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穆十四娘   作者:意已阑珊   简介:   洛玉琅在红崖上见到穆十四娘的第一眼,注定此生再也逃不脱那清澈无尘的双眸。   因为正是这双眸眼,将他从暗黑无边的囚笼中拖了出来,觉得此生仍旧可期。 第一章 初遇   山风列列,穿过林间,如幽怨的饮泣。可明明是蓝天白云,山花映衬,一派大好春光。   穆十四娘仓皇间看到了远处那赤色的红崖山,山顶上耸立着一块突起的岩石。身后的人声传入她的耳中就像野兽在狂叫,连带着从她身旁滑过的树枝都成了帮凶。她用尽全力穿行在山林间,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泥浆,努力提着因为沾了泥浆而变得厚重的裙衫,深一脚浅一脚地山下跑去。   头发上大夫人为了体面给她装扮的几样首饰,在爬出泥浆时她就收入了荷包,只剩下她自己的那根银簪还插在发间,拢不住的秀发纷纷散落着,上面插了几支绿草,还沾满了泥巴。   特意换上的簇新衣裙也败落得不成了样子,从泥浆中滚过后全身上下都糊满了黑褐色的泥浆,如今又有些干了,穆十四娘只感觉皮肤上紧绷绷的。   双手划痕遍布,如红色的渔网,都是被各种尖锐的枝叶所划伤。   为了尽快摆脱身后追上来的人,穆十四娘没敢选择现成的山路,而是凭着感觉钻入灌木丛中,哪怕不能在下山前摆脱那些面目狰狞的狂徒,能再寻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也好。   哪知等她钻出灌木丛时,眼前那座高高耸立的红崖令她傻了眼,这哪是往山下的路,她怎么这样的愚蠢,竟然跑到了这处绝路。   一切的变故都由突然跳下马车的十一娘引起,她也是她们这次出行的原因。刚刚及笄的她被穆府当家人挑中,送给了这一带的豪强石松为妾。以此来获得石松对穆府的庇护,毕竟在这乱糟糟的世道,皇帝都轮番着换,唯有豪强才是当地真正的土皇帝。   十一娘之所以不顾死活跳车逃离,正是因为她知道此去,必定会步八娘的后尘。八娘三年前被送给石松,上月刚刚过世,听前去送葬的人说,死状极其凄惨。八娘仍旧在世时,也曾回来过一回。穆十四娘当时经过八娘生母的院子,听到她在里面哭诉着女儿的可怜,更连说了好几句‘禽兽’‘比畜生都不如’。   这一切穆十四娘并没有跟娘亲说,因为石松这个名字在穆府就如‘鬼见愁’一般可怕,穆十四娘甚至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到旁人说他有时还会吃人肉。   被吓破了胆的十一娘在送亲路上闹了这么一出,也连累了她们这几个送嫁的妹妹。   穆府曾经也辉煌过,只是后来因为男丁不济,数代都无人出仕,就渐渐沦为了乡野富绅。为了保住祖上传下来的家财不被人巧取豪夺,渐渐就兴起了多娶美妾,广育子嗣,尤重庶女。   夕日天下太平之时,穆府庶出的女儿多被送到了在位的高官,以女求荣。渐渐穆府女儿才艺双绝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只是后来世道越来越乱,所谓的高官都由走马灯一般,不知何时就会跌落马下。更高一层的皇族,穆府又够不着,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不再将女儿远送,而是送到了穆府周边有各种势力的人家。   这事虽说不太体面,女儿明明是送予人为妾,且对方多为有权有势的当家人,不是年过半百就是已过耄耋。但穆府‘嫁女’却始终讲究体面,不但三媒六聘要齐全,送嫁迎娶的排场更是一样都不肯落下。   这次因为平常能走的大道被洪水毁损了,不得已走了崎岖的小道。怕路上摔了新娘子,就只抬了空轿,新娘子就与穆十四娘她们这几位送嫁的妹妹挤在了一个马车内,更因为路不好走,马车行得不快,才使得十一娘有了机会逃脱。   只因十一娘跳车的时候大喊一声,“有山匪。”便吓得她们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跟着胡乱逃窜。冷静下来的穆十四娘哪里不明白的,可是娘亲在自己出门时,千叮万嘱让自己只躲在人后,不可落单,将那石府说得比阎王殿还可怕。十一娘这一闹,对方必然会迁怒于她们,自己不逃还能怎样?   身后树枝摇动和折断的声音犹如催命的音符,穆十四娘不管不顾地往红崖之上攀爬着,一探头,发现上面居然有人席地而坐,鲜红色的衣衫好像烈阳,整个人却清冷无比,自己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令他转头一望。   穆十四娘没想惊动他,快要爬上红崖时,意外发现岩石下面竟然有一处小小的突起,来不及细想那样狭小的地方,稍有不测,自己就要粉身碎骨,成了传说的信徒。拢住裙摆径直跳了下去,幸好下面都是白色的迷雾,看不到底,穆十四娘瞟了一眼就没再敢看,尽量将整个身子蜷宿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岩壁上的藤蔓。   刚刚蹲好,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眸眼,眼神中的意外一闪而过,之后就恢复了冷峻。穆十四娘忍住心里的惊慌,不敢出声,只得用眼神示意他千万别多事。   很快就传来了几声杂乱的喊叫声,“快,人朝着这边跑了。”紧接着上来了三个彪形大汉,穿过崖下的一片乱石后,却突然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一丈见宽的赤诸红色崖石上,一袭鲜红衣衫的少年正站在万丈崖边回头冷冽地望着他们,冠发的玉环及簪子、腰带上硕大的明珠都说明他非富即贵。   领头的人打量着,最终有些怯怯地问道:“敢问公子可曾看到一个逃婢?”   少年姿势没变,只皱着眉头,“滚!人呢?都眼瞎了吗?!”   又是一阵脚步声,本在阴处躲懒的两个小厮,快步爬了上来,见此形势,“还不快快回避,惊扰了公子,你们担待得起么?”说完其中一人从腰间拿出了块表示身份的腰牌,在三人面前晃了晃。   看清上面的‘洛府’二字,脸色大变,互相对视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红崖上除了红衣的少年公子确实再也藏不住其他人,觉得是他们追花了眼。领头的还想说些好话,却被两人直接喝退了。   三个人就这样悻悻地原路返回了,“应该跑不远,回去再看看。”   “公子,天色不早了,不如下山吧?”两人中的一人问道。少年却一言不发,重新回到小树前,坐了下去,依旧两眼放空望着前方。   穆十四娘伏在崖下,听着自己如擂鼓一样的心跳,却没等来少年的答话,感觉到头顶上鲜红的身影一闪不见,几声脚步声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弄不清楚状况的她根本不敢贸然起身,可是渐渐的,山间的风声大了起来,穿过崖下时,引出一阵呼啸,指引着崖下的白雾也翻腾了起来。   穆十四娘一阵心惊,犹豫着要不要再坚持下去,就听到上面传来了脚步声,“人已经走了,你再不走,就得喂这山间的野兽了。”   一抬眼,就看到少年立在那里,垂眼望着崖下的她。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下,就奋力爬了上来,带着一身的狼狈,无言地低头施礼谢过。   少年转身,被山风撩起的鲜红衣摆正欲扫过她,却因为穆十四娘的及时退避而堪堪错过。   被惊扰后不敢再在树下乘凉,而是守候在乱石后的两个小厮听到动静,一抬眼,正巧看到这样一幕,谪仙般一尘不染的公子与满身污垢的少女犹如云泥之别,突兀地出现在诸红崖石之上。   “公子,这不就是方才他们搜寻的逃婢吗?”其中一人说道。 第二章 再遇   “我不是逃婢。”穆十四娘简短地回答道。   原本已经跳下那块红崖的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脚步快些,跟不上我可不等人。”   穆十四娘听了,没有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下红崖,一路小跑跟上了脚程极快的三人。少年他们因为对路径十分熟悉,虽然道路多是岩石和草芥,崎岖不平,但跳跃着前行倒也没受阻隔。穆十四娘就有些吃力了,踉踉跄跄地跟着后面。   少年不经意回头,正巧看到跌跌撞撞但仍努力跟上他们的穆十四娘,不动声色地放缓了步伐。   “公子,马上就到山下了,接下来怎么处置?”其中一个小厮问道,言外之意,是指如何处置后面的人。   少年倒是被难住了,刚才的恻隐之心可不包括送佛送到西。于是停了下来,侧着身子站在平地上,对穆十四娘说道:“我们要北上,你自便吧。”   穆十四娘也跟着停了下来,自己与他素昧平生,下山之后,当然应该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但刚才是他替自己赶走了那三个人,于情于理,自己都该道谢才是,于是低头说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穆十四娘铭记于心。”说完又施了一礼。   少年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奇怪,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公子,奴家还有一事相求,今日之事能否不外传?”穆十四娘悔恨不已,自己真是急昏了头,竟然对外人道出了自己的名讳,所以这句话显得十分急促。   少年似乎明白她话中之意,回了一句,“你我本就不相识。”话还未说完,右脚已经向前迈出。   穆十四娘有意放缓了脚步,刚才那阵急促的赶路,她真的极为吃力。   到了山下凉棚里,小厮牵了马出来,少年略一回头,原本少女待的山坡处已经不见了人影,想是走到了山下林深之处。   穆十四娘顺着马蹄声望去,山下的小道上,一骑白马红衣的少年绝尘而去。劫后余生的她回头望着山顶上那块红崖,更愿意相信,这是山神显灵,令她死里逃生。   刚才在山林里一阵奔逃,早已忘了这里是南是北,想凭着阳光判断方位,可抬眼望去,除了蓝天就是白云,唯独少了那颗耀眼的金球。“别躲在云后头啊,我该往哪走才能回府呢?”穆十四娘喃喃自语。   想起十五弟告诉自己的,除了天上的太阳,还可以通过树木的长势来辨别方位。枝叶茂盛为南,青苔多处为北。低头边走边看,最后确定了何为南方,何为北地。穆府在河之南,自己只要朝南走,总能回到府里。   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穆十四娘不敢再耽搁,顶着一身的狼狈朝南奔去。可惜不擅脚力的她,又饿了这许久,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不过强撑着罢了。直到天色黑尽,一回头,仍旧能看到毅然挺立的那处红崖。   穆十四娘知道,今晚怕是要在林中入夜了。周围的山林因为夜色的降临变得热闹了起来,分辨不出来源的声响此起彼伏。吓得她钻进一堆枯枝中将自己整个藏了起来,暗暗祈求,今夜千万不要太冷,好让自己平安渡过。   冷静下来之后,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又浮现在她的脑海。突然发生的变故,自己也跟着仓皇地逃窜,不慎陷入泥沼中的她听着附近传来的人声,只得将自己尽量地埋入泥中,又胡乱地扯了一把旁边的野草将自己头盖住。   直到旁边不再有人声,经不住泥浆的冰冷,连滚带爬地出了泥沼,刚走几步就听到了寻找的步伐和影影绰绰的身影,根本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开始奔逃。   万幸,红崖下有处藏身;万幸,‘红崖山神’显灵。   穆十四娘苦笑了一声,虽然不知道自己回去会面对什么。但那里有娘亲还有十五弟,是她在这世上存在的缘由。况且,不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月上中天,又困又饿的穆十四娘藏身枯枝丛中,似睡非睡,她不敢睡得太死,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为免多生事端,自己从昨日早间就没敢喝水,只在怀里揣了两个饼子,可惜都在慌忙奔逃时遗落了。现在夜深人静,又饥又渴又困令这夜过得极其漫长。穆十四娘听着不远处传来小溪潺潺的声音,后悔自己天没黑时少饮了几口。不然,现在或许能挡些饥饿。   一旦有了念头,溪水的声音就像咒语一样,搅得她再无法静下心来,口里的干渴之意更甚。哪知刚开始挪动,一把利剑就刺了进来,穆十四娘连惊呼都忘却了,呆呆地任由剑尖与自己擦身而过。   对方在电光火石间偏了偏手,才没伤到她。还意味不明地“嗤!”了声后,轻轻摇了摇头,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冷吸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枯枝上,仿佛身后并没有人一样。   穆十四娘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这味道她十分熟悉,因为这是她幼年的噩梦之一。每每有犯了错的人受罚,当家的就会召集所有穆家人以儆效尤。   因为这人背对着她,给了她光明正大打量的机会,天公作美,月亮重新从云层里游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身形清瘦,与十五弟有几分相似。   身上的衣衫——是红色的!还是被血染成的?那些受了家法的人,无论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衫,最后都会变成深深浅浅的红色,与这人的身上的颜色一样,难道他也要死了吗?   穆十四娘想着后半夜要与死尸为伴,有些慌神,轻轻推了推面前的枯枝,希望他能挪个地方,好让自己出去。   对方感觉到了她的动静,也没回头,只是吃力地往旁边挪了挪。穆十四娘不敢太大动静,小心地将枯枝一根一根地从面前移开,出去后,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这人,心中默念:我现在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吧。想着就这样离开有些唐突,于是朝着溪边走去,低头喝了几口,终于缓解了口中的苦涩,连带着腹中的饥饿感都淡了。   回头打量了一下,发现那人姿势未变,想必看不到自己。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准备溜走。“好歹我也救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第三章 红崖   穆十四娘呆在那里,不敢置信地回头,下午还恍若神仙的少年公子,几个时辰之后怎么就变得这样狼狈?   月色下,那袭鲜衣确实如故,下午得救时拘于礼仪,自己并未抬头,但那极有特色的声音穆十四娘却还是记得的。   “我渴得很,你想法子弄些水来。”为了能与穆十四娘面对面,少年转了个方向,又牵动了伤口,毫不掩饰地咧嘴轻呼。   穆十四娘犯了难,左顾右盼都没有寻到能够盛水的东西,“笨,用手捧些来也好。”少年一脸不屑地看着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寻的穆十四娘。   谁知她却摇摇头,穆家对未出嫁的女子,管教极严,后宅中除了未成年的公子就只有女眷。她绣的女红都只能交给二院看门的胡大娘转卖,那些不守规矩的,被执行家法时的惨烈更如烙印一般刻在她的意识里,虽然落魄在外,但规矩却不能坏。   寻了很久,终于在河沿发现一只残缺的旧碗,洗静后盛了水小心地送到少年的面前,又在少年准备伸手去接时,轻轻放在了他眼前的地上,随后退两步寻了背风处蹲下来。   少年有些无语,吃力地摸到残碗就着完好的一面喝了口,“不够。”   穆十四娘又起身重新去盛水,“先洗洗干净,底下都有沙子。”听到少年的报怨,穆十四娘又赶紧重新仔细地洗了遍,将手伸得长些,寻了水深的地方,盛了水送到他的面前。   前前后后跑了四趟,少年才表示自己喝够了。   “这里不能久待,你扶我上红崖。”少年说道。   穆十四娘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追我的人若是到了,你也难逃活路。”少年恐吓道。   穆十四娘还是摇了摇头。   “不走算了,死的时候可别后悔。”少年继续恐吓着她。   说完寻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支撑着自己起身,朝着红崖一步一步走去。那些人一定想不到自己会重回红崖,毕竟受了伤得尽快出了这山林,寻人救治。   穆十四娘真的被他吓住了,自出生起,自己就未出过穆府,此次如果不是十二娘突发高热,也轮不到自己出府送嫁。十一娘跳车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都是凶神恶煞的壮汉,仿佛随时都会将自己撕成碎片。   唯有这位少年公子对自己是善意的,穆十四娘跟在他身后,感叹着他都受了伤,脚程还是如此之快,自己拼尽全力都时不时地被他落下。   上山时,少年感到十分吃力,扭头望着喘气不止的穆十四娘,“你扶我一把,我对天起誓,绝不告诉第三人,不会坏了你的名节。”   穆十四娘走到他旁边,少年刚准备扶上她,却被她避开了,越过他之后,将原本用来当拐杖的树枝递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无奈地摇头,只能抓住树枝任由她在面前拖着自己,不过确实省了些力气,等两人咬紧牙关爬到红崖下时,天色已蒙蒙亮。   “这里我上不去。”少年捂住伤口,应该是草草包扎的,现在又渗出了血。“我转到后面的斜坡,你先爬上去,再将我拖上去。”   等两人终于上到红崖,少年再也不顾及形象,摊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穆十四娘则选了个略微粗些的小树,靠在上面,坐下来后,双腿如铅,再也无法起身。   天空此时浸染成了诸红色,接着颜色越来越亮,来不及躲闪的云霞也被染上了相同的颜色,渐渐一轮红日从山后爬了上来,将山林也染成了红色。仿佛红崖在跌落一般,红日越升越高,也越来越亮。   最后射出万道光芒,从云间射入山林,也惊起了山间的浅雾,萦萦绕绕徘徊地半山腰,仿若仙境。   穆十四娘呆呆地看着,脑海里突然想起十五弟给自己念过的诗:‘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   “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少年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吟念了出来。   穆十四娘内心震荡,禁不住扭头看他,朝阳的映照下,他也仿佛被染了色,整个人都笼罩在红雾之中,显得那么不真实。少年此时正沉浸着眼前的美景之中,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举动。   察觉到自己失礼的穆十四娘赶紧回过头去,那轮红日也终于跳出了云层的包围,完完全全地显露在天空之中,向普天之下散发着自己的暖意。   少年终于叹了口气,“你去寻寻,你身后的岩石里应当有东西。”   穆十四娘自觉地听命行事,拨开有意覆盖的杂草枯枝,一个包袱露了出来。见穆十四娘准备将包袱就这样放在自己面前,对她略有了解的少年先知先觉地说道:“帮我打开。”   打开之后,里面却只有两个酒囊。穆十四娘承认自己有些失望,她已经饥肠辘辘,既然藏了东西,为何不藏些吃的?   少年打开一只酒囊连续饮了几口,就开始解自己的外衫,穆十四娘见了,赶紧避得远远的,躲在岩石之后,眼不见为净。   “你内衫也沾了泥浆吗?要是没有,撕点下来给我用用。”少年说完半天,都没见人应声。知道达不成目的,少年也没纠结,从最里面的内衫上撕了干净的布条,先是将烈酒淋在伤口之上,又用随身带的伤药洒在伤口上,最后用布条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穆十四娘听着他因为吃痛而隐忍的呻吟,无力地将头埋在自己的膝间,从神智到肌肤都是一片混乱,自己明明只是去送嫁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不知府里其他人都回去了没有?娘亲和十五弟发现自己就此不见踪影,该如何着急?   旁边这位,自身都难保,要靠他送自己回府怕是不可能了。再说,他一个陌生男子,若是当家的知道了,受家法的就是自己了。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不好的结局,穆十四娘就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滴落,将抹了泥浆的脸上冲出几道白痕。 第四章 成见   等少年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人也有些虚脱,靠在那里渐渐闭上了眼睛。   穆十四娘半天没听到动静,踌躇半天,顺着岩壁悄悄张望,瞧了好久也没看他动过半分,又伸头出来打量,发现他还是没动,一张脸惨白得厉害,嘴唇更是无一点血色。   这种濒死的状态吓住了穆十四娘,扯了脚边一根细软的蒲草走到少年身边,探了探,发现他仍有气息,怕自己会惊醒睡梦中的他,穆十四娘正打算趁他尚未发现,悄悄退回原处。突然少年长呼了一口气,气息灸热,直接喷在了她的手心处。   发热了!穆十四娘一愁莫展,他窝在这里虽然背风,但红崖上既无水也无药,该如何是好?   等少年醒来已是又一个傍晚,低头就看到自己全身被枯草覆盖,遮得那叫一个严实。一丈开外,穆十四娘蜷成一团睡得正熟。   少年全身无力,也不想移动,百无聊奈之际,就打量着这个满身泥污的小丫头。发色并不如墨,反倒带着一丝棕黄,头上也只插着一根银簪,散落的头发表明其余的首饰应该是奔逃时遗落了。身上的衣衫做工倒是精致,层层叠叠的,一样不落。眉眼都埋在手臂间,露出的肌肤都沾上了泥浆,干涸之后皲裂成一块块的,将原本的肤色都盖住了。   少年叹了口气,这副光景,如果是自己,恐怕一刻都忍不下去。昨日明明溪水,为何不洗干净了?他推落枯草的动静惊醒了穆十四娘,因为是从沉睡中惊醒,猛地抬头,眼神却是放空的,发觉是少年苏醒,并不是其他的人来犯,困得不行的她根本撑不住千斤重的脑袋,头一倒又睡了过去。   少年有些失笑,而后又觉得情有可原,才多大的年纪,怎么撑得住彻夜不眠。由此又想到,她恐怕是饿了一天一夜了,这一想倒好,激起了自己的饥饿感。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昨儿到现在,除了灌了个酒饱,其他的一点也没下肚。   轻轻扫开身上残存的枯草,摸了摸伤口,觉得比昨日好些了。想着身上还有伤药,不如再换一次药,伤也好得快些。整个过程他都隐忍着,生怕会再次惊醒小丫头。   穆十四娘直到夜深,山风变凉才被冷醒。抬眼就看到黑漆漆的四周,唯一的同伴似乎又睡了过去。一阵山风吹过,穆十四娘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别在那里硬扛了,这里没风。”少年睁开眼睛,却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红崖之下的虚空。   穆十四娘摇摇头,退了几步,寻了个避风的地方重新蜷在那里。   少年也没再强求,“饿吗?”   穆十四娘又摇摇头。   “渴吗?”   穆十四娘依旧摇摇头。   “那就睡吧,明日一早我就要赶路了。”少年说完又闭上眼睛。其实他这样问是有私心的,小女孩家家的,都会在荷包里揣些零嘴,虽然吃不饱,但毕竟聊胜于无。自己昏睡过去时,她吃没吃自己不晓得,但她这一觉好睡,应该会饿,自己这样问了,她若识趣,应该有所表示才是。   他的小心思可惜穆十四娘并不明白,又累又饿的她,已经快到极限,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清早时少年饿得心里发慌,哪里还能睡得着,看着依旧好眠的穆十四娘,有意将动静弄得大了些。果然,穆十四娘马上就惊醒了。“走了。”少年言简意赅,腰间挂着两只酒囊,朝着自己前日夜间爬上来的地方,顺着茂盛的野草就滑了下去。   见穆十四娘呆呆地看着,“动作快些,再晚耽误事。”少年滑下两个人高的斜坡,回头看她仍旧站在原处,催促道。   听到少年催她,穆十四娘一咬牙,拢住身上的裙摆,照样子滑了下来。少年看她顶着一张大花脸,手忙脚乱遮住自己脚背的模样,觉得实在好笑。知晓女孩子家脸皮薄,忍住没笑出声来,扭头往前走去,丢下句,“快些跟上。”   穆十四娘跟在他身后,越走越迷糊,明明催促得厉害,又为何走走停停,还四处张望。一下想到他前日上山前说过的话,联想到追杀他的人,不由得有些慌张,也跟他一样四处张望着。   少年不经意回头,见了,轻声问道:“你也懂得狩猎?”   穆十四娘听了,赶紧摇摇头。   “那你东张西望做什么?”见少年这样问自己,穆十四娘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只得低下头,局促地站在那里。   少年摇摇头,重新四处搜寻着猎物。没过多久,就示意穆十四娘赶紧蹲下,他自己则紧贴着一棵树,从怀里摸出一个弹弓和一粒小石子,对准出现在不远的野免子就射了出去。   穆十四娘蹲在草丛里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就看见少年提了一只灰色的免子过来。走到穆十四娘面前,将免子递向她,“君子远庖厨,这事你该知道吧?”   穆十四娘摇摇头。   “你——”不知为何,少年突然停住了,只是看向穆十四娘的眼光变得有些复杂。可惜这一切,因为内疚而低头的穆十四娘并没有看到。   少年寻了块空地,剥去免子的皮毛,又去除了内脏。因为手法并不熟练,四只免子脚都被他干脆地斩去了。虽然手上动作没停,心里却依旧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着,‘穆十四娘’,他早该想到的,穆府中的女子若问她琴棋书画,诗酒歌舞怕是无所不通。至于这样的贤妻良母之事,怕是无人教她吧。   穆十四娘闻着越来越浓郁的肉香味,原本干涩的嘴里都湿润了许多。“想吃就过来拿。”少年大方地割着一只免后腿,示意穆十四娘用手接住。   饥饿让两人再没有多话,各自饱餐了一顿。“快走吧,脚程快些,天黑前应该能赶到。”少年起身就走,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告诉穆十四娘姓甚名谁,那天无意相救时随从也并没有将家世报出。 第五章 同行   此时已行走在红崖背面的谷底,枝叶茂盛的林间,时有鸟鸣传来,一高一矮,一男一女,间隔一丈开外,穿行其中。   终于在傍晚时分,少年停了下来,却并没有朝着百步开外的谷外继续走,而是往右一转,拨开层叠的绿色藤蔓,钻了进去。   穆十四娘早已筋疲力尽,见终于可以歇息,也跟着他钻了进去。   藤蔓后面有一个洞口,行走数百步,里面竟是一处大的岩洞,岩顶有几处孔洞让光线透进来,所以其间并不黑暗。   等穆十四娘进来,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心中没底的她站在原地,除了四处张望,不敢再移动脚步。等了很久都没见到他重新出现,本来就累得不行的穆十四娘只得在原地坐下来,让麻木的双脚休息一下。   人生头一次出府,除了奔跑就是走路,仿佛上天要将她十一年所欠缺的路程都找补回来。双脚在酸麻之后,又开始刺痛,尤其不能抬起,抬起后尤其痛得厉害。   少年从后面出来,就看到小丫头在那里呲牙咧嘴抬着腿不敢着地。“今日就在此处歇息,明日我到了地方,就让人送你回去。”穆十四娘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赶紧将抬起的双脚放了下去,重新用脏兮兮的裙摆盖住。却因为这个动作,触动了脚底的伤,疼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这一切的动作都被少年看在眼里,知道她定是脚底起了血泡。这也难怪,养在深闺中的娇弱小娘子,任谁突然走这么多的山路也会这样,况且这伤,除了回去好好休养并没有其他的法子,他也爱莫能助。   “我出去猎只免子,后面有泉水,渴了可以饮。”少年说完朝着洞口走去,一晃就不见了人。   穆十四娘确实口渴得厉害,只用脚后跟着地后,脚底的刺痛感终于缓解些。用一直拿在手上的树枝将自己撑起来,一步一挪地来到岩洞后面,发现这里不仅有沿着岩壁流下的清水,还有一处水洼竟然冒着热气。   穆十四娘呆呆地望着,想像自己脱去鞋袜将双脚泡在里面的情景,那种舒缓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可理智将她拉回了现实,摇摇头,洗净双手,接了岩壁流下的清水饮了个够。为了回避温泉的诱惑,穆十四娘又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外面的岩洞,重新坐下来,蜷成一团,想着明日都未必能回府,自己一连两日不见,不知府中的娘亲和十五弟该如何心急如焚。   还有一同出府的其他人,如今也不知怎样了?十一娘逃走了吗?若是被抓回去,必定会受到家主的家法处置,穆十四娘一想到那严苛的家法,就不由得浑身颤栗。   还有自己,回府后必然会面临着众人的追问,虽然自己已经打定主意,咬紧牙关只承认是沿路乞讨回府的,可到底能不能轻易过关,却并没有把握。   少年拎着两只剥了皮的免子进来时,余光扫到穆十四娘,发现她依旧蓬头垢面坐在那里。心中十分奇怪,他虽未明说,但后面明明有温泉,自己又特意留了时间给她,公然洗浴是夸张了些,但清洗一下脸上的污垢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着岩洞里现成的干柴,将两只免子烤熟。少年干脆地示意穆十四娘一人一只,然后自己拎着其中一只,用刀切成小条,自顾自的又饱餐了一顿。穆十四娘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盯着热油滋滋的免子犹豫了一下,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直接啃了起来。   少年觉得好笑,早上吃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讲究,看来人饿到极致,就会遗忘许多规矩。现在饥饿不及当初,就重新讲究起了规矩。所以在穆十四娘吃饱之后,又说了句多谢,少年再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穆十四娘却因此想偏了,踌躇许久,轻声说道:“我自己只有这支银簪,就当谢礼吧。”少年眼光扫向她头顶那只细细的银簪,最多一两重,觉得被轻视了的洛玉琅脸色一沉,“你觉得爷像是缺银子的人吗?”   穆十四娘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手却下意识地捂紧了荷包。少年不屑地扫了眼,明明有好东西舍不得拿出来,用些不值钱的糊弄人。   于是接下来的晚上,两个人再没有其他的交流,少年更避嫌似地去了后面入睡。   疲累的好处就是两个各自都睡了个好觉。第二日清晨,少年在后面用温泉洗了脸,又用空了的酒囊装满清水。身上的伤也顺利地合了口,只要没有大的动作,已经算是没有大碍。   穆十四娘晚上因为吃了烤免,夜间口渴难奈,因为不方便去到后面,一直忍到他从后面出来,才得以进去解渴。   少年看着她一瘸一拐地模样,说道:“不如你就待在这里,我寻人给你家中报信,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接你。”   穆十四娘跛着脚从里面冲出来,先是不停地摇头,后来见洛玉琅似乎不能理解,就解释道:“恩人只需将我送至穆府所在的镇上,我自己就可以回去了。”说完生怕少年把她留在这里,忍住脚底的痛率先向洞口走去。   少年望着她要强的背影,心想既然你自己要求,他也乐得少上一事。   出了山洞,两个人又如昨日一样,一前一后,朝着山谷的出口走去。哪知天公不作美,还没出谷,天空就下起了雨。少年有伤在身,自然沾不得水,恨恨地说了声‘倒霉!’就转身朝着山洞避去。   穆十四娘哪有他脚程快,等她回到山洞,已经浑身湿透。只湿了外衫的少年已经重新升起了火,在那里烤着衣服。见到她,于心不忍,“过来烤烤吧。”   穆十四娘却摇摇头,远远地避开,不但缩在那里,还背对着他。   少年皱着眉头,心中狐疑,莫非自己听岔了,还是她这个穆府并非传言中的那个穆府?于是,寻了几根长些的树枝将自己的外衫撑在上面烤着,自己则去了后面。   走时说道:“着凉了,你就只能等在这里让人来接了。” 第六章 雨阻   穆十四娘从外到里淋得透湿,早已觉得全身冰冷,回头一看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件血迹斑斑的鲜红外衫挂在火堆边,正好与后面的空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不由得心里一暖,也不再矫情,靠近火堆寻些热度。   在穆十四娘看来,衣服是不可能脱下来的,不如就绕着圈烤。在忍受过一阵热气熏蒸之后,衣衫重新变得干燥温暖,就连因为沾上了泥浆使得原本丝质顺滑的裙衫有些坚硬,也没让她感觉到不适。   只是鞋底因为火焰的熏烤变得闷热难奈,穆十四娘知道是鞋里水气无法散发的缘故,但眼前那道鲜红让她无法回避目前的现实。越是滞留在外,越要谨言慎行,娘亲出发前的教诲依旧在头顶萦绕。   许是只着内衫有些冷,许是觉得衣衫该烤干了,少年有意弄出些动静,才慢慢踱步出来,抽掉挂着的外衫,发现小丫头跷起两只脚板,头伏在膝盖上,睡着了。   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少年快速穿好外衫,不死心地去洞口张望了一阵,天灰蒙蒙的,这雨恐怕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那帮人根本没想着留活口,若不是自己平日里掩藏得好,让他们轻了敌,就算两个随从拼死护卫,也难以逃出他们的围猎。   少年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惜了,但愿他们只是身受重伤,而不是一命呜呼,自他懂事起,这两个就陪在身边,就这样为他殒命,实在于心有愧。   他死了,于谁最有益处?洛玉琅不屑地轻笑了声,“就算是爷不在意的,不问自取,也偏不让尔等如愿。”眼神中有不屑更有狠厉。想着自己回到京城的洛府时,各色人等不同的神态,洛玉琅就觉得有些期盼见到。   “呀!”里面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惊醒了站在洞口神游天外的洛玉琅,快步回了岩洞,闻到一阵焦糊味,再看到不停拍打自己头发的穆十四娘,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小丫头睡得太死,头靠拢了些,头发烧糊了。   原来就蓬头垢面的她如今头顶上一抹焦黄,惊慌中的拍打更令银簪不知掉落在何处,若说她是沿街乞讨的花子,想必没人不会相信。   尚未回过神来的穆十四娘根本记不起自己头顶的小银簪,所以在洛玉琅好心捡拾之后递过来时,有些怔愣,想到自己原先说好是要用银簪支付谢礼的,就摇了摇头,并未去接。   “这种东西也兴送人的?”洛玉琅又想到了传言中的穆府,下意识脱口而出。   穆十四娘马上回过神来,飞快出手将银簪夺了回去,握在手里。出手之快令洛玉琅都有些愕然,尴尬地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随后垂下,绕过她坐在火堆对面,添了些柴。   