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时总的追妻火葬场》   作者: 荣千树   简介:   1、第二个结婚纪念日那天,施乐雅在沙发上枯坐到半夜,才等到时承景拎着西装出现。男人衬衫冰白,长身玉立,高大英挺,七分英俊三分冷漠。   撒着黑金的玻璃桌上有一纸离婚协议,施乐雅寻声推过去。   时承景丢开西装,锐利的目光淡淡扫过,落上女孩清秀干净的脸颊,“别任性。”   施乐雅长睫低垂,平静地告诉他:这个家太大了,一个人在这儿太难过。   2、25岁那年,时承景被叫到老爷子病榻前,交待两件事:接管家业、娶施家女儿。人他见了一面,乖巧漂亮,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不同的只是眼睛。   “承景哥哥,”她怯生生地喊他,红了耳尖。   时承景性格冷硬,手腕强硬,除了正务眼里没有其它,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这个人被离婚。   一天,时承景喝的酩酊大醉,甩开保镖,扯了脖子上的领带,失了一贯的自持,冒着大雨去找前妻。从前的小盲女倒是春光满面地从广播电视台大厦出来,和身边的同事说说笑笑,重见光明的双眸亮得像夏夜里最耀目的那颗星星。   时承景站在台阶下浑身湿透,雨水砸着他失魂落魄的脸,隔着雨帘,他血红着双眼。   番外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前,有只漂亮的小天鹅和一只大老虎生活在一起,大老虎每天出门捕猎,留下小天鹅看家。小天鹅生病了,很孤独,但是老虎不知道,老虎只会捕猎,不在乎其它事。直到有一天小天鹅不见了,老虎才发现,于是到处找它,小天鹅却再也不愿意回家。老虎脾气不好,很生气,他牙齿和爪子都很锋利,不停地弄伤小天鹅。   “后来呢?”想听故事的孩子急切地问。   面色冷隽的男人低眼看怀里的小小人。半晌,英气的脸上现出些许笑容,“后来,小天鹅长大,翅膀硬了飞走了。”   “然后呢?”   “然后……你就该睡觉了。”   把孩子哄睡,编故事的人从房间出来。男人衬衫冰白,腿上黑色西裤精致笔直。他出门,车已经停在门廊下。打发了身边的人,他独自上车,去接那只老虎舍了半条命才换回的小天鹅。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乐雅 ┃ 配角:时承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好了,太太都一个月没回家了。   立意:善良的人命运终不会薄待。 第1章   八月的江城,雷雨前夕,空气闷热,医院走廊人群熙攘,聒噪。走廊尽头有一扇窗,窗外透进炎夏湿热的风。窗下坐着个女人,眼睫低垂,薄薄的双眼皮干净的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是个很年轻,皮肤细弱得像孩子般的女人。   人瘦,也弱,苍白,安安静静,似人潮中遗落角落的一株野风铃,在这方嘈杂中独树了一抹独特的清凉,所以过路人都忍不住瞧一眼,但任何受美的吸引的打量都会止于她手指间的盲杖。   可惜了,是个瞎子。   诊室里机械语音提醒病人就诊,人来人往,蓝白一片间匆匆忙忙,无人停留。时间匆匆,一个身着蓝色制服的女护士急冲冲从一间诊室出来,两头瞧,半晌瞧准窗下的人。大步迈开,大嗓门扯开,“哎,施小姐,在这儿哪。我瞧半天,跟我来吧,报告出来了,曹老师在等你。”   女护士说着让跟她去,倒也是自己上前,一把握起了窗下人的手腕。后者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又像是总算反映过来地放松了。   “谢谢。”她细声道。   “客气啥,走吧。”护士爽快开朗,眉开眼笑。   “等惨了吧。今天曹老师专家号,人特别多,还都是大老远来的,刚一老太太还说是从格尔木来的呢,……”   护士是熟人间的熟络,握着病人细得一把就握全了的手腕往医生诊室领,后者不大说话,但间或会“嗯”一声回应。   胖护士嘴巴不停,眼睛不少往手上的人脸上瞧。不管是施乐雅为表示礼貌而轻轻上扬的嘴角,还是垂着的眼皮,都太好看。也知道她半藏在眼睫下的眸子才是最漂亮,也知道这个美人儿年纪轻轻已经结婚,却又常年独来独往,从来没人陪她来医院。也习惯她不怎么跟人说话,像是某种自我保护,总是安安静静的。   护士将人领进门,与诊室里出来的病人擦肩过。颜色深沉的办公桌前,男医生年近50,人干瘦,带副简单的眼镜,下巴上胡茬有些花白。诊室里还有几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其中一人将一叠资料铺到曹老师面前,施乐雅也在椅子上坐下。   检查报告还是两年多以来相同的结果,器质性损伤早已康复,身体指标处在良好状态,神经系统功能受精神影响,康复还有时间,要复明病人精神状况是最要紧的。   诊查结果就这些了,医生取下脸上的眼镜,抬眼。   “小雅,最近家里还好吗?”   “还好。”   “精神没有特效药,你要自己调节,凡事放宽心些,不为什么,就为了自己的眼睛,知道吗?”   “好。”   “心情舒畅了什么病都不怕,平时多出门走走,多和人说说话,多……”诊室的门被人敲响,医生皱眉,疲惫地瞧已经被推开一道缝的门。   一个落魄打盼的男人抱个孩子,脚边扔了个背包,挤开门往里瞧。显然远道而来,见医生还有病人,客气又焦急地候着。   曹医生还回头看桌子前的人。可怜,可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   “孩子,不着急,好好的,把身体调理好。你爸妈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不着急,不着急,”医生连说好几个不着急,代替了一切心疼,门外着急的病人已经将原本推开一半的门大打开,走廊里嘈杂的声音蹿进来。   “谢谢曹叔叔。”施乐雅道谢。   “你们安排个人把小雅送出去,帮着打个车。” 曹医生回头吩咐。   听到这分咐,苍白的人负担地摇着头,忙从椅子上起身,盲杖落地,在地上敲出一声清脆的响。“我自己走,我很熟悉了,没关系。”   瘦弱的人被胖护士领到门口,候诊的人已经挤进来,遮住了那道身影。   从开始的不愿意面对失明,到接受盲杖,除了这个辛劳的五十岁就白了一半头发的教授,周围的年轻医生,小护士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她常年独来独往,从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   眼睛看不见,空气的流动,声音的厚薄是能握在手心里的指路牌。施乐雅迎着通道出去,一步步总能走出在磕磕碰碰中早熟悉了的医院。   医院大厅门廊前一阵急风掠过,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要下雨了。风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扰乱了她的方向,迎面撞上什么,她倒地,后者也倒地。有小孩哭声,紧接着是大人的声音。   “宝宝乖,宝宝不哭,怎么走路的!”   “哎呦,是个瞎子。”   “走吧走吧……”   两个女人的声音,近了,又极快地远了,施乐雅道歉了,只是还没人会恶毒到稀罕一个盲人的道歉。她摸索着从地上起身,握着盲杖的手掌掌根擦红了一块,薄皮肤下的血丝随时都能破皮而出。但摔跤的人并不在意,只是继续一步一步离开。   与“瞎子”相较,手上的痛太轻。   风不停,年轻女人身上浅黛色的长裙与天色相映成雷雨天的信号,低垂着的眼底浸湿。   *   网约车很方便,于一个有视觉障碍的人同样。不需要多方求助,就能有车可用,所以出门也并没有多困难。步行到家的一段路与医院无异,磕磕碰碰,总会熟悉。   天气预报上午阴,天暗了一整天,所以雨点实际打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城南,南山别墅,笼罩在一片急雨里。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窗里,施乐雅独自一人坐在餐桌上吃晚饭。   屋外下着雨,她吃饭很轻,除了雨声只是安静,无边的安静。   一餐饭的时间,窗外风雨声更急,还有隐隐雷声渐近。   送饭来的两个佣人算着时间过来收拾碗筷。用餐的和收拾的互不干扰,施乐雅已经摸索着朝客厅一角的钢琴过去。佣人收拾走碗筷时,客厅里传来琴声,悲得很,在她们这些粗人听来如同哭丧。   “哎呦,晦气晦气。”姜婶极不喜欢,领着头走得更急了,像怕会有什么晦气东西粘上身。   姜婶觉得晦气,不过才走没多大一会儿,又伴着隐隐雷声急急地回来。   施乐雅听到脚步,停了琴声。   天生刻薄的妇人声音很洪亮,“承景他今天回江城来了,你知道不?”   钢琴前的人点了头。   “老太太那天找你说的事还记着吧?”   她再点头。   “记着就好。”   姜婶将低垂着眼睫的人上下看了一番。脸白手白,细胳膊细手,像个瓷娃娃,一碰都能碎个稀巴烂。从前就不活泼,现在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一样,非逼着,就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姜婶摇摇头,嫌恶,鄙夷之极。   妇人快手快脚地又走了,冒着越来越近的雷声出了建筑,往另一幢去,未关的门里“哭丧”的琴声又响起。   独幢建筑里又只留下了这一个人。   琴声拌着急雨,掩盖雷声,闪电撕裂天空,黑白琴键上细弱的手指跳跃得越发快,越发有力。雷声密集,夏季,这样的天气不少。琴的声线很美,百万级的钢琴是可以感受到手指上的快乐与悲伤的。也只有它能陪着她,撑着,熬过急风雷雨。   时承景要回来了,几天前老太太告诉她的。时承景今天已经到了江城,是下午从网约车电台广播上听到的。   “星辉路今天封路,过不去,要绕一段路,没问题吧。”司机是怕看不见的人误会什么,解释绕路原因,也将广播开得更大声,佐以证明。   广播里热闹,说兴业集团全资资助建设的艺术宫今日开馆,封了一整条街,用于学校车辆、官方车辆进出。兴业集团董事长不远千里赶回江城参加剪彩活动,官方作了感谢企业家讲话。兴业集团作为从江城走出去的企业,回家乡建设之举,可圈可点。   “这些大人物,盖个艺术宫比咱们老百姓盖个茅房都简单。”健谈的司机在前排说话。   雷雨来得烈,急,但也去得快。雷声止,琴声便也止了。施乐雅从钢琴前离开,额上泌出一层薄薄的细汗,缓慢回卧室。当她再摸索着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听到卧室外传来异于平常又在意料中的声音。   “董事长这次回来要住几天,应季的衣服都准备点。卧室里都准备好了?”   “当然当然,床上的东西都重新烘了。屋子每天都在通风,哦,窗下那些花都搬走了。都是那些蠢东西自作聪明,现在已经重新填了草,保证不会再有虫叫,也不会有花味儿了。”   “嗯。对了,姜婶,太太休息了?”   “太太啊,休息了,她身体不好你也知道,天天儿都睡得早。”   “董事长回得晚,不用打扰她。你们也不用等着,门口鞋子准备好。这些东西,我放在书房,你们别碰。董事长最近睡眠不好,早上他没起,周围别有动静。”   声音近了又远了,最后恢复一贯的寂静。屋外房檐上雨滴一串连着一串砸进墙根下的排水沟。   夜深人静的时候,院子里,建筑前,一辆劳斯莱斯幻影碾破地上的薄水,缓慢停稳,车轮骨双R标志印着庭院里的灯,很亮堂。前后车门先后开启,车门上滑过光点,后排踏下一双洁净的黑色皮鞋,笔直的深色西裤从车门的阴影下走到暖色的庭院灯里。   前排,从副驾驶上下来的人最后问,“董事长,还有一件事就是赵总说的那事儿,您看?”   后排下来的人下颌微动,眼睛瞧向还亮着灯的建筑,回头,默了片刻,后者安静地等着。   “打个电话给赵长平,告诉他不动了。”那人声线冷淡,低沉。顿了下又补充,“用人不疑,就这样吧。”   “但是……”   那人不耐烦地手一拂,后者便住嘴,恭敬地道了声别,重新坐回车里,立刻拨出去一通电话。驾驶室司机将车启动,车绕过建筑,消失在庭院里。   雨后,空气清凉干净。   灯下,高大的男人手上拎着件深色西装。他低了下脸,高挺的鼻梁在下颌上落下一块棱角分明的阴影。车上的人是得令了就无其它余地地执行,而下令的人显然还在琢磨些什么,但也是几步走上了别墅门廊。   黑色皮鞋步伐利落、沉稳。   脚步声到,感应灯亮起。浅黄灯光落下,男人宽阔挺拔的骨骼将身上的白色衬衫撑得挺括端正。   是一副干净英气的背影,也是一副冷硬严肃的背影,与此刻眉眼间的因思索而有些不悦相同。   作者有话说:   每晚9点更新,喜欢的小天使点个收藏。   【阅读指南.排雷】   1、1V1,双C,双初。   2、V前男主狗,V后教他做人。   3、本文略狗血,有几章女主生病只认男主情节。   4、本文风格走向前期就能看出大概,如果有小天使觉得看着难受,或不喜欢角色设定,请善良的小天使伸出你纤细的小手手点个叉叉,然后在心里狂骂:“什么大聪明作者,写的什么狗登西。呸,我都懒得在评论区骂你,浪费我时间。”漂亮的甩个头,多一眼都不稀得地走掉。   排雷就这些了,求生欲超强,卡姿兰大眼眨巴眨,球球善待。 第2章   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是一个从一无所有变得更加一无所有的过程。拥有许多的时候从未害怕过失去,一无所有了,已经无能在乎。   老太太说,离婚吧,离了,大家都好。   医生说要放宽心,对眼睛好。   雨彻底停下,房檐上落下的雨滴间隔时间更长了。施乐雅已经在沙发上坐了半夜,总算听到门口传来声响。   时承景有多久没回来了?   太久了,久到记不清了。   今天正好结婚两年,她记得很清楚。   门开了,有人进来,一股不同于室内的清冷空气向她挤过来。她看不见,但知道门口早有那个人的鞋子在那里摆得规规矩矩,只等着他。   这个家里的一切从始至终都只为他。   脚步声朝客厅里来,更近,那脚步声沉而稳,他停在近前,很近。那个人从室外带来的空气似乎压缩了原来的空气。   施乐雅呼吸发紧,脑袋空白了一瞬。   但她没忘自己坐在这方等着他的目的。   膝盖前的玻璃几上放着离婚协议。施乐雅伸出手去,细瘦的手指将协议寻着那个人的方向推出去。   玻璃桌面撒着黑金,纸张擦出轻轻的沙沙声。   时承景冷硬低沉的声音盖住纸张与玻璃桌面摩擦的动静,他问她:什么意思。   几个月不见,蓦地听到这个声音,施乐雅只是在想:真是那个人回来了。   苍白的人没有底气地开口,“离婚协议,离婚,签字。”   好一会儿也没有得到回音,好在“独居”了两年的人最习惯的就是沉默,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等。   老太太说,时承景自小受的是一诺千金的教育,当年答应照顾她是对已故的老爷子作的承诺,即使和她这样的人结婚对时承景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他也答应了。   所以,时承景不会提离婚,虽然他难得回一次江城。   所以,离婚的事,需得是她提出来。   “什么?”那人总算再开口,听声音果然诧异,又或许只是没有听清。   “民法典,婚姻关系维持,是相互扶持,我们没有。这个家太大,我一个人太难过。今天,两年了,我要离婚。”   没有回音。但应该是听得够清了。   寂静里有布条摩擦的声音,有脚步踏地的声音,压缩了的空气似乎在散开。那个脚步声走了一个来回后,开始从沙发边离远。   没有任何回应。   是什么样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面孔,沙发上的人不得而知。也不知道她提的这件事,此时此刻与那个人还萦绕在脑子里琢磨的大事是怎样格格不入。   时承景不悦,十分地不悦,从白色衬衫上抽了领带,蓝墨色握在手上,冷冷走远。   一个重重的关门声在空荡荡的建筑里回荡。   建筑一层有两间卧室,结婚两年,他们互不干扰。老爷子离世前交待,先领结婚证,等施乐雅眼睛复明再行婚礼。   是多么周到的照顾。   两年时间,天真的幻想早就破灭。这一夜施乐雅却还是做了一个天真的梦,大概渊源就要结束,才会记起这些,像一个濒死的人回光返照。   那天,天气很好,对于施乐雅来说就是太阳晒在皮肤上暖融融的。她被领去医院看时家老爷子,老人家拉了她的手放到那人手中,他没有松开,而是握紧了她的手,握了很久。所以她才敢天真的跟着来了这个家,跟着他去办理了结婚证,天真的以为这是苦难过后的补偿。   时承景,是时承景,在未来会和她一起生活的人还能是时承景。   那时,这是她全部的思想。   很多年以前,施乐雅牵着父母的手,第一次踏进江城一中的校门,礼堂里挤满了欢喜的学生以及家长。礼堂舞台上,高三毕业学生代表上台讲话,鼓励这批有幸踏进一中校门的初一新生。那讲话者中有一人脱颖而出,他衬衫冰白,俊目如星,懵懂的少女不禁看呆。   活动结束,那人怀里被学生们塞满鲜花。他与父母打招呼,她才想起他是谁,父母让她称他承景哥哥,父母希望她能向他学习,而她害羞地只敢盯着他怀里的花,他随手将花束中最耀眼的两朵玫瑰抽出递过来。   丝绒般的花儿,很艳,很烈,烧着了一颗小小的心。   *   时承景回来前就有人分咐,在他起床前,屋子里不得弄出动静。翌日,天色一点点提亮,偌大的别墅还在沉睡,施乐雅已经握着昨晚那几页纸等着。   屋子里是一惯的寂静,恍惚间能让人忘了时间,把这一天当成是往常的每一天,这扇门出去,那道门里并没有那么一个人。   黑暗的世界,声音更敏锐,施乐雅总算听到对面的动静。   耳边也有风声,半垂的睫毛轻轻抬起。离婚,是她唯一要完成的任务。她比任何人都要无所事事,也可以比任何人无所顾忌,所以先于所有人之前出现在刚从卧室出来的时承景面前。   “你还,没有签字。”   “什么签字。”   晨光里,施乐雅举起手上的纸,几页纸的封面大大的“离婚协议书”很显眼。   静默。   施乐雅听见一道呼吸声,听见客厅里的动静。这个人起床,这幢屋子就活起来了。   “离婚协议。”   她看不见跟前的人脸上的不悦,看不见他沉下来的脸,冷下来的眼睛。   “没事做,找点有用的事做。”   手上的纸被抽走,纸被撕碎,拍回她手里。空气里洇着的那道冷冽香气抽离,人走开了。施乐雅从被笼罩的阴影里再回到走廊的灯光下。   那人走开,书房的门响了两次,再离开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后来是三个。姜婶殷勤的声音追着那个人的脚步声,问是在这边吃早饭,还是去老太太那边。后者哪儿也没挑,院子里有汽车引擎的声音,很快复归平静。   “这边一会儿过来收拾,现在去老太太那边。”   “好。”   “算了,你们先去库房,找找老太太说的那套餐具。”   “行。”   最后的人也离开了,熟悉的安静一点点霸占这个空荡荡的屋。   施乐雅站在空空的走廊上,手掌上捧着撕碎的纸片。   下午,客厅响起琴声。   施乐雅坐在钢琴前,薄薄的背脊挡住小小的一方。一根手指落在钢琴上,是一个沉沉的低音,声音从琴身出来,空旷的屋子立刻给予回应,而后安静。   手指再落下,是一个高音,空旷的屋子永不疲倦,耐心地给她回应。   *   时承景从海城回来,有家宴。施乐雅被领到她已经不习惯待的人堆里,领上餐桌。食物的气味,各式各样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来来去去,说话声此起彼伏。   老太太在邀大家喝酒,但坐在桌尾这边的人不用参与。说话声少了些,因为向来威严的老太太在桌首感谢某个人一直以来对时承景的辅助,那人起身答谢的动静坐在桌尾也能听出愧不敢当的谨慎。   而时承景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把酒言欢里没有听到时承景的声音,谈工作他开口了,开口就是斥责人,对象是时家姑父,老太太开口阻止,说餐桌上不谈工作。   时承景太严肃,也太苛刻。但桌首的事跟一个只是在桌尾默不作声的人没有关系。   “小雅,小雅?”   时家餐桌除了老太太,男人坐一头,女人坐一头,时家姑妈就坐在施乐雅右手边。   施乐雅侧脸。   “我跟你说呀,承景难得回来一次,这次回来,你要抓住机会跟他好好相处。”   施乐雅点头。   “哎呦,别光点头,得说话。你得多说说话,尤其是和承景,多跟他沟通,交流,夫妻间不交流哪来的感情。你啊生得这么漂亮,主动点儿知道吗?男人,他能不喜欢么,是不是?”   姑妈越说话,挨得越近,施乐雅不习惯地侧回脸,点了下头。   “小雅,怎么不喝点儿东西?”   “我不会,喝酒。”   “果酒算什么酒,人啊得开朗点儿,喝点儿?”   手边推来的东西施乐雅还是不碰,后者也就放弃了,也没再和她说话。餐厅里有浅浅的音乐,音乐声里是嘈杂的说话声,很热闹,空气里满是酒气。   施乐雅拄着盲杖摸索着独自离开。   刚进这个家的时候,她曾拿出所有能拿出的心思讨好过每一个人。   离了建筑的冷气,空气又闷又热,穿过半个院子回到最熟悉的房子,身上已经浸出一层汗。房间里,施乐雅摸索着到桌边,桌子上,有水壶,但一滴水没有。   手指放开,她摸索到衣帽间,拿到干净衣物,进了浴室。   施乐雅坐在浴缸边,头靠着凉凉的墙壁,习惯低垂着的眼睛闭着,听着水冲进浴缸的声音,直到门外有声音。   失去视觉的人,只有听觉可以依靠,难免过于灵敏。她从浴室出来,却又没有遇见人,只是摸到桌子上的水壶添了水。   房间安静,水灌进杯子声音很响。杯子举起,水入喉咙,解了嘴巴里的干涩施乐雅就放下了。水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不像是白水,但也没有明显的味道。   施乐雅还是进浴室,水已经放好。   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露出身体。22岁的人,太瘦,太白,不太健康,但胜在青春。背脊腰身都很单薄,但也柔软,胸口饱满漂亮。   是一副漂亮的身体,在灯下,染上暖黄的灯光,是诱人的。   但施乐雅看不见,也不会在乎这些。她只是疲惫地将自己泡进水里,眼睛平静地垂着,和苍白的脸一样没有自发的生气。   水温她调得很低,但心口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热,越泡越热,那股热也从心口散向整个身体。   施乐雅将身体更往下沉,温凉的水淹没心口,最后淹没头顶。屏住呼吸的感觉很难受,她没有起来,她压着那口气,直逼得自己苍白的脸上泛上血色,才从水里露出头来。   一阵敲门声穿透耳朵里的轰鸣传来,一个声音在喊她。她抹开额前的头发听,水滴四处滑下,门外的人是时承景。   时承景从来不进这间房的。   门在响,敲门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听到就回答一声。”   “在。”   “……我一会儿再来,跟你谈谈。”   人走开了。时承景有事找她谈,大概是那件事了。施乐雅从水里起来,很快收拾好从浴室出来,再拿出两份离婚协议。   这是老太太早准备好的,照顾她眼睛不方便,如果弄丢可以用的备份。   施乐雅从房间出来,客厅里没有人,只有那间她已经很久没有踏进过的卧室里传出声响。施乐雅拿着东西再回卧室,等着,从沙发辗转到床沿。   很快,这个住了两年的地方就不会再见了。   手指摸过沙发粗粗的布料,滑过被褥柔软的布料。   沙发是她挑的,被褥是她要的颜色,缀着她偏爱的紫风铃。他们结婚了,但不住在一起,一切都订在她康复以后。那个时候,她多感激这样的照顾。她只需要好好照料自己,直到复明,所有光明的都在等着她。她拿出一百分的天真去经营,去迎接,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是否还能够得着那样的幸福。   再后来,老爷子离开了,梦就醒了。   施乐雅伏在床沿边,迷迷糊糊起来。她看不见桌上那壶水已经被先前过来的人喝了,也没有去琢磨说要找她谈谈的人为什么一去不返,也听不到另一间卧房浴室里用冰凉的水也控制不住的沉重呼吸声。   那壶水施乐雅只是小小地喝了两口就感觉不好受,时承景喝下满满一杯。施乐雅在迷迷糊糊里被压住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怪梦。   嘴唇被封住,是柔软肌肤间的相抵碾磨,是有体温的贴近。对于一个在黑暗里生活了几年,从没有过这种经验的人来说,她以为自己做梦了,做了一个被人所爱,有人给予温暖的美梦。直到齿关被撬开,一条凉凉的舌头抵入,缠住她的舌头,施乐雅才一瞬睁开眼睛。   但是,当然什么也不会看见。   口腔里是异于自己的味道,有些酒气,那舌头填满她,细细的挽她的舌尖,敏感肌肤的纠缠,身体自发起了一阵颤栗。   施乐雅才开始推拒,挣扎。   她拼命转开脸,下巴被男人的大手掌禁锢住,掌心热得烫人,它拖着她转回来。   “搅这么多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一道沉在嗓子里的声音嘶哑地落在耳朵边,耳郭被覆住,湿热的气息冲进耳朵里。 第3章   黑暗,无论如何睁,眼前也只是黑暗。后颈脖被握住,炙热地抚摸,喉咙里发出的所有声音都被封堵回口腔里。   是时承景,是时承景在吻她,推他的手被握住。他用掌心握着她,他的掌心很热,很干燥,她认得。   那天老人家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掌里。那手掌很大,干燥,有力,手指硬,掌心是软的,温度很高。   父母离世后一年时间,施乐雅饱尝人情冷暖。讨债的有,希望掏干她的有,论旧日情份的没有。她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温暖,所以她抓紧了那只愿意握着她的大手,接收他的体温,以为苦难到了尽头,她要好好活着。   眼睛会复明,日子会好起来,会按当初父母的规划去留学,完成学业,不为生活所困,只为喜爱的事而活。而最大的幸福呢?时过境迁的如今,她竟然还是拥有了这个人,她心心念念到被爸妈看穿小心思的这个人。   但是两年时间她才认清自己的天真。   凭一副残破的身体,何德何能讨要原来的约定,妄想时承景。所以两年了,她受到了处罚。所以两年了,她收获的只是把最后的财产全消耗在了不值当的地方后只剩活着,带着这双永远看不见的眼睛。   人活成她今天这副样子,所以没人会待见她,甚至是和她说说话,也再不会得到珍视,握握她的手。   何况这个人。   施乐雅或许胡思乱想迷糊了,对于身体所受到的对待,她不挣扎,甚至渴望那从耳郭亲吻她的人能更靠近一点,握着她的手指更用力一点。   他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拥抱,她很希望能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得到了,那双大手托着她贴近。他胸膛温暖,胳膊是能护着人的,稳固不会倒塌的城墙。很安心,很安全,她被抱得很紧,她被十分宝贵地抱着,被珍视地亲吻。   即使很快就不只是柔软的温暖,迷糊的人也没有害怕。   糊涂的人受过太多痛,只有此时此刻的痛是获得幸福的一点付出。这几年她最明白的一件事:世上没有不付出就收获的道理。   要是不付出这一点痛,又去哪能获得这么活生生的温暖,受珍视的机会。   迷糊的人越发的迷糊,魔怔,与不清醒的人一拍即合。   这间卧室里常年亮着一盏壁灯,对着孤独的人。但今天,昏黄的灯光照着缠绵在一起的一双人影,他们和谐,热烈,像一对彼此深爱的恋人。   房间里有粗重的呼吸声,有不自主的浅浅嘤.咛声。   *   翌日,天光缓缓变白,装潢简洁的房间里被没有合上的窗帘透进来的天光点亮。施乐雅通常醒得很早,但这一天的清晨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她从枕头上抬起脖子。   “我去开门。”一个沉沉的男人声音就在枕头的旁边。   手指下是熟悉的被褥,空气是往常的空气,带着窗下石楠的枝叶味。身边下床的动静,这么近的说话声,施乐雅浑身打了个冷颤。   脚步声从近在咫尺的床边离开,门响,敲门的人问时承景怎么睡在了这里。没有听到时承景的回答,只听到他斥责对方大清早一惊一乍。声音是一贯的严厉,敲门的人道歉的声音慌慌张张。   施乐雅听清,是姜婶的声音。   时承景睡在了这里,一整夜。   施乐雅脸上仅有的血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被子里的手指抖着蜷进手心。   有脚步声回来,她闭了眼睛,听着布料摩擦的声音,空气因为有的动静在晃动。头顶眩晕,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事,知道的很清楚。   施乐雅紧闭着双眼,像已经又睡过去。而脑海里晃过一张模糊的脸,一张永远看不见的脸。   好的坏的。   她被领去医院,被那人握着手,他会是什么样的。被领去民政局,拍照的时候他靠得她好近,他有没有微笑。   第一天被领到这个家,他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声音很沉,有力量,跟他说话,她不自觉紧张。他说他很忙,可能经常不在江城,客厅里有架钢琴,听说她喜欢弹钢琴,所以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屋里的家具边边角角都包了边,不用担心受伤。   那天后他就走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所说的经常不在家。   床边的人穿好衣服走了,施乐雅从混沌的思绪里清醒。在她看不见的脖子上有吻痕,在她感受得到的腰上有明显的酸痛,胀痛。她睁开装睡的眼睛,半掀的眼皮撑着发颤的睫毛。撑起身,上身的力量集体向下,一股实实在在的刺痛让她脸色煞白。   分明就要离婚了。   她和他分明就要离婚了。   施乐雅从浴室出来立刻去床头摸索,那几页纸就躺在枕头旁边。   窗口闯进的闷热空气挤压着室内冷气。施乐雅一动不动坐在床头,没多久有人进房间来,脚步轻浮,她认得,所以一动不动。   她只注意着对面的卧室,那方早没了声音,人又走了。   “太太,董事长让你出去吃早饭。”年轻保姆开口。见人不动,又补了一句,“董事长在等你。”   “他还没走?”   “……没走。”   施乐雅猛地从床沿站起来,站起来又差点跌回床上,她脸色煞白,捏着纸张的手在发抖。话带到,年轻保姆就出去了。   施乐雅从抽屉里摸了支笔从卧室出来,屋子里不是一惯的安静,有那个人在,这个家就会是活的。   餐桌上不止他,还有其他人,他们在谈正事。但施乐雅只是义无反顾地握紧着手里的东西过去,她从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分辨出时承景的声音,分辨出他的位置,直走过去,把手上的纸放到他面前。   “你签字。”   手指发紧,脸发紧,施乐雅将手里的笔也放在纸上。餐厅里原来说话的声音都止住了,封面离婚协议几个大字很醒目,除了放下它的人,没人会看不见。   “施乐雅!”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叫她的名字,很严肃,和对任何人一样。   “你签字,你一走太久,我不想再等。”   “什么?”   “你,签字,离婚。”   静默。   “我要,离婚。”   “想好了?”   得到接受的回音,施乐雅伸手把协议再朝严厉说话的人推过去,推得没有半分犹豫。心脏上有一块地方空了一下。   “想好了。”   “你觉得我能随便给你签什么协议?”   “我什么,都不要,你放心,我只要离婚,你可以看。”   半晌,一只温热的手指擦过食指,纸被拿走了,那体温烫人。施乐雅低着的眼睫发着颤,她听着笔沙沙地划过纸张的声音。   心一块块地空开,空开的地方像有风吹过,身体感觉好冷,冷得指尖快要抖起来。   笔停下,那人扔下笔,笔扔上桌子的声音让她晃然回神。   “还有一份。”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施乐雅一个人的动静。她手指揭开第一份,露出第二份协议书。时承景还是签了,笔声沙沙,落笔。   时承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就响起一排齐刷刷的腿弯推开椅子的声音。   他们要走了。   “民政局,跟你们同路,今天就办吧。”   时承景道:“余北,去车开。”   *   车驶出院子,车厢里没有一点声音。这辆车,施乐雅坐过两次,一次是他接她去医院看老爷子,一次是他们一起去民政局。   那个时候她以为站到了他的身边。后来,两年时间,她就再也没有能和这个人同路的机会。   这是第三次。   民政局很近,半个小时车就停下了。   手掌从柔软的皮面离开,摸到被冷气吹得凉凉的车门。下车,空气里少了那道冷冽的香气,也少了冷气,就剩了闷热。有风,但风也是热的。没有视觉的人,习惯用鼻尖闻天气,闻身边的人。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那人离开车子朝这边来了。   施乐雅握紧手里的盲杖,跟上。   人的身体是微贱的,清早的不适,已经快从身体上消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离婚,或许用不了多久,有限的记忆也会让它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离婚双方即无共同财产,也无子女,没有任何纠纷,双方自愿,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快捷。从大厅出来,风更大了,空气里有股苦涩的泥腥味。看不见的人只知道要下雨了,不知道江城已经被厚重的乌云压起来。   走在跟前的脚步声突然停下,施乐雅探路的盲杖便也停下,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在风里。低垂着的眼睫仍是低低地垂着,温顺,也倔强。   “你最好别后悔。”跟前的人说话。   这话她连睫毛也没有动了一下,羽扇一样漂亮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也是安静的。   面前的人走开了,风更大,身上的裙摆在小腿上用力地缠。在她看不见的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离开,停车场已经有车子驶过来,劳斯莱斯是通体严肃的黑,低卧的身型似乎甘于对这个脸冷、眼睛冷的男人俯首称臣,它匍匐到他脚跟下。   男人上车,冷声道:“开车。”   “太太呢?”前排的助理多嘴。   下令的人没说话,司机是令行禁止的已经将车行驶起来。多嘴的人没忍住又多了一句,“要打雷了,还有大雨,太太眼睛不方便,要不要……”   后排,上位者锐利的目光压向副驾驶,榛色的瞳中如有寒芒。多嘴的人闭嘴,司机一脚油门出去,引擎隆隆,车子迅速驶远。   恶劣天气,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没有结婚的人,离婚也不差这一天,办事大厅门廊前没什么人,施乐雅独自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风掀着她的浅黛色长裙,手指上红白相间的盲杖在一片灰暗里最显眼。   “不吃苦头,不知好歹。”许久后,离开的那辆车上,一个声音寒凉地道。 第4章   车直奔兴业集团江城分公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时承景回一趟江城,一为回家看看,二为工作,行程排得很满,并不因为早上的事就作什么改变。上午会议,说江城的事,发展中的项目,萌芽中的项目,一项项过。会议室窗外早就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双层中空玻璃也隔不住猛烈的雷响。   这种天气对于一个独自面对陌生环境的视障者毫无疑问是很艰难的,但对于会议室内的人和事,只是一场会过去的坏天气。   “董事长下一个问题,就是丽水的招标,”会议室中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将一叠资料翻开铺在时承景面前。   时承景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他身上没有模棱两可,严肃有余,不人情练达。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人做事,只能拿硬本事说话。一屋子人态度严谨,只谈实事,没有一个字的闲话。   上午的事情办得顺利高效,下午的行程还要出一趟江城,车从公司地下停车场出来直奔高速路去。雷声止了,雨还下得很大,雨刮器来来回回,快速工作,天黑沉沉的。   车里播着路况新闻,正说到某路段积水很深,路政人员正在抢修,车辆绕行。又插播进一段行人落水新闻,某路段因积水深,路面被淹没,与水沟平行,有行人不慎落水,提醒大家极端天气出行注意安全。   “咱江城的基础建设还是做的永远不如说的,那种河沟早就该封了。这眼神不好的,身体不好的掉下去不得丢半条命。”时承景的助理沈远在前排与开车的余北闲说,向来刚直的余北看着路边的积水也直摇头。车上比来时多了一个人,30多岁的女人,短发利落,一身职业套装,正坐在后排汇报今天午餐的设宴安排。   “没事可做?”时承景突然打断汇报的人开口,但显然针对前排。   沈远回过头来。时承景衬衫冷白,靠在椅背上,满脸的铁面无私,闲话少说。沈远弯了弯眼睛,还是厚着脸皮,“您看下这么大雨,太太……”   时承景脸更沉。   “我不是那意思,新闻里说的落水那肯定是别人,那条路跟回去俩方向。”   时承景无话,锐利的眼神逼得脸皮再厚的人也招架不住。最后倒是时承景先收走目光。他冷声分咐,“在崇益订个房间。”   “您今天不回来了?”   后者一皱眉,沈远闭嘴。   *   极端天气,事故频发,第一医院收治了一批在连环车祸中受伤的患者,急救科人满为患,医院各科室增调护士支援。其中一人胖胖的,从急救室出来慌慌张张地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快步挤开人群过来。   “曹,曹老师,”胖护士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   “溺水,救护车送来的,我一看怎么是她。”   “人怎么样了,”   胖护士没说话,俩人焦急地进了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半小时候后,抢救室外又来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曹老师再出来的时候把一个薄薄的背包交给她,另外又拿出一本小红本子,本子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离婚证。   女人接过东西,两行眼泪掉下来。曹医生从白大褂里掏了纸巾递给女人,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幸中的万幸。   女人擦着眼泪,道谢。曹医生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应该的。”   施家没人了,医生是施乐雅父亲的同学兼好友,女人是在施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抢救室的人出了什么事医生只能找这个女人,女人也只能找这个医生。   女人擦了会儿眼泪,突然站起身就说要去时家。医生把人拉住,一来事情的原委也不清楚,二来那种人家要真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随便应付过来的了。   “周大姐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人。再等等吧,等小雅醒了,真要是受了欺负,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医生很郑重。   周姨怀里紧抱着施乐雅的背包,带着满脸的泪坐下来。   周姨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她以为离婚、溺水就是最坏的了,等她拿着施乐雅的背包去缴费的时候,才清楚以后要面对的困难是多么的困难。   施乐雅带去时家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当初施家破产,但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钉。所以即使是后来施家父母都不在了,财务清算后也留下一笔足够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费用。那个时候施乐雅治疗车祸创伤,治疗眼睛,花去一半,但还剩了不少在账上。   周姨带着满肚子疑问和愤怒只等施乐雅醒来,要去时家好好讨个公道。但真等人清醒过来,对着一个只会掉眼泪,一提到时家就嘴唇发紫的人,保姆和曹医生已经无话可说。   人,自然重过讨公道。   施乐雅消瘦苍白,躺在蓝色的枕头上,比两年前那场事故住院的时候还要虚弱,说过的最清醒的话就是她离婚了。周姨只能不停地告诉她,家里她的房间每天都在打扫,身体养好了,就带她回家。   “周姨,我离婚了。”   “离得好,离得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家里你不在,天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回家就好了,你回家就好了。”   “周姨,”   “哎,周姨在,周姨哪儿也不去。”   施乐雅瘦弱的手指一紧再紧地握周姨的手,周姨双手捧着她,握在掌心里搓。   没人知道一个在短短的时间里从迷糊的接受了鱼水之欢到离婚,到承受惊雷暴雨,再到溺水,精神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她私人的黑暗里扭曲、交缠,最后成了让她提到一个时字就嘴唇发紫的梦魇。   施乐雅病得很重,而时间能治疗一切。   出院那天,是曹医生亲自开车送的她们。   “家”离医院不太远,在二环里,是一处城中村的老房子,二层的小楼,带个小院。原房主是个老赖,到处欠债,也欠着施家的债,多方躲避,法院强制执行下来,只有这么一套老房子可抵。周姨当年在施家勤勤恳恳,看着施乐雅出生,照看她长大。这处老房子施母一直让周姨住着,平常休息,偶尔接待自己的亲人。当初施母有意将这房子送给周姨养老,却没想到这房子最后会成为施家掌上明珠的家。   *   人的生命可以脆弱的如同朝露,也能卑贱地百折不挠。施乐雅醒了,有周姨一天24小时的照料,再重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再不能控制的精神也能被温暖融化。   她只是更少说话,说话也不顺畅。周姨不知道,其实这是施乐雅最后在时家的常态。   施乐雅勉强好起来,但周姨还是不敢问她离婚的事。公道讨不回来,日子还得过下去。施乐雅两年前出嫁,去时家,周姨在小街口租了间小屋,开了家小洗衣店,不得不抽时间去店里干活。   周姨不在的时候,就只能施乐雅一个人在家。房子不太宽,但客厅角上还是放了一架钢琴,这是当初从施家搬过来的。周姨出门的时候施乐雅坐在钢琴上,回来的时候,施乐雅还坐在钢琴上。   有天周姨回家,发现施乐雅手上烫了个大泡,施乐雅说想学学做饭,周姨心疼的直流眼泪,从那天后,周姨就每天带着施乐雅一起去店里。   周姨专程去家具城挑了张单人的真皮沙发,给施乐雅坐。店小,客人都是周围的街坊邻居,时不时的就有人来闲聊,几天后来店里闲耍的人就更多了,都听说周姨的侄女儿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儿,还会弹钢琴。   “那个弹钢琴跟弹电子琴是不是一样的哦?”   “听说现在学钢琴收得贵哦。”   “弹钢琴的人手指头是不是都长得长。”   “闺女,你洗头发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这么滑这么亮。”   施乐雅被摸手指,被摸头发,被夸赞也被问眼睛,施乐雅一一回答这些没有头绪的问题。摸她手指的手很粗糙,摸她头发的手很笨拙,问她眼睛的人好奇,也顾忌着问了会不会不好。   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纳凉,周姨早晚都偷偷调□□扇的轴心,让它尽量对准她。   呼呼的风掀着脸侧的碎发,施乐雅坐在沙发上,时间被吹过身上的风带走。一天入夜,周姨已经在隔壁的卧室里睡熟。施乐雅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从衣柜里摸到那本小本子。微凸的烫金字用手指也能摸到。   “离婚证。”   她握在手里,坐到半夜才放下。人人要过的都是柴米油盐的日子,没有谁会例外,施乐雅想起了这个盼头。   老太太给的承诺,离婚后,半年,施家被扣在银行的宅子,无论多少钱,她会拿到房本。这也算是还了施家当年的嫁妆,两清了。   同一片天空,生活已经换了一副天和地。一天下午,闲聊的人走光了,施乐雅开口:“我出去教孩子弹钢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去年就开始领社保了,洗衣店也能挣钱,咱们的钱够花,不用你去赚。”   周姨说的硬气,但她每个月都会往京城寄一份钱。否则,也不用开这个洗衣店了。周姨有个儿子从小被前夫带着去了京城,从前周姨一直付抚养费。后来儿子结婚,周姨拿了所有积蓄给儿子添去买房,到现在也还在补贴贷款。   施乐雅眼睫低低地垂着,摇头的电风扇在两个人中间辗转。天气太热,共用电扇实在不够,施乐雅额侧的细发被汗水浸湿,贴着雪白的皮肤。周姨偷偷把电扇朝施乐雅那边移了移。   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周姨是不同意的,谁知道施乐雅给曹医生去了电话,曹医生晚上就来了家里,看了施乐雅最近的状态,他十分赞同,并且已经帮施乐雅找到了一份工作的机会。   *   九月,秋风起了,但白天气温还是闷热,傍晚也还没有退凉。施乐雅刚从浴室出来,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擦头发。   “怎么不用吹风机?”   “不用,热。”   “傻孩子,热把空调打开就行了。”周姨起身要去开空调,施乐雅寻着声音拖住周姨软绵绵的手腕,“不用,歇歇吧。”   两条挽在一起的手臂,一条光滑细瘦,一条松弛干瘦。施乐雅将半干的头靠在周姨的肩膀上,很快一股凉风从左上角浸来。   周姨还是俏俏开了空调。   这房子她们刚搬进来的时候,比起普通人施乐雅能算富有。房子是小了些,但被她们布置的应有尽有,每间屋都装了空调取暖、解暑。而两年后的今天,连开空调也成了负担。   施乐雅的手放在周姨的手里,周姨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数过来,又数过去。   自小施乐雅和周姨待的时间大概都要多过施母。施乐雅出生后,周姨在施家的主要工作也就是照看施乐雅了。   两个人一无所有地惬意,屋外,院子大门突然被敲响。周姨出去开门,以为是最近经常抽空来看施乐雅的曹医生,又或许是邻居,却万万没想到打开门,门前站着个高高的男人。   对方身材魁梧,面目整洁。周姨认识他,这是时承景的保镖。妇人握着门框的手指一瞬收紧。   “我们董事长让我来接太太回家。”   “我们家没有太太。”   “我认识你,你姓周。”   “我姓周,我们家也没有太太。”   周姨一把将门甩上,气得胸口上下起伏。门上立刻又响起敲门声,周姨叉着腰站在门前,门外的敲门声很执着,一直敲,周姨再拉开门。   “我们董事长说了,只要太太知道错了,就跟我回家,董事长不会怪她的。”   “……”   “要么请您叫太太出来,我当面转告她。只要她跟董事长认个错……”   周姨个子不高,人也有些清瘦,不知道哪来了力气,伸手一把就将堵在门前的高壮男人推了开。余北身手不凡,当保镖这么多年,还没跟老太太动过手,猝不及防的被推了个趔趄。   “再敲我的门,我就报警!”周姨回身就要关门,余北追上来,“我们董事长……”   “呸,回去告诉你们姓时的,我们高攀不上,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门扇“砰”地摔上,差点甩余北脸上。 第5章   施乐雅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一个月来,时家没有一通电话,更别说有人上门。现在施乐雅好歹算是快熬过来了,精神也好,说话也正常了很多,倒有人来了!   周姨根本不让施乐雅知道时家有人来过。她和曹医生商量过,即使有什么事需要清理,也再等等,至少等施乐雅情绪经受得住风浪,那个时候再商量也不迟。或许就这样过下去也行,断了时家那条路,亏的,损的就当是命了。只要人好好的,眼睛能好起来,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要紧。   周姨也算是在施家的富贵里浸淫半生的人,施乐雅身上那么一笔钱如何消耗殆尽,大概能猜到点。时家那样的人家,长辈生辰、年、节礼能少得了?她就见过施老太太在时,施母就定制过一件七位数的玉佩给老人家贺大寿。   施乐雅嫁过去半年多,正遇时老太70大寿,怕就是这些礼节给霍霍了。   周姨在施乐雅面前绝不提时家,所有委屈愤恨,只为了施乐施的健康往肚子里咽。而与此同时,南山别墅,一个月过去时承景是总算又回来了,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派人接施乐雅的事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正将姑妈叫到面前“审问”。   “我哪撮合了,谁哪只眼睛见我撮合了。那有时候我一个长辈,就说点好听话这有什么的。再说那丫头都走一个月了,这么多天,我做什么了,这种事怎么还赖我了。这种事您就能保证不是外传了,公司里的人听了去,再传到承景耳朵里的?”   姑妈连珠炮的辩解,死活不承认走露过施乐雅从离婚那天起就一直没回家的消息,老太太冷静地看着人。   时承景从那天后就没有回来过,两天的公事处理完,取消原本订下的小假,从酒店直接回了海城,这是时承景对一个不听话的人做的惩罚。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闹不出什么花样,最终只会乖乖回家等着,等他有功夫想起她了,再回来。   然而事情似乎有异。   这边别墅里,书房,灯火通明,冷气开得足。时承景身上衬衫整洁,端正地坐在办公桌电脑前开因临时回江城而耽搁下的会议,沈远更端正地侍立在旁,辅助。   余北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会议刚刚结束。时承景从椅子上起身,松了脖子上的领带,朝门口来。   “董事长,太太,太太她不跟我回来。”一向直来直往的余北,说话打起了磕巴。   时承景停步,皱眉。   余北:“您让我说的话我都照说了。”   “那为什么不回?”   “不知道。我……没见到太太的人。”   余北这不清不楚的回答承景不满,“说清楚。”   “照顾太太的周姨拦着不让见。”   时承景不满意余北的办事能力,但也不想在这种多说已然无用的事上纠缠。他低了下脸,灯光落在冷白的颈脖间。动了下脖子,解了衬衫领口,抽走衬衫上深色的领带一把扔在余北身上,转身向沈远要手机。   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听沈远的鬼话,什么亲自上门给施乐雅一个台阶下。   一旁沈远正关电脑,被时承景的眼刀扎中,赶紧将桌子上的手机送上去。时承景握着手机,翻半天。从不需要拨打的号码,突然想找也不知从何找起。   沈远看着翻手机通迅录的人越翻越暴躁,赶紧从他手里接过手机,找到那几十个以S开头的名字中的其中一个。   时承景再拿回手机,自己拨通。脸上的怒色还在,只是莫明就不如前一刻骇人。电话默了几秒,立刻响起一个机械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愣了一会儿,再摁下,还是默了几秒,立刻响起那段机械女声。   白色衬衫下的胸膛起伏了一次,时承景将手机扔回沈远手上。“我先洗澡,有电话过来告诉我。”   时承景走了,沈远还双掌并在一起,是接着手机扔来的姿势。   他看了眼余北。   如果时承景需要亲自拨打某个人的电话号码,那对方一定是严阵以待地等着的,当然也就从来没有遇上过会将他拉黑的情况,所以他不知道拉黑后就是这种回答。   等时承景洗好澡出来问沈远要电话时,沈远只得实话实说,时承景像是听了什么天外之音。   “什么?”   “太太把您,拉黑了。”   “……”   “我又试了两次还是,所以……要不,用我们的电话打过去?”   “她到底想干什么!”时承景突然拔高嗓门,沈远和余北同时惊得一凛。   *   贫寒人家锁事多,何况周姨还要兼顾洗衣店里的活,人的精力好歹有限。昨晚骂走余北,周姨也就没将这件事挂在心上,一早跟施乐雅吃完早饭,就上店里忙活去了。   施乐雅一个人在家,细瘦的手指上握着张毛巾摸索着将家里边边角角都认真擦了一遍。她能在黑暗中擦桌子,也能在黑暗中擦地了。   她愿意做这些事,周姨不愿意,但拗不过曹医生支持。   大门上被敲响,她回到水池边将毛巾大概洗好挂了去开门。门扇打开,一阵香水味扑面来,虽然浓郁,但不是什么劣质香水。   施乐雅失神,时家姑妈在门口一把揽了施乐雅的胳膊。施乐雅还在遥远得如同恍如隔世中一点点醒转,姑妈几句话就要她跟着她上车回家。   回家?家?   那个所谓的家,已经被施乐雅选择性遗忘。在坐上时承景的车,在从民政局出来,在落水的那一瞬间,就和她是两个世界了。   那个地狱里的她已经溺死在那个雷雨天。   “那不是我家。”   “傻丫头,别说气话,走吧。承景专程从海城回来了,是他让我来的,他不发话我还不方便过来。承景就在家里等着你呢。”   这个名字,施乐雅明显抖了一下,脸上被周姨一天天养起来的血色在一瞬间就退得干干净净,挂上了离开时家前的一贯苍白。   施乐雅回身就要关门,像要隔绝什么恐怖的东西。施乐雅态度决绝,神情古怪,姑妈也不知道这个人发什么精神,只得硬挤进门里。施乐雅逃似的拄着盲杖回屋,院子里没有她不熟悉的角落,却走的踉踉跄跄。   姑妈跟着,几步路将院子瞧了一圈。富贵里待惯的人,干净整洁的小院在她眼里还是太旧太破,进屋更是眉头越皱越深。大热天,客厅里竟然没有冷气。   施乐雅苍白着脸坐在沙发上,握着盲杖,像入定了一样。姑妈进来一会儿就热得浑身冒汗,只得用手朝自己扇风,极不耐烦但又没办法。   “傻丫头,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害怕奶奶是不是。哎,你也是傻,奶奶是奶奶,承景是承景,你还不清楚他什么脾气,别说他今年28,就是18岁那会儿也不是个听什么就干什么的人。承景别的不说,守信是没问题的,他当年既然答应了爷爷照顾你,就不管你今后是个什么样。踏踏实实的过,怕什么,难不成,你还真离婚?”   “已经,离婚了。”沙发上的人微弱出声。时家的人倒也已经习惯施乐雅这副没有生气的状态,她再小声,说话再简省,姑妈也捕促到她的意思。   姑妈用巴掌扇着风,嘴巴也不空。   “说你傻,还真傻,真离婚了你怎么活,眼睛又看不见,也没什么财产,这种破房子你闹脾气住住也就得了,长期住人,不得疯咯。你这不是有空调,坏啦?”姑妈指着墙根的空调问了句题外话。 第6章   南山别墅一带,有山有湖,有大片草坪,深树林。在那种地方生活惯了的人真不知道施乐雅怎么能在这种鬼地方住下来。   姑妈抵着问,施乐雅嘴里挤了个:“坏了。”   姑妈看怪物一样的看着苍白的人暗暗抱怨,她肯定是身体不好所以才不知道热。   “你看吧,你爸妈要是在天上看得见,看他们施家的大小姐竟然住这种大热天连个空调都没有的破房子怎么好受。”   “我很好。”   这种鬼地方施乐雅还说好?姑妈直摇头,她总算在桌子上捡了张顺手的纸朝自己扇风。似乎舒服了一点,她干脆朝施乐雅身边坐过去,说上了她自以为的体己话。“你不知道你是有嫁妆的?如果不是你家当年拿出来的东西,咱家那时候也难熬。要不你跟承景也没这缘分了不是。这件事儿,是没白纸黑字的证据,但是你不走,没人能赶你。”   “你要真就这么走了,荣华富贵白让给别人,自己受苦傻不傻,还回来拖累你的老保姆,忍心么?人家一把年纪了,是你养她,还是她养你。”姑妈说一句话,就瞧一眼施乐雅,后者全无动静,直到了这最后一句话才见她颤了下睫毛。   姑妈闹不明白施乐雅是舍不得荣华富贵给别人,还是因为说到要养保姆。   “咱们人啊,这一辈子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说到底什么性子,尊严,面脸跟钱比起来,能算什么。你看你这没钱了,就只能住这种鬼地方,老保姆也跟着你受穷。”   “何况当初你不是很喜欢承景么,你想想,忘了么?我们家承景,你现在是眼睛看不见,哪个女人见了不眼馋,也就是你有这福气。只要脸皮厚点儿,就都是你的。”   姑妈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连当初施乐雅初进家门时,告诉她的那些喜欢了时承景很多年的天真话都说了,到最后施乐雅也就是颤了下睫毛,简直油盐不进,越发地跟老僧入定一样。姑妈实在是热得不行,嘴皮子也说干了,只得走人。   姑妈回到家,交两份差,告诉老太太施乐雅态度坚决,大概不会回来。到时承景面前,人没能接回来,带回来一堆闲话:房子很破,连个空调都是坏的。   时承景一句话没有。   “承景啊,不是姑妈不体谅你,别让那孩子再遭罪了。况且我听说你们已经同房了,男人既然碰了人家就得负起责任,结了婚也得负责任,你说要是爷爷知道你跟那孩子离婚……”   姑妈越说,时承景脸越黑。   “行了。回去吧。”时承景总算不耐烦,硬绑绑地赶人。   姑妈跑这趟好歹明面上是应时承景的要求才去的,结果半句感谢没得到。姑妈下颌扭了扭,只是看着时承景脸黑得吓人。   谁愿意跟这种冷血动物打交道。姑妈拎了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时承景叫备车,她走路的脚步才总算轻快起来。   好歹不白干了那么些事。   *   城中村小院,响着钢琴声,但不是这几天以来经常弹奏的欢快童趣的曲子。钢琴前的人坐在这方,想到的也不是从前在家里有家人陪伴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细瘦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一曲毕,一曲起,从悲伤到更悲伤,到最后像是疲惫了,才总算再次响起轻快的童趣乐曲。   这是她教孩子弹的曲子,小孩子很喜欢。她每天傍晚出门,穿过几条巷子就能到工作的地方。那个时候小女孩刚好放学回家,1个小时的钢琴课后她们家的晚饭就好了,周姨也做好了晚饭从家里来接她。   有一天,孩子妈妈特意炖了牦牛肉,是孩子爸爸托人从藏区带回来的。一家人盛情邀请她和周姨,感谢她对孩子的悉心教导,原来不喜欢弹钢琴的孩子现在每天都盼望着放学的这一个小时,希望她以后能一直在他们家上课。   施乐雅至小学习钢琴,参加过大型比赛,上过大舞台,拿过大奖,获证无数。她小时候上一节钢琴私教课的费用,足够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开支。   孩子母亲一开始出于同情才接受施乐雅这样一位特殊的老师,一节课后,孩子妈妈特意上门感谢曹老师的推荐。   施乐雅有了新的生活,不希望再提起从前,甚至她也再没有去动过那本离婚证。她在逃避,跟周姨想的一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就挺好,没有的,拿不回来的就当命了。她们在集体忘掉一些事,好好过日子,但一些事显然还没有结束。   大门上再次传来敲门声,一声响过一声,直盖过钢琴声。   院外,大门檐下,敲了许久不见开门的沈远转脸,“董事长,太太是不是出门了。”   巷子里,时承景衬衫冰冷,负手而立。他身后,小巷出去,幻影停在陈旧的小街里,显得太大,格格不入。   沈远这种息事宁人的托词,时承景不满,也懒得纠正,没人琴声何来。男人冷脸,沉声:“再敲。”   沈远只得回头,这回再不敢停,一直敲,直敲到屋里的人没办法不来把门打开。   门扇旧,沉,该上油了,一开,就响起长长地吱呀声。施乐雅手指扶在门扇边,一点点拉开,门檐遮盖以外的清白光线铺上她苍白的脸,描出她细长的眼睫。   她闻到门口空气中异于平常的味道,有汽车的味道,有……   “太太。”   恍如隔世的称呼,只是温和的一声,施乐雅还是惊得垂着的长睫毛一颤。她摇了下头,手上已经准备关门。“我离婚了,别来了。”   门扇再响起吱呀声,这是她的打发。施乐雅准备关门,站在巷子里的人总算开口。   “施乐雅。”   这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带着提醒。   声音的主人是谁,施乐雅再清楚不过。但时承景会出现在这里,太出乎意料,施乐雅浑身抖起来,嘴唇一瞬间就成了紫色。时承景出声明明是警告施乐雅不准关门,识时务的乖乖从门里出来,道歉,跟着他回家。但门里的人先是僵了一下,整个人似乎一霎时就暗了,而后是快于刚才以为的只有沈远一个人的速度将门合上了。   门关得仓促、急迫,震得“砰”一声。   非常坚决。   “太太,董事长是来接你回家的,开门吧。”   门里没有声音,沈远继续温和地劝,“夫妻吵架是常事,有什么话你们应该好好谈谈,你先开开门,先开开门再说,”沈远轻轻敲着门,能听到门扇后的人没有走开,但对方就是一个字也没有。   背后的光线突然变暗,沈远侧脸时承景已经自己过来,一掌拍在了门扇上,“到底胡闹什么。施乐雅!”   时承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拍在门扇上的声音也响得刺耳。门里的人好像总算是被吓到,不得不出声:“离婚了。不是已经,离婚了。”   “别跟我提这破事!立刻开门,回去,我就不追咎!” 第7章   城中村人员混杂,条件参差不齐,有破败的烂屋旧房,也有整洁的小院,其中还杂着些新建的小楼。但条件最好也就只是还过得去,今天小街上突然来了辆劳斯莱斯,巷子里的婆婆妈妈一会儿就把这消息传遍了,也传到了周姨耳朵里。   周姨从小店回来的时候,时承景已经气得脸色铁青,施乐雅就在门扇背后,但是不开门,也不怎么出声,顶多就是一句:“离婚了,你们走。”巷子口已经有围观的人,周姨到家,远远听到门里施乐雅的声音。她扒开人群,冲到门口,怒气冲冲,老母鸡似的护在门前。“小雅说得对,她已经离婚了,她不想见你,你们走开,我会报警的。”   妇人个子不高,人也有些瘦,不是个能保护人的,也更不像能阻拦得了她面前这个高大英挺男人的人。   周姨这架势,这些话,时承景眉头深皱。他极度不悦,觉得荒唐,恨铁不成钢,真是榆木不可教化,搅出这种荒唐事丢人现眼。   时承景的眼睛里就没把人容下,但他朝周姨近了一步。一层不染的黑色皮鞋似乎带着气压,踩着光秃的水泥地抵近,“告诉我,不回去对她有什么好?”   男人身材高大,眉眼英气,至小被军人出身的老爷子亲手教养长大,榛色的眸锐利得像磨过的刀锋,看着人的时候,除非他有意温和,否则让人觉得胆寒。   但周姨拦着,丝毫不退让,狠狠瞪着人:“什么都好,小雅在家过得再好不过。”   再好不过?   时承景抬头,认真,但绝对是带着讽刺地瞧妇人所说的“家”。   和时家姑妈一样,甚至更极致。这方整洁的小院子在他看来逼仄、破旧、腐朽,空气里就带着他最不能接受的潮味,地上甚至还有青苔。   什么地方洗干净了还能长青苔。   时承景端正冷硬的下颌动了动,满眼鄙夷。   小巷口已经人头攒动,余北在车上如坐针毡,沈远在时承景背后等着一个答案。时承景总算转身,离开门口,冷白的脸绷得像一张铁板。他利落地走过来,先前围在巷子口的人立刻就自动散开,退的远远的。   这个人身上自带着一种压人的气势,不悦的时候更浓,谁都不希望撞进这种人眼睛里。   *   下午,时家,书房,房间中央的发沙圈里坐了好几个人。时承景从香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咬在唇上,低头点燃。白色雾气从单薄的唇边散开,模糊了一张冷硬的脸。   一旁,赵长平接过这圈人中唯一的女人唐庆手里的资料,递到时承景面前,要他签字。他突然从海城回来,耽误下许多事情,作为副手的赵长平不得不从海城追回来,索要签字,商量一些要紧事。   时承景抽烟,签字,听汇报,眉头深锁,连续抽了好几支烟,赵长平很难见他这样。   几个人工作刚接近尾声,外出的余北就回来了。时承景将手指上燃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赵长平还在对一件事作结论,时承景已经心不在焉,“行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握了桌子上的杯子喝水。   赵长平被打断,看了会儿连喝水也喝得极不耐烦的人,无奈,对其他人拂了拂手,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他们还得回海城去。   资料装进箱子,很快从海城回来的人从书房出去,赵长平收了脸上的眼镜装进盒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天。”时承景随口答,手上搁下杯子,撞得桌面重重的一声响。   “听说,家里有点事?”   “听谁说?”   赵长平苦笑一下,伸手拍了拍时承景的肩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今年四十岁出头的赵长平是老爷子为时承景陪养的副手,时承景还在念书时,俩人便时常交往,如今俩人已经朝夕并肩3年。时承景有什么心事逃不过赵长平的眼睛,也只有在赵长平面前,时承景才会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赵长平走的时候把沈远带到书房外交待了几句,书房里时承景已经让余北有事说事。   “周姨在巷子里有一间洗衣店,客人都是附近的居民。她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汇走,钱的用途是在帮她在京城工作的儿子供房。太太在附近给别人家小孩上钢琴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们经济状况应该很差,太太还新接了一家人的孩子上课,时间从7点到8点,也是在附近巷子里。我已经自己斟酌着办了,那家人从今天起就不敢再请太太上课,附近的人应该也不会再自讨没趣。”   *   周姨回来就没再去小店。时承景一行人走了以后,周姨拿钥匙把大门打开,施乐雅软坐在门扇背后,周姨去扶,才发现她浑身发烫。   周姨回来,围观的人也不好再凑热闹,大多数人都走了,只剩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几个人帮着周姨把人扶进屋,还帮着请了附近卫生站的医生上门,医生看了,只是开了些热伤风的药。天气闷热,周姨给施乐雅开了卧室里的空调,施乐雅昏睡到下午才起来。   施乐雅房间门打开,周姨正在餐桌上折菜。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快放学了,我去上课。”   周姨慌忙放下菜篮子,在围裙上擦擦手,上前用干净的掌跟把施乐雅上上下下露出来的皮肤都贴了一次,好在浑身都是温凉的。   “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一会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请假。”   施乐雅摇摇头,一个人进了卫生间洗漱。有了曹医生的科学疗养,周姨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是对施乐雅好,还是回去折菜。   卫生间里,施乐雅不停地捧凉水冲洗脸颊,昏昏沉沉的头在一点点清醒过来。   她喜欢这份工作,也需要一件对她有意义,对她和周姨的小家有意义的事来填充时间。   从不能接受失明,每天妄想着不接受就会回到从前,到不得不使用盲杖,到不得不一天天学着如何独自在黑暗里生活,已经四年。   她不会永远看不见,这不该是她的生活。可她又是谁?凭什么不接受,不学习盲文,不学习盲人技能。   面盆里的水放满,施乐雅将脸直埋进水里,一双手大力地压着自己的眼睛,她愤怒地搓。水龙头的水哗哗地继续注,水声掩盖了一切异样的声音。   这个过程直持续到必须呼吸。   脸从水里出来,眼眶被揉红,手掌上全是水。施乐雅不止一次的这样揉自己的眼睛,但是除了疼痛,什么也不会有。   这就像一个懦弱的人,在外受了欺辱只能回家对家人的过错加重责怪,以泄愤怒。她受了伤害,也只能对这双有过错的眼睛生气。   她气自己为什么还是看不见,为什么成了个瞎子。   施乐雅坚持要去上课,周姨拗不过,她退一步决定今天送施乐雅过去,但施乐雅还是不同意。这条路周姨只领着她走过两次,施乐雅就坚持自己去,自己回来。   周姨扶着人从客厅里出来,客厅推拉门出去几步要下个台阶才能到院子里。施乐雅推开周姨的手。   “小台阶而已,如果摔了,下次就记着了。”   “小雅。”   施乐雅眼眶是红的,周姨不敢细看,松开的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巴,半晌才能正常说话。“那你自己慢点儿,课上完了,就回来吃饭。”   施乐雅握着盲杖,已经走下台阶,稳稳站在院子里。她回头,寻声,朝周姨扯了下嘴角。   盲杖敲着老式花砖,声音又轻又脆。到门口,门打开,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股异于平常的气味。施乐雅站在门口,微风里,长长的眼睫不可控制地一抖。   先前的事,先前的人,似乎还聚集在门口。   脚几乎抬不起来。   医院前后的那几天,她反复沉溺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那里有肌肤亲近的温暖,也有撕裂耳膜的雷声,也有液体贯穿身体的砭骨之痛。它们交缠,交叉,震得耳朵轰鸣。肌肤亲近中有砭骨的痛,液体吞噬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少年时的他,青年时的他,黑暗中臆想的他,杂缠,混淆,最终都成了张要生吞一个人的无底深渊。   施乐雅打了个冷颤,被兜里响起的手机声从无边的黑暗里叫醒。   “喂。”   “小雅老师,今天的课你暂时不来了。”   “……朵朵,怎么了?”   “朵朵很好,她很好,就是,你看是这样的,她们学校里今年新开设了音乐课堂,正好有钢琴课,所以,可能以后不能请你上课了。”   巷子口卷过一阵风,将一叶梧桐黄叶掀得飞扬起来,最后落到施乐雅柔软的鞋子边。挂了电话,她正准备转身回家,兜里的电话再次响起。她以为朵朵妈妈后悔了,还会请她教孩子弹钢琴,却是和朵朵同岁的那个孩子妈妈打来的,和朵朵情况相同,她们都不会再需要她上课了。   巷子口有几块大石头,平稳,可以坐。天黑的时候经常有人坐这儿纳凉,但这个点没人有这个空闲。   太阳落山后的秋风已经有了凉意,孤独惯了的人在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回家,周姨的饭菜已经摆好了。   “今天上课顺利吗?”   “顺利,朵朵很乖。”   “当然乖,孩子都喜欢我们家小雅,别说孩子,谁会不喜欢我们家小雅。再说你给她们上课,咱们又只收那么一点钱,可是她们赚了呢。”周姨习惯地已经准备好了湿毛巾,拉了施乐雅的手便擦,施乐雅配合着,任周姨像小时候那样用毛巾包住她的手翻来覆去的擦。   毛巾很软,凉凉的,心口随着一下下的擦拭颤动,心也随之平静,安宁,涌出一丝丝挠心的暖把一切扎人的都覆盖了。   窗外起了风,光线越来越暗。   施乐雅也问问周姨小店里的小事,两个人说话,施乐雅也会被周姨逗笑,谁也不提会破坏安宁的人和事。第二天周姨就不让施乐雅一个人在家待了,两个人对原因心照不宣,一起上小店。   巷子出去,小街街口是一排五花八门的小店。周姨在屋后洗衣服,施乐雅想出去走走,就自己一个人背着背包握着盲杖出去,她走了好一段路,踏进一家传统职业介绍所。   “哎,你不是那周大姐家侄女儿么?”   施乐雅点头。   “原说周大姐的忙那没什么说的,但是你这条件,眼睛是一点也看不到么?”   “中介费,我付双倍。”   “哎哟这孩子,什么中介费不中介费的,大家街坊邻居。你有证书吗,现在干什么都得有证书,没这玩意儿可敲不开这门儿。”   施乐雅低头,把身后暗红色的背包取下来,掏出好几本证书摸索着放在桌上。健谈的女人虽然不懂这些东西,倒就是看着这些证书的样子就觉得应该不错,也听过最近的谣传,说这女孩原来是什么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二话不说把这些证书全都复印了一套。   传统中介所这些大妈,没什么高科技渠道,有的就是跟古代媒婆似的健谈加厚脸皮,硬是两天就给施乐雅找了去处。   女孩儿脸白手白,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就连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都漂亮的像装了星星。女人乐意的挽着女孩儿的胳膊上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知道这小美人儿是得罪了谁,城中村里找不到一户愿意请她上课的,开始说得好好的,一听是她就直摇头,所以只能往远了找。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俩人下车,进了一栋小别墅。这不是城中村的小家小户,教育对象也比朵朵大,是个12岁男孩,有专门的琴房,并且不知道老师是位视碍者。   女主人看着施乐雅手里的盲杖直皱眉,中介大姐完全没跟人提过这茬,只是人家看完那些证书,一口开出雇佣高价,就乐翻了。   女主人毕竟也是有涵养的人,将中介大姐拉出门去。   “她以前教过孩子的,真的,眼睛看不见不影响。你不是喜欢那些证书么,你让她试试,保证你满意,要不工资再便宜点儿?就当可怜残疾人?”   这道德绑架,女主人直皱眉,只是压着受骗的气愤,最后问:“那些证书,网上找的?”   大姐眼睛大瞪,“咦,那不是,这点真没骗你,我让她给你看原件?”   两个人在房间外嘀咕,房间里,12岁男孩有着一副与年龄不符的高高在上,淡漠的脸是显然没有同情心的影子。“就算我妈可怜你,我也不需要一个残疾人教。你走吧,我有练琴任务的。”男孩说完转身就朝窗下的钢琴走过去,手指放上琴键,旁若无人地开始练琴。   房间中央,施乐雅手指握紧盲杖,柔软的唇在细细地颤着,最后抿紧,压成一条线。浅色的鞋子抬起,她没靠惹人嫌弃的盲杖,寻着钢琴声自己走了过去。   膝盖碰到琴凳,琴凳长,她只挨了个边坐下,小心将盲杖依在钢琴边。   男孩儿诧异,侧脸,皱眉,手上并没有停止。而施乐雅也旁若无人地将手指落上琴键,跟着音符弹奏起来。   男孩已经12岁,至小学习钢琴,已经不是朵朵那种停留在基础需求的阶段。男孩儿有点恼怒,立刻将手下的曲子换了,弹奏他所学习过的最难的曲子。手速立刻加快,音符精准而流畅,但身旁那双细白的手指只是轻盈地就迎上了他的曲子。   四手连弹在琴房里响起。   作者有话说:   大概15章眼睛好。 第8章   工作的事成了,施乐雅给了双倍的中介费,没几天中介大妈就又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机会,只是这次更顺利。   出租车上冷气开得高,施乐雅安安静静的,眉眼舒展,她垂着眼皮。中介大妈就坐在旁边,跟司机闲聊完,朝她靠近过来。   “听说你离过婚?”   对方很有耐心,她没吭声,对方似乎连靠近她的坐姿都没有变化。   施乐雅只得回答:“嗯。”   “咋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啊,肯定是自己谈的吧。”施乐雅愿意回答一个嗯,似乎就完全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中介大妈一点不介意施乐雅不爱说话,自己就天南地北地侃,说什么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往往结婚得更早,因为太招男人的眼睛,甜言蜜语,好话说尽,骗了身子,骗你结婚。   手边的空调出风口幽幽地冒冷气。   施乐雅越坐越冷,像坐进了冰窖。好在路程不长,车子停下,施乐雅立刻推开门,闷热的空气抵退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思想。   还好她有了可以忙碌的事情,有事可做,又有什么事不能忘记。   夏季与秋季转换,江城很快就迎来了一场大雨。雨水,于热了一整个夏天的江城人来说是美妙的,但是对于有落水经历的施乐雅是煎熬的。   第一场降温雨来的那天下午,施乐雅已经自己撑着伞走到半路。   她一手握盲杖,一手打伞,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湿了,长长的裙摆湿着黏着小腿。她走得比平常还要慢,盲杖移动得也比平常更谨慎,但雨越下越大,还起了风,已经熟悉了的路突然变得陌生,过路的大车小车不断溅起水花,掀起急风。   到路口,雨声太大,盖住了能帮助盲人和没办法辨识红绿灯的人顺利通行的提示音。施乐雅凭着记忆朝路边立着的“无障碍设施”牌子靠近,希望能听到辨别红绿灯的声音。路口跑过一辆双层大巴,灌了一股风急进施乐雅的伞里。施乐雅人瘦,没什么力气,伞直把她拖了几步调了个方向,撞在隔离路碍上。   握不住的伞从手上飞了,盲杖脱手,人跌倒。   冰凉的雨水瞬间砸了她满头满脸,施乐雅长伸着蹭得嫣红的手掌摸索,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但摸不到伞,也摸不到盲杖。   地上的水浸得很快,身上腿上全浸了。   雨水一刻不停,也越发的大了,滑过鼻尖的水像要倒钻进鼻腔。施乐雅整个人抖起来,像要窒息,脑袋一恍惚,似乎自己又掉进了水里。   一时间她简直不敢呼吸,人开始迷糊,眩晕,恐惧。一个车子停靠的声音在近前响起,才把她从一个看不见的深处扯出来。   有车门响,有脚步响,在靠近。   “有人吗,我是视障者,盲杖丢了,请帮帮我。”   “有人吗,我是视障者,盲杖丢了,请帮帮我。”   雨水从睫毛倒灌进眼眶里,施乐雅强睁着眼睛,眼皮被水泡过更是薄得能看见皮肤下泛紫的脉络。她清楚地听着那个脚步声过来,雨水砸上伞面的声音分明就在近前,却没有回音。   施乐雅缩起撑在地上泡在雨水里的手指。   “有人吗,请帮帮我。”   “这就是你们的过得很好。”   施乐雅明显地一颤。头顶的雨霎时就停了,有一股热气在靠近,有一道压得极低的气压过来。一双结实的胳膊穿过她的膝弯,括着她的背,将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   鼻息中闻到了那抹熟悉也陌生的味道。   其实他和这个人真是陌生得很。   时承景将人放到幻影后排,跟在背后的余北收了两把伞,也上了车。   车门响过,时承景端坐后排,衬衫打湿。冷声道:“开车。”   刚才还死寂在一旁的人立刻像泥人活了一样,伸手就去开车门。施乐雅危险的动静,余北不敢开车。   “我要,下车。”   “下车继续丢人现眼?开车!”   “我要下车!”施乐雅继续推拽车门,似乎听不到时承景的警告。余北踩了下油门,最后还是踩了刹车。   时承景一把就将挤在车门前的人拽开了,握了她一双肩膀禁锢在面前,看了会儿人。施乐雅嘴唇打颤,颜色发紫,像个乱发脾气的婴儿,要再不阻止随时就要抽过去。   时承景眉头直打皱。   “我要下去。” 施乐雅拧。   “下去干什么,脾气不是这么用的。”   “不要,你管。”   “别不识好歹!”   施乐雅继续挣,时承景握着人,两个人在力量上叫着劲。施乐雅脸上带着在她身上极少见的愤怒。这是时承景从老爷子安排见人到后来结婚,到如今的三年时间里从未见过的。   车窗外风急雨急,车厢里安静得过分,很快,能将前排与后排隔开的隔板,偷偷地升了起来。   时承景握着人的手松了一边,一把捏了施乐雅湿漉漉的下巴,将她的脸扣着拖到面前。施乐雅的反抗能力在时承景面前,就是一只刚孵化的小鸟遇上一头凶狠的老虎,老虎自然轻易的就随意摆弄她。   时承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手里人。   “说清楚,到底在耍什么脾气?”施乐雅不回答,时承景握人的力量又重了几分,“回答!”   时承景说话的气息直抵在施乐雅脸上,两个人隔的很近,但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不管时承景问什么,施乐雅一个字不答,只是拼命想从他手里抽走下巴。她要离开这辆车,远离这个人。施乐雅挣得时承景再捏不住。时承景手指一松换了方法,一把就勾了施乐雅的后脖子,握着人再拖到面前。   “我让你回答。到底搅些什么。”时承景愤恨地问,清晰的眉峰隆起,他压近施乐雅的耳朵,“有些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别说不记得那天晚上。”   手掌上的人明显抖起来。   “施乐雅,说话!”时承景逼问。   “我,不在乎。”   “再说一遍!”   “我不在乎。”   时承景胸口大大起伏了一次,白色衬衫让他的气愤很明显。英俊的眉眼是彻底愤怒了,他一把将人丢开,瘦弱的人无助地软在椅背与车门的夹角上。女人浑身湿漉漉的,苍白落魄,不能视物的眼睛低着。   时承景打开隔板,命令余北解锁,口气简直是希望身旁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我看你能不在乎到什么时候!”   车门锁开启,施乐雅听得清楚。像一个突然被赦免的刑犯,生怕赦免者下一刻后悔,施乐雅立刻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就往车下奔,好在车外有人将她接住。   是一个软绵绵的怀里。   先前周姨关了小店回家做饭,天下着小雨,她准备接施乐雅,但施乐雅执意自己能回来。周姨只得老实在家里做饭,结果雨就越下越大,人还迟迟不回家,这才出来找人。在路口看见施乐雅的伞和盲杖周姨吓坏了,却发现路边的这辆车。   *   幻影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车外,一老一小携着走远。雨水如瀑,风雨飘摇,一柄旧伞根本挡不住什么。伞下,老妇人早就湿了半身衣裳,年轻女人更是浑身湿透,两个人缩得像两只落汤鸡。   寒酸至极,落魄至极。   但是死不服输,潦草,顽固。   就是路边又臭又硬的杂草,用一把刀就能除掉,但根茎贱,风一吹,又颤颤巍巍地冒出头来惹人生气。   “开车。”后排的人突然说话,余北将车启动。漆黑的幻影闯开雨幕,引擎呼啸,急速驶远。   时家,浴室里,时承景脱下湿了一半的衬衫。拎到眼前看,精致的白色布料上沾着些莫明的渣子,湿处也带着浑浊的颜色。   衬衫被揉成一团,砸进垃圾桶。   他抬手闻,手背、手指都有股污水的味道。他赤着上身站到洗面盆前,打开水龙头冲。   镜子里的人脸色铁青。   水流冲过冷白的手指,溅起水花。他抬眼,锐利的视线落到镜子里赤着的肩膀上。他肩膀上原来有一颗小痣,现在碎开了,是那天晚上被硬生生咬破的。   洗去一身异味,时承景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门上被敲响,他穿好衣服出了建筑,独自撑着柄黑伞穿过院子,去了老太太那边。   距上次离开江城才不过几天,今天时承景又从海城回来了。他对原因随便应付,老太太也没多问。而先前施乐雅一个月没回家,老太太没告诉时承景,他也没多问。   至于离婚这件事,老太太只劝告时承景应该理解,施乐雅毕竟眼睛看不见,身体有残疾的人,性格是会古怪点儿。要是她喜欢换个环境生活,不如随她的好。   一家人等着时承景吃饭,人一到,厨房立刻忙碌起来,菜一会儿就上齐了。家里吃饭的人不少,长期有亲戚子侄过来见老太太,姑妈也没有外嫁,带着小女儿跟老太太生活。姑父常年和时承景在海城总部,姑妈的大儿子今年也要回国了。   餐桌上有张没见过的生面孔,时承景倒没工夫关心。   “承景,你就没觉得今天多了一个人么?”老太太笑道,头上满是银丝,倒根根发亮,富贵至极。   时承景从食物上抬起视线,没心情,硬绑绑地说自己吃完饭就回海城,想塞谁给他,正好一并带走。   老太太时不时就推个人去海城,塞进集团,时承景生平最厌恶裙带关系,但也无奈。只是过了这关的人也别以为是什么好事,无论亲疏,还是要经过一番新人的打磨,扛过了,留下,扛不过,也别怨天尤人。   时承景衬衫西裤整洁,确实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英俊男人随口的一句“带走”,倒让餐桌上的生面孔红了脸。   “什么就带走,你小子倒想得美呢。”老太太打趣。   那生面孔害羞得扶着额笑,脸蛋红扑扑的,腕上秀气的钻表不停地闪。   作者有话说:   看官放心,时狗从头到尾高洁,不会有那种女配贴上门,烦人的剧情哈。 第9章   施乐雅回家就发烧了,周姨守着人,两行眼泪滚下来。这段时间以来好不容易精神起来的人,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刚从重症监护出来的那些日子。   时承景这段时间没有来祸害,施乐雅过的好好的,他一来,人就成了这样。周姨咬牙切齿地想,如果时间能倒回两年前,她一定不会让施乐雅出嫁,一定不会让她跟姓时的走。   这两年施乐雅到底是受了什么罪,周姨还是问不出口,只是恨自己糊涂,也设想如果这两年由她亲手照料到今天,或许施乐雅的眼睛早就好了。   越是这样想,周姨越是生气。   周姨在恨,也在气恼自己这两年来的糊涂。她不知道躺在枕头上的人在她糊里糊涂的梦里也在后悔,如果时光倒回两年前,她会推开那只手,推开那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有人命贵,有人命贱。施乐雅人生的前18年生活在云端里,她是施家的掌上明珠,跟着施母到处做慈善,一个决定,一个动容施舍出去的钱财,如果有人还回来,就够她和周姨好好生活了。如今施乐雅22岁,贵完了,正一步步的变得微贱。发烧了,明明烧得身子通红,两包几块钱的贱药就好转了。   钢琴课只耽搁了一天,又接着上了。周姨心疼,又没办法,好在几天后,日子似乎又平静下来。施乐雅精神好了,周姨亲自护送几回,时家的人没有再来。   至于时承景一次次找上门来的原因,施乐雅提“时”色变,周姨整天小心翼翼,一点不敢提。   曹医生来过一次,匆匆忙忙的,周姨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有背着施乐雅把家里的事告诉曹医生。施乐雅不愿意给曹医生添麻烦,曹医生也确实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曹医生来过以后,周姨每天买菜就带着施乐雅一起去,就像曹医生说的,施乐雅应该参与普通的生活劳动。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贫穷日子琐事多,每天要买新鲜便宜的菜,就得早起,要早起,晚上就睡得早,这种只为生活奔波的作息,倒也适合养身体。买了蔬菜,买鱼,买完鱼从菜市场出来,周姨说市场门口摆路边摊的一个老太婆头发都白了还出来赚钱真可怜。   “她卖的什么?”   “就一样番茄,可能是自家种的。”   施乐雅说买点,结果老太婆铺在地上的一口袋她们全买了,两个人吃了好几天才吃完。周姨问她以后还瞎做好事么,施乐雅笑得脸埋在桌子上,说以后量肚而行。   *   简晓含,简家祖籍江城,几代为官,家中男丁各地分散,最盛的这一枝原在京城扎根,近年年老还乡,带回来最宠爱的小女儿留在身边,这便是简晓含。   海城,国贸大厦最大的宴会厅,正举办一场商业会议。偌大的空间,灯光璀璨,几百人同时在座。第一排,洁白的长条桌上,兴业集团董事长时承景却握着一份人事简历失神。   老太太将简家的女儿塞到他手上,说要历练。   宴会厅讲台上的演讲如火如荼,助理唐庆躬身从嘉宾椅子背后的通道靠近时承景,将一份数据铺到他面前。唐庆见时承景一直在看资料,凑近了才看清他看得不是会议稿件。   “董事长,您的发言还有十分钟。”唐庆提醒。   时承景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份简历扔在桌边,眉头倒是蓦地松了。他点了下头,唐庆退开。   Z国企业家商务会议,在坐的皆是社会名流,行业之最,几百人里又有多少能坐到第一排,又有几人能上台作演讲。   兢兢业业的助理担忧着领导最近的状态,最后倒是白担心了一场。人都说外貌出众的人办事往往会更顺利。时承景一身严谨的衬衫西装站上讲台,真是端正耀眼得过份,大概没人不愿意听听这样的标志人物会有什么众不同的所思所想。   他稳重低沉的声音出口,能让人忘了他的年纪。头头是道的论点出来,英俊的外貌就不再是他的优点。他侃侃而谈行业的未来,社会经济的未来,参会者无论与之相识,抑或初次见面,没人会拒绝折服于这份魅力。   会议结束,与会人员移步真正的宴会厅,觥筹交错,酒杯的中心往往都是会议上坐前排的人物,最中心自然是几位能在会议上作演讲的人。一派苍老中,有那么一位年青的上位者,备受瞩目。   宴会过半,时承景才有机会离开。宴会厅门口媒体、闲杂人员集聚,这种聚会通常会有不少人趁机挤上来拍照录视频,余北带着几名助理在前头分道,挡着镜头,一行人大步离开。   车上,时承景让唐庆翻出简晓含的那份简历,交待随便安排个岗位。   “去机场。剩下的事,往后推,推不了交给赵长平。”   “您回江城?”   时承景没说话,冷素的手指松着脖子上严肃的领带。唐庆没敢再问,大概知道这是家里的事还没处理好,难怪这么急急忙忙的。   飞机在夜空中穿梭,从一个不夜城,到另一个不夜城。江城机场出来,进城已经是半夜2点,家里派来接的司机自然是将车往家里开。   分道口时承景开口:“去锦华区。”   前排司机诧异,余北坐在副驾驶,头也没回就明白要去哪了。“锦华区,城中村。”   车子在分道路上偏离回南山别墅的道路。   半夜2点车辆不多,但在路上行驶的大多都是白天不准进城的大货车。一路轰轰隆隆,与其同道,即危险又让人烦躁。   时承景一路都在捏额头,车厢里鸦雀无声,司机双手握方向盘,不敢有半分懈怠。   到了地方,驶进那条小街,四处安安静静,黑漆漆的。旧楼矗立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亮出来,巷子口的梧桐在夜风里落叶。   “董事长要去敲门吗?”半夜两点,只有余北还保持着异常的精神。   一片大大的梧桐落叶掉在车前玻璃上,又被风扯走。汽车仪表盘上的时间很醒目,时承景眉峰隆起,余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了一下,“2:41了。”   “回去吧。”   “……是。”   *   在海城,时承景丢下那份简历的时候,已经对施乐雅的事情有分寸。老太太的心思太明显,既然有这种想法,必然有所行动。   行动的结果大概就是施乐雅的这场闹腾。   几个小时睡眠过后,时承景将余北叫到跟前,给他两天时间,要余北务必把施乐雅给他“请”到面前。   时承景着重强调“请”字,毕竟是他时家理亏。   余北办事向来麻利,第二天还真把三番五次也带不回的人带来了,并且和和气气的。时承景站在门厅,双手插在黑色长裤口袋里,他这样的人真是难得这么一副闲暇的模样,他看着门口的人。   半晌,“行了,去吧。”   时承景打发人,他的声音出口,余北还没能带着帮着办事的人走下门廊,施乐雅终于整个人像突然就融化的雪堆,垮塌在了门口。   时承景的话就是命令,余北只是回了一下头,仍然领着人离开。   从听到一声熟悉的犬吠声,从觉得周围的空气熟悉,施乐雅就开始手擅心抖。   没人请她给需要指导的孩子试课,没人慕名而来。   “地上冷,起来吧。”时承景的声音是难得的温和,施乐雅是整个人又醒转般地一颤,但没有后续,更没有从地上起来。   十月过半,秋凉。建筑里的冷气早关了,暖气倒还早得很。地板上是有些冷的,坐在地上的人也不是能受冷的身体,也已经穿上了秋天的着装。从上到下,施乐雅浑身都是菜市场口的劣质地摊货,做工是肉眼可见的潦草,布料是肉眼可见的粗糙。   可见离开这个家,日子过成什么样,就算找本事了的又去找了份工作。   时承景皱眉,靠近,弯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施乐雅推拒,推拒的结果只是弄丢了手上的盲杖。摔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声音脆响。   施乐雅不会知道自己在时承景抱来有多轻,多好摆弄。他双臂一收,她就难动弹,她叫放开,她扬起手推打。但叫得太弱,也打得太轻。唯一能让抱着她的男人皱眉的是指甲刮过他鼻梁的那一下。   时承景把人甩进沙发,被扔下的人滚了半圈后,滚进了沙发坐与沙发背的夹角里。人柔软羸弱,单薄的身子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时承景收回目光,摸了下火辣辣的鼻梁。   沙发上的人背上还背着个背包,被扔下缓了口气就开始挣扎着要爬起来。时承景矮身坐上沙发,一只手掌就控制住了施乐雅的动静。   “行了,别没完没了。”时承景警告。他没有多少耐心,也没习惯对谁施以耐心,声音已经很沉。   施乐雅没再挣扎了,她不是识时务,是躺上这张沙发,回到这个空间,在城中村被周姨养出来的生气似乎一瞬间就从身体里散了。熟悉的空气,熟悉的绝对安静是一个吞噬人的旋涡,可以将一个人的生气完全吞没。   再愚笨的人也不会觉察不出有意的恶意。在时家的最后一年时间,施乐雅经历的并不是简单的孤独,而是一股能将人从灵魂深处瓦解的力量。   不怕她不妥协,不怕她不想起自知之明这回事,离开。   背后顶着背包,不好受,但向来温顺好欺的人好像无所谓。向来看不见疾苦的时承景也不会有这份心来识别、照顾、体谅。   施乐雅平静下来,平静了就有了思考,有了问题。她发问:“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来?”   “为什么离婚?”于后者,他才是该发问的人。   “离婚,你好,我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回没有回答,没有问题,安静了半晌,男人才再开口,“谁好?”   这不是两个关系融洽的人在平常谈话,更不是拉家常,施乐雅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抖起来。老太太要她离婚,她离了,她本来就不该不知天高地厚闯进他们的世界,她知道错了,所以就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追究、理清,她一个人走了。   但是为什么她这样了,还是不得安宁。   施乐雅嘴唇抖起来,温顺的人第一次疾言厉色,“谁都好。我讨厌你,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所有人。”   时承景等,像在等下属给出一个能让他满意,让他听了心情舒畅的答案。施乐雅的答案显然不是他千里迢迢从海城回来想听的。老太太欺负了她,她早就在等着他回来主持公道,解决问题。但是这个人根本不是需要他解决问题。   “为什么,总是出现。”施乐雅简直咬牙切齿,她少有的掀起了垂着的睫毛,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能看见人似的愤怒地向着时承景。那眼睛黑而明亮,水光盈盈,映着屋里的灯光,像落进了满天的星星。   施乐雅嘴唇开合,她所说的恨似乎真是恨到了骨头缝里,她面前的人从没有受过这种挑衅。紧蹙的眉头像要动手打人,要对方付出挑衅的代价。   “因为只有我不要的,还没人敢不要我。”时承景单手握住了施乐雅的脖子,人握到面前,他用唇瓣封住。 第10章   两个月前的那一夜,是一个孤独了太久的灵魂犯了糊涂,错把一个危险的男人当成了取暖对象。所以,到最后她得到了惩罚。初.夜的痛苦折磨她的身体,被一个男人纠缠身体的记忆折磨她的精神。那天她离婚了,那天她站在狂风暴雨里承受电闪雷鸣,还不够,所以她掉进水里。   她是有错,不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或许已经误了人家的幸福。所以一切的一切,不能怪任何人。她双眼失明,不是时家人的错,时承景也更没有义务因此就同情她,照顾她。   但是此时此刻,她有什么过错,她没有过错。   错的一切都已经在那天还清了。   后脑勺被禁锢着,她的脑袋被托起,齿关被硬生生撬开,带着异于自己味道的舌头闯进来,肆无忌惮地横冲直闯。一些记忆被勾硬生生地勾回来,肌肤相抵,敏感纠缠。   施乐雅颤身发颤,口腔里的肌肤被一寸寸碾过。他压得很用力,赤.果.果的肉.欲.感震得施乐雅心脏猛力地抖起来,大脑空白一瞬,差点无法呼吸。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施乐雅用牙齿咬人,咬一下不行,咬两下,两下不行三下,人从她身上退开。她手掌推出去,掌心滑过一片细腻的衣料。双脚实在的踩上地面,她冲出去。   眼前一片黑,膝盖总也打不直,她只知道自己在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站起来,朝着自以为的门口去。她是在奔,但实际上只是在爬。   背上的背包吊着施乐雅单薄的肩膀,身上的外套被她自己在跌倒、爬起中撕裂,长长的裙子颜色陈旧,裹着一双白似玉的小腿。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寒酸样,被咬了的人总算上前,一把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施乐雅太轻,时承景一弯腰,手臂一揽,她就被横抱在怀里。施乐雅没有站立的立气,倒有从男人胳膊里滑下来的力气,时承景便只能像大人抱小孩一样,将她的两条腿分开,跨在自己的腰上,将人卡住。   眼睛看不见也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抱着。   “占著名分,在这儿住了两年,尽时太太义务一次。施乐雅,你说为什么不放过你。”   人没再激烈的挣扎,时承景大步朝卧室去。   时承景的卧室要求苛刻。床铺要松软,被子要哄得干燥,不能拿花进来,什么花都不要。即使人不回来,窗户也要每天早上打开通风,下午关上。不能出现潮湿的味道,也绝对不能有虫子跑进来,墙根下也不允许有虫子,避免夜里干扰睡觉。   施乐雅被扔下,她知道这是哪。背脊抵上松软的枕头,空气里是新鲜的草木味,手臂下的被褥干燥柔软。   这间卧室她已经很久没有进来过。刚进时家的那段时间,她每天会按时过来开窗、关窗。一次被移了位置的沙发绊了一跤,正好扑倒在这张床上。那是第一次很清楚,很清楚的闻到那个人的味道。   身上单薄的外套裂了一条口,施乐雅一双胳膊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着。时承景的话什么意思,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不在她的情绪范围。她像只被野兽带回洞穴的猎物,只能用蜷缩来安慰自己,抚平恐惧。   耳朵里一阵轰鸣,蓦地有一张薄被罩下来,鼻息里闯进一道凉凉的香气。轰鸣的耳朵里她听到有脚步声走开,听到门响,人出去了。   鼻息里的味道,一丝丝,一缕缕吸入,清淡,干净。施乐雅探出手指,掀开被子,那抹笼罩着人的属于那人的气息才散开。但把她扔在床上的人又回来了,脚步停在床边,有衣服落在脸颊旁。   “那些破烂不准再穿。从今天起不分房了,想清楚什么时候去民政局重新□□。”   是通知,不是商量,所以人又走了,门被重重甩上,门扇外的脚步声立刻走远。   脚步声一消失就只剩了安静。   南山别墅的安静和城中村的安静是不一样的,城中村即使一个人在家,也能听到汽车路过的声音,邻居经过的声音,狗叫的声音,猫叫的声音,无数的活物的声音。南山别墅的静,是静得把人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   施乐雅从这里离开的那天只带了自己的证件,留下了所有,包括衣物、琐碎。她的什么都不带走,让时家有的人对她的离开不放心,让有的人不在意这种似乎只是耍脾气的离开。没人知道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需要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她自己的,得到的,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要了,不想带着任何与这个地方有粘连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连记忆也不想带走。   时承景丢下的衣服,施乐雅似乎连碰一下也难受。她只是整理好身上劣质的衣服,用袖子破了的外套把自己裹紧。看不见的人灵敏的听力帮助她避开所有人,从时家出来。语音软件帮助她找到了车,帮助她回家。   当时承景带着满身香烟味再回来,人早没了。姜姨和两个最常在这边照料的佣人被时承景叫到跟前,他没交待过任何人把人看住,这下倒怪她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姜姨是个狡猾会来事的主,很快挨训的人就不再是她。姜姨召集了时家上上下下的佣人一起在院子里找,院子外找,这一兴师动众,当然经动了老太太。   “荒唐!你是土匪?还是强盗?”   “她能去哪儿,除了回她那个城中村的家还能飞了不成。闹得鸡犬不宁像什么话。”   “三天两头放着正事不管,你就准备一直这么来回折腾?”   “时承景,你今年贵庚啊?”   时承景极其不悦,他不答话,甚至不看人。背脊冷硬,脸绷得像铁板,从老太太面前走开。俩人在书房里,这样的不体面,当然不能当着外人。   时承景龙行虎步的不悦,老太太满头银发的成竹在胸,追着他。   “你28了,28是什么年纪,三十而立。”   “是要坐井观天,那你不错了,已经风光无限,年青有为,可以歇着了。可是要在你爷爷眼里,你会是个什么?”   “他手把手教养你一辈子,没想到也就教了个一叶蔽目,不见泰山的鼠目寸光小人。”   时承景收步,回头,眉头深锁。   老太太的眼睛里倒平静得很,即使说了这种话,又说得极其难听。“你再看,你也是个鼠目寸光。”   “人与人之间的事,不是牛和马的事,你今天可以硬把人弄回家,你还能寸步不离?做好该做的事,你堂堂集团董事长,这点小事就不该这么挂心。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   城中村,周姨气愤但红着眼站在施乐雅卧室门口。房子里的灯都是两年多没请人清理过了,蒙了灰尘,一天不如一天亮。   “下午课也没去上,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周姨不是傻子,你不说,我就去找曹医生,曹医生以前说过的,他会跟我去找他们的。”   周姨话音刚落,门开了。   屋里屋外的光线都欠佳,但也看得出施乐雅脸色不好。她已经换了回来时身上穿的衣服,也洗了把脸。但流过眼泪的眼睛只是洗脸当然盖不过去,眼眶还浸着血色。   施乐雅不敢怀疑周姨的勇气,也不怀疑曹医生的承诺,她不得不出来阻止,不得不承认了时承景又找了她的事。   施乐雅被水打湿的脸还湿漉漉的,鼻尖在不通透的光线里红红的。俩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施乐雅低着眼睛大概说了今天下午的事。周姨心疼,手上握着纸巾,擦来擦去,最后还是擦上了自己的眼泪。   离婚回家这么久,周姨没有问过施乐雅离婚的原因,但施乐雅清楚周姨当然希望弄清楚,她甚至也该对关心她的曹医生说清楚。   施乐雅说完今天下午的事,就从周姨不知道的那两年说起。   一开始自己的一无所知,时承景难得回家一次,她很心疼他的忙碌,但是后来她发现,那个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更不需要一个外人的。   她配不上他,他会和她结婚是因为老爷子。   时家的人很多,亲戚,佣人,不多她一个外人。其实时承景是不在乎她的存在,但老太太是着急的,因为她占了一个本来应该很重要的位置。   ……   “他会找我,只是,气不过,气不过所以找我。”施乐雅平静,不利索地说到这儿,后来的事就是她们一起经历的了。   周姨捏着纸巾,双眼通红。施乐雅说得很平静,几个字一件事,一句话两年,如果不用心细听。施乐雅的这两年好像过得很快,很简单。   周姨抹了把泪,“他一个大男人,他气不过什么?”   “气不过,我当初跟他结婚,我配不上,还跟他结婚。我占了名份,占了两年。”   施乐雅手指紧攥,低着脸,“我有错在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你去。”   “他不会,一直找我,他不会的,他没那么多时间。”   对,两年他都可以容忍过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总来的。   周姨擦着眼泪鼻涕,一辈子没有独挡过一面的人,真要她去讨什么公道,也许也只是个找羞辱的结果。但是这样的老实人也有颗心脏,会生气,愤怒,伤心,不甘心。   施乐雅既然刨开这些伤口不忌,就是希望周姨能好受一点,她以坏事中的唯一好事结束这场剖白。她们只要再等几个月,就可以回原来的家了,那是老太太要她离婚的补偿,是偿还了她的嫁妆。所以他们不欠她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施家的宅子一直抵在银行,虽然一个家破人亡的“凶宅”价钱已经一贱再贱,但江城城北那片寸土寸金的地,就不是一般人能接手的。花得起大代价接手的人,自然又有忌讳吉凶的资格。   那房子卖不出去,施乐雅知道,周姨也知道,所以这真是个煞有介事的盼头。   *   周姨知道了这份盼头,勉强宽心起来,从前怨施乐雅的钱被时家老太婆耗光的怨气都少了许多。那些钱虽不少,但跟施家的宅子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日子重新过起来,阳光天天洒进院子里,没谁会想到,有一天这个盼头会再一次把那个人招来。   那天,老太太把时承景轰回海城,没多久自己也亲自追过去。时承景最近来来回回的折腾,老太太的胸有成竹快成了束手无策。   她的精打细算早在施乐雅离开前那晚出现了瑕疵。   有瑕疵当时没有补,到该补的时候就会是大补。   一个名门旺族,富贵了一生的老太太,左眼写着利益,右眼刻着不惜一切。   她到海城计划好一切,就约了简家的人吃饭,在坐的当然有简晓含,也有简家在海城仕途一片大好的长孙。一顿饭结束,老太太算是跟时承景撕破了原来的伪装,她承认,她就是要时承景另娶良妻。有了新的人选,自然就要彻底解决旧的。   “你以为那丫头为什么愿意离婚?”   “承景啊,你是君子言,君子约。人家可是一处房产,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答应咯。”   “人啊,谁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尤其是那种一无所有的人,拿到手的钱才是实在的。” 第11章   没有时家人的打扰,城中村的日子是安宁的。那天以后,施乐雅仍然每天上课,拿到了薪酬,在天气差的日子里就不再步行回家。   秋凉了,周姨的小店生意好了起来,因为厚衣服难洗,难洗的衣服才有人愿意花钱洗。没事的时候,施乐雅就在小店里帮忙,守着客人放下要洗的,拿走干净的。   周姨整天在店后干活,俩人隔着一张布帘说话。   “小雅,一会儿你先回家,卖牛肉那儿我订了一块好牛肉,晚上我给你煎牛排吃。”   “煎牛排?”   “对。你以前不是喜欢吃我煎的,以后咱经常煎。”   听得出周姨很高兴,施乐雅弯下唇,脸上扬起笑容。两年前住在城中村最初的那段时光,她不愿意面对失明,自然不愿意出门,周姨为她学会了煎牛排。那个时候自己动手是因为害怕出门,而眼下是因为经济不允许。   自己不觉得寒酸,其实又有什么好寒酸。   “好啊。”   “馋了吧?”周姨的声音笑呵呵的,施乐雅嗯了一声。   施乐雅提前从小店出来,去拿牛肉。卖肉的邻居很贴心,特意用两层袋子包了,拎在手上,一点腥味儿也跑不出来。   “这么干净的闺女,可舍不得弄脏了,拿好咯。”   施乐雅弯弯唇,长睫毛低垂着,“谢谢。”   “吃完又来哟。”   施乐雅笑笑,答应着小心离开。   老板娘像看稀奇似的,眼珠子都快落到施乐雅身上。人走了,还探头瞧,嘴里啧啧赞叹,跟隔壁卤肉店的大姐巴拉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两个人都长伸着脖子瞧,两个人都完全忽视她手里拿着的盲杖。   离开热闹的街口,小街里很清静,到巷子里更是熟悉的安宁。忽而有狗叫,猫在墙头上蹿,叫两声爬上屋顶,轻巧的小脚踩得屋顶的落叶窸窸窣窣的响。有一堵墙里冒出细细的说话声,没说什么正经事,在不停地笑。   施乐雅拎着牛肉,走到自家门前,打开钢木合制的旧门,进屋。   门合上,盲仗不紧不慢地落地,敲着老式花砖,声音很轻脆,人稳稳的脚步也迈得不紧不慢。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教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起卧、坐立、行路都优雅端方,骨子里没有慌慌张张,一惊一乍的毛病。   施乐雅踩上台阶,再上一步,走进屋檐的阴影里,推开玻璃门。来不及换鞋子,大门上有敲门声,她转身,想去开门,倒还是先应付了一声,把换鞋子时临时放在一边的牛肉拿进厨房挂起来。   有一回,周姨买回家两条鲫鱼,放在厨房的盆子里打算炖汤,没关门,一会儿工夫,就被别处跑来的猫偷得干干净净。   施乐雅将牛肉挂起来,手指摸了下,确保挂好,好笑地抿了下唇,出去开门。   城中村的生活再简单不过,只要对吃穿不过多要求,对生活没有太高的欲望,忙活完一日三餐就足够了。   施乐雅简单地打开门,没想到复杂的麻烦已经找上门来。   空气里凉凉的香气只会属于一个人,发紧的空气只会来自一个人的压迫。施乐雅的身体在一寸寸冻结,冻结的最后是以她这样的人从未有过的速度动起来。   施乐雅反手就要关门,一身黑西装的高大男人一把将人拽得从门里踉跄出来。   门“砰”得在背后关上,施乐雅再转身面对的只会是来不及。   时承景一把就将人拦腿抱了起来,单薄的人腰身没有力量,立刻折在他西装冷硬的肩膀上。不给人反抗的机会,甚至没有反应的机会。人是被扛着的。   时承景抱着人就转身,一个大手掌就足够控制乱蹬的双腿。   他大步返回,脸黑得吓人。   “车门打开。”时承景寒声道。车就停在巷子口,向来唯时承景是从的余北侍立一旁。得令,立刻打开车门,等人上了车立刻回他的驾驶室。   车子没有一刻停留,直驶出破落的小街。车里的人还在徒劳地挣扎,这次时承景一个字没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里三个人,总算没有任何动静。施乐雅脸色青白,靠在椅背与车门的夹角上。   车子安稳地驶进时家院子,停在一幢建筑前。余北立刻从驾驶室下来,替时承景开了车门,但不敢动另一侧。高高的男人冷硬的皮鞋踩着一层不染的地面,步伐果断、利落,几步到另一侧,拖开车门。   施乐雅无助地靠在椅背上,分明是个任人宰割的人,但车外的人对她愤恨得两眼寒芒。   他一把握了她的手腕,把人从车里拽出来,一路拉着进屋,后者无法反抗,跌跌撞撞。面对这种对待,施乐雅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习惯平静的身体接受超出体力的摆布,喉咙里发出不自主的嘤咛声。   时承景剑拔弩张地拽着人,姜婶带着人过来,他一句不留情面的呵斥,向来在时家自诩有点地位的姜婶半个字没有,带着人回避了。   施乐雅再次被丢在了沙发上,几个月来养好的精神已经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折腾里崩塌了。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时承景没有理由这么对她。   人没有走,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她没有什么过错该被他这么对待,他凭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不欠他什么,他凭什么总是出现。   施乐雅抱着自己手臂,脸上挂满眼泪,屋里的灯光落进眼泪里。   施乐雅看不见的人听着她啜泣的质问,只是呼吸声粗重,他控制着人,但似乎比被控制的人还愤怒。   因为他以为的久闲生事端,到最后却是早有算计,算计得他全被蒙在鼓里,结婚、离婚竟然都由不得他。   施乐雅听着跟前的人愤怒地从沙发前走开,听到有水进杯子的声音,有吞咽水的声音,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脚步声过来,停在沙发前,半晌才留下一句话:“把这两年落下的义务补回来,再跟我说这些。”   时承景甩门走了,被撵出门外的姜婶又领着人回来。   施乐雅就躺在沙发上,听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但没有人靠近她,也没有人说话。   手上空的,眼前是无边无迹的黑,头脑开始眩晕,迷糊,最后她彻底迷糊下去。不知道在沙发上躺了多久才有人说话的声音把她叫醒。   “太太,吃饭了。太太?”   “时承景,我找时承景,”   “董事长出去了。”   佣人通知到位就从沙发前走开了。和三个月前一样,这个房子里的人对施乐雅只有程序义务,会放下一日三餐,但吃与不吃,和她们任何人都无关。   施乐雅在混沌中消磨时间,最后从沙发上撑起身来,她险些跌倒。屋子里人不少,但只要她不离开这个建筑的范围,她的活动就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这个家里就算老太太不在,姜姨也知道如何自处,怎么安排。   施乐雅拖着混沌的思绪朝卧室去了。   没有背包,没有盲杖,没有手机,能去哪。   人大概都有逆来顺受的天性。   这个地方太熟悉,离开三个月,还是那么熟悉,不用盲杖就能随意行走,摸到住了两年,再不愿回的那张床。   这个时间周姨已经回家了,还好今天没有课,还好牛肉挂在厨房里了,周姨应该会看到。   *   11月中旬,到处的空气都凉飕飕的,时家依山傍水的大宅子更是冷风阵阵。宅子里灯火通明,宅子外秋风扫落叶,没有一丝暖意。   入夜,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压着落叶驶向宅子入口大门。车上,后排,时承景闭着眼睛,但显然不是在睡觉,他坐的很直,眉眼冷峻,肩背端正。   “董事长,董事长,”副驾驶沈远小心叫人。   半晌,后排闭着眼睛的人睁眼。“我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有要紧事。”   沈远诚肯地看着人,“您看门口的人,好像是周姨,太太家的那个阿姨。”   时承景下颌动了动,但他不看人,也不开口,沉默着,冷着。没有接到指令,余北只管开车。大门岗亭外,倒真有一个消瘦的老女人在昏黄的灯光里跟两个保安纠缠。   车驶进大门,宽阔的轮胎透着一股稳健,一路压过,车里几乎听不到车外的嘈杂声。   时承景白色衬衫上的喉结向下滚了一番。车越走越远,沈远瞧着被甩远的岗亭和大概想硬闯进来的女人,等着指示。   “有个人,不是最喜欢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让她处理。”   沈远会意,立刻回头打了两通电话,周姨才总算踏进了这个了不起的家,被岗亭里的保安领进时家姑妈的别墅里。   周姨离开富贵太久,突然被领到这种房子里,连脚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不自主地就瞧自己沾着灰的鞋,和鞋下踩着的金贵地毯。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记得施乐雅不知道被这家人怎么欺负了。   她要人,要把人带走,无论他们是谁,也不能仗势欺人。她会报警,她会去电视台曝光,抛开她这条不值钱的命不要,也要让他们时家知道施乐雅也是还有娘家人的。   “小雅在哪栋屋里!”周姨越说越不客气。   姑妈能好脸好言地把周姨领进来,让她的脏衣裳坐她的沙发,脏鞋踩她的地毯,已经是天大的耐心。姑妈看着不识抬举的人,脑子里转了几转,转出来几句话来,吓得周姨灰溜溜地走了。   “一个人不吃饭可以活七天,不喝水可以活三天。不知道你听过一种说法没有,人说要是在京城没有工作,连一天都活不了,你儿子跟你说过这事儿吗?”   “听说你孙子都上小学了,如果是一个拖家带口的人丢了工作,就不知道能活几天了。”   作者有话说:   时狗真的很狗,但是如果他不狗,以后教他做人就会名不正,言不顺了。蠢作者哭唧唧球球大家,你们可以骂他狗,但是稍微轻一点点哈。蠢作者害怕大家骂太凶,把别人吓得不敢点进来看,这样陪我玩的人就越来越少,就会很伤心。   然后天天怀疑自己写得很烂?/伤心自闭jpg 第12章   偌大的别墅寂静地戳向幽暗的天空。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踏过秋夜反潮的地面,走上门廊。推开大门,门厅已经准备好鞋子。   很安静,客厅里没有人,空空荡荡。   他不着急,但习惯龙行虎步。几步就到了自己的卧室,门打开,卧室里没有灯光,走廊里的灯从门洞铺进屋里,到床沿下。   床上没人。   白色衬衫下的胸膛起伏了一次。男人一把扯了脖子上的领带,脱了衬衫外的西装,随手扔在床前的沙发上。从房间出来,解着领口、袖口,进了那间屋。   果然,人还是睡在了这里。   房间里夜灯浅浅,被子里薄薄地隆起一团。   时承景走到床边,脸沉得发黑。他整理着衬衫领口,毫无必要的整理得很用力,盯在床上的目光里含着一种在他身上少见的执拗。   最后,冷素的手指放开衬衫布料,他一把掀了床上的被子。   施乐雅和衣躺着,还是下午那身劣质的衣裳。时承景冷着脸,没有一个字,把人从被窝里打横抱起来,不管突然惊醒后的人怎么反抗,他只是下颌动了动,冷冷地咬着牙,把人直抱进自己的卧室,扔在床上。   “当我的话耳边风?”   一个月前,他说过:从今往后,不分房,不准再穿这些破衣烂衫。还没人敢这么违逆他,没人敢在他的手里死不悔改。   甚至算计他,卖了他。   时承景强势地扒了施乐雅身上的外套,施乐雅仰倒在枕头上,她缓过一点劲来,就想撑起身,时承景一把就将她掀了回去。   两个人身量悬殊,力量悬殊,这种相处,像一头恶虎在戏耍到手的猎物。想要施乐雅老实,对时承景简直易如反掌。   “我对你是不是太宽容,嗯?”   “你以为你是谁,还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想挥之即去?”   时承景在愤怒,咬牙切齿的愤怒,但他的愤怒对施乐雅起不了什么作用。枕头上的人似乎习惯逆来顺受,明知道反抗不了,就只是抱着自己的胳膊,蜷缩成一团。   她的精神早不能与正常人相比,尤其是在这个家,尤其是经过那一夜,那次落水,再面对时承景。   人常说重新开始一切就会好起来,那“重新开始”就是环境,是周围的人。   施乐雅抱着自己,“我会回家。周姨,会来找我,她会带我走。”   “谁?”   “周姨,周姨会来找我。”   施乐雅手指掐着手臂,不知道时承景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在鄙夷她当成救命稻草的人。她只是听着时承景从床上下去了,被褥窸窸窣窣的声过后是离开的脚步声。   人是进了浴室,一会儿就有哗哗的水声。施乐雅睫毛掀起,眼眶红得浸着血,她手指摸索着从这陌生的床上爬起来。   床很大,真正躺上去比看上去还大。时承景个子很高,床是专属定制的,依着个人条件、喜好。   两年前,刚来的时候,屋里打扫的佣人说过这张床用的木料很金贵,即使经过工业的加工也保留着天然的香味,人闻着有安眠的效果。她也确实仔细闻过,倒不是因为木料名贵,只因为它和那人有关。   施乐雅在被人打理得干净松软,极致舒适的被褥上煎熬,朝一个方向跪爬,总算摸到床沿。脚尖触地,是冰凉的木质地板,脚趾下是每天被人用毛巾一寸寸擦出来的干净光滑。   施乐雅像逃离荆棘众似的逃开这些时承景独享的金贵,她摸索到门口,手指握上门把。她想离开这个房间,但房间门早就被反锁了。   浴室里的人裹着一条浴巾出来的时候,被他扔在床上的人蹲在门边,抱着胳膊。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画出一幅柔和的阴影印在门板上。   时承景走过去,下颌动了颌,没说话,目光是冲完冷水后的沉静。   他蹲下身来,后者立刻就退进了墙角。   他耐着性子跟过去,到一个对方退无可退的位置,伸手,捏住那下巴,转过来,让她对着自己。后者想抽走,男人修长的手指收紧,冷硬的手指陷进女人柔软的皮肤里。   施乐雅开始反抗,抬手,去推握着自己的手腕。   但她手小,手指细得一根根像刚剥下外壳的嫩笋,碰上时承景腕骨清晰的手腕,就是鸡蛋硬去撞石头。石头自然纹丝不动,她只会硌红自己的手,疼得眼眶发红。   强者总算腻味这种不对等的拉锯,用空着的手一把就握了这双多事的小手,摁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施乐雅不仅手指细,手腕也细得可怜。时承景握着,皱眉,似乎他再用力一点,这手能化在他掌心。他放过那只手,不再用力。转而用这边的手从施乐雅的下巴上,滑到了她的唇边,然后在手下的人无动于衷下,挑衅地揉过她的唇瓣。   “准备誓死反抗?”   施乐雅一个字没有,垂着眼睛,似乎不准备再作对抗,打算逆来顺受。被揉过的唇肉瞬间就泛上了血色,揉开的唇缝附着唾液,在夜灯下闪着一星干净的水光。   垂着的睫毛在打颤。   似乎只要对方下得去手,可以尽情欺负,她最后都会接受。   时承景下颌动了动,微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再一次从施乐雅下唇瓣上原路碾了回去。 “你以为接下来,我会干什么?”   施乐雅还是无动于衷。   时承景手指从施乐雅唇边离开,指尖从她下巴尖一路下滑,触过她温热的脖子,到心口,一根手指挑起落在那处她的衣领。   再弱的猎物也会做垂死挣扎,人总算活了。   施乐雅双手猛地推人,一下不行,两下,三下。只不过她就是一只羸弱的小鸟,当然斗不过嗜血的老虎。只要它愿意,一声怒吼也能伤了她,随意挥下一巴掌她也不会承受得起。   几下徒劳的推打施乐雅已经筋疲力尽,猎物安静了,老虎却不张口。像从头到尾,就是想戏耍她一番。时承景如前还是挑起了施乐雅的衣领,“就凭这副破衣烂衫,”他声音冷硬,“施乐雅,你自信过头了。”   时承景手指松开,施乐雅劣质的衣料落下去,陈旧的颜色盖着她洁白的心口。   时承景从地上起身,他胸膛光洁,肩宽背阔,腰身劲瘦,身体的诱人线条在夜灯的描绘下深入浅出。他眼睛里所有的傲气,自然有傲的基础。   时承景进了衣帽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了件深色睡袍。冷白的皮肤裹上蓝墨色的精致衣料,整个人凌冽英俊,金贵干净。   他穿过整个房间,黑发,脸冷,上床,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用在墙脚寒酸的人身上。   他告诉她愿意睡地板就去睡,别弄出动静让他有功夫想起她。   11月过半,入夜真的很冷,坐在地板上就更冷,还贴着冰凉的墙壁。施乐雅一双胳膊紧紧缩在怀里,踩着地板的脚趾已经冻红。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按照那个人的挑剔要求,墙根下连虫子叫的声音都没有。   视线一片黑暗,耳朵里也没有任何声音,房间太大,甚至连那个人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人似乎进入了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施乐雅迷糊起来,最后是被一个突然靠近的脚步声惊醒的。   她手指收紧,冻得通红的手指深深扣着颜色陈旧的衣料,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近。时承景的脚步声和旁人都不一样,她认得是他。   一步一步,稳重均匀,胸有成竹。   而最后那脚步只是在几步远就停下了,房门被打开,人出去了。脚步声越走越远,直到听不清。他走后就再没回来,甚至不在附近。经不住冻,施乐雅总算妥协于本能需求,从墙根站起来,爬上了那张大床,冻僵的身体一瞬间被温暖包裹。   那个人走了,但留下了似火的体温在被窝里。   作者有话说:   傲娇狗,有他哭得很惨的时候。你们信不信 第13章   房间里的门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打开的。   这张床可以安眠,这间屋没有会打扰睡眠的因素,但施乐雅躺在这个地方几乎整夜无眠。时承景一夜都没再回来,门响,施乐雅从一夜无眠的昏沉里撑起身来。   “太太,吃早饭了。”   “时承景,在哪儿?”   “董事长已经走了。”   房间里的人不再管她,脚步在屋里转悠,收拾。打开窗帘,大打开窗户,新鲜空气进来,阳光进来。   施乐雅从床上下来,光脚踩着地面出去。   昨晚她是被时承景光着脚抱过来的,扔在地上的外套她看不见,被佣人捡了,放进脏衣篓。   施乐雅单衣薄衫,细黑的长发压在肩膀上,脸色苍白。瘦手指摸索着墙壁,回了房间。昨天的晚饭没有吃,今晨的早饭也没有吃,但没人管施乐雅这些琐事,只要人在,没有离开,佣人们就没有过错。   还是时家姑妈过来,把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人再拽起来,告诉她周姨昨天晚上来过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实在太好唬,比个孩子还好唬,随便编个理由,人就吓得灰溜溜地跑了。姑妈是尝到了甜头,所以就来了这边,因为这儿还有个无权无势的。   周姨是来过,来过又走了。为什么?因为时承景生气了,要真把他惹急了就不好办了。周姨有个儿子在京城,生活的不容易,要给一个生活不易的人设点门槛,添点儿难处实在太容易了。京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但这好地方烧钱,没钱会逼死人的。周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所以就回去了,你千万别拖累了人家。   “你啊,别跟承景闹了。这次回来,你就抓紧机会,知不知道什么机会?生米煮成熟饭,生个孩子,这才是你的正经事。就算再有权势的女人,再给承景如虎添翼,那也敌不过你有个孩子握在手上。是不是?小雅?小雅?”   周姨是有个儿子,人在京城,有事业,有家,孩子刚上小学,日子过得很紧,周姨每个月都寄钱补贴他们还房贷。姑妈说的没错,京城那种地方,没有工作一天也活不下去。   周姨来了,周姨走了。   姑妈来了,姑妈走了。   中午,施乐雅坐上了餐桌,一如三个月前,其实也没有多难,甚至再掉不下眼泪。   城中村里没人敢让她去上课,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她得罪了人。这江城,她能得罪谁呢?只是一个时承景罢了。   半夜离开的人下午才出现在家里,施乐雅又找到了那件蠢透顶的大衣,满身的艳俗梅花像无数双眼睛在对着人。时承景因工作稍有缓和的脸色再次绷得铁青。   施乐雅逆来顺受地垂着眼睛,但绝不妥协的穿着时承景亲手扒掉的衣裳。   高高的男人,黑沉的西装透着寒气,连大衣也没有脱下,他一把握了冥玩不灵的人转身出门。余北的车还没有停稳,又急驶出来。   施乐雅反抗不了时承景想要她去的地方,她也不反抗了,一个小时后被握着手腕带下车,进了一处满是香气的空间,很快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   从小随着母亲出入各种场合,这种地方从前也是施乐雅经常出入的场所。   她被一群女人从上到下好好打理了一番。   她知道自己被打扮漂亮了,露肩礼服让她很不自在,她们替她披了一条薄纱巾。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根盲杖,便再被人领到了时承景跟前。   “时先生,您太太真是太漂亮了。”   “您挑的礼服也很漂亮,正好配上您的衬衫。”   造型师的夸奖与讨好,并没有换来宽坐在沙发上的人一句肯定。   手腕被握住,再次被领上车,下车的时候,肩膀上的披肩被抽走。   施乐雅不好奇自己会被带去什么地方,计划这一场的人也不屑跟她交流,对她,他一个字也没有。   附着体温的纱巾,被男人冷冷抛在一边。   车门打开,门外已经有人迎接。   这是一场江城名流的私人聚会,男人西装笔挺,冷色的衬衫正好配上他身旁女人的冷蓝色礼服。   俩人站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如果抛开女人手上的盲杖,真是一对璧人。   *   “还能有这样的归属,还是他们施家积的德哦。”   “哎,说什么积德。我看还是时家重情,守信,这要换了别家,还能认这门亲么。”   ……   “漂亮是漂亮,悬殊,太悬殊了。”   “这两年兴业集团是见风长,时家这位的身价,如今怕把咱江城的姑娘都拉出来排队,也没几个敢高攀的。”   “这种婚姻恐怕不能长久,也是可怜。”   ……   “时家真是重情重义,难怪兴业集团蒸蒸日上。”   “那是自然,人无信不立,业无信则不兴嘛。”   “这施家的女孩儿好歹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最后得了这么好的归属。”   “可不是嘛。”   ……   “这女人,是,是施家的施乐雅?”   “当然是她,不然怎么能站到那个男人身边。”   “这眼睛瞎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耶。”   “你觉得站在那种人身边,光漂亮有用么?”   ……   “那真是时承景耶。”   “是他吗?”   “是,我刚偷拍了张照片问我哥,他说是。哇,今天真是太幸运了。他太牛了你知道吗?”   “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新闻?”   ……   “之前就听说时家那位娶了施家的瞎子,看来是真的。”   “可不是么。”   “太浪费了,她又看不见,何必占这么好的男人。”   “是啊,真是太耀眼了吧。”   ……   时承景人中龙凤,年青有为,在江城的富贵圈里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施家破产,家破人亡,剩了根独苗,双眼失明,在江城的富贵圈里也是家喻户晓的事。   璀璨的水晶灯下,话题中的女主角,一席冷蓝色礼服,细瘦的手指握着一根和她身上的穿着格格不入的红白盲杖。她轻轻低脸,后脖子骨节清晰。光洁的肩膀上是漂亮的天鹅颈,纤长的睫毛稍加修饰,就如一柄羽扇。   不加修饰时她是天女之姿,稍加打扮即是花中魁首。   她也很耀眼,但她的耀眼被手中的盲杖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也被家族的败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她听见只言片语,听见整段议论。   心头发颤,手指发颤。   时承景不屑地说就凭她的破衣烂衫。   此时此刻,他是要她知道,就算穿上锦衣华服,她也是配不上的。   作者有话说:   女鹅可怜呢。 第14章   入夜天凉,施乐雅站在门廊下,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走远,暖黄的灯光静静地落在她身周。脚踝上,礼服下摆的轻纱被院子里的冷风扬起。   全世界都说她太幸运,占了大便宜。   施乐雅握紧盲杖进屋,她脚步轻、稳,极细的高跟鞋在她脚上也只有优雅,没有不稳。在门厅里换下鞋子,穿过客厅。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处,她越过那间困了她一整夜的卧室,仍往自己的门上去,手指握上门把,门却打不开了。   凉凉的把手将掌心浸凉。   “太太,你的东西已经搬到董事长屋里了。这间屋锁了,这是董事长分咐的。”   单薄的人没有声音,细瘦的手指紧紧的握着门把手,肩膀的起伏越发的明显。施乐雅丢了手里的盲杖,一双手握住门把,用力推、拔,门被她弄得哐哐响。   “太太,太太,这屋里有什么好的,董事长屋里比你这屋好多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施乐雅一个字没有,用力折腾门,佣人站在她背后不知道怎么办,想走又不敢。书房里亮着灯,分咐锁屋的人就在哪儿。佣人的眼睛在卧室门和书房门两边转,门哐哐响。   书房门突然打开,佣人吓得肩膀一抖,高大的男人背着屋里的灯光出来,人像在发光。   “董事长,太太她,”佣人过去,时承景不耐烦,随手一拂,佣人得了令,松口气,稍没声的走了。   施乐雅的动作是要打开这道门,她眼眶腥红,坚决的样子倒像是被关进了一间屋里,不打开面前的门就出不去。   施乐雅不管身后的动静,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道门上。   “闹什么。”   时承景冷沉的声音从背后过来,施乐雅一点没受影响,继续折腾门,眼泪滚出眼眶。直到肩膀被一把握住,那双大手像可以剪断骨肉的铁钳,钳着她,身体开始不由自己,脚步不由自己。几步后,吸入身体的空气,已经是带着室外自然的清新草木味的空气。   门“砰”地关上,施乐雅被压到门板上。时承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还是不清醒?”   手下的人没答一个字,满脸泪痕,喉咙里发出一个不自主的声节。   “凭你有什么可不满足?”   “还不满足?”   “施乐雅!”   时承景紧压着眉,施乐雅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嘴唇紧闭。任凭时承景说什么,她始终不说话,时承景空着的那只手握的咯咯响。   俩人在门板上僵持,最后是时承景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施乐雅的眼泪,但他抹的用力,不是怜惜,倒像一种变相的惩罚。   “哭什么?是不是害怕再继续待下去,房子就泡汤了?”   时承景硬邦邦的声音刚落下,原本安静的人蓦地抬起了眼睛。花瓣一样的眼形包裹着黑而亮的瞳眸,泪光盈盈,灯光点点。但这双漂亮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时承景见她这么反映后越发冷沉的脸。   这种反映背后是什么自然明了。   时承景的目光在施乐雅身上篆刻,他很失望,极度不悦。冷素的手指从施乐雅下巴上收了,改握了她的脖子。   他动作没有一点客气,没有任何忌讳,就像这是一件他私有的物品,就像要故意惹得人反感,反抗他,失去理智,亲口告诉他一些异于表象的东西。   但是施乐雅没有任何反映,只是将自己更紧地贴在门板上。门口的灯光落在时承景身上,也落在施乐雅的礼服上,落在礼服外露着的肩膀上。   灯光晕染,她脖子显得更细更修长。   时承景一向自视识人准,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老太太手里是不可能了,想想怎么讨好讨好我,或许我能更大方。”时承景握着人的手指松了下来。   他说了什么在施乐雅混淆了太多悲伤的世界里其实并不是太清晰,而他握着她的手指她就再清楚不过。时承景的手指用力的时候施乐雅是逆来顺受的,他的手指突然温柔下来,施乐雅倒像是被那手指咬了。   时承景松开的手指轻划过施乐雅脖子上的皮肤,她眼睫猛地一颤,就将一双手狠推了出去。   再弱的人也总有些力气,身高差距,施乐雅打中的是时承景胸膛与腹部的连接处。时承景吃痛,施乐雅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肩膀泡在清冷的空气里,施乐雅急转身,手指在门板上摸索,她握到了门把。手指攥住,正往下压,一只大手将她整只手覆盖起来。   施乐雅面对门板,时承景一手捂在腹部上端,一手握着施乐雅的手,不让她开门,身体曲着,施乐雅被罩在他怀里。   背后的温度让施乐雅像被烫了一样,她脑袋眩晕。手抽不走,也压不下,身后的热气烘着背心直到颈脖。控制不住的抽泣声总算从喉咙冲出来,施乐雅很少会哭出声,她习惯了压制着情绪,也习惯默默。   被身后的人困着,出不去也退不开,也有太多委屈,太多悲伤,要如何发泄?   施乐雅总算哭出声来,她尖叫,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在她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彻底的情绪宣泄。   任谁听到这样的哭声也不可能保持无动于衷。   就算是时承景压在心里几天的气愤也经不住,在松动,所以他松了控制着施乐雅开门的手。他是撒手了,妥协了,但施乐雅下一刻却是一把反攥住了时承景打算罢了的手。   施乐雅一双细手将这只男人手握得实实在在。这只手骨节清晰,手指修长,掌心是软的,温暖的。她低脸,一口咬上去。   当初就是这只手握了施乐雅,让她迷失心志。是这只手握着她,让她尝到别样的温暖。   施乐雅用尽全身的力量攥住这只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咬,健康白皙的牙齿深深陷进男人手腕的那块骨肉里,直到他的鲜血滴进她的嘴巴,舌头尝到血腥的味道。   施乐雅狠狠丢开人,口腔里带着体温的鲜血味让她浑身发抖。她摸到门扇上的把手,打开,跌跌撞撞跑出去。凭着记忆直往别墅大门去,身上的礼服裙摆直长到脚踝,还不到客厅就被绊了一跤。   家里的佣人早听到了卧室里的动静,也难得地听到了向来默默无闻的人原来还能发出这样的哭声。人摔倒在地,满嘴的鲜血,冷蓝色的华丽礼服上也有血,有人赶紧去扶。   “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毕竟无怨无仇,除了姜婶,几个年轻佣人看到这么多血,都惊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时家的人没有不害怕时承景的,虽然难得见到时承景对谁发火,但这个人一踏进家门,就自然让人紧张,生怕犯错。   她们第一时间就是认为时承景怎么了施乐雅,却不想从卧室里出来的人手上血糊了一片。   时承景出来,带着满手的血,脸黑得吓人,连姜婶也不敢说话。施乐雅推开身边扶她的人,往前跑了两步又被裙摆绊倒在地。嘴巴里满是血腥味,施乐雅早被折腾得腿脚发软,几次跌倒,就再站不起来,彻底软在了地上。   时承景出来,再没人敢过问他们俩这种见血的冲突,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集体装人柱子。时承景向来整洁的衬衫皱了,从来干净得笔直的黑色西裤被血浸湿了一团。   他几步到了施乐雅跟前停下,手上已经血污了一片。受伤的人是他,伤人者倒伏在地上伤心的满脸是泪。地上凉,施乐雅还穿着礼服,冻得缩瑟着。时承景一把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叫打开那间卧室门,一旁装死的人柱子立刻动起来,不敢有迟疑,跑着穿过客厅,折进走廊,门一打开,时承景随后就到。   高高的男人,横抱着人,满脸寒芒,进了卧室,没人敢再跟。   谁都看出来了,施乐雅嘴唇上的血是时承景的。   时承景从海城回来的时候跟老太太吵了架,老太太的初衷,自然是让时承景看清施乐雅这种人不值得他守信,不值得他负责任。却没想到过犹不及,事情到最后是朝她再拿捏不住的方向去了。   老太太还在海城,家里有什么事自然是姑妈做主,时承景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姑妈耳朵里。   姑妈过来的时候,时承景在书房,老太太的家庭医生看了伤口,止了血包扎好,正劝时承景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伤口咬得深不说,血也流了很多,时承景是什么人,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家庭医生担不起这个责任。   时承景离开家,姑妈才进了施乐雅的房间。对付一个冥顽不灵,不识抬举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说点她在乎的东西。姑妈又说起了那些吓唬人的老话,像老生入定一样的人才配合着她去浴室里洗了脸,冲了澡,换下染血的礼服。   *   一副不会创造任何价值的行尸走肉,却能让时家的三个人为她绑上三根绳,将她牵向不同的方向。   有她在,就耽误了时承景如虎添翼,老太太要将她撵走。   有她在,可以牵制时承景如虎添翼,姑妈要留下她。   第三根,要把这个人牵向何方?连绑的人似乎也不清楚。   又躺进这间屋,熟悉但不愿意再靠近的被窝。   施乐雅眼睛沉沉地合着,很快思绪就混沌起来。像以往在这里的每一天,半夜梦醒,她甚至怀疑这段时间的所有都是一场梦。其实她压根就没有回过城中村,没有认识那么多新的人,没有快乐得笑出声。所以梦醒了,她就还是躺在这里,仅此而已。   可是舌头划过齿尖,那股留在记忆里的血腥味太清楚。   对时承景的一切,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楚的了解,现在有了,却是那个人身体里流着的鲜血的味道。   手指撑着床沿下去。施乐雅摸索到窗户边,大推开窗户,迎面来的冷风直扎进皮肤里。   整幢房子里没有了那个人的声音,也就没有了多余的声音。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人又走了。   窗户前有一张软沙发,施乐雅整天躺在上面,发呆,混沌瞌睡。   屋子里每天唯一的热闹是从那间卧室传出来的。没人住,但每天都有人仔细打扫,不能怠慢。一日三餐就放在餐桌上,她再没碰过那架钢琴,也就不用想起或许还有人在等着她去上钢琴课。没有手机,没有盲杖,她也就不去院子里了。   今年的秋天潮湿,11月末还经常下雨。小雨声音小,只能听到细细的雨丝与花、叶接触的窣窣声。大雨密集的时候,耳朵里全是它的声音。   今天下小雨,施乐雅清楚地听到从胃里发出声音,盖着的长睫毛颤了一下,施乐雅掀开眼睛,窗外清白的光线印进她干净的黑瞳。从沙发上起身,细瘦的脚插进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她走到桌子边,摸到水壶,拿起来,一滴水也没有,杯子里也是干的。   她摸着墙壁走出房间。   家里的桌脚、墙脚都包了边,这是刚住进来时这个家对她的照顾,那个时候桌子上不会没有水。   施乐雅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人更瘦了。一张脸很久没有见过阳光,很白,一种病态的白,倒显得她睫毛更黑,漂亮的瞳孔更黑。   她摸到厨房里。   这间厨房她不知道布局,也从来没有人领她来过。施乐雅用手指看布置,看家具,但手指不会看得见饮用水在哪里。   她摸到一口奶锅,放上自来水,搁到灶台上。   施乐雅伸手拧火,手指拧到一半,整个人从灶台前栽倒。瘦弱苍白的人薄薄地倒下,甚至都没有弄出多大动静。   煤气静静地释放,没有人知道。   作者有话说:   我的板砖呢? 第15章   失明的四年时间里,施乐雅其实缺失了太多。受教育的机会,体验社会的机会,进一步完善一个健全人格的机会。   20岁,她就稀里糊涂,天真简单地进了时家。以一已浅薄的社会经验和时家的人相处,用一已天真的与人为善的方式企图融入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小社会。   她花了很多心思去讨好过每一个人,希望能得到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喜欢,大量积蓄都花在了老太太身上。她最想讨好的当然是那个说自己很忙,以后会经常不在家的人。   那时,她只是急着康复,急着再拥有正常的生活。只是健康还不够,她会成为一个更配得上他的人,能够站在他身边的人,她想亲眼看看时承景揽着她拍下的结婚照。   那个时候她会学习做饭,学习料理家务,学习怎么照顾一个人。   后来老爷子不在了,时家对她变天了。施乐雅很快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态度,也很快清醒时承景会为了承诺和她结婚,但不会因为承诺而做她最近亲的人。   两年的时间,不加任何修饰的现实,足以破灭任何幻想,何况是一个太过于天真的少女梦。   原来心心念念的喜欢,以为恒久难变的爱慕,其实是何其的渺小和不值当。所以一切都在一点点变淡,直至淡到失去了味道。   那一夜的交织,是为这段不合适的爱慕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此,再见,那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再被人为地加上一层过度臆想后的光。   然而事与愿违,一切都没能好歹就结束在那夜之后罢了。   然而,当施乐雅从煤气中毒中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就只认得了那张在记忆里好好坏坏,天堂地狱地停留了长长久久的脸。   *   江城最好的私人医院,安静的病房,一片干净的蓝色中,坐着个人,她脸颊消瘦,肤色苍白,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削尖的下巴被长发挡了一半,这张脸也只有眼睛永远是最初的模样,一睁开,就像落了满天的星光。   虽然人已经消瘦的脱了相。   时承景坐在病床前,病床上的人眼睛能看见了,她复明了,但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会聚焦,所以也只有他说话的声音能进到那个被她自己封闭起来的世界里。   两人已经对视了许久,时承景眉峰高耸,眼底的波浪一层高过一层。但是到最后他只是眯了眯眼,闭上,背脊靠在椅背上。   放在腿上的手腕,衬衫袖口尽头,被施乐雅咬伤的齿印上还结着咖色的痂。   永远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相处,以往是眼睛的隔阂,而现在是一个星河的隔阂。施乐雅糊涂了,她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不认识任何人,只有在看到时承景的时候瞳孔会聚焦。   一个宁愿自杀也不愿意留下来的人,现在忘了所有人,所有事,只记得一个他。   时承景不信这些鬼话。   所以他把人又带回了那个她用自杀来逃离的家,握着她的手把人领进咬破他的手腕要撇开的那间卧室。   施乐雅煤气中毒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意外,但是她糊涂了,时家的人都以为她是自杀。   时承景的卧室一如既往的安静,干净。施乐雅静静地坐在床沿边,一双眼睛还是习惯地垂着,台灯明亮的灯光映进她深黑的眸子里。   时承景伸手,抬起施乐雅的下巴,那双眼睛还知道抬起来,但眸底再不像以往即使看不见也带着明显的愤怒。   人静静的,目光静静的,下巴再不会从他手上抽走。指腹下的软温皮肤一点点传来温度,时承景眉毛一寸寸压紧。   是一只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   这个人应该再咬他一口,既然厌恨到敢自杀,为什么不张口再来一次,这次直接咬断他的骨头,在他身上多留点抹不去的纪念再翻脸不认人多好。   时承景握着人,手掌下的人只是平静。一双眼睛木讷地看着他,也似乎只是在看着她自己面前的空气。   “施乐雅,知不知道这是哪?”   “看看。”   “今晚睡这儿,我也睡这儿,你清醒了我就由着你出去。你要再这么闷着,就没人迁就你了。”   施乐雅的脸被握着转来转去,时承景要她看看这间被她厌弃的屋子,但她连眼皮也没有多动一下。这种无意义的试探,不止时承景一个人做了,而他也已经做了不止一次。   即使医生早下了确切的诊断。   时承景松了手,放开人转身就走,但几步出去还不到门边又猛地转了身回来。人还是那么坐着,跟从前温顺的时候一个模样,安安静静,像一朵没有风就永远静止的花。台灯的暖光罩着她,给人附上一层温暖。   时承景一把将原来好好坐在床沿的人摁倒在床上,握了她的脖子托起脸来。两张脸近在咫尺,施乐雅眼睛明亮地看着人,似乎因为是这张脸,所以她就可以不作任何反映的继续木纳。   时承景握着人,心口起伏了一翻,最后是将嘴唇附上去。   唇下的人没有一点反映,他贴紧她的唇肉,用牙齿轻轻撕咬,他紧盯着施乐雅的眼睛。那双漂亮眼睛只是睫毛在打颤,但这种颤似乎只是身理性的,因为嘴唇上被迫弄出的动静。能触进内心的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毫无波澜。   时承景没有停下来,他握着被子的那只手握得青筋凸起。他撬开她的齿关,舌头抵进她的口腔,不管是放轻的亲吻,还是热烈的吮吸,手掌下的人没有一丝动静。   嘴唇是温热的,身体仍会散发出一种自然的馨香味,但人不会动了。   时承景把人放开,侧身将自己平躺在床上,手指紧攥成拳,手背上的经脉被攥得高高凸起。半晌,他从床上起身,床上的人只是躺着,目光轻轻地望着天花板,像一个连天花板也好奇的初生婴儿。   时承景从房间离开,叫了个佣人进来给施乐雅洗澡。佣人把人领进浴室,要脱衣服的时候施乐雅喉咙里才发出一阵小动物的嘤咛声。   佣人怯生生地跑去书房敲门,找到时承景,“董事长,太太她不让我脱衣服。”   施乐雅出事,时家原来在这边照料的佣人全都换了,一帮连个人都看不好的人除了告病假的姜婶,全都滚出时家。新来的人踏进这个不一般的家,对着这个严肃的东家,一切都小心翼翼的。   时承景捏着眉从书房出来,浴室里薄薄的人抱着自己的肩膀缩在墙角。这些天除了时承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吃饭,告诉她走,告诉她吃药,任何人想要强行她做一件事施乐雅就缩起来。她像一只不能通人语的动物,任何人类向它伸来的手,都会让它害怕,受惊。   时承景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手掌握了她的脸,要她看他身旁的佣人。“洗澡,我让她给你洗澡,施乐雅,听话,听话。”   时承景声音放得极温和。这些天来这件事他已经一遍遍做得熟悉,做成了习惯,再做就不会像第一次把人弄流泪,把自己急出一身汗。   时承景对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佣人使了个眼色,佣人趁机把手伸向施乐雅的衣领,施乐雅这回没有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时承景。   这双眼睛会看着他,但不带任何欢喜,像要记清此时此刻所受到的一切。   时承景错开对视的眼睛,松开手,几步出了浴室。“洗吧,我就在门外。”   “哎,好,好。”   浴室很快就响起哗哗的水声,大概是顺利的。   时承景坐上落地窗前的沙发,低头从兜里掏出香烟盒,抖抖,咬了一根香烟在唇上,白色的一截咬了半晌却没有点燃,最后扔进了垃圾框。   浴室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找他。   扔了香烟,时承景脸上现出一个无可奈何,自嘲的神情。   既然是恨他的,又为什么记着他,还只记着他。   手机铃声从西裤口袋里响起,时承景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气。他从沙发上起身,接了电话,冷冷的背脊站在落地窗前。是一通从海城来的电话,那边建议把病人带过去,并且带上病人生病前的生活状况详细资料。还问起了江城这边已经问了他无数次的问题,病人是不是由身边最亲近的人在照顾。   这世上要说亲人,姑妈认为除了时承景这个前夫,施乐雅哪还有什么亲人。周姨不过一个保姆,能算什么亲人,而时承景也是如此认为。   江城没办法,就去海城。   哪能有冶不好的病。   卧室门被人敲了两下,时承景结束这通电话,去开门,姑妈站在门口,“你奶奶回来了,刚到家,要你过去。”   简单的话背后藏的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老太太回来的目的,要他立刻过去的目的。时承景没说话,向来冷峻的脸很是不悦。   老太太的手伸得太长,在这个家里,纵使时承景也逃不过。   “知道了。”时承景不耐烦,转身就要进卧室,姑妈一把拉住,“你过去之前先跟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看。”   这些天施乐雅的琐事都是姑妈在跑前跑后帮着料理,姑侄俩也算是朝夕相处,但时承景向来就不是个好相处,愿意跟任何人好相处的人,也出院就把姑妈打发了。   时承景无动于衷,姑妈不放弃,“你看了就知道小雅为什么就认你一个人,我是为你好。”   时承景转脸来,眉头一瞬皱起来。   他心烦任何婆婆妈妈的事,他也从来就不愿意沾什么婆婆妈妈的事上身。三天两头从江城回来,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只是想把事情恢复到本来该有的样子。但现在施乐雅突然就成了这样,那个曾经死不见他,恨不得咬断他手腕的人现在一副没了他就活不成的样子,他能如何!   “我心情不好,你话带到就回去吧。”时承景硬邦邦地说。   “是小雅的旧东西,你一看就明白了。这东西搞不好让她看看也对她的病有帮助,真的。”   时承景铁着一张脸还是跟着姑妈进了对面的卧室。   施乐雅的衣帽间够大,但衣物少得可怜。简单的衣物按类分放,叠得整整齐齐,颜色素雅。姑妈站在衣帽间中央,脑子一晃,活见鬼似的,只是看着这些东西就好像是亲眼看见了那张素脸,干净简单,可怜好欺。   幸好人没死,不然进这间屋会吓死人。   姑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时承景已经跟着进来,黑森森的影子压到她身后。姑妈拖出衣柜后的一架矮梯。将衣柜最顶的那一格拉开,柜子里只装了一件东西,是个盒子。盒子很精致,盒身拿在手上就有些份量,盒面有图案,描得十分精细。   盒子打开倒没什么贵重东西,有的也只有一件。一个不大不小的相框,相框里压了两朵干了的玫瑰花,颜色深红,虽保存的很好,但花瓣干枯难免打皱。   只是个干花相框。   这干花相框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亲手所做,怀揣着最纯洁的爱,一藏多年。后来美梦成真,她嫁了自己的梦中人。来时家的第一天,她就带着这个相框,虽然再看不见。   她不知道玫瑰花有没有退色,她将它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只是天真的将它给一个人看过,天真的讲了它的来历。   她是应了老爷子的话才来了时家,履行两家当初的约定。但是她喜欢时承景,很喜欢,不为其它。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注意,不要触动、心软,否则会葬得很惨。   .   预收:《偏执热爱》喜欢的小姐姐们戳专栏收藏鸭。   1、司辰是风靡乐团的音乐鬼才,青春张扬,极具冲击的美貌蛊惑着万万少女的芳心。而盛研只是一个埋头在电脑前苦熬的社畜。   家人劝她别再跟司辰来往,但背后司辰日日洗手为她下厨,夜夜抱着她不肯放手,连脚踝上也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在舞台上万万人瞩目,她在公司里默默无闻。他们的人生本无交集,只因仇恨,司辰踏下星辰大道,将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抱进天堂,又扔进地狱。   后来盛妍终于明白家人当初的阻止,而亲手毁了她生活的司辰毫无愧意,对她的质问,只是一脸无辜,“姐姐不要我了?”   2、分别一年,那夜的小巷,盛妍险些被抢,司辰从黑暗里冲来,双眼血红,折断了一个人的手臂,在她一句呵斥后他立刻收手,就算被打到遍体鳞伤也不再还手。   “你叫我住手,我就会住手。”他握着满手鲜血朝她笑,“你喜欢阳光的样子,我也可以装的。”   3、多年以后,一幢建筑楼下,隐退巨星在街头被人认出。   “你看我像他吗?”高高的男人头发剪的很短,英俊的脸满是阳光。   “你就是司辰!”粉丝确认。   他笑着把手上装满蔬菜的袋子挂在腕上,手掌摊平,“你看司辰的手会像我这样?”   骨相漂亮的手指有好多伤痕,像一个长年下厨的手,怎么也不像弹钢琴的。   远处,盛妍站在夕阳里看着这一幕,曾经的少年正在装着他以为她会喜欢的样子。 第16章   姑妈问时承景记不记得赠花那天的事, 时承景脸色木然。姑妈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副天真图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站在父母背后, 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喜欢, 又崇拜。她不敢看人,只敢看他手里的花, 少年以为小孩儿是想要他的花,就随手给了两朵, 回家女孩就把花晒干装裱起来。   姑妈说的太活灵活现,以至于一件时承景早忘记了的事,也想起了一些确有发生过的事。毕业后学校是请他回去作过演讲, 演讲那天他见过施家母亲,或许收过花。   “你跟她离婚,你倒是无所谓, 以前就对她不闻不问, 也没什么夫妻感情。也就是以后扫墓的时候对爷爷不好交待。但是你想想她多可怜,明明那么喜欢你还……哎。承景啊, 她能想到自杀,还真这么干了, 不知道伤心到什么地步了。你该好好待她,虽然你们是离婚了, 但是好歹也该把她治好,再说她现在就只听你的话了。”   姑妈走了, 时承景冷素的手上握着姑妈硬塞给他的干花相框。推门进卧室, 浴室里佣人正在给施乐雅吹头发, 带着热气的洗发水香味洇了一室。   相框搁在床头柜上, 门上再次响起敲门声。   十二道金牌要他走, 时承景不能不去,他分咐佣人好好看着人,但只是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推开门,空气清爽的屋里,床、沙发都空着,屋里原来的两个人一个蹲在墙角,一个站着。洗完头发出来,施乐雅不肯上床,连沙发也不肯碰,佣人只是想试着拉她上床,施乐雅自己就摸着墙到了这方来蹲着。   施乐雅不肯动,佣人也再不敢动她,也不敢自己搬凳子来坐,就一直这么守着。   时承景从室外进来,身上还穿着大衣,脸色不太好,仿佛带着一身的寒气。佣人不自觉地紧张,唯唯诺诺解释了原因,时承景挥了挥手,她赶紧就走了。   厚重的门扇在背后合上,时承景脱了身上的深色大衣扔在沙发上,转脸,施乐雅还蹲在原地。   那一夜施乐雅不肯跟他同床,蹲的就是这一方墙角。要不是这些天来的寸步不离,时承景不会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能算计人,能跟他对抗,抗磨到能自己找工作的人突然就糊涂的连喝水也要他一再地在她面前教了才会张嘴。   施乐雅安安静静地蹲着,一双手臂抱着自己。时承景走过去,一如之前握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四目相对。   曾经,施乐雅知道自己其实对时承景一分也不了解。此时此刻,时承景握着施乐雅的下巴,他也不了解。更不了解那个相框。   两个人的婚姻是扭曲的。   一个爱而不得;一个太忙,太不管身边的任何。他高高在上,只管支配手下的一切,一切也被他支配得井井有条。   除了施乐雅。   老太太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要他把人送回城中村,要他给她们一笔钱,要他回海城,干他该干的份内事。   时承景握着人的手指收紧,指腹轻碾女人温软的皮肤。“施乐雅,是不是要故意折腾我?”   施乐雅看着他的目光是平静的。时承景手指缓慢地移动,看着这双同样似乎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他想起第一次相处,想起最初的那些时间,想起几个月前施乐雅半夜坐在沙发上说的那些话,想起半小时以前姑妈说的事。   他眉头一点点皱起来,直皱得眉峰凸起。一双锐利的眼睛深深篆刻面前这张脸,这双眼睛。但是别说是这个糊涂了的人,就是当初那个清醒的施乐雅也一个字的答案不给他。   是他做错了吗?   他有什么错?   时承景手指松了。面前的人还在看着他,但不会在乎他是何情绪。   “睡觉了,该睡觉了,睡觉,休息。”时承景缓慢地说,他伸手抬她的胳膊,人果然跟着站起来。他将她往床上领,施乐雅也没有反抗,乖乖照做,乖乖躺下。   *   在时家默默无闻地过了两年的人此时此刻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只是原来看着她默默无闻的那些人都不在时家了。   施乐雅没有时承景在面前一遍一遍地发出指令,就会像个木头人,逼急了,她只会缩成一团,抱着自己。   时承景分咐了,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这幢房子,包括老太太。余北和另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一天24小时不离人地守着这幢房子,不管时承景是暂时离开,还是在书房办公。   老太太作梦都在想办法要时承景回海城去,时承景突然有一天走了,却也带走了一个没有他连吃饭都没办法的人,包括照顾施乐雅的佣人。   海城,集团大厦附近,时承景有一套公寓,这是他一年365天最常待的地方,也是他最私人的地方,连老太太也不接待。   时承景将办公室搬到了这方,施乐雅不吃饭了,时承景就从书房出来,握着她的脸告诉她吃饭。时承景在书房里开会两个小时,施乐雅就两个小时没有喝过水。佣人害怕打扰时承景开会,想来想去倒还是更害怕时承景冷着脸,不满意她办不好事。   佣人敲了门,有人叫进,她进了。书房宽敞,新设了一张会议桌,桌子上两排人转脸瞧见来人,果然,时承景立刻从书房出去。   这张桌子上甚至还有人不知道时承景已经结婚,知道他结婚的也了解他的行程,他的时间只有正务,没有其它。一年几乎365天闻鸡起舞,宵衣旰食。   “行了,时间不多了,抓紧点。”长桌最靠近董事长位置的赵长平发话,一桌子人才回头来该干啥干啥,有这些天第一次来这儿办公的人也从震惊的好奇里回神。   听说董事长结婚了,听说董事长夫人从江城来了,就在这套公寓里。但没人见过庐山真面目,更惊奇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时承景这样的铁血男人只需要保姆一露头就立刻出去。   大家埋头做事,时承景这次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又回来,会议一直持续到傍晚才彻底结束,剩下的就都是赵长平能自行在集团处理的事了。一行人将这些天搬过来的东西全都收拾走了,赵长平留在最后。   进入12月,房子里已经开了暖气。二楼起居厅,一张沙发上坐着个极单薄的女人,女人对面时承景衬衫冷白,高大的人倒坐在沙发前的一张窄凳子上,手里握着支银叉,从盘子里扎了一块苹果,送到女人面前。   “吃水果,吃东西,听话,张嘴。”   时承景没什么温柔的话,脸上也顶多算温和,但于第一次亲眼看见时承景照料人的赵长平还是不可思议。就算是当年病入膏肓的老爷子,时承景在医院也从未亲自动手侍候过。   公司里背着时承景有些笑谈,说他胸膛里肯定没有心脏,所以没长同情心,看不到人间疾苦。   灯下,一个喂,一个只是张嘴吃,吃的人慢,喂的人也不急,再和谐不过。   赵长平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却是摇着头离开的。因为这样的变化,于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盘子里是一整个切碎的苹果,一个橙,十颗葡萄,六颗新鲜荔枝。不管时承景往施乐雅嘴巴里送什么,只要碰到她的嘴唇她就乖乖张嘴。来海城才一周,施乐雅脸色明显变好,刚出院时削尖的下巴也圆润了些。   苹果咬出沙沙声,施乐雅嘴角流出清亮的汁液,时承景扯了张纸擦了施乐雅的嘴角。后者只是机械地咬着苹果,软糯糯的唇附着健康的血色,轻轻蠕动。   “这么好吃?”   后者安静。时承景垂眼,扎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苹果很甜,裹着恰到好处的清香酸味。   时承景这辈子没照顾过人,向来连自己也无心照顾。他不爱吃水果,缺乏的东西都是药补。时承景目光落上施乐雅不管吃不吃东西都瘪瘪肚子,也不知道半盘子东西吃下去算不算多。他看似扎的随意,但盘子里剩下的东西倒刚好剩了一半。   银色的叉子不在返往于施乐雅的嘴巴,时承景自己把剩下的一半全部吃完,掂量了一下量。   “行了,不吃了,再吃就撑了。”   盘子搁上玻璃桌面,时承景把人从沙发上带起来,带到落地窗边要她坐下。窗下是俯瞰整个海城的景色,时承景将四周的灯光关了。冬夜,天色暗得早,夕阳落尽,各处建筑的灯光已经渐次亮起。   时承景握了施乐雅的脸,要她看下去,好好看着。   他自己的目光落在腕表上,时间一到,他也同时移眼。脚底的城市街灯一瞬点亮,绵延不断的街道灯火纵横交错,立刻连成了一片星河。   或许只是水果太甜,他吃得太多,甜的东西让人产生了愉悦的情绪,时承景用了一种逗小孩儿的方式在逗一个糊涂的忘了自己的人开心。   “看到没有?”   “是不是很好看。”   “好好看看。”   两个人已经从沙发上离开,时承景握了施乐雅的手,将她细弱的手指分开放上玻璃,要她摘星星。施乐雅听话的受着摆布,五根手指被分开落在玻璃上,窗下车灯连成的星河似乎在她手指间穿梭。   室内的通风系统轻轻地输送着新鲜空气,施乐雅纤长的睫毛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闪动。黑亮的眸子里带着一种无知无畏的天真,认真地看着时承景要她看的星河。   施乐雅长得美,很美,无论是正脸抑或此时此刻时承景看到的侧脸。   施乐雅看着脚底的星河世界,时承景就这么看着人,都一动不动。不知道时承景想起了什么,将施乐雅落在玻璃上的手指收了放在手掌心里握着。无论是玻璃的冷,抑或时承景掌心的热,对这个糊涂的人都没有任何触动。   时承景将她转过来正对着他,让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头朝她亲下去,后者也没有任何触动。   保姆上来叫吃晚饭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的女人揽在怀里接吻,光看两个人和谐的画面,谁能知道仰着脸接受亲吻的人压根连眼泪也不会掉。   作者有话说:   我只能说陷得越深,葬得越惨。   通知:下一章双更哈。 第17章   白杨树柳木纹的餐桌工艺亮得光可鉴人, 餐桌边是一圈纳帕真皮单坐沙发。餐厅顶的暖光撒在两个用餐的人身上。   其实用餐的只有一个人,时承景用勺子往施乐雅嘴里送着鱼汤,佣人李姐局促地站在沙发以外。   “行了, 我喂, 去忙吧。”   “……但是,您还没吃呢。”   时承景对着施乐雅说话, “不要紧。”   李姐只好答应了,自己回了厨房。   其实就算李姐喂, 时承景也省不了什么事,没有他坐在一边一再地让施乐雅张嘴,让她好好吃, 施乐雅甚至连硬送到嘴巴里的食物也不能咀嚼和吞咽。这几天时承景亲手喂,还省了许多麻烦。   沈远和余北从外边回来,一起进了门厅, 虽然这种画面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两个人还是同时愣了一下,而后才进来。   “董事长, 医院里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过去, 病房也准备好了,如果有必要随时可以住院。明天医院里的流程已经发您手机上了。还有, ”   喝汤的人嘴角溢出一滴汤汁,时承景从善如流地抽了张纸巾替她擦, 女人纤长的睫毛干净地闪了一下。   时承景没出声, 肉眼可见, 他心情不错, 向来清冷的面孔上布着难得的阳光。沈远继续:“之前您说要找个合适的看护, 医生推荐了几个不错的人,医护经验都很丰富,履历也不错,您明天要不要见见,挑一个?以后您可以轻松点。”   沈远抬眼睛,餐桌上喂汤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还是继续,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吃了吗?”时承景突然问。   “吃了。”沈远跟余北异口同声回答。   “去忙吧。”   两个人离开餐厅,沈远出了公寓,余北将今天飞回江城取回来的东西送到时承景的卧室。   勺子一碰施乐雅的嘴唇,她就会张嘴,不论塞给她什么,她都会吃。但不是任何人递来的勺子她都会张嘴,这不是一次试出来的。   所以时承景索性自己亲自上手还省了许多口舌。   时承景从没有亲手喂过动物,他这样的人也不用照顾谁,也还没有养过孩子,一辈子没有受过任何如此的依恋。没人知道这样一天三顿的投喂,一天不计数的喂水,喂水果,于他是如何的一件事。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半碗软米饭,若干蔬菜,少许瘦肉,一点虾肉,半碗海鱼汤,施乐雅的肚子吃下这么些东西,肉眼看上去倒还是瘪瘪的。时承景拿了纸巾擦干净手,探向安静的人包裹在薄毛衫下的肚子。   也不知道该摸什么位置,也什么都摸不出。有点像隔皮挑西瓜,连种瓜的人也摸不准,何况挑瓜的普通人,聊胜于无罢了。   时承景只摸到衣料的柔软,衣料下温热的身体。   施乐雅身上穿的衣物是时承景满意的。因为是他让人送来的。要求:当季女装新品,颜色素一点,质地柔软一点,透气,穿脱方便。   时承景收回手,握着一掌心的体温抬眼,乖乖的人目光低低地落在他们之间的空白处。   时承景不自主地扬了下嘴角,摇了摇头。   吃软不吃硬,大概是人的天性。   就是施乐雅这样温顺的人当初也不肯吃下时承景的硬,而时承景这样的人,面对如今连吃饭也需要劝导的人,他不自觉地收起了生来镶嵌在身上的刺,变得柔软。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时承景也懒得再让李姐热,不好吃就随便吃了几口。施乐雅的脸在从削尖变得圆润,时承景的脸是从冷硬变得更加凛冽。   他自得其乐,没人敢跟他提,也没人能管着他,要他注意。   佣人不敢,身边的人不敢,赵长平劝了,他只会嫌赵长平婆婆妈妈,让他闲事少管。   入夜,施乐雅洗漱干净被李姐交给时承景,时承景领着人坐到卧室里的沙发上。卧室也有一扇宽阔的落地窗,施乐雅坐在窗前,略侧着脸,安安静静地看着海城的夜,眼皮会时不时地眨一下。   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在发呆,黑亮的眸子里印着如繁星的万千灯火。   时承景进了浴室,很快又出来,施乐雅还乖乖坐在他安排的那方。   宽松的睡衣袖子撩在小臂上,右手腕上是两排难看的牙印。深色的痂掉了,留了下了两排与周围皮肤不相容的颜色。但此时此刻,他心情好得很,没工夫计较这个,他走到窗边把人领到床上。   拜这个糊涂了的人所赐,向来吹毛求疵的人最近吃了不少冷东西,睡眠也不好。施乐雅刚生病的那几天,时承景不停地做一个梦,不同的脸凑在他跟前说施乐雅死了,就像那天,他突然接到电话,那头就说施乐雅自杀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自杀?”   “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每一张脸都有一个答案,醒来时承景只记得施乐雅突然连呼吸都忘了,就把自己憋死了。   第一次把施乐雅从城中村接回家,他只是离开一趟,她们就能把人看丢。那天他只是回了一趟海城,她们就能把人看到自杀。   现在他把人放在身边,半夜无数次伸手探她的呼吸。   时承景睡眠不好,房间里向来不留夜灯,但是现在他的房间里灯光彻夜不灭。夜深人静,宽大的床上两个人各躺了一边,这段时间以来每夜都是这样度过。   半夜的时候时承景一如往常伸手探施乐雅的鼻息,手指却摸到一团湿,迷迷糊糊的睡意瞬间去了一半。   昏黄的灯光里,施乐雅闭着眼,但脸被眼泪泡着。外眼角的泪滑向太阳穴,浸进鬓发,内眼角的泪滑到鼻翼就是时承景摸到的。   时承景坐起来仔细看人,疲倦的脸上睡意已经没了,高大的影子把人照了一半。施乐雅放在被子上的手指紧攥着,鼻翼轻轻翕动,眼角还在流泪,攥在手心里的手指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时承景赶紧动手,强行把施乐雅的手指推开,施乐雅白嫩的手心里已经掐出深深的指甲印。   “施乐雅?施乐雅,你在做噩梦……”   那双被推开的细手指只是软了一瞬就一把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掌心紧紧贴住。时承景低眼,手掌里的手指细得像再用力就能折断,但她还在拼命地用力捏紧。   像抓救命稻草。   施乐雅薄薄的鼻翼仍在不停地在煽动,眼泪还在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会让一个人害怕成这样。   救命稻草抓住了,但是似乎无用。   时承景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施乐雅的手指从他手上扒开。那手指一落空,就开始四处乱抓,像从悬崖下伸上来求生的。时承景将它摁着让它抓了自己腹前的衣襟,才空出一双手臂把人揽进怀里。   “好了,好了,别怕。”   时承景躺下,抱着人才感觉到她身上细细的颤栗,他一双手臂收紧,把人更深地埋进他胸膛里,空着的手指有节奏地拍着施乐雅的背脊。   时承景是尽了所有可能在安抚,怀里的人总算一点点平静下来。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夜灯静静地照着施乐雅刚刚躺过的那方她留下的压痕。   施乐雅的身体先是绷着,后来一点点软下去,呼吸也均匀了,算是又睡了过去。时承景看着空枕头,再睡不着,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起来。   施乐雅身上一股轻轻的馨香气,不仔细闻,它就绕在鼻息里,想仔细闻闻,又不容易找到。有一个地方最浓,她衣服的领口,脖子缝里。   窗外天光一点点提亮,娇小的人睡得踏实,窝在时承景怀里,时承景的脸埋在她脖子边,眼皮轻合。   *   医院里各项检查做下来,医生唯一的要求还是要了解病人生病前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有什么深刻的忧愁,有什么深刻的顾忌,对谁有怨恨,跟谁最亲近,最喜欢的是什么,最害怕的是什么。   时承景什么都能百分之百提供,唯有这些事他比一知半解还要一知半解。医生说病人最好有最亲近的人在身边照料,他认为施乐雅现在最亲近的人就是他,她只认他,还要什么亲近的人?   时承景来医院,院领导早打过招呼,沈远也早安排好了一切。医生与牵着病人的这个特殊家属见面,对方不能提供的,医生只能尽力说明,不好强求。   最后开了服用的药,心里治疗还需要辅助。   医生离开的时候,时承景在一道窗前站了半晌才叫了余北,他让他回一趟江城,想办法拿到医生要的东西。那些于他比一知半解还要一知半解的事,要拿来又有什么难。   余北走了,沈远把看护带过来,时承景把施乐雅留下,出了病房。   病房门有一道玻璃窗,时承景只是站在门前没有走,隔着玻璃看病房里的中年女人搬张凳子坐到了施乐雅的面前。   沈远也没有走,就站在时承景身边。俩人看了一会儿,沈远小声道:“她经验非常丰富,我看太太好像愿意跟她相处,要是能行,您也可以轻松点儿。”沈远带着不明显的劝。   时承景脸上意味不明,一双手臂撇开大衣衣摆插在西裤口袋里,认真看着病房里的情况。   沈远恍然像看到了一个第一天送孩子上学不放心老师的家长。   只是大概没人会像他这样脸绷得像铁板。   时承景对施乐雅的态度算是180度大转弯了。沈远跟了时承景这么多年,最清楚的就是能让这个人挂念的永远只会是“一件事”,而非“一个人”。   沈远感慨,顺着老板的目光看着病房里。   看护是个30来岁的女人,人干净干练,一片清新的颜色里,那女人边和施乐雅说话,边给她按摩手指,施乐雅似乎在看着她。   沈远觉得或许能行,更专心地瞧,没注意到身旁的人眉毛一点点皱起来。   那女人从桌上拿了水杯,嘴巴里在说些什么,样子极温和,把水杯递到施乐雅面前。沈远长伸了脖子,似乎脖子再伸长一点就能听清里面在说些什么,他没注意到时承景正仔细盯着施乐雅的眼睛,看她似乎真在看那女人。   脸却越发的沉。   最终在施乐雅被一口水呛到后时承景立刻就推门进去了,夺了女人手上的杯子。   “行了,出去吧。”   施乐雅咳得一张脸通红,睫毛上沾着点湿。时承景拍背,擦脸,对看护挥手,看护要解释什么,时承景已经不耐烦。剩下的事不需要他再费口舌,自有人处理。   时承景的态度衤糀再明显不过,沈远无奈只能将人好言打发走。他再回来,施乐雅已经平静下来,时承景自己在喂她喝水,没有一点不耐烦和不高兴。   似乎这才是他最满意的结果。   沈远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剩下的看护他也不用安排了。   *   一个心里有太多愁,脑子里有太多思想的人自然会吃不好,睡不着。   反之亦然。   此时此刻的施乐雅没了愁,没了思想,一日三餐受着细致的照料,脸上有了血色,消瘦的身体也得到了充足的营养,人自然看着是好的。   所以医生说的某些话,时承景认为是危言耸听。医生可以再找,不计代价了,没有治不好的病。   所以沈远问时承景是否要回江城跟周姨沟通沟通,让她过来配合治疗,时承景连考虑的可能也没有。   从医院回来,时承景将人放到卧室睡午觉,李姐坐在房间里守着,时承景去了公司。施乐雅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了噩梦,整个人从颤到浑身明显的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李姐吓得赶紧把人叫醒。   施乐雅睁开眼睛,眼睛懵懂地看人,喉咙里还是止不住地发出嘤嘤的声音,像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也像在哭。   李姐从江城的时家到如今海城的这个家,自然知道时家是什么人家,也知道了时承景是什么样的人。被这样的人精心呵护着的太太,太金贵,出一点事她都担待不起。时承景让她守着,她就连眨眼也不敢。   李姐赶紧推开门,找了被时承景留下来照看的保镖,保镖立刻给时承景去了电话,没一会儿工夫时承景果然回来了。   “先前一直都好好的,睡着睡着太太的手就抖了起来,没一会儿时间就浑身一起抖……您看看,手都掐成这样了。”   人醒了,但还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喉咙里是细细的抽泣声。   李姐事无巨细的汇报,时承景低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转身朝浴室去。   “行了,出去吧。”   李姐无措地出去,轻轻带上门,时承景已经洗干净一双沾着香烟味的手回来。   他坐到床沿边,伸手握了施乐雅此刻握着被子的手推开,手心里果然掐了很多指甲印。他伸手擦了施乐雅脸上泪,轻声说他回来了。   赵长平问他这些天都在干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施乐雅手里没了抓握,胡乱摸索间,一把拽住了时承景没来得及脱下来的大衣,时承景被她无意识的蛮力拽得一伏。   施乐雅一双手紧紧吊着人,时承景慢慢伏下身去,将人揽进了怀里。   任何人都拿着没办法的事,只一人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种事于时承景不陌生,但这是一件事。而现在是一个人,谁都不认,谁劝都没用,就只认他,只依赖于他,这种事于时承景太新鲜,太奇怪。   时承景这种眼睛里揉不得沙,除了雷厉风行,就是令行禁止的人,才会被人编出什么胸膛里没有心脏的笑话。   而此时此刻,他胸膛里和任何人一样的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扫过。   是难得的柔软。   他闭了眼睛,任凭在心脏上扫动的力量滋生,泛滥。   一下午,时承景都没再离开。吃过晚饭,他打开了许久没工夫进的健身房,将跑步机打开,把施乐雅带上去,教她在机器上慢走。   机器不知疲劳,施乐雅也像一台机器。像吃东西定量一样,时承景握着施乐雅的手盯着腕上的表盘计算时间。   施乐雅的手指一根一根细得像春天雨后抽条的笋,又细又长。时承景从未有过的百无聊赖,他低着眼睛,玩起了放在他手上的手指。这五根手指太不经折腾,他没用什么力,只是揉着玩了一会儿就红得像要滴血。   时承景好笑,嘴里不自主地发生一个短促的笑。还是老实把那手整个轻轻握在手掌里,摇了下头,转脸间看到了余北的脸。   余北从江城回来了,也已经进来了好一会儿,只是他把人给忘记了,这下倒似乎怪余北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时承景收了笑,轻咳一声,瞧向落地窗外已经黑成一片的天空,“事办到什么地步了?”   “明天应该就有结果了,东西很快就能拿过来。”   时承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时间差不多,时承景才把施乐雅领下跑步机,放在一张皮质的长凳上,要她看着他和余北练拳。   健身房向来只有他们两个,这下多了一个人,虽然糊涂了,但余北还是觉得不自在,像在给人表演,时承景还时不时看看施乐雅有没有在看着他们。   余北不在状态,完全心不在焉,被时承景一拳撩翻过去。余北滚了一圈,索性躺地上不起来了。   时承景心情好得要死,再明显不过,就算眼睛下附着睡眠不良的淡青。余北躺着不起来了,他伸腿踢了踢人,“行了,出去拿两瓶水进来,让李姐洗点水果。”   时承景伸着手,余北知道不用陪着表演了,瞬间解脱,带着拳击手套的手勾住时承景的手腕从地上起来。   余北离开,时承景将拳套摘下,去柜子里拿出一副新的拳套,几步到施乐雅跟前。施乐雅目光似乎落在他手上,时承景低眼看看自己的手,将还绑着护手带的手伸到施乐雅面前给她看,施乐雅的视线又好像错开了。   时承景蹲下,施乐雅似乎在看着他。   他扯开唇,英俊的脸上拉出一个笑。他难得笑,更难得笑成这种满面阳光的样子,阳光到即使对着糊涂着的人,他也自己都有些不自在地收敛起来。   时承景把新拳套扣在施乐雅手上。“你也试试?”   当然没有回答,甚至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   “走吧,会喜欢的。”   时承景伸手握了施乐雅的手腕,在她胳膊上稍稍用力,施乐雅就起身了。人虽然糊涂着,好像已经习惯他的这些简单指令。人牵到沙包前,时承景自己站在施乐雅身后,分别握了她的一双手腕,像大人教小孩儿学步,他握着她的小臂带着她的手打在沙包上。   “一二,一二。”   “不高兴,得这么发泄。”   “不是张嘴咬,那是狗的发泄方式。”   随着喊出的节奏,施乐雅一双手臂被时承景拎着在沙包上轻击。施乐雅白色运动衫领口传出一阵阵带着体温的馨香气,都朝身后的人鼻腔里蹿。时承景低眼,施乐雅头发是李姐绑的,柔柔地垂在脖子后,从头绳里滑出来的碎发浅淡地贴着她白嫩的皮肤。   两个人贴得很近,是躺在床上相拥的距离,味道也是这段时间早已熟悉了的味道。   恍然,时承景抱着人滑了一跤,在倒地的一刻,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了肉垫,俩人跌倒在沙包后的垫子上。   不知道是因为运动了还是被时承景一着拥着烘的,施乐雅额边有一层细汗,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看得很清楚。   时承景抱着人翻身,把施乐雅压在了垫子上,后者还是睁着一双木纳的眼睛看着他。眼睛很漂亮,眼皮薄得让人心痒,睫毛干净的一根一根。   时承景绑着白色护手带的手握上了施乐雅的脖子,让她的脸仰起来。   从布着细汗的额角吻起,时承景亲施乐雅木讷的眼睛,亲她顶着灯光的鼻尖,吮上她柔软的唇瓣。   余北拿水回来的时候晃眼瞧见这一幕,立刻退了出去,他站在门边没敢出声,头皮发紧。他跟了时承景几年,从来无法想象他这样的人跟女人亲近是什么模样,今天看到了。   他听见屋里时承景声音温和地喊了一声小雅,他叫她好了以后就别折腾了,好好的,跟他待在海城。   作者有话说:   时狗上瘾了怎么办。   但是美梦快醒了怎么办。 第18章   从健身房出来, 时承景把人哄好交给李姐,李姐带进浴室洗澡,时承景自己也拿了干净衣服去了隔壁的客房。   他冲澡很快, 今天花了多一倍的时间在浴室, 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轻松了许多。   时承景下楼拿了瓶水喝,才踏上一阶楼梯, 结果遇见李姐慌慌张张跑来。   “太太她,太太好像有点发烧。”   时承景满面春风的脸一下暗了, 暗里还带着点无措。两个人一起上楼,时承景脚上是龙行虎步,眼睛里有种茫然的无奈, 好好的怎么会发烧。   想到健身房里最后的事,他眉头压得更紧。   不过就是亲了一下,这么弱?   时承景先于李姐踏进卧室门, 李姐一路追着解释, 说刚洗澡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等洗完, 用毛巾把头发擦到半干,到用吹风机吹头发的时候就感觉施乐雅脖子有点烫。以为是吹风机的热, 她也没太在意,等吹完头发, 把头发梳好,她再仔细摸, 才发现确实手心脖子都烫。   时承景进了房间, 施乐雅还呆呆地站在李姐摸她体温的浴室门口。时承景把人拉到跟前, 施乐雅木讷讷地看着他。时承景抬起手, 却不知道该摸哪。   他当然不会照顾人, 也从没有照顾过任何人,连他自己也很少生病。   “体温计,去找找体温计。”   李姐哎了一声,转头就跑了。   其实施乐雅只是低烧,但时承景对施乐雅的紧张态度让李姐照顾人照顾得神精紧绷,生怕出半点差错。宁可错报,也不敢遗漏。   体温计找来,测了几次温度不高不低,最高不到38度,但也不下37.5,时承景给医生去了电话。医生说低烧来医院也不会用药,况且施乐雅身体太弱,能少用药还是少用的好。建议在家观察着,物理降烧最好。   有医生的嘱咐,时承景让李姐浸冷毛巾给施乐雅擦身体,鼓捣一遍后体温还真有所下降。夜深人静,施乐雅睡熟了,李姐无事可做,坐在床前困得直点头,时承景看得直皱眉,倒也没有责怪,打发了她去休息。   半夜,是人的理智最薄弱的时候。清醒如时承景无所事事太久,看着床上的人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或许真是搂着亲太久,缺氧?就发烧?   时承景目光从躺着的人额头到鼻尖,到嘴唇,到隐进睡衣的脖子根。他将视线滑开,放在了留着一道空的窗帘外,再不敢挪回来。   夜半三更,海城灯火不灭。   时承景一夜没睡,照医生的建议观察着。李姐来敲过一次门,时承景没有用她,自己从卫生间浸冷毛巾,替施乐雅擦易于散热的脖子、手臂,一小时测量一次体温。   施乐雅又做了一次恶梦,他躺到她身后。咬牙切齿,浑身颤抖的人重新温顺得低眉顺眼。   施乐雅的梦里是什么,时承景从未想过,更是没去追忆施乐雅糊涂前和他水火不容的态度。谁都对此隐隐担心,赵长平想办法让他抽身,清醒。只有时承景似乎已经忘了,施乐雅是怎么进的医院,如何到的海城。   他不会知道这一睡迷糊过去,再睁眼,天就变了。   *   时承景从浅眠里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有发白的迹象,他合眼不到一个小时,怀里突然的一空让他立刻醒过来。   熬了一夜,凌晨最疲惫,他费力地睁眼,怀里是空了,身边的床铺上也没有人。施乐雅生病这一个月以来,没有一点自主意识,连喝水也不会的人自然不会自己下床。   意识在一瞬间清醒。   屋里除了夜灯,还开着一盏台灯,这光线足够夜里好好照看病人。此时此刻也足够看清施乐雅披散着头发,坐在地板上,抱着上半夜他用来休息的沙发。   时承景掀被下床,近了看清抱着沙发腿的人在发抖,也因为听到他的接近,似乎抖得更厉害。   时承景如往常一样,握了施乐雅的脸要她抬眼睛看他。手掌下的人连脖子都在抖,但也乖乖顺着牵引抬起脸来。   近一个月来只会生理性眨眼的人,此时此刻用一种带着恐惧的眼神看着时承景,喉咙里也开始发出一种哭泣的声音,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脸从时承景手上抽走。   施乐雅有意识了,而她仅有的意识只是知道害怕。害怕这间陌生的屋子,害怕抱着她熟睡的这个人,所以她立刻从床上跌跌撞撞下来。   意识在回笼,是从一次次的噩梦里闯过来的。但还是太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能看见了,也不知道过往的所有,眼前的所有。   时承景还去拽人,施乐雅双手抱着沙发腿不肯松,脸埋在披散着的长发下,喉咙里哭泣的声音也更明显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地上冷,快起来。”时承景想把施乐雅从地上抱起来,施乐雅喉咙里的哭声放得更大,挣脱的力量时承景根本握不住。   人从他手上滑脱,远着他的手。时承景一点点握紧空了的手掌。   施乐雅在抖,也在哭。台灯笼罩着人,背上被时承景嘱咐着李姐每日好好清洁的头发柔软发亮。露在时承景亲自让人送来的高档睡衣下的脚踝也不再像先前瘦得皮包骨。   她被照料的很好,被时承景亲自照料得很好。   但是她哭得极度悲伤。   施乐雅是连时承景也不认了?还是清楚地认得了他。   