日没有动他,一定是想等收拾了马本初之后再来收拾他。   他吓得浑身发冷,想逃离萼州城一走了之。   挣扎了良久,终是不甘心放弃司马的身份,抓住离善朴私自出兵的把柄,提笔给李宏图写下密信,派人连夜送进京城。   深夜,他越想害怕,若是李宏图不惩治离善朴,反而褒奖他退敌有功,离善朴再去李宏图面前参他通敌,他怕是性命难保。   余望言扯过被子盖在头上,干瘪的身子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想起朱锦融恨的咬牙切齿。   “姓朱的,我如今的境遇都是被你害的,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跟你算清这笔账!总有一天……” 第58章 八卦   萼州城外,马本初担心离善朴派兵来追,带着一群残兵败将连夜向南逃窜,直到逃出八十里外才勉强松了口气。   人群中各个满身污血,疲惫不堪,马儿脚力乏尽,发出丝丝的哀鸣声。   马本初征战多年,吃过不少败仗,以前也曾两次强攻萼州未果,可这次不同,打的他丢盔卸甲,遍体鳞伤的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读书人,黄口小儿离善朴。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挫败,颓然趴在马背上喘息着。   副将护着马本初拼杀出来,险些丢了性命,顾不得以下犯上,气喘吁吁地吵嚷起来。   “将军,末将早说朱锦融那厮靠不住,定是他勾结了离善朴那小子,把咱们给卖了!”   “对!将军,杀了那个姓朱的!杀了他!”   众人一肚子怨气骤然爆发,不管平日里与朱锦融有些交情的,还是看他不顺眼的,都一股脑地把矛头指向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来洗血惨败的耻辱。   马本初的怒火直冲头顶。   收到密报时他大喜过望,还给了朱锦融十万两银子,他又气又悔,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手上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崩开,血流如注。   当即命人先快马赶回武州,封锁城门,连夜捉拿朱锦融。   朱锦融知道马本初带兵北上,激动的眉飞色悦,盘算着等马本初攻陷萼州之后,仗着功劳先向他索要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再派几个江湖黑.道趁乱进城去抢掠一番。   不管是金钱还是美女,都享用不尽了。   到时候再撺掇马本初尽快灭了从栖山庄,报那十万旦粮食之仇,收了唐玉山那个宝贝闺女。   朱锦融越想越兴奋,一双燃着欲.火的桃花眼烁烁放光。   他苦等到傍晚,终于按耐不住,派手下去萼州打探消息。   天色微明,永平巷的死寂被一阵马儿的嘶鸣声打破。   一个黑衣人冲进院内,将马家军中了离善朴的圈套导致惨败,马本初险些丧命的噩耗告知给朱锦融,惊得他登时浑身颤栗,涌出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说他是被余望言欺骗的,马本初也断然不会相信了,只得趁他回来之前先逃出武州,再去找余望言算账。   朱锦融披上外袍,背起一大包银子,在两个江湖人的护送下,骑着快马向城门狂奔而去。   刚奔到城门口,一大群守城的卫兵蜂拥而上,将朱锦融连同两个江湖人一并捉拿。   清早,铅灰色的浓云低垂着,见不到一丝阳光。   马本初刚一进城,守卫便跪下道朱锦融已经被关押在将军府的大牢内。   马本初面目狰狞,满身血腥,顾不得回府疗伤,直奔大牢而去,见了朱锦融不容分说地一脚踹向他的心口。   “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串通离善朴来害我!”   朱锦融登时口喷鲜血,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抽搐不止。   他嗜酒好色,身子虚弱的像棉花堆砌的一般,若不是马本初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又连夜从萼州逃回来,身上脱了力,他此时早已经毙命了。   朱锦融缓和了半晌,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掸了掸胸前的脚印,断断续续道:   “不是我……将军,是……余望言骗了我……”   马本初丝毫听不进去朱锦融的解释,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怒喝了几句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之类的话便愤然离去。   出了大牢,马本初极度压抑的心情终于释放了些,有了朱锦融这个众矢之的,他总算对死去的将士有个交代了。   江州城内,离川海案头的香炉里燃着凝神香,翩跹的香烟若有似无地飘过他斑白的鬓边。   他看着儿子派人送来的战报和家信,眼角堆满笑意,欣慰地捋着胡子,当即按照儿子的提议上书给梁王,请求带领驻守江州的三万萼州军返回萼州,助儿子一举攻下武州城。   公事安排停当,他手里拈着儿子的家信,半晌舍不得放下。   儿子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的关切、对唐庄主鼎力相助的感激,更多的是对唐姑娘的爱慕。   以往对于婚姻之事,儿子从不置喙,全都听凭他做主,如今不止为了唐姑娘退了定好的亲事,还写信恳请他去唐家提亲,想来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唐姑娘相守一生。   离川海对儿子口中的唐姑娘越发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见见她。   若真是位心性纯善的好姑娘,便成全了儿子的心愿,早日让他与唐姑娘完婚。   离川海提笔给儿子回信,笔尖轻柔地划过纸面,比平日里的劲力十足轻缓了不少。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为的是能尽快安顿好江州百姓,辞去江州刺史一职,回到萼州与儿子团聚,如今这一日终于近在眼前。   暮色苍茫,梁王李宏图看着御案上离川海派人送来的萼州战报,和陆逢时、余望言的密信神情复杂。   离善朴重创了马本初,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喜事,却令李宏图越发不安起来。   之前他以为离善朴一介书生,年纪又轻,还被余望言把刺史府搅的乌烟瘴气,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他着实不该小瞧了这位将门虎子。   离川海父子执掌江萼二州,统领萼州军十万有余,再向南攻下的武州,梁国东部和南部皆为他父子二人统辖,一旦动了反叛的念头,必是大患。   他原打算利用离川海来打压他的岳丈陈偲远,却没想到陈偲远在军中的地位未被撼动,离川海的势力也日益壮大,还有他那儿子也不得不防。   如何才能让离川海父子不起异心,安安分分地为他开疆扩土?   李宏图沉思了良久,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离川海出兵一举攻下武州的请求。   想想,再想想……   他一只手攥拳抵在眉间,满眼疲惫。   绵绵春雨淅淅沥沥,整座从栖山笼罩在轻纱一般的雨雾里。   唐棣趴在窗边的桌案上,手里攥着离善朴送给她的泥人。   战争已经结束三天了,也不知离善朴怎么样了。   她找占五过来,问他萼州的城门重新开启了没,占五忙派人下山去打听,半个时辰后回报说南门还封着,只有东门可以进出。   唐棣喜得眉眼一弯,忙把泥人插回床边,撑起雨伞向唐武房中跑去。   刚刚打赢一场大胜仗,萼州城的百姓欢欣雀跃,街头巷尾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顶着牛毛细雨夸赞刺史大人的英明神武。   有知情的说这次的主帅不是刺史大人,而是刺史的公子。   还有人说亲眼见过刺史公子的,骤然被围在中间,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纷纷问他刺史公子长的什么模样。   那人得意的下巴快要扬到天上去了,落了一脸的雨水,不知道怎么描述,只说刺史公子俊的像画里的人似的。   于是针对离善朴雄才大略的夸赞就此结束,众人开始议论起他的长相来。   “刺史公子的确长得俊,前几年他中了榜眼,刺史大人亲自出城迎他回来的,听说去离府求亲的人都排到城外去了!”   “是是,那年我也见了,可把城里的姑娘们激动坏了,一个个挎着一篮子鲜花往他身上抛!”   “那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这几年没见,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更俊了!”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人们叫嚷着要跑去刺史府门外,看看刺史公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几个年轻姑娘羞红了脸,也犹豫着要不要跟去,可惜没有人敢打头阵,片刻功夫便作罢了。   唐棣撑着伞,站在人群外美滋滋地听了半天。   唐武被淋了一身的雨,抬起手臂在脸上抹了一把,不耐烦地催她赶紧走。   唐棣刚走几步,只听身后一位大娘的声音,“算算刺史公子也不小了,没听说他娶亲的事呢!”   唐棣脚下一顿,又转身溜回到人群边上听着。   “离刺史不让!当年来求亲的全部都给赶走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刺史公子早都定过亲了!”   “是哪家的千金?”   “不晓得,不过我那天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当街抱在一起。”   此话一出,街上瞬间炸了锅,周围几小撮人纷纷涌上来,足足挡住了半条街,挤得唐棣忙向后退了退,手里的雨伞压低了些。   “快说,那姑娘长什么样?配得上刺史公子不?”   “长得跟朵花似的!比花还要艳呢!”   “那是!要不怎么入得了刺史公子的眼。”   “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真让人羡慕……”   几个年轻姑娘满脸的失落,接连掩面离去。   唐棣不由得羞红了脸,抿着嘴偷笑,从人群中退出来。   只见唐武眯着细长的双眼,嘴角垂着,一脸气冲冲的样子,雨点在他宽大的脸上汇成水流,顺着络腮胡滴在隆起的胸口上。   唐棣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委屈模样逗得笑出声来,忙把伞高高举过他的头顶。   “出门的时候天就在下雨,让你带伞你不带,怪谁?”   “咱俩下山就骑着马快跑,这点儿雨根本用不着带伞,谁让你站那半天不走的?”   唐武把伞推开,牵起马,不屑地嘟囔道:“啥刺史公子,不就是根酸黄瓜,让他们吹的跟神仙似的!”   “什么黄瓜?”   唐棣没有听清他的话,在伞下歪着头问道。   唐武心虚地摸着脑后,不敢再开口。   街口处,两个人架着一辆棕色的马车疾驰而来,冲散了街上聚集的人群,车窗的布帘被风吹的向后飘去。   车轮激起地上的污水,溅了唐武满身的泥点,他脚下顿住,目光追着那辆马车转头望去。   “你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   唐棣跟着停下脚步,顺着唐武的目光望去,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余浅那孙子,车里是我偷换玉扣子那个干瘪老头。”   唐武嘴里嘀咕着,牵着马继续前行,“干瘪老头旁边那个黑衣人没见过,看那副德行就不像好人。”   “余望言?”   唐棣嗤笑一声,“他想投奔的新主子吃了败仗,想去去不了,留下来又提心吊胆,怕是日子不好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别人八卦刚好被听到是种什么体验?   求评论求收藏~ 第59章 危机   离府门上的四个兔子灯笼已经被撤去,门仆穿着一身蓑衣站在门口,见了唐棣不需要进门去禀报便请她进去,知道唐武是唐棣的表哥,不再阻拦他。   府里的侍卫虽不清楚他与唐棣的关系,却好几次见泓澄亲自带他进来,两个人时常嬉戏打闹,也不再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唐棣就像是进自家院子一般,直奔离善朴的书房,把伞撑开了放在地上晾着,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   唐武想起离善朴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进去,跑进隔壁的耳房躺着去了。   半晌后,离善朴从刺史府赶回来,没有撑伞,一身湖蓝色的锦衣上落满了细小的雨滴,从前襟翻出绣着棣字的帕子轻抚去脸上和睫毛上的水珠。   唐棣没有起身,坐在离善朴的椅子上歪着头笑望着他。   几日不见,他稍稍瘦了一点,但气色还好。   “下着雨呢,你怎么还跑来?”   离善朴坐在书案侧边的椅子上,打量着唐棣被雨浸湿的衣袍,神色欣喜又有几分不舍。   “没事的,雨不大,骑马骑得太快了,撑伞挡不住,飘进来的。”   唐棣两只手肘拄在书案上,拖着下巴,细细端详着离善朴,眼神中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我刚刚在街上听人议论,说当年就有好多人来你家里提亲,想不到你从小就这么讨人喜欢。”   说着往离善朴身边凑了凑,“跟你定过亲的那位姑娘是谁啊?我认识吗?”   离善朴哭笑不得,心道城里的百姓竟然当街议论起他的私事来了,还被唐棣听见。   他没有回答她,话锋一转,“我给我爹写信了,我爹说得了梁王的旨意便回来,就这几日了。”   “离刺史要回来了?”   唐棣瞬间被离善朴带跑,忘了打探他的旧事,身子挺直了些,双手收在身前。   “他老人家南征北讨的,过年都不能回家来,真是辛苦,我是晚辈,等他回来了,我一定来探望他。”   离善朴笑而不语,他写信给父亲,恳请他去唐家提亲,父亲的回信上没有半句反对的话,只说会尽快赶回来,必定是同意了的。   他打量着唐棣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重要,过不了几日她就会明白了。   “公子”,泓澄知道唐棣在书房里,站在门口轻唤,听见离善朴允了才推门进来。   “属下刚刚在东街的巷子里遇到徐大侠和章姑娘,徐大侠让属下给公子带个口讯,说朱锦融已经被马本初捉拿入狱了,三日后问斩。”   “兰茵呢?还在客栈吗?”   唐棣一心在章兰茵身上,对于泓澄说到朱锦融的事丝毫没放在心上。   “属下见徐大侠背着包袱,带着章姑娘骑马走了,像是出城去了。”   离善朴了然一笑,“徐兄那日同我说要带着章姑娘去季州的滟波湖泛舟,我还以为他早就动身了。”   他心里明白,徐常容担心朱锦融会因为密信一事而气急败坏,像上次在河边那样,收买江湖人暗地里对付他。   直到打探到朱锦融被收押待斩的消息,才放心地出城去了。   “滟波湖?”   唐棣灵动的双眸闪过一丝向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很美的地方,徐大侠真好,还带着兰茵去游山玩水!”   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半分埋怨离善朴的意思,离善朴却心虚地别开眼。   他整日忙于公务,极少有闲暇陪伴唐棣,更别说带着她游山玩水了。   听见她夸赞徐常容,双手捏着袖口,心底的醋意抑制不住地升腾起来。   书房里一片沉寂,泓澄尴尬地吐了口气,“公子,属下再去南城门看看。”   “去吧。”离善朴随口应道。   泓澄忙转身出去关好房门,耳房门口又是一阵细碎的打斗声,片刻后骤然恢复了宁静。   泓澄又硬着头皮敲门进来,说王主簿在刺史府求见。   离善朴内疚地看着唐棣,她大老远顶着雨跑来看他,在书房里等了他半晌,他陪她一刻钟不到就要去忙公事了。   唐棣全然不在意,拉着离善朴的手起身,“后日是我的生日,你得空吗?”   “后日?好,后日一早我去从栖山看你。”   离善朴一口应下,他平日里没有闲暇陪伴唐棣,若是连她的生日都不能陪着她,心里就更内疚了。   唐棣满心欢喜,抿着嘴笑道:“你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离善朴顿了顿,这个问题着实令他头疼。   上次他送给唐棣一盒红豆,自鸣得意地以为自己开了窍,竟然送出这等暧昧又诗意的礼物给她,一定会让她感动的热泪盈眶,结果被她给吃了,全然没有领会到他的心意。   究竟什么样的礼物才是她喜欢的?   他看着唐棣一脸期待的样子,只得随口道:“让我再想想。”   唐棣略显无奈地挑了挑眉,一块木头哪懂得送礼物。   她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忍不住开口问问罢了,但只要是他送的,她都会好好收着的。   唐棣折起地上的伞,与离善朴携手走出书房,唐武正站在耳房门口,整理着刚刚与泓澄打闹时被拉扯的乱七八糟的衣襟,见了离善朴咧着嘴傻笑。   雨终于停了,天空中仍是灰云凝冻,庭院里到处湿漉漉的,透着一股泥土的清香。   风比来时大了些,吹得唐棣满头的乌发纷乱地贴在脸上。   离善朴站在唐棣身前帮她挡着风,听四个侍卫说泓澄刚刚出府去了,正要命人去追他回来,让他与唐武一起护送唐棣回去。   唐棣脚下一转挡在离善朴面前,幽香的发丝被风吹着扫在他的脖颈上,嬉笑道:“不必折腾了,唐武陪我回去就行了,你还怕风大把我刮跑了不成?”   离善朴略一思量,微微翘起嘴角。   他与唐棣一起谋划诱敌之策,除了身边最信任的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   此次对战马本初,从栖山庄一直紧守东门,没有与马家军动过手,马本初再怎么恨他,也迁怒不到唐棣头上去。   况且有唐玉山在,马本初绝不敢轻易对她动手,有唐武护着她,应该是安全的。   离善朴站在假山旁目送唐棣出门,转身向刺史府走去,边走边思索要送给唐棣什么生日礼物。   他仔细回想以往送给她的东西,好像只有那枝红梅是她喜欢的,却惹得她大哭了一场。   他不敢再送,想了一路仍然没有结果。   既然如此,就不再想了,正如徐兄说的,只要一片真心待她,她自然会懂的。   唐棣,后日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你会喜欢吗?   刺史府内,主簿王勉呈上一份紧急公文给离善朴阅览。   离善朴正低头看着,王勉颔首,“大人,下官适才去东城门,见余望言出城去了。”   离善朴头也不抬道:“由他去吧。”   他签好公文递给王勉,轻托宽大的衣袖把湖笔搁回笔架上。   王勉接过公文刚要退去,又转回身道:“大人,下官翻看进出城的名册,见到上面有朱锦融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   离善朴双手猛地一颤,眸子瞬间收紧,没待王勉说完便忽地起身向离府奔去。   四个侍卫正守在门外,见离善朴一脸惊愕之色,不明所以,也不敢问,纷纷跟着他跑回府。   “去牵玄龙马来!快!”   离善朴急躁地高声催促,四人鲜少见到他这副样子,吓得愣了一瞬,直奔马厩,片刻功夫就牵过五匹马来。   最前面那匹玄龙马脚步轻盈,全身黝黑发亮,两步跃到离善朴跟前。   离善朴翻身上马,扬鞭向府外奔去,四个侍卫骑上马紧跟在后头。   街上人来人往,见到这般俊俏贵气的公子骑着黝黑锃亮的高头大马,纷纷站在街上盯着他瞧。   离善朴怕撞倒百姓,不得不尽力压制玄龙马的速度。   他心急如焚,背上渗出冷汗来。   不会的,徐兄的消息不会错的,应该不是那个朱锦融,即便是他,有什么事也会冲着我来,不会动唐棣的,不会的……   好不容易出了闹市区,前方人烟稀少,离善朴扬起鞭子向马臀上猛抽,一阵刺耳的嘶鸣声过后,座下的玄龙马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他骑术过人,玄龙马又是当世名驹,日行千里,四个侍卫被远远地落在后头。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心离善朴出事,追又追不上,只得一起扯着脖子呼喊他。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离善朴一头乌发和腰间的白色飘带被吹的缭乱飞舞,他丝毫听不见身后有人喊他,策马直奔东门而去。 第60章 仇怨   朱锦融被关进大牢后,被马本初一脚揣在胸口上,气得恨不得活剥了余望言。   他身子承受不住,咳血越发严重,强迫自己先静下心来休养几日,等马本初过几日气消了,放他出来后再去把余望言碎尸万段。   没料想马本初已经动了杀心,要用他的血来祭奠死去几万将士的头七。   朱锦融又惊又恨,孱弱的身子像打了鸡血一般,在牢里发疯似的嚎叫,直到身上的力气用尽,摊倒在地上,两行浊泪顺着桃花眼角流下。   他不甘心就此死去,咬牙切齿地回想最近发生的事。   他在醉春楼里要挟余望言,余望言表面答应帮他偷取机密,却欺骗他,想要害死他……   醉春楼?   他突然想起秦枫,那夜他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记得秦枫半夜里像是在翻看他袍袖里的密信。   秦枫原本卖艺不卖身,遇到他之后,婉娘才开了天价,让秦枫只服侍他一人。   难道她们一直在暗地里对付他?   前几日萼州战乱,朱锦融去不了萼州城,武州民生凋敝,有钱也没处花去。   从马本初那里要来的十万两银子还在,他毅然决定雇江湖人救他逃狱,即便是死,也要拉上害他的人一起。   他扯下身上的玉佩收买狱卒,帮他带口信出去。   当晚,十几个江湖黑.道齐聚在大牢外,趁着狱卒换岗之际将朱锦融救出大牢,顶着雨连夜逃往萼州。   朱锦融全身湿透,疲累难耐,却异常的精神,咳血也止住了,命几个黑衣人先进萼州打探,自己梳洗干净,换了件新的印花袍子,瞪着赤红的桃花眼躺在城外的客栈里养精蓄锐。   晌午时分,朱锦融跟着黑衣人从东门进了萼州城。   主城内巡守的兵士众多,朱锦融不敢直接去余府,沿着城边荒无人烟的地方,向北寻了个多年没有人住,塌了一半的土屋暂避。   令黑衣人分头行动,替他抓捕余望言、余浅和秦枫。   余望言给李宏图写过密信之后,在府中提心吊胆地躲了两日,片刻都没有去过刺史府。   离善朴像当他不存在一样,问都不问。   余望言脑中紧绷着的弦渐渐放松了些,或许是离善朴刚刚打了胜仗,沉浸在城中百姓对他的歌功颂德中,不打算惩治他了。   毕竟他是梁王亲派的司马,或者离善朴根本就没有查到泄露屯粮之地的内奸,总躲着不见他,反倒容易被他猜忌。   余望言犹豫再三,换上一身官服,让余浅赶着马车向刺史府驶去。   马车在巷子里缓慢前行,还没出巷口,一个黑衣人像条泥鳅一般钻入车内,没等余浅反应过来,一把锃亮的尖刀已经抵在余望言的脖颈上。   “去东城门!要是敢声张,我宰了你们俩个!”   余浅坐在车外吓得慌了手脚,没等余望言开口,便依照黑衣人的命令,哆哆嗦嗦地向东门方向驶去。   余望言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坐在车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马车驶入主路后,在黑衣人的怒喝下一路狂奔,车轮驶入水坑,溅得泥花四散,车帘随风飘去。   黑衣人怕被察觉,把尖刀抵在余望言的腰间,余望言斜眼望着窗外,几次想呼喊着求救,最终没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余望言被黑衣人一把拽下车。   他颤颤巍巍地险些摔倒,抬眼望了望,四周荒无人烟,只有一座屋顶塌了一半的土屋孤零零地立着,在雨中显得阴气森森,格外渗人。   泥泞的地上有一排拖拽的痕迹,直通到屋内。   突然间,一阵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土屋内传来,余望言登时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官服下摆沾满了泥水。   黑衣人拎起他向土屋走去,余浅哆哆嗦嗦地跟着挪了两步,眼睛四处溜着,没见有其他人,深吸一口气掉头便跑。   还没等他钻进马车,黑衣人回身一脚猛地踹向他的脊背,余浅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   黑衣人一手一个,将二人拎进土屋内。   里面光线晦暗,浓重的霉味直冲脑门。   靠墙站着七八个黑衣人,有的手握短刀,有的背着箭筒,各个凶神恶煞。   隔间里不断传来撕碎衣衫的嚓嚓声,挣扎扭打声,床板剧烈地响动声,还有几乎能刺穿耳膜的尖叫哀嚎声。   “贱人!说!谁让你来害我的?说!”   朱锦融怒骂逼问的声音里夹杂着□□和喘息。   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过后,嘶哑的嗓音传来,“是……唐大小姐……让婉娘……让我……”   隔间内静默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更为惨烈的叫声和床板断裂的声音,涌起的血腥气和霉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几欲作呕。   渐渐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直至一片死寂。   朱锦融从隔间里瞧见余望言和余浅二人,沾满鲜血的双手扶着土墙,衣衫不整地出来,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野兽一般,赤红的桃花眼阴戾狠绝。   余望言几乎要被吓破了胆,缩在角落里,上下牙磕碰的咯咯响。   旁边的余浅靠着墙,痛苦地瘫坐着,嘴角到脖颈间一片血红。   朱锦融像是脚下踩着棉花一般,晃晃悠悠地向二人走来,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人一脚踹下去。   “狗奴才!敢编造假的密信来害我!”   他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身后的黑衣人忙一把扶住他。   余浅挣扎着跪下,吓得连声求饶,“小……小的只是送信的!不关小的事!朱爷饶了小人吧!”   “狗奴才”三个字像是一把尖刀插进余望言的胸口,痛得他全身猛地一颤,眉间蹙出的深沟几乎被两边紧绷的眉峰填满,双拳紧紧地攥着。   “不是假的!”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爆出一句,声音颤的厉害,眼神却带着几分倔强的气势来。   “赤尾村的粮仓已经被烧了,怎会有假?”   “那你叫他送去武州的密信呢?!”   朱锦融脚下稳住,从扶住他的黑衣人手中一把夺过短刀,抵在余望言身前。   “你骗我城内只有三万人!”   “什么三万人?”   余望言瞬间懵了,目光涣散,头抑制不住地晃动,随即忽地转头,怒瞪着余浅。   “小……小的从来没去过武州!不知道!”   余浅全身抖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小的去醉春楼送信……小的好像被打晕了……小的不知道武州在哪……”   他慌的语无伦次,一通呜嗷乱叫。   朱锦融喘着粗气,一脚踢在余浅的下巴上。   “你从我这拿过多少钱?我还能认错了你?我瞎了眼不成?”   余浅险些咬断了舌尖,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说不出话来,却突然跪直了身子,像疯了一般嗷嗷叫嚷。   朱锦融怒的一刀捅进他的心口,余浅登时全身抽搐着趴在地上,片刻功夫便没了气息。   余望言惊恐地看着余浅的尸体,瘫倒在地上,口中不断重复着“不是我写的,我只写过一封信,不是我写的……”   朱锦融亲眼见过那封信,明明就是余望言的笔迹,他却死不承认,气的一双赤红的桃花眼瞪的滚圆,一刀挥向余望言的脖颈,刀却在距离脖颈寸许处骤然顿住。   他想起在从栖山庄看见唐棣题的匾额赞不绝口时,占五说过,唐棣临过不少名家的笔迹都分毫不差。   秦枫在临死前招认,是唐大小姐命她盯着他,他并没有相信。   以为秦枫当时被他□□折磨,恨他入骨,想利用唐棣来挑拨他与唐玉山之间的关系,再借唐玉山的手杀了他。   难道秦枫说的是真的?   那封信的确不是出自余望言之手?   朱锦融陷入沉思的空档,余望言趴在地上突然开口,“是离善朴!离善朴故意给我设下的圈套!”   他险些丧命,惊惧万分,腮帮都在颤抖,说话含混不清,生死关头却突然头脑灵活起来。   他能从刺史府内堂顺利偷到机密要件,离善朴集议上说要铲除内奸,绝不姑息,却一直没听见什么动静,原来是在利用他来对付马本初,难怪这一仗打的这么顺利!   朱锦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上。   从栖山庄早就站在离川海父子一边,唐棣又心悦离善朴,他们二人合起伙来利用余望言害得他险些身首异处。   “杀了离善朴!去给我杀了他!”   朱锦融歇斯底里地怒吼,双拳攥着咔咔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肉里。   “还有姓唐那个丫头!”   之前朱锦融被唐玉山骗了十万旦粮食,他惧怕唐玉山,再怎么气恼也不敢对他动手,更不敢动他的宝贝女儿分毫。   可此时他急怒攻心,只想杀了唐棣泄愤。   余望言这才知道,给他下套,害的他差点丧命的,除了离善朴,还有唐玉山的女儿唐棣。   他恼恨唐玉山当初把他像狗一样赶下从栖山,颤颤巍巍地起身,眼里充满仇恨之火。   他看出朱锦融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如今必须要与朱锦融同仇敌忾,才有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姓唐那丫头我见过,她时常去离善朴的府上,今日午后我还在街上见到她!”   余望言颤抖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谄媚,双眼小心地瞟着朱锦融。   墙边站着的七八个黑衣人阴沉着脸,面面相觑。   要他们去离府杀了离善朴和唐棣谈何容易!   离府内侍卫众多,高手云集,根本动不得手,况且唐棣是唐玉山那个活阎王的女儿。   朱锦融的桃花眼一片赤红,阴寒的目光瞟向黑衣人背后的箭筒。   既然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城内下不了手就守在城外,他杀不了离善朴,就让唐玉山替他动手! 第61章 中箭   玄龙马载着离善朴一路风驰电掣一般。   东城门就在眼前,离善朴高高亮出腰牌,城门守卫立刻躬身退去两边。   出了东门有两条丫字型的岔路,离善朴每次送唐棣回山,走的都是靠南边这一条。   春雨过后,泥泞的土地上有两条明显的马蹄印记沿着南边的岔路向东去。   离善朴沿着马蹄印焦急地向东追赶。   刚转过一个弯道,就见前方两匹马并行着狂奔,一红一棕两个身影,正是唐棣和唐武。   离善朴终于松了口气,面颊拂上一抹笑意。   “唐棣!”他高声呼喊。   可是距离太远,唐棣和唐武马骑的太快,耳畔的风声像海啸一般,完全听不见他的喊声。   离善朴不再喊她,扬起马鞭继续追赶。   前方不远处,南北两条岔路并作一条主路,唐棣和唐武的马奔入主路而行。   离善朴骑着玄龙马正要追入主路,只见北边的岔路口突然冲出一个黑衣人,侧身而立,手握弯弓,瞄准唐棣的背影拉满弓弦。   离善朴大惊失色,双腿夹紧马腹,玄龙马飞身一步跃向主路。   离善朴用力向身侧猛地一拉缰绳,玄龙马扬起马头阵阵嘶鸣,在半空中调转了马头。   黑衣人手上一松,嗖的一声,迎面一箭瞬间贯穿离善朴的胸口。   玄龙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加上箭的巨大冲击力将他推出两丈之外,重重地摔在泥泞的路上。   他半躺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的箭,挣扎着转头向东看去,唐棣和唐武已经转过弯道,看不见人影了。   过了弯道不远便是从栖山脚下,那里有从栖山庄的弟兄巡山。   离善朴默默舒了口气,强撑着坐起,转回头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朱锦融,没有一丝意外,勾起嘴角苦笑了一声。   朱锦融的桃花眼中似有怒火喷出,缓缓向他靠近,俯身攥住穿透离善朴胸口的箭,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拔出。   箭是萼州独有的,箭头处带着三叉倒刺,登时连皮带肉撕下一大片。   离善朴痛苦地闷哼一声躺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近乎晕厥,湖蓝色的袍子前襟顷刻间被鲜血染红。   他弓着身子,面色涨的通红,牙关咬得吱吱响,额上豆大的汗珠渗出,沿着沾染泥水的脸颊滑下,双手死死地攥着伤处的衣襟,鲜血顺着指缝和手腕滴落。   他目光涣散地看向不远处余府的马车旁,余望言浑身颤抖着盯着他,神情又恨又怕。   很快,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渐渐失去知觉。   他不愿就此死去,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答应过唐棣,后日她生日时会去从栖山看她,他已经想好了要把自己送给她,他不想食言,他舍不得。   朱锦融夺过身后黑衣人手中的剑,咬牙切齿地向离善朴心口刺去,紧要关头,四个侍卫终于骑马赶来。   为首那人猛地挥出长刀,在空中飞速盘旋了几圈,重击在朱锦融手中的剑上,当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   朱锦融的腕骨被震得几乎断裂,甩着手向后退了两步,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被身后的黑衣人一把扶起。   那侍卫见离善朴满身是血,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惊得翻身下马向他扑去。   “公子!”他慌着抱起离善朴,两指封住他胸口的两处大穴。   其余的侍卫见状,抽出背后的长刀向朱锦融杀将过去。   八个黑衣人一起冲上来,将四个侍卫和离善朴围在中间疯狂挥着兵器。   为首的侍卫抱起离善朴,拼了命地想带着他冲出去,却被黑衣人压制,怕打斗时伤了他,不得不把他放回地上,挥舞着长刀杀向黑衣人。   黑衣人仗着人多,侍卫们又分心护着离善朴,没一会儿功夫便显出颓势来,纷纷重伤倒地。   八个黑衣人也被砍死了三个,泥泞的土地被染成一片血红色。   朱锦融扶着马车站着,怒喝黑衣人,“离善朴死了也要带走他的尸体!”   陡然间,一个身材魁伟的壮汉从天而降,一剑刺穿扑向离善朴的黑衣人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   余望言见是泓澄,哆哆嗦嗦地蹲在马车边,双手挡在眼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泓澄面色冷冽如冰,忽地提剑刺向朱锦融和余望言。   五个黑衣人一起扑过来,泓澄舞着剑只攻不守,每一招都是杀招,片刻功夫便刺倒了两人,身上也被黑衣人砍得满是伤口。   朱锦融见他这副不要命的样子,怕敌不过,瞥见离善朴气息奄奄,定是活不成了,命黑衣人护着他赶紧逃走。   他身子孱弱骑不得马,颤颤巍巍地正要上车,一个黑衣人飞身坐上赶车的位子,泓澄目光一凛,一剑挑起地上的长刀射向黑衣人,黑衣人被长刀穿胸而过,当场毙命。   长刀从朱锦融的身前飞过,差一点将他开膛破腹。   余下的黑衣人奋力挡开泓澄的剑,飞身抱起朱锦融跃上马背。   余望言惊恐地看着泓澄,吓得瘫倒在地。   他虽然恨离善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但那不过是气极一时的冲动想法,他不敢真的动手。   他被朱锦融劫持而来,眼见离善朴被箭射中,泓澄绝不会放过他,今日定是难逃一死了。   一个黑衣人突然拎起他扔上马背,与朱锦融的马一前一后向南狂奔而去。   余望言回想起土屋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绝望地闭上眼睛,落在朱锦融的手里,怕是会生不如死。   泓澄顾不得追赶,飞奔回离善朴身边,见他双眼紧闭,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吓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颤抖着手探过离善朴的鼻息,还有气在,抱起他奔向马车。   泓澄瞥向重伤倒地的四个侍卫,蹙着眉迟疑了一瞬,为首那侍卫满身是血,无力却坚定地开口,“别管我们!快带公子走!”   泓澄重重地点头,小心地把离善朴抱进车内,架起马车直奔萼州东门而去。   泓澄心急如焚,颤抖的手疯狂地抽打马背,啪啪的响声在小路上回荡。   他陪着离善朴往返于萼州与从栖山之间,曾多次走过这条路,从未觉得有这么遥远。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他担心离善朴的伤受不住,又丝毫不敢减慢速度,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助,怕这是他陪他走的最后一程。   灰蓝色的天空越发阴暗,暮色渐浓,萼州东门终于近在眼前。   泓澄举着刺史府的腰牌高喊着“闪开!”   守卫立即让路放行,马车疾驰驶入城内,街上的百姓匆匆向两旁避让。   几个转弯过后,马车在一个弥散着药味的街口停下。   泓澄扯开车帘,见车内的地上又是一大摊血迹,吓得他脑中嗡的一声。   抱起离善朴直奔于木槿家门口,顾不得礼仪,脚踢的房门当当作响。   “于大夫救命!快开门!于大夫!”   门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于木槿拉开门,见离善朴一身是血,惊的脸色骤变。   “怎么伤成这样?快抱进来!”   房内点满了蜡烛,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血腥味。   于木槿眉头紧锁,时不时抬起手肘,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   徒儿一盆一盆地往门外倒着血水,离善朴面色惨白如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光洁的上半身裸露着,胸口偏左、锁骨下方一寸处,有个鹅蛋大小伤口,血肉模糊,还在不断地渗血。   按压、针刺、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血才终于止住。   深夜,一碗碗的汤药不断送入房内,泓澄心慌意乱地守在门外。   直到天色微明才见于木槿出来,衣领处被汗水浸透,木然的眼神显得疲惫不堪。   “于大夫,公子他怎么样了?”泓澄声音微微发颤。   于木槿叹道:“等这小子醒了,我一定多跟他要些诊费!”   泓澄紧绷的身子骤然发软,扶着桌边坐下,抹去眼角的泪水,长长地舒了口气。   于木槿推掉了所有的病人,简单用过早膳,来不及歇息,为泓澄检查过伤口,不算很严重,把他交给徒儿医治,自己回到房中守在离善朴身边。   直到次日深夜,离善朴才苏醒过来。   他缓缓睁眼,无力地四下望了望,见于木槿背对着他,站在桌边摆弄着一大堆药瓶,欣慰地笑笑。   是于兄救了我,我还活着,真好。   “于兄”,离善朴无力地轻唤。   于木槿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神情放松了不少,用衣袖拂去他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   “怎么样,伤口疼的厉害吗?”   离善朴含笑摇头。   “疼的受不了就直说,哭两声也没关系,我又不是那位姑娘,不必在我面前硬扛着。”   离善朴弯着嘴角,心里庆幸中箭的不是唐棣,若是她,即便能侥幸活着,又如何能忍受这种锥心般的剧痛。   “于兄,我睡了多久了?”   “不算久,两天两夜。”   于木槿抬手探上离善朴的额头,“你小子命大,要是箭再向下偏个半寸,你就可以去地府领兵了。”   “两天两夜?”   离善朴不禁蹙眉,“于兄,我的身子……明日能出门吗?”   于木槿起身走到外间,让侍从告知泓澄他家公子醒了,再去煮碗八珍汤送来。   后又坐回到床边,调笑道:“怎么,急着见姑娘?我好不容易从阎王殿把你抢回来,你还想回去?再说了,人家姑娘看见你病怏怏的,胸口和背上还有两个大窟窿,说不定嫌弃你了!”   离善朴眸色黯淡,今日是唐棣的生日,他答应过唐棣会去陪她,却食言了,明日也无法去看她。   他想差人去跟她说一声,又不想让她知道他受伤的事,编个理由骗她,又觉得心中难安。   