扫了眼对面依旧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心想幸亏明火都已烧尽,不然,还不知是什么后果。由她再想到自己府里进进出出的同龄小丫头,哪个不是像人精一般,眼珠转上一转,便有了无数的主意。不是说穆府的女儿最会讨男人的欢心了么?怎么这个却是这样的呆愣。   “去后面洗洗吧,名节之事不是你这副模样就能说明的。”一向喜欢洁净的洛玉琅实在忍受不了对面那犹如灰堆里钻出来的模样。   穆十四娘摇摇头,并未起身,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等雨停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姓穆,可是河间穆府?”洛玉琅想着左右无事,不如打听清楚。   穆十四娘轻轻点了点头,不谙世事的她并不晓得河间穆府所代表的含义。   “想好归府后的说辞了吗?”洛玉琅心中主意打定,一定要尽量的吓唬住小丫头,让她不敢将二人同行数日的事说与任何人听。   “我就说走散后,沿路乞讨才回了府中。”穆十四娘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洛玉琅心里盘算着,河间穆府自己从未经过,也不知距离几何?不过她既然能徒步跑到红崖,想必与家人失散的地方离得不远,“你几时从家中出发的?又是几时出事的?”只要问明白了这些时间,就能推算出这里到河间穆府的路程了。   “三天前卯时未到便出发了,午时至未时之间出的事。”穆十四娘老实回答了他的提问,在她眼里,洛玉琅是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这几日更是愿意带着她一路同行,还给她吃食,如今更是愿意送她回去,若要她指天发誓来生做牛做马相报,她也是愿意的。   洛玉琅完全没想过她所想的这些,听后,想着既是送嫁,喜轿应当是步行的,就算男儿脚程快,几个时辰也走不了多少路,只要雨停,就算她走得再慢,一日也可以将她送到穆府所在镇子,到时候她自行归府就行了。   自己与她这段错乱的缘份,就算了结了。“你可要记好了,千万不能将与我同行的事说出去,就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行,你也看到了,我是个被人追杀的,那些人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杀上穆府去,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我就无法保证了。”说完还怕这看起来傻愣愣的小丫头听不明白,又添了几句,“那些人是专干杀人越货买卖的,尤其喜欢围剿有钱的富户。现在世道又是如此的乱,官府根本管不过来。你若管不住嘴,到时候害了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哪知穆十四娘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感到惊慌,“恩人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还望恩人也忘了我的姓名。”   洛玉琅挑了挑眉,心中狐疑,莫不是穆府因为这个女儿生得貌丑,所以并未着力陪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瞎操心,不过萍水相逢,日后再无见面的可能,管这些做什么。   “如此最好。好好养神吧,若能走便不再停了。”因为外面雨一直未停,怕伤口沾水的洛玉琅并未打算冒雨出去猎兔子,既然不能走,不如好好歇息下,就当养伤了。   穆十四娘依旧用点头回应。 第七章 归府   因为岩洞上方有透光的孔洞,雨势大了,上面存不住的水就顺着孔洞滴答着落到地面,因为年久日深的原因,地上已经形成一个个水洼。   两个人也不知何时陷入了沉默,火光相隔处,只听见雨水落时传来的滴答声。穆十四娘不敢再闭眼打盹,双手环绕着膝盖望着明灭不断的火堆发呆。洛玉琅盘腿坐着,右手支撑着下颚,闭目养着神。此时的时间似乎是停滞的,除了两人各自满怀的心事,仍旧在各自的脑海里翻滚着。   外面的雨下了整日,两个人也发呆了整日。天色也因为阴雨绵绵黑得极早,洛玉琅望头望着孔洞外黑漆漆的天,忍不住揉了揉饥肠辘辘的小腹,眼光状似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的穆十四娘,发现她居然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在那里发呆。自己在枯燥无味时还起身四处走走,或是去后面的崖壁上寻些水喝,她倒是挺能抗的,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动如山,好像这样能解饿一样。   “给你出个主意,若是你家里人逼问得紧,你就装晕,反正颠沛流离数日,身体虚若也情有可原。装上它几日,他们也就淡了追问的心了。”洛玉琅好心地为穆十四娘出着主意。   穆十四娘依旧用点头回应了他。   洛玉琅有些憋气,这小丫头是块石头吗?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公子哥的傲气让他之后没再搭理穆十四娘,想着明日速速送她回去,自己这善人就算做到位了。   雨是夜间停住的,洛玉琅清早就去打了只兔子,两个人分吃了,就重新出发。之后也再没生出变故,出谷之后,外面的地面甚至是干爽的。洛玉琅领着穆十四娘寻到山路,就一路往南。没过多久,就能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的红崖,洛玉琅回头看了眼红崖,再看向因为赶路喘息不止的穆十四娘,眼中间意味不明。   两个人赶路到中午,穆十四娘却突然停住了。四处打量着,似乎在确定什么?洛玉琅看着路面上留下的车辙和脚印,问她:“你就在这走散的?”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快走吧,这么多天了,不会再有人留在这里。”洛玉琅说着,心里更觉得,就算当时有死伤,如今也被处理了。这里虽不是官道,但也是南北来往的通道,每日必定有人经过,无论遗失了什么,现在也无处寻找了。   见洛玉琅往前走了一大段,穆十四娘没敢再停留下去,紧走几步追近了些。出了山路,远处依稀有人家烟火,洛玉琅正打算回头询问她,却发现穆十四娘离得更远了些,分明是想与自己划清界线。洛玉琅一阵无语,干脆不再理她,快步朝前走去,连午饭都省略了。   渐渐路旁的民居越来越多,也出现了田地。洛玉琅寻了高处打量了一下,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表明那里应该就是穆府的所在的镇子了。“你往前走吧,千万别让人看出我俩是一路的。”洛玉琅说完,在路边寻了地方坐下。   穆十四娘经过他身边时,低头行了礼,“恩人心善,必有厚报。”声音依旧很小,洛玉琅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只剩下背影了。   洛玉琅彻底无语了,可他不得不承认,孤单无助的穆十四娘确实触动了他心底隐蔽的柔软。百步开外,洛玉琅不紧不慢地跟着。   眼见着她到了镇子上,眼见着她时不时停下分辨着方向,眼见着她不知走错了多少次路,“傻,连自己家都寻不到。”这句自言自语刚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穆府再不济也算是乡野富绅,府里这样的小丫头,平日里就算出门也定是坐车的,寻不到也不奇怪。   所幸穆十四娘运气还算好,天黑之前,终于被她寻到了穆府街口的大牌坊,“看来还认识字。”洛玉琅在不远处打趣着。   之后有些好奇地远远跟着她,见她居然在自家门前踌躇了许久,才上前去敲响了门环。“你倒是用些力啊,这样鬼才听得见。”避在一旁的洛玉琅报怨道。   ‘吱呀’一声,大门终于打开了,伸出的脑袋上下打量着穆十四娘,居然一时并未认出,洛玉琅只见他俩对了几句话,对方才说道:“十四姑娘,是你,快进来,我去禀报。”   见穆十四娘终于入了穆府的大门,洛玉琅这才觉得自己是时候功成身退了。刚才一路尾随穆十四娘时,洛玉琅发现这里虽只是个镇子,但算得上繁华,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决定先留宿一晚,换洗一身,明日再买匹快马或雇个牛车,就要回去面对自己的问题了。   穆十四娘此时孤零零站在穆府正堂的前坪处。时不时有经过的婢女好奇地打量着她,但家规的森严,倒也无人敢真的停留驻足。   管家来后,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穆十四娘,“十四姑娘是走回来的?”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   “跟我来,我领你去后宅。”管家说完,领着穆十四娘一路穿越门廊,过了好几个院子,穆十四娘才算真正松了口气,因为沿着这条她无比熟悉的甬道,数过五个院门,就是她自小居住的地方。   管家敲响了院门,里面开门的正是穆十四娘的娘亲,张开嘴正欲开口,扫过旁边的管家,又停住了,“管家。”   管家平静地说道:“十四姑娘倒是明白人,知道自己寻回来。当家的说了,先让她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问话。”   穆十四娘的娘亲,人称吴姨娘,赶紧陪笑道:“有劳管家相送了,明日一早我就让她过去。”   管家没再言语,只是走时,仍旧打量了穆十四娘一眼。   待管家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吴姨娘赶紧一把将穆十四娘拉了进来,关上院门,就将她搂在怀里,全然不顾她身上的污秽,“老天有眼,你还能回来。”   穆十四娘默不作声,任由吴姨娘搂着。直到旁人有人说话,“姐,你是怎么回来的?”吴姨娘这才放开她,穆十四娘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我走回来的。”   “我去烧水,先洗洗干净。之后再慢慢说话。”吴姨娘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身去了小厨房。 第八章 穆府   “姐,到底发生什么了?”趁着吴姨娘去烧水,穆十五郎轻声问道。   穆十四娘凑到他跟前,轻声说道:“十一娘路上逃了。”   穆十五郎语气明显低沉了许多,“府里说十一娘石松没看上,当天就换了十二娘连夜送了去。”   “她不是发热吗?”穆十四娘说道。   穆十五郎轻轻摇着头,眼中的灰暗却说明了十二娘的前路会如何。“姐,明日不管他们如何问你,你只说自己走散后,只凭着记忆一路走回来的,旁的再别多说。”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我确实什么都不明白,当时十一娘喊了声有‘山匪’就跳了下车,我是最后跳出马车的,看到大家都在往山上奔逃,我也就跟着跑了,之后寻了个泥坑藏了起来,直到没人了,我才出来的。”   穆十五郎点头道:“就这样说,如果他们问你是如何走回来的?你就说自己一直往南走,因为胆子小,不敢走大路,就沿着山林走,渴了就寻山泉水喝,饿了就摘树上的野果子吃。看到有人就躲起来,生怕会再遇到坏人。”   穆十四娘点点头,此时院门又被敲响,穆十四娘打开院门,进来了两个老婆子,见了从厨房中探头的吴姨娘,其中一个说道:“我俩是来给十四姑娘洗身的。”   吴姨娘顿时明白,扫了一眼旁边的穆十四娘,见她一脸懵懂,也未点明,回道:“那二位稍待,水还未烧好。”   穆十五郎却眼光阴郁,一言不发回了左侧自己的厢房,半敞开的推窗里能看到他重新读起了书。   穆十四娘半晌醒悟过来,却是会错了意,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当初给十一娘送嫁时,府里拿给她妆点的几样首饰,两个老婆子眼神不由得一亮,吴姨娘赶紧说道:“好孩子,这样的艰难还记得收起来,就请两位婆婆帮忙送还吧?”   两个老婆子坦然接过,眼神却在穆十四娘身上停留了好久,洗浴的时候,穆十四娘眼光低垂,努力回避着一前一后,盯着自己的老婆子。吴姨娘则轻柔地为她清洗着后背,“这孩子最受不得脏污,不过数日没有洗浴,就一身的红点。幸亏我多烧了水,待会倒掉这泥水,再洗一遍。”如果是没有旁人在,她也不会进来,毕竟穆十四娘已经不是未满十岁的孩童。   两个婆子却丝毫未给面子,按照规矩给穆十四娘验了身,各自确认之后,招呼都没打,径直走了。吴姨娘不敢露出委屈,她知道这是穆府必走的规矩,其实她也算是松了口气,如果穆十四娘有任何不妥,她面对的将是无比凄惨的结局。   当天晚上,穆十四娘就发起了高热,穆十五郎听到姨娘的动静,起身察看,“回来时还好好的,分明是受了凉,这帮老虔婆。”吴姨娘赶紧拦住他,“你快去睡吧,我已经熬了姜汤喂下了,这会子正发汗呢。”   因为穆十四娘的高热第二日依然未退,寻她问话之事也耽搁了下来。也许是昨日老婆子们的回复让府里的诸多人等都松了口气,也许是她的诚恳老实让府里人放了心,再也没人来催她过去问话。   也许是连日的风餐露宿加上一路奔波,穆十四娘疗养了整整半个月才觉得恢复了元气。穆十五郎见她终于又开始拿着他用旧的毛笔沾了水在石板上写字,就悄悄走了过去,“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姐,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首诗么?”   穆十四娘说道:“以前是只循着前人的思路走,觉得它立意不好。现在有了自己的感悟,觉得它写景极为妥当。”   穆十五郎也蹲了下来,“姐,你在外面的时候怕过吗?”   穆十四娘先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院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吴姨娘走了进来,经过二人的时候,轻声说了句,“十一娘的姨娘也去了。”   穆十四娘和穆十五郎都只是默默听着,吴姨娘早已习惯他们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声,就去了厨房,“娘亲,今日我做饭吧?”穆十四娘抬头说道。   “你若好了,替我将那幅屏风绣了吧?这几日天色不好,看得我眼花。”吴姨娘的声音从厨房内传来。   穆十四娘起身,去了吴姨娘的厢房,穆十五郎也跟着起身去了自己的厢房读书。   第二日穆十四娘将绣好的东西送去给二门的胡大娘时,妇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十四姑娘的手艺依旧如此灵秀,想必是个有福气的。”穆十四娘没有说话,只是接了她递过来一小块碎银,这是她前次转卖绣品的工钱。“有劳吴大娘了。”说完轻施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   胡大娘的视线却一直随着她,“亏她逃得快,要是也像那几个小些的被石松捉了去,替补的恐怕就要换了罗。”说完紧张地扫了眼四周,接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人老了,就是管不住嘴。”   穆十四娘明白胡大娘为何会那样看自己,那日送嫁的,除了自己年长些,其他的几个都是未满十岁的小女娃。十二娘高热躲了这差事,十三娘是大夫人的嫡女,她不想去自然不会有人勉强于她。自己在外流落数日,使得十二娘终究是没躲过。   府里的小院子多,姨娘也多,有了子嗣的,都可以自行开火做饭,只每日去领取当日所需的肉食蔬菜即可。可想而知若要想过得好些,都需自己贴补才行。   吴姨娘家出身秀才,后来父亲早丧,才会被家人发卖到了穆府。也许是这个缘故,十五郎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读书的天份,八岁就中了童生,去年又中了举人,若是明年入京会试得中,那便是穆府数代以来的第一个贡生。当家的常说,十五郎天姿聪颖,一定能在殿试中被皇上选中,到时候穆府就有了自己的官身。   大夫人虽然心中不喜,但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无法在这上面给她长脸,任她如何强势都无可奈何。再加上吴姨娘一向低调隐忍,连带着一儿一女都从不张扬,成天守在自己的小院中,如非必要绝不出来让她碍眼。 第九章 逃离   当家的虽然早已不在吴姨娘处歇息,但因为十五郎的出色,笔墨纸砚,各类书籍倒是从不吝啬。年幼的穆十四娘十分羡慕,吴姨娘却不肯让十四娘逾矩。十五郎就磨了块石板,教她用旧毛笔沾水练字,并对吴姨娘解释说,日后姐姐出府,自己也出外为官,姐弟俩也可书信往来,姐姐也算有些倚仗。吴姨娘幼时也习过字,粗通文墨,见这样也不算逾矩,任穆府规矩再严,穆十四娘也不会因此受罚,没再阻拦。   在穆十五郎眼中,姐姐比自己更为聪慧,早些年,为了帮着吴姨娘贴补家用,小小年纪就学了刺绣,不过两年,绣出来的花样就比吴姨娘的更抢手。抽空跟自己学识字和笔墨,如今行云流水间已然有自己的风格。   正因为如此,穆府女儿那躲不开的前程就是他心中的一道死结。所以,他拼命的苦读,拼命地考学,就是希望在姐姐及笄之前,自己能有功名在身。这样,就有了守护姐姐与娘亲的能力。   此时,望着在院子中低头刺绣的姐姐,穆十五郎不敢再耽搁半刻,明年就是会试,他的时间不多了。   而穆十四娘也因为接了胡大娘转来的一个大单,正日以继夜地赶着工。这是一整套的绣服,听说是镇上某家大户嫁女的陪嫁,因为是高嫁,所以女方特别在意,这套衣衫是新嫁娘第二日给公婆敬茶时要穿的,因为是头一次在夫家面前露脸,方才显得特别重要。   穆十四娘从绣手帕到绣圆扇,后来绣帽子、鞋子。渐渐手艺得到镇上绣坊的首肯,接的活也从以前的小物变成了如今的大件衣衫,想着因此能更多地改善院中三人的衣食,穆十四娘就干劲十足。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及笄之后会面临什么,但弟弟穆十五郎给了自己希望,若真能因他而改命,那自己出嫁时,少不得要些嫁妆。娘亲不善谄媚,当年也未从当家的那里得来多少,自己若再不努力,就算弟弟为自己铺好了路,少了嫁妆的新嫁娘如何能在夫家立足?   想到此,穆十娘望着眼前锦缎做成的绣服,这样的排场自己是不敢奢望的,但哪个少女不曾幻想过自己身披嫁衣的瑰丽场景。   ‘吱呀’门被吴姨娘推开了,因为穆十四娘要赶工,这几日都是吴姨娘亲自去领取的米菜。只是今日回来,吴姨娘意外地没有提领了些什么。   午饭时,穆十四娘忍不住问道:“娘亲,可是出什么事了?”   吴姨娘却像被钉了一下似的,逃避地摇了摇头。趁着穆十四娘去厨房洗碗的工夫,穆十五郎直接问道:“娘亲,可是与姐姐有关?”   吴姨娘赶紧摇了摇头,却受不住穆十五郎的眼神,低头说道:“十二娘也被送回来了,听说脸伤了。”   穆十五郎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以穆府的作为,必定会再送人去,穆十三娘的身份必然不会轮到她,那论排行,不就是——。   “听说已经送了不少银子去给石松压惊,说不定——”吴姨娘转过身,声音低沉,“能躲得过去呢。”   穆十五郎却知道,娘亲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出府次数屈指可数的穆十五郎下午难得地出府买了书,直到傍晚府里门禁快关时才归府。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穆十四娘见他进来洗手,“今日下午当家的过来了,必定是来寻你的,见你不在,就与娘亲在屋里说了会子话。”   穆十五郎默不作声,只不停地洗手,弄得穆十四娘都有些纳闷,“你去搬泥了吗?要洗这么久?”   穆十五郎回道:“没有。快些吃饭吧,我都饿了。”   “还有一个小菜,马上就好了。”穆十四娘回道。   这次晚饭,吴姨娘顶着红肿的双眼胡乱地扒着饭,穆十五郎却仿若未闻,就连穆十四娘示意他对娘亲关怀一句都被他漠视了。   当晚,睡得迷迷糊糊的穆十四娘被人轻轻摇醒,刚睁开眼睛,就被人蒙住了嘴,“姐,是我,别出声,听我说。”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十二娘回来了,当家的来必定是为了你,幸好我手脚快,下午为你探好了路。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我将你送出墙后,你径直朝前走,在前面十字路口往左八十步有条小路,你脚步轻些,莫惊了人,一路走到尽头,再往右走七十步就有个土地庙,以你的身形可以躲进去,鸡鸣时从土地庙后面爬下去就是河沿,你面向河往右手走,记住一定要贴着河岸,莫让人注意了,之后就能看到码头,你赶紧脱了斗篷,装进包袱,那里有北上的客船,明早就有一班,收钱的是个胖子,左脸有一道疤,你装成我说话的样子,说要去省城给亲戚帮工,船钱是二两,你直接给他就是。到了省城你寻个绣坊帮工,一定要寻个绣坊落脚。我会寻机提早去京城备考,省城东门不远处有一个土地庙,我若到了就会在那里留张纸条,上面写着: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你不必日日都来,我会等上十日。就算遇不到你,我也会留下京城的地址,你到时候再来寻我。”   穆十四娘怔怔地听着,穆十五郎摇了摇她,“记住了没有?留下是死,逃了还有一线活路。你既然能平安从红崖山一路走回来,必然也能顺利到达省城等我。”   见穆十四娘仍旧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快走,此时正好是打更的经过此处的时候,再来就是一个时辰后,足够你走到土地庙躲起来了。”说完,拿出一套自己的衣衫递给穆十四娘,“穿男装,行走方便些。”   穆十四娘虽然不明白穆十五郎哪来的笃定,自己能顺利逃出升天。但在听到十二娘回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十一娘当初不管不顾逃离的心情。因为她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赶紧逃,逃得远远的。   穆十四娘在院中朝着吴姨娘的厢房无声地跪地拜了三拜。就被穆十五郎拖起,并没有打开一直‘吱呀’作响的院门,而是自己先爬上院墙,再伸手将穆十四娘拉了上去。 第十章 过关   跳下院墙之后,又接了穆十四娘。躲在厢房中的吴姨娘用手紧紧捂住了嘴,泪水涟涟,而后径直跪在墙边的观音像前,不住地磕头,低声求道:“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再没有其他的言语,因为她也不知道求哪样最好,只希望这尊神明能开开慧眼,保佑一双儿女都顺顺利利,平安无事。   穆十五郎牵着穆十四娘的手贴着院墙轻手轻脚地四处转着弯,穆十四娘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明白弟弟是如何明白这些连她都没弄明白的曲折甬道。   直到听到外面的更鼓声传来,穆十五郎能停住了脚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待外面的脚步声和更鼓声远去,穆十四娘蹲了下来,示意穆十四娘踩着自己爬上院墙,而后只在下面挥手示意她快往下院墙外爬。   穆十四娘来不及伤感,攀附着院墙慢慢滑了下去,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院墙,想向穆十五郎报个平安,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不敢再耽误,照着穆十五郎刚才的交待,一路顺利寻到了土地庙,庙后果然有道土坡,土坡下就是镇上居民赖以生存的河道,蜷着身子躲进了土地庙,静静等待着天明。   四周除了虫鸣,就是自己的心跳。穆十四娘不断地回想着穆十五郎交待自己的后续,一刻都不敢忘。思绪却时不时回到那抹鲜红色的身影,当时也是这样,只是因为多了他,似乎并没有现在的惊恐。   此时的穆十四娘根本来不及想,自己出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因为先是十一娘宁死不屈,再是十二娘毁容回府,等待着她的只是更凄惨的前路。   正如穆十五郎说的,娘亲有他在,当家的不会伤她。到时候只推一切都不知就可,毕竟穆十四娘不比其他从未出府的姑娘,她可是有能力从红崖山那样的地方平安归府的。   穆十四娘摸了摸怀中藏着的银两,这是穆十五郎每次高中,当家的给的奖赏,说是日后到了京城赶考,少不得要与同科聚聚。穆十四娘暗暗下定决心,到了省城尽快找到落脚的绣坊,积攒些银两,也填补了穆十五郎的亏空,不然等他到了京城,没钱请人喝茶可怎么好?   第二日清早,吴姨娘依旧如常出院领米菜,见了二门的胡大娘,轻声说道:“这活可不好干,昨绣到极晚,现在还未起身呢。”   胡大娘回道:“她的事我可听说了。这活赶得完吗?”   吴姨娘脸上露出一丝难堪,“还未与她说呢。”   胡大娘点头,“是不能说,前车之鉴呢。”吴姨娘明白她所说的自然是十一娘,极不自然地点了头。“我是不是出来的早了些。”胡大娘接道:“倒也还没有人来领。”   吴姨娘叹了口气,“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没承想,太早了。”   胡大娘接道:“那进来喝杯茶?”   吴姨娘点头,“这些年,多亏了你帮忙。”   胡大娘递了茶给她,“这么客气做什么?”   吴姨娘似再也没忍住,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在院里不敢哭,才躲到我这来的。”轻拍着吴姨娘的背,却不知道该安抚她。因为,这几十年,这样的情形不知出了多少次,自己早看惯了,不过是吴姨娘头次经历,才这般难过。   吴姨娘在胡大娘那里待了许久,等到领了米菜回到院里,都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十四娘,怎么早饭都没做?”吴姨娘有意大声问道,旁边的院落应当能听到。   紧接着,就听到吴姨娘问道:“十五郎,十四娘可有说她出院做什么了吗?”   想是十五郎一如即往地摇了头,吴姨娘报怨道:“这孩子,出去也不说一声,早饭也不做。”   直到辰时,才听到吴姨娘重新出院子的声音,一路到处寻找。   午间,管家带了人到院里一阵搜寻无果,不敢对立在门前的十五郎造次,只对着吴姨娘冷声说道:“姨娘随我去向当家的请罪吧。”   吴姨娘一脸的惊慌,说道:“再去寻寻吧,兴许还在府里呢?”   管家却没再理她,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两个老婆子瞪着吴姨娘。“你读你的书,这不关你的事。”   听完吴姨娘的话,穆十五郎竟然真的像无事人一样,回到桌前拿起书看了起来。   两个老婆子看了眼不闻窗外事的穆十五郎,跟上了吴姨娘的脚步。   不知吴姨娘是如何应对的,傍晚回来的时候,虽然双眼又红肿了些,却行走自如。屋内的穆十五郎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如今只祈求姐姐能一路顺风。   当家的也不是没有怀疑,正如大夫人所说,发现得也太迟了。可是十五郎入京赶考在即,吴姨娘这时万万不能出事。穆府之所以过得如此憋屈,不就是因为没有达官显贵撑腰吗?   在当家的眼里,以十五郎的容貌,只要能进殿试,就算不被皇上看中,也会被其他高门相中。到时候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还不是手到擒来。穆十四娘是自己逃的,不管落得什么下场,将来再有出息的十五郎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   想到此,当家的果段压下了大夫人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一面派了人悄悄寻找;一面打上了十六娘的主意。   十六娘其实与十四娘同年,比她小上半岁。石松不是一向喜欢幼女吗?这样不就显得自己更有诚意?   听着隔壁十六娘的哭声,吴姨娘跪在观音像前口中默念不止,穆十五郎则躲在屋内捂紧了耳朵,这如鬼魅一般的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时间一日过了一日,十六娘早已离府,十六娘的姨娘也再哭不出声来,吴姨娘也不再整日整日跪在观音像前,穆十五郎整篇整篇地背诵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他那颗燥动的心。   穆十四娘却根本没机会从省城下船,因为,码头上那眼熟的衣衫正守在那里,四处询问着。穆府虽然无权无势,但气派却依旧存在,凡是穆府的家丁伙计都穿着专有的衣衫,在穆府长大的十四娘哪能不认识。 第十一章 同路   上了船,她就下意识地躲在角落里,船主为了多装些客人,沿路不停地往里挤人,所以,穆府的家丁上船查找时,根本没看到被麻袋遮住的穆十四娘。再者,船主并不是本地人,什么穆府在他眼中并不重要,听说在找一个小姑娘,寻思着自己船上并没有小姑娘,就直接摇头了。   船上的人下去一批,又上了一批。因为增加了许多的行李,越了地将穆十四娘挤到了里面,孤单无助的穆十四娘眼睁睁看着客船重新出发,努力爬上船沿处小小的窗口,绝望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城郭,寄希望于等船只再停,自己就下船,到时候走路都好,一定要回到这里,在离土地庙最近的地方寻间绣坊落脚,静静等待穆十五郎来寻自己。   从上船之后,穆十四娘就怕自己会误了下船,困得极了就咬疼自己的舌尖好让自己保持清醒,船主每次停船,都竖着耳朵仔细去听,生怕会错过省城。   现在虽然到了省城,却因为码头上穆府的家丁怕得不敢下船。行船间,听到搭船的人问船主下一站要多久,船主回答要傍晚才会到,穆十四娘仔细地听着,想到不过半日的路程,自己最多花上一天,应当就能回到省城。   整夜未睡的穆十四娘听着船下桨只摇动的声音,流水划动间,特别催人入眠。本来就窝在一堆麻袋间的穆十四娘再睁开眼时,发现原本满满当当的船舱中,只剩下几个人,爬上窗口一看,外面天已黑尽。刚想开口,旁边一位面色和善的老者轻声说道:“小伙计,切莫高声,上面来了贵客,听说喜静,船主招呼我们一定不能高声,不然就赶下船去。”   穆十四娘学着穆十五郎的声调问道:“船到哪里了?”   老者说道:“总之不会停了,小伙计再睡一觉吧,明早兴许就到了。”   穆十四娘还想再问,就听到船弦上有人探了头进来,“别说话。”穆十四娘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住了,更怕自己因此被人发现。   只得缩回了原处,心疼地想到,明早停了船,看来还得坐船回去,不说码头还有没有人寻她,就是这多花的银两,要绣多少扇面才能赚得回来?   脑海里又闪现了那抹鲜红,更觉得十分懊恼,亏得自己如此小器,连小小一根银簪都舍不得做为酬谢。自己不过坐个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当初如果不是有他,自己还不知会落得什么要的下场呢?   于是学着娘亲每日拜观音菩萨时的说辞,在心中默念着:观音菩萨,请保佑我的恩人一生顺遂,永无磨难。默念完又觉得好笑,经受磨难的应当是自己才是,像恩人那样的,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哪个还敢欺负他?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之所以能再与他遇上,不就是因为他受了伤吗?当时他自己还说是被人追杀的。穆十四娘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在这世上,人人都不容易啊。   看着船舱中晕晕欲睡的几个船客,穆十四娘摸出怀中的半块饼子,撕了一块放入口中,觉得有些干,又摸出一只水囊喝了一口。这些都是穆十五郎提前藏在土地庙中的,整整放着十块饼子,看来是打算让自己一天两块,撑上四五天的。   一层之隔的楼上,洛玉琅斜靠在棉被上,早知道镇上有船可以北上,自己何苦要去买什么劳什子马,害得被人‘杀了猪’。因为身上有伤,对方人多,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不但马匹白买了,连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了。   一路颠簸到省城,才遇上来寻自己的人,本想带着人回去,连本带利地寻回来。哪知府里的人就是通过自己被那些人抢去的东西,才一路寻了来。   洛玉琅觉得生平从未如此憋屈过,坚决要去寻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出气。可惜带队的是父亲的亲信洛诚,查看了自己的伤势后,非说自己再不宜移动,生生在省城的客栈里躺了这么久,才遇到愿意继续北上的船只。   至于自己受伤的事,自己没提,他们居然也没问,只说跟随自己的家仆只寻到了尸首,三个人的马匹都不见了踪影,已经留了人继续追寻,烙了府里印记的马匹,断断不会丢的。   洛玉琅有些伤感,这两人跟随自己已经多年,如今也用死证明了自己的忠心,若说自己没有半点感触是骗人的。但若说自己立志要为他们报仇血恨却是虚伪的,因为真正要报仇血恨的是他自己,他不能道貌岸然地推托到旁人身上。   “公子,粥熬好了,先喝点垫垫,免得待会喝药空着肚子受不住。”洛诚轻声问道。   洛玉琅摇摇头,连话也懒得答。   洛诚又劝道:“多少吃点,这身上的伤也好得快些。”   洛玉琅说道:“我伤早好了,是你觉得我的伤没好罢了。”   洛诚没再说话,公子的倔强府中人尽皆知,也是自己敢出言相劝,来的这么多人,哪个敢去触他的霉头。现在的公子就像个随时会爆的炮仗,只看谁沾上。   公子受伤之事,不是他能猜测的,等公子平安回去之后,当家的自然会料理清楚。洛诚用余光打量着全无一点坐姿的洛玉琅,不禁想到,这副模样是随了谁呢?当家的不是这样,那位也不是这样,可能是物极必反吧?洛诚只能如此想到,也好给自己一个解答。   船虽说是往北上,却是顺流而下,船在江心游,船公只需掌握方向,并不费力。因此到了深夜,船只也未靠岸歇息,而是一刻不停往北飘去。   穆十四娘再度惊醒时,天色已经大亮,寻了机会悄悄问那位面善的老者,对方轻声答道:“这船是往京城去的,小伙计不是坐过了吧?”   穆十四娘不敢露出惊慌,“京城离昨日的省城有多远?”   老者答道:“回来行船是逆流,中途不作停歇,也怕要三五天吧。”   因为他们的声音,外头又探了头进来张望,老者和穆十四娘都不敢再言语。出门在外,若是真被船主抛在岸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想都后怕。 第十二章 远近   之后无论穆十四娘如何警醒,一日之内,船只都再没有靠过岸。船上的日子是枯燥的也是寂静的,可是她们这些楼下的船客是惧于船主的威慑,而楼上也是寂静如斯,却不知为何。   老者带的是馒头,许是吃得腻了,就与穆十四娘互换了饼子,趁着船主离开的档口,问她:“小伙计,你去京城做什么?”   穆十四娘心说,我也不知道我去京城干什么?但自小在穆府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倒也懂些人情世故,“傍亲戚,讨生活。”   “那倒是,同样的工,京城的工钱比这里要多上许多。”老者说道。   “老伯去京城做什么?”穆十四娘觉得来而不往非理也。   老者说道:“我是个木匠,去京里接个活。”   穆十四娘点头,他自己说京城的工钱比省城的高,想来也是因为这去的。   “小伙计,劝你一句,若只是帮工,不如学门手艺,日后管它天干水涝,只要肯干,手艺精,总不致饿死。”老者打开了话匣子,成日被困在这狭窄的船舱里,哪有那么多的觉可睡,现在寻到了说话之人,就有些收不住口。   穆十四娘又赶快点头,表示认同他的看法。   “像我,就是凭着独门技艺,有了些名气,这不,连京城中的机子出了故障,都寻我去修。”老者言语间颇有些自得。   穆十四娘接道:“老伯是修什么的?”   老者回道:“修织机的,五色的,七色的,我都会修。”   穆十四娘马上听出,老者说的就是织锦缎的织机。在穆十四娘眼里,如果老者真的能修提花的织机,那就相当厉害了。   也许是穆十四娘眼中赞叹的神彩激励了老者,他接着说道:“京城的木花坊里有一台七色的提花织机,可以织出七种颜色的锦缎,那成品,真是美伦美奂,光彩夺目。老夫这次去,就是去修那台织机的。”   穆十四娘一听,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同时织出七种颜色,要知道她现在最多只能在一件绣品上同时绣出三种颜色,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出不得差错,不然浪费丝线不说,还荒废了工时。   老者望着她明亮的双眼,“怎么样?想跟着老夫学徒吗?”   穆十四娘一愣,这是什么缘份?哪有萍水相逢就拉人当徒弟的?心中锣鼓一阵敲响,莫不是老者见她孤身一人,年纪又不大,起了歹心不成?   老者见穆十四娘摇头不止,轻笑一声,“我是见你眼神清澈,有些灵气。手指纤长,适合做这个,才多句嘴罢了。老夫可从不缺徒弟,旁人想学我还不一定带呢?”   穆十四娘见老者似乎生气了,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实乃与人有约在先,岂能轻易失约。再说我对织机一窍不通,又没什么力气,怕会辜负了老伯的好意。”   老者被她的解释说服了,“重信守诺,不错,就当如此。守着这点本心,什么事都不难。”   穆十四娘心中说道,如果您知道我根本不是个小伙计,还不知会如何后悔呢?   船主的脚步声从船弦处传来,两个人都识趣地保持了沉默,只是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笑。“缺了吃食的,两钱银子两个馒头,一碗热汤,可到后厨取用。”船主进来轻声问道。   船舱里有两位船客起了身,老者面前的包袱里还有十几个大白馒头,穆十四娘还有两块饼子,船中的冷水倒是可以随意取用,刚刚也吃过,所以并没有起身。   “小伙计,你是从哪里上来的?”船主突然发现了穆十四娘,站在那里望着她,似乎在回想着她上船的码头。   穆十四娘赶紧说道:“我是从省城码头上来的。”   船主抓了抓头,船靠省城码头时,因为忙着接上面那位贵客,下面就没留意了,反正伙计说都是收了船钱的,就没再理会穆十四娘,领着那两位愿意去喝热汤的,去了后厨。   老者看向穆十四娘的眼光突然多了份狐疑,自己上来时,分明看到这个小伙计缩在麻袋堆里睡熟了的,哪里像刚刚上船的样子。但又想到,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事,看这小伙计的模样,多半是想混个船钱罢了。   因着这事,老者又想到了如今的局势,一时听是这位登了顶,一时听是那位登了顶,终之那把椅子这些年就没消停过。不过这些,在他们这些底层的蝼蚁看来,并没有太多的干系。反正要做活吃饭,不做活就没饭吃。   楼上的洛玉琅也终于睡醒了过来,洗漱之后,望着眼前的汤药颇有些头疼,这个洛诚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死性,是药三分毒懂不懂?不过是个外伤,现在连外敷的药都不用了,还整天熬上三顿汤药,非逼着自己喝下去,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只是表皮合拢了,里面的血肉尚未长好。   一抬眼就看到洛诚恭敬地站在那里,洛玉琅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欲望,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公子,可以去船弦透透风,顺顺气,待会好食早饭。”   洛玉琅闻言,走到船弦,今日天气倒是不错,江水澄蓝,碧空如洗,两岸绿树成荫,偶有农田,还有农人在其间劳作。那一轮暖阳尚未散发出威力,只是出来点个卯似的,圆圆的红着张脸呆在半空。   洛玉琅不禁想起在红崖上看到的那次日出,层林叠嶂之间,那轮红日穿透云霞之时,凛冽如寒剑一般的光芒,可比今日这温吞的暖阳要爽利多了。   船主问询的声音传上来,洛玉琅有些意外,回头问道:“下面还有船客吗?”   洛诚回道:“是,想着他们都已付了船钱,又无甚可疑,就没赶下去。”   洛玉琅接着发了会呆,伤口隐隐有些发痒,就有些不耐烦站着,回到船舱依旧靠在棉袄上,这样简陋的船舱,只有这里稍微舒服一些。   隔了衣衫轻摸着从里痒到外的伤口处,“还有多久才能到岸?”洛诚回道:“公子,恐怕要到明日午间。”   “府里可知道我要回去的事?”洛玉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洛诚老实回道:“当家的恐怕尚不知情。不过,公子放心,断不会再令公子受惊。” 第十三章 缘份   在众人的期盼下,船只经过无数的城镇之后,终于能看到远处的城廓。老者说道:“终于要到了,骨头都坐疼了。”   穆十四娘却对眼前这若大的陌生城廓有些惧怕,打算待会直接问船主,下班回省城的船期,若是就在当日,她就不下船了,直接随着船回去,不过三五日,就能重新回到省城,按穆十五郎交代的那样,好好在省城里等着他。   船只刚刚靠岸,船主就进来催促着,“赶紧下船,莫误了楼上的贵客,若是因此获罪,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早已收拾好行李的老者转头对穆十四娘说道:“快走吧,这京城啊,到处都是达官显贵,不是我们这种升斗小民惹得起的。”   穆十四娘经过船主身边,还未开口,就被一阵挥手赶下船去。望着码头上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穆十四娘又惊又喜,喜的是穆府的人尚未追来这里,惊的是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重新找船主询问回去的船期。   “小伙计,有人来接应你吗?”她身边的老者问道。   穆十四娘刚准备摇头,就赶紧点了点头。   老者辞别之后,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让开,让开,莫挡了路。”一阵催促声,顺便将穆十四娘赶到了角落里,这是来接洛玉琅的软轿。“不是说无人知道我回来了吗?”刚刚下船的洛玉琅问道。   戒备着的洛诚回道:“公子,想是一同出来的人走了陆路,比我们先到。”   “早说骑马快些,你非要坐船。”洛玉琅报怨道。   洛诚没有辩别,公子身上有伤,哪里还能让他骑马?   洛玉琅不情不愿地上了软轿,在洛诚等十数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码头。   等到人终于散去,穆十四娘重新回到岸边,刚刚坐的船只竟然已经离开了码头,朝着江心划去。穆十四娘挥着手,却不敢高声言语,怕人听出自己的女声。   这一切自然徒劳无功,若大的行船哪里会在意一个瘦小孩童,径直往自己的目的地驶去。穆十四娘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船只,觉得自己真是愚笨,穆十五郎交代得那样清楚,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弄砸了。   懊恼万分的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手足无措地徘徊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远离了码头,来到了一处陌生的街道。街面上虽然人来人往,但个个都行色匆匆,渐渐的天色暗了下去,街面上的行人也少了起来。   穆十四娘隐隐感到不对,一回头却没发现异常。但前次山林里的那次追捕令自己记忆犹新,现在的感觉如出一辙,穆十四娘不敢再停留,快步朝前走去,可是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心中的惊恐无法用言语形容,只得撒开脚丫往前逛奔而去。   一座高大的牌坊映入眼帘,‘木花坊’。穆十四娘觉得有些熟悉,奔跑间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同船的老者所说的京城出名的绣坊吗?走投无路的她没命地逛奔数步,跑过了牌坊,一路奔上了台阶,已经力竭的她,靠着那扇朱红色大门大口地喘息着。   牌坊外,几双布鞋游走在外,却不敢轻易迈入牌坊半步。穆十四娘明白,这里就是自己逃过这些‘野狼’的地方。只要自己不出去,对方就不能伤害她。   ‘吱呀’,朱红大门推开一道细缝,“你有何事?”一声妇人的声音传来。穆十四娘望了望像饿狼一样依旧在牌坊外盯着自己的几个人,“我是修织机的帮工,下船时在路上走散了。”穆十四娘口不择言地说道。   妇人上下打量着她,今日倒是来了一位修织机的匠人,可他也没说自己走失了帮工啊?“你等着,我去问问。”   ‘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又关上了。外面的几人听不清她俩的言语,见她没有如愿进去,明白对方将她赶出来不过早晚之事,干脆寻了街檐蹲下来,决意守株待兔。   穆十四娘脑子里疯狂地转着,盘算着等会老者出来,自己要如何解释。   ‘吱呀’朱红大门又打开了些,“你进来吧,墨师傅说幸亏你还晓得自己寻了来。”   穆十四娘被这巨大的惊喜给冲懵了,扫了眼蹲守的几人,顺着门缝挤了进去。   跟着妇人一路从前院穿过沿廊走到后面的作坊,同船的老者——墨师傅正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穆十四娘有些心虚,快走几步侍立在他的身旁,低头轻声说道:“外面有人追我。”   墨师傅脸色变了变,微微点了点头,对妇人说道:“有劳您了。”   妇人说道:“无妨,既然添了人,我去找人再添副铺盖。”   墨师傅自然又是一声道谢。等妇人走远,穆十四娘低头说道:“多谢老伯救命之恩。”   墨师傅说道:“没人来接你吗?”   穆十四娘干脆老实地点了点头。   墨师傅也没多问,“我确实需要个帮工,你可要利落些。”   穆十四娘回道:“我最勤快了。”说完就看到墨师傅取笑地眼神,害得她难堪地回避了眼神。   因为墨师傅不喜与人同屋,穆十四娘住在了他对面的杂屋中,她眼中的欣喜在墨师傅看来,是懂事识大体,也因此对她多了分满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穆十四娘十分勤快地帮着墨师傅跑上跑下,墨师傅也对她的灵巧颇为满意。因为织机上的千丝万缕,不能接错一根,如果错了一根,整块织锦就废了。   墨师傅修织机的时候不允许绣坊的人旁观,匠人自来不喜欢别人偷师,就象绣坊中的出色绣工一样,不是自己诚意相授,也是极为忌讳别的绣娘在自己刺绣时偷看的。所以墨师傅这样,绣坊并没有觉得意外,倒是因此留给了穆十四娘十足的自由空间。   因为她是彻底的外行,墨师傅也没事事背着她,需要帮手的时候,更是利落地指使着她。穆十四娘并不明白,现在的经历对她的将来会有多大的影响,只是对这片刻的安宁十分感恩。   与其莽撞地在外遇险,不如在‘木花坊’安顿下来,等墨师傅回省城时,自己就随他一同回去。穆十四娘无数次在夜里默默对着明月祷告,感谢上苍对自己的庇佑。 第十四章 混徒   墨师傅不是个寡言的人,从他的言谈间,穆十四娘知道了,‘木花坊’之所以称为木花,是因为绣坊的主人是以织机起家,认为织出的布匹无论贵贱,都是木——织机中生出的‘花’,所以将自己的绣坊取名为‘木花坊’。   更晓得了绣坊主人的一些隐秘,绣坊主人故去的丈夫就是做织机的高手,这台能同时织出七色彩缎的织机就是出自他手。更因此,与墨师傅成了莫逆之交,也可以说是两个人相互成就了对方,双方切磋之下,其中一个成了造织机的高手,另一个成了修织机的高手。   只是绣坊主人的丈夫在日夜殚精竭虑之下,过早的离世了。而墨师傅又不愿远离故土,背景离乡来京城长居。所以,绣坊的织机一坏,墨师傅得了信便来修理。   穆十四娘有些好奇,既然有这样的情谊,为何不愿意给绣坊留个传人呢?不过,生性谨慎的她,是不会轻易将这样的话问出口的。   墨师傅则对这个谨言慎行的小伙计施思——穆十四娘给自己新取的名字,越发地满意。虽未明说要收她为徒,但每日指使她来来去去,其实就是在测试她有没有这行的悟性。   穆十四娘倒是彻底没有多想,因为与穆十五郎只是约定数月之后,争取在新年之前来省城与她相聚。   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来了京城,若是穆十五郎因为担忧自己,提前到了省城寻她,岂不是会扑空。   而后还不知会如何伤心,因为她知道,穆十五郎与自己一样,凡事都喜欢往坏事想。   往常吴姨娘说他们杞人忧天,穆十五郎还辩解道:事往坏处想,事往好处行。这样才不容易行差踏错,或大意失荆州。   所以难得主动开口的穆十四娘问了句,“墨师傅,这织机还要多久才能修好?”   墨师傅沉默了许久,才回了句,“新换的关节一步都省略不得,快了更容易坏。这做事啊,最忌心急,一步急,步步急。最后满盘皆输,得不偿失。”   穆十四娘听了这样的教诲之辞,再不敢多问。只得将心中的忐忑努力地压了下去。   绣坊对墨师傅十分客气,厨房还单独为他做了菜。穆十四娘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得自己去厨房吃大锅菜。   所以一到饭点,她都先去厨房将墨师傅的饭食端来,站在一旁候着他吃完,收拾好碗筷一路送到厨房,再去吃饭。   厨房的人以为是墨师傅苛刻,也是喜欢她平日的勤快,有事能帮就帮,于是悄悄对她说:“施小师傅,你每日干脆早来些,快些吃完,再送饭过去。免得每日都是冷食。”   穆十四娘回道:“这如何使得,墨师傅是长者,长者未食,小辈岂有先食的道理。再者,绣坊的众多前辈都还未吃呢,我岂能先吃?”   话传到绣坊主人耳中,不禁对着身边的人感叹道:“怪不得墨老头收了他做徒弟,瞧这话说得,多有道理。”   穆十四娘不但这样说,还是这样做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依旧老实如旧,没有丝毫的逾矩。   其实这也是穆府素来的严苛家教有关,像穆十四娘这样的庶出女儿,顺从乖巧是头等大事,再加上吴姨娘从来不争不抢,连带着穆十四娘也习惯了凡事忍让,若要强求,宁肯放弃。   眼明心亮的穆十四娘过些时日便明白了墨师傅说的凡事不可性急的真正缘故,新做的楔子和关节,都要刷上数遍桐油,等新刷的桐油干了,还要用粗布仔细地去擦,为的就是将新做的物料变得光滑不沾丝、不挂丝。   穆十四娘有些明白了,如此细致,这样的物料都常常会坏,如果草率为之,岂不是修的时候多,用得时候少了。   在帮着墨师傅操作的时候,穆十四娘还明白了,这几样物料十分讲究织机师傅的手艺,稍有不慎就容易卡死,若用多了蛮力去拉扯,就变成极易损坏。   这样繁复的织机,只要有一样关节或楔子卡死了,或是断掉了、缺损了,就等于整张织机都坏了。   “唉,原来的张娘子走了,这新上手的,连她的手艺都没有了。”墨师傅一边调试着织机,一边自顾自报怨着。   见穆十四娘依旧沉默着在一旁整理着织机上的丝线,手指一挑一按,如弹琴一般,十分灵巧,又添了句,“可惜你是男子,不适宜干这个,不然你学上这门手艺,也挺不错的。就算将来嫁了人,依旧可能养身。最不济遇上个不顶事的,也不愁没有下场。”   穆十四娘有些头大,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惊得她心一跳一跳的,好像被人识破了一样。   墨师傅却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唠叨着,“当初若是信我的该有多好,偏不信邪,最后又落得什么好了,白白的丢了性命。”   穆十四娘静静地听着这些她根本听不懂的絮叨,心中明白这些话必定与墨师傅的过去有关系。   就像吴姨娘苦闷之时,也时常念叨,若是她那做秀才的爹没死那么早,她也不会落到穆家,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不会像鸽子一般被关在这狭窄的院子里养大。   有时说得收不住嘴时,就会盯着穆十四娘,念叨着:“如今你只有靠十五郎早些成才,等他的言语有了份量,才能改了你的命。不然,像你这般的眉眼,去了哪个高门都不会好过。旁的人如何能容得下哦。”   穆十四娘原先并没有明白她话中之意,只是从那以后,吴姨娘就喜欢为她拔眉,时不时地拔,弄得她的眉毛总是稀稀落落,连带着长些的眼睫毛也被吴姨娘扯去了。   头发更是,为她留了厚厚的刘海,还不好好剪齐了,风一吹,满头的乱发。   所幸穆十四娘一向逆来顺受惯了,只要穿得暖吃得饱,其他的,倒从未在意过。   象这次出逃,穆十五郎为她准备了帽子,正好可以将所有头发遮住。而她每日又按穆十五郎的交代,将整个脸抹黑,变得更加像个小子。   她那双手倒是不必折腾,自小就做惯了,从来就不是纤纤玉手;后来又常年刺绣,一手的针眼,指尖粗糙无比。 第十四章 织机   这日,墨师傅对她说道:“你试试织机,织上几路,看妥不妥当。”   穆十四娘吃惊地回答:“墨师傅,我平时不过是将弄乱了的丝线整理归位罢了。哪里懂得如何织布?这样精贵的锦缎,若是织错了,如何赔得起?”   墨师傅一脸不悦,“要你织,你就织,这与平时调试有什么不同的?没有出息!”   穆十四娘受训之后,不敢再言语,仔细检查好各路丝线和梭机,发现一切正常之后,忐忑地踩着织机,慢慢地织了起来。   墨师傅见她几乎是织一行就停下来检查,发现没有错误之后才敢继续第二行。一脸地看不上眼道:“织布讲究得是流畅,流畅了才有节奏。你这样时不时停下来,最容易松一行紧一行,织出来如何能看。”   穆十四娘再也不敢大意,更不轻易停顿,大着胆子,紧记着所有丝线的规则,一行一行织了起来。心中一直等着墨师傅喊停的她,根本不晓得墨师傅早就退到一旁,对绣坊的主人说道:“怎么样?我帮你寻的这个新织娘比你原先那个好吧?这织机啊,是有灵气的,所以得要有灵气的人来操作,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力。”   绣坊主人舒弱娘盯着那个坐在高凳上,双脚轮流踩踏着织机,双手更是自如地一拉一扯,再拨弄着梭机的小伙计,“好是好,不过,他是男子,成年了,还坐得住吗?”   墨师傅回了句,“谁说她是男子的?”   舒弱娘吃惊地转头看向墨师傅,“你收了个女徒弟?”   墨师傅摇头,“我可没收徒弟,只不过看她可怜,想给她一条生路罢了。”   舒弱娘回道:“墨老头,没想到,你到老了,反倒生了颗善心出来。”   墨师傅接道:“是要修来生罗。”   舒弱娘似乎极不愿意听到这话,“说什么浑话,别想偷懒,你可是答应过我男人的,有生之年,有求必应。”   墨师傅说道:“我这不是开始打算了吗?你可别小瞧她,这才多久,无论我交什么给她,她都做得有模有样的,这样灵巧之人,有遇而不可求啊。”   舒弱娘看着越织越顺畅的穆十四娘,“等她织完这匹,大家看过之后,再论吧。”   织得已经顺手的穆十四娘想着反应墨师傅如果觉得可以了,必定会喊停自己。没有喊停,那就是还要继续试机。于是,没再多问,也没再分神,照着原有的花纹,快速地织了起来。   穆十四娘是午饭后开始的,到傍晚时,线圈上的丝线所剩不多,织机后方的杆子上已经有了长长一条锦缎。   “不错,说明老夫我的手艺仍在,你这样的生手都能操纵自如了。”墨师傅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穆十四娘赶紧说道:“墨师傅,线都快织完了。”   “嗯,索性织完吧,省得换了人接手,松紧不一样。”墨师傅走到织机后方,站在织好的锦缎前面仔细地查看着。   穆十四娘回了句,“是,墨师傅。”就继续织着。   总算在晚饭前,将所有的丝线用完,穆十四娘停了下来,小心地整理着织机。而后还将杆子上的锦缎小心地卷成一卷,一边卷还一边仔细地检查着,发现并没有脱丝或乱纹的出现,才终于松了口气。   墨师傅说道:“送去舒掌柜那里吧。”   穆十四娘应了是,用棉布小心包好,报着就送去了绣坊前院。其间经过长长的廊桥,一侧都是一间一间的绣房,有些房间里只有一人,有些房间里有两人,有些房间里有三人,有些房间里就有五六个人了。而且越是人多的房间,见她从旁边走过,越是抬头看她。像那些一两个人的,自己连她们的脸都没看清,只看到乌云一样的头顶。   舒弱娘看着门外纤细的小丫头,和气地说道:“进来吧。”   穆十四娘进去后,恭敬地问道:“掌柜的,这是墨师傅让我送来的新织好的锦缎。”   舒弱娘回道:“展开来给我看看。”   穆十四娘老实地照做了。   舒弱娘俯身仔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摸,直到将所有的锦缎看完,才直起身子,“回去吧。”   穆十四娘行了礼,出去后还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舒弱娘看着紧闭的房门,揉了揉发胀的后腰,“当家的,你说她像不像当年刚入行的我?这一恍眼,你逍遥去了,我也老了。”   墨师傅望着刚回来的穆十四娘,问道:“掌柜的说什么了?”   穆十四娘摇摇头,“墨师傅,我去帮你端饭吧?”   墨师傅皱着眉头朝她挥了挥手。   穆十四娘不明就里,记挂着自己的差事,得了墨师傅的首肯,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施小伙计,听说你织了一下午的布?”厨房的刘大娘问道。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墨师傅让我试机的。”   “掌柜的可夸你了?”刘大娘接着问道。   穆十四娘摇摇头,“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掌柜的为什么要夸我?”   刘大娘见来了人,只朝着她笑了笑,就将墨师傅的餐食端给了她。   来的几个人望着穆十四娘的背影,问刘大娘,“响了下午的织机,就是他在织吗?”   “可不是嘛,手巧着呢!”刘大娘夸赞道。   “那就是说织机要换人了?”有人问道。   “织机都弄坏了,能不换人吗?”另一人接道。   这时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这几位识趣地住了嘴。   但是穆十四娘用了一下午织机的事,还是在晚饭时传开了。   端着墨师傅的碗盘送来厨房,顺便吃饭的穆十四娘,看到比平时添了许多打量她的人,轻声问刘大娘,“刘大娘,我做错什么了吗?”   刘大娘笑道:“没有,她们瞧稀奇呢。”   穆十四娘赶紧低下了头,心中百转千回,连饭都咽不下了,心中狐疑,难道自己在哪里露了破绽?之后又安慰自己一定要镇定,千万不能自乱方寸。   一边吃着饭,一边盘算着如果墨师傅责问,自己要如何辩解才显得更有诚意。 第十五章 帮工   可是,她忐忑了一整晚,直到墨师傅关门歇息,也没说要找她问话。穆十四娘躺在床上,总算明白怕是因为自己今天下午动了织机,才引得大家注目。   “莫不是认为我抢了谁的饭碗?”穆十四娘叹了口气,“我可没有这个打算,我还要回省城的呢。”   辗转反侧之后,穆十四娘又自言自语道:“再说这织机有什么好的,织了一下午,手都酸得没有知觉了。既然是绣坊,当然是绣整套的衣衫才显得更有水平。”想到自己绣了一半的新娘子那套葱绿色的嫁衣,上面淡雅的水绿色百合枝条,再衬上梨白色带了丝丝水红的花蕾。若是自己有机会绣完了,看着都觉得养眼。   虽然自己像穆十五郎说的那样,如愿进了绣坊,可却距离省城路途遥远,真可谓是南辕北辙了。   穆十四娘望着布满蛛网的屋角,想着自己的娘亲和十五郎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当家的可曾为了自己难为了他们?他们可想到了办法推脱干系?   最后,穆十四娘轻声对自己说道:“不论怎样,总好过落得像十一娘和十二娘那样的下场。如果我落到那样的下场,娘亲和十五郎该多么伤心啊?现在毕竟大家都有个期盼,只要我不惧不怕,一定能如愿与十五郎相聚的。”   毕竟累了一天,下午紧张的织机操作,让酸胀的双臂如铅块般沉重,穆十四娘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梦中,她回到了那个小院,娘亲和十五郎依然如故的眉眼,轻笑地看着自己。一转眼,十五郎身披戏台上探花的衣饰,顶戴花翎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头上那朵硕大的红绸花几乎遮住了马儿的半个身子,大红色的探花服将十五郎那俊秀的面庞衬得越发脱尘,惹了无数的小娘子沿街偷看。   再然后,一墙之隔柴房的动静惊醒了穆十四娘,绣坊每日所需的柴火又送来了,也表示着穆十四娘该起床洗漱了。   睡了一夜,酸胀的手臂并没有好上半分,穆十四娘揉了几下,感叹这真是份体力活,比起坐着刺绣要辛苦多了。   吃完早饭刚回来,墨师傅就开始吩咐,“去掌柜的那里领些丝线来。”   穆十四娘有些暗暗叫苦,该不会今天又要让自己织一整天吧?   果不其然,从掌柜的那里领了丝线后,墨师傅就要穆十四娘照着图样串好丝线,仔细地教她如何起头,依旧十分严苛。   穆十四娘偷偷看了眼那张板正的脸,一句多话也不敢提。   快到午间时,墨师傅说道:“去端饭吧,正好松快松快,下午可要加快点了。”   穆十四娘应声后,老实去了厨房。   刘大娘依然和气对她,“掌柜的说,今日午间要请墨师傅去她房里吃,所以,你可以好好坐在这里吃顿热饭了。”   穆十四娘诧异地问道:“我来时墨师傅并没有说啊。”   刘大娘说道:“饭菜也刚送去的,我原先也不知道。”   穆十四娘说道:“那我回去看看墨师傅还在不在?”   刘大娘望着她的背影,“真是个实诚孩子。”   回去之后,果然不见了墨师傅的身影,刘大娘看着回来的穆十四娘,“现在踏实了吧?快吃饭吧。”   穆十四娘吃完,又利落帮刘大娘收拾了碗筷。“快回去吧,别误了你的工。”   穆十四娘说道:“刘大娘,你也让我松快松快。”话虽如此说,却是不敢偷懒半刻,帮完忙穆十四娘就赶紧回了作坊,老实地踩着织机。   这次的花样比上次的复杂,弯来绕去的,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图案。穆十四娘织了一个上午才看出些图案来,轻轻摸着成形的锦缎,觉得这配色这图案都十分经看。“画图样的人真是心灵手巧,这匹布适合做男子的外衫。”穆十四娘自言自语道。   因为纹路复杂,织了一天,穆十四娘不过织了一丈,还累得手都快抬不起来。见到墨师傅终于回了来,穆十四娘说道:“墨师傅,今日没有昨日的快,只织了这么一点。”   墨师傅一身的酒气,一开口就令穆十四娘皱了皱眉,“去厨房帮我泡壶热茶来。”   穆十四娘赶紧照做。   墨师傅喝热茶之后,对穆十四娘说道:“我有些乏了,先去睡会。”   穆十四娘等他关上房门,轻声说道:“怕是有些醉了吧?”又高声问了句,“墨师傅,要端晚饭吗?”   “不用。”墨师傅在屋内回了句。   刘大娘见穆十四娘居然跟她一起吃饭,为她解惑道:“墨师傅喝醉了吧?每年的今日,掌柜的都会喝醉。”见四下无人,轻声说道:“因为今日是掌柜的,亡夫的忌日。”   穆十四娘会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想到,墨师傅说过自己与那位的渊源,知己忌日,喝醉也情有可原。   自己每次见掌柜的,她都是一副雍容的模样,是那种自带的雍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比起穆府的那位狠厉的大夫人装出来的雍容,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看来这靠自己撑起来的场面,与靠别人撑起来的场面,终究是不一样。这没有底气的场面终究是虚的。   穆十四娘暗暗幻想着,这样一位雍容的掌柜,喝醉了会是什么模样?像戏文里贵妃醉酒那样的可爱吗?   幸亏自己逃了出来,知道了这世间,不仅有大夫人那样的女人、娘亲那样的女人,还有像掌柜的这样的女人。同是女人,怎么就这样的大不相同呢?   那流离失所,前路未知的自己,又是属于什么样的女人呢?穆十四娘愣愣地想着。   “累吧?”身旁的刘大娘关切地问道。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摇摇头,“才怪,哪位刚上织机的绣娘不是叫苦连天,偏你能强忍,看来到底是小子,就是比女人家经事。”   穆十四娘哑然,是啊,自己现在叫施思,是墨师傅的帮工,可不就是小子吗?   “刘大娘,我帮你收拾碗筷吧。”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的穆十四娘起身帮起忙来,想尽快混过这个话题。 第十六章 留下   第二日,墨师傅叫住准备上织机的穆十四娘,“跟我来。”   穆十四娘一路跟着他,发现目的地居然是掌柜的房间。“我明日就回去了。我已与掌柜的说好了,你就留在这里操作那台织机,若是织机坏了,能修尽量修好,如果不能修,再去寻我。”   穆十四娘炸在当场,大着胆子说道:“墨师傅,我与你一同回省城吧?”   墨师傅说道:“我教你本事,你尚未出师,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穆十四娘赶紧摇头,她岂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掌柜的这里缺人手,你就安心待下吧。”   掌柜的也接话道:“你是省城的人吗?”   穆十四娘摇头,墨师傅颇为严厉地说道:“乱世求生不容易,有了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穆十四娘死死咬住下唇,有些话不能明说,言多必失的道理她十分清楚。但回省城对她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墨师傅,我并不是不知恩,不领情的人。其实,我本来是要在省城下船的,因为误了时辰,又怕船主将我丢在半道上,才不敢明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京城。”   自己都说了一半的实话,墨师傅应该会通情达理地让自己跟他一起回省城吧?“去省城求生计也好,在京城讨生活也罢,都是寻条活路。掌柜的又不会少了你工钱,为何非要回省城?”墨师傅语气愈发地严厉了起来。   穆十四娘一脸哀怨,论常理,墨师傅的话一点都没错,“可是,”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墨师傅又开口了,“如果你是怕别人说你失信没有守约,你将省城那人的姓名住处都告诉我,我回到省城替你去解释清楚。就说你因为误了船,欠下了人情,在人情没有还清之前,暂时不能回到省城去他那里做工。”   这话一出,再蠢的人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穆十四娘下意识地低了头,再也没有开口的勇气。在船上,墨师傅虽然没有明着相帮,但是如果没有他一直挡在自己面前,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同路之人,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之后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墨师傅施以援手,自己在这陌生的京城,恐怕半天都活不下去。   回想起墨师傅刚才说过的话,穆十四娘思量着要如何才能妥当地将自己与穆十五郎的约定告诉墨师傅,既又不让他起疑,又能顺利地和穆十五郎接上头。   “背井离乡,还离得如此之远,又不在原本的打算之内,任谁都没有胆量留下。墨师傅莫要吓到她了。”一直静静听着的舒弱娘终于开口为她解围。   “掌柜的都同意收你了,还不快谢过掌柜的。”墨师傅紧接着又开了口,几乎是跟着舒弱娘的话而出。   穆十四娘再不敢耽误,恭敬地向舒弱娘行了礼,“谢掌柜的收留。”   “以后好好干,千万不能误了坊里的买卖。”墨师傅又开口了。“今日的工不能误了,快去吧。”   穆十四娘乖乖离开后,绣坊掌柜的舒弱娘望着墨师傅,十分不解地问:“我知道你是觉得她有成为织机师傅的潜力,可她心不在此,将来保不齐像张娘子那样。”   墨师傅说道:“她一个半大的女娃,孤身一生坐船至省城,不是私奔是什么?什么样的好人会这样拐带别人家的闺女。既然让我遇上了,她又寻上了我,便是与我有缘。既然与我有缘,我便有责任救她于水火,免受小人的荼毒。”   舒弱娘说道:“就怕你好心没有好报。”   “当初,张娘子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墨师傅说道,言语间仍然有无尽的惆怅。   舒弱娘没再说话,“亏得她聪明,无路可走了,还晓得来这里寻我,说明还有得救。”墨师傅继续说道,“她心灵手巧,你留下她,不吃亏。”   舒弱娘点头不止,“真是服了你。”   等墨师傅回到后院的作坊,穆十四娘寻了空对他说道:“墨师傅,我在省城与人约好了,就在东门边的土地庙碰面,既然我人已不在那里,我写张条子,你帮我塞在砖缝里,他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一出口,更加让墨师傅笃定自己的判断。虽然心中骂着她,但面上不显,只轻巧地应承了下来。   穆十四娘十分欢喜,抽空去前院的帐房借了纸笔,将自己在京城‘木花坊’的事写了上去。因为她已经想清楚了,穆十四郎得了信,到京城时,自然会来寻她。也算是柳暗花明,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反倒先来了京城,变成是她省他了。   墨师傅看着一脸喜滋滋的穆十四娘,当晚就将纸条烧掉了。“痴心女子负心汉。小丫头,老汉救你一命,就当是为自己修个来生的福报了。”   全然不知情的穆十四娘,因为心里有了着落,逃出穆府之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的觉。   第二日,墨师傅果然辞别离开。临行前还不忘叮嘱穆十四娘好好干活,多学多看,只有学到了养身的本事,往后的日子才会好过。   穆十四娘老实应承着,此时的她可没有这样长远的打算,等穆十五郎来了京城,以他的才学,必然会高中,只要他有了官身,就能让自己不必再东躲西藏,至于将来,穆十四娘没好意思再想下去。   总之不会太差。穆十四娘心中笃定。   之后,穆十四娘每天坐在织机上,按时按量地完全成着织布的工作。时间长了,原本酸胀的手臂也好了,动作也越发地熟练了。   舒弱娘有一日找了她去,先是给她长了工钱,而后又给她找了一个徒弟。   穆十四娘非但没有介意,反而十分热情地教授着织机的技艺。这令舒弱娘十分的诧异,要知道,但凡做手工的,哪个不藏私,都怕自己的绝活被人学去了,抢了自己的饭碗。   穆十四娘因为心态不一样,所以行事也与别人不一样。厨房的刘大娘好心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我还能一辈子霸着那张织机不成?总要带徒弟的。我反倒觉得这是掌柜的为我好,有了替换的人手,我才能稍稍歇息一下,帮着刘大娘做些事。”   刘大娘笑着回道:“你这个机灵鬼,这张嘴呀太会讨喜了。”   穆十四娘心说,我自小到大,在那样的府里长大,能不机灵吗? 第十七章 看清   每逢观音菩萨寿诞,绣坊照例会让绣娘们歇息一日,让大伙可以去城外的广福寺里求签问卜,或者逛逛寺前的庙会。   