时承景榛色的眸子一点点发沉,沉到似乎比施乐雅不清醒时的目光还要糊涂。他硬把人拽了起来,摁到自己怀里。时承景真正发狠了,施乐雅很难挣脱,时承景是否想换起她的依赖,但他的气味,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许压根于施乐雅就不是一种安慰。   时承景眼中带着一股执拗,紧抱着人,手指握着她的后脑一轻一重地抚摸。他希望平静下来的人却一点软下来的迹象也没有,一再挣扎不开后,张口咬上了他的肩膀。   时承景手腕上看起来已经痊愈的咬伤,其实咬得很重。伤口结的痂是掉了,但与周围颜色不同的皮肤,时隔一个多月的此时此刻摁上去还是针刺一样的痛。用力搂抱施乐雅时,皮肤受牵扯,也会有刺痛感。时承景没有计较,并不代表他能再受一次。   施乐雅咬人向来不含糊,时承景受了她一口,痛得直皱眉,一把将人从自己身上扒开。施乐雅咬人的时候是不哭了,这一被扒下来,立刻就从哭泣变成了尖叫。   凌晨,似乎整座城市都在熟睡,一片寂静中,施乐雅这一声尖叫,楼下余北和李姐立刻被惊醒。家里有病人,两个人都立刻警觉,披了衣服出房门,前后一起上了楼。敲门,时承景叫进,余北将门打开。   光线浅淡的屋里,施乐雅还在哭。她跟前,时承景眉头紧皱,一只手掌握着被咬了的肩膀。余北立刻看出了什么,赶紧上前,时承景浅色的薄睡衣上有几点血印。   余北在时承景身边几年,从未出过任何安全事故,真正能伤到时承景的大概也只有施乐雅了,还是一次又一次。   施乐雅还在哭,似乎清醒,也似乎还糊涂着。时承景胸膛起伏,一个字没有,眼睛落在靠近施乐雅的李姐身上。   这一个月以来的相处,虽然施乐雅糊涂着,但李姐感受得到施乐雅是个性子温顺的人。样貌好的人也总让人看着喜欢,李姐看着施乐雅就莫名其妙地心疼,就算施乐雅抗拒她,情绪波动的时候,李姐也不太害怕。   李姐跟严肃的时承景也相处惯了,她自己就去照料人,温和地拍施乐雅的背,一向只要时承景的人在一点点收小声音。   李姐是好心的,时承景的脸色却越发的冷,他下颌动了动,眸子里蓄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李姐不会知道,这是施乐雅第一次的转身他向,以后也再不会出现时承景一靠近,施乐雅就安宁的画面了。   时承景一个字没有,起身出了房间,柔软的睡衣穿在他身上也看着冷硬。时承景在前,余北赶紧跟上,去找了药箱。   二楼起居厅,灯光大亮,时承景脱了半边衣裳,露出一半身体,皮肤光洁的肩膀上几小团深红,几点血印。好在这次时承景没有置气任施乐雅咬,只是破了点皮。   余北用消毒水帮他擦了伤口,笨手笨脚地用棉花擦干,还来不及敷上沙布,李姐慌慌张张从房间里跑出来。   “不好了,太太她晕了,晕过去了。”   时承景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肩膀上又被咬了一口,脸色极差,神色也不好。他唰地从沙发上起身时整个人一晃,余北惊了一下,但时承景已经又稳住走开。   时承景人高步子大,几步就进了卧室,李姐小跑跟上,余北也跟着他们到了卧室。施乐雅躺在原先蹲的那一角,人这下算是安静了,但也没了生气,要不是她脸上的泪痕还在充盈,时承景就要去探呼吸了。   “送医院。”时承景转身抓了夜里放在一边的大衣披上。   “好。”余北看了下人。施乐雅身上穿的睡衣不厚,不过就算她穿得厚他大概也不敢随意碰。转头看沙发上有张毯子,正要去拿。   “去准备车。”时承景已经伏身抱人。   余北想说什么还是算了。   时承景将人抱上车,从家里到医院他一个字没有。肩膀上的咬伤又浸出几点血,默默干在大衣下的薄衫上。   时承景从不穿隔夜衣服,更不会衣衫不整出门。   此刻他抱着人,穿着隔夜的大衣,大衣下是浸着血的睡衣。   到医院施乐雅已经从低烧上升至高烧,医生不敢迟疑立刻用药。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提亮,白晃晃的一片,看不出天气好坏,雾气浓得很。药用上,施乐雅很快就又醒了过来,只是她一醒就又不得安宁了。   “施乐雅,是我,你看着我,小雅,小雅,”时承景握了施乐雅的一双肩膀,要她看他。他的声音已经放得极尽温和,脸上是余北从未见过的神情,焦急又硬压得温和。但施乐雅在看到时承景的那一刻,再不是像昨晚以前的这一个月,她会立刻安静下来,会乖乖听话。   施乐雅开始哭,开始流泪,开始双手握成拳,拼命压在自己的脑侧。   有时承景这样特殊家属的病人,医生不敢有半点怠慢,病房里一摁呼叫器,医生护士立刻来了一堆。   病床上,施乐雅蜷缩成一团,手指掐进手心里,手指缝里已经见了鲜血。这次时承景再推不开,除非折断她的手指。施乐雅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管时承景一护再护也被施乐雅蹭得针头脱落,手背上血液倒流。   为了避免病人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医生只得注射了镇静剂。   施乐雅再醒来的时候,目光似乎又清醒了许多。   人苍白安静地睁着眼睛,视线一点点聚焦,认真地看着守在病床前的这张脸。   从施乐雅复明以来,他们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对视,但这一眼对视,时承景这种被人认为没有心脏的人也狠狠凉了一下。   心脏落空,发凉。   沈远来的时候已经去家里取了衣服,时承景在病房里冲了澡,换了整洁的衬衫西装,人还是以往任何时候冷硬讲究的人,高大端正的身体宽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但已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谁都看得出来,除了病床上的人。   施乐雅干净的眸子里一点点泛上情绪。她的意识还在苏醒,从一个糊涂的人一点点回到从前,清楚明白的意识随着时间节节攀升,她已经不再是夜里那个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的人了。   施乐雅将视线从床前相貌出众的男人身上移开,茫然地看四周,干净的一片蓝白里,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欠着床前这个人某些东西,所以她回不去。   她欠了什么?   对,欠着他两年的时间。   所有人都说她配不上他,姑妈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眼馋时承景。   他说想拿到房子,就该好好讨好他。   不要了,那她就不要了。这个骄傲的人不会善待她,那个家也不会。所以她要远离这样的人,远离那样的家,就算爸妈知道了也会体谅她的。他们对她太坏,那个家的人没有一点善心,那些人没人会给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一点善心。   她们连窗户下的虫子也饶不过,赶尽杀绝。   施乐雅的一眼直直扎进了一个原来被质疑没有心脏的人心底,却又转开茫然地环顾四周。李姐推门进来,暂时撵走了险些捅破的窗户纸。   李姐回家煮了海鲜粥,海鲜对眼睛好,他们的餐桌上就顿顿有海鲜。   李姐见施乐雅醒了,但没有闹,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往常。施乐雅茫茫然,时承景看着她茫茫然,李姐将热滚滚的粥满满倒了一碗,像往常一样放好勺子送到时承景手上。   喂吃喂喝,这件事已经习惯了,李姐很自然地就递给时承景,时承景也很顺手地接了。他从椅子上起身,坐上床沿,原本安静的人却突然从床上直起了身来,一把掀翻了时承景手上的热粥,泼了他一身。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的心拔凉拔凉的。   .   预收:《偏执热爱》小狼狗追妻,喜欢的小姐姐戳专栏收藏鸭。   1、司辰是风靡乐团的音乐鬼才,青春张扬,极具冲击的美貌蛊惑着万万少女的芳心。而盛研只是一个埋头在电脑前苦熬的社畜。   家人劝她别再跟司辰来往,但背后司辰日日洗手为她下厨,夜夜抱着她不肯放手,连脚踝上也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在舞台上万万人瞩目,她在公司里默默无闻。他们的人生本无交集,只因仇恨,司辰踏下星辰大道,将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抱进天堂,又扔进地狱。   后来盛妍终于明白家人当初的阻止,而亲手毁了她生活的司辰毫无愧意,对她的质问,只是一脸无辜,“姐姐不要我了?”   2、分别一年,那夜的小巷,盛妍险些被抢,司辰从黑暗里冲来,双眼血红,折断了一个人的手臂,在她一句呵斥后他立刻收手,就算被打到遍体鳞伤也不再还手。   “你叫我住手,我就会住手。”他握着满手鲜血朝她笑,“你喜欢阳光的样子,我也可以装的。”   3、多年以后,一幢建筑楼下,隐退巨星在街头被人认出。   “你看我像他吗?”高高的男人头发剪的很短,英俊的脸满是阳光。   “你就是司辰!”粉丝确认。   他笑着把手上装满蔬菜的袋子挂在腕上,手掌摊平,“你看司辰的手会像我这样?”   骨相漂亮的手指有好多伤痕,像一个长年下厨的手,怎么也不像弹钢琴的。   远处,盛妍站在夕阳里看着这一幕,曾经的少年正在装着他以为她会喜欢的样子。 第19章   施乐雅的茫然和往常不一样了, 时承景明明知道。他抱着一种侥幸像往常一样,也希望施乐雅像这一个月以来的任何一天,会乖乖吃东西, 眼睛只有在看着他的时候才会聚焦, 只听他的话,只受他的安无抚。   一个从不碰宠物, 从不温柔,从不浪费心思在人身上的人, 莫名其妙就习惯了这一个月的生活。   才一个月他就被依赖成了本能。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让一个冷漠惯了的人上瘾,没人知道。现在突然拿走,于他又会是什么样的体会, 没人知道。   施乐雅把粥碗打翻,吓得李姐心惊。冬天,东西凉的快, 李姐就舀了满满一碗, 粥刚从碗里出来还很烫,通常喂施乐雅都是先舀最表面的, 再在勺子上吹吹进口,这样每一口粥都是温热的, 到最后也不会凉,口感不会变差。   第一次喂, 李姐这么解释了,时承景就每次由着李姐盛得满满一碗, 他再慢慢喂。   粥泼了时承景一身, 李姐慌得不知所措, 余北已经立刻帮着时承景将西装外套脱掉, 端碗的手上也泼了一片。   “这手上可不能这么使劲抹, 快点去用凉水冲冲。”   一时慌乱,李姐支配起了余北,时承景只是看着床上用惊恐的神情看他的人,眉头一点点压紧,由着两个人把他推进洗手间。   掀翻碗不是施乐雅的本意,施乐雅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李姐惊到了,而她自己也是吓到了,心里受到触动,心底里悲伤的情绪立刻涌了上来。她开始流眼泪,开始脑袋恍惚,便又开始紧捂着脑袋。   她手掌上缠着纱布,因为她手心里被自己掐出的伤,但是她不知道。   李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拿了毛巾,正擦地上的粥,抬头看见施乐雅哭了,慌得把包了粥的毛巾一起扔进了垃圾桶,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安慰施乐雅。   “太太,太太,董事长马上就来了,你可不能再伤着自己了。”   李姐只当施乐雅是看不见时承景又不安了,施乐雅一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更是情绪激烈起来。   她害怕见他,但是只有那个人愿意放过她了,她才能回家。有错的是她,周姨没错,她应该求得他的原谅,求他不要再跟她们计较。   施乐雅糊涂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事她无知无觉,但因低血糖晕倒在煤气下以前发生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我要找,时承景,我找时承景,”   施乐雅开口,她这一说话,李姐愣了一下。相处一个月了,李姐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施乐雅出声说话,更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清醒,李姐又惊又喜。   “我找时承景……”   施乐雅声音不小,洗手间哗哗的水声里也能听清她要找谁。她太久不说话,两句话出口已经咳嗽起来。   “好好好,我给你找,你先喝点水,”   “你告诉他……我不要了,你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要了。”   施乐雅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在咳嗽中断断续续地说话。李姐又是高兴,又是替施乐雅拍背,又转身倒水,倒没管她说什么,只哄着施乐雅要她先喝水。施乐雅还果然配合地喝水,李姐看着开心高兴得眼角都挤出了笑纹。   时承景出来的时候,施乐雅正一双手捧着由李姐扶着杯底的水杯喝水,听到脚步声,她从杯子上抬眼。只要她喝水,就会替她找来的人已经出现在视线里。   施乐雅连自己能看见了的意识也没有,她只知道那个人在靠近,她不能再放过他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再一等几个月。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施乐雅,”   “我说,我不要了,都不要了。”   施乐雅浑身都在发抖,时承景只是抬了一下手,她像躲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将自己往病床后缩。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占了你的,时间,我不该占,所以我不要了,你也别再,要我还……”施乐雅蹭在枕头上往后退,动作是躲避,神情却似乎生怕激怒面前的人。   施乐雅恐惧的小心翼翼,浑身的颤抖意味着什么?   时承景皱紧眉头,皱出一种无辜的神情。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施乐雅还躺在他怀里熟睡,没有他给她喂饭喂水她甚至都要活不成。乖乖的任他牵着在跑步机上散步,乖乖张嘴任他亲。   这种柔软的生活时承景从没有体验过。   施乐雅磕磕绊绊说的是什么事,时承景很清楚。这一个月经历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只偏偏揪出这些?   过去的对和错,回不了头,也究不清,要究起来也太难缠、复杂,一堆破事。他会和她复婚,今后让她就留在海城,如果她不愿意,以后就不再回江城了,老太太也不用她再接触,他们自己好好生活。这是时承景的打算,是他一辈子不愿意理会婆婆妈妈的心,最简单直接、自以为是的打算。   多余的话时承景也说不出口,他也不会什么甜言蜜语。手背烫得一片通红,但他没有半分脾气,他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温和,再次朝施乐雅伸手,“这些事以后别再提了……”   施乐雅惊恐地侧开脸去,躲过了时承景再次伸来的手。   施乐雅一双眼睛看着人,身体却一退再退。病床不太宽,李姐害怕她掉下去,赶紧去她背后扶,施乐雅却惊恐地不知道该往哪躲。施乐雅的情绪要恢复到正常还有时间,她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弱小动物,害怕了只会用一双手抱着头,蜷缩着身体。   施乐雅情绪明显激动,有过先前的事,余北也没有一颗婆婆妈妈的心,体察得到时承景的异样,余北立刻摁了呼叫器。这边的事医生不敢怠慢,病房里立刻一屋子人。   时承景身上只有单薄的衬衫,手背被烫得通红一遍很显眼。有医生发现,也看到了椅子上李姐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粥,医生猜到了怎么回事,劝去擦点烫伤膏。   病床上的人恐惧时承景,恐惧李姐,却似乎将救命稻草又转移到了医生身上。时承景面色无光,转身出了病房,余北拿了先前放在沙发上的大衣跟上。   医院VIP部很安静,到处的走廊都宽阔明亮。时承景在一间诊室里擦药,把衣服送来就不见了的沈远突然出现。   “董事长,老太太来了。”   时承景暗沉着的脸不明脸地抽动了一下。   “已经到医院了。”   时承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手背上亮晃晃涂着厚厚的一层药膏。不等沈远说清楚,已经大步朝病房去。   “刚才你死哪儿去了。”   “要出大事了。”   沈远苦着一张脸,北余已经不理他,紧跟着时承景去了。   这一个月时间,时承景在施乐雅身上费了多少心思,恐怕没有人能比沈远和余北更清楚。只是他这样的心思于施乐雅到底是好是坏呢?   余北对时承景只有百分百的崇拜和服从,不会质疑。沈远不敢对这件事参言,就算是赵长平也只能无话可说。   时承景的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从来都只为兴业之兴衰。在他身边的人也早习惯了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想当然地以为和他建立了夫妻关系的人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方式。   但是事情一步步到了今天,越来越成了一个结得太乱的结,怎么解,着实是个难题。   离婚,结束这种扭曲不健康的婚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当事人大概是从未这么打算。   时承景一听老太太来了,只是担心老太太会对施乐雅做什么,却万万没料到老太太能跟他来这一手。   病房门闭着,老太太站在门前与主治医生谈话,她的身边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时承景认识的周姨,一个是时承景不认识的曹医生。   “转院也行,她现在的情况有亲近的人在身边照料是最好的。”   “谁同意了转院。”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砸过来,病房门口几人同时转头。时承景大衣深沉,脸绷得像铁板,龙行虎步的过来,衣摆带着风。   周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两行眼泪掉下来。施乐雅结婚,曹医生希望见见时承景,但一次又一次,终无缘得见,今天是第一次见。施乐雅开煤气自杀,眼睛复明,糊涂的连喝水也不会,被时承景带来了海城,这些事他们也是今早才知道。   “我同意的。”老太太面对怒气冲冲的人开口。   “你手伸得太长了。”时承景黑沉着脸,话说的几乎是咬牙切齿。   只有老太太不害怕他的咬牙切齿,“还想闹到什么时候?人家跟你离婚了,你有什么资格把人带到这儿来?你们离婚了你不清楚吗?”   “没有!”   “别再固执了,把人还给人家,她有家人,有亲人,哪用得着你这样。”   “不过是个保姆。”   祖孙两个对峙。   周姨总算被这句话点醒,眼睛里的泪更丰富了。对她是个保姆,还是个有罪的保姆,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儿子,就不管施乐雅的死活。   所以她今天来赎罪了。   周姨抹了把脸上的泪,突然就朝时承景扑了上去。周姨想来个鱼死网破,但是她忘了她想袭击的对象是从来保镖随身的人。   余北身手敏捷,拦周姨这样的袭击很容易。   周姨就对余北打骂,连曹医生也拉她不住,而曹医生似乎也不太想拉住。施乐雅是复明了,于他听来是因祸得福,但是这样的事,实在太过于难以接受。   时承景就站在余北身后,余北就是时承景的脸面,他挨一个老女人的打,这种样子实在太难看。   老太太会不顾忌时承景的颜面,当着医生,当着这些外人说这么些话,她是豁出去了,但也不是这种豁出去。老太太朝身边支了一下下巴,姜婶不得不上去劝阻。   姜婶是去劝架,而周姨老早就记恨上这个刻薄女人了。这个曾当着她的面就敢对施乐雅指手画脚的女人立刻成了比余北更好的报仇对象,周姨拉着姜婶就动手。   姜婶碍着人太多,只是躲,不敢太过份,结果周姨在拉拉扯扯间朝着姜婶的脸上就正正甩去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打得十分响亮,这一耳光重的姜婶的脸霎时红了一半,五个手指印看得清楚。   姜婶从来就不是个吃素的,在时家,也是仗着和老太太娘家千丝万缕亲属关系,作威作福了一辈子,还从没受过这种气。姜婶气急了反手就要还回去,结果高高扬起的巴掌被一只硬邦邦的手截住,回头一看是时承景。   姜婶被时承景冷硬的眼神震得一愣,她这少了一半战斗力。周姨那边正眼热,又甩过来一巴掌,着着实实落在了姜婶另外半边脸颊上。   作者有话说:   姜婶:承景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树树:所以教得这么狗,那两巴掌还不够。   .   宝们的关心收到啦,谢谢。 第20章   这一打起来, 连医生都懵了。   有医院领导的嘱咐,主治医生只知道谨慎又谨慎地对待施乐雅。检查、问诊,施乐雅身边都有这个浑身上下有种拒人气势的人陪着, 也没人敢怠慢。但这个身份特殊的男人却侍候病人侍候的无比周到, 喂病人喝水,抱她上下诊床。   话是从来没听他有什么好听的话, 样子也没有多温和,做出来的事倒是把人爱护的小心翼翼的, 病人也很依赖他。   在海城这种大都市,这样有身份的男人,还年轻英俊, 竟然愿意这样侍候一个女人,别说一帮小护士,连她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看了也觉得不容易。   医生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关系竟然是这样一种关系。   撕架的两个人最后被拆开, 时承景被老太太强行拽进了一间空着的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没听人家怎么骂你的?你这叫什么, 叫强取豪夺!我看你这也就是强取豪夺!”   老太太握着时承景的手不肯放,时承景气得脸色铁青。   “你当初没上心吧?你把人耗到跟你离婚了才开始想起你要负责任是不是也太晚啦?晚啦, 有些事过了就晚了,拧不回来了, 就放她去嘛这有什么不对的啊?有什么不对?”   老太太仰着脸质问高高的人,时承景冷硬的眉头压出深深的褶痕。半晌他咬牙切齿地说:“理都被你占了, 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叫理都被我占了。过去的两年时间,两年时间你们相处过几天, 你回去过几次?”   “我抽不抽得了身, 您不知道?”   老太太70多岁, 眼睛却不浑浊, 眼底有的倒多是深沉的滑油。她摇摇头, 满头的银发在白色的灯光下更亮。她再抬起脸来看着时承景,额头上一道一道苍老的深痕。   她微眯起眼,“你现在也抽不开身,不也硬着抽了?”   老太太什么意思太简单了,如果一个人想,时间是挤出来的,时间也是可以牺牲其它时间凑出来的。时承景怎么会听不懂,他更深地压了眉,哑口无言。   “承景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些事没有你的态度,我也不会往这上边想。你在怪我的时候可有想过这些你看不惯的事它根本的因和果呢。”   老太太眯缝着的眼睛,看得清楚,时承景的傲气在受到冲击,他容不得别人犯错,自然也容不得自己犯错。时承景胸口在起伏,老太太将眼睛一闭,在时承景硬要挣脱她的手指之前从他面前倒了下去。   时承景不过是把老太太抱到急诊室,等着她苏醒过来的一会儿时间,再回施乐雅的病房时,他绝对不允许被带走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一仗她又赢了。   病房已经空了,李姐无措地站在病床前,手上还拿着她刚洗干净的粥碗。她用心熬的海鲜粥,施乐雅最后也一口没有吃。时承景揪了余北的衣领要人,余北无辜得很,沈远也无辜得很。   李姐着急无心的一句“她家里人把她带走了。”   时承景的愤怒总算变成了早就该有的无力。   下午老太太从医院回了时家在海城的别墅里,入夜她拉着时承景的手,“你以为我来就是为了跟你做对?我是过来找魏医生的。”   老太太说她又还能活几年呢,时承景不说话。   服软的倚老卖老对时承景这种人还算好用。老太太苍老的眼睛里流下了热泪,说别记恨她,她又能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他自己好。   时承景从老太太房间出来,余北在外边等着他。这幢房子他很少过来,姑父倒是一直住在这边,客厅里一壁架子上陈列了许多酒。时承景几步过去,眼睛里是比余北跟沈远在面对他时更无辜的神情。   目光在酒架上扫了一遍,随手抽了一瓶,也没管是什么酒,拧开,仰头就往喉咙里灌。   时承景没有酗酒的毛病,应酬也一向点到为止。   余北看到他拿着酒瓶直灌,吓得赶紧上前。   “董事长,董事长,”   时承景不作理会,什么酒这么喝也不会好喝,烈酒像要撕裂喉咙,他眉眼深拧,握着瓶子的手筋脉凸起。时承景大口大口地灌,深色衬衫上清瘦的喉结上上下下,余北焦急无奈,最后只好强行去夺,最后酒瓶被砸碎在两人脚边。   *   人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痕迹。时承景走后,李姐自己收拾了医院里的东西回家,消失了一整个下午的人半夜才回来。   李姐听到动静出来,时承景躺在客厅沙发上。李姐走过去,隔着几步远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时承景照顾施乐雅一个月,李姐来时家也是一个月。时承景对施乐雅无微不至的照料,李姐比谁都清楚。所以她一点不明白他们先前的生活,也是今天了才知道原来两个人已经离婚了,而且还有矛盾,大矛盾。   “董事长,董事长,”   沙发上的人睁眼,皱了下眉,“她怎么啦?”   李姐愣住。   平常只有施乐雅有什么问题的时候李姐才会找他。   时承景立刻直起身体,从沙发上起身,他晃得厉害,但晃了一步他就稳住了身体。沈远被他赶走,连余北也被他赶走了。他自己回来,早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不痛快,为什么喝的酒。   时承景不清醒,花着眼睛快步上楼,上楼梯的时候显些绊了一跤,李姐去扶,时承景对李姐挥了一下手,手指捏着眉头站起来。   “你先去看着她,去啊,她要是出了什么事……”   时承景身体一晃差点栽倒,李姐想扶又不敢扶,更不敢告诉他施乐雅已经不在家里了。   时承景这个人除了在生病的施乐雅前面是柔软的,他最习惯的就是严谨,肃穆。李姐算是沾着施乐雅跟时承景天天配合,才没了忌惮。但是这个高大深沉的人一冷下脸来,难免让人害怕。   时承景已经醉得看不清缩在一边的李姐,他自己上楼,走得急冲冲的。推开房间的门,走到床前,床上却空着。   他退开,去浴室里找,去衣帽间里找,在墙角找,最后腿一软彻底晕倒在了床前。   时承景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最近也压根没在乎过自己的身体,饱一餐,饿一餐,热一顿,冷一顿。他自己是自得其乐,其他人也不敢硬管他。   时承景在楼上没闹出什么动静,李姐也不敢去打扰,他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醒过来。   人清醒了,就没去妄想床上会有个人在等着他安抚。他闻到自己满身酒气,看见自己躺在地上。他想起赵长平问他最近在干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安安心心回去。他想起老太太眯着眼睛的脸,想起施乐雅掀翻他手上的碗。   手上一股刺痛袭来。   他抬起手来看,夜灯昏黄也能看出烫过的皮肤和周围皮肤的差别。   时承景捏着眉进了浴室。   李姐先是一直等着楼上的人闹出动静,不敢上床睡觉,结果放心睡到东方发白才被一陈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   李姐心惊,咚咚咚地上楼,敲门。   “董事长,董事长,”   浴室碎掉的镜子前,时承景血红着一双眼睛,眼底是一片在他眼睛里少见的湿。男儿流血不流泪,这是老爷子自小对他的要求,也是他自小早习惯了的规定。   时承景手掌骨流着鲜红的血,沉声回答,“没事,镜子碎了。”   “要不要我进来收拾。”   “不用。你去收拾行礼,今天回江城。”   *   时承景一双手被折腾得不像样。有施乐雅留下的,有他自己砸破镜子换来的。   余北跟沈远都一大早就来了,集团里的事短期的都推给了赵长平,时承景也没管那么多,带着人就回了江城。   他只知道要把人找回来,得找回来。   时承景回江城没有去南山别墅,从机场直接就去了余北查到的第一医院,只是另派了人把李姐先送回去。   昨天曹医生接了人回江城,立刻就安排了病房。一来施乐雅的病还需要住院观察,二来曹医生也不放心施乐雅一个人住在城中村,再受骚扰。曹医生早就跟医院保安室的人打过招呼,有什么特殊车辆进来,就通知他。   时承景到医院的时候,曹医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时承景回来的突然,余北只是查到了曹医生所在的医院,还没查到施乐雅住哪个病房。时承景已经等不及,也不顾忌什么体面,他双手缠着纱布,亲自找。   就是一间一间地找,他也要把人找出来。   她不会就这么翻脸不认人,她不会不愿意见他。   曹医生早在医院走廊上等着他们,总算碰面。   “时先生认识我吧。”   时承景看着来人紧皱眉头。   曹医生也不是什么油滑的人,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浪费周旋,“你是在找小雅。还是先跟我谈谈吧。”   曹医生转身示意了他们方向,自己就走了。时承景默了半晌,才抬脚跟上,看着那个背影他一双拳头握得发白,但眼睛里倒是没有多少愤怒,甚至脚步迟疑。   曹医生从楼梯上了一层楼,拐进一处安静的走廊,推开一间旧办公的门。也没有什么客套,曹医生自己进去坐在办公桌里的一张椅子上。   时承景停在门口,打量了一下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才进去。   曹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人,来人身材高大,身上的大衣黑森森的。步伐沉稳利落,大衣衣摆带着风,身形端正,自带一份不凡的气度。眉清目深,骨相深邃,还年轻,但身上带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敛之气。   曹医生不相信时家老太太粉饰得太过漂亮的话,也不相信周姨太过失去理智的贬低。会让一个安静不张扬,聪明懂礼的人喜欢,会义无反顾的20岁就去结婚,不会没有原因。   但这个人就算不是周姨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人,他脸上也明晃晃地写着的:不知人间疾苦。这样的人自身就长着刺,扎了人也不会自知。   时承景也没有客套,坐上了曹医生办公桌前通常给来访者坐的椅子上。沈远和余北没进,反而是自觉地将门合上了。   这算是初次见面,也无需再审,曹医生收了审视的目光,先开了口,“我听周大姐说当初是你们家主动派人找到的小雅,是这样吧。”   时承景点头,英气的眉轻压着。   “但是你们家老太太觉得小雅配不上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时承景胸膛明显加深起伏。   “小雅跟你结婚两年,医院里我没见你陪着来过一次。”   “我不在江城,家里也不缺少佣人。”   “但是最近的一年多时间,小雅都是一个人来的医院,再一个人回去,不管天晴还是刮风下雨,还是冬天下雪没有人陪她。”   “那不可能,家里不缺人,那么多人随便谁都能陪她来医院。总不至于来一趟医院还要我从海城赶回来陪。”   时承景的回答几乎有点理直气壮,曹医生有些气愤,到头却是无可奈何地冷笑了一下,“所以你是连小雅平常的生活情况都一点不了解?”   时承景的理直气壮,其实早在昨天老太太的那句话后就没法理直气壮了。   他强绷精神,眉头深皱起来。   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也不允许别人如此。如果他今天来医院的举动,无头苍蝇一样的举动,换成是集团里的公事,谁要敢这么干,早被他训得狗血淋头了。   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把握,只是凭着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半夜,凌晨不清醒的那股冲动来了这方。   时承景在桌子下握紧了双拳,但不管他如何,曹医生没有客气,他继续质问。问他长年不在家,施乐雅是个病人,她遇到问题了找谁,她眼睛不方便生活上遇到困难找谁。要是被家里的佣人穿小鞋了,受了委屈找谁?   夫妻,什么叫夫妻?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携手共度的叫夫妻。既然连一起生活都做不到,又何苦要把人领进家门去。现在既然已经离婚了,就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他又何苦这么折腾人?   曹医生已经问得没法平静,也问得时承景哑口无言了。曹医生说的没错,他们的婚姻其实矛盾重重,只是时承景从没这么想过。   曹医生继续,时承景看着曹医生不停开合的嘴唇晃了神,他想起几个月前施乐雅那天夜里坐在沙发上说什么夫妻应该相互扶持,他们没有。她说那个家太大了,她一个人太难过。   所以她要跟他离婚。   时承景人生28年,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生活。   曹医生所说的他缺席的琐事,只是因为他在另一个地方一往无前、兢兢业业了。他用了一切的时间、全部的精力解决所有挡路石,让一个瘫痪的家族企业改头换面有了今天。没有人不因为他的存在而获益,多少人因为他的抉择在生存,依附他的成就在养家糊口。   他从来没想过这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人有坚定的信念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打破了就会从心底里无依无靠。   曹医生说得没错,离婚才是最正确的,分道扬镳所有矛盾就化了,但他却一手生出了这么多的事。   时承景像被人在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但曹医生不会同情他,再继续往他身上扎上一把更尖的刀。他问他知不知道施乐雅在离婚的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因为害怕打雷,因为躲雨掉进了一条排水渠里,差点溺水死亡。她被好心人救起送到医院抢救,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才保住了一条命。   如果那天她就死了呢?   如果那天她就不在了呢,他还能不能把她带回家又放任不管,让她再走一次鬼门关。   作者有话说:   这一刀扎得狠吧。 第21章   时承景从曹医生办公室里出来, 门打开。余北和沈远早在等着他,但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董事长?”余北喊人。   时承景听到那声音,目光聚了焦, 他还保持着深蹙的眉, 一向锐利的眼睛浮着别样的情绪。他看着人,但像是不认识来人, 又像只是无所谓。他干干的张了张嘴,一个字没有, 最后朝余北略点了下头。   沈远和余北顿时感觉不好,时承景的样子太怪,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怪。刚才办公室里医生跟时承景说了什么, 他们没敢去听,但谁都知道决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他们不敢去听。   老牌公立医院, 虽然名声在外, 人才济济,但医院的建筑设施是大不如私人医院。曹医生的办公室不仅旧, 还有些乱,他桌子上资料、档案、小件的医疗用品堆得横七竖八。这是在兴业集团里任何一个办公室也不允许出现的场景, 是被时承景亲自纳入考核范围内的内务工作。   时承景在兴业集团是堂堂一司之尊,出了集团, 就算是行业里响当当的人物见了面也要让他三分薄面。   但他就是在这样一间办公室,被一个在外型上于他而言有些不修边幅的老医生用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刺了。时承景的心口在淌着血, 心底里无依无靠。他脸色不好, 余北和沈远大气不敢出, 人柱子似的候在一旁。   半晌, 时承景倒只是说回去了, 他们两个不敢问找人的事,再多的疑惑也只能老实跟上。   医院住院部,流动人员不多,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在走过的一道门边时,时承景停住了脚步。他侧脸,从没有关的门缝里看到一张脸,一双眼睛。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那双眼睛每天只看他行事,吃饭,走路,没有他她一样也做不了。   “董事长太太该喝水了。”   “董事长太太不肯上床。”   李姐找他的唯一原因就是施乐雅,后来,不用李姐说话,只是一冒头,时承景就知道施乐雅是该吃东西了,还是该午睡。   施乐雅的眼睛很漂亮,不知道他是认识的女人太少,还是那双眼睛确实太漂亮,至少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但现在那双眼睛一看到他就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像见了什么恶鬼一样的惊恐起来。   她应该恨他。   走过两次鬼门关是什么样的经历时承景无从体会,曹医生说施乐雅之所以会糊涂一个月,那正是被他逼的。一个人会被逼到连吃饭、喝水也不会,这种事时承景也无从体验。   他只知道她的确应该恨他。   两双眼睛的对望,被突然合上的门扇狠狠砸断。   门“砰”地在耳朵边甩上,走在时承景身后的沈远惊得一激灵。但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们都看到人了,原来人就在这间病房里。   “要去敲门吗?”余北立刻上前问。   时承景视线从门扇上收回,转看余北。他一个字没有,看着余北的眼睛里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   余北被瞪得一凛。他说错什么话了吗?他们来医院的目的不就是找这个人?   时承景的目光在与他同样高大的余北眼睛上左右流转,恨铁不成钢,余北被看得心虚。刚才被甩上的门突然打开了,周姨从门里出来。   因为姑妈随口编的一句恐吓就放弃要人的周姨,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施家的事,但现在有了一件。一个长年见不到儿子的母亲,没人知道她把什么样的情感寄托在了施乐雅的身上。但是一个母亲自私的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天知道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   如果这次施乐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周姨会以同样的方式去死。   夜半三更的时候,周姨很认真仔细地想过,如果是施乐雅被她找到的时候,已经煤气中毒不在了,那她或许是跳河、跳楼、开煤气,她肯定会去陪施乐雅。   “你们这些恶鬼,她欠了你们什么,你们要把人往死里逼是不是,她到底欠了你们什么!”   “施家没人了,但还没死绝!”   一分钟前周姨看到施乐雅神色不对,门是她关的。门关上了,但她的情绪起伏甚至超过了施乐雅。像一个懦弱的人要自我救赎,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她打开了这扇门。   从昨天再见到施乐雅的那一刻,周姨就在发誓,如果重来一次,就是陪命,她也会护着施乐雅。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护的人是近在前眼的施乐雅。   周姨朝时承景扑,沈远和余北两个人只能拦着,替自己的老板口水拳头一起挨。时承景像一副定格的画面,大衣深黑,西裤笔直,格格不入地站在从来与他这种人无关的是非中心,目光严肃、平静地看着在面前上蹿下跳的人。   一个人在没有非得不可的欲望的时候,自然无懈可击,一往无前。   反之亦然。   何况他现在欠了一个人两条命。   “你怎么能忍心,她有病,她还病着,你怎么忍心。”   “小雅原来说你气不过,你气不过什么?两年前是你们自己找上的门,她眼睛看不见,她活得有多艰难,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是你们自己来招的她。为什么明明看不上,又要跟她结婚,结了婚又糟践人。”   “现在都离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为什么还要来,她差点没命,她差点又没命了呀!”   周姨在这么一通骂词里的一个又字,在余北和沈远听来是不具任何意义的,只有时承景知道那一个又字代表着什么。   去民政局那天雨下得很大,在会议室开会的时候,雷声大得震耳。天气不好,秘书没有做好会前准备,关上窗户,还挨过他的训斥。   曹医生没有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他说施乐雅害怕打雷,他不怀疑。   时承景甚至想起他在听唐庆汇报行程的时候,沈远跟余北在前排聊的电台新闻,说道路集水严重,事故频发,有行人落水。   “我们董事长没有欺负过太太,没照顾好太太的那些人也全都被撵走了,这一个月都是董事长亲手照顾的……”余北解释。   “周姨,周姨,冷静点,您别说气话,要不你把太太住院的费用给我,我现在去缴……”周姨骂得没错,沈远是不敢像余北那样再替时承景说什么好话。   “呸,”周姨是一个人的话也不接受。   余北被呸得直躲,沈远被呸得眼睛睁不开。   “你们要施舍?施舍我们不稀罕,这里没有乞丐,施家的人更不是!”   “施家船烂还有三千钉,姓时的,两年前我们家小雅去你们家的时候身上是有钱的,那么多钱都花在哪了?”   “你们把这钱还了就是你们的良心,当初我们小雅也不是白捡便宜进的你们时家,她的嫁妆你不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她的嫁妆换施家的宅子是绰绰有余的,这两样东西你们还回来了,这辈子就两不相欠,不还我们也认命了,公正自有天道!有老天爷在看!”   看热闹是人的本性,走廊里这场闹剧已经引了好事的人打开病房门探出头来瞧。但周姨已经失去理智,好在曹医生来得快,曹医生把周姨拉回了病房,时承景一行才得以离开。   医院地下停车场驶出一辆黑色宾利。余北和沈远在前,时承景一个人坐在后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得见的只是他脸色极难看,不是一惯不悦的难看,而是整个人似乎一瞬间就抽走了所有生气。   他闭着眼睛,一个字没有。   余北老实开着车,沈远是时不时地回头瞧瞧,路程行驶一半后排的人才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她来的时候有多少钱?”   沈远默了片刻才明白时承景问的什么,“我回去问问时女士。”这样的琐事他当然不知道,但他不能否决,要查也只能找姑妈。   “嫁妆是什么嫁妆?”   沈远又默了一会儿,“您还记得原先业成那边用的渠道吗?我想大概说的就是那个。”   沈远从后视镜里瞧,时承景再没有一点动静,整个人暗得没有一丝光泽。   12月末,天气已经很冷。江城的冬天少雪,但温度也足够低,寒风刺肉,路上人少车也少,入目是一片萧瑟。   沈远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大事。但这件太牵涉私人的事,恐怕时承景也不愿意让他们知晓。   车一路行驶,没人再说话,直往南山别墅去。天气冷,车驶进车库,时承景从车库里的电梯上楼,进了卧室就再没出来。   天气不好,下午室内已经有些暗。雾霾天气,卧室里只是早上被人打开窗户通过风。门扇在背后合上,时承景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拖沓的步子走到床前。   在他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的生活里,从不会有与拖沓这种东西沾边的事。   时承景目光漫无目的,往床上看了半晌才坐上床沿。   调回头,目光落向门口那一角,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影子,单薄,轻微,蹲在墙边。   他心口一凉,深皱起眉。索性将自己躺在床上,闭了眼睛。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你也别再要我还。”   “公正自有天道!”   “你连她平常怎么生活的都不知道。”   “如果那天就死了呢,不在了呢?”   “董事长,太太又做噩梦了。”   时承景一双手指紧摁着头,也赶不走这些恍然冒出来的声音。他睁眼看到一双手上缠着的纱布,一边来自于施乐雅打翻的粥,一边来自于砸碎的镜子。他听见施乐雅的哭声,听见镜子砸破落地的声音。   时承景就那样维持躺着,手指摁头的动作,听着那些声音,眼睛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床上直起身来。   几步走到窗边,窗外天色更暗了,他低脸在身上摸索。今晨走的匆忙,是从未有过的糊涂匆忙。一双伤手上上下下摸尽了,一无所有。   他回来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大衣也还穿在身上,此刻也仍继续穿在身上。时承景从卧室出来,进了书房,步子快得衣摆拢风。   总算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到香烟,咬在唇上点燃。   书房整扇的落地玻璃在两侧有两扇小窗,小窗没关,半开着,透进来的冷风掠过纱帘,撩着他手指上的香烟。星火明灭,白色的烟丝轻轻爬上他的深色大衣,掠过英气的眉眼。   一只香烟燃尽浑然不觉,直烫了手指,眼底猛地浸出一片湿来。   作者有话说:   猛虎落泪。   .   我正跑在努力多更的道路上。 第22章   时承景问老太太, 他抽不抽得了身她不知道吗。   老太太当然知道,所以留给时承景在江城无所适从的时间当然不会多。年底了,集团里里外外的事, 不是赵长平能全部代劳的。时家姑父想代劳, 但他的肩膀远没有喂口宽。   赵长平两通电话,将煎熬一夜的时承景催回了海城。   积压下来的事, 自然都是非时承景回来亲自商讨不可的事。但赵长平需要的人,回来后却似乎变了一个人。   从沈远的片面信息, 老太太的片面信息,赵长平已经了解了个大概。他这番果然是祸事,只是不知道这桩祸事要到那一天才能结束, 到最后又会成个什么样子。   老太太信誓旦旦的不是事的事,早在时承景一趟趟频繁地回江城,赵长平就隐隐担心了, 如今这件事还真如滚雪球, 越滚越大。   而现在的情况也似乎绝不再是老太太单方面妥协,就能重新安宁下来的事了。   一行人从专用电梯上大厦高层, 铮亮如镜的电梯壁映着一轿厢的西装革履。赵长平在说些小事,大家都在听, 但电梯里身量最高、地位最高,赵长平最想他知晓的那一个人却压根心不在焉。   “董事长?”   时承景目光从虚空里转向赵长平, 他默了半晌,轿厢里静默无声。   “……下来再说吧。”他沉声道, 赵长平也只好算了。   时承景眉清目深, 骨相深邃, 有惹眼的英俊, 也有拒人的冷硬, 更有严谨,肃穆。他在公众场合,尤其是在公司,从来让自己挺拔到头发丝。没有一丝倦怠,没有一丝疲乏,时刻厉兵秣马。   但今天这个人身上别说杀伐气,连生气都欠缺。   集团主会议室早作好了准备,一室的人如往常一样正襟危坐。令行禁止,没人敢在时承景这种不讲情面的领导者眼皮子底下迟到。他把自己挺拔到头发丝,旁人好歹也要塑个型才敢出现。   时承景的异常在赵长平眼里纤毫毕现,而于这些压根不太敢看他的人就另说了。   第一场会议关于下一年度兴业手下最大的项目投资事谊,程序存在争议,但需要尽快做出抉择。   “这不只是有风险,风险还很大,更别说有利可图。时机、契机都是大问题。”   “这是我们自己的项目,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做得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其它投资方谁愿意冒这个险,又何谈利益。”   争议双方各执一词,言辞也越来越激烈。一个公司,一个大集体,一团和气是衰败的气象这是时承景说的。有竞争,有争议,小小的水火不容无伤大雅,而有利于上进。   这样的场面是时承景满意的,集思广益,广撒网,择优而从。   但今天这位贤明的领导者脸上没有一点满意之色,反而脸绷得像铁板,也不发一言。   一整天的会议结束,没定下几项决策。赵长平也只能看着,等着,侥幸或许过些日子人会一天天把心收回来,再回归到工作上。   几天后是集团年会,往年,年年是时承景亲自撰稿在年会上致辞,这也是每年的年会最重要的环节。   助理唐庆提了,时承景是全然忘了这件事,但他完全不作补救。到了年会当天,他只是走上讲台随便讲了几句话就结束了。再不像往年,一场血性的演讲,后劲十足的能让在场几百人的魂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的也想从庸碌平淡的生活里冒出头来挣扎一翻。   时承景状态不对,亲近的人,长了眼睛就看得出来。赵长平在抱着侥幸的心等着时承景或许的恢复,沈远和余北贴身跟着,是看着时承景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双眼睛下的青紫一天比一天重。   年会第二天的会议桌上,时承景就大发了一通脾气,掀翻堆放到他面前的资料,桌子上的笔也扔了,杯子也摔了。   时承景脾气不好,但他向来有事说事,就事论事,在工作上从不带私人情绪。所以别人对他的是忌惮,也是敬仰。跟着他,没有糊涂账,没有怀才不遇,有真本事的,都能得到最好的认可。   今天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一会议室的人,连赵长平都被他突然的暴怒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扯什么蛋!”   “你糊弄鬼呢!”   “闭嘴,滚出去!”   被骂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浑身打着颤不知所措。赵长平从惊心里平静下来,打发了当事人先出去,才劝了早从椅子上高高站起身来的人坐下。   是有错,但不至余。   赵长平是明显知道时承景私人情绪太重,整个人也比之前的每一天还不对劲,果然会议结束,时承景刚回办公室就晕倒在自己的椅子里。   “董事长,”   “董事长!”   时承景被一行人悄没声地送到医院,人事不醒,伴着突来的高热。除了胃痉挛在医院里待了两天没查出什么大问题,但就是反反复复的发烧,他一双手上的伤也早结痂了。   医生最大的诊断,他这突来的病原于情绪压力过大,还是要静养,要放宽心才行。   没有大问题,时承景就要出院,他要的旁人也拦不住,出院的当天晚上却又发了烧,好在不算太严重。   高大的人躺在床上也看得出高大,医生说要放宽心,时承景还是紧皱着眉。深色被褥里昏昏欲睡的人脸色难看,照料着时承景吃完药,沈远和余北小心出了房间,合上房门。   “你说,是不是得相思病了?”   “……”   沈远问余北,余北像看怪物一样看沈远。两个人在卧室外的起居厅里守着,长夜慢慢,沈远拿出手机,在搜索栏下输入五个字:相思病病症。   食欲不振,情绪难控制,精神萎靡,失眠,暴躁,妄想……严重者可致命。   沈远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将手机硬塞到余北手上。余北不信这种无稽、荒唐的事,他冷着脸低眼睛看。余北跟时承景待久了,也崇拜久了,一些习惯已经有了几分时承景的影子,他也习惯皱眉。   余北觉得无稽的事,倒越看越皱眉。   这一夜算是安稳的,时承景到第二天也没再发烧,沈远跟余北都松了口气,以为是不是熬过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结果时承景吃了胃药、吃了早餐却说要回江城。   一个人能大步行走,那一定是知道终点。   他已经在满是分支的岔路上站了几天,此刻大手一挥,就抹去了那些障眼的支路。   时承景站在卧室的落地窗边看楼下蚂蚁似的车水马龙,身上的冬季西装端正平直,似乎还是那个一往无前的人。他说回,谁能阻止得了,赵长平不行,老太太也不行。   唐庆已经从公司里来,时承景要远程办公,她带着人把要带回江城的东西带过来。沈远就在房间里,在他背后收拾简单的行礼。   这间卧室,每天都有人负责整理,施乐雅走后,原来在这里服务的人还是每天按时过来料理打扫。屋子里再干净不过,尤其是时承景睡觉用的卧室。   但自施乐雅来后房间里就多了一个纸箱子,突兀,不好看地放在进衣帽间的墙根下。是时承景吩咐余北带过来的,带过来却没打开过,那个时候时承景照顾人照顾得自得其乐,无心打开。后来箱子上又多了个厚厚的牛皮文件包,是施乐雅回江城后,余北才拿到手,迟来的医生需要的那些东西。   时承景压根没回过头,倒像背后长了眼睛,“箱子放柜子里。”   他吩咐沈远,房子里就这么一个箱子,沈远看了下,搬进了衣帽间,塞进一个空柜子。   *   江城的冬天很冷,但不常下雪,从机场出来天空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如飞絮的雪花夹在冷风里迎着汽车挡风玻璃来。   车子到南山别墅,余北和沈远忙着搬东西,时承景走到平常余北他们用的车前定定地站了几分钟,最后是从壁柜上拿了钥匙,将车打开。   “我出去一趟。东西先放着。”   “您去哪儿?”沈远问,时承景不答,已经坐上车。   “我给您开吧。”   “啰嗦。”车门砰得甩上。   时承景昨天还一阵阵地发高烧,余北担心,后者倒是半点不领情,很快将车子启动,直驶了出去。车库里两个人都抱着东西,他要去哪儿,他们大概能猜到。   两天前余北查到施乐雅康复出院。   城中村,周姨的小店施乐雅总算是看到它的样子了。周姨爱干净,到处都收拾的整洁,但毕竟店太旧了,在这一片的陈旧里倒有一件东西就新的格格不入。   那张周姨为了她才特意买回来的真皮沙发。   冬季是洗衣店的旺季,周姨在店后涮衣服,施乐雅坐在一张白色巴台后,在客人送来的衣服上缝一个写好名字的小布标。   暖哄哄的电暖器映出一片蜜色的光,铺在施乐雅身上。   店里墙壁上挂着台电视机,在巴台里的施乐雅能看到,在帘子后涮衣服的周姨也看得到,是周姨喜欢看的乡村题材电视剧。   现在的电视剧都反其道而行,女主再不是什么勤劳善良的受气包,不但爱漂亮,还懒得出奇,连饭都不会做。丈夫干了一天活回家,还要做饭。男人边做饭边咬牙切齿地骂,说自己娶了个老祖宗回家。   周姨乐得哈哈大笑,施乐雅嘴角上扬,外边下起了雪两个人也不知道。江城不是每年都下雪,就算下了也下得又少又短,这棉絮一样的雪花飘下来,不免让难得见到雪的江城人欢喜。隔壁、近邻的人都在兴奋下雪,只有施乐雅跟周姨盯着电视机傻笑。   施乐雅出院已经有两天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比从前好太多,至少眼睛复明了,曾经犯过的错大概能赎的也都赎完了。时家的人把她晕倒在煤气里的意外误当成了有意自杀,曹医生说那个人很愧疚,也后悔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所以那天曹医生拒绝他的探病,他才会自己走了。   一个在逆境里活了太久的人,就算在街边被一条咬别人的狗咬中,只会当它就是命。   没有抱怨,没有不甘。   过去的一个多月怎么过来的,施乐雅一点也记不起来。医生说记不起来就放下,没有任何事会比未来的每一天更重要。   所以记不起,和记得清清楚楚的都一并放下,有过太多痛苦过去的人,总在想重新开始,现在就是重新开始。曹医生说她可以好好生活了,施乐雅也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也很乐意照着心理医生的疏导过简单释怀的生活。   盯着电视机看太久,施乐雅转眼朝店外看去。老街两边都是粗壮的梧桐树,冬天叶子掉光了,也没有可以洗眼的绿色可看,唯独斜对面的窄巷里那一排灌木还绿得葱茏,但是这会儿被薄雪加了顶白色的帽子,看着倒十分有趣。   一辆黑色奔驰安静地停在对面街边,施乐雅看满两分钟绿色结束才扫了它一眼。   某央电视台每天下午都会一连播几节电视剧,电视剧看完,也到该回家的点了。冬天,天色暗得快,天上还在飘着雪花,这种老街上平常人就不多,这会儿已经没人了。街灯已经点亮,周姨给施乐雅披了件厚厚的羽绒服,把店门拉下来。   卷帘门旧了,不太活络,施乐雅要伸手帮忙,周姨一咬牙,施乐雅手指还没碰到门环,周姨已经自己一口气把门拉下来了。   周姨从来就对施乐雅无微不至,现在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更是加倍地无微不至。抑或是只为了赎心底的罪。如果不是曹医生的嘱咐,她也绝不肯让施乐雅跟着出来受冻。   施乐雅需要与更多的人接触,需要有更多的事入她的眼睛,她的生活。   街灯昏黄,夜色清凉,两个人拎着东西从小店出来,穿过马路。街对面那辆黑色奔驰还在,施乐雅每次休息眼睛看巷子里,就难免每次都瞧见。   粮油店还开着,周姨过来买点面粉,明早自己蒸包子。俩人从车边过,车窗黑漆漆的,映出施乐雅的影子。一阵风灌过来,施乐雅挂在胳膊上用来装围巾的袋子角在奔驰车身上蹭了一下,施乐雅慌忙将袋子往自己怀里收,好在袋子是布的,不会把别人车子刮花。   车子车身漆黑,车耳朵上盛着的一团白雪显得尤为干净,好看。施乐雅心动,小心伸手捧了,雪团到手,冰凉的触感像针一样刺进皮肤,施乐雅莫名地心上一紧。   目光落在这团雪上,它似乎跟其它的雪不一样,更冷,更扎人。   施乐雅双手分开,雪团从她手里落下,砸在了地上。施乐雅看着被她扔掉的雪团失神了一会儿,周姨转脸看她,周姨害怕施乐雅冻着,但知道施乐雅从小就喜欢玩雪,只是心疼地替她拉了拉绕在脖子上的围巾。   俩人从车边走开,去买了面粉转来,穿过马路回家,就没再经过那车跟前了。   雪花飞舞,俩人大步回家,一辆黑色奔驰默默跟着,像一头极有耐心的老虎在狩猎,但最后只是安静地停在了巷子里。雪一直下,没有减弱也没有停,到半夜的时候,车顶已经被雪密密地盖了一层。   作者有话说:   刮花?傻女鹅,垃圾桶旁边就有块板砖,砸了吧。   这个人的病是相思病,还是有毛病? 第23章   雪下大了, 一早新闻里最大的事就是这场雪。周姨知道施乐雅是心疼她,想帮着去店里干活,这么冷的天索性就谁都不去, 关张一天。   施乐雅不在的日子周姨整天魂不守舍的, 不但店里堆了活,家里也堆了不少活。眼下快过年了, 窗帘也没洗,院子也好久没有好好打扫。   周姨开始大扫除, 从上午忙到下午。施乐雅也不肯闲着,和心理医生通话半个小时后,就一心一意打扫卫生。周姨不让她出屋子, 她就在家里擦地,用热水洗桌子椅子,墙角的每一处缝隙都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   眼睛清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看着变干净的墙根, 除去灰尘的墙缝,变脏的毛巾。   复明就是生活最大的恩赐, 还能有什么好忧愁不能放下的。   中午施乐雅跟着周姨学做饭,她们聊电视剧, 聊那个可爱的懒女人。不过人活在世上,是不能连自己吃的东西也不会做。周姨手把手教施乐雅做饭, 午饭完了又开始打扫。   下午的时候门上被敲响。   施乐雅刚回来那天,被曹医生亲自送到小街里, 下车就遇见邻居。施乐雅的眼睛天生就像生着光, 原来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就美得让人叹息。如今能看见了, 一双眼睛像在眸子里点亮了一盏明灯, 漂亮得熠熠生辉。   几个邻居拉着施乐雅又赞又叹, 复明的消息一会儿就一传十,十传百,跟周姨关系好的邻居下午就都跑来看施乐雅了。   周姨以为是谁知道她们今天没上店里,来家里找她们。门打开,倒是两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口,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卧在巷子出去的小街里,周姨认识,脸黑下来。   曹医生说那个人不会再为难施乐雅了,而周姨现在也不怕他的为难。   沈远带着笑脸,余北抱着两个白色泡沫箱站在雪融化后湿漉漉的地面。   从海城回来,时承景让沈远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天周姨骂的那么一通。要他今天之内办好,时承景要办的事从来只能提前,不能延后,所以这个点他们就来了这方。   沈远找姑妈了解了些情况,大概加估计,算出施乐雅两年时间在时家用了多少钱。沈远客客气气地把一张银行卡递给周姨,密码1到6。施乐雅在时家用了大概40多万,卡里添了个整,有50万。   就像周姨说的,她们不是乞丐,不需要施舍,所以统计出来多少就是多少,不敢多报。沈远郑重地递上东西,看着周姨的脸色,决口不敢提时承景。   周姨那天只是把积压在心底的气骂出来而已,她没想到他们真会兑现。但数额明显不够,周姨不知道施乐雅花在老太太身上的那份70寿辰大礼,其实压根就没人知道。老太太是收了,但连看也不稀得看,就算它价值七位数,施乐雅递上的不过一个盒子,老太太不说,没人知道。   “太太家的房子法院那边还有些手续很麻烦,但是您放心,时间早晚问题,我们会尽力抓紧时间办的,一办下来,立刻就给你们送过来。太太这些天身体……”   周姨从始至终没一点好脸,听沈远说完房子的事,唰地从沈完手里抽了卡。就算这钱还差得远,但也好过一分收不回来的强。   周姨活到这岁数,陪着施家经历这么多事,早明白了一个道理:说得再好,也不比真能拿到手上强。谁都明白,两件没有白纸黑字的事,就是闹上法院也没用。   “天地良心,你们只要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就行。”周姨打断沈远,手指紧捏着卡,不愿意再跟他们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准备进屋。   沈远长伸着脖子越过周姨想往屋里看,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余北倒是机警,立刻跟上前,手上的箱子还得送出去。   巷子口,小街里,幻影后排,时承景大衣深沉,静静的看着那方。很快他就看到余北的箱子被掀了出来,箱子里的东西滚了一地,可惜了空运来的身价。   门檐下,周姨骂骂咧咧,他想看看的人总算从那道门里出来。   单薄,轻轻飘飘的一个人。   这些天她过的一定不如在海城好,下巴不如前些天圆润,头发也不如李姐护理的黑亮,身上披的羽绒服也难看。   施乐雅在那边拉周姨回家,她弯腰,转身,简单束在脑后的长发像流水一样滑过身上不太好看的羽绒服。她在说些什么,声音太小,车里听不见。她眼睛会不时扫一眼沈远和余北,再不是木呆呆的样子,就算距离远,也能看到她眼睛里流转的光。   时承景眉头越皱越深,那个身影进了门里,他闭了眼睛。   钢木合制的大门被甩上,还是有些分量,砸得很响。   门口沈远帮着余北把东西收拾进箱子,再抱回来。走到车边,后排车窗留着一道缝隙,能看到里面端坐的人闭着眼,英气冷俊的面孔隐在阴影里。   余北汇报:“董事长,海鲜她们不收,说了对眼睛好也不收。让我们拿去喂狗。”   *   回程的路上,雪花又飘了起来,今天一上午没化净的薄雪堆上再添新雪。车直驶向南山别墅,车子进地下车库,时承景从车上下来,背后跟着沈远和余北,余北手上还抱着那两个白色的泡沫箱子。   几个人走着走着,时承景突然站住,回头,眉眼不悦得很,“抱着干什么?”   余北无辜地抬起眼睛。   时承景下颌动了动,目光落在余北无辜的脸上,片刻后却又平静下来,“给李姐处理。”   “好。”   时承景从电梯出来,就直进了书房,余北处理海鲜去了,沈远紧跟着,很快接了个电话。沈远听完掐断,站到时承景身边,“董事长,名单已经到人事部了,很快就能处理好。”   时承景略点了下头,冷眉冷眼地坐到办公桌前。   “您要是胃还不舒服就明天再看吧,赵总那边也没有催。”   时承景抬手挥了下,不愿意多废话一个字,沈远只得照办。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越下越大,树上,灌木丛上又积起了薄雪。   时承景在电脑前办公,沈远辅助,一会儿邮件,一会儿电话,一会儿视频。留在海城的助理唐庆给沈远打来一通电话,“董事长说明天视频会议?”   “是。”   “他身体好些了吗?”   沈远默了一会儿,“……应该没问题。”   时承景昨天下午自己开车出门,半夜也没回来,天下着大雪,好在他们能看到车定位在城中村,最后又看着他从城中村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干了什么,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很平静,无论如何是比前两天反复发烧的时候要强太多。   沈远跟唐庆敲定了明天的安排,时承景冷素的手指撑着额头看一份刚传过来的资料。雪默默地越下越大,书房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雪花落在窗下植物叶片上的窸窣声。   半个小时后门廊前来了两个人,都是从老太太那边过来的,她们要见时承景。   “你们等着,我去问问。”   施乐雅煤气中毒那回,时承景明确说过,这边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许她们过来。他不在的时间,家里的人仍然过来打扫卫间,现眼下时承景又回来了,且听说他极不高兴,除了余北重新带来的人,任何都不敢踩时承景亲自划的红线   高大的男人从门口走开,余北找来的人,跟余北一样,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有求于人,姜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老实站在建筑门外等着。   雪越下越大,站在门廊下跟站在院子里也没有区别了,雪一个劲地往身上飘,冷风也持续不停。   “什么鬼天气,咱们就这么等着啊。”旁边的女人拐了拐姜婶。   姜婶横了她一眼,“你女儿的工作不要了,就随便你。”   姜婶没好气地回头,看着闭着的大门门扇,女人不敢再说什么,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冻着。   女人猜不透这突来的横祸,姜婶是知道要大祸临头了。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股暖烘烘的空气蹿出来,但是果然保镖的回复是时承景在开会,让她们等着。   大门再次合上,没有时承景的允许,她们不得入内。   建筑内暖气很足,但门合上了,就一丝暖空气也跑不出来,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站在冷风冷雪里直到天黑。   “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女人已经开始浑身打颤了,边问姜婶的声音也在颤。   姜婶天生刻薄的脸已经冻得泛紫,“我怎么知道。”   女人一放任身上的抖,身体就越发地哆嗦:“要不我们先回去吧?也没说一定要我们在这儿等着。”   “你女儿的前程不要了你就走。哦,我忘了,她现在是找了个靠山是吧,早这么想陪我在这儿干等什么?”   “你这人,这不关我的事吧,这不关我什么事啊,我哪儿惹你啦,你跟我说这种话。你要等你一个人等,大不了这活儿我也不干了!”   “不干了。你女儿没找个靠山你敢说这种话?”   “……”   “时家的薪水给的比哪儿都好谁不知道,当年你是怎么求着我介绍进来的。否则就凭你,这个家的门槛就算用舌头舔你也不够格。”姜婶冻紫的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更别说你女儿今天还能沾着兴业集团的光在海城找个王老五。”   姜婶的话太难听,但也全是实话。时家主人有多苛刻,薪水就给得有多大方,多少人排着队愿意进来。进来了干长了不但有好的薪水,要是能跟东家混熟了,成心腹了,还可以讨点别的好处,这些都是大实话。所以能进来的人无一不削尖脑袋的服从命令,让东家满意。   姜婶字字珠玑,女人气得脸颊发抖,一个字也顶不了,转身就走了,只剩姜婶继续留在门口等着。她有两个儿子,都在兴业,就算有老太太保,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头才留了下来,兴业这份金饭碗说什么也不能砸在这件事上。   博同情也好,做给老太太看也罢,姜婶在雪里站了四个多小时。   书房里,电脑关了。时承景胳膊支在办公桌上,手指捏着眉头。   “您还没吃晚饭,再不吃胃又该不舒服了。”   时承景只是埋头在桌面上揉额头,不说吃还是不吃。沈远看着他干净的后脖子暗暗叹气,也突然想起外边还凉着个人,沈远提醒了,时承景仍然没说话。   “都四个多小时了,别出什么事。”   时承景直起头来,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外边的雪一点没有减小的迹象,时承景下颌动了动,“她死不足惜。”   时承景发话了,门外的人便被遗忘了。   姜婶最后是自己熬不住走的,她要再站下去,大概真会出事,应了时承景的死不足惜。姜婶认为自己在时家兢兢业业多年,她刚来的时候时承景还是个孩子,老太太也还年轻,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居。   姜婶拖着冻得血液不通的身体回老太太那边,太冷了她贴着墙根走,结果在雪里滑了一脚,摔进了墙根下的排水沟里。   雪一直下也没能下得堆积如山,自然是江城气温还不够像北方的天气,冷得雪落地不化。院子里、屋顶上四处融化的雪水都往排水沟里灌,姜婶在污水里足躺了半个小时才被路过的佣看发现,抬走。   姜婶原先为了开脱施乐雅用煤气自杀的监管不力之责任,撒谎生病,请了一周的假躲开了,这回倒是真真正正进医院里躺了一周。   她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苦劳为何?   就是把一个原本气质恬静,性格文雅的人逼到不会笑,不会顺畅地说话,不敢轻易跟人亲近,日日用钢琴哭泣。   作者有话说:   周姨:拿去喂狗。   李姐:喂了。   . 第24章   事情告一段落, 时承景从书房里出来。客厅里的动静让他侧脸,原本沉着的目光突然一滞。   是李姐穿过客厅去厨房,但是在时承景眼睛里, 他看到的是两个人。   时承景身上是一件蓝色的衬衫, 衬得他脸色泛冷。清瘦的喉结在衬衫领口上动了一下,似乎才反映过来。   时承景几步出去, 他身后,沈远莫名其妙地跟上, 两个人急急的脚步声很响,李姐听到声音又折返回来。   时承景还没吃过晚饭,李姐心上算是挂着这件事, 就休息也不敢休息。   “董事长,您是要吃饭了吗?”   时承景这边只是看着李姐一个字没有,但实际上他只是在看着李姐身边站着的人, 木讷讷的, 眼神呆呆地看着他。   “我是不是眼睛花了。”时承景问,英气的眉眼不重地拧着。   时承景的眼睛像在看她, 又似乎没有。李姐莫名其妙地移了半步,她身体动了, 转头了,那么一个人就成了一片会融化的雪花, 突然就化了。   李姐成了一个人,她身边本来就没有任何人。   被时承景在滚刀石上磨过的目光看着, 没人会觉得好受。但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只是给人一种惨兮兮的错觉。   李姐无措地默了一下, 施以同情, “您如果吃不下饭, 我给您下一碗面?面条更好消化, 对您胃也好。”   时承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李姐看看时承景,看看他身后的沈远,沈远拼命给李姐示意,李姐赶紧就进了厨房很快就端了碗面出来。   施乐雅在海城的时候,李姐也给施乐雅下过面条,也加了海鲜。面条喂着会比饭要难喂许多,但施乐雅吃面的样子好像是喜欢的,时承景喂过几次,每一次都比喂饭要多上一倍的时间。   偌大的餐桌,只有一碗面,时承景坐在桌子前,好好地将一整碗都吃完了。几天了他没像今天这么好好吃过东西,时承景原先也不喜欢吃面条,沈远跟余北就没怎么见他吃过。第二天早上,他们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面条。   三个人早餐一起吃面,昨天没能送出去让时承景很不悦的海鲜用来下面。   “小声点。”吃着吃着时承景突然抬头,这是他第二次提醒余北了。   余北很无辜,他吃得已经很小声。余北瞧沈远,沈远开始一根一根地卷着吃,也还是被时承景点名。   “吃面条哪能一点声音都没有。”沈远笑嘻嘻的,是不敢说他自己吃面不也有点声音。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收了视线,握好筷子重新开始吃。   李姐听到他们说话,从厨房里端着两盘小菜出来放在桌子上,李姐见时承景喜欢吃她做的面条很开心,一开心就忘了这桌子上坐的是谁。   “我知道,太太吃面就一点声音都没有,董事长喂过她最清楚了。”   “……”   “……”   李姐压根没注意到几个人,包括时承景脸色的变化,已经进了厨房。不管是在这个家,还是在公司,从来就没有人敢在时承景面前口无遮拦。李姐是沾着施乐雅的光不十分害怕时承景的,而时承景也好像对李姐有种特殊的优待。   余北和沈远埋头吃面,别墅里进来了个人。有时承景的分咐,已经没人会这么不知趣。是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来了,她身边没了以往的前呼后拥,一个人进了餐厅里来。   老太太脸色难看得很,沈远和余北立刻从桌子上起来,用做贼一样的悄没声进了厨房。   老太太质问时承景姜婶家的两儿子犯了什么错,她的人犯了什么错,他到底要干什么,撵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时承景说她们都是死有余辜。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又回来,问他为什么折腾自己的身体?时承景说他自己也死有余辜。   老太太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时承景没有一丝动摇,老太太亲自过来了,但她保不了任何人。   时家姑妈经常暗地里说时承景是个冷血鬼,老太太知道后骂她,自己的侄儿也不知道爱护。此时此刻,老太太第一次用“冷血”这种字眼来看待这个她和老爷子引以为傲的人。   他从没有让他们操过心。   半晌,老太太无力道,“你就打算这么跟我对着干了?是想把我身边拆干净?”   “是您先把我身边拆干净的。”   时承景脸上没有一丝温和,硬邦邦地回答。还是那件事,还是因为那么一个人。老太太是真不明白了,不过一个女人,一个他压根就不会在乎的一个女人而已,何以到了今天?   *   雪在今天凌晨停了,江城的气温尤其是城里雪根本堆积不起来,半天的时间就几乎化得只乘房顶,树顶上盛着雪。城中村的路面到处湿漉漉的,施乐雅今天没去小店,下午了才从家里出来。   化雪的天最冷,风吹在脸上像针刺一样。但施乐雅脸上带着笑意,她看看巷子口的那棵树,看看树下的那块大石头。   她在这儿坐过,也每天路过,现在才算是看见它们的样子。   施乐雅身上的羽绒服是周姨买的,没什么款式,但很暖和,下摆直长到脚踝。羽绒服下的脚步不急不徐,走到石头跟前。   手指伸出羽绒服袖子,摸了摸石头,摸了摸树干,白皙的手指一下就从指尖开始变红。施乐雅嘴角泛笑,赶紧把手还藏进袖子里,裹紧衣服走开。   小街里停了一辆黑色奔驰,经过,施乐雅瞧了眼,好像是之前在周姨店外见过的那辆,可能是住在这附近吧。想到那天在车耳朵上拿走的那团雪,她瞧了眼那耳朵,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施乐雅走到小街口就打了辆车,黑暗了几年,石头在她眼里好看,树干在她眼里也好看,连一片车流里刹车的红灯也不例外。   轻轻眯缝起眼睛,车灯在模糊了的视线里就连成一片,微微闪烁,像满天的星光。   她好像恍然看到一副画面,张开的手指,星河在手指下流动。   车流动起来,刹车灯渐次消失,施乐雅好好睁开眼睛,什么画面就都消失了。   网约车后一直跟着一辆黑色奔驰,跟得不近不远,像漫无目的,也像步步为营。   没多久的时候施乐雅在一幢别墅前下了车,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跟她在门口见面。   施乐雅回来了打电话给曾经上课,却无端终断的人道歉。对方对她突然的不辞而别有些生气,她道歉,放弃最后上的那两周课酬劳给对方赔罪,人家知道她的身体情况,也不再埋怨。只是另一家非问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才不辞而别,对方一片真心,施乐雅只得说自己是生病了,但因祸得福,现在眼睛能看见了。孩子妈妈一听,说什么也要请她亲自上家里一趟。   当施乐雅带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站到那对母子面前时,前几天刚过完13岁生日的文祺第一秒钟就警告她,他已经自己练琴等她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能来上课。   施乐雅总算看到了这个不要残疾人教的骄傲男孩子。   比他想象得要高,比她想象得要可爱。   虽然现在她不急需赚钱了,但是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接纳更多可爱的人进入自己崭新的生活。   周姨收了那张卡,这是物归原主,也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   施乐雅从文家回来还早就又去了周姨的店里,告诉了周姨会继续去上课的事,周姨也喜欢那家人,觉得那家人不错,是很好的相处对象。   周姨在屋里烫衣服,蒸汽扫过衣服的唰唰声充斥着整间小店。蒸汽散发的热气,从布帘子后往外冲,电暖器也不用开了,施乐雅站在吧台后仔细看小布标上的名字分拣干净衣服。电视机放着,没人有空看。她偶尔抬头看看街对面小巷里的灌木丛休息眼睛,倒又看到先前停在巷子里的奔驰车停在那里。   应该是附近的邻居,施乐雅没多看,还是低头帮周姨干活,没多长时间,一个重重的脚步声走进来。   眼睛撩起,入目的是个一身黑色棉服的身影。施乐雅心脏控制不住地一紧,即使明知道这个身形要矮得多,甚至有些那个人不会有的佝偻。   时承景常穿深色衣服,施乐雅知道,这是她曾经听人说的,那天在医院里看到,也果然是。   “你好。”摁下心里的起伏,施乐雅招呼人。   “你们前几天收衣服的人呢?”男人抵到白色巴台前,四处张望,脸色不大友好。   “在烫衣服,有什么事吗?”   男人这才好好看了施乐雅一眼,眼珠左右转了一遍,脸上不客气的怒色稍软了些。“你喊她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一下。”   男人声音很洪亮,屋里熨斗的蒸汽关了,唰唰的声音也没了,周姨很快掀开帘子出来。   “那天我衣服包里是不是有个钱包,这么多天了衣服都拿了,你咋都不说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在家里找焦了才想起来你这儿。”   “钱包?”   “你别给我说没看过。”   男人的样子很笃定,周姨的样子是压根不知道有这种事。店里的客人周围的街坊邻居多,但也有一部份是在城中村租住的流动人员,这些人都很陌生。   男人30多岁,中等身材,样子不善得很。   周姨弯腰从吧台下端出一个箱子,箱子底分着小格子,装着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在路上掉了,其它地方丢了。你看吧,捡到的东西全在这儿,有没有你的。”这些小东西没一样是值钱的,连认领的人也找不到。周姨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她这儿没有。   “我收衣服都是当场就清理衣服兜,没有例外,清到的就全放在这儿了,没有就没在我这儿。”周姨把箱子推到男人眼底。   男人目光一点点变恨,先前脸上那点讲道理的耐心也被周姨这一通话说的没了,“少跟我说些废话,我钱包里头有现金,还有身份证驾驶证,要是这些烂东西找都不会来找你。晓得你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没几个老实人,但你今天在我的头上就是做不动,识相的自己给我拿出来,少说废话。”   箱子被男人一把掀开,在巴台上滑了一段,箱子里的小东西撞得哐啷响。周姨的生意也做了两年多了,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气得脸铁青。施乐雅握上周姨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后拉。   “我们真没捡到过钱包,你要不信,可以报警。但你硬说我们拿了,我们会报警。”   “你啥意思,你以为我在敲诈你们?老子这辈子不打女人,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男人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拍很响,砰的一声。   施乐雅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一回,惊得脸色发白。   “不拿是么!就800块钱是不是准备不拿了!”男人几步绕过长长的吧台,手掌不停地在吧台上狠拍,快抵到两人面前。   三个人,两个弱小的女人,一个长相蛮横的男人,后脖子上纹着一个忍字,谁也没有注意到店里又来了一个人。他步子重,龙行虎步的来,身形更高大,一身剪裁精致的墨色大衣长到腿弯,脸绷得像铁板。   他伸手,冷硬的手指一把握住那男人的棉衣后领子,一发力,把人直拽得从吧台边,从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面前跌开。   “你他妈谁啊!”男人敏捷地从踉跄中稳住,反映过来立刻就朝时承景扑过去,倒恨恨挨了他一个耳光。男人从蒙圈里仰起脸来,视线还没清晰,脸还在承受这一耳光带来的刺痛,下一个耳光从另一边扇来。   男人被两记耳光扇懵了,脸垂着,身子直晃。一步外,时承景一个字没有,锋利的眸子里腾着满满的杀气。   连老太太都动不得的禁脔,旁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招惹。   小店两边都摆着椅子给人坐,男人晃着身体后退,腿弯撞到了椅子,他瞧见,趁机顺手就拎了一把,只是他回身才发现对方手上已经举起了一把更结实的木头椅子。   他说他:“找死”。   作为男人,时承景个子更高大,面孔是常居高位的威严,一身墨色大衣,脸上似乎在冒着黑气,是一副更不善的形象。两个人看着似乎就要大打出手,但显然一方强一方弱。   时承景的手毫不犹豫,就要砸下去。   “住手!”施乐雅在吧台后出声,两个字抖得不像话。   虽然两个人都拎着椅子,但谁能先把对方给砸了,似乎已经很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时承景因为施乐雅的住手顿住,男人丢了椅子就跑,塑胶椅子砸在地上劈啪啪几声脆响。   作者有话说:   比恶棍还恶的人,惹不起。 第25章   时承景一身压不住的煞气, 站在小店中间,黑色大衣下的骨骼端正得如铜铸铁造,也烙在了那一块浅色的地砖上。踩了他禁脔的人逃了, 剩下的他回过头, 有两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只看他在意的。   小店里电视机空响着, 没人看,在静默里, 恰到好处地吵着。   抛开以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相处;一个糊涂,一个自我沉迷的相处;抛开医院里的一眼, 抛开这些天来单方面的跟踪,两个人这大概能算是第一次见面。   施乐雅明亮的眼睛无法挪开地看着人,脸上早已经没了血色。于她, 时承景似乎是要比跟她们耍恨的男人更可怕。黑衣深沉的人只是朝前迈了一步, 施乐雅浑身就抖了起来。   时承景看得清楚,收住脚步, 脸上的怒气也一点点收敛。   “我只是偶然路过,以后遇到这种事……”   “不用你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们这儿不欢迎你,走吧。”周姨反应过来就不会给时承景再接近施乐雅的机会, 她打断时承景的话,也隔在了他们两个人中间, 隔断了时承景落在施乐雅身上的视线。   “你走吧。小雅不希望再看到你。”   在危机时刻也无所畏惧的挡在她面前的人, 见到这个人脸就变了颜色。周姨撵人, 压根不在乎时承景一双手如何握到手背青筋凸起。   时承景无意识地黑脸, 他向来脸色就不习惯温和。他低了眼睛, 掀开身上的墨色大衣,从衣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钱包来,掏出一张名片,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再遇到什么事,打电话告诉我。”   名片才刚放下,就被周姨一把抓了,扔在时承景的身上,金光闪闪的名片砸在时承景的胸口,刮着他的大衣飘下。   周姨恨不得把这个人挫骨扬灰也不够,她们不稀罕他的任何东西,那天沈远拿来的也是物归原主,房子也是换个方式物归原主。他要真有什么愧疚,那就永远也别再出现在施乐雅面前。   周姨嚷嚷,时承景头痛。他没耐心,也没有隐忍的涵养。时承景挪了一步,挪出了周姨拼命想档住的那个人。   “我想听她自己说,你让她自己跟我说。”   施乐雅已经坐下了,坐在了吧台后那张新得跟小店格格不入的沙发。时承景要听她的声音,施乐雅就说话了,她抬着手,指着门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印着店里的白色灯光。   “你走。”   “你走,我,我们,不需要,也不想看到你。”   曹医生说时承景因为误以为她是自杀而愧疚,所以以后不会来打扰她们。施乐雅起初还不太敢信,但是刚才她叫他走,他就真走了。   那个高高的黑色身影消失,周姨捡了地上的名片扔进垃圾桶。   周姨脸凑到她面前,让她别怕,谁也不需要害怕。不管是刚才的陌生男人,还是时承景都不需要害怕。周姨告诉施乐雅小街那头就有警察的治安亭,随时都有警察在值班。   “我知道,我没事,没事。”   帘子后蒸气的声音还响着,施乐雅压下心里的躁动对周姨扯了个笑脸,推周姨去干活,周姨也就继续去干活了。   医生医嘱,负面情绪像一团盖在死灰下的火星,挑不得,拨不得。只能等着它一天天死了,时间是治病的良药。   电视画面变化的光在眼前跳动,施乐雅拖开抽屉,拿了电视机遥控器,将电视机声音调大了。   施乐雅自知自己糊涂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她已经释怀。她也知道死灰下的火星拨不得,最好的办法是遗忘,时间久了,再想起眼下的这些事,或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事。   施乐雅让自己认真看电视,认真帮周姨分拣衣服。心底里一股股浓厚的,莫名其妙的悲伤冲出来,她就压下去,最后也就真正遗忘了。   白天施乐雅就在小店里帮衬周姨干点轻活,下午,她去上课。坐在钢琴前,听着文褀打开的节拍器,心才是最安宁的。   “你今天怎么老发呆。”一首曲子结束,少年转头看施乐雅。   施乐雅一愣,弯起眼睛,“我只是在,认真听。”   “是吗?”少年不屑的样子。   施乐雅伸手在曲谱上指了两个地方,提出问题,少年丧气地回头,继续从头来过。   第二遍顺利弹完少年侧脸,“还找得出问题吗?”   施乐雅摇头,少年得意地撇了下嘴角。   “文祺,我教你弹琴,就是老师,别总你啊你的叫我。”   “你就是个陪练,”   施乐雅伸手拍少年的头,“是老师,”   施乐雅的手刚抽走,男孩干干净净的脸一下子红了,突然拔高声调,“我是男的,你不能摸我的头。”   施乐雅愣了一下,看着满脸稚气强装大人的孩子不由地笑起来,“好啊。那你叫老师。”   课上完施乐雅离开的时候,文妈妈被臭屁的儿子一句老师慢走惊到。   手指放在钢琴上,眼睛可以清楚地看着它跳跃,流连。在弹钢琴的时候施乐雅向来是平静的,此时此刻弹给欣赏、认可它的人听,施乐雅更是无比快乐的。音符从钢琴里奔跳而出,像一只有灵魂的精灵在四处游荡,它可以温婉柔情,也可以热情奔放。   曲子听得在别墅楼顶凉衣服的文妈妈脚步都被它带得轻荡起来。   只是这样的享受太短暂。施乐雅只有下午才会在文家上课,上午在小店里帮忙。   那天那场插曲结束了似乎也就真正结束了。两天后的上午,店里来了个70多岁老太太,来取媳妇拿来洗的毛毯,毛毯拎出来又厚又重,老太太磨了半天非要周姨给她送家里去,周姨也只得跑这一趟。   施乐雅想帮忙,周姨拎着东西走的越发快了。周姨是坚决不让施乐雅干这些粗活,否则百年之后,她有什么脸去见施母。   今天不烫衣服,没有蒸汽,巴台后取暖器开着,温暖的黄光铺在施乐雅白净的脸上。她手上拿着把小剪刀,把一块白布剪成窄窄的布条,最后再把布条剪成小小的方块,这是用来写客人姓名的布标,布标缝到衣服标签上以后好分拣。   施乐雅做得很认真,即便不享受,但凡事到她手里,她就会认真对待。没一会儿一辆面包车在店门前停下来,她才抬起头。   “美女,请问,施乐雅女士的洗衣店是这儿吧?”一个穿着某公司工作服的年轻男人进来。   “……是。”   “就是你么?哦,我是装监控的,哎呀总算找对了。”老街老路,门牌号缺失,是不容易找。年轻人很开心,施乐雅放下手里的活,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小伙已经转头招呼面包车上的人搬东西了。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伙双手抱着一堆盒子回来,把盒子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从兜里掏了两张单子认真看, “是一位叫沈远的先生订的监控系统,还有一台电脑,地址就是施乐雅女士的洗衣店。”   先前留在车上的小伙还在继续搬,大大小小的纸箱盒子一会儿就塞了一堆。   沈远。能跟施乐雅扯上关系的沈远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空气里是面包车堵在门前的燥热汽油味,小伙手里皱皱巴巴的单子递到眼前。   “对吧,是没找错人吧。”小伙快乐地笑笑,“美女,你这店里有水可以喝吗,我们在这片转了好半天了,能先给点水喝吗?”   施乐雅从怔愣中回神,“可以。但是,东西不是我的。”   “人也对,地址也对,美女别开玩笑哦。”   施乐雅没有答话,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消失。她转身进了巴台里,倒了满满两杯温开水出来递给两个人,也再次告诉他们东西不是她的。配送人员安装任务排的紧庡?,慌忙地喝了水就打电话确认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电话递到了施乐雅的手上。   “美女麻烦你接个电话,帮帮忙,如果要退,我们也好到下家去。”   施乐雅心跳在加快,但她拒绝不了一张无可奈何的脸。   手机再递到眼前,握着手机的手指似乎害怕她介意,越发的小心翼翼只握着边缘。笑嘻嘻的,也可怜兮兮的。   城中村就有很多在外边送外卖、送快递、搬家的,有粗人,有白天工作夜里赚个快的文化人,有男人,有女人,都无可奈何。   施乐雅接过,空着的手指捏紧,手机放到耳朵边。“你是沈远。”   “哎,太太是我,是这样的……”   “你叫我名字,”   “……啊,好,好的,”   “东西退了,我不需要。”   “您先听我说,是这样,昨天董事长说周姨的店里……”   “我说了不需要,你退回去。”   施乐雅立刻将电话挂断,把手机还给跟前的人。但对方还没来得及接到手上,手机立刻又响了起来。号码还是那个,要接手机的那只手又缩了回去。   陌生的手机铃声在小店里回荡,直盖住响着的电视机声音。穷苦人也不缺少一颗快乐的心,铃声很燥,很欢乐,声音刺耳。   施乐雅咽了咽空空的喉咙摁通,扰得人不得安宁的声音才消失。   沈远的声音已经让她难以承受,电话那头却换了个人,她接通,那头传来一个深沉有力量的声音。   “一个经营场所连监控都没有,遇上麻烦就有理说不清。”   施乐雅一个字没有,头皮一点点收紧。她见不得这个人,连听声音也难受。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无法被忽略的直击心底。   时承景冷沉的声音永远带着他也不自知的不容商量的笃定,他告诉施乐雅监控也是一种自卫工具,这是为了她好。   “我说这么多,你就一个字没有?”   “小雅?”   施乐雅整个人明显地一颤,连一旁手机的主人都看得清,一抖的样子跟他们挨领导骂一个样。小伙惊讶地看着人,他手机的声音有些外放,听着那头的人声音明明是温和的。   这声小雅,大概是时承景这辈子对一个人说过的最温柔的话。 第26章   施乐雅还是一个字没有, 手机被掐断,像丢烫手山芋,她立刻把那手机放下。但掐断的电话立刻又打了过来。   “装吧, 你们装吧。”施乐雅不再接电话, 立刻转身走开。既然答应装,也就没有再通话的必要。   得了主人的允许两个年轻小伙在小店里爬上爬下, 在吧台后转来转去,装了电脑, 装了监控。施乐雅坐在不妨碍他们干活的角落一句话也没有。周姨回来的时候莫名其妙,施乐雅只说她自己买了这些。周姨一看这堆东西就知道不便宜,心疼坏了, 这么个苍蝇子小店,哪用得上什么监控。   一直到下午才全套安装调试好,门上还装了语音门磁, 不管是有人进, 还是有人出,都有一个好听的机器女声来一句:“欢迎光临。”   