算了,干脆后日身上好些了再去从栖山找她,若是她生气,任由她责骂发泄一通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卑微求收藏~ 第62章 失约   离善朴叫泓澄进来,吩咐泓澄不要将他受伤的事外传,以免军中动荡。   告诉府中的人,就说他有事出门一趟,其他的不必提起。   泓澄掀起被角,见他雪白的里衣上没有血迹,精神尚可,放心地领命退去。   离善朴服下八珍汤,吃了于木槿强塞给他的止痛药丸后安心地睡下。   在中箭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朱锦融的阴谋。   那支箭是萼州独有的,朱锦融想用萼州的箭射杀了唐棣,离间他与唐玉山之间的关系,借由唐玉山的手杀了他,进一步挑起萼州与从栖山庄的争端。   此时他劫后余生,不愿去想朱锦融是如何逃出武州监牢、朱锦融与余望言二人是否还活着,他只想尽快好起来去见唐棣,之后再去处理这些事情。   泓澄回府办完了离善朴吩咐的差事,听门仆说玄龙马已经自己回来了,便连夜去医馆探望了四名侍卫。   他们虽然伤的很重,好在没有性命之忧,知道离善朴已经醒了,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下来,五个人一起梳理着前日发生的事。   书房里,唐棣当着离善朴的面夸赞徐常容,泓澄在场觉得尴尬,说去南城门看看,不过是找个借口出门去。   离善朴心里自然清楚,随口应了。   泓澄从离善朴的书房出来,骑着马悠然向南城门行去,无意间听见街上有人议论,说醉春楼的秦枫姑娘去寺庙上香途中被人劫走了。   醉春楼,那里是唐棣布下眼线,盯着朱锦融的地方。   泓澄隐约觉得秦枫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半晌才想起秦枫正是在朱锦融身边的眼线之一。   朱锦融已经入狱待斩,谁会突然劫走了秦枫?   泓澄心里不安,调转马头准备回府禀报给离善朴。   刚到府门口就听门仆说离善朴骑着玄龙马,带着四个侍卫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泓澄心头一颤,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玄龙马是离善朴的宝贝,他只会在校场内骑上几圈,平日里极少骑着它出门。   况且玄龙马速度惊人,主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极难驾驭它,离善朴定是骑着它出城去了。   泓澄扬起马鞭拼命追赶,好在赶上了,在生死攸关时刻救下离善朴。   四个侍卫把朱锦融带人埋伏在城外的岔路口,原本射杀的目标应该是唐棣、离善朴中的是萼州的箭告知给泓澄,朱锦融借刀杀人的阴谋清晰明了。   至于那支箭,不会是余望言在刺史府的兵械库偷的,多半是朱锦融身边的黑衣人前两日趁着战时在南城门外捡到的。   那八个黑衣人的招式套路各不相同,除了两个用短刀的像是蟹钳帮的刺客,其余六人身份不明。   朱锦融和余望言逃走两日有余,想要抓捕他们需要离善朴的手令去调动大批人马,离善朴吩咐不可将他受伤之事传扬出去,抓捕的事只能缓缓了。   泓澄当即骑马去东城门,命守卫见到朱锦融和余望言进城当场拿下,其他的事都等离善朴养好伤再说。   这日清晨,久未露面的太阳散着柔和的光芒。   唐棣刚刚梳妆完毕,穿着一件桃花色的缎地收腰长裙,在卧房外的玉兰树下伸着懒腰。   和煦的微风卷着露水,吹得她粉嫩的面颊湿乎乎的。   她是唐玉山唯一的女儿,但从小到大,她的生日并不热闹,不过就是摆下一桌她爱吃的,唐玉山陪着她一起喝上几杯。   杨君兰鲜少露面,因为按照杨府的习俗,主子在成年之前过寿会折了福气。   况且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大肆庆祝有违孝道。   唐玉山一直觉得委屈了女儿,在唐棣及笄那年,本想把整座从栖山的首领们全部都找来给女儿庆祝生日,但杨君兰觉得女儿年纪还小,过生日不宜搞的太隆重。   唐玉山不敢违了杨君兰的意思,加上唐棣自己也不在意,这些年的生日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了。   唐棣去北面正房内叩拜了母亲,欣喜地告知父母离善朴答应过她,今日一早会来从栖山看她。   唐玉山当即命人去杀鸡宰羊,又问秋天猎的野鹿还有没。   杨君兰喜形于色,瞟了眼唐玉山嗤笑道:“冰窖里放了一冬天的陈旧东西,你这糙汉吃了便罢了,如何能给离公子吃?”   唐玉山赶忙拉着杨君兰的手赔笑,“那小子爱吃,野鹿肉咋都比别的肉好吃!”   说完见杨君兰仍没有点头,不敢擅作主张,安静地坐着等待杨君兰的安排。   除了唐棣爱吃的,杨君兰又以款待贵宾的标准定下几个菜,连菜里的配料都亲自定好了,唐玉山这才命人按夫人的吩咐去准备午膳。   唐棣笑望着父母,半晌后起身回房,用过早膳便跑到从栖山庄的大门外,站在南面的石阶口处等着离善朴。   接连几日的春雨给从栖山染上一抹绿意,唐棣拈着石阶旁的树枝,指尖轻轻触碰着刚刚抽出的娇嫩新芽,细小的露珠汇集在一起,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滑向手背,钻进衣袖里,清清凉凉的。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石阶下仍是静悄悄的,不见离善朴的影子。   唐棣又累又渴,有些失落地回家去了。   晌午,房中摆了一桌子菜,都是按照杨君兰的吩咐精心准备的。   唐玉山亲自开了一坛酒,倒了两大碗,拉着女儿坐在身边。   “不等那小子了,咱爷俩先喝。”说完端起碗两口灌下,嘴里发出满足的嘶哈声。   见唐棣像是有些不快,夹了一块她爱吃的清蒸鲈鱼放在她碗里。   “那小子磨磨唧唧的,等他来了,爹帮你收拾他!再让他把剩菜剩饭全打扫了!”   唐棣被唐玉山哄的哈哈大笑,为他倒满酒,陪着他一起干了。   酒足饭饱之后,唐棣命人把没有动过筷的一整只酱肘子给唐武送去,躺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醒来后叫葫芦进来帮她重新梳了妆,跑到门口的空地上,蹲下来一边望着石阶口,一边摆弄着各色鹅卵石。   日头西斜,终于听见石阶口有动静,唐棣拍拍手上的尘土,兴奋地起身小跑过去。   只见醉春楼的阿富面色凝重,心急火燎地跑来,半跪下道:“小姐,秦枫姑娘前日被人绑走了,今早才在东门内的一处破房子里找到,已经遇害了,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官府还在追查。”   唐棣略一蹙眉,难道是朱锦融?   不可能,徐大侠说他已经被抓了,那会是谁呢?   离善朴答应她一早就会过来,这会儿早都过了晌午了,他还没有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   唐棣心里不安,回去强拉上唐武,骑着快马奔萼州而去。   唐武用过午膳后又吃了一整只酱肘子,撑的肚子滚圆,在马背上颠的快要吐了,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唐棣。   徐常容的消息不可能有错,朱锦融快死的人了,咋可能又跑到萼州来。   再说离善朴府上那么多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跟门神似的,谁能伤得了他!   唐棣沉着脸不理他,手中的马鞭甩得飞起。   离山脚下不远的岔路处,唐棣瞧见前方的地上有一大片红褐色的血迹,她猛地拉紧缰绳,跳下马背,跑过去一看,地上有不少打斗的痕迹,血腥味仍清晰可闻。   唐武跟着上前,摸着下巴道:“不会是山里的野兽睡醒了,跑这来开荤了吧?”   唐棣盯着地上的血迹没有开口,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   唐武一张大脸凑到她跟前,无奈又不解地道:“你说你瞎惦记啥,这血迹怎么也有两天了,两天前你相好的在家忙成啥样你又不是没看见,他咋会跑这来?”   说着翻身上马,细长的眼睛垂着,嘴里无声地嘟囔几句。   唐棣跟着上马,深吸了一口气,一路狂奔到萼州东门。   萼州城内一片祥和,没有半点异样。   唐棣心安了些,在离府门前下马,小跑着上前问道:“离善朴呢?他在吗?”   门仆忙躬身回道:“唐姑娘,公子他有事出门了。”   “去哪儿了?”   “应该是到军中去了。”   “泓澄呢?”   “泓首领跟着一起去的。”   大战刚刚结束没几日,离善朴忙着军中的事也很正常,又有泓澄跟着,不会有事的,看来他要晚上才能去从栖山看她了。   唐棣慌乱的心彻底平静下来,骑着马奔回从栖山庄继续等他。   橙红色的晚霞退去,天上闪起了点点星光,等了一整天,终究没有等来心爱之人。   唐棣独自趴在窗边的桌案上,看着窗外暗蓝的天空。   离善朴忙于军务,没空来看她,她自然能够理解,可他竟然都不曾派人来说一声,她无比的失落,气恼着暗下决心,即便离善朴明日来看她,她也不要理他。   于宅里,满屋的烛光把屋内照的通亮。   于木槿扶着离善朴起身,褪去他的衣衫,拆开包扎的严严实实的细布,看着他胸口和背后的伤口。   比预想的还要好些,取来伤药给他敷上,又用细布为他重亲包扎好。   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细皮嫩肉的,恢复的还挺快,年轻真是好!”   说着端起侍从送刚进来的桂圆莲子粥送到他手边。   之前离善朴的伤口剧痛难忍,没有半点胃口,这会儿没那么痛了,才觉得腹中饥饿,颔首谢过于木槿,接过粥碗喝的干干净净。   他小心地向后挪动着身体,靠坐在床头上,自觉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轻提着嘴角看着于木槿。   于木槿端来清茶给他漱口,瞥见他殷切的眼神,无奈一笑,“怎么,想那位姑娘了?等不及要见她?”   离善朴耳垂微微红了,“于兄,我想明日出门一趟。”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痴情的。”   于木槿浸湿了帕子递给他擦手,“想去就去吧,不可骑马,坐轿子去,快去快回,回来后直接来我这,我再帮你看看伤口。”   离善朴连连点头,略显局促地问道:“于兄,可否借红纸、笔墨一用?”   于木槿看着他害羞的模样,心中了然,命侍从马上去准备,随即笑着摇头,铁树一旦要开花,还真势不可挡呢。 第63章 伤重   侍从把桌案搬到离善朴的床边,上面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纸和笔墨。   于木槿识相地退出门外,离善朴小心地挪向桌边,执笔在红纸上写下几行小字,写好后细细看过,满意地扬起唇角,折了几折放在枕下。   过了半晌,侍从撤去桌案,于木槿回到房中坐在离善朴的床边。   徒儿端来药汤给离善朴服下,站着听于木槿讲解药性药理后,接过空碗躬身退出。   离善朴始终向于木槿的徒儿投去艳羡的目光,一直目送他出门,不禁感叹道:“若是我能一直跟在于兄身边学医道,如今也能治病救人了。”   于木槿扶着他躺下,掖了掖被角,“你小子这么不听话,亏得我没收你做徒弟,想跟我学医,再说吧。”   次日清晨,于木槿再次给离善朴检查了伤口,叮嘱他务必当心,千万不可磕着碰着,别出去太久,尽早回来,离善朴一一应下。   泓澄陪着离善朴一起坐上马车,守在他身边照料。   从府里调来的八个侍卫骑着马随侍在前后,马车慢悠悠地驶向从栖山,晌午过后才到了山脚下。   泓澄扶着离善朴下了马车,换上步辇,由四个侍卫抬着上山,其余人紧随前后。   离善朴悠然望着这座从栖山,树木抽芽,草吐清馨,石阶旁静默了一冬的小溪又响起了欢快的叮咚声。   那日他在南城楼上指挥作战时,远远望着还是一片光秃秃的,不出十日,就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离善朴不愿让唐棣知道他受伤的事,步辇在临近石阶口的位置便停下了,他由泓澄扶着,小心地走到石阶尽头。   从栖山庄门口的空地上,各色的鹅卵石摆成了不同的图案,离善朴笑了笑,眼前浮现出唐棣蹲在地上玩耍的样子。   他轻轻推开泓澄的手,径直向大门走去。   门口巡视的弟兄认得他,躬身进门通报去了。   片刻功夫,占五亲自出门迎他,带他去浩风堂见唐玉山,又命侍从招待泓澄和一群侍卫。   唐玉山刚刚舞完长刀,满头大汗地歪在梨花椅上喝茶,瞟见离善朴进来,沉着脸,手中的茶盏往小几上一扔。   正想为前天他言而无信,惹得唐棣不快的事训斥他几句,虎目一瞪刚要开口,却见离善朴清瘦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行走间虚浮气喘。   剑眉一皱,忙起身问道:“你小子咋了?”   离善朴颔首,故作轻松地笑道:“唐伯伯放心,晚辈只是疲累了些,休息几日就好了。”   “找大夫看过没?”唐玉山凑到跟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   “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   唐玉山蹙起的眉间勉强放松了些,“去见丫头吧,一会儿早点下山。”   离善朴颔首谢过,跟着占五出了浩风堂。   唐玉山望着他的背影,不忍地叹了口气。   离善朴本以为自己的伤势已无大碍,不会轻易被人察觉,没想到一眼便被唐玉山看穿。   他怕唐棣担心,故意挺了挺身子,装出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轻叩唐棣的房门,葫芦开门请他进来后退出门去。   唐棣早听侍从说离善朴来了,坐在榻边噘着嘴,见他进门来故意转过身去不理他。   离善朴走到唐棣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开口,目光中尽是温柔与深情。   他豁出性命才护得她周全,好在天公作美,他还活着,此生还能这样看着她。   静默过后,离善朴轻抿着发白的嘴唇,手指捏了捏袖口。   “唐棣,我……”   他实在不愿编出个理由来骗她,轻声道:“对不起。”   泓澄今早向离善朴说起唐棣生日那天来府中找他的事,他说好的一早来看她,却让她白白等了一整天,她再怎么生气也是应该的,他已经做好了被她责骂的准备。   唐棣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理离善朴,片刻功夫就站起身,气鼓鼓地看着他,见他面色惨白不由得怔了一瞬。   离善朴忙尽力挤出个灿烂的笑容,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   唐棣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越发气恼,娇嗔道:“前日你若是不得闲我也不怪你,但你怎么也该派人来同我说一声才是!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日?”   她越说越委屈,气得眼圈都红了。   离善朴看着唐棣难过的样子心里一酸,抬手勾着她的肩背,让她靠在他右肩上。   “对不起!”   唐棣气呼呼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挥着拳头在离善朴的胸口用力锤打。   “讨厌!你……”   突如其来的剧痛逼的离善朴呻.吟出声,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的伤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   唐棣的手在触及到离善朴胸口那一瞬便觉得不对,不同于以往那种结实的触感,像是里面缠着一层厚厚的东西。   她被离善朴痛苦的几乎站立不住的模样吓得僵住,片刻后才慌着扶他坐下。   “你怎么了……受伤了?”   唐棣抱着离善朴的肩膀,声音微微打颤。   离善朴强忍着剧痛,奋力地提着嘴角,“我没事,你别怕……”   正说话间,鲜血从他的指缝溢出,顺着手背滴在深蓝色的袍子上。   唐棣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双手颤抖着解去离善朴的腰带,离善朴不自在地抬手想要档开她,可伤口剧痛难忍,全身提不起半点力气,只得任由唐棣掀开他的衣襟。   他深蓝色的袍子浸了血看起来并不明显,可掀开之后触目惊心。   胸口处缠得严严实实的厚厚一层白布全部被鲜血浸透,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从白布的下沿流向腰间,从胸到腹血红一片。   唐棣登时吓得眼泪直流,“怎么伤成这样?”   离善朴支撑着拽过袍子盖住伤口,口中不住地念道:“没事的,你别怕……没事的……”   唐棣忽地跑到门口,拉开门冲着屋外大喊:“来人啊!快去请大夫!快来人!”   她哭着回头看着弓着身子坐在榻边,越发虚弱的离善朴,又怕又无助。   瞥见唐玉山正从浩风堂那边急匆匆地赶来,哭得不能自已,“爹,都是我不好!你快来救救他!”   唐玉山三两步奔到门口抱了抱唐棣,“丫头别哭,爹在呢!”   说着上前扒光离善朴的上衣,撕去他身上缠着的细布,看着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眉头拧成一团,忙封住他胸口的穴道,探头看了眼背后,好在背上的伤口没有裂开。   唐玉山坐着把离善朴搂在怀里,翻出帕子用力按压在他的胸前的伤口上。   离善朴痛的全身一抖,虚弱地抬头看着哭的满脸泪水的唐棣,无力地道:“你别看了,出去吧,没事的。”   唐玉山的大手死死地压住离善朴的伤口,转头冲着门外怒道:“大夫呢?他妈的赶紧找来!”   葫芦和门外的几个侍从赶忙跑去催。   唐武远远瞧着这边异常的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双手抱在胸前好奇地走过来看。   听见唐玉山的吼声,吓得跑出两丈远才反应过来他在喊大夫,以为是唐棣生病了,硬着头皮凑到门口。   见离善朴浑身是血,唐棣站在一边哭的泪人似的,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呆愣地杵在门口。   占五急匆匆跑来道:“庄主,山上的大夫下山去了,还没回来。”   唐玉山怒的正要开骂,唐武突然缓过神来,忙道:“我我我下山去找……”   说着飞也似的向大门口奔去,没过多久就扛着大夫狂奔回来,累得全身上下的袍子湿透,瘫倒在房门口。   唐玉山把离善朴抱到唐棣的床上,大夫忙上前诊治。   唐玉山站在一旁,擦了擦满手的血迹,看着离善朴痛苦孱弱的样子眉头紧锁,拥着唐棣轻声安慰。   占五进来道:“庄主,夫人来了,快到门口了。”   离善朴的血还没有止住,唐玉山守着他不敢离开,转头向占五道:“让夫人先回去,别吓着她,跟她说有我在,没事。”   大夫忙活了半天才为离善朴止住了血。   唐棣擦干眼泪,心里又痛又恨,“泓澄呢?叫他来见我!”   占五领命正要出门,唐玉山拍拍唐棣的肩膀,“丫头,你好好照顾这小子,杀人的事交给爹!”   他眼中弥散着许久未见的杀气,摸着腰间的皮鞭,大步向浩风堂走去。   浩风堂内,泓澄垂着头,忧心地走来走去。   他和一群侍卫被请到门房内喝茶,没有命令不方便在从栖山庄内到处走动。   听说离善朴的伤势加重,惊的正要去找他,却被带到浩风堂来候着,说唐玉山要见他。   片刻后,唐玉山阴沉着脸踏进浩风堂,扬起斗篷坐在梨花椅上,瞪着灼灼虎目,抓起小几上的茶盏猛地砸在地上,吼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你他妈就是这么护主的?那小子身上的箭伤咋回事?”   泓澄内疚惭愧至极,离善朴不准透露他是因为唐棣才受的伤,泓澄只道三日前离善朴在城外遇见朱锦融和余望言,被二人收买的江湖人射伤。   侍卫们为了救离善朴不得已让二人逃走,江湖人中有两个像是蟹钳帮的人,其余的人身份不明。   唐玉山铁青着脸,一拳砸的小几裂成两半,当即派手下的弟兄下山搜寻朱锦融和余望言。   哪怕把附近州府掀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第64章 照料   大夫给离善朴的伤口重新敷过药,用细布包扎好,又开了些口服的药给他。   占五依照杨君兰的吩咐,找了件唐玉山的里衣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上,扶着他躺好。   葫芦煎好药送进房内,离善朴无法起身,占五也不敢随意搬动他,生怕他的伤口再裂开了,轻轻地把枕头垫高些,唐棣坐在床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给他喝。   离善朴疼的满头大汗,怕唐棣担心,时不时地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   唐棣通红的双眼微微肿起,内疚的说不出话来,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陪着他。   太阳渐渐落下,屋里燃起了一排蜡烛。   唐玉山亲自端着一大碗野鹿肉进来,小心地扶着离善朴起身,坐在床边让离善朴靠在他怀里。   唐棣正要上前喂给离善朴吃,唐玉山怕她太累,让她去一旁休息,拥着离善朴亲自喂他。   离善朴是晚辈,让唐玉山这样照顾着实过意不去,挣扎着要接过碗自己吃。   唐玉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嘴里嘶地吸了口气,右手摸着腰间的皮鞭嚷嚷道:   “你小子又欠抽,给老子坐好了别动!”   说着,手臂从离善朴背后绕到他身前端着碗,用汤匙盛了一大块野鹿肉塞进他嘴里。   离善朴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块便不想再吃,可唐玉山又盛一大块肉送到他嘴边,他只得勉强吃了,紧接着又是一大块。   离善朴实在吃不下,无力地轻声道:“唐伯伯,晚辈吃饱了。”   “吃了!”   唐玉山盛了一大匙野鹿肉强塞进离善朴嘴里。   “爷们家的,吃的都没鸟吃的多!这一碗都吃了!”   离善朴的嘴被塞得满满当当,只得强咽下去,一大碗肉吃了近半,撑得实在受不住,险些呕出来。   唐棣忙端水过来给他顺顺,唐玉山看着离善朴心疼地叹气,又拥着他坐了半晌,直到他舒服些了才扶他躺下。   命大夫宿在隔壁的耳房里彻夜不得离开,把泓澄也安置在那,让他在唐棣不方便的时候贴身照顾离善朴。   入夜后,离善朴额头滚烫,烧的昏昏沉沉。   唐棣喂他喝了药,用冷水浸湿了帕子贴在他额头上。   “夫人”,外间传来葫芦的声音,唐棣忙起身迎上前,“娘。”   杨君兰担忧地向卧房望去,“离公子怎么样了?”   “还烧着。”   杨君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离善朴苍白憔悴,不省人事的样子柳眉一皱,掀去他额上的帕子,放在冷水里重新浸过,轻轻拭去他脸颊和脖颈上的汗水。   她的手仅仅是凑到离善朴身边,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涌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甚至慌乱,她深吸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离善朴微微睁眼,灯下,一位典雅雍容的妇人坐在床边望着他,面貌模糊不清,眼神充满着的慈爱与关怀。   他眼前浮现出幼年生病时,母亲陪在他身边的样子,无尽的思念使他分不清自己是梦还是醒。   “娘……”离善朴喃喃地唤着。   杨君兰攥着帕子的手一抖,心里猛地一阵抽痛。   当年她抱着高烧的幼子唐延,他也是这样无力又亲昵地唤着她。   她强忍住涌上的泪水,心痛和怜惜化成一股无比温柔的情绪,微笑着把帕子折了折,贴在离善朴的额上。   离善朴嘴角弯出一抹幸福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杨君兰叮嘱唐棣好好照顾离善朴便起身离去,刚出了门就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一般,十三年来心底挥之不去的隐痛再度爆发出来。   杨君兰一路哭回北面正房,唐玉山忙拥着她坐下。   他无比清楚她为何突然哭成这样,却故意调笑道:“夫人放心吧,那混小子没事儿,他还没成咱女婿呢,你就这么心疼他!”   以往唐延的忌日,杨君兰落泪时,唐玉山总是压抑住心里的痛苦,故意说些好笑的事哄着她开心。   杨君兰气的责骂他没心没肺,反倒能从痛苦的情绪中出离些。   而此时,杨君兰心痛的不能自己,任唐玉山说些什么都只是低头拭泪。   唐玉山把她搂在怀里,一双虎目里泪水不停地打转。   “夫人,等这小子与咱闺女成了亲,叫咱一声爹娘,跟咱小子是一样的!”   杨君兰直哭到凤眼红肿,拭干了泪水,命侍女取来几匹尚好的白色软缎,坐在榻上细细挑选。   离善朴身型纤瘦,不似唐玉山那般魁梧,穿着唐玉山的里衣过于肥大了些。   杨君兰按着他的身量,连夜为他缝制了一件新的里衣,领口和袖口处绣满了兰花。   唐玉山怕她太辛苦,几次想劝她休息,最终忍住了。   唐棣寸步不离地守在离善朴身边照顾,午夜前又喂过一次药,却一直不见他退烧。   唐玉山后半夜过来探望,命大夫再来看过,大夫调整了药量,重新开了方子,葫芦煎好后唐棣再喂给离善朴服下。   泓澄无令不敢进去,一直焦灼地守在门外,唐武躲在远处瞄着唐玉山,见他离开才悄悄凑过来打听离善朴的伤势,顾不得跟泓澄玩闹,趴在窗边向里望着。   直到破晓前,离善朴的烧才渐渐退了些,唐武吐了口浊气,嬉笑着怼了泓澄一下,陡然瞥见唐玉山又向这边走来,吓的拔腿便跑。   唐棣忙了一整夜,累得趴在床边睁不开眼,唐玉山抱起她刚放在外间的榻上,她又跑回床边守着,唐玉山拗不过,只得由着她去了。   柔和的晨光透过窗子映入房内,满屋的烛火仍在跳跃着。   离善朴缓缓睁眼,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他看着趴在床边睡去的唐棣,嘴角轻扬,苍白的手抚了抚她的发鬓。   他平躺了太久全身酸痛,轻轻地挪动着身子,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痛的呻.吟出声。   唐棣陡然惊醒,身上披着的水红色斗篷滑落在地上,“伤口疼?快让我看看!”   她焦急地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解开离善朴的里衣,离善朴忙局促地抬手去挡,被唐棣轻轻拨开,整片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   左胸缠的严严实实的细布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褐色血迹,并没有鲜血流出。   唐棣松了口气,见细布旁的皮肤粘了一片干涸的血渍,用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擦拭干净。   她不禁回想起那日在醉春楼趁着他醉酒时,曾偷偷地摸过他胸口的皮肤,那时他的皮肤光洁细腻,像白瓷一般,没有半点瑕疵,如今却多了个血窟窿。   没有长好的伤口被她一拳打得再度裂开,定是痛的撕心裂肺一般。   她心里一酸,眼圈微微泛红,为离善朴系好衣带,小心地扶着他靠在床头上。   她昨夜趁着离善朴昏睡的时候细细地想过,离府戒备森严,离善朴不可能是在府里受的伤。   况且堂堂刺史公子在府中遇刺,萼州城内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找泓澄问过,泓澄言语间遮遮掩掩,只说是在东门外被朱锦融和余望言的人所伤。   秦枫在东门内遇害,很可能是死在朱锦融的手上,朱锦融定是已经知道了她在醉春楼设了眼线的事。   唐棣突然回想起那日她与唐武转过岔路口前边的弯道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刺耳的马鸣声,而地上的那一大滩血迹,不必再问也能猜到几分了。   她鼻音浓重地问道:“你是在东门外的岔路口受的伤?你那天来追我了对不对?为何不告诉我你受伤的事?”   离善朴低着头没有回答,他不愿让她知道了内疚伤心,只能选择继续瞒着她。   沉默了片刻,捋起一绺头发放进唐棣手中让她拉扯,任由她发泄情绪,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唐棣一把抱住离善朴放声大哭起来,全身颤抖着。   她不禁后怕,怕那一日他死在箭下,怕她一拳打得他伤口暴烈失血而亡,怕她会永远失去他。   离善朴轻拍着唐棣的背,不知道该如何哄她,一时脱口而出,“棣儿,别哭了,我没事的。”   唐棣抹了抹眼泪,羞涩又惊喜,“你怎么这么叫我了?”   “我……听唐伯母这样叫你的。”   离善朴的手指无力地捏了捏袖口,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回答太像块木头,看着唐棣的神情,像是并没有怪他的意思,轻声道:“我带了礼物给你。”   “礼物?”   唐棣登时破涕而笑,清澈的眼底充满期待,“什么礼物?快拿来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我真不是伤口感染发烧的,我是吃肉吃积食了…… 第65章 礼物   外间的推门声响起,杨君兰接过侍女手里的漆盘,端着走进卧房来,一双凤眼不似往日那般有神采,显得疲惫不堪。   “娘,您没事吧?”唐棣忙起身迎上前。   “娘没事。”杨君兰见女儿精神尚可,欣慰一笑,走到床边把漆盘放下,打量着离善朴道:“觉得怎么样了?”   离善朴吃力地坐正了身子,“唐伯母放心,晚辈好些了。”   杨君兰抬手贴了贴离善朴的额头,还烧着,但的确是比昨夜好多了,提起被角给他掖在肩上。   她极重礼数,从不会轻易触碰别人的身体,即便是晚辈,也认为有失体面。   唐棣把母亲不同寻常的举动看在眼里。   离善朴昨夜烧得神志不清之时唤了声娘,杨君兰险些当场落泪,唐棣知道,母亲是真心把离善朴当做她自己的孩子了。   离善朴当时烧的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不记得昨夜的事。   他自幼丧母,如今再度感受到母亲一般的慈爱,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喉中像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垂下眼看着漆盘里折的整整齐齐的白色里衣,领口处绣着的银色兰花清雅细致,极为精美。   杨君兰轻声道:“这件里衣更合身些,一会儿让下人服侍你换上吧。”   离善朴颔首谢过,示意唐棣帮他把深蓝色的外袍取来。   唐棣急着要看礼物,小跑到榻边抱起袍子,上面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胸口沾血处已经发硬了,这才想起从昨日到现在只顾着离善朴的伤,忘记让人给他洗袍子了。   她不开口,离善朴的东西葫芦定是不敢乱动的。   她好奇地四处摸了摸,没有摸着什么礼物,那方绣着棣字的帕子从前襟处掉在地上,已然被染成了血红色。   唐棣把帕子踢去一边,抱着袍子送到离善朴手中,歪着头期盼着。   离善朴从袍袖里翻出一张折了三折的红纸来,上面略微有些褶皱,好在没沾血。   他庆幸没有放在前襟处,双手捧着送到杨君兰面前,诚恳地道:“唐伯母,这是晚辈的庚帖。”   他原打算把自己的庚帖当做礼物送给唐棣,又觉得此等大事,还是呈给高堂更加妥当。   唐玉山似乎对三书六礼之事不以为然,杨君兰出身名门,更懂得这些礼数,面呈给她再合适不过了。   杨君兰有些意外地接过,打开来看,里面详细地写着离善朴的生辰八字、祖籍等。   虽然不似寻常的庚帖那样的版示,也没有半句吉语,但她明白,离善朴是想借这张他亲笔写下的庚帖来表达求娶唐棣的一片诚心。   离善朴自知这样的举动有些失礼,颔首道:“请伯母见谅,家父给晚辈回信,近几日便会回到萼州来。”   与武州的战事已经结束多日,按照离川海当日回信所说,此时应该已经回到萼州了才对。   离善朴猜想定是因为梁王忌惮,不愿让父亲带兵回来,担心他们父子一举攻下武州后不服调遣。   好在父亲已经安顿好江州军民,打算奏请梁王辞去江州刺史一职,算是给梁王一个交代了。   父亲默许了他与唐棣的感情,又对唐玉山的为人颇为欣赏,相信父亲回来后一定会亲自来从栖山庄提亲的。   杨君兰明白离善朴话里的意思,不禁被他的诚心所打动,瞥着女儿,内心百感交集。   她曾经迫切地希望女儿能与离善朴这等翩翩公子结成好姻缘,如今好事将近,反倒不舍起来。   离善朴端坐了半晌,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微微气喘,额角渗出冷汗来。   杨君兰知道她在这离善朴不好意思躺下,收好了庚帖,叮嘱他好好休息便出门亲自安排早膳去了。   离善朴挪动着身子,寻了个舒服些的角度靠坐着。   唐棣见母亲出了门,忙凑到他身边问道:“你给我带的礼物呢?”   她顿了一瞬,“就是那张庚帖?”   “嗯。”离善朴点点头,那何止是一张庚帖,那是他愿与她相守一生的承诺。   唐棣在书上读到过三书六礼的习俗,明白离善朴的心意,欣喜之余又有些遗憾,小心地靠在他肩上。   “我还一眼都没看呢,就被娘带走了。”   离善朴深情地抱住她,没有言语。   棣儿,你的礼物就在眼前,这一生都只属于你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带走。   唐棣扶着他躺下,拄着下巴趴在床边,摸着漆盘上里衣领口的刺绣,情绪渐渐低落。   “小时候,我与弟弟的贴身衣物都是娘亲手缝制的,上面也是绣着这样的兰花,弟弟去世后,娘身子一直不好,这些年就只给爹爹一个人缝衣服了。”   “弟弟?”   “嗯,弟弟过世时,爹爹出远门去了,我记得那天特别冷,下了好大的雪,弟弟烧的小脸像火炉一样,看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见好,娘一直抱着弟弟哭,弟弟躺在娘怀里虚弱地唤着娘,后来就没动静了,那年他才三岁。”   “后来娘大病了一场,伤了身子,爹一直觉得亏欠她,每次娘提起弟弟,爹都变着法的哄她开心。但我知道,爹心里的痛丝毫不亚于娘。”   离善朴惋惜地叹了口气,致亲逝去的痛苦他比谁都清楚。   他回想起第二次来从栖山庄时,唐玉山看着他的眼神无比的伤感,当时他猜到在唐玉山心底,定是有一段极为沉痛的过往,原来竟是锥心蚀骨的丧子之痛。   杨君兰连夜为他缝制的这件里衣,一针一线都蕴含着对爱子的思念。   离善朴感激唐玉山夫妇对他的关怀与照拂,心里暗自发愿,他与唐棣成亲之后,定会尽人子之责,把他们当做亲生父母一般悉心照料。   唐棣陪在离善朴身边照顾了一整日,直到傍晚前,离善朴的烧才退了。   唐棣歪在外间的榻上打了个盹,醒来后,房中已经点了灯,离善朴正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插在床头的泥人。   唐棣坐在床边,学着泥人的样子撅了噘嘴。   离善朴伤口不那么痛了,精神大好,来回打量着唐棣与泥人。   清澈的眼中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纤长的睫毛忽闪着,苍白的唇角扬起,不同于以往的俊逸出尘,而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病弱之美。   唐棣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趴在床边笑眯眯地盯着他瞧了半晌。   离善朴把泥人插回床头,不忍地看着唐棣因为疲累而略显憔悴的脸。   陡然间,离善朴深情的目光在唐棣掀开被子,解开他的里衣时变的涣散起来。   她小心地扶起他,取来杨君兰亲手缝制的里衣给他换上,细腻柔软的双手像潺潺的溪水一般轻触他的身体。   离善朴只觉得阵阵酥麻感袭遍全身,他没有抬手去挡,全身紧绷地享受着心爱之人的触碰。   唐棣为离善朴系好衣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颊,水润的双唇向他耳朵贴去。   “棣儿……”离善朴轻喘一声,慌着别开脸。   上次在书房里,唐棣月事时腹痛难忍,又被他惹得心烦意乱,哭着啃咬他的耳垂。   那种血气上涌燥热难当的感觉无疑令他沉醉,但有多沉醉,就有多羞于被她看穿他深藏的欲望,怕她觉得他亵渎了她。   “怎么了?”唐棣怔怔地看着他。   她为他更衣时摸到他身上一点都不烫了,想再贴贴他的脸颊,确认他没有再发起烧来。   与他相处这么久,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了,却不知为何,突然耳朵涨的通红。   唐棣抿着嘴笑出声来,手指在他耳垂上戳了戳,出去命葫芦端水过来给他净手,再吩咐厨房送几个清淡的小菜过来。   离善朴舒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看着领口和袖口处精美的刺绣,扬唇轻笑,棣儿与唐伯母的绣工相比,着实相差太远了。   离善朴刚换好的里衣还没有完全沾染体温,唐玉山忙完了山上的事,着急忙慌地跑来看他,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扒开里衣瞧了瞧,伤口没有再流血。   一只大手盖在他额头上,见烧已经退了,喜的吹着口哨,命人多炖些肉给他吃。   离善朴默默穿好先后被父女二扒开的里衣,无奈又欣幸地抽了抽嘴角。   占五进来小声道:“庄主,人已经找到了。”   唐玉山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攥着腰间的皮鞭,大步跨出门外。   占五跟着出门奔浩风堂而去,他知道唐玉山定会用极残忍的手段杀了余望言和朱锦融二人,为离善朴报仇。   杀了朱锦融事小,余望言是梁王亲派的萼州司马,杀了他或许会让离川海父子为难。   占五思量了半晌仍没有开口去劝唐玉山,他知道,任谁伤了离善朴,唐玉山都绝不会放过他,没有人能劝得住。 第66章 报仇   从栖山以南,轰鸣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一根根火把排成一行,宛如一条火龙,沿着蜿蜒的河岸边向西游动。   “驾!”唐玉山俯身在马背上狠狠扬鞭,心中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烧,身后的弟兄们亦是抑制不住沸腾的热血,忿恨地高声呐喊。   午夜,季州城外的蟹钳岭上,漆黑的夜空被火把照的有如白昼,唐玉山跳下马背,手里攥着皮鞭,带着一众弟兄向林中的大寨迈进,弟兄们手中锃亮的钢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射出道道黄光,肃杀之气令人战栗。   大寨里,朱锦融穿着一身名贵的粉色印花绸缎,面色青灰,弓着身子不断地咳嗽,手里的白色锦帕上沾满了血沫,一双桃花眼垂着,涣散的目光瞟着脚下的余望言,充满了憎恶与鄙夷。   他纵欲过度伤了身子,在狱中又被马本初踢得接连咳血,连夜逃到萼州后,本来出奇地止住了,那日他吞食了大把□□,抵死折磨秦枫,射伤离善朴逃走后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身体摇摇欲坠。   他自知命不久矣,用全部家当收买了蟹钳帮的帮主成雄,栖身于蟹钳岭。   这几日除了等着离善朴的死讯,就是以作践余望言为乐。   “狗奴才!”朱锦融一脚踹向余望言的胸口,脚上的水甩了余望言一脸。   “你给李征洗脚洗了二十年!就是这样服侍主子的?”   余望言眉间的深沟像是刀刻的一般,攥紧了干瘦的仅剩一层皮的拳头,终是无声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洗脚水。   朱锦融全身虚弱无力,这一脚完全伤不到他,却比活刮了他还要令他难受。   他缩紧的双眸渐渐放松,无力地向上折了折官服的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小心地为朱锦融按摩脚底。   朱锦融见了他的疤痕更加厌恶,扯着脖子奋力地嘶吼,“给我滚出去!”   三十年前,余望言的父母为了活命,五钱银子把他卖给李府为奴。   他整日被府中管事打的遍体鳞伤,每到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便会用碎瓦片在手臂上划上一道口子,几年下来,手臂上的疤痕细密的如蛛网一般。   他不甘心永远做别人的奴隶,拼命讨好主人,偷偷读书习字,偶然间做了专门给李征洗脚的近侍,一做就是二十年。   李征死后,李宏图念着他的苦劳,给他个闲职让他做官,他本以为自己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被人踩在脚底的奴隶,没想到不论到哪,还是没有人看得起他。   他就像陷入痛苦的泥潭中,拼命地挣扎,可越挣扎陷得越深。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做了司马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被打回原形。   他脚步沉重地退出门外,绝望地闭上眼睛,重重地哀叹一声,凄入肝脾。   寨门外,唐玉山一身肃杀之气,目光凛凛地逼视着周围的蟹钳帮众。   “你是何人?”   一个黑衣人短刀横在身前,面上装出一副不惧的样子,虚软的颤音漏了怯。   “叫你们帮主出来!”唐玉山声音冷沉。   “想见我们帮主,报上名来!”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呼喊,却没有人敢站出来。   唐玉山目露凶光,攥紧了手中的鞭子,全身透着令人彻骨的寒意,一步步靠前。   对面一群黑衣人惊惧地向后退去,为首那人转身跑进大寨通报去了。   片刻后,一个黑色布巾包头的粗壮汉子怒冲冲地提着刀出来,瞥见熊熊火把下的魁伟身影,惊得登时变了脸色。   “唐玉山?!”   蟹钳帮在江湖上以猎人头为生,眼中只认钱,从不讲道义,不管是忠臣良将还是老弱妇孺,只要给钱,他们从不手软,因此一直为唐玉山所不齿。   唐玉山听说过帮主成雄的名号,却是第一次见他,冷眼打量了一瞬,不屑道:“把姓朱的和姓余的交出来!”   成雄面色铁青,把刀收在身侧,“姓余那厮你可以带走,但朱锦融……”   还没待他说完,唐玉山向前迈了两步,一双虎目杀气腾腾。   “把人交出来!别逼老子大开杀戒!”   唐玉山早年以出手狠辣闻名江湖,虽然近年来他已经鲜少杀人,但仅凭活阎王的称号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成雄不愿与他为敌,但在帮众面前,若是全然不反抗,任由他带走朱锦融,实在有伤他帮主的颜面,今后哪还有金主敢找他做生意?   况且他打眼一看,唐玉山不过带了三十几个人,而此时他寨中帮众不下一百个,倒不如与他比划比划,即便是败了,败在唐玉山的手中传出去也不算丢人。   冷言道:“朱锦融是我蟹钳帮的金主,既然收了他的钱,就没有随意让人带走他的道理!唐庄主在江湖中威名赫赫,想必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何必为难我成某人!”   唐玉山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反而像个火药筒子,一点便炸。   若是换做旁人,他早就带着弟兄们杀进去了,但这成雄言语间竟有些胆识,比那些个令他作呕的软骨头强多了。   “姓朱的和姓余的自己活腻了,伤了老子的人,识相的把人交出来,老子不为难你!否则老子灭了你蟹钳帮!”   唐玉山话音刚落,身后从栖山的弟兄凶神恶煞一般,纷纷提刀上前步步紧逼,把成雄和蟹钳帮的一众黑衣人逼得退到大寨门前。   眼看退无可退,成雄骑虎难下,手中短刀一扬,手下帮众硬着头皮杀上前去。   从栖山的弟兄虽人数远不及蟹钳帮众,但他们跟随唐玉山多年,各个是血性汉子。   这两年待在山上,许久未与人动手,一下山就像是被放出牢笼的猛虎一般,拼了命地厮杀,转眼间便杀进寨去,刀起刀落之间血雾弥散。   唐玉山赤红的双目紧盯着成雄,啪的一声巨响,手中盘成一圈的鞭子抽在地上,脚下的土地瞬间被抽出一道深沟。   他跃上前猛地一挥鞭子,成雄忙提着短刀挡在身前,鞭尾绕过刀背抽打在成雄的手腕上,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成雄手上一抖,短刀掉落在地上。   唐玉山紧接着又是一挥手,鞭子绕着成雄的脖颈缠了两圈。   他猛地一拽,成雄登时趔趄着扑到他身前,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他一只手紧紧地钳住脖颈,动弹不得。   唐玉山一向欣赏有胆识的人,成雄竟然敢与他正面相抗,他心里生出三分敬佩,没有对他下死手,否则成雄的脖颈就不只是被鞭子勒出一道血印那么简单了。   况且他只是想带走朱锦融和余望言二人,并没打算真的灭了蟹钳帮。   “都他妈给老子退下!”   唐玉山一声怒吼响彻天地,寨内刀刃相击的声音戛然而止。   蟹钳帮众见帮主被擒,加之他们的确抵挡不住从栖山的一众弟兄,再打下去怕是蟹钳帮真的要被灭门了。   于是纷纷扔下手中的短刀,退到边上站着。   “抓人!”   十几个从栖山的弟兄冲进寨去四处搜寻朱锦融与余望言,片刻功夫便拖着二人出来,扔在唐玉山的脚下。   朱锦融的赤脚上沾满泥污,见唐玉山竟然带人杀上门来,还以为离善朴已经死了,阴寒的目光中带着满足的笑意。   他一个濒死之人,如今大仇得报,又有余望言这个洗脚奴陪他一起死,也算值了。   余望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瞟着眼前岿然如山一般的身躯,颤抖着抬眼,对上唐玉山狠绝的目光,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唐玉山怒瞪着二人,虎目赤红如血,想起离善朴被一箭贯穿胸口险些丧命痛不欲生的样子,恨不得一鞭子抽死他们,可这样的死法实在太便宜他们了,远不足以泄愤。   “带回去!”   唐玉山猛地推开成雄,大氅一扬,步履生风地离去了,几个弟兄拎着二人紧随其后。   成雄摸着脖颈上的血印,眼看着唐玉山带走朱锦融而不敢妄动。   转瞬间,刺耳的马鸣声响彻整座蟹钳岭,一条火龙沿着河边向东游去。   昨夜离善朴的烧退了,伤势也好转了些,唐棣让泓澄夜里贴身照顾他,自己搬到杨君兰命人整理好的客房休息。   这两日她身上疲累,一觉睡到天明,早起梳妆后便回房看望离善朴。   远远地瞧见像是有个步辇停在门口,占五和泓澄还有几个侍卫在门外私语。   走上前一问,占五躬身回唐玉山已经抓了朱锦融和余望言回来,请离公子到北面山上去。   唐棣又怒又喜,这两个人险些害死了离善朴,一刀杀了的确太便宜他们了!   她进卧房帮离善朴穿好外袍,让泓澄带着几个离府的侍卫把步辇抬到床边,扶着离善朴坐上。   唐棣本想跟着一道去,占五担心被杨君兰责骂,不敢带着她去看那般血腥的场面,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   初升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天空阴沉沉的。   占五引着着泓澄和离府的八个侍卫抬着离善朴沿着北面的山路登向山顶。   沿途的风景不及西门外一直到巨石边那样的秀美宜人,坡度陡了不少,多了几分巍峨险峻。   山上的树木被风吹的呜呜直响,越靠近山顶风越大,像是野兽齐声嚎叫一般。   一行人在山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离善朴仰头望去,前方没有树木的遮挡,越发敞亮,山风卷着或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山顶有一块空地,立着一座高约一丈的石板墙,从中间到底下密密麻麻地插着一尺多长,铜钱粗的钢钉,钉尖摩的极为锋利。   石板墙只有顶部还能看出原本的清灰色,中部向下,直到地上黑乎乎的一片,由于积了太厚的血渍,雨水已经难以冲刷掉,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腐的臭气。顶部挂着一条铁索,下面垂着两只铁圈,用来锁住人的手腕。   这里专门用于惩治山上的叛徒及唐玉山最痛恨的敌人,二十年来,死在这面钉墙上的不下三百人。 第67章 哀嚎   石板墙的两边站着昨夜与唐玉山一起下山的弟兄们,中间跪着朱锦融和余望言。   唐玉山远远地站着,眉眼间充斥着森然杀意,攥着鞭子的手负在身后,深灰色的大氅在风中撕扯。   余望言生无可恋,头发乱糟糟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干瘪的身子缩成一团,一身官服上沾满泥污,往日的忿恨与不甘荡然无存。   朱锦融微扬着头,一双桃花眼麻木中带着阴森的笑意。   “姓唐的,当初你骗了我,唐棣那个死丫头又和姓离的一起算计我,把我害成这副模样,我只恨没能杀了那个死丫头!不过有姓离的给我陪葬也不亏了!”   唐玉山看都懒得看朱锦融一眼,双眸狠狠地盯着石板墙,右手攥得鞭子吱吱作响。   他不屑告诉朱锦融离善朴还活着,更不想再听见朱锦融这等龌龊之人口中说出唐棣和离善朴的名字,只想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死他,为离善朴报一箭之仇。   他大手一挥,两个膀大腰圆的弟兄上前将朱锦融和余望言拖到石板墙边,拽着胳膊高高拎起。   抓过石板墙上方垂下的两只铁圈,一人一只锁住手碗。   一松手,二人的身体登时像荡秋千一样被铁索拽着向钉墙上荡去。   锋利的钢钉噗的一声刺入二人后背和大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两个弟兄手上没有用力,二人身型干瘦,荡在钢钉上的力量不大,钢钉只刺进了皮肉,没有伤及内脏,剧痛难忍却一时半刻死不了。   他们痛苦地挣扎,手腕被铁圈勒得血肉模糊,越用力挣扎钢钉刺的越深,鲜血顺着脚后跟滴在地上,渗入一片黑乎乎、满是腥腐血垢的泥土里。   不远处,一行人抬着离善朴的步辇缓缓登上山顶,插满钢钉的石板墙映入眼帘,两个血葫芦一般的身体扎在钢钉上痛苦地抽搐。   离善朴不由得眸中一紧,泓澄和众侍卫见了无不惊叹一声。   余望言双眼紧闭,头无力地垂在胸口,只求早死早解脱,结束这炼狱一般的折磨。   朱锦融痛苦的惨叫声在他瞥见离善朴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双血红的桃花眼瞪的滚圆,呆愣了片刻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不甘地挣扎扭动,嘶哑的嗓音犹如恶鬼哀嚎。   “离善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两个弟兄上前拎起二人的双脚,把他们的身体从钢钉上拽下来,再向钉墙上荡去,再拖拽,再荡去。   几十个来回过后,二人手腕处被铁环勒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身上布满了血窟窿,满是孔洞的衣袍被鲜血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凄厉的惨叫声在山间回响。   唐玉山转头看了眼离善朴,攥着皮鞭的手一扬。   钉墙两旁的弟兄躬身领命,怒瞪着双目,高高地拎起朱锦融和余望言的双腿,猛地向钉墙荡去。   顷刻间,二人的身体被牢牢地挂在钉墙之上,身上被密密麻麻的钢钉刺穿,从身前穿出二寸有余。   血水四处喷溅,黑乎乎的石板墙边缘再次被染成血红色,地上像是下了血雨一般。   朱锦融身型高大,手臂修长,被铁环吊起后身子略微靠下,一根钢钉恰好从他口中穿出,头颅被牢牢地钉在墙上,血红的双眼瞪着,整张脸狰狞可怖,血肉模糊。   余望言个子矮小,吊得靠上,脖颈以上没有被钢钉刺到,头颅被强行掰的咯噔一声靠在石板墙上,一张皮包骨的脸上,常年紧蹙的眉间出奇地放松开,面色痛苦中带着释然与解脱。   石板墙下,黑乎乎的污血混合着一大滩鲜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   离善朴听唐棣说起过这座用于惩治罪大恶极之人的钉墙,知道定是极为血腥的,但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仍免不得心头一紧。   众侍卫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刑罚,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唐玉山阴沉的脸上涌起一抹快意,转身走向离善朴,脱下大氅给他盖在身上。   “小子,回家!”   说完,高大的身躯挺的笔直,负手向山下走去。   离善朴知道唐玉山这两日一直在派人寻找朱锦融和余望言的下落,却没想到,他竟会为了自己连夜带着弟兄去蟹钳帮抓人,还用从栖山对付罪大恶极的仇人的残忍方式为自己报一箭之仇。   他曾听唐玉山说过,哪个活腻的敢动他的宝贝女儿,他必定会在那人身上戳出几百个窟窿,没想到,他也会为了自己做到如此。   离善朴心里无比感激,但看着余望言血红的尸体,不禁苦笑一声。   梁王亲派的萼州司马惨死在任上,需得尽快给父亲修书一封,请他向梁王解释了。   昨夜唐玉山与蟹钳帮打斗时袍子上沾了血,担心杨君兰见了害怕,从北面山顶下来后不敢回房,跑到浩风堂东边的暖阁里取一件干净的袍子换上。   北面的院子里,两个侍女正在清扫门前的石子路。   正房的窗子开着,杨君兰穿着一身碧色的家常袍裙站在窗边向外望,唐玉山嬉笑着进门,拉着她到榻边坐下。   “夫人,咋不多睡会儿?大风天的,站窗口干啥?”   他带着弟兄们下山去为离善朴讨公道,彻夜未归,杨君兰早早地醒了,听侍从说他已经回来了,便站在窗边等他。   “伤了离公子那两个人抓回来了?”   “夫人放心,你爷们亲自下山,还能抓不到那俩活腻的!”   唐玉山脱了鞋歪在榻上,“我叫人把那小子抬山上去了,当他面儿把那俩活腻的挂墙上了,给他出出气。”   杨君兰听说过北面山顶上立着钉墙的事,虽然从未见过,但也能想象到那里是极为血腥可怖的。   她柳眉一挑,“你这糙汉见惯了腥风血雨,离公子那般温润儒雅,如何能跟你比?别再给他吓着了!”   唐玉山见杨君兰像是有些不快,忙笑嘻嘻地起身挽着她,“夫人放心吧,那小子是个领兵的,啥场面没见过,吓不着他。”   入夜,离善朴的伤口不怎么疼了,坐在床上宠溺地望着唐棣,任由她靠在他肩上胡乱摆弄着他的头发。   在从栖山庄养伤的这几日,是他近年来极少有的闲暇时光,不需要为军中之事操劳,又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   他甚至希望永远不再回到刺史府去,从此与她一起过着山水田园的日子。   但想象归想象,萼州军民还需要他,出来好几日了,也该回去了。   他唇角的笑容逝去,看着唐棣的眼神中浮现出几分不舍。   “棣儿,我军中还有事,明日得回去了。”   “哦。”   离善朴的伤势好些了,他迟早是要回去的,唐棣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失落地应着。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声,唐玉山亲自拎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离善朴掀去被子正要起身,被唐玉山摸着鞭子沉声喝止,只得乖乖地坐在床上。   看着唐玉山把晚膳一碟一碟摆在床边的桌上,离善朴抑制不住地腹中上下翻腾,斜眼悄悄瞟着,还好里面没有野鹿肉。   他脸上漾起一抹从未有过的恣意笑容,不似平日里那样温煦淡雅,倒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自由自在,毫不顾忌。   唐玉山与唐棣一起摆好了晚膳,转身便要出门。   离善朴忙唤住他,略一颔首,“唐伯伯,晚辈的伤没大碍了,明早打算回萼州去,谢过伯伯……”   “别磨磨唧唧的!”   唐玉山听他又要说些客套话,不耐烦地打断。   瞟了眼一脸不舍的唐棣,声音轻缓了些,“明早让丫头陪你一起回去照看两天,等你伤好再回来。”   唐棣喜的连连点头,挽着离善朴的胳膊靠在他肩膀上。   唐玉山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嘴角抽动了两下,不安地向北面正房走去。   女儿去离府照顾离善朴这等大事,杨君兰不开口他如何敢做主?   可他也是因为心疼离善朴重伤未愈,女儿与他难舍难分才擅自做的决定。   如今他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若是被杨君兰驳回,他在离善朴面前算是彻底丢了脸面了。   唐玉山缩头缩脑地进房,小心地关好房门,陪笑着与杨君兰说起此事。   杨君兰并没有反对,她已经把离善朴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况且离善朴亲手写下庚帖,说离川海这几日便会回萼州来,意思是离川海近几日就会来从栖山提亲。   女儿去离府照顾他也无可厚非,只要多派几个人保护着,天黑前回来便是了。   这还是二十年来唐玉山头一次擅作主张没有被骂,喜的虎目眯成一条细缝,挽着杨君兰的手轻声细语地哄个不停。   次日一早,马车沿着从栖山脚下向萼州东门驶去,泓澄与八个侍卫骑着马随护在两侧。   唐棣靠在离善朴的肩上,愉悦地顺着车窗向外望,从栖山的悬崖峭壁上山花朵朵,娇艳欲滴。   离善朴伸手探进前襟里摸了摸,没有摸到绣着棣字的月白帕子。   “棣儿,你见到我的帕子了吗?”   唐棣转回头笑道:“让我扔了。”   “为何?”   那方帕子虽然绣工粗糙了些,却早已被离善朴当做他与唐棣的定情信物了。   “那帕子脏了,留着做什么?你若喜欢,我再绣一方给你就是了。”   唐棣嬉笑着挽起离善朴的胳膊,心虚地抿抿嘴。   以前她每年还能绣两幅绣品,如今大半年没拿过绣花针了,怕是连那样粗糙的帕子都绣不出来了。   不过没关系,得空了练练就好了。   嗯,得空了再说。 第68章 脸红   离府院子里的梧桐树重新裹上一层绿衣,树下新长出来的小草绿的发亮,伴着春风奋力地向上伸展,给这座空荡荡,没有人气的院子填了一丝活力。   离善朴伤势未愈,马车一直驶进内院,到他的卧房门外才停下。   唐棣轻快地跳下车,回头拉着离善朴的手扶他下来。   泓澄先一步推开房门,立起翠玉屏风,陪着离善朴进内室去更衣。   唐棣长这么大,除了唐武那个又脏又乱无处下脚的猪窝外,这还是第一次进年轻公子的房间。   四下望去,外间墙面空无一物,除了书桌、茶案和一座三尺高的柜子外没有任何摆设。   片刻功夫,泓澄撤去屏风,请唐棣进去。   只见里间靠角落放着一张四脚的黄杨木床,旁边立着一座一人高的龙门架,横杆上搭着一件绯色的官服,中间摆着一座圆桌和两个脚凳。   整间屋子只让唐棣联想到两个字:无趣。   除了床边坐着的面色苍白,俊美的像玉雕一般的心爱之人,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她注意的东西了。   唐棣搬来脚凳坐在床边,与离善朴议论起卧房的布置来。   离善朴连连点头,等他与唐棣成了亲,这里就是他们的洞房,她想布置成什么样都随她,只要她喜欢就好。   泓澄端来一盘洗净的苹果放在床边,凑到离善朴耳边轻语了两句,离善朴选了个最红的苹果放在唐棣手中,与泓澄一起奔书房去了。   唐棣独自待在房里没事可做,抱着红苹果啃了一口,里面果肉橙黄,甜美多汁。   正要啃第二口,手上一滑,苹果咚的一声掉在她的鞋尖上,咕噜噜滚到床下去了。   唐棣俯身看去,苹果被床下的什么东西挡住,没有滚的太远,就在伸手能够到的地方。   她撩起裙摆蹲在地上,伸手去捡苹果,只见床下放着个一尺见方的小书箱,上面已经积了不少灰尘。   放在床底下吃灰的书,一定是离善朴平日里最不喜欢看的。   唐棣正好闲来无事,捡起苹果放到一边,拽出书箱掀开盖子,只见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论语。   她拿起书坐回脚凳上翻看着。   这本书她都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随手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想必离善朴也是因为倒背如流了才放到床下去的。   唐棣把论语扔回书箱,上下翻了翻,只见一本书的封面被撕去了,只留下一张脏兮兮的白色扉页。   撕口处还有不少碎纸屑压在封线下,右下方的书角全部向上卷翘着。   离善朴一向爱惜他的藏书,书房里的书即便是年代久远到变了颜色,也都整整齐齐,没有一页折角,这本书怎么会破成这样?   唐棣好奇地抽出来放在腿上,随便翻开一看,登时惊到了。   里面整页都是绘图,图中的男女□□着抱在一起,私密之处画的极为清晰。   女人沉迷地舔舐男人的耳垂,男人紧闭双眼,满脸销魂荡魄之态。   唐棣羞的满脸通红,心里怦怦乱跳。   她只知道成亲后会每晚与相公宿在一张床上,却不成想竟是这副样子。   怪不得她之前咬住离善朴的耳朵,他会那么紧张无措。   从栖山上,她只是想贴贴他脸上还烫不烫,刚凑到他的耳畔,他就慌着别过脸去,原来……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微颤的手一页页翻看着。   书房内,离善朴将余望言死在从栖山上的事写信告知给父亲。   怕父亲担心,没有提起余望言伙同朱锦融射伤他,只说余望言勾结武州,盗取军中机密后逃走,唐玉山看不惯才杀了他,请父亲上书向梁王说明原委。   又将余望言写给朱锦融的密信一起装进信封,蜡封好交给泓澄,让他派人前往江州送到父亲手上,怕唐棣等急了便独自返回房中。   他重伤未愈,脚步比平日里轻缓了许多。   刚走进卧房,见藏在床下的书箱被拖拽出来,箱盖敞开着,唐棣正低头抱着一本翘着边角的书翻看,惊得抽了口气,双耳瞬间红了。   “棣儿……”   他目光飘忽,双手紧紧攥着袖口,为亵渎了唐棣而愧疚,怕她会生他的气,更怕她不再理他。   唐棣被离善朴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一看,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站在门口看着她。   羞得忙把书扔回箱内,抬起双手把通红的脸捂得严严实实,只有眼睛处留了条缝隙,低着头跑出门去。   泓澄派人将信送走,回房中向离善朴复命,走到门口险些被唐棣撞到,忙侧身躲过,疑惑地瞥着唐棣的背影。   转回头踏进房门,见离善朴全身僵硬地背对着门站着,正要开口,一眼瞥见地上的书箱,忙一个急转身退出门外。   自从他帮着公子把书藏在床下,便吩咐侍从无令不得擅入,免得被人瞧见。   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然被唐棣翻了出来。   她会如何看待公子?公子在她面前又该如何自处?   泓澄想着离善朴的尴尬处境,心里懊悔不已。   离善朴慌得不知所措,怔了半晌才追出门外。   见唐棣正坐门口的木廊上,硬着头皮过去坐在她身边,低着头不敢看她。   “棣儿,我……对不起……”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说他从未对她动过不该有的心思?太刻意也太假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唐棣不明白离善朴的意思,手背贴了贴仍在发烫的脸颊,歪头看着他。   她并不觉得他把那些书收在床下有什么不妥,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成亲后要与他做出书中那种事来。   看着他比她还要害羞腼腆的模样,抿着嘴偷笑,正要戳弄他红的发紫的耳垂,手指突然顿住,手臂圈着他的脖颈,脸埋在他肩上蹭了蹭。   离善朴如释重负,长舒了口气,伸手把她搂在怀里。   接连几日,泓澄带着四个侍卫一早去从栖山庄接唐棣到离府,日落前再护送她回去。   有她在身边陪伴,离善朴的伤恢复的很快,脸颊也有了些血色。   卧房的窗开着,微凉的春风迎面而来。   离善朴坐在桌前批阅公文,唐棣在一旁绘制了一幅用来做风筝的兔子图。   起初她握着笔,头也不抬地勾画着,后来便时不时地瞟着离善朴。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公文,抬眼对上唐棣狡黠的目光,瞥了眼她笔下的风筝图,已经画的差不多了。   拈过来一看,上面画着一片空旷的草地,一只小兔子长着雪白的长毛,眼睛比红宝石还要透亮。   两只长长的耳朵立在头顶,身后的小尾巴像个绒球一般,正在抱着一块什么东西啃着。   仔细一看,是一块极精致好看的雕花木头。   木头?   离善朴不由得心里发虚,知道唐棣是在影射他,无奈又好笑地弯着嘴角,不过她好像有段时间没有叫他木头了。   “忙完了吗?一起做个风筝吧?”   唐棣嬉笑着把兔子图夺过来,提起笔在兔子和木头上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离善朴自幼苦读,从来没有放过风筝,更别说做风筝了。   他怕坏了唐棣的兴致,忙答应下来,听她说需要什么东西,叫泓澄立刻去准备。   没过多一会儿,竹篾、铁丝、浆糊、风筝线一应俱全。   离善朴挽起衣袖,在唐棣的指点下扎着风筝骨架。   他平生第一次扎风筝就扎得有模有样,喜得唐棣连连称赞,原来扎风筝这样简单又有趣,却是他童年从未感受过的。   唐棣在兔子图上涂满浆糊,小心地糊在骨架上。   午后,离府的庭院里艳阳高照,春风徐徐,离善朴重伤初愈,不方便跑的太快,唐棣让他帮忙举着风筝,自己拽着风筝线向南跑去。   离善朴第一次放风筝不得要领,总是找不准放手的时机,接连尝试了好几次,风筝总是飞起一人多高就掉在地上。   唐棣把风筝线缠回线轴,扫兴地把风筝拎在身前,“之前我放风筝飞的可高了。”   自从冬日里在从栖山庄西门外受了徐常容的指点,唐棣放风筝的技能提升了一大截。   只是今日与离善朴的合作着实算不上默契,忍不住轻声嘟囔着,纤细的手伸过头顶感受风向。   卧房前的院子不够空旷,风的确小了些。   唐棣转过头正要叫离善朴与她一起找个风大些的地方,却见他双手拘谨地贴在身侧,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唐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向南走去。   书房前的风的确比卧房那边大些,唐棣把风筝塞给离善朴拿着,一手拽着风筝线,一手攥着线轴向假山方向奔跑,边跑边回头看着离善朴手里的风筝。   “可以放手了!”   唐棣兴冲冲地扭头喊了一声,眼见风筝左右摇晃着飞上天,脚下加快了速度,绕过假山向大门方向跑去。   陡然间砰的一声,唐棣只觉得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人,猛地被弹开,没待反应过来便向后倒去。   她双手攥着风筝线,没有办法支撑,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转过头一看,原来撞上了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两鬓斑白,脚下一个趔趄,还好被旁边的侍从扶住了,否则摔伤了可怎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唐棣:惨了惨了,撞这么准…… 第69章 旨意   唐棣内疚不已,顾不得身上疼痛,忙起身上前关切地问:“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人整理过衣襟,打量着唐棣道:“老夫没事,姑娘可有伤到?”   “我……”   “棣儿。”   唐棣的话还没说出口,离善朴捂着胸口从书房边快步走来。   见她和那老人都毫发无损,松了口气,向老人略一颔首,“爹,您回来怎么不提前派人送信来,儿好出城去接您。”   “不必每次都这么麻烦,有侍卫们跟着就行了。”   离川海面色沉郁,低沉的声音显得有几分疲累。   唐棣攥着风筝线的手一紧,又缓缓放松下来。   眼前的老人神情庄重,举止端严,有一种不容轻慢的气势,的确像是她想象中的离刺史。   只是昨日离善朴同她说过,父亲回来前会差人送信来,到时候让她陪着他一起出城迎接,唐棣满口答应,因此才会对离川海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心爱之人的父亲,初次见面就险些被她撞倒,太过于失礼了。   唐棣尴尬地抿了抿嘴唇,轻声道:“离刺史,晚辈名叫唐棣。”   离善朴微张着嘴,片刻后扬起唇角轻笑,他正要向父亲介绍,唐棣已经抢先一步自报家门了。   离川海早已经猜到了,捋着胡子细细打量过唐棣,“唐姑娘,令尊令堂可还好吗?”   他神情严肃,言语间却温和可亲。   唐棣见他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灵动的双眸一亮,笑盈盈地摆了摆手中的风筝线,“家父家母都好,谢离刺史惦念。”   离川海点点头,看着飘在半空中的风筝,幽深的眼底渐渐透出一抹黯然。   离善朴上前扶着父亲,“爹,您一路辛苦,进屋歇歇吧。”   离川海脚下没有移动分毫,静默了片刻道:“善儿,天色不早了,派人送唐姑娘回去吧。”   唐棣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这两日她在离府照顾离善朴,都是黄昏时才动身回去的,快马一个时辰,到从栖山庄刚好入夜。   这会儿时辰还早,况且又是她与离川海初次见面,本以为他会叫她陪着聊上几句的,没想到他却下了逐客令。   难道他还在因为被她撞到的事而生气?   唐棣怔怔地看着离善朴,双手贴在身前拘谨地缠着风筝线。   离善朴对上唐棣的目光,神情复杂。   父亲明明已经默许了他与唐棣的感情,刚刚与她说话时的神情,不像是不喜欢她,为何这么急着赶她走呢?   即便的普通的客人,父亲都不会如此,何况是唐棣。   父亲如此必然有原因,不如先送唐棣回去,再来请示父亲。   离善朴颔首称是,命泓澄带着四个侍卫护送她回去。   唐棣把兔子风筝收回,抱在身前,对离川海福了福,“离刺史,晚辈告辞了。”   离川海没有开口,只是缓缓点头,看着唐棣远去的背影,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两个身影并肩向大门走去,唐棣闷闷不乐地摆弄着手里的兔子风筝,任由春风拂起离善朴的发梢,扫在她的脸上。   离善朴牵起她的手,“棣儿,你先回家去,我明日去从栖山找你。”   他的声音轻柔而笃定,瞬间驱散了唐棣心里的不快,含笑点了点头。   街上人来人往,几匹马缓缓而行,离善朴一直站在门口向外望着,直到那个抱着风筝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身回府。   离川海并没有回房歇息,依旧站在假山旁望着大门口,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被风吹的凌乱,原本挺拔的身姿变得有些佝偻,显得疲惫不堪。   离善朴不由得心里一阵酸楚,上前正要扶着父亲回房。   离川海有要事与儿子商议,执意不肯回去休息,让儿子扶着他向书房走去。   “爹,可是梁王有什么旨意?”   父亲之前回信说,上奏梁王后几日便可返回萼州,如今已过去半月有余,离善朴早已猜到定是因为武州的事惹得梁王忌惮,因此不愿让父亲回来。   可此事与唐棣有何关联?为何父亲会对她态度如此冷漠?   离川海颓然坐在椅子上,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善儿,你先看看这个。”   离善朴站在书案前双手接过,见是梁王的亲笔,打开极快地扫视一遍,登时惊得气血上涌,伤口一阵刺痛。   “爹,您打算遵照梁王的吩咐,带兵剿灭从栖山?”   离川海无力地叹息一声,“善儿,余望言是梁王亲派的萼州司马,竟然死在唐庄主的手上,如今梁王命你我父子带兵剿匪,如何能不遵从王命?”   “爹”,离善朴眉头紧锁,急促地道:“余望言通敌叛国,盗取军中机密,死有余辜,儿有他通敌的证据!”   离川海脸上泛着一丝苦涩,“善儿,即便余望言通敌,也该由梁王亲自惩戒,断不该死在一个山寨头领的手上。梁王命萼州军前去剿灭,于情于理都没有半点不妥,若是你我抗旨不从,便成了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了!”   离善朴的手微微发颤,信飘落在书案上。   对于余望言的死,他原以为请父亲上书向梁王请罪,再把余望言写给朱锦融,泄露存粮之地的密信呈给梁王,此事便可不了了之,没想到梁王竟然下了这样的旨意。   剿匪是假,试探他们父子才是真的。   要他剿灭从栖山,他万万做不到。   那里是唐棣的家,他已经把自己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就等着父亲回来后去从栖山提亲,早日与她相守,他怎能亲手毁了她的家,毁了他们的感情。   况且唐玉山待他如亲子一般,杀了余望言也是因为不忍见他身受重伤,想要为他报一箭之仇,带兵去围剿唐玉山,叫他如何下得去手?   可若是抗旨不遵,父亲该如何向梁王交代?   离善朴的伤口涌起一阵剧痛,他不禁抬手捂住胸口,怕父亲知道了担心又赶忙放手,扶著书案边坐下,身子微微蜷缩着。   离川海空洞的目光瞟向东墙上的兰花图,画的鲜活灵动,生意盎然,细看角落处提着唐棣二字。   感叹果然画如其人,那姑娘眸子清澈见底,一看便是心性纯良之人,又知书识礼明媚天真,只可惜与善儿无缘了。   离川海神色怆然,双手撑著书案边缓缓起身。   “善儿,围剿从栖山你不必出面,爹去刺史府与众将商议便好。”   离善朴骤然起身挡住父亲的去路,“爹,不要……”   他言语间慌乱不已,表情因为伤口的剧痛而微微扭曲。   从小到大,他一直温文有礼,从未如此失态过。   离川海心里一痛,脚下顿住片刻,终是越过他走向门口,既然已经归顺梁王,身为人臣,他别无选择。   一瞬间,离川海的衣袖被死死地抓住,身后传来噗通跪地的声音。   “爹,余望言伙同武州的朱锦融,在城外暗箭射杀儿后逃走,唐伯伯心疼儿才连夜带人抓捕他,杀了他,儿受伤时唐伯伯亲自守在床边为儿疗伤喂饭。爹,儿求您,不要与他动手!”   离善朴跪在地上解去外袍和里衣,拆去扎的严严实实的细布,将上半身袒露出来。   离川海愕然回头,脚步虚浮地围着儿子走了一圈。   见他细如白瓷的肌肤上,胸前与背后多了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伤口刚刚愈合不久,还积着一团黑乎乎的血迹。   一箭贯穿,又被硬生生拔出,这样的伤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了。   离川海心如刀绞,面上失了血色,全身瘫软着蹲在地上,看着儿子身上的伤半晌说不出话来。   儿子重伤险些丧命,在他身边照顾他的是唐玉山,为他报仇的也是唐玉山,而他这个亲生父亲自始至终竟毫不知情,他有何脸面带兵攻上从栖山?   可既为人臣,又如何能违背君王的旨意,做个不忠之人?   离川海颤抖着双手,小心地给儿子穿好衣袍,扶他起身,内心挣扎过后渐渐释然。   眼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六年前他为了儿子的安危,断然违背前朝皇帝留儿子在京为官的御令,将他留在身边,如今也能为了儿子的幸福向梁王请罪,恳请他收回成命。   况且梁王此举并非真的想剿了从栖山,不过是为了试探他们父子的忠心。   江州军已经整编完毕,城中百姓虽说不上安居乐业,好在食可果腹衣可蔽体,正好趁此机会向梁王请旨,提前辞去江州刺史一职,回到萼州陪在儿子身边。   至于唐玉山,他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于公,他要以萼州刺史的身份与唐玉山交涉他杀死萼州司马一事,对梁王有个交代;   于私,唐玉山对儿子有恩,他身为父亲,理应当面致谢。   还有那位唐姑娘,初次见面,他的确是对她冷漠了些。   “善儿,明日陪爹一起去从栖山见见唐庄主吧!”   离川海轻拍着儿子的肩膀,沉郁的面色终于明朗了些。   离善朴忙点头应下,感激之余又不禁因为自己的任性,让父亲担心而内疚,勉强提着嘴角道:“爹,儿的伤没事了,您别担心。”   他隐约觉得自己最近变了很多,变得真实鲜活,变得不愿压抑自己的内心。   原来两个人相处久了,真的会越来越像。 第70章 会面   清晨,微凉的春风吹的山间树木枝叶摇晃,斑驳的树影时而支离破碎,时而聚成一团。   唐棣闷闷地坐在巨石上,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细小叶子,放在手心里摆弄。   唐武四仰八叉地躺着,双手抱在胸前,细长的眼睛垂着,有些不悦。   “你这婆娘,有相好的陪着从来都想不起来我,相好的不在就一大早把我拎出来。”   唐棣一脚踢在他腿上,“不愿意陪我出来就算了!”   唐武白了她一眼,懒懒地坐起身,“你又咋了?火气这么大?”   唐棣把叶子扔去一边,下巴点在膝上。   “离刺史昨日回来了,他好像不喜欢我。”   “离……离刺史?”   唐武莫名地紧张起来,双手放在身前盘着腿坐好。   他并没有见过这位离刺史,只是生来就惧怕官威,一想到严肃正直的官就害怕,尤其是离川海那种远近闻名的好官,心里默默念叨着以后再也不去离府了。   “嗯,他昨日午后突然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放风筝,险些把他撞倒了。”   唐武细长的眼睛瞪的溜圆,随后撇撇嘴,幸灾乐祸似的嗤笑一声。   “我说你昨天咋舍的那么早就回来了,被人赶回来的?”   “唐大武!”唐棣气的又是一脚踹过去。   唐武忙提起手肘一挡,灰色的衣袖上被踹出个秀气的鞋印来。   他大手一拍掸了掸灰,见唐棣真动了气,嬉笑道:“你撞过的人还少吗?前些年在梅林边上还把舅舅给撞了,再说就你那点儿力气,又撞不坏人,每次都把你自己撞飞出去。”   唐棣气鼓鼓地瞪着唐武,要不是爹爹昨夜回来的晚,这会儿还没起身,她才不会找唐武诉苦呢,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   她越看唐武越气,起身去林边摘野花去了。   根据唐武多年来的经验,这个时候不适合去招惹唐棣,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往山边挪了挪,半躺在巨石上望着远处的风景。   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云彩,整座萼州城尽收眼底。   西边的泸水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他捡起几颗细小的石子,百无聊赖地丢下山去。   临近的小石子都丢完了,只剩下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脚尖一勾踢下山去。   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唐武总觉得山下像是有动静,难不成是他踢下去的鹅卵石顺着悬崖滚下去砸到人了?   不会吧,雷劈都没有这么准的。   他咕噜起身趴在悬崖边探头向下望,视线被石缝里长出的矮树、杂草挡住,干脆站起身,两脚分开一前一后,前边的脚尖紧贴着巨石边,身体前倾着向下望。   果然,两排穿着黑色铠甲的兵士护着两辆马车正沿着山边向南而行。   这身铠甲他认得,正是萼州军。   这阵仗,难道是离刺史出城了?   唐棣手里攥着几株粉色像小喇叭一样的野花从林中出来,放在鼻下闻着,香香甜甜的。   抬眼刚好看到唐武站在巨石边向下望,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到巨石外去了,吓的她花容失色,手中野花一扬,两步奔过去抓紧唐武的衣袖用力把他拉回来。   “离崖边那么近,想死吗?”   唐棣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气得一脚踢在唐武的腿上。   “你吓死我了!”   唐武被她眼中含泪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敢躲闪,硬生生受了她一脚。   侧弯着身体揉着生疼的小腿,短粗的手指指着山下,“萼州军。”   唐棣忙跑到巨石边往下望,的确是萼州军。   许是他们适才被唐武扔的石子砸到,队伍离山边远了些,看得更加清楚,先头的就快要到南边的石阶处了。   山下有两辆马车,离善朴说今日来找她,离刺史也来了?   可为何要带这么多兵来?   山下有那么多巡山的弟兄,爹爹定是已经知道了。   “回家去了!”唐棣叫上唐武,向从栖山庄西门小跑而去。   浩风堂内,唐玉山身穿一件黑灰色锦缎束袖袍子,腰间系着杨君兰为他绣的黑色金丝腰带,懒懒地躺在梨花椅上。   双脚搭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抖动着,时不时打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门外一个汉子躬身进来,半跪下道:“庄主,萼州的离刺史和离公子来了。”   “离川海?”唐玉山噌地坐正了身子,顿时困意全无,“请上山来,快快快!”   前几日杨君兰拿着庚帖向他提起,离善朴同她说父亲离川海这几日便会回来,言语间似乎在暗示离川海回到萼州后会上山来提亲。   如今离川海终于来了,女儿和那小子的婚事今日就能定下了。   唐玉山喜不自胜,连连催促。   那汉子刚要领命退去,又折返回来,“庄主,离刺史带兵来的。”   “带兵?”唐玉山惊讶地向前探着脖子,“多少人?”   “回庄主,不到一百。”   唐玉山登时沉下脸来,“找老子问罪来了!”   斜靠在梨花椅上轻哼一声,“叫他上来,去几个人抬着那小子。”   从栖山下,巡山的弟兄得了唐玉山的令,纷纷立在山边放行。   离川海父子的马车和近百名萼州军一路畅通无阻。   南面石阶附近,兵士们沿着山下一字排开,离善朴先行下车,走到前边的马车旁掀起车帘扶下父亲。   父子二人刚走到石阶口,一个汉子上前拱手,“离大人,离公子。”   说着手一挥,身后两个汉子抬着一把竹辇落在离善朴身边,“离公子请。”   离善朴点头谢过,侧过身正准备扶着父亲坐上去。   那汉子忙道:“离公子,这辇是我家庄主为您准备的。”   离川海昨日见了儿子身上的伤,伤口刚刚愈合的确不宜劳累,作为父亲竟没有唐玉山想的周到,他自责地拉着儿子坐上步辇,心里对唐玉山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离善朴执意不肯,哪有儿子坐着让父亲爬山的道理,耐不住离川海反复劝说,只得勉强坐上竹辇。   