穆十四娘也跟着刘大娘出来瞧新鲜,到了广福寺,刘大娘自然要先拜过观音菩萨才去逛庙会。   穆十四娘想到娘亲屋内的那尊观音菩萨像,自己一连两次遇到危险总能遇难成祥,莫不是与娘亲虔诚地叩拜有关系。于是也请了香火,跟着刘大娘进入大殿,照着她的样子,虔诚地谢过观音菩萨次次保佑自己免受灾殃。   为自己求过之后,还为穆十五郎求了金榜提名的愿,更求菩萨保佑娘亲平安长寿,无病无灾。   刘大娘是个极其虔诚的信徒,不但拜了大殿,还一路往后,逢菩萨必恭敬地磕头烧香。因为香客实在太多,穆十四娘就在殿外候着她。为了躲开越来越多的香客,穆十四娘一路退避着,最后退到了少有人走的回廊角落里,在这里旁人不会注意到她,她却可以放心大胆地观察每一个经过的人。   东张西望下,居然让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俊美无双的容颜,清冷孤傲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鲜红色衣衫、冠发的玉环和簪子,就连腰带上硕大的明珠都一模一样。突如其来遇见的故人让穆十四娘睁大了双眼,忘记了谨慎和回避,呆呆地望着他。   从主持禅房出来的洛玉琅,快步从后院一路到了前面的大殿,无数少女的目光悄悄驻足在他身上,洛玉琅见怪不怪,将目光轻扫过去,惹出一片脸红耳燥。他却嘴角带着些戏谑的轻笑,耍弄着手里的马鞭。   突然,人群后面,一道大胆地凝望吸引了洛玉琅的注意,回望过去,居然是一个陌生的半大小子。见洛玉琅皱起了眉,脸上有些不悦,跟随的小厮发现了,赶紧围在了洛玉琅的周围,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走着走着,洛玉琅突然停住了,然后转身就往穆十四娘的方向走去。   此时,穆十四娘早就转了身,在她看来,既然两人早就说过,分别之后,要当做互不相识。虽说他对自己有恩,但也不必上赶着去报恩,平白地惹人笑话和轻看。   “果真是你。”洛玉琅走近之后,看清了那道熟悉的背影,而后是她极有特点的发色。更因为她这奇怪的装扮,更是提起了他的兴趣。   穆十四娘被身旁的声音一惊,转头之后更是惊得除了呆呆地望着,再没有其他的表示。“你怎么这副打扮?”   洛玉琅连声地追问,令穆十四娘实在有些尴尬,尤其是那无数道射向自己这边的眼神。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想出应对的点子。“我随家里人来的,出门在外,这样方便。恩公也来上香啊?”   “嗯。”洛玉琅垂眼打量着,上次因为穆十四娘整张脸都糊满了泥浆,他从未看清楚过她的长相。   今日见了,倒是有些意外。眉似远黛,鼻子细巧挺秀,唇若桃红,尤其是那双眼睛,如轻雾下的一泓深潭,不染尘埃。自己之所以会有熟悉感,不就是因为这一双眼睛吗?   穆十四娘感觉到他刻意地注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洛玉琅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唐突,侧转身子,望着远处,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穆十四娘张望了一眼,还是没看到刘大娘的身影,见洛玉琅问她,就回答道:“她去上香了,里面人多,我就在这等她。”刚说完,又马上接了句,“我现在没有危险,恩公不必守着我了。”   她倒是没觉出自己说错了话,洛玉琅却听了出来,扭头看着她,似笑非笑。   穆十四娘因为心里有事,只想他尽快离开,免得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见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说了句,“真的,我真的是与家人一同出来的。”   洛玉琅却敏锐地听出了她的欲盖弥彰。这才多久,就这样一副打扮出现在京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若说里面没有门道,任谁也不信。   将头偏向她,轻声问道:“你逃出来的?”   穆十四娘像是被人踩中了死穴,头像拨浪鼓一样的摇晃着。“不是,我真的是与人一同出来的。”   洛玉琅却会错了意,也是,这么远的路程,她一人如何办得到?必定是有同行之人。“是么?”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带着酸味的询问。   穆十四娘终于看到刘大娘的身影闪现在后山高高的台阶之上,连忙对洛玉琅说道:“恩公,与我同行的人来了,她并不知我前次之事,还望恩公体谅。”说完转身就朝着刘大娘迎了上去。   洛玉琅在原地看她一路避着人拾级而上,眼神更是一路追寻,想看是哪个有手段的,竟然诓骗了小丫头跟着他逃家到了京城。   最后看到穆十四娘竟然迎上了一个半老婆子,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下了台阶,经过自己时,竟然头都不转一下,居然谈论着待会先吃啥。   洛玉琅心中极为不爽,自己怎么都算于她有恩,可今天全然没看到半点她的感恩之心。好像自己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人一样,撇得一干二净。   心中虽然愤恨满满,脚步却不受控制地随着穆十四娘到了寺外。   穆十四娘看着寺外热闹的庙会,有卖吃的、卖字画的、卖小首饰的、卖各种小把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从来未曾看到过的。没有了穆府的禁锢,无论哪样她都觉得新奇,无论哪样她都想要去尝试。   刘大娘见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简直挑花了眼。笑着劝她,“莫急,离散场还早着呢?以往这里有一家馄饨极好吃,我每次来定要吃上一碗。”   “刘大娘为墨师傅包的馄饨才最好吃。”穆十四娘说道。   “你尝过?”刘大娘问道。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光闻香味就知道。”   “且不说我的好不好吃。今日先带你尝尝这里的。”刘大娘指着不远处冒着烟的摊子说道。 第十八章 同桌   摊主见了刘大娘,热情地招呼着,感觉与她十分的熟络。穆十四娘刚刚找了位置与刘大娘一同坐下,就看到洛玉琅走近了摊位,摊主扫了一眼,见唯独她们这桌尚有空位,就过来问:“刘娘子,可否介意与这位小哥同坐?”   刘娘子抬头一看,这副打扮,可不是寻常的小哥,分别是哪户的贵公子。不过,自己这一桌也没有要回避的小娘子,添上一个人倒也没有关系。“无妨。”   洛玉琅坦然坐下,眼光扫过一旁的穆十四娘,颇有些得意。   穆十四娘低着头,最后想到,应该是觉得自己受了他的恩惠,却毫无表示,所以才故意为之,好让自己出丑。但当着刘大娘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两人认识。   打定主意之后,就装作无事人一样,看着周围的热闹。   摊主将三人的馄饨一同端了上来。刘大娘细心地为穆十四娘解释道:“他这里的馄饨啊,里面添了不一样的东西,你试试,看能否尝得出来?”   穆十四娘如今哪有心思细细品尝,只想尽快吃完离开。见刘大娘问她,赶紧尝了一个,却被烫了嘴,又不敢声张,只得生生忍着。   一直留意她的洛玉琅轻笑出声,用勺子舀起一个,放在嘴边慢慢地吹着,等稍稍凉了以后,细细地品尝。“不错,倒是有些特色。”   刘大娘见对面坐着的贵公子夸赞摊主的手艺,接话道:“公子是识货的。”转而问穆十四娘,“猜出来没?”   穆十四娘虽然出身在穆府,却每日不过粗茶淡饭,对美食哪来的鉴赏能力?于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添了虾仁和荸荠。”洛玉琅有意刺激她,接了刘大娘的问话。   “公子猜的没错。这寻常的摊子哪里舍得如此费神费力,将小虾米去了壳,又细心地存储上新鲜的荸荠。”刘大娘看着面前十分养眼的贵公子,话也多了起来。   洛玉琅和气地对她笑了笑,守在摊前的小厮惊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公子自从今日遇上这位小伙计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不但默默跟在人家后面,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跟他同桌而食。见惯了高门风月的他们,不由得想偏了。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谁让穆十四娘的模样容易让人误会呢?   两人不停地用眼神交流着,仿佛终于发现了公子最为隐秘之事。   介于洛玉琅在旁边,穆十四娘这碗馄饨吃得格外沉默。在她看来,幸好大家都吃得挺快,不然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离开时,刘大娘热情地要请她的客,拦住她之后就去找摊主付钱了。落在后面的穆十四娘赶紧朝洛玉琅轻声说道:“恩公,看来只能下次再请你了。”心想自己这样说,应该就不算是忘恩负义了吧?   洛玉琅也轻声接了句,“算你还懂礼数。”   穆十四娘可没想过会再跟他碰面,自己这样的光景,以前的人与事还是躲着些好。“施兄弟,我们走吧。”刘大娘一句话就令穆十四娘僵在当场,百般无奈之下,只得装作一切如常,跑过去接了刘大娘手里的篮子。眼光却下意识地扫向了洛玉琅,见对方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好在走了一阵,大胆地回头张望时,并没有看到洛玉琅的身影,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不在焉地陪刘大娘逛着庙会,想的却是自己到底有没有露馅。当时这位不知名的公子只是送自己到了镇外,应该并不知道自己出身穆府。虽然自己在他面前提过一次自己的名讳,但谁能记住陌生人只说了一次的话。   而后想到,管他呢?反正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且不说自己出逃会不会外传,就算他无意间知道了,又因此联想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藏身何处,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大娘见她一会失魂落魄,一会又神彩飞扬,以为是初到京城,被这一切的新鲜给闹的。“京城里旁的可能与我们无关,但这热闹啊,却是时时都可看到的。”   穆十四娘问道:“刘大娘,这摊上的纸笔好不好?”   刘大娘一脸意外地反问道:“你会写字?”   穆十四娘愣住了,是哦,像我这样的伙计不应该识字的。于是赶紧摇头,“不会,我就问问。”由此想到自己不是要墨师傅替自己传了纸条给穆十四郎吗?当时心急没有多想,墨师傅也没有像刘大娘这样发问,自己竟然忘记了。   “不用自己买,掌柜的人好,我们要写信回乡,都是请帐房先生代笔,之后送些东西给他作谢礼就可以了。”刘大娘好心地向她解释着。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   路边两个秀才模样的人正对着一副字评头品足,口音各异。刘大娘见了,说道:“没想到,今年早早的就有人进京赶考了。”   穆十四娘一听赶考二字,立马来了精神,追问道:“刘大娘,现在就有考生来了吗?”   刘大娘示意她看那边的两个书生,“你瞧,这不是么?”   穆十四娘计算着自己离家的日子,又算了算墨师傅回省城的日子。想着如果穆十四郎担心自己,提早出发的话,应该不会错过墨师傅吧?要是他在土地庙里没有发现自己的字条,会不会担心自己走失了?   早知道,刚刚就该多求菩萨保佑一条,让自己也穆十五郎能顺利碰面。   刘大娘看了看天色,“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心思混乱的穆十四娘本来也无心再逛,听了刘大娘的话,顺着人流的方向开始往城内走去。一路上,穆十四娘都十分留意,看到书生模样的人总要多看上两眼,生怕会错过穆十五郎。   一路跟着她的小厮见了,十分不解,“我们公子那样的才貌,你都不正眼相看,反而在路上寻着别的人看,真是没有眼光。”   最后一路跟到‘木花坊’,见穆十四娘两人从偏门进去后,才回府去向洛玉琅禀报。 第十九章 识破   之后,穆十四娘得空时,总是有意无意问刘大娘关于春闱的事。由此知道了开考的时间,考试的地方,只是考生们住的地方都是以自己的经济实力来定,穷一点的倒是比较集中,有钱人家的就说不好了。   穆十四娘原本想着,无论穆十四郎能不能收到自己托墨师傅送去的纸条,他都会到京城赶考,到时候自己去找他不就可以了。现在听到考生们并不一定都住在一处,那自己要如何避过穆府送考的人与穆十五郎接上头呢?   刘大娘见她如此在意,就好奇地问她,穆十四娘只能搪塞道:“同乡有进京赶考的人。”   刘大娘笑着说道:“那急什么,但凡中了的,都会发榜。你到时候去看榜单不就行了。”   穆十四娘一听,重新高兴起来,“多谢刘大娘。”在她心里,穆十五郎上榜是轻而易举,只看排名如何罢了。   有了这颗定心丸,当晚穆十四娘第二次睡了好觉。   因为逃家时出来的急,穆十五郎也只为她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衫,也不知他在哪里买的,洗了几次以后,有些地方就开始出现一个个的小洞。穆十四娘不愿再出去折腾,免得再遇上什么不该遇上的人。   于是抽空寻了绣坊不要的丝线一个个地在上面绣些小花小叶,用来遮挡。绣完之后,又觉得有些突兀,就干脆多绣了些藤蔓将它们连起来。   谁知晾晒的时候被人看到了,知道是她的衣物,还知道了她会刺绣的事。   穆十四娘突然被掌柜的叫到屋里,以为是为织机的事寻她,进来后见掌柜的许久都不开口,就也不敢作声,只是暗暗思忖自己哪里犯了事。   “你的绣法是哪学来的?”掌柜的终于开了口,却问得穆十四娘一头雾水。   “旁的话我不想多说,你走吧。”掌柜的见她依然不开口,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态度。   穆十四娘缰在那里,怎么就问了这两句话就要赶自己走?难道不该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才赶自己走的吗?   “掌柜的,我做错什么了?”穆十四娘决定死个明白。   掌柜的冷冷地瞧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晾晒的那件衣物扔向了她的怀里。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接过,看到上面的绣纹,几乎想一掌将自己打死。她现在明明是个男的,怎么会懂得刺绣?   想到舒掌柜刚才的问话,赶紧解释道:“掌柜的,我的绣法是我娘教的,因为幼时家贫,常常需要补贴家用。我娘见我手巧,就教我了。”穆十四娘说着实情,希望能混过去。   掌柜的问道:“你娘是绣娘?”   穆十四娘不敢再胡编,只得摇摇头。   “那她哪来这样的技艺教授于你?”掌柜的问道。   穆十四娘说道:“有时候家乡的绣坊会拿样子来,我们都是照着绣。”   “初来时为何不说?”掌柜的追问道,在她眼里,这个叫施思的女扮男装来到‘木花坊’必定心怀不轨。否则一个从未接触过织机的人,只不过跟着墨师傅修了一个月的织机,就能熟练地掌握那台七色的织机。现在还有如此成熟的绣技?   穆十四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掌柜的早已经从墨师傅那里知道,只当自己身为男儿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才给自己惹来了麻烦。一心想留下来的她,只得继续解释着,“以前我只在家里刺绣,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我懂这个,我也没打算以此为生。所以,来的时候就没有说。”   掌柜的继续问道:“你一身男装,却尽做些女儿家才熟悉的事,你就没想过,旁边的人会多想吗?”   穆十四娘怔怔看着掌柜的,连话都忘了回答。   “你不会真的以为能瞒得过大家的眼睛吧?”掌柜的不愿承认是墨师傅告诉的。说实话,单瘦的穆十四娘看上去,并不能准备地判断出她是男是女。她如今一身男装,最多认为她比较文弱秀气罢了。   穆十四娘说道:“出来时,家里人要我男装打扮,说这样能免去不少的麻烦。”   掌柜的叹了口气,“你打算一直装下去吗?”   穆十四娘回道:“又能如何呢?”   “坊里除了前院的帐房和伙计,后坊多数都是女的,本来以为你年幼倒也无妨。”掌柜的说道,“现在也没必定再强装了,以后都以女装示人吧。”见穆十四娘依旧傻愣愣地站在那,“随我来。”   掌柜的领着穆十四娘到了前院的管事娘子那里,吩咐给她发了两套绣坊统一的衣服。管事娘子的自然一脸惊讶,掌柜的替她解释道:“墨师傅送来的人。”   听了这话,管事娘子的马上一副了然的模样,没再多问。   晚间吃饭时,刘大娘打趣她道:“你这个机灵鬼,连我都骗。”   穆十四娘不好意思地辩解道:“刘大娘,我并非有意如此的。”   入绣坊谋生的女子,各各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有不体谅她的,见她一脸的歉意,刘大娘也没多问,只说要她吃胖些,现在太瘦了,哪里像个女儿家。   穆十四娘也没有过多的地解释,反倒是旁边的一个小绣娘轻声问道:“你的花枝绣得真好看,哪天得空,教教我呗?”   穆十四娘回想起来,自己无意间竟然用了快逃家时绣那件嫁衣的绣法,倒真是有些过份了,一件粗布衣衫竟然被她绣上了如此精致的花纹,怪不得会惹出事来。   “我胡乱绣的,哪里比得上绣坊的手艺,你别取笑我了。”穆十四娘谨慎地说道。   小绣娘接道:“真的,你埋线埋得真好,一点都不突兀。不像我,绣了这么久,还常常被师傅骂。”   穆十四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绣娘说道:“我叫银针。”   穆十四娘有些愕然,这算是艺名吗?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施思。”银针说道。   穆十四娘心想,你倒是挺理事的。   两个人絮叨一阵,约好了在各自休息的时候,一同切磋绣艺。   等银针走了,刘大娘悄悄对穆十四娘说道:“可怜孩子,她跟的师傅是坊里最厉害的,可没少挨打。” 第二十章 刺绣   跟穆十四娘学织机的也是一个小女娃,名字倒是正常,只媖娘。从她外祖母起就是绣娘,到了她这一代,她娘不愿她早早瞎了眼,就求了掌柜的,让她来学了织机。   三个女娃都一般大,得空时常常聚在一处说说笑笑。   银针总是寻了绣房不要的布头和丝线前来向穆十四娘求教,穆十四娘看了她的绣品,确实与自己相差甚远,也就不再拘泥,倒是倾囊相授。可惜她天姿不高,进益并不大。   倒是媖娘烦了枯燥的织机,也学她们刺绣时,显露了天份。同样的绣法,她总是比银针学得要快。   穆十四娘见银针总是闷闷不乐,就宽慰她,“我初学时,也浪费了不少的丝线,等针拿稳了,慢慢就会好了。”   “你绣得这样好,为何不去绣房?”银针问道。   穆十四娘心想,我不过是在这里等穆十五郎罢了,操作织机已经足够活命,何必再去折腾,徒惹事端。于是寻了个借口,“我手有旧疾,不能久绣,针拿得久了,手就弯不过来。所以,我生来就不是吃这碗饭的。”   银针怜惜地看着她,“真是可惜,师傅还说你挺有天份呢?”   穆十四娘摇头,“我可从未听人这样说过。”   媖娘抱着一堆衣服过来,见了她们说道:“快去领过冬的衣服吧。”   穆十四娘说道:“我中午的时候已经领了。银针你呢?”   银针闷闷地说道:“只有你们觉得这衣服好,我那间绣房,大家都穿自己买的衣服。”   见穆十四娘一脸疑惑,媖娘解释道:“他们是嫌这衣服灰扑扑的,太素净,不如自己买的花衫好看。”想到她的绣技,又接着说:“施思,你若是不喜欢,可以自己一样绣些花上去,不就好看了。”   穆十四娘摇摇头,“我原先那次,是因为衣服烂了,不补没法穿。现在好好的新衣服,为何要多此一举?”   穆十四娘原先的粗布衣服她们都知道,绣坊的衣服至少是细布的,她自然不会介意。   媖娘也不介意,因为她娘亲早就为她买了花衫用来套在外面。   唯有银针苦闷地坐在那里,一边是没见过世面不理解自己的施思,一边是有娘疼爱的媖娘。没有一个懂得自己的苦楚。   等她走后,媖娘才悄悄告诉穆十四娘,银针的那间绣房,里面乖张的女娃最多,不是比吃就是比穿。银针的工钱都要上交给家里,哪有多余的铜板来跟她们较尽。   穆十四娘淡然说道:“有什么好比较的?”心中也是这样认定的,没吃没穿就是惨了吗?像自己在穆府的那些同族姐妹,哪个的命运不比这惨?自己要不是果断逃走,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娘说要我多与你学,处事不惊,不急不燥,才是成大事的模样。”媖娘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将家里的私己话说了出来。   穆十四娘失笑,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优点吗?任谁在穆府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也都会像她这样的低调隐忍吧。   过了几日,掌柜的又送了个学徒的小织娘来,说她叫灵秀。   穆十四娘感念掌柜的收留之恩,爽快地答应了。在她看来,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哪知,当天下午,掌柜的又叫人送了一张织架过来,穆十四娘正纳闷呢,随后过来的掌柜的解释道:“因为宫里要办中秋宴,坊里忙不过来,精致的你绣不了,帮着打打下手吧。”   穆十四娘自来习惯逆来顺受,接过掌柜的递来的花样,一下就看出是绣在裙脚上的。“待会有人送衣料过来,你先绣裙脚。”   穆十四娘应下了。   得了信的银针下了工就赶了过来,看到穆十四娘已经开始绣了起来,靠在她身旁,轻轻摸着她绣好的福字纹,“你的手怎么这么巧?我就做不到。到现在也只能绣水波纹。”   穆十四娘说道:“其实是一样的,只是用针的时候注意些罢了。”   媖娘听到厨房的动静,停了织机,对她们说道:“这么用功做什么?先去吃饭吧?”   银针说道:“不是又来了个小学徒吗?叫她帮我们端饭吧?”   媖娘接道:“快别说了,一个下午就上了好几趟茅房,出来以后怕她沾染了锦缎,还要她散了味再来。如今不知在哪散味呢?”   穆十四娘忍住笑,针都快要拿不稳。银针倒是没忍住,笑着说道:“早知道你们这里如此松快,我就该换到这来才是。”   话刚落音,灵秀走了进来,见到屋里多出来的银针,满脸的不好意思。穆十四娘问道:“肚子还疼吗?吃饭时跟管事妈妈说一声吧,免得严重了。”   灵秀摇摇头,“那去吃饭吧,厨房那边敲梆了。”穆十四娘收了针线,将衣服好生盖住,起身说道。   四个人来到厨房,刘大娘见了,取笑道:“现在是热闹了,可是你们三个都不如施思勤快。”   媖娘接道:“刘大娘,别急,等我吃完就帮你收拾。”   吃完饭,穆十四娘和媖娘主动地帮刘大娘收拾着桌子,决定饿上一顿清清肠胃的灵秀也赶紧过来帮忙,刘大娘在吃饭的时候听到银针取笑她,知道她肚子不好,也跟她说道:“多半是吃坏了肚子,要是待会还疼,一定去找管事妈妈。”   “我喝了热水,已经好多了。”灵秀说道。   银针问道:“今晚还有谁轮到沐浴的?”   三个人都摇了摇头,银针悻悻说道:“只有我运气不好,总是不跟你们轮到一日。”   穆十四娘之前因为男扮女装,每次都是独自在房中擦洗。渐渐天冷,倒也习惯了。因为刚刚换成女装,倒是没人知会她哪天该她沐浴。   ‘木花坊’的日子平淡而又紧凑。穆十四娘在这里感觉到了穆府没有的平和,越发觉得当初穆十五郎一力助自己离开穆府是极为正确的,若不是如此,自己哪能知道,同一片天空之下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活法。 第二十一章 闯祸   穆十四娘习惯了以往的刺绣风格,一套裙摆的福字不过一日就绣好了。知道这衣料精贵,不敢造次,捧着送到了掌柜的屋内。   掌柜的也没多话,让她稍等之后,又拿来了另一条裙衫,也是绣裙摆,不过这次绣的是最复杂的云纹,深深浅浅足有四种颜色来体现云朵的层次感。穆十四娘看了看花样,一句话也没多问,捧着托盘就离开了。   掌柜的看她捧着托盘渐行渐远,眼神意味不明。天姿聪颖的人她也见过,但是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手艺的,却不多见。一个寻常人家的出身,莫说绣技,就是这样的布料都看得极少,哪敢说下手就下手,还毫不出错。要知道,不同的布料,用针的软硬都是有讲究的。像与她一同玩耍的银针,学了两年,现在也不敢让她去绣这样体面的外衫。   莫名出现的女娃,舒弱娘不能不多想。冷静之后,想到她如果是另有目的,就应该藏得极深,如何就这样没头没脑地一样样露了出来。难道,她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发现她的绣艺,这样才好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可一想又不对,她来了之后,每日所到之处,除了后坊的织机,就是厨房。从不多听多问,就连银针都是自己上赶着去寻她,她也从不到前面绣房来寻银针。   舒弱娘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头,没了当家的之后,什么事都自己一力承担,真是辛苦啊!这种辛苦不在体力,而是于心累,累得无人诉说。   想起当家的在时常说的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其怪自败。   舒弱娘打算就这样对待施思,如果她的真名就叫这个的话。   穆十四娘哪里想到里面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除了教授媖娘和灵秀用织机,空余的时间就一刻不停地绣着裙摆。掌柜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绣不完的裙摆,穆十四娘绣完一件,她就再给一件。   穆十四娘绣完一件裙摆,习惯性地将裙衫提在手上,看下摆是否平顺,如果有哪里微微翘起,就是自己针法有问题,松紧不一致使然。   这日碰上媖娘最喜欢的藕荷色,上面还绣了亮银色的荷花边,一朵一朵的花苞和荷叶随机摆放,飘起来非常生动。“好想有一件这样的衣衫啊。”   穆十四娘见她这样感叹,说道:“这样的有什么好?一点都不经事。”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想到了当初自己在红崖山慌张逃命的时候,一身这样的衣衫几乎将她折腾了够呛。   媖娘却并不明白,反说道:“你不懂。不信,你试试,就明白有多舒服了。”   穆十四娘立马说道:“规矩怎么能乱?这是别人的衣衫。”这时听到灵秀的动静不对,赶紧起身云看,果然这一道织松了。媖娘满脸的不耐,“又要帮忙拆。”   穆十四娘看着可怜兮兮的灵秀,“我来吧,你去歇会。”   媖娘躲了差事,“那我替你送衣衫给掌柜的吧。”没等穆十四娘回就在,端起托盘就走了。   穆十四娘摇摇头,仔细地教着灵秀如何将织错的丝线一根根从织机里退出来,“这道工序没有难度,只要耐心就够了。千万记住,不要用力,要轻轻地不要扯坏了丝线。”   灵秀大气都不敢出,用指尖挑出一根丝线,穆十四娘转动着线轮,将丝线重新绕回去。   突然,媖娘脸色赤红地跑了进来,拖了穆十四娘就进了她住的厢房,“怎么办?我刚才不小心将那件裙衫弄坏了。”   穆十四娘看着她,“你偷试了?”   媖娘涨红着脸,低下头,算是承认了。穆十四娘几乎想要告诉她,这种事若是发生在穆府,板子不少于五十下,皮开肉绽,至少要在床上扒半个月。这里不是穆府,她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那现在怎么办?”   媖娘淅淅索索从身上掏出已经皱巴巴的裙衫,“我刚才就躲着试了一下,哪知这样不经事,就扯坏了。”   穆十四娘并没有伸手去接,因为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掺合到这件事里面去。“你看看嘛!你手巧,看能不能补得好。”   “你在绣坊长大,应该知道多余的事一件都不能做,掌柜的只让我绣裙摆,我不能多事。”穆十四娘已经有了决定,留在‘木花坊’这段时间,她不想再添乱。   “你看嘛,只扯了一根丝线,你手巧,帮忙绣个同色藤蔓什么的,不就遮掩过去了。娘说了,这些大家闺秀衣衫常常都只穿一次,不会注意的。”媖娘。   穆十四娘依旧摇了摇头。她可不认为这种取巧之事能得来好运。   “那我怎么办?”媖娘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陪你去见掌柜的吧。”穆十四娘说道。   媖娘抬头,“你到底知不知道,犯这种错,是要被赶出去的。如果是你做的,还可以说是失手,可我拿什么来当借口啊!”   穆十四娘说道:“就如实说,只除去你一个做的事。”   媖娘犹豫了一会,知道也躲不过去,就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看了看天色,现在过去,还能赶得及回来吃晚饭。   走出厢房,穆十四娘对灵秀说道:“我与媖娘去送裙衫,你如果遇到不会的,千万不要用蛮力,等我回来再弄。”   灵秀盯着两人,似乎对媖娘红红的眼睛有些奇怪,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一路到了掌柜的门前,就在门开的那一刹那,媖娘将手里的托盘往穆十四娘怀里一送,转身就跑开了。   掌柜的打开门,就看到一脸错愕的穆十四娘端着布满皱褶的裙衫站在门口。   掌柜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己的坐位。   穆十四娘思量着,今日若是被赶出去,自己该到哪里去容身。穆府出身的自己对势力一词的感受颇深,媖娘在绣坊犹如穆府的十三娘,不是她们这些庶女可以抵挡的。可是,这里毕竟不是穆府,绣坊终究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杀大权。 第二十二章 诡辩   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小几上,也不管掌柜的脸色如何,如实将情况说了出来。“到底伤得怎样,我还未看过。能不能恢复如初,或是用绣纹弥补我也尚不知晓。”说完,眼眸低垂,双手交握身前,立在原地。心里狂想着,自己莫不如依旧换了男装,装成入京应试的考生寻了地方住下,也好寻访必定来京的穆十五郎。   掌柜的眼光渐渐从那件裙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却发现了一件更令她惊奇的事。恭敬站在她面前的施思,今日的体态与她平日里见到的大家闺秀一般无二,甚至还可以说胜过。这样挑不出错的站姿,没有几年的功夫根本练不出来。   可惜今日不是本末倒置的时候,掌柜的眼光又扫向了那件裙衫。“不论是不是你弄坏的,你都难逃其责,拿起来给我看看,到底伤得怎样了?”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俯身行了个礼,越发让掌柜的拧紧了眉头。到此时,掌柜的已经笃定,眼前的施思定然不是墨师傅口中那个需要四处讨生活的小伙计。   对此毫不知情的穆十四娘轻轻抖开那件裙衫,发现除了被弄皱了之外,还被扯出了几根细丝。论卖相来说,这样品质的衣衫是容不得任何瑕疵的。所以,这件裙衫基本可以说是被废了。   穆十四娘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自己平费了功夫去绣裙摆,而是自己刚刚安稳下来的日子,就要因为这件裙衫而不复存在。   “拿过来,我看看。”掌柜的说道。   穆十四娘提着裙衫,将弄坏的那一面展现给掌柜的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敲门的声音,掌柜的看了穆十四娘一眼,如常说道:“进来。”   门推开后,两个妇人走了进来,一位年长些,另一位与掌柜的年纪相仿。行了礼后,年长的妇人说道:“掌柜的,方才媖娘哭哭啼啼地跑了来,听了半天才知道,是因为弄坏了要绣的裙衫。想着,既然她说不清楚,不如我们来替她解释。”   掌柜的眼光扫向依旧提着裙衫,立在旁边的穆十四娘,发现她除了眼光略有回避,整个人沉稳得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丫头。   “怎么了?”掌柜的装作不知情地问道。   年长的妇人看了眼一旁的穆十四娘,她手里提着裙衫,上面的皱褶和扯虚了的丝线格外刺眼。“掌柜的,我也不是想辩白什么,媖娘多管闲事本就是她的不对,但也不能因此而受了冤枉。”年长的妇人说完,年少的妇人接了句,“就是,掌柜的,媖娘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比谁都清楚。”   掌柜的依旧扫了眼旁边的穆十四娘,发现她居然比刚才还要坦然。   穆十四娘之所以这样坦然,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她在穆府不知旁观了多少次,自己初来乍到,结局如何可想而知,与其像那些不服输的人一样红口白牙地争上一顿,最后依旧没落着好,不如趁着天还未黑,早些完事。   见掌柜的并没有开口相问,年长的妇人已经认定这个早来的丫头必定是在掌柜的面前说了什么,言语间不再像刚才那样谨慎,“丫头,不是婆婆说你,你绣技是比同年纪的强些,可也不能因此仗势欺人,颠倒黑白啊!我刺绣半生,失手的时候也是有的,老实地承认了,大家也会帮着你圆过去,何必小人之心,去栽赃啊!”   因为穆十四娘的异于常人,掌柜的十分好奇,被人这样怼在墙上,她会如何应对,于是依旧沉默以对。   哪知穆十四娘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她说的那个丫头另有其人。   年幼的妇人见自己的母亲吃了瘪,不满地说道:“掌柜的,别怪我多嘴,这丫头充满了古怪,一会男装,一会女装的;一会说是男的,一会又说是女的;一会说是织机的学徒,一转眼又成了刺绣的高手。绣坊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娃多了去了,哪里有她这样的。现在连长幼有序都不懂了,长者问,幼者不能不回。快赶走吧,别坏了绣坊的规矩。”   穆十四娘连姿势都未改变,依旧回了她一个寂寞。   掌柜的不得不开口说道:“我从不信一面之辞。也不喜欢理这种烦心事。就按规矩来吧,依旧让管事娘子来断这件事。”   年老的妇人明显面露喜色,恭敬地回道:“是,掌柜的,我这就去请管事娘子。”   她走之后,屋里剩下的三人,神态各异。穆十四娘依然沉默着,只是将提着的裙衫重新放回了托盘之内。年轻的妇人则挑衅地望着穆十四娘,一脸的不屑。掌柜的虽然低头喝着茶,但余光从未离开过穆十四娘。   眼前的小丫头确实充满了疑问,但越往后走,她越不像自己判断的那样。有哪样的探子会是这样的作派,也太不合格了。   管事娘子进来时,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就说明,路上她已经从年老妇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掌柜的。”   掌柜的一脸倦容地说道:“去你屋里问话吧。”   