两个小伙子都健谈, 周姨新鲜,他们也愿意解说。周姨这下高兴了, 以后她在后边干活也不担心前面没人照看。   东西安装完,两个小伙子临走还把他们制造出来的垃圾全都清理干净, 小店又跟他们来前一样干干净净的。   施乐雅跟着他们出门,门上欢迎光临的声音惹得周姨欢喜, 周姨看着电脑显示器里自己的小店新奇。施乐雅问小伙他们是哪个电脑公司的, 这一套东西要多少钱, 她付现金。   钱倒也不算特别多, 但是小伙两个都没遇到过网上已经付款了的, 又要重新□□的事。“要不你打电话问问沈先生那边能不能改线下付款。”   施乐雅脸色一瞬间就暗了,正中午,光线很好,看得很清楚。   “……这样吧,我打电话帮你问问沈先生好吗?”他是早看出了这个漂亮女人似乎跟电话那头的人有……矛盾。   “好,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   小伙子好心,沈远好心,但那个分咐办这件事的人显然不答应,沈远的手机很快就又到了时承景手上。   “这么点东西是十万,二十万,一百万吗!为什么这点事啰啰嗦嗦办不好。”   小伙现在才听出来,电话那头原来有两个人,后者这十万,二十万,一百万像榴弹炮一样重重地砸过来,小伙被吼得肩膀连跳了三回,比他公司的夺命领导还吓人,听到那人让他把手机给施乐雅,小伙像甩烫手山芋似的立刻就把手机塞了出去。   不管时承景是温和的,还是暴躁,在施乐雅听来没有区别。人走了,监控和电脑留在了店里。时承景说她实在要付钱,那就付给他,他改天来取。   施乐雅总算说了这么多事的纠缠后第一句话:“你不要来。”   人都走了,上课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一切依旧,周姨在店里忙活,文褀大概已经在准备上钢琴课,施乐雅拎了背包出门。   愧疚也好,补偿也罢。   一个人的愧疚对一个受了伤害的人有什么用呢。施乐雅也无法拿一个私人的愧疚来扑灭心底里那团盖在死灰下的火星。   网约车上的时间,施乐雅将视线放在车窗外,她看见许多人,许多车,看见高楼大厦,看见乞讨者,看见一切能看见的,填满眼睛,填满心。她也全心全意辅导文褀弹钢琴,眼睛里,心底里就再不见那么一个人,一个声音。   课上完的时候,文褀抱怨一心一意的施乐雅幸好不是学校里的老师,老是拖堂。施乐雅恍然看了看时间,弯起嘴角笑笑。   文妈妈从门口进来,“今天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家里还有人等。”   “他爸爸让我留住你,说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他也快到家了。”文妈妈笑的一脸神秘,拉着施乐雅的手告诉了她是件好事,就卖关子的走了。   文妈忙活厨房去了,让文祺招呼好人,今天琴练得够久了,文祺从琴凳上起来。   “小雅老师,你会不会下围棋?”   “不会。”   “会玩游戏吗?”   施乐雅还是摇头。   “怎么什么都不会。”   施乐雅被文祺嫌弃她的样子逗笑,笑完反手就回了文祺一击,问了他几首曲子,问他会弹吗,这些名字文祺连听也没听过。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   晚餐很丰盛,餐桌上只有四个人,夫妻俩只生养了文祺一个孩子,很幸福的一个三口之家外加了一个施乐雅。   文爸在电视台工作,是个不小的领导,他们台里的乐队有一位钢琴师要离职,文爸问施乐雅如果愿意,下周就带她过去面试。   事情来得太突然,施乐雅木然了一下。但显然如文妈妈所说这是一件好事,于她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有什么要求吗?”   从施乐雅脸上几番细小的变化,文爸大概已经看出了答案。他和蔼地弯起嘴角,“要求你都符合。”   施乐雅与文祺坐一边,文妈妈就坐在她对面,文妈妈对她点头,但施乐雅没能去谋求更丰富的工作机会,自然有她的“隐疾”。   “我没有文凭。”施乐雅有点尴尬,还带着点无法掩饰的自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盛着灯光,染着心虚。她又补了一句:“因为生病。”   “我知道,你那份简历我看过。”   施乐雅跟中介大妈来应聘那天她是以实力获得了认可,但文妈妈鉴于中介大妈的不靠谱,让施乐雅写过一份简历。简历上施乐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高中求学经历。江城一中,名校摇篮,在江城一中名列前茅、获得过荣誉的人便算是有一只脚踏进名校了。   施乐雅做事一心一意,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特殊的涵养。在文家父母看来,简历上的内容如有虚假,倒应该是学历那栏的高中两个字。   文爸笑起来,和蔼里参着些无奈,“现在这社会上哪行哪业都不缺拿着高学历的人,但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我倒没见有几个。只要你愿意来,问题不大的。”   占着茅坑不拉屎,滥竽充数的上一个钢琴师实际上不是离职,而是被他炒了。因为他早看中了施乐雅的朴实,兢兢业业,只可惜那个时候她的身体条件太不符合。   *   施乐雅从文家出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想起来打车。坏事让人伤心,或许只因为没有出现好事。此时此刻,施乐雅已经将这几天的事,今天上午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死灰下的火星终会跟着时间的推移而彻底熄灭。   周末两天施乐雅也是上午在周姨的小店里帮点忙,下午去文家上课。文祺学校里放假了,上课时间从隔天一次,调整到一天一次。   课上完离开的时候文妈问她准备好了吗,施乐雅恍然想起了一件事。   “怎么啦?”   “……我,”施乐雅迟疑。   文妈看施乐雅突然脸色发紧,以为是自己一句话给施乐雅压力了。拉了她的手,“不需要准备什么,周一早上调个闹钟就行了。”文妈轻松地笑起来。   已经很多年没有与除了周姨、曹医生以外的人建立交往关系,如今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对她太好。施乐雅心底对文妈的触动远远大过了她刚刚才想起的一桩事,她认真看着文妈的笑脸,听她说完才告诉她:“我只是缺两身正式的衣服。”   施乐雅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她从时家出来,后来又从医院里出来,除了身上穿的,连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现在身上的都是周姨就近买的,但要去面试工作,穿得太随意总是不好。   施乐雅只是解释了自己的恍然,没想到文妈一口就决定了明天陪她去逛商场。   在门口等到网约车,施乐雅一路上脑子里装的都是文妈的脸,文妈拉着她手的温度,她涂着淡色口红的嘴唇。   施乐雅这颗心太过孤独寂寞的心,遇上善意,就像干涸的土地遇见甘霖,它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吸取。   天色已经很暗,网约车在老街上就停下了,施乐雅下车,自己往小街里走,往巷子里走。巷子口,梧桐树对面停了辆车,施乐雅先是没在意,近了那车突然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高高的黑色身影她才看清那车是辆宾利。   城中村出现的奔驰也不多,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车的。   施乐雅一口气提上来卡在喉咙上就难下去,脚步也再抬不起来。   一腔的温暖凉了一半。   她不靠近,不代表那个人不过来,深色的大衣是一道利落的剪影。时承景走近,光线暗,给咫尺的相对蒙上一层薄沙。   “以后回家晚了,就让车子开进来。住在这种地方,要注意安全。”   时承景说话,低着眼睛看施乐雅,后者一个字没有,眼睛也不看他了。小街里的灯突然点亮,人才惊吓了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但又只是平静地垂下来。   时承景能看见的是施乐雅身后突然亮起远远看来连成一条线的灯光带。   他是想起了一些事,但站在他跟前的人显然毫无触动。   施乐雅已经垂下眼睛,一个字没有就想走。时承景抬胳膊,只是虚拦了一下,施乐雅吓得一步躲开。受到这样的嫌恶没人会高兴,半抬的手臂僵在半空。   “下午周姨的店出了点小事,我是为这事来的。”时承景声音明显冷了几分。   施乐雅听到周姨,抬起头来。   “回去了别害怕,我会查清这件事。”   “也会让人照看你们,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   监控是装好了,刚装好就记录下了一桩周姨的小店开了两年也没遇上过的事。有两个男人,开一辆用报纸包了车牌号的破车,从车上下来,用石头把周姨小店两侧的玻璃砸了个稀碎。没伤人,砸了就跑。   周姨报了警,但这种小事警察也只是做了个笔录就回了。   施乐雅从时承景出现的怔仲里醒神,醒了就没工夫胡思乱想。眼神乱糟糟地在时承景脸上晃一下,还是抬脚就要走。   这次时承景是真伸手握了她的手臂。   “你到底,想干什么?”施乐雅惊恐地瞪起一双眼睛,大而亮的眼睛映着小街里的灯光,映着时承景深色的身影。   “听没听明白,至少留句话。”   “我要回去看周姨。”   “她好得很。”   “我们,不需要你管,不需要什么照看。”施乐雅僵硬的手臂一挣,时承景就松了手掌,施乐雅突然被松开,身体轻轻一晃。   她会用最大力气来挣,因为曾经的如何也挣不开。   巷子里刮起一阵冷风,施乐雅低垂着眼睛继续回家。   大概是有愧疚的,施乐雅也希望那个人真有曹医生所说的愧疚。他不会再来强迫她,不会再次把她硬拖上车,带她回那个家。   没由来的,她明明是自由的,但施乐雅还是总担心发生过的事再发生。   时承景看着人低了脸从他跟前走开,人瘦,也弱,厚得不贴身的羽绒服也无法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厚一点,冷风掠着她耳朵边没能绑住的碎发。   施乐雅忐忑的往前走,刚迈出两步,迎面来了个人,头上带着衣服的兜帽,脸上带着一张黑色口罩。如果是平常这样人的会让她感觉害怕,但是今天,她更害怕背后的人反悔。   一个人的愧疚有多值得信任,施乐雅也没有富余的能力去猜。   所以在她离迎面来的人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根棒子。   施乐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背后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他从背后拉住她,握着她手臂的手指像一把铁钳,如果他不松,她是怎么也挣不开的。   身体一晃,视线花了,鼻尖更清楚地闻到一股冷冽的香气,视线就被埋进了一团漆黑里,脸颊贴上一片带着体温的衣料。   棒子砸下来,时承景抱着人受了那一棒。 第27章   余北就在车上, 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险些出事。但错不在他,时承景处理私事,去纠缠一个女人, 他不敢看, 也不想看。   余北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 时承景挨了一棒,折了一条手臂。   余北还不清楚这是不是蓄意谋害, 等时承景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医院。从推车到急诊室的路上,时承景问余北人呢?   “太太回家了。”余北很清楚这种地步了他会问的人是谁。“已经安排好了, 有什么事兆飞会给我打电话。”   时承景左手握着动弹不得的右胳膊,脸色明显变黑。   余北从他脸上收了视线。   施乐雅是没有一丝要跟着来的意思,似乎这个一心护着她的人, 真是死有余辜。   时承景向来以为犯了错的人得到什么样的处罚都是死有余辜, 现在他就成了那个从前他丝毫不会同情的那种人。   时承景抱着施乐雅的时候,肩膀正朝着歹徒, 一棒子下来,胳膊脱臼, 肩膀淤青了一大块。胳膊接回去后,医生建议在医院里休养观察, 时承景似乎是一分钟也坐不住。他不高兴,不知道让他最难以消化的是那一点, 最终还是从医院里出来。   在给职权部门施压后, 袭击他的人身份已经明确, 不过是白天砸周姨小店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也是那天在小店里闹事, 被他甩了两记耳光的痞子。   没什么大的预谋,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来报复了。   只是那种人不会想到在城中村也能惹错人,警察连夜查,两个人听到风声,已经从城中村逃了,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   时承景亲自为这件事奔走,倒也大致疏解了心底里那团无名火。城中村,施乐雅早回了家。白天玻璃被砸,周姨是被吓得不轻,她从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只是隔壁邻居帮着报警后,警察过来做了笔录,虽然于事无补,但也让周姨安心了不少。   周姨回家倒也压根没功夫害怕,只担心着施乐雅回家了没饭吃。   “你是听谁说的。”俩人吃着饭,施乐雅一回家就问这件事,周姨这会儿了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施乐雅会知道她的店里出了什么事。   其实施乐雅自出院后一直在吃药,药是最近两天才停的,出院只是为了她能在正常的生活里更快地恢复,到现在每天也都还要和医生通电话。她这颗脆弱的心脏实在承受不住听说的店里的事,和刚才小巷子里亲眼看着发生的事。周姨一问,施乐雅两行眼泪掉了下来,把在巷子里发生的事说了。   城中村周围大多都是老街坊老邻居,要说什么危险人物还真想象不出来,她们房子周围就更不会,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安分人。   周姨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施乐雅才最得当,小巷子里的事是恶劣,但受伤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姨是不愿意再在施乐雅面前提起那个名字的。   当天晚上收拾好,周姨陪了施乐雅睡一间屋,握着她的手施乐雅才安心睡着。   施乐雅的害怕是不知道害怕什么的害怕,周姨的害怕只是城中村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多事。她们不知道,小巷口一直停着一辆车,时承景安排的人在这里守了她们一整夜。   那两个混蛋从城中村逃了,但还没有出江城,即使敢再回来报复的可能性很小,但时承景说他要万无一失。   第二天,那辆车上换人的时候,警察敲开了周姨的门,说明了昨夜查清的情况,算是给施乐雅和周姨吃了一颗定心丸。白天,光天化日,夜里的恐惧就有一半成了多余的担心,两个人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周姨上了店里,施乐雅和文妈约了,她不想失约。至于那个人怎么样了,施乐雅控制着自己不要想起,不要去注意,让自己平静、安宁下来。   中午的时候她从家里出来,去了文家。   施乐雅裹在周姨买的羽绒服里的时候,只能看出她消瘦。脱掉厚厚的外套,穿上文妈挑的衣服,她肩背笔直,胸口端正,腰身又细又长。站在镜前灯下,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今天室外天气不好,她身上的光似乎就更惹人眼了。   文祺呆在家里写了一上午的作业,文妈带他出来溜溜。施乐雅穿上新衣服,看得这个半大男孩子转了身过去,拿店里的杂志乱翻。   “文祺你觉得小雅老师穿什么风格的最好看?”施乐雅身体像个衣架子,脸蛋是什么颜色也不挑。每一套穿在身上都有种特殊的漂亮,文妈挑花了眼,拎着几套衣服要懒在沙发上翻书的文祺给建议。   “都差不多啊。”   “什么叫都差不多。”   “就那样啊。”   文祺一点儿耐心没有,看也懒得看一眼的样子。文妈白了儿子一眼,骂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一点不懂欣赏。   文妈走开,几个店员努力推销,最后她们在一个店里就把东西挑齐了。文妈要送施乐雅两套,施乐雅拒绝,最后文妈死活送了施乐雅一套化妆品。   文妈考虑到施乐雅的经济条件,挑的店是女装品牌里非常实惠的店,化妆品也实惠,不算太贵施乐雅也就接受了。   “年轻女孩子没事就是要画画妆,每天画个不一样的妆多有意思。”   店员拿着平板展示化妆品效果,也讲解怎么用,文妈热情得很,施乐雅脸上始终挂着笑。   施乐雅的家世在文妈这里是个大迷团。   施乐雅向来穿着廉价,但越接触得深,越觉得她浑身上下有种穿着以外的莫名金贵气,只是和店员简单说话时的一举一动,文妈都看得赏心悦目。   收了化妆品,从商场出来施乐雅就邀请了母子俩吃东西。知道施乐雅还是对她送她东西的事有负担,文妈无奈,笑着应了。几个人把车子停在街边的临停车位上,进了一家不错的咖啡店。   咖啡店暖气温和,环境优雅,音乐声浅浅。   “文祺你在看什么?还要不要再吃一份蛋糕?”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漂亮的男孩子大咧咧地靠在沙发里,斜眼瞧街对面暗淡天色下的一辆黑色大众。文妈笑起来,伸手要戳文祺的脑袋,男孩儿皱着眉躲开,挠了挠额前的碎发。   “跟踪?人家跟踪你干什么,整天看些乱七八糟的电影。”   母子俩的话施乐雅先前没在意,后来几个人又一起去了趟海鲜超市。文妈出门一次,是应采尽采,也不管天要下雨。文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递给文妈看,这辆黑色大众车似乎还真是跟了他们一路。   不过只是这辆车,倒是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跟踪他们。   看了照片,文妈脸色明显发紧,但还是不敢相信有什么人要跟踪他们,只是让文祺一会儿她开车的时候注意着,如果还跟着他们那就真是有问题了,要么报警,要么打电话给文爸。不过也许人家就是碰巧跟她们同路了。   几个人还是继续逛超市,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施乐雅拉了文妈,说今天太累了,想请假,下午就不去家里上课了。   “是不是文祺把你吓着了?搞不好这小子就是恶作剧,P图吓我们的。”   施乐雅弯了嘴角跟着文妈笑起来,只是笑里藏着只有她知道的不安。施乐雅肯定文妈的说法,说一定不会有人跟踪他们,她笃定的样子倒像是这件事她能决定一样。   大街大道上很好打车,天上已经有雨点砸下来,文妈帮着施乐雅把好几个衣服袋子全部塞进车里,让她到家了说一声,两个人同时离开。施乐雅走了,那辆黑色大众果然跟了上来。   文祺没有看错,但文祺不知道这是跟踪她的。   施乐雅清楚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迎面走来蒙着黑色口罩的男人,时承景身上的气味,被他钳制着手臂的力量。施乐雅希望背后的那辆车只是又凑巧跟她同路了,她握着手机,等待着它离开。   但是她开始头脑眩晕,最后握着手机晕倒在了车了。   施乐雅倒下去的第一时间司机就发现了,将车停在路边。   网约车后的大众车上,兆飞今早换下了昨晚守夜的人,已经在施乐雅身后跟了大半天。前面车子停了,没看到施乐雅下车,倒看到司机去了后排。兆飞警觉,冒着雨点下车去看,结果发现施乐雅晕倒在车上。   司机还以为兆飞是路过的热心人,结果兆飞说是他认识的人,司机不信,兆飞也立刻给时承景去了电话。时承景来的很快,来的时候雨也还没有下大。从幻影上下来,西装大衣精致贵气,他眉眼不悦,大步过来,衣摆拢风,从头到脚的明晃晃的上位者气势。   网约车司机从没接触过这种人,这样的人也在他们普通人眼前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司机简直不敢怀疑这样的人会撒慌,就将施乐雅交给了他们,还帮着把车上的购物袋一个不少地替他们拎上车。   时承景的胳膊骨头无碍,剩下的是皮肉伤。余北跟沈远虽不放心,但谁也不敢去碰施乐雅。时承景亲自把人抱上的车,到家里的时候又亲自抱进大门。   家庭医生已经在家等着了,李姐看到施乐雅回来,高兴得快忽略她是怎么回来的了。   时承景稳稳地抱着人,像是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他大步穿厅走廊,只是在卧室门前顿过一会,最后是把人抱进了施乐雅原来自己的那间卧室。医生检查了无大碍,但人没有醒,时承景就将医生留下了。   施乐雅真如医生所说,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的,眉眼温顺,呼吸平稳。医生说这大概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遇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压力,只能用晕厥来切断恐惧。   时承景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卧在被子里的人脸颊上。手上握着施乐雅被李姐脱下的厚厚的羽绒服,还有体温,也有股温热的馨香味。   施乐雅醒着的时候对时承景就只会有一句话,“你走。”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施乐雅安稳入眠。恍然,这种仍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相处,似乎又回到了海城的那些日子。   施乐雅生病的时候,时承景说要她康复,不惜一切。施乐雅好了,但再不是他握在手上的人。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进耳朵的只有雨滴密集的声音。时承景伏身,伸手,一把握了施乐雅的后脖子,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托得抬起来,一双温软的唇瓣挺在眼前。   时承景握着人从嘴角亲起,含她的唇瓣,抚摸她口腔里像狗一样伤人的尖牙,尝她的唾液,尝她这条半句好话不肯说的舌头。   时承景亲手照料了施乐雅1个月,日日夜夜的陪伴,那一个月里她都是属于他的。那种日子不好么,他对她有那里做的不够好。他以为那就是最好的,那已经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好。   过去的事回不去,以前没有做好的,他可以改,未来可以加倍补偿。何况她不是喜欢他么,以前能喜欢,以后也可以继续喜欢。   这场单方面的接吻,越深入,得到的越多,越是无法收手,狠不能把人一口一口生吞入腹,时承景最后是被一通敲门声叫醒的。施乐雅的嘴唇已经被他磨红,脖子后的皮肤也被他灼热的手指烫红。   时承景受伤这件事大查了,自然就惊动了老太太。他在哪里受的伤,如何受的伤,自然有据可查,这件事让老太太一整天吃不下饭。这会儿时承景还把施乐雅又带回了家里来,老太太已经躺在了床了。   姑妈找了过来,说老太太在闹绝食,时承景不得不从施乐雅床边离开。只是这次他让李姐坐在床边守着,余北在卧室外守着,在他回来以前,屋里的人不准出去,屋外的人,任何人不得进来。   穿过雨水密集的院子,时承景出现在老太太屋里。胳膊已经完好无损,淤伤在深灰色大衣下涂着药,肉眼看来无大碍。   老太太只瞧了他一眼,闭了眼睛。屋里桌上还放着一份午餐,佣人说老太太早饭就没吃了。   “出去吧。”时承景挥了下手。   时家原来的佣人被时承景撵了一半,入目都是新面孔。   时承景冷眉冷眼,佣人出去,门扇关上,卧室里就只剩了祖孙俩。   “我记得三年前,你爷爷第一次跟你提那件事的时候,你很不高兴。”   “从那天就埋下了今天的种子。”   “你不愿意,我也觉得这对你不公平。现在改过来了,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就琢磨这件事有什么……”   “改得是不是也太晚了。”老太太徐徐道来的话猝不及防被时承景打断。   老太太睁眼,从枕头上侧头看来,苍老的眼睛里是一种时常装在时承景眼睛里的恨铁不成钢。   时承景向来没有耐心,也不愿意跟谁婆婆妈妈。此时此刻他连坐下来也不愿意,高高地,冷肃地站在房间中央。除了眼脸下的淡青,人还是那个人。   满身的傲骨。   老太太一手看大的人,长了满身的刺,到最后却也扎了自家人。   时承景沉脸不说话,老太太也不想再多说,这件事早就不用掩盖了。老太太明确不会再接受施乐雅,如果他执意再折腾,她也就不想看了。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大概就是要把绝食做到底了。   老太太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到时承景说他是人,不是石头。   “我会答应的事就是定下了。定下了就没想过改,没想过换。”   时承景离开了老太太的卧室,谁也拦不住他留下来。姑妈看着他冷冷的背影骂了句冷血鬼,招了自己刚回国的儿子过来哄老太太。 第28章   暴雨如注, 江城今年的天气似乎是不想要苍天下的生命好过,大雪过后又是大雨,窗下的灌木枝叶被太重的雨水砸断许多。   施乐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鼻息里有股淡淡的石楠枝叶味, 入目是一间陌生的卧室,不知道是梦还是真。   梦里她看到的是从手指下穿梭的星河, 方向很怪,也模糊不清。施乐雅继续打量房间, 这是连梦里也从未出现过的地方。   这间卧室很宽畅,是城中村卧室的好几倍大。灯光明亮,干净, 讲究,窗边的窗帘坠着浅黛色的野风铃,屋里的桌子上是她的购物袋。   窗外, 大雨给玻璃挂了一层透明的水帘。   施乐雅的打量被突然凑到面前的一张女人脸打断, 她欢喜地叫她太太。   施乐雅记得自己在网约车上握着手机,如果那辆大众车一直跟她到城中村, 她就会报警。然后她就迷糊了,迷糊的再睁不开眼睛, 听不见声音。   这个房间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眼前叫她太太的声音, 似乎是听过的声音。女人问她不认识她了吗,她说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了她一个月, 还跟她一起去了海城。女人眼睛里是清清楚楚的欢喜, 说她要去找董事长, 说对方知道她醒了会很高兴。   陌生女人从房间里离开, 施乐雅闭起了眼睛。她闻空气里的味道, 手指摸身上的被子,摸头下的枕头。   被人恭恭敬敬叫董事长的人还能有谁。施乐雅知道了这是哪,就从卧室里冲了出去。   入目是明亮宽阔的走廊,几步后豁然开朗。起居厅里浅色的地面光洁如镜,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脱了半边衬衫,亮出来的宽阔肩膀上有一大块淤青。   他身边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面前放着个医药箱。   刚从屋里出去的女人还在用她熟悉的声音跟那个人说她醒了,那里还有两个男人,他们所有人都转过了头来,看着走出急切动静的她。   这个地方并不是施乐雅曾经用手指看到的模样,也不是她恶梦里狰狞,到处是坚硬物的地狱。起居厅里干净明亮,医生在看时承景身上的淤伤,余北和沈远陪着,李姐高兴施乐雅醒了。   施乐雅握紧了手指,木讷地收了自己的视线,直直地通过走廊,朝门口去。她看到了大的无边的从走廊到门厅的宽阔空间,看到客厅里陪了她两年的那架钢琴,看到了墙角上做的包边。   这幢房子其实有三层,施乐雅眼睛看不见,她的卧室在一层,时承景的卧室也从二层搬到一层,书房也设在一层。   施乐雅要干什么再清楚不过,她身上只有简单的毛衣,但她不在意,什么也没拿就想离开。在门厅里守着的保镖看施乐雅过来,但她身后就跟着衬衫还敞开着,肩膀上涂着药的时承景。   保镖无措地退到了一个绝不挡路的位置,这个被交待要他们日夜好好看着,确保万无一失的女人,他们可不敢得罪。   施乐雅一路走到出建筑的大门前,手已经握上门环。一用力,门扇拉开,暴雨从门廊上砸进来,哗哗的声音封住了耳朵里其它的声音。   冷风拂面,刺得皮肤生疼,施乐雅狠狠打了个冷噤,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紧。   外边很冷,但是施乐雅就是一心只想要离开,似乎不顾一切。   施乐雅才刚抬脚,就被背后伸来的大手扣着腰身往后一拽。时承景的胳膊出现在施乐雅视线里,把她刚拉开的厚重门扇合上了,施乐雅视线里的黑风黑雨立刻被深色门扇代替。   保镖已经远远躲开,施乐雅整个人撞进时承景敞开着衬衫的胸膛里,侧着的脸颊贴上一片温热的皮肤。   时承景被撞得轻晃了一下,施乐雅无所支撑地靠着他。其实也不过短短几秒钟时间,施乐雅却已经无法忍受,她反过了身来,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却又重又稳地甩出去了一巴掌,端端正正落在了时承景脸上。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时承景被这突来的巴掌打懵了,回避到客厅里的保镖也看懵,不知道是该近还是该远。时承景就算在健身房健身,身边的人都生怕他磕了碰了。   时承景被打得深皱着眉,施乐雅从来温顺的脸上打了人倒还是愤怒。   时承景在缓,施乐雅不管。时承景衬衫敞开,虎死不落架,就算他再折腾,胸膛也是厚实的。但在施乐雅眼里没有羞臊,她一把推了身前的人,手指落在时承景线条清晰的腹上用力推,又抽走。全不当他是男人,也全不在乎手指上的肌肤相触。   施乐雅还是转身就要走,但是透过门扇就是听得见的狂风暴雨,此时此刻室外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   时承景反应过来施乐雅的意图,立刻上前还是抬手就摁住了门扇。似乎刚才的一巴掌已经在他身上过去,他已经不在乎脸面,也更不会在乎这一点点痛。   两个人在门扇上叫劲,时承景的力量,施乐雅根本就拉不开。   人就几乎在就他怀里,但再不会是躺在枕头上任他亲的那个温顺人儿。施乐雅身上的温热馨香时承景闻得见,没人知道他是花了多大力量来压制自己不碰她分毫。   傲气让时承景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愧疚让他再不敢凭一已喜好强制把人留在身边。有的只是夜里的失眠,和此时此刻撑在门扇上的手背青筋凸起。   “现在室外零下两度,还想生病就出去。”   “这会儿雨太大了,明天一早再送你回去,送你去面试。”   “白天跟着你的人是他,是为你好,保证你的安全。”   “你晕倒,他们也是一片好心把你送到这儿来。一会儿让李姐给你做点东西,吃了,好好休息,明天再走,没人会拦你明白吗?”   时承景应解释尽解释,于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婆婆妈妈。   施乐雅躺在床上的时候,文妈妈在微信上跟施乐雅说话,告诉她他们已经平安回家,说文祺果然是胡说八道,哪有什么人会跟踪他们。文妈要施乐雅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把自己吓着了,明天一早漂漂亮亮地去面试。   时承景帮她回了个好字。   被时承景介绍的保镖远在客厅,李姐和医生在走廊那头,都看着她。时承景说了这么多,施乐雅只是抬着眼睛,看着面前高大的人脸上红起来的掌痕指痕木在门边。   在施乐雅沉睡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都吃了晚饭,专门在厨房里干活的人也休息去了。李姐进了厨房,单独为施乐雅准备了她一人份的饭菜,端进她的卧室。   施乐雅不走了,但她回了卧室就再没出来,东西也是在房间里吃的。   时承景在书房里抽烟,到半夜才出来,施乐雅的门里只有一道浅浅的夜灯光亮温和地晕出门缝,时承景收回视线,大步回了房间。   门扇在背后小声合上,胃莫名其妙痛起来。他只是翻了些药吃了也就算了,冲完澡胃里还是难受,肩膀上的伤痛得麻木了整片皮肤,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那天晚上的袭击,就算是冲着时承景来的,但不是为施乐雅,他可以躲开。时承景在施乐雅面前被砸断了一条胳膊,施乐雅看见了,没有一点触动,倒还有心思去逛商场,时承景听兆飞汇报行踪后脸黑成了锅底灰。   下午兆飞打电话说施乐雅晕倒在网约车上,倒还是又立刻就过去了。   时承景做的这些事,几乎已经是如同换了一个人。   曾经那个不近人情,眼睛里除了正事容不下其他的人活像一根长了刺的铁,碰着他,伤的只会是别人。而此时此刻,他成了一棵有脉搏流动的树,身上长了许多麻烦的枝枝蔓蔓,所以才会整天弄得遍体鳞伤。   又也许只是冥冥之中他碰伤的太多,欠了太多,就总是要还的。   要他的身体来还,也要他那颗直来直往了28年的心来还。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也还有稀疏的雨点落下来。一夜的冲洗,窗下的石楠早被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大早,施乐雅就起床了,简单的清洗过后进了衣帽间,等到她再从衣帽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那个裹着厚羽绒服,素雅到看着软弱的人。   她穿着一件浅色修身大衣,大衣底下是暖融融的毛织长裙。衣服质地松软,颜色优雅好看,还描上了淡淡的妆容,遮住了一夜无眠的疲惫。   人很漂亮,很亮眼,李姐敲门进来看到的时候,看得直移不开眼。   时承景说好好休息,这个地方,施乐雅怎么可能好好休息得下去。在时承景对着门缝里晕出来的光眸色沉重的时候,施乐雅正在床上无法安宁地辗转反侧。   施乐雅收拾东西,也不愿意吃早饭,李姐劝她不动,只好罢了,出去回话。很快施乐雅拎了自己的东西从卧室出来。   时承景说没人会拦她,施乐雅不想不信,也不敢全信。手机,随身带的包全都在房间里,就在床头柜上,没人收走,这是不同以往的。施乐雅看得出来,她只希望时承景的愧疚真的存在,所以她也不会打算告诉任何人,那不是自杀。   夜里施乐雅给周姨打过电话,撒谎说因为今天的面试,所以文妈留她过夜。施乐雅从来不愿意周姨担心自己,所以才在那两年的时间里,越往后越不敢去见周姨。   也是这份担心,她把自己逼到了那种从心底里一无所有的境地。   出建筑的大门随意地半开着,就在能看见的视线范围里。施乐雅握紧手指下的袋子,一步一步接近,果然没人拦她。   自称照顾了她一个月的人有一双亲切的眼睛,和一张与周姨一样朴实温和的脸。她不会像从前那些在这个家里做事的人那样拦她,反而不厌其烦地叮嘱她一定找个地方吃点早饭,她说早饭不吃,一天都没精神,还递上一把伞。   “雨已经停了,不用。”施乐雅还是扯了扯唇,对人露了个笑脸。她没有接伞,不想接了还要还。   这个家里她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在那两年时间里熟悉的声音,那些给了她恶意的人,又会是一副什么样脸。   施乐雅踏出大门,鼻息里蹿进冰凉的新鲜空气。心豁然开朗,但是极快又坠落,收紧。门前横着一辆宾利,车门打开的声音将她的视线从远处拉到近前,门廊下。   时承景从车上下来,一身蓝黑色大衣站在冰凉的空气里看着她。   “我不需要。我自己走。”   “不是急得连早饭都不吃。”   时承景已经从驾驶室那边走过来,亲自拉开副驾驶的门。施乐雅摇头,继续要走,如果不是时承景的一句:“要我抱你上车?”施乐雅绝不会上车。   他们不是普通过可交往的关系,更不是什么和睦地要迎来送往的关系。   车厢里安安静静的,施乐雅坐在车子后排。时承景亲自开车,还没人敢坐后排把他当司机,与他同车也更没人会摆出一副被挟持了的样子。   一路上施乐雅半个字没有,连眼神都躲得远远的,时承景又是几乎一夜没睡,还起个大早,但他所做的一切没人需要。   时承景在半路上将车子停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是一张温和脸。即便是硬带了施乐雅下车吃早餐,否则被他以金贵的坐椅不能被她那些粗糙的购物袋挂花的理由,放进后备箱的东西她就别要了。   或许时承景在梦寐以求一顿能缓和关系的早饭,让她知道他吃饭不吃人,让她别再害怕他,让她知道他在关心她。但施乐雅从头到尾仍是半个字没有,只等着拿回自己的东西,然后顺利去面试。   电视台大厦很高,也算是江城的地标建筑。建筑外表面的玻璃幕墙被一夜的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映着清白的天空看起来亮堂堂的。   黑色宾利停在大厦广场对面的临停车位上,前后车门陆续打开。   “面试在这儿?”   后备箱总算开了,施乐雅不回答,只埋头拎东西。   “什么工作?”   “施乐雅?”   “跟你没关系。”   “……”   时承景昨夜从施乐雅手机上看到的文妈的话,还以为施乐雅是还要找一份教别人家孩子弹钢琴的工作。今天一早看到施乐雅打扮得格外精致时承景心坎上就有些不舒服了。什么人,还需要这么特意打扮一番。   施乐雅已经拿好东西,转头就要走,时承景一个手指头就勾住了施乐雅挂在肩膀上的包带,“别干什么有危险的事,明白吗。”时承景“危险”两个字说的着重。   施乐雅被拽得回头,抬脸看勾得她一顿的人,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突然被拽住的心惊而变得湿漉漉的。   时承景看得清楚。   “就这么怕我?”   “放开。”   “小雅。”   “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乐雅拽自己的包包带子,时承景却慢慢将带子握到了掌心里,这下更是拽不动。   “别动不动就怕我,我只是……就是想补偿你,让你未来生活得更好,把以前亏欠的,没有完善的都加倍弥补。”   “一件事错了,在哪错了就在哪改,在哪个坑里跌倒了就该在哪个坑里站起来。你该在我的坑里站起来,受委屈了,就在我身上讨,在我这里亏了,就让我给你补回来。”   时承景的话什么意思?施乐雅拽着包包的另一段带子,脑袋神精质地摇了摇,“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承景默了一会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但片刻后又无比的斩钉截铁:“回到我身边。”   时间越发得晚了,路上的车辆更多,一辆一辆地跑过,带起夹着机械味道的冷风,扯着两个人身上的衣服。   几个字,时承景说的很清楚,很明白。   施乐雅表情很怪,嘴角忍不住地翘了翘,像是想笑,像听了什么大笑话。   施乐雅还是不明白时承景要干什么了,他说的是中国话,可是她听不懂。施乐雅还是执着地拽带子,时承景不放,要她回答。   “我不需要什么弥补,我也不是拿你工资吃饭的人,我也不愿意听你指挥,听你的主观臆断过我的生活。”   “施乐雅!”   “你让我不怕你,你动不动就凶人,”   “我没有!”   “所以,这就是你的主观臆断。我觉得你凶了,在我这里,你就是凶了。离婚了,你本来就不该再强迫。”   就到了现在他还想要再强迫她么?   一个人的愧疚有多可靠?能维持多久?一头动物园的老虎,它真能任何时候也都跟饲养员和睦相处?   他到底还有什么原由要这么对她?   “那个时候我要的东西,不是白要。周姨说的对,那是物归原主,你凭什么那样欺负我?现在又凭什么说这些话?”   时承景的手指已经松了,施乐雅不再管带子,她也是人,她也会生气。施乐雅垂下眼睛,眉眼不停地收缩,回味刚才时承景说过的话,回味完,是气得再抬起头来。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这是你自己的道理。你只顾自己高兴,根本不考虑别人。是不是从来就没人敢告诉你,其实你自私,自大,自利,专.制,把谁都当下属,要听你教,不顺从你就愤怒,你……”施乐雅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气出泪水,她顿住,片刻后她更生气,“你不要以为你的愧疚……你只是在愧你自己的疚,你根本就没有,没有真正想过我身体受到的伤害,我真正需要什么样的弥补。”   “我只希望今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肥章,明天容我休息一天。哭唧唧 第29章   施乐雅满手的购物袋, 因为走路的动作袋子被摩擦得沙沙响。她就这样拎了一大堆东西朝电视台大厦去,走到一处稍隐蔽的地方才从包里掏出镜子擦了擦眼睛。   进大厅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这样有多狼狈,在看到大厅里的前台接待时没有多想, 直直过去, 把东西都寄放了才给文爸打了一通电话。   电视台大厦外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划了一部份作露天停车场, 空旷着一大片布置着养眼的绿化带。底层大厅面对广场的是接连的落地玻璃,除了柱子无遮无挡。   余光里就能注意到广场出去的道路对面还没有开走的那辆车。   施乐雅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激动的情绪还有残留。但人只要踏出了新的步子,生活自然会将你推着往前,不给你回头的机会。   施乐雅电话打完, 文爸说会有个年轻人下来接她。施乐雅沉下心来就坐在大厅里的沙发里闭眼,休息流过泪的眼睛,其实她早就作好了迎接一切新事物的准备。   自四年多以前那场夺了一切的事故后, 施乐雅就带着一双失明的眼睛从施家大宅子里搬进了周姨的小院。她们隔绝了所有打扰, 也隔绝了或许会有的好意。   施乐雅准备迎新,文爸却似乎从天上给她派下来了个旧人。   何简和施乐雅高中同桌了两年, 直到高考前夕她突然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师只说因身体原因退学。   两个人见面都愣了一下, 然后是很快确定了对方。   “听到名字的时候还想这是个跟你名同的女生。”何简笑起来,施乐雅也因为偶遇故人将先前的阴霾扫去了一半。   “走吧, 咱们上去。”   “谢谢。”   “这么客气干什么。”   何简似乎很高兴,看一眼人, 就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他在前头领着路, 从黑色长裤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刷开电梯。电梯壁光可鉴人, 何简摁下43层。   几年不见, 何简难免要问施乐雅后来去哪了,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是怎么过的。施乐雅回答的很简单,简单到问了也不知道她当年到底生了什么病,连高考也没有参加。   施乐雅的反问何简倒知不无言,他现在在电视台做节目编导,已经快半年了,之前一直在M国。   施乐雅很快见到了刚下早会的文爸,文爸招呼施乐雅随便坐,指了办公室里的小助理给施乐雅倒水,自己跟何简说了点刚才开会的小事。   “这是我同学。”   何简文不对题地在文爸的话里插了这么一句,文爸莫名其妙。   “施乐雅是我同学,”何简笑起来,“失散多年的亲同桌。”   何简这么玩笑的一句,办公室里四个人就三个人都在看施乐雅。   其实没有面试,连钢琴也没碰过。文爸让施乐雅今天来只是要她见见乐队的其它同事,带她看看今后如何工作,带她看看工作日程。工作时间不固定,跟着需要走,近期只是周二和周四有固定的任务要过来配合录制节目,其他时间排练磨合就相对灵活。   施乐雅喜欢这份工作,从眼睛里的欢喜就看得出来。文爸说如果台里的事和文祺的课有冲突,调文祺上课的时间就是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结束出来,文爸又开会去了。既然何简对这位“亲同桌”这么好,文爸也就不用操心了。何简打算带施乐雅去食堂吃饭,施乐雅婉拒了。   何简又揣着工作证把施乐雅领下楼来,“饭也不吃,也不要送,电话留一个吧。”何简把自己手机往前递,施乐雅笑了一下,说害怕打扰他工作。   施乐雅接了手机,把电话号码留在了何简手机上。何简进了电梯,施乐雅才去前台领走了自己的一堆购物袋。   简单的一上午接触,何简已经注意到施乐雅和从前的区别。施乐雅已经知道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如今每个人都有着光彩丰富的生活。   其实她害怕见到旧人,尤其是这些当年亲近的。   如果她的眼睛好的不这么晚,如果她没有天真的结婚,今天又会是什么样的?   至少会像何简一样简单快乐吧。   从大厦出来,天空是大雨后的干净,干净得冰冷。看到广场对面,就不得不想起早上的事。施乐雅摇摇头,摇走了些不必要的烦恼。   手上又拎满了东西,她拒绝了文爸安排的午饭,也拒绝了何简的热情相送,准备打车的时候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体面地跟别人道别,就算这下是步行回家,施乐雅也不打算再狼狈地回电视,被何简撞见。施乐雅拎着一堆东西穿过广场,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她是打算找个地方给手机冲电,不知道兆飞已经莫名其妙地跟了好远,兆飞不明白施乐雅为什么不打车,拎这么多东西也不像是有意的散步。   兆飞一直跟着施乐雅,对施乐雅是单方面地熟悉了,但施乐雅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是昨天晚上见过一面。兆飞将车靠在路边,下车好言地自我介绍,就要去拎施乐雅的东西。   “太太,上车吧,我送您回家。”   施乐雅一把抢过自己的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在跟着她。   “那,那您自己拎上车?”   “你凭什么跟着我?”   “……那两个人还没有找到,董事长担心你,这也是为了你好。”   施乐雅气得胸口起伏,“那个人就算要报复,报复的人也该是时承景,打人的是他,我跟周姨什么也没做。”   施乐雅委屈,愤怒,如果昨天不是这个兆飞跟着她,她也不可能晕倒在网约车上,更不可能夜里不给手机冲电,就更不可能现在拎着这么多东西在大街上步行。   施乐雅愤恨得薄薄的眼皮颤着,她只说了这么多,倒像是心里还有一串巴得不时承景出事才好的话没有说完。   兆飞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走了。   跟时承景好几年,还从未让他干过这么无奈的活儿。兆飞把车开离施乐雅的视线,结果倒是又调了个头,更远地跟着。   施乐雅见人走了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缓了缓情绪才继续拎了东西又走,背后却又来了个汽车靠近的声音。   施乐雅很气愤,转头,却是一辆白色轿车,何简坐在里头。   施乐雅已经很丢脸,何简倒像是已经忘记先前要送她被拒绝的事。何简下来,帮施乐雅将袋子全放在了后排,施乐雅也就不再别扭。   “放后备箱吧,别把坐椅蹭花了。”   何简笑了一下,“我这车也没这么差吧,不至放个袋子就蹭花的。”   施乐雅笑了笑,上了何简拉开的副驾驶,不自觉地从后视镜看了眼那些早上被人厌恶的袋子。   施乐雅不愿意跟何简走太近的原因最后是她多想了,车上何简并没有问她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辍学,为什么搬家,这几年都干了什么,最后有没有去留学,怎么没有跟大家联系。   “以前的小吃摊大多都还在,我回来后去看过一回。你呢,去过没?”   “没有。”   “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跟我们几个出去吃东西的事?”   施乐雅好笑了一下,点点头。   施乐雅这种乖乖女,施家的小公主,家里不准她吃路边摊,她自己也没有兴趣。被同桌硬带着吃过一回,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爱吃食堂。   “哪天有空了,咱们一起去再尝尝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味儿。”   施乐雅弯起了嘴角。   车窗外天色清凉,因为何简的话,施乐雅想起了那些过去了的时光。   如周姨所说的,施家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就算是到施乐雅高中最后那年,施家的危机已经无法可补,宣布了破产,但是施乐雅还是过着被父母爱护着的美好生活。   施乐雅被父母捧在手心里18年,直到他们不在。   “小雅,耽搁你几分钟,咱们绕条路,我去取件东西行吗?”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施乐雅对父母如潮水的思念被何简打断。她偷偷眨了眨湿润的眼眼。   何简车开得一直很平稳,这下明显急了几分。他将车从一条大道上,转进了一条老街里,又从老街上转进了一条四通八达的巷子。   施乐雅心跳漏掉了一拍,何简的神色明显不是要去什么地方拿东西,倒像是在不停地看后视镜里。   施乐雅想到昨天文祺发现有人跟踪他们的事,她不知道何简是不是因为这个。兆飞还没走?   车在一条巷子里停下来,旁边是个居民活动的小广场,有两个老人在器材上鼓捣,活动肩膀。   “车我不熄火,你就在车上等我吧,我几分钟就回来了。”何简对她笑了下,很平和的样子。   似乎又只是她多想了。   如果真是她担心的,她又怎么对一个还在继续学业的曾经的同桌说她这几年只是失明躲起来了。后来她结了婚,生活得太差,所以又离了婚,现在那个人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什么原由,还是不停地为难她。   施乐雅每天都在等着迎接新的生活,但是换了地方,换了周围的人,可还是会随时调回头去,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何简说离开几分钟,施乐雅数着时间,不到十分钟何简突然打开车门上车,让她坐好,一脚油门就将车子驶了出去。   被车子甩下的巷子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施乐雅回头去看,从拐角追出来一个男人,身影有点像被她赶走的兆飞。   何简下车分明是和人打架了,他外眼角还在流血,眼皮也有些红肿,拳头上也有血迹。几分钟前还干净阳光的人,突然成了这样。何简的车立刻转出了巷子,施乐雅也不能确定一晃而过的视线里那人到底是不是兆飞。   施乐雅不停地回头看,脸色已经白了。   “小雅你别害怕,一会儿我再给你解释。我脸上也只是破了点皮,没事了。”何简很快就将车驶出了老街,重新驶回大道上。   路上车水马龙,何简再没看到那辆先前始终跟着他们的黑色大众。   一个红绿灯路口,车辆排着长龙,何简将车停下,“我姐跟她老公有点矛盾,她想离婚,姐夫不同意。我一回来,姐夫就害怕我带我姐去M国,所以经常派人跟着我,我最烦他这样。有时候朋友跟我一块儿,吓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何简转头阳光地笑了一下,破了的眼角没有流血了,但眼眶明显肿了。   何简说他是被人跟习惯了,所以会不自觉地注意身后的车。   “你别害怕,不关你的事,不会连累你的。”   施乐雅不说话,脸色发白。何简伸手拍了拍施乐雅的肩膀,“真吓到啦?”   “没有,你先去医院看看眼睛吧。”   何简说得很轻松,但事情似乎并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何简半句没有问施乐雅不愿提及的那些事,施乐雅也只是跟着何简先去了医院,陪他看了眼睛,没有坦白自己脸色发白的原因。   何简眼角破了,皮肉伤,眼眶有些淤青倒也不碍事。医生做了详细的诊查,也就放心了。眼角破得也不厉害,只是贴了块小纱布。   施乐雅没在台里吃饭,何简也没去吃。从急诊室里出来,不知道是谁肚子里叫了一声,两个人一起去了医院食堂。   “小雅。”   “嗯。”   “你看这像不像我们学校的食堂。”   施乐雅无声地咀嚼着嘴巴里的食物,笑了下,点点头,垂着的眼睛不爱跟人对视。样子乖得像回到了高中爱穿校服上学的那个时候。   施乐雅受父母疼爱,但家教严格。她在学校里穿校服的时候是最多的,只是她比别人多几套,穿在身上的永远是干净整洁得过分的。   那个时候施乐雅不知道是被多少人默默喜欢的人,而她干净的心里其实早偷偷藏了一个人,虽然她对那个人并不了解,却就是远远瞧见也会心颤,听到名字就觉得幸福。   两个人从食堂电梯下地下停车场,何简外套里的浅色衣领上沾着些血迹,路过一个人就稀奇地瞧他一眼,也确实难看。何简从楼梯口售货柜刷了一瓶白水,让施乐雅再等他几分钟,就自己背过身去用纸巾清理衣服。   “你给我,我帮你吧。”   何简转身来,笑了一下,“没关系。”费劲地继续擦,他低着眼睛,肿着的那边这个角度看东西太痛,他就闭起来。   施乐雅看得皱眉,还是从何简手里拿走了水跟纸巾浸湿了帮着好好清理。   浅色衣领上的血迹清理掉,施乐雅正用干纸巾吸衣料上的水,一个车子重重的关门声惊得施乐雅肩膀一抖。   转脸看,停下来的是两辆车。一辆跟了她不止一回的黑色大众,一辆宾利。身后何简抽了她手上的水和纸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绕到她跟前,何简还以为是找他的。   施乐雅到了现在还在祈祷何简眼睛上的伤不要跟她有关系。   时承景已经从车上下来朝他们过来,身后跟着余北和兆飞,兆飞先前还好好的嘴角明显破了,伤口还新鲜。   施乐雅从来不是什么虚荣的人,但任何人心底里也会有最起码的自尊心。时承景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成为让施乐雅连自尊心也无法维护的存在。   “他是谁。”   “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好好谈谈。”   时承景直接忽视了隔在他们中间的第三个人。   这就是命吧,维护不了的,施乐雅也就不在乎了。她不再答时承景的话,低了眼睛,拽了何简的袖子要他跟她走。何简没说什么,看得清形势地顺从施乐雅的意思。   以时承景一贯的傲气,没有上来就揍人,已经是消化了些施乐雅早上骂他的话。而就算那些话于此时此刻的他就是难以消化的石头,他也硬把它们咬碎了暂搁进肚里,继续派人找那两只躲进阴沟的老鼠,继续让人跟着施乐雅。   “施乐雅,还想我怎么做。”   时承景还想拽人,但施乐雅脸色已经很苍白无力,何简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总算插了一脚,“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现在要走了。”   “你TMD,找死!”时承景像是突然就爆发了,一把就揪了何简的衣服领口直接把人半拎了起来,何简完全猝不及防,被勒得脸颊瞬间通红。   冥冥之中时承景是为施乐雅学会了克制,即便看着施乐雅跟别的男人亲近,用那只他想碰也不敢碰的手指碰别的男人。而施乐雅是在温顺了22年后,因为时承景倒总算学会了对人动手。   施乐雅脱了肩膀上的包,就算她已经惊得睫毛打颤,还是用了自己能拿出的最大力气朝着时承景就砸,要他放人。她的勇气最终是因为时承景对何简的无礼?还是时承景踏碎她最后的自尊心?还是凭什么在她一次又一次地说了,不想再见到他们后又再次冒出来?   他又是在凭了什么在干涉她?   包是皮包,做得有棱有角,施乐雅也真是不在乎时承景的,她压根没管砸中的正是时承景抱着她挡了那一棒的肩膀。   大衣西装下的那一片皮肤此时此刻还是一片严重的淤青,被施乐雅的包“啪啪”砸了两下,时承景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太太,太太,董事长身上还有伤,他有伤,你怎么能打他。”余北吓得一把将还再继续举包砸人的施乐雅从时承景身边挡开。   “他活该。”   “他是替你挨的,那天你是知道的。”   “不是,那是他罪有应得,如果他不来,什么事都不会有,那是他跑来骚扰我的,罪有应得。”   “董事长是在保护你,那天晚上他是担心你害怕才去找的你,你老是这样伤他,他会生病……”   “生病才好,他最好病了,病得永远也没空来骚扰我们,病得死了,从世上消失才好!”   作者有话说:   老太婆拿走的东西,自然是拿了的还回来,吃了的吐出来。   .   最近卡文卡得要死。今天还更肥章,但明天更不了。等我后面几章理顺了,后天开始就继续日更。深鞠躬,别骂我,唔唔唔。 第30章   电视台的工作, 没做几天,转眼就要过春节了。那天以后施乐雅再没见过时承景,和时承景身边的那些人。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如果不能, 那只是时间还不够。   刚开始的几天,施乐雅发现何简似乎在疏远她, 只是几天后又莫名其妙重新热情。   施乐雅其实也不太在乎何简对她的态度,是疏远了还是亲近都占不了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些神经。她只是愧疚他眼睛上因为她受的伤, 和被他知道的这些事太丢脸罢了。   她只希望安安静静做好这份工作。   有一天同事们聚餐,施乐雅不喜欢凑这种她已经不太适应的热闹,何简突然出现在面前, 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施乐雅才知道,何简也许没有疏远她, 只是一时无法想象, 她年纪轻轻怎么就过上了他姐姐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   何简要施乐雅跟同事们一起热闹热闹,施乐雅实在不想去, 以给文祺上课为由推了,结果文爸亲自给她放了假, 她也就不好再别扭。   施乐雅平常不大爱多说话,跟人交流倒礼貌爱笑, 坐在钢琴上眉眼低垂,业务水平也过硬, 没人会不喜欢她这样有能力又安份的人, 何况还是个安静的美人儿。   聚会上大家很照顾她, 施乐雅感受得到这些善意, 后来的聚会就又去了一次。   除夕夜那天, 施乐雅准备在家陪周姨看春节连欢晚会,何简打了通电话说大家准备一起去江边看烟花,施乐雅还没及说话,周姨耳朵尖听到了,又是取外套,又是拿手套,施乐雅只能点头。   周姨说她不能整天和一个老太婆待在一起,年轻人就该像年轻人一样,多出门,多活动,活跃一点。   施乐雅很久没有大半夜还留在室外的经历了,天气很冷,但江边人很多,就算在烟花燃放点的江对面,人也不少。他们的同事里也不缺活泼的人,寒冬的深夜,被人声嚷出了夏季的喧嚣。   公家组织的烟花活动,规模很大,满天的焰火在快燃尽的那一刹那,像给天空种了满天的繁星。施乐雅举起手掌,张开细瘦的手指,坠落的星星从她手指间穿过。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她会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她看见满天的繁星,穿梭流动,从手指中间穿过。她把这个梦告诉过医生,医生说既然是这么美妙的梦,有什么不好呢。   “小雅。”   施乐雅从高举的手掌上收了视线,侧脸,何简就站在她身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什么大不了。”何简刚说话,一个蓝色烟花在空中炸开,淹没了他的声音,   “啊?”   何简无奈地笑笑,朝施乐雅凑近了些,“我说,新年快乐,要天天开心。”   施乐雅放下手臂,“谢谢,你也是。”   只有两个人的春节再简单不过,施乐雅的大部分时间是听邻居来家里跟周姨聊闲言碎语。她拎着礼物去过一趟文家,他们留她玩了一整天。后来周姨住在郊区的妹妹一家来了,这是她们这个家里来的唯一的亲戚。   施乐雅对他们不陌生,从前周姨也带侄子去过施家玩。后来她和周姨一起搬来城中村,他们一家人也来看过她们,还帮着忙活过修缮房子的事。   一家人陪她们过了两天就回去了,气温暖和起来的时候,周姨的侄子又来了一次江城,来看学校,他马上就要参加高考。江城大学,在省内是排行最前的大学,在全国也有名。少年目标明确,他选定了江城大学,就几乎是定了。   电视台的工作在新的一年里小忙了一阵,每天配合录节目到天黑才收工,连文祺的课都耽误了。   这天录完节目出来,施乐雅跟何简一起进了电梯。周姨的侄子来看学校的时候,何简帮过忙,要施乐雅请客吃饭。何简在众多的餐厅名字里挑挑拣拣,不管他说吃什么,施乐雅都只是说好。俩人从电梯出来,大厦外的雨还是下得很大。   何简看着大雨叹气,“早知道就不跟他们挤了。”   施乐雅低脸笑了一下,嘴角轻扬起的弧度很漂亮。广场上的露天停车位不多,大家倒都图方便挤着那些车位用,都不愿意停去地下停车场。   两个人去前台借伞,伞早被那些早走的人拿光了。从大厅出来,雨水哗哗哗的,连成线的落。何简长伸出胳膊,手掌放进雨帘里,只是晃了一晃,手已经像被水龙头冲了。   “惨了惨了,从这儿过去,衣服都得湿。”何简甩甩手上的水,转头看施乐雅,施乐雅倒更明显地笑了。   “别幸灾乐祸,我淋成落汤鸡,你也逃不掉。”   “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开过来。”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开啊。”   “那我可以明天再请你吃饭,我打车,司机也可以开到这儿来接我。”   近两个月的时间,施乐雅已经跟何简再次相处的很熟悉了。她现在大概也算有了一帮能一起吃饭的同事,有了一个可以开玩笑的朋友。   她已经变得开朗了,以一种她的方式大概融洽地融入了一种新的生活里。   两个人在灯光明亮的廊檐下有说有笑,施乐雅深黑的瞳眸印着灯光,重见光明的一双眸子亮得像夏夜里天上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施乐雅的身上在发着光,没有了一个人的横加干涉,她活得很简单,很快乐。   大厦广场上,一道绿化带后站着一个人,他已经站了多时,身上的西装衬衫早就湿透了,脖子上没有领带,眼神是在他身上难得的朦胧,也许因为情绪,也许因为酒精。   猝不及防的,还不等何简鼓起勇气冒着大雨去开车,时承景已经一步步从雨里走来。他浑身湿透,双眼血红。   何简在脱外套拿来冲作临时雨伞,施乐雅看着夜幕下大雨里似乎突然出现的人,他正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来不及做任何准备,那个人已经清楚地走到眼前。近两个月的时间,时承景瘦了,被雨水打湿后的消瘦就更明显,甚至给人一种一夜白头的错觉。   湿透的深色西装在灯光下反光。   时承景一双不清醒的眼睛钉在了施乐雅漂亮得发光的眼睛上,他一个字没有,施乐雅站在廊檐台阶上,时承景又近了一步,双手突然就抬起来,一把握了施乐雅的脸,俩人还错着一步台阶,时承景已经将自己的脸朝施乐雅压了下去。   最后一次碰面的那天,施乐雅说了时承景这辈子从没有人敢对他说的话,她说他自私、自利、自大还专.制,她说他只是在愧他自己的疚,她说他的保护都是骚扰,她巴不得他生病,最好是病得死了才好。   那些话出来,不用说时承景,连余北都缩紧了一双眸子。   时承景这样满身傲骨的人,拿什么来消化。   自大,自利,专.制,是他从不自知,而早就习惯了的生活。上天也眷顾他,给了他足够的智慧,优越的起点,无所畏惧的个性。从他接下兴业,没几年时间,就让它一步跃上了今天的高台,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天才。   他这样的人是从没有尝过下了苦工还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没受过拼了命也扭转不了的失败。他活在成功里,活在追捧里,活在自己拼凑来的由他独自掌握的王国里。   在那儿他不存在任何过错,但是在施乐雅身上他就全错了。   那天施乐雅在时承景心脏上扎了一把尖刀就跟何简上车走了,他眼睛里甚至没了愤怒。   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不论他在江城,还是在海城,还是出差远赴俄罗斯。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只因为不满谈判对象利用语言不通跟他犟嘴、胡搅,就自己学会俄语的人,却无法跨过施乐雅这道障碍。   不要亏欠一个人太多,欠太多,终会在那一个人的身上折回来,从身体到心脏。   两个人之间落差的一道台阶,倒似乎是将距离拉近了。时承景一双被雨水浸得冰凉的大手死死抱着施乐雅的脸,从她的嘴角亲起,吻她的唇瓣,吻她因为挣扎蹭到他面前的任何,无论是额头、鼻尖,还是发顶、下巴。   “放开。”   “放开我。”   施乐雅挣扎,嘴巴因为总是被堵说话困难,发出“唔唔”的声音。脸被弄湿,头发也被弄湿,握着她的人浑身冰凉,带得她也浑身冰凉。   “求你,放开我。”   施乐雅怎么也甩不开,也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这些在她脸上的接触算什么?她打人,她停下挣扎想尖叫,嘴巴却很快又被一张附着冰凉雨水的唇堵住。   时承景的亲吻于施乐雅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或是羞辱,或如同惩罚的发泄。   挣不开,施乐雅干脆就做了她已经在时承景身上做惯了的事,她反握了他控制着她脸颊的手,张口就往他的手指上咬下去。   时承景深色的西装袖子盖在手腕骨往上恰到好处的地方,西装袖子下的水蓝色衬衫讲究的露出一条浅色的边。他所穿的衣物向来是量身精制,但在有了那道施乐雅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咬痕后量身精制就显然不完美了。   施乐雅的牙齿刚碰上时承景的皮肉,就看到时承景手腕上那些咬痕。一片冷白的皮肤,两排清晰的齿印,它们比周围的皮肤薄,浅粉色。   虽然被袖子遮了一点,施乐雅也知道它的来历。那个时候她眼睛还看不见,但她记得时承景身上鲜血的味道,那味道在牙齿上留了好久。   春夜的雨冷得扎人,冷得施乐雅狠狠颤了一下,牙齿上似乎还留着那股新鲜血液的味道。咬人的勇气没了一鼓作气,便偃旗息鼓。   两个人身边何简已经扔了手上的外套,但还没能等他碰到时承景,时承景自己就从施乐雅身上倒了下去。   只是一只手抓住了施乐雅细瘦的手腕,再不松开。 第31章   施乐雅是没了那么一个人, 总算生活安宁。   时承景是少了那么一个人,终日不得安宁。   电视台大厦的灯24小时不灭,大厅随时都会有人员因工作出入。时承景倒在施乐雅脚跟下, 手指死握着她一只手腕不肯松开, 这种样子实在太难看。   好在余北后脚就赶来了。   余北坐在驾驶室,何简脸色青着, 安静地坐在副驾驶。施乐雅在后排,被时承景浸湿的外套脱了大半, 挂在手臂上。时承景歪躺在施乐雅身边,浑身湿透,他晕厥过, 但他握着施乐雅的手一刻没松开。   施乐雅时不时试试能不能抽走自己的手,男人的大手,手指骨节修长, 冷素有力, 她挣与不挣,他都是那么握着。袖子下手腕上的咬痕很清晰, 似乎这只手只要一用力,那些浅色的新皮肤就会包不住而破裂。   车子直往城中村的方向去, 余北说不会耽搁她太久,施乐雅以为是先送她到家, 却不知道余北是将车开进了巷子里,停在了她和周姨的房子隔壁那道大门前。   车子刚停下, 那扇从来紧闭着的门就打开了, 兆飞从门里走出来。   两个月前, 周姨就发现隔壁的空房子搬来了新邻居, 但是几乎就没见过这道门里有人进出。听巷子里其它人说好像是住了个男人, 有点高傲,从来不跟人打招呼。   余北把车开到这儿,一是害怕施乐雅不愿意一起去南山别墅,二是害怕时承景始终不松手,接下来该怎么办,谁知道车停下来的时候,时承景算是彻底晕了过去,抑或是醉得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这下省事了,施乐雅自由了,余北和兆飞把人架起来,冒着大雨带进屋里。   几个人进了门里,向来紧闭的门扇半开着。施乐雅站在自家门檐下,看着那边的灯火失神。幻影被雨水冲的湿漉漉的,映着门上的灯光,和巷子里的路灯。   施乐雅从没去注意过隔壁住的是什么样的邻居,她也没有这么多富余的心力。   何简问她,“他”住在这里?施乐雅被雨水沾湿的睫毛颤了下,她摇摇头。上学的时候施乐雅愿意跟何简做朋友,除了同桌的缘分外,还有何简的进退有度。   对施乐雅心不在焉的回答,心不在焉的邀请,何简无奈,只能离开。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   “我的电话24小时开着。”   施乐雅才抬起眼睛认真看了何简,朝他扯了扯唇,“没事,这儿是我家,周围都是熟悉的邻居。”   施乐雅把手上余北给的伞递给何简。   何简走前施乐雅只是心不在焉,何简走了,施乐雅再无法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雨水连成线的从门檐上落下来,像给檐顶镶了一副珠帘。施乐雅木木地站在门前,雨帘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余北觉得总得要给人一个说法,所以他就出来了,但他对自己的不善言辞似乎不自知。   “董事长和老太太闹崩了,他最近心情不好,他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他喝了很多酒,拦也拦不住,……”余北解释了很多,解释时承景什么时候回的海城、时承景这两个月过得很差、时承景跟老太太的矛盾闹到了什么程度、老太太绝过食、老太太要罢免时承景的职务,余北说了一通时家的一地鸡毛,但没说一地鸡毛的起因,也不说这些与施乐雅有什么关系。   这些也确实与施乐雅毫无关系。   “董事长没有住在隔壁,这儿的条件……他不会住这儿的,我不用骗你。兆飞住在这儿的原因,是,是董事长没让他回去。”   兆飞一直住在隔壁,从前是因为那两只躲进阴沟里的老鼠,后来这件事情解决了,时承景也没有要招回兆飞的意思。时承景对城中村的态度,谁都知道。   兆飞似乎被遗忘了,但谁都不敢私自招他回去。   在余北看到的只是时承景拉着施乐雅不放,他也似乎看出了施乐雅的担心,所以说了那么些,也解释了只有兆飞住在这儿,他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   时承景消失的近两个月,施乐雅以为时承景这个人也会随着时间去。一小时以前,她还是幸福的,一小时后的现再那个人又来了,以施乐雅更无法接受的距离。   施乐雅迷迷糊糊回到家,对门口的事,对隔壁的事一点没提。没有惊动周姨,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后来她听到一个大门开合的声音,再后来是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   时承景喝了很多酒,也许只是因为喝酒才跑来,时家的一地鸡毛跟她有什么关系。   时承景活得挑剔,他有多嫌弃她穿的廉价衣服,就会有多嫌弃城中村这种地方。施乐雅忽而祈求昨晚的事会烟消云散,忽而有满心焦躁,混乱。   那个人还想干什么,她不知道。   她自己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施乐雅是以为时承景半夜就走了,第二天周姨去小店后,时承景却亲自敲开了她的门。   下了一夜的大雨,早上空气很凉。有人难受,也许会声嘶力竭,也许会乐于破坏。于施乐雅她只是把一切糟乱深深地压在了心底里,所以当初她才会把自己逼上糊涂的绝境。   门打开,时承景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来自于门檐外的天光。   来得是他,或许是最好的。   这件事施乐雅没再准备要任何人替她承担,不要曹医生,不要周姨。   冥冥之中,这件事好像就是一个人私人的磨难,谁也替不了,不论缩起来多少次,它始终没能走开,它永远在等着她,等她独自面对。   但时承景的出现还是让施乐雅整个人都皮肤一紧。   时承景眼神还有些朦胧,脸色发青,还带着昨晚第一眼见他的那种一夜白头的错觉,她甚至还没能忘记他昨天晚上留在她脸上的冰冷。   施乐雅木在自己的世界里,时承景开口说话,声音带着些异样的嘶哑,“跟我谈谈,行吗?”   “谈吧。”施乐雅木木地回答。   时承景少血的脸被施乐雅身后青白的天光照得铁青,“总得找个地方谈。我能进去吗?”   “不能。”施乐雅回得干脆。   但几分钟后时承景还是坐上了被周姨洗得干净到发白的沙发上,俩人之间隔着一张铺着缀满紫风铃花布的茶几,像双方会晤,但没有茶,没有水。   比起让这个人进来,施乐雅绝没有可能再自己进入他所在的地方。   时承景手上一直握着个牛皮文件袋,他一坐下就把袋子放在了几上,推给施乐雅。   “法院手续太多,刚办好没几天。拿去看看。”   袋子有些份量,时承景对袋子里的东西说的不明确,但施乐雅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什么。施乐雅蓦地抬起眼睛,落上时承景冷硬灰暗的脸。   “你说的没错,这是物归原主。看看吧。”   施乐雅心里重重地起伏了一番,她在等着坏事降临,在等着莫明的恐惧靠近。施乐雅眼睛怔怔地看着时承景,时承景对她抬了抬手,要她打开看看。   施乐雅没想到一大早就会面对这个人,更没想到一大早会收到它。后来她跟周姨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她们知道这件事的复杂性,但她们更知道,连活人的生活都不能保障好,去维护回忆有什么意义。   她们早把“它”当成了命,能不能收回,都听天由命。   施乐雅缓慢、慎重地伸了手,眼底无法控制地湿了一片。于时承景的区区一处住宅,于她是一个满是回忆的家,唯一留着父母痕迹的地方。   此时此刻,施乐雅在看到人那一刻隐隐约约浮现的计划、谈判,似乎一瞬间就散了。   当初老太太承诺,离婚半年,她就能拿到写着她名字的产权证。   如今倒真是满足这个条件了。   袋子里内容很丰富,关于一个宅子的所有权属都在其中了。   人真是太没出息,施乐雅已经快忘了自己放这个人进来的初衷。直到时承景又喊了她“小雅”。   施乐雅拿着袋子的手指一抖,似乎被这个称呼烫了手指。这个人曾经说过,如果想要“它”何不直接讨好他。   施乐雅再抬起头来。   时承景不管是意气风发,还是折腾的消瘦出了骨头,他的相貌是好看的,他的骨相是英俊的,但在施乐雅眼里这一切早都被蒙上了一层掸不去的灰尘。   拿到手上的东西施乐雅想要,但不接受任何附加条件。施乐雅用了一双带着惊疑的眼睛看着人,她是全忘了这些证件上现在已经换上了她的名字。   施乐雅的神情时承景看的清楚。   谁都说时承景不知人间疾苦,而不知道他的不知,只是压根不近人情地一杆子打死地认为人的“疾”、“苦”只不过是人性懒惰与懦弱的借口。不值得同情,连看见也不值得。   施乐雅的疾苦现在让他看见了,却和任何人都不同。   “这本来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看我。”   “你今天想跟我谈什么?”施乐雅问。   屋子里极安静,安静得只听得到墙壁上廉价挂钟秒针走动的时间。两个人的这种相对平静的相处是难得的,虽然时承景一直用了一种施乐雅不自在的眼神在看着她。   “我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是对的。我是太自利,你是自由的,我不该干涉你,也无权干涉你的自由。”半晌,时承景才再开口。   “往后,我会弥补你,不再要你做不喜欢的事,也不会再强迫你。你,什么也不用做。”   时承景话毕,施乐雅越发地皱起眉,手指握紧手上的袋子。   两个心走的太远的人,终究无法共情。   时承景说这些话的时候,施乐雅只是握紧了手上的袋子。没有过的,太难以实现的时候能安心地听天由命,但是已经触及到了,就不再无所谓。   施乐雅只在乎这个。   清秀单薄的人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来,“我不要什么弥补,我不需要。”施乐雅低脸看看手上的袋子,连眼皮上的长睫毛都是温顺的,但她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深入骨髓的温顺也染上了焦虑,“这个也不是你的补偿,是物归原主。你走吧,我,我不愿意你待在我家里。”   施乐雅撵人,心里太乱,原因太多。实际上她还没能解决一丁点于她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她也没在意时承景是如何地真就从沙发上起身,没有她的一再驱赶就离开了。   落寞的深色背影在青白的天光下,给人一种佝偻的错觉,施乐雅也只是不带思想地、冷漠地看着。 第32章   时承景说谈谈, 施乐雅一口答应,但是她原先答应谈谈,想的是什么?   她想得是半年前就该两不相欠, 再无瓜葛。   时承景留下了本该是她的东西, 但是她却因此就忘了自己的初衷。人已经走了,她什么也没做成, 施乐雅对自己失望,失望至极, 或许事到如今还是没能处理好与那个人的关系,不正是自己的懦弱、无能造成的?   施乐雅的心陷进了一种难言的悲伤里,好在手上的袋子, 最终将她从某处狭窄的空间里解救出来。   文件袋施乐雅琢磨了很久,最后将它放在了周姨卧室的床头柜上。中午了,她才出门, 天白得过分, 似乎还要下雨。   施乐雅拿了把雨伞穿过院子,门打开, 眼睛看到的是巷子对面的房子,心看到的是昨夜兆飞走出来的门。   门扇在背后合上, 施乐雅闭了闭眼。脚步踏下门檐的台阶,还是转身去了隔壁的门上。   施乐雅左手拿着雨伞, 右手举起敲门。她手上敲得坚定,但敲门的目的依旧茫然, 时承景不会住在这儿, 把兆飞找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施乐雅只是一个劲儿地敲, 没发现门里的动静, 也没发现与她家同样陈旧的门檐下竟然毫无必要地装了摄像头。   在施乐雅停手的间隙, 门扇突然从里面打开。   时承景意外地抵在了眼前。在时承景的背后是与她家格局差不多的院子,只是院子里有许多人。   施乐雅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所以只是隔着一道院墙的院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注意到。   透过时承景,她看到有几个人在打扫院坝地面的老旧花砖,是蹲在地上用刷子一块块刷的。有几个人在清理墙根下的青苔,专心程度甚至超过刷地砖,生怕漏掉一丝没清理到位。   “找我?”时承景的声音似乎就从她眼前的胸膛里发出来。   时承景身上不是一惯的西装衬衫,还是早上去她家里时穿的那身素色毛衫,黑色长裤。有几分随意,有几分居家。   施乐雅这下才看清。   其实昨天晚上时承景就没有走,走的是回家给他取衣物的余北。所以今早他不是从南山别墅远道而来,在她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个人一直就在隔壁。   施乐雅:“你住这儿?”   时承景没说话。   “你凭什么住这儿?”   “往后,方便照顾你。”时承景声音还有些异样的哑。   对他的答案施乐雅惊疑地睫毛直颤。时承景端正的下颌轻动了动,不是喜不是怒,也没有说话。施乐雅从无话可说中拎了一句:她早就说过,她不需要,为什么这么一再二,二再三地欺负人。   施乐雅的声音差不多是吼的。   时承景面容冷硬,连身躯也冷硬,即便是最柔软的毛衫,也被他端正的身体撑出棱角。即使面容憔悴,声音哑了,一院子与他初次见面的工人也无一不对这个人产生一种敬畏心。   而熟悉时承景的人就更是明明白白的敬畏。   只有施乐雅会跟他吼。施乐雅的声音不小,余北立刻从屋里出来。这个家正在大扫除,因为时承景一觉睡醒,办完最要紧的事后就有心思关注周围的环境,就挑剔起了卫生,骂兆飞把个房子造成了狗窝,兆飞埋头任骂。   连余北手上都拿着毛巾,出来才看到是施乐雅。余北悄没声地又往后退回去,余北背后一院子的人也都在院子里直愣愣地看着施乐雅。   骨子里温顺惯了的人,终是学不会不分场合,不分环境随心所欲。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施乐雅只是转身走了。   施乐雅去了电视台,好在现在还有地方可去。   超大的演播厅,嘈杂异常,他们负责配合音乐的区域还算好,坐上钢琴施乐雅总算无暇他顾了。   舞台的灯光偶尔会扫过他们这些永远藏在暗处的人,但是无论有没有灯光,施乐雅坐上钢琴,自己的心里就亮着灯。   音符是安抚人心的精灵,光滑的琴键是它的手指,它抚摸她的指腹,劝她安静,安宁。   节目录制的时间很长,但于一个从无所事事的黑暗里走出来的人,与别人不同。旁人觉得累的时候,她才刚刚觉得自己被需要,旁人已经觉得厌烦了的时候,她空着的心才刚刚得到满足。   录制结束的时候,何简才有空跟她瞎扯几句。大家收拾着收工,都去餐厅吃饭,从餐厅出来回办公室,何简把昨天余北给她,她又转递给他的伞还给她。   “这伞,我可不敢不还。”伞柄大大的R标志非常凸出,“你去还没关系吧?”   施乐雅摇了下头,接了伞,对何简扯了个笑容。   似乎这只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不用细看,施乐雅身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工作的时候状态也很好。但是何简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还好吧?”   “还好。”   “再坚持两天就结束了。这次完了,领导安排了团建。”何简转了话题。   “团建?”   “其实就是去玩儿,”何简笑了一下,“就是一帮天天在一起工作的人,换个地方玩儿。”   “那还不错。”   “当然不错。”   “这几天都吃不了你的大餐了。”何简晃了下手上的一叠资料。“外边又下雨了,下雨好不好打车?”   施乐雅的答案从来都是:“好打。”   几个人挤着进了电梯,施乐雅肩膀上贴了个活泼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浓的个性十足。“哎,你这伞挺好看呢。”   “……啊,还行。”施乐雅将伞往怀里藏了藏。   施乐雅是误会了,人家只是想借她的伞,因为她包里还有一把,包太小伞柄露在外边。同事们有个笑话,前台的伞,跟领导口袋里的奖金一样,有,但不多,得抢。   出电梯的时候女人拿走了施乐雅包包里的那把花格子雨伞。   大家从大厦出来,天已经黑透,雨水没有昨晚大,但还是连成了线。人一到门口就各自散了,施乐雅还站在门廊下等网约车。   网约车好打,但不是时时好打。下雨的时候被司机接了单又取消是常事,也只得老实等。   网约车从来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一辆宾利突然出现,停在了她面前。漆黑的车窗降下,时承景仍是缺少光泽的脸出现在眼前。   车里的阴影加深了他面孔的深邃。   “上车,回家了。”   “要我下来接你?”   忙了一天,施乐雅大概都已经忘了这件事。像一个欠著作业的学生,像一个欠着房租的租客,施乐雅想起了所有烦恼。   车里的人要她上车,施乐雅只是怔怔地愣着。舒展温和的眉眼一点点染上焦虑。像还有最难的作业没有解,像还欠着一大笔付不起的房租。   半晌施乐雅才想起手上的伞,就把伞从打开的车窗里塞了进去。   施乐雅不上车,时承景撑了她刚塞进车里的伞下车。两个人同站在了台阶上,事情太巧,似乎就是这一方,昨天时承景就站在此刻施乐雅脚跟前的台阶下,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施乐雅心知肚明;时承景不知道是本来糊涂还是故意装糊涂。   施乐雅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不好。时承景只是把手上的伞斜了,似乎要替她挡不存在的雨水。   施乐雅把他的伞一把推开。   “我不用。”   施乐雅很直接,毫不客气,时承景却好像无所谓,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也不管她说了什么,“上午不是还有话没说,上车你可以慢慢说。”   施乐雅才抬起头来,门廊下的灯光映进她明亮的黑眸里,星光点点。   见施乐雅有所松动,时承景撑了伞从她身边走开,将下台阶到车门的一步距离用伞盖起来。时承景拖开的是副驾驶,施乐雅自己过去,拖开了后排的车门坐上车。   肩膀上沾了些雨水,前排的人坐上驾驶室,车子很快起动,车里开了暖烘烘的暖气。施乐雅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看前面,埋头将网约车一直没被接单的订单退了。   车子驶下广场转了个大弯,施乐雅将手机放下,视线看出车窗外。   大雨如丝,街道上行人少,但是车辆相对增多。施乐雅静静地拼凑一些东西,车行驶得不快,在立刻要驶出电视台广场范围的一条岔道口似乎出了一桩小车祸,有个行人独自坐在地上,一柄花绿格子伞滚在一边。   “停车,”   “怎么啦。”   “停一下车。”   车正好驶在车道的最外侧,所以施乐雅才能看见坐在地上气得直哭的云末,也幸亏她是借了她的伞。云末身边连个看热闹的人也没有,这种鬼天气,更别说有什么好心人了。   车子顺着路边停下,施乐雅立刻下了车。   时承景撑着伞下来,人已经跑远。自己都弱小的女人又是捡地上的包,又是帮着别人撑伞,头发在淋雨,外套也在淋雨。时承景从未见过这么活跃的施乐雅,他的大伞跟着她走,被照料着的人正忙着照料别人,也无心来推开他。   云末是被一辆电动小三轮刮倒的,司机早跑了,施乐雅问她有没有记下车牌号,云末骂骂咧咧,这种破车,有车牌号才怪,她手腕蹭得血糊了一片。   两个女人都上了汽车后排,时承景真成了专职司机,把人送到附近的医院,施乐雅转头就让他走。   云末在急诊室,医院走廊里人不少,但都行色冲冲。时承景手上还拿着一块刚买来的毛巾,和一杯热饮。   施乐雅的头发湿着,衣服也沾了雨水。   作者有话说:   女鹅文明,没叫你:“滚!”已经不错了。 第33章   施乐雅对时承景最常说的字就是:“你走”、“放开”、“我不需要”, 时承景只好把话里的刺剔掉,当没听到。   这也算一种不择手段吧,为了达到一个目的。   “我是, 下午来的。我从五点开始数你们大厅里进出的人, 我数了不下百个才,等到你。”   “没人要你等。”施乐雅眼睛里冷冰冰的。   “小雅, ”   “你别这么叫我。”   时承景眉毛先是皱了一下,下一秒却是玩笑似的一展, “行,以后你让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时承景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 把手上的毛巾递上去,再递上咖啡。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可笑吗?”   施乐雅细瘦的手指往手心里握紧, 攥住袖子。时承景冷硬的面孔还是一脸正经, 正经里还带着与他当下行为严重不符合的严肃。他看了眼手上的咖啡,“不怎么好, 好歹热的,将就喝点, 别感冒。”   “我从不喝咖啡。”   “那……”时承景抬起拿着毛巾的手,蹭了蹭自己额头, 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他的头发也湿了些,肩膀也湿了半边。“要, 奶茶?”   时承景立刻将两件东西都塞进了施乐雅的手里, 没管后者用了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她。只叫她先喝口尝尝, 他再去买。施乐雅转身就将两件东西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东西丢得哐啷一声。   咖啡没错, 毛巾没错,施乐雅从小生活条件优渥,但她自小就明白勤俭节约,施乐雅也因自己的这种举动气得发抖。   时承景听到声音panpan回了一下头,垂下视线,看了眼垃圾桶,还是转身走了。   施乐雅不得不想起之前这个人所说的“回到我身边”,想起他说的在哪跌倒就该在哪爬起来。   施乐雅感觉脑袋里晃了一下,她伸手扶了凉凉的墙壁,在铁制长椅上坐了下来,直到诊室里云末出来。   云末手肘拧了一下,有点肿,为了安全起见医生建议去拍个片。施乐雅陪着云末从一个科室到另一个科室,拍片排着队。云末脱了湿外套,身上只有件单薄的T恤衫,腿上的牛仔裤也是湿的,样子狼狈、可怜。   施乐雅是只看得见别人的疾苦,不清楚自己的头发也湿着。   云末自己排着队,施乐雅撑着伞从医院大楼里跑出来,额侧的湿发贴着白皙的脸蛋,软底皮鞋蹚着地上的薄水,踩破水里的灯光、大楼。   一个不愿意主动亲近人的人,一旦被人主动亲近后,就愿意将收到的善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医院大楼侧有便民超市,东西很丰富,连穿的衣服也有。云末一惯爱打扮,施乐雅仔细在一众类似于睡觉穿的衣服里尽量挑选像样的。头上突然罩下来一张毛巾,视线蓦地被盖住。   她已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施乐雅已经忘了时承景是出来买东西。   施乐雅一把将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手落到半空的时候被截住,时承景还穿着早晨那身毛衫长裤的深色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想自己擦,还是我帮你?”   “……”   “不冷吗?”   “不关你的事。”   手腕上握着她的手指凉,也硬,施乐雅忘不了这种束缚感。心里头顿时升起一种强烈的难受,她手腕打转,想要从这种束缚里抽离。只是再不同之前的任何一次,时承景立刻就松手了。   “我说过,往后不再强迫你。”   施乐雅皱眉,胸口明显的起伏。她很生气,可是她还是看了眼周围,小超市里人不少,大家都各忙各的,有苦着的脸,好像也有笑脸。   这是大庭广众。   施乐雅没再多说什么,垂下眼睛,把手上的毛巾随手扔在了一边的货架上,转身拎了刚才已经看得差不多的一套运动款式套装抱在怀里,也顺手拿了张新毛巾去了收银台。   施乐雅没再管身后的人,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吵吵闹闹,时承景却在雨幕里追了上来,把一杯奶茶硬往她手上塞。   施乐雅对他这种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态度更是生气。   “这就是你的弥补吗?”施乐雅一把抛开。“我不需要。”   奶茶从两个人手上飞了出去,圆筒纸杯在蹚着薄水的斜坡地面上滚了几圈,滚进了近旁的排水沟里,奶白色的液体也很快被雨水带走,冲得干干净净。   “你很可笑!你还想跟我到哪?要是我同事问起你,我该怎么回答她?我们什么关系?是离了婚的夫妻关系吗?”   “你的弥补就是要我连最起码的难堪都藏不住吗?”   时承景大伞上的雨水落上施乐雅的花格子小伞,两个人错落地对峙。施乐雅摇摇头,走了,拎着装着衣服毛巾的大袋子。   时承景这些细枝末节的关心于施乐雅,难道不是一头老虎将猎物叼进了洞穴,二话没说吃掉了她的心和肝后才觉得有些对不住,然后轻轻将她的伤口合上,再摆出一副温和的脸,告诉她,也许他们还能和睦相处。   时承景的关心施乐雅一点也不需要,施乐雅把自己的关心全送给了云末,云末感激得只能用包着纱布的手,搂着施乐雅撒娇。   平常施乐雅跟同事们相处的融洽,但于施乐雅,她跟任何人都似乎隔着一层薄膜,就如同与文妈的相处,如果对方没有主动挑破薄膜,施乐雅不会往前。   她被太多陌生人伤过,她甚至至今也不知道那些冷漠的人长什么模样。   施乐雅陪云末去卫衣间里换了衣服,云末手腕包得像粽子,胳膊虽然没伤到骨头,但应该是拉着筋脉了,已经有点肿。   施乐雅拎着云末换下来的衣服,和医院里开的药,准备送云末回家。一向都是她在受着别人的照顾,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照顾别人。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从医院大厅里出来,一辆车从雨幕里来,停到俩人面前,云末这才想起来,她们是怎么来的医院,刚才坐的车好像很不普通。   云末是被施乐雅的温情给融化了,化糊了。   时承景推开车门,撑伞下来。高高的男人,脸色不太好看,但是很执着,英俊的脸被路过的一道车灯从昏暗里剥离出来。   时承景有一副明晃晃的好相貌,即使身体状况欠佳的此刻。   施乐雅不知道他竟然还没有走,时承景走近,果然如施乐雅所担心的,云末在问施乐雅,他是谁。   伞骨的雨丝落到两个年轻女人脚跟下。时承景开口:“我是她,表哥。上车吧,这儿不能久停。”   云末觉得已经很麻烦人家了,立刻拖着自己的半边胳膊,去拉开车门,朝施乐雅招手要她上车。   “呼……好舒服,不冷了。”   “你表哥干什么的?”   “我还以为,”云末不好意思地笑。   “小雅你怎么啦?”   施乐雅没想到时承景还没走,更没想到他给云末的回答。车子驶上道路,云末给时承景指完路,就一直在问施乐雅各种问题。   驾驶室的人是干什么的?这车得多少钱?你是不是什么隐形的超级富二代?   “他是专门给人当司机的。”   “他开的是别人的车。”   施乐雅故意说得大声,抬眼睛瞧着镜子里那张皱起了眉头的脸。   驾驶室的人看起来明明不像什么能随便开玩笑的人,更不像什么可以随意给人拉踩的人,而且施乐雅说这些话的时候前面的表哥明显不高兴。   云末一个劲儿地捏不懂事的施乐雅,问她,他们是不是吵架了,疯了吗,就算是表哥,人家又接又送的,还用了公车,干嘛不懂事说得这么难听。   车子很快驶进了一处住宅小区,施乐雅要送云末上楼,云末为了弥补施乐雅的不懂事,非常客气地一定要请表哥上楼喝点水再走。   云末的公寓是跟人合租的,两室一厅,收拾得还算整洁,是个温馨的小家。舍友还没回家,施乐雅帮着把东西拎进去,时承景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抬步进来,习惯性地皱了点眉打量周围。   先前要么是在昏暗的雨里,要么是在车里,云末这才算是好好地看清了这位司机表哥的样子。   