那汉子在前方引路,带着离川海父子及十几个兵士向山上走去,其余众兵士暂且留在山下。   离川海镇守萼州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登上城外的从栖山。   山上绿树阴阴,溪水潺潺,瞬间便能使人忘却世间的烦扰,终老之年若是能在这里建上一间房子,守着儿孙,便是此生一大幸事了。   他边走边欣赏山上的风景,心情畅顺,身子也比昨日硬朗多了,不间歇地走到从栖山庄的石碑前。   离善朴命人落辇,扶着父亲坐上。   离川海看出儿子这一路坐着甚是不安心,又见前方的坡度缓了不少,走慢些儿子的伤应该不成问题。   况且让从栖山庄众人瞧见了,倒显得儿子短了几分教养,便不推辞,坐在辇上。   过了石碑向前,石阶边上每隔约十丈便有一座三尺多高的石堡,上沿呈锯齿状,用来防御敌人入侵。   离川海不禁感叹,这里的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片刻后,离川海的竹辇停在一片平地之上。   他扶着儿子的手起身,抬眼望去,前方一处雅致的宅子门前站着一群人。   居中那汉子高大健硕,迎风叉腿立着,双目灼灼逼人,黑色的斗篷向后飘摆,腰间挂着一条盘做一圈的皮鞭,看起来威风凛凛。   可与他对视过后,神情说不清是怒是笑,明明人到中年,竟有几分像个正在琢磨坏事的顽皮孩子。   这样的一山之主,着实令他有些意外。   唐玉山上下打量着离川海,身着紫色团领官袍,头戴黑色乌纱,端严持重,气度沉稳。   他向来不喜欢当官的,却唯独钦佩离川海,今日一见果然一身正气,对他的敬意又添了几分。   可见到他穿着官服,身后站着一群大头兵又觉得不痛快,加上不甘心被他比下去,摸着下巴在心里嘀咕起来:   这离川海只比老子大两岁,看着可老多喽,头发都白了,模样也照老子差远了,那小子肯定长的像他娘。   正思量间,离川海上前拱手,“唐庄主。”离善朴跟着一礼。   唐玉山回过神来,忙回了一礼,心里的不痛快去了大半。   瞥见离善朴比前两日面色红润些了,心里高兴,却故意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转身带着父子二人向从栖山庄大门口走去。   离川海命身后众兵士在门口候着,与离善朴一起跟在唐玉山身后进门。   院中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洁白的花瓣不染一丝凡尘,隐隐透着股清香。   离川海抬头看着前方厅堂上的匾额,“浩风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好名字。   再看笔迹与离府书房墙上挂的兰花图上唐棣的题字如出一辙,柔美中带着一分洒脱,心中不禁赞叹,唐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着实难得。   浩风堂内,唐玉山斗篷一扬,端坐在梨花椅上,请离川海在侧首坐了。   占五早已经让人备了上好的茶来,唐玉山把茶盏端在胸前,像敬酒一样敬过离川海后一口灌下。   瞥见离善朴仍在父亲身边站着,皱着眉头呵斥道:“你小子杵那干啥?伤还没好呢,坐那去!”   作者有话要说:   离川海:琢磨啥呢?   唐玉山:琢磨你没我帅,嘿嘿~   离川海:……   求收藏~ 第71章 会面二   离善朴眼中含笑,“唐伯伯,这两日有棣儿在身边照顾,晚辈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站一会儿不碍事的。”   他言语间轻松随意,甚至有一丝孩子气的撒娇,全然不像在离川海面前那般拘谨。   唐玉山摸着下巴看向他,又瞟了眼离川海,心里竟莫名有些得意。   “多养几天,别瞎折腾!”   “是,晚辈知道了。”离善朴说着在下方的椅子上坐了。   离川海起身道:“承蒙唐庄主照顾犬子,老夫十分感激。”   唐玉山最受不了文绉绉的客套话,嘴角抽了抽。   真是什么老子养出什么儿子来,这小子第一次见他也是一脸酸腐相。   正思量间,见离善朴凳子还没坐热,又跟着父亲起身,直挺挺地戳在地上,差点没翻出白眼来。   读书人的教养真让人心累。   “坐坐坐!”唐玉山连连摆手,“离大人客气了,这小子是个好孩子,跟我闺女感情又好,照顾他是应该的。”   离善朴极少见唐玉山这般端端正正的模样,父亲这次穿着官服、带着仪仗而来,他定是已经猜到父亲的来意了。   心道父亲如此做也好,否则唐伯伯误以为他只为提亲而来,再说起余望言的事反倒尴尬。   梁王既有旨意,父亲不得不以萼州刺史的身份来与他交涉余望言一事,又顾念他对自己的恩情,不好开口,还是自己来开这个头更好些。   侧坐在椅子上道:“唐伯伯,昨日家父回来见了晚辈身上的伤,对余望言和朱锦融二人恨之入骨,只是余望言身份特殊,梁王得知他死在从栖山上,命父亲出面解决此事……”   唐玉山面色渐沉,大手一抬打断了离善朴的话。   他心里清楚,离善朴所说的解决此事不过是刻意地轻描淡写。   梁王忌惮离家父子,借余望言的事给他们父子小鞋穿,不给梁王一个交代,这父子俩怕是不好过这一关。   离川海接过儿子的话淡然道:“不瞒唐庄主,梁王得知萼州司马余望言死在庄主手中,命老夫带兵前来围剿。”   他如此毫不掩饰地开口,反倒让唐玉山更为欣赏他的坦诚。   离川海虽带着百名兵士而来,却只带了十几个人上山,进门前又将身边的人全部留在门外,足见并不想与他为难,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唐玉山心里的不快彻底散去,不再像适才一样端着,斜靠在梨花椅上道:“离兄,老……我知道杀了姓余的让你犯难了,但这小子伤的那么重,兄弟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心里装不下那么多大义,谁伤了我的人我杀谁!别说是姓余的,就算是那凉王热王的,我也照杀不误!”   唐玉山一番义愤填膺过后,故意装出委屈的样子,“在你们当官的眼里,杀人偿命,我没啥说的!”   离川海叹了口气,他自认为是个好父亲,这些年来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把他教的才德兼备,年纪轻轻文能出仕武能拒敌,却顾虑太多,无法像唐玉山那样,不顾一切地护儿子周全。   身为父亲,他自愧不如,又不禁对唐玉山的血性钦佩不已。   他今日登门,本意是想问唐玉山是否有意追随梁王,却终是没有开口。   这样快意恩仇的热血汉子,是绝不会甘愿卷入朝堂纷争中的。   于是拱手道:“唐兄弟,多谢你这般护着善儿,余望言的事,老夫自会上书梁王,说明原委。”   唐玉山对“兄弟”这个称呼很是受用,心里登时美开了花,手肘往梨花椅扶手上一横。   “老哥你放心,那凉王热王的要是再找你麻烦,兄弟我豁出这条命去,帮你反他娘的!要我说,你就不该归顺他,何苦自己找气受,让孩子也跟着憋屈!”   离川海捋了捋胡子,微不可识地叹了口气,“老夫本无意卷入争端,只是近年来南北势力日益壮大,萼州孤城难守,老夫不得不为了城中百姓做个决断。”   “梁王年轻,性子难免谨慎了些,但勤政爱民,从不伤害百姓,绝非马本初那等屠城的暴戾之人可比。”   唐玉山神情赞许中又有些无奈,“老哥,兄弟我比不得你,做不到为了百姓受梁王那份闲气!不过你放心,只要他不伤了我的人,兄弟以后绝不轻易招惹他,让老哥为难!”   说着一巴掌拍在梨花椅上,“萼州东门兄弟帮你守着,谁他妈敢打来,老子弄死他!”   话说出口才察觉到语言不雅,在离川海面前失了颜面,摸着下巴嘿嘿两声。   离川海眼中带着笑意,起身道:“如此,老夫谢过唐兄弟了。”   从栖山庄大门口到浩风堂之间一片寂静,弟兄们遵唐玉山的令全部回避,除了占五外,只有两个汉子守在门口。   唐棣昨日撞倒了离川海,心虚地不敢进去,蹑手蹑脚地凑到浩风堂门口探头向内张望,瞧见离善朴正坐在堂内,抿着嘴唇笑望着他。   他说过今天会来看她,果然没有食言。   听到离川海与唐玉山的对话,着实令她吃了一惊,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难怪昨日初见时离川海那么急着让人送她回来。   她本以为离善朴手握余望言通敌的证据,即便梁王知道爹爹杀了余望言也不会怎么样,却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好在离川海并不打算遵照梁王的旨意攻打从栖山。   唐棣安心了些,双手扶着门边继续向堂内望着。   “丫头,你站那干啥?快进来。”   唐玉山与离川海之间把话说开了,身心畅快,这才瞧见唐棣躲在门口张望,冲她摆摆手。   唐棣亦是一身轻松,上前对离川海福了福,“离刺史好。”   离川海捋着胡子,笑的和蔼可亲,“姑娘,叫离伯伯吧。”   “离伯伯好!”唐棣欢快地唤了声,抿着嘴瞟向离善朴。   从她进门起,离善朴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眸中饱含着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离川海瞧着二人,思忖了一瞬,决定暂不提及亲事。   这等大事断不能轻易承诺,须得尽快回去,请求梁王收回成命再说。   从栖山庄大门外,离善朴不禁有些失落,若是没有梁王命父亲带兵攻打从栖山的事,父亲今日上山提亲,他与唐棣的亲事就此定下,如今也只能再等等了。   唐棣一脸欣然地拉着他,学着泥人的样子撅着嘴逗他笑。   离善朴很想抱抱她,又顾忌父亲还在身边,牵着她的手笑笑。   离川海知道儿子对唐棣用情已深,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这样含情脉脉的样子,心里感慨万千,故意别过脸,与唐玉山一起谈论这山上美景。   直到离川海父子下了石阶远去,完全瞧不见身影,唐玉山才挽着唐棣进门。   唐棣低头捡起一只掉落的玉兰花闻着,嬉笑道:“爹,你刚刚说什么杀人偿命,装得还挺像的!”   唐玉山显出几分得意,“那是!我就知道离川海不会把我咋样才故意那么说的,要不我早跑了,咋会等着他来杀我?”   “离川海要是真那么迂腐,不管那小子死活,啥事儿都听梁王的,老子真瞧不起他!再英雄的爷们,护不好老婆孩子都他妈不如狗熊!”   唐棣搂着爹爹,亲昵的在他怀里蹭了蹭。   浩风堂后缓缓伸出一颗硕大的头来,唐玉山一眼瞟见,虎目一凛,“出来!”   唐武登时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攥着衣袍前襟,扭扭捏捏的蹭上前。   “舅……舅舅。”   “躲那干啥?跟做贼似的!”   “我……我来看看……”唐武慌慌张张地指了指门外。   唐玉山看见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来气,瞪了他一眼,大步走向北面正房,向杨君兰汇报去了。   唐武不敢回头看他,竖着耳朵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才吐了口浊气,吹的嘴边胡子乱飘。   唐棣被他逗的笑出声来,歪着头凑到他跟前,“泓澄没来,你跑这来干啥?偷看离伯伯?你不是害怕他吗?”   “我看看咋啦?”唐武扥了扥被他攥皱了的衣袍前襟,   “他带那么多兵来,我还以为你跟你相好的咋了,能不出来看看?”   唐棣欣幸地眯着眼笑。   她有时觉得唐武很矛盾,明明胆小怕事,但从小到大,他又总是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她依稀记得儿时与他在东面山上遇到野狗,他吓得直哭,却一直挡在她身前,猛挥木棍把野狗赶走;   她脚受伤时,他怕她在屋里闷得慌,亲手做了个竹椅把她背在背上,冒着被爹娘责罚的风险背着她在院子里散心,双手被竹子划的满是伤口;   他少年时因为偷东西被爹娘打了半死,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偷,却禁不住两声表哥,又帮她去余府偷换玉扣子。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用不了多久就要各自成亲,唐棣心里竟有一丝不舍,在唐武手臂上拍了拍,“走,陪我放风筝去!”说着便跑回房去取风筝。   唐武跟在后面,看着身上的新袍子,不情愿地道:“又让我爬树,衣裳又该刮破了!唉你等会儿,我去拿竹竿……”   浩风堂前,两个身影渐渐远去。   半晌后,西边的巨石上,一支彩蝶风筝迎着春风高高地飞过树尖。   作者有话要说:   唐武:舅舅也太双标了,唐棣刚刚躲在门口那么半天他都看不见,咋就一眼看见我了,还说我跟做贼似的,嘤嘤嘤~   唐玉山:我鞭子呢? 第72章 进京   离川海回府后与离善朴径直走进书房,修书给梁王,禀明余望言勾结武州,于城外射杀萼州主帅。   儿子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怕他担心,所以才隐瞒至今。   唐玉山虽为山寨头领,但二十年来从不惊扰寻常百姓,攻打武州时曾亲率部下协助守卫萼州东门。   此次他亲赴从栖山,唐玉山亲口承诺永不与梁王为敌,请求梁王收回成命,赦免唐玉山及从栖山庄众人。   江州已初定,请求梁王准许他辞去江州刺史一职,另觅贤者改善民生造福百姓。   至于乘胜攻下武州一事,梁王一直没有松口,他思来想去决定暂且不提。   儿子深爱唐姑娘,此时需得先解决了从栖山的事,把儿子的亲事定下再说。   顺州城内,李宏图坐于梁王宫的大殿上,听陆逢时详细禀报离川海在江州的一举一动。   半个月前,离川海上书请求带三万萼州军返回萼州,与儿子一起乘胜追击马本初,一举攻下武州。   李宏图思索良久终是心中难安,拖延了近半月,只答应离川海返回萼州的请求。   至于那三万萼州军,则以江州初定,不宜调离城中军队为由驳回,将三万萼州军暂交由陆逢时统领。   主将崔英气不过,忍不住与离川海抱怨了几句,不料竟传到陆逢时的耳中,陆逢时当日便写密信禀报给李宏图。   加之李宏图收到离川海派人送来的余望言已经死在从栖山上的奏报,对离家父子的忠心越发怀疑,当日便回信给离川海,命他回到萼州后立即带兵剿灭从栖山,并急招陆逢时进京。   果不其然,离川海并没有遵从他的谕令。   虽然离川海信中句句在理,但仍免不得让李宏图如芒在背。   直到看到信末,离川海主动辞去江州刺史一职,李宏图才松了口气。   离川海行事一向谨慎,除了崔英将军的抱怨外,从未被陆逢时抓到过把柄。   陆逢时即便想诋毁他也没有凭据,说了些他招纳新兵、整编军队,安抚百姓的琐碎之事后便无事可奏。   李宏图紧绷的身子难得放松下来,把离川海的奏报轻轻放在一边。   陆逢时面无表情,端平了双臂,身子弓成九十度奏道:   “王爷,离刺史自从到任江州以来,殚精竭虑,深受百姓爱戴,他的公子才华出众,臣听说离公子当年高中榜眼,深得前朝皇帝赏识,要留他在身边为官,王爷有这对父子辅佐,大事可成。”   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李宏图,李宏图松散的目光变得幽深,思忖了片刻,执笔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往萼州。   绵绵春雨如烟似雾,晶莹的水珠沿着梧桐的新叶滑落,滴入土壤中消失不见。   树下的小草绿的发亮,被雨水滋润后变得格外有精神。   亭子里,离善朴与父亲一边品茶一边说起他与唐棣之间的趣事,离川海颇有兴致地听着,捋着胡子时不时轻笑。   离善朴自幼家教极严,他本以为父亲为人正直不阿,不会容许他做出逾矩的事来。   可当他为了与唐棣的感情,先是退了婚,后又求着父亲不要出兵攻打从栖山,父亲却成全了他的心愿,甚至忤了梁王的谕令。   他心底惭愧又感激,原来父亲对他的疼爱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而他能做的,便是今后与唐棣一起在他老人家身边尽孝,让他颐养天年。   侍从撑着雨伞跑来说梁王特使求见,见离川海点头,转身出门去,片刻后带着个青衣人进门来。   那人单手贴在胸前,像是怕怀里的谕令被雨水打湿了,进了亭子后从前襟翻出一支信封双手奉上。   “离大人,这是梁王命卑职给您的。”   整整过去五日了,离善朴终于等来了梁王的批复,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   见那并非诏令,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信上没有提及从栖山的事,只说请他父子二人来京小聚。   离川海捋了捋胡子,向特使道:“请大人回禀梁王,就说本官与犬子明日一早动身进京。”   特使得令,俯身一礼后跟着侍从退去。   离善朴眉间微蹙,小聚?梁王为何突然召他父子进京?   “爹,近日梁王对陈偲远将军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直压制着。”   离川海放下书信,目光深邃,“梁王自从纳了王家侄女,对文丙兄颇为器重,陈老将军为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却被梁王打压,自然心中不悦。”   “陈妃一直无所出,他为了女儿不得不忍让些,若是陈妃生下世子,以陈老将军的性子,怕是与梁王之间不会如当下这般太平了。”   离善朴拿起梁王的信又细细地瞧过一遍,信中措辞极为客套。   王世伯的兵力与父亲相差甚远,即便深受梁王器重,短期内也无法为他开疆扩土。   梁王当下还是要倚仗父亲,应该不会做出对他们父子不利的事来,不过还是要防备些才好。   离善朴扶着父亲回房歇息,命泓澄立即去往从栖山,把他明日一早进京的事告知唐棣。   为了方便照顾父亲,离善朴与离川海同乘一辆马车,第二天天刚亮便从萼州西门驶出,由二十几名离府的侍卫骑马守卫着,沿着泸水河边向西北而行。   车里备下了离川海平日里喜欢的吃食及饮品,众侍卫身上也背了不少干粮和水。   晌午时分一行人在河边稍停了片刻,给马喂了些草料,之后接连路过三座镇子都没有停车,直到傍晚前才在郊外歇息。   几个侍卫奉泓澄的令去附近搜寻,片刻功夫竟抓了粗壮的汉子。   穿着一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巾,在鼻下打了个结遮住半张脸,袍子里贴身斜插着根三尺长的棍子,下方抵在腰带处,上方从后领口支出。   众侍卫押着汉子向泓澄禀报:“首领,此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不知是何居心。”   “是我是我!”   那汉子见了泓澄,忙用力推开侍卫,把头上的黑巾扯去,扬起长满络腮胡的脸展览了一圈,侍卫们这才认出他来。   “唐武,你咋来了?”泓澄见他一副劫匪的打扮,又好气又好笑。   “还不是唐棣让我来的!”   唐武愁眉苦脸地揉了揉肚子,“我早起只吃了两个烧饼,跟着你们跑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吃饭,饿的我都准备跟着马儿一起吃草了,要不咋会这么容易被你们抓住?”   “谁不让你吃饭了?”   “你们跑那么快,到镇上也不停车,我哪有闲工夫去买吃的!”   泓澄当然知道,只是忍不住想跟他杠上两句。   “你在这等会儿。”说完,强忍着笑走到的马车车窗前。   “公子,唐武跟着来了,说是唐姑娘让他来的。”   棣儿让他来的?难不成她怕我被梁王强留在京,找个通风报讯的?   离善朴美滋滋地扬起嘴角,拈起一块点心送到父亲手中,向泓澄道:“他用过饭没?”   “回公子,还没。”   离川海在车上,泓澄不敢描述唐武饿的眼冒金星的丑态,一本正经地说道。   “唐武是谁啊?”离川海边吃点心边问。   “爹,他是唐伯伯的外甥,唐棣的表兄。”   “既然还没用饭,叫他过来一起用些吧。”   泓澄领命,走回唐武身边,见他正抱着侍卫们给他的干粮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背上插着的棍子随着他的头轻轻摆动。   泓澄吃过这棍子的亏,向后退了一步。   “唐武,我家大人请你过去一起吃。”   “啥……啥?”   唐武惊的猛一抬头,把嘴里塞的干粮强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抬手抹了把粘在圆滚滚的鼻头和络腮胡子上的干粮渣子。   “我我我吃饱了,嘿嘿……”   泓澄斜眼瞟着他,抽出他衣袍里的棍子扔在地上,撇了撇嘴道:“大人叫你,跟我过来。”   唐武吓得恨不得当场装晕,又怕丢了从栖山庄和唐棣的颜面,小心地向前张望。   只见马车边上铺了张垫子,一个神情肃重的老人正和离善朴一起看向他,只得双手攥着衣袍前襟,跟在泓澄身后,脚底下刺啦刺啦地蹭过去,满脸的横肉不受控制地乱抖。   “大人,公子,唐武来了。”   离川海捋着胡子打量着他,温和地道:“孩子,别怕,坐下吃吧。”   离善朴向父亲身边挪了挪,给唐武腾出一大块地方,“唐武,坐这来。”   唐武受宠若惊,摸着脑后僵硬地嘿嘿两声,拘谨地坐下。   瞟着食盒里的半只烧鸡馋的直咽口水,不好意思吃,只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离川海把烧鸡推到他跟前,他虽紧张的心里砰砰乱跳,却终究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推脱了一番后抓起来吃的干干净净。   吃饱之后站起来对着离川海深深鞠了一躬,奔逃一般跑开了。   离川海含笑望着他的背影,眼角的皱纹挤的深了些,命众侍卫带着他一起进京,又让泓澄包了一包点心给他路上吃。   连着两日,离川海每次用饭都会叫上唐武,唐武虽还是紧张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至少能控制住脸上的横肉不再乱颤。   每每吃完对着离川海父子傻笑一声,跑去泓澄那拿回棍子塞回袍子里,趴在马背上小憩一会儿。 第73章 梁王   第三日入夜,马车终于驶到顺州城外,梁王府的差役早已奉命在城门口候着,迎离川海父子及随从进城。   离善朴掀起车帘,只见城内的主街上灯火通明,店铺林立,人群熙熙攘攘,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萼州。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后在一家驿馆门前停下,离善朴扶着父亲进驿馆休息,一众侍卫也在驿馆同住。   唐武故意拖延了一会儿,安排住处时被差役遗漏,他眼见离川海父子宿在驿馆内,才在对面的客栈里歇下。   梁王宫建在顺州城的中轴线上,一抹晨光映在宫门的朱墙之上,散射着各色耀眼的光环。   宫门外不远处,唐武打扮成乞丐的模样蹲在一根石柱后面,背上背着根棍子,嘴边沾满油星,细长的眼睛灼灼放光,留意着从西边驶来的马车,突然脖子一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不出一刻钟功夫,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停靠在宫门口,唐武从石柱后探出头来,见离川海身着紫色朝服,离善朴一身绯衣,由宦官引着进宫去了,泓澄等一干侍卫也跟着进了宫门。   唐武一屁股坐在石柱后,从怀里掏出半只烧鸡继续吃起来。   侍卫们被留在门房处,四个宦官带着父子二人奔偏殿走去。   离善朴四下望着,梁王宫虽不及前朝皇宫那般恢宏壮观,但也颇有气派。   梁国建国仅数年,又常年征战,能有这样富庶的京城、这样雄伟的宫殿已实属难得。   偏殿外站着两排执戟的侍卫,首领躬身上前搜了离川海父子的身,对着门口的宦官略一点头,宦官推开殿门请二人进去。   殿内陈设很简单,正对门处摆着一座极为精美的九龙屏风、御案和龙椅,侧边放着一张茶桌,两把雕花座椅。   离善朴与父亲并立于殿中,片刻功夫,宦官尖细的声响起,“梁王到。”   父子二人忙撩起袍服半跪下行礼,一截奶白色的袍子下摆从眼前飘过。   “两位离爱卿快快请起!”   离善朴扶着父亲起身,抬眼一看,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御案前。   看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奶白色滚着龙纹的袍子,腰间系着白玉带,尊贵典雅,面带笑意。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给人一种时时戒备的感觉,即便是笑着,也显出几分刻意来。   李宏图撩起袍子后摆,坐下向离川海道:“离爱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只是上次陈州一别,本王许久未见到爱卿,挂念的紧。又听说令郎文武双全才华出众,才召两位进京来聚聚,一起话话家常。”   离川海拱手,“谢王爷挂念,这一路上春光正好,气候宜人,臣并未觉得疲累。犬子才智平庸,王爷实在是过誉了。”   李宏图虽在与离川海对话,目光却时不时瞟着离善朴。   他听人说起过离善朴相貌不俗,没成想竟是他见所未见的俊逸出挑。   这个年轻人不仅文才出众,还智谋过人,率领萼州军大败马本初,离川海有这样的儿子,无异于猛虎添翼了。   “离爱卿太客气了,快坐下说。”   父子二人谢过,坐在侧边的雕花椅上。   宦官躬身上前奉了茶,李宏图对离川海笑道:“离爱卿在陈州时曾说过爱喝这茶,本王特意命人备下,爱卿快尝尝。”   紧接着向离善朴抬手,“小离爱卿,请。”   父子二人同声道:“谢王爷。”   离善朴跟着父亲端起茶碗小啜了一口。   李宏图略一点头,打量着离善朴,“小离爱卿与本王年纪相仿,今日在这偏殿不比在朝上,大可随意些,千万不要拘束才好。”   离善朴颔首,“王爷说的是。”   “早听说小离爱卿样貌好,今日一见果然出众。本王有个堂妹,今年十九了……”   “郡主想必属兔,和臣的未婚妻子同龄。”离善朴当即笑着打断。   离川海转头瞥着儿子,捋了捋胡子没有做声。   李宏图面上一僵,低头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哦?不知小离爱卿的未婚妻子是哪家的千金?本王可认得?”   “回王爷,是萼州城外从栖山庄唐庄主的女儿。”   当日李宏图为了阻止离川海与王文丙结亲,纳了王姑娘为侧妃,之后听余望言在密报里说起离善朴看上了从栖山上土匪头子的女儿。   本想着他堂堂刺史公子,不过就是玩玩,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怪不得离川海违抗了攻打从栖山的旨意。   李宏图原不打算把宗室之女许配给离善朴为妻,离川海一人统领二州,再给了离家这份恩典,担心离川海和萼州军气焰更盛不服管束。   直到陆逢时的话提醒了他,只要把离善朴留在身边,离川海必定会全力为梁国开疆扩土,不敢有不臣之心。   李宏图思索良久才选中了一位自幼丧父,家世平平的宗室之女,打算嫁给离善朴,再以郡马的身份将他留在京中,没想到话只说了半句就被他顶了回来。   李宏图心中喜忧参半。   离善朴要娶山寨女为妻,一伙土匪对离家的助益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招他为郡马,留他在京来约束离川海的计划落了空。   “能入得了小离爱卿的眼,一定是位知书识礼,秀外慧中的姑娘。”   李宏图定了定心神,随口说道,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将离善朴留在京里。   离善朴浅笑道:“王爷,臣的未婚妻不过是个寻常姑娘,她极重孝道,又是家中独女,好在萼州城距离从栖山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车程,臣与她成婚后可以常常陪着她回家去,孝敬家父的同时,也方便照顾泰山泰水。”   李宏图浅棕色的眸子收的更紧。   离善朴是想断了他让他婚后带着妻子一同进京的念头,这样缜密的心思,不禁让李宏图脊背发凉。   离川海低头品着茶,心里对儿子的一番话颇为赞许。   他进京前曾想过梁王可能会劝儿子留在京中为官,到时候他就以前朝有独子不放外任、不远离父母的旧例为由婉拒,却没想到完全不需要他出面,儿子已经将梁王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李宏图沉默了一瞬,对离川海笑道:“离爱卿,令公子觅得佳人,成婚在即,本王先恭喜了。只是令公子这般人才,实该入京在本王身边辅佐,留在萼州着实有些屈才了。”   离川海放下茶碗,缓缓道:“王爷,萼州亦属王土,萼州百姓亦是王爷的子民,况且我父子二人守住萼州,便是为国守住东南边境,何来屈才一说。”   “离爱卿所言极是,有爱卿父子替本王守着萼州,本王自然放心。”   “王爷”,离善朴骤然拱手,“如今马本初败退,马家军士气低落,理当乘胜追击。若是给马家军喘息之机则前功尽弃,请王爷恩准我父子领兵南下,一举攻下武州城。”   宦官小步走到御案边给李宏图添茶,李宏图垂眼看着,半晌后才抬头,神色比之前凝重了不少。   “攻下武州一事离爱卿之前上奏过,武州连年战乱,城内破败不堪,即便攻下也需要耗费无数人力财力重建。梁国初建,钱粮理当用于更为急需之处,萼州易守难攻,即便马本初卷土重来,有爱卿父子守着,也断不会落入敌手。”   离川海捋着胡子,目光幽深,对于李宏图再次驳回攻下武州的提议没有一丝意外。   离善朴低下头抿唇含笑,眼里拂过一丝失望与嘲讽。   武州虽贫,可过了武州再向东南一马平川,到处是良田沃土,马本初和他的部下占领此处后抢夺民财滥杀乡民,害的百姓不敢出来耕田,即便如此,仍有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武州。   若是将来攻下此地,让百姓休养生息,再以此为后方向全国调配军粮,半壁江山可得。   这些梁王并非想不到,说到底,不过是信不过他父子罢了。   梁王爱民如子,无疑称得上是贤主,可他如此胸襟,何日才能平定天下,解救万民于水火!   离善朴默默叹了口气,在他十六岁时也曾经满腔热血,妄图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时局,甚至在心里埋怨父亲不让他在京为官,强行将他招回萼州,阻了他的雄心抱负。   可前朝覆灭那年,君臣夺权,不顾百姓死活,杀得京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之后各地揭竿而起,各方势力为了权力和金钱杀红了眼,甚至骨肉相残。   曾经他也想追随明主,搏个天下太平,可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个值得“文死谏武死战”的圣明君主?   在父亲眼中,他的安危重于一切,他也一样。   为了不再引得梁王猜忌,为难父亲,他只有遵从王命,不再提起攻下武州的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守好萼州城。   “王爷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了。” 第74章 木牌   李宏图面色和缓了些,笑道:“小离爱卿不必这样说,今日本王是与两位爱卿闲话家常的,公事暂且不提,本王叫膳房备了顺州的名菜,晌午两位爱卿可要陪着本王多饮几杯。”   对于离川海信上说的辞去江州刺史一职,李宏图不置可否,留在江州的三万萼州兵马更是只字不提,好在攻打从栖山的事他也没有再提起。   离善朴勉强迎合道:“王爷,臣不胜酒力,一口便醉了。”   李宏图笑望着离川海,“离爱卿,令公子的才华气度均不逊色于你,只是这酒量比起爱卿差的太远了。”   离川海淡然一笑,“王爷,文才武功臣尚可为犬子寻得名师,唯独他这酒量,臣也无可奈何。”   李宏图哈哈大笑,难得眉眼舒展,没有一丝戒备,全然一副阳光疏朗的贵公子模样。   离川海看着他,心里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   当年老梁王李征被手下叛将乱刀砍死,他年纪轻轻临危受命,带领一群父亲生前的老部下重整旗鼓,其中不乏有欺他年轻,不服管束的。   他为了坐稳王位拉拢陈偲远,迎娶陈偲远的千金为妻。   陈偲远虽战功赫赫,却性情耿直,常常在众人面前驳他的面子,又颇有野心,也难怪他时时提防处处小心。   但同情归同情,身为王者却没有容人之量,无疑是他最大的弱点,将来能否带领群臣平定天下还未可知。   宫门外,唐武靠在石柱上困的瞌睡不止,怕睡着了误了大事,从背后抽出棍子,照自己脑后来了一棍,打的自己登时眼冒金星,脑中嗡嗡直响。   忙扔了棍子,抬手在脑后轻轻揉着,原来不是泓澄不禁打,是真的很疼。   晌午早都过了,宫门口的守卫都换过一拨,离善朴进宫还没出来。   唐武怀里的烧鸡一早就吃完了,肚子饿的咕咕乱叫,又不敢走远去买吃的,低头瞟着自己的一身乞丐打扮,干脆往路边挪了挪,坐在地上要起饭来。   “叔叔大爷可怜可怜……”   “你这叫花子真会找地方,跑到宫门口要饭来了!要不你进宫找王爷要去?”   唐武在戏文里学到的要饭说辞刚出口半句便被差役打断,吓得他脖子一缩,忙嘿嘿赔笑两声,站起身走远了些,寻了个能看清宫门口的位置继续要饭。   他身宽体胖满脸横肉,长着一张土匪强盗脸,除了那一身衣裳和身后的打狗棍,没有半点像乞丐的样子,要了小半个时辰只要到一个馒头。   施主或许是有些怕他,离得远远的把馒头扔过去就跑。   唐武嘴里念着要饭的说辞,眼睛盯着宫门口瞧,一时没留意,馒头从他胸口滚落在地上。   他抓起馒头心疼地撇着嘴,把粘了泥土的馒头皮一块一块地撕去,双手抱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宫门处,昨日到城门外迎接的差役带着几个离府的侍卫走出宫外,后边跟着那辆离府的马车,泓澄执剑跟在车侧,正朝西边走去。   唐武把剩下的馒头全部塞进嘴里,两手拍了拍,起身跑上前,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队后面。   泓澄偏转头四下望着,瞧见唐武一副滑稽的乞丐像,强忍着笑,憋的脸通红。   马车在驿馆门前停下,离善朴扶着父亲下了车,梁王的差役躬身立在一旁。   驿馆门口不远处落着一顶小轿,轿前站着一个身穿官服的汉子,唐武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只见那汉子迈着极不自然的方步走到离家父子面前九十度下拜。   那人方阔脸鹰钩鼻,空洞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不知怎的,唐武见到那人就心里一阵发慌,额上渗出一层汗来。   他离得远,听不清那汉子与离家父子说了些什么,不过看离善朴的表情,应该只是些客套话。   那汉子离开后,离善朴扶着父亲进了驿馆,梁王的差役及一众侍卫随侍在侧,再出来时父子二人均是一身便装。   差役掀起车帘请二人上车,跟着四个侍卫骑马在前方开路,泓澄和其他侍卫断后。   唐武忙跑回客栈结了房钱,叫小二牵马出来,跨上马背跟在马车后面出了城。   城外,泓澄手里捧着个油纸包,调转马头奔向落在后面的唐武。   “怎么这么慢?又饿的走不动路了?”说着把油纸包塞给唐武。   “公子特意吩咐多买几只烧鸡给你,快吃吧,吃完了车里还有。”   唐武一把接过,两下撕开油纸包,抱着烧鸡猛吃起来,嘴里含混地道:“你们都有好吃的,就我一人在外边要饭,咋能不饿!”   “谁让你去要饭了?”泓澄不屑道,“跟着大人和公子有饭吃有地方住,你偏要住客栈、要饭吃,怪谁?”   “你傻啊?爷爷我跟你们住一块儿,万一跟你主子一起被梁王扣了,谁去报信去?”   泓澄恍然大悟,难怪他与离善朴说起唐武没有住进驿馆,不知去向时,离善朴丝毫不在意,只说由他去便是,原来如此。   泓澄仍有些不解,“就算梁王真的将公子扣在京中,你回从栖山报信往返也要六日,到时候……”   “说你们这些当官家的侍卫笨你还不承认!”   唐武在破衣烂衫上抹了抹手上的油,从里衣中翻出个虎头木牌来。   “舅舅给的,你主子要是给梁王扣了,爷爷就拿着这个去顺州城外找聚鹰帮鲁帮主,让他带人把你主子抢出来。”   唐武得意地举着木牌在泓澄面前晃了晃后塞回怀里。   泓澄不禁感叹,原来唐庄主手下远不止从栖山的两万弟兄,还好梁王没有扣下公子,若是真扣下了,就唐庄主那火爆性子,真的会让人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平日里唐武需要两只烧鸡才能勉强吃饱,饿了这半日,一只烧鸡只够他塞牙缝的。   离川海在马车上,他不好意思让泓澄再去取只烧鸡给他吃,手里的鸡骨头都吃掉大半,剩下实在咬不动的才扔到路边,把手指塞进嘴里舔了舔。   “路边那汉子是谁?”   唐武突然想起驿馆门前那副陌生的面孔,“阴森森的,还假装正经,一看就不是好人!”   泓澄瞟着唐武那张酷似土匪强盗的脸,嗤笑道:“就你这长相还说别人,跟你比谁都像好人。”   唐武登时不满地瞪着细长的双眼,“那叫人不可……啥啥海水不可……啥啥!爷爷是长的粗俗了点儿,可爷爷是好人!”   泓澄忍不住笑着白了他一眼,“那位是梁王亲派的长史陆逢时大人,只来过萼州一次,这几个月一直跟着大人在江州。”   死了个姓余的,还有个姓陆的。   唐武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为何,他一想起陆逢时就心里发慌,面色变得阴沉。   泓澄知道他没吃饱,打马向前又取来只烧鸡给他,唐武顿时又开心起来,抱着烧鸡狼吞虎咽。   回去的路上,离川海仍是每次用膳都叫上唐武一起,唐武渐渐不那么怕他,但仍不敢开口说话,对着他嘿嘿傻笑两声,抓过离善朴递给他的烧鸡低头便啃。   泓澄禀报了唐武拿着唐玉山的虎头木牌守在驿馆和宫门外的事,为了给他留些颜面,没有提起他要饭那一段糗事。   离川海捋着胡子,心道这孩子虽长得粗鲁些,却心思纯净,人也机灵,对他越发喜欢起来。   短短几日,萼州城外农田里的油菜花已经开了,嫩黄的颜色引得蜂蝶环绕。   离川海悠然望着车窗外,这次进京,梁王没再提起攻打从栖山一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善儿,十日后是个好日子,爹与你一起去从栖山庄,把你与唐姑娘的亲事定下吧。”   “是,爹!”离善朴喜不自胜。   “爹,儿想把玄龙马和悠邻谷老先生的兰花图送给唐伯伯和唐伯母。”   “那都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做主便是,其他的爹来准备。”   西门外,一抹斜阳照在泸水河上,映出点点波光,细小的浪花轻击着岸边,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唐武跳下马,扭捏地走到马车旁,对着车上的离川海父子行了一礼。   “谢谢离刺史……的烧鸡!”   他认识离善朴许久,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叫离公子太过生分,“酸黄瓜”又不敢叫出口,干脆把他省略掉了。   离川海捋着胡子笑道:“孩子,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改日得空了来家里坐坐。”   “诶!”唐武猛地点头,背后的棍子跟着向前一探,险些打在马车上。   泓澄忙抬手一挡,唐武尴尬地摸着脑后,嘴角抽了抽。   离善朴欣然下车,把一盒点心塞进唐武手中,让他带着路上吃。   命泓澄跟着去从栖山庄禀告唐玉山夫妇,十日后父亲带他登门议亲。   唐武在一旁听了,突然看着离善朴傻笑起来。   泓澄攥着唐武背上的棍子把他拽离了马车,唐武脚底下趔趔趄趄,手里抱着点心盒子,硕大的脑袋仍转向离善朴,直愣愣地盯着他傻笑不止。   离善朴不明所以,避开唐武的目光,怔了半晌才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唐武穿着一身乞丐服跪地要饭,“可怜可怜吧叔叔大爷,给小作者个评论收藏~”   哈哈哈~ 第75章 定亲   转眼间便到了约定的议亲日子,唐玉山早早地穿好了杨君兰为他备下的黑色飞肩袍子,杨君兰看着觉得不喜庆,又选了件暗红色的交领长袍帮他换上。   侍女进门说茶点已经准备妥当,杨君兰正低头为唐玉山系上一条黑色金丝腰带,问道:“小姐呢?”   “夫人,奴婢刚刚看见小姐和表少爷往西门那边去了。”   “去找她回来!”杨君兰凤眼一抬,有些不悦。   “是,奴婢这就去。”   唐玉山见那侍女怯怯地跑出门,向杨君兰赔笑一声,“夫人别恼……”   “都什么日子了还到处乱跑!”杨君兰打断了唐玉山的话,沉着脸为他整理衣领袖口。   “都是你惯的!你看看棣儿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过些日子嫁到离家去,让离刺史笑话!”   唐玉山忙笑嘻嘻地哄道:“夫人说的是。”   那日杨君兰刚得知离川海要亲自登门议亲,足足兴奋了一整日。   把占五叫到跟前,吩咐他安排人去布置庭院,准备各种宴客之物,又亲自选定了议亲当日她与唐玉山要穿的袍服,命侍女拿去重新浆洗熨烫,忙活的不亦乐乎。   三日后的入夜,占五来报说前院已经布置妥当,杨君兰亲自去验看了一番,回房后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躺在床上许久难以入眠。   起身寻了各钱庄的账本出来,坐在榻边翻看,盘算着给女儿多备些嫁妆。   虽然女儿的出身远不及离善朴,但是论财力,从栖山庄远胜过离家。   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女儿才不会被人小瞧了去,将来在离家的日子才会过的更舒心。   