管事娘子端起装了裙衫的托盘,回道:“是,掌柜的。”   不同于趾高气扬的那两个人,穆十四娘一脸淡然地走在最后面。   之后,管事娘子先是问过年老妇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年老妇人知道她不过是耍下气派,虽然心中不服,但还是将早就与她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倒是与她在掌柜的面前所说的略有不同,这次直白地说是穆十四娘骗媖娘替她送裙衫,但被媖娘无意间发现了裙衫受损,才急中生智,来寻她们。   管事娘子听了,又问穆十四娘:“施思,你的说法呢?”   穆十四娘回道:“裙衫不是我弄坏的,其他的,多说无益。”   年老的妇人刚要开口,管事娘子就阻了她,“大家还有要说的没,要是没有,我就这样回掌柜的了。大家都回去等着吧。”   年老妇人一脸得意地望着穆十四娘,后者听到可以离开,朝着管事娘子行了一礼,转身就出去了。“刘娘子,我问了媖娘,织机的操作,她都已经学会了。”   刘娘子也未表态,只和气地将她们送出了门。 第二十三章 担责   穆十四娘回到后坊,灵秀依旧等在那里,见了她,说道:“施姐姐,我将织坏的都修整好了,你看看。”   穆十四娘检查之后,轻笑着对她说道:“你真是人如其名,人灵秀,手也灵秀。要是有不会的,今晚还可来问我,明日我可能就要走了。”   “施姐姐,出什么事了?”灵秀问道。   穆十四娘不愿再留话端,说道:“说不清楚,但与你不相干,你放心做事吧。”   想着对自己极好的刘大娘,穆十四娘吃晚饭时,特意留了许久,刘大娘见自己的活都干完了,她还不走,就问道:“可是想家了?”   穆十四娘一愣,心说我可不想那个地方。刘大娘见她摇头,“那是没吃饱?”   穆十四娘说道:“你对我的好,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刘大娘十分诧异,“就说你是想家了,不然突然这样多愁善感。”   穆十四娘问道:“刘大娘,你原先说来京的考生常住在哪?我有些忘了。”   刘大娘说道:“都住在东门的墨轩客栈,一听这名字,就是个酸秀才取的,想忘都忘不了。”   穆十四娘默默记在心里,决定明日出去后,就去东门的这个墨轩客栈。上次出城,刘大娘跟她说了,京城的路径十分好记,顺着大路走,只要方向不乱,只要离家越来越近,不会像有些地方那样,多转几个弯,就越来越远了。   “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上京应试的同乡啊?”刘大娘凑近来,轻轻地问道。在她眼里,这个同乡对施思来说,必定是不同寻常的存在。   穆十四娘点点头,穆十五郎对她确实重要。   第二日清早,管事刘娘子就将穆十四娘叫了过去,“掌柜的说了,再给你一次与媖娘对质的机会,你可愿意?”   穆十四娘摇摇头。   刘娘子接着说道:“掌柜的还说了,如果你还是昨日的态度,这次的损失就由你来赔偿。这件藕合色的裙衫坊里做价十两,你现在的工钱是每月一两,我按规矩每月扣你五百文,二十个月你就可以还完本金,另外还需多扣两个月算是利息。你可有话说?”   穆十四娘摸着怀里的荷包,里面只有穆十五郎给自己的二十余两和这个月新发的一两工钱,她硬气不起来。想着那件尚不算无可救药的裙衫,试探着说道:“刘娘子,如果我能修补好那件裙衫,掌柜的又认可的话,可否免了我的赔偿。”二十二个月对自己来说太长了,而且,经历了此事,自己再待下去与那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刘娘子望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小丫头,如果不是身量的原因,她几乎要怀疑她的年纪了。“这事我可做不了主,等我问过掌柜的,再告诉你。”   穆十四娘回到作坊,灵秀切急地跑了过来,“施姐姐,你怎么不辩白啊,明明不是你的错。”   穆十四娘说道:“你如何知道?”   “我既不聋也不瞎,更不傻,昨日的事我清楚得很。”灵秀说道。   “别多事,以后你就会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会媖娘来了,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穆十四娘下意识地坐回了绣架旁,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但是任她面色如何自如,内心的波澜却还是有的。在她心里,最看重的是,掌柜的会答应么?   闭上眼睛,回忆着昨日看到的那几条被拉扯出的虚线,因为下面主要绣的是将开未开的荷花,绣上的荷叶不过是用来点缀的,所以都是虚化了的。荷花之上又绣些什么好呢?再绣荷花显得累赘,绣柳条又不合时宜。   穆府虽然也有花园,可那不是她这个庶女能轻易去的地方。既然不能从回忆中获取灵感,那就从穆十五郎教自己的诗句中想象。这扇门一开,有一句诗就冒了出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种藕合色的裙衫多为未出阁的小娘子喜爱,沿着弄坏的地方绣上一支未开的荷苞,再添上一两只蜻蜓不是正好将所有的坏处都掩盖了?   主意打定,穆十四娘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只等着掌柜的来找她。   去厨房吃完饭的灵秀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有两个小卷一碗稀粥。“施姐姐,我替你带了早饭。刘大娘说了,不急着送碗回去,午饭时带过去就行了。”   穆十四娘轻笑道:“多谢了。”   灵秀感叹道:“施姐姐,你知道吗?不但是我,刘大娘也在为你叫屈。”   “你说的?”穆十四娘紧张地问道,因为自己的事,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可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灵秀摇头,“那边生怕吃亏,自己闹腾出来的。”见穆十四娘脸上不但毫无怨色,闭上眼养了一会神后,居然神清气爽了,“施姐姐,你怎么这样大度啊?要是换了我,急都急死了。”   穆十四娘吃完嘴里小卷,“无论你是何种态度应对,躲不掉的事,该来的总是会来。”   “按规矩是要赔的,赔完了才能被赶出去。”灵秀有些担心她之所以这样无事人一般,怕是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坊里这种定制的绣品,我一年的工钱都顶不过半件。施姐姐虽说会比我多些,恐怕也要一年半载吧?”   穆十四娘摇摇头,却不想多谈。只是等到午饭时,不但媖娘不见人影,刘娘子也未来传话。   幸好穆十四娘怕自己再没有机会教授灵秀,趁着上午得空,将所有她认为要紧的地方都仔细地说给了灵秀听,还让她千万劳记,省事到时候犯了错,挨罚不说,还不知道该如何改正。   灵秀体贴地要穆十四娘别去厨房,午饭依旧让她打来。穆十四娘并不怕旁人的说辞,想也知道,因为立场的原因,大家的看法自然各异。只是心中有事,生怕错过掌柜的传话,谢过灵秀之后,就替她坐上了织机。   “施思,掌柜的传你。”刘娘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十四娘暗暗松了口气。 第二十四章 绣技   听穆十四娘将自己的想法说完,舒弱娘眼神一闪,走到展开的裙衫面前,脑海里思忖着绣完的成图,“一支小荷恐怕不够,这里再添上一个新生的莲蓬就佳了。”   穆十四娘听了掌柜的这句话,嘴角微微上翘,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掌柜的,可有蜻蜓的图样?”见掌柜的满眼疑问,穆十四娘补了句,“我没见过蜻蜓。”   舒弱娘愣愣地看了她好半天,才转身入了里间,寻出了几张画了蜻蜓的图样,“差不多就长这样,色彩大概也是这样,只要不离谱,相近的颜色也可以。”   穆十四娘端着托盘回到后坊的时候,灵秀见了,“施姐姐,掌柜的原谅你了?”   穆十四娘点点头,“太好了!快吃饭吧,我帮你暖着呢。”   看着被灵秀用外衫罩起来的饭菜,穆十四娘心中一阵暖意升起,“多谢你了。快将外衫穿上吧。”   “我不冷。”灵秀接过穆十四娘递来的外衫,“你快吃吧,刘大娘特意为你留的。”最后的话轻得只有她们两人听得到。   穆十四娘整整绣了两天,才将这件裙衫重新修补好。扯脱丝线的地方在裙衫的正面,穆十四娘按照自己的想法绣了未开的荷苞,又照着掌柜的给的图样绣上了翠嫩的莲蓬,为了显得不突兀,都是用与裙衫同色的丝线添了银色的丝线绣成,就连那两只蜻蜓,也是用的同一种技法,虚无之间,仿真若假。   趁着外面阳光正好,穆十四娘将裙衫拿到阳光之下,转动之间,灵秀几乎看得呆了,“好漂亮啊!要是有成套的上衣或者褶子,就像仙子穿的一样。”   穆十四娘轻笑着说道:“好看是好看,但要正主自己喜欢才算是真的好。”这件裙衫是定制的,还不晓得别人认不认可呢。   忐忑地送到掌柜的面前,屏住气息观察着她的眼神和脸色,最后看到她面露喜色,穆十四娘松了口气。“暂且放在这里吧。托盘上是新做出来,辛苦一个晚上将裙摆绣了,明日若是正主不喜欢你的主意,绣坊也不必丢了这个生意,得罪了主顾。”掌柜的已经打定主意,明日就将两件同时摆在顾主的面前,由她自己去挑。   见穆十四娘垂首应承,不喜不悲地端着托盘离去,行走之间规行矩步,颇有章法。舒弱娘喃喃自语道:“该说你天份高呢?还是说你来处奇怪呢?哪有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蜻蜓的?哪有大家闺秀有如此出色的绣技的?”穆十四娘指尖上的痕迹与坊中的绣娘无异,可哪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需要如此苦练的?   最后,舒弱娘决定压下心中的疑问,先将这个技艺出色的绣娘留得长久些再说。她几乎可以确定,假以时日,施思的绣艺会与自己比肩。因为,这几次自己有意只拿图样给她,却不教她技法,哪知她不但没有绣错,反而添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技艺之道,虽说勤能补拙,但灵气最不能缺。缺了,再怎么努力都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绣娘。   穆十四娘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在灵秀送来早饭时,绣完了最后一针。   掌柜的看着穆十四娘展示给她看的裙衫,依旧不抑不扬,没有表态,只说让她先回去。   穆十四娘却从她眼神中看到了赞许二字,回到后坊,吃完早饭,将碗送回厨房时,看着刘大娘关切的眼神,说了句,“没事了。”   刘大娘说道:“看你眼睛红的,快回去歇歇吧,事啊,是做不完的。”   穆十四娘轻笑了声,晃了晃发胀的脖子,一连数日的低头刺绣,她确实有些熬不住了。回后坊的时候,余光闪过一道身影,穆十四娘认出是媖娘,可既然别人躲着自己,自己也没必要刻意去表示什么。于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径直回了后坊。   午饭和晚饭,灵秀执意要帮她端来,说是省得听些有的没的。穆十四娘猜了个大概,媖娘刚来时,没少说自己与绣坊的关系,与她相比,初来乍到,无根无底的自己在绣坊必定处于下风,所以灵秀才不想让她去触这个霉头。   见灵秀虽然速度依旧不如自己,但胜在稳重,一拉一扯间已经能操作自如,穆十四娘干脆忙里偷了个闲,蒙头好好睡了一觉。   起来后,就听到灵秀兴奋地跟她说着,“施姐姐,我就说你那件裙衫绣得好吧,景府小姐最挑剔了,居然选了你那件。”接着不服气地说道:“坊里都传开了,说你得了掌柜的秘传,掌柜的手把手教你绣的,可你明明是在我眼前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你没祸从口出吧?”穆十四娘紧张地问道,牵扯到掌柜的,宁可受些委屈也不能辩白。   灵秀受了她的影响,也紧张地摇摇头,“你没让我说,我不会坏事的。”   穆十四娘见自己惊吓了她,为了缓和些气氛,轻笑着说道:“没事就好。明日,我自己去吃早饭,你不用赶那么早过来了。”灵秀和媖娘一样,都不与穆十四娘同住,而穆十四娘因为刚来时就住在这里,后来虽然换了女装,依旧没人要求她换地方住,她也乐得清静自在。   “没事,我喜欢做。”灵秀说完,乐呵呵地去厨房了。在她看来,施姐姐而因祸得福,还大秀了一把技艺。相比之下,那帮小人,什么都没有得逞。   掌柜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公子,那一身鲜红的衣衫正是出自自己的绣坊,虽然对方并没有表明身份,她却已经知道他出身洛府,是洛府嫡子洛玉琅。   洛府,在这个纷乱的世道,是个特别的存在,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以书香立世。唯一令人唏嘘的是,子嗣单薄。到洛玉琅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   “洛公子此言,实在令人诧异,木花坊不过是个小买卖,哪里能得公子青眼。”舒掌柜委婉地拒绝着。   “我又不抢你的生意,只是想当不理事的半个东家,有何不可?”洛玉琅话意坚定地说着自己的意图,一副誓在必得的模样。 第二十五章 意图   “洛公子,莫不是木花坊有不周到之处,唐突了公子,舒弱娘在这里向公子赔罪了。”洛府各位主子的衣衫都为木花坊所出,一直以来相安无事。虽然关于这位公子的传闻颇多,但他向来对此不甚在意。今日突然亲自上门,还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舒掌柜只能想到是木花坊无意得罪了这位大主顾,才令他上门挑衅。   “开价吧,要当上这半个东家,我该出多少银子?”洛玉琅语气已经有几分不耐。   舒掌柜只得无奈地说道:“洛公子,这木花坊看起来风光,其实收益并不大,而且繁琐无比。舒弱娘是怕公子日后觉得不值当,我又拿出不您退股的钱,岂不是生生结了怨?”   “不赔钱就行了。”洛玉琅说道。   舒掌柜哑然,自己推三阻四,就是不愿的意思。看着洛玉琅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之后,皱着眉头挑剔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洛公子,其实这件事对木花坊倒是没什么坏处,只是——不知府上知不知道?”尚未成年的公子就算手里有足额的私房,可这种大额的支出,如果得不到当家的首肯,怕是难以成事。   哪知洛玉琅直接回复了她,“我跟父亲提过此事,原本是打算在木花坊对面开一家同样的绣坊,不过父亲建议我以和为贵,如果对这行感兴趣,不如入股。”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舒掌柜。   舒掌柜心中一紧,以洛府的财力,只要请来出色的绣娘,就算挤不垮木花坊,也会弄丢她半条命。木花坊是当家的和她半生的心血,怎能轻易化成东流水。   “洛公子当真只想当个不理事的东家?”舒掌柜问道。   “正是,而且我只占小股,不会抢了你的风头。”洛玉琅说道。   “洛公子,实不相瞒,这种事我是第一次经历,实在是有些忐忑。”洛玉琅听了,直接回了句,“无需多疑,你若担忧,我俩可私下签白契,反正我也不怕你赖账。”   舒掌柜越发糊涂,白契与红契不同,是不用经过官府的,他日如果起了纷争,官府也不会介入。转念一想,凭洛府的实力,这白契就与红契一样,容不得她造次。   想着因此也不会有人知晓木花坊新添了股东,舒掌柜的暗暗定下心来,毕竟平白地多了个东家,木花坊里里外外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洛公子,既然如此,舒弱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有件事我需要事先言明,坊里除了前院店铺跑腿的伙计,后坊多为女眷,洛公子就算是东家也需多避些嫌疑才是。”   洛玉琅微微一怔,而后一脸淡然地说道:“说了不理事便不理事,掌柜的多虑了。”   直到洛玉琅走了许久,舒掌柜拿着手里的契书,看着眼前的银票,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宫里的中秋宴在即,绣坊迎来了最繁忙的时候,有些挑剔的小娘子,或许是打听到了什么,今年送回来修改的裙衫竟比往年多上许多。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层出不穷,受了累的绣娘因此对穆十四娘有了怨言,埋怨着如果不是她炫耀绣技,她们也不必受这种累。   于是在管事娘子面前各种推托,穆十四娘刚走进掌柜的屋里,就被里面的各色眼神给刺得一激灵。不过穆府的功底并没有让她失态,给掌柜的行礼后,就静静地立在一旁。   “施思,大伙都对你的绣法颇有兴趣,为了尽快绣出令主顾满意的绣品,不如你跟大伙讲讲这明暗之间如何施针吧。”管事娘子在掌柜的示意下开口说道。   穆十四娘心想,自从能独立接绣活开始,自己就极力绣出与图样一般的颜色和图案来,只为少些口舌,至于绣法倒是随性所至,只要不浪费丝线,其他的倒是没有讲究。   反观今日众人眼光的不善,立即明白了,是自己尽力弥补的那件裙衫惹出来的事端。   “因为那件裙衫是藕合色的,又极为轻薄,我试了好多次,都因为丝线太粗显得极不匹配,万般无奈之下才丝线剖成了八分之一,好不压过原本的色彩和丝质,其他的,也就是一般的明暗相交的绣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穆十四娘努力地一次性将话说透,免得还有人追问。   “八分之一,我的眼睛可受不住,掌柜的,这活我接不了。”有人接话,说完还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是啊,我年纪大了,可不敢与年轻人相比。”接二连三有人接话,言语间都是对穆十四娘的不满。   掌柜的看出了她们的不满中充斥着羡慕和嫉妒,丝线剖细,对绣娘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技淫巧,只是都只针对于用来装饰的摆件,毕竟丝线越细越经不得折腾,但凡穿的人一个不小心就极易弄坏千针万线绣出来的花样。   所以,绣娘们只在万不得已时剖线,而且最多分出四分之一,像这样整片整片的都用八分之一丝线来绣,一件绣品要花费平时两到三件绣品的时间,按量计价的绣娘们必然会不愿意。   “木花坊现在已经沦落至此了吗?看来,我不是另外想辙,就要盘算着易主了。”掌柜的说道。   绣娘们都听出了掌柜的言外之意,奴大欺主,放在哪里都是东家容忍不了的,她们不过是受人唆使,又借机想涨些工钱罢了,现在看掌柜的明显是护着这个小丫头,很快就有人服了软,“掌柜的,不是我不愿意接这活,实在是手里的活路推得太多,您知道的,我家里花销大,这要是少了工钱,就得断粮了。”与其帮人争些无谓的怨气,不如说出最实在的,也对自己最有利的。   她的意见很快得到了多数人的响应,掌柜的了然,说道:“无须担心,主顾加了银子的,这银子我一分不留,都算给你们。”   见众人顿时充满欣喜,掌柜的又说道:“不过,话可说前头了,这活谁接了,银子就是谁的,若是因为偷工减料,主顾不满意,损失也由谁来担。”   木花坊定制的衣衫本来就贵,主顾新添了要求所需的银子更贵,绣娘们大致算出了自己的收益,想着必定会有求于这个小丫头,再看向穆十四娘的眼光就和缓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过目   这种场面对穆十四娘来说并非第一次见,依旧淡然地立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   舒掌柜说道:“施思,大家如果有不懂的,就辛苦你多多指点了。”   穆十四娘自然不能推辞,心里却明白,手艺人向来是以技艺为立身之本,这样的绣法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只是繁琐细致些罢了,只要掌柜的银子给到位,熬夜赶活也不算难事。恐怕到时候真寻上她的,都是尚未出师的学徒吧。   谁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的绣法,居然真有无数的人来问,穆十四娘也不藏私,但凡有人来问,她都手把手地教授。   因为洛玉琅暗戳戳成了木花坊的东家,之后竟然连帐都不查,也不见派人来问过。舒弱娘感念于心,也有心讨好,于是对他的衣裳格外上心,寻上穆十四娘要她费些心思,又交代了主家的要求:“因为颜色比较特殊,以往都只是绣些边纹,主家要求净色,又不喜欢对比太过强烈,所以只能用相近的颜色,内敛些。其他的你看着办吧。”说完指了指托盘上的的丝线和一件大红色男子外衫。   穆十四娘在看到第一眼时就已经笃定了七八成,那段特殊的经历实在让人难以忘怀,况且来京后还意外地遇上了。   稍后又想明白了,木花坊既然是京城绣坊的头面,像他那样的贵公子成了这里的主顾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自己就算绣了他的衣衫也不会与他碰面,没什么可担心的。   走过去仔细察看着丝线,最后问舒掌柜:“掌柜的,我用浅灰和银白绣边纹吧,绣得舒展些,应该就不会像婚服了。”   掌柜的轻笑出声,“你看着办吧。”若对方不满意自然会退回来。   穆十四娘拿回去后就后悔了,因为这件衣衫织的丝线十分紧密且细,要是新添上的边纹丝线太过粗重,必定不会好看,唯有将丝线剖成与它一样细方才显得自然。想着自己好死不死居然主动提起要用两种颜色的绣线,如今又收不回来,只得苦恼地搓揉着脸。   一旁的灵秀见了,好奇地问道:“施姐姐,这件衣衫掌柜的也拿给你了?我听人说,除了绣坊的李管事娘子,这活别人接不了。”   穆十四娘无奈地回道:“掌柜的吩咐,我能不接吗?”   “是施姐姐的绣艺好。”灵秀毫不隐晦地夸赞道。   穆十四娘却因为她刚才的那句话,更加犯起了愁,又无端地又招惹了新的人,如果穆十五郎再来晚些,自己还不知能待多久?   灵秀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上面,“洛府公子自十二岁起就只穿红衣,说是为了辟邪,还是一位得道高人说的。”接下来轻声地说道:“说是不这样会长不大。”   穆十四娘想起与洛玉琅再遇时,他可不就被人追杀吗?这样严峻的生存环境,虽说物质上好过自己,但境遇也没比自己强到哪去。   看着眼前的红衣,想着那个与自己有着一段莫名其妙过往的少年,又觉得自己太过冷血了,毕竟蒙他关照,那次遇险才能顺利渡过,做人可不能不讲良心。   虽说为他绣衣服是自己份内的差事,但尽可能地绣得令他满意些,也算是报恩吧。   用丝线比对好合适的粗细,就开始一针一线绣了起来,因为太过专心,媖娘走到近前她才发现。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灵秀却用夸张地动静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穆十四娘这才说道:“灵秀,既然媖娘来了,你先歇歇吧。”   灵秀回道:“今日就罢了吧,等我织完这幅,省得又背了黑锅。以后也各织各的,大家干净。”   穆十四娘也十分干脆,接道:“这样也好,媖娘,那你今日先歇一日,以后与灵秀一人一天,我待会去跟管事娘子说。”   媖娘尴尬地站在那里,欲说又止了老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是外祖母和母亲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吓得不敢出屋,等我知道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穆十四娘并不想在这事上再多计较,“事都了了,掌柜的也没多说,翻过吧。”   媖娘忐忑地问道:“施思,你不怪我了?”   穆十四娘手里忙活着,摇了摇头。   “那我明日再来。”看着媖娘逃也似地背影,穆十四娘又觉得她十分可怜。   看到灵秀依旧气鼓鼓的,“明日她再来,这事莫再提了。”   灵秀回道:“我知道,但不提不表示我还相信她。”   穆十四娘无声地笑了笑,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也不能免俗。   之后,三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共处于后坊之中,媖娘用织机的时候,灵秀就在一旁盘线,总之坚持各织各的,再不像以往那样,互相帮忙了。   前院,舒掌柜接待了突然来访的洛玉琅,连客套都没有,洛玉琅直接指了指身边的小厮,“想着既然入了股,也不能什么也不干,他人最机灵了,掌柜的只管差遣。”   舒掌柜心下了然,但拿人钱财手短,只能接受。   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拿出穆十四娘刚刚绣好的外衫,让他过目。   洛玉琅察觉到上面的绣纹略有些不同,因为心底牵着事,状似随意地问道:“掌柜的新请了绣娘?”   舒掌柜先是一惊,而后怀疑起了洛玉琅的意图,莫非他坚持入股是另有所图?   洛玉琅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安了心,“与以前的花样区别挺大的。”   “洛公子好眼力,确实是新人所绣,若是公子不喜欢,我让人拆了重绣。”舒掌柜回答道。   洛玉琅见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想着自己的人进来了,了解清楚不过早晚的事,轻巧地说道:“无妨,偶尔换换也挺好的。”   之后,也没久待,只是离去后,顺手带走了那件外衫。   因为洛玉琅的态度模棱两可,坊中倒是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传得沸沸扬扬,李管事娘子也依旧绣着洛玉琅的外衫,穆十四娘却有种终于逃过一劫的感觉。   入冬已经有些时日,坊里因冬至节放了假,穆十四娘这次并没有与刘大娘一起去城外烧香,而是去了东门的墨轩客栈,里面住满了赶来应考的各地考生,但向掌柜的打听却并没有得到穆十五郎的消息。 第二十八章 偶遇   直到他走了许久,穆十四娘才用自己的思路理解了一些,原来恩人不喜欢灰色和银色,只喜欢同色的。   想着既然不喜欢自己绣的葫芦,那就老实地绣万字纹吧,正打算下针,想起自己在掌柜的那里已经说好了配色和花纹,现在突然改了,也该去请示一声。   舒弱娘听了穆十四娘的说辞,双眉一敛,这小子,才来多久,就盯上了绣坊最漂亮的姑娘,眼光倒是犀利。   “既然不喜欢杂色的,就绣同色的吧。”见掌柜的也如此说,穆十四娘以为纯笙说得都是真的,恩人确实不喜欢花俏的,选了三样深浅不同的红色问舒掌柜的,“掌柜的,那就用这三种颜色绣万字纹可好?”   舒掌柜摇头,“主家对老气的花纹都不感兴趣,我这里有个鹿角纹的花样,她们都嫌太繁复了,不肯绣,你手巧,试试吧。”   穆十四娘接过一看,这种自己倒是第一次见,顿时有了兴趣,既得了掌柜的首肯,就放心大胆地绣了。   舒掌柜也因为这事去找了洛玉琅,绣坊多是未嫁的小娘子,最忌讳的就是这种私情,入股归入股,派人归派人,坏了木花坊的名声,她可不依。   洛玉琅僵在那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镇定自若的表情,纯笙既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必定不会做出掌柜的所说之事,只能说他能力欠缺,出了岔子。自己人当然要尽力维护,洛玉琅有些尴尬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盖,“掌柜的多虑了,只怪我前次多说了句,他听进去了,才闹出这个乌龙。”眼眉转动间又有了主意,“若是惊吓到了绣娘,不如由我亲自出面,解释一二,也好省些误会。”   掌柜的见他如此护犊子,也不好多说,对他得寸进尺的想法,断然拒绝,“洛公子多多体谅,男女有别,兹事体大。这后坊就是当年我当家的在,也极为避讳,从不单独闯入。”   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洛玉琅哪能听不明白,这是说他们主仆二人皆不懂礼数,更有对他们轻视绣娘的责怪。   更加尴尬地洛玉琅只得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掌柜的,是我唐突了。但我敢担保纯笙必定毫无僭越之意,更无非份之想。”   掌柜的也乘好即收,“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别再犯就是了。”   从绣坊出来之后,洛玉琅打发走纯笙,忍不住回头,眼神中满是无奈和莫明的情绪,自己头一次动了心思,就碰了这样大一个壁。之后失落地骑在马上,沿途的小娘子依旧满脸含春地偷看他,洛玉琅摸了摸俊俏的脸,明明自己如此出色,为何就不能得她青眼呢?   接下来的年节洛府自然宴请不断,洛玉琅每日疲于应付,倒是没有太多的心思伤春悲秋。   穆十四娘也因为身在异乡,既有心事未定,又思念娘亲和弟弟,纵有美食当前,也无心享用。   转眼到了十五,京城照例有灯会,这样的日子最为小娘子们喜欢,灵秀早早就拖了穆十四娘出门去看灯。“早些去,晚了人多太挤,登徒子多。”   穆十四娘听了,说道:“既然如此不安全,为何还要去?”   灵秀见自己一句话就将她给吓住了,乐了,“瞧把你给吓得,只要避着些人群,倒也没事。街上多的是巡逻的人,只要自己谨慎些,太过份的事也没人敢做。”   穆十四娘有些盼望能与穆十五郎如戏文里说的那样——不期而遇。看着天色尚早,木花坊外就是灯会,来回都方便,就与灵秀一起,跟在三三俩俩的绣娘身后,沿街欣赏着各色的灯笼。   这样场景是她生平头次所见,少女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很快就沉浸其中。灵秀买了一个仙女灯笼,硬说是天上的织女,最配她的身份了。   穆十四娘自小俭省惯了,什么都是只看不买。   一路逛下来,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满街的灯笼也明亮了,灯火阑珊,照得哪里都是影影绰绰,仿佛身处仙境。   灵秀拉着穆十四娘站在桥上,看着水波荡漾间,两岸游人如织,好一派人间美景。   不远处,洛玉琅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她们,就在她们上桥的那一刻,洛玉琅就认出了她,数月未见,她长高了些,没了以前的局促和紧张,添了从容的脸上,越发显得眉眼动人,可以预见,再过两年,及笄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心随意动,洛玉琅不知不觉上了桥,被路人打量穆十四娘的眼光触怒,果断地站在了她的身后,高出许多的身形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看花了眼的穆十四娘毫不自知,犹自与灵秀贪婪地欣赏着月色映衬下的美景。“好看吧?京城的元宵灯会可是出了名的,无数的文人墨客都留了诗的。”灵秀的话惹笑了穆十四娘,“说来听听。”   灵秀摇头,“我是听隔壁读书人说的。”   穆十四娘轻声说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穆十五郎说过许多与元宵相关的诗句,可能让她现在记起来的,也只有这句了。   听到身后的洛玉琅耳中却变了意味,这分明是怀念之词。愤愤地说了句,“夜深了,还不赶紧回去,当心被人拐了。”   穆十四娘猛一转身,几乎要撞上他,先是闯入眼帘的红衣,再抬头,就看到恩人那张冷峻严苛的脸。因为遇见了知道自己身份的故人,穆十四娘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的灵秀,有种被人撞破的虚心。   灵秀却敏锐的从洛玉琅那一袭红衣猜出了他的身份,想着穆十四娘居然相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满脸地不可置信。   穆十四娘察觉出来,赶紧说道:“你认错人了。”拉着灵秀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满脸歉意地看了看洛玉琅。   灵秀被她推着往前走了一段,“好了,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躲什么?”   穆十四娘本就心虚,摇头说道:“你莫乱说,没有的事。”   灵秀会意,“我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吗?”   穆十四娘直到快到木花坊,人少了些,才拉住灵秀,重新开口道:“他真的只是认错人了,你千万别乱说。”   灵秀点头,“事关名节,我懂轻重。”   穆十四娘想尽快离脱这种尴尬,寻话说道:“怎么这么多人,脚都被踩了几下。”   灵秀说道:“今年有春闱,人能不多吗?”   穆十四娘却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在前面。 第二十七章 心思   也不敢乱走,只得失望地回了木花坊,犹豫再三,决定写信给墨师傅问个究竟,幸好帐房先生知道墨师傅的住址,免了穆十四娘去问舒掌柜的尴尬。   可是等到年关将近,依旧未等到墨师傅的回信。   洛府内,洛玉琅坐在宽敞明亮,满是书香的案几后,听小厮纯笙回禀着打听到的情况。纯笙确实机灵,短短时日就将穆十四娘的情况打探得清清楚楚。因为纯笙并不知道穆十四娘的身世,他所说的都是从绣坊打听到的,这一切听在洛玉琅的耳中,可就不一样了。   洛玉琅舒展着身体,嘴角微带讥诮,没想到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居然有这样的胆识,敢一个人男扮女装逃到几百里外的京城,还能通过在路上相识的老者混入木花坊求得容生之所。   施思,明显是她自己名字的谐音。也是她的造化,因为墨师傅这个有份量之人的担保,绣坊居然没查看她的户籍身份。   摸着身上那件已经确定是穆十四娘所绣的外衫,一种隐秘的窃喜从心底升起,在广福寺与她重逢,再看到那双清澈的眸眼时,自己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明明再不可能相遇的两人,却好端端地送到自己面前,这不是老天对他的厚赠又是什么?   撩起衣角,上面的绣工十分精致,配色也极为讲究,浅灰、银白还添了与衣衫同色的丝线,将成串的葫芦和叶片掩映得若有若无,比以往那些单调老旧的万字纹、水波纹出彩多了。   未及十五的他,怀揣着少年最直白炙热的念想,已然将穆十四娘视为己物。   洛玉琅心潮澎湃,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木花坊的方向发呆。心中主意打定,且不论穆府出身的她如此出色的技艺从何而来,自此以后她手碰过的织物,只能为自己所有。   念之所及,眼前浮现的都是穆十四娘小巧精致的面容,清澈无尘的双眸。更因此泛起一股不太地道的念头,如此境况下的穆十四娘,只要自己略微花些心思,就能顺顺利利地将她——纳入囊中。   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过卑鄙,怎能这样对待心之所好,只暗中护着她就好,她未长成,自己也未成年,还有时间让她牢牢记住自己,心念着自己。   少年的脸上一阵燥热,从未有过的莫名冲动将他整个人胀得鼓鼓的,寻不到出处也缓解不了。   