帅则帅矣,就是这样子哪像帮人开车的司机,活像家里来了个视查的领导,莫名其妙地云末就觉得紧张,在自己家也紧张得心里打鼓,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施乐雅在帮云末料理琐事,挂包,把装着湿衣服的袋子照着云末指的方向给放到生活阳台去。   “您想喝点儿什么?”小小的客厅里少了施乐雅似乎空气都在压紧,云末出口就自动加了个您。   “有吃的吗?”   “……啊?”   “有什么能,填肚子的?”   时承景收了打量的视线,瞧了眼沙发,还算干净,就过去坐了。云末莫明地狗腿,立刻将电视打开,然后找遥控器,就听沙发上的人说下午接施乐雅去早了,还没吃过东西。   电视机旁的小闹钟时间九点,这个时间夜生活还没开启,但没吃晚饭就是太晚了。   “有面包、麦片、冰激凌蛋糕、巧克力,还有……”   “就没有,正式一点的?”   云末看眼自己伤了的右胳膊,她也不是不会做饭,但是……   最后是木在阳台门边的施乐雅冷着脸进了厨房。当施乐雅把面条端出来的时候,云末确定他们一定是吵过架,然后表哥铁定欠了表妹什么极大的债。   施乐雅煮的面条白得云末怀疑她甚至都没有放盐。   “冰箱有调料的,很多。”   “他喜欢吃白面条。”   “啊?”   施乐雅已经走开,弯腰将面条放在时承景面前的矮几上。云末从厨房里追出来,“冰箱里有小菜,加点小菜吧。”   施乐雅没说话,时承景握起了筷子,“不用。”   如果这能让施乐雅高兴一点,何乐而不为。时承景把一碗白面条一口一口吃光。   这也算一种不择手段吧,为了达到一个目的。 第34章   时承景把一碗白面吃完, 施乐雅接了一通电话,就和云末告辞了。云末想送俩人下楼,施乐雅拒绝了。   高大的男人走在前头, 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冷硬的。施乐雅步子小, 走的慢,他不时地驻足。   云末的小房子租在四层, 进电梯不等人站稳,电梯门已经开了。夜越深, 室外的雨水越大。老旧的电梯公寓,楼梯厅灯光不太明亮,地板也灰蒙蒙的。   施乐雅突然开口叫住大概是打算先去开车的人。   “我想, 好好跟你谈谈。”   时承景驻足,回头看了人,“不早了, 有什么车上谈。”   施乐雅看着人摇头, 她看人的眼神太明显,她所谓的好好谈谈不会是时承景要的。   “那就改天再谈, ”   “你……”   “这儿太冷,回头感冒麻烦。”   时承景还要走, 施乐雅急了,“你站住。”   高大的人却继续朝楼栋门口去, 施乐雅气得皮眼直颤。   她只是不想揪着过往生活,她不是失忆。   无论时承景是出于愧疚还是任何目的, 这个人有什么权利想在她的生活里插一脚就插一脚, 半年多的消耗, 消耗去了什么?   消耗得她煤气中毒, 至今仍缺乏了一个多月的记忆。一个人连自己经过的生活都能一点印象没有, 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要是那一个多月重来呢?   施乐雅已经被医生宣布康复,可是最近因为这个人的频繁出现,她不得不害怕,害怕会再次糊涂的什么也不记得。   施乐雅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过一步,楼梯厅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在她眼睛里染出光圈,她闭了下眼,再睁眼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人。   “谈吧。”他说。   鼻腔里闯进一道冷冽的香气。   施乐雅压着情绪,咽了咽空空的喉咙,“煤气,不是我故意放的,我没有自杀,也从来没想过。”   她拧着眉眼看人,眼睛里原有的湿漉漉也就逐渐消失了,变得一片冷漠。对方一个字也没有,她也不管他有没有。   “所以你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弥补什么。那天我,只是饿了,但是还没有到饭点,我也找不到水喝。屋子里没人,她们经常都不在,所以就去厨房。”   “我喝不了自来水,想烧开了再喝。所以,我摸着灶台打开煤气,但是我就晕倒了。我没有自杀,没有被逼到自杀,我没那么大胆子。”   跟前的人直直的眼神落下来,施乐雅是不愿意跟他对视的,如果不是想他认真地听她的解释,理解她的解释,她真是不愿意和他站得这么近。   说完施乐雅垂下了眼睛。周姨刚才来的电话是因为看到了她放在柜子上的文件袋,周姨激动的在那头哭哭啼啼。   既然最后的也拿到了,就真是两不相欠了,她们也就不再需要这个人的什么愧疚了,这件事当然是说清楚了最好。   于施乐雅自己,她只是在解释一件她的生活里发生的普普通通的事,她也并没有觉得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没人管,连喝口水也办不到就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如果这件事就算不得了了,那么在时家生活的那两年呢?   这样的事,甚至比这还要无助得多的事太多了,在那个家里,只要她还是活着的,就没有人会管她。所以施乐雅才会从一个只是文静的人变得不会笑,甚至连话也说不利索。   所以,那一天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施乐雅继续:“所以,其实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你告诉我,屋里为什么会没有水?”时承景却突然问了这个。   施乐雅再次抬起头来,时承景低着眼睛看她,样子很怪。他这样子是什么?是要替她主持公道?   时承景一副要主持公道的脸更是让施乐雅觉得可笑,很可笑。施乐雅不愿意再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垂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头顶的灯在眼脸上压下一排阴影。   施乐雅还是提起了老话,不再见,不要住她隔壁,不要打扰她们的生活。从今往后,他没有任何义务需要弥补她,就算碰面只当不认识这是最好的。   施乐雅说完将一直握在手上的伞一举,撑开了就走。就像她说的,再见就不再认识了,如果他一直不搬走,那她们搬。施乐雅已经走出建筑,雨水砸上她的花格子雨伞。大雨在伞面上几乎能溅起水花,地上也积着一层水。   时承景片刻后才大步出去,灰暗的脸上再罩下一层灰暗。他身高腿长,几步就把人拽住了,一把握了施乐雅手上的雨伞抬起来,施乐雅的脸露出来,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不只是愧疚。”   “放手。”   “也不只是还债。”   “放开。”   “是喜欢你!”   时承景秃头秃脑的话伴在雨水里,雨涮涮地砸着施乐雅的伞面,也砸着时承景的后背。时承景身上的深色毛衣沾上水就没有滑走的,很快就被雨水浸得湿透。   时承景这种只讲效率,久居高位的人,连赏识一个人都不会喜形于色,只会把人放在手下,物尽其用。   赵长平说他病了,真是病得不轻,才会闹到老太太能不顾颜面把家里的事闹到公私不分的地步。时承景也就那样两手一甩就搬来了城中村,就为了这么一个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真是浑身都长出毛病来了。   “你那个相框我看过,两朵花,干了,裱起来的。”时承景一点点收紧握着施乐雅手臂的手指,“我们重新来过,你不是喜欢我?”   “你放开。”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以前?”   “放手。”   时承景已经没了羞耻心,没了傲气。施乐雅的脸上掉下了两行眼泪来,时承景的话于他自己也许是在挖空心思的留人,不知道如何挽留一个人,也不得法地挖,就挖出了这些话来。而于施乐雅却是被一个人揭开了她见不得人的秘密,揭了她藏起来的难看伤疤。   施乐雅从时家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拿,也早忘了那个干花相框的存在。   在时家生活的那两年,足够磨灭一切美好。所有与时家的人有关的,在施乐雅心里也早就缠上了一层荆棘,所以她不会碰。走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证件,什么也没有带走。   如今时承景提起这个,施乐雅只觉得羞愧,想起那些天真的过往,想起那些心里藏着一个人的日子都是她的厄运的开始,她只会害怕得发抖,后怕得发抖。   施乐雅没有一点松懈,她死命地拖自己的胳膊,已经挣得从不习惯察别人的言,观别人的色的时承景起了恻隐之心。   施乐雅外表有多软弱,骨子里就有多坚硬,时承景见识得不少了,不得不松手。施乐雅也拽走自己的伞,转身就走了,剩了一个被大雨冲透的人。   从云末家回到城中村的路程不近,足够施乐雅将眼睛吹干,足够她至少表面上平静下来。至于时承景说的那些话,施乐雅要怎么消化,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站上门檐,看到隔壁的灯光,施乐雅打了个冷颤。雨越发地大了,她忙掏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斜着滴水的伞挤进门里,快步进了屋。   “这么大雨,冷不冷。”   “不冷。”   家里,周姨早就盼着施乐雅了,人一回来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水,施乐雅倒是头发也干的,肩膀也干的。   这些天施乐雅每天都回得晚,周姨也回得晚。   施乐雅是有不能告诉周姨的事,于周姨,姓时的已经几个月没来了,而她不知道其实周姨也瞒了一件,今晚不得不跟她商量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周姨才会无心察觉隔壁这几天的动静,住进了什么人。   “快去洗个澡,手这么冷。”   “没事。”   “没事,回头感冒了好就了。”   周姨推着施乐雅进卧室拿衣服,又推着她进卫生间。施乐雅冲澡,周姨就拿着毛巾、吹风机在门口等着。   浴室里窄,周姨非要帮施乐雅吹头发,就只能在客厅里。俩人坐在沙发里,吹风机呜呜地叫着,周姨说明天回“家”去看看,就是她们刚拿回来的那个家。   “好。”   “小雅,今晚上咱们一块睡吧。跟你商量点小事。”吹风机关了,周姨摸了摸施乐雅一头的黑发。   施乐雅的头发又细又直,好看又健康。施乐雅转头,对周姨扯了一个笑容。她以为或许就是店里或家里的什么琐事,没有负担地跟周姨躺上床,却不想周姨突然就说要去京城一趟。   施乐雅的床是标准的双人床,睡两个人足够了,施乐雅从黑暗里转过头看周姨,横亘在心头的事,一下变得无关紧要。   “那个人得病了,要死了,说想见我一面。我也想过去一趟,亲眼看他怎么死的。”周姨说话,声音冷冷的,好像话里要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   周姨说的是她的前夫,那个出轨,跟她离婚,领着情妇带走孩子,年过半百结了两三次婚,又离了两三次,还回来求周姨再原谅的前夫。   周姨突然笑了,“老天爷还是长眼的。没一个好东西,那女的前年死的,也是病死的,现在是轮到他了。”   当年周姨为了挽留婚姻,想着把儿子断给丈夫,丈夫看清事情的严重,跟破坏家庭的女人断了,那日子好歹为了儿子也可以将就着过,谁知等来的却是跟儿子从此天涯两隔。周姨孤身了一辈子,这么多年的怨恨,她只盼着亲眼看到那人死。   施乐雅是知道这些事的,一直以来都是周姨在照料她,她却忘了周姨也有自己的苦。施乐雅心里堵上来一股酸,周姨拉了她的手,她以为是周姨要握她,手心里却突然被塞了张卡片。   当初施乐雅从城中村搬去时家的前一晚给了周姨一张卡,是留给周姨养老的,周姨收下了,却一分也没动。女人出嫁,都是冲着幸福去的,但是能不能幸福,能幸福多久,最后会是个什么样,谁能说得清。   施乐雅一包眼泪从心底里涌出来,“这是给你。”   “我有儿子,有你,还有社保,我拿这么多钱干什么用。我这次过去也不能带钱,你知道周姨耳根子软,那头万一耍什么花样,我就去一个人,要我救他,下辈子也不可能。”   周姨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今天才告诉施乐雅。所以也才会忙得无心隔壁,所以连机票也早就托人买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姨想先跟施乐雅回施家宅子里去看看,施乐雅只是把周姨直接送去了机场。   “我等你回来,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回家。”   周姨抹了把眼睛就走了,很快离开了施乐雅的视线。 第35章   周姨没什么文化, 年轻的时候五官还算清秀,身材长得中等偏小。但就是这么一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走了,消失在视线里, 施乐雅的心底里像被人拆走了一道墙。   从机场出来时间还早, 施乐雅没有回城中村去休息,直接去了电视台。生活里的阳光划走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也被乌云挤满。施乐雅害怕去想起一些事,害怕去面对一些人, 却在广场上被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拦住。   女人个子挺高,施乐雅不认识。   “小雅,是我啊。”   来人说话的时候, 嗓子里带着一种给人气短的感觉的呵呵声,这是施乐雅没听过的声音,但是当女人说要带她去见见老太太的时候, 施乐雅心里狠狠打了个冷颤。   坏事背后似乎总是跟着坏事。   施乐雅仔细看人, 女人长着一张瘦长脸,鼻子长, 三角眼,十足的一副刻薄相。姜婶的声音变了, 但施乐雅还是认出来了。   两个月前,姜婶从雪水沟里被人抬起来, 在医院里住了一周,肺上不好, 支气管也出了毛病, 多方求医也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认出我了吧。”   “找我做什么。”   “老太太就在, 那边的咖啡馆, 等你, 想跟你,说几句话。”姜婶说话气短,费力,抬胳膊指了电视台大厦旁的商业街。   “没什么好说的。”施乐雅垂眼,转身就要走。   “精神好了,嘴皮子,也长利索了,”姜婶说话喉咙里的呵呵声很重,听得人难受,倒似乎一点不影响她的办事能力,“偷偷摸摸的,好处拿到手了,不敢见人?”   姜婶刻薄的眼睛像带着刺,这样的面孔、眼神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恨上。施乐雅也不例外,握紧了手指。她没有拿过时家任何好处,至多的也就是她没有妥协,要回了自己应得的东西。施乐雅不震的精神见不得这张脸,更无法消化这种话。   其实姜婶这一趟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要把施乐雅顺利带到老太太面前。她当然不知道这一早上发生在施乐雅身上的事,但她知道激将法于一个年纪轻轻,又在乎清白的女孩子很好用。   姜婶很快就交差了,施乐雅已经坐到了老太太面前,挣自己的清白。   “人活着怎么还能不受点儿委屈呢?”但施乐雅的“挣清白”在老太太眼里真是幼稚,老太太笑来眯眯的,漫不经心地给施乐雅的自白作了总结,“小雅啊,你也不小了,该明白点儿事理了。”   “你觉得你不欠我们的,还是太天真。你以为当年他爷爷为什么急着让承景把你接到家里来,又为什么在接你进家门以前就放出风声,承认你是时家的人。”老太太摇摇头,“就凭你自己,不是有时家的荫蔽,你们能安安心心的生活?”   “债,我们早就清偿了的,不存在你说的这些事。”施乐雅反驳,义正词严,她不承认老太太这些说法。为什么她们能连家也保不住,就是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欠任何人,不使任何人为了收不回的债务家破人亡。   “债是还清了,利呢?你是一点不懂人情世故,不懂世道,不懂还就真以为人吃人的事都是骗孩子的故事。要不是有忌惮着的,你那点儿家低拿出来赔干净了,也有人嫌赚得不够。哎,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说也罢。我以为你成熟了会懂,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是看不明白。”   施乐雅身体已经在微微发抖,她认为的真理,被老太太三言两语就说成了没有道理。她已经千窗百孔的心,也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坏事。她也压根就斗不过任何人,她连姜婶都打发不了。   但是她认定了她不欠他们的,也不能欠他们的。   施乐雅握紧手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太只是淡定如常,“我今天来是替承景向你赔罪来了。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你,你也别太记恨他对你做的事,从前的好处,现在的委屈不就正好抵了,两清了。也看在他爷爷真心疼你的份上,你也别想着法报复他。”   施乐雅放在腿上的手指已经攥得指节泛白,只差像以前在糊里糊涂中将手心掐出血。昨晚时承景说的话她还没及消化,周姨就走了,此时此刻对面最不愿再见的两个人,他们告诉她,她还欠着他们的。   施乐雅的心脏像被人碾碎了一样。   老太太怀疑时承景一次次的找她,是她搞了什么诡计?   不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她也已经跟那个人坦白了自杀的事,东西也拿回来了,就再不需要什么愧疚,她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想远离那个人,远离他们这群人。   施乐雅的脸已经白得像纸,唰地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社会经验稚嫩,不习惯疾言厉色,她只会辩白:“我没有报复他,也没有算计他,我没有,我恨他,我巴不得永远不见他。你把他弄走吧,让他不要住我家隔壁,让他不要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让他不要骚扰我。”   施乐雅转身就走了。老太太是要来探她的口风?还是要来看她的态度?施乐雅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此时此刻真是干净得有点可怜,可怜得像一张展开的白纸,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什么。她恨时承景,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她眼睛里的态度说恐惧也不为过。   施乐雅从咖啡馆出来,直直地去了电视台。从灯光不明的密闭空间走到雨过天晴后的室外,随着和她打招呼的人变多,一张张冲她微笑的脸,那颗回到被时家人压迫的密不透风的心脏也在逐渐展开。像一块被挤成一团的泡沫吸收了空气,展开后,总算又再次变得柔软了。   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也有自己的朋友,至少何简是,至少云末是。施乐雅摁下心里的动荡,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看看眼前的人。云末已经因为她昨晚的搭救自己认了她当闺蜜,施乐雅对云末扯出笑容。   “今晚上去我那儿,我舍友晚上想吃火锅。我们在家里煮,嗯?去嘛去嘛,好,就这么定了。”   她的手又落上了琴键,它光滑的手指抚摸她的指腹,她看着它们纯粹的颜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简单不过。   一下午的忙碌,满满的被需要,施乐雅那颗康复得不够牢固的心总算再次安宁了下来,尤其是云爸将她领上了大厦顶层,台长的办公室。   开始她以为噩运是不是还要像从前那样接踵而至,却想不到这位面相和蔼的老人家说出了父母的名字,说了几桩施家做过的由电视台牵头的慈善项目,他说难怪觉得她眼熟。   开始他说以后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他,后来他说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他。   她下来的时候,云末拉着她,非逼她说出一个超级富二代来电视台体验生活的故事来。云末的一堆意想天开,逗笑了她。   电视台当然不只一个出口,云末胳膊受伤了,在家准备火锅的舍友派了自己的男朋友来接她们。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出口离开,云末缠得施乐雅全然忘了看一眼车窗外。   眼睛被塞满,思想被塞满,有些事也不是那么难以忘记。   火锅汤汁火红火红的,小小的家,四个人,也非常热闹。周姨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刚接过云末舍友递给她的调料碗。周姨说她已经到了,见到了儿子孙子,周姨很高兴,听到她这边吵吵嚷嚷的,知道她在同事家吃火锅,要在同事家过夜就高兴了。   火锅味四处发散,味道占满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沾在衣服上头发上,但没人在乎。云末拖着条胳膊,又是帮她夹菜,又是劝她喝酒,施乐雅也喝了几口,心口热热的,脸颊也热热的。   “干杯,”   “抬起来抬起来,”   “干杯。”   *   城中村一处打扫得干净得过分的房子里灯火通明,房子背后是一条窄巷子,巷子一溜望出去,都是空调外机和窗户的防护栏。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筒在清理墙根下的杂乱,碎石杂草被铲走,虫子蟋蟀四处奔逃。   屋里,不大的餐厅里摆着一张与屋子格格不入的高档餐桌,时承景坐在桌子上吃东西,只有余北陪着他吃饭,兆飞在一间卧室里指挥屋后打扫的人。   屋子周围有虫子叫,空气里满是潮味,但是这处房子别说是打扫,就是整体全拆了,大环境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餐桌上,时承景一张脸青着,因为淋了雨,受寒感冒。饭吃得好好的,他突然丢下筷子,冷素的手指一点不轻地捏着自己有眉头,眼睛闭着。   “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余北也停下筷子,认真地皱皱鼻子,“没有啊。”   “闻仔细点。”   余北皱眉看人,时承景刚搬来时的那种喜悦是明显没了,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北也摸清了他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北装着很认真地皱了皱鼻子,“是不是太太家院子里种的花?”   这是余北被硬逼出来的机灵,他这么说了,果然他的老板就不挑刺了。   屡试不爽。   时承景放开了手指,睁开眼睛,继续吃饭。似乎那种只有他能闻见的气味,一瞬间又没了。他眼底没有神采,英气的脸病恹恹的,抛开挑刺的精力,还是有点让人担心。   余北偷偷叹了口气。   “她回来没有?”   “……我看大概是要在同事家过夜了。”   “嗯。”   两个人继续吃东西,有个人吃得极不香。   今天一大早,时承景就带病出门了,当然要想去堵施乐雅,左右等不来人,就去门上敲门,结果半天也没人应。让兆飞一查,兆飞从门口的监控里发现隔壁两个人一大早就拎着行李出门了。   施乐雅说过他不走,她就搬家。   时承景急红了一双眼睛,问管监控的兆飞要人。兆飞无可奈何,兴师动众一番,才查到走的只是周姨一个人。   傍晚时承景吃了药又出门了,结果在电视台门口等两个钟头又没等到人,余北跑上跑下才总算找到施乐雅的行踪。   “一会儿还要去找太太吗?”余北小心地问。   “不去。”时承景总算还是放下筷子。   “再吃点儿吧,您一天都没吃多少东西。”   时承景皱眉,不耐烦地朝余北一拂手,嫌他啰嗦似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开了,脸色铁青,没走两步就咳嗽起来。 第36章   这房子院子小, 门小,车也开不进家门,巷子里停了车, 就连辆自行车也骑不过了。时承景对这儿的环境横挑鼻子竖挑眼, 余北跟兆飞还暗暗抱怨每天车子停得老远。   但是没办法,目标似乎还遥遥无期,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儿住到哪一天。   一个男人想要讨一个女人的喜欢或许只需要条件优越,拿出城心就差不多成功了。但要讨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就有点难了。而要讨一个原本喜欢过你,但最后从喜欢变成了憎恨,去讨这么一个人的喜欢就难上加难了。   余北跟兆飞知道自己的老板是在想方设法地讨好前妻, 但他们都长了一双眼睛,所以都看得出来施乐雅见了他就跟见了恶鬼一样。   兆飞已经找人把房子背后根本无人涉足的墙根下那些杂乱都清理干净了,半夜还是有虫子叫, 不仅有虫叫, 还有猫叫,狗叫。   他们是无所谓的, 但听到时承景半夜从卧室里出来喝了三次水,凌晨的时候好像消停了, 但是没消停一会儿,又听见他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是他自身的原因, 还是因为巷子里路过的太婆跟不明方向的闹钟声。   余北推开门,清白的晨光里, 看着时承景上了楼, 余北跟上去。   身高腿长的男人身上只有单薄的衣服, 站在空空的露台上显得消瘦。修长的手指握上了露台边沿, 挂着露水的不锈钢栏杆。栏杆虽然质量伪劣, 但已经被钟点工擦得亮堂堂的,露珠也亮晶晶的。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去。   栏杆下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余北吓得赶紧跑上去。   如果是以往,要谁说时承景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想不通去跳楼,余北是打死也不信,搞不好还会为了维护老板的伟岸形象甩他个嘴巴子。但是这半年以来,一次次的折腾,到了今天,这个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人早像变了个人。   他对别人倒还是一言九鼎,什么硬骨头都害怕他,但在对那个看着最软弱无害的人,有时候做得他们都不敢看。   余北几个箭步就冲到了时承景背后,却被突然的一声大吼惊得险些滑到。   时承景握着栏杆的手指指节泛白,手背青筋崩起,喉咙里发出一阵怒吼,吼完一个呼吸,又接着更是发怒似的直吼到胸腔里空气耗尽。   露台上眺望出去是一片一片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下饺子似的挤得没有一处空地。其间能看到的绿色不过就是某家人在院子里、门口种的歪脖子树,巷子口的梧桐。   时承景吼完,人软在了拦杆上,晨风撩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摆。   余北揭了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背上。   沈远说时承景病了,相思病。   其实二楼比底下要清净些的,但是时承景就挑了楼下那间。他们的这栋小楼跟隔壁大概是双拼户型,老旧的统建小楼,两家人拼一处,一样的户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时承景卧室的隔壁就正好是施乐雅的房间。   *   施乐雅在云末家一住就是几天,这几天下午收工早了,她就还是去给文祺上课。至于城中村,施乐雅连想也不愿意想。贴身换洗的衣物都买了新的,外衣外裤反正也缺着,就连带着买了两身。   云末的个性像个孩子,得了个新朋友,对施乐雅新鲜得不得了。施乐雅性子也好,又什么都不计较,整个人是从头到脚都长得好看。不是只有男人才喜欢美女的,女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姐姐,云末巴不得一天24小时黏着施乐雅。   团建要耽搁的几天,施乐雅和文祺商量了练琴计划,也就一身轻松的跟着大家伙去了。只是施乐雅担心着这一趟去了回来,周姨能不能回得来,如果周姨一直没回来,她也不可能总住云末家。   说是团建,其实就是单位公费让大家玩几天,犒劳大伙最近日以继夜的辛苦。没有什么硬性要做的事,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活动。目的地是郊区的一个度假小镇,吃住在一处私人山庄里,除了一日三餐,白天各玩各的,一行二十几个人,愿意跟谁一拨玩就跟谁一拨。   第一天一行人分了两拨去徒步爬山,第二天直接瘫了一半人,就懒在山庄里不想动。山庄里有专供客人烤肉露营的草坪,下午的时候施乐雅跟平常最亲近的几个人在草坪上烤肉。   进入4月份,有土地就有花草,天气很好,空气里满满都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施乐雅长到脚踝的长裙上就坠着素雅的野风铃,染上夕阳的光泽,人像被染上了一道重彩。   “腿还痛吗?”   “不痛。我们不是掉队了吗。”   何简站在烤炉的对面,想当然地笑了一下。昨天爬到一半,何简就拉着施乐雅掉队了,否则今天站不起来的人里就会多一个她。   “明天最后一天了打算怎么玩儿?”何简问,施乐雅垂着眼睛说都可以,她手上的盘子里放着何简从烤炉上拿下来的烤串。何简是一边递,一边从一把里挑出一根、两根,放在手边的一个白色盘子里。   对施乐雅永远的“都可以”,何简无奈,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地方,要她挑去哪儿,结果施乐雅还是希望集思广益。   施乐雅给大家送烤串过去,温顺的人,连头发上似乎都写着三个字“都可以”。何简收回目光,一个男同事晃悠了过来,随手就要拿何简挑起来的烤串,何简唰地端起来,让他桌子上拿去。   “怎么,不一样?有宝啊。”   “你一个大老粗吃什么不一样,一边儿去。”何简把盘子护起来,杨超啧啧地走了。然后就反正也没事干的当起了侦探,就要看看何简那小子的盘子到底要留着干什么,结果那白色盘子就端在了施乐雅手上。   瘫着走不动路的几个人都在桌子上坐享其成,施乐雅端着何简给的盘子也坐下来休息。   “哎,小雅,哥问你个事呗。” 杨超端了张凳子坐到了施乐雅临坐。   “什么事?”   “云末,谈男朋友了没?”   施乐雅笑了下,侧脸看了眼跟谁都自称哥的杨超。“……好像没有。”   何简的烤串施乐雅吃了一点,就放在一边了。伸手把桌子上竹篮子里洗干净的生菜用干净的筷子夹了摆到盘子里,一会儿好给大家盛烤串用。   施乐雅垂着眼睛,以为杨超是不是对云末有意思,结果对方扯来扯去,却扯到了她的身上。   “那你呢,有没有男朋友?哥是过来人,帮你们年轻人参谋参谋。”   施乐雅摆生菜的手顿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杨超的心思再简单不过,施乐雅却被这个怀着玩笑心思的人吓到。但她的吓倒,大概跟任何一个被男人问,有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心思都不一样。   她只是惊惧,害怕自己的秘密会被人揭开。   “没有。”   施乐雅的脑子里因为杨超的“男朋友”三个字,晃出了一张脸。虽然那个人和她结过婚,但他似乎从来就没做过她的什么男朋友。结婚后,做丈夫也做得从没有人把他当作过她的丈夫,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敢。   无疑,施乐雅是太敏感了,敏感过度,但她脑子里那根被折磨得过度警惕的神经她没有能力控制。   施乐雅垂着眼睛,最后一抹夕阳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很漂亮,很可爱。杨超根本看不出施乐雅脸上的血色在消退,反而以为她的垂眼只是在害羞。杨超已经琢磨起了一会儿要怎么调侃想吃窝边草的何简。   没再继续聊天的人各怀心思,不知道跑哪去的云末晃荡了回来。   云末的胳膊已经消肿,手腕也好得差不多了,噔噔地跑过来,“亲爱的,你这是被家里人查岗了吗?”   施乐雅从深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但眼神呆滞。云末见施乐雅呆呆的样子好笑,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然后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   山庄面积不是特别大,在草坪上就能看到从大门口进来的内部道路,一辆黑色奔驰车缓缓驶入。云末让施乐雅看那辆车,那车车窗漆黑,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施乐雅看出了这辆车的眼熟。   车子在露天停车位上停稳,驾驶室上下来个人,穿一身整齐的蓝黑色西装,浅蓝的衬衫衬得脖颈的皮肤泛冷。   施乐雅想起几个月前停在巷子口的黑色奔马,停在周姨小店对面的黑色奔马,想起她从车耳朵上捧下的那团白雪。   时承景已经转过了身来。   云末问施乐雅她表哥是给什么人在开车,他今天穿的是工作服吗,这西装也太合身了。他帮人开的不是车,是飞机吧,这待遇肯定是特别好的,从这身帅气的西装就能看出来。   时承景的相貌是明晃晃的出众,人瘦了,病刚好,气色欠佳,倒平添了一层忧郁气质。   但是在施乐雅的眼睛里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她正努力从脑子里赶走的那张脸。 第37章   有云末的介绍, 时承景就再次成了施乐雅的表哥。他为什么在这儿?因为在附近办事,知道施乐雅在这儿,就顺路过来了。   桌子上的人都起身欢迎这位仪表堂堂的表哥, 没人发现施乐雅的脸白成了一张纸。   时承景看惯了别人的恭敬, 也从不在乎别人的恭敬,看了眼桌子上的烤肉, 牙疼似的调开目光,从人堆里请走了施乐雅。   就算不是大庭广众, 施乐雅也还要自尊心。时承景让人艳羡的英俊身影走在前头,施乐雅乖乖地成了个被牵了线的木偶。   山庄里绿树成荫,到处都是凉亭。   时承景宽坐在一张木椅子上, 施乐雅站着。施乐雅当然懂得礼仪,就懂得站着说话表示不愿意这场谈话耽搁得太久。   “坐下,行吗?”   “老太太来找过你?”   “她跟你说了什么?”   施乐雅无话, 也不看人, 透过树的枝丫能大概看到草坪上大家的身影,草坪帐篷上星光点点的小灯已经亮了。   时承景的目光也随着施乐雅过去, 只是看了一眼还是调回来看了施乐雅。清瘦的人脸颊上是冷淡的弧度,软软的唇肉抿着抗拒。   时承景坐不住地从椅子上起身, 施乐雅不愿意坐,实际上他也坐不住。   时承景走到施乐雅身后, 高大身躯的影子被灯光压到施乐雅身上。“告诉我,那天是不是听了什么难听的话, 所以不回家?”时承景身影是黑的, 声音是温和的, 他再进了一步, 站到施乐雅身边, 施乐雅却立刻一步退开了。   施乐雅不愿意跟他站得近,快速得连身上的一丝气味也不肯留给这个知道老太太找她,就立刻追了这么远来的人。   施乐雅隔着两步的距离抬起脸来,眉眼里是与时承景眼中绵长情绪截然相反的浓浓敌意。“没有。你走吧,这儿都是我的同事,你,没有理由来。”   施乐雅好听又温和的声音也能说得如此冷冰冰的,时承景听得喉结动了动。还是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施乐雅身上穿的是他没见过的衣服,还有心思逛商场,眼睛里亮晶晶的,除了不想见他,除了皱着的眉毛,看来都是好的。   施乐雅被打量得不自在,捏了捏手指,连带着敌意的目光也不愿意落在他身上。手指抬起来,指着山庄大门口:“你走吧。”   话说得硬,说话的嘴唇软得轻颤,头绳没绑住的发丝缠在白皙的脖子上。   时承景看着人,胸膛不明显地起伏了一次,他一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拿出了最近学会的装聋作哑,“不好好跟我说说话,我就留下来。”   “你留下来干什么?”   时承景转眼朝山上看去。度假小镇越往山上走,玩的越多,山上一路灯光,超五星酒店的灯光工程更是做得别致。   “我听说那上边有个天然温泉,请你的同事们去玩玩,以后让他们多照顾着你点。就干这个。”   时承景侧脸朝施乐雅扬了个笑脸,转身就走了,留给施乐雅一副西装挺括的背影。   “……你,你站住。”   “你站住!”   时承景已经步子轻松地走了,施乐雅一路追出去,直追到人堆里,也没能让时承景离开。   两个人在亭子里对峙的时候,亭子外高高的灌木丛旁,何简已经待了许久。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施乐雅这几年怎么过来的,曾经的施家已然不在,施乐雅竟失明了四年,别说高考,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后来她又是怎么结的婚,两年的婚姻生活后又为什么离婚,施乐雅甚至试图用煤气自杀。   前几天何简就是在为这件事情忙碌。   他难以想象这个年纪轻轻,面孔上甚至还能看到曾经穿校服时稚气笑容的女孩子,已经独自经历了如此的多。从前就文静的人,现在经常一个人沉默着发呆。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是礼貌,有几分才是从心底里,由心而发的开心。   收到好意,小心翼翼地触碰,难再有热情。   *   一行二十几个人,有一半人不在,自己玩去了。时承景顺着云末已经认可了的谎话编了个大老板司机的身份,说山上的超五星酒店欠着他们老板的钱,所以那上边一票难求的温泉票他车上多得是。   没人会怀疑这个英俊男人的话,何况他诚挚的邀请,只为了各位以后在电视台,在他不在的地方好好照顾施乐雅,所以就算觉得受之有愧,大家也都答应着去了。   这个男人说话的气度,也莫名其妙让人打心眼里生出一种不得不服从的错觉。   大家就都恭敬不如从命,肉也不烤了,很快就收拾着准备出发。况且泡温泉不正好消除昨天爬山爬出来的一身“病”。   施乐雅就好像不大高兴,不过大家都能理解,这大概就像一个孩子,被家长带着去老师家送礼,尴尬自然是免不了的。   于云末就只是狠狠地羡慕,羡慕施乐雅为什么会有个这么爱护她的兄长,而且还有本事,而且还长得这么赏心悦目。   三辆车,装下了11个人。分车的时候,黑色奔驰副驾驶大大地敞开着,时承景要施乐雅上车,施乐雅冷冷走开,上了何简排在最后的白色宝马。   施乐雅不上自家哥哥的车,倒上了何简的车,杨超对自己的眼力有了七成把握,然后就拦住了屁颠屁颠要跟着施乐雅去何简那边的云末。   车子上路,有了杨超的一顿操作前两辆车都坐得满满当当,何简的车上就只有施乐雅一个。   走的虽然是山路,但旅游区,路都是沥青道路。车很稳,车里很安静。施乐雅一双眼睛不时地看后视镜,后视镜里是一开始当头,启动的时候故意落到他们背后的黑色奔驰。   那辆奔驰就是她在巷子里见过的,因为频繁地遇见,车牌号施乐雅记得。   施乐雅转回视线。   不管是好心还是恶意,她厌恨兆飞的跟踪。但现在她宁愿三番五次出现在她周围的奔驰,是兆飞在跟踪她,而不是时承景。   喜欢?   施乐雅突然想起那天混在雨水里的这两个字,又想起时承景揭开的她的秘密,他看过的那个干花相框。   施乐雅满脸的悲凉,被何简打破。“小雅?”   施乐雅回头,何简抛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想什么。”   “那上边的温泉你听说过吗?”   “以前来过。”   “……,我还是第一次来呢。真有那么好吗?”   “还好吧。”施乐雅弯了下嘴角。   “要不要帮你赶他走?你只需要点个头,我帮你出气。”何简却突然话头一转说了这个。   即使何简说得很轻松,似乎这只是一件寻常的事,但施乐雅也觉得难堪,很难堪。施乐雅没说话,脸上尴尬,何简在驾驶室里轻轻笑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会儿,七班的那小子吗?”   “就那个,堵着你表白,在衣服上写你名字的那个小子?”   “……记得。”   “那会儿我怎么帮你收拾他,现在我就怎么帮你赶他走。再帮你撑一次腰,怎么样?”   “没关系,他自己会走的。你别去惹他。”   “我知道他是谁。”何简突然说,“我在你心里胆子这么小么,哎,你等着吧,顶多就是被他找人揍一顿,我皮糙肉厚,揍一顿就揍一顿,那也要让他知道你也是有人撑腰的。听过一句话吧,癞□□不咬人,恶心人。我就是收拾不了他,当一次癞□□,恶心他一次还是可以办到的。”   何简这一通话把自己逗笑,施乐雅倒是眼睛眨巴眨就眨出了一眼睛的湿。   “谢谢你,但是……”   “别但是了,高高兴兴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何简松了只手,伸进衣服兜里掏,掏半天掏了颗巧克力出来,朝施乐雅递。“高兴点儿,没什么大不了。搞不好一会儿我又改主意了,也跟你一样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说不准,那样你可别怪我。”   何简哈哈地笑起来,何简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车已经到了酒店门口。   这个超五星酒店建在度假小镇的核心位置,最大的亮点就是酒店里美名远播的天然温泉。虽然在旅游区,打着温泉招牌的酒店遍地都是,但拥有真正天然温泉的真没几个。   几千平的浴场,引的是地下36.5摄氏度的天然泉水,偌大的酒店里有循环身体机能、缓解风湿和关节炎症状的水疗,提供含碳酸氢盐、含硫的饮用泉水,酒店的温泉票向来是供不应求的。   施乐雅上一次来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一行人泡温泉,分了两拨,占了两个池子,男人一边,女人一边。温泉票价高得离谱,享受自然配套,池边工作人员不停地送来酒店星厨专供的点心,特有的饮品,人员来往,但没有任何打扰。池子里雾气氤氲,池子周围的环境造得宛如仙境。   这种高档享受,都获益于一个人,大伙不得不对这个有能耐又大方的表哥大献殷勤。   但被献殷勤的人请客是大方的,倒没有几分热情,让他们自便后就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第38章   “哎哎, 哥问你件事啊,”杨超靠到何简身边,压低了声音, 神神秘秘的样子, 问之前还专门瞟了眼那边闭目养神的英俊男人。“老实说,跟小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啧, 别不承认啊,哥哥我看得一清二楚。切, 台里又没有规定不准谈办公室恋爱。”   “这种事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   何简这算是承认了,杨超嘿嘿地笑,仍然压低了声音调侃, “说实话,你小子整天亲同桌亲同桌的,是不是上学那会儿就看上了?”   这本来是两个男人间的胡侃, 何简却突然动静极大地挪了段池边靠, 一副好笑的样子,“这算什么, 上学那会儿,没人不暗恋她, 我也是人,所以不是很正常吗。”   何简这话说得不小声, 甚至还有点大声。杨超吓一跳,这小子当着人家兄长的面这么不懂礼数, 这情商, 难怪没女朋友。   时承景睁开了眼睛, 杨超干干地对他扯了个笑。然后偷偷拧何简, 但何简不知道抽什么疯, 还偏往那边靠。   “你别看小雅现在漂亮,我们上学那会儿,比这会儿还要漂亮。那个时候她爱笑,爱说话,脸上整天都笑眯眯的。成绩好,又热心肠,别说男生,女生都喜欢她,老师也喜欢她,没哪个不喜欢她。”   “艺术节她的钢琴独奏都是放在最后当压轴表演,你想想,这样的女孩子能有人不喜欢么。你不信,你可以问问表哥,是不是这样。”   女池和他们这边隔了一段距离,互相能看得见,但绝对不会听到相互的说话声。何简在说话,那头,施乐雅却不止一次地往他们这边看,每一次的目光都在何简身上,旁若无人地定在何简身上。   时承景英俊的脸被温热的池水洇出水气,即使如此,一张脸也冷得厉害。   时承景一个字没有,何简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其实那会儿根本没人敢追她,谁好意思去自取其辱。倒是有个愣子,”何简笑了一下,“把小雅名字写自己校服上,招摇过市跑来我们班表白。”   何简嘴里的青春岁月倒十分有趣,同事听得起劲问后来呢。   “当然被收拾啦。喜欢人家,那就得做让人家高兴的事,不是为难,不是让人丢脸,让人尴尬地抬不起头来走路。”   两个池子中间隔了十多米远,何简到底在说些什么,施乐雅一个字也听不到,只能用眼睛看他表面的变化,看他到底有没有放弃他的“撑腰”,然后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施乐雅这么频频地回头,目的地只定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别说时承景就连大大咧咧的云末也发现了施乐雅含情脉脉的目光。   看得那么专注,每一眼都落在一个人身上,两个人还对视,隔空相会的目光里似乎藏着某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   “喂喂喂,你今天特别不对劲哦,喂,还看,难怪人家都说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那边的男人们可都赤.裸着上身呢,云末怪腔怪调地跟施乐雅笑闹,挠施乐雅的痒,施乐雅总算招架不住云末的攻击,调转目光,罢了。   云末先前想跟施乐雅同车,结果被杨超硬拉上黑色奔驰,还叫她给人家留点空间。结果何简的车上真就只留了施乐雅自己。   同事说她一点眼力见没有,但是平常施乐雅不都跟何简挺正常的么,怎么今天突然就看对眼啦?而且看对眼的非常迅速,急速升温。   云末在琢磨施乐雅突然转性了,施乐雅有自己的心事。这边池子的女人们很和谐,那边池子的男人却突然就打起来了。   何简明知道时承景和施乐雅的关系,开始说的那些话还只是含沙射影,后来就直接扬言要追施乐雅,要时承景成全。   一池子的同事,都觉得这何简今天是冒进了一点,但好像也不至于到了该打的地步,谁知时承景哗地就从水里站了起来,扬起拳头就朝何简挥去。   年轻气盛,何简不怕惹事,站起来就反击,分毫不让。   时承景从施乐雅撇开他上了何简的车,从听到云末在后排跟同事小声说的话,俩人在两个池子里绵长的对视,时承景的脸已经黑透了。   同学,同桌,暗恋!   施乐雅可以不理他,可以折腾他,可以诅咒他。甚至她实在气不过,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解不了恨,他可以亲自给她递上一把刀,让她往他身上扎。   但唯独这个不行!   两个人从池子里,直打到池子外。池边盛着泉水的玻璃容器打碎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愤怒得红了眼,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何简握了地上打碎的容器口,将锋利如刃的一面朝着时承景身上就划了去。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见血了,虽然打架是双方相互的,但从监控上看,是何简先靠近的时承景,说他用语言挑衅也合情合理。于是他先用言语挑衅时承景动手,再以牙还牙,于打斗过程中故意打碎玻璃容器,然后再用玻璃容器故意伤害对方。   这一套流程有监控为证,事实清楚,无从辩驳。   庆幸的是伤情不太严重,所以只要当事人原谅,事情也是可以大事化小事的。   否则,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他人身体,最高可以处20日以下拘留。   *   伤者的代表律师走了,何简被拘在了派出所,施乐雅站在酒店高层的一间套房门外,好半晌才总算抬起手来摁响了门铃。   门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但门立刻被打开了。   余北站在门里,“太……董事长正在里边换衣服,你先在沙发上坐坐吧。”余北作了个请的手势,施乐雅走进去了,背后门扇轻轻的一声合上,施乐雅回头,余北已经不在。   柔软的地毯,发不出一点走路的声音。客厅里没人,一道没有关的门里有轻微的窸窣声传出来。施乐雅走到客厅中央,立定,再没动。沙发很柔软,沙发上的枕头颜色漂亮,但施乐雅不愿意坐下来。   时承景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冷着一张脸的施乐雅。   “你去派出所和解吧。”   “我为什么要和解?”   “何简说你,他说你明明可以躲开,你……”施乐雅愤愤地转脸,“他说你是故意的。”   时承景皱眉,皱得很深,皱完就立刻抬脚直走到施乐雅跟前,手指麻利地开始解身上衬衫的扣子。   一道从身体上散出来的温热气氤氲过过来,施乐雅不明所以,慌慌地往后退。时承景嘴角破了,有一条结痂的血迹,也有点肿,来自于何简。   “你干什么?”   施乐雅在后退,时承景受伤的脸绷着气愤,抬眼看着施乐雅,手上继续解着扣子朝她抵近。施乐雅直退到了沙发边,后背贴上墙壁。时承景衬衫已经解开,胸膛上伤处贴着的白色纱布露出来。   “要不要看看?”时承景扯着干净的衣襟,露出胸膛。   施乐雅一下侧开脸去,长睫毛颤巍巍的。   时承景垂在身侧的右手筹措了半晌还是抬起来,还没举到施乐雅漂亮的脸颊边,人家已经快把脸贴墙上了。时承景手掌一把压在了施乐雅脸颊边的墙壁上,和她挺出面部的鼻尖隔着一个节指的距离。   时承景衬衫袖子上滑,手腕上曾经被咬破的疤痕清楚地露出来。   大山里,装修精致的套房,灯光静谧,没有任何嘈杂声。   “我也是人,还……做过你的男人。怎么就对我这么狠呢?”   “你……”施乐雅退无可退,“你说和解我才上来的,你到底去不去和解。”   “和解也行。答应我一件事。”   施乐雅睫毛颤得更厉害,猛地转过了脸来,时承景的眼睛已经近在咫尺,他略附着身,伤了的嘴角在近前。施乐雅没有退开,也退不开,一边是沙发,一边是时承景的胳膊。她看着人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敌意,像是时承景会提出什么龌龊的要求。   时承景看得清楚。   他要想硬对她干什么,还用等到今天。就差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了,他还能干什么。   时承景下颌动了动,抛出答案,“以后,离别的男人远点。”   施乐雅薄薄的眼皮颤着,没说话。   时承景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你干什么我都不插手,只要你高兴。唯独这个,不行。”   施乐雅眼皮颤着颤着就浸出了眼泪来,“所以何简说的没错,你是故意的,你太过份了,你太过份了!”分明什么事都可以没有,分明任何人都可以好好的。   施乐雅气得发抖,被连带着发抖的衣摆就在时承景眼底。施乐雅的一口一个何简,也足以让时承景也气得发抖。   时承景压在墙壁上的手猛地一把捉了施乐雅的手掌,掀开已经解了扣子的衬衫,将她的手掌一把摁在贴着纱布的胸膛上。   “是,我是故意。但这也是肉,肉底下有血,有神经。”   施乐雅恐惧地看着突然拔高了声音的时承景。时承景已经很久没有对施乐雅露出过这种发狠的样子,施乐雅心跳加速,想抽走自己的手。   她手下其实只是柔软的纱布,指腹贴着的只是时承景温热的皮肤,但她像是手掌下有针在扎,一刻也不肯妥协。   施乐雅挣扎,时承景不放,自然就牵扯到了纱布下的伤口。时承景额头上已经浸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答应我,咱们就去和解。”时承景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施乐雅害怕时承景的发狠,也害怕他苍白了的脸,她挣得手腕脱力了握着她的人也丝毫不松动松动。施乐雅眼角滚出两行泪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时承景紧紧握着手掌下的手,从凉凉的捏到她变得暖和。   两个人隔着呼吸相缠的一点距离,“你不知道?”   皮肤的接触,体温的融合,施乐雅心里还是只是厌恨,当然什么也不能在心底激起。时承景的眼睛里已经晦暗不明,他抵着人,脸朝施乐雅压近,两个人的鼻尖只隔了半个手指。   他近,施乐雅就躲。   “你有病,你有病。”   “对,我是有病。答不答应。”   两个人的鼻尖似乎就要触碰到,施乐雅满眼泪水,花了眼睛。时承景已经将脸压过去,女人脸上的淡香气,颈脖里蹿出来的体香清楚地进入呼吸。他闭了眼,唇肉触到一点柔软,只是才刚触上,脸颊上就迎来火辣辣的一巴掌。 第39章   最后何简还是安然地从派出所出来了。   但是没有承诺, 什么也没有,一个不算触碰的触碰换了一巴掌。派出所的事,时承景动了律师, 受伤的事不可避免的至少传到了赵长平耳朵里。时承景胸膛上的伤是不太要紧, 要紧的是他三天两头的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赵长平是实在无法理解, 何以至此。   只是赵长平的无法理解,被时承景一通电话就回了。   “苦肉计也罢, 当我病了也行,我听的唠叨已经够多了,你也要来一次?”   电话那头一声清楚的叹息。   “就让我痛快一回, 成吗?”   赵长平最后只留了一句话,“至少别再伤着身体。”时承景挂断电话,脸黑了半天。   城中村的客厅里, 时承景几个来回的龙行虎步后才坐下来, 新到的沙发,让本就不大的客厅显得更小。   他将头枕在沙发背上, 闭了眼睛。派出所的事,折腾了一夜, 兆飞听余北说了。兆飞见时承景闭了眼睛,悄没声地从屋里拿了张薄毯出来, 蹑手蹑脚地给他盖在身上。时承景睫毛动了一下,倒也没有睁开眼睛, 兆飞顿住的手还是继续。   时承景一双眼睛下都有些发青, 嘴角破着, 这样的事从前绝不会有, 最近成了常事。赵长平不理解, 兆飞跟余北这样的粗人就更加纳闷了。他关了屋里的灯,小声走开。   以前还是只施乐雅伤他,现在怎么随便冒出来个人就把他给伤了。   时承景要施乐雅离别的男人远点,要说那是威胁,公正点说其实更像祈求,甚至比祈求还要卑微。但不管时承景是发狠的威胁还是卑微的祈求,对施乐雅都是恶言。   他在乎她身边有什么人?   他凭什么?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个人会不高兴,那么她只会偏偏那么去做。   最后一天的假期自然是没了,何简已经从派出所出来,这场不愉快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的莫名其妙。大家都从郊区回了江城,各回各家。施乐雅还欠着何简一顿大餐,傍晚的时候俩人出现在一家传统的中餐厅里。   餐厅收费不低,客人自然不多。菜精致,也自然上得慢。何简脸上受过一拳头,脸颊下肿了一块,所以施乐雅订的是包间。   很安静,只有流水的滴答声,窗台边的植物上缭绕着水雾。   昨晚的事说到底也不知道是何简该给施乐雅道歉,还是施乐雅该对何简抱歉。只是施乐雅能跟他出来见面,何简就知道施乐雅没在因为这件事情怪他。   “你的脸该涂点药。”   “这点儿,没事,小事。”   “24小时后,热敷一下吧。”   “好,回头就热敷。”   服务员陆续开门堆进来几道前菜,菜品花样都很新颖。服务员介绍菜品,也就填充了安静里的尴尬。   “这道是我们店做了30年的招牌菜,二位请慢用。”服务员笑得满面春风。   菜吃了几道,施乐雅还叫了果酒,酒味很淡,但喝下后,两个人的脸上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红晕。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江城?”   施乐雅摇摇头,“我一个人能去哪。”   “想过出国吗?”   “……出国,没想过。”   施乐雅笑了一下,黑眼睛里的亮光明晃晃的。施乐雅知道何简为什么这么问,垂了眼睛。高中的时候,家里的规划是高中毕业后去M国,但是那时候有父母在,那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还只会是笑脸,任何人都对她和善。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受过欺负,受过委屈,没受过就以为世上没什么委屈。   施乐雅轻皱着眉毛,抿了口果酒进嘴巴里。   “你怎么就一个人了,我不是人?”何简调笑,“你以前是想去M国学钢琴我记得,咱们可以一块儿过去,住的地方包在我身上,学费其实还好,……”   何简介绍着那边可以赚学费的方法,施乐雅手上的果酒一点点减少,看着何简的眼睛里,茫然中带着点对美好事物向往的欢喜。   只是何简说的事太遥远,遥远地她从没有想过。也只把何简说的那些当成一个美好的故事了。何简的规划里,她在那边干什么,她就像真看到了一个自己坐在异国他乡的教堂里弹钢琴。   “别只是笑啊,我是说真的,考虑考虑?”   施乐雅抿着唇,点点头。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有。”   “小雅,”   “嗯。”   施乐雅等了半晌,何简垂头笑了,“……没,没什么。”   两个人说话间,施乐雅已经喝了满满一杯果酒,跟何简坐上车子的后排,施乐雅才感觉到胃里难受,脑子里也难受。   这一顿饭其实是为了昨晚的祸事而存在,但两个人谁也没有提昨晚。施乐雅知道何简的一堆美妙蓝图是什么意思,何简太明白人的自尊心,他是在告诉她,想要逃脱时承景,或许只有离开江城。   她也知道,但是她没有地方可去,何简说的那个地方如今也太遥远。   她曾经就勇气十足地踏入过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环境,所以当初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去的,后来就带着多少悲伤再回来。   她害怕了。她也没有什么远大前程要去实现,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等着周姨回家。至于那个人,或许可以不理,不看,不想。   施乐雅的心已经无可避免地变窄了,被几年的黑暗,被几年的冷暴力,被时承景的自负专.制。这样的经历或许就算换一个比施乐雅的坚强更坚强的人来承受,结果也并不会比她更好。   代驾将车子一路驶去城中村。   一杯果酒于何简是无所谓的,施乐雅难得喝一次就够呛。车子到小街里的时候,施乐雅抱着自己都快睡着了。   昏暗的车厢里,施乐雅乖乖的把自己挤在车门上,何简试过几次,也没能让她愿意过来靠他的肩膀。   何简看着施乐雅安静的睡颜不动,最后在代驾等不及的频频回头下,才不得不把人掺下车。   何简不知道家里没人,嘱咐施乐雅回家让周姨泡点蜂蜜水给她解酒。施乐雅似乎一个字没听见,晕晕乎乎地把门打开,就要他回去。   何简站在门外,门里施乐雅单薄的身体披着他的外套,“你回去吧。脸上记得敷一下,敷了好,你,何简,”   “谢谢。”   施乐雅身子有点摇晃,没了一惯深入骨子里的安静、端庄,也似乎没了顾忌,“谢谢你,给我撑腰。”施乐雅在门里弯起嘴角,“要是你以后不去M国就好了,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吃饭,有你这个朋友,很幸福。我们还没去学校门口吃小吃。”   门口的廉价感应灯灭了,施乐雅在昏暗里掉下一滴泪,莫明的悲伤,下一刻不要任何回应的进了门里,把门关了。   何简即使跟时承景打起来了,也没有让同事们知道时承景跟施乐雅到底是什么关系,何简也从来不问什么让施乐雅难以启齿的事。   吃饭的时候,他没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只是告诉施乐雅可以去M国,告诉她未来其实还有很多可能。   这世上,除了周姨,除了曹医生,这是施乐雅收到的最大的温暖。   何简什么也不郑重其事地说,但施乐雅记得他的“撑腰”。   门扇的声音让灭掉的感应灯又亮了起来,何简对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施乐雅在家里迷迷糊糊地打转,几乎忘了周姨不在家,灯打开,放了包,肩膀上的外套掉到地上。是何简的外套,施乐雅皱了下眉毛,捡起来就朝门外走去,穿过院子,打开大门。   何简当然早走了,但施乐雅不知道,迷迷糊糊走出巷子,到巷子口,小街上空空如也,只有梧桐树在夜风里飞絮。   树下的石头冷冰冰的,施乐雅却坐下了就起不来,眼皮沉得打架,合在一起就再掀不开。这条小街往右出去就是店铺排列的老街,往左就是一条一条的住宅巷子。白天路过的人不少,夜里就没什么人,夜越深,人就越少。   施乐雅迷糊得不知危险,身上的酒气招来了危险。   “美女,美女?”   “呀,这是喝了多少。”   “跟哥哥们再玩玩去?”   施乐雅垂着头,一缕发丝滑在脸颊边,两个男人朝她靠近,其中一个已经忍不住伸出手去,脚下却突然砸来了个东西,吓得两个人就差从地上蹦起来了。   俩人同时肩膀一耸,跳着脚躲开了地上手机砸碎开来的碎片。本来干的就是不耻的事,这砸过来的东西还这么不计成本,两个人吓得连来人啥样都没及看清,拔腿就跑。   先前时承景在沙发上坐着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刚刚被余北叫醒。兆飞在监控里看到巷子口停了车,施乐雅被一个男人送到门口。男人走了一会儿后,施乐雅又从屋里出来。走路走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不大对劲,兆飞赶紧叫了余北来看,结果走出巷子的人,走了就没回来,余北才把时承景叫醒了。   时承景胸口上还有伤,把人打横抱在怀里,施乐雅的头就耷拉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针刺的痛扎得他脸色铁青,余北跟兆飞只是老实跟着,拿着老板分尸了的手机,看他脸色不对,以为是因为刚才巷口的事。   几个人回来,走到施乐雅家的门口,施乐雅出来时没有关上的门扇早被风带上了。   施乐雅身上没有挂包,轻飘飘的衣服就算有衣兜也明显没有装东西。时承景抱着人直直进了隔壁的门,把人放到床上脸色才好起来,却看到施乐雅怀里抱着件东西,是件男人的衣服。   时承景下颌动了动,将那衣服从施乐雅手上拽了,一把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何简的外套,他认得。   要讨施乐雅高兴,如何讨?没有承诺也把人给放了,白挨了这一下,施乐雅倒转脸就跟何简去吃饭,还喝了酒。   时承景心底冲上一股气,眼睛一瞬发黑。   房间里门没有关,门扇被敲响,余北走进来。“需要找人帮忙吗?”   这屋里只有三个大男人,余北倒是想得周到。时承景闭了闭眼,回头。施乐雅就躺在床上,余北的眼睛一点不敢往床上瞥。余北这微妙的神情倒让时承景情绪宽慰了些。   至少人现在躺在他的床上。   “弄点儿,酒后养胃的药。”   “好。还要不要别的?”   余北试着问,时承景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余北知道他这是要亲手照料了,只得麻利地走了。   从余北眼神里得到的满足,时承景已经不再计较施乐雅是跟谁在一起把自己搞成这样。   时承景换了个方向,一把将人抱进浴室,放在盥洗台上。施乐雅身上多余的外套已经脱掉,高大的男人拿热水浸了张毛巾,极不娴熟,也把施乐雅的脸仔细擦干净了。   不知道是不计前嫌,还是他已经忘了,那只扇过他巴掌的手也被他用少有的耐心擦得干干净净。   那双看到他就倒退的脚被泡进新注进盥洗盆的热水里。   施乐雅的脚长得秀气,脚趾一根一根白得像葱段,花苞似的轻轻蜷着。如云末羡慕的一般,长得好的人,真是从头发丝到脚指尖都长得好。   男人的大手握住了那细瘦的脚,热水在他的手指上聚集起细细的气泡。 第40章   余北从外边回来, 拿来时承景要的东西时,施乐雅已经被洗干净,塞进了被窝里, 连时承景自己也洗漱完了。   “这么点东西, 去M国买的?”   “……附近的药店看着都像卖假药的。”   “……”   时承景伸胳膊,摊开大手掌, 余北把整个袋子一起塞到他手上。余北办事向来靠谱,买了好几种。   “行了, 休息吧。”   “好。”   余北走了,时承景坐在床沿,看了半天说明书, 才挑中了一种满意的。施乐雅睡得越发地沉了,长睫毛细细密密地盖在眼脸上,能听到她鼻子里细细的呼吸声。   “小雅?”   “小雅。”   唤了几声, 施乐雅一点反映也没有, 时承景把人从床上捞起来,在她背上垫了个枕头, 施乐雅的脑袋软软地歪在一边。时承景往药瓶里扎了根吸管,一头伸进施乐雅的唇缝, 劝半天施乐雅也没有要吮吸的意思。   药瓶的封口被扯开,男人仰头就全灌进了自己的嘴里, 然后捞起床上的人,压上她的唇。药一点点从一张嘴巴到另一张嘴巴, 液体灌进来, 施乐雅被迫地开始吞咽。   灼热的胃里瞬间变得清凉, 迷迷糊糊喝了药的人, 乖乖的仰着脸, 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两管口服液用同样的方式喂完,施乐雅的嘴唇还软软的张开着,似乎在期待着有下一口。   咫尺的距离,时承景的眉毛越皱越深,清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握着人的手指变得僵硬。   时承景这样的人,对手不少,但很少有能让他一股一股恨到心里去的。恨不得撕碎何简,倒忘不了那小子说的话:“喜欢人家,那就得做让人家高兴的事。”   施乐雅被一把放开,时承景进了浴室,又冲了一回澡才出来。施乐雅躺在台灯的光圈里,嘴巴里没有吞尽的深色药渍溢了一点在嘴角,时承景从桌子上扯了张柔软的纸巾回来,仔细地替她擦。   施乐雅不知道是想喝水,还是想再喝点刚才那种清清凉凉的药,只知道唇边有动静,就将舌头伸了出来,舔了舔,舌尖碰上一个温热的东西,不是想要的,才又缩了回去。   被舔到手指的人僵在床沿边。   迷糊的人不满意地将脸耷拉下来,再坐不住的人一把托了那张脸,亲了下去。那不安分的舌头被找到,勾出来,一点一点占有,吮吸,口腔里未尽的药味刺激味蕾,两人清凉的唾液混在残留的药渍里交缠。   被动的深吻,被迷糊口渴的人当成了投喂,满足地吞咽滑向喉咙的液体。   除了半年多以前那夜交.欢,施乐雅从未如此地配合过时承景的亲吻。不太宽阔的双人床,娇小的女人乖乖地躺在枕头上,高大的男人伏在她身上,托着她的脸,是一副柔情蜜意的画面。   只是女人不知道自己在承受什么,高大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忍受着因动作而牵扯到伤口的疼痛,深深的吻人。   在身体的火焰彻底烧起来之前,时承景把人放了。   高大英俊的人,阴沉着张脸,额上布着一层细汗,握着青筋凸起的拳头从卧室出来,向来沉稳的脚步却有点虚晃。客厅里亮着新装的壁灯,这个地方于他而言是哪一处都窄小的喘不过气。   时承景在桌子上倒了两杯水喝,脸色才好些,大步进了院子里。   天气晴朗,夜空里挂着一弯月亮,时承景不嫌弃地坐在客厅下来的台阶上抽烟。白色烟丝在黑暗里晕开,被杂乱的夜风拖着四处飞散。   几只烟尽,情绪平静下来,时承景才又进了卧室。卧室窄,放下床,就没剩下多少空间,时承景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后,还是躺在了施乐雅身边。双人床,各躺一边,互不干涉。半夜的时候,想不通似地把人捞进怀里,紧紧抱着魔怔一样的嗅施乐雅脖子里蹿出来的温热馨香气,又在凌晨的时候放开。   天一点点放亮,清晨巷里的市井声如常,有狗叫,有别人家传来的闹钟声,有过路人的说话声。但今天时承景睡的异常的踏实,先醒来的倒是早习惯了,也喜欢听这些带着人情味儿的声音的施乐雅。   眼睛睁开,是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气味,然后她看见眼前躺着个人,这张脸长得七分英俊,三分冷硬。   这是梦里才有的。   她总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看见从手指下穿梭的星河,看见一个陌生的房间,咫尺的距离上就躺着这张脸。   是又做梦了么?   脑袋昏昏沉沉的,施乐雅以为自己是还在做梦,很快一个清楚的犬吠声闯进耳朵里。所以不仅施乐雅清醒了过来,连睡得还踏实的时承景也被吵醒。   卧室背后的巷子窄,装的都是空调外机,家家户户的护栏栏都顶在外边。人不会涉足,但猫猫狗狗就少不了从这儿抄近道,在这儿撒欢。   都清醒了的人静静对视了几秒后,是施乐雅瞪大了眼睛,差点从床上掉下去。时承景一把将她捞了回来,两个人的身体在温暖的被窝里撞在一起。   被一团热气烘着,被一条胳膊禁锢着,施乐雅心口大大地起伏了一番,脸颊上已经涌上血色。   施乐雅一把推向面前的人,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对面前的人她根本不会去顾忌。时承景胸口上的伤受了施乐雅这一下,痛得脸上一瞬间就失了颜色,手臂一下松开。   施乐雅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立刻从床上跌撞着下去。   这间屋施乐雅当然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会跟她躺在一起。她明明回家了的,记得开了大门,还跟何简说过话。   背后有声音,施乐雅收回打量,转身。时承景已经缓过劲儿来,坐到了床沿边。   施乐雅看着他身上的睡衣,睡衣下是一大片光洁的皮肤。施乐雅在想什么,似乎很清楚。下一刻身子就抖起来,然后就成了一块瞬间融化的冰,整个人直往地面上缩下去。   时承景的胸膛因为刚才拉开检查是否出血还敞开着。   对如此地被厌恶,时承景皱眉过后,也只是无可奈何,他从床沿上起身,拉拢衣领。走过去,蹲下身,还不及开口说什么,施乐雅几乎是是从他身边弹开的。   卧室角上有张沙发,施乐雅撞到沙发边的样子让时承景再不敢向前。   几个月前,在海城,施乐雅半清醒的时候躲他的一幕闯出来。   片刻的安静后,“这儿地方有限,没有多余的床给你睡,才把你放到我的床上。你跟我各睡各,什么也没有,你好好看看身上的衣服。”   歪在沙发边的人似乎听进了他的话,低眼睛往身上看。时承景脸色从原来的苍白变得灰暗。   时承景脸色已经很难看,但继续解释,耐着性子,声音算得上温和。问她记不记得喝过酒,记不记得自己在巷子口的石头上睡着。她身上没有钥匙,门也打不开。这儿不是什么地狱,就在她家的隔壁。   施乐雅总算不再激愤。   时承景在远离施乐雅的那两个月里,不管他是想通了,还是另有什么打算。老太太是没闲过的,她把被时承景支得老远的简晓含又招到身边。   要说美貌,在如今医学发达,物质丰富的年代,施乐雅天生的美貌也算不得什么,况且简晓含有着她自身的特点。   简晓含是老太太心中最完美的孙媳妇人选,不仅世家显赫,相貌也出众,最难得的是她心甘情愿毫无保障的苦等。   老太太真不信都是女人,能有什么不同?她安排了多次机会,简晓含却无一例外地受了冷遇,连人也见不到。   简晓含的几次不成,老太太咬牙妥协,退而求其次,捡了颗次之的棋子。或许时承景只是不喜欢简晓含,结果却是彻底惹怒了他。   无疑,想爬上时家女主人位置的大有人在。无论在江城,还是在海城,无论为的是地位,还是真心爱慕这么一个人,只要有途径,自有甘愿前仆后继的。   于时承景,若只是想要一个女人的身体,实在是不过点个头的事。   墙角,施乐雅确认了身体毫无异样后,手掌撑着沙发从地上站起了身来。半年多以前的那一次,痛苦和羞愤夹缠在一起,身体上的所有异样她都无法忘掉的记忆犹新。所以很清楚做过那种事后,身体会留下什么感觉。   他没有骗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脚掌光.裸地踩在地板上,施乐雅开始转头四处看。时承景压下所有,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拖开窗帘,室外清爽的晨光透进来。不太宽阔、焊了防护栏的窗口传来些生活琐碎的声音。   他主动拎上施乐雅大概在找的鞋子,递给她外套。   这副画面像极了一对在夜里激情缠绵后,清晨尴尬相对的一夜情侣。   施乐雅默不做声地穿好鞋子,安静地接了时承景递过来的外套。表面看起来很平静,只有垂着的眼睛里在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蓄起情绪。 第41章   于时承景, 他是守了施乐雅一整夜,除了接吻,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于施乐雅, 睁开眼睛就看到他, 跟他躺在一张床上,这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她能接受的范围。   他凭什么把她带到这儿来。   凭什么躺在她身边。   窗户外是熟悉的窄巷, 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我跟你早就离婚了,离婚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跟我躺一……你太欺负人了。”   施乐雅湿了眼睛, 转身拖开了卧室门,卧室外的两个人被突然打开的门意外地肩膀一跳。施乐雅红着双眼,不看他们, 低了视线,却看到了门口,垃圾桶里扔的何简的衣服。   施乐雅怔怔地看了片刻, 毫不犹豫地弯身就要去捡, 被追出来的人从背后一把握住手臂。   “脏,别要了。”   “放手。”   施乐雅挣, 另一只手还要去捡。时承景手指更紧地握着人,“我让你不准捡。”一把将人从垃圾桶前拽到自己跟前。   施乐雅一双眼睛落泪, “你混蛋。”   时承景握着人,一个字没有。俩人旁边, 门边的桌子,桌面上散着夜里摔碎的手机, 施乐雅骂时承景混蛋, 但时承景却不会告诉她夜里发生过的事, 让她后怕。   “你捡了想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   “不是答应过, 离那小子远点儿?”   “我从来没有, 从来就没有答应过。”   时承景眉头一点点皱起来,皱出深深的折痕。他前脚才放过何简,施乐雅后脚就跟他去吃饭他也可以装不知道,但是她不该如此捧着别人,而如此踩他。   余北跟兆飞早就识相地退到了院子里去,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承景就是不放人,还一步一步将施乐雅抵到了墙根上。眼底是她的脸,是夜里乖乖对他张开的唇瓣。   “我也是人,我也有心。”   时承景哑着声音说话,是温和的。他突然换了一种态度,施乐雅却对他的温和毫无感触,呼吸里还带着气愤的颤抖。   “对我说一句好话,我就百倍奉还。不好吗?”   “你,放开我。”   “除了这句,就没别的可说?”   “没有。”   再纠缠下去,恐怕只是更多的恶语相向。时承景手指一松,施乐雅立刻就从他身边逃开,披散的发丝从他手背滑过。柔软,馨香,这个人一旦醒了,这些就一丝也不肯留下。   施乐雅还是弯腰捡了垃圾桶里的东西。   时承景的百倍奉还她不稀罕,一件扔进垃圾桶里的衣服,施乐雅一点不嫌弃地抱在怀里走了。很快,院子外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   心脏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的钝痛,时承景喉结动了动,喊了声来人,院子里两个尴尬的人进了屋里。   *   施乐雅抱着衣服出了门,这件衣服的来历猜也能猜到。但是这会儿她身上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也记不起昨天晚上最后的事,不知道自己的包是不是掉在了隔壁。   施乐雅抱着衣服走出了巷子,走出小街,老街上有开锁店,很快门就打开了。   什么东西也没有落下,都在家里。开锁的人一走,施乐雅就把何简的衣服洗了。也给何简打了通电话,说衣服过两天带给他。   “你洗了呀。”   “……掉地上,脏了。”   “你自己洗的啊?”   “这衣服不能手洗吗?”   施乐雅茫然地抬头,看刚凉上的衣服,眼里没有一点清明,也听不到何简在那头笑了。   这几天不用去电视台,也正好遇上周末,施乐雅在走前就和文祺约好了回来就上课。   时承景跟何简打架的事,虽然没有传得沸沸扬扬,但文爸这个领导是知道的,文爸知道文妈也就知道了。   只是施乐雅不知道大家会如何理解这件事,结果文妈一问,倒是和云末以为的一样。何简在追她,但是她的兄长不喜欢何简,所以打架了。   施乐雅对这样的理解有些尴尬,但也只是无话可说,总好过真相的。   “你自己对小何呢,感觉怎么样?”文妈一脸新奇。施乐雅来得早,文祺还在写作业,两个人在客厅说话。   施乐雅很尴尬,这种话被问多了难免不难为情,也被文妈奇怪的神情逼得脸红,“我们就是同学而已。”   “啊,哦。”文妈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笑,笑笑又抿嘴。   “电视台没有规定不准谈办公室恋爱?”   施乐雅被笑得无可奈何,门口突然多了个人。俩人回头,靠在门边的文祺似乎又长高了一头。   “大人的事,小孩子写你作业去。”   “那姓何的一双眼睛看着就不安分,你家里不同意是正确的。”   “……”   “……”   “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才见过几回呀,屁都不懂。”文妈从沙发上爬就来就把儿子拧出了客厅。施乐雅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睛。   周末两天,施乐雅没再受到打扰,只是每次站在门上的时候都忐忑。还有夜里梦醒,睁开眼睛会眼花似的看到一张脸,后来她干脆开着台灯睡觉,也就好了。   隔壁的人还在不在她不知道,或许如果这次又走了的话,又能清静多久。   云末想来家里找她玩,因为隔壁的事,她不得不想了一堆话拒绝。施乐雅在等着上班了把何简的衣服还了,却不想等来了云末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何简好好的干嘛辞职了呀,你们俩该不会想私奔吧?”   “……”   “还不让我来你家,看电影也不去。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辞职,老实交待啊。你们准备私奔去哪儿?”   云末说何简辞职了,是突然辞的职,刚刚听说。   施乐雅挂了云末的电话,就给何简打,何简的号码如云末所说打不通。今天已经周二,就算是周末,何简也不会关机。   施乐雅坐在沙发上呆了半晌,突然起身,从屋里出门,直直的去了隔壁的门上。   打门打了一会儿,兆飞跑来开门。   “我找时承景。”   “董事长这两天不在。”   “他在哪儿?”   “海城那边出了点事,您要不给他打通电话?”   “他在海城?他分明就……”   “他真在海城,不骗您,那边出了点事,大事情。我会告诉董事长您来过,或许他明天就能回来。”兆飞心虚施乐雅没能说完的话,也心知肚明她来找人的原因。但他也真没说谎。何简的事,小事,实在用不着他的老板亲自出面做什么。   时承景是被海城的突发事件请走的。   有了那几次的跟踪任务,和后来时承景血红着眼睛找兆飞要人,兆飞对施乐雅向来是极客气的,他留下来的任务也是照看施乐雅。   兆飞无可奈何,施乐雅对着兆飞这张看起来诚肯和气又卑微,但解决不了问题的脸,也只能转身回家。   她又试了好几次何简的电话,那头只有机械的女声告诉她对方已经机关。   施乐雅握着电话在沙发上坐了一下午,时不时地试一下何简的号码,却一次也没有想过去拨通另一个人的。文祺学校里有活动,上不了课,施乐雅在沙发上一直呆坐到傍晚才进了厨房给自己下一碗白面条吃了。   空空荡荡的家,印在眼里是一片空洞。   入夜的时候,施乐雅在浴室里洗手,大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一声不应,又来了一声,均匀而有耐心。   施乐雅将毛巾好好挂上毛巾架,出去开门,却是时承景站在门前。   高大的男人,西装深沉,风尘仆仆看不出来,只是身上带着明显的烟香味。   时承景沉默地看着人,兆飞分明说他明天才回得来,施乐雅毫无准备地面对这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有的愤怒。   “你把他怎么了?”   “他为什么突然辞职,为什么突然消失?”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施乐雅的每一句都在问一个男人,时承景预料到施乐雅找他的原因,预料到了还是心痛。清瘦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凉凉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他至少会给你打一通电话。”   施乐雅深拧着眉眼,眼角滚出一团湿来。   巷子里有人路过,俩人站在这门口,门檐下的灯清楚地照下来,何况施乐雅还在流眼泪,不得不引了过路的人放慢脚步、侧目。   时承景侧身进了门里,一把将门扇合上了。   门“砰”得一声,施乐雅后知后觉地后退,后知后觉地警惕。时承景已经很久没有强迫靠近她了,他突然挤进来,施乐雅不知该如何。   时承景脸色深沉,直直抵到施乐雅的面前,“你在别人权衡利弊的时候被抛弃了,明白吗?”   “你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一直想去M国,我只是帮了他们一把。”   施乐雅不动了。   明知道施乐雅见他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时承景还是回来了。   千里迢迢,马不停蹄。   施乐雅怔愣着,时承景抬起手臂,还没做出什么动作,面前的人往后退了一步开,躲了他还没能出手的动作。   何简走了她是不喜欢。   他可以做任何她喜欢的事,但绝不会放任这种事。 第42章   周姨走了, 所以何简也走了?   何简是说过有一天他会带他姐姐一起去M国,但何简说的是以后。   所有了解她的隐疾,愿意陪伴她的人都走了。   施乐雅已经没了愤怒, 颤巍巍的眼皮下洇湿了一片。她缓慢抬起手臂, 细瘦的手指直直地指着门扇。“你走吧。”   “跟我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   “小雅。”   “别这么叫我。你走。”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紧紧攥着一个大男人的脉门。时承景千里迢迢一趟, 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施乐雅想要摆脱他,老太太想他回到从前, 所有看得见这件事的人也都希望这场对谁都没有一丁点好处的拉锯结束了才好。   只是时承景回不去了。   病了也好,中邪也罢。就像当初对兴业的热忱,此时此刻, 他热忱的目标换了,什么也代替不了。   当初他能为兴业卧薪尝胆,现在他却只为一个女人宵衣旰食, 心甘情愿受她摆布, 任她唤他来去。   时承景是怀着如何的心在施乐雅身周徘徊,浑身上下刮不下二两温和的大男人, 是将下辈子的温柔都拿出来用了,但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 只有他一个人在乎的事。   当晚时承景就又回了海城,只是继续留下兆飞在隔壁。   罢免时承景董事长职务的事, 是老太太出的狠招。要理想,还是要一个他压根看不上眼的女人, 他自己选。   丢下海城的事, 是时承景的反手将军。要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么就当没他这个人。   老太太心一横, 才有了时承景在江城日夜只追着施乐雅跑的那些日子, 才有了赵长平也大意了的岔子。   时承景回来,当然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他一坐进办公室,连总部的大厦似乎都更挺拔雄伟了些。开会,出差,应酬。施乐雅不要的人,沤在隔壁发霉的人,在海城忙得脚不沾地,散发着曾经只为兴业之兴衰而动容的光和热。   白天时承景过得是原来的生活,夜里,却似乎又回到了城中村。兆飞突然告诉他,施乐雅不见了,他突然发现施乐雅不见了。   半夜,从找不见人的梦里醒来,窗外还是一片灯火星河。额头上浸出了一层细汗,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3点了。   时承景坐上落地窗边的沙发,窗外的昏黄颜色染上他的右脸,也染上沙发前玻璃桌上的干花相框。   男人修长的手指握起那相框,仔细瞧了一眼,而后是拿近,放到鼻子下嗅。   木头的纹理在指腹下,玻璃的表面凉凉的。   施乐雅不见的梦时承景做的不少,还有更甚的是余北冲进办公室,说太太出车祸了,太太溺水了,人没了。   就像当初前一刻还好好的,余北突然就告诉她施乐雅煤气中毒。   从不信鬼神的人大半夜上网查,得到“梦是反的”这样的答案才好受一点。但隔天一大早余北就把这种美好愿望打碎了。   无休止的折腾,时承景消瘦下去的身体就没得到过好好的恢复。他站在衣帽间的镜子前系衬衫的扣子,英俊的面孔越发的深邃。   余北从门外进来,脸色凝重地站在他背后。   “说吧,什么事。”   “是太太的事。”   镜子里的人立刻将目光从衬衫上抬起来。   “太太她,不见了。应该是离家出走。电视台的工作,补习的工作都辞了……”   “什么时候的事。”时承景从镜子前转身。   “昨,昨天下午。”   “……为什么现在才说!”   “开始以为是跟以前一样,虚惊一场。结果等到晚上太太整夜都没有回来,也不在同事家里,手机关机了。兆飞已经带人找了一整夜,人已经不在江城了。但是您放心,没有出境。”   余北说完,虽然从坏事里挑了一点好的压轴,跟前西装英挺的身躯还是晃了一晃。这个站在集团里,就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说一不二的样子的人,是缺少了点人情味,但余北现在宁原他一直没有人情味。   时承景身子晃了一下,吓得余北一把扶住。   “连个人你们都看不住,为什么连个人都看不住。”时承景一把推开余北,“到底在干什么!”   江城,兆飞根本就不敢给时承景打电话。余北听着时承景大发雷霆的声音,也怔怔的垂着头,一个字答不上来。   从江城到海城,从海城到江城,就算飞机也是几个小时的旅程,被时承景一趟一趟跑成了日常通勤。   自时承景丢下这边的事回了江城就一直没有带沈远,沈远接到余北的电话,习惯了的哭丧着一张脸去找赵长平。   集团总部,会议室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接下来的事情,赵长平还在办公室里做事。沈远敲开了赵长平办公室的大门。   办公室里唐庆也在,还有两个赵长平自己的秘书,几个人正在收拾昨天时承景敲定签字的文件。沈远直挤到赵长平身边耳语了几句,赵长平脸色一瞬垮了下来,而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无奈得很。   兢兢业业的唐庆带着人走了,赵长平对沈远嘱咐了几句,沈远从办公室里出来。   于他们而言,于偌大的集团而言,区区一个施乐雅不见了,有什么关系。但因为施乐雅不见而引发的事就不可小觑了。   时承景没有带沈远,但赵长平不放心。   沈远急急忙忙地回董事长办,在路上被一个年轻男人半路截住。   “忙着呢沈总?”男人笑嘻嘻的,帅气的脸上还有个可人的酒窝。   “彦少来啦。”沈远客气地打招呼。   来人是时家姑妈的儿子,老太太外孙。   “我哥他来了吗?我看他办公室还没人,他今天会来吧?”徐子彦问。   “……董事长他回江城了。”   “啊,又回。”   “……”   “为个女人至于吗?”徐子彦呵呵好笑了两声,看到沈远护主的脸后,严肃下来。“你这么着急也要回去?”   沈远淡淡地点头,“彦少没什么事了的话……”   “有事,”徐子彦一把拉住沈远,眼珠子一转,“我也回去找他,有件事只有他才能帮我了。”   徐子彦才被放到集团多久,捅的娄子一个比一个大,沈远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这是时承景给徐子彦的惩罚。“董事长恐怕没时间见您,彦少还是等着董事长回来吧。”   “我知道什么事,带我去,搞不好我还能帮忙呢。”徐子彦自来熟地贴上沈远,朝他抬了下眉。   沈远不得不跟这位大少爷同路,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一分钟没有耽搁。结果俩人刚下飞机,又收到余北的消息,余北说他们已经去了京城。余北说人大概是在京城,虽然没有找到,但好歹有方向了。   听余北声音里的严阵以待,和最后舒的那一口气,沈远就知道不轻松。   作为一个旁观者,当初他是看不下去时承景对施乐雅的冷酷的。何况那个时候人家还病着,一个弱小的女人,没有家人,无权无势。人都稀罕雪中送炭,那个时候不对她爱惜,现在人家都健康了,谁爱锦上添花呢?   经历过那么多的人,在心里会留下些什么?   离婚后,各走各才是最好的结局。时承景现在非人家不可,当然只会是眼下的遍体鳞伤,求而不得。   沈远是一直陪着,看着,但也实在是想不起堂堂的时承景,叫人忌惮又崇拜的一司之尊,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沈远脸色沉重地改道。   施乐雅已经躲到京城了,于她而言,于周姨而言,这是天涯海角的距离,却不过是时承景两三个小时的行程。   一处中规中矩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周姨在厨房里下厨,旁边是老实的儿媳跟少话的施乐雅在帮忙,洗菜的洗菜,洗碗的洗碗。   客厅外用阳台改造的书房里,上了一年级的小孙子被爸爸看着写做业。   周姨起锅一道菜,儿媳擦擦手接了,端出去放到餐桌上。回来,施乐雅已经冲好碗筷准备盛饭。   “我来我来,小雅你歇着。”   施乐雅摇头,笑笑,“不要紧的。”   有几个人忙活,饭菜很快就上桌了。施乐雅背井离乡为躲一个人,也为找一个人,来到这个家里,有最要紧的人在,她是幸福的。而于这个家,也是因为少了一个孽债,又多了个施乐雅大家都是快乐的。   叫周姨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到死了才知道自己错的彻头彻尾。当年不该抛弃终日老实围着灶台尿布打转的发妻,不该在离婚那天轻飘飘地,几十岁有妻有子了的人,还不知廉耻地告诉周姨她不懂爱情。转身去谈自以为天雷地火,实质不过是偷情产生的刺激的龌龊恋爱。   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带走孩子,害了周姨孤苦半生,自己去追求所谓的自由,追求真正的爱情。   然而真正打破“我爱你,却不能在一起”的障碍后,少了偷偷摸摸的刺激,也只剩了柴米油盐的寡淡。   周姨的前夫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任,浪荡半生一无所有后才开始后悔,才想起当初老实顾家的发妻。然而周姨的心里已经连死灰都早被风吹尽了,只盼着老天爷对一个人的最大处罚降临,才得以释怀。 第43章   最后一道汤菜被周姨放上桌子, 阳台上的小孙子也总算被爸爸从书桌上释放。   “怎么每天都这么多作业。”   “现在时代不同了,是这样的。”周姨的儿子笑了笑,给自己母亲夹了块牛肉放碗里。周姨抿嘴笑笑, 把儿子的孝敬放进嘴巴。   施乐雅看看周姨, 看看陈海,母子俩你看我, 我看你的眼神里像牵着一条线。   “小雅等你那边一个月房租满了,还是住家里吧, 就跟妈住一个房间,大家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陈海转脸看施乐雅,也看了看自己的媳妇。   “你大哥说得没错, 住家里方便,童童也喜欢你在家。童童喜不喜欢小姑住家里?”   孩子就坐在施乐雅身边,欢喜的点点头, 刚才写作业的愁云都散了。“喜欢, 小姑不喜欢跟奶奶睡,就跟我睡。”   “跟你睡, 你尿床不把小姑冲回江城去了。”   这句话羞得才6岁出头的男孩儿满脸通红,气鼓鼓的。孩子妈拍了陈海两巴掌, 一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施乐雅从江城来京城,没打过招呼, 先在附近租好了房子才突然出现在周姨面前的。   房子里欢声笑语,门口早站了一个高个的精瘦男人, 还没入夏, 就已经穿上了亮膀子背心, 鬼鬼祟祟半晌后才摁了门铃。陈海媳妇晓芹放下筷子就要去开门, 陈海按下她的肩膀。“你做饭辛苦了, 我去吧。”   夫妻俩一向恩爱,当着婆婆小姑的面,晓芹还是有些不好意,周姨倒看着儿子儿媳恩爱,十分高兴。三个女眷带着孩子继续吃饭,门口却突然吵嚷了起来。   “出去,这儿不欢迎你。”   “哟,还有客。你们倒有饭吃,我还没吃呢。”被撵的人硬挤了进来。“我现在也没地方住,我看你这儿挺宽,不拿钱,那就让我进来住几年天。”   屋里,周姨听到这个声音脸一瞬黑了下来。施乐雅以为周姨舍不得儿子,又或许已经打算今后留在京城生活,而周姨没能在老头儿死后就回自己的家却另有一个原因。   老头儿是死了,但老头儿招的孽债还没完。老头儿曾经姘头的儿子已经缠了陈海半个月,死活要分老头死前住的那处破房子卖掉的钱。   京城,就是再烂的房子,只要占着一块能站下脚的地,也能卖出一块金疙瘩来。钱一多,自然惹人惦记。   但是,一来那房子跟姘头毫无关系。二来,老头一病,姘头拍屁股就走了。这些年来,生病、住院、疗养,钱都是陈海夫妻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老头儿临死前自己把房子卖了,等到周姨,就当着周姨的面把钱全给了陈海。   “要么钱给老子一半,要么把你这儿分一屋让老子住!啥都不拿就想撵老子走,没门儿!”   好好的一顿饭,被毁了,周姨跟晓芹立刻堵到门口去帮着陈海,施乐雅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听着门口的喧闹惊得心脏砰砰直跳,但也一把抱了童童,捂了他的耳朵。   报警也报过,警察一来,人就跑了,警察一走,人又来了。一个十几岁就坐过牢的人,出来也是个混混,陈海这种老实人根本就应付不过来。   闹了一趟,混混丢了几句狠话走了。钱是任何理由也拿不走的,但这好好的日子就被搅得不安了。   当晚施乐雅就睡在了这个大家挤在一起的家里,周姨再不放心她自己去住一个陌生的房子。   陈海虽然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但也是一家之主,安慰了全家人,也安慰施乐雅别怕。   