想到唯一的女儿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家,杨君兰不由得心酸,接连几夜都没休息好,昨晚更是彻夜未眠。   唐玉山明白她舍不得女儿,心里难受才会气性大发,拥着她又认错又讨好,哄了半晌才哄好了些。   房门被缓缓推开,唐棣探头进来,见杨君兰有些不快,不敢造次,轻轻走上前道:“娘,您找我?”   杨君兰看着女儿柳眉微蹙,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庄主,离大人和离公子已经过了石碑,就快要到了。”   占五小跑到门口,见门外的侍女均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知道杨君兰此刻心情不佳,唐玉山必定在房里低声下气地哄她,他不方便进去,干脆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出门迎接!”   唐玉山满脸堆笑,挽着杨君兰便要出门。   杨君兰推开他,抬手摸了摸鬓间的簪环,又上下打量过他的衣装,才与他并肩走出门外。   唐棣与离善朴分别多日,急着想见他,适才正要去巨石边向下望,还没走到就被叫了回来,这会儿听说离善朴就快要到了,欣喜地跟在爹娘身后。   杨君兰回头不满地道:“哪有议亲时姑娘家在场的?你好好待在房里,别乱跑。”   唐棣一脸不情愿,又不敢开口,可怜巴巴地看着爹爹求援。   唐玉山心疼女儿,又怕惹得杨君兰不快,为难地摸着下巴。   片刻后假装对唐棣吼道:“听你娘的,老实在屋里呆着!等大人们说完了正事你再去见那小子!”   眼看着爹娘带着占五和一众侍女出门去,唐棣无奈地撅着嘴,见小几上摆着一摞账本,坐在榻边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账本里放着几张折了两折的纸,打开一看,上面是杨君兰娟秀的字体。   金银、丝绸锦缎、喜被喜枕……足足列了五页纸,最下方还写着喜服的款式和材质。   原来娘已经在为她准备嫁妆了。   唐棣抿着嘴笑,可脸上的笑容却在片刻后敛去,她抚摸着纸上那滴早已干涸的泪痕,变得伤怀了起来。   满院的玉兰花开的正盛,淡雅高洁,清香袭人。   从栖山庄的大门已经打开,二十几个侍从分立在门口到浩风堂的甬道两旁,见到唐玉山与杨君兰并肩走来纷纷俯身下拜。   大门外,从栖山庄的匾额用红绸稍作装点,喜庆又不失庄重。   门前的平地一早用水浸润过,散发着清新的泥土之气,踏在上面激不起一丝尘土。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间偶有马鸣声响起,唐玉山牵着杨君兰的手站在门前,与她一起望向石阶处,一众侍女随侍在一旁。   片刻功夫,离川海由四个侍卫护着从石阶口走来,他一身便装,神情舒然,比前次上从栖山时精神饱满了不少。   唐玉山大笑一声,拉着杨君兰迎上前,“离老哥,兄弟我备了好酒好菜,就等着你来呢!”   说话间,他一眼瞥见石阶口处离善朴身后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通身油亮神骏异常,登时看得移不开眼,将介绍杨君兰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离川海顿了一瞬,他听说唐玉山娶了侯门千金为妻,见杨君兰衣着华贵,仪态雍容,身后站在一排侍女,猜到这便是他的妻子,又怕认错了唐突。   正踌躇间,占五上前道:“离刺史,这位便是我家主母。”   离川海这才拱手,“唐兄弟,唐夫人。”   杨君兰颔首,“离刺史。”   唐玉山忽地回过神来,自觉有些过意不去,笑嘻嘻地看着杨君兰。   离善朴从泓澄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上前躬身一礼,“唐伯伯,唐伯母。”   杨君兰细细打量着他,面色虽不及受伤前红润,但看起来像是无大碍了,放下心来,慈爱地点点头。   离善朴看得出唐玉山极为喜欢玄龙马,笑道:“唐伯伯,这匹玄龙马是家父送予晚辈的,晚辈很少骑它,只将他养在家中,今日将它赠与伯伯,还望伯伯喜欢。”   “好马!老子喜欢!”唐玉山欣喜若狂,高声喝道。   他早把离善朴当做亲子一般,又与离川海一见如故,便不与他父子二人客气,爱不释手地摸着玄龙马的头颈,片刻后干脆跃上马背。   玄龙马性情高傲又认主,除了离川海和离善朴,从不让任何人骑它。   起初还气的直尥蹶子,唐玉山三两下便将它制伏,骑着它在门口的平地上来回狂奔起来。   离川海戎马半生,见多了宝马配英雄,却也鲜少能见到如唐玉山这般的英姿挺立,气宇轩昂,捋着胡子,心里赞叹不已。   唐玉山骑着玄龙马在门口转了好几圈,终于意犹未尽地跳下马背,豪迈一笑,把缰绳递给占五,挽着杨君兰,迎离家父子朝浩风堂走去。   浩风堂内左右两边摆了两排桌案,侍女们端着茶盘,捧着各式瓜果,整齐地摆放在桌案上。   唐玉山与杨君兰并肩端坐在梨花椅上,请离川海父子在桌案前坐了。   离善朴接过泓澄递进来的锦盒,双手捧到杨君兰面前。   “唐伯母,这是晚辈送您的礼物,希望您喜欢。”   那锦盒手臂粗细,长逾三尺,里面装着一卷画轴。   杨君兰轻轻打开,画轴只旋开一半便惊喜的凤眼一亮,唐玉山转过头瞥了一眼,“这兰花画的好看,都快赶上咱闺女了。”说着便要上手去摸。   杨君兰一把推开他的手,笑着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这是悠邻谷的兰花图!他老人家画的兰花,几百年间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名家陨落,实在令人惋惜,也使得这幅画更加弥足珍贵了。   唐玉山自觉无趣,讪讪地摸着下巴,一双虎目看向离川海,回味着适才在门外跑马时的畅快淋漓。   “多谢离公子割爱。”杨君兰小心地把画卷好,放回锦盒中。   “伯母客气了,伯母叫晚辈善儿吧。”离善朴轻声回道。   杨君兰顿了顿,含笑点头,饱含着温情的凤眼渐渐模糊了,羞于被离善朴看见,目光微微躲闪。   门外的侍女端着刚切好的果盘进来,脚步急促了些,离善朴还以为是唐棣,欣然转过头又转回,脸上的失落难以掩饰。   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有离川海这等贵客在,侍女行走时脚下发出声音,以为必定会被杨君兰责骂,吓的脸都变了色。   杨君兰出奇地没有在意,她知道离善朴想见唐棣,听那侍女怯怯地说唐棣已经回房去了,便起身向离川海略一颔首,亲自带着离善朴去见唐棣。   杨君兰不在,唐玉山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歪在梨花椅上抱着茶盏猛喝了两口。   离川海虽仍是一副肃穆端严之态,却比前次上从栖山随意了些,不必唐玉山让他,自顾端起茶盏细细品着。   这茶是杨君兰亲自挑选的,用后山的泉水煮成,茶汤清亮,品起来气味甘醇口留余香。   小啜了几口后,离川海放下茶盏,“唐兄弟,善儿这孩子不懂规矩,媒人还没上门就私下里递了庚帖,老夫今日带着他登门议亲,礼数上有些不周,还望唐兄弟和唐夫人不要见怪才是。”   唐玉山满脸不屑,大手一挥,“老哥,那小子和我闺女互相看中,啥礼数不礼数的,要我说就别他妈墨迹,直接把日子定了得了!九月初六成亲,那日子好!”   离川海本想今日先将亲事定下,回头叫人把聘礼单送来给唐玉山过目,让他跟杨君兰商量过后再选个吉日下聘,没想到他把成亲的日子都定下了。   好在这十天来他忙忙碌碌地把聘礼置办了些,面子上总算过得去,其他的只能过几日再补了。   于是笑道:“如此甚好,两个孩子成了亲,你我也可了却心底的一件大事了。” 第76章 定亲二   女儿的婚期已定,唐玉山的神情却骤然变得伤感起来,低着头叹道:“老哥,兄弟我就这一个闺女,舍不得她!”   离川海虽然没有女儿,但同为父亲,他能理解唐玉山的心情。   诚恳地道:“唐兄弟尽管放心,善儿这孩子虽不成器,但是对唐姑娘一片真心,断不会委屈了她,老夫也定会把唐姑娘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唐玉山从不怀疑离善朴对唐棣的真心,如今又有了离川海的亲口承诺,喜的大笑一声,“丫头嫁给你离家我放心!”   说着拍的胸脯当当作响,“老哥,今后那小子要是遇到啥难处,兄弟我拼了这条老命护着他!”   杨君兰亲自把离善朴送到唐棣房中,又命侍女送一盘山药点心给他吃,吩咐葫芦好生伺候着,安排妥当了才又向浩风堂走去。   离得老远便听见唐玉山狮吼虎啸般的声音,占五站在门外瞧见杨君兰,忙躬身迎上前。   杨君兰随口问道:“庄主和离刺史说什么了?”   占五顿了一瞬,小心地瞥着杨君兰的神情,把唐玉山将婚期定在九月初六的事告知给她。   杨君兰听了登时火气上涌。   离家下聘的日子都还没定,婚期就先定下了,况且历来迎亲的日子都是由男方择定再与女方商议,哪有女方自己定婚期的道理?如此不懂礼数,让离川海如何看待他从栖山庄!   她凤眼一挑,站在门外喝道:“唐玉山!”   唐玉山一脚踩在梨花椅上正与离川海说笑,听见杨君兰尖锐的吼声吓得脸上一僵,虎目极快地眨了几下,不自然地冲着离川海咧着嘴笑。   “夫人找我,我出去一会儿……”   离川海怕唐玉山尴尬,略一点头,端起茶来品着,不再看他。   唐玉山站起身,悄悄瞟着离川海,剑眉皱了皱,担心离川海会嘲笑他。转念一想,还笑话老子呢,他那儿子跟老子一样,也是个怕老婆的!   他轻咳一声,故意挺直了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前脚刚踏出浩风堂,唐玉山瞬间缩着脖子,满脸堆笑地凑上前向杨君兰认错求和。   杨君兰虽气性不小,但在众人面前,尤其在离川海面前还是会顾忌唐玉山的颜面,压低声音数落了他几句,这件事就暂且过去了。   离川海正好寻了个空,命侍卫回离府去,把备好的聘礼先送上山来。   前次离川海穿着官服带着仪仗登门,唐玉山心存芥蒂,屏退了众人,只留了几个亲随在身边,从栖山庄内见过离川海的人极少。   可今日是唐棣与离善朴定亲的大喜日子,从栖山庄的一众仆从忙着里里外外的伺候,终于有幸得见堂堂萼州刺史,都免不得兴奋起来。   庄主将小姐与离大公子成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六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座从栖山庄,连一向闷声闷气的葫芦都听说了。   她被杨君兰身边的侍女叫去刚刚回来,进房去禀报。   房中空无一人,绕着房子寻了一圈,见唐棣与离善朴正相依坐在西墙外的玉兰树下,木木地走上前。   “夫人说离公子不会喝酒,身上还有伤,晌午在房里跟小姐一起用膳,不必去浩风堂。”   葫芦见离善朴点头,向唐棣道:“小姐,日子定了,九月初六。”   “什么定了?”唐棣扬着头,手里拈着一朵雪白的玉兰花,“你说婚期?”   “嗯!”葫芦重重地点头。   这议亲的速度着实令唐棣吃了一惊。   她听娘亲说过世家大族对子女的婚事一向极为讲究,本以为还需要不少繁琐的流程,没想到这么快。   她转头看着离善朴,只见他正抿着嘴笑,面上虽勉强称的上得体,可清澈的双眸丝毫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   唐棣回过神来,微红的脸颊在离善朴肩头蹭了蹭,抱着他笑个不停。   柔和的阳光透过玉兰花枝丝丝洒落,唐棣靠在离善朴怀里,摊开手,细碎的光影随着春风在她的掌心与指尖流动。   “离善朴,我们以后多生几个娃娃吧,越多越好。”   唐棣想起那张沾染泪痕的嫁妆单子,有些难过。   “我娘她好像哭了,她一定是舍不得我。”   “好,都听你的。”   离善朴深情地抱着她,“离府距离从栖山庄不算远,我们成亲之后,你随时都可以回家来。”   “你说真的?”唐棣抬眼看着他,灵动的眸子一闪。   “嗯,我若是得空,就陪着你一起回来。”   唐棣欢喜地搂住离善朴的脖颈,忽地吻上他的嘴唇。   虽然只是轻轻一啄,但那细腻绵软的触感、那从未体验过的温柔缠绵已然令她双颊潮热。   离善朴的整颗心都震颤了一瞬,半晌才回过神来,抿着双唇,睫毛轻轻抖动,局促中带着几分意犹未尽,不知不觉间闭上眼睛,像是期盼着她的再次亲吻。   唐棣羞红了脸,没有再吻他,钻进他怀里笑个不停。   晌午时分,侍女们端着美酒佳肴,不断地送进浩风堂内,唐玉山叫来一众心腹一起陪着离川海喝酒。   众人做了半辈子土匪,这还是第一次与当官的同屋喝酒,又是他们打心眼里敬服的好官,起初还有些拘束,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渐渐的发觉离川海虽看着严肃些,却性情温和没有架子,才放开了同他说笑起来。   唐玉山与这帮弟兄喝酒时从不用杯子,直接抱着酒坛猛灌。   但离川海是贵客,杨君兰有言在先,喝酒只能用杯子,猜拳斗酒一概不准,不可太过粗俗丢了从栖山庄的颜面,也不准灌离川海喝太多的酒,免得他喝坏了身子。   唐玉山不敢违了杨君兰的意,他年纪又比离川海小了两岁,收敛了平日里的豪迈不羁,端起酒杯带着一众弟兄向离川海敬酒。   美酒甘醇浓烈,浓郁的酒香飘散在空中,浩风堂内人声喧哗,热闹非常。   众人推杯换盏间,离府的侍从们排成长队沿着石阶缓缓上来,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外面全部用红绸包裹好,由占五引着,一箱箱抬进浩风堂门口,摞的像小山一样,红灿灿的一大片。   儿子亲事已定,离川海心情大好,不论唐玉山还是众弟兄敬酒都来者不拒,举杯便饮,直至喝的目光游离,身子打晃。   唐玉山不再敬离川海酒喝,命人上了茶来,逗趣地与他说起离善朴一口酒被闷倒,在从栖山庄睡了一整日的糗事,离川海捋着胡子,笑的真挚而满足。   直到日薄西山众人才散了席,杨君兰命人把备好的小轿抬到浩风堂门口。   离善朴扶着父亲上轿,俯身拜过唐玉山夫妇,别过唐棣,带着侍卫和随从向石阶口走去。   从栖山庄门前的平地上站满了人,唐玉山拥着妻女,目送离川海和离善朴离去。   天边的云霞红艳似火,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熠熠生辉,下次从栖山庄这般热闹,必定是女儿成亲那天了。   眼见着心爱之人渐渐远去,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石阶深处,唐棣心里不舍,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唐武的身影,叫他陪她一起到巨石上向山下望。   寻了半晌也没见唐武,她跑到唐武房门前敲门也没人应,推门一看,唐武没在房里。   她晌午让人给他送来的烧鸡和肘子还在桌上,一口都没动过。   “这家伙跑到哪去了?从早上分开就再没见过他。”   唐棣不解地嘟囔一声,独自穿过梅林跑出西门。   落日渐渐消失在天边,只留下一抹胭脂色的余晖,山顶的风比别处强劲的多,吹得巨石两旁的树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   唐棣远远地瞧见巨石上坐着个肩宽背阔的汉子,走近些看正是唐武。   她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捡起个小石子朝唐武背上抛去,石子弹落到巨石上,啪嗒嗒的滚远了。   唐武扭头看了一眼,懒懒道:“你咋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泓澄来了也没见你找他玩,晌午我叫人给你送去的烧鸡和酱肘子也没见你吃。”   唐棣坐在他身边歪着头打量他,“你该不会坐在这一整天了吧?”   山下响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马鸣声,唐棣欣然跑到巨石边向下张望。   唐武瞟着她的背影,落寞地挪到林边坐着。   直到今天他才认清了对她的感情,可他宁愿像以前一样懵懵懂懂,他知道,他不配。   她如同盛开的花朵一样夺目,而他就像是她脚下的尘土一样渺小,他只能默默地守护着她,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   “走啦,回家吃饭去”,唐棣在他肩上拍了拍,“吃完了陪我补风筝,那天彩蝶风筝划了个口子还没补呢。”   “我才不去!”唐武嘴上虽拒绝,身体却不自觉地站起来,乖巧又无奈地跟在唐棣身后。   离川海昨日醉了酒,回府后早早地睡下,清晨起来仍觉得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离善朴命人煮了醒酒汤来给他服下,才稍微舒服些了。   距离儿子的婚期还有半年多 ,离川海迫不及待地找来侍从,准备将离府内外简单翻修一遍。   离善朴笑着向父亲说起洞房的布置他已经有了打算,提起笔,按那日唐棣描述的样子画了一张图纸给父亲看。   父子二人在房中聊的正起劲,泓澄进来禀报,梁王的特使带着诏令正在前厅候着。   离开顺州还不足半月,梁王就突然下了诏令。   父子二人疑惑地对望了一眼,换上朝服赶去前厅接诏。   只见诏令上赫然写着,命离川海即刻率领五万萼州军出征西三州。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结婚后必须常常陪媳妇回娘家,乖巧ING~ 第77章 阴霾   父子二人回到房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变得阴沉起来。   萼州的十万兵马有三万留在江州暂归陆逢时统辖,再调去西三州五万,城内只剩下两万兵马。   攻打西三州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万一在这期间马本初带兵反攻,二万兵马能否抵挡的住还未可知。   父子俩心知肚明,梁王之所以甘愿放弃灭掉马本初,一举攻下江南富庶之地的好机会,也要先攻下西三州,只是因为西三州距离他亲兵统辖的州城更近,更易掌控,也可趁机分散萼州的兵力,不让他们父子聚在一起。   离川海不久前才违逆了梁王命他带兵围剿从栖山的谕令,梁王表面不予追究已经算是给足了恩典,他又怎能不遵从王命出征西三州?   可带兵出征又放心不下儿子和萼州城,只得提笔给梁王上书,请求将江州的三万兵马调回驻守萼州,以防马本初突袭。   李宏图本想允了离川海的请求,命陆逢时带着三万兵马返回萼州盯着离善朴,可拈起朱笔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三万萼州军的主将崔英是离川海父子的心腹,本就对被留在江州一事抱怨不迭,返回萼州后老老实实守城自然最好,若撺掇离善朴动了什么念头,陆逢时未必盯得住。   到时候陆逢时说不定也像余望言一样,死在从栖山上。   江州距离萼州骑兵一日,步兵三四日也到了,万一马本初来攻,再调兵支援不迟。   李宏图思来想去,仍以江州初定,不宜调离城中军队为由驳回,命离川海即刻领兵出征,不得延误,若马本初攻打萼州,他自会从江州调兵支援。   两日后,特使快马加鞭送来了梁王的批复。   离川海面色凝重,江州位于梁国腹地,周围没有强敌环伺,就算城中初定,不乏有反叛势力,还有陈偲远的竟武军驻守。   而萼州处在梁国的东南边境,又是纵贯南北的军事要塞,梁王并非分不清孰轻孰重,只是对他父子越发不信任了。   离善朴对梁王失望透顶,又心疼父亲这半年多来殚精竭虑疲惫不堪,一时动了劝父亲辞官的念头。   可他知道父亲断然不会同意,如今他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守住萼州城,护好城中百姓,不让父亲惦念分心。   天空中积满了乌云,阴沉的没有一丝光,凉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   离善朴出城送别了父亲后登上西门城楼,望着黑压压的一片萼州将士沿着泸水河渐渐远去,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甚至前所未有的慌乱不安。   他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断地告诫自己,领兵之人无论何时都务必要沉着冷静,免得军心动摇,百姓惶恐。   离府只热闹了几日,又恢复了之前的寂寞无声。   离善朴独自坐在亭中翻看着他亲手绘制的新房图纸,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抬眼,脸上漾起一抹笑意。   “徐兄。”   徐常容走到离善朴身边坐下,仔细端详过他的面色,轻提嘴角。   “我听说你与唐姑娘的亲事已经定下了,过来看看你。”   “徐兄几时回来的,消息这般灵通?”   “我若是消息灵通,就不会害你受伤了。”   那日他等来了两个江湖朋友的信报,说朱锦融已经被捉拿下狱,七日后问斩。   他将消息告知给泓澄才放心地带着章兰茵去季州游山玩水。   那两封信报本身没有任何差错,只是没想到朱锦融会半夜逃狱,两个江湖朋友得知后,把最新的信报送到同心客栈时他早已离开了。   这些天他一心陪伴章兰茵,不问世事,想让她淡忘掉从武州回来后再次涌上心头的恨意。   直到昨日听说唐玉山连夜去蟹钳帮捉了朱锦融和余望言二人,带回从栖山钉死在钉墙上,才知道出了事,忙带着章兰茵赶回萼州。   今早在城外遇到于木槿,果然,离善朴曾被朱锦融所伤,险些丢了性命。   徐常容眼中的歉疚一闪而过,瞥见离善朴手中的图纸,笑道:“善朴,你可是在为成亲做准备了?”   离善朴苦笑一声,“我爹今早出征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还真不知从哪里着手。”   徐常容沉默了一瞬。   显然梁王并没有同意他们父子乘胜追击马本初的请求,而是调离了离川海。   看着离善朴茫然无措的样子,便猜到他此刻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   “你有什么打算吗?”   离善朴的神情苦涩中带着一丝美好的畅想。   “徐兄,我想在从栖山下建一座房子,方便唐棣婚后每日回家看看,等父亲辞官后,我们一家人归隐田园。闲来无事时我便跟着于兄学医道,治病救人,再跟你学些武功招式,护住一家老小,此生足矣。”   徐常容欣然一笑,“你学习医道治病救人或许还来得及,可你早已过了习武的年纪,怕是这辈子难有所成了。将来你与唐姑娘有了孩子,倒是可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弟子。”   离善朴对徐常容的话颇有些意外。   他闲云野鹤一般,不愿被弟子束缚住,能受他些点拨已经不易,哪敢奢望能拜入他的门下。   “徐兄几时想通了,愿意收弟子了?”   “一旦收了弟子,就会被他牵绊一生,换做别人我自然不愿,但你的孩子不同。”   徐常容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淡然开口,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   “师父和师叔云游去了,不知道何年才能回来,我打算带着兰茵回七善山去,建一座无尤谷,远离纷争,不问世事,与她抚琴作画,逍遥一生。”   互相倾诉过后,二人相视一笑,心底的阴霾消散,恢复了一片澄明。   徐常容别过离善朴,悠然走出离府。   离善朴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期盼着与他再次相见的一天。   直到那一袭白衣消失在街口才回到书房里,静下心来细细思量防备马本初的计策。   街口处,徐常容顿住脚步,转身回望着缓缓关起的离府大门,眼下他继续留在萼州已经没有意义,或许回到七善山才更能帮到他。   傍晚时分,漫天的乌云渐渐散去,徐常容站在从栖山庄的西门外,透过飘渺的雾气望着满山的郁郁葱葱。   山间的静逸被一阵脚步声打破,徐常容转头望去,一个表情严肃目光呆板的小丫头冲着他走来,站定了看着他,像是在鉴别他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白衣大侠,我家小姐留章姑娘今晚宿在山上。”   徐常容微微一笑,兰茵与唐姑娘难得见面,让她们多聚聚也无妨。   “如此,劳烦姑娘转告兰茵,我明早再来接她。”   见葫芦点头,徐常容腾空一跃,如风似雾般飘去。   夜里,唐棣与章兰茵梳洗完毕,一起躺在床上闲聊。   从季州的美食美景聊到小时候的趣闻趣事,再到与心上人的感情……   二人均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同龄的姑娘宿在一起,越聊越起劲,直到深夜仍睡意全无。   唐棣刚与离善朴定了亲,迫切地与章兰茵分享着她的喜悦,扬着笑脸问起,“你和徐大侠呢?什么时候成亲?”   章兰茵柔声道:“师兄想在七善山上建一座无尤谷,等建好了便在那成亲。”   “建座房子还不快,不过就是今明两年的事了!”   唐棣灵动的双眼闪着微光,“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做兄弟姐妹,说不定还能做亲家呢!”   章兰茵羞的别过头,含笑望向床边摇曳的红烛。   “可惜你明日就要走了,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唐棣一只手撑着头,语气中有些无奈,“兰茵,你再来萼州别住客栈了,就住到我家里来。”   直到夜的黑幕褪去,窗外涌上一抹灰蓝,唐棣才闭上眼睛睡去。   章兰茵吹熄了蜡烛,借着窗外的微光不舍地看着唐棣的睡颜。   萼州局势未定,徐常容放心不下离善朴,回七善山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到萼州来,到时候她便跟着一起回来,再见见她的这位朋友。   刺史府的内堂里彻夜亮着灯,集议过后,离善朴命众将退去,独自坐在内堂看着羊皮地图,纤长的手指在武州南边的广顺和岩州之间轻轻滑动。   马本初上次败退,必定心有不甘。   武州的兵力虽折损了大半,但马本初统辖的广顺和岩州两地仍驻军不少,万一他重整旗鼓,举重兵反扑回来,怕是两万兵马难以抵挡的住。   梁王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会派兵增援,可离善朴已经对他失去了信心,不敢轻信他的话。   王文丙的千金如今做了梁王的侧妃,也断不会再出兵相助了。   离善朴思来想去,眼下最可信、最真心帮他的只有唐玉山一人。   可相识这大半年来,唐玉山已经为他付出够多了,况且这次不比以往,难保不会连累到唐玉山和从栖山庄,叫他怎么忍心再去求他?   若是不去求他帮忙,马本初万一攻陷了萼州城,城中百姓难有活路。   离善朴闭着眼睛,疲惫地靠向椅背,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柔和易碎的美感。   他紧绷的神经在纠结间被来回拉扯。   直到天明,他起身回府更衣梳洗后,骑马向从栖山奔去。 第78章 信报   占五听巡山的弟兄说离善朴来了,笑着出门相迎,却见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比定亲那日憔悴了不少。   占五不好问他缘由,以为他是来找唐棣的,躬身请他进门,却听他问道:“唐伯伯在吗?”   唐玉山正歪在浩风堂中与几个弟兄议事,瞥见离善朴站在门外,挥手让众兄弟出去,叫他进来。   “唐伯伯”,离善朴进门唤道。   唐玉山见他气色不好,忙坐正了身子招手叫他上前来,扒开他的衣襟看过伤处才松了口气。   他看得出离善朴欲言又止,命占五遣走浩风堂周围所有人,随手拉他在梨花椅上坐下,不耐烦道:“有啥事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言辞间虽急躁了些,声音却是柔和的。   离善朴把梁王派离川海带兵攻打西三州的诏令和萼州城内驻军不足的事向唐玉山和盘托出,唐玉山登时气的虎目圆睁,一拳重重地捶在梨花椅上。   担心机密被人听了去,强忍着压低了声音。   “什么狗屁凉王!放着武州不打,去打什么西三州,防你们爷俩跟防贼似的,心眼比他妈针鼻都不如!”   离善朴颔首道,“伯伯,梁王信中说一旦马本初来犯,会立即从江州调兵增援,晚辈担心到时候出了岔子,也信不过陆逢时……”   “小子你放心,姓马的要是敢打来,老子带着整座山上的弟兄杀下山去,拼了这条命也帮你灭了他!”   唐玉山看着离善朴发黑的眼圈,心里不忍,手臂环在他背后将他搂在怀里,避开伤处在他背上拍了拍。   “小子,你爹不在,你跟丫头的婚事有我和她娘替你筹备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自己当心着点,听见没?”   离善朴喉咙像是哽住了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唐玉山肩上点了点头。   唐棣昨夜与章兰茵彻夜长谈,早起送她离开后又回房睡起了回笼觉,不知道几时才能醒。   离善朴起身要回府去,唐玉山便不留他,亲自送他到石阶口处。   离善朴俯身拜别,轻声道:“唐伯伯,萼州的事还请不要让棣儿知道,免得她担心。”   唐玉山一口答应,看着他带着侍卫下山去。   接连半个月,唐玉山终日早出晚归,不是亲临校场看弟兄们操练,就是下山去联络附近山头的老友,极少有闲暇待在从栖山庄,忙碌的程度远胜过上次协助离善朴对付马本初的时候。   唐棣问他在忙些什么,唐玉山只说没事,让她放心。   唐棣不由得起疑,这些天离善朴一直没有来看过她,她原想下山去找他,又见杨君兰心情不佳,想在家多陪陪她。   这日终于趁着杨君兰召集钱庄的掌柜们上山议事的空档,备了些礼物,带着唐武奔去离府。   门仆客气地迎唐棣和唐武进门,离府还是跟以前一样冷清,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长满新叶的梧桐树孤零零地立着。   泓澄迎面赶来躬身一礼,带着唐棣向书房走去。   唐武自从见了离川海后更害怕到离府来,不敢与泓澄玩闹,小心地跟在后头,乖乖地躲进耳房去了。   书房内空无一人,唐棣把礼盒在放小几上,看了眼墙上的兰花图,绕过书案坐在离善朴的椅子上。   书案边放着一张卷着的羊皮地图,她展开来,仔细寻找着萼州的位置。   书房的门被推开,离善朴一身莲青色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腰带,略显疲惫的眼中荡着笑意。   “棣儿”,他轻唤着她,走到她身边坐下。   瞥见一旁小几上的锦盒,顿了一瞬道:“我爹出门去了。”   进门时,门仆看见她手里拎着礼盒,仍像以前一样不通报就请她进来,唐棣便已经猜到离川海不在家。   “离伯伯领兵出征了?”   “……嗯。”   离善朴没有再隐瞒,与她说起军中的事。   马本初不久前才经历过惨败,他又不知道萼州城内空虚,断不敢轻易反扑回来,离善朴和爹爹提早防备些的确有必要,不过应该没事的。   唐棣安适如常,拆开礼盒,取出玉兰花饼与离善朴一起吃着。   “万一马本初攻来,最近的援兵在哪里?”   唐棣边吃边玩,在玉兰花饼的外圈咬下一个个半圆形的缺口。   “在江州,陆逢时手下有三万萼州军。”   离善朴这些天来每日召集心腹将领议事,城中的防御加强了不少,又有唐玉山相助,心里绷着的弦渐渐放松下来。   他多日未见唐棣,与她一边闲话一边惬意地品尝着从栖山庄的玉兰花饼,清甜可口,唇齿生香,一会儿功夫就把一整盒玉兰花饼吃的干干净净。   唐棣知道他有事要忙,抱了抱他,早早地准备回家去了。   离善朴给了她一块刺史府的腰牌,方便她进出城门。   回山的路上,唐棣小声跟唐武说起萼州的事。   “陆逢时?”唐武听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反应,唯独听到这个名字时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孙子我在顺州见过,绝对不是好人,一看见他我这骨头里都直冒凉风!”   他夸张地把双手抱在胸前,粗壮的手指在手臂上摸来摸去。   唐棣斜眼瞟着他,嗤笑一声,趁他不备一鞭子抽在他的马臀上,马儿吃痛突然急速窜了出去。   唐武的头猛地向后一仰,忙抓紧了缰绳,看着扬鞭追来的唐棣气的咬牙切齿。   陆逢时离开京城返回江州后,李宏图下了诏令,正式任命他为将军,让他暂时统领三万萼州军,引起军中将士的强烈不满。   主将崔英为离川海抱不平,气的整日与副将李进抱怨,李进劝他说话小心些,免得传到梁王耳中,迁怒于离川海。   崔英强压着怒火,对陆逢时的将令不抵抗也不配合,陆逢时表面上仍对他客客气气,不与责怪。   半个月余,军中的戾气渐渐平息了些。   夜里,陆逢时站在衣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崭新的将军铠甲。   窗子还开着,烛火被风吹得晃个不停,屋内忽明忽暗。   他转身看向墙上的萼州地图,空洞的眼中映着张牙舞爪的烛影,显得诡异又阴森。   武州军中突然盛传梁王与离川海父子矛盾重重,离川海率领萼州军出征西三州,萼州城内空虚的消息。   马本初以为是离善朴故技重施,又放出假消息引他来战。   他征战多年,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当猴子一般戏耍,暴怒地掀翻了桌子,恶狠狠地立下誓言,一定要攻下萼州,杀了离善朴。   消息传的久了,马本初渐渐动了心,可几次派探子去萼州打探仍探不出虚实,干脆派人去西三州附近打探,果然发现了离川海和萼州军的踪迹,兵马数不下五万。   马本初狂喜的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当即命人从南边调兵,企图趁机攻下萼州一雪前耻。   七善山上,一群工匠忙着打夯筑墙,徐常容面向南站在山顶,留意着广顺和岩州的动静。   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一旁的山洞口,徐常容摘下系在鸽子爪上的细小信筒,一扬手,鸽子展开两翼直上云间。   他打开信一看,清逸的面容染上一抹凡愁,走回山洞中,接连写了三封信派人送去萼州给离善朴。   章兰茵放下手中的书卷,不必看信便已经猜到三分。   “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到萼州去?”   徐常容看着章兰茵迟疑了一瞬。   当初他从马家军的手中救下她,不忍她从此陷入仇恨和痛苦当中,把她带回七善山上跟着师叔闭关练功读书,不问世事。   可她刚刚出关不久,他就再次带着她搅进了与马本初的斗争当中,而她为了弥补当年无力保护家人的遗憾,又牵挂着唐棣,甘愿卷入其中,已经不是他轻易就能劝得住的。   世间一切对徐常容来说都只是过眼云烟,唯独感情,一旦投入就再也放不下。   不论是章兰茵还是离善朴,都是他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人。   他于心不忍,半晌后只道了句,“再等等吧。”   离善朴收到徐常容派人送来的信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不解。   萼州城防空虚一事他捂得严严实实,怎么会传到了马本初的耳朵里,而且还这么快?   他身边的人都是极为可信的,绝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难道是陆逢时?   他没有证据,也来不及细想,当即上书梁王,请求立即派兵增援。   梁王宫大殿里,李宏图冷哼一声,把信扔在御案上。   他刚刚收到陆逢时的密报,说主将崔英不服管束,眼里只有离川海父子,没过两日就收到离善朴声称马本初正在调兵,企图反扑萼州,请求增援的信折。   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离善朴究竟想干什么?   李宏图心中难安,后悔没有尽早再派个耳目去萼州盯着他。   可他曾亲口承诺会在马本初反攻时派兵增援,若是出尔反尔,怕会激怒了离川海父子。   李宏图思前想后,提笔回信会立即调兵支援,打算先稳住离善朴,再悄悄派人去萼州探探虚实。   离善朴命泓澄去从栖山上告知唐玉山一声,召集众将彻夜商议,重兵防守萼州南门。 第79章 求援   唐玉山派人守在从栖山的各个山头全天戒备。   五日后,天还没有大亮,南面山头上守山的弟兄急匆匆地跑来浩风堂,说打南边来了黑压压的一片兵马,约有五六万之众。   五六万,唐玉山虎目一凛,亲往后山的校场,看着山上的首领们点兵备战。   马本初的大军在城外五十里扎营,第二天一早向萼州南门方向进发。   先头的五六万兵马尚不足惧,可是按徐常容探到的,马本初后续调集的兵马只怕是这二倍不止,离善朴下令关闭城门,第二次上书梁王请求支援。   城外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城楼上,萼州军整齐有序,箭如雨下,马家军久攻不克,终于退去。   李宏图派去萼州的密探快马赶回京中,禀报说马本初的确兴兵来犯,若不尽快支援,怕是萼州难保。   萼州一旦沦陷,江州、季州都可能会落入敌手,不管李宏图有多信不过离善朴,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当即下诏,令陆逢时即刻带兵支援,不得有误。   三日后,马本初又调集了八万兵马,加上之前的,总数超过十三万。   马家军渐渐逼近城下,投石车疯狂地向城墙上砸着巨石,顶着箭雨架起云梯从四面八方爬向城楼。   城楼上的萼州军被砸的血肉模糊,后边的踩着尸体抬着城墙上早已备下的圆木、滚石等物砸下云梯,哀嚎惨叫声震耳欲聋。   马家军源源不断,攻势越来越猛,唐玉山登上从栖山南面的山顶向下望,担心萼州南门守不住,下令守在东门外的弟兄去南门支援,从侧面出击马家军。   直到天黑前,马家军终于退去,萼州军苦战了一整日,疲惫不堪,从栖山的弟兄也死伤不少,而陆逢时和他暂时统领的萼州军仍没有半点动静。   唐玉山手里紧紧攥着皮鞭,扬起斗篷,面色阴沉地走下山顶,没走几步就见唐棣迎面而来,头发凌乱,声音有些嘶哑。   “爹,我想下山去看看他。”   从栖山的弟兄仅留了一千人守在山上,其余近两万人全部被派去守着萼州城门。   唐棣见爹爹与众首领均行色匆匆,不敢打扰,独自站在南边的林中望着萼州城,一望就是一整天。   唐玉山心里一痛,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丫头你放心,有爹在,没事儿!”   唐棣缩在唐玉山怀中,重重地点头。   唐玉山没有阻止唐棣下山,让唐武跟着她一起,又派了几个弟兄将她送到萼州去。   唐棣身上有离善朴给她的腰牌,再加上东门守将感恩唐玉山,立刻打开城门请唐棣和从栖山的弟兄进城去。   唐玉山擅作主张让女儿下山后一直没有回房,命占五去告诉杨君兰一声,免得她惦念,整夜与众首领在浩风堂中议事。   杨君兰知道事态严重,睡意全无,连夜坐在榻边为女儿和离善朴赶制喜服。   入夜,离府的侍卫们排成一排在庭院中巡视过后进入两边的耳房,院子又里恢复一片寂静。   天上星光点点,月华清凉如水,一切都美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是黑暗来临前最后的安宁。   唐棣独自坐在亭子里望向书房的方向,书房依旧熄着灯,离善朴还是没有回来。   一阵凉风吹过,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鼻子也痒痒的。   远处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手里提着灯笼,看着像是泓澄。   他走上前颔首道:“唐姑娘,公子还在刺史府中与众将议事,夜里天凉,您要不去客房歇下吧,属下已经让人带唐武去歇息了。”   唐棣摇头,“我想见离善朴,带我去刺史府见他。”   泓澄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非常时期,刺史府的戒备要比以往更加森严,何况是离善朴与几个心腹将领最为机密的集议。   即便唐棣是离善朴的未婚妻,又是泓澄亲自带着她进去,刺史府的守卫仍不敢擅自放行,躬身让她稍待,小跑着进去层层上报,直到离善朴亲自点头才请她进去。   刺史府的议事厅灯火通明,门外站满了肃然挺立、手持长剑的侍卫。   厅内正中摆着一座巨大的沙盘,五六位将军围在两侧,离善朴一身戎装站在中间。   唐棣见到他的那一刻,绷着的面颊终于放松下来。   他还好,只是比定亲那日瘦了些。   离善朴已经命人搬来了茶桌和椅子放在他身边,抬眼看见唐棣,轻声唤道:“棣儿,过来坐吧。”   众将纷纷转头,他们都是离善朴的心腹,知道他已经与唐玉山的女儿定了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未婚妻子。   他们都比离善朴年长不少,像是长辈看晚辈一般,丝毫不客气地盯着唐棣瞧了半晌,一直把她目送到离善朴身边。   若是在私下里,众将难免拿离善朴和这位小美人逗趣一番。   可在集议上,尤其是马家军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没有人敢多说一句闲话。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离善朴把茶盏送到唐棣手中,只关切了一句,便顾不得她,与众将议起事来。   马本初的十三万大军轮番强攻了一整日,萼州军殊死抵抗再加上从栖山的弟兄帮忙才勉强退敌,兵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   离善朴接连两次给梁王上书求援,至今没有一点回应。   众将骂声一片,恼火地拍打沙盘,顾忌到唐棣在场,怕吓到她,不得不强压着怒意。   