纯笙确实是个敬业的人,猜到了主子的心思后,但凡与穆十四娘相关的一切,都事无俱细地转告给洛玉琅。   今日他从刘大娘那里套出了一件事,犹豫了许久,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洛玉琅强装镇定,内心却汹涌澎湃,一条新的脉络渐渐生成。怪不得两个人相伴求生时,她正眼都不看自己,宁愿背着一身的泥泞也避自己如蛇蝎,原来是有了心上人。   为了这个尚不知前途的举人,居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连名节和性命都不要了,跑到京城来等他。   越想心底的烦燥就越盛,拨起茶盖发现已经凉了,气恼地扔了回去,将默默站在一旁的纯笙吓得够呛,赶紧快走两步收起茶碗,颠颠地泡了新茶,小心地放在他的面前。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洛玉琅重又恢复地理智,端起茶喝了一口,“知道了,快回去吧,免得掌柜的觉得你光拿工钱不干活。   纯笙现在拿了两份工钱,府里一份,木花坊一份,却只干了一份活计,确实不敢多做停留,告了声退就立即跑回了木花坊。   年节临近,木花坊也开始发放节礼,家中就在京城的,在放年假的时候,也可回家过节。其余的外乡人,都留在坊里过年。   大家的心都是浮动的,有寄家书回去的,有托人带东西回去的,穆十四娘没有别的牵挂,又去了趟墨轩客栈,看着住得满当当的客栈,却仍旧没有穆十五郎的消息,满心失望地走在街上,看着置办年货的来往行人,悲从中来,躲在角落里用斗篷遮住脸哭了起来。   一路尾随她的纯笙摇头不止,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劝说她,三番四次寻不到,分明是放了你的鸽子。那样出色的洛府公子你不喜欢,偏偏要上人渣的当。   哭过之后,穆十四娘整理了情绪,看来是家主十分看重,为穆十五郎另外寻了宽敞的住处,自己也不宜平白地露了行踪,只要等到放榜,必定能看到穆十五郎的名字,到时候再去打听岂不是容易许多。   反正自己在木花坊也过得下去,掌柜的对自己十分体恤,年节的封红居然是五两银子,这样下去,等到四月底放榜,无论穆十五郎会官派何处,自己都不愁路费银子了。   纯笙见她由悲转喜,就连脚步都跟着轻快了,只是依旧十分小气,盯着路边的甜糕看了半天,还是不舍得出几文钱买上一块。越发笃定她是个贴钱贴人还被人骗的傻丫头。   想着自从上次得知此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公子,见掌柜的又将公子的外衫交给了穆十四娘绣,就趁机寻去了后坊。   后坊中难得进来男子,穆十四娘和灵秀、媖娘都愣愣地看着他,连招呼都忘了打。还是媖娘识人,“纯笙大哥,你来找我们有事吗?”   纯笙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声,眼光看向穆十四娘,“好好绣,我前次送货,主家说花样太俗气了,体谅你做工细致,费时费力,前次就算了。这次可要用些心思,要用大气而不世俗的,明亮而不艳俗的。”   穆十四娘愣在那里,拿过来时,掌柜的什么也没说呀。不过天性谨慎的她,老实回道:“那我这次就用同色的丝线绣吧。”   纯笙余光扫过她,终于有机会说出了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这绣花和识人是一样的,千万要擦亮眼睛了,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下不但穆十四娘懵了,就连灵秀和媖娘也一头雾水,纯笙倒不觉得,丢下句,“你好好想想,我若再遇到那位主顾,问清楚了,再来转告你。千万记住,凡事三思,选人要跟选颜色一样,选正色的,别被那种所谓书生气给蒙骗了。” 第二十九章 私心   春闱离得越近,穆十四娘心里越慌,但凡坊里放假必定要去墨轩客栈附近转上好久,又怕会遇上穆府的人,一路躲躲闪闪。   纯笙自然事无俱细地报告给了洛玉琅,因为他已年满十五,洛府已经将他的亲事提上了日程。洛府夫人自然属意自己的外甥女景家小姐,只是洛府当家人尚未点头。   眼看就要与自己中意的人失之交臂,特立独行的洛玉琅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穆十四娘听完舒掌柜的话,第一次没有应允,“掌柜的,我不想离开绣坊,这差事你交予别人吧。”   舒掌柜说道:“你初来京城,不知道这京中的富贵人家惯会攀比,就如上次你为景家小姐绣的裙衫,她还未出彩,就被人模仿了去。像我们坊里,去到主顾家中刺绣也是常事,不过十天半月,遇到大方的,回来还有封红。也不独你一人,同去的还有两位,你只管埋头刺绣,不去管其他的就是。”   见穆十四娘仍旧有些犹豫,舒掌柜面上有些不喜,主顾挑中的花样多为穆十四娘所绣,她不去如何使得。“对方是大户人家,饮食上必定不会亏待。再说你与同行的绣娘同吃同住,有什么好怕的?”   穆十四娘见推托不过,只得答应,走时对舒掌柜说道:“掌柜的,如果是有人来寻我,千万要他留下住址。”   舒弱娘早就听说施思的同乡之事,并不意外,点头答应了她。   洛玉琅下足了功夫,早早就赁下了宅院,安排好了仆役。穆十四娘与另外两个绣娘住在偏院里,每日准时有人送来饭菜,更有粗使婆子让她们差遣,过得倒是比绣坊舒服。   只是活路确实不少,绣的是一整套嫁装,从床缦到锦被,再到新娘的嫁衣,半个月根本无法完成。同行的绣娘宽慰她:“又不会少你工钱,好吃好住,绣完再说呗。”   一个月后,果然没有绣完,穆十四娘愁肠百结,绣坊的管事娘子倒是常来监工,可是从未提起过有人来寻找她的事。   穆十四娘只能自我安慰是因为有穆府的人跟随,穆十五郎不能脱身的缘故。   洛玉琅每日得空就悄悄隔着院落偷看穆十四娘,一针一线埋头刺绣的她又是另一副模样,日子久了,洛玉琅更相信这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虽然衣着朴素,但神态从容镇定,不同于其他两人,总会偷奸耍滑时不时出去在院子里逛逛,除了三餐之外,无论何时去看她,她总是在那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   洛玉琅有些心疼,为了能留她久一些,自己是不是说多了活路,令她如此操劳。   但很快,心底的占有欲就战胜了一切。   只要不出意外,景家小姐必然会嫁入洛府,来个亲上加亲。   自己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春闱将至,穆十四娘很快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与那个必定不靠谱的举人一同离开。   所有人烦心事加在一起,令他不打所措,所以,他只能将穆十四娘藏起来,藏在只有他找得到的地方。   他也知道这样有些过份,可理智总是比不过情感,无论何时,他心里的那个声音都是一样,不能让穆十四娘离他而去。   正因为有了这个想法,他决定尽快自立,像洛府这样的家世,想要出仕极为容易,稍微走动一下,就会有人举荐。   洛府的当家人听了之后,马上想到是前次出门遇刺使然,不过一向随性而为的独子终于有了上进之心,年愈不惑的他自然欣慰不已,比起那个他并不上心的婚事,这件事反而令他更为在意。   很快就将事办妥,洛玉琅可以与此次春闱的进士一同入朝为官。   洛玉琅得知满心欢喜,当即提出想要先去外任历练一番。   洛府当家人自然不会同意,若大的家业只有他一人承继,山长水远,世道又乱,如何舍得。   洛玉琅心愿落空,居然提出此次春闱也去试试,当家人以为他是赌气。   其实他确实是在赌气,既然穆十四娘喜爱读书之人,那自己便去考个功名给她看看,到时候自然会将那个不入流的比下去。   之后不再无所事事地偷看穆十四娘,而是拿著书坐在一墙之隔的院落里,认真地研读着。   他做的这一切,穆十四娘自然毫不知情,在她眼里,恩人与自己有天壤之别,就算自己没有逃出穆府,也不可能被送到他的手上。   现在的她,只想早日与穆十五郎重逢,从此天长水远,改名换姓,像寻常人家一样过一辈子。   洛玉琅看书看得乏了,习惯性地去看穆十四娘,发现她居然停了下来,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漫天飘落的雨丝发呆。   头上依旧只有那根细细的银簪,其余的秀发只用一根彩线绑住,如此简陋的装扮却丝毫不损她绝美的容颜,配上清冷的神情,更加令人神往,我见犹怜。   那双眸眼痴痴地不知望向何处,因为含了心事,眼神不再清澈,却似带了浓愁,笼上了轻雾。   不知道有人偷看的穆十四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之中。   今日是她的生辰,过了今日,她就满十二了。   在穆府,过了十二,就要入教习所,开始学习琴棋书画,诗酒歌舞。倒不是说技艺要如何精通,穆府自有一套标准,那就是投其所好。   出逃半年,跳脱穆府之外,许多以往看不懂的事现如今都明白了过来。幸好自己逃了,还能自食其力,否则以自己的心性,未必不会像十一娘那样,宁死不屈。   上一次生辰,还是在穆府与娘亲和十五郎一同渡过,虽然饭食简陋,但也其乐融融。一切的苦难离自己尚且遥远,每日刺绣、洗衣、烧火做饭,忙碌而充实。   等十五郎找到自己,应该又能过上那种平淡且安心的日子了吧?穆十四娘想着,轻笑了出来。   洛玉琅看在眼里,却十分的刺眼,因为他知道她令人愰神的轻笑并不是为了自己。 第三十章 闯入   因为主顾指定嫁衣皆要由一人所绣,谓求吉利,最后院落里只剩下穆十四娘独坐。   整套嫁衣从盖头到鞋袜共八件,又要求精工细做,容不得不丝马虎,现在还有最重要的那件外衫未绣。宅院里寂静无声,穆十四娘却因为习惯了穆府的沉闷,倒也没有察觉出异常。   每日依旧准时有人送来饭食,早晚也会有粗使婆子过来烧水,穆十四娘婉拒了她替自己洗衣服的热心。一坐就是整天,洗洗衣服反而能活动活动筋骨。   转眼春闱已至,洛玉琅悠然应考,虽然他知道作为洛府当家人的父亲已经活动许久,只为上榜不求名次。可他仍旧憋着一股气,想要凭真材实学榜上有名。   开考当日,应试的举人鱼贯而入,纷纷入坐自己的小屋,洛玉琅无意间看到一个名字:穆十五郎。顿时有些走不动路,“兄台,借过。”   洛玉琅循声望去,一个俊俏如女子一般的少年,穿着水蓝色的长衫,满身的书卷气,温文尔雅地站在那里。   洛玉琅觉得他与穆十四娘十分相像,不但容貌有八成相似,就连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他与穆十四娘的关系,但穆府子嗣众多,穆十四娘又是逃出来的,他不能因此坏事。   “抱歉。”说完退让了两步,穆十五郎微微颔首后就侧身进了自己的小屋。洛玉琅却仍旧呆在那里,直到有人催促才离开。心中默念着:十四、十五。应当不是同母姐弟,不会这么巧。   而后是紧张的考试,也容不得他分神了。   三日的考试过后,洛府当家人问他考得如何,洛玉琅但笑不语。老父亲只当他考得并不如意,赶紧又活动了起来。   得了空的他依旧天天陪坐在一墙之隔,静静看着穆十四娘埋头刺绣。看她坐得久了,难免心疼,几次冲动地走到院门前,终究是没有胆量进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穆十四娘大着胆子问粗使婆子可否知道何时春闱开考,可惜粗使婆子一问三不知。不敢浪费时间的穆十四娘只得一刻不停地赶着工,希望早日完工早日回到绣坊,免得再误了开榜。   管事娘子倒是照例三日来一次,察看她的进度。走时总说:“莫太心急了,当心伤了眼睛,得不偿失。”穆十四娘借机问道:“管事娘子可知春闱怎样了?”   李娘子说道:“已经考完了,只等发榜了。不过,并没有人来坊里寻你。”看她的眼神中竟有几分同情。皆为女子,她如此心心念念,不会多想也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穆十四娘心沉到谷底,管事娘子走后,再也无心刺绣,一低头就有泪水涌出,怕伤了主顾的嫁衣,只得起身坐到一旁独自伤神。   自己明明请托墨师傅给穆十五郎留了纸条,按理他早就应该寻机前来打个招呼,知会自己一声。去了几封信都不见墨师傅回信,莫非出了变故?   穆十五郎如果得不到自己的音讯,还会安心赴考吗?春闱三年一次,若失了这次,还得再苦读三年,这其中还要付出多少艰辛,自己清楚得很。   逃离穆府后,穆十四娘第一次感到后悔,穆十五郎帮助自己,却误了自己。如此想来,不过一死罢了,自己为何要逃?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洛玉琅,说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心疼,据他所知,确实从无一人前来绣坊打听过她,可见这人是多么的不值得托付。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决心等到开榜之时,直接过去告诉她,她喜欢读书人,自己也是读书人,也能考取功名,与其将终身系在一个不可靠的人身上,不如跟了自己。   除了名份,自己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自己都可以只属于她。   晚间明月当空,穆十四娘洗浴过后,披散着半干的秀发,独自在院内徘徊。   初春的夜晚,因为连日的阳光,将一切烘得暖暖的,再没有前几日阴雨时的那份湿冷,就连夜间的风也带着春日的花香。   除去棉服后的舒爽,让穆十四娘不想过早地上床入睡。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想着穆十五郎曾经说过的,天下苍生,无论身处何地,贫穷富贵,皆会共此一轮明月。   转念一想,是啊,穆十五郎此时说不定也在另一处仰望着这轮明月。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祈求道:“苍天若是有灵,让他安心赴考吧,保佑他一切顺顺利利,穆十四娘愿以余生相换。”   ‘哐当’一声,院门洞开,一袭红衣的少年迈步走了进来,惊动了闭目祈求的穆十四娘。而后,两人皆呆在那里,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以余生相换,连命都可以不要。”洛玉琅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穆十四娘仍旧转不过弯来,连起身都忘记了,依旧跪在那里,呆愣地望着洛玉琅。   “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要还,得先还我。”洛玉琅围着穆十四娘转圈,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内心的不满。   穆十四娘终于反应过来,提裙起身,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也不甚工整,慌乱地说道:“恩人,稍待,容我整理一番。”   洛玉琅望着她落荒而逃地背影,说了句,“你什么狼狈的模样我没见过,这么讲究做什么?”   穆十四娘听了,只得赶紧将房门关上,手忙脚乱地梳好头发,又添了件外衫,直到没发现自己有何不妥当后,才慢慢走了出来。   洛玉琅见她依旧局促地远远站着,想到她对别人的柔肠百结,心里又觉堵得慌,“倒是看不出来,这里距穆府数百里之遥,你竟然敢独自一人前来。”   穆十四娘轻声回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说来听听,我反正已经帮过你一次,不介意再多一次。”洛玉琅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将一句句好好的话说得阴阳怪气。   穆十四娘却不愿将穆府最难堪之事说与外人听,但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曾有恩于自己,确实唐突不得,“恩人,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断断再不能回穆府,恩人只需不将我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就算是对我的再造之恩了。” 第三十一章 报信   “你来京城可是因为与人有约?”洛玉琅问得十分直白。   穆十四娘倒是没想瞒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哪知越发触怒了他,“真是愚蠢,为了一个久寻不至的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连——那什么都不要了?”   穆十四娘却有了新的想法,“恩人,能否请你打听——”话还未说完,就直接被洛玉琅拒绝了,“我没闲工夫。”   他严厉的语气将穆十四娘打回了沉默,可她低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却让洛玉琅呵斥不下去。“还没放榜呢,到时再说吧。”   穆十四娘看到了希望,抬头说道:“恩人放心,贵府的嫁衣我定然会尽快绣好,不会误了佳期的。”   洛玉琅又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眸眼,从第一次四目相对时,自己就沉溺下去的眸眼。可惜在那里面,他看不到一丝自己希望看到的情意。   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和唐突,“你早些休息吧。”走时还不忘将她的院门关好。   穆十四娘也因为这番惊吓,下一刻就从里面上好了门栓,心中一样懊恼自己竟然粗心至此,从未想过要去关上院门。   洛玉琅回头听着里面的动静,坏心眼地说道:“整个宅子都是我的,这样能栓住我吗?”说完又怕再次吓坏了里面的穆十四娘,贴着院门听了许久,确定穆十四娘早就躲入了厢房才安心离开。   除了清早要去给粗使婆子开门外,再无任何的不同,穆十四娘重新安下心来,做着手中的绣活。   嫁衣绣法繁复,通身都有绣纹,穆十四娘紧赶慢赶了一个月才绣好了大半。管事刘娘子看过后,直夸她活做得细致,进度又快,依旧让她多注意眼睛,身为绣娘,如果伤了眼睛,再好的技艺都是空谈。   穆十四娘依旧询问是否有人去寻过她,管事刘娘子轻轻摇了摇头,几次欲言又止。这样的情形,多半是爽约了。   穆十四娘却追了出去,问道:“管事娘子,可听闻是否开榜了?”   管理刘娘子回过头,看了她好一阵,才说道:“尚未,应该快了吧。”见穆十四娘一脸的希翼企盼,管理刘娘子一路叹息着出了宅院。自古多有薄情汉,人间哪得有情郎啊!   洛玉琅再次来到穆十四娘的院子,满面春风地看着她,“跟你报个喜,我上榜了,排二百三十名。”   穆十四娘听到开榜了,停下手中的绣活,起身走近,急切地问道:“一共取了多少名?”   洛玉琅略微有些迟疑,却还是老实说了,“整三百名。”   “能放我一日假吗?我去看看榜单。”穆十四娘请求着。   洛玉琅却从怀里抽出几页纸,得意地在她面前展开。穆十四娘一看上面的字,猛地扯了过去,仔细地寻找着。“你识字?”洛玉琅会如此问,是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除非书香世家重视女儿的,一般的小娘子都只认识些许的字,而穆府庶出的女儿,应当没有机缘读书习字的。   穆十四娘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明显地欣喜万分,眉眼都带着笑。洛玉琅猛地抢了回去,折好塞回了衣里。怎能让他不气恼,最后一页是排名最靠前的,与自己的名次相差如此悬殊,怪不得她会不管不顾,牵肠挂肚。   见洛玉琅打算离开,穆十四娘赶紧问道:“恩人,这中了的,会怎样?”   洛玉琅回头,轻描淡写地说道:“还需殿试,每科都有落榜的,什么都还说不定呢。”   穆十四娘只知道殿试是皇帝亲自出题,考生当庭作答,其余的就不清楚了。但事关穆十五郎,她不得不多问,“恩人,什么时候会举行殿试?”   洛玉琅不甘不愿地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得看天子的心情,至少一个月后吧。”   穆十四娘因此高兴了起来,自己手中的绣活最多半月就可完工,穆十五郎还能在京中待一个月,无论他何故与自己失了音讯,这中了进士的,应该极易寻找,到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他会如何的惊喜?   眉眼含笑更加动人,洛玉琅几乎看呆了。可一想到这笑不是为了自己,就万般失落。想走又觉得舍不得,“你知道为何要殿试吗?”   穆十四娘自然摇头表示不知,洛玉琅有些使坏,“但凡能中进士的,才学已不必怀疑。之所以会有殿试,不过是以貌取人罢了。”   见穆十四娘依然懵懂地望着自己,继续吓乎道:“这第一等的,自然是被皇亲国戚相中的;第二等的,也会被达官显贵看中;就算是第三等,富绅地主之类的,哪个不上赶着嫁女儿。”   穆十四娘却几乎笑出声来,觉得有些失礼,赶紧抿紧了嘴巴,想着穆十五郎无论有怎样的姻缘,都是好事,总比被穆府算计着去攀附自己的关系要好。   洛玉琅见她笑得奇怪,害怕她没听懂,接着说道:“所以呢,这每年啊,都有抛弃糟糠,不认旧情,只攀富贵的。”   穆十四娘却只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并未轻视他的话。更为了表示感谢,殷勤地倒了茶水过来。   洛玉琅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她的茶,喝了一口,明明是冷茶却觉得清甜无比。“总算是收到你的谢礼了。”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洛玉琅立马找补了回来。   穆十四娘心想确实如此,赶紧解释道:“恩情厚重,十四娘断不敢忘,待我,日后一定涌泉相报。”   洛玉琅只听到了待我停顿了许久,待我什么,待我心想事成,待我与情郎相会,必定拖儿带女前来报恩?越想越气,手中的茶也不香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穆十四娘,看身形最多十一二岁,离及笄还早着呢,难怪会受人蒙骗。自己也勿需太过心急,不过数月她就会知道自己上当受骗,悔不当初。而自己,说不定也能扫除一切障碍,自立起来,给她一个坦荡的将来。   “我事多着呢,走了。”洛玉琅依依不舍地放下茶杯,努力不让自己再去看穆十四娘,免得让她将自己划归登徒子之列,影响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穆十四娘则殷勤地送至院门前,恭送他离去。   洛玉琅仿佛看到了美梦成真以后,她定然也会天天如此送自己,转身后再也按捺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第三十二章 盼兮   院内的穆十四娘也是如此,回到房里,笑得乐不可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朝天祭拜,感谢老天爷应了自己的祈求,穆十五郎终于没有因为自己误了此次科举,还名列前茅,在十名之内。   想到在穆府熬了半世的娘亲终于苦尽甘来,说不定也能随穆十五郎前去任上,到时候三个人岂不是又可以聚在一处。   洛玉琅回到洛府已是深夜,洛府当家人却仍在书房等他,“以往还说是躲着看书,如今科考已过,为何还是早出晚归?”   洛玉琅却问道:“父亲,这名次是我自己考的,还是您花了功夫的?”   洛府当家人回道:“本来说好了的,如果你没考上,再想办法。所以,名次虽然靠后,但你只读了月余,能考上就算不错。”   洛玉琅说道:“那就是我的真本事啰?”   洛府当家人点了点头,有几分得意地摸着下巴上的几缕胡须。洛老爷年近四十,却早早蓄了须,身形修长,面容俊美,称得上是美髯公。   看着这个独子终于肯收心,一些小节也没再强求。“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息吧。等你殿试之后,再说订亲之事。”   洛玉琅一脸地不耐,“父亲,你明明知道我并不中意她,为何要依从夫人。”   洛老爷也毫不掩饰地说道:“你当明白才是。否则她岂会消停。”   洛玉琅起身,“那就怨不得我让她独守空房了。”   洛老爷喊住他,“我看景家小姐容貌也过得去,性情也并不乖张,又对你一往情深,你何必将怨念发泄到她的身上。”   洛玉琅回头,“父亲,我说到做到,终生不悔。”   洛老爷又问了句,“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洛玉琅一顿,头也没回,“人生苦短,我自然要去找让我中意的人。”   望着独子决然离去的背影,洛老爷知道他并未虚言,毕竟任谁摊上这事,都很难释怀。自己不也是如此,哪有一日忘记过她。   穆十四娘望着管事刘娘子新拿来的衣物,几乎不可置信,好不容易绣完嫁衣,又添常服,这要绣到什么时候?   “这高门大户就是讲究,连第二日新媳妇见公婆的衣衫都要通身的气派,还要独一无二。就怕被小姑子、妯娌们比下去。你现在的绣活是越发的好了,掌柜的说了,做完这单,重重的封红给你。”管事刘娘子笑意盈盈地说道,因为她早已看出了穆十四娘的不情愿。   “那可否放我一日假,让我出去走动走动?”穆十四娘问道。   管事刘娘子却十分尴尬,“我也跟主家提过,但主家不肯。所以,只得委屈你了。”   穆十四娘难得地变了脸色,当初说好只有半月,后来改成一月,再后来,别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又绣了一个月,现在又要再绣,一件接一件的,要待到什么时候?   管事刘娘子见状,只得又宽慰了她几句,而后一溜烟走了。   穆十四娘望着洞开的院门,院内院外都无比安静,除了院外的三两枝桃花穿墙而过,悄悄在院门前张望,门口有两条小径,一左一右,穆十四娘根据绿植生长方向和浓密判断出往右的小径通往东面,穆十五郎说过,除了寺庙没有人家的大门是朝西开的,那大门就只能是往右朝东开。   回去拿了自己体己的东西藏在身上,沿着小径左右打量,越走路越宽,周围的布局也像是前院,穆十四娘心中一喜,只要顺利出了大门,就径直去寻穆十五郎。   “去哪?”穆十四娘应声回转,发现洛玉琅站在拐角处看着她,满脸的不悦。   “我短了东西,想出去买点。”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先出去再说。   洛玉琅一步步逼近,而后越过她,再转身,“短了什么,我叫人去买。”   穆十四娘低着头,心如擂鼓,感觉都快要跳出来了,“不好假手于人。”   洛玉琅又走近了一步,见她没反应,又走近了一步,见她依旧没反应,又走近了一步。直到穆十四娘看清他的鞋面,抬起头,才发现两人已近在咫尺。   见她后退了一步,洛玉琅便再进一步,就这样,你退我进,直到穆十四娘退到了一棵桃花树下,退无可退。   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洛玉琅只能看到那根熟悉的银簪。等了一会,见她依旧不肯抬头,自己就只能一直对着那根银簪,想着她前次在岩洞里的相赠,洛玉琅鬼使神差般将它拔了下来。   没了银簪的束缚,穆十四娘深棕色的秀发如水瀑般散开,她也终于像受惊的小兽一般满眼惊恐地看着洛玉琅。   “你前次说要拿这个当谢礼,岩洞里昏暗,一时没看上。现在看清楚了,轻是轻了点,做工倒是挺别致的。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洛玉琅转动着到手的银簪,当真仔细地欣赏着。   穆十四娘下意识想要去夺,洛玉琅顺手就插到了自己的发髻上,而后得意地欣赏着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妙人儿。   穆十四娘眼光上移,虽然银簪近在咫尺,可她如何能伸手去拿?“还给我吧?我拿银子换。”   洛玉琅一下就想偏了,“别人送的?”   穆十四娘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这是她满十岁,娘亲给的,说是她自己十岁时,外祖父特意请人打的。心想当时确实主动拿出来过,要如何解释得清?   “为何要接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洛玉琅将银簪重新拿在手上,突然有了远远扔掉的冲动。   “这是我娘亲给的。”穆十四娘生气地嘟着嘴,恩人归恩人,这样也太跋扈了。   洛玉琅拿着银簪的手僵在半空,低头与她对视着,“这样重要的东西,为何要轻易送人?”   穆十四娘又低下了头,“救命之恩,娘亲不会责怪的。不过,我现在有银子了,我可以拿更重的银子换。”说得急切了些,又抬起了头。   洛玉琅此时已然沉醉其中,桃花树下,轻风吹过,带落桃花朵朵,佳人就在身侧,随时可揽她入怀。长长的睫毛将双眸笼罩得宛如雾中深潭,肌肤吹弹可破,唇似樱桃,鲜嫩欲滴,玲珑小巧的鼻子因为紧张起了薄汗。“我真的有银子。”穆十四娘这句俗气的话将他拉回到现实,也令他恢复了理智。   欲速则不达,自己不能吓坏了她。洛玉琅扶住桃树,轻声问道:“多少?” 第三十三章 贪恋   “呵,日后是多久?”洛玉琅不想移动半步,如此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不知是桃花香还是她身上的香味萦绕四周,实在不舍得错过。   因为身形的悬殊,完全被他困住,穆十四娘有些慌神,:“只要我有银子,多少都可以。”自己今日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地道,绣娘在主顾家不知所踪,他要如何跟木花坊交代。心虚之下,说话几乎不经大脑。   “当真?”洛玉琅几乎都要乐死,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打算养我终身?   穆十四娘却认真地点着头,“恩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我能力有限,再多的都是应该的。”   恩人这个词令洛玉琅十分受用,可救命之恩四个字,却让他有了兴趣。“他们为何要追你?”   穆十四娘犹豫了,因为实在难以启齿。“他们抓了你会怎样?”洛玉琅又追问道。   “会生不如死。”如果不是自己逃过,轮到的就不会是装病的十二娘,而是自己。她落寞的眼神牵动了洛玉琅的心,“莫怕,下次再去,我帮你收拾他们。”   穆十四娘连连摇头,石松那样恶鬼一般的人物,躲都来不及,何苦还去招惹?   “你信不过我?”洛玉琅蹙眉问道。   “我不想再回穆府。”与其让他生出事端,不如坦白以告。   洛玉琅轻声说道:“不想回就不回,爷护着你,他们找不到你。”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多谢恩人,怎敢再麻烦恩人。”   风吹过,有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洛玉琅痴痴地望了很久,轻轻用手捻去,动作极其轻柔,竟然没有惊动到她。“不麻烦,谁让你遇上我了呢。”仗着身高的优势,在她所不见之处,悄悄靠了过去,气息在她的发间停留,很普通皂角的味道,可为何这样好闻?   洛玉琅虽然句句都带着私心,穆十四娘却因此感动了,轻声说道:“榜上的穆十五郎是我同母的弟弟,只比我小十个月,他如果知道你就是当初救我的恩人,一定会像我一样,永世都不忘你的恩情。”   洛玉琅几乎要被炸懵了,敢情自己这么久,都快要憋坏了,却是在吃自己小舅哥的醋?穆十四娘以为他并不记得,“你如果不记得了,可以再去榜上看看,排名第十位的就是他,穆十五郎。”   僵在那里的洛玉琅不再有软语温存之心,科举前十,那样的容貌,殿试不是榜眼就是探花,说不好还会给他个状元,毕竟皇上如今待嫁的女儿不止一个。   穆十四娘有了这个强有力的倚仗,自己哪会还有机会?想到这,再也待不下去,“外面不太平,你有要买的,告诉我,我替你买。前面院门是上锁的,你出不去。我有事在身,你快回去吧。”   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银簪还给了穆十四娘,只是松手的时候十分恋恋不舍,穆十四娘去接的时候第一下竟然没能扯动,想起自己说过要给银子的事,从荷包中掏出了两锭五两的银子递给了他。   洛玉琅失笑不已,饶有兴趣地摊开手,眼睁睁看着穆十四娘拿走银簪后,放上了两锭小银。   “记住你说过的话,我可会一直等着你的银子。”而后轻笑离开,转角处停下来,两个小银锭经过穆十四娘的手而变得有些不同,仔细地将它们收在荷包中,决定晚上得空,再在上面做个标记,等将来留与子孙做个家传之物。   心急火燎地回到洛府,直接去了洛老爷的书房,开门见山地说道:“父亲,我不可能娶景家小姐。”   洛老爷说道:“庚帖都已经换了,只差请期了。没有用的话就不要再说。”   洛玉琅激动地起身,“父亲,我厌烦她,景家所有的人都令我厌烦。”   洛老爷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处,依旧轻言细语道:“大家皆心知肚明,所以不必再说。”   洛玉琅无力地坐了回去,“能不能将婚事延期,等我考过殿试再定。”   洛老爷说道:“你是洛府独子,皇上不会将你外放的。”   洛玉琅无奈地说道:“那就当我从未考过,从此浪迹天涯,再不归府。”   “你知道我身体不好,你忍心吗?”洛老爷终于起身,走到独子面前,“如了她们的愿,之后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洛玉琅却气愤地说道:“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有中意的人了?”洛老爷话一出口,洛玉琅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既然有了,你过你的便是。”   “可我不愿委屈她。”想着反正被父亲识破,不如实言以告。   “名份这东西,其实是虚的。一旦你识破了,就不会再看重它。”洛老爷神情木然,眼神中却充满了痛苦。   “可我洛玉琅的妻子,只能是我中意的,别人我觉得恶心。”洛老爷见他一如既往地执拗,无奈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再替你拖拖,不过,你应该明白,除非是皇上的公主,换了谁都改变不了。”   洛玉琅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得恨恨离去。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洛玉琅再也不敢出现在穆十四娘的面前,他怕她会提出离开,他怕自己再也留不住她。   依旧躲在那里偷偷看她,看她一针一线,绣着自己为她准备的嫁衣,看得痴了,心底深处的话就出了口,“慢慢绣,绣足三年,到时候我娶你过门。”   一墙之隔,共着一树桃花,我望着你,你不知情。我念着你,你也不知情。唯有那满树的桃花,明了这一切。洛玉琅竟然有些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不再祈求更多,只要这样就好。   穆十四娘坐在绣架旁,想着已经与恩人摊了牌,不久后就能见到穆十五郎。可是等了好几天恩人都不见踪影,转念一想,还是不着急的好,等他考过殿试,定了功名,再与他相见,让他双喜临门。   有了这个想法,也没想过再去寻洛玉琅,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想尽快完成绣活。 第三十四章 取名   洛玉琅常年一袭红衣,桀骜不驯的性子,再加上那双冷峻的眉眼,轻易不会理人。但他有骄傲的资本,长得无可挑剔不说,还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家世。