两间客卧都不太宽,童童一间,周姨一间和施乐雅睡。床只有1.5m,睡两个人就有些窄。睡得好好的,周姨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捂着鼻子出了房间,施乐雅跟上去,周姨又流鼻血了。   实际上周姨不适应京城的干燥,连施乐雅刚来的第一晚也流了鼻血。周姨站在盥洗台前用清水洗脸,说以后还是要回江城,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家乡好。   周姨鼻血止住了,两个人还是回了房间。   施乐雅既害怕永远也不回江城,也害怕周姨所说的回江城。她抛开一切,来了这方,是太冲动,太不负责任,也太懦弱。但是她没有办法再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   从江城离开的那天下午她接到了何简用虚拟号码打来的电话,他的确去了M国,但是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这件事是不是和时承景有关,何简却一个字也没有正面回答。   施乐雅不知道的事,何简不肯告诉她的事,太复杂。何简也没有颜面将过错全加在那个男人身上。   是他食言了,也放弃了施乐雅。   他说了给她撑腰,明知道她的处境,他还没能陪着她一起去学校门口吃当年他们都喜欢的小吃。   这是何简的愧疚,至少也明明白白。而施乐雅至今还不明白自己该对何简有些什么愧疚。   “小雅,你愿意来M国吗,如果你愿意来,什么也不需要担心,我也可以找人给你办手续。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   “我已经有地方去了,我想去京城。你以后回来了,可以来京城找我。”   施乐雅打断了何简有些急切的声音,何简半晌在那头答了个好。   *   陈海夫妻俩都有工作,清晨起床,着急忙慌吃口东西,就带着童童上学去了,家里就只剩了施乐雅跟周姨。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城中村,周姨左手挎着菜蓝子,右手挎着施乐雅的手臂去菜市场买菜,下午周姨跟她,两个人一块儿去学校接童童回家。谁也没有提会在这儿待多久,接下来的每一天是继续如此,还是要作长期的打算。   要是家里炖着菜,周姨就在家守着,施乐雅一个人等在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队伍里。   时间差不多,几个保安从学校门口拉着警戒线出来,圈出一个安全区域,以备放学使用。等待的家长们开始往前凑,都想占个好位置,好让孩子一出来就能看见自己。   不停地有人头挤到自己身前,施乐雅被挤得一直退,一直退,直退到被什么拦了一下。   施乐雅转头,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身后,穿得干净讲究,相貌帅气,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认不认识我?”   施乐雅连瞧也不带仔细瞧就垂下了眼睛,冷淡地摇了下头,正要走开。“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我是徐子彦啊。”   施乐雅当然知道徐子彦,从前小的时候见过,后来她眼睛看不见了,在时家的聚会上倒偶尔能听到这么个人的声音。   施乐雅脸色发了白,来不及多反应什么,不管是碰巧,还是任何情况,她不愿意见时家的任何一个人。施乐雅又抬眼睛看了人一眼,目光冷淡,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还是打算走开。   就算只是普通的碰巧,施乐雅也够不舒服的了,背后的男人在嘈杂里笑了一声,“我哥生病了,让我来找你。”   施乐雅急着走开的脚步总算收住。徐子彦厚着脸皮,也不嫌弃地挤开各种挡在他们之间的人,凑到施乐雅跟前。   “我接你去看看他。”   “他生病,不关我的事。”   施乐雅脸色已经很难看,她跑了这么远来,为什么还是要去应付那个人?她已经尽自己能想到的夸张,来京城几天没开过一次手机,他们是怎么找来的。   施乐雅从徐子彦面前退开,但是她想打发的人显然不是个习惯倾听的。徐子彦才不管施乐雅说了什么,甚至还伸手顺着施乐雅走开的势,拽着她往人少的后方站了些。   “我听沈远他们说的,我哥最近这半年多动不动就胃痉挛,一胃痉挛就发烧。医院检查了没别的毛病,说是工作太辛苦,导致的精神压力过大。”   “屁话,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不是一样工作,他这种永动机,工作对他来说不是最简单轻松的么。”   “胃痉挛是因为精神压力,他精神压力大也不假,但不是因为工作,是因为你啊。”   “他这是得相思病了吧。”   身周人员密度大,吵吵嚷嚷,很是嘈杂,但施乐雅也听清了徐子彦的相思病。   “他现在人就在京城。原本好好在海城工作的,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突然听说你走了,好家伙什么都不管了,立刻就追回江城去了,结果知道你在京城,又马不停蹄跑来这儿了,来就病倒了,天天发烧,要不他早就亲自来找你了。”   徐子彦说的动情,施乐雅听得面无血色,“我们,早就离婚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走吧。”   “啊,不是,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感动,不心疼他?一个大男人,还是时承景,他这种人哪辈子也没追过女人,真的,江山都不要了,他就要你一个,现在这么疯了一样的追着你跑,病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施乐雅的脸上从始至终就没有一点动容,面对徐子彦这种阳光英俊的大少爷也没有一点大多数女人在他面前该有的羞涩,一点也不买账。除了冷脸就是横眼,还确实是沈远所说的:想挽回,难于上青天。   徐子彦挠了挠头发,眼睛在学校栅栏上的艳丽蔷薇上扫了一圈,干脆换了话头,“你们是离婚了,但那不是外婆搞得鬼么。外婆的事那是……沉疴绝症没得改了。我哥肯定是不想离的,要不也不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你自己呢?明明喜欢他那么多年,有这事儿吧?是不是有这事儿?”   徐子彦连问了两次,施乐雅是一个字不答。但是他边说边观察着施乐雅的反映,她脸上明显有异样。   “那么喜欢一个人,暗恋了那么多年,他也没变,怎么能说不喜欢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不是突然。”施乐雅打断,一双眼睛也总算好好看着徐子彦,但目光坚定得扎人。“是用了两年时间。什么喜不喜欢的,现在听起来很好笑,你走吧,我不会去见他。”   “但是他喜欢你啊,他想见你,真得都发疯了。”   “……”   “真的真的,别见死不救啊,你不去,相思病也死人的。” 第44章   “他现在就非你不可了, 你说怎么办吧。”   “他真是想你想得发疯了,现在就躺在医院里,我知道你不是个恨心的人, 就当可怜他, 去看看他,去了不说话也成, 你就露个脸……”   一年级是最早放学的,已经有举着班级牌的小孩子领着队伍出来了。施乐雅的视线从被徐子彦扰得模糊里清明。   她想绕开徐子彦, 徐子彦是施乐雅左,他左,施乐雅往右他往右。   “他这回算是栽你身上了, 你都不知道他为了你跟外婆闹成了什么样。他是真的爱你,爱你爱得兴业也不想要了,别说兴业我看他连命都不想要了。他以前是冷血了点, 但那不是因为他没应付过女人么。他从小就没碰过女人, 随便问过个都知道,你是他的第一个, 也是他唯一的一个。你看啊,你从小就喜欢他, 他压根就没喜欢过人,你们不就是天生一对么?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一个班级出来, 家长们像抢孩子似的,立刻就各有各的主了。徐子彦总算被这些凶猛的父爱、母爱、隔辈爱从施乐雅跟前冲开。   童童的班级也随后出来, 看到男孩儿那张在小小人堆里张望的脸, 施乐雅被徐子彦一顿情、爱的狂轰滥炸砸得昏沉的脑袋一点点清明。   “童童, 童童, 小姑在这儿。”   施乐雅透过前排的家长跟孩子挥手, 孩子在队列里转头,一手拽著书包带子,一手拎着个小饭盒,看到她有点害羞的样子,小手从书包带子上松了,偷偷伸上来对她挥了一下。   徐子彦再挤上来的时候,施乐雅已经成功牵住了童童的手。徐子彦就是再我行我素,也不好意思在一个孩子面前什么情啊爱啊的猛吐。“书包给我,我送你们吧,我的车就在那边。”   “不用。”   施乐雅牵着孩子,多一眼也不再留给喋喋不休说先去开车,让他们等等的人,只一心照料孩子。   “小姑,今天奶奶怎么没来?”   “奶奶在家做好吃的。书包重,给小姑吧。”   孩子乖乖牵着施乐雅的手,摇摇头,表示帮他拎饭盒就好了。   两个人挤在人潮里,小孩儿小脸红扑扑的,仰头看人看了半晌:“小姑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一个普通认识的人。”   “哦。小姑,我的同桌说你是个大美女。”   这话逗得施乐雅脸上总算爬上笑容。   学校附近划了许多临时停放点,但是车位还是供不应求。徐子彦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上了车,调转车头就去追施乐雅。   谁叫他欠着某个人的债呢。   童童是按户籍就近上学的,从学校到家里抄近道走,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走出学校范围,从大路朝小路上折,人就少了。   童童喋喋不休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小事,一只趴在窗帘上的蜘蛛就够全班小孩儿乐一整个下午,那蜘蛛也有名字,叫:“长腿先生”。   孩子沉浸在天真的世界里,施乐雅心不在焉地应付,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突然刹停在他们背后的巷口,车子挡住了斜铺来的夕阳光。   听到刹车声的第一瞬间施乐雅还以为又是徐子彦跟来了。   面包车空荡荡的后排空间里立刻蹿下两个带着口罩的男人,一把便扯住了她的胳膊。施乐雅只知道童童的尖叫声立刻瓮在了车厢里,瓮在她的耳朵边,只是很短,童童的声音就没了。脸上强硬地贴来一个凉凉的什么,被罩住的视线也全黑了下来,脑子的一片空白来得很快,她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狼藉。空旷的空间,乱得像垃圾回收站,但是这些垃圾也险然是很久没人过问了,都铺着厚厚的灰。   “三哥,醒了,药效不够啊,要不要再给她来一下。”   “放你妈的屁,弄死了,还想不想要钱。”   三个人,男人,在那头墙根下。   施乐雅发现自己被绑着,侧躺的身子下满是泥灰,嘴巴也张不开,挣了几下才知道嘴上贴了东西。童童就躺在她身边的水泥地上,小嘴巴处也贴着大概是和她一样的胶布,脑袋下压了半一截破布,那截破布上的碎毛有节奏地在动,那是童童的呼吸。   施乐雅眼睛里浸湿,就听到那几个男人里有个听过的声音。一个高瘦男人正握着手机在打电话,叫了陈海的名字,要他三个小时以内准备好东西赎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怎么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四面漏风的烂尾楼,蟑螂老鼠横行的臭沼泽,连流浪汉也住不惯,丢下破烂搬走了。   施乐雅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她经历过很多事,很多苦,但也没有受过这样的。   她知道这是绑架勒索,为了钱,那个高瘦男人就是那天来家门口跟陈海闹的人。   心里一点点开始发虚,这样的事不知道会如何结束。施乐雅脸上开始流眼泪,肩膀随着心底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的恐惧发抖。   这场绑架其实从那天上门闹事就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施乐雅是多出来的意外。而这几个做着发财梦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计划得天衣无缝的速战速决,会被这个多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搅黄。   施乐雅跟童童是在从大街转小巷的偏僻拐角被撸走的。徐子彦开着车刚瞥到施乐雅的人影,被就一辆破得车牌都看不清的面包车挡住了视线,等面包车开走,他好不容易寻到的人,影子都没了,地上掉了只男孩子穿的小鞋子。   自以为什么没见过的徐子彦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着车子追上去,追了一段才想起给时承景打电话。   越是往偏僻处追,徐子彦就越是清楚这件事大概不简单,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跟着,等着时承景派人过来。   徐子彦以为自己会等到余北跟兆飞带来一群精兵强将,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鬼揍成肉酱,结果等来的是时承景顶着一张死人脸领着一个余北就来了。   “人呢?”时承景外套里甚至还穿着病号服。   “就,就你们两个?”   “我问你人呢!”   徐子彦不想被算上,一起去救人,时承景一把拎了徐子彦的衣领子。人病成这副样子,倒还是有点力气。   时承景声音压得咬牙切齿,徐子彦指了土路对面,比人还高的一片荒草背后那幢烂尾楼。   “你别急,咱们等警察来了再去。那些人能干出这种事,肯定有准备,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   “闭嘴。”   “时承景,你疯了吗!”   几个人已经从隐蔽的树下走出来,钻进了荒草坪里。   “要么一起,要么闭嘴。”时承景脸上毫无血色,眼下都五月份了,他还穿着外套,说话连气息都不稳。   时承景和余北到的猝不及防,歹徒是早摸清了陈海的脾气,陈海也果然既不敢拿儿子的命作赌注去报警,也不会有别的办法,正乖乖拿着银行卡,在城里奔走,分三个指定的金楼买足20公斤金条带过来。   突来的余北,一双手各拿着一根路上捡来的废钢条冲过去的时候,几个人正准备着绑人的工具。这个四通八达,又便于隐藏的破地方,几个人寻了好久,自以为等他们做足了准备,就算警察追来,他们也能拿着金条逃出生天。   但是绝没想到的是他们这前脚才到,人质还没吊起来,后脚就打上来的这是什么情况。   “抄家伙!”高瘦男人一声吼。   余北打上去,几个毫无准备的人慌乱地扑上来。陈海已经买金条去了,这颗软杮子十分好捏,背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势力。几个歹徒已经闻到了煮熟鸭子的香味,对这突来的插曲,恨得眼睛冲血。   刀出手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富贵险中求。   三个都是准备拿到金条换片天地生活的亡命徒,余北一个人根本招架不住,放脱的一个几步就追到了要逃跑的几个人背后。   时承景已经解了施乐雅手上的绳子,半拖半抱,也把地上的孩子扛在肩膀上,拖拖拽拽好不容易离开建筑范围,踩过淤泥腐烂的水洼,往荒草地里逃。   追来的人飞踢出一脚,毫无防备抑或无法防备的人背后立刻受了一脚,一双膝盖猛地跪下。施乐雅从时承景手臂下摔到,孩子也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压塌了一丛荒草。   歹徒急得眼睛发红,又是去拽施乐雅,又是要去拖陈海的儿子。施乐雅去护童童,时承景护施乐雅,把两个人护在身后,几个人在荒草地里纠缠,时承景腹上又中了一脚,一口鲜血从他嘴巴里喷出来。   一道尖锐的警笛声突然响起,与病恹恹的人相比明显占上锋的人才软下刚从靴子里抽出来的匕首,血红着一双眼睛转身往建筑里逃命去了。   警笛声连续不断地叫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在看不见的草地里奔忙。不时有“举起手”、“那边那边”、“堵上”的声音从草地里传来。   “有人受伤。”   “有伤者。”   “叫救护车。”   徐子彦已经在荒草里找到时承景,先前安静又冷漠的施乐雅手里抱着那个孩子傻傻地发抖。时承景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因为胃痉挛,还是被伤了哪。   徐子彦把瘫在草地上的人拖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打你哪了?他们砍你啦,伤哪了?这些贱人怎么你了,快说呀。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有多少人会活不下去。就为了个女人,你就TM为了一个女人,时承景,你疯了吗!值得吗!”   时承景嘴角上还挂着血迹,黑色外套里的浅色病服上也沾了血。徐子彦抱着人,急得眼睛里掉出泪水来,全砸在了时承景脸上。   “准你,左一个右一个,就不准我要一个,我就TM这一个!”   时承景脾气不好,长得就英气,凶起人来,可以把胆小的吓尿,但他很少说脏话。 第45章   话说完, 人就昏厥过去了。   救护车幽怨的警笛声靠近,很快荒草坪里就来了医生,躺地上还迷糊大睡的孩子只是吸入了麻醉药物, 护士检查了没什么大碍。时承景本来就住着院, 徐子彦说了下情况,医生擦了把汗。   人被抬上担架, 没几步就上了救护车。   “等一下,带上他的家属, 这是他老婆。”   施乐雅被一只手推上了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救护车。   时承景会身边没有人,正是因为他的胃病。   相思病这是沈远他们自己在背后说的,时承景身上最直接的病症就是胃痉挛。但是他这病回回都是早不发, 晚不发,偏偏受了施乐雅这边的刺激,就发病, 还莫名其妙反反复复发烧。   这回病得尤其厉害, 是应该好好治治了。好好治当然就要最好的医院,所以沈远带着兆飞办这事去了。   沈远听到消息回来的时候时承景已经从救护车所在的医院转回了一直住着的医院。   病房里, 病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从又一次的昏昏欲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看到床前有个人, 伸手就往床边摸来。   “您是不是想喝水?”   摸索的人顿住。   “董事长,董事长?”   那只手一下塌陷似的, 软在了床边,而后是缩进浅蓝的被子里。   时承景眉头明显收紧起来。   他在找一个人, 找那个他在救护车上抓住的手。她没像往常一样, 一碰到他像碰到毒刺一样, 一点不留情就抽走。   那手任他握着, 很乖, 很老实。   跟第一次被他碰一样,老爷子把她的手放他手里,她只是老老实实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新奇的心,还是……他就想看看这个对陌生人一点不设防的小女人,会不会有别的反映。   他用了点力量收紧手指,把那手紧紧压到掌心里,对方倒还是不抽走,红扑扑的脸蛋更红了。   老爷子说等她一年,一年后20岁了,就去领结婚证。她生活得不容易,先把人领进家门去吧,等以后眼睛好了,再挑个日子办场婚礼,那个时候她也够成熟了,可以做他的人了。   时承景从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从自己铁铮铮的正务世界里,抽空回来见一面的稚气小女人心里正喜欢着他,而他以为的太老实,不过是她的太喜欢。   他逗弄似的握紧,有一道温度深深地钻进了女人干净的心。所以天真的人,毫无防备地就带上了所有家当,所有勇气,踏进了一无所知的时家。她每一天都希望自己快快康复,快快好好地站到和她结婚的那个人的身旁。   医院里特有的蓝白被褥里,时承景痛苦地蜷缩在一起。   救护车上施乐雅没有推开,他以为这是不是态度有所松动。不奢望立刻接受,至少不抗拒,别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离家出走。   他希望醒来了施乐雅还在。   “哦,那个,太太是回家了,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她应该回去看看的,一会儿肯定还回来。”沈远心思敏锐,当然知道时承景要找得是谁。   “您好好儿休息吧,余北他们都做笔录去了。”   窗外,天已经黑尽。从急救室出来,时承景就挂上了药水,原本就已经病得够呛的人现在更是伤上加伤。   沈远简单地说了些这两天来东奔西忙的成果,像工作一样,等着时承景下定论。   一切似乎都很好,时承景年纪轻轻,身体素质毕竟有一定的基础,胃上的毛病是可以慢慢调理的,只等着一个人如沈远说得还会回来,也就都好了。   沈远看着时承景的脸色喋喋不休,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掏出来看是余北,沈远接通,结果余北就在病房外,要他出去。   沈远心里顿时紧了一下,但也不动声色地撒了个谎。   沈远从病房出来,余北高大的身体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身上的衬衫看起来很厚,下面明显裹着沙布。   余北也受了些伤,只是没伤到什么要害,也不像时承景本来就病得下不了床去的。   沈远出来,余北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立刻起身压底声音跟沈远耳语,只是几句话,沈远脸上的神情立刻变了。以往只有余北会不自主地学时承景身上的习惯,沈远这会儿也在走廊上来来回回踱起步来。   也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沈远还是立刻收步,转身几步推开了病房门。这事恐怕不能隐瞒,而且要早作打算,沈远把余北说的事一五一十又告诉了时承景。   病房里一下变得寂静,余北跟沈远都站在病床前,大气不敢出,等着病床上的人做决定。这件事于他们而言只是触动,叹息,但于他们老板所在乎的那个人而言,估计会难以承受。   “事情,确认清楚?”   “清楚,确认了我才回来的。但是现在还没通知亲属。”余北苦脸的样子绝不敢半点儿戏。   “把人带回来。立刻找到,带过来。”时承景的声音突然拔高,余北点头着转身就出了病房。   时承景要余北带回去的人,除了那个捏着他脉门,让他连命都不想要的人还能有谁。但是要余北去把她立刻带回去,除了把人打晕了绝对办不到。   余北刚出病房就立刻打了徐子彦的电话,这也是余北被逼出来的机灵。徐子彦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两个人很快汇合,在陈家找到了施乐雅。   先前施乐雅从医院离开后,昏头昏脑就走到了自己租的那处小公寓里,醒转过来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站到镜子前,头发上还沾着些脏东西,衣服上也全是拍不掉的,被荒草里的湿气沾湿了深嵌入衣料的灰。   施乐雅脱了衣服,打开淋浴,把自己洗干净了才湿着头发步行去了陈海家。陈海家的门上装的是指纹锁,陈海早就把她的指纹录进去了。他们要她一起住到家里来,不是什么客套话。   门上轻轻的电子音响起,门扇退开,家里却黑灯瞎火的,空气里飘着一点食物的香味,家里一个人也没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周姨炖的菜是白炖了。那些人威胁拿东西赎人,陈海肯定回来过,所以周姨也出门了?   周姨命苦,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么个人,现在又受这种惊吓。   施乐雅抹了抹眼睛,打了周姨的电话但是打不通。周姨这种年纪的人,手机于她不太重要,忘记给手机冲电是常事,施乐雅改给陈海打,结果还是没有打通。   施乐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湿着的头发已经自然风干,才听到门铃响,结果门打开徐子彦的脸出现在眼前。   施乐雅在等人,经历了那一场,她需要跟大家待在一起。一家人像那天那个高瘦男人上门来闹后,大家叽叽呱呱一通,事情也就过去了,这颗心就安宁了。她也可以告诉周姨时承景又找来了的事,现在她和童童欠了时承景的,她也要和周姨商量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   但是她等着的人在哪呢?   徐子彦给了施乐雅答案。   他们一家人还在配合着警察调查,毕竟他们才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庆幸的是那三个歹徒一个也没跑掉,其中两个还都有重大犯罪记录。这次的绑架勒索金额高,情节严重,没案底的那个至少也是十年有期徒刑打底。这也是解决后患了。   他们有律师援助,有警察保护,孩子也只是被麻醉药捂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我们来找你是这样,我哥,他那边倒是有点够呛。”   徐子彦这种玩世不恭的大少爷,异常的这么一大通话下来,脸上都是深沉的真城,余北站在一边就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祸事。   施乐雅看得出是发生了什么事,嘴巴可以骗人,但跟前这两个人身上似乎都在散发着一种特殊的信号,这种信号很容易感染人。   施乐雅心脏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发颤,这种感觉四年多以前她从病床上睁开眼睛,却一片漆黑的时候经历过,在久等不来父母时经历过。   但是,眼下,心脏上无意识地寒颤,不为某个人。即使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即使徐子彦说了时承景够呛。   施乐雅就这样跟着俩人去了医院,却没有见到时承景的人,病房里空了。她一个人在病房里坐了好久,脑子里想着的倒还是只有周姨,和陈海他们。   她被请到这儿来的“根本”,一点也无法闯进她的注意里。   施乐雅又打过一次周姨的电话,但还是打不通。   这间病房,毫不夸张地说,面积或许要大过陈海家住了一家人的房子。这就是那个人的生活,施乐雅坐在这个属于那个人的世界里只有不安。   边边角角的过份干净都有着一个人的习惯,就好像处处都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但是这种样子的时承景,不是那个倒在荒草里的人,不是那个躺在救护车里遍体鳞伤的人。   他是时承景,是那个人人忌惮,所以人人为了他更好,为了老太太为他安排的如虎添翼而欺凌她的时承景,是那个限制她自由的时承景。   她记忆里最深刻,已经根深蒂固的只有这样的他。   徐子彦消失了半个小时才回来。   施乐雅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你恐怕还暂时不能回去。”   施乐雅眉毛皱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我哥……他现在需要你。”   “我不是医生。”   施乐雅低了眼睛,不管徐子彦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徐子彦一步绕到施乐雅前面去,抵住了病房的门。   这种事沈远跟余北是真做不出来,所以徐子彦也回不了他想回的地方。   徐子彦一通据理力争,时承景是为了救她才被打成这样的,都吐血了,她看不到吗?现在时承景脑子不清醒,要是他就这么死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兴业怎么办?他们时家怎么办?老太太怎么办?   难道她想今后半辈子都被一个凶巴巴的老太太追着索命吗?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你陪着他一起去岛国。或许就一周,一周后他身体好些了,同意了,我们就送你回来。这一周你也什么都不用做,就偶尔去看看他,让他知道你在就行。你也知道,他就是因为想你才折腾出病的,只有你陪着过去了,他才肯安心住院……”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施乐雅总算出声打断。   原来如此,她明白自己心脏上那股莫名其妙的颤栗是怎么来的了。因为连它都预感到了危险。   那个人是又想像当初那样把她关在时家,只不过现在要换个地方了。   还是那么远的地方,他要她谁也见不了,只有他来了,生活才是活的,他走了,生活就死了。   施乐雅想起之前时承景说的喜欢,他说想补偿她,他说是喜欢她,从今往后再不会干涉她,只要她愿意,开心就好。   “你们这和绑架有什么区别?只是你们不要赎金吗!” 第46章   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幸福被打破, 一次又一次的平静后都是失望,施乐雅应付时承景的那根神经已经无法正常,无法公正。这就像一个人在夜里睡觉的时候, 能听下雨的声音, 虫子叫的声音,甚至是雷声, 但绝对反感由楼上楼下的邻人制造出来的噪音,别说睡着, 连忽视也办不到。   施乐雅对那个人,早就已经无法正视,无法公正, 甚至在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后。   医院病房的门,再好也有限,施乐雅控诉的声音透过门扇出来, 沈远刚走到病房门口听得清清楚楚, 在他背后是被余北搀扶着的时承景,他都听到了何况他呢。   沈远敲门的时候, 徐子彦还在想着他自己的办法说服施乐雅,“可能我没说清楚, 要去的地方是个出了名的疗养基地,他过去看病, 你过去是享受。他有医生有护士,不会要你动手照顾, 你也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是每天做做保养, 泡泡岛国的养生温泉, 偶尔去看看他, 让他知道你在, 他就高兴了。”   “咚咚”两声打断了徐子彦的话,徐子彦从门口让开,打开门,时承景病恹恹地走进来。   时承景此时此刻的样子说病入膏肓也不会有人怀疑,徐子彦一脸焦虑地闭了嘴,施乐雅敏感的神经也被时承景的病态压下了。施乐雅沉默着,时承景轻轻一挥手,徐子彦率先出了病房,余北跟沈远也一起走了。   门扇合上就只剩安静,安静得连房间里电器设备的电流声也能听得清楚。   时承景就站在进门的那一方地板上,还没有挪动过脚步。施乐雅站在原先与徐子彦对峙的这一方继续沉默着。   房间里的几处灯光,有一道从施乐雅背后打过来,将她的影子扯了一道到那个人脚边。   在徐子彦说出要她出国的话以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面对,不知道今天欠下的要怎么还,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个人。   现在他立刻就原形毕露了吗。   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逼着她。   喜欢她?她觉得很可笑。喜欢她什么呢?她配不上他,人人都这么说,连他自己也这么说。所以配不上,她立刻就放手了,她没有做错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有太多的事在不停地交缠,拧紧,成一团乱麻。施乐雅从自己的影子上抬起藏了太多无法解决的糟乱视线,落上时承景的脸。   “我不会跟你出国。”   “你会的。”时承景却简单清楚地说。   施乐雅被他的简单清楚惊到,其实她还保留了一点希望的,毕竟徐子彦太过轻浮的话不一定可信。   施乐雅胸口轻轻起伏,眼底的糟乱已经在逐渐变得简单,“我不会!”   “如果你希望,从今往后欠着我的,让我能拿今天的事,跟你要债,你可以不去。”   施乐雅垂在两腿边的手指一点点握起来,时承景苍白无血的脸在她眼睛里一点点变得模糊了,而清晰起来的是一张自私、自大、专.制的让她厌恨的脸。   “……你混蛋。”   “不要欠一个混蛋的,最好现在就还清。”   “……”   “去了,就不欠了。”   这世上要能让施乐雅挑一个人,让她可以永远不见,那她挑得一定会是眼前的这个人。但是现在她的确欠了他的,不仅她欠了,连周姨也欠了。没有比这更让人无所适从的事了,如果能还,她当然还,立刻还。   徐子彦的苦口婆心一点用没有,连余北都知道没点本事,要施乐雅来见时承景除非把人打晕了,否则她绝不会听话。现在不仅是要她见他,还是要跟他一起出国,绝对不可能。   当时承景让他们立刻处理手续的时候,几个人都惊讶时承景是怎么办到的。   施乐雅的眼睛里总算不再糟乱,或许连周姨也会支持她立刻把欠那个人的还了。以至于第二天一大早,不及回家一趟,就被带上了去岛国的私人飞机,施乐雅也只是安静接受。   施乐雅没有勇气告诉周姨这桩事的全部,只是夜里答应留下来后,给周姨发了一条长信,告诉周姨他们大概也已经从警察那里了解了的情况。所以现在时承景受伤了,她留在医院照顾一段时间,算是还了他救了他们的债。   信息发出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天飞机已经出境,也没有收到周姨的回信。   异国他乡,手机再没用处了。目的地是个气候宜人的疗养基地,从飞机窗口看下去,入目的是一片浓艳的绿树红花。飞机在基地内部的一个专用机场降落,时承景入住病房的时候才下午3点。   也许江城郊区的温泉酒店就是效仿这个地方而造的,只是这个地方早在百年之前就被人发现利用,专供达官贵人,和抱着金银远道而来休养生息的人所享用。   四季如春的特殊气候,源源不断的天然地下水,经过地壳运动温度与人体相近,水里含有丰富的有益人体健康的矿物,这是古人不知道,而今天被科学分析后得到的认证。   如今在这个美名远翻,历史悠久的富贵地方,有最顶级的医疗,有最完善的服务,治病也好,疗养也罢,度假也行,只要你有钱,这就是个天造地设的人间天堂。   干净讲究的病房看起来不像个病房,更像是个精致的家,医疗设备都隐藏在和家用电器差不多的外壳里。如果不是时承景脸上的病态,这就是住进了酒店的套房。   施乐雅在简易的厨房里烧了两壶开水,一壶凉了用来饮用,一壶烧了烫病房里放着的杯子盘子。   一道手机自带的简单铃声从透明的门里传进来,而后她听到时承景有气无力的声音简洁的让对方说。这些杯子都是肉眼可见的干净,但还是烫烫喝的时候才更放心。开水烫过后,原本就亮晶晶的玻璃杯更是干净得通体发亮。   施乐雅低着眼睛专心做事,玻璃碰撞的叮叮当当声里还是闯进了旁的声音。   “董事长,董事长……”   “董事长……”   是沈远和兆飞的声音。   透明的厨房门外,沈远正拿着一张白色毛巾在摁着腹部的时承景脸上擦,纯白毛巾上的血色红得很扎眼。很快,大概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还不到施乐雅有所反应,踏出厨房门去,外边双开的病房门就开了,拥进来几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   “您别担心,医生说董事长没事的,他,他只是精神压力太大,刚才,他是,就是胃痉挛,胃痉挛严重了就会吐血,不是第一次了。”   兆飞挡在面前,兆飞背后医生在那个人身上忙碌,先是说了一段岛国语言,在助理医师的提醒下才换了英文问沈远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很多年用不到一句英文,但施乐雅也听懂了岛国医生的询问,和沈远的回答。   病人刚才是因为一通电话情绪受到影响。   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摇摇头,拍拍沈远的肩膀,既然都来医院了,不管大事小事能放的就先放一放。   沈远无奈地对医生点头。如果能放下,也就不用跑这么大老远来了。医生走后,沈远偷偷给留在京城的余北打了通电话,让他以后有事别直接打时承景的电话,余北倒说已经结束了,以后也再没什么大事能汇报的了。   等时承景缓过劲来的时候,上了护士的转运床。沈远跟兆飞都跟着,只留了一个被时承景点名留下的施乐雅。   “先带她去酒店,明天不来病房。”医院空旷的走廊上时承景分咐兆飞,额上因疼痛而起的薄汗还湿着。   兆飞看着他,有些愁眉苦脸的,岛国护士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些事我们明白,您就别惦记了。”沈远忍不住开口。   兆飞跟沈远一边一个,握着转运床的栏杆,跟着走。时承景一手背都是针孔的手从身上挪开,准确落上了兆飞的手。凉得冰人的手指抓着兆飞,将他的手从床上扒拉开。   被丢下的兆飞只得回了病房。   病房中,施乐雅正在整理刚躺过人的病床,兆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说送她去酒店。施乐雅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把被子上的褶皱拍平整了,就跟着他走了,一句也没有问过时承景怎么样了。   即便是天堂,也分了三六九等。他们来得太突然,没有预约,就算是时承景也没有最好的病房在等着他。但是时承景告诉唐庆,不管用什么办法,他要一间最好的酒店套房。   最后施乐雅入住的房间就在最好的住院区后,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出去,是讲究的山水美景,也能看到其它建筑巧妙地错落在葱郁的绿树红花里。   兆飞看了地方确实极好,安排好就走了。客房管家也离开,就又剩了施乐雅一个人,她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喝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掐出了押甲印。   傍晚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门打开,不是客房管家,一个长相温柔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一通她听不懂的岛语后改说了蹩脚的英文。   用比划加英文让她弄懂了,是要带她去吃晚餐。   施乐雅点头,从房间里出来。   “啊,yes, yes。”女人见她明白她的意思,一下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弯,给她竖大拇指。   兆飞走的时候说过会有个女人来给她当向导,带她去吃晚餐。这样的沟通太累人,施乐雅不再多折腾,随着女人的引领去了餐厅。   晚餐是特色的岛国料理,餐厅幽静人少,她被领进一间灯光暖黄的房间,安排在榻榻米上坐下。   开胃前菜里的海胆、松叶蟹用英文该怎么说施乐雅也忘了,热情的女人,又是用手比划,又是放慢了倍速的岛语,兢兢业业地给她作介绍。   刺身上来的时候,施乐雅怕了这种累人的听力测试,赶紧下手。帆立贝、金枪鱼、金目鲷、白虾,她先从颜色浅、味道淡的吃起。   “good,good,very good。”女人笑眼弯弯,拍着手,又给施乐雅竖了两个大拇指,放慢速度说了句她听不懂的岛语,“你吃得非常聪明。”   女人似乎总以为说得慢她就能听懂异国语言。施乐雅弯弯唇,不得不低头把递到面前的东西都尽量吃掉。   暮色四合,眼睛看出去到处都是灯光。从餐厅出来,施乐雅记得回去的路,女人却把她往另一条路上带。施乐雅只想回去,她实在没有心情像徐子彦说的那样,“他过去看病,你过去是享受。”她没有这么大的心。   施乐雅不配合,女人就又做起了我比你猜的技术活儿。   “砰,砰,啊,Happy,Happy。”   施乐雅还摇头,女人脚步轻快地跑到石子小路边的一棵樱花树下,手指指着树,用一种怪异的腔调说出了四个中国字“火书樱花。”   “……”   “活书印花。”   “……火树银花?”施乐雅猜着问她。   “啊,yes, yes,very good。you very clever!”女人高兴地直蹦,又抵着施乐雅的眼睛竖起了她的两根大拇指。   这样的热情,即使是鸡同鸭讲,只要对方的眼睛看着她,施乐雅就作不出拒绝的事。被拽上了胳膊,她们从一条林荫路走进了一处花园里,才看到这里正在准备放烟花。   “火树印花。”女人舌头费力,眼睛倒笑得弯了起来。   “火树银花。”施乐雅重复她的话,也忍不住笑起来。   烟火渐次点燃,绚丽的光彩映在花园后的住院区玻璃窗上。一道干净的落地玻璃里,沈远站在窗户边,看见了被烟火的光照亮的施乐雅。   他身后,有一张病床,床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的,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深皱着眉毛。   放在被子外的左手上连接着一根透明的软管,软管连接处是没完没了的药水。他的右手已经扎得不能见人,因为那边血管最好找,所以它扎了太多次,还被他自己硬拔掉过针管。这是沈远听余北说的,就因为徐子彦的那通求救电话。   手背上突然没了药液的进入,鲜血凶猛地就又回流出来。余北不走,也不肯让他走,最后妥协要他至少止了手上的血再出发。那是时承景第一次对余北动手,甩了余北一巴掌后,他抓了件黑色外套穿了,后来余北也就忘了罩在黑色袖子下的手成了什么样。   “不好了,好像出大事了,嫂子被绑架了,TMD,这破车不是你派来的吧?你的女人被绑架了时承景!”   就因为这通电话,那个人就连命也不想要了,如他曾经所做过的那些由于过度担心,过度在意而做的恶梦。   “太太不见了。”   “太太出车祸了。”   “太太出事了。”   最后倒真是发生了比梦里还不像话的祸事,他也如梦里一样发了疯。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二天, 兆飞一次也没来过。异国他乡,手机拨不出去电话。施乐雅也没想过给周姨他们再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如果周姨要见她呢, 如果周姨有其它意见, 要她回去再商量呢。   她辜负过很多人,辜负得太多, 最后逃避的办法就是暂时忘掉。   她的能力太小,能做的事情太少, 她只能在以后跟辜负过的人道歉,说一句于他们对她的关心微不足道的对不起。   在这个天堂一样的富贵地方,无论是住院区还是酒店, 没有系统录入的身份权限,想推开一道门也做不到。   施乐雅只能待在酒店里等着,但她等到的还是那个身为向导, 会的英文却比她会的皮毛还要更皮毛的女人带着四处转悠了一整天。   上午往她手里塞了两张卡片, 一张温泉卡,一张SPA卡。在两张卡之间指指点点, 又搓澡又护肤地做了一通,看样子是要她挑一张。   施乐雅手指点了温泉卡, 对方才消停。   “very good ,health, great。”   泡过温泉女人陪她吃午餐,所有消费都有一张专用卡。他们吃完东西, 去了电影院, 所有行程都不是她愿不愿意, 想不想去的问题。是她跟这个整天乐乐呵呵, 眼睛笑得像一弯月牙的女人一直都D鸡同鸭讲, 大概顺从安排才是最简单的选择。   像约会一样,她被领着,用那张万能的卡,将基地的项目体验了三分之一。还去了一次美容会所,死活拉着她做了指甲,做了足疗。   “Are you happy?”   “……Yes。”   “Do you know 时承景?”入夜,房间门口道别的时候,施乐雅拽住女人的胳膊问她。   女人呆愣了一会儿,耸耸肩,甜甜地弯起眼睛。“no。good night。”   再见到时承景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刚被领着看完一场歌舞伎表演。   功能区分清楚的病房里,待客区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桌子中国餐。时承景好好地坐在桌子前的沙发上等着她。病房门响了一声,兆飞跟沈远已经不见了。   “这两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   “向导不好?”   “很好。”   时承景病态的脸上强泛着阳光,施乐雅说开心,很好,但脸上没有一点能与这种字眼相匹配的样子。两个人一问一答,时承景这种冷漠惯了的人学会了温和,施乐雅对谁也说不出一句重话,倒学会了冷漠。   “吃饭吧。”   时承景发话,施乐雅就拿起了桌子上的筷子,像个听话的木偶人。   桌子被一圈沙发围着,时承景坐的是长沙发,施乐雅却没坐他留着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单独的沙发上。时承景将自己挪了一个身位,从沙发远端到了施乐雅右手边。   房间里很安静,施乐雅吃东西也没有声音。衣料与沙发摩擦的窸窣声碾压空气。   施乐雅没有挪开,不抬眼睛,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   “很好看。”时承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施乐雅的筷子略略顿了一下,证明她不可能听不到他说话。“指甲。”时承景指了指她的手指,补充。   施乐雅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动作,吃东西。   一顿饭,施乐雅一个字也没有。   客厅的落地窗里斜斜地爬进一束夕阳的光,墙根下的绿植被染得鲜亮。   施乐雅的指甲一惯修得很干净,短短的指甲没做什么复杂的花样,只是涂了一层淡粉,淡粉上点了几朵樱花,看着干净可爱。   桌子上菜不少,时承景也说了是陪他吃饭,但他只吃了几口煮得软烂的萝卜。其它时间都在看着一个人,看她垂着的睫毛,看她轻轻蠕动的唇角,也看她此时此刻会在想些什么,能让她这么一副强装冷漠,却可怜兮兮的样子。   做什么都讨不了她的欢喜。   被时承景不错眼地盯着的人忽然放下了碗筷,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吃完了,还要我做什么吗?”   “菜不合胃口?”   “没有。”   “怎么不多吃点?”   “你要我多吃点?”   施乐雅的话让时承景眉毛皱起来,后者睫毛颤了颤,坐下来,伸手去拿筷子。时承景放在腿上的手指攥紧,手背上结了痂的针眼似乎要被他攥裂。   好在他很快松了。   时承景一把握了施乐雅要继续吃东西的手,将碗筷从她手里拽了,搁在桌子上。   “我只是在关心你。”   时承景双手握着人,眉毛紧皱起来。两个人都坐在沙发里,由于时承景的力量,两个人面对着面。眼皮子底下的这张脸软弱得似乎经不起人的一句重话,白皙的皮肤像是能被人的一声大吼就吓破。   “我希望你开心,为什么不接受?”   “我都照办了,还想我怎么做?”   “我不过是要你开心而已。”   时承景握着人,但并没有发火,声音温和到近乎祈求,但施乐雅只是又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时承景眸子里的光暗了下去。以摇头回答施乐雅。   “要我收拾桌子,还是打扫房间?”   “给我倒杯水吧。”   这不才是以要挟带她来这儿的目的?难道只是要她来泡温泉,做SPA,画指甲?   施乐雅垂着视线从桌子边走开,进了厨房,没管留下来的人。   灶台上看着和那天刚到的时候一样干净,那天她洗干净的杯子没有放在杯架上,自然都是用过了的。不知道时承景用的是哪一个,她也不愿意再开口跟那个人说话。   索性把杯子全都洗了,也烧了一壶开水,将每一个杯子都烫一次。   这个地方所用的水都是极好的矿泉水,无糖自甜。   热水的蒸汽静静地冒,似乎跑进了施乐雅的眼睛里,将她明亮漂亮的眼睛蒸得湿漉漉的。   杯子烫好,施乐雅倒了大半杯温水握在手上。转身,不太宽的玻璃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高大的身体挡了一大半的路。   还是跟吃饭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睛正在看着她。   施乐雅心口发闷,闷痛着把水递上去。晶亮的水杯,纯洁的泉水,在杯中荡出涟漪。   那个人接水的时候故意握了她的手指,那手指有些凉。温热的水杯离开她的手指,她就越发回味起那个手指上的凉。   对方拿了水却不从门口走开,再好的地方毕竟是医院,厨房的面积有限。那个人就在她的跟前,喝水吞咽的声音很清楚,上下滚动的喉结就在眼前。   杯子里的水一点点减少,直到杯底高于杯口。   杯子被递回来,他还是没有要放开门的意思。   施乐雅握了杯子转身,又把刚用过的杯子洗了,反过来凉在杯架上。   “我可以走了吗?” 施乐雅再问。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时承景文不对题地问。   施乐雅没有回他一个字,时承景满是病态的脸上展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要是你的心,对谁都能像对我这么硬,我就高兴了。”   一周的时间已经过半,剩下的时间也是白驹过隙。以后的每一天施乐雅都被兆飞带到病房里陪时承景吃一餐饭,给他烧一壶水,替他洗一次杯子,被他一天比一天有温度的手指捏一次。   他每一餐吃的东西也一点点变多,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兆飞来找她,带她去病房,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了时承景。沈远跟兆飞没有什么话,自己就走了。   天气很好,住院区一幢楼没几层,病房也设得少,每幢楼前后都是花园,所以能见到的人很少,很安静,也干净。天气好,春暖花开,还能听到鸟的叫声。   “跟我去个地方。”时承景的声音从头顶来,施乐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比起被带着四处游玩,或许施乐雅更安于跟在时承景左右,他分咐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他们讲好的条件。   时承景在前头带着路,施乐雅也不跟他别扭,时承景放慢了脚步,他们就几乎并肩走在了一起。   穿过两个花园,进了一处大厅,大厅里有处讲台,讲台下大概放了十多张椅子。时承景走得稍领先了,挑了张椅子坐下,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拍了拍。   施乐雅不看他,也不问这是要做什么,走过去在他要她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想喝点什么。”   施乐雅摇头。大厅里陆续有人进来,很快椅子就坐得差不多了。   时承景抬起手臂挥了一下,大厅里的工作人员过来,他要了两瓶白水。   讲台上走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亚洲面孔,但看不太出来是哪国人。他坐下,慈眉善目,眼睛从脸上的简单眼镜后微笑着扫了一圈在坐的听众。没有任何介绍,讲台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喝了口水,满面笑容的就开始讲话了。   他说的是中文,但很快施乐雅脸上的神情就开始茫然了。像完全听不懂讲台上的人说的话所包含的意思。   他讲的是生等于死,从秦始皇讲到汉武帝,讲到孔子最聪明的弟子颜回。他们有人有天才的聪明,有人那么有权势,有那么多的财富,但即使是这样的人只求不死,也做不到。   只要是有生命的,就总有一天会身死,永存的只有灵魂。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提前了解死亡,才能无俱,活着才能更有价值。   身体不能用了,这也并不是这个人就没了。生是有身体的活着,死是没有身体的活着。身体失去了,灵魂还在。   施乐雅不明白时承景为铱嬅什么要来听这种讲座,他的身体明明在逐渐康复,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   “怎么啦?”   施乐雅的目光将时承景的脸拉得侧了过来。时承景小声问她,但是台上的人还在讲话,施乐雅没有出声。   “累了吗?喝点儿水?”   施乐雅摇头。   台上的老先生讲了句笑话,在座的一圈人里发出了点笑声。时承景将落在施乐雅脸上的视线垂下,漫不经心地拖走了她一直握在手上的水。   瓶子的腰身已经附上了女人手掌上的体温,时承景握在手上,掌心贴着那一点温度,将瓶子拧开,还是将瓶子递出去。   施乐雅接过,垂下眼睫,乖乖地喝了口水。   一直到讲座结束的时候施乐雅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要来听这种讲座?”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生死的说法,源于以前蠢作者在网上所听过的曾仕强老先生国学讲堂。 第48章   大厅里听讲座的人很快就走光了, 时承景走在前头,施乐雅走在他背后。两个人一直走到绿荫中间时承景才停步,回答了施乐雅的问题。   “为了开阔心胸, 以后能想得开点。”   两个人一高一低站在一棵花朵谢了的樱花树下, 时承景低眼睛看着她,施乐雅眼眸流转, 还是低下了脸,垂下睫毛。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她第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过几天吧。”   “几天?”   “这得问医生。”   春风暖洋洋的, 少有的,时承景率先走了。施乐雅目光无措地在花园里流连了一番,人工制造的景, 经过风霜阳光的洗礼早有了自然的柔和。很美的花园,那个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地处在她的视线中央。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回去后施乐雅就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往后的每一天时承景都去听讲座, 要施乐雅一起作陪,施乐雅也没有拒绝。   讲座于时承景这种习惯于怀疑, 习惯于自我的人用处不大。但施乐雅这样内心柔软的人,倒真是有用, 心胸还真是乖乖得变得开阔了,似乎不再时刻戒备着, 要防一个人。   偶尔时承景没话找话,她还能跟他说两句。   过了第十天, 过了第十二天, 半个月。这天中午听完讲座, 时承景与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谈话, 施乐雅就自己一个人穿过几个花园, 回了病房。   病房里一个人没有,她就进了厨房。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洗洗涮涮。   沈远跟兆飞是看着时间差不多回来的,施乐雅在厨房后,他们不知道。沈远手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余北在那头对刚才所说的事补充了几句话,沈远气得从刚坐上的沙发上站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钱要,孩子不要。他也不想想,不接收孩子,又凭什么要人家的钱。自己的亲属,一家人都不在了,这种死人钱也有心惦记。陈海这边呢,那天葬礼上就没有什么其它亲属了吗?”   兆飞在一边皱眉,沈远气得在沙发前来回踱步,厨房里突然传来的一个尖锐的声音。两个男人同时转身,施乐雅站在厨房的玻璃门里,从她手上滑落的盘子砸碎在厨房坚硬的地面上。   尖锐声过后是一片死寂。   施乐雅还站在厨房门边,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像往常一样温顺平净,“你,刚刚说谁的葬礼?”   她看着沈远,沈远掐断这通大概是惹了祸的电话。嘴唇蠕了蠕,半晌,装傻地回答:“您,不是去听……”   “我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施乐雅打断。   沈远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兆飞站在沙发角上,脸色逐渐冰冻,尤其是施乐雅将视线从沈远那边转到他的身上。   时承景会千里迢迢来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惜用了狠话要挟施乐雅跟他离开京城,从始至终不过就是为了自然而然地封锁住一个消息。   虽然这件事终究会瞒不住,这个地方也不可能困住她一辈子。但是此时此刻,就连时承景也没想好,这件事最后如何处理。   或许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时间。   沈远知道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兆飞也没有忘记,两个人自知闯了大祸,一个字说不出来。最近时承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仪器治疗已经不用,药量也减少了许多,可以正常饮食。施乐雅的状态也很好,不再对时承景剑拔弩张。最近施乐雅跟时承景两个人也整天秤不离砣,他们回来是找时承景商量京城的事,的确没看到有人在。   一片死寂中,双开的病房门再次打开,对这方突变一无所知的时承景踏进门里来。   先前,他只是跟人说了几句话,转身施乐雅人就不见了。如今于时承景还有什么要紧,这个人已经被吓唬怕了,转身不见施乐雅,就再待不住。任何人,任何话题都不再重要,也留不住他。   时承景进来,几个人的目光一起转向他,施乐雅没头没脑地就问了他一句:“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带我去听那种讲座?”   “怎么啦?”   柔弱的人脸上立刻涌出两行泪来,不及时承景走到施乐雅身边,沈远手上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余北在那头等着要沈远跟时承景商量孩子的事,沈远这边突然一声不吭就挂了,余北以为是不是信号问题,隔了两分钟又重新打过来。   余北的电话,再次打破了宁静。   施乐雅抹着眼睛从门里出来直奔沈远,才不过几步路,在中途她就差点跌倒。手指摸着旁边的沙发站起来,时承景去扶,沈远去扶,施乐雅只是要抢沈远手上的手机。   电话被施乐雅胡乱摁通,那头的余北还全不知情。   “陈海那边没什么近亲,我跟彦少已经把孩子带上车了。彦少跟我都是这么想的,那种人既然连死人钱都想拿,就算现在勉强答应了,以后也不可能尽心照顾。”   “周姨这边倒是还有个亲妹,就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接收。彦少的意思干脆先带回来再作打算,你问问董事长的意思呢?”   手机开的是免提,施乐雅握在手上,眼睛里清亮的泪水冲过下眼眶的睫毛,一串串地落下来,滑过下巴,砸到腿上。   病房里剩下的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时承景留了余北跟徐子彦在京城料理周姨一家人的后事,如电话里所说,陈家眼下只留下了一个没人肯要的孩子。   那天陈海刚下班,就接到了歹徒的电话,他回家拿老头子留下的祸根要出门。   出了这样大的事,陈海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更无法管理好自己的神色,周姨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有过那么个混蛋上门要钱的事,周姨多少猜出了点什么,却也万万没想到能做到绑架这种地步。   周姨一猜出事情,陈海承受不住地更是情绪全然暴露,周姨说什么也不再让他一个人出门,母子俩正在门口纠缠,晓芹也下班回来,一家人便又一起接到了歹徒打来的电话。   一家三口谁也不肯留在家里,都坐上了陈海的小车,听话地奔走在城里的金店,购买歹徒要求的20公斤金条。   钱可以没有,但是人一个也不能出事。童童是夫妻俩的命根,而施乐雅在周姨心里或许还要重过童童。   于施家的情,于施母对她的情,于她自己对施乐雅相依为命的情,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孩都是她万般割舍不下的存在。   陈海开着车,周姨坐在副驾驶,晓芹坐在后排,他们答应歹徒绝不报警,他们只要人。车子飞速行驶,在出城的一个路口闯了红灯,被一辆满载建渣的大型货车撞上,整个车子被埋进建渣堆里,救援车过来,把人掏出来,前排的两个人已经当场毙命。晓芹是第二天走的,就是时承景到岛国的那天下午接到的那一通电话。   周姨不在了,陈海走了,这样的事时承景已经不知道今后要如何让施乐雅接受。第二天连或许以后可以用以安慰施乐雅的人也走了,时承景被刺激到呕出一口血来。   *   “如果不是你住到城中村去,我就不会去京城,如果我不去京城,那天下午周姨就会自己去接童童。”   “周姨接童童,她就不会出车祸!”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你把河简弄走,他说他回不来了。”   “现在周姨也走了,周姨还能回来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满意了吗?”   “你把周姨还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把周姨还给我。”   施乐雅跪坐在地上,撕扯完时承景后,一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脸低埋下来,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   沈远跟兆飞冰冻在原来的位置上,时承景衬衫皱在身上,半蹲半跪在施乐雅身边。眼睛里是一种无辜,一种小孩子一样的无辜。   生死讲堂或许能让人开看的是自己的性命,而非所在乎的人的性命。   也许现在告诉施乐雅,她自己得了绝症,她能接受身体死了,而灵魂还活着。但是现在告诉她的是,周姨的身体死了,灵魂还活着。   她要的是活生生的周姨,要的是周姨陪着她说话,陪着她吃饭,跟她一起回江城,回她们还没有一起回去过的家。   或许她可以不再记着以前的事生活,这是她的开阔。但有什么开阔,能让她开阔到送走一个人,送走身边最后的一个亲人。   这是施乐雅的悲伤,悲伤没有出口也总要找个出口。施乐雅就把所有过错都加在时承景的身上,但是如果她不去接童童,时承景又怎么会拔掉针管去救人呢。   没有他不管不顾,把性命安全抛在理智背后,冲上去就把人拖走,人质到了对方手上又何来的他们只是引入一点麻醉剂的绝对安全。   再晚上一会儿,人质就会被吊起来,无论陈海如何保证不会报警,那几个凶徒也会先作足这样的准备等着,用人质来牵制金主,来牵制可能到达的警察。就算侥幸不死,也会是遍体鳞伤,受尽折磨。   而那个孩子呢,一臂就能拎走的孩子,在他们带走金条的同时,还会为自己找退路,所以那孩子会被如何充分利用呢。   施乐雅是不会去想这些的,也不愿意,她从臂弯里昂起头来,时承景也看得出她的不愿意。所以自己的手被她握住,时承景也没有抽走。   在海城的那一个月,他教过她该如何发泄,一个人不能动不动就拿牙咬人,那是狗的发泄方式。   施乐雅还是握了他的手,放到嘴边,将牙齿狠狠咬下去。   “董事长,”   “董事长!” 第49章   牙齿一点点穿透皮肤, 刺痛袭来。   被咬的人没有一点退缩,咬的人睫毛打着颤,薄薄的眼皮在发抖, 鼻翼煽动, 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唔唔声,像正在承受着什么尖锐的疼痛。   时承景一反掌, 虎口的皮肉就从施乐雅的牙齿下滑脱了。施乐雅能有多大的伤害力,她给予的任何伤害, 只要时承景愿意,自然可以轻松摆脱。   男人一把托起了埋在他手掌上用力的小脸,将自己的脸朝她压了下去, 用唇去压住女人颤动的睫毛,压住她锋利的牙齿。   唇齿在撕磨里较量,施乐雅被稳稳控制住脑袋, 再没有任何时承景时刻对她保持着的温和与小心翼翼。想摸她的手, 只是捏了手指,心头发痒也只是用眼睛看着她在跟前晃。   嘴唇被撬开, 施乐雅的反抗已经占了下锋,带着泪的尖叫声从两个人交缠的口腔里断断续续地出来。她用牙齿咬, 用额头抵抗,时承景闭着眼睛, 双手紧紧握着施乐雅的脸,咽了被她咬出的血腥味。   俩人背后就是茶几, 几上有果盘, 有一小瓶水养绿植, 还有个精致的工艺瓷瓶。施乐雅用摸到的任何东西砸时承景, 绿植瓶里的水泼了他一身, 瓷瓶砸在他肩膀上,果盘里的水果滚了一地。   时承景一丝没有动摇,只是双手抱着人,认认真真地深吻。   沈远跟兆飞木在一旁,看时承景强吻施乐雅,看施乐雅伤时承景。沈远眼睛湿润,兆飞眼眶发红。最后退出房间,站在病房门口。   施乐雅再摸不到任何东西,时承景只是执着地抱着她的脸,直到施乐雅被亲得因缺氧而脱力。牙齿不再锋利,舌头不再发硬,软张着嘴唇,瘫在他怀里,放任嘴巴里的侵犯。   时承景喘.息粗重地停下,施乐雅闭着眼睛,泪水也干了。时承景将人压进怀里抱了,用下巴轻轻摩挲施乐雅的额头。   “周姨我给不了你,但是,我可以给你更多。”   “天没有塌,地没有陷,你不是一无所有。”   施乐雅呼吸微弱,身子轻轻地颤着。两人能看到的落地窗外,阳光明艳得很,天空很蓝,一切都跟昨天一样。   昨天一切都还好好的。   她是过来还他的债的啊,她过来不是来还他的债的吗?   只要还清了,就可以回去了,回去了周姨正等着她。周姨还是不习惯京城的生活,总是鼻孔开,流鼻血。陈海舍不得周姨,但是他们一家人也会好好地在京城生活。   以前没有她们在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除了自己的工作生活,还要照顾病人,现在陈海跟晓芹已经觉得很轻松很幸福了。   他们夫妻俩唯一头疼的事也不过是童童写作业不老实。不是玩橡皮就是玩削笔刀,有时候陈海急得在孩子背后团团转,晓芹看见了就赶紧去把陈海换出来,最后倒是自己也被气得够呛。   她跟周姨没有他们生为父母的焦虑,就忍不住想笑。   童童倒是泡在蜜里的肆无忌惮,“爸爸我要上厕所。”   “不准,写完再去。”   “我要喝水。”   “不准!马上就吃饭了,几个字你动起来就是两三分钟的事啊。”   童童嘟着小嘴,老大不高兴地回过头去,小脑袋垂着,脸低得快贴上桌子了。陈海在他背后抓自己的头发,最后还是温和地抱起童童的脑袋,告诉他埋太低真的会近视,开飞机的人可不收近视。   明明都是好好的。   明明他们都是好好的。   一个远远的呼啸声滑过窗前,天蓝得晃眼,树影悠悠地晃。   施乐雅安静的身体突然挣扎起来,越挣越用力,挣得时承景根本抱不住。他怕弄疼她,但一松手施乐雅就逃似的从地上爬起来,推开门就往外冲出去。   中午,楼道里安静明亮,铺着地毯的楼梯被踩出闷响。   施乐雅背上的头发散着,飞扬着。   两个人纠缠过后,施乐雅只是头发散了,随后追出来的高大男人嘴角破了一道,右手虎口留着血印,身上的衬衫湿了一背。   施乐雅披散着头发在前,时承景湿着衣服在后,沈远和兆飞远远跟着两个人。最后施乐雅晕厥在花园里的一丛紫阳花上。紫色的花瓣托着她丢了魂的脸。   时承景把人抱起来,抱回了自己的病房。   是此时此刻的境况好一些,还是当初事发的第一刻就让施乐雅去承受的好一些。没人清楚。此时此刻唯一好的恐怕只是时承景有条件亲手照料她了。   施乐雅的头发被一双大手一缕一缕整理好,缠在发丝上的紫色花瓣被他清理干净。医生在病房门口跟沈远说了两句话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   是什么样的梦让她额头冒汗?   时承景拧来毛巾,轻轻擦干净施乐雅的额头,指腹一点点抚平她皱起来的眉毛。   这一觉施乐雅睡得很长,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忘了晕厥前的天塌地陷。落地窗外的蓝色天空早不见了,黑漆漆的一片。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灯。   光圈一圈一圈展开,带着五彩的颜色。   “想喝点水吗?”床边的人问,白色枕头上的人将视线下移,移到声音来处,视线一层一层清明,看清人后她将下唇抿了起来,一点点滑到白皙的牙齿下咬起来。   那牙齿小巧而白皙,但锋利,能很轻松地咬破一个大男人的虎口。它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发力。   时承景用了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姿势把施乐雅的脸一把抱了起来。施乐雅要干什么,时承景不知道,时承景捧了她,想干什么,施乐雅知道。   施乐雅开始推打,嘴唇也总算从牙齿下松了出来。   时承景仍然不管不顾地就亲了下去,施乐雅又咬破了他另一边嘴角,时承景没有放开,继续用最直接的触碰去抚摸。两个人都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施乐雅再一次被亲得脱力。   脱力到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嘴巴里异于自己的味道,薄弱的皮肤上残留的所有触感,软滑的,强硬的,刺痒的。   施乐雅再没有力气反抗,更没有力气再伤害自己。   时承景放开人从床边离开,进了厨房,自己仰头喝了一大杯水。擦了擦破了的嘴角,又取了个干净杯子,注上半杯水,从冰箱里拿了根吸管,插进杯子里回来。   施乐雅闭着眼睛,心口的起伏说明她的心不平静,时承景将吸管放到她嘴边。   “喝点儿水。”   施乐雅不动。   “乖,张嘴。”   吸管往施乐雅唇缝里伸,施乐雅突然抬起原来软在被子上的手一把掀来,杯子从时承景手上打翻。下午换过的衣服又湿了,腿上的黑色长裤也湿了一片。   时承景从椅子上站起来,高高的身影落下一片阴影,压在床沿边,压到施乐雅的腿上。高大的男人没有半分脾气,只是拿了床头的纸巾把椅子上、床沿边的水擦了,又回了厨房倒了半杯水回来。   还是有一根吸管插在杯子里,放到她唇边,让她喝水。施乐雅心口的起伏大起来,整个人抖起来,还是一把掀来。这次的半杯水一滴没浪费地全扑在了时承景身上,也省了他拿纸巾到底擦。   施乐雅睁了眼睛,唇缝紧抿着,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流着眼泪。眼睛里,泪光里都是闪闪的光点。   时承景还是握着杯子进了厨房,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时承景扔下杯子就回来,施乐雅已经跑出病房去了。   病房门外,走廊上灯火通明,施乐雅光着脚,一路跑到尽头,跑到露台上,被时承景一臂从背后抱了。   施乐雅再动不了,唔唔咽咽地哭起来。时承景只是抱着她,不松手,也没再阻止她伤心,直到施乐雅再哭不出声音来,累了,倦了。   露台的地面铺的是木板,木板上还有未散尽的阳光余温。施乐雅跪坐在地面,时承景在她背后。他衣服上的湿浸到了她的身上。   天气很好,满天都是星光。   时承景握了施乐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施乐雅明亮的眼睛里就映上了光点。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在天上。”   “如果人真有魂,他们会希望你做什么。”   “希望你也去,还是人各有命,各司其职。”   “答应我好好的,就带你回去。”   时承景说了好好的,就带她回去。不是一句随口的劝导,而是施乐雅不妥协,至少表现得不妥协,他们就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施乐雅不喝水了,不吃饭了,就不算好好的,施乐雅不能去院子里坐坐,就表示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去承受。   时承景强行抱着人,头埋在施乐雅颈脖边,眼睛闭着。抱人的手臂紧了又紧,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像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不想我就这么霸着你,就好好的。”   “我经常做一个梦,他们乌鸦嘴说你出事了,说你没了,我到处找你,到处都找不到。”   “施乐雅,”   “施乐雅。”   “好好的,好好的吧。”   对时承景的哑声祈求,施乐雅却问他,“我好好的,你能放了我吗?” 第50章   五月已经到底, 江城的天气还很温和,也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城中村,周姨种在墙角的月季开了几朵, 歪在墙边。   施乐雅站在门口, 眼睛无神地看着时承景牵着陈宇童的小手从院子里出去。   陈海无人接收的儿子,没有成为可怜的孤儿。时承景说给他上江城最好的小学, 施乐雅自己报了片区所在的公立小学。   施乐雅不愿意走近那个人,但是童童报名回来后就哭哭啼啼, 不去上学。第二天时承景去了一趟学校,买了四十多份小蛋糕,给新同学当见面礼, 回来的当天童童告诉她在学校交了很多好朋友。手臂上还带了个小牌牌,说老师让他当了中队长。   大门合上,施乐雅回了屋里。家里太久不住人, 积了太多灰, 连墙角线上都沾着灰。施乐雅一个人蹲在地上,用毛巾一块一块地擦, 似乎忘了时间,屋里进来人了她也不知道, 或许故意不知道,只是将棕色的光面砖一点点擦亮。   只有在孩子面前, 施乐雅才会露出一点笑容,守着她的人很清楚这一点。只有童童回来了, 这个地方才会真像个家。   孩子需要写作业, 孩子需要吃饭, 孩子需要在院子跳绳玩儿玩具。厨房里是施乐雅弄出来的叮叮当当, 院子里, 屋里,楼上,到处都有可能是孩子闹出来的动静。   施乐雅一时无法承受的事,于一个6岁多的孩子,似乎要轻松得多,只要不被问起,就似乎没有任何不幸。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的人都知道周姨出车祸去世了,隔壁住了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好像挺不简单的。   有邻居来看过施乐雅,也只是把她安慰哭了。曹医生某天打周姨的电话,突然打不通来了一趟,知道这件事脸就白了。   此时,时承景正好领了童童放学回家。施乐雅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周姨的灵魂看到时承景在帮他们带童童会是什么反映呢。现在看到曹医生她知道会是什么反映了。   吃惊,尴尬。   那个人是个高高在上习惯了的人,他并不尴尬,曹医生脸色不好,他邀请曹医生去隔壁坐坐,曹医生便去了。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曹医生要走的时候还跟她道别,除了尴尬也没有别的了。   “小雅,以后遇到什么事,”曹医生说到这儿无奈地顿了一下,就像在怪罪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然没有告诉他,“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曹医生走了,她一直把他送上车,看着他的车开出小街,开出老街。   她辜负了太多的人,但是人的心又太小,装得下这件,也就装不下另一件了。   翻过六月,天气开始变热。施乐雅低头蹲在墙根下拔花台里的草,耳朵里传来一阵低低的轰鸣声。施乐雅抬头,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拉出了长长的尾迹云。   天空很蓝,是江城少有的蓝,施乐雅呆呆地仰着脑袋。   门上响起一个敲门声,她才低下头来。时承景带了一把钥匙走,虽然她总不想他带着她家的钥匙。她也总在预计,什么时候能一个人带好童童。   辜负任何人施乐雅都会愧疚,唯有那个人不会。在她心里,对于他,连辜负也不会成立。无论他为童童做了什么,在这个家里做了什么。   门上不响了,施乐雅不看门了,兜里的手机却响起来。   掏出手机,是云末,云末说就在她家门口。去京城的时候,为了不被时承景找到,也为了逃避大家。她索性把手机关了几天,以后也就没人再给她来电话了。   云末拎了一大堆吃的来,没什么要做的,她们就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云末不计前嫌,也好像她根本没有不负责任的一声不吭逃跑过。   她听云末聊电视台的事,聊家里安排的烦人相亲。云末好像总是很快乐,施乐雅羡慕她的轻松自在,心胸宽阔,羡慕她嘴巴里的催命父母,羡慕她讲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魔窟”,她的家,甚至羡慕她去相亲的那些经历,那么儿戏,那么可爱。   云末一直待到下午才离开,人走了,施乐雅才想起来,云末是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为什么知道她回江城来了。   但是很快童童就要放学了,她也就再没有多余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云末把她回来的事到处说了,所以根本不认识云末的文妈是怎么知道她回来了,隔天午后就来了家里。   云末昨天来只是找她玩儿了,文妈来就问她周姨,问她前段时间去了哪。   文妈笃定她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施乐雅惭愧之极,虽然周姨是不在了,可是她离开江城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大事。   她不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不负责任地逃跑只是在逃避一个人。   可是她说了谎话,文妈一听周姨去世了,脸色就变得跟曹医生一样白。是的,周姨不在了,她唯一的亲人已经永远也不会在了。   今天她没有像送曹医生一样把文妈送到小街上,送出老街,直到看着车子消失。文妈一个人出了小巷,她站在门口感觉腿软得抬不动,门扇合上,蹲下来就很久也站不起来。   隔壁的门和她只有一墙之隔,彼时正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但一点声音也没有进入她的耳朵里。   时承景回来了,他是去岛国治病的,任何人也无话可说。现在他回来了,除了施乐雅,他自然还有要尽的义务。赵长平来过一趟,唐庆留下来了,暂时在江城分公司办公,协助海城与这边的焊接。   施乐雅这边的房子有多紧凑,隔壁的房子也就多紧凑。时承景在沙发上办公,签署必须他过目的文件。   两个小时后,时承景匆匆结束视频会议,沈远跟唐庆带着几个人,抱着两箱子资料走了。时承景把孩子接回来的时候,童童在背后藏了一大束花。   施乐雅眼睛花了似的,以为他衣服上沾了什么。   孩子走到她跟前从背后掏出一把紫风铃,说是在学校门口买的,跟桌布上,跟她卧室里的窗帘是一样的花。   施乐雅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收下,找了个玻璃瓶子插了,放在茶几上。   餐厅与客厅的中间新安了一张书桌,那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他身边的孩子既不敢故意埋头,也不敢写着写着就放下笔,玩点别的。   “小姑,你为什么不让姑爹在我们家里吃饭?”入夜的时候,施乐雅拿着拖布擦餐厅的地板,童童手里握着一个飞机模型跑到她跟前突然这么问。   施乐雅停下了手里的活,回头。   “他是不是做错事了,才不给他饭吃?”   施乐雅没有回答,脸上是一点劳动后的红晕,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写字的时候姑爹眼睛一直偷看你,你出来他就不看了。我知道他每天都是这样的,他是不是害怕小姑啊?”   “你写作业这么老实,你是不是害怕他?”   男孩儿稚气的脸一下就红了,站不住脚似地晃了晃手上的飞机,“写完作业就不害怕了。”   小孩儿的话似乎没有逻辑,想问了就问,岔开了也就忘了。说到写作业,孩子就跑开了。   施乐雅不知道童童从什么时候起叫时承景姑爹,从什么时候起,既然害怕那个人,又好像喜欢黏着那个人。   餐厅里只是他们两个人吃了一顿饭,就是弄脏也只脏了童童的坐位上,坐位下,施乐雅将整个餐厅的地面都擦了一遍。   她煮饭也从来就不煮那个人的。   “童童,我还没有听到水声哦,你是不是又在玩儿玩具了?”施乐雅站在卫生间门口敲门。半天,门从里面被打开,男孩儿的小脸凑在门边,“小姑,我不会洗。”   施乐雅皱起眉毛,门里的孩子眨眨眼睛,无辜的看着她。   “这么多天了,不都好好洗了吗,乖乖去洗澡好不好?”   “都是姑爹帮我洗的。”孩子咕哝道。   门缝里的小脸下是小小的肩膀,小得不足大人一握,他才只有6岁,光着的小脚也细得可怜。施乐雅想起从前在京城,是每天八点就见陈海拎着小家伙进浴室,半天才出来。在这儿也是时承景带他进的浴室,但是施乐雅从来都不知道时承景在浴室里是在帮他洗澡。   “你,你是想小姑帮你洗?”施乐雅试探着问。   虽然只是个小孩儿,但是施乐雅根本都不敢看他的小屁股。施乐雅不知道能不能咬牙帮他洗澡,孩子的眼睛倒先瞪了起来,“女生不能看男生洗澡,妈妈说的。”   “……啊。”   “你是女生。”   施乐雅手指摸了摸脖子。   孩子当然不知道这是妈妈跟爸爸耍的小聪明,诸如此类的还有,你是男生,妈妈不能陪你睡觉哦。   施乐雅呆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背后突然一道阴影将她罩住。不及施乐雅反应,门里的孩子已经大松一口气地叫了人。   在这个家里,施乐雅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扫卫生,不管脏不脏。她只是不让自己停下来,尤其是那个人出现在这个家的时候。   时承景进了浴室,像往常一样,门关着。施乐雅在门外就一直打扫卫生,会打扫到他们上楼去。   童童穿着一身单薄的小睡衣,拿着模型飞机在客厅里转,那个人就坐在沙发上。施乐雅拿着毛巾擦完桌子,擦窗台,擦完窗台擦家具,顺着擦到钢琴。   桌子,窗台,家具,边边角角她都不放过,都仔仔细细在擦一番。擦到钢琴上的时候,她刚掀开盖板,却烫手似的放下了。她没有认真打扫钢琴,甚至连表面也似乎不愿意打扫了,立刻躲得远远的,像在躲避什么会伤人的东西。   如孩子雪亮的眼睛所发现的,时承景一直在看着施乐雅,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错眼。   一直看着人的男人垂下了视线,从沙发上起身,高大的身躯穿着柔软的套装睡衣。他进了餐厅,从桌子倒了杯水,从深色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抖出些药丸和着水吞了。 第51章   施乐雅在网上看了, 孩子通常在6-7岁就可以独立洗澡了。童童已经6岁多,况且他们不能一直依赖于那个人。   “其实洗澡很简单的对不对?”施乐雅问。   牵在手上的孩子点点头。那天以后,施乐雅每天都会问童童在别人帮忙的时候, 有没有自己学, 也希望他以后能学着自己睡觉。   “小姑,可是我自己睡觉害怕。”   “那你害怕的是什么呢?”   “我们同学说有鬼。”   “……谁说的?”   “我以前的同学, 他说我们学校的厕所里就有个鬼。”   “……”   “长得可吓人了。”   孩子说的十分认真,施乐雅哭笑不得。放开了童童的手, 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放学回家的路,人多,车也多, 吵吵嚷嚷的。施乐雅在吵吵嚷嚷里又忍不住笑了,然后用手指扒拉自己的脸,做了个鬼脸。   童童还确实脑袋往后一闪。   “他们是这么吓你的?”   施乐雅手放开, 孩子才反应过来, 乐得哈哈大笑。   “那都是骗人,只有胆小鬼会信。”   “我不是胆小鬼。”   施乐雅从地上站起身来, 重新牵起孩子的小手,两个人继续回家, 压根没看到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们走远的人。   “对,你不是胆小鬼, 也是大哥哥了,自己睡觉多好啊, 先试一试好不好?”   孩子总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而后却又问她, “姑爹要走了吗?”   “……对, 他不会一直住在我们隔壁。”   施乐雅不止一次地告诉孩子, 那个人会走。而那个人正开着车,远远地一直跟着他们到家。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呼呼地响着,施乐雅从只会煮一碗面条到现在已经能满足一个孩子正常生长所需要的全部营养了。   只是做得不太好罢了。鱼汤总熬得太清,菜不是太硬就是太软。   玻璃的厨房门看出去能看到童童书桌的一角,那个人坐在童童身边。他抬起头来,施乐雅赶紧转脸。   锅里倒上油,一点点加热。   其实她在煮晚饭的时候,童童自己老实写作业也不是不可能。施乐雅视线模糊在黑黢黢的锅里,直到一团漆黑里突然暴出火光。   锅里的油着火了。在做问答的时候大概谁都会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但是施乐雅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灶台上的一碗水朝锅里扑,好在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一条手臂将她一把挡开。   伴着锅盖哐啷一下砸在锅上的声音,施乐雅看到了时承景抵在近前的脸。   “烫到没有?烫没烫到?”   施乐雅心里擂着鼓,摇摇头,长睫毛一个劲儿地颤。   “傻不傻,这怎么能泼水。是不是吓到了?”   施乐雅被迫地仰着脸,一双大手在她脸颊上抚摸。施乐雅反应过来似地忙往后退了一步,也就立刻退出了时承景心急的距离。   男人的大手掌悬在半空,施乐雅摇头,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在抗拒他的靠近。   时承景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红了一片。   孩子贴在玻璃门边不知道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时承景回头瞧了他一眼,童童小眼睛一转,一趟就跑回了书桌上坐下来,规规矩矩的。作业没写完,屁股不准离开凳子,这是规矩。   时承景身上的不怒自威,别说一个孩子,成年人也忌惮。   除了他愿意在她面前卑微,却也讨不好的这个女人。   锅里已经熄灭,时承景在水龙头下冲水。但没能在第一时间用凉水冲洗,手背上已经红了一大片,再冲水已经没什么用了。   “家里有芦荟,你等等。”   厨房有两道门,一道连接餐厅,一道连接院子。施乐雅已经跑出屋去,很快从院子里折了一根芦荟回来。周姨不管是烫衣服还是做饭的时候烫到了都用芦荟抹,很管用。   湿哒哒的汁水一点点在烫得通红的皮肤上打转,油亮亮的一片,连眼睛看了也觉得清凉。   两个人站在院子进厨房的门口,男人平举着受伤的右手。   右手多劳,所以多伤。它虎口上的牙印还没能恢复干净,它手腕上的痕迹恐怕这辈子也难消了。   芦荟反复辗转,施乐雅的手指莫名其妙就触上了男人手腕上那些深刻的印记。触上了才反应过来不应该,粘着点芦荟汁水的白嫩指尖烫了似地在男人皮肤上一颤。   施乐雅抬起脸来,一眼就望进了跟前正低着脸看着她的眼睛里。男人瞳色清亮而深沉,像是一个吸人的旋涡。   然后那旋涡朝她靠近,越来越近,压得她快呼吸不了,可是她动不了,也退不了。   施乐雅扬起了刚才触摸男人伤痕的手掌。如果没猜错,那牙印应该是她咬的,那个时候她的眼睛还看不见。   施乐雅的手掌朝时承景压来的脸上甩去。“啪”的一声打醒了一个刚踏入幸福的人。   时承景以为的有所改变,迎来了一记耳光。   施乐雅的一根芦荟,时承景已经犹如得到了一片天空。看她着急跑开的背影,急急迈步的脚踝,他的心口发烫,心脏发烫。看她抚摸他的伤口,他还以为能得到她整个人了。   这个天大的错觉止在一个耳光里。   时承景无辜,无辜到受人所忌惮的时承景眼睛里竟然浸出了一片湿来。施乐雅转身去洗锅,洗灶,洗锅盖子。芦荟被扔在窗台边,高大的男人被扔在窗台边。   后来他走了,施乐雅没有回过头,不知道他怎么走的,只是将准备的牛肉炒好端出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童童的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   施乐雅的巴掌打了人,只有短暂的负担。受了她巴掌的人如何,不得而知。   施乐雅以为那个人今晚不会再来了,她也希望他不来,这也是早晚的事。她自己早早让童童进浴室洗澡,童童也很乖,第一次自己把自己洗干净,穿上短衣短裤才出来,浑身香喷喷的。不过还是不肯自己去睡觉,又不要女生陪。   “那以后小姑先陪你睡着,等你睡着了我就不陪你了。睡着了你也不知道害怕了,好不好?”   这个办法似乎也可以,两个人正僵持,童童正在妥协,门口就突然响起敲门声,童童幽怨的小眼睛一亮,立刻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姑爹来了。”   害怕一个人睡觉的孩子,当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事,也没想过为什么姑爹和小姑不住一个家。孩子噔噔地跑去开了门,时承景还是如每天那样,已经在隔壁洗漱好了,过来带上孩子就上楼去睡觉。   高高的男人领着孩子上楼,深色的衣裤,冷冷的背,施乐雅看着他们消失。对她,那个人一个字也没有,看她的眼神也如常,就像厨房里的事压根没有发生过。   其实施乐雅是害怕时承景的,但是又有谁会再害怕一个已经可以心甘情愿被自己打的人?而被打的人,连个孩子都把他看穿了,看出他害怕施乐雅。   二楼的房间比楼下要大些,床也就相对大。原来喜欢在大人面前横着走的孩子也不敢在时承景身边四仰八叉。   时承景的一句好好睡,孩子就乖了,只敢占床的一半地方。   一个能回答出一切稀奇古怪问题的大人,一个老师见了也好像很害怕的大人,孩子也害怕,但也偷偷崇拜。   陈宇童去学校的第一天,学校就收到了一笔向政府申请了两年也没有着落的资助,那天早上连校长也来校门口迎接。   孩子小,但他什么都看得懂,他看见了所有人都对他的姑爹很尊敬,所以老师让他当中队长,因为他姑爹的“帮手”给同学们发了礼物,所以同学们才崇拜他。   只是学校里的事是他和姑爹的秘密,不能让小姑知道。   在时承景身边,陈宇童不敢胡闹,孩子一无聊自然就只能睡觉,很快就睡得打呼噜了。   黑暗里,孩子身边的男人一直用拳头摁在腹上,好一会儿才放开。高大的身躯在黑暗里起身,轻轻推开门出去了。   老旧楼梯被擦得没有一点灰尘,沉重的步子踏上,木料连接处摩擦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施乐雅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男人的目光在那道光里一点点失神。他一只手插在深色的长裤口袋里,手指握着口袋里的药瓶摩挲。   没来得及吃药,施乐雅的门打开了,因为听到了楼梯上的吱呀声。昏暗里两个人四目相对,却再没了傍晚能让时承景产生错觉的因素。   两个人离得不远,施乐雅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明天,你别来了,我可以自己照顾好童童。我也能好好生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段时间,也谢谢你……”   时承景突然朝她近了两步,施乐雅紧张的喉咙发紧,随口的托词就冻住了。   时承景太高,近了她就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施乐雅在害怕,时承景的脸暗着,眼神暗着。   “你以为到今天,我还能回头么?”他压着声音说。   “别对我这么狠心,别对我这么狠心。”这句话时承景连说了两次。他的样子也很怪,怪得施乐雅一下低了眼睛,脸侧了开。   时承景就躬身来找她的目光,施乐雅就侧向另一边,却是被他捉住了视线。四目相接,施乐雅呼吸发紧,“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想整天看到你,也不想跟你相处,我只希望你,离得我远远的。”   时承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有点像是要发火,施乐雅看过他怎么发火,但是半天他也没有发出火来。这个人的眼睛里竟然掉下了一滴眼泪水来。   很清亮,映着她背后卧室里的灯光往下掉。   施乐雅浑身的皮肤都一下紧了,从脚上直到头顶都麻了。   五官英气的男人扯了扯唇,这张脸上似乎无论什么样子你也能从它上面看到高高在上的威严,似乎他要什么,都没人敢拒绝。但是现在这张脸上正湿着,带种孩子一样无辜,和无能为力的不知所措。   “不想看我哪一点,告诉我,我改。”   “我是,”时承景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睛,他的手指还是冷而硬,冷素得像没有温度。手掌放下,“我,不能没有你。”   “告诉我,哪儿不对,哪儿你不满意了,看不惯,我改,我都改,我学,学你喜欢的样子。”   时承景已经变得不像他,施乐雅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陌生人。   “我不想看你整个人。”   “从前不是喜欢我么?”   “现在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   时承景干干地张了张嘴,眼睛里那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还在往下掉。他不该这样的,他这样的人真是不该这样的,还不如强硬地强迫让人硬清楚该如何应对。   “我,爱你。”   “……”   “我,喜欢你。”   “但是我不喜欢你了,你就走吧,我累了。你不要逼我,你也不知道我原来过的是什么生活,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不可能失忆,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我很难过,你让我怎么办?