离善朴决定直接派人去江州调兵,崔英将军只要见到他的手令,一定会带兵回来。   更何况还有梁王同意调兵的亲笔回信,陆逢时不敢不放人。   主簿王勉当即拱手,“大人,让下官去吧!”   离善朴踌躇了一瞬,没有开口。   “让唐武跟着王主簿一起去吧。”   唐棣放下茶盏,起身看向离善朴道:   “若是陆逢时故意扣下梁王的诏令,必定会尽力封锁萼州的消息,王主簿目标太大,怕是连江州城都未必进得去。唐武非军籍,进出城门更方便些,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唐武是谁?”众将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齐声问道。   “是我表哥,他是我身边最为可信的人,众位将军尽管放心。”   离善朴自然信得过唐武,点了点头,亲笔写下手令,连同梁王的回信一起交予王勉,叫泓澄去府中请唐武,麻烦他立即跟着跑一趟江州。   唐武刚刚睡下就被泓澄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不停。   听泓澄说唐棣当着离善朴和众位将军的面,说他是她身边最可信的人,笑意从细长的眼睛里溢出来,却故意装模作样地板着脸。   从衣襟里翻出黑巾刚要系在头上,泓澄嫌弃地一把夺过扔去一旁,揪着他的衣领就往门外走。   唐武气的推开他,捡起地上的黑巾塞回怀里,又向泓澄要了根木棍插进衣领中,贴身别在背后。   “不硌得慌吗?”泓澄斜眼瞟着他。   唐武嘿嘿一笑,露出一嘴白牙,扭动着身子往木棍上蹭了蹭,“解痒痒,要不你试试?”   说话间,王勉已经脱去铠甲,背上背着一个布包等在离府的后门。   瞥见唐武不禁怔了一瞬,甚至有想要自保的冲动,细细打量才想起这人他曾在离府的书房门口见过。   唐武担心梁王的回信被陆逢时抢了去,咧着嘴上前,跟王勉要来塞进衣襟里。   两个人带着五六个侍卫,一夜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地赶去江州,第二日晌午过后便到了江州城外。   城门敞开着,萼州军的骑兵正列队从城中涌出,手持长戟,气势如虹。   陆逢时穿着一身将军铠甲,像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城楼上。   一缕阳光渐渐穿过云层射在他的脸上,他微微动了动。   看着城下骑马赶来的几个人,转身走下城楼。   主将崔英瞧见王勉亲自赶来,猜到定是出了大事,忙打马上前。   听王勉说到马本初重兵来犯,萼州城内空虚,离善朴接连两次上书梁王求援,梁王回信说即刻调兵却一直没有动静,无奈之下才命他带着手书和梁王的回信赶来。   崔英还以为梁王早就下了调兵的诏令,陆逢时手握兵权不愿放手才故意隐瞒至今,登时气的怒目圆睁,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既然萼州军已经在集结了,王勉担心梁王责怪离善朴私调兵马,没有拿出手书来。   又苦劝崔英先回萼州退敌要紧,与陆逢时的账之后再算。   城门口处,陆逢时骑着马上前,向王勉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大军一个时辰内便会向萼州进发,骑兵先行,最快一日可抵达,步兵随后就到。   王勉瞟向崔英,见他沉着脸坚决地点头,才调转马头带着侍卫向南奔去。   唐武远远地躲在角落里望着城门,怎么都觉得陆逢时不像好人,不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   把梁王的回信交还给王勉,让他先快马赶回去向离善朴复命。   翻出黑巾系在头上,在鼻下打了个结,躲在暗处继续盯着陆逢时。 第80章 卧房   没过多久,陆逢时一声令下,与崔英一起率领上万骑兵迎面而来。   唐武忙翻身上马向南狂奔,先行二十里等着,直到骑兵快要追来再上马向南狂奔。   夜幕低垂,距离萼州还有一百余里,唐武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趴在地上累的直哼哼。   “还好姓陆那孙子没搞什么幺蛾子,跟王勉说话那个领头的看着挺厉害的,量那孙子也不敢!”   说着爬起来,从前襟翻出张饼狼吞虎咽起来。   吃饱了更容易犯困,唐武在自己腿上又掐又拧,疼的龇牙咧嘴也只能顶片刻功夫,眼皮又像灌了铅一般,抬都抬不起来。   干脆倒吊在树上大头朝下,只要一瞌睡就会摔下去,这样就不会睡着了。   他得意于自己的奇思妙想,双手抱在胸前倒挂着,透过树的枝叶看天上的星星。   背上的木棍咣铛一声掉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不对啊!”唐武忽地从树上跳下来,   “这也太安静了,饼都吃完半天了,按说他们也快赶上来了,上万骑兵咋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唐武放心不下,捡起木棍插进衣领中,骑上马向北寻去。   前方的火光越发清晰,果然萼州军已经扎下简易营帐。   唐武跳下马沿着林边小心地向前靠近,“这帮人也太懒了,时辰还早呢就歇着了,酸黄瓜那边急得……唔……”   唐武猛地捂住嘴,细长的眼睛瞪成铜铃。   只见几个兵士鬼鬼祟祟地往一座帐篷里搬尸体,数了数竟有六七具。   最前面那具轮廓有点像是跟王勉说话那个,但离得太远,光线又不足,唐武不敢确定。   但从铠甲上看,被放倒的几个绝不是普通的兵士。   随后,陆逢时不知道从哪个帐篷走出来,几个兵士躬身过去,听不清在与他说些什么,陆逢时面无表情地点头。   唐武惊出一身冷汗,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到马旁,跃上马背直奔萼州城。   直到快四更,刺史府的集议才散去,离善朴牵着唐棣的手走回离府,四个侍卫提着灯笼围在身侧。   泓澄上前道:“公子,属下已经让人把客房收拾好了。”   唐棣困得哈欠连连,一只手臂环住离善朴的脖颈,靠在他身上,手指轻轻拨弄着他耳畔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   离善朴垂眼看着她,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如今援军未到,她留在萼州万一有什么闪失,还是送她回从栖山的好。   可他抱着她迟迟舍不得放手,理智渐渐被心底的不舍冲散。   明日援军就到了,应该不会有事的,陪陪她,再陪陪她。   离善朴拉着唐棣的手走到卧房门口,“棣儿,你今晚宿在这吧,这里睡着舒服些。”   “那你呢?”唐棣歪着头冲他一笑,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睡客房。”   唐棣没有推让,拉着离善朴进房。   房里灯已经点亮,床铺也铺好了,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盆水、面巾和漱口的茶。   离善朴坐在桌边的圆凳上,陪着唐棣简单洗漱了,接过她脱下的外袍挂在衣架上。   唐棣躺在床上,看着离善朴抿着嘴笑。   离善朴帮她盖上被子,又掖了掖被角,“灯就不熄了,免得你夜里害怕,有什么事就叫外面的侍卫去找我。”   直到看着唐棣闭上眼睛,离善朴才转身离去。   唐棣听见他出门去了,嬉笑着睁开眼。   抓起被角闻了闻,脸颊在枕头蹭了两下,到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他陪在她身边一样。   忽然见到枕头下露出一截纸来,打开一看,是一张画的极精细的图。   格局正是卧房的样子,只是墙上多了幅兰花图,窗子左右对挂着两支兔子灯笼,窗下放置着一张梳妆的案台,上面立着一面菱花镜,床头处插着一支泥人……   那日她不过随口一说,原来他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唐棣喜的走了困,想象着与离善朴成亲那日这间洞房的样子。   北面的墙还空着,再把他们一起做的兔子抱着木头啃的风筝挂上去就完美了。   直到快要天明唐棣才吹熄了灯,闭上眼睛睡去,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   五更过后,天空像笼着一层灰蓝色的幕布,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飘散在半空,眼前灰蒙蒙的一片。   离府门前的街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唐武累的几乎没有一点力气,翻身跳下马背,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扯下头上的黑布巾,手脚并用跑向离府大门。   门仆认出他来,赶忙开门让他进去,又帮他把马牵进院中。   庭院两旁厢房里的侍卫见到这副熟面孔早已没了反应,唐武自顾着跌跌撞撞地跑向书房。   刚转过假山便迎面撞上泓澄,唐武气喘吁吁道:“那个……你家公子呢?”   泓澄远远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唐武回来了,从书房出来迎他,见他这副样子知道定是出了大事,忙与他一起向书房奔去。   一个时辰前,主簿王勉从江州赶回来复命,说近万萼州骑兵昨日已经在江州城外集结,最快晌午即可抵达,步兵要稍晚两日,离善朴刚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听到唐武带来的噩耗。   究竟是陆逢时故意违抗梁王诏令,还是梁王有意借陆逢时的手置他于死地?   离善朴的伤还没有痊愈,接连几日几乎没有休息,太过于疲累,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他捂着胸口紧锁眉头强撑着,原本苍白的脸颊憋的通红,忍不住□□出声。   “公子!”   “酸……”   泓澄和唐武登时吓的慌了神。   “公子,属下这就去找于大夫来给您瞧瞧。”   “不必!”离善朴深舒了口气,无力地摆手,“唐武,你马上回从栖山告诉唐伯伯一声,让他有些准备。”   “唉!”唐武发软的双腿突然有了些力气,转头便跑。   “等等!”离善朴喘息着唤回他,“泓澄,你多叫上几个侍卫,跟唐武一起把棣儿送回从栖山去。”   泓澄领命,带着唐武急匆匆地向跑出门。   关门时卷起一阵风吹熄了书案上的蜡烛,一缕白烟袅袅消散。   外面天还没有大亮,书房内光线昏暗,沉闷的空气压抑的人几近窒息。   离善朴痛的紧紧地攥着拳头,伏在书案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他强迫自己静心凝神。   崔英和几位将军生死未卜,江州的三万兵马受制于陆逢时,怕是指望不上了,眼下还能找谁帮忙?   爹……   他黯淡的目光瞬间亮了些,勉强坐正了身子,从笔架里拈起笔来,蘸足墨汁,写信向父亲求援。   营帐内,陆逢时端坐在灯下,目光空洞地看着案上两封梁王命他带兵支援萼州的诏令。   离善朴年纪虽轻,却不是个软弱的,必定会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   不妨等萼州城破之前再率兵支援,替梁王除了他,卖梁王一个人情,再趁机占了萼州城,到时候梁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离川海,他带兵去打西三州,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未可知。   部下躬身来报:“将军,崔英和李进的亲信全部中毒倒地,校尉以上都换上了我们的人,有几个闹事的兵士已经就地正法。”   陆逢时缓缓卷起两封诏令,面无表情地点头。   入夜时,陆逢时下令全军就地扎营,崔英听王勉说起萼州苦等援兵迟迟不到,本就憋着一肚子火。   大敌当前,不星夜兼程地赶路,竟早早地下令扎营,崔英气的当即跑去陆逢时的帐篷质问他,与他吵嚷起来,副将李进跟着一起怒斥他居心不良。   陆逢时恭恭敬敬地对二人一礼,说担心兵士们连夜赶路太过疲劳,即便上了战场也难有精神,不如先歇息两个时辰再拔营,又亲自给二人倒了水。   他早在水里下了毒,二人片刻功夫便倒地不起。   之后又假传崔英的将令,把他的几个心腹骗到营帐中全部毒倒。   陆逢时缓缓抬眼,目光空洞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再去萼州打探军情,尽快回报。”   卧房的门突然被敲的当当响,唐棣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抓过被角盖在头上,抱着离善朴的枕头,闻着上面茶香混着香草的味道,沉浸在甜甜的梦境中不愿醒来。   “唐姑娘……”   “唐棣,起来回家了!”   门外泓澄和唐武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唐棣陡然间惊醒,望着窗外灰蓝的天空,坐在床上怔了一瞬,掀开被子披上外袍便跑去开门。   “怎么了?离善朴呢?”   “唐姑娘,公子命属下送您回从栖山去。”   “救兵怕是来不了了,他让我回去跟舅舅说一声,把你一起……”   “我问你离善朴呢?”唐棣急着打断道。   “公子在书房。”   唐棣顾不得二人,急匆匆向书房跑去。   天还没大亮,府中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泓澄和唐武紧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说着,唐棣只觉得耳边一团乱,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唐武,你先回从栖山去!”她边跑边喊道。   唐武知道事态严重,只得把唐棣交给离善朴安排,自己先跑回从栖山报信。 第81章 对战   唐棣跑到书房门口直接推门进去,只见离善朴面色苍白,手掌紧紧地贴在胸口,双眼紧闭地靠在椅背上。   “你怎么了?”唐棣跑到他身边问道。   瞥见他一身戎装,耳畔散落着一缕碎发,“你一夜都没睡?”   离善朴睁眼,看着她一脸焦急的模样,抬手抚摸她披散下来如黑缎一般的头发,扬了扬唇角。   “你别担心,我写信给我爹了,没事的。”   唐棣不由得摇头,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她在从栖山上看着马家军兵临城下,又见不到离善朴,的确心里很慌,但只要待在他身边,见到他平安,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你先跟唐武回家去,等过一阵子我去接你。”   唐棣没有回应他,只顾着用指尖轻轻梳理他垂在耳边的碎发,可不但没把碎发梳理上去,反倒又勾下一缕来。   她心虚地往他身上蹭了蹭,困意再次袭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他怀里。   “我已经让唐武先回去了。”   她懒懒地眨着惺忪的睡眼,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了一身,白皙的面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娇美中带着难得一见的妩媚风情。   离善朴紧紧拥着她,如水的目光中除了担忧,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窃喜。   原来她这么舍不得他,明知道可能会有危险却依然不愿离开他。   他原本坚定地想将她送回从栖山的念头再次动摇。   父亲收到信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快则五天,慢则七日,萼州城内的兵马加上唐伯伯的相助,应该能撑到父亲回来的。   离善朴将唐棣打横抱起送回卧房,让她再多睡一会儿,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便前往刺史府。   晌午,马家军再次攻来,离善朴亲自守在南城门上督战。   萼州军和从栖山的弟兄们一起拼死抵抗,死伤不少,城外的大片土地被鲜血染红,马家军的尸体更是堆的像小山一样。   他们顶着箭雨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攻上来。   探子来报,大批马家军正在赶来增援,人数不下七万。   萼州军和从栖山的弟兄们接连苦战,城中的弓箭就快要消耗殆尽,兵士们体力不支,颓势尽显。   一抹朝阳穿透层层血雾照在离善朴苍白的脸上,他面色凝重地看着南边。   不远处的军队密如虫蚁,所到之处尘土扬天,一面面棕底带着红字的马家军旗帜格外显眼。   二十万大军,马本初竟然先后派出整整二十万大军来攻萼州城,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   若是以前,萼州足兵足粮,离善朴自然不惧,但此时他不得不企盼着父亲能尽快带兵回来。   一旦城破,城中的百姓即便能躲过马本初的烧杀抢掠,也注定会流离失所。   前来增援的马家军全部涌向从栖山东西两侧,企图绕过从栖山攻打萼州东门。   唐玉山早已经做好了防备,山顶的巨石顷刻间被弟兄们推下,巨石猛烈地撞击两侧的悬崖峭壁,翻滚着砸向山脚下。   先头的马家军不少被砸成肉酱,刺耳的哀嚎声在山间回荡,断臂残肢铺了一地。   “攻进萼州城连升三级!杀了离善朴赏黄金百两!”   阵前,马本初挥舞手中长刀,扯着脖子呐喊,青筋像是随时要爆裂开,双眼怒瞪着城楼上的离善朴,像是要吃人一般。   城楼上的萼州军杀红了眼,拼着仅剩的力气,疯狂地斩落沿着云梯爬上来马家军的人头。   一群侍卫执盾护在离善朴身前,血沫仍顺着盾牌的缝隙飘了他满脸满身。   眼看山顶的巨石就快要消耗殆尽,驻守东门的萼州军远不及南门多,城外也只有三千从栖山的弟兄在把守,南门外拼杀的众首领不得不调集弟兄们转战东门。   可一旦他们全部撤去,南门很可能就守不住了。   众首领拼命地搏杀,将刀斧挡在身前,转头瞟向从栖山南面的山顶。   唐玉山一身铜金色铠甲,眼中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手里的皮鞭扬起,身后的弟兄当即狂舞赤色虎头大旗。   众首领得令,死守萼州南门。   紧要关头,从栖山的东北边马蹄阵阵,一大片头上系着豹纹发带的汉子挥舞着手中的钢叉,杀奔萼州东门而来,人数不下一万。   城下从栖山的首领和众弟兄纷纷举刀高声呐喊。   东门的守将知道这便是唐玉山从附近山头找来的帮手,忙命人去南门禀报离善朴一声。   从栖山顶的巨石越来越少,马家军趁机冲向东门,东门外的弟兄们涌上去拼命厮杀。   可马家军轮番涌上,人数越来越多,弟兄们终是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血红色的尸体沿着从栖山脚下一直铺到东门外。   马家军的云梯一架架搭上城墙,守将带着兵士们奋力抵抗。   从栖山上,唐玉山面色阴沉地看着山下的一片血红,手中的皮鞭攥的吱吱响。   他几步跃下山顶,正要赶回从栖山庄,又不舍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个守在南城楼上五天五夜,被一群执盾的侍卫护在中间的身影。   几日没有回来,门前石子路两旁的兰花开的素雅怡人,淡淡的幽香飘散在院子里。   对比山下的人间炼狱,这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除了山下传来若有似无的惨叫哀嚎声。   四个侍女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见唐玉山回来瞬间有了主心骨,忙出来见礼。   “去把唐武叫来,再多找点儿吃喝送来!”   唐玉山沉声吩咐,走在门口站定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后推门进房。   杨君兰淡然坐在榻上绣着鸳鸯枕头,身边放着个已经绣好的。   大红色的枕面上,一对鸳鸯活灵活现地在水中嬉戏,旁边绣着一个金灿灿的喜字。   她见唐玉山回来,手上骤然一抖,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唐玉山走到榻边坐下,看着杨君兰通红的双眼,剑眉一蹙,“夫人,丫头成亲还有些日子,别这么急着绣,你身子不好,差不多得了,剩下的让下人绣呗。”   杨君兰抬眼打量着他,像是想问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庄主”,门外占五急促的声音传来,唐玉山起身两步迈出门外,“说!”   占五怕吓到杨君兰,故意压低了声音,“庄主,东门那边快要守不住了。”   唐玉山没有一丝讶异,一双虎目灼灼逼人。   “留两百弟兄守在山上,剩下的全部抄家伙跟老子下山!”   “是!”占五领命,忙跑去召集人手。   唐玉山转身推门进房,径直走向里间的床边掀开被褥和床板,下边露出一道石门来。   他在石门边沿敲击两下,嚓的一声,石门向外旋开,里面是一条漆黑的暗道。   杨君兰放下手里的针线轻飘飘地走进来,虚弱的脚底下没有一点声音。   “你要下山去?”   唐玉山顿了一瞬,走上前拥着她,扯着嘴角笑道:   “夫人别担心,你爷们这就下山把丫头和小子给你带回来,让唐武陪你进密道躲躲,等我回来就接你出来。”   房门没关,唐武慌慌张张地探头进来,背后别的棍子卡在门边。   “舅舅,舅母。”   “进来!”   唐玉山斜眼瞟向他,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唐武双手抓着衣袍前襟,壮着胆子走进里间,瞥见床下的密道惊得瞪大了双眼。   他在从栖山庄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条密道。   “陪你舅母进密道躲着,这儿一直通到北面山下,里面有一箱黑火.药,要是有人发现就炸蹋了这儿,带着你舅母下山!”   “唉!”唐武重重地点头。   四个侍女备好了吃喝候在门外,无令不敢进来。   唐玉山微扬着下巴,唐武忙去门口,把两个三层高的食盒和两桶水都搬进密道中。   杨君兰从衣架上取来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唐玉山的铠甲外,帮他把带子系好,抬眼看着他,眼中充斥着无尽的不安与依恋。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躲进密道中,但她知道,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   唐玉山摘下腰间的匕首,塞进杨君兰手中,“夫人,这个你留着防身。”   “玉山……”杨君兰声音微微发颤。   嫁给唐玉山二十年了,她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唤他,却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出口。   唐玉山怔了一瞬,一把抱住她,笑着哄道:“夫人别怕,你爷们去去就回来!”   他脚步沉重地走出门外,面上柔和的笑容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凉与决绝。   浩风堂门前的甬道上挤着八百多个弟兄,唐玉山大步迈进浩风堂,扬手将皮鞭扔在梨花椅上,接过占五递来的长刀高举在头顶。   门前的弟兄们各个手持利刃,高声呐喊,跟随唐玉山从北面石阶冲下山去。 第82章 垂泪   东门外的弟兄们已经死伤大半,密密麻麻的尸体彼此交叠在一起。   守将满血是血,带领一众兵士挥刀斩落爬上城楼的马家军。   城门处,巨木一次次猛烈地撞击城门,巨大的冲击力仿佛直接撞击在将士们的胸口上。   眼见攻上城楼的马家军越来越多,守城的将士马上就要支撑不住,北面山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极为尖利刺耳的马鸣声。   唐玉山骑着玄龙马讯如疾风一般冲向东门,黑色斗篷在风中狂舞,猛地挥舞钢刀斩落推着巨木撞击城门的马家军的头颅。   身后的八百弟兄跟着杀红了眼,只攻不守,顷刻间眼前猩红一片,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苦战多日,萼州军筋疲力竭,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各个都满脸坚毅,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力杀向马家军。   南城楼堆满了尸体,鲜血浸染了离善朴的靴面,面颊上的血珠衬得他脸上更加惨白。   给父亲写信求援已经过去整整六日,父亲依旧没有回来,或许萼州的这场劫难是注定躲不过去了。   主簿王勉火急火燎地赶来,“大人,东门外从栖山的弟兄们死伤殆尽,唐庄主也身受重伤,东门快要守不住了!马家军趁机攻上从栖山了!”   离善朴登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虚晃着。   崔勇将军满身是血地提着刀上前,气喘吁吁道:“大人,刺史大人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城怕是守不住了,末将在这顶着,您赶紧带着百姓出城,留着性命,将来和刺史大人夺回萼州城,为末将报仇!”   “是啊大人!”王勉在一旁附和。   “谁杀了离善朴,赏黄金百两,都给我冲!”   城下的马家军也已经疲惫不堪,马本初扯着脖子嘶吼来鼓舞士气。   离善朴无力又坚决地开口,“立即开启北城门,让百姓尽快出城。”   “大人,那您呢?”王勉和众侍卫异口同声道。   离善朴苦笑一声,“我的身体这么值钱,够马家军抢一阵子,还能为百姓多争取些时间。”   “大人!”刺史府的一众侍卫纷纷跪倒在地。   离善朴微垂着头,掩饰着眼里的泪光。   “王主簿,你马上去一趟离府,让泓澄带着府中所有的侍卫护着唐棣从北门出城。”   他停顿了一瞬,攥紧双拳,强忍着胸口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若是她不肯走……就把她绑出城去!”   王勉只得领命奔去离府,崔勇跟在离善朴身边多年,知道劝不住他,低头叹息一声,提着刀冲上城墙边抵死拼杀。   离善朴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从栖山南面山顶,神情悲戚又懊悔。   他终究是连累了唐伯伯和唐伯母,连累了他的棣儿。   离府的大门紧闭着,侍卫们时不时出门巡视一圈。   门仆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与往日里没有半点差别。   萼州城内出奇的平静,偶有背着包袱准备逃难的百姓,见到离府平静如常,又都返回家中去了。   离府内,唐棣独自坐在离善朴的卧房里,看着墙上新画好的兰花图满意地笑着。   花开并蒂,挂在他们的洞房里最合适不过了。   兔子风筝放在家里没有带来,等离善朴回来了,和他一起再做一个挂在墙上,还画成兔子抱着木头啃的样子。   不对,是雕花木头。   唐棣笑意晏晏,晶莹的泪花却在眼中闪动。   离善朴几日没有回来,她没去城楼找过他,也没有派人去打探消息,只顾着按图上画的样子布置他们的洞房,静静地等着他回来。   吩咐府中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府,更不得听信、散布谣言,搅乱民心。   卧房的门敞开着,泓澄神色颓然地站在门口,“唐姑娘,王主簿刚来传话,公子命属下即刻护着您出城。”   唐棣的心猛地一抖,战战兢兢地上前,“离善朴呢?”   “公子他……已经下令开启北城门,让百姓出城,他会留下守到最后一刻。”   泓澄眼圈泛红,努力让声音不至于哽咽。   唐棣眼中的泪水围着眼圈盘旋,声音微微发颤。   “我爹呢?”   “唐庄主此刻还在东门外与马家军厮杀,王主簿说他受了伤,东门快要守不住了。”   泓澄闭着眼睛,睫毛根处浸出一层细润的泪珠。   他恨不得马上奔去南城楼挡在离善朴身前护着他,可保护唐棣出城无疑是离善朴交予他最后的任务,他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他知道唐棣绝不会同意出城,心里又极为敬重她,不敢像离善朴说的那样对她动手。   本想瞒着她,把她骗出城再说,可编造谎言对他来说实在太难。   唐棣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泓澄,你马上让府里的侍卫全部去北城门,帮着百姓尽快出城,不必管我。”   她关上卧房的门转身进了里间,看着墙上的并蒂兰花,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整整六日,陆逢时统领下的三万萼州军只向南行进了五十里,兵士们非议声不断,可惜群龙无首,不得不屈从陆逢时及他的部下们。   陆逢时坐在帐中静待着离善朴战死,萼州即将城破的那一刻再带兵进城收拾残局,否则即便击退了马家军,功劳也算不到他的头上,想占了萼州城更是绝无可能。   “将军,萼州城快要守不住了。”探子躬身回报。   “马家军如何?”陆逢时面无表情地抬眼。   “回将军,二十万大军死伤大半,疲惫不堪。”   陆逢时难得地向上牵动着嘴角,像是带着一副笑脸面具。   离善朴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竟然能与马本初的二十万大军僵持这么久,两败俱伤正是他坐收渔利的最好时机。   “传令下去,拔营。”   从栖山南北两侧的石阶上,马家军的尸体层层叠叠,像刺猬一般插满了箭羽,鲜血沿着石阶一直流淌到山下。   南边石阶旁的小溪依旧叮咚作响,只是清澈的溪水已是一片骇人的血红。   两百弟兄守在各个石堡后居高临下,万剑齐发,足足射死了七八千马家军。   不少冲过箭阵的也死在弟兄们的利器之下,最后攻上从栖山庄的只有不到一百。   但此时从栖山庄里只剩下二十几个弟兄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和侍女们。   攻进从栖山庄的马家军经历了九死一生,心里充斥着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到处烧杀抢掠。   山庄内血腥四溅,哀嚎不断。   浩风堂的牌匾被砸的倒垂下来,梨花椅也被斩掉一条腿,咣当一声歪倒在地。   内院里,侍女们尖叫着抱头乱窜,被一刀抹了脖子的已经算是幸运,个别的甚至被□□至死。   马家军本以为从栖山庄黄金遍地,赤红着双眼到处翻找,却连银两都没有翻到几块,恼怒地奔北面正房而去。   一群人正要冲进小院,陡然间,一阵雷鸣般的爆炸声响起,门口的马家军登时被炸的残肢四散,鲜血窜的遍地都是。   小院的门轰然倒下,石子路上一片漆黑,两旁的兰花被炸的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火药味混合着血腥味。   小院外的马家军看着眼前的一幕,愣在院外不敢进来。   卧房的门被再次从里面拉开,唐武前襟里塞的满满登登的火药桶,微弓着身子,抽出背后的木棍握在手里,细长的眼睛紧张地四下张望,神情戒备地挡在杨君兰面前。   在他身后,杨君兰一手攥着支漆黑的火药桶,一手拈着火折子,腰间别着把匕首,面容虽憔悴,神情却坚毅不屈,看不出一丝惧意。   冷沉着声音道:“都滚出我家去!”   她燃着了火折子,迈过残肢,在石子路上踩出一串血脚印,一步步向小院外的马家军逼近。   唐武跟在她身侧,抬起木棍挡在她身前护着她。   门口的几个马家军连连后退,杨君兰燃着了手里的火药桶,用尽全力向前扔去,雷鸣般的爆炸声震得她双耳嗡嗡直响,马家军纷纷应声倒地。   唐武护着杨君兰直奔大门跑去,零星冲上来的马家军被他挥着木棍打死,他身上也被钢刀划出了一道道伤痕,鲜血浸湿了衣袍。   杨君兰回望着满目疮痍的从栖山庄,拒绝了唐武的搀扶,踩着北面石阶上的尸体和血迹,虚晃着身子一步步走下山,纤细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她嫁给唐玉山二十年,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   原来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能为了保护他们的家点燃火药击退敌人。   唯一让她害怕的,仅仅是失去他。   南城楼上,“梁”字和“离”字两面大旗被鲜血浸透,沉甸甸的。   部下来报,城中大部分百姓已经从北门出城,剩下的百姓们不愿离开,誓与萼州共存亡。   唐棣把离府的侍卫派去北门帮助疏散百姓,她自己仍留在府中。   离善朴茫然看向远方的天际,眼前的血红久久无法散去。   想到那个就快要成为他妻子的姑娘,心痛的如刀绞一般。 第83章 死别   攻上城楼的马家军越来越多,侍卫们护着离善朴拼命厮杀,终于体力不支,纷纷倒下。   马家军见到离善朴像是见了金山一般,挥着长.枪向他刺来,离善朴猛地一闪身,可他站了太久,双腿僵硬着向后倒去。   眼看长.枪就要刺中他,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把扶住他,剑光闪过,扑上来的马家军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善朴!”徐常容看着他虚弱的模样眉间一紧。   离善朴拽着徐常容艰难地起身,“徐兄,我没事。”   徐常容来不及同离善朴说话,扶着他站好,提剑与城楼上的马家军厮杀在一起。   陡然间,离善朴混沌的眼中泛起一抹光亮,西南方向烟尘滚滚,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狂奔而来。   “大人!”部下狂喜着冲上城楼,踏的地上的血水四处飞溅。   “刺史大人领兵回来了!西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那部下跟着离善朴的目光放眼一看,原来离川海兵分两路,从西南和西北方同时杀奔回来。   城楼上的兵士们瞬间士气大振,拼尽全力砍向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敌人。   此时城外马家军的兵马数量并不少于离川海带回来的援兵,只是萼州城还未攻破,后方又有援兵赶来,任凭马本初在城下呐喊鼓劲,仍免不得乱了阵脚。   眼见一面面狂舞的“离”字大旗越发醒目,离善朴当即下令崔勇先带一队兵马赶去东门支援,再出城捉拿陆逢时。   唐玉山身受重伤,他心急如焚,不敢再耽搁哪怕一分一秒。   东门城楼上的萼州军几乎死伤殆尽。   城门外,从栖山和豹头岭的弟兄们全部葬身在尸山血海当中,只剩下唐玉山只身挡在城门前。   他微弓着身子,铜金色的铠甲上每个缝隙都在不停地向外涌着鲜血,嘶吼着挥舞手中长刀,砍倒了一片又一片冲上来的马家军,溅到脸上的鲜血顺着胡子滴在胸前。   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竖起长刀撑在身侧,踉跄着半蹲在尸山中,血红的虎目凛凛盯着提着□□冲上来的马家军。   即便全身被□□穿透依旧岿然不动,只有出门前杨君兰亲手为他披上的黑色斗篷依旧在风中飘摆。   马家军再次撑起巨木撞击城门,几声巨响过后,城门终于被撞破。   崔勇带着一队人马拼命阻截涌进城中的马家军,无奈兵力相差悬殊,片刻功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好在离川海带兵从西门入城直奔东门,打的马家军接连退出城门,只有一小部分马家军被冲散在城中。   东门外,尸山中那具傲然挺立的身体终于倒下,眼中的凛然消散不见,涌上一抹温柔,愧疚又不舍地望向东面的从栖山。   离川海看着唐玉山的遗体悲痛难耐,颤抖着抬手,令人将遗体先挪去城门边,留下一小半人马继续迎战马家军,带着其余的将士冲向萼州南门。   崔勇赤红着双眼,对着唐玉山躬身拜了三拜,忿恨地带着部下向北去捉拿陆逢时。   离府内,泓澄将离川海已经带兵赶回萼州的喜讯告知给唐棣,她还没来得及高兴,随之而来的便是东门被攻破的噩耗。   一瞬间的狂喜狂悲冲击的她几近晕厥,目光涣散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颤声唤着,“爹……”   她发疯似的跑去马厩,骑上马直奔东门而去,泓澄不敢阻拦,骑马跟在身后。   北门外的百姓听说离川海带兵回来,纷纷驻足在城外欢呼,有的背着包袱就要返回城中,被刺史府的差役们阻止。   涌进城中的马家军还没有被全部击杀,此时进城太不安全。   去往东门的路上,零零散散的马家军像困兽一般,挥着长.枪见人便刺。   泓澄拼命地护着唐棣,却渐渐顾不过来,唐棣的马腹被长.枪.刺中,痛得疯狂扬蹄。   唐棣接连几日没有好好用饭,全身绵软无力,登时被马甩飞出去。   一片雪白的轻纱翩然落下,用力接住她,“唐棣,你没事吧?”   “兰茵……”唐棣抑制不住地哽咽着,“你从哪来?你看见我爹了吗?”   章兰茵红了眼眶,虽然她宿在从栖山那夜没有见过唐玉山,但东门外被一众哀痛的萼州兵士围着的,那具如山一般坚毅不屈的尸体,足以让她猜到几分。   “小心!”   泓澄猛地挑开一柄刺向章兰茵与唐棣的长.枪,紧接着提剑刺向马家军的胸膛。   章兰茵轻推开唐棣,让泓澄立即带着她去东门,她自己留下对付在城中四处抢掠的马家军。   爹娘惨死、骨肉分离,当年的一幕幕不断在她脑中回放,时隔多年,她终于可以手刃当年的仇人,不知不觉间,鲜血和泪水已经洒落了一身。   南门城楼下,离川海的萼州军从东西两边围攻马家军,打的马家军丢盔卸甲,云梯和巨木全部丢去一边,马本初慌忙领兵撤退。   离善朴得知唐玉山阵亡的消息,本就疲惫至极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被徐常容一把扶住。   “善朴!”   离善朴含泪扬着唇角,“我没事,我想回府去看看棣儿。”   徐常容惆怅地点头,扶着离善朴走下城楼,护着他骑马向离府奔去。   一路上偶有马家军持着长.枪破门抢掠,被徐常容的剑气劈成两截,离善朴扬起马鞭奔回离府,府中已经空无一人。   他不禁有些慌神,与徐常容一起骑马掉头向东门狂奔。   去往东门的路上,马家军的尸体随处可见,徐常容放心不下章兰茵,临近城门处,迎面赶来几个搜寻马家军的萼州将士,徐常容把离善朴交托给他们保护,转身向城中寻去。   东门外,两匹快马自从栖山北面的石阶口奔来。   杨君兰马术平平,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仍不断地挥着鞭子抽打马臀。   东门外的马家军已经向南败退,十几个幸存的守军从城楼上下来,半跪着围在唐玉山的尸体周围。   杨君兰远远地看见人群中那一身沾满鲜血的铜金色铠甲,心痛的像是被利刃刺穿。   她颤颤巍巍地跳下马背,僵直地一步步挪向人群中,看着她倒地不起的丈夫,扑上去抱着他痛哭不止。   “玉山……”   杨君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山边回荡,泪水一串串滴落在唐玉山满是鲜血的脸上。   他答应她去去就回,可她等来的却是一具渐渐变冷的尸体。   二十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对她食言。   周围幸存的萼州兵士们无不低头拭泪,感念这位救了他们,也救了全城百姓的英雄。   城门处,唐棣踉踉跄跄地跑来,跪在唐玉山身边泪如雨下。   杨君兰一把揽过唐棣,眼含着泪水细细打量她,好在女儿安然无恙,杨君兰悲痛欲绝中涌起一丝欣慰。   “娘……”唐棣扑在杨君兰怀中与她抱头痛哭。   “善儿呢?”杨君兰抹去女儿脸上的泪水。   “离伯伯……领兵回来了,他没事了,娘放心……”   唐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缩在杨君兰怀里。   “那就好,你们俩个孩子都好,娘和你爹也就放心了。”   杨君兰满足地笑着,牵起唐玉山的手,泪水将他手上的血迹渐渐冲刷掉。   唐棣放开母亲,颤抖的手拈着衣袖擦去爹爹脸上的血痕。   唐武低着头跪在人群外,一声不吭地抹着眼泪。   虽然舅舅平日里常常呵斥他,但在生死关头却担心他出事,让他陪着舅母一起躲在密道里,娘亲生前的托付他从没有忘记。   唐武越想越难受,捂着脸泣不成声。   陡然间一声痛苦的闷哼,惊得唐武猛地睁开哭红的双眼,只见杨君兰趴在唐玉山身上痛的浑身打颤,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顺着她苍白的手腕流下。   “娘!”唐棣凄厉地叫喊,紧紧地抱着母亲放声大哭。   “唐夫人!”周围的萼州兵士同时呼喊。   杨君兰颤抖着手抚摸唐棣的脸颊。   “棣儿不哭”,她努力地勾起唇角,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鬓间。   “你今后还有善儿陪着,可你爹只有娘,娘想去陪他,娘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嫁给你爹,娘舍不得他,你原谅娘。”   “娘,您别丢下我……”唐棣抱着母亲拼命地哭喊。   