再添上独子二字,在京城一向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平日里从未听说他喜爱读书,书院私塾也从未见过他的身影,请去家中的夫子也没传过他有多少过人的天赋,举人的身份听说还是买来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事先毫无征兆地参加了科举,还能榜上有名。   不知因此跌落了多少人的眼珠,更令他成为了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另一个吸引目光的,还有穆十五郎,开榜之后,就再不得一日空闲,宴饮的贴子不断。年少、文优、字佳,还长得宛如谪仙。无数的人想亲眼见见这位被称为‘本朝甘罗’的美少年。   可无论随行的穆府同族如何相劝,穆十五郎都不为所动,以殿试未行之前不宜太过张扬为由推托了,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依旧苦读着。   自然又是得到一番称赞,不卑不亢、沉稳大气之词不绝于耳。穆十五郎根本无心理会,自从在省城东门的土地庙搜寻不到穆十四娘踪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是吊着的。苦于无法脱身,只得不甘离去,前来京城应试。   往年殿试在开榜之后十余日就会举行,今年不知为何,偏要拖到一个月后,穆十五郎心中焦燥不安,生怕再晚些回去省城寻找,会再次错失穆十四娘的踪迹。是自己鼓动她出逃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穆十五郎不敢再想,推开半掩的窗户,只想化身为翼鸟,一路飞去省城,一寸也不放过,能尽快寻到穆十四娘。   绣坊,他要寻遍省城的所有绣坊。如今他不再是那个行动不能自由的穆府庶子,他有了功名,已能自立,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寻找。   洛玉琅本以为要等到殿试后,穆十五郎才会一鸣惊人,成为无数小娘子眼中的‘如意郎君’或者那几位的‘乘龙快婿’。没想到,这才刚刚放榜就已经炙手可热。相比之下,自己的烦恼毫无解决之道,只能心虚地偷看。   更堵心的是,喜上眉梢的穆十四娘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眼波流转之间,自己隔着院墙都能感受到摄人心魄的力量。   当初救下来,直接领回来就好了。   洛玉琅都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了,上不得又下不得,明明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为何这事就这么难呢?   脚步又开始不听使唤地走向了穆十四娘所在的院子,一推,门居然是栓上的。如果不是刚才看到她坐在那里穿针引线,差点就要多想了。轻叩了三下,没多久,就听到门栓响,院门一松。   洛玉琅推开院门就看到穆十四娘一愣之后的欣喜,让他再一次的愰神。   穆十四娘恭敬地侧身避过,等他进院后,虽未开口,脚步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洛玉琅微微回头,悄悄打量,见她垂首敛目而行,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小心思。   殷勤地为他倒过茶水,穆十四娘终于按捺不住,“恩人,可是有了穆十五郎的消息?”   洛玉琅几乎要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含了半天才缓缓咽下。“他现在宴请不断,我的贴子恐怕尚未看到。”虽然贴子是假,但宴请之事却是真的,如此算来,也不算满口谎言。   他正暗地里自我安慰,穆十四娘已经开口,“既然如此,也不急于一时,等他与恩人一同考了殿试,再去寻他也不迟。”   洛玉琅对穆十四娘终于想起自己也要殿试十分受用,“是啊,我也要殿试,还真有几分紧张呢。”   穆十四娘像往日鼓励十五郎那样说道:“恩人只需以平常心看待,写出心中所思所想不就行了。”   洛玉琅报以轻笑,“你既然识文断字,不如赠我两句,就当给我鼓劲如何?”   穆十四娘认真想了会,说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话刚落音又摇头,“不好,不好。应该是这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洛玉琅接道:“一鸣惊人,恐怕不是对我说的吧?”   穆十四娘回道:“那就前一句赠你,后一句遥赠十五郎。”   洛玉琅感叹,“可惜我没有姐妹,无人心心念念牵挂于我。”   “那我再赠你一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穆十四娘见他面露愁容,就将自己刚刚想到的说了出来。   洛玉琅重复了一遍,“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从哪知道的?”   穆十四娘老实答道:“十五郎教我的。”   “会写字吗?”洛玉琅问道。   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她素来都是以水练字,这到底算不算会写字,她还拿不准。   “你等我。”洛玉琅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笔墨。将一切准备停当,侧身立在一旁,“请娘子赐字。”   穆十四娘听到要她真的写字,犹豫不决,倒是没在意他话中的歧义。   见她仍旧呆站在那里,洛玉琅轻轻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桌面上的纸笺。“既然要赠,就真心实意相赠,这样才会灵验。”   “那我字如果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洛玉琅听了,正色道:“请。”   穆十四娘落笔之后,洛玉琅就被惊住了,因为她字不但写得极好,还是颇为刚劲的行草。一笔一划,处处体现了她自己的风格。常说字如其人,行草外柔内刚,洛玉琅重新审视着认真书写的穆十四娘,想不到自己眼光如此独到,娇弱的外表下竟另有宝藏。   “怎么不落款?”洛玉琅见她准备收笔,提醒道。   穆十四娘一脸懵懂,“我没有字,也没有号。”   洛玉琅笑出声来,“无妨,这个我最擅长。”打着幌子,光明正大地围着穆十四娘转悠了好几圈,在终于饱了眼福之后,说道:“你在绣坊的名字为施思。所谓施施而行,慢慢而游。不如就字施行,号慢游如何?” 第三十五章 随行   “你诓我,我懂这字的意思,皆是拖沓之意。哪有取名字不用锐意进取之字,而用这种的?”穆十四娘提笔之后,仿佛回到了与十五郎共处的时光,说话也随意了起来。   洛玉琅尴尬地张了张嘴,他确实是刻意的,时光如此美好,他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这八个字。“世家大儒,皆以反论正,以示与众不同。我取这字号,也是循着这个道理。”望着穆十四娘,“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诓你。”   “可我是女子,不该取个雅致一些的字号吗?”穆十四娘虽然觉得他话语诚恳,但仍旧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洛玉琅说道:“你先题上,如果以后我想到更好的,你再换。”   穆十四娘正欲下笔,却又停住了,转头问他,“是写施行赠,还是慢游山人赠?”   洛玉琅眼珠一转,说道:“就写洛府,空一字,施行,再空一字,慢游居士,也空一字,辛丑三月赠。”   “为何要改为居士?”穆十四娘不解地问。洛玉琅见她居然错过了洛府没问,偷笑之后解释道:“哪有女子称山人的,都称居士。”   穆十四娘又皱了下眉,“洛府,是说在这里写的吗?”   洛玉琅赶紧承认。   穆十四娘落笔写完,洛玉琅心满意足地说道:“等我回去为你刻两方印,印上就齐全了。”   “这字当真可以吗?”见他并未评价过自己的字,穆十四娘忐忑地问道。   洛玉琅由衷地说道:“极好了。”   得到肯定的穆十四娘看了看剩下的纸笺,大胆地问道:“那我再给十五郎写一张,你一起带去殿试,必定也能对十五郎有益处。”   洛玉琅心想,自己这个做姐夫的,帮小舅子这个忙也是应当的。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穆十四娘写完,还不忘交代他也一起盖上印章。   “都是新取的字和号,会灵验吗?”见穆十四娘满脸疑问,洛玉琅提起笔画了起来,无数个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候,他都在纸上一遍遍写着她的名字,又怕被人看出,总是变着花样来写。最后变幻成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样,藏着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穆十四娘看着纸上似是而非的图样,像字非字,似画非画。   “怎么样?我厉害吧。”洛玉琅写完,得意地问她。   穆十四娘懵懂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实在没看明白。   洛玉琅等纸干透,才依依不舍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挑好了两对原石,开始刻章。   之所以给十四娘取字施行,是因为自己字恩德。‘施行恩德’本来就是一体的。   ‘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她号漫游居士,自己便号漫乐山人。早晚皆在一处游乐,想想都令人神往。   之后,洛玉琅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时不时跑去穆十四娘那里攀谈几句,引经据典时,穆十四娘总能说出个大概,一问,才知道她以往在穆府时,也常常这样与穆十五郎相对而坐,她刺绣,十五郎读书,时不时说与她听,遇到她感兴趣的,就详细地解释给她听。   话聊得多了,他还知道了她的字是用旧毛笔在石板上用水练出来的,因为随心所欲,众多的字体她唯独喜欢行书,恣意挥洒,挥斥方遒。不像她自小就被困在窄窄的庭院里,连天上的云朵都看不全。   因为视他为恩人,穆十四娘对他并没有多少戒备,他也渐渐知晓了她的过去和她出逃的原因。“你如果早些说,当初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洛玉琅再一次说出了心里话。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我能在此容身,是因为墨师傅担保。否则,我身上没有户牒,哪个敢收留我?”   “我帮你重新做一个,反正你再也不能用十四娘的身份。”虽说就算穆府最终发现了十四娘,只要他出面维护,穆府必然会顺水推舟将她送给自己。可既然十四娘自己厌弃,他就得帮着她永远不受穆府的辖制。   穆十四娘是不知道户牒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可以重做,但能改名换姓自然再好不过,省得十五郎到时为了维护自己而为难。“当真可以吗?”   洛玉琅点了点头。看着她眼光中的璀璨,不由得乐开了花。   “恩人,这套绣服,我再有两日便能绣好,恩人佳期,十四娘就算不能来贺喜,也会遥祝恩人百年好合。”穆十四娘满脑子都是改名换姓之后,与十五郎会合,而后,应该也会像恩人这样,嫁做人妇,相夫教子,渡过余生。   洛玉琅僵硬地笑了一下,再也无心攀谈。   第二日,管事刘娘子又送来了一整套床上的锦缎,“主顾看了你的绣活,就再也看不上原先绣的锦被和床围了,只能让你多辛苦啦!”   穆十四娘惊而坐起,“刘娘子,这可使不得,当初两位姐姐合力都足足绣了一个月,我一个人,如何绣得完啊。”   管事刘娘子扫了她一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好差事别人盼还盼不来呢?独门小院,好吃好住,清静自在,工钱还比在绣坊多,“反正都是做工,在哪里不是一样。掌柜的说了,无论主家要绣多少,木花坊都要妥妥当当地完成了,绝不能出一丝纰漏。你大头都做了,别为了这些扫尾的事将人给得罪了。”   穆十四娘闷闷回道:“就不能再找人帮帮手?”   管事刘娘子接道:“我早就帮你说过了,掌柜的说,主家其实就想所有绣品都出自一人之手,以示一心一意,图个吉利。”   穆十四娘哑口无言,这理由实在是无可辩驳,哪家新娘子不是如此想?“是不是绣完这个,再也没有了?”虽然她好说话,但也不代表逆来顺受。   管事刘娘子见她终于松口,满意地笑着说道:“自然,我也帮你问过了。”   因为这事,再见到洛玉琅时,穆十四娘没了接话的心情。直到洛玉琅拿出来一样东西,穆十四娘接过,眼神一亮,“是户牒?”   洛玉琅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见上面的名字居然是洛府施氏,就满头疑问地望着他,洛玉琅老神在在地解释道:“是以我府上的名义办的,落的是庄子上的户头,所以姓洛。施氏是他们随便取的名字。”   穆十四娘从未见过自己的户牒,心想自己不也胡乱取名叫施思吗?不过一个称谓,应付过去也就罢了。私下里,该怎么叫,还怎么叫不就行了。 第三十六章 心思   几次偷偷打量喝茶的洛玉琅,终究还是不敢问为何总也绣不完。因为洛玉琅来过无数次,一次都没有问过关于绣品的事,在穆府谨慎长大的穆十四娘,知道大户人家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自己不过是辛苦一些,还是不要犯忌讳了。   洛玉琅自然感觉到了她的打量,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穆十四娘的窥探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空心。端着茶水,就算已经见了底,却还是慢条斯理地喝着。   屋内的气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微的改变,洛玉琅偷偷用余光打量回去,发现穆十四娘竟然难得地停了针,望着绣架发呆,上面的锦缎与自己衣衫颜色一样。作为始作俑者,洛玉琅心知肚明,她在用沉默发泄自己的不满。   在这床锦被在洛玉琅看来,寓意重大,不能经过他人之手。毕竟比穆十四娘懂些世事,渐渐就想得远了些,心底的那撮火苗有愈演愈烈之势,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起身说道:“我还有事,差点都忘了。”   穆十四娘还没回过神来,刚应了一声,就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有些纳闷,今日恩人来,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怎么就这样走了?   转念一想,莫不是因为自己脸色不好,他误会了?   想得多了,顾虑也跟着多了,这阵子因为他的善意,又因为穆十五郎的事,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男女大防,就算他是自己的恩人,不是坏人,自己也该谨守本份,怎能这样唐突草率?   越想越有些后怕,赶紧过去栓上了院门。   还宽慰自己,幸好恩人是正人君子,没有因此轻看自己,不然,自己千方百计想摆脱的穆府女儿的身份,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之后,洛玉琅又管不住脚,去敲院门的时候,再也无人应声。   令他十分纳闷,明明看她坐在绣架旁的,怎么会听不见敲门声呢?   敲第二回 的时候,里面传来了穆十四娘的声音,“恩人,绣活有些多,昨日光顾着与恩人说话了,绣错了好些,今日管事刘娘子会来,我还未改好,就不陪恩人说话了。”   洛玉琅心想,这是因为添了活路,心中怨气难消,跟我摆脸呢。会心一笑,隔着院门说道:“无妨,我本想来告诉你关于殿试的事,既然你不得空,那我改日再来。”   说完明明听到里面门栓响了一下,可去推门的时候,门依旧纹丝不动。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话说得满了些,不好再停留于此,只得悻悻回去,隔着院墙打量。   院子里,穆十四娘果然坐在那里认真地忙活着,洛玉琅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实诚人,不会耍半点心眼。”   之后他又去了一回,穆十四娘倒是开了门,却挡在门前,向他问话,等他说完,恭敬地谢过,直接关上了院门,毫不客气。   洛玉琅终于觉出味来,这是要与自己避嫌?虽然每日都想与她亲近,就算不说什么话,一起坐坐也好。现在没有这个机会,虽然觉得可惜,但也尊重穆十四娘的想法,毕竟自己再急切,也要等她及笄。   穆十四娘见自己将他挡在门外,他也并不介意,依旧说了事就走,更加笃定他是正人君子,毫无邪念,由此对他更加敬重,想着等见了穆十五郎,一定要让他好好酬谢。   喜床上的锦被比嫁衣更加繁复,嫁衣上只有鸳鸯戏水和祥云,锦被除了正中间的鸳鸯戏水,周围还有百子闹春,一百人孩童形态各异,寓意夫妻恩爱,百子千孙。红旺旺的一片,看久了就会眼花,穆十四娘撑不住了就会到院中走走。   此时桃花已谢,但院中有一株海棠,花儿倒是开得茂盛,一朵朵、一串串往下坠着,红得比桃花厚重,如果桃花的红是水染就的,那海棠的红就是涂抹上去的。   穆十四娘痴痴地看着,洛玉琅也痴痴地看着,各人眼中有不同的风景,有不同的动心。   穆十四娘歇息之后重回绣架,洛玉琅却久久不能平静,走到桌前,一笔一画勾勒起来,他要将方才的美人观花图画下来,留做纪念。   殿试当日,洛玉琅又敲响了穆十四娘的院门,等她开门后,直接问道:“可有话与我说?”   穆十四娘知道今日是殿试的日子,“恭祝恩人高中状元。”乐开了怀的洛玉琅,摇头说道:“这状元之位还是让给十五郎吧,我不过走个过场,图个吉利,讨个彩头。”意有所指的话穆十四娘并未听出来,但在她心里,穆十五郎就是状元之才,听见有人夸赞他,自然欢喜。   “等我回来。”稍稍凑近对穆十四娘说了声,摸了摸怀里的荷包,里面放着两锭小银和两幅字,是他最温柔的念想。   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穆十四娘回想着他方才的举动,心想,恩人这样老道的人都如此紧张,穆十五郎人生地不熟,岂不是会更紧张?担忧之余双手合十,却连一句经文都不会,只能念着老天保佑,两个人都顺顺利利。   想像着考完之后,恩人要是找到十五郎,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不会他会如何惊喜。“糟了,我竟然忘了写张凭证,十五郎素来谨慎,万一不信呢?”穆十四娘懊恼不已,自己怕是绣糊涂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心浮气燥,竟然将一个小娃头发多绣了一个髻,变成了女娃,吓得她赶紧拆了,幸好只她一人在,无人知晓。“恩人,儿女双全才最好,千万莫怪,我不是有意的,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穆十四娘心怀歉意之下,忍不住想着恩人的新嫁娘不知长得如何?恩人的性情和善,又长得一表人才,娶的人必定也是大家闺秀,容貌才情俱佳。   好人就应该有好报,穆十四娘又操了会闲心,诉求上天让恩人婚后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而后又觉得今日好像求得有些多,上天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贪婪,胡思乱想之下,一整天竟然没赶出多少绣活。   洛玉琅还未下马,就看到了已在宫门前排队的穆十五郎如鹤立鸡群般站在那里。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但还是有意贴了过去。 第三十七章 殿试   心事重重的穆十五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无论殿试名次如何,他都已有了官身,之后不过是根据名次分配官职,这中间的空档正好可以回趟省城。   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感觉到那人还在往他这边挤,就又退了一步,直到自己已经没了退路,才抬头打量。见是一个红衣少年同科,通身的气派,看来非富即贵,穆十五郎决定退避为好。   洛玉琅见他几乎与十四娘如出一辙的举动,忍不住轻笑着看他,打了声招呼,“好巧。”   穆十五郎一脸诧异,眼神茫然,仿佛对他的热络十分不解,之后满眼的戒备。“考场里我们见过。”洛玉琅大方解释道。   穆十五郎凝眉望他,仍旧一脸疑惑和谨慎,洛玉琅自尊心顿时受挫,自小到大,只有自己不认识人的,还从未有哪个见过之后不记得他的。   穆十五郎则一脸抱歉地看着他,拱手道:“晚生这厢有礼了。”   洛玉琅冷傲地回道:“有礼。”   穆十五郎见他一脸傲气,也不再主动搭话。   洛玉琅近距离悄悄打量着他,越发觉得他与穆十四娘气质相同,就连站在他身边,都给自己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穆十五郎脸上的愁容被他看成了紧张,更有了自认姐夫后的关心,“不必太过紧张,你排名前十,已然胜过在场大多数人了。”   哪知对方连客套话都没有,只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尊重。   洛玉琅心想,要不是自己想尽法子才使得十四娘活络了些,现在她就跟身旁这个木头一样,谦恭谨慎得过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又看了眼穆十五郎身上那件素净得不能再素净的草灰色外衫,心里吐槽着姐弟俩都是一个路数,生怕自己会因为容貌而引人注目似的,总是费劲心机地将自己往丑了折腾。   穆十五郎则苦苦忍受着旁边这位贵公子百般的打量,不免多想,穆府的门第放在这等贵公子眼前根本不够看,于是在宫门打开后就趁机远离了他。   本朝科举并没有年龄限制,只问才学文章。所以鱼贯而入的考生既有穆十五郎这样年幼得令人惊叹的,也有年逾不惑已生白发的。   进入大殿后,坐位是按放榜的名次排列,一行二十人,穆十五郎排名第十,正好坐在第一位最中间,洛玉琅排行第二百三十位,坐在靠后的中间,正好与他同列。   穆十五郎坐定之后,就目不斜视,对旁人的打量充耳不闻。淡定自若的神态看在他人眼里,越发显得神秘。   洛玉琅却有些好笑,在他看来,这其实就是不自信地表现。从他现身宫门前,也有无数人打量他,他就坦然受之。   时辰到后,皇上在一群内官的簇拥下掀帘迈着方步进来,所有人出列下跪三呼万岁,叩拜行礼。皇上的眼光先是停留在穆十五郎身上,眼中颇有赞赏之意;而后又游离到了洛玉琅的身上,微微挑眉之后,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他身后的太监回头望了一眼,门帘后露出的裙摆表示后面藏着偷看的小娘子。芜阳公主是冲着‘本朝甘罗’穆十五郎来的,景家小姐则是冲着那位来的。   吉时到时,皇上大笔一挥,当场写下考题,再由太监唱念出来,而后由小太监举着绕场一周,免得考生听岔了音。   门帘后偷看的两个小娘子,各自盯着自己中意的人。   芜阳公主看着沉思片刻后就开始动笔,笔划之间行云流水的穆十五郎,因为成竹在胸,方才如画卷上的人物立刻生动了起来,少女怀春,手里绞着丝巾,眼中更添欣喜。   坊间传言穆十五郎貌若潘安,俊秀非常,百年难得一见。现在看到真人,觉得传言都太俗气了,明明是神仙一样的容貌,添了清冷的性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芜阳公主想着自己与他年龄般配,在姐妹里最为合适,打定主意定要去求父皇母妃成全自己。   景玉霜则担忧地看着迟迟未曾下笔的洛玉琅,虽然爱极了他桀骜不驯的神态,还是生怕他会因此失了分。想着不久以后就能日日与他相伴,脸上就泛起红云。因为比芜阳公主更有底气,虽然一样两眼放光,但却没她那样紧张。   考完出场时,洛玉琅远远看着快步离场的穆十五郎,虽然已经决定要将穆十四娘藏起来,可紧握着荷包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纠结的心绪。他并不后悔,穆十四娘是他宁死也要留在身边的珍宝,只是有些担心穆十四娘如果日后知道了,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   从小到大他从没这样主动去强求过一件事,就算那件刺入骨髓的伤心往事他也不是不能放下。可一想到穆十四娘他就紧张,容不得一丝差错,他只知道不愿错过她,只要能日日与她一起,放弃一切他都可以。   “给我些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到时候,怎么赔罪都行。”洛玉琅不停自我安慰着,良心却始终不安,追赶了几步,可惜穆十五郎脚步实在太快,似乎赶场一样,就算他后来骑在马上四处张望,也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   心情复杂地回到宅院,看着独自在那里发呆的穆十四娘,没有了过去攀谈的勇气。突然记起了什么,赶紧从荷包里拿出折成方块的两副字,细细地展平,花了半天功夫将两副字装裱好,与前几日画好的美人观花图一同挂在墙上。   百看不腻,直到深夜,仍旧不想回洛府。   穆十四娘苦等到天黑,都不见有人前来寻她,回想起恩人曾经说过,穆十五郎上榜之后就有许多宴请,今日重担卸下,没了牵挂,想必更是如此。反正自己差事没忙完,见了面也离不开。   心想只要双方平安,晚些见面也无妨。也说不定是恩人有事耽搁了,穆十五郎还不知道自己就在京城。   想到这,也就坦然了。   洛玉琅深夜回府前看到穆十四娘院子里已经熄了灯,稍稍松了口气,难解之事能拖一日就多拖一日吧,或许明日又有转机了呢?   穆十五郎当天就搭船去了省城,科举高中给了他违逆穆府的底气,稍微耍了个花招就甩掉了寸步不离的穆府族人。急不可待就想用自己攀扯关系,他可没兴趣奉陪。   现在他只想飞去省城,尽快找到穆十四娘,慌张逃离,又没有如约留下接头的暗号,情形如何让他从不敢去细想。   主意是自己出的,要是——穆十四娘……   穆十五郎望着涛涛江水,越想浑身越冰凉。   只能再一次祈求上天,再给穆十四娘一次好运,让她无灾无难等着自己去寻她。 第三十八章 拒婚   穆十四娘等到第二日上午,依旧无人敲门,眼见着又要绣出一个女娃,忐忑之余索性放下针线,起身到院内散心,那树海棠的花期也已接近尾声,凋零的花朵间冒出了许多小粒的粉红果子。   穆十四娘感同身受,觉得自己也等到花儿都谢了,虽然没听到院外的动静,仍旧放下门栓,打开了院门。   正在院门外独自游走的洛玉琅顿时愣在那里,一同呆住的还有刚刚打开院门的穆十四娘。两人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心思各异。仍是洛玉琅先开了口,“十五郎寻不见了。”   这倒是实话,他今早后悔了,纯笙去找人的时候正好看到穆府族人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穆十五郎。   穆十四娘眉头紧锁,“不见了?”   洛玉琅长舒了一口,似乎在为自己打气,“昨日殿试过后,就不见人了。”   穆十四娘顿时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去省城找我了。”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那床鸳鸯戏水百子千孙被,还有小半尚未完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确实不吉利。   事关恩人的终身大事,她不能太过自私。“恩人,能否请你帮我,”话还未说完,洛玉琅已经开了口,“我这就派人去追。”   “多谢恩人相助,去省城除了水路,官道好走吗?”穆十四娘自己倒是一路坐船过来的,官道她从未走过。   “两处我都派人去追,你莫慌。”因为穆十四娘眼中满溢的感激之情,洛玉琅差点要藏不住自己的内疚。   “多谢恩人。”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厢房,再跑出来后,又拿了一锭五两的小银出来,“恩人,昨日管事刘娘子送了工钱给我,这是掌柜的给我的封红。”洛玉琅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银子,五味杂陈,如果是没有十五郎的事,他一定要好好打趣一番,再沾沾自喜好久。   穆十四娘见他不接,“恩人,我说过的,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洛玉琅突然又欢喜不起来了,穆十四娘不会不知道对自己来说,几两银子不过是打赏的花销。可她却依旧这样坚持,不拖不欠,不就说明她只是想兑现承诺,根本无心与自己纠缠。   其实他当真是错怪穆十四娘了,虽然生在穆府,可像她这样的庶女,吃穿都是府里按需按时分配,穆府又从不放她们出府,她与娘亲帮工刺绣的工钱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其实少得可怜。   五两银子于她而言,就象普通人家一样,足以应付半年的口粮。虽说她知道洛玉琅并不缺钱,但自己尽力而为,诚意满满不就足够了。   “你也知道十五郎日后一定会有官职,到时候就不会每次只给五两了。”她说得确实诚意满满,可在洛玉琅听来却觉得极为不爽,他不喜欢与自己划清界线的穆十四娘,他喜欢前几日写字为自己打气的穆十四娘,更喜欢与自己争论起名是否妥当的穆十四娘。   既然她现在对自己还未有心,那这如约而至的小银就是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了,他不能再放弃,“给我吧。”见洛玉琅终于松口,穆十四娘赶紧将银子放在了他摊开的手掌上,“我一向不带银子,你突然给这么多,不如给我做个荷包吧,我好方便收藏,免得遗落了。”   穆十四娘点头,“好是好,可得等我回到木花坊,这里并没有零碎的布头。”   洛玉琅有些无奈地望着她,不知道是该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只得无力地点了点头,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恩人,那我去赶工了。”穆十四娘现在心早就飞向了省城,如果不是被这床锦被牵扯住了手脚,真想立刻赶去省城。   洛玉琅眼睁睁看着院门在自己面前合上,里面干脆地上了门栓,之后就是穆十四娘明显欢快许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再去张望时,穆十四娘已经面带微笑地坐在绣架前,隔了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得到那份自内心散发出的欢快。   洛玉琅望着墙上的‘十四娘’,轻声问道:“我该成全你吗?可我也想要这份成全,成全我对你的念想。”   深夜等到穆十四娘熄灯歇息,洛玉琅才郁郁寡欢地回到洛府,洛老爷早就派了小厮等候在大门旁,见了他,赶紧上前说道:“公子回来啦!老爷还在书房等着公子呢。”   手持马鞭的洛玉琅冷冷扫了他一眼,犀利地眼神立马让对方缩起了头。   “今日可有人来了?”洛玉琅毫不掩饰自己对来人的厌恶,小厮缩着头也不得不答,“景家来人了。”   洛玉琅嘲讽地‘嗤’了一声,虽然脚步未停,却走得极慢,几乎一步一顿。初时他确实想过,她们想要虚名给她就是了,可现在他改主意了,这虚名也很重要,洛施氏,他章都刻好了,户牒也有了,所以他洛玉琅的妻子只能是改名换姓的十四娘,其间容不下一粒沙子。   书房里有一股浓浓的药味,洛玉琅拧紧了眉头,“父亲,你又开始服药了?”   洛老爷气息明显比平时要弱,“无事,可能是春天的缘故吧。”   洛玉琅说道:“为何不像往年那样搬去别院休养?”   洛老爷望着他,虽是报怨却满含宠溺,“明知故问。”   洛玉琅好像没听明白一样,反而问道:“父亲,那个为我算命的高人如今在哪?”   洛老爷半晌没有说话,洛玉琅却自顾地又开了口,“我想问他,如果我现在脱去这身红衣,他所说的会不会真的灵验。”   洛老爷明显紧张了起来,“这事怎能儿戏?”   “婚姻都能儿戏,还有什么不能儿戏?如果有人想要我不快,我便让所有人不快。”说完果断决绝地离开。   洛老爷皱着眉头,明显有些受不住,吓得身边的小厮赶紧换了新茶给他。洛老爷摇摇头,“为我揉揉太阳穴,拉扯得生疼。”   一边疯了似的想嫁,另一边疯了似的不肯娶。   “我与你都不是这样的性子,他到底随了谁?”洛老爷忍不住问出了这个注定无人回答的问题。“明日悄悄跟着他,看他最近在哪落脚。”小厮轻声应下,眼神中却流露出恐惧。   公子行事一惯张扬,打听倒不是难事,怕的是被公子知道,不知又会有谁遭殃。当初就算是夫人的亲信,冲撞了他,死了也就死了。 第三十九章 符文   也许是心情烦燥,第二日洛玉琅居然哪也没去,而是看着当初高人所写的符文发呆。得了回报的洛老爷,爱子心切,心惊不已。   洛玉琅八岁那年,突发恶疾,药石无医,眼看就要不行。   急得他病急乱投医,天天去广福寺烧头香,住持便推荐了他的至交好友玄诚道人,他一顿好找,才苦求了来。   玄诚道人见了洛玉琅,直说他命不久矣,是自己跪在地上头都磕破,愿意以命换命,才说动了他。作法七七四十九天后,将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一件红衣为洛玉琅穿上,又以自身鲜血和着洛玉琅的血加入朱砂写了这道符文要他贴身收藏,直到符文字迹淡去才能脱下红衣。   否则再不用找他,因为他也因此受了反噬,不知会死在哪里。   换上红衣之后的洛玉琅竟然真的无药而愈。洛老爷从些将玄诚道人视为天人,决意要为他修建一座道观,塑造金身,日日供奉。   玄诚道人婉言谢绝,只在洛府里设了一处道场,要求日日香火不断,以后洛玉琅所穿红衣都要供奉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上身。   幸好洛府富贵,就算日日换新衣也属平常。   “你干脆要了我的命吧。你将它拿出来做什么?”急匆匆赶来的洛老爷气都快喘不上来,颤抖着从桌上拿起装符文的玉瓶要他赶紧放回去。   洛玉琅虽然任由他抢过符文,却依然说出了让他更加心惊的话,“父亲,我若不能如愿,与死无异。就算活着,也只是一副空壳罢了。”   “不娶,暂时不娶,我帮你拖着,只要你再莫做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了。”洛老爷将玉瓶重新塞入他的荷包,小心地系好锦带。   “父亲,我想好了借口,就说我梦到了玄诚道人,在未寻到他之前,我不能成家,免得害她守活寡。”洛玉琅说得轻巧,却将洛老爷又急了半死。   “胡说什么?这种话能乱说吗?我还等着抱孙子呢。”洛玉琅见心愿暂时达成,也不忍再折腾老父亲,“我自然会有儿子,父亲您自然也会有孙子。”   洛老爷连连应声,“会有,当然会有。”看着尚未定性的宝贝独子,洛老爷也觉得现在逼他成亲,反而不妥。“太难听的话不能说,我只说等你及冠,能脱去红衣之时再说。不过,我怕景家小姐等不了那么久。”   “等不了就别等了,老姑娘我可不要。”