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你走吧,我求你了,你就走吧。”   “我不是问过你吗,我好好的了,你就放过我的。” 第52章   一个人已经卑微到了地缝里也求不来一丝怜悯, 于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就连一个临时揪到的拒绝托词也听不懂了。   施乐雅说他不知道她原来过的什么生活,然而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又多要紧呢?哪一桩要紧过哪一桩?到了今天,事情太多, 原因太多, 太多太多了,这些全都早混成了一根永远也无法理得清的麻绳, 哪还分得清哪一根是哪一根呢?   但施乐雅的托词被时承景当成了救命稻草,她说他不知道, 但是他有办法知道,所以当晚就回海城去了。   施乐雅糊涂得连喝水也不会的那个时候,医生想要了解施乐雅生病前的生活, 时承景派余北回去办了一件事,但是东西拿来了,施乐雅也再不需要了。   于是那些东西就落在了海城。   时承景只为了一个人而风一阵雨一阵, 他身边的人都已经熟悉了。   以前有多勤于正务, 现在他就有多废于正务。以前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现在也是如此, 只是他求的东西再也不同了。   一双藏着刀锋的眼睛,现在藏了一个人, 就不要体面,没了洁癖, 没了讲究,吃住都在他曾经嫌弃得不愿意多站一刻的城中村。   看习惯了墙角除不干净的青苔, 闻惯了空气里如何清理也有的潮味, 听着他离不开的那个女人也能听到的那些声音入睡。   施乐雅没有好脸色, 他看不到, 施乐雅的难听话, 在他耳朵里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吃不到她做的饭,能看到她做饭的样子,足矣。   徐子彦说他疯了。   他也知道,知道又能如何?   没办法。   施乐雅说没办法,他同样没办法。   像推磨的驴,眼睛里就只有系在杆子上的胡萝卜,着魔似地追了,哪管背上受的鞭子,脚下的路。   一颗铜铸铁造的心,原来没有任何人能撬得进去。后来,一旦住进了什么,也会如何也出不来。   海城,离集团大厦不远的那套公寓里,施乐雅的干花相框还放在落地窗边的玻璃桌上。这是上次时承景拿出来,突然听说施乐雅不见后,没能收起来的。   被安排过来定期来做清洁的人,了解主人的脾气,每天打扫,但是东西不会换位置。   所以余北拿来的那个文件包还放在那个箱子里,也没人会动。初夏的清晨,落地窗前不需要灯光,光线已经很好。时承景坐在沙发上,将那个牛皮文件包打开。   医生要了解施乐雅生病以前是如何生活的,要了解她的喜怒哀乐,掌握了她这个人才能入手心里治疗。但后来还什么都没做,施乐雅也清醒了。   曾经,时承景说那些医生危言耸听,结果还真的似乎是危言耸听了。   东西是半年多以前,余北派人找到的从前在施乐雅身边干过活的人的口述资料。   不管是后来才来时家的,还是施乐雅最初到时家那段时间的,她在那幢房子里一个人生活的两年时间接触过的人,一个都不少。   有钱能使鬼推磨,对于那些已经被撵出时家的人来说,她们已经无求于时家的任何一个人,求也求不到了。既然有好处拿,就什么都可以说。何况施乐雅受到的冷暴力实在跟她们这些人没有太大关系,她们不过是听了分咐,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管的不管。一天放下一日三餐,就离开那幢建筑,平时没有姜婶的允许谁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幢房子。   折腾了一夜的人,脸颊下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像个瘾君子急着要解药,哪还管得了干净,体面。落地窗前,高大的男人衬衫散在西裤外,袖口撩在小臂上,手腕上两排齿印状的痕迹,虎口同样,只是还新鲜,手背是轻微烫伤后的淡红,冷素的手指上是白色的纸页。他一份一份细看,誓要找出一个答案。   施乐雅不爱说话,不是一个人在发呆,就是一个人在弹钢琴,反正她看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但她在那房子里的时间不多,就一天三顿把饭菜拿过去,再收走,其它时间除了每天打扫,都没人会去那边,那边就施乐雅自己一个人在住。   ……   施乐雅胃口不好,每天就吃一点点东西。施乐雅吃与不吃,她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姜婶也不准她们过问。施乐雅娘家好像没人了吧,也没人来看,成天就是一个人,有的时候自己坐着发呆,多半时候是在弹钢琴,那钢琴弹出来的声音像哭一样,姜婶说在哭丧。她也觉得是像在哭,其他人弹出来也不像这个声音,她现在都还觉得怪呢。   ……   平时姜婶不要她们过去,打扫完卫生她们就走了。那个身体不好的太太好像精神有点问题,她猜可能精神也确实是有点问题,成天也不说一句话,也没个笑脸,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   施乐雅大概是害怕打雷的,每次刮大风,打大雷,她都听见那边房子里有钢琴声,弹得很大声,直到雷打完了才停。多余的事她不知道,她们只要把碗筷收拾走就没她们的事了。那边房子的厨房只有董事长回来的时候才用。   ……   处在这种人家过日子,没点实力,没点手段怎么会过得好,想都不用想。没有娘家人撑腰,自己身体又有缺陷,像这种条件是真不该攀这种姻缘。老太太不喜欢施乐雅,不用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也知道施乐雅在时家待的日子不会久了。   说实在话,她在时家也待了那么多年,别说老太太,就是在她们这些外人看来也认为配不上。怎么说也该是像简小姐那样的身份才有资格进这样的家,占那个名份。也不怪懂事长不回来,不然这种人怎么会自觉离婚。主人家的意思,大家都看得门儿清。   ……   “董事长常年不在家,这种婚结了要图钱倒也还要有点儿想头。这日子过得是钱也没有,人也没有,成天一个人关在那屋子里,眼睛又看不见,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还自己往里贴钱,老太太70大寿那天,好像送了份大礼,听说是个玉观音,好像很值钱,但是老太太连看也没有看一眼,管你是不是倾家荡产买的呢。”   ……   每一份讲述都是于这些人再平淡不过的,在豪门的所见所闻,但她们在这其中还是没有任何人敢提时承景后来把施乐雅硬带回家的那一段。   时承景一份份看完,每一份都能告诉他,为什么施乐雅曾经说希望他死,希望他死了才好,除了压在最后的一份。   时承景已经不记得家里来过这么一个人,她留在时家的时间不长,也是施乐雅最初来时家的那些日子。只有她说很喜欢施乐雅,因为她从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人。   她知道施乐雅喜欢董事长,施乐雅眼睛看不见,她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所以董事长偶尔回来一次,她就当施乐雅的眼睛。   她讲给施乐雅听董事长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出门,衬衫是什么颜色,领带是什么颜色。回家的时候脸色高不高兴,吃东西的时候有哪些是喜欢吃的,哪些是不喜欢吃的。某天不知道为什么连脸也没刮就出门了,在门口跟人说话的时候下巴上是青的,她告诉施乐雅,施乐雅听得耳朵发红。   男人手指松了,资料从手上滑脱,撒了一桌子。而后又慌忙地全部捡起来,只是眼睛花得看不清,所以全乱了。   一双手都占满了,却再理不出头绪,最后是全合在了一起。纸张在被抖整齐的时候,从他掌心划了一道,手掌出现一道血印子。   从海城再飞回江城的飞机上,三个小时,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成了个旁观者,似乎又只是在看一台电视。他看见施乐雅坐在客厅的钢琴前,只见手指动,倒怎么也没有声音。   他拼命想听,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弹钢琴像“哭丧”。   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拉着施乐雅的手在说些什么,笑得那么阳光,施乐雅耳朵尖都红了。他见过她红耳朵,却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   那个单薄的人从花园里走过,一个人出门去了,天灰蒙蒙的,她手上拿着盲杖要去哪?   “回来,”   “回来,”   天上的乌云越堆越厚,黑风卷地,要下雨了你怎么就看不见?快打雷了,你不是害怕打雷么?快回来呀!你们给我看着她!我让你们照顾她,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   时承景伸手拎着任何能拎到手的人,让她们去把那个越走越远的人带回来。   她要是少了根头发,我要你们的命!   他彻底发火了却没有一个人动。   有张脸阴阴恻恻地跟他说话,“不是她们欺负她,是你,带头欺负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么?”   回来,回来!   时承景拼命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到他发出声音的时候,余北把他喊醒了。   “您怎么啦?”余北焦急地看着脸也不刮,衣服也没换的时承景。“您做梦了么?还有半个小时,再休息会儿吧。”   时承景一个字没有,脸上晦暗的一片,半晌后才皮动肉不动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泽。而后他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额头,开始大力地揉,从额头揉上眼睛,从眼睛揉了半个头颅。   余北再不敢问什么。 第53章   傍晚的江城, 南山别墅,天气不错,每一幢建筑都沐浴在夕阳里。唯有一幢建筑上方, 似乎已经被夜色笼罩, 透不进一丝阳光,因为那里面坐了个满脸乌云的人。   时家的私人库房里, 货柜整齐,物品林立, 库房中间有一圈沙发,一张茶几,时承景宽坐在一张沙发里, 灰暗地看着在物品架上翻检的佣人。   时承景脸上的灰暗在佣人看来,他只是不高兴,不满意。佣人们大气不敢出, 找时承景要的东西。   一个名门望族的老太太经年积累下的财物, 到了如今已经多得难以估量价值。就算样样登记在册,也一时难找出来。   从夕阳鲜艳, 直找到暮色四合,才有人递来一个盒子, “董事长,您看看, 应该就是这个了?”   余北接过东西,送到时承景面前, 打开的盒子里躺着个玉雕观音, 玉的颜色通透温润, 观音形态精雕细琢, 栩栩如生。男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温润的玉, 也捡起盒子里的证书以及文件看了,是件出自名门的翡翠作品,价值不菲。   这正是曾经那个天真的人天真的讨好,没曾想最后的结果,只是让自己一无所有的更彻底。   盒子盖上,时承景从沙发上起身,刚站起来,门里就进来一行人。   时承景已经许久不见老太太了,这也是老太太一下午总算想通了,他不见她,她就来见他。   老太太走过来,略略将人打量了一眼,抬手一拂,身边的人就出去了,原本在库房里找东西的人也出去了。时承景将盒子递给余北,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余北也明了地出去了。   老太太看了眼他们交接的东西,还是转眼仔细看起了沙发里的人。衬衫到处都是褶皱,下巴青着,人人艳羡的时家的长孙,至小就活得讲究,这是从未有过的不修边幅,   老太太眸色沉了几分。   这个至幼聪慧,能力拔尖,生来自有一副傲气的人从未让人失望,从不让人操心,不管学业还是事业,他有着一切老两口没能在儿子身上养出的优点。   老爷子的铁血终在他的身体得到完美展现,他成了人人敬仰的一司之尊,只为兴业之兴衰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在他的身上没有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标定了目地的就一向无前,腥风血雨用坚硬的骨头去扛。于是一个苍苍暮年,浑身疮疤的瘫痪企业,从倾倒中被顶了起来,换了一副年轻的身体站上行业之巅。   这是江城人人羡慕的时家接班人。这样的时承景,如此计划书一样的人生,老爷子半生的心血,怎么能毁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身上?   老太太手里握着根拐杖,苍老的手指握出满腔的不甘心。   “你有你的脾气,我看那丫头的脾气也不小。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哪天是才个头?”   “到领回来那天。”时承景淡淡地回答。   “领回来?说得轻巧,你是想领回来,我也能看在你爷爷的份上再接收她,但是人家愿意回来?”   老太太这话时承景的目光从一直看着的茶几上抬起来,老太太看着人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讽刺的笑意。   就像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施乐雅不肯回来,坚决的拒绝,这就是时承景最要命的疾病。老太太一针见血,时承景被戳中要害,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次。   除了胸膛的上起伏,时承景没有更大的反映了,但这在老太太看来已经是失望得看不下去。眼前这个脸不刮,衣冠不整的人是谁?曾经那个冠必正,纽必结,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哪儿去了?   当初那个看不见人间疾苦,像台机械一样兢兢业业,无懈可击的人,是少了些人情味儿,但那才是时家要的接班人,那才是老太太最得意的儿孙。   老太太沉沉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时承景看不清自己与施乐雅之间隔着的沟壑到底有多宽多深,老太太清楚。   “你以为一个被迫截肢的人会喜欢他的主治医生?”   “你以为在医院里死过一次的人,能毫不避讳地再进那个医院?”   “冻死在冬天的人,会喜欢秋天?”   “可能有,但这样人的少,我看那丫头也不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心细如发,洞若观火,也冷酷如冰。她说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要维系,那就是逆水行舟,寸步难行,自讨苦吃。   “放手了干干净净,冲个澡,换身衣服,你还是你,轻轻松松做你最擅长的事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就非要挑一条最难走的道跟自己过不去,而且还是于事无补。”   老太太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字字句句揭开时承景自知无法化解的矛盾。   沙发上无论多么憔悴也英俊端正的人,此刻似乎只剩了一副空骨头架子。但是老太太看不到,老太太要的是一个强人,而不是一个病人。   时承景的脸色与窗户外的天色拉上了线,一起越来越黑,黑到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   他看见一张阴恻恻的脸在跟他说话,欺负施乐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呀。   一件玉,纵使价值不菲,于拥有太多的老太太也是微不足道的。余北顺利拿走了东西,时承景用一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的拖沓步子,从老太太的建筑里出来。   高高大大的人满身的沮丧,几乎要化成了有形有影的黑气,浸得他整个人都暗进了夜色里。   时承景没有出门,回了那个“关押”过一个可怜人的“牢笼”。那台钢琴还在那儿,时承景走过去,掀开琴盖,手指落下去,摁下一个琴键。一个干净的声音从钢琴里出来,在宽敞的屋子里撞出回声。   钢琴如何发出哭丧的声音?   这个家,竟然于一个人而言成了个牢笼?   欺负得施乐雅不得不离开的人到底是谁?是老太太,还是他自己?   时承景转头,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硬将一个女人拽进门来。   “你没有理由这么对我,你没有理由这么对我。”她不停地念着这句话。   他看见女人咬破男人的手腕也想逃出去,她就要成功了,只是到了门口又绊倒了,她太瘦,又太弱小,眼睛还看不见,所以她逃不了,被男人自以为照顾地又把她抱了回去。   时承景插.在长裤口袋里的手指发了抖,他紧紧握着口袋里的药瓶走过宽阔明亮的走廊。一个女人正拿着几页纸递到那个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男人手里。   女人不利索地告诉他:“你还,没有签字。”   她说话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可是他听不出来,他压根也就没有认真听过她说话。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太小,小得微不足道,所以不在他会在乎的行列之内。   他撕了女人的纸,自以为大度地不予计较这件事就结束了。   你不想离婚,为什么不想点好听的话说?那怕是骗着,哄着。   时承景看到一个匆匆忙忙的人进进出出,目光不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也看到一个手上握盲杖的女人手指摸索着墙壁走得小心翼翼。   看到一个穿着礼服的曼妙女人站在那间卧室门前,想打开那道被反锁的门,而后被那个男人硬拽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认为他配她,绰绰有余,她就应该以能站在他的身边为荣。还有什么资本要跟他离婚?目光也太短浅,心胸也太狭窄,就为了区区一住住宅就放弃他也太傻,太可恨。只是因为这么点小利益,就闹得他没法安心,闹得他不得不一趟一趟往江城跑。   然而那个连阳光都看不到的人在乎的东西压根就很少,胸怀也宽得很,宽得唯一的条件只是离开。拿不到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施乐雅第一次找他要离婚的时候,甚至是心平气和的,第二次也是无怨无恨。是什么让那个温顺的人眼睛一点点有了愤怒,对他说出狠话。   于施乐雅,他是锯了人家的腿给安上假肢的那个医生?   是差点收了人命的医院?   是冻死了人的那个冬天。   时承景腹上一阵刺痛猛地袭来,疼得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   “董事长,董事长,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坐地上了,是不是身上哪儿不舒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承景已经坐在了地上,就在施乐雅曾经的房间门口。李姐要去扶,时承景朝她摆了摆手,“倒杯水过来。”   时承景脸色煞白,高大的身体坐在地上,衬衫打皱,人比上次回来又瘦了些,似乎眼窝都更深了,憔悴得像变了个人。   这要是换个地方遇到,李姐都不敢认他。   李姐收回手,不敢再扶,焦急又无话可说,一步三回头地走开,见余北来了,才放心进了厨房,水倒回来,那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书房门开着,里面亮着灯。   施乐雅的房间一直都在打扫,里面的东西也是照分咐原封未动,但是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过了,李姐已经很久没见过施乐雅。   时承景接了李姐的水,仰头将药片和着水一起吞了。 第54章   不要亏欠一个人太多, 也不要向一个人索取太多。   冥冥之中原来的那些不公道,总是会还回去的。   时承景走的时候是要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出口,回来的时候是连再见也找不到理由。   他都对那个人做过些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他追着人的补偿, 原来一直都是一种酷刑。   施乐雅不想见他,从来就不是一句气话。   一只被老虎叼进洞穴的兔子, 如果有补偿,恐怕只要求离开。   如老太太所说, 这是该站在对立面的关系。   夕阳西下,院子里有院墙的遮挡阴了半边。高大的男人站在受阳光的那边来回踱步。时承景的踱步早不似以往的龙行虎步,他的步子明显拖沓和无力。身上的刺, 眼睛里的刀锋全没了。   兆飞汇报着隔壁这两天发生的事,他心不在焉。   周姨住郊区的妹子来了,还带来了个年轻男人, 是周姨的侄子, 以后要在江城念大学,母子俩是带着行李来了, 好像来了就不准备走了。   所以?   所以,那边两个人的生活, 现在成了四个人,周末这两天隔壁一直很热闹。   兆飞汇报的情况都是好的, 时承景身上却再罩了一层深重的阴影,夕阳再火红也穿不透。   高大的人时而无助地抬头望望, 时而幽怨地看看和隔壁的共墙。最后是叫了余北, 让他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拿出来。   余北和兆飞一直守在院子里, 余北转头进了屋里, 将那个早用袋子装起来的盒子拎了出来, 时承景接过,一个字没有,转头就出门了。兆飞要跟,被余北一把拉住。   时承景拎着袋子出门,站到了隔壁门上,在长裤口袋里掏,半晌什么也没能掏出来。   这扇大门的钥匙之前就被施乐雅没收了。   对着陈旧的门扇,时承景想起半年多以前第一次到这方来的情形。不到一年,区区一年,就过到了恍若隔世。   时承景抬起手,正打算敲门,巷子里有声音过来,熟悉的声音,声音里的情绪是他没见过的愉悦。   施乐雅用一双手握着童童的手,童童另一边小手吊着一个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左手上拎着个超市的购物袋。   两个大人中间的小孩用手臂荡秋千,施乐雅在笑,孩子在笑,几个人看到门上的人时都愣了一下。   “姑爹,是姑爹回来了。”只有孩子是欢迎的。时承景没能伸手敲开的门,被那个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掏了钥匙打开了,正是他之前揣在口袋里的那串。   “好了走吧,先回家,不是想吃冰激凌吗?”年轻男人抛出诱惑,童童立刻松了时承景的手指,欢天喜地地就进门去了。   门扇半开着,时承景随着离开的背影看进屋里去。   院子里多了张桌子,有个面容跟周姨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双孩子的鞋子在往上系洗干净的鞋带。   孩子迫不及待开始翻大人还拎在手上的超市购物袋,妇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吃饭了,不能吃零食。   “你,我不是说过,你以后可以不用来了么,你回海城……”   “他们,是谁?”   门上,施乐雅近了,两个人站成了面对面的距离。对时承景脸上像受了抛弃一样神情,施乐雅垂了眼睛,像看错了似的不愿意再看。   这个人不是旁人,他是时承景。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他的本性不会在乎任何人,这样的人只会抛弃别人,哪会受人抛弃。   施乐雅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对时承景的问题,她明明已经回答过兆飞,但还是又老实解释了一次,“周姨家的二姨来了,刚才的男生是林周译,他是二姨的儿子。以后林周译会在江城上大学,二姨也会留在江城,他们会跟我一起照顾童童。”   施乐雅没再抬过眼睛看人,“以后,你不用来了,我们会好好过的。”   不用来了。   不用来了。   一字一字很清楚。   夕阳落尽的最后,光芒越发的火红,还是压不下时承景脸上的灰暗。   时承景满身的傲气早在施乐雅面前消磨殆尽,别说傲气,连起码的颜面也早不存在了。所以施乐雅能在见面的第一句就撵他。一次又一次,时承景还是没能习惯。痛心,像被人用刀子扎进胸膛,直刺进心脏。   只是这次他清楚地理解了,对他,她是该如此,他也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时承景脸上无光,连眼睛里的光都散了。将手上的袋子递出去,“我只是拿样东西给你。”   施乐雅摇头,不接。她从来就不要他的东西,他也从来就没有给过她东西。他只是给了她一个家,最后还成了个关押一个人的地狱。   “是你自己的东西。”   “我没有什么东西会在你那儿。”   “是以前落在家里的。”   施乐雅伸手握了袋子的边沿,时承景就松开手心里的布带。两只手交替,没有一点交集,隔着几只手的距离。   “你尽快搬走吧,你也住不惯这种地方,没有必要这样了。”施乐雅捏着东西就进门了,门扇反手关上。   傍晚,夕阳一落山,光线就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变暗。施乐雅捏着袋子沿口,袋子有些分量,这样根本揪不住这么重的东西。施乐雅挪手,拎起了软下来的布带子,带子上明显附着一个人的体温。   光线暗了,门上的感应灯亮起。屋里二姨在叫吃饭,有孩子的声音,有林周译的声音。施乐雅没有进屋,在门口就着灯光打开了袋子。   袋子里是个盒子,施乐雅拿出来打开,盒子里的东西在她脸上反射了一道温润的光泽。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   这是她曾经用手摸过,却一次也没有用眼睛看过的,差不多耗光了所有积蓄的东西。   一晚上施乐雅都心不在焉,吃了晚饭,二姨把童童拎去了浴室,童童说不要女生给他洗澡,二姨说她不是女生,她是老太婆。   施乐雅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那个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背后突然站了个高高的人,19岁的林周译,面庞清瘦,身材倒也不太单薄,眼睛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施乐雅被他看得穿人似的目光看得心里一紧。   “没,没什么。你今天晚上不看书了吗?”   林周译还是一双眼睛深刻地打量人,一双手缓慢地抽.进长裤口袋里,最后倒是突然咧嘴一笑,“我又不是机器,也需要休息。”   施乐雅转身要走开,林周译突然问,“那个人没欺负你吧?”   “没有。”   “真的?”   施乐雅好笑的点点头。   施乐雅回了房间,安静地在床沿边上坐了许久,一晚上的心不在焉后,她总算从包里找了一张卡出来。是曾经沈远给的那张50万,既然时承景把她的积蓄都还给她了,那她也应该为最近的事作一个清算。   在岛国的花销,京城后事的花销,最近带童童的花销,还有算得清算不清的一起……   施乐雅捏着银行卡偷偷出了门。   二姨跟林周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她的事,更知道那个人对周姨和陈海最后的帮助。只是这样的关系太尴尬,施乐雅也不想他们去面对,更不想让他们担心。   巷子里灯光昏黄,时间不早,到处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巷子口的梧桐正茂盛。   施乐雅总算抬手敲了门,很快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施乐雅心里紧张起来,脚步声近了才放松下来。来人不是时承景,她听得到。   门轻轻地一声拉开,兆飞的脸出现在门里,一脸焦急。时承景一个人在家喝酒,从岛国回来药也还没有停,他的胃当然承受不起酒精这种东西。   “余背也不在,我实在劝不了,您去劝劝吧,董事长他肯定听您的,……”   兆飞高高的身体躬在身边,粗枝大叶的人显然是将施乐雅当成了救命稻草,施乐雅默默捏紧了手里的卡。兆飞说时承景最近几天脸色明显很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胃又难受了。   兆飞一路喋喋不休,俩人一起进屋。   被宽大的沙发填得更窄的客厅里,时承景已经趴在了茶几上。   兆飞吓得几步过去,他才走开一分钟,时承景反而把他想劝劝不下来的酒都喝光了。   客厅的灯没能开全,不太明亮,施乐雅站在门口,握着银行卡的手指莫明打颤。   兆飞把时承景从桌子上扶起来,要他看看谁来了。   高大的男人身体折在茶几上,向来金贵爱干净,看不得脏乱无秩序的人,浅色衬衫袖子明显被啤酒沾湿了一片,向来揣在口袋里的药瓶滚在桌子边。   他没有酗酒的毛病,放在家里的啤酒是兆飞跟余北囤的。   兆飞托着时承景,他看清人,被酒精冲得胀红的眼睛拧了起来。他看着人一个字没有,也一眼不挪,半晌后却是笑了起来。   兆飞被一把推开,时承景不看人了,再低下脸,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的酒瓶里翻扒,不知道他要找什么,而后一双纤细的手指从他不管要找什么的手指下,把一堆的啤酒灌全都拿了,抱走,进了厨房。   啤酒全扔进了干净的洗碗池里,施乐雅一灌一灌地拉开,将蜜色的液体全部倾倒出来。 第55章   从始至终时承景只是坐在沙发里, 看着施乐雅从他手上拿走酒瓶,从他面前进厨房。看着她一声不吭将酒倒光,又回到他面前。   施乐雅将刚刚放进衣服口袋里的卡再拿了出来, 弯腰放到桌子上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卡是以前沈远拿来的, 里面的钱我没有动过。”施乐雅直起身体来,看着时承景朦胧却应该很清醒的眼睛。“我不愿意欠债, 你不要逼我。”   时承景一个字没有,发红的眼睛里好像也沾了酒, 湿漉漉的。施乐雅将视线与他断开,低下看了眼桌子上水汪汪的地方,应该是撒的酒, 摇了摇头。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做这种事,看起来……很可笑。以后,别这样了。”   施乐雅说完似乎这些就再不关她的事了, 连眼睛也没有再抬起来一下, 转身就走了,这或许也是她的道别。   心不在焉一晚, 她打算好的不只这一件小事,还有今后的事。那块玉她会拿去卖掉, 它的价值远不止于赏玩,更具有收藏的价值。存放时间不长, 转手卖,达不到增值的效果, 至少也不会低于买进的价格。   曾经何简的提议, 她是心动的, 但是心动后只是无能为力。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 怎么敢盲目迈步。曾经天真的接受过别人的好心和善意, 结果是什么呢?   施乐雅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出了客厅。   施乐雅刚觉得呼吸到了新的空气,时承景就追了上来。施乐雅被拦得一个踉跄,但身前的人没有碰她。   “你来,是,因为酒,还是为这个?”时承景手里拿着她刚刚放下的银行卡,两个人都有些不稳,施乐雅站好,抬起脸来。   “是为我,还是为这个?”时承景很不清醒,但他尽量让自己站稳,还不忘了尽量不抵得太近,而招了施乐雅的厌恶。   但是这也不能掩盖了纠缠的事实。   施乐雅明显躲开一步去,眼神恐惧地看着他。举着卡的人眸光闪了几下,就没了刚才从屋里冲出来的劲头了。   时承景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双手无辜地摊了摊,脸上泛出自嘲的笑,“我还以为你也在墙上装了一双耳朵,能听得穿墙。”   “你,好好过吧,我以后不逼你了。”时承景从施乐雅脸上垂下了眼睛,“不逼你了。”   高高大大的人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身体就直挺挺地开始往下降,一双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他一双膝盖“咚”得一声着地,几步外的兆飞吓一跳,跟前的施乐雅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是跪在了她面前,而后时承景便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   施乐雅要的是离开他的自由,如果要补偿,她要的似乎只有这个。   这就是好的坏的纠缠了近一年,时承景才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那天晚上以后,时承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施乐雅面前,如他自己所说,他以后不逼她了,所以也就从隔壁搬走了。   施乐雅不知道他的去向,只知道再也没有他本人,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在视线里。除了童童偶尔问起:“姑爹是回去工作了吗?”。这个人已经不在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城中村的日子有了新的家人,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施乐雅很快就把玉卖了,她带着新的家人去过施家的大宅子,也跟着二姨回老家看过周姨。周姨那间小店,除了那张她独享的单人沙发什么也没带走,小店盘给了别人,包括那台电脑和监控设备。文褀一个人跑来看过她,后来就是文妈跟文祺时不时带来一大堆吃的,跟他们一起涮火锅,云末也挑过周末来找她玩过几次。   剩下的时间她每天早出晚归,上补习,为去M国做着准备。   陈宇童有陈海夫妻俩留下的财产,足够他衣食无忧。童童是周姨留下的唯一血脉,二姨只会比她还要心疼童童,施乐雅没了后顾之忧。   也许只是晚了几年,也已经失去了很多,但她或许还是能够回到当年和父母一起计划的那条阳光道路,做自己喜欢的事,今后也可以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一夜雨水,江城的炎夏就结束了。一到换季的时节,阴雨天多,江城如此,海城也是如此。连夜的大雨,冲刷的海城幢幢高楼干净明亮。入夜,雨里的灯火干净了几分,也朦胧了几分。   到午夜12点,云上正是音乐最劲,酒味最浓的时刻。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件刻板的黑色衬衫,在嬉笑的年轻男男女女中穿梭,好不容易在一间包厢里找到徐子彦。   徐子彦一看到余北这张过于板正的脸,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情。余北将徐子彦拉到一处稍安静的地方坐了,说明来意后,徐子彦真是哭笑不得。   当初京城的事,他忙里忙外,就是当初家里老爷子去世都没他什么事。他是什么干没干过的事都干完了,结果到头干了个寂寞。时承景跟施乐雅两个人既没有好合,也没有好分。   时承景从城中村搬走,除了一身病什么也没带走。   把自己搞到遍体鳞伤,命都不要了,就应该死磕到底。如果不死磕了,发现真拧不过来了,那就该干干脆脆放手得了。在人家哪儿他是放了,自己回来又隔三差五就偷摸回一趟江城。他回去干什么?用脚指头都想得到。偷摸着看一眼能抵什么用?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拖泥带水,胡搅蛮缠,死有余辜。”这是时承景对别人的骂词,到最后他自己倒完完全全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徐子彦的哭笑不得,余北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但他也无可奈何。施乐雅一直在准备去M国的事,但是最近在签证上被拦了,被拒了两次。他被派处理这件事,事是不难,难的是人家跟本不会愿意接受时承景的帮助,甚至就是知道他们了解她的动向,也还不知道要怎么怨恨呢。   “就麻烦彦少跑一趟,你法子最多,人缘又好,什么事都难不倒。想想办法吧,您一出手,肯定行的,回来我请您喝酒。”   余北一通高帽子,盖得徐子彦好笑,好笑完了就忍不住想讽刺一下,“时大董事长这次玩儿的是最大的爱就是把手放开?”   “……”   “把人送那么远,以后偷摸跑去M国看能方便?哦,我忘了,他现在的身份想经常跑那边有风险是吧?”   “……”   “所以人家签证办不下来不是好事吗?不乘机设坎已经不容易了,你们还上赶着帮忙。”   余北只好苦笑,他也不会开什么玩笑,就老实巴交的回答徐子彦,“您是知道的,董事长在乎那个人,已经不是一星半点的在乎了。现在只要她高兴,董事长什么事都愿意做。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就是他们的缘分吧,我们也没办法。董事长现在身子也还不好,您就别再挖苦了,让他好受一点吧。您以后再闯什么祸,不是还得董事长替您兜着么?”   “……”上一秒还高高在上的徐子彦差点被自己的唾沫给呛死。   只想一辈子躲在大树背后潇洒乘凉的人,举双手投降,第二天就老实回了江城,在城中村的小街里等到了撑着伞回家的施乐雅。   单薄纤弱的人,一举一动都温柔端庄,伞下的面孔比雨水里树上新冒的嫩芽还干净,低垂的眉眼也漂亮。要说美貌是有点意思的,但是这么拧的人,得罪了就是在她面前自裁也得不到原谅,要倒贴送给徐子彦,他都得双手合十,谢谢了,消受不起。   再好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谁能想到从来不在人的身上花精力的时承景成了今天这样。   这是造的什么孽!   施乐雅骨子里的安分,让她没有东张西望的毛病,所以走得很近了才看到同样撑着伞的徐子彦,人就站在回家的巷子口,显然不会是其它原因站在这儿了。   时承景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了,他身边的人不管是兆飞还是余北他们,也都从城中村搬走了。施乐雅看到这个时家的人,似乎就又看到了那张面孔,看到了那晚先是双膝着地,而后倒在她面前的那张脸。   施乐雅心头一点点紧紧揪起来,脚步再抬不动。   徐子彦上前,“听说你要去M国?”   “你,听谁说?”   徐子彦看得清施乐雅脸色的变化,无奈地笑了,“别,你可别误会了,没人跟踪你,我哥也早就回海城去了。是我有个朋友在大使馆工作,他以前在家里见过你,那天碰巧遇到了就跟我说了一嘴,说你是不是签证两次都没过?”   徐子彦说的是事实,施乐雅不得不点了下头。   “我可以帮你。”   “不用,我在试别的办法。”   “现在M国那边大环境不好,别花冤枉钱了。你放心,你不想见的人其实他是不能长期待国外的,现在他身份不同,所以绝对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其实他要去M,还真不会像海城回江城,去京城这么简单,他走了,家里还不得翻天。”   施乐雅没说话,似乎觉得他没说慌,说的也是事实道理。徐子彦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真诚又有些尴尬的笑,“把资料给我吧,好歹原先咱们是一家人,顺水人情而已,这种事对我来说也是小事,你没必要去走弯路。别盲目再签了,拒签次数越多对再签影响越大。”   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伞面上,实在得像一粒粒豆子。徐子彦走了,到车边收了伞,一弯腰就钻进了车里。车子是时承景回来用过的宾利,它身子低卧,缓缓驶出了小街。   施乐雅用一双手撑着雨伞,看着车子消失后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站了许久。   雨声盖住了旁的声音,雨水也朦胧了远一点的事物。她仿佛看到曾经那辆停在树下的黑色奔驰,看到一个自己,从车耳朵上捧走一团白雪。   那时,她不知道那个人就坐在车里。   *   如果那个人有心要查她去哪儿,一点也不难,施乐雅愿意相信那最后的承诺,至少他也守过诺。   施乐雅接受了帮助,徐子彦说对他而言这件事就是一件小事,果然手续下来的很快,中秋节一过完,施乐雅就拎起了行李,出她人生最远的一趟远门。   江城国际机场,人来人往。家里人都在,星期二童童还请了半天假,站在大人背后抹眼泪。   除了家里人还有文妈来送她,“电话号码存好了吧。这真是我特别好的闺蜜,不管遇到什么事,24小时都可以给她打电话,她要是敢不接你电话,她以后回来也没脸见我知道吗,你千万别客气。”   文妈早都把自己在M国的人际关系搜罗了一圈,离施乐雅目的地最近的朋友,她早就打好了招呼。   文妈紧紧抱了施乐雅一把,就干脆地放手了。时间不多了,施乐雅又被二姨抱了抱,林周译说今天没课,也在场。施乐雅伸手拍了拍林周译的胳膊,还没想好能对这个比她和二姨还能主事的大男生嘱咐点什么,林周译出乎意料地一把将施乐雅抱了个满怀。   吵吵嚷嚷里高高的青年,长得干净英俊,抱着施乐雅的画面,文妈一下看呆了,只是下一刻两个人中间立刻就挤进了个孩子。   每个人都抱了,童童知道这是必须得走了,一双小胳膊抱着施乐雅的腿不撒手,脑袋枕在施乐雅身上呜呜呜地就大哭了起来。他一哭,搞得一直绷着情绪的施乐雅也忍不住掉眼泪。   施乐雅弯下腰摸孩子的头,却没想到童童仰起脸问了句,“你是不是只带姑爹去M国,姑爹怎么不来送你?”   “……”   “好啦,童童乖,一会儿小姑赶不上飞机了。”二姨拖不动童童,扯了一边的林周译,林周译只得把童童从施乐雅腿上抱开。   施乐雅被童童惹出来的泪水,被那个称呼下所代表的人凝固在眼眶子里。手上握着行李箱的拉杆,背上二姨在推她,害怕她耽误了时间,她也就没有回过头了。直到进了安检,转身的一瞬间,她想再看看家人,却从远处的人群里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说了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混在流动的人群里,像海滩上的一块深色礁石。   又或许只是看错了,视线被后来的旅客挡住,安检人员从后来的男士身上收出来个打火机。旅客尴尬的解释,安检无奈地再扫了他一次。嘈杂里施乐雅抿了抿唇,也就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严重怀疑时总请大师做法找我算账了,不然我为什么会跟他一样胃痛。一路从不舒服到针扎的痛,吃药也不管用,呜呜呜……都一年多没这么痛过了,没道理没道理! 第56章   “哎, 对不起,对不起,拿错了……”   “请让让, 麻烦让让……”   “药拿了吧, 冲电宝别装行李,一会儿还要翻出来麻烦死了……”   “过去别忘了每天来一通电话……”   流动的人潮, 都匆匆忙忙,国际航班走得太远, 谁都生怕有所遗漏。   “走了。”余北仰着脖子往登机口里张望,张望的结果是,“已经进去了。”   “走了。”身旁的人淡淡地回了一句。   再看不见人影了, 余北转回脸,身边的人已经干脆地转过了身,抬脚就走。   时承景能这么干脆, 余北一点没料想到, 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去。时承景走的不慢,人高腿长, 龙行虎步,余北大步跟在他背后。一整个早上, 来的时候,刚刚, 时承景的脸色没有一刻好过,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   余北想追上又不敢追上, 害怕看到什么不该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的。   余北只是紧紧跟在时承景背后。带头的人, 西装深沉, 走着走着, 手伸进了口袋里, 很快掏出了随身带着的那个药瓶。今天早上的药还没来得及吃,但是掏出来了倒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握在手里,然后手指越握越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   余北看着那攥着药瓶的手,一步不敢落后,总算在经过大厅出口的时候,跟前的人突然踉跄了一步。   时承景手上的药瓶掉在了地上,瓶盖松脱,白色药丸滚了一地。他一把推开扶来的手,自己握着导流的栏杆站稳。   “没事吧。”余北还去扶,时承景硬邦邦地推他。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着走着就差点晕倒,嘴唇无色,脸白得像纸,一边的安保人员也赶紧来看看,最后是余北立刻将人扶上了早等在大厅门口的车,只剩清洁人员把地上的药丸一粒粒扫进了垃圾桶。   “我没办法。”   “别逼我。”   “你走吧。”   就算是一场一场的梦里,时承景也没能忘了施乐雅最后的话,所以也没敢忘了自己作的承诺,所以他没有食言,没有出现,让她看见。   阴雨了半个月的海城,算是晴了。只罩着一层纱帘的落地窗里,宽大的床上,男人睁开眼睛。屋里充足的光线让他视线很快清明,梦里的事被现实的阳光一照,瞬时就都退远去了。   时承景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纱帘外刺眼的阳光,不知道这是什么时间。掀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规矩的衬衫西裤。   卧室门打开,楼下有声音传来,他一路下去。   一个瘦弱单薄的女人身影在客厅与厨房之间打转,时承景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那人仍然没有消失。   客厅落地窗没有纱帘的遮挡,光线更明亮。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身影,只是没想到光线如此清楚,也能让他眼花。   时承景朝那方缓慢地走过去,埋头擦桌子的人总算察觉到来人,抬起了头来,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人。怯生生地,侥幸地转了一下眼珠,机灵的女人主动从桌子边走开,笑吟吟地迎了上去,“董事长,你醒啦?”   人近了,看清了,时承景似乎害怕将这个影子吹散而放轻到几乎凝滞的呼吸一瞬恢复了正常。先前眼睛里的光泽也一瞬间就消散了。   “谁带你来的?”男人脸色突变,声音冷沉,女人一下僵了挂着娇笑的脸,“我,我,我是来干活的。”   时承景抬手捏上了额头,步子再不轻缓,几步就去了沙发上坐下来。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桌子上的时钟下午3点。   醒来时的梦,刚才的眼花、触动,自己是怎么从公司回来的,搅在一起,他几乎忘了这屋里的另外一个人。   身材与施乐雅极像,长相与施乐雅也明显有几分相似的漂亮女人硬着头皮,小步子跑到了高大的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喝不喝水。   一直狠捏眉头的人突然抬起脸来,女人被他凛冽的一眼吓得呆住。   她一动不敢动,甚至保持着半躬着身子的姿势。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女人被看得紧张,额头上快浸出汗来,心虚得再静不住,“您,您,我没没什么企图的,真是来干活……”   时承景一抬手臂,女人吓得肩膀一耸,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出去。”时承景手指着门口的方向。   时承景无心温和的时候,低沉冷硬的声音不发怒胜过别人发怒,苍白的面孔,七分英俊,八分威严。女人整个一抖,一个字再不敢说,转头就跑了,连身上系的围裙也没敢取下来。   余北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差点跟落荒而逃的人撞上。“对,对不起,不是我想来的,是彦少非让我来的。”女孩儿后知后觉地解了身上的围裙往余北手里一扔就跑了。   余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步跑到客厅里,结果只是看着时承景上楼去的背影。时承景行动看起来跟先前一样无力,但也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要不是施乐雅,一个女人而已也不可能伤到他。   余北在屋里看了一圈,原先留下来照看的徐子彦不知道跑哪去了。   时承景先前因为低血糖坐在办公室里就昏睡了过去,被他们送回家来休息。原来铜铸铁造一样的人,身体状况现在是一言难尽。   余北上楼去,敲门进了房间里,床上没人,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余北在门上敲了两下,“董事长,您没什么事吧?刚才那人是跟彦少一块儿上来的,她没干什么吧?”   徐子彦好不容易发现的宝藏,余北这个大老粗是一点没踩上徐子彦的脑回路。   浴室里除了水声,一点声音没有,余北不放心,又敲了两下。   “董事长,董事长?”   “行了,出去吧。”   敲门的手放下,听声音应该是没事,余北也就出去了。余北是一点没想到传出水声的门里,被以为是在冲澡的人却连衣裤也没有脱。   时承景衣裤整齐,直直地站在莲蓬底下,双臂撑在墙壁上,闭着眼睛。从头顶落下的水没有一点温度,他用凉水将自己浇透,白色的衬衫透明地裹在手臂上。   冲了好半晌,他才睁眼,目光落处却是衬衫袖口下的那两排牙印。   他将手臂缩回来,左手握住右手腕,像个老眼昏花的老人想要好好看清手上的东西,不得不拿到眼睛底下,好好握着才能看清。   冷水从他头发上滑下,从他英气的眉眼滑下,裹着从眼角滚下的湿热一起滑下。   他再闭了眼,用额头枕上手腕上的那些深深的痕迹。   *   生活被时间扣着齿轮,时间动了,生活只会笔直地向前走。   时承景的生活是滞留了还是前进,只是他自己。施乐雅的时间从踏入新的环境,就开始日新月异,飞速奔驰。   也许只是晚了几年,她也失去了很多,但是似乎一切也还是可以回到曾经想要的模样。心仪的校园,喜爱的事业,虽然艰难了许多,但最终还是一步步靠近了。   在这个新的地方,施乐雅几乎可以忘了这几年经历的所以,变得心无旁骛,一天又一天,只为一件喜爱的事而生活。   “施乐雅,施乐雅。”   M国的一条老街区,嫩绿的梧桐树下,施乐雅低着脸走路,手指在握着的包包带子上轻扣,若有所思,很认真,忽听到有人喊她,才转头看去。   一个年轻女孩跑上来挽了她的胳膊,呼呼的喘气,说自己已经喊了她好多声。   “想什么呢,想这么专心。”   施乐雅笑着摇摇头,两个人挽着手一起走,没多长一段路就折进了街边的一道门里。   这附近的公寓大多租住着学院里的学生,施乐雅在文妈妈朋友的帮助下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不错的房子,并一位不错的中国室友。   老街区树木葱茏,晴天很凉快,阴天就有些暗,楼道里光线不太好。两个人的房子就在二楼,室友刚想打开手机电筒照亮,楼道里的感应灯就亮了。   “这破灯什么时候换了。”室友收起手机,施乐雅笑笑掏出钥匙开门。室友在背后突然唉了一声,把自己的下巴贴在施乐雅肩膀上,两个人就贴着进了屋里。   女孩不错眼地瞧着年长的漂亮女人,“你说咱们这幢楼里有没有可能,真有人在苦苦的暗恋你?昨天你差点崴脚,今天灯就换了。”   “……”   “还记不记得楼下那个台阶,不也是你差点滑倒,第二天就消失了么。嗯,嗯?”   施乐雅好笑,把肩膀上的下巴推了开,将包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想入非非,今天晚上你去不去书店?”   “我跟你说正经事,你跟我说看书。没劲。”陶菲菲把自己砸进客厅柔软的沙发里。   来M国不过半年,施乐雅静默到骨子里的性格自然依旧,她也向来就不喜欢东张西望,舍友无稽的话她没往心里去。   她们居住的楼里,没有什么怪人,也没发生过什么怪事。施乐雅不习惯胡思乱想,也不害怕,她只是安安分分,一心一意地上课,练琴,享受简单安宁的每一天。   也根本没有发现其实自己的顺风顺水,是乎要比别人多一些,小小的幸运也总是会来找她。   从书店出来下雨了,刚好有人把多余的雨伞借给她。房东新建的花园,正好在她的窗下。有人抱怨那个花园引来许多虫子,但一直到两年后,她离开,花园也照旧是花园,紫色的风铃花在轻轻的风里摇曳。 第57章   轻柔的钢琴曲从一幢旧楼里溢出来, 透过隔音墙壁的琴声浅而淡,像一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挠着人的耳朵。   海城,离万人体育馆最近的一幢旧居民楼里, 新住进来的钢琴师每天上午都会练几个小时的琴, 曲调比耳机里播放的录制音乐还美妙。   琴声一直到某位歌手在体育馆的演唱会结束那天才止。   万人体育馆,七场演唱会结束的那天, 歌手介绍演唱会背后的功臣,介绍到过这位内敛的钢琴师, 一个短短的特写镜头里是一张绝美的侧脸。   一段简短的SOLO,观众席里呼声高涨,低垂着眉眼的人直到灯光从她脸上移开, 才抬起了眼睛。   燥热的空气,喧闹的气氛,静默如施乐雅这样的人心里也被掀起了一股躁动, 明亮的黑眸里印着五彩的灯光, 像落进了满天的星子。   光线回归昏暗,她手指安稳地放回琴键上。   欢呼, 庆祝,狂欢, 香槟,这些事施乐雅最近参与了不少, 但还是不习惯。庆功宴设在演唱会结束的第二天,歌手从人堆里出来单独跟她说话, 她很开心, 被对方劝着, 不得不也和大家一样喝了一杯酒。   两年半的时间, 可以很快, 也可以很慢。童童才从一年级到了三年级,从六岁的不懂事,到了八岁的不懂事。而施乐雅已经从M国回来了,这是两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回来,却没曾想过回的第一个地方会是海城。   处在这个城市,她不得不想起一些事。一杯酒从喉咙到胃里,只是酝酿了一会儿,头就晕晕乎乎了。   演出已经全面结束,她不愿意在这方多待,早订好了明天回江城的机票,淡出大家的视线后,拎着背包跟总监打招呼就离开了。   乐队的搭档大多都住了酒店,只有她不愿意出入那种人多的地方。   初夏的绿意,夜色也遮不住。出租车在一幢旧居民楼下停了,旧楼大门两旁的夜灯下,葱茏的灌木绿得发光。   从车上下来,吸入了新鲜空气,晕晕乎乎的头好像清醒了一点。也听到了旧楼大门里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还要我怎么求你,你要我死吗?我只爱你,我爱你啊,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连心都可以挖给你,别的男人做不到的,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爱你,别离开我。”   “你放手!”   “你走,我就死给你看。”   被纠缠的女人一听这话更是猛地甩开了男人纠缠不休的手,“那你就去死吧。”   男人刚被甩开,就又立刻缠了上去,两个人也从树的阴影里追了出来,男人一遍一遍地说他真的会死,他没办法一个人。   “我上辈子欠你的,这几年已经还清了,还得够够的了。你如果真的爱我,就让我自由,让我自由行吗!你这不是爱,是自私,你爱的从来就只有你自己,我受够了,你别再缠着我了!”   “你想看到我死吗!”   “你觉得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是吗?地球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人死,今天死了谁,明天死了谁,你不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要死你就死吧,死了我也不会知道。”   女人决绝地从旧楼前离开,两个人一路追过来,施乐雅慌得躲开他们。   施乐雅忐忑地穿过小区大门,走到造型独特的单元门下,听到外边传来一声哭吼。“我会死得让你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没有你,我宁愿死。”   一阵凉风吹来,施乐雅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缩了缩手臂,还是赶紧上楼。   老旧建筑,没有电梯,她租的临时住处在四楼,一层层走上去。也因为是老旧建筑,设计缺陷,楼道空着的地方不少,所以楼道里堆有不少住户不愿意放在家里的东西。   四层也不例外,只是空在两扇大门中间堆的不是其它楼层一样的杂物,而是一个用装修剩下的石材搭的结实小屋,住着隔壁夫妻收养的一条流浪狗。   施乐雅往小屋里瞧了一眼,清理得十分干净的小屋里只有一条半大的狗,于它而言这大概算豪宅了。温顺的狗轻轻呜呜了两声,算是打招呼了。   施乐雅低头笑了一下,她每天回来,不管她瞧没瞧见它,它听到她开门,都自己对她呜呜两声。   挺晚了,施乐雅开门、关门都特别小声。屋里陈设简单,但有台钢琴,墙壁还做了隔音,也就是因为这个特殊的条件,她也没有在乎房屋的其它条件。   机票订的是明天一早,放下背包,施乐雅就开始收拾行李,刚清理得差不多,还没来得及装,就接了一通二姨的电话。二姨把声音压得很低,说童童今天被老师罚了,作业写到十点半,这会儿才哄他睡着。   施乐雅对于童童都已经八岁多了,睡觉还得要人哄的事好笑。   “算了吧,上周周末,我就试一次,让他自己睡就不管他,结果你猜怎么着?”   施乐雅配合二姨卖关子,“怎么着?”   “一个人偷偷钻我屋里去了。”   二姨说完童童,打着哈欠嘱咐了明天路上小心才挂了电话。施乐雅也困得不行了,只先收拾了要紧的东西装进背包就去洗漱冲澡,换了身简单的短衣短裤,躺上床睡着了。   房子有两间卧室,施乐雅挑了宽大的一间,但这间屋也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用来采光通风。   施乐雅刚刚睡熟,那不大的窗户里就缓慢地爬进了一股烟,乌黑的烟雾还没在屋里散开,第二股,第三股就接踵而至,很快由股就连成了片,翻滚着往施乐雅的窗户里爬,也往高处攀升,直浓到将床上因酒精而睡得异常深沉的人从梦里呛醒,纯木的窗户上已经起了火星。   这幢整体七层的建筑虽然老旧得不像话了,但从整体的设计看得出来,当年应该是很讲究的存在。建筑的主要装饰部分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单元入口还是层层叠叠的雕花大梁,所以一旦着火,从三楼烧到二楼,烧到四楼,是很快的。   三楼,认定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毅然决然选择赴死的人,总算制造了一场立刻引发关注的火灾。消防警察赶来的时候三楼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幢居民楼。   施乐雅迷迷糊糊地咳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卧室里唯一的通风口已经是一片火光。   她听到模糊的尖叫声,听到远远的消防警笛声,有声音喊叫着火了,她听到大门上有人在拍门。   屋子里被火光照亮,浓烟不停地闯进鼻腔,咳嗽撕扯喉咙,撕扯心肺。施乐雅一把抓了桌子上的背包,冲出卧室门去。   客厅里的火光更是大过了卧室,窗帘在燃烧,窗帘下的木质榻榻米在燃烧,没有关上的琴房里连钢琴都烧起来了。   火似乎已经烧干了屋子里的空气,施乐雅摁着窒息的胸口,跑进浴室浸了张湿毛巾捂着脸打开了大门。   隔壁屋的门大大地开着,迷糊里听到的敲门声或许是隔壁的夫妻,但他们人已经没了,她只看到那条半大的狗朝楼下冲去的背影。   施乐雅背上背着背包,楼道里的窗户都在燃烧,火舌长伸着,舔它能舔到的一切。短衣短裤下的皮肤被炙烤着,三楼的楼道已经被火舌封闭。楼道里突然一声巨响,火焰冲破翻滚的浓烟爆裂开来,已经捂着口鼻跑到三层半的施乐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从三层半的楼梯直冲回了四楼的平台。   旧楼下的街道已经被消防车、警车、救护车挤满。从楼上自己逃下来的人,被消防警察最先找到的人都挤在一处,人堆里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鹤立鸡群地一个一个扒拉着获救者,似乎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整幢楼越烧越严重,已经波及左右相邻的楼房,消防车几条水龙,也是螳臂当车。不停地有人被救下来,但消防警察的数量已经明显不够应付这场越发猛烈的火灾。   衬衫洁白的男人揭开一条一条被子,顶着被子逃出一条命来的人都惊惶地看他一眼。   警察在封路,维持安全警戒线,“先生,先生,你不能进去。”   “让开,我家人,我有家人,她在四楼,让我进去,我的家属,我老婆,她一个人就在四楼,”衬衫洁白的男人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英俊的面孔从威严到祈求,他掀开挡路的手臂。告诉他们他的妻子就在烧得最严重的那幢楼里,她一个女人怎么逃,她还年轻,她胆子小,她没有自救能力。   失控的男人最后还是被维持秩序的几名警察合力从警戒线前拉开。   火势越发的凶猛,不停地有外墙装饰掉落,警戒线不断扩大,有人受伤,包括消防警察,救护车来了好几辆,附近顺风向的大楼都被疏散,一时间街道上人满为患,水泄不通。除了全副武装的消防警察无畏地冲进火场,谁都在逃,谁也不敢跨越警戒线。   好好的家被毁了,有家里老人还没能逃出来的,有邻楼住户过来找一碗汤距离家属的,尖叫声、哭号声都在警戒线以外,不用警察再拦,没人再有勇气朝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的楼里去白白送死。   唯有一个绕开警察的高大身影,捡了条被子,浸上地上因为灭火而流成渠的黑水,披在了背上,污了衣料精致的白色衬衫,毅然决然地冲进一道早被火焰封了口的单元门里。 第58章   一个女人深爱了一个男人, 会做出掏心掏肺,不计得失的事,一切幸福、任何价值只为那一人。一个男人深爱了一个女人, 反过来做这一切, 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总归都是受着内心无法控制的情绪支配,苦恋, 苦守,为一个人生, 为一个人死,撕心裂肺,奉送所有。   但是如果有人要敢说时承景这样的人会做这种事, 没人会信。   除了贴身的几个人,谁能想到,向来纪律严明,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的这么一个人,私人的生活一天天活成了他最厌恶的那类人。   时承景披着一张驮了脏水的被子就冲进了楼里, 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没人会再追去阻止他, 谁都惜命。   旧楼里到处都是火光,楼道里堆的杂物燃着大火。有被子覆盖的肢体部分浸在湿哒哒的水里, 没有被子掩盖的腿上一片火烧火燎。时承景没有一刻停留,脸上系了一条浸湿的毛巾, 长腿一步并着两步地往楼上急奔, 是他从未有过的急切, 大难临头的焦灼。   一口气到四楼, 高大的男人一脚就踢开了一道合着的大门。他没往旁边的房子看, 精准无误地知道施乐雅的住处。   屋子里能燃烧的一切都在燃烧,没有一间屋能幸免。时承景披着被子一间一间地找,连客厅外烧得封了窗洞的阳台他都去找了。一间空屋里有架钢琴,烧成了火山,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一盏爆裂开来。   “施乐雅,”   “施乐雅!”   钢琴旁有道窗,大概已经烧透,此刻正在冒黑烟。时承景顶着头顶嘭嘭的爆裂声,最不可能的地方他也不会放过,冒着燎人的火舌,却只是破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施乐雅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逃,她不是傻子。   时承景不信那么个与世无争的人,于谁都无害的人,吃得少,用得少,占得少,这样的人会就这么不公道地消失在世上。   时承景惶然地从烧得不像话的琴房里退出来。   两年半,他等了两年半,从照片到能看见活生生的人,才多久?才几次?   他转着圈,这么个巴掌大的房子里,人还能藏在哪?   时承景翻遍了所有能遮住一个人,抑或一具尸体的燃烧中的家具,修长的手指被烫出血泡,指腹的皮被烫掉,只是一无所获。   无望的人高大的身体披着一张污黑的湿被从房子里摇晃出来,被子表面已经被炙烤地开始冒热气。   他出来得绝望,准备再往楼上去找,就是一间一间地找,掘地三尺他也要把人找出来,才恍然看到过道中间石材小屋边蜷缩了一个人。   一张只能在照片上看到的脸,一个只能远远看一眼的人,他以为老天爷已经收走了,再不会让他靠近的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底。   施乐雅左脚踝上一片血糊,脸上缠着一张脏亏的湿毛巾,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早被烟火呛得布满血丝。被人扒拉,她才抬起脸来。   迷糊的快听不到声音的人当然不会知道有人在找她,更是一时没有认出来的人是谁。他头上顶的是什么,他脸上系的是什么。   这双眼睛,这个额头为什么那么像一个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   施乐雅惊凝地看着这个越来越像时承景的人靠近自己。   俩人在一片火光里对视,身旁的大门被一股冲击力推得撞上,屋里发出一声巨响。时承景已经伸胳膊将地上的人揽向自己,把湿被的两角塞进她手里,“是我,别怕,是我,我来了,没事了。”   时承景将人打横抱进了怀里,像托起了一个世界,从地上站起身来。   施乐雅一双眼睛始终看着人,她咳嗽,又压下咳嗽,喉咙里还是一个字没有。只是手指听话地握紧了男人塞给她的湿被子。   时承景迈开步,两个人驮着湿被子往楼下去。   施乐雅在咳嗽,时承景从安全地方来,身体里蓄积的氧气也早在从一楼冲到四楼,在那所空屋子里寻人的时候就耗尽了。   两个人都在咳嗽,两个人都沉默着双眼空空。   顶着被子冲破挡路的火焰一路稳稳往楼下奔走。   施乐雅清楚地知道了抱着她的人是谁。   她记得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记得他身体的触感,记得这双手臂强势的横抱。   于时承景的两年半的分离,于施乐雅是近三年。   在她准备出国的那几个月里,都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她。有时长,有时短,谁都知道,时承景过不了几天就会从海城回一趟江城。在他单方面在机场送别,在她一到海城,时承景就自己与她重逢的那些时间里,施乐雅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她以为三年了,该是相安无事了。她不愿意待在海城,害怕遇上,也只是以为不知道如何面对,遇上了该不该打招呼,而这只是她一无所知的以为。   她可以用时间淡忘的人,却没有一刻的安宁。   三楼,最初的起火点,楼道里住户堆的杂物已经几乎燃烧殆尽。两人顺利通过,却在最后一刻,被楼板顶部早熏烤得承不住重量的铜灯落下砸中。   时承景横抱着人,砸下的所有,都只会落在他覆着被子的背上。在他怀里咳嗽的迷糊的人只知道他突然直直跪在了地上。   这不是当初京城的那一片荒草地,膝盖骨与水泥地接触的声音在燃烧的劈啪声中也很是响亮。   “你放我,下来吧。”   施乐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微弱嘶哑的声音闯进耳朵,高大的男人因膝盖上的痛而蹙起的眉,似乎一瞬就变得轻松了。   下一刻被子下的两个人就又从地上升起来。   棉被的笼罩下,时承景隐在阴影里的眼睛点上了光泽。施乐雅露在短衣短裤外的手臂和腿都光.裸着,时承景收紧双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不让它们露出被子外承受和他腿上此时此刻同样的烟火炙烤。   像没有听到过施乐雅说话,时承景只是抱着人继续下楼,一层一层。楼道玻璃爆裂,碎片扎进小腿,时承景的每一次身体倾斜,完全乘在他身上的人必定知道。   “我可以,下来,”   “别说话。”   “可以跟你,一起走。”   “我食言了,别怪我。”   “让我下来。”   “施乐雅,不要怪我。”   两个人错位的交谈在一声爆炸里结束,时承景抱着人被气流冲得狠撞在一层半的楼梯墙壁上。早支撑不住的人,再一次双膝着地。   施乐雅被他摔出怀抱,才看到一直抱着自己的人膝盖已经破了,小腿上竟还扎着玻璃,透明的玻璃上滑出鲜红的血液。   她闻不到自己的血,却似乎一瞬间就闻到了他身上流出的新鲜血夜的味道。她也清楚他的血液是什么味道。   火光里那个沉着睫毛,向来严肃的眉皱着。这副面孔似乎已经陌生了,但又分明熟悉的她清楚这张面孔上的每一丝变化。   施乐雅闭下眼睛里滚热的湿,双手抓着被角,蜷缩着伤腿,要自己蹭起来,却又再一次被一双结实的胳膊揽住。背上,腿弯下一股力量托来,她整人就离开了地面。   她听着自己咳嗽的声音,也听着抱着她的人压制的咳嗽声。眼睛已经花得看不清额侧的这张脸。   一路往下,迎面来的空气忽而冷下来,忽而变得滚烫,燎人。烟火像长了利刃,撕扯的胸腔快要开裂。   从火舌跳动的空隙里,施乐雅已经看到了平静的天空。几分钟前,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得救。几个小时前,没想过离开海城前会真遇上了时承景,还是这样的遇见。她也更没想到,曾经被她仔细瞧过的雕花门洞会在他们即将得救的最后一刻垮塌。   层层叠叠的拱梁轰然坍塌,高大的男人背部受到第一击的时候就用尽全力将怀里的人扔了出去,自己和着那条捡来的棉被埋在了一堆废墟之下。   这世上,其实少了一个施乐雅,也就是江城的几个平凡人伤心几天足矣。少了个时承景,影响到的就非时家一族了,而是整个兴业集团上下万万人的稳定生计。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像时承景这样身份金贵的人,就更应该爱惜自己的生命,不该轻易涉险。   被他扔出去的人在满是消防污水的地上滚了几圈,只是彻底湿了衣裳,停在了充斥着新鲜空气的安全之地。警戒线外增派的消防车上下来的消防人员正一批一批赶进各幢大楼,泡在污水里的人立刻被人发现。   有人在搬动她的身体,有人在拨动她的眼睛,她努力扭头,看向楼道口,可是眼睛却模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张不开嘴,抬不动手,连眼皮也再挣不动。   这是一场梦吧,这一定是一场梦。   所以好好的怎么会有火灾呢,当然没有人受伤,她也没有见过时承景。会做这样的梦,只是因为她害怕遇见,所以越害怕,就越是离谱的做了这种荒唐的梦。   所以明天一觉醒来,她就可以回江城了。 第59章   一场大火损失惨重, 伤者无数,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三楼事故的始作俑者,第二个是六层跃七层的一套房子里, 一个23岁的年轻女人, 一个长期熬夜精神萎靡的宅畜,糟乱的长头发都烧焦在了身上, 父母当晚不在,一个人迷迷糊糊烧死在昏睡的电脑桌前, 死状惨不忍睹。   烧掉的任何都再找不回来,事件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新闻,镜头里最瞩目的是那个被烧焦的女人。事件的始作俑者一定很满意这样轰动的结果, 因为他要让对方知道的那个人,被无处不在的新闻淹没了。   伤者都被就近送了附近的医院,除了两个人。   人, 在什么地方都会被分为三六九等, 越是繁华富中,越是如此。只是无论尊贵与否, 命只有一条。有伤者在公立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时承景躺在海城最先进、最高端的重症监护室里被下了两道病危通知。   为了一个人的性命, 一夜间有人从瑞典、德国派专机接来了最好的医生,却也只是在那一天里又多接了两次病危通知。   时承景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心跳, 这样大的事,赵长平不敢隐瞒, 时家姑爷集团副董, 徐宏明得知消息, 立刻便把老太太也从江城接来。   对外, 为集团的稳定, 这件事,秘不发布。对内,长年贴身守候的几人,时家核心成员,谁都在准备着迎接一个难以估量损失的灭顶之灾。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事,即使是时家高傲冷酷的老太太也早承受不住。只是她的承受不住与旁人有所区别,不是一味痛苦,而是怒及害得时承景将要送命的人。   “带我过去找她!”   “带我去找她!”   老太太的拐杖在光洁的地板上戳得咚咚直响。   “她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就是她施家一百条命也抵不了我景儿一根头发!”老太太砸了手中的拐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一双苍老的手掌,在因极度悲伤而坐上了的轮椅扶手上一下下重重地捶打。   拐杖滚得叮咚响,轮椅扶手被捶得哗哗哗。身边的人不敢不从,立刻推着她,从一间病房一路进了另一间病房。   老太太要找的人是谁再明显不过,这样大的事件,也没有谁能瞒得住事情的经过。   所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白天还在海城国际商会参与商务活动的集团董事长,夜里冲了火场,一瞬间就踏上了死亡线,这个罪魁祸首还能有谁。   施乐雅离开的时间,有近两年,时承景将所有的精力又付与了兴业,他没再一趟一趟回江城,他没了私人时间,没了任何娱乐休闲,有的只是将一天当成两天用。卧薪尝胆,宵衣旰食,对内进一步安定整顿,对外大刀阔斧地扩充疆土。   他不再为区区一个女人而忙活的两年,兴业集团不再是顶层新贵,它一天天稳稳地留在了行业之巅。   老太太要的就是这样的顶之梁柱,他们时家要的就是这样的好儿郎。   只是没人知道,那个正值人生大好年纪的铮铮男儿,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做的这一切却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他自己不被灵魂里的一处空洞耗干,而不得不花尽自己的一切时间。   施乐雅从几天的昏迷中醒来不足一个小时。在火灾里,她伤了腿脚,吸入了大量烟尘,送来的时候医生说如果再晚上一些时间,恐怕吸入的烟尘会要了她的命。   但是此时此刻的她,只是伤了脚踝,无法下地走动。脚腕上破了的皮肤是小,脚腕内伤到的筋骨也只需再休养一段时间即可。呼吸道、肺部,在昏迷不醒几天的治疗里已经大概恢复了正常功能。   照顾她的人是林周译。原先林周泽一大早就去了机场,他是要在江城机场接人的,却不想接到了海城来,短短一夜施乐雅就受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劫难。   老太太被推着,打开施乐雅病房门的时候,干净帅气的青年正弯腰给病床上眼神空泛的病人倒水。   病房门被哗地打开,没有一点客气。林周译回头,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年轻男人推着个银发老太太进来。三个陪伴的人中,有两个人着一身精致的职业套装。穿着是金贵的,但几个人里除了老太太,神色都一点没有他们衣服上的气派,反而一脸的悲哀和无可奈何。   老太太明显来者不善。   “这是病房,你们进来应该经过我的同意。”林周译手指松开水瓶,从柜子边离开,有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病床上的人看向门口的视线。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跟随的人谁都清楚。推着老太太,老人家没喊停,他们不敢停下,几个人推着轮椅从病房门口直抵到林周译跟前。   林周译被这样无礼的横冲直闯气得皱眉,冷酷的老太太倒直接向他出手,一把掀他。   “什么东西你!滚开。”   林周译被老太太肆无忌惮的出手掀得猝不及防,他一脚踉跄,老太太的轮椅已经抵上了施乐雅的病床。白色枕头上的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只是手上吊着药瓶。老太太看着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睛里流下泪水。   施乐雅身上确实被保护得很好,时承景找到她后,她就没再受过一点伤。整个人就被那个所在怀里,双手双腿,都好好藏在被子底下。   施乐雅在老太太看来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而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现在的样子还能看吗,身上最轻的伤也是双腿大面积烫伤,连双手也没有一处完好。   “你倒是好好的,施乐雅啊施乐雅!时家到底欠了你什么,欠了你什么!你一条草命价值几何,啊!要值得他拿了自己的命去换你的。你何德何能,你凭的是什么!你到底在他身上搞了什么鬼!”   老太太已经失去理智,伸手就去掀施乐雅盖在身上的薄被。旁边的人要拉又不敢拉,最后也只是半拉半扶,不要老太太摔了,老太太也不太方便对病床上的人下多大狠手。   病床上这位,时承景能用一条命去换,谁也不敢粗待。   “你是不是只狐狸精变的,还是只蜘蛛精,我要好好看看,我们到底是把什么东西给招进了家门,才会遭来这种厄运。从你进家门的第一天,就没有安宁。”   老太太突然仰了脸,对着窗户外的天空大喊,“老时,你看看,好好看看,你的好心招了什么报应!这个坏东西她要了承景的命,她抢我景儿的命啊!”   老太太哑声嘶吼,说时承景只要一断气,她就从这道窗口上跳下去,她要死在施乐雅的面前。她骂施乐雅是克人性命的坏东西,她说时承景就要断气了。   喉咙干涩,眼睛干涩,窗外明亮的天光映得老太太的银发十分耀眼。施乐雅没管身体上受到的磋磨,把明亮的眸子转向了林周译。   醒来她就知道了火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因为睁眼看到的是病房,因为呼吸里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因为脚踝上的痛。所以时承景把她从火里抱出来这件事,不是一场因为害怕遇见他而做的恶梦。   所以她问了林周译,自己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救的她啊?   那个人他们都不喜欢,她知道,因为她也不喜欢。所以他们也尽量都不会提及那个人,就算他后来去给童童开过家长会,只因为接到童童老师的电话。   家里除了童童,真的没有人喜欢他,包括林周译。但她还是问了林周译,他有没有事啊?   她亲眼看见那个人被埋进了火堆里,但是他或许不会有事。就像有的人在车祸里死了,有的人一场车祸下来,却只是受了一场惊吓,一点可以治好的皮外伤。   她希望如此。   所以,他到底怎么样了?   林周译,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老太太情绪激动得过头,将一切愤怒都撒在了刚醒过来的施乐雅身上。而施乐雅只是伸着手指去抓在视线里模糊的林周译。   很快徐子彦就闯进了这团糟乱里来,硬把老太太从施乐雅身上抱了开,让她坐回轮椅里。   “那个人躺在那儿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您看不见吗!”徐子彦双手摁着老太太,“四次病危通知,他就吊着一口气,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去,您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他就是在等着这个人去看他,他就是在等她!就是她!”徐子彦手掌重重地在病床床沿上啪啪啪地拍。   “他谁都不要,谁也不在乎。您以为他在乎你吗,没有。他就是中邪了,中了一个女人的邪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没办法。”   “他时承景是什么人,从小到大,他就是人上人,他就是干什么都对,干什么都成。他从来就不会服输,他也没输过,他认了的事有得改吗?您明知道没得改,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么多事!”   “人都要死了,就给他一个痛快不行么!”   难得有正形的徐子彦干净的脸被眼泪洗了一遍。 第60章   施乐雅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的病床前, 身上穿着蓝色的隔离服,脸上戴着口罩。房间里满满的都是医疗仪器,不知道来自于何处的的滴滴声, 轻而有节奏地响着。   病床上的人嘴巴上戴着呼吸机, 眼睛沉沉地闭着,睫毛很长, 也浓。   施乐雅眸子颤着从男人英气的眉眼一点点往下挪,扫过他的鼻梁, 青了的下巴。从脖子往下到白色薄被里露出来的一点脚踝,没有一处不缠着纱布。   连放在身侧的手指也不例外。   她一寸寸看着这个陌生的人。   其实她压根就没有好好地认识过这个人。两年的婚姻,一个在明, 一个在暗。一个在海城,一个在江城,相隔千里。不情愿也好, 配不上也罢, 他们没什么多的交集。   以前呢,她认识的他, 不过是自己用眼睛看见的一个时承景,用耳朵听到的时承景。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听父母, 旁人说起他的学业,说起他的事业。   这些构成了一个人, 年幼的心, 喜欢了这么一个人。   她在各种各样的聚会里寻找他的身影, 人堆里, 谁都能打招呼, 唯有这个人,她从不向他问好。她害怕看他,害怕跟他说话。或许只是害怕自己眼睛里的情绪太明显,只需要一眼,他就会看出端倪。她也不敢跟他说话,害怕自己会结巴。   只是想到一个名字,心脏就会加速跳动。只需要看到一个背影,腿脚就已经发软,再迈不动路,哪敢靠近他一步。   永远不去靠近,上下左右的余光里却满满都是他这个人。   他握杯子的动作,翘起二郎腿时膝盖上黑色长裤的褶皱,抖烟灰的冷色手指,他笑起来嘴角荡出的笑纹。   眼睛收录的这些,足够装满一颗雀跃的心。   但是,其实她了解的只是一个她主观里认识的时承景。   他们甚至从没有过单独的谈话,更从未有过一次私人的接触。她其实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几乎是不认识他。   可是她喜欢了他很多很多年。   病床前,施乐雅将手从坐着的轮椅上抬起来,伸向床上的人。纤细的手指在床沿边逡巡,来回,可是能碰他哪里?   手指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我,我是施乐雅,”   “他们说也许,你能听到我说话。”   “我来了。”   “你,”   “谢谢你救了我。”   “时承景。”   “你是不是又跟踪我了?”   “你说过,不逼我的,为什么又来?你说过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命不好,我克人,我是不是克人,所以才成了这样?”   “时承景你醒来吧,你好好活着来替我作证行不行,不是我不好,不关我的事,我不克人。”   “你活下来吧,求你活过来,我不怪你。”   施乐雅从不知如何开口,到整个人哭得伏在了床沿边。探视时间差不多了,一直等在门口的医护人员过来,将她推了出去。   后来,她才知道,也许她喜欢的并不是真正的时承景,她只是喜欢了一个自己臆想中的人。所以两年的时间,她心灰意冷了,再没有任何期盼。   但是她也没有什么怨恨,因为那个人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她也不认识真正的他。   但是再后来,有了那个她不知道怎么承受的那一夜,她开始害怕他。身体所经历的那些赤.裸.裸的感受,混合着打算夺她性命的那些水,成了她的梦魇,她就害怕他害怕到了骨缝里。   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害怕闻到他的气味,但是他强势地打碎了她的任何自我保护。   “复婚。”   “把欠的补回来。”   这些都会要了她的命。   她开始恐惧他、厌恶他,希望他消失,希望他受到任何的意外,而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他们说他病了,她说希望他病得死了才好。   无论他做什么,她只想离得他远远的。   他说喜欢她,她不想听。   徐子彦说他爱她爱得发疯了,徐子彦的样子像在胡说八道。   他对她坏过,也好过。过去的事,都已经全部过去了,马马虎虎也算互不相欠。   快三年了,他为什么又来找她呢?   好好的,为什么又跑来找她了?   她是不是不该来海城,如果她不来海城呢?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或许就有了四年不见,五年不见,到最后,也就是永远永远也不再见面了。   时承景这个人终会成为她记忆里好好坏坏都有过的一个人,她在他的记忆里会是什么?是什么都不要紧,他那样的人,她配不上,而配得上他的人有很多。   他的幸福与不幸福与她再不相干,没人会说她占他的便宜了,没人会说他娶了个配不上他的人。   他会生活得很好,他至少好好地活着。   林周译在病床边问施乐雅是不是哪不舒服,要施乐雅别难过,别伤心。那老太婆胡说八道的。生死各有天命,那个人虽然救了她,但是她不欠他的。那个人就算是死了,那大概也是他以前欠了她太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是每个人自己的命。   施乐雅眼睛没有流泪,但湿着,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但林周译或许有失偏颇的开导明显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一天过去,一夜过去,施乐雅只有一个林周译守着,但她的身体一刻比一刻好,这是身体自我修复的本能。时承景被各国名医守着,有时家万贯的金钱护着,却随时都处在心跳停止的边缘,而施乐雅不过是去看了他一次,原本只是吊着半口气的人就有了生的迹象。   时承景果然就是只在乎这么一个人的,这就是现实。无论老太太有多么伤心和失望,也不得不接受,隔天亲自坐着轮椅又来了施乐雅的病房里。   道德绑架也好,央求也罢,要施乐雅再去看看时承景,如果可以,以后就由她来照顾,直到他用求生的欲望自我康复,醒过来。   “她自己也是病人,就算那个人救了她,你们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她做这做那。”   有了昨天的事,林周译一直护在施乐雅的病床边。   林周译护着,老太太从轮椅上抬脸,看人。   老太太银发晃动,一双眼睛里有着和时承景相同的凌厉。一个家里的人,就难免有着一样的秉性,冷酷,骄傲,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老太太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没要身边的人扶,自己站了起来,林周译警惕地看着她,却没想下一刻,这个满身傲气的老太太一双膝盖直直地跪在了施乐雅的床前。   一屋子的人连呼吸都停了。   从那天以后,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都给了施乐雅一个人。她也得到了一部黑色手机,时承景的手机。   手机里的相册,所有照片都只有一个人的身影。简简单单的照片,远远的角度,或许是在某条街上,或许在某家餐厅,而最多的只是春夏秋冬,早晨,傍晚,她进出家门,进出学院的瞬间。   从家里到学校,这是她日常简单的生活。每天六个小时以上的练琴时间,两个小时以上的阅读,雷打不动。   是她太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还是时承景找的人藏得太深,施乐雅从没有觉察到拍下这些照片的人的存在。   她喜欢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感受太清楚。但是被人喜欢,被人在乎,她很陌生,不清楚。   施乐雅看着已经拆掉了呼吸机的人,眼睛里的眼泪模糊的她看不清。   施乐雅跟时承景一起受的伤,送来医院沈远就打了江城的电话,要以前照顾过施乐雅的李姐过来。   李姐是过来了,结果照顾了半天,林周译的电话打到施乐雅手机上,李姐接了,老实说了情况,林周译过来,就不要时家的人照顾了。   这天下午,施乐雅在自己的病房里休息,林周译不在,李姐偷偷摸进了房间。守着直到施乐雅自己醒了,李姐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李姐听说施乐雅是老太太亲自给她下跪了,才肯去照顾时承景的。   这小夫妻俩虽然是离婚了,但一定还是有感情的。不说这次的事,李姐以前就清楚时承景是怎么在乎施乐雅的。她还以为两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复婚,却想不到几年了,倒僵成了这样的程度。   时承景这人,李姐深接触过那一段时间,也算对他有些了解。那个人就算好事做尽,但是嘴上什么也不会说。   李姐觉得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姐跟施乐雅说起了闲话,想探探施乐雅对时承景有什么怨气,她说起了当初在海城的那段时间,却发现施乐雅好像压根一点不记得那些日子的事了。   一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眼睛不会说谎,李姐是好心的,她说话,施乐雅就好好地听着。   “谁的话你好像都听不见,就认董事长,是吃饭也认他,喝水也认他。水果都是他一块一块放到你嘴巴里的。你生病发烧,他从来都不放心我们照看,自己一个人一夜一夜的不合眼,守着,生怕你有点什么事。”   李姐说着说着,像回到了那些平静的日子,脸上布着的,因为时家主人的事故而人人都有的阴霾也慢慢变淡了。   “晚上,他不工作了,不是带你在健身房跑步机上散步,就是带你在落地窗前看楼下的车流,街上的灯。”   说到这儿李姐脸上泛了红色,虽年纪不小了,但女人就是女人,什么年纪看电视剧也爱看言情剧,李姐想起了一副画面。高大好看的董事长,抱着漂亮的施乐雅在落地窗前接吻,两个人的样子比电视剧里的主人翁还漂亮。   李姐有点害臊地说:“董事长哄你跟哄小孩儿一样,他说带你看星星。你还记不记得,那边的房子高,从落地窗看下去,那一片,还真是像天上的银河。他把你的手放在玻璃上,哄你摘星星呢。” 第61章   手指分开, 一根一根放在干净的玻璃上,眼底车灯连成的星河似乎在她手指间穿梭。   施乐雅又做了这样的梦,梦里的画面似乎比以前更清晰了, 可她还是想不起李姐说的那些。   时承景喂她吃饭, 喂她喝水,带她去医院, 李姐说好多时候他们一天24小时都待在一起。李姐说的不是假话,这她知道, 因为她反反复复做的这个梦。   “小雅,以后别折腾了,好好的, 咱们就在海城生活。”施乐雅一下睁开了眼睛,窗外天光明亮,但时间似乎还早, 她又闭上眼睛, 却再想不起这句话是从哪来的了。   时承景醒过来的消息是李姐第一时间告诉施乐雅的,每天跟人事不省的时承景说话的是施乐雅, 但人醒了,那个人的身边似乎就再也没了她的空间。   被李姐推着找到人的时候, 时承景已经出了重症监护室。普通病房里,施乐雅坐在轮椅里, 从医院里的医生、领导,时家家属, 公司心腹, 所有人身体的缝隙里, 她看到了一点病床, 和病床上被人的身体填充得隆起的被子。   医生在对家属作答, 医院最高领导在一旁作陪,赵长平躬身在睁着眼睛的时承景面前跟他说话。   病人状态非常稳定,思维清晰,神经系统功能全部正常,身体机能需要慢慢恢复,一切都是好的。一个众望所归的人,从死亡边缘活过来了。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病室里院方对家属寒暄,安慰。病床边,赵长平在说什么,这一切的中心人物只是皱着眉,软放在床上的手一点点从床面抬起。修长的手指颤巍巍的,像是无力,又像是因为极用力才颤。   一周了,一直包着沙布的手指,如今总算被解开见光,指腹被烫掉的皮肤已经重新长起来。像夏天醒得太厉害,脱了一层皮。   时承景有动作,赵长平便住了口,眼线落在时承景抬起来的手指上,反应了一秒。赵长平想抬手去接住他的手,结果那手却晃起来。   手指小小的幅度,但动作是在要他走开,让开。   还是一旁的徐子彦知道时承景的意图。   堂堂一企之尊,当着这么多的人面,现在是忠孝、义礼都不要了,不顾任何视线,醒来唯一要的是那个女人。   “人呢?”徐子彦立刻问围了一圈守在病床边人堆里的余北。   余北眼睛一转,知道说的是谁,“在,病房吧。”   “去请。跑着去。”   余北唉了一声,拨开人就准备跑,出外间来却看到脚伤还没好,被李姐推在轮椅上的施乐雅就在病房门边。   “太……”几年了,这称呼余北还是一时改不过来,索性还是不要称呼,“董事长醒了,他要见您,您去看看他吧。”   余北满脸高兴,李姐也是满脸高兴,两个人推着满脸茫然的人,穿过被徐子彦好言打发出来的人群。其中就有老太太,老太太由院长陪着,看了眼施乐雅,眼睛里已经不是以往单纯的不悦。   失望,茫然,羡慕,无可奈何……   时承景冲破剔骨的痛,用尽一生的铁血让自己从黑暗里醒过来。他要见的人来了,却皱起了眉头,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那人身上。   这怎么看,也不是相见的高兴。   