唐武嘴微张着,呆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看着唐棣悲痛欲绝的模样,不忍地跪着向她跟前蹭了蹭,瞥见城门处离善朴正急匆匆地骑马赶来,垂着头抹了把眼泪又退了回去。   泓澄倚在城墙上哭得满眼通红,寻着马蹄声望向离善朴,对着他颔首一礼。   离善朴眉间拧成一团,火急火燎地跳下马背冲出城门,扔去手中的马鞭跪倒在唐玉山身前,看着唐棣抱着杨君兰痛哭,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他陡然见杨君兰胸口处插着的匕首,惊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苍白干裂的唇间无声地念着“唐伯母”,一瞬间泪水盈眶。 第84章 死别二   杨君兰无力地拉着离善朴的手,“善儿,伯母把棣儿交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她……”   “伯母放心,晚辈会的!”离善朴嘶哑着嗓音艰难地回道。   剧痛逼得杨君兰忍不住呻.吟几声,泪水颗颗滑落,脸上却一直带着笑意。   “棣儿,娘给你备的嫁妆,还有……娘亲手为你和善儿绣的喜服都已经绣好了,送到钱庄去了。”   唐棣攥着杨君兰的手,哭着连连点头。   杨君兰淡青色的袍裙前襟已经全部被鲜血浸透,无力地喘息了片刻,牵起唐棣的手送到离善朴手中。   “棣儿,你已经聘给了离家,为爹娘守丧百日就够了。从栖山庄毁了,你无家可归,还是按原定的日子,九月初六与善儿成亲吧,你有个好归宿,爹娘就放心了。善儿,有失礼的地方,还望离刺史能谅解。”   离善朴紧握着唐棣的手点头应着。   杨君兰安心地转头,扑在唐玉山的胸前,含笑摸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口中不住地念着“玉山”,直到缓缓闭上眼睛。   唐棣抱着爹娘嚎啕大哭,离善朴双手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滚滚落下。   他拼尽全力护住了萼州百姓,却唯独没有保护好她,还害了她全家。   他压抑,愧疚又痛苦,心被撕扯的快要滴出血来。   城门口的泓澄靠坐在墙边,掩面痛哭,周围的兵士们齐整地跪下。   一瞬间,仿佛空气中的血腥味都被洗刷干净,四处弥散着泪水苦涩的味道。   唐棣扑在离善朴怀里哭的撕心裂肺,却陡然间挺直了身子,慌乱无措地四处张望。   “唐武!唐武呢?”   她声音颤抖的厉害,双手紧紧地攥着离善朴的袍袖。   “棣儿,唐武在呢,他没事,棣儿……”离善朴轻轻晃动着她。   唐武哭的趴在地上,背后的木棍不住地抖动,听见唐棣在叫他,激动地跪着蹭到她跟前,看着她哭的伤心欲绝的样子,双臂不自觉地微微张开。   唐棣紧张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唐武,攥紧的双手渐渐放松,瘫软着靠在离善朴怀里。   唐武的手臂缓缓放下,垂着头,苦涩地咬着唇角。   陆逢时率领三万萼州军停驻在北门外三十里,他本想趁着离善朴和马本初两败俱伤之际赶来收拾残局,占了萼州城。   却万万没想到离川海会赶回来,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崔勇奉命带兵出城捉拿陆逢时,他怒瞪着双目骑马立于阵前,高举着手中长刀呐喊,大骂陆逢时违抗军令,挟制萼州援军,害得萼州险些落入敌手,害死了无数萼州将士,害的唐玉山和从栖山、豹头岭的弟兄们无一生还。   三万萼州军早已对陆逢时不满,苦于校尉之上全部被害,没有领头人,不得不听命于陆逢时。   此时见到崔勇亲自赶来,又听说几日来萼州城的惨况,顿时群起哗变,跟着崔武一起高声呐喊,斩杀了陆逢时手下的一众部将。   崔勇恨不得当场宰了陆逢时泄愤,可惜未得离善朴的命令不敢擅自动手,率领三万兵士,同时押解陆逢时返回萼州。   离善朴命人把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抬回离府,安放在前厅中,拥着唐棣,与她一起用帕子轻轻擦拭掉唐玉山夫妇脸上和身上的血迹。   唐武跪在一旁帮着洗帕子,细长的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隙,悄悄瞥着唐棣靠在离善朴怀里哭的满脸泪水,默默地叹息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口。   泓澄疾步带着崔勇的部下赶来禀报,三万萼州军全部脱离了陆逢时的掌控,陆逢时已经在被押解回来的路上了。   离善朴一刻也等不下去,扔下帕子愤然起身,让泓澄去牵马过来。   唐棣抹去泪水,满眼恨意地跟在他身后,执意要与他一同去。   离善朴看着她孱弱的样子迟疑了片刻终于点头,扶着她坐上马背。   唐武把木棍塞回背后,与泓澄一起恼怒地跟在身后。   北城门外十里处,崔勇率领三万萼州军浩浩荡荡地赶来。   他远远地见到离善朴忙跳下马背,带着众将士一起行礼,两个部将从运输车里拽出被五花大绑的陆逢时,把他推搡到离善朴面前。   南门外的战事还未结束,虽然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但为确保万无一失,离善朴命崔勇立即带兵去支援。   崔勇领命,忿恨地瞪着陆逢时,猛地一脚踹得他趔趄着险些倒地,留下十几个兵士护着离善朴,骂骂咧咧地带着三万萼州军赶去南门外支援去了。   陆逢时头发蒙乱,脸上满是被崔勇和他的部下打的血粼粼的伤口。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崭新的铠甲穿在身上显得臃肿异常,站稳后对着离善朴九十度躬身一礼。   “离公子,您的手下对下官滥用私刑,该当何罪?”   “罪?你也有资格治别人的罪?”   离善朴心痛的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你违逆梁王旨意,不肯带兵赶来支援,致使萼州险些失守,你害死那么多人,本该被千刀万剐!”   唐棣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身子虚晃着靠在离善朴身上。   唐武怒瞪着肿成核桃一般的双眼,抽出背上的木棍,恨不得一棍子爆了陆逢时的头。   泓澄眼圈泛红,手中的长剑攥得吱吱作响。   陆逢时第一次见离善朴这样激动的样子,神情寡淡地看着他,又看向众人,眼中透着一股令人周身发冷的寒意。   “离公子,您还是太年轻了,您如何得知下官违逆了梁王的旨意?下官身上有两份梁王的诏令,您不妨拿出来看看。”   离善朴双拳紧紧地攥着,他早就怀疑梁王有意拖延,才故意把所有的罪责全部推给陆逢时,想逼他说出真相。   向两个部将略一点头,二人替陆逢时松了绑,才从他紧实的铠甲中翻出两份诏令来。   离善朴上前一把夺过,拥着唐棣,与她一起极快地扫视一遍。   两封诏令落款日期均是他上书请求增援的三日之后,按路程来算,并不算拖延。   “离公子,您可知道,这两封诏令落款的日子相差整整七天,却是梁王同一天派人送到江州来的。”   离善朴瞬间了然,梁王起初并不相信马本初调兵准备大举进攻萼州,回信说即刻调兵只不过是敷衍他,私下里派人调查过后才给陆逢时下了诏令,又担心他们父子不满,便让陆逢时来背这个黑锅。   陆逢时将计就计,为了握紧兵权故意拖延着不肯出兵才酿成了如今的惨剧。   离善朴忿恨失望至极。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萼州将士,保护一方百姓拼命抗敌死不足惜,可他们竟成了狭隘算计、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这笔账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必定要押着陆逢时进京,与梁王当面说个清楚,为唐棣、唐玉山夫妇,为死去的萼州将士和从栖山的弟兄们讨个公道。   “带回去,关进刺史府大牢!”   离善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沉声吩咐,唐棣虽然恨不得立即杀了陆逢时,但她明白离善朴心中另有打算,擦干了眼泪,挽着他转身走向马旁。   泓澄忙快步走在二人身前去牵马,唐武拎着棍子,斜眼恶狠狠地瞥着陆逢时。   两个部将捡起地上的绳子,正要重新绑起陆逢时,却突然被他用力推开。   二人没有防备,趔趄着向后倒去。   身后的兵士们察觉到不对劲,忙一起涌上,却已经来不及。   陆逢时的神色阴寒刺骨,抬手在臃肿的铠甲上搬动一番,瞬间从左右两肋射出几支一扎多长的箭来。   唐武登时惊的脸都扭曲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唐棣和离善朴猛地扑去,宽阔的肩背将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挡的严严实实。   身后一声痛苦的闷哼,“噌”的一声擦过离善朴手臂处的铠甲射向前方的短箭,木棍掉落的声音,像是一块巨石碾压着唐棣本已经脆弱不堪的心。   她脚下一滞,不敢回头,拽住离善朴的手臂瘫软着蹲下,捂着嘴,泪如泉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唐武!”她听见离善朴和泓澄的呼喊声,听见宝剑破风飞出,击倒人的声音。   感受到身后有一只颤抖的手在轻轻地触碰她,她抬头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全身战栗着转过头,凄怆地唤了声“表哥”。   唐武靠在泓澄肩上,胸前刺出四五根半寸长的箭头来,疼的满头大汗,口中不停地呕着鲜血。   看着离善朴紧紧拥着唐棣,低着头自嘲似的咧着嘴傻笑,胸前的血浸透了袍子,噼里啪啦滴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抬起头,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唐棣。   “唐棣,我……我想抱抱你。”   唐棣扑上去一把抱住唐武,冰冷的手搂着他的脖颈,脸颊紧紧地贴在他满是络腮胡的脸上。   她的衣襟一点点被他的鲜血浸透,湿乎乎地沾在身上。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惊惶无措,连嘴唇都是抖的。   “表哥,你抱……抱我……你别吓我,爹娘都走了,你别……”   她使足了力气才磕磕绊绊地吐出了半句,唐武在她怀里越来越重,他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抱到她就坠在地上,含笑闭上眼睛。   “唐武!”泓澄从唐棣怀里接过唐武,抱着他痛哭不止。   唐棣呆愣地坐在地上,双手还保持着抱着唐武时的姿势,没有一声哭喊,甚至连泪水也没有了。   离善朴慌着抱住她轻轻摇晃,“棣儿,你看看我,你还有我,棣儿!”   唐棣没有一点反应,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来,颤颤巍巍地倒在离善朴怀中。   不远处,陆逢时被两个部将剥去了铠甲,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里衣,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胸口处被泓澄的剑柄击打的血肉模糊,一众兵士提戟把他围在中间。   他知道自己被押回萼州必定性命不保,原想触动铠甲里的机关射杀了离善朴和泓澄,再趁乱骑马逃走。   即便无法逃走,死也要拖上众人与他一起,却没想到死去的仅仅是唐武一个人。   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阴冷的神色里隐隐透着不甘。 第85章 复仇   卧房里,离善朴抱着唐棣坐在他腿上,把她整个人包裹在怀里。   微凉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无数次柔声重复着同一句话,“棣儿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唐棣一直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搂在离善朴的腰间,好像稍一松手,他便会离她而去。   夜色渐渐从窗户涌上,卧房里晦暗一片。   离善朴只让人点了一支蜡烛放在外间的桌上,微弱的烛光照在唐棣满是泪水的脸上。   深夜,她终于昏睡过去,头靠在离善朴的臂弯里,手臂软绵绵地摊在床上。   离善朴抱着她躺好,想找人帮她换去满是血渍的袍裙,可府中没有侍女,厨房洗菜的夏婆子出城避难去了,无奈只能让她将就一夜。   拎过被子给她盖在身上,想着命人尽快找几个靠得住的侍女回来服侍她。   离善朴在床边支起屏风,脱下铠甲,换上杨君兰亲手为他缝制的里衣和一身素服,回床边牵了牵唐棣的手,推开房门向前厅走去。   前厅的门匾上已经挂上了白色绢花,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被整理的干干净净,并排停放在前厅正中,旁边笼着个火盆,地上摆着一摞黄纸。   唐武躺在骗角落一些,泓澄正低着头为他一点点擦拭身体,见离善朴进来,抹着眼泪起身行礼。   离善朴跪在地上,捏起黄纸放进火盆中,像十七年前母亲过世那夜一样,以人子之礼为唐玉山和杨君兰守夜。   夜深人静,外面渐渐下起雨来。   前厅的门大开着,凉风卷着水汽吹进厅内,吹的火盆里的炭块红的更加耀眼,火苗卷着烧黑的黄纸窜起一尺多高。   天明时分,庭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离善朴缓缓挪动着身体转头向外望,只见门仆撑着伞,引着梁王的特使向前厅走来。   泓澄僵直地起身,上前与门仆一起扶起离善朴。   特使看着厅内停放着遗体没有入内,站在门外客套了几句请大人节哀之类的废话,双手呈上梁王的手书便躬身退去了。   离善朴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目光随着文字上下扫动,苍白疲惫的面色越发冷沉,刺骨的寒意从他心底绵延到四肢百骸。   他仅存的一丝的热情,甚至对梁王的愤怒都瞬间被抽空,留下的只有心灰意冷和永生不愿相见的决绝。   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离善朴转身走到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空洞的目光渐渐变得狠厉。   “去牢里把陆逢时带出来,备车,去从栖山。”   离府门前的街上除了巡街的差役外鲜少有行人,萼州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百姓们虽有惊无险,却心有余悸,从北门外返回家中后不敢随意出门。   门口停着一辆囚车,陆逢时被锁在车内,脖颈、手脚都用铁链拴着,蒙乱的头发被雨淋的贴在脸上,看不出表情。   泓澄昨日亲眼见识到他的阴毒,担心路上出事,亲自搜过他的嘴里和全身甚至头发,又从府中挑选了八个武功最好的侍卫,愧疚地垂着头等在门口。   离善朴手里撑着那把绘着兰花的油纸伞走到门口,回身望了眼卧房的方向,转回头道:“泓澄,你留在府上,不必跟着去了。”   “公子”,泓澄急切地抬眼,噗通一声跪在雨水中,“是属下失职,昨日要不是唐武……”   他不由得哽咽,眼圈瞬间红了,“属下任凭公子治罪!”   即便离善朴早就派人查了陆逢时的底细,知道此人阴毒,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铠甲里装了暗器。   他伸手扶起泓澄,轻叹了一声,“不说这些了,我不怪你,你留在府上照看着棣儿,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东门外,兵士们冒雨清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将阵亡将士的姓名登记在册。   从栖山南麓,雨水冲刷着血水沿着石阶流下,山间草木原有的醇香被血腥气所掩盖。   两个侍卫登上石阶,用剑柄拨开被射的像刺猬一般的马家军的尸体,为离善朴开出一条路来。   北面主峰的树木枝繁叶茂,晶莹的雨滴沿着枝叶滑落到草地上,把草叶洗的绿油油的。   离善朴上次被人用步辇抬上来时,树叶还是小小的一片,草也没有长的这么长,才没过多久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远处立着的钉墙上挂着两快黑乎乎的干肉,头发像一团黑泥一样粘在墙上,头骨被钢钉穿透,外面包着一层皱巴巴的皮,早已经看不出五官。   或许是秃鹫和蛆虫也嫌弃,不愿来光顾了。   离善朴冷漠地抬手,侍卫们学着当日从栖山弟兄的样子,把陆逢时拖拽到钉墙下,举到半空中。   从干肉上解下铁环扣在他双手上,一松手,陆逢时的身体向钉墙上荡去。   背后有两块干肉挡着,陆逢时身上的伤口不足半寸,他自知必死,不挣扎也不言语,咬紧牙冠忍着痛,阴寒的眼中没有一丝恐惧与屈服,全然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离善朴一步步逼近陆逢时,眼中的恨意迸出,惨白的脸颊涌上一抹赤红。   他摆手示意侍卫高高拎起陆逢时的双腿,在侍卫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猛地一脚踹向陆逢时的心口,飞溅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素服。   两块干肉前结结实实地挂上了一具新尸,脑浆迸裂,眼球滚落,血水伴着雨水顺着钉墙哗哗地流到地上。   离善朴推开撑伞的侍卫,独自走下山顶,任由雨水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袍。   凉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冷,像是要把心头血都冻的凝固。   从栖山庄门口尸横遍地,淡红色的血水染红了他的素衣下摆。   大门敞开着,他虚浮无力地迈进院中,甬道上躺着的侍从有好些是他与唐棣定亲那日见过的,两旁玉兰树的残枝断叶散了一地。   浩风堂的匾额倒垂着,梨花椅断了条腿,斜着栽倒在地上,下面压着那条盘成一圈的皮鞭。   离善朴蹲下身扶起梨花椅,捡起皮鞭拿在手里轻轻摩挲,嘴角微微翘着。   他平生第一次挨打便是唐玉山气的用这条皮鞭拍打他的肩膀。   他把皮鞭塞进怀中,捡起一截断木立在梨花椅下。   那日唐玉山拉着他一起坐在这把椅子上,拥着他,轻拍他的背,叮嘱他当心身上的伤,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竟然是他与唐玉山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眼中含泪,颤抖着手轻抚着椅面,断木向侧边一歪,梨花椅在他面前轰然倒下。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梨花椅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浩风堂外,侍卫们无不跟着落泪。   整座从栖山庄风声呜咽,雨泪涟涟。   晌午过后,萼州街上的百姓比清早时多了些。   离府的大门上,四支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两旁的石狮子也挂上了白色的绢花。   有路过的百姓,还以为离府出了什么事,吓得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门仆忙解释说不是刺史父子俩过世,是公子的准岳父岳母,从栖山的唐庄主夫妇殁了。   百姓们松了口气,又听说了唐玉山带着从栖山的弟兄们帮忙守城,全部战死在东门口,纷纷感激又惋惜地离去了。   离府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侍卫上前扶着离善朴下车,门仆躬身推开门。   离善朴双眼红肿,无力地迈进门槛。   泓澄站在雨中,全身湿透,背对着大门看着侍从们往树上挂着白绸。   听见开门声转身迎上前来,瞥见离善朴一身素衣上溅满了鲜血,心中了然,神情沉痛中似有一丝快意。   “公子。”   “棣儿呢?醒了吗?”   “唐姑娘还在睡着,一直没有醒。”   离善朴点头,撑着兰花伞走进前厅,跪在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   从前襟中取出盘成一圈的皮鞭轻轻放在唐玉山的身侧,看着他的遗容瞬间滚下泪来。   半晌后又不舍地拾起皮鞭重新塞回衣襟里,拭去泪水,起身向唐武鞠三个躬,转身走向卧房。   唐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依旧一动不动地昏睡着。   离善朴怜惜地为她掖了掖被角,一夜间家破人亡,这样的打击哪里是她能承受得了的,让她多睡睡也好。   离善朴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把皮鞭放进柜子的锦盒里收好,坐在床边摸着唐棣的鬓发,静静地陪着她。   黄昏时分,离川海从阵前赶回,独自站在前厅内,对着唐玉山夫妇拜了三拜,略微佝偻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苍凉萧索。   “爹”,离善朴把兰花伞递给泓澄,撩起素衣前摆迈进厅中。   离川海回头,看着儿子憔悴消瘦的模样,浑浊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   “善儿,你的身子如何?”   离善朴颔首,“爹放心,儿没事。”   “棣儿呢?”   “棣儿在卧房睡着。”   离川海捋着胡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转身看着厅内的挽联。   “爹”,离善朴俯身一拜,“儿将唐伯伯、唐伯母和唐武的遗体停放在家中,还望爹见谅。”   离川海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已经与棣儿定了亲,本该如此,更何况,我离家欠他们唐家的。”   他适才听泓澄说起唐武为了救离善朴与唐棣而死在陆逢时的暗箭之下,神色怆然,命人好生筹备后事。 第86章 承诺   书房内,离善朴扶着父亲坐下。   离川海心力交瘁地靠在椅背上,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短短一年间竟老了十岁。   “爹,儿已经按梁王的吩咐处决了陆逢时,把他挂在从栖山的钉墙上了。”   离善朴言语间讥讽中带着几分怒意,拿起书架上的信送到父亲手中。   离川海面色沉重。   梁王在信中言之凿凿,说他早已经下了调兵增援的诏令,是陆逢时抗旨不尊,随离善朴处置。   念在离川海一人兼顾两州过于辛苦,准许辞去江州刺史一职。   下令击退马本初后即刻将三万兵马调回江州驻守,由他派人暂时统领。   离川海此次私自返回萼州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没有再提起让他带兵攻打西三州的事。   离川海唏嘘不已,若是当初梁王准许萼州军乘胜追击马本初,哪会酿成今天的惨剧,连累了唐玉山一家。   在世人眼中,唐玉山只不过是个土匪强盗,却为了女儿女婿、为了信义舍身赴死救了一城百姓。   反观他们的王,毫无容人之量,整日提防算计,险些害的一城百姓流离失所。   离川海连声叹息,把信放回书案上,捋着胡子颓然开口。   “善儿,马本初已是强弩之末,爹下令崔勇带兵追击,灭了马家军攻下武州城,免得重蹈覆辙,梁王知道了恐会不满。”   “爹想过辞官,只是放心不下一城的百姓,爹决定上书梁王交出部分兵权,免得梁王忌惮,往后好好守着萼州城,在家里陪着你和棣儿。”   说到此处,离川海疲惫的眼中涌上一抹笑意,“等你和棣儿成了亲,爹闲来无事就在家里抱抱孙子孙女。”   离善朴跟着父亲一起笑了,一家人守在一起平安度日,正是此时他心里最期盼的。   “爹,儿想在从栖山下建一座房子……”   离善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没有再说下去,从栖山不比从前,唐棣已经没有娘家可回了。   书房内一片沉寂,窗外凄清的雨声像是敲在心上,生出不尽的惆怅与悲凉。   “善儿,你去陪着棣儿吧。”   离川海提笔给梁王写信折,看着儿子一脸哀伤心中不忍。   离善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起身颔首,“爹,您刚回来,多歇歇。”   顺州城梁王宫,密集的箭雨穿破窗纸射向大殿之内,宦官宫女纷纷惊的抱头乱窜,尖叫声震耳欲聋。   “王爷,陈偲远带着竟武军打进宫来了!离川海父子俩也跟着一起反了!”   宫中的侍卫首领满身是伤,惊慌失措地跪在李宏图的寝殿中禀报,陡然间一支箭破窗而入,首领一口鲜血涌出倒地不起。   紧接着,一群人撞开寝殿大门,手握钢刀扑向李宏图。   “父王救命!父王……”   李宏图死死地闭着眼睛,鹅黄色的寝衣被冷汗浸湿。   “王爷,你又做噩梦了,快醒醒。”陈妃牵起他的手轻轻唤着。   李宏图猛然惊醒,窗外夜色如洗,床边帘幔轻垂,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他迷茫地望着姿容绝丽的枕边人,深情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推开陈妃的手,再也睡不着,披上斗篷起身坐在桌案旁,细细思忖着朝中的将领还有哪个是可信的。   思来想去,唯有当年辅佐父亲起兵的虎威将军沈永旺的独子沈英。   此人虽才智平庸,却老实可靠,不至于动什么歪心思,让他来守京周各州比岳丈陈偲远更稳妥些。   离川海和他那个儿子不是好对付的,还是先晾在一边,另择良将来开疆扩土。   今后但凡手握重兵的将领,必须要有儿子在京为质,已保万全。   当年父亲李征被部下乱刀砍死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在李宏图眼前闪现,他悲哀又恐惧地伏在桌案上,用宽大的袍袖把自己的头颈盖的严严实实。   唐棣整整睡了一个昼夜,仍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棣儿,棣儿……”离善朴和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   她身体虽虚弱,但也不该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离善朴放心不下,掀开被子,找了件斗篷给她裹在身上,叫泓澄去备车,抱着她坐上马车去找于木槿。   “于兄,你快帮我看看她!”离善朴一进门便急着说道,言语间虚浮气喘。   于木槿蹙着眉,让他把唐棣抱到榻上,诊过脉后又拽过他的手腕诊了诊。   “你现在的身子还不及唐姑娘呢。”   于木槿难得没有开离善朴的玩笑,一脸严肃地掀开他素服的衣襟看了看胸前的伤口,起身走到桌边写下两个方子让徒儿拿去煎了送来。   “敌军退了,我听说世叔今日也回来了,你好好养养身子,今晚别走了,就宿在我这,我叫人去跟世叔说一声。”   离善朴听说唐棣没有大碍,松了口气,起身婉拒。   “于兄,准岳父母过世,我还要回去守夜,棣儿留在你这,劳烦你帮忙照看着,我明早再过来。”   “这样的身子还硬扛着,真难为你了。”   于木槿叹了口气,让徒儿把药抓来给离善朴带回去煎。   于木槿的宅子不算大,正房住着他们夫妻,东院住着徒儿与一双儿女,便把西院的卧房收拾出来让唐棣住下。   离善朴看着唐棣安置妥当,又有于家嫂子亲自照料,放下心来,颔首谢过于木槿夫妇。   徒儿把抓好的药递到泓澄手里,离善朴正要离去,只听见徒儿向于木槿道:   “师父,徐大侠的药徒儿这就给送去。”   离善朴怔了一瞬,转头问道:“徐兄?他怎么了?”   昨日他二人在城中分开时,徐常容并没有受伤,以他的身手,彼时城里的马家军应该伤不到他才是。   “不是徐大侠,是章姑娘。”   “章姑娘?”   于木槿点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送离善朴到门口,摇头叹息着回屋去了。   昨日与离善朴分开后,徐常容四处搜寻章兰茵的下落,看着街巷里一大片马家军的尸体,查验了伤处,全部死于章兰茵的剑下,心里越发不安。   不远处,一个素白的身影躺在地上,腹部一大片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兰茵!”徐常容施展轻功,飞身落在章兰茵身边,轻轻将她抱起。   “师兄”,章兰茵睁开眼,无力地回应。   徐常容湿了眼眶,扶起章兰茵为她注入内力,撕碎衣袍衬里捂住她腹部的伤口,抱着她骑马奔向于宅。   于木槿带着家小出城逃难,回来时已是入夜,好在徐常容救治得当,章兰茵性命无虞,可腹部伤的太重,终生难有子嗣。   于木槿也无可奈何,连连叹息。   徐常容刻意瞒着章兰茵,说她的伤势无碍,坐在床边喂她喝药,与她一起回忆在季州游山玩水的日子。   直到章兰茵睡去,徐常容凄然坐在屋顶独酌,心里愧疚不已。   若是他当初不曾带着章兰茵来萼州,而是让她在七善山上过着避世绝俗的日子,她就不会重新陷入到仇恨当中,不会重伤至此,是他害了她。   徐常容喝的醉意熏熏,清泪莹莹,丝毫没有了以往飘逸绝尘的气韵,沉浸在无尽的悔恨悲苦当中。   天刚蒙蒙亮,离府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唐棣身上披着离善朴的斗篷迈进府内,于木槿的徒儿跟着身后,手里拎着两大包药。   泓澄端着满满一盆纸灰从前厅出来,见到唐棣忙迎上前道:“唐姑娘,您回来啦,您身子怎么样?”   前厅的门敞开着,厅内香烟缭绕,供桌上的摆着的牌位极为醒目。   唐棣轻咬着嘴唇,泪水颗颗滑落。   天还没亮她就醒了,执意要回家,于木槿劝不住,便让徒儿送她回离府来。   离善朴端正地跪在厅内,听见声音虚晃着起身上前挽着唐棣,见她气色尚可,谢过于木槿的徒儿,令侍从把药拿去煎了。   唐棣跪在父母和唐武的遗体前哭的满脸泪水,微弓着身子,双肩不住地抖动,离善朴挽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浸透了他的素衣。   唐棣尽情地宣泄心中的痛苦,眼中恨意升腾,仰头问道:“陆逢时呢?”   离善朴拈着帕子为她拭泪,“挂在钉墙上了。”   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唯有处以这种极刑才能泄愤。   “梁王那边呢?你打算怎么做?”   离善朴不禁冷笑一声,“随他去吧。”   他垂下眼看着唐棣,“棣儿,你会怪我吗?”   唐棣搂着他的腰身,含泪摇了摇头。   他又能如何呢?为了给爹娘报仇,起兵造反,掀起腥风血雨吗?他做不到,她和爹娘也不愿意看到。   哀莫大于心死,她知道,离善朴对梁王是彻底死心了。   唐棣的情绪渐渐和缓了些,拈着一叠黄纸投入火盆,身子蜷缩在离善朴温暖的怀抱中。   “棣儿别怕,你还有我。”   离善朴搂着唐棣,轻声重复着同样的话,唯有这句才最能表达他心中所想。   唐棣泪眼婆娑地点头,“那你以后别留下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对他无尽的依恋。   “好,我答应你。”   离善朴低头凝望着唐棣,眼中柔情万千。   她就快要成为他的妻子,他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宏图: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在一群靠谱的老将中,终于选了一个最不靠谱的,等着他来杀我,完美~ 第87章 沐浴   五天后的清晨,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三口棺木从离府大门抬出,奔东门而去。   一路上,白幡飘扬,黄纸纷飞,无数百姓自发赶来送行。   他们无不感恩唐玉山和从栖山、豹头岭的弟兄们,若是没有他们帮忙,此时萼州城已经落入敌手,他们即便能活着,也必定无家可归,四处漂泊。   城外的从栖山上,山花依旧烂漫,树木枝繁叶茂,却不像以前那般有生气,变得死气沉沉,山下的茶楼也人去楼空,山脚下再也见不到巡山弟兄的身影。   三口棺木葬在山下距离南边的石阶不远的地方。   唐棣和离善朴均是一身孝衣,跪在坟前叩拜,刺史府的一众官员,从栖山庄开设的所有钱庄、酒楼、当铺的掌柜们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地,纷纷掩面拭泪,呜咽声此起彼伏。   醉春楼的婉娘担心她的身份会坏了唐玉山夫妇和唐棣的名声,带着弟弟阿富躲在树后垂泪。   唐棣哭的满脸泪水,转头看着从栖山南面石阶的方向。   这些天来,离善朴怕她难过,一直没有让她上山去,从栖山庄内的尸体他已经命人好生安葬,但被马家军烧杀抢掠过后,山庄里面破败不堪,需要重新修整一番。   况且物是人非,她看了难免触景伤情。   离善朴拥着唐棣,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唐棣揉着红肿的双眼,终于止住了哭声,在坟前端端正正地跪好。   “爹,娘,表哥,棣儿一定会好好的,你们不必担心我。”   离川海穿着素服,立在墓前拜了三拜,在心里对唐玉山夫妇许下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唐棣,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从城外回来时已经入夜,各店铺的掌柜一直把唐棣送到离府大门口,担心她情绪不好,身子又虚,没敢提起杨君兰存放在店中的嫁妆一事,只说请大小姐得空了来店里看看,便离去了。   回府后,离川海特意问过离善朴唐棣喜欢吃什么,吩咐厨房做给她吃,唐棣接连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疲惫不堪,换下孝衣简单吃了几口,便回离善朴的卧房睡下了。   夜里梦见爹爹搂着她坐在浩风堂的梨花椅上,剥南瓜子给她吃,哭着醒来后再难入眠,看着卧房里微弱的烛光发呆,直到快要天明才又睡去,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以前在家里随便惯了,睡到日山三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娘会责骂她两句,爹爹帮她说些好话哄哄娘就好了,可她现在住在离府,睡懒觉害怕被离川海笑话。   她陡然起身,找了件素衣换上,挽起个简单的发髻,洗漱后忙走向卧房门口。   她小心地拉开房门探头向外望,一个纤长的背影转过身来,“棣儿,你醒啦。”   离善朴一身素衣站在门口,旁边并没有别人,唐棣仍心虚地向左右张望。   “爹去刺史府了,他说让你多睡一会儿,不让人叫醒你,等你醒了再让厨房准备早膳。我刚刚听到房里有动静,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唐棣这才松了口气,拉着他进房,“那你呢?什么时候起的?怎么等在这了?用过早膳了没?”   离善朴看着她头上挽着比前几日更加粗糙的发髻,忍不住笑了笑,“寅时三刻,我从小卯正开始读书,早都习惯了。我想着你快醒了,就来过看看。”   正说着,泓澄拎着个食盒过来,摆在外间的桌上,两碗莲子粥,还有煎饺和各色点心。   唐棣坐在桌边,捂着嘴困的哈欠连连。   “棣儿,你不必拘束,早上想多睡会儿都没关系,我等着你起床一起用早膳。”   “那怎么行?让离伯伯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唐棣捏着一个煎饺咬了一小口,嫌油大放去一边。   离善朴夹起她咬过的煎饺放在嘴里,边吃边道:“没事的,我爹只是对我严格些,他其实更喜欢女儿,我从小就在想,假如他有了女儿,一定会捧在手心里的。”   唐棣没有留意离善朴说了些什么,目光一直追着他的筷子,看着她咬过的煎饺被他吃下,动作极为自然,像是理所应当一样。   她跟爹爹一起用饭时,爹爹也会毫不在意地把她吃过的东西捡起来吃掉。   她心里暖暖的,抿着嘴笑笑。   之前在从栖山庄,与离善朴一起在她房里用饭时,他只要嘴里有食物便不会开口说话,直到吃完后漱过口才会开口,如今的他跟她越来越像了。   “怎么不吃了?”离善朴轻声问道,煎饺她好像不爱吃,但糯米团子她一直是喜欢的。   “离善朴,我想沐浴。”   打从她住进离府起,战火连天,根本顾不上沐浴,只能用细布蘸了水随意擦擦身子,爹娘和唐武过世这几日更没有心思沐浴了。   昨日淋了一日的雨,身上湿乎乎的就睡了,里衣也没得换,全身都觉得痒痒的。   离善朴夹起一个糯米团子喂给她,“好,你先多吃点东西,我一会儿叫人去准备。”   早膳过后,离善朴问唐棣沐浴时需要什么,唐棣没有杨君兰那么讲究,沐浴时要山泉水和各色浴油、香料,她只需要皂豆和花瓣就行了。   听着容易,只是这花瓣也让离善朴犯了难,怕买错了惹她不高兴,细细地追问着具体要什么花瓣,什么颜色,大的还是小的,一种还是几种,干的还是鲜的……问得唐棣渐渐不耐烦起来。   “就是花瓣嘛,什么都可以!你若是喜欢闻我身上臭臭的味道,就叫人去摘点石楠花回来好了!”   离善朴讪讪地出门,吩咐泓澄亲自去买,只要味道香的就行了。   晌午,艳阳高照,卧房里暖暖的。   离善朴命人把他的浴桶搬到房里,烧了半桶水,把泓澄买回来的花瓣倒进浴桶中,房内水汽氤氲,芳香扑鼻。   唐棣身上的里衣昨日浸了雨水,穿着不舒服,另外那件洗了还没送来。   离善朴这些天忙的晕头转向,这才想起唐棣的贴身衣物只做了两套,不够穿,只得先找了一件他的里衣给唐棣放在床边,想着命侍从尽快给她多做几套衣裳才好。   “你自己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哪有那么娇贵!”   正说话间,唐棣头上的发髻突然塌下来,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她翻着眼睛向头顶看,正要抬手去整理,想想就要沐浴了,干脆拆了发髻,把头发披散下来。   离善朴抿着嘴强忍着笑,一般的婢女服侍唐棣他不放心,特意命人去找于木槿的夫人,托她介绍几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婢女。   于夫人一口答应,她的远方亲戚过几日就回乡去了,家里正好有两个不错的丫头,只是还要等上几天。   可靠就好,等几天也无妨。   离善朴检查过窗子,都已经关好了,正要出门去,被唐棣一把拉住。   “你别走,留下陪我。”唐棣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翠玉屏风,“用这个挡住就好了。”   离善朴迟疑了一瞬,他与唐棣虽然已经定了亲,但毕竟还没有成亲,留下来实在是不方便,又耐不住唐棣嘟着嘴恳求他的样子,只得亲自搬起屏风立在里间门口,把里间挡的严严实实。   唐棣脱下里衣挂在屏风上,脚尖探进水里试了试,微微发烫,还能接受,缓缓地坐进浴桶里。   离善朴的浴桶高约二尺,唐棣坐进去头刚好可以枕在桶沿上,只是长了点,脚碰不到桶尾,不得不小心些,免得滑进水里去了。   水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花瓣,多半是桃花,还有些不知名的白色花瓣,味道清新淡雅。   唐棣靠在桶壁上,享受着被温暖和芳香包围的感觉,周身的疲惫渐渐消散,双手惬意地拍打着水面,花瓣随着溅起的水花落在她微红的脸上。   翠玉屏风上,水汽汇成水流,一道道流下。   离善朴坐在外间的桌旁,手里捧着本医书,边看边陪着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里间没了水声,整间卧房出奇的安静。   “棣儿”,离善朴放下书,看着屏风的方向,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棣儿”,又唤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应。   他起身走在屏风前,抬手在屏风上敲了两下,声音比适才大了些,“棣儿……”里间没有一点儿反应。   离善朴眉间微蹙,难道她身子太虚晕倒了?   他正想让人去找夏婆子过来,又怕等得久了唐棣万一滑进水里呛到,纠结了片刻,双手捏着袖口,缓缓探头进去。   只见唐棣枕在桶沿上睡的正香,身体被厚厚的花瓣覆盖着,一对单薄的香肩露在外面,红扑扑的脸上沾着两片桃花瓣,一头乌发顺着桶壁垂在地上。   离善朴双耳一阵灼热,忙别过头去,小心地伸手进去碰了碰唐棣的头发。   “棣儿,别睡了,棣儿。”   唐棣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睁开眼,扭头看着屏风后离善朴的影子,抿着嘴娇笑。   “知道了,就快洗好了。”   屏风后的影子渐渐远去,唐棣正要起身,突然身下一滑,噗通一声滑进水里,她赶忙双手抓住桶沿,仍弄的满头满脸都是水,正好用皂豆洗了洗头发。   可头发上沾满了花瓣,怎么冲也冲不干净。   平日里沐浴时,都是葫芦端着水盆帮她冲洗的,如今没了帮手,也只能这样了。   想到葫芦,她心里一酸,垂下眼叹了口气,用细布擦了擦头发,站起身迈出浴盆。