洛玉琅这话一出口,洛老爷顿时觉得前段时间那个懂事守礼,力求上进的儿子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景家有的是女儿,由他们自己打算吧。”洛老爷千叮万嘱要他切莫再拿性命开玩笑,洛玉琅赌咒发誓之后,他才提心吊胆地离开。   洛玉琅满脸得意地走出大门口,正准备上马,却突然回头,“爷最近心情不好,你们都是知道的,谁要不怕死,尽管撞上来。”   这话果然奏效,也是洛老爷不想再招惹他,并未有人跟随。   一路去了木花坊,问掌柜的讨要了能做荷包的布头,而后转了半个城,才进入一所宅院,通过宅院的暗门,到了他为穆十四娘细心准备的宅院。   穆十四娘为他开门之后,不等她开口问,他就赶紧解释了,“尚未有信传回来。”没想到却因此弄得穆十四娘尴尬了起来,“恩人,我知道不会这么快,当初坐船都坐了好几日。”   洛玉琅立马接了话:“我当初回京,也是坐船的。两岸的风景虽然比不上红崖,但也另有一番风味。”   穆十四娘继续尴尬地说道:“我是坐在舱里的,倒是不曾见过。”   “你怎么这样胆大,就不怕别人拐了你去?”洛玉琅一脸心疼,“该不是被我将胆子撑大了,以为自己真的能行走天下了?”   穆十四娘只能更尴尬地低下头,洛玉琅确实没说错,如果没有与他一起风餐露宿的那几日,就算十五郎怂恿,自己也没有胆量独自跨出穆府的大门。   心情大好的洛玉琅觉得此时的穆十四娘怎么看都看不腻,小娘子就该这样才是,老是一副恭敬守礼,界线分明的样子实在让人抓狂。   “喏,你要的布头。”穆十四娘接过后奇怪地问道:“恩人,你想要做几个荷包?”   洛玉琅打趣道:“那要看你最后能给我多少银子了,如果多得一个装不下,就要多做几个提前备着。”   穆十四娘却当了真,“那好,我看这些布头能做几个,我就做几个。”   洛玉琅突然心疼起来,整日整日坐在那里,双手不停,看着都累。“你看着办,哪个颜色好,你就选哪个做,多了免得别人眼热抢了去。”   穆十四娘翻找着手里的布头,最后选定了一块与他红衣相配的花纹,“这个可好?”   洛玉琅轻声说道:“得空再做,我不急。”   穆十四娘只轻轻一笑,在她这里,这些事都得赶紧了账,免得耽误她的正事。   临走时,洛玉琅突然说道:“如果他们都寻找不到十五郎,我陪你一同去找可好?”   穆十四娘心想,恩人都快成亲了,自己如何能这样自私,再说,也不妥当,摇头说道:“我有想过,既然他有了官身,必然会回京来受这个官身,恩人只需替我留意,十四娘就感激不尽了。”   “说不定我会外放苏城呢?”洛玉琅没话找话说道。   穆十四娘所想的可不一样,等你外放,十五郎也已经回京履职了。今日的恩人真奇怪,说话颠三倒四的。   终于留意到了他的黑眼圈,关切地说道:“恩人,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荷包我会尽快绣好,恩人快些回去歇息吧。”   洛玉琅感动万分,盼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她第一声关怀。轻轻点点头,示意她关院门。   直到躺在床上,脑子仍旧晕乎乎的,像躺在棉花堆里,闭上眼尽是穆十四娘的音容笑貌。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等再醒来时,已近黄昏。   起床张望,穆十四娘果然已准备吃晚饭,粗使婆子烧好热水准备离开,正招呼她关院门。   他这边纯笙也及时端来了晚饭。   洛玉琅腹中正觉饥饿,隔院相望,吃着与穆十四娘一样的饭食,观察得十分仔细,穆十四娘夹什么,他就夹什么;穆十四娘吃一口饭,他就吃一口饭;穆十四娘喝汤,他就喝汤。 第四十章 首次   一旁的纯笙早就避开了,这样的公子他真心看不下去。如果不是公子回到洛府时仍旧一如既往的作派,他都要多想公子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这小娘子确实长得标致,可京城里各色美人不知凡几,其中有多少暗中对公子倾心的,他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怎么到了这位小娘子面前,就愿意不顾形象,费尽心机。   但他既然能得到公子的信任,就在于他既不多事也不多嘴,还忠心耿耿。   所以,除了替公子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   穆十四娘紧赶慢赶终于在半月后将锦被绣了出来。又熬了一个夜,将荷包也做了出来,满怀着对恩人的感恩之情,荷包做得十分精致,细心地用同色的丝线编了数十个绦子垂在上面,完成之后,连自己都爱不释手。   抬头发现自己居然熬了一个通宵,没过多久,就听到粗使婆子敲门,赶去开门后,对粗使婆子说道:“这几个月辛苦你每日操劳,我的绣活都做完了,今日便要离开。还请你知会一下主家,烦请他去请绣坊的管事刘娘子来验货。”   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竟然是洛玉琅,穆十四娘只好将话重新跟他说了一遍,还特意回厢房拿了替他绣好的荷包,双手恭敬地递给了他。   洛玉琅盯着荷包,并未伸手去接,眼神中透出几分纠结,似乎在犹豫什么?   穆十四娘早就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几乎盖过了他身上特有的熏香味,前次一时忘了分寸,居然提醒他好好歇息,过后就悔死了。幸亏恩人大度,从不计较,否则,不轻看她才怪。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言唐突,“恩人,我想过了,还有半月,殿试才会开榜,我回去木花坊后,就向舒掌柜辞行,坐船去苏城,必然能在苏城遇上十五郎。您的恩情,十四娘至死不忘,山高水长,他日等我安定下来,必定不忘谢恩。”   洛玉琅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神从荷包移到了她的身上,等她将话说完,轻轻一笑,和缓至极,伸手去接那个荷包,刚刚触到,脚却绊在了门框上,穆十四娘熬了一个通宵,本来就晕晕乎乎的,就这样无力地被他连人带荷包按在了院门上。   因为是他蓄谋已久,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十四娘果然斜斜地靠在了院门上,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而自己,也因为双脚不着力,堂而皇之地握到了她未松荷包的手。   与穆十四娘的惊慌失措不同,他还有时间体味十四娘指尖上的薄茧,手心的汗意,还有她因为紧张而下意识的紧握。   虽然只能片刻,但他还是状似无意地,隔了这种距离,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绒毛,贴着她的脸颊游走了一圈后,恋恋不舍地重新站好,慢慢才松开了她的手,同时抽走了她送给自己的荷包。   他并不为自己只碰了她的手而感到失望,他脑中演练过无数次,还是认为这样最好,他不愿轻易地去唐突佳人,恰到好处的肌肤相亲就已经足够。   站定之后,在原处轻声说道:“莫怕,既然已经如此,我会负责到底。”穆十四娘听了这话,反倒侧过了身,“恩人也是无意,反正左右无人,不提便是。”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肌肤之亲,可毕竟只是恩人的无心之失,只要无人知道,应该不会有后患吧?   “举头三尺有神明,岂可欺天?我既与你有了肌肤之亲,自然该护你终身。”洛玉琅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说辞,也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穆十四娘被肌肤之亲四个字弄得慌了神,穆府也有犯了此事的下人,这四个字每次出现,就会有人鲜血淋漓地送命,而她们这些人每次都会被要求去观礼。   洛玉琅看着她渐渐惨白的脸色,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些。“莫慌,你我定会成亲。”   穆十四娘却因为他这句话清醒了过来,“恩人,莫说了,恩人于我有再造之恩,十四娘不介意。恩人大婚在即,千万以大事为重。”   洛玉琅见她神态瞬息万变,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应该与她再亲近些,或者干脆将肌肤之亲做实了。   他还在纠结,穆十四娘已经退了几步,远离了他,“恩人,千万莫放在心上,就当十四娘依旧穿着男装吧。”   她远离退避的举动激起了洛玉琅的逆反之心,“欺人不欺心,我说到做到。知道我姓甚名谁吗?我姓洛名玉琅,是京中无人敢惹的霸王,凡是我碰过的,我没点头之前,谁也不能碰。就算是那几个皇子,也不敢直接跟我对着干。”   言语间显露了本性,脚步也是如此,一步一步地怼上去,直到与穆十四娘一步之遥才停下来。   “这嫁衣是我让你绣的不错,可婚期却还未定。现在看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洛玉琅说完后似乎仍不解气,“既然事都已经发生了,你就好好在这待着,我自然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直到外面落锁的声音传来,穆十四娘才回过神,不死心地跑过去摇动了两下,发现确实是锁上了,透过缝隙却没看到一个人影,又不好高声呼救,最后无力地趴在院门上,觉得头因为熬夜不但晕得厉害,现在还因为这事被扯得生疼。   最后自己给出了一个妥当的答案,恩人必定是因为宿醉的原因才会语无伦次,说错话。等他明日酒醒了,自然会清醒,到时候说不定不用自己多说,他自己就反悔了。   洛玉琅回去后当真直接就躺在了床上,不过以他的酒量,离宿醉还差上许多。   穆十四娘院里的灯亮了整晚,他就纠结了整晚。看着她窗户上的剪影,知道她正在为自己赶制着荷包,不自觉地就喝多了。   幸好一切顺利,他的第一步目标达成。既然她躲在壳里不肯露头,那自己就步步为营,慢慢逼她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她冲破了心中的藩篱,必定会对自己动心,毕竟自己人才出众,家世又好,算得上是千里难遇的绝佳良配。   最重要的是,她会看到自己对她的真心,那颗唯她不娶的真心;那颗愿与她白头的真心;那颗早已为她沦陷的真心。   洛玉琅握着那个沾了她体香的荷包,偷笑着,“先是送银簪,现在送荷包,哪样不是定情之物,还想逃?逃去哪?” 第四十一章 谋划   亏了一夜的睡眠,醒来时发现已经日上三竿,穆十四娘慌张地起身,打开厢房的门,就看到粗使婆子正与人轻声交谈着,听到动静,两个人上前向她行礼,粗使婆子向她介绍着:“施姑娘,这位叫云翠,当家的说了,姑娘要是不喜欢,也可为她改个名字,今日起就留在院中服侍姑娘了。”   长得一脸喜庆的云翠随后就恭敬地向她行了礼,“姑娘好。”   穆十四娘呆在当场,恩人——这是当了真?可她再没见过世面,也懂得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可能让他明媒正娶,应该说是就算她还是穆府十四娘,也不可能让他明媒正娶。   在穆府只有大夫人所出的嫡女,才能真正的风光大嫁,去门当户对的人家当大夫人。   十五郎冒着风险助自己辛苦逃离,自己勇敢迈出穆府,可不是为了这么一个结局。   他是恩人不假,自己也应该涌泉相报,可她宁愿终身用钱财去报这个恩,也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他圈养起来。   况且,光明大道就在前方,她为何要舍本逐末,又让自己陷入泥沼之中?   “你们主家呢?可否请他前来一叙?”穆十四娘不喜不怒,语气平淡地问道。   云翠看了一眼身边的粗使婆子,她刚刚从外地买来,对这里的情况比穆十四娘还要生疏。粗使婆子倒没迟疑,轻声回道:“施姑娘,当家的昨日晚间就出远门了。走时特意吩咐,要姑娘安心等他归来。”   穆十四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失态。“你们当家的还说什么了?”   粗使婆子回道:“倒是没说其他的。”   冷静下来的穆十四娘决定不再为难这两个毫不知情的人,接着问道:“木花坊的管事刘娘子今日可会来验货?”   粗使婆子回道:“当家的昨晚已经拿走了。”   穆十四娘转头看向正屋内,原本放置锦被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怪不得自己明明栓好了院门的,这两个人还能进得来,原来如此。   心中第一次因为恩人的蛮横对他有了怨言,这也太不正人君子了吧?   粗使婆子走后,外面并未落锁。见穆十四娘洗漱过后,早饭还没吃就打算出院门,身后的云翠问道:“姑娘,可是想先出去走走?”   穆十四娘转身,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云翠倒是没多想,接着说道:“姑娘,陈婆婆说过,要我多陪姑娘出去走走,如果姑娘另外有更中意的院子,也可以搬过去。”   听她这样说,穆十四娘顿时泄了气,看来自己就算要走,也走不出这个宅院。   打消了出去的念头,穆十四娘并不打算绝食抗议,毕竟穆十五郎马上就会返京,自己也还有希望与恩人讲理。   只是有些不习惯云翠细致入微的服侍,“姑娘人真好。”见云翠这样感叹,左右无事,就问她,“你是从何处来的?”   云翠十分干脆,“我以前在苏城一户人家当婢女,后来,出了些事,主家就把我发卖了。正巧被主家买了来,要我来服侍姑娘。”   连派来的丫头都是从外地新买来的,这人这心思可真细致啊,这样一来,就算自己想打听什么,也是一问三不知。   饭后,云翠问她可还要出去转转,穆十四娘摇头,她十分清楚,只有再遇到恩人将话说开了,自己才能如愿离开。   虽然早已知道他的名讳,穆十四娘还是愿意将他当恩人看待。也正因为此,尽管不满他这样独断专行,还是尽量的去理解他,可能他也是真的不知所措才会如此待她,要不然也不会匆匆忙忙离开避而不见了。   没了刺绣的活路,穆十四娘无所事事地枯坐在正屋,同样无所事事的云翠则静静地躲在她身后打量着她。突然,穆十四娘猛地起身,刚走两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反应过来,如今这院里已经不止她一人。于是,回头说道:“坐得身子都硬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云翠欢笑着应了声,殷勤地去开了院门,穆十四娘目标十分明确的朝东边的小径走去,自从上次莽撞出逃失败之后,她早已经发现木花坊管事刘娘子每次走都是往这个方向而去。   穿过小径,果然是这处宅院的前院,虽然四处十分整洁,可是周围静悄悄的,怀着目的的穆十四娘径直朝着大门走去,还没走近就停住了,因为本来应是门栓的位置,被铁链套住还上了一把大锁。   呆了半晌,才控制住心中的愤怒,回头问云翠:“这门怎么锁着,你们都不是从这里进出吗?”   没想到云翠与她一样讶异,“姑娘,我昨日明明是从这里进来的。”说完还四处打量着,“是这里没错啊!”   穆十四娘说道:“既然这里没什么好转的,我们去别处逛逛。”   这处宅院并不宽敞,没到中午,就已经完整地逛了个遍,除了穆十四娘所在的院落,就只剩后宅中粗使陈婆子的院落有人,不过都是些负责洒扫的仆奴,连看穆十四娘的眼神都是茫然的,只有陈婆婆还上面与她们攀谈,说是依旧是云翠早间说过的话,若是她觉得现在的院落太过狭窄,尽管挑宽敞的住。   穆十四娘目的却并不在此,她想到了当初十五郎助自己逃跑的深夜,也是另寻蹊径,爬墙而出。自己只要细心倾听,找到离街面最近的地方,依样翻墙逃离不就行了。   有了这个主意,身后的云翠就成了累赘。转而一想,也不必太在意,反正不与她同睡一屋,莫惊动她罢了。   既然要她自己挑院子住,她正好可以趁机办自己的事,现在正值中午,正好打探,听来听去,终于找到一处院墙没有被院子遮挡,而且无论自己走过几次都是没有静悄悄的,望着并不太高的院墙,穆十四娘决定再冒一次险,如果与恩人说不清楚,就从这出逃。   一回头,更加惊喜,因为这处院墙正好与自己的住的院子相邻,云翠见她总是在此徘徊,问道:“姑娘,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穆十四娘抬头望了眼将来会成为自己爬墙助力的桃树,说道:“我在看桃子呢,不知道熟了好不好吃?” 第四十二章 逃跑   洛玉琅确实是有意回避的,因为他内心的想法再多,腿都迈不出一步。   穆十四娘会如何说,他不用见她都明白。   父亲只不过是答应拖延,景家小姐还是等着与他订亲。所以他并不能给穆十四娘一个确切的答复。   洛老爷见这个从不着家的独子难得地在家中待了几日,又怕他生出事来,找了个借口就来与他说话。洛玉琅却淡淡问道:“也不知皇上会将我排在什么名次?会放个什么官给我做?这要是不合我的心意,我能不能调换啊?”   洛老爷微微摇头,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哪里晓得民间的疾苦和世道的复杂?每年入京应试的举人不知凡几,其中能上榜的三百名而已,最后殿试也不过取上百名。其余的人,只是有了进士出身,要想真的为官执政,还需等着替补。   这其中的门道可就多了,要么有人举荐,要么舍得钱银。若两者皆不靠的,只有求老天保佑,天降大任了。   自己的宝贝独子在榜上处二百三十名,殿试能中的机率极低,不过像他们这种人家,得了这样的殊荣,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尽力就可了,现如今这世道,为官如趟油锅,不是你踩得别人脱一层皮,就是别人踩得你脱一层皮,你尚且年幼,还是莫要去趟这浑水了。”洛老爷与儿子交着心。   “儿子就想去历练历练,看看这世道的黑白深浅,日后也好让父亲安心。”洛玉琅说得极为诚恳,希望父亲能感动一二,圆了自己的心愿。   洛老爷还真被他感动了,“那我就替你寻一个离家近的差事,让你历练历练。”   洛玉琅赶紧接道:“离家近的有什么意思?谁不认识我?我还能好好历练吗?父亲,不如送我去苏城吧,离得也不远,回来也便利,又有些距离,不见得都认得我,正好适合我历练。”   洛老爷沉默了,凭心而论他是不舍得的,连续三年洛玉琅都执意要去红崖山,他拗不过,只得同意。没想到一直平平安安,去年却因为自己身体状态不佳,让人起了异心,令洛玉琅差点丢了性命。   那几个倒是伏了诛,可保不齐还有新人前赴后继,毕竟这若大的家业,谁不眼红?   “你留我这条老命多活几年吧,就在京中,你自己选,我尽力而为,一定让你满意。”洛老爷不愿意独子再赴险。   “父亲这辈子过得舒畅吗?”洛玉琅见此路不通,决定另寻蹊径。   哪知洛老爷并未上套,“琅儿啊,以我们府中的家世地位,不过是多娶几位妻妾罢了,何必非要舍她其谁呢?”   洛玉琅直接回道:“老实说吧,如果我对景家小姐尚有好感,倒不介意娶她过门。就如父亲所说,另有喜爱的,再娶就是了。可我现在对她全无好感,她有夫人做倚仗,我日后娶了谁,能逃得过她们的黑手?”   这话说到了洛老爷的伤心之处,再也无力辩驳,只能面色沉痛地坐在那里。“可要想拒了这桩婚事,难如登天。”事实就是事实,他不能不尽早说明。   洛玉琅亲自端了茶给老父亲送去,“父亲,所以说,让我避出去几年,等我携儿带女归来,她们也没意思上赶着当这个主母,父亲孙儿也抱了,家里也由此真正太平了,岂不两全其美?”   洛老爷接过茶,喝了一口,“可依我看,这话你说早了些,如此心急火燎的想要退亲,分明是对方不愿委屈自己,你就这么笃定,离了京,她就愿意跟了你?”   洛玉琅说道:“父亲不是说了吗?名份都是虚的,我依旧给她三媒六聘,正儿八经娶她过门,一心一意待她,日子久了,她自然会知道我的好。到时候儿女皆有了,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了。”   “容我想想。”见老父亲终于松了口,洛玉琅欢喜地说道:“父亲放心,我喜欢的人,自然样样都是最好的。”   洛老爷感叹道:“能让你整个变了模样,自然不同凡想。”   洛玉琅轻笑不语,洛老爷看在眼里,突然想要尽力成全儿子的这份念想。   得了父亲的首肯,洛玉琅终于有信心再去面对穆十四娘,而且一刻也不想再等。   来到宅院的第一件事就是透过院墙去看穆十四娘,发现她住的厢房里亮着灯,而她正坐在灯下,做着针线。   洛玉琅越发欢喜,自己安排了侍女过去,态度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她却坦然接受,并没听说有什么哭闹之事。   现在又这样岁月静好,分明是已经定下心来。洛玉琅自得地想着,就说了,凭自己的条件,她怎么会不动心,不过是这层窗户纸尚未捅破,她不好明说罢了。   想着明日一早就过去见她,说服她与自己一同离京,为官外任的借口也好,去寻穆十五郎的借口也好,总之一定要说动她与自己同行。   半夜时分,洛玉琅被窗外的动静惊醒,想着自己安排了护院,按说不该有人能闯得进来啊?想着一墙之隔穆十四娘的安危,洛玉琅提着剑就悄悄摸了出去。   穆十四娘刚刚顺着布条沿着院墙滑下来,还没来得及解开腰上绑着的布条,一回头,就看到黑暗处有个身影站在那里,手上明晃晃的,分明是刀剑。   洛玉琅咬着后槽牙看着她将布条系在桃树枝丫上,再将另一头在腰间系紧,费力地顺着布条踩着院墙一路向下,背上只有一个小包袱。   她想如何不言而喻,“看来你真是被我将胆子撑大了,外面是什么地方都不打探清楚了,就敢三更半夜往外闯?!”   本来还有些心惊的穆十四娘听到熟悉的声音,哪能不知道是谁,靠着院墙默不作声。   “还不进来。”穆十四娘正踌躇着,里间已经亮起了油灯,正好将洛玉琅的身影印在窗户上。   “唉,怎么这样背时呢?”既然已经失败了,也只能面对现实。穆十四娘刚迈过门坎,就意识到了,“这处宅院也是你的?” 第四十三章 翻墙   洛玉琅根本不愿回头去看她,“不但这间,相邻的能赁的我都赁下来了。”见穆十四娘依旧站在门边,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你再打主意,我就马上与你生米煮成熟饭,让你带着儿女去见穆十五郎。”   可惜以穆十四娘的年岁尚不能理解何为生米煮成熟饭,只知道若是带着她与洛玉琅的儿女去见十五郎,似乎不是好事,于是将脚迈了进去,“我是见你一直没露面,又实在担心十五郎,才出此下策的。”   洛玉琅冷冷地看着她,自己费劲了心机想要与她在一起,她却将自己当成如穆府一样的虎狼之窝,“他知道殿试放榜的日子,不会错过的。”   “我知道你是对我一片好心,可我的来历不曾瞒你,恩人,我可以对天起誓,你我之间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我也不会因此讹你,你于我有恩,十四娘断不敢忘。”穆十四娘终于见到他本人,自然希望能一次性将话说清。因为事有轻重缓急,自觉回避了他身上只着内衫的事实。   “你口口声声恩人来恩人去,可做起事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为何要信你?”洛玉琅一听她极力想要撇清,心里就不爽至极。   “十四娘出身低微,实在不敢让恩人染尘。”说到这感觉有些词究,毕竟自己听过的戏文少之又少。   “你哪学来的词?这话能乱说吗?”洛玉琅本来就为两人身份的悬殊烦心,自然不想这样的话再从她的口中出来。   “那恩人是想通了?”穆十四娘见他语气稍稍放缓,赶紧问道。   “夜深了,你不累我也乏了。”洛玉琅起身,“你是在我这将就后半夜,还是自己利落地爬回去?”   穆十四娘想,既然没有成功,那当然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好,“恩人,我还是回去吧。”   于是,洛玉琅就倚靠在门边,看着穆十四娘费力地手脚并用沿着院墙往桃树上爬着,可惜桃树种在院墙那边,这一面除了院墙之上的枝丫根本没有助力的地方,爬了半天都在两尺高的地方滑了下来。   想着就让她这样爬上个后半夜也挺好的,累她个半死,起码能让自己被堵了的心松快些。“恩人,如果没有助力,恐怕上不去。”穆十四娘喘着气服了输。   “那是你的事。”洛玉琅心中偷笑,打算转身弃她而去。   “恩人,可另有通道回去?”穆十四娘追问着。   “怎么,又想打主意?”洛玉琅回头讥诮地望着她。   “有个梯子也好。”穆十四娘又接了句。   洛玉琅望着明显比以往跳脱开朗许多的穆十四娘,心想自己如此的费神费力也算是没有白费,起码两个人熟络了许多,就连她与自己说话,也不再中规中矩,言必称恩人。   “我像是管这闲事的人吗?”洛玉琅倒是没说假话,到底有没有梯子他确实不知。   穆十四娘偏头看到屋里有几条长凳,“恩人,那我搬两条长凳过来,好让我能爬上去,行吗?”   洛玉琅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穆十四娘已经打定主意将厚颜进行到底,松开缠在腰间的布条,麻利地进去搬了两条长凳,叠在一起,重新缠好腰间的布条,确定两条长凳的高度再加上自己的身高,应该能够爬上院墙。   洛玉琅默默地看着,突然有了看天桥猴戏的感觉。现在的穆十四娘可不就像天桥上被鞭子抽打的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吗?   忍着笑,静静地看她折腾,直到她艰难地踩到了两条长凳上,摇摇晃晃地去攀爬院墙,却因为身高不够,踮起了脚。在长凳将要倾斜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长凳扶正,“胆子比手身高,要是摔残了,可别怪我。”   穆十四娘低头看他,有了他的助力,双手果然攀上了院墙,“恩人,多谢,我马上就好了。”可惜做起来没有说起来容易,凭她双手的力量,哪里能做到。   洛玉琅也懒得与她废话,轻巧地攀爬了上去,蹲在院墙上,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抓住她的两只手就将她提了上去。   穆十四娘扶住桃枝,“现在我可以下去了,辛苦恩人将长凳收回去吧。”洛玉琅率先扶住桃枝跳了下去,伸手给她,“你想将所有人都吵醒吗?”   “我先解了布条,免得被人看见。”洛玉琅无奈地看着她,“你从哪找来的布条?”   穆十四娘将收回的布条先扔了下来,再一步步攀爬下来,最后在洛玉琅的帮助下,平安到达地面。   洛玉琅看着握在手里的另一只手,见穆十四娘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上面,又是一阵偷笑。果然如此,有一就有二,之后的三岂不是更容易了。   注意力都在布条上的穆十四娘确定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洛玉琅又牵了次手,抽回手时洛玉琅也没阻拦,越发没有留意,抱着一大堆布条,想着他刚才的问题,解释道:“是床单缝成的,不过,我可以恢复得完好如初。”   洛玉琅懒得与她计较这些,“还不快回去。”自己则三两下翻过院墙,不见踪影。   穆十四娘长长地吐了口气,感叹自己白忙活了一晚,想到确实是不能惊动云翠,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厢房。   洛玉琅无奈地将长凳收回屋内,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红色内衫,自己这副模样,她竟然也没丝毫介意,难道真是应了那句古言:女子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不逊也好,总比不理不睬要强。”洛玉琅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种种,又想起头次在红崖救她的模样,感觉着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就说凭爷这玉树临风的外貌,哪有小娘子不动心的?偏要在那里嘴犟。”   没了差事,又折腾了一夜,穆十四娘又睡了个懒觉,起来后正跟云翠说着话,院门开了,刘婆婆端了托盘进来,上面罩着红布,直接递给了云翠,笑着对穆十四娘说道:“主家今日回来了,说是姑娘来得匆忙,现如今天气又越来越热,特意为姑娘准备了换洗的衣衫。” 第四十四章 谈判   穆十四娘知道与她们说什么都没用,轻轻点了点头。   刘婆婆走后,云翠将托盘上的红布掀开,里面不但放着两套换洗的衣衫,还有一个木盒。云翠打开后,是一整套头面首饰。   穆十四娘盯着托盘上的衣衫,自己在绣坊时常常经手的就是这种锦缎衣衫,自己也不过在送嫁那回穿过一次,更知道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是穿不上的。可不知为何,就是高兴不起来。   昨日出逃失败,他今日就送了这些过来,明摆着就是做给自己看的。   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与他犹如天壤之别。   在穆十四娘的印象里,幼时穆府当家的也曾十分亲近娘亲,后来娘亲生了十五郎后再无身孕,也就淡了下来,最后,娘亲不过是守着她们姐弟俩惨淡渡日。   等到她与十五郎都离家之后,娘亲就会搬去与其他同龄的姨娘住到一处,好腾出院子给新人入住。   现在经过十五郎的努力,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娘亲可以母凭子贵,自己也可以就此改变命数。   洛玉琅的举动又让她如何甘心?有恩必须报是没错,可自己辛苦逃离穆府不是为了糊里糊涂以身相许,为奴为婢的。   虽说男女之间应守大妨,但这种无意的碰触其实也是可以掀过的,毕竟不是当众为之。按说,自己都不计较了,恩人就更不应该计较了才是。   有了主意,就开始要刘婆婆替自己传话,说想与主家见一面。可是传了几次话,洛玉琅却总是避而不见。   于是,穆十四娘趁着云翠入睡之后,再次爬上了桃树,看到洛玉琅当真在屋内,不知伏案在写着什么?   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小石籽扔了进去,等了一会,见没反应,又扔了第二颗。因为这次比上次的准,屋内的洛玉琅果然抬起了头。   害怕他没看见自己,穆十四娘赶紧对着他招了招手。   屋内的洛玉琅也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明明看到了自己,却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穆十四娘只得又招了招手,还轻轻地喊了声:“恩人,这里。”   洛玉琅终于起身走了出来,斜望着她,说了句,“动不动就攀墙爬院,成何体统?”   穆十四娘也不管这些,轻声说道:“恩人,与你商量个事呗?”   洛玉琅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了,依旧斜着眼睛看着她,“恩人,我是想来告诉你,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的。你看,我老是不回木花坊,舒掌柜的必定会多想,再说,我还有工钱没有结清呢。还有,十五郎依旧为我悬着心,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当面向他报个平安。日后十五郎与恩人同朝为官,自会谨记恩人的恩情,恩人也多个助力不是。”   洛玉琅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看来她并不如初初见面那样的老实本份,骨子里其实奸滑得很。   现在为了达成目的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他倒想看看,要是他不答应,她还会整出什么妖娥子?   “看过《莺莺传》吗?”洛玉琅问道,眼神中意味莫明。   穆十四娘见他不答反问,倒也不介意,不过他说的那什么《莺莺传》,她确实没看过。”于是老实地摇摇头。   洛玉琅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为她解释道:“说的是一个小娘子,半夜爬过院墙,去寻俊俏少年的故事。”   穆十四娘也不过愣了一会,就为自己辩白道:“你不给我机会解释,我只能出此下策。想来那位叫莺莺的,也是有苦衷吧。”   洛玉琅咬牙说道:“看来十五郎没少教你这些旁门左道。回去吧,我要准备歇息了。你要是想学那位莺莺,就干脆爬过来,爷不会将你丢出去的。”   穆十四娘见他真的准备转身,急切地说道:“我又不是天仙,也不懂什么礼数,你何必强留于我,做些日后必定后悔的事。”   洛玉琅停住关门的动作,“正因为你不懂礼数,才不明白我这样做的道理。”之后关上门,留给了穆十四娘一道灯下的剪影。   趴在院墙上的穆十四娘,当真望着那道剪影发起了呆。   这人怎么就这样犟呢?要不要直接告诉他,自己不愿意像娘亲一样浑浑噩噩地渡过余生?   等了一会,见洛玉琅屋内虽未熄灯,但也没有再出来的意思,只得悻悻爬下树,回了自己的厢房。   不过,第二晚,差不多时辰,她再一次在院墙上露出了头,依旧是用小石籽跟他打招呼。   洛玉琅依旧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手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穆十四娘再一次强迫自己忽略了他只着内衫的事实,直接说出了自己新的想法,“恩人,你不妨与我明说,你到底在顾忌什么?说不定我能为你开解一番呢?”   洛玉琅回道:“等我准备妥当,你我就成亲。你若闲得发慌,也可以多绣些嫁妆。”   穆十四娘说道:“你我无媒无证,如何成亲?你不过是一片好心,怕我因此生出怨念罢了。可我并不在意,所以,恩人也不必在意。恩人尽管去找那门当户对的佳偶良缘,十四娘只会诚心祝福,绝不会另有他想的。”   “这如何使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能出尔反尔?”洛玉琅索性顺着她的语气接了下去。   “那恩人能不能陪我一同去见十五郎?”穆十四娘接着说道。   洛玉琅看着虽在夜色下,仍旧清澈的眼神,怎么都觉得里面透着狡黠。   “如果十五郎知道你我已共处多时,而我又暂未践行诺言,岂不会觉得我亏待了你?”既然她想与自己斗智,那就如她所愿。   “不会的,恩人放心,十五郎最通情理,我解释清楚后,他不但不会怪你,还会对你千恩万谢的。”穆十四娘以为他终于松了口,赶紧起誓道。   “可我觉得这样终究不妥,待我考虑周全后再答复于你。”穆十四娘本来就没想过今晚能一蹴而就,只要有进展就是好事。   于是,高兴地与洛玉琅道了别,利落地爬下树,不一会儿洛玉琅就听到厢房关门的声音。 第四十五章 相见   之后,穆十四娘总是三不五时地攀墙来问,洛玉琅也总能找到新的理由搪塞过去。   穆十四娘也不打算再这样无果而终,所以,这次直接说道:“殿试应当就要开榜了,我绝不能再错过十五郎,娘亲身体不好,恐怕日日为我忧心。算我求你,让我见十五郎一面,之后我再回来都成。”   洛玉琅沉思片刻,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跟十五郎说?”   穆十四娘回道:“我想好了,就说我欠了木花坊的人情,还需留些时日,就以七色织机为借口好了,确实只有我能修,要是墨师傅不来的话。”   “可我这里毕竟不是木花坊。”洛玉琅几乎能猜出她之后会如何逃走。   “就说上门为主家绣要紧的衣衫,十五郎会明白的。”穆十四娘十分体贴地说道。   洛玉琅知道,过两日就是殿试放榜的日子,错过了,如果十五郎外放,确实再难见面。“好,我相信你一次。不过,如果你出尔反尔,我就直接告诉他,你始乱终弃之事。”   穆十四娘问了句,“是指肌肤之亲吗?”   洛玉琅抿着嘴,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说道:“我保证此事绝无第三