徐子彦也被带累得皱起了眉,才听时承景颤了半天的嘴唇里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声音,“腿,腿?”   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徐子彦心里一个大石头咚地落地了,施乐雅是被李姐推在轮椅上来的。时承景记得清楚,他抱出来的人是好好的,连烫伤的风险他也没让她受,他把人护在怀里,胳膊腿都裹在被子下。烟呛得他抬不动脚,也一刻没动过把人放下地的念头。   徐子彦一下就明白了时承景的意思,“没事没事,当然没事,她好得很,就是脚上有点轻伤。和女人穿高跟鞋崴了脚差不多,为了来去方便才坐的轮椅,你别担心。”   病房里留下来的只剩了不管时承景如何不体面也没关系的身边人,余北,沈远,兆飞,徐子彦,还有一个放心不下的赵长平。   李姐高兴的直抹眼泪,推着施乐雅已经抵到了病床前。   大概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一场涕泪交垂的生死重逢场面,但是病床上的人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施乐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或许只是他是太虚弱,也确实是连正常开口说话也办不到。但是好端端的施乐雅也只是沉默,甚至连一点表示也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没有一直停留在直直地看着她的人身上。   一室的安静被徐子彦打破。   得了,这两个人平常怎么相处的,徐子彦是无法想象。时承景但凡把事业上的天才,花一分在女人身上,也不至余活到今天这种地步。   徐子彦无声的招呼了所有人腾地方。   大家面面相觑地走了,这下更安静了,连呼吸声也只剩下了两个人的。   “你,你好好休息吧。”施乐雅突然开口,原本就飘忽不定的视线垂在了自己膝盖上。她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床上的人一点点皱起了眉,十分艰难的样子开口,声音又沉又哑:“别走。”   “我没有要走,我的意思是你好好休息。”施乐雅又跟他对视了一眼,但还是不自在地转开了。   时承景手臂上,腿上还包着沙布。他整个人大概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下巴上是青青的胡茬,人也消瘦,英俊的面孔失了往日的神采。   只剩一双深邃的眼睛是从前的样子,有深沉的旋涡,掉下去会溺得人迷糊,施乐雅一刻不敢停留在那儿。   而有着这一切的人,正心急着想捉住那一双躲闪的眼睛。只是一如三年前,人可以就在他面前,却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放手,答应不再出现。   那个时候还有不得不每天碰面的拉扯,此时此刻,这个人更是早跟他没了交集。   时承景眸光震颤,悲凉地落了视线,胸膛里发生一个痛苦的音节。房间里极安静,施乐雅立刻就听到,浑身的皮肤都蓦地一紧,只是她刚抬起眼睛来,门外,余北已经冲了进来。   时承景人是醒了,但身上的伤还重,没人敢放松警惕,大家就等在门口。   时承景发出的痛苦声音,被一直竖着耳朵的余北听到。余北一冲进来就摁了呼叫器,护士,医生,立刻来了一大帮。这算是两个人时隔三年的正真重逢,就这样莫名其妙就结束了。   “我们回去吧。”   “他,他们,”   “他现在都醒了,那么多人守着,已经不用你了。”   “林周译,”   鸡飞狗跳,紧张过度的病房里,林周译过来把施乐雅推走了也没人知道。   “咱们回去,给你看样好东西。”林周译推着人走得快,施乐雅回头,连时承景那边的病房门也看不见了。   时承景再睁眼,再找,已经没有他要找的人。时承景讲道理的时候,恃才傲物、一言堂难侍候。他不讲道理的时候吹毛求疵、混不吝,更难侍候。   怎么都不得他的心,徐子彦才发现果然施乐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人家没走,这辈子都走不掉了,她心肠软,就等着她以身相许报答你吧。”   徐子彦凑在时承景耳朵边小声哄,退开,闭着眼不高兴的人倒还是没有半分高兴。   以身相许,不就是他想要的么。徐子彦是这么认为的,完全不知道他的这种自以为时承景会高兴的话,却像一把尖刀扎中了时承景身上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时承景想要的更多。   施乐雅会来看他,会出现在他面前,不是因为他救了她,而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对他有一点担心和在意。   这是他想要的。   不是被迫,不得不。   但是现在还有得选吗?   有伤有痛的是身体骨肉,但一个人在有伤痛的时候,原本外在的脆弱很容易就浸蚀到了心,连时承景这样的人也不例外。此时此刻,他需要那个人在跟前,需要慰藉。   没得选,即使施乐雅是不情愿的,他也需要,也想牢牢握住。   不想再放她走。   当初的承诺,守不住了。   从得知施乐雅从M国回来,到海城来,每一天,分分秒秒,时承景都在冥思苦想一件事,如何打破当初的承诺出现在她面前,不让她反感,不至她厌恶,抗拒。   只是纵使时承景抓破头,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所以那晚这个刚从正务里抽身的人,才会毫无疲倦地整夜在那幢破旧的居民楼下守着,誓要在施乐雅离开前想出那么一个办法,不伤她,不恼她,把人留住。   是时承景想得太铱誮痛苦,太专注,才会没有发现那幢楼里最初燃起的火苗。   身痛,心痛的人在白色的枕头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徐子彦没说错,傍晚的时候,时承景想握住想破头的人来了。   “就等着她以身相许报答你吧。”   这个人是这么想的?   从施乐雅来,时承景的目光就沉在她的身上,没有离开过一刻。只是施乐雅的眼睛还是不肯好好看看他。   “你要喝水吗?我听,他们说你可以喝水了。”   枕头上的人轻轻摇头。施乐雅只是轻看了人一眼,就垂了眼睛。他看人的眼神简直带着力量,施乐雅莫名的紧张,不自在,病房里也没有其它人。   实际上这们两个人以往待在一起的时间里,不是吵闹,就是极度的排斥。像这样安安静静的相处是从没有过的,他们也从没有过好好的交谈。   施乐雅不安地沉默着。   “我有话,想问你。”时承景突然说。   施乐雅将目光从床头白色的柜子上抬起视线,不稳定在落在时承景眼睛上,又很快飘到他额头上,头发上。   “愿意,复婚吗?” 第62章   施乐雅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愿意吗?”那人又问了她一次。他的声音还是很哑, 说话是听得出来的费劲。他的眉毛轻轻地打了皱,他的脸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少了青青的胡茬, 精神似乎已经好了一半。眉毛, 睫毛,头发, 所有都根根分明,又细又密。   时承景随时都有大把的人好好照料, 从身体的健康,到他能感受到的舒适。   “我,等你好了再, 再说吧。” 施乐雅立刻从他脸上收了视线,说要给他倒水。   施乐雅转身,自己握着轮椅, 朝前, 到了柜子边。枕头上的人一眼不错地看着逃避他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她是想报答也好, 被他身边的人逼的也好。   他要这个人,要她的全部。   但时承景的霸占已经没了任何霸道, “复婚了,你也是自由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江城住城中村。你出差, 我就住酒店, 你不用管我……”   “你别说话了。”   施乐雅已经咕咕咚咚地倒了一杯水转了脸来, “你嗓子哑, 别说话了, 喝点水。”   一杯水抵到眼前,时承景透过杯沿看过来。榛色的双眸里印着室内的灯光,施乐雅从他眼睛上垂下视线,断开对视,落到他的嘴唇上。   就将手里的杯子怼了过去,干净的玻璃杯贴上对方干燥的唇瓣。   时承景再不说话。   施乐雅最近在他床边的活动也仅限于说话,告诉他,她来了,来看他了,希望他醒过来。其实一次也没有动手照料过他任何,她也不会照顾人。   时承景跟她说话,实际上都时刻在忍受着身体各处的疼痛,他根本连脖子也直不起来。施乐雅的水杯放在他唇边,他就是想喝水也动不了,施乐雅也看出来了。   施乐雅蓦地看到一个画面,昏暗的屋子里,时承景要她喝水,在她嘴唇上放了一根吸管。   纤长的眼睫垂下,“我去找根吸管吧。”   施乐雅立刻转了轮椅就走开了。   给他们腾单独相处时间的人都候在病房门外,施乐雅一推开门,她只是想要一根吸管,但是如果那个人有需要,那这就不在是施乐雅的事了。   时承景立刻被人围了。   “我们回去吧,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林周译也随时等在病房外,他立刻伸手握了施乐雅轮椅的把手推着人就走了。再回头,已经是紧闭的病房大门。   “林周译,你来这么多天了,学校里的事你怎么处理的啊?”   “没几节课了,这马上就放假了,没关系。你还是担心自己吧,昨天心口不舒服,今天还那样吗?”   “今天好了。”   “好了就好。”林周译突然把轮椅推得快起来,施乐雅惊得一把抓住轮椅扶手,手掌根刚好压着林周译的手指尖。   帅气的大男孩低眼睛看了眼,嘴角扬起笑意。两个人一个在轮椅上,一个人推着,直去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前。   林周译把施乐雅拐出了医院。   医院的食物太寡淡,就是施乐雅这样对生活没有多大挑剔的人也确实是厌烦了。穿过医院背后的广场,越过一条八车道大路,就有许多店铺,其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餐厅,林周译早挑好了地方,   两个人吃了顿不健康但绝对满足味蕾的丰富宵夜。   林周译挥了下手,老板跑过来结账,“怎么样,我们家烤肉味道不错吧?你女朋友满意吧。”老板收钱的时候跟先前就跑来侦查了一次的林周译打趣。   老板笑眯眯地看施乐雅,施乐雅听他嘴里的女朋友,眼睛转回林周译身上。林周译今年已经22岁了,的确成了个帅气的男人。   “你误会了,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姐。”   “啊,哎呦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一阵尴尬的笑,说这么关心姐姐的弟弟真是不多见,姐姐好好珍惜吧,以后有女朋友了,心思就都花女朋友身上去了。   施乐雅笑眯眯地推开林周译正要扫码付款的手机,自己用手机支付了宵夜的钱。林周译跟二姨早成了施乐雅的依靠,真正的家人。   从前林周译小的时候,不止一次被周姨带去施家玩。施母人好,也喜欢孩子,自己身体不好,只有施乐雅一个。林周译生得好看,嘴巴又甜,被周姨带来玩一次后,好多个寒暑假,施母都催着要周姨把林周译带来江城跟施乐雅作伴。   所以林周译从学校请假来照看施乐雅,施乐雅心里只有感激,倒没有什么负担。   施乐雅付钱,林周译喉咙里轻嗤了一声,“就这么瞧不起我,一顿饭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你的钱,留着以后花女朋友身上吧。”施乐雅笑着垂下眼睛,收好手机,没看到青年脸上一瞬间复杂的神情。   两个人从烤肉店出来,街口有家花店,真是一片繁花似锦,小小的店里边挤得密密匝匝全是花,什么颜色都有,什么形状的花朵都有,花香味直从店里冲到了道街上。施乐雅吸了吸鼻子,瞧了一眼。   从前施乐雅也很喜欢花,后来结婚后那两年,她就好像忘了自己的这个喜好。那个人不喜欢花,从前她不知道。一次,她带了花进他的卧室,还挑了很好摸的花瓶插了,结果被那些人惊慌失措地连着花瓶丢了出去。   她们郑重地告诉她,时承景的房间里绝对不能出现花朵。她以为他对花粉过敏,或是有什么别的大不了的原因,结果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单纯的不喜欢。   后来她就再没碰过花,眼睛也看不见,这样美好的东西就从她生活里消失了。后来眼睛复明,她也忘了应该时常买点花朵装点生活。   施乐雅已经习惯性地转过了头,没有要买的意思,轮椅倒突然调了个方向,直接就进了花朵丛里。   “这个,这个,这些,都喜欢吧?”   “嗯。”   施乐雅笑着点点头,林周译快把她塞成了个花姑娘。   “以后,我们干脆自己在院子里种花吧。”林周译眼睛里印着满地的鲜艳,修长的手指捡了一朵从花束上掉下来的紫风铃,别到施乐雅耳朵边。   施乐雅瞧了他一眼,倒突然因为林周译的这句话目光暗了暗。   夜安静流逝,病房外间陪护床上林周译的呼吸声细而均匀。施乐雅还没有睡着,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床头柜子上的两瓶花。   “愿意,复婚吗?”   “愿意吗?”   “复婚了,你也是自由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江城住城中村。你出差,我就住酒店。”   施乐雅眨了眨眼,索性闭了眼睛。   她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见到那个人就紧张,紧张到不敢看他的眼睛。从他自己守承诺地从城中村搬走那天她对他就没有恨了,也许更早。   别的呢?   不知道。   第二天,时承景做了许多检查,最先开始康复的是他的手指,和腿上、手臂上那些被热气、被火舌灼伤的皮肤。一直到下午,人才再次被送回病房。   余北第一时间就跑来请施乐雅,林周译正在跟施乐雅说话。   “你还准备把他照顾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医院,琴也练不了不是?你们练琴不是每天都有时间的吗?”   “……我,”   “咱们什么时候回江城?”   “林周译,他,他要我跟他复婚。”   空气突然静默。半晌,林周译唰地从沙发上起身,在施乐雅的注视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又唰地在施乐雅身边坐下来。   “有我在,谁也别想强迫你。”   “要不咱们今天就回江城。脚上这点伤,我们回家慢慢养。”   两个人正说话,门上突然来了一阵敲门声。敲完,没叫进,余北自己熟门熟路地就说着话就进来了。“董事长检查回来了,他请您过去一趟。”   “她今天不过去了。”   余北看向施乐雅,姐弟俩人坐在沙发上,脸色都有些不好。“是身体哪儿不舒服?我马上找医生过来。”   余北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叫医生,施乐雅忙阻止,“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余北松了口气,脸上立刻又爬上笑容,似乎就已经忘了林周译的话,已经拉了一旁的轮椅,朝施乐雅过来。   林周译要起身,施乐雅一把摁住林周译的手腕骨。林周译回头看她,施乐雅对他摇了摇头,林周译皱眉,施乐雅有些心虚地低了眼。   细长干净的睫毛一根根盖下,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余北已经很客气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了施乐雅面前,施乐雅搭上他衬衫覆盖的那一处,从沙发上撑起身,坐进了轮椅里。   林周译也从沙发上起身。   “今天我送你姐过去吧,一会儿我们自己会送她回来的,不用担心。”   “不用,我自己送。”   林周译不客气地掀开余北正打算握轮椅推把的手,还是自己推了施乐雅出病房。余北低眼睛看被推过的手臂,在俩人背后叉腰。   林周译推着人来,到病房里还是被请出去了,时承景要见的人只是一个,是施乐雅。有沈远在,有徐子彦,这两个人没有余北的刚硬,软磨硬泡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强。   病房里立刻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病床床头升高,时承景是半躺着的。窗外带上了颜色的阳光静静落下,病床上的人眼神粘稠,附在施乐雅的身上,一寸寸,一丝丝地游移。   如果眼神有实物,那病房里坐在轮椅上忐忑的人,早被什么裹的密不透风了。   “坐近点,行吗?”时承景极温和地开口。   被看得忐忑不安的人不专心的目光四处飘忽,然后自己将轮椅转着到了病床边。轮椅干净的轮子轻压地面的声音是室内唯一的声音,缓慢地,碾压着什么一寸寸靠近。   那双灼热的视线从始至终紧紧黏着这个人,她睫毛的颤动,轻吸的鼻翼,额侧因空气流动轻浮的碎发。受伤刚脱痂的脚踝,薄粉色的疤痕,都暴露在一种不知明的赤.裸中。   施乐雅颤微微的睫毛掀起,目光轻瞟了下人,“我给你倒杯水吧。”   “我不渴。”   “你今天声音好多了。”   “是,好多了。小雅,”在她的飘忽不定里,他突然喊她。“昨天说的事,回去考虑过吗?”   “没有。”施乐雅脱口而出。   这个答案,病床上的人连眼皮都抖了抖,清瘦的喉结不动声色的滚动了一下,就再不敢追问。低着眼睛不愿意看他的人,没有一口回绝,或许于他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第63章   天黑的时候, 林周译还是带了施乐雅出去宵夜,没几天,他们就把那条街上看起来不错的餐馆都吃遍了。   施乐雅也每天都去时承景的病房。   人一天天好起来, 他没再问过她那件事, 但是他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紧, 压得快让人喘不过气。   “就因为他救过你,现在又受伤了, 所以你说不出口,还是你真打算拿你自己报答他?”林周译坐在施乐雅的病床前,施乐雅已经准备睡觉了, 窗外早黑成一片,这是医院里最清净的时间。   施乐雅低着脸,不回答。   “我不同意。”林周译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没有答应。”施乐雅温顺地低着眼睛。   施乐雅这个人的单纯、天真, 是刻进骨缝里的, 她天生纯良,她不会是那种人的对手, 她也太容易受骗。   林周译坚信。   “我觉得你这样下去,就离妥协不远了。什么时候跟我回江城?”   “……再, 等等吧。”   “几天?”   “他是因为我才成了这样,我……这两天他已经没有问我那件事了。”   “那他要是再问呢?非要你一个答案呢?”   “……”施乐雅抬起了眼睛, 看林周译。   施乐雅年长林周译整三岁,但有时候真是惭愧, 也羡慕。羡慕林周译的有主见, 有思想, 有决断, 有真正的聪明和智慧。到今天, 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白活了25年。   施乐雅忧伤的视线从面前阳光帅气的青年脸上落下,摆烂一样地闭了眼睛,手指拉了被子蒙脸。“睡觉吧,我累了。”   施乐雅没有态度的态度,林周译急得胸口直起伏。   “我不会让你答应的。那种人,欺负过你一次,他就还有第二次,为什么要给这种不珍惜你的人机会。”   “我们早点回江城,你该好好想想你的工作了,把心思放回工作上。你上网去查查,演唱会上那段视频多火,有多少人在扒你的化名,你的眼界放大点,放宽点好不好。”   “你值得有人好好对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喜欢你的人。”   握着白色被子的手指往下挪了一点,施乐雅从被子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林周译。她眼睛弯着一种奇怪的弧度,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有点像苦笑。   “林周译,你对我带了亲人滤镜,这世上,哪有什么更喜欢我的人。”施乐雅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样子。   林周译有好一会儿的怔愣,施乐雅都已经从他的脸上垂下了视线,他才从自己高山大海起伏了一次的挣扎里,拎出从未有过的勇气。   也不管是不是太冒进了,更没想过后果。   “我更喜欢你。”   但施乐雅根本没发现林周译声音里的异样。   “我知道。”施乐雅苦笑了下。她准备睡觉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被施乐雅忽略的林周译却连眼皮都开始抖了起来。   施乐雅正准备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也叫林周译早点去睡觉,握着被子的手指突然被一把握住,吓得施乐雅以为怎么了,单薄的肩膀一缩。   “我说我喜欢你。”   “……”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林周译胡乱中只是抓住了施乐雅的手指尖,已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他索性整个握住了施乐雅的手。   小小的手掌,细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就蜷在他掌心里。林周译贴着那一点点体温,一丝丝握紧。   施乐雅呆呆地看着他。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会比这世上任何人对你都好。绝对不会,永远,一辈子我也不会欺负你。我能把你宠成公主,我让你做最幸福的女人。”   “林周译,你,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   “我没发疯,”   但林周译的样子真是像受了什么刺激,握着人的手指都在发抖,声音也异样。   “你先放开,先放开我好不好。”施乐雅抽手,林周译不放。   “林周译你捏疼我了。”   说了绝对不欺负,都把人捏疼了这不是男人凭力量的强势欺负么。林周译看施乐雅紧皱着的眉,拧着的眼,恍然一怔,立刻松了手。   林周译愣头青一样的不知轻重,还真握得施乐雅指甲都快掐进手心里了,手指也疼,手心都掐红了。施乐雅皱着眉揉自己的手,有点怪罪地瞥了林周译一眼。林周译看施乐雅是真被他弄疼了,整个人像被一盆冷水浇了,心一下凉了半截,情绪也就凉了半截。   林周译脸色很奇怪,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更奇怪。施乐雅边揉边回忆今天林周译的奇怪举动,自她从时承景那边回来,好像就没见他高兴过。也一直跟她说回江城的事,像是恨不得立刻订机票。   她知道林周译是在为她担心,但是……   怎么走,她不知道。   走不走得了,不知道。   走不走,不知道。   “去睡吧。”   “很痛吗?”   “对,很痛。”   “对不起。”   “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吧。你让我好好想想,我想想再回答你好吗?”   施乐雅很疲惫的样子,她话里的意思当然只是想想回答林周译对于时承景那边的处理,而林周译理解的是施乐雅要想想他说的“在一起”。   林周译脸上立刻泛了一道失而复得的阳光,有些尴尬,有些兴奋,绝对服从地转身就去了外间。   *   在一天中被两个人表白,施乐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当然,“被表白”她就没有经历过。   上学时候的表白,儿戏,都是闹着玩的。除了闹着玩以外,只是她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喜欢了一个难得能见到一次的人,不敢靠近的人。   也许从自己讨了这样的苦吃,施乐雅就已经成了个可怜人。   后来这个可怜人父母也不在了,她踏进地狱,成了个瞎子,没有人会走近她。所以有那个人对她伸手,那是老天对她天大的恩宠。   可还是没人会在乎她。   再后来的日子这个可怜人似乎已经成了大海里的一叶孤魂,没人和她说话,就不说话了,收不到善意,也就不会笑了。   只是日子又一步步到了今天,恍然如梦。老天爷似乎是爱捉弄人的,厄运就会连着厄运,锦上添花,就总会不停地给锦上添花。   傍晚,时承景的病房外间,长条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沙发上只有两个人。时承景的身体一日好胜一日,已经恢复一日三餐,只是还不能肆无忌惮的正常饮食。其实一桌子菜都是给施乐雅准备的,因为他听说,施乐雅每天晚上都出去加餐。   施乐雅吃,他就看着她。   这样的画面,跟两个人在岛国的时候重合。不一样的只是,施乐雅似乎没有排斥他。   还是不情愿看他,但再没有故意气他,故意拿话扎他。   时承景也已经心满意足。   他自己吃不了,就给她布菜,见她喜欢什么菜,就把什么菜端到她手边。   “谢谢,我不要了。”   “就腻了吗?”时承景手上正端着一盘见施乐雅夹过三次的菜,要放她面前。   “饱了。”   “你太瘦了,多吃点吧。”   施乐雅愣了下,轻看了眼人,眼睛落在桌子上,“吃不下了。”   施乐雅还是坐了单独的沙发,时承景还是坐了离她最近的那一方。女人软软的唇边沾了一点油星。   时承景伸手,抽了桌子上的纸巾。安静的室内,纸巾摩擦的嘶嘶声扯住了施乐雅的目光。   男人修长的手指握着纸巾朝她来,施乐雅伸手要接。男人勾了下嘴角,眼神先于人压过来。女人还是躲着他,时承景只是用纸巾轻压上了她的唇角。又不以为易地抽开,目光从她因吃过东西而湿润、软弹的唇瓣上离开。   时承景不喜欢花,但喜欢绿色植物,病房窗台边摆了一排。也朝施乐雅的病房里送了一排。时承景从死亡边缘活过来,但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施乐雅只是伤了脚踝,到现在走路还是疼。医生说如果考虑到今后不影响穿高跟鞋,有条件的情况下,多养养,不伤筋。   施乐雅还用轮椅代替走路。   “今天,可以跟我多待会儿吗?”   施乐雅从窗台边的绿植上抬眼,扭头,时承景已经走到她身后,很近。   入目是男人浅色的病服,衣料轻薄,袖子只到手腕骨。他手指上的皮肤早已经恢复如常,冷素,干净。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轮椅。   “我可以待到天黑下来。”她回答。   “可以不走了吗?”   男人话音落,施乐雅睫毛抖了下,抬起。男人大手掌落上轮椅,握着转了半圈,人就到了他面前。   时承景高高的身体蹲了下来,小腿上的伤被压到,他轻皱了下眉。而后半蹲半跪在了施乐雅面前,施乐雅手上还拿着一只小小的浇水用的喷壶。   虽然施乐雅每天都过来,但这是俩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目光牵了线,再无法逃避的四目相对。近,但时承景没有伸手碰人。只是用目光压着人,像是要把人生拆开,□□能触及的每一寸。   时承景的目光一缕缕惄在施乐雅明亮的黑眸里,相对无言,但时承景的眼睛里有很多话要说。   半晌,在沉默得施乐雅头皮一寸寸发紧后,“你离开的每一刻我都感觉,度日如年,”   “从你离开我这间屋,我就开始算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等着你再过来。”   “我想你。”   人明明就在眼前,时承景沉沉地说了三次:“我想你”。   男人手指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像握着一个人,“看不到的分分秒秒都在想。想到发疯。就留在我视线里,好吗?” 第64章   “为什么, 一定是我?”施乐雅木木地问他。   “只能是你。”时承景答。   “我不知道。我不想拒绝你,但是我不知道。”施乐雅扯断了两个人连接的视线,垂下了眼睛。眼皮压下一点湿意, 浸在眼眶边。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冲进那种地方救人的, 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已经……我很感激你, 也很想拿什么报答你。但是,我们连生活习惯都不一样, 我喜欢花,你不喜欢。我不挑剔住的,吃的, 你挑剔。我和你生活到一起,你真的就会高兴吗?”   时承景的话太大,太宽, 太复杂。施乐雅只有最微小的, 最不起眼的。   “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你, 你也不了解我。我话少,无趣, 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会逗人欢喜, 我也什么都没有。你可能随便找个人也会比我好的。”   施乐雅从怀里的水壶上再抬起眼睛,简单地看着时承景。就算这些年来所有的好好坏坏都已经抵消了, 但现实最最单纯的这些日常生活, 恐怕他们已经是不合适。   “我爱你。”   “……”   “没有你, 我活不下去。”   施乐雅一口气凝在喉咙。时承景现在总说这种话, 对这种话施乐雅不知道再用什么眼神看他。难受?心虚?害怕?紧张?   施乐雅一下垂了眼睛。   时承景的大手一点点从轮椅的扶手上离开, 小心触上了施乐雅视线落处的,她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将她从水壶上拿起来,握住。   柔软无骨的手指,被男人小心翼翼揉进手心。   “不用拿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搪塞我,到今天你还不清楚我要什么?我要的就是你,只要一个你。”   “你答应,我就如愿以偿了。”   那大手一点点像怕捏坏似的抚弄施乐雅的手指,施乐雅头皮发紧,手指看来柔软,她却已经僵得无法控制。   目光也失神在男人包裹着她的冷素手指上。   他手腕骨边就是她当初咬的疤痕。他伤了她的,她记恨了他很多年,记恨到希望他去死。然而她也伤过他,这个人却好像对她没有一点记恨。   她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态度,和心情。为什么要讨好、喜欢一个曾经希望自己死的人。   “你喜欢我什么?”施乐雅轻轻抬起眼皮,目光滑过男人英俊的脸颊,滚进他深邃的眼睛里。   两个人很平静。   “什么都喜欢。”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施乐雅说得犹犹豫豫,磕磕巴巴,一个字后明显隐藏了许多字,隐藏了什么大概很浅显。   高大的男人,身躯受损,但背脊仍时刻端正,肩膀沉着金贵的傲气。只是他的脸颊上、眼睛里早卑微到了骨缝里。   施乐雅的话,时承景悲伤,清瘦的喉结滚动了一番,“慢慢相处吧,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今后我加倍对你好,你会对我改变的。”   “我没喜欢过人,不知道怎么讨好女人,但是我能学,我学,我,”时承景无力地顿了顿,“我时承景,再活过来一次,只为你,只为你。”   施乐雅从时承景那边回来的时候像丢了魂。她低眼睛看自己的手指,那上边好像还残留着一个人的体温,很浓。那个人的手指原来附着薄薄的茧,现在那层冷硬的皮肤被烫掉了,生出的新皮肤软软的,暖暖的,似乎更接近他的骨骼和血液。   她听徐子彦说过,那是时承景在出租屋里找她的时候,翻那些已经烧起来的家具烫的。   如果是她自己要去救一个人呢,能下手去翻那种已经烧着的家具么?   她不会敢的。   除非是为父母,除非是为周姨。   为他们,她也才可以不计得失,不要命。   施乐雅的不对劲,林周译看得出来。   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回到房间,施乐雅洗漱干净了,林周译才再次像昨晚一样,搬了张椅子坐到她的床前。   “如果你要留下来,我也不打算走了。”   “……”   “他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施乐雅还是忧伤地低着脸。   “你是不是答应他了?”   施乐雅不说话,看着自己的手指。她什么也没有答应,也什么都没有拒绝。视线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蹭过白色薄被,穿过她的手指缝握了她。   施乐雅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人,脑子里出现那个人的眼睛,他的脸。   施乐雅恍然抬头,握她的人却是林周译。林周译修长的手指紧紧缠着人,女人娇小的手指好看温顺地和他贴在一起。   “林周译,虽然……你22了,咱们还是该避避嫌吧。”施乐雅乱糟糟地从林周译手里抽手,林周译被她抽得整个人扯着晃了一晃。   林周译在等着施乐雅的答案,已经等了一夜又一整天。   避嫌?   “你是,直接决绝我了吗?”   “……”   “不是拒绝?”   施乐雅的一脸茫然,林周译迷糊地挠了挠头发。他也不知道今天那个人又跟施乐雅说了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动摇了?所以才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又跟他说避嫌。   林周译被施乐雅羡慕,其实他也被很多人羡慕,同学,朋友,同龄人,学校里爱慕他的女生有很多。他是非常有主见,有见识,有智慧。但是大概任何智慧用到感情上就会失灵,就像时承景一样。   林周译在等着施乐雅回来的这一个下午,早等得他心急,再大的城府也沉不住了。   “我知道那个人很成功,他的成就我这辈子恐怕卧薪尝胆也望尘莫及。但是我会努力,我还年轻,其实现在我每年私下里做事的酬劳已经超过很多普通工薪层,用不了几年,我也能给你荣华富贵,给你最好的生活。还有,我跟他比我能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林周译,你在说什么?”   “你别被他动摇,你不能答应他复婚,我会比他更爱你。火灾的事,只是他遇上了,如果那天遇上的是我,我也会冲进去救你,就算知道会送命我也一样会去救你。”   “林周译!”   施乐雅拔高了音调,一双眼睛惊疑地看着冲动过头了的漂亮青年。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林周译闭嘴了。施乐雅嘴巴微张,下巴动了动,生气地侧了开脸。林周译一腔的急躁算是被硬拉上了急刹车。   半晌施乐雅才再转回脸,阳光帅气的大男生,碎碎的头发盖在额头上,还能看到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是她熟悉的那个男孩子,学习好,聪明漂亮。   施乐雅有些苦涩的样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也不能……你想阻止也不能这么乱说话?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如果我不是乱说话呢?”   “……我是,你姐啊。”   “我们没有血亲关系,你试着把我当普通男人看,试试?”   “……”   “其实作为男人我也不差,不是吗,所以你有很多选择,我爱你不会比那个人差。”   睡了一整夜,施乐雅还是不敢相信林周译的这些混话,以至于她都忘了时承景晚上说的那些。林周译的话让她感觉尴尬,苦恼,痛苦。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犯了什么大错。   施乐雅是焦虑,烦恼。一再二,二再三,林周译倒是已经能破罐子破摔了,连一开始刚捅破窗户纸的尴尬也没有了。   “我原来没打算这么急,我更希望水到渠成的。等有一天你能自己看出我的好,对我有感觉了,我再表白,这不都是怪那个人,他不逼你,我怎么舍得逼你。”   “……”   “那我们可以从,我先追你吧?你可以不答应,但是我不会放弃。我只求你别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一辈子的幸福,去报答那个男人。你欠他的债,咱们两个一起还他。”   “林周译,别胡说了行吗!”   “其实你现在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   “我能让你幸福,你也习惯我照顾你了不是吗?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说为什么不可以。”   “恋人最后也是亲人。我们会结婚,会生孩子,会……”   “林周译!”   接下来的几天,施乐雅跟林周译开始了冷战,不过只是施乐雅单方面的冷战。林周译头天受挫折,第二天就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又会重新问施乐雅一次。   一次比一次……过分。   “要是,你妈妈知道了,你让她怎么想?”   “她高兴还来不及。”林周译就笑。   “……”   “就是大姨知道了,也高兴。这世上哪个男人也不会比我更可靠,把你交给任何人,也不比交给我放心。”   “你在我心里……不是男人。”施乐雅一字一顿地说。   施乐雅揪着一双秀气的眉毛,林周译绕过沙发边的矮几,走到施乐雅面前。她退,他就进,一步步进,施乐雅被他抵得一下倒在了沙发上。   林周译手掌撑在女人腿边,沙发往下陷,他人也继续抵近,施乐雅的脸一下就冲血了。   高大的青年罩着人,脸上扬起漂亮的笑容,“如果真是像你说的,我不是男人,为什么要躲我?像以前那样抱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   “姐姐也觉得我长得帅吧?所以害羞?”   “林周译你让开!”   施乐雅真急了,林周译就突然换了战术,原本阳光的脸上一下布上了深沉的忧伤。近看着人,“别复婚好不好,求你了。你不复婚,我就不吓你,你不乖,我就说不准会对你做什么。”   “……” 第65章   “林周译不同意。”这就是施乐雅给时承景的回答。“他知道我们以前, 关系不好。”   在医院里的时间已经一月有余,施乐雅脚上的伤已经痊愈。时承景受伤的身体盖在他钢强的外壳里,似乎也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   收到施乐雅的回答, 时承景整整琢磨了一天, 隔天决定出院休养。上午去集团里露了下脸,下午就带了施乐雅, 并一个林周译上了时家在海城郊区的一幢避暑别墅。   别墅一层,最清静的角落, 有间琴房,室内室外都是葱绿的植物。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窗外清白的天光在弹钢琴的人身上镀了一层明亮的白, 落在琴键上跳跃的手指像在发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看着施乐雅,安静着失神。   时承景从没有以这种方式听过她弹琴。心脏上像被什么拨动, 传到手掌上, 在掌心发痒。   时承景失神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年轻男人的后背挡住。林周译抱着一瓶鲜花进来, 搁在钢琴边的桌子上。施乐雅抬起眼睛瞧了他一眼,也才瞧见门口还有另一个人。   从前在M国的时候, 她每天练琴不低于6个小时。回来后,也尽量靠近。但如果有一天, 连小命都不保了,练琴又有什么要紧。   这一个月来, 她偶尔接到工作电话, 但再提不起从前一往无前的精神。   施乐雅看到时承景过来, 手指上正准备停止。门口的人不懂音乐, 倒看得明白温顺的人眼睛里的意思。忙将手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来, 手指抬了抬,示意她继续,不用管他。   这个人老是傻傻的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林周译放下花瓶转回到门口,“你在这儿打扰她了。”   时承景转眼睛看这个不速之客,年轻,漂亮,小白脸。他不悦地转开视线,点了点头,默认林周译对他的定义“打扰”,走开了。   高高的人,双手闲放在长裤口袋里,在偌大的别墅里四处闲走。施乐雅当然没告诉过时承景林周译这些天跟她发生的事,林周译喊人也像从前在名字后加个姐。   但是自己的东西被人瞧上了,能一点没有感觉么。   不过能怎么办,像从前对何简一样,直接把人扔出国,最后把施乐雅惹得离家出走去了京城。何况林周译,姐姐前姐姐后跟得死紧。   时承景转了两圈才发现身后跟的余北。   他停下来,余北对人傻愣愣地一笑。时承景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北,余北放下脸上的假笑,然后突然就来了一句,“干脆揍他一顿,让他学点乖。”   “……揍谁一顿?”   时承景皱眉,余北默默站直了。“那小子啊。”   这栋别墅里,又没带旁人过来,难道还能是揍侍候大家一日三餐的李姐一顿。   “他跟太太又没有血缘关系,我看那小子有点居心不良。”余北口无遮拦地就这么说了,说完才晃然发觉自己是不是失言了。   老板英俊的脸在掉色,他身体本来就还没好完整。余北结巴了两句,赶紧补充,“我不是说太太跟他有问题,太太跟他当然没问题,太太是您的,我是说那小子对您居心不良,看着就是一副想给人添不痛快的嘴脸。”   “瘦了吧唧的一个小鸡崽,胡子都没长齐。”   爱屋及乌,余北有多喜欢时承景,就有多厌恨那个给时承景找不痛快的人。但时承景倒是用了一双难道你觉得我在嫉妒一个小鸡崽的眼神看他。   七月,气温已经很热,但别墅里冷气开得足,尤其是这通透的走廊里。余北额头上倒冒了一层细汗,余北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闭嘴了。看时承景又恢复了原本的寡淡,余北才擦了擦汗。   被余北打上丑恶嘴脸标签的人,没想到在第二天的时候就差点成了香饽饽。   时承景住院月余,已经是给原本好好的工作拉了急刹车。而今经历过生死后,更是把一双眼睛都孩子气似地长在了施乐雅的身上。压根无心理会集团里的事,但是他不理,赵长平不能不理。   是他自己一手将火车推上了轨道,现在又哪能说停就停,没道理。   赵长平带着几个新项目的负责人来了别墅,施乐雅在琴房练琴,琴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时承景在冷气幽幽的长廊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离开了冷气舒适的室内,去了院子里。   两辆黑色奔驰缓缓驶进别墅大门。   时承景短衬衫,黑西装,端正地站在建筑门廊下,身边只有余北一人柱子一样地作陪。这么大热天,时承景竟然会亲自站在室外等,一帮衬衫领带严谨的人简直受宠若惊,恨不得马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时承景等着,一行人先行的先行,从车上拿资料的拿资料。都殷勤地过去,只有一个人例外,一下车就转身叫住了刚从别墅大门外边回来的林周译。   六七位男士整整齐齐地去了等着他们的领导跟前报到,转身他向的人就十分显眼,大家都回头看了眼,连时承景也看了眼。   一行人进了建筑,时承景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好,大家不知道是因为有人胆敢拂他亲自迎接的面子,还是因为身体欠佳。   时承景这一个月没处理过公事,说是修养身体,具体原因,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一行人进了书房,掉队的人才赶回来,时承景已经坐上了首坐。   “董事长,您还记得去年年底的时候,咱们机芯项目上请的外援吗?”   “……”   “想不到这样的人才您早就认识了。”汇报的人单纯地想说明自己迟到的原由,还一点没发现自己打算讨好的人,脸色不对劲。“咱们项目上合伙的那家公司,十二个人的技术团队花了两个月没解决的问题,小林三天就拿下了,分走了人家一百多万的技术费。”   男人巴拉了一圈,明显有些激动,完全忘了自己是在跟谁婆婆妈妈。公司要人才,想不到最好的人才就在董事长自己家里。男人以为林周译是时氏家族里的小辈,没想到一口被时承景否定了。说不过是一个朋友家的亲戚,来这儿避暑,在这里借住几天。   “董事长,这个小林真是个难得一遇的人才,您有空可以多了解了解。或许今后能为公司所用。”男人一本正经,一心为公司吸纳高精尖人才着想。   一桌子的人,有管理层,有助理,资料哗哗上桌。男人就挤在时承景身边,半躬着身子有些激动,喋喋不休,一副甘为公司鞠躬尽瘁的样子。   时承景却早不耐烦了,“行了,再说吧。”   “这小林才华大,但就是人有点傲。咱们用得上这样的人才,开年的时候我自己找他谈过一次,被他拿还没有毕业为由拒绝了,我认为如果您能亲自跟他说……”   “既然傲,还说什么。恃才傲物的人,老子不喜欢。”   “……”   时承景是向来严厉,脾气硬,眼睛里容不得砂子,但他骂人从不说脏话,这一句老子冒出来,桌子上其它人全诧异地抬起了眼睛。   “行了,说今天的事。”时承景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身边站着的人再不敢啰嗦半句。   这场非正式会议,开了足足三个小时。别墅里的钢琴声也一刻没有停过,以至于三个小时了,时承景还是安心的。   那小子是居心不良,但是他的人,很端正,很乖。   开会的人离开了,时承景立刻就从书房又去琴房,半道上听琴声止了,他加快步子过去。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似的。   时承景走得急,俩个人倒在走廊上遇到了。   单薄的人站在那头,端庄到骨子里。头发是素净的黑,裙子掩到小腿上,走路不迈大步,眉眼低垂。安分,温顺,柔软。   施乐雅小步子走来,停住的时候散开的裙摆层层叠叠撞在白细的小腿上,撞在一个人的掌心上。   “累了吗?”   “不累。”施乐雅弯了下唇,“我听说你今天工作了?”   “听谁说?”   “李姐。”   “哦。”   “你累了吗?”   时承景看着人,摇摇头。   很安静。施乐雅看他的时候多了,不再一碰上就躲开,故意低着。两个人静静相对,足有二十秒的沉默后,时承景嘴角不自主地弯起来,紧看着人的眼睛里突然起了波澜,“能抱一抱吗?”   “……啊,”   练了一天的琴,施乐雅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手指累得发软,一把被抱住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   时承景躬着背抱人,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施乐雅的气味,指腹贴着属于她的体温。施乐雅是被他突然抱的,但没有挣扎,而是默认的僵着。   时承景心满意足地轻闭了眼睛。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只是,还不到一分钟,走廊上突然传业咚得一声,吓得施乐雅猛地一缩,就从时承景怀里退了一半出来。   这幢房子里,恐怕除了一个人,还没人敢干这种事。   林周译站在时承景背后的几步之外,地板上躺着个铁锅,还在哐啷哐啷地打转。   施乐雅红着脸,尴尬得不行。林周译弯腰把锅捡了起来,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抱歉,我手滑了。今天我出去了一趟,买了些新鲜的薄荷回来,一会儿给你煮薄荷茶喝好吗?”   作者有话说:   弟弟是助功来的。助时总以后绝不敢再掉以轻心,让小雅有委屈的实力助功。 第66章   这幢别墅里除了定时过来做清洁的工人, 只有李姐一个人在这边照料。施乐雅就觉得是多了自己,多了她带的尾巴林周译。   每天练完琴,去厨房里帮帮忙心里才踏实。   那个人问她喜欢做这些吗?   那样子小心翼翼的, 她看得出来。似乎是不想她干活, 但又怕她是因为无聊想找点事来干,被他一问就不敢随心所欲。   时承景在怕她。   感觉他好像竟然在怕她。   她这么想了, 李姐竟然也这么想。   “家里谁都怕他,你看公司里的人也都怕他是不是, 但是他害怕你,”李姐一副磕CP的痴汉脸,嘻嘻地笑, 笑得施乐雅胀红了脸。   “……我有什么好怕的。”   像明知故作,施乐雅状似无心地低着头清洗鲜红的西红柿,倒一点不拒绝跟李姐唠这种恋爱脑的嗑。李姐在灶台上鼓捣砂锅里的汤, 侧脸看被室外清白光线照着的施乐雅。   多好看的人, 额头也漂亮,鼻梁鼻尖都漂亮, 下巴精致的像用面团捏的,小小的, 浅浅的弧度好看的让她移不开眼。   “怕你不喜欢他呗。”   “……”   李姐嘻嘻嘻地笑起来,林周译突然从外边进来, 两个女姓恋爱脑的闲聊就结束了。林周译人聪明,做什么都很会, 平常不怎么做菜, 但一下手就能做得很好。   林周译进来帮忙, 李姐很欢喜。林周译长得也漂亮, 姐弟俩一左一右的跟着李姐下厨, 李姐乐得呵呵直笑。笑得外边,在门口转悠的人不停地做深呼吸。   “我去把那小子给您拎出来。”   “……你就没点建设性的意见?”   余北眼珠低着转了一圈,“我找个人来,神不知鬼不觉给他绑了,揍一顿。”   “……”   “以德服人。你就不能在揍一顿以外动动脑子?”   两个人相当于聊胜于无地谈话,总算被厨房里李姐一声哀叫打断。随后施乐雅就推着李姐从厨房里出来了。   李姐清洗绞肉机的时候不专心,拇指指腹被划了长长一道,鲜红的血一下就冲出来了。施乐雅推着李姐出来找医药箱,和外边的两个男人擦肩而过。   “怎么啦,”   背后有人跟过来,施乐雅回头,高大的人被灯光拉出的影子罩了她半边。“李姐手指划了。”   时承景让余北去取了医药箱,几个人在厨房外的休息厅里坐了。   最后晚饭是林周译一手负责的,李姐手指划的不浅,没到去医院的地步,但划那么厉害,施乐雅心软,不舍得看李姐还为了大家忙忙碌碌。   如李姐所说,现在这个家施乐雅最大,她不舍得,连时承景也要让着李姐三分。所以隔天李姐手指有点肿,施乐雅只是皱了下眉毛,时承景立刻就让余北亲自开车把李姐送到城里医院去了。   家里只剩了三个人,快中午的时候施乐雅从琴房里出来,从洗衣房里装了两篓洗干净的床单去了天台。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跟来,还以为是林周译。   她都已经整天练琴了,出来也没去找时承景,林周译还像台监控似地盯着她。   施乐雅站在拐角等着,结果等来的人却是时承景。   天台的风吹着他身上白色的薄衫,他手上也拎着一篓床单,是洗衣房里她拿不了的。   “你怎么来了?”   “我听琴声断了,知道你休息了。你来了,我就来了。”   “……”   对,现在只要她在哪儿,这个人不是在跟前就是在背后,左边,右边。   施乐雅耳朵发烧,低了眼睛。跟前的男人大手伸来,冷素的手指,修长的骨节,握了她拎在手上的衣篓提手,单手拎走了。   “两筐太重了,你胸口会痛的给我吧。”   时承景转身要走,施乐雅凑上前去要夺,男人一侧身,手臂挤着她的手臂身体转了半圈,躲开了她要拿衣篓的手。   施乐雅扑了个空,两个人手臂蹭着手臂,时承景突然倾身压到她肩膀上,在她耳朵边说话,“知道你对我好,够了。”   高大的人走开,身上的白衫被天台的风撩的鼓起来,鼻尖滑过一道凉凉的香气。   施乐雅呆呆地看着人,耳朵上因刚刚抽离的气息痒得心头紧了一阵。   “练一上午琴累了吗?”   “不累。”   “晚上的时候不练琴吧?”   “晚上不练。”   高大的人真适合凉床单,施乐雅要调整了又调整,才能让床单端正又平整。时承景长胳膊一伸,床单就在他手下规矩听话地平整了。   浅色的布料上男人低下眼睛看来,施乐雅视线垂下转开。   目光像只难捉的兔子。   “晚上,咱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哦。”   施乐雅浅浅地点了下头。   拍床单的时候,手指偶尔会碰到,从天台进室内的时候,下楼梯的时候两个人手臂相互磨蹭着,明明门那么宽,楼梯那么宽。   施乐雅忐忑地往旁让,往旁让了还是被挤着。   林周译站在梯步尽头,冷冷地看着他们。施乐雅差点一步踩空,脚歪了一下。梯步下,林周译平静的脸上破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到处找你呢,我做了葱油凉面,咱们中午就吃这个吧。”   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余北他们大概下午才回得来了。   大热天的,确实一听热呼的东西就觉得冒汗,刚从天台回来,一听凉面,施乐雅对林周译的怪罪都少了一半。   林周译人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做的凉面跟二姨是一个手艺。施乐雅听得嘴馋,但时承景胃不好,施乐雅压着贪吃的雀跃,问时承景中午打算吃什么,再给他做别的?   “胃不好,是不宜吃冷的。那我跟姐先吃吧,一会儿他想好了再给他单做。”林周译握了施乐雅的手腕就要拉人走。   “等等。”   两个人,拉的、被拉的都站住了。   “不痛的时候,也不用忌的。”高高的大男人将手上两个衣篓直接往脚边一杵,走过来,也拽了施乐雅的一只手腕,拉着去了餐厅那边。   时承景拉着人,林周译也不松手,施乐雅就被俩人一边一个拽着。   林周译直拉着施乐雅进了厨房,说要让她先尝尝味道满不满意。结果时承景就也跟着进了厨房,林周译以为他这种人大概不会进厨房。   “您平常不进厨房吧?”林周译呛道。   施乐雅偷偷捏了把林周译,林周译夸张地哎了一声。   “……”   施乐雅觉得气氛不对,就自己埋头赶紧拿碗、碗筷,对林周译塞来要她尝的面条一口吃下,问她还缺什么吗?   “不缺。”她只缺快点去餐厅。   “我做的这么好吗?不需要改吗?”   “……不需要。”   施乐雅埋头出去,把碗摆了。三个人很显然会有一个人落单,施乐雅站在哪方,林周译就自然坐到了哪方。   施乐雅抬眼睛,时承景果然不会跟林周译这个幼稚鬼计较。时承景端正地坐到了施乐雅对面,接了施乐雅递给他的筷子。   施乐雅舒了一口气,不知道某人放在桌子下的手已经握紧了。   施乐雅埋头吃,只想快点吃完练琴去,手边递来一杯水。“慢点吃,这么大个人了,跟孩子似的。”   施乐雅一口面差点呛了,立刻就有一张纸朝她脸上罩来。“喝点儿水吧,我就说让你慢点。”   林周译又是擦脸,又是喂喝水,施乐雅被怼得眼花缭乱。   自己伸手拿纸,纸盒里的纸抽空了。   “纸没了,时董事长能亲自去拿点儿纸吗?毕竟这是您家。”   “……”   林周译竟然指使起了时承景,时承景还真就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淡淡地走开了。没有一丝不高兴,没有一点情绪。   看起来莫名其妙有种逆来顺受的感觉。   施乐雅看着他背影消失,才转看了林周译。   “谁叫你背着我跟他卿卿我我的。”林周译倒先兴师问罪。   “……我没有。”   “没有吗?”林周译立刻一脸兴奋,抓了施乐雅的手腕。   “……”   已经有脚步声回来,施乐雅努力把手抽走,林周译手心一下抓空,高大的男人已经回来,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似乎他真是去拿纸巾的,而他们也正等着用纸巾。   纸巾蹭着桌面推到他们面前。   三个人,一顿饭吃的各怀鬼胎,施乐雅以为林周译只是一点小嘴账,不知道林周译还在等着刁难人。施乐雅先吃完,端着自己的碗进厨房,林周译跟时承景讲起了道理:饭是他做的,没做饭的人该洗碗吗?姐姐要练琴,又是女孩子,不能让她洗碗。   “行,我洗吧。”时承景一口就答应了。   “哦,开水也没有了,一会还要给我姐煮薄荷茶,就劳您金贵的手再顺便烧壶开水吧。嘶,还没问过,您会烧水吧?实在不会烧就算了,还是我自己侍候她。”   施乐雅只知道满桌子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厨房也到处都没洗,林周译就硬推着她要她去练琴。   “行啦,你有你的任务嘛,你管谁收拾呢。”   “林周译你,”   就不说时承景会不会收拾厨房,会不会洗碗,他身上还有伤呢。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好好的,但是她看到过医生给他擦药,他背上连皮肉伤都还没有康复好。   林周译,早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人高劲儿大,施乐雅被推得只得跟他往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走着,施乐雅却突然就调头,林周译一把拦住。   “要是你真想让我成全你们,你就不准去。”   “……”   施乐雅没想到林周译会突然说这种话,愣愣地看他。   从医院里来,林周译就整天都缠着施乐雅,说是让她好好练琴,把那一个月的功夫补回来,其实就是不想让处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单独相处,所以从早上刚起床,林周译就守着人直到晚上睡觉。   “你是不是又喜欢上他了?”这还是林周译第一次跟施乐雅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   喜欢他什么?无趣又骄傲,专.制又自大。牛还不吃回头草呢,为什么这么快就想回头?他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被伤成那样,离婚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要回头。   林周译追着施乐雅质问,直问到两个人踏进琴房,施乐雅才气鼓鼓地回过头。   “就是又喜欢他了怎么样,就是没出息了,耳根子软了又怎么样。这样我高兴不行吗?我就是一头傻牛了,我就不能简单点生活吗?有钱还难买我高兴呢,我让我自己高兴高兴不行吗!”   “连厨房也不会进的人,跟了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   “整天板着张臭脸,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我喜欢他在乎我,喜欢他对我好,我就是虚荣,我喜欢他为我什么都能去做,喜欢他……喜欢他长得好看不行吗?”   “好看,哪儿好看啦?”   “哪儿都好看,脸最好看。”   “我不好看吗?”   “你比他,就差点啊。”   “……”   “你别以为我就是什么老实人,我现在也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也不是卖给他了,以后不喜欢了,大不了我就出国,我走的远远的,要他一辈子也找不到我。”   作者有话说:   某个偷听的人一颗心跟坐过山车似的。   .   蠢作者水平有限,不能写到让大家满意非常抱歉。但蠢作者有完结强迫症,不喜欢烂尾,所以还需要完结的勇气。有弃文的小可爱就请偷偷放弃吧,然后在心里疯狂骂我,都不屑在评论区跟我一般见识。   90度鞠躬JPG   求善待 第67章   手指落在琴键上, 从乱糟糟,到宁静,坐在钢琴上的人并没有练什么曲子。更像是用手指在琴键上写一封信, 长长的信, 给自己。   一个命运坎坷的人该如何生活呢?   该认真的悲伤,还是该学会随遇而安?   真要认真的话, 是不是早在七年前,父母双双离开的那一天就活不下去了。   幸福只是体验过的一件事情, 快乐存放在记忆里。一个生活坎坷的人,理应学得聪明,学得油滑世故, 铸一个坚硬的壳将自己装起来。但是这个人骨子就是太天真,什么也没学,所以就一再受挫。   她只想抓着那么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 安安静静地生活。所以就追着周姨跑, 追着他们一家人跑,她只是想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琴声忧愁, 像哭泣。   又变得忧伤,幽幽地叹气。   再由忧伤化作简单。   亲和、柔软的音符从手指下缓缓地走出来, 迈着天真的步子。   下午的时候,余北来了电话, 李姐的手指有点发炎,问时承景是继续要李姐回来, 还是重新派人过来, 还是怎么办?   他们来这儿, 为什么谁都不带, 多的人也不要, 因为时家的人,施乐雅只跟李姐处的不错。   余北等着指示。   “你一个人回来就行了。”   “……是。”   余北没敢多嘴问不带人来,吃饭的生活琐事怎么办。反正他不会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他的手也从来没洗过碗。   一个就是宁愿吃面包也不愿意沾湿手指,打着大不了就拎家里那小鸡仔干活的人回家,被厨房里的一幕震惊。   小鸡仔子在,只是,他的老板,堂堂时承景,怎么在给那个小鸡仔打下手似的。   颠勺?切菜?用那双一拍桌子就能吓瘫一帮人的金手指洗油腻腻的锅?   余北总算从震惊里清醒,赴死一样地进了厨房。   “董事长,我来吧。”   时承景回头看了看余北,脸上没有余北预想中的尴尬,泰然自若地问他几点了。   “五点多了。您,您,还是我来把,”余北低头痛苦地撩衬衫袖子。   “不用。”   “……您哪能干这些事,而且,”余北将嘴巴朝正端锅的人耳朵边凑近,“夜里您心口上的伤会痛的。”   余北简直是咬着牙的,诚肯地将一双袖子都撩在手臂上,伸出手,真心实意要替时承景干了自己最不愿意干的活。   “我来吧,虽然我不会,您可以指挥我。”   对余北的忠心赴死,时承景却皱了下眉,“行了,去摆碗。”   “我来吧,要是来个人看您在干这种事,那,哎,”   “……”   “我行的,让我来吧。”   “别没完没了。”   “……”   “摆碗。”   抽油烟机呼呼地抽走热气、油烟,余北垂头拿碗筷去了。灶台前,林周译压根没管这俩人,把炖着菜的锅盖上盖子。“再过一会儿出锅就行了,我去叫小雅姐吃饭。”   “几分钟?”   林周译不高兴地看着面前让干什么干什么,一副任劳任怨嘴脸的人。嘴角蠕了蠕,最终呛不出什么话。   都30多了,也没见老,进一次火场也没在脸上留个疤。   操蛋。   “五分钟。”林周译瞥下眼睛回答。   “五分钟?行。去吧。”   “我当然知道去,用不着你命令人……”林周译转身,嘟嘟囔囔走了。   施乐雅跟着林周译一起回来的时候,菜已经摆上桌子了。时承景跟余北站在桌子边,余北正仔细地往自家老板金贵的手指上贴创可贴。   时承景食指上被菜刀划了一下,余北看见简直自认又失职了。他的任务就是保证时承景的安全,结果他老是背着他受伤。   余北动作是仔细的,成果是粗糙的。   从外边回来的两个人。   “别瞪我,他做给你看的,就切头发丝细的一条口子。”   “他切什么了?”   “……切菜。”   施乐雅咬了咬嘴唇,从林周译身边走开,把余北怎么贴都没能弄妥帖的创可贴重新弄好了。一桌子菜大概都算是经过时承景的手做出来的,林周译全程把时承景指挥得服服帖帖。   林周译原以为做一顿饭的功夫,至少会打一架,结果什么都没有。   他说什么,人家就做什么,怎么刁难连嘴也不还一句。   晚饭结束,一桌子的碗盘也是时承景带着防水手套亲自动手收拾的,连余北也没要帮忙。   夕阳落尽,黑夜一瞬到来,施乐雅低着脸站在一道敞开的门边,林周译站在她背后。山里的夏天,白天和城里没什么区别,只是夜里退凉得很快,尤其是有风的夜晚。   “就做了两顿饭而已,一日,是三餐呐。往后要过的是日子,每一天又每一天,如果这点事他都不甘愿做,怎么配得上你。”   “林周译。”   施乐雅是心平气和地喊他的,但只是低着脸,没看人。   晚风吹过,她有一缕发丝飞舞着触上他的肩膀。   林周译抬手将那缕头发从身边挡开,由门洞里走了两步下来,在门下的台阶上坐了。手指上还残留着施乐雅发丝柔软的触感。   林周译坐在台阶上绞着手指玩儿,施乐雅看看他绞动的手指,看看他清爽的短发。   “不管什么原因,这段时间都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会怎么过。有你在很好,很踏实,往后……”   “往后?你就要赶我走了么?”   玩手指的人动作停了一会儿,还是又继续绞动。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看看施乐雅。   施乐雅切了一声,“我跟你一起回江城。”   “……”   林周译这才转过脸来看施乐雅,夜幕初降,他们来这儿没有开灯,施乐雅的脸暗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明亮。   “今天下午我接了通电话。你说的对,要好好工作才是正道。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二姨,看看童童,童童也放假了。跟你们住几天,我就要去出差了。”   林周译一个字没有,扭着脖子看着她。   “但是,我会跟他复婚。”   *   时承景说晚上一起散步,施乐雅等来的人已经把厨房收拾好,还回卧室冲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   有道清新的香气不停地从他身上传来,两个人一起出了院子。沿着门前的路走了一段,折进一条石板小道。   风起,树叶窣窣地响。   施乐雅走的稍微领先,手指就垂在腿边,素色长裙的褶皱里。身后,高大的男人忽而双手背在背后,忽而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走两步又觉得不对劲似的,学着跟前的人还是把手垂在了腿边。   闲逛,散步。   他没有过这种时间。   龙行虎步是因为时间紧,事情硬,他做的事慢性子做不下来,软性子拿不下。   高大的男人正跟自己一双手较劲,跟前的人被突然蹿过的猫吓的跳脚撞到他身上。施乐雅被一只过路的野猫吓到,时承景再也不用跟自己较劲。   人已经差不多躲进了他怀里。   “是什么东西啊?”   “看大小,是只猫吧。”   “咱们还往前走吗?”   当然。   人就在他怀里,手就在他掌心里,时承景的视线全在怀里的人身上。等她愿意待在他怀里,他等了多少年,三年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只要她愿意与他同路,他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你手上的创可贴怎么没换?”   他握着她的手,她发现他冲澡浸湿没换的创可贴。   “你贴的,不舍得。”   “……”   施乐雅已经躲开了时承景烫人的视线,从他怀里退了开。低头从衣兜里掏了张新的创可贴出来,小心翼翼握着男人的手指,像对待孩子一样,轻轻撕掉湿的。创可贴黏着皮肤,只是有点拉扯她也似乎怕弄疼他。   细手指不时划过他的手背,挠过手心。   心脏有蚂蚁爬过,被针刺过。   这是时承景自认为三十一年人生里没有经历过的幸福。   爱情是什么?   尽管时承景都为了一个女人快把命折腾没了,他也没意识到什么爱情。徐子彦打死也想不到时承景这种用铜铁铸造的人,有一天竟然会恋爱脑成这样;沈远早看到时承景直挺挺地,以一种格格不入的方式一头坠入爱河,还死不承认。   于这个人他自己,他只知道听施乐雅说喜欢他的时候,整个人魂都变轻了,轻得要浮出体外。听施乐雅说以后不喜欢他了就出国,让他一辈子再找不到她,轻飘飘的魂又重重地落进身体。   她要他了,他就赶上了末班车;她不要他了,他就是世界末日那天,被推下诺亚方舟的那个可怜人。   任何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只要他自己的女人,也只有这个才是命里配给他的,就是施乐雅。是那个在他肩膀上留痕,在他手腕上留痕的自己的女人。   所以他从来也就不会因为她的伤害而生气,自己的人对他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理所当然。对这个人,只要她愿意了,无论是软的、硬的、带刺的,他只想全部抱进怀里,捧在掌心,含进嘴里。   低着脸的人不会知道时承景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也不会明白时承景附着在她身上的爱是如何深重的一种爱。她还在心疼他手指上哪是林周译说的头发丝小的划伤。   “划这么长,你不该答应洗碗。”   “没关系。”   “明天别弄了吧。”   “这么简单就能讨你心疼,何乐而不为。”   低头贴新创可贴的人快被这一句一句的情话砸昏了,贴创可贴的手指完工也不知道该放哪。等待的人却再等不及她做好什么准备了,伸手就将人拉进了怀里,双臂环着人紧紧抱了。   “小雅,”   “嗯,”   “小雅,”   “嗯。”   无论他唤多少次,都有一个人真实地在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能安安静静地抱抱她不被推开, 某个人已经很满足。但是被他贪婪地紧抱着的人,她也有一颗心脏啊。他迫切地想要靠近,她又何尝没有心动呢。   就如跟林周译半认真半玩笑的那些话, 她喜欢他了。   她很喜欢被一个人在乎, 很喜欢一个人因为喜欢她而什么都能去做。   心动了。   很清楚。   见面会紧张的手心痒,被不错眼地紧盯着看, 她就加倍的紧张,手心加倍的痒。   听他说情话心脏就使劲地跳。   烧着的耳朵能藏在头发下, 心脏的跳动节奏能藏起来,她能骗别人,但能骗自己么。   施乐雅的手臂自然环上了对方的腰, 她的肩膀,背脊都被男人一双结实的手臂圈着。她握着他附着体温的衬衫布料,从他怀里挣起脑袋来。   脚跟离开地面, 她将自己垫起来, 脸凑到了男人脸颊边,在他脸上轻印了一下, 退开。   施乐雅给了蜻蜓点水的一个亲吻,但是它代表了一个态度。所以她脚跟刚落回地面, 视线就忽然被罩住了,一副带着点清凉薄荷味的柔软唇瓣向她压了过来。   嘴唇上被擦了一下, 对方温热的呼吸已经抵在了鼻尖下。   她的蜻蜓点水得来的是那唇瓣一下一下地擦过来,是非强势的轻轻的吻。异于自己的呼吸, 就抵在鼻尖下, 一丝一缕都很清楚, 她触到那温热呼吸似乎是发着抖的。   施乐雅心头猛地升起一股酸来。   这样平和的亲近, 其实于他们是从来就没有过的。   他的味道她还熟悉, 可是也觉得陌生。有几年了呢?   三年了。   但三年前的吻都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都是他的强吻。   是在她知道周姨他们不在了,应快支撑不住的那个时候。   嘴唇被撕了一下,又被咬了一下,再然后是他的双手捧了上来。   “小雅。”   “嗯,”   “小雅,”   “嗯。”   脸颊被握着,仰起来,太近了,看不清面前的脸,但看清了面前的眼睛里是湿漉漉的。   “我是不是在做梦?”   像是要确认,他又压下来,压着她的唇瓣碾磨了一会儿。捧她脸颊的手指揉得她的耳朵快烧起来了,受心里一股劲儿的怂恿,她反含了下就在唇缝里的唇瓣。   这无疑是给了肯定,给了鼓励。   时承景再放不开人,任何话都再不愿意说,立刻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附上所有认真地捧着人。想得太厉害,如此艰辛得来的宝贝,轻了不够,重了不舍。   两个人就站在石板小道上接吻。   这个突然的亲近或许来得太快,又或许刚刚好。   晚风清凉。   吻在加深,在被吻得快呼吸不畅的时候,石板小路上多了两个人以外的说话声。施乐雅猛醒,毫不犹豫地将正投入的人一把从自己身上推了开。   时承景像被人从美梦里儿狠狠拽醒,不解又委屈,像个被没收了糖果的孩子看着施乐雅。   “有人,有人来了,”施乐雅不均匀地喘着气,嘴唇被磨红,唇瓣被折腾得湿漉漉的。缺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她垂在腿边的手指指尖轻轻打着颤。   然后听到了更清楚的说话声在靠近,小道上树木成荫,人还没到,声音先行。   是余北跟林周译的说话声。   施乐雅在傻傻地想他们是不是找他们有什么事,想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妥,正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准备迎接来人,虽然刚刚才做过这种事,很尴尬,然后就被时承景一把扯进了石板路边的树林子里。   背脊靠上了一根粗壮的树杆。   “……”   施乐雅惊得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看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他们,跟前的人已经又吻了下来。   腰被环住,脖子被托起。   时承景的吻向来有些……急躁,有些霸道,和不知满足。   明明刚刚以前,出来散步以前,还是相敬如宾的。但是……嘴唇已经被撬开,皮肤体会得到那外来的凉凉的舌。   施乐雅从瞪眼,到睫毛打颤,到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伴着一寸寸敏感肌肤摩挲的是石板小路上的对话。   “我姐不带电话,她是女生,女生糊糊涂涂很正常。一个大男人也糊涂?”   “……我们董事长,是不需要亲自带手机的。”   “那你们是不是经常把你们董事长弄丢?”   “……”   两个人一路呛着,沿着石板小路直往前走了。   施乐雅手心里揪着时承景身上的衬衫布料,一颗心揪到了嗓子眼,半点声音不敢出。   要是外边的人知道他们在这儿……这样。   做这种事。   两个人越走越远,远得连声音也听不到了,施乐雅僵硬的身体才重新放松。也才感受到抱着她的人……   施乐雅握在时承景腰上的手指是在推他,还是在握他?   她力气太小,不铆足12分的力量,推和握的界线就很不明显。所以时承景越吻越深入,唾液交换里,施乐雅不知所措,被吻得快哭了,吻得她不自主地又使劲推了正深深投.入.着的人。   夜风摇晃着头顶的树叶,施乐雅手心里都冒了汗,气喘不均匀。时承景茫然地看着人,听着施乐雅略重的呼吸声皱眉。   “不舒服吗?”时承景靠近,担心地问。他问得当然是身体健康上的舒服或不舒服?限于健康问题。施乐雅一听他这话一张脸唰地就胀红了。   时承景就抵在她跟前,压着嗓子说话,那声音……   施乐雅低着眼睛,对自己嘴巴里过重过快的呼吸都感觉害臊。   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时承景的“不舒服吗?”   他吻得很好,没有不舒服,就是,就是,是不是太快了。   对他以前的强吻,她都是一巴掌推开的。   对他现在温柔的吻,双方心甘情愿的吻,她不知道怎么承受,无所适从。她还没准备好啊,所以,他不该这么吻,不该没有尽头的这么一直下去。   施乐雅为难,脸红着,害怕时承景误会她不愿意跟他接吻,又害怕他要继续接吻。   “他们找我们会不会有什么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们找不到人该担心了,你身上有伤余北会很担心你的。”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时承景舒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他一亲上这个人,碰到她的皮肤,身在何处都能忘记。锥心的疼痛来时,想到这个人,只当这副胸膛长在了别人身上。   时承景点了下头。   这一夜,时承景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了半夜才平静地睡着。   梦里,也是抱着他所爱的人接吻的一幕幕。   胸口上的痛楚全然抵不过心脏上的悸动。   欢呼雀跃,欢喜若狂。   他是得病了,相思病,一病多年。   施乐雅要回江城了,时承景身上的伤,医生隔三差五会过来,他自然不能随心所欲跟着施乐雅,如承诺的那般,她去哪,他便去哪。   她住城中村,他住城中村。   她出差,他可以住酒店。   最后一天,两个顺其自然默认了关系的人,像不懂事的少年少女谈起了背着家人的恋爱。他们背着余北在书房的书架后接吻,背着林周译在厨房门后接吻。   时承景餐餐学下厨,一双手指,有烫伤,有刀伤,还有撞伤。   离开的时候施乐雅的眼睛都不敢往他手指上看。   他已经做的够多了。   林周译是为了她好,但是她又何德何能呢。   “这点考验,经不住,怎么配有你。”他说。   施乐雅不忍心时承景心甘情愿承受的林周译的折腾,于时承景他愿意做任何不会做,从未做过的事,却也是再留不住施乐雅。   从施乐雅离开的第一天开始,时承景就回了城里,也立刻就开始难受了。   背上的还有淤痕的皮肉伤也不舒服,胸膛里还需要时间慢慢愈合的重伤也会在夜里发疼。   在度假别墅里的时候医生只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回了海城,医生一天一趟,不敢懈怠,时承景还是脸色也难看,精神也欠佳。   施乐雅白天不是在练琴,就是在陪家人,只有每天晚上才能好好接他一通电话。对一颗干涸的太厉害的心,一通电话怎么够。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吗?”   “嗯。”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   时承景的声音明显不对劲。   “怎么听你的声音……”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时承景打断了施乐雅太平淡的话,太不够填塞心脏的话,“浑身不自在。”   “……”   “太想你了,浑身不自在。”   时承景看不到的电话那头,施乐雅被他呼进手机,也呼到她耳朵边的气息声呼得心头阵阵发紧。   你呢,会不会想我?   这种话这头的大男人问不出口。   时承景头一次明白安全感为何。   电话挂断,时承景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手指摩挲起了桌子上那个干花相框。半个小时的时间,施乐雅说的最多的就是要他好好养身体,好好休息。这些于施乐雅而言最要紧的话,于时承景实在是无关紧要,无关痛痒。   不甘心。   手机握在手里,只需要轻轻一摁,就能再听到那边的声音。   但是太晚了,又是打扰。   沙发上的人眼神幽怨地看着桌子上的干花相框,抱怨,诉苦。蓦地手机又响了。   施乐雅的声音从那头冒出来,“我也想你了,太想了,所以想得练琴都不自在。”   “……”   “你赶快好起来。我在城中村,你就来城中村住,我出差,你住酒店,是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记着,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   海城最高的住宅大楼,顶层的一道落地窗里,那间屋只开了一盏小灯,幽幽的光线里,英俊的男人脸上破开一个与他这种人身份阅历不符的傻笑。   “晚安。”   “……晚安。”   才几句话又是晚安?   但是对方说:“这次你先挂吧。”   “……为什么要我先挂?”   “你先挂,我能最后听到你的声音啊。”   “……”   她也想听他的声音。   她也想见他的人。   哎……   时承景笑了,笑得摇头,冷素的手指摸摸下巴,笑得嘴角快咧到了耳朵后。 第69章   之前, 在医院里的时候,时承景每天数着时间等施乐雅来病房里看他。如今,每天数着时间等天黑, 等着打那一通打过去不会是打扰的电话。   施乐雅那么柔软的一个人, 但她的柔软中却也隐藏着一股说到做到的韧劲,和对工作的兢兢业业。所以说走便真从海城走了, 说出差,便也就真从江城离开了, 照着行程没有例外地一步一步来。   施乐雅从城中村离开,按着工作时间表辗转到了离江城5小时车程的沂城,那是音乐会的第一站, 在离江城13小时车程的临城是音乐会的第二站。   兴业集团总部大厦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时承景握着手机看得入神。手指一动没动,手机屏幕上只是一份一眼便看明白的时间表。   他已经在家熬不住来了公司, 见了更多的人, 撑着身体不适处理了更多的烦心事,却还是没能占去一颗管不住的心。   白天算时间, 晚上算时间,办公室里随手抓一只蚊子一问, 也知道这个人在看什么。   一周后,在这个人望得快变成石头以前, 施乐雅是辗转到了离海城只有6小时车程的安城。6小时的距离,于一个再等不及的人已经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 时承景再无法平静。   刚在一起就分开, 半个月时间, 每天靠一通电话过活, 对于一个刚尝到幸福滋味的人, 是太难熬了。   于是马不停蹄,多一秒也再等不下去。   *   炎炎夏日只有室内能待人,安城大剧院,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正如火如荼的举行。音乐会的门票早已售罄,沈远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两张稍靠前的内部票。   等余北和时承景6小时高速公路赶到的时候,音乐会已经开场。   偌大的空间灯光熄灭,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舞台上。现代与古典的融合,东方与西方的激情碰撞,这是这场音乐会的定义,舞台的布置风格亦是如此。   灯光美妙的舞台侧,今天唯一的钢琴师就坐在前沿。   时承景千里迢迢来见的人着一身浅黛色礼服,纤细地坐在钢琴前,低垂着眉眼,等待着舞台中央的指挥家开启第一个音符。   音乐以空灵的笛声开头,曲调温柔婉转,像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指在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什么。很天真,很烂漫,很快钢琴干净的声音就轻轻柔柔地融入了进来。   它亦迈着与笛声相同的温柔步子,一步步,一点点,婉转,飞跃,高升,环绕。   笛声时退时进,钢琴声时强时弱,小提琴,大提琴也一一唱响。所有乐器此起彼伏地踏来,进退有度,相互成就,相互映衬。   这场演奏似乎没有主角,又都是主角。   合奏缓缓退下,小提琴独自迈出脚步,轻轻从试探到带着直击心灵的悠扬婉转,让人看见了夜风里飘摇的树影,晃动的月光。   小提琴落幕,带出温和柔软的大提琴。竹笛用高音,如夜莺鸣叫忽而穿插出两声清亮的啼叫。   在夜莺穿插飞行间,场面忽而变得广大,合声加入,所有乐器都在发声。   于时承景而言音乐只是音乐,除非应酬,他的时间不会花在什么音乐会上。而此时此刻,不知旁人如何,他被如此美妙,如此宏大的音乐震撼了。   合声退却,大提琴,小提琴,竹笛一一退却,钢琴干净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走出大家的队列,一时地独占鳌头,用最温柔又有力的声音收尾。   最后一个音符止在一只细白的手指上,全场一片寂静。   只一曲,指挥家收手,寂静后爆发的是雷鸣的掌声。   舞台侧,坐在钢琴前的那人和大家一样,侧脸看向观众席,不一样的是她微笑的眼睛里装着最亮的星光。很美丽,很耀眼。   一曲毕,一曲又起,偌大的剧场,被音符填满。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余北以为时承景会立刻去找人。   毕竟从听到施乐雅到安城他们立刻上路出发,来这么远,除了见这个人,还有第二件事吗?   结果他们只是看着音乐家们退场,看着观众退场,从混乱到清静,最后远远地看着那个原先长裙拽地的漂亮女人已经换上了简单的素裙,跟着一群人上了几辆商务车中的其中一辆。   演出圆满成功,安城是个美丽的城市,它美在景,美在食物。   来安城,必然要享用一番当地的美食。   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的音乐家们,对美食没有如对音乐的精致,看得出这是一群可爱、随性、好涵养的人,当地人爱喝的果酒也在他们的桌子上畅销。   时承景看着,最多的还是看着那么一个人。   看她安静听人说话的神情,看她跟老前辈说话的谦卑恭顺,看她乖乖放在膝盖上蜷缩着的手指。看她认真小口吃东西的眉眼低垂。   一举一动都带着深刻的端庄,无论处在什么环境,都是一颗安静的心。   施乐雅的好涵养,那温顺低眉顺眼的模样或许是太让人心疼,所以时承景就心疼得不可控制地开始了胡思乱想。   他莫名其妙在想到了从前,想到这样的一个人谁会舍得欺负?   太不像话了。   太不像话了。   时家的人不像话!   他自己呢?也太不像话了。   餐厅的每张桌子上店家都送了自家酿的当地人喜爱的果酒。男人冷素的大手掌随手握了一瓶,拧开,就开始了自斟自饮。   一旁,余北也透过玻璃看着外边,这些音乐家看得出来,素养很好,一举一动都有点他看不懂的文绉绉,连喝酒都喝得文绉绉的。   完全没有那种会破坏和谐的人存在,况且年纪都不小了。有张桌子上倒有几个年轻男人,还有长得挺标致的人物,但施乐雅从头到尾连眼睛也没朝那方抬一下。   余北收回视线,一点不明白自家傲气的老板这伤感、沮丧、嫉妒从哪儿来。   时承景低头喝闷酒,余北尝过度数不太高也就没太管他。   “你说她是被你们逼的吗?”时承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啊?”问得余北一脸懵。   “被逼得不得不跟我。”   “……”   他不要命,是他的事。这世上要人人都愿意为她不要命,那人人都去找她要这要那,岂不是……   时承景是在问余北的,但眼睛不看人,哀伤地看着手中玻璃杯里蜜色的液体,半晌,仰头大喝了一口。   施乐雅在舞台上太光彩,下舞台还是如此的光彩。这一晚上,时承景简直快忘了近来的种种,施乐雅说喜欢他了,施乐雅说想他了,难舍难分的吻,全忘了。   他坚信他这样的人配不上她。   她太好,她能喜欢他什么?   她太好,好得他也发现自己配不上了。   她漂亮,太好看,性子也好到骨子里,这已经很完善了。她还认真,能将一件事做到如此的极致,所以她才能得到那满场的肯定,得到这样了不起的团队的肯定。   谁都喜欢她。   谁都情愿靠近她。   他拿什么去让这么好的人喜欢呢?   对于一个坚信这世上没有钱办不了事的人,现在面对了一个无欲少求的人,人家又不要他的钱,也不看他的利,他早束手无策了。若为求名,这个漂亮的人自会在舞台上高高仰起她的脸,若为求名,在这样的场合就应该曲意逢迎。   这个人就是默默的,安安静静地低垂着眉眼。   果酒也许不醉人,是人自己醉了。   时承景埋头就昏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没有一道窗,更没有一道窗隔着的那一个人。   余北的脸杵在近前。   “董事长?董事长?太太来电话了,她知道我们在安城了,她说要过来找您。”   “……”   “您想喝水吗?哎,您要去哪?”   “冲澡。”   时承景从宽大的床上爬起来,下床的时候,差点跌倒,被余北架了起来。   一肚子果酒早在他身体里酿出了足足的醉意。   “走开。”   “您这样怎么洗?”   “脱光了洗,还能怎么洗。”   “……”   两个高大的男人纠缠着到了浴室门口,时承景醉眼朦胧,倒也不妨碍他麻利地解领带,解纽扣,一把将白色的衬衫衣摆从黑西裤里拽出来,余北就跟他背后捡衣服。   “别告诉她我喝酒了。”   “……”   就已经这样了还用告诉?   “取套干净衣服过来。”   “哎,小心,还是别洗了吧?”   “男人,要做君子人,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置,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   “……”   浴室门碰得一声砸上,莫名其妙被上了一堂礼仪课的人差点撞了鼻梁。二十分钟后,某位君子已经冲好澡,大半夜了穿着干净的衬衫西裤,仪表堂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套房客厅的沙发上。   一双眼睛强撑着看着酒店房间的大门。   “太太过来可能还要一会儿,您先休息休息?”   “她是不是不来了?”   “……不会。”   “她会不会反悔?”   “……”   沙发上的人一直撑着一副端正的身体,精神却一点点萎靡得不像话,然后就忽而强撑精神,忽而精神萎靡,直到门上咚咚两声敲响。   “是太太来了。”   “是她来啦?”   “肯定是的。”   “请进来,好好请进来。”   “……”   他都等了多久了,还要等多久。时承景手掌撑在膝盖上,皱着眉,榛色的眸子一点点泡在了清亮的湿润里。水光模糊里,他看见一个人朝他走来。   但是怎么光和余北说话?   余北这厮……   人过来了,总算来了。   “你怎么能喝酒?你不应该喝酒的吧是不是?”   “你来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你们去过音乐会?”   “时承景,你,你怎么啦,”   端正的人用一颗迷糊的心想着,要收拾出一个最好的自己等着施乐雅过来。至少,至少她还喜欢他长得好看。   眼前,等的人总算来了,时承景倒撑不住了,身子一斜就要栽倒。施乐雅伸了一双细胳膊扶,他才稳住。   “你让我养好身体,我不敢不听。是,是那小子灌的,非灌我。”   “他说,说我配不上你。”   “他说你不来了,反悔了。”   “他说,说我早晚还要遭报应……”   “……”   这都啥时候的事啊?   他啥时候说过啊!   堂堂时承景啊,怎么能几口酒就不要廉耻了。   余北是早准备腾地方了,但是总被点到名,就走得一步三回头。也是想听听一个人恋爱后,一个人恋爱醉酒后,到底能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最后是实在听不下去,甩门逃了。   门咔哒一声锁了,施乐雅被手上扶着的人压得快跟着坐到了地上。然后她就反被一双胳膊托了,从就要坐上的地板到了沙发上。   衬衫冰白的人脸上扬着一种在平常绝不会有的笑,有点傻气,有点可怜的样子。他告诉她,她今天是功臣,该上坐。   “上坐。”   “……,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没,没多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高高大大的人晃荡着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来。   前一刻好像是要证明自己很好,才站起来的。后一刻倒是一把握了施乐雅的手腕,施乐雅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拉着走。   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   他们都多久没见了?   她一听时承景就在安城,听余北说他们一知道她在安城,立刻就过来了。两个人开了6个小时的高速一刻没休息过,她一颗心都快从肚子里跳出来了。   她也很想见他啊,但是……   “时承景,”   “时承景,”   为什么偏偏要喝酒,连好好说说话也办不到。   跟前拽着她的人,衬衫很干净,衬衫下的手腕上有她咬破的齿痕,还是那么清晰。她也很想他了,想好好跟他安安静静的待会儿,想跟他好好说说话。   施乐雅跟着走,只能看见拽着她的人的后背,冰白的衬衫领口上皮肤泛着点红的脖子,脑后修剪得干净漂亮的短发。   然后走着走着的人突然就回过了头来,一把将她抱了。   施乐雅是惊得整个人都一愣,但是抱着她的人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了。只是手臂收得很紧,所以身体贴得很近,两颗心贴得很近。   但是某人还是觉得很远,太远了。   以为早抓住了,又似乎从未抓住过。   “你平常也不爱喝酒,为什么今天喝了这么多,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所以才这么远开车过来找她。施乐雅平静问他,平静地感受他的拥抱。   “没事,就是想你了。”   时承景这句话回得太清醒,施乐雅窝在他怀里,都快摸不着北了。   他到底是醉的?还是清醒的?   但是能这么快见面,施乐雅很开心。   只是环着她的手臂很快就放松了,两个人之前已经空出了能看清对方的距离。   施乐雅还在遗憾,她希望拥抱得久点。时承景却皱起了眉,越皱越深,越皱越委屈。   “我一直,有件事困惑,”   “……”   “你能像现在这样,到底是喜欢我的,心甘情愿的,还是,被逼的,被逼的不得不。”   “……”   “你告诉我实话?”   “……”   时承景一双眉毛都皱得深如刀刻了,施乐雅还是没有回答他。难道真是被逼的,真是因为火灾的事不得不答应他?   时承景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人。   “你也认为我配不上你?”   醉醺醺的人目光从施乐雅身上移了开,到处浮,眼睛里滚出了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泪水,忏悔似地胡乱说了一通,说自己脾气不好,涵养也不好,他不好地方太多,她认为他配不上她了么?   “是不是随便找个人也比跟我好?”   “是不是……”   “不是。”   就算这个人不清醒,施乐雅也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将一双手臂环在了时承景的脖子上。这是施乐雅从没有过的主动和张扬,但是有什么关系,这个人在未来的日子会是她的伴侣啊,会是亲密陪伴她度过往后未知日子的那个人。   “我喜欢你,我也想你了。所以我也是立刻就过来找你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了,好吗。”   施乐雅已经将自己垫到了他面前,主动朝他近在咫尺的唇上凑了上去,压了一下。   好好坏坏都有,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是什么在牵扯着?作弄人?   施乐雅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还是干净如昔,眉眼间似乎还藏着少年时被她深深爱慕的样子。   缘起于那天,他白衫黑裤,英姿勃发,她天真的就喜欢上了,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懂。   她拥有过许多,失去过更多。   未来会如何,不知道也只能迎接。   希望有了一个人携手共度了,就变得阳光灿烂些吧。   被揽上颈脖的人立刻低头亲吻下来,不论迷糊与否,接吻是一如既往的认真。重了不舍,轻了不够,害怕失去,害怕再来的孤独。   施乐雅看不清的未来的路,时承景也同样看不清。施乐雅害怕的是世事变迁,时承景怕得只是这世上唯一他不能主撑的,施乐雅这颗小小心脏上的变迁。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番外要缓几天了。   比心。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