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石楠花的味道真的超出小作者的忍受范围,呕~感谢在2022-06-12 19:32:47~2022-06-21 19:1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天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__Y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坐怀   翠玉屏风被挪动的刺啦一声响,唐棣穿着离善朴的里衣从后面出来,齐腰的长发还在滴水,上面沾满了桃花瓣,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衣袖垂到膝处。   “离善朴”,她瞥着嘴甩了甩衣袖,一脸无奈。   离善朴被她这副略显狼狈的样子逗得想笑,怕她不高兴,只得强忍着,把翠玉屏风搬去一边,拉着她一起坐在床上,拿起梳子帮她梳顺了头发,再用细布擦干。   花瓣浸了水后更加娇嫩,梳子一碰就碎掉了,只能用指甲一点点从头发上拈下来。   离善朴有生以来第一次照顾一个姑娘,手上的动作说不上细致,却也不笨拙,耐心十足地把唐棣头发里的花瓣清理掉大半。   反倒是唐棣先没了耐性,“别弄了,待会儿头发干透了,站在外面让风一吹就掉了。”说着甩了甩半干的头发。   “别动”,离善朴正拈着她的一缕头发,小心地摘去上面的花瓣碎屑。   唐棣扬着脸看着他,忽然身子一旋坐在他腿上,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离善朴……”她喃喃地唤着。   “怎么了?”   唐棣靠在离善朴的肩上蹭了蹭,娇声软语道:“没什么,有你真好。”   她肥大的衣袖垂在手肘,白皙的小臂全部裸露着,领口微开,锁骨和一侧的香肩若隐若现,丝丝吐气扑在他的耳畔,暖热的体温透过他单薄的素衣传遍全身。   离善朴不由得一阵颤栗,双耳瞬间红了,眼神飘去一边,抬手小心地摸索着,将她张开的领口紧了紧,迟疑了片刻,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唐棣看着他局促的模样抿着嘴笑,“那日你也是这样抱着我的,怎么今日就害羞了?”   离善朴没有开口,只是缓缓转回头看着她。   那日唐玉山夫妇和唐武相继过世,唐棣深受打击,呕出一大口血来,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吓得离善朴心慌意乱,顾不得礼节,抱着她坐在他腿上,把她整个人锁在怀里,只盼着她能挺过这场煎熬。   可此时不同,他全身酥软,前所未有的心荡神驰,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责怪自己无耻龌龊,心道古人所谓的坐怀不乱,大概是因为不够爱吧。   他不禁被自己的小人之心吓了一跳,想起徐常容来,不知道徐兄在章姑娘面前能否做到坐怀不乱,若是连他都做不到,就不是我小人之心了。   唐棣缩在离善朴怀里渐渐睁不开眼睛,离善朴轻轻摇晃着她,直到她沉沉地睡去才抱着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晌午过后,泓澄来报,从栖山庄里去世的弟兄和仆从、侍女们全部安葬完毕,府中的侍卫在山庄内找到了不少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物,已经装箱带回府中,离善朴轻轻关好卧房的门,与泓澄一起向前厅走去。   前厅的地上摆放着几口大箱子,里面放的都是唐玉山和杨君兰平日的穿戴和惯用的物品,离善朴命人全部抬进库房,小心地收好,且不可弄脏、弄坏了半点。   侍从们依令抬着箱子退去,离善朴这才留意到桌上摆着的两个大红色的喜枕,一对戏水的鸳鸯绣的栩栩如生,金色的喜字充满着喜庆的味道,离善朴让泓澄先收起来,免得唐棣见了难过。   泓澄拱手应下,将两个喜枕包好了,暂时存放在他房中的柜子里。   他从衣袖中翻出一袋没有吃完的南瓜子,还有一条黑色的头巾看了半晌,掀开箱盖,藏在最下面的盒子中。   七日后,梁王回信准了离川海交出部分兵权,只守着萼州城的奏请,刺史府的军务又有离善朴帮衬着,离川海难得有了闲暇,在家为儿子张罗婚事。   唐玉山夫妇刚刚过世,唐棣还在守丧,不方面搞的大张旗鼓,便找来几个工匠,先把府中修葺一番。   这几天离善朴每日在刺史府忙上半日就回来陪着唐棣,日子过的轻松自在,唐棣休养了几日,面色红润多了,晌午时穿着新做好的素衣与离善朴一起在院子中闲逛。   离府的院子从书房向南,空地上种满了梧桐树,向北进到内院,尤其是离善朴的卧房门前,树少了很多,回廊两边还有不小的空地。   唐棣想在这里种上几棵玉兰树,回廊的平台上再摆上几盆兰花,她不好意思跟离川海说,挽着离善朴的手向他提起。   离善朴含笑道:“这里是你的家,这点小事你做主就是,尤其是这个院子,你想怎样都行。”   唐棣拉着离善朴跑到空地上,与他一起圈定了四个种玉兰树的方位,吩咐侍从尽快去准备,再请个花匠,种上几盆兰花。   一切安排妥当,二人坐在回廊上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唐棣靠在离善朴身上,摆弄着他素衣上的飘带。   离善朴拥着她轻声道:“棣儿,爹已经让崔勇将军剿灭了马本初,梁王也同意了爹交出部分兵权的奏请,过不了多久,梁王便会派兵在武州驻扎,到时候萼州军从武州撤回,今后刺史府不会像以前那么忙碌了。”   “那最好了,离伯伯不必四处征战,你也得空在家里陪我了。”   唐棣嬉笑着攥着飘带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离善朴任由她玩闹,直到脸上痒的受不住才侧着头躲开。   “等过一阵子局势稳定了,爹辞了官,我想在从栖山下建一座宅子,我们一家过着山水田园的生活,好吗?”   “嗯,到时候我们也能像徐大侠和兰茵那样,四处游山玩水!”   唐棣脸上笑意晏晏,但她心里清楚,不论离川海还是离善朴,虽然对梁王死了心,却始终放不下萼州百姓。   天下未定,若是有一天强敌来攻,不论梁王如何对待他们父子,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披挂上阵,为了护住城中百姓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说是要辞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不过不重要,有他陪在身边就好,总会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   说起徐常容和章兰茵,离善朴一直想去探望,派人去于木槿那问过了徐常容的住处,只是前几日一直忙着料理唐玉山和杨君兰的丧事,脱不开身。   况且章兰茵受了伤,徐常容必定会守在她身边照料,他独自去多有不便,如今唐棣身子好些了,正好带上她一起过去看看。   唐棣这才想起爹娘下葬那日章兰茵和徐常容没有来。难怪,若是章兰茵没有受伤,他们一定会来的。   唐棣忙回房稍稍整理过衣装,离善朴让人备了些补品,坐上马车向城外驶去。   马车从西门驶出,沿着泸水河向西北而行,没过多久便在一条街口停下。   这里只有几间简朴的房舍临河而立,门前种满了花草,清雅幽静,没有被战火侵扰,比从栖山下的茶楼幸运多了。   唐棣和离善朴推门进去说明来意,伙计请他们稍后。   片刻功夫,徐常容出门相迎,一身素白的袍子上沾染了药味,但看他闲适的神色,章兰茵应是无大碍了。   唐棣松了口气,径直进了里间。   章兰茵穿着一身素白的纱裙倚在榻上,面容憔悴,但精神尚可,见了唐棣一脸欣然,正要支撑着起身,唐棣忙过去拦下,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快让我看看伤哪了?”   章兰茵垂眼瞟着下腹,唐棣伸手过去摸了摸,纱裙里缠裹的严严实实,这么多天了还这样包裹着,想来伤的不轻。   唐棣心里一酸,眼眶微微红了。   “还疼吗?”   “没事了,你别担心。”   章兰茵拉着唐棣坐在榻边,看着她一身素衣,怕她难过,没敢提起唐玉山和杨君兰的事,弯起唇角,“我听说你和离公子九月初六就要成亲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唐棣抹了抹眼角笑道:“你呢?和徐大侠有没有定下婚期?”   章兰茵抿着嘴唇轻笑,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师兄说等我伤好了就回七善山去,先在师伯的住处成亲,等无尤谷建好再搬进去。”   “这样说来你比我成亲还要早呢”,唐棣笑盈盈地牵着章兰茵的手晃了晃,“你别忘了我们要结亲家的约定!”   章兰茵含羞别过脸,轻轻点头。   门口处,离善朴也不由得跟着唐棣一起笑着,他与徐常容虽认识不满十载,却是无话不说的挚友,不管做不做的成亲家,将来离徐两家必定是世交了。   转头看向徐常容,却见他神色骤然黯然下来。离善朴忙敛了笑意,随着徐常容在外面的茶案前坐下。   徐常容沉默了片刻,恢复了以往的儒雅淡然,倒了盏茶递到离善朴面前。   “善朴,马本初被灭,离老大人和你往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些了。”   这些天他虽然寸步不离地守在章兰茵身边照顾,却一直在让江湖朋友帮着打探萼州的事,担心离川海私自领兵回来会被梁王惩治,好在他父子二人都安然无恙。   “嗯,我已经跟棣儿商议过了,等我爹辞官后,我们一家就搬到从栖山下去住。”离善朴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向往着多年后远离尘世的平静生活。   “你上回说想跟于大夫学些医道,于大夫可答应收你为徒了?”   徐常容轻托衣袖,为离善朴添了茶。   离善朴笑着撇了撇嘴,“不曾,于兄埋怨我不听话,怕是不想收我入门了。”   徐常容微微一笑,他带着章兰茵在于宅疗伤的那两日,没少听于木槿抱怨离善朴不爱惜身子,赌气说不肯教他医术,其实不过说说而已罢了。   “善朴,兰茵的伤再养几日即可痊愈了,到时候我便带着她回七善山隐居,不问世事。你我今后难得见面,有什么事传信就好。等你和唐姑娘有了孩子,若是想拜在我门下,我愿意收他为徒,这个承诺永不会变。” 第89章 习俗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房舍门前的那一袭白衣渐渐看不分明,唐棣转过头来,发觉离善朴有些闷闷的。   “怎么了?舍不得徐大侠走?”她挽起离善朴的胳膊道:“我也舍不得兰茵,过些日子我们去七善山看看他们吧。”   “好,得空了我带你去看他们。”   那日在于木槿家里,提到章兰茵的伤势,于木槿欲言又止,无奈地频频摇头,离善朴心中不解,又不好多问。今日见徐常容的神情,已然猜到几分,不禁为他与章兰茵感到遗憾。   离善朴暗自唏嘘,徐兄深爱着章姑娘,不会在意子嗣传承之事,只是他没能护得心爱之人周全,让章姑娘受了如此大的创伤,他虽生性豁达,却唯独过不了感情这一关,必定会愧疚一生。   他本如闲云野鹤一般,章姑娘也常年在七善山上闭关,他们二人有如今的境遇,都是因为徐兄放心不下我,是我连累了他们。   离善朴轻叹了口气,怕唐棣察觉,转头望向窗外。   马车没有直接回离府,而是停在了萼州最大的钱庄门口,杨君兰不在了,从栖山庄所有的生意以后都需要唐棣亲自打理,还有存放在钱庄里的嫁妆,那些都是杨君兰生前亲手为她备下的。   钱庄的掌柜见唐棣和离善朴来了,忙出门迎他二人进去。   唐棣小时候跟着杨君兰来过一次,但已经是多年以前了,颇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直到掌柜把一大箱子账本堆到她面前才傻了眼。   “大小姐,这是几个钱庄这个月的账目,还请大小姐过目。”   唐棣随手翻了翻,强装淡定地点头,命掌柜以后每个月底把账目送到离府去,她若有疑问便差人传掌柜过去问话。   掌柜忙躬身应下,带唐棣与离善朴去地库。   靠里的一间房存放着几十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满满当当,全部是金锭银锭。   当日杨君兰知道事态严重,命人将从栖山庄的金银暂时存放在钱庄,这里比山上的密道要坚固的多。   掌柜道除了这些,还有杨君兰为唐棣备下的嫁妆金银几十箱,和她亲手绣的两套喜服都放在隔壁房间里。   唐棣还在孝期,提起婚嫁的事有些不妥,更怕看了娘绣的喜服难过,吩咐掌柜等她百日孝期满了再派人送到离府去。   她自小对钱没有概念,随手抓起几个金锭抛来抛去,玩够了便张罗着要回府了。   接连几日,唐棣每天忙着看账本,钱庄的还没看完,酒楼的又送来了,累得她趴在书案上,咬着笔连连叹息,原来娘这么不容易!   侍从敲门来报,于木槿的夫人派人送了两个婢女过来,人已经在亭子里候着了,正想问唐棣是否方便现在带来给她瞧瞧,话还没出口,唐棣已经放下笔,小跑着出门去了。   离善朴托人精挑细选了这么久的小丫头,必定是又机灵又漂亮的,她急着想去看看,一路跑过假山,只见亭子里除了于木槿的徒儿,还站着两个姑娘。   红衣的白白胖胖,绿衣的又黑又瘦,二人都把头垂在胸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见她走上前,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唐棣忙让她们起来,细细打量着二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模样是天生的,好不好看的不重要,但人家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她自认为还算聪明,为何身边的丫头总是这般呆呆傻傻的?   于家嫂子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介绍来的丫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唐棣不由得有些失望。   离善朴带着泓澄刚从刺史府回来,听侍从说唐棣去亭子那边看婢女了,换下官服穿上素衣便过来寻她。   两个丫头知道他是当官的,吓得忙又跪在地上。   唐棣转头看向离善朴,他却点头轻笑,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请于木槿的徒儿代为转达对于家嫂子的谢意后,让侍从送他出去了。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唐棣负着手问道。   两个丫头不敢抬头,声音轻如蚊蝇。   唐棣凑近了些,“什么?”   二人又重复了一遍,“奴婢桃花”,“奴婢杏花”。   唐棣撇了撇嘴,“你们一红一绿,就叫樱桃和芭蕉好了。”说着让泓澄带她们二人去换上一身素衣。   唐棣与离善朴还没有成亲,按说离府并不算在丧期,于木槿的夫人便没有让两个丫头穿着素服进府,但这二人已经是唐棣的丫头,自然该随主子一起服丧。   泓澄拱手应下,带着樱桃和芭蕉向东厢房走去。   二人第一次进官家府邸,大气都不敢喘,除了抬头看了唐棣一眼,便一直低头看着地上。   泓澄看出唐棣对这两个丫头不太满意,他却觉得这样更好,若是个机灵的丫头,见了公子那般模样,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寻个老实安分的丫头贴身服侍,也可省了不少事端。   好在这两个丫头手脚麻利,勤快又不多嘴,把唐棣服侍的妥帖,唐棣心里欢喜,渐渐对她们改观了不少。   转眼间夏末秋至,卧房门前新种下的玉兰树枝繁叶茂,柔和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杈倾泻而下。   回廊上的兰花开的正盛,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   唐棣脱了素衣,换上一件桃红色的纱裙,与离善朴一起坐在庭院里扎着兔子风筝。   有了上次的经验,离善朴速度极快,不出两刻钟便把风筝骨架扎好了。   樱桃端着一盆浆糊过来,唐棣将刚画好的兔子啃木头图糊在风筝架上,拉着离善朴跑到书房前,怕再撞倒了离川海,特意跑过假山那边看了看。   片刻功夫,兔子风筝高高地越过梧桐树飞上天去。   离川海捋着胡子远远地瞧着,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   唐棣出了孝期,离府内开始布置屋舍,内院里除了离川海的卧房外,全部换成大红色的幔帐,钱庄的掌柜亲自送来杨君兰亲手绣制的两套喜服。   中秋过后,婚期临近,唐棣暂时搬到西厢房去住,空出卧房让樱桃和芭蕉带着工匠装点。   这几个月,唐棣已经把卧房布置成她喜欢的样子,除了离善朴送给她的泥人被马家军抢砸的找不到了,其他的都与离善朴绘的图纸别无二致。   两个丫头虽外表看着粗糙些,干活却细致又麻利,不出三日便和工匠一起把卧房装饰成洞房的样子。   傍晚时,唐棣拉着离善朴进去看,屋内的地面铺上了红毯,翠玉屏风换成了大红色的双喜屏风,床上挂着红纱鸾帐,大红色的锦被堆满床,床头上放着两个杨君兰亲手绣的喜枕,桌上罩着一条红色桌布,底边散着一圈黄色流苏,上面摆着一对龙凤烛。   白色的墙面全部铺上一层红绸,兰花图和兔子风筝、兔子灯笼重新挂在红绸之外,位置与原来丝毫不差,也没有碰坏了半点。   唐棣左摸摸右看看,完全陷入到即将与心爱之人成亲的喜悦当中,离善朴趁她不备,偷偷瞟了眼床下的书箱,转回头时刚好对上她的目光,耳朵瞬间红了。   好在橙红的夕阳映在房内的红色墙面上,到处都泛着红晕,看不分明。   两位主子都在房里,樱桃不敢进来,站在窗外道离川海差人传话来,要离善朴去房里见他,离善朴忙别过唐棣,向父亲的院子走去。   距离婚期还有八天,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已经挂满了红绸,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离川海刚从刺史府回来,换了一身家常袍子坐在桌边。   “爹”,离善朴上前颔首。   离川海眼角堆着笑意,让儿子在他身边坐下。   “善儿,洞房带棣儿看过了吧?她可还满意?”   离善朴笑道:“儿刚与棣儿看过了,她很满意。”   离川海点头,“你与棣儿还有八日就成亲了,按照萼州的习俗,新人成婚前七天见面大不吉,从明日起,你与棣儿就不要相见了。”   “七天……”离善朴抿了抿唇角,他没听说过萼州还有这种习俗,父亲一向不在意这些,怎么会突然提起?   离川海看出儿子的质疑,也知道他舍不得唐棣,捋了捋胡子道:“善儿,萼州经历了这场劫难,你能活下来已属不易,唐兄弟和唐夫人都过世了,只留下棣儿这一点血脉,爹希望你二人一生都平平顺顺的,不要再有波折,七日转眼就过了,就当讨个好彩头吧。”   离善朴明白父亲的苦心,点头应下,“儿知道了,爹,儿去跟棣儿说。”   唐棣从洞房出来,坐在回廊上摆弄着兰花,这些兰花被芭蕉养的叶子油光发亮,竟比杨君兰门前的兰花还要茂盛些,仔细一看,竟然又长出个花苞来。   唐棣越发喜欢她,心道这丫头除了闷闷的不爱说话,好像找不出什么缺点了。   离善朴推开内院的大门进来,唐棣忙起身迎过去,挽着他的手笑道:“离伯伯跟你说什么了?”   离川海这个时候找他,她猜到必定是跟婚事有关的。   “棣儿,爹说萼州有新人成婚前七日不能见面的习俗,否则不吉利。”离善朴言语间有几分不舍。   唐棣住进离府这半年来,他从未与她分开过一日,本以为她也会舍不得她,怎知她完全不在意,笑道:“这样啊,那好,你每日还要去刺史府,难免在府中走动,这几天我就待在内院,哪也不去。”   说完便拉着离善朴过去看兰花,“你看芭蕉那丫头把花养的,刚谢了没多久,又长出个花苞来!”   离善朴失落地垂下眼,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第90章 洞房   八月底还是艳阳高照,刚进了九月便阴雨不断,尤其到了夜里,冷风一吹,透骨的凉。   芭蕉把院子里的兰花全部搬进厢房里,唐棣一只手拄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窗外,玉兰树像是一时无法接受天气骤变,叶子无力地垂着,还没有变黄就掉了不少。   樱桃怕她冷,找出薄棉斗篷给她披上。   唐棣本想着就快要与离善朴成亲了,不过就是分开七日,转眼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么难熬。   三天了,她三天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夜幕垂下,院子里的景致渐渐模糊不清,这时候假装出去闲逛,站在窗外偷偷看他一眼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唐棣让樱桃和芭蕉回房去休息,不必陪着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提着兔子灯笼出了厢房。   刚拉开内院的大门,就见到离善朴站在门口,一身单薄的冰蓝色长袍,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在风中站了很久了。   唐棣喜的一把抱住他,“你怎么在这?想我了,偷偷跑来看我的?”   离善朴有些意外,怔了一瞬,拥着她,没有回答。   回廊上,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灯笼的柔光散在脸上,生出些许暧昧来。   “好美的星星!”唐棣望着天空,眉眼弯成月牙。   离善朴顺着她的目光向天上望去,问道:“天阴成这样,哪来的星星?”   唐棣斜眼瞟向他,不满地撅着嘴,“你就想象一下嘛!”   是啊,两个人相爱相依,即便看不见朗朗星空,也同样如诗画般浪漫,又何必那么较真呢。   离善朴笑了笑,回想着他与唐棣第一次看夜空的时候,那一夜月色如银,繁星满天。那一刻,他才第一次体会到无拘无束的感觉。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们一起赏月的时候吗?那夜的月色真美。”   “有吗?我和你一起赏过月?我怎么不记得?”   唐棣提着兔子灯笼照着离善朴,看着他冥思苦想起来。   离善朴忍不住想笑,在心里默念,“你就不能想象一下吗?”又怕惹恼了她,没敢说出口。   “一年前,在醉春楼后面的巷子里。”   唐棣这才想起来,那夜她抓着他的手腕在巷子里奔跑,那时候的她只顾着盯着他的俊脸瞧,哪还记得夜色是什么样子,她心虚地靠在离善朴身上,脸颊在他肩上蹭了蹭。   灵动的双眸里映着两个兔子灯笼的光影,亮晶晶的,比那一夜的星星还要夺目。   离善朴看着她的目光逐渐涣散,双手把她锁在怀里,低下头吻上她微凉的唇瓣,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他如此大胆的举动吓了唐棣一跳,双眼紧紧地闭着,转瞬间便陶醉在这份甜蜜里,扔了兔子灯笼,双手搂住他的腰身,深情地回吻他。   灼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两个身体越发躁动起来,都尝试着撬开对方的唇齿,更深入地感受那一丝香甜与缠绵。   可惜两人都没什么经验,唇齿相交间,离善朴硌破了嘴唇,痛的一颤,唐棣隐约觉得口中有股血腥味弥散开,赶忙放开她,提起灯笼一照,果然把他的嘴唇咬出血来。   翻出帕子来帮他擦了擦,缩在他怀里尴尬地笑着,听着他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伸手在他耳朵上摸了摸,跟她的脸一样,烫的厉害。   夜深露重,越发阴冷,两个人衣衫单薄,却都觉得全身燥热,额上渗出汗来。   离善朴怕唐棣着凉,把她送回房中,关好内院的门,借着石灯的光亮向南边的客房走去。   不远处,四个侍从提着灯笼,拥着离川海迎面走来。   “善儿”。   离善朴脚下一滞,抬头见到父亲,顿时从适才的甜蜜温存中清醒过来,迎上前唤了声“爹”。   他唇间干涸的血迹和赤红的双耳在四盏灯笼下看得格外清晰,对上父亲的目光时忙垂下眼,心虚的抿了抿唇。   离川海捋着胡子,半晌才开口道:“爹阻止你与棣儿见面,是希望你们可以平安一世,长长久久,距离婚期只剩四日,你与她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是,儿知道了,爹早点休息。”   他原打算去唐棣的内院门口站一会儿就离开,没想到会见到她。   离善朴眼里漾着笑意,只剩四天了,这几日多去刺史府帮爹处理些公事,忙起来日子过的就快了。   九月初六,天公作美,风和日丽,离府内张灯结彩,大红色的双喜灯笼一排排挂在院内,红绸带随处可见。   城中百姓听说离善朴娶亲,天还没亮就有人带着板凳守在门口,盼着能亲眼见见传说中刺史公子和夫人,来晚了就只能排在后面。   不少百姓挎着篮子,里面放着鸡蛋、腊肉及自家酿的米酒等物作为贺礼,知道离川海父子不会收,仍带来想表表心意。   离川海原不打算驱散百姓,只是还没到晌午,离府门前的路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只得让侍卫在门口拉起两道红绳为界,才勉强让出半条路来。   又派府中的侍从去叮嘱百姓当心过往的车辆,再给百姓们发些喜糖。   日头西斜,按萼州当地的习俗,离川海带着离善朴出门迎接到访的宾客,百姓们欢呼不止,见到离善朴长身玉立,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衬的面如美玉,俊秀绝伦,赞叹之余纷纷议论起夫人的福气来。   黄昏时分,礼乐四起,一顶朱红色的八抬大轿一路从钱庄抬到离府门前下落,唐棣头戴金冠,身上穿着一套绣工极为精美的绿色喜服,由喜娘和樱桃、芭蕉簇拥着进府。   团扇后,娇美如花一般的容颜若隐若现,轻快的脚步足见她心中的喜悦。   离善朴上前将红绸递到她手中,与她一起踏着红毯走入府内。   百姓们见到这对璧人都由衷地道一声登对,一齐涌到门口向内张望。   前厅内,二人对着离川海拜下三拜,一声礼成,离府门前顿时鞭炮声声,浓烟滚滚。   离府从前厅到大门口宾朋满座,热闹非常。   离家世代为官,从栖山庄近年来以营商为主,在场的宾客非官即商,只有少数如于木槿夫妇这样的医者,凑在一起却异常的和谐,欢声笑语不断。   离善朴以茶代酒,一一敬过众位宾客,与他熟识的长辈,尤其是刺史府众人免不了调侃他的酒量一番。   直到深夜,宾客们才纷纷离去。   儿子成亲这等大喜事,离川海喝的满脸通红身子摇晃,离善朴搀扶着将他送回房去,又让侍从端醒酒汤来让他服下。   离川海头晕目眩,却神志清醒,催着儿子赶快进洞房陪着唐棣,明早不必叫醒她,让她睡够了再起来。   离善朴扶着父亲躺下,出门向洞房走去。   夜已深沉,喜娘和樱桃、芭蕉纷纷从洞房退出。   院子里寂静无声,一排排的红色双喜灯笼随风轻摆,照的到处都红彤彤的,一副喜庆祥和的景象。   陡然间,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泓澄忙识趣地带着院门外的侍卫们走远了些。   洞房内,一个又羞又痛,哭闹着抱怨不迭,一个慌乱无措,折腾的满头大汗,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烛夜只得在一片混乱中草草了事。   离善朴怜惜地抚上唐棣的脸颊,轻声安慰了半晌,唐棣终于止住了哭声,看着身下盛开的朵朵红梅,委屈地缩在离善朴怀里渐渐睡去。   离善朴轻吻着她的额头,深舒了口气,低头看着肩上的牙印和胸口的抓痕尴尬地弯着嘴角,还好洞房离父亲的卧房远些,若是让他听见房里这么大动静,真是无地自容了。   天色微明,红烛燃尽。   红纱暖帐内,离善朴笑望着熟睡的枕边人,半晌后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穿上喜服内衬的大红色交领袍子去给父亲请安,之后命泓澄备下马车,出了东门向从栖山下驶去。   唐玉山和杨君兰的墓被一层落叶盖住,离善朴跪在墓前,接过侍卫递来的小帚仔细地清扫,供上香烛后俯下身拜了三拜。   “爹,娘,儿昨日与棣儿成亲了,她还在睡着,明日儿再带她来看你们。娘,儿今日特意穿着您亲手绣的喜服来,想给您看看,请原谅儿的不敬……”   不远处,泓澄独自坐在唐武的墓前,看着随风四散的香烟,许久无言。   唐棣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全身酸痛,慢悠悠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见离善朴从外间进来,穿戴的整整齐齐,才想起昨日听喜娘说过,新婚夫妇成婚次日一早要去给公婆敬茶,慌着叫樱桃和芭蕉进来服侍她更衣梳洗。   “你平时不叫我就算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也不叫我?”   唐棣一边洗漱一边抱怨离善朴。   “没事的,昨夜爹特意吩咐我不必叫你早起,我一早已经给爹敬过茶了。”   唐棣不管他说些什么,着急忙慌地梳洗完毕便拉着他跑出门去。   泓澄上前拱手,“公子,少夫人。”   “我爹呢?去刺史府了吗?”   “还没,大人在前厅呢。”   泓澄面色微红,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始终不敢正视离善朴和唐棣的眼睛。   唐棣昨夜疼痛难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响彻夜空的尖叫声,不解地追着泓澄的目光正要开口,被离善朴拉着向前厅走去。   离川海对唐棣没有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一切只要她开心就好,但唐棣敬重他,平日随意些便罢了,重要的日子,礼数丝毫少不得。   二人跪着给离川海敬了茶,离川海笑的合不拢嘴。   公子与少夫人新婚,整座离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常年沉闷的府邸彻底变了个样子。 第91章 结局   次日一早,一群侍卫护着两辆马车从离府驶到从栖山下,唐棣挽着离善朴一起跪在爹娘和唐武的墓前,轻松地与他们话着家常。   离川海笑望着两个孩子,眼中泪花闪动,“唐兄弟、弟妹,你们放心,棣儿一切都好。”   离善朴早已命人将从栖山庄修葺完毕,里面与唐玉山和杨君兰生前别无二致,唐棣站在南面的石阶口向上望,看着这片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终究没有踏上石阶。   回门,回的是家,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家,一座空宅子早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温度,即便上去看了也只会触景伤情。   她答应过爹娘和唐武,她会好好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马车沿着原路返回,唐棣掀开车帘看向窗外,或许因为空置了太久,山下的茶楼渐渐破败,与山间的美景不甚相称。   这里是她与离善朴初遇的地方,若是将来能在这里建一座房子,与他一起守着从栖山过着田园生活,那就太美好了。   深夜,泓澄吩咐内院的侍卫们远远地站着,樱桃和芭蕉住的厢房也早早熄了灯。   洞房内,唐棣和离善朴均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里衣对坐在床上,烛火映在轻柔的红色纱幔上发出暧昧的柔光。   二人睡意全无,时不时地抬眼瞟着对方。   “棣儿,你……还疼吗?”离善朴手指捏了捏袖口,试探着问道。   洞房之夜已经过去两日,唐棣身上已经没有了不适感,只是回想起那一刻的剧痛,热切期盼之余又有些害怕,思来想去,把责任归结于离善朴的经验不足。   书,她蓦然想到床下的书箱,里面的书一定能派上用场。   她抿着嘴唇,含羞指了指床下,离善朴耳朵一热,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原想与唐棣成亲前夜翻书出来看看,又怕唐棣看见会不高兴,如今她主动提起,他便挽起红纱鸾帐,俯身拉出书箱来,吹吹上面的灰,打开箱盖。   剔除掉与此情此景不相符的圣贤书,还有三本。   离善朴一并取出放在腿上,其中两本他第一次开书箱的时候翻看过,另外一本同样没有封面,翻看来看,这本与前两本不同,以文字居多。   离善朴一目十行,瞬间掌握了其中诀窍。   唐棣往他身边挪了挪,悄悄探头过去看,羞的面颊绯红,捂着脸咯咯娇笑。   两套大红色的绸缎里衣接连散落在床下,轻薄的鸾帐飘然下落,两个身影相拥在一起,十指紧扣抵在喜枕上,碰落了满是图画的书册。   鸾帐内四处荡逸着香软绵长的气息,两个灵魂情不自禁地颤动、飞升,情到浓时,纤滑的大红枕面在青葱般的手指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红纱鸾帐也被动情地攥在掌中,直到一声脆响,碎裂着落在地上,紧咬的牙关再也抑制不住地开启,两个灵魂相伴着荡出九霄。   枕边的书册被折上一角,翻过页去。   案头上,红烛暗滴,天明时,床上地上一片狼藉。   春宵苦短日高起,离善朴自四岁开蒙以来第一次醒的迟了。   一只手拄在头侧,温情脉脉地看着缩在他怀里熟睡的唐棣,轻轻拽着被角,裹住她裸露在外的香肩。   唐棣懒懒地睁眼,微红的脸颊往离善朴脖颈上蹭了蹭,纤细的手指从被窝里探出来,沿着他的耳廓摩挲到耳蜗再到耳垂,扬着脸正要吻上去,见他闭上眼睛睫毛一颤,喉结动了动,忙嬉笑着缩回手,不敢再碰他。   太阳升的老高,两人终于恋恋不舍地起身,捡起书册收进书箱中,推回到床下。   樱桃和芭蕉烧了一大桶水,二人沐浴过后直接用了午膳。   新婚燕尔,离川海让离善朴在家陪伴唐棣,不必到刺史府去,难得的秋日暖阳,离善朴命人在亭子里摆起了棋盘,与唐棣对弈。   夫妇俩指尖拈着棋子,却都心猿意马,时不时抬眼看着对方,拉丝般的目光里似乎映着昨晚的彻夜缠绵。   看着棋盘上乱七八糟的棋子,二人相视一笑,让侍从收了棋盒,在梧桐树下铺了张垫子,依偎着闲聊。   巴掌大的黄叶从树上飘下,落在唐棣的身上,她捡起叶子放在手中把玩,抿着嘴摸了摸肚子。   “怎么了?”离善朴拥着她轻声道。   唐棣神秘又欣喜地凑到离善朴耳边,“我有娃娃了。”   离善朴怔了一瞬,笑道:“哪有这么快的。”   “怎么没有?我们昨晚都那样了,书都折了七八页!”   樱桃和芭蕉刚好端着茶桌过来,她们听不懂唐棣的话,面无表情地倒了两盏茶,站在一旁候着。   身后的泓澄一时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忙向后退远了些。   离善朴双耳微红,垂下眼抿嘴笑了笑,她说有就有吧,她高兴就好。   “离善朴,我们的娃娃叫什么名字?你想过吗?”   “嗯”,离善朴点头,拥着唐棣靠在他肩上,打从他决定遵从本心,不顾一切地与她相守在一起,他就已经想过了。   “如果是儿子就叫北尘。”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唐棣挣脱了离善朴的手,歪着头看着他。   “不,是尘埃的尘。”   离善朴柔和的目光变得幽深,“不论你我,都只不过是凡世中的一粒尘埃罢了,我只希望他的一生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平安就好。”   他深情地望向唐棣,“棣儿,你喜欢吗?”   “嗯,当然喜欢。”唐棣笑着点头,“那若是女儿呢?”   “若是女儿,就叫庭月。”离善朴再次回想着与唐棣一起在巷子里奔跑,赏月的场景,那样的无拘无束,是他此生都极少感受过的。   “庭月,这个名字也好听。”唐棣笑盈盈地摸着小腹。   爱人相伴,儿女绕膝,家人平安,便是她最想要的生活。   果不其然,唐棣婚后就一直没有来月事,找于木槿过来诊了脉,的确是有孕了。   不同于其他孕妇,她从有孕起就没有一丁点不适,吃的好睡的香,天气好时便跑到院子里放风筝。   离善朴怕她跌倒了,吩咐樱桃和芭蕉小心照看着,忙完了刺史府的事便回家来陪着她,得空时便翻看医书,再去找于木槿讨教些医道,方便照顾孕中的妻子。   唐棣坐在离善朴怀里,一边吃糯米点心一边瞟着他手里的医书。   忽然眼前一亮,摇晃着他的手臂笑道:“前些日子徐大侠信上说他跟兰茵成亲了,不知道他们有娃娃了没?我这就写信问问她。”说着便要起身。   “棣儿,别问了……”离善朴拉住她,欲言又止。   唐棣的笑意敛了些,疑惑地问:“为何?”   离善朴顿住片刻,提了提嘴角,“章姑娘若是有孕,自会写信告诉你的。”   “……哦。”   唐棣没有再问,她隐约察觉到最近每次提起徐常容和章兰茵,离善朴眼中都好像是有一丝亏欠,她还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中,不愿多想,拈起一块糯米点心放进嘴里。   冬去春来,夏至又至,经过两天一夜撕心裂肺的痛楚,唐棣的孩子终于呱呱坠地。   她虚弱地靠在离善朴身上,看着产婆抱过来的娃娃嫌弃地别过脸,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哪有半点像他爹娘的样子。   离善朴小心地接过爱子,激动的热泪盈眶,半晌才让奶娘抱去给离川海瞧瞧,目光不舍地追着孩子出门。   离家两代单传,人丁稀薄,如今添了个小公子,全府上下喜气洋洋,连刺史府都欢声笑语一片。   小北尘能吃能睡,满月之后重了不少,长的也越来越好看了。   奶娘抱去西厢房喂过奶后又抱回卧房交给离善朴,小家伙时不时把小拳头塞进嘴里嘬着,唐棣看着喜欢,放下给离善朴绣了一半的“棣”字帕子,从他怀里抢过来抱着,指尖在小北尘的鼻尖上轻点,逗的他咯咯笑个不停。   两个奶娘见唐棣高兴,忙上前笑道:“少夫人好福气,小公子生的这般俊俏,长大说不定能娶郡主做媳妇呢!”   唐棣不屑地轻哼一声,沉下脸来,“这世间若是没有别的女子,尘儿就打一辈子光棍好了,我可不想跟梁王攀什么亲戚!”说完便抱着北尘进里间去了。   离善朴脸上也没了笑意,当初若不是梁王猜忌,唐棣便不会家破人亡,若是岳父母还活着,见到小外孙不知道有多开心。   叹息过后,跟着进了里间陪在唐棣身边。   两个奶娘知道造次了,互看了一眼,不敢再做声。   小北尘一天天长大,模样越来越像离善朴,性情却随了唐棣,一刻都闲不下来,抓起什么都能玩老半天,玩到开心时咯咯笑个不平,玩累了自己就睡了。   唐棣极少有机会抱着哄他,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趣。   趁着离善朴不注意,拎起小北尘的脚丫来,啪啪打了两巴掌,小北尘哇的一声哭开,唐棣兴奋地赶忙抱起他左右颠着哄,直到哄得不哭了,才颇有成就感地放下。   离善朴看着孩子心疼地蹙着眉,又不好责怪唐棣,只得常常把孩子抱在怀里,免得他又遭遇了他娘的“魔掌”。   盛夏,离府庭院里的梧桐树上又挂起了牛眼大的小铃铛,唐棣让泓澄飞身到树上摘了两颗给小北尘玩。   小北尘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小手指抠的铃铛飘起了飞絮,一不留神脚下一软摔趴在地上,鼻尖上沾了一团泥土。   唐棣站在一旁捂着嘴笑,离善朴忙过去扶起孩子,无奈又宠溺地瞟了唐棣一眼。   离川海从刺史府回来,从离善朴怀中接过孙子抱着,泓澄来报马车已经备好,一家人说笑着出了门,架着马车奔从栖山而去。   山下破败的茶楼已经被拆去,空出偌大的一片地来,被婆娑的树影遮挡着,即便是盛夏也不会觉得晒。   马车在空地边停下,唐棣拉着离善朴跳下车,“这里是我们初遇的地方,将来我们就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如何?”   唐棣笑吟吟地望着离善朴,见他弯着嘴角,神秘兮兮地从前襟翻出一张图纸来,忙夺过来看了看。   “原来你已经准备好要在这里建房子了,连图都画好了!”   “嗯,这里是我们两个永远的回忆,房子建好了,盛夏时可以来避暑,等爹辞了官,我们就搬过来住。”   离善朴拥着唐棣,一起看着她手中的图纸。   “我们的院子里还种玉兰树吧,爹喜欢梧桐树,其他的地方都种上梧桐。”   前方的马车车帘掀起,离川海抱着小北尘下了马车,唐棣忙笑着迎上前,“爹,您说好不好?”   离川海捋着胡子含笑点头。   不久前,陈妃生下世子,梁王李宏图更加提防他的岳丈陈偲远,寻了个由头拆分陈偲远的竟武军,调虎威将军沈英来驻守京周各州,翁婿二人的矛盾一触即发,只怕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京中的事他不想管也无力去管,只盼望能守住萼州的这份安宁,守得家人平安。   离川海转过头,望着唐玉山与杨君兰墓的方向,神情闲适而满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媳妇,你那嘴开过光,别乱说话,flag立不得~   唐棣:…… 正文终于完结,感谢所有点击,评论,收藏,灌溉等等等的小可爱们!~   这篇是小作者的第二篇文,是尘香系列的第二部 ,   上一部《尘香花未尽》是小作者的处女座,讲的是离北尘和小郡主相互拯救的故事,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要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当成两个故事看好了。   再次感谢所有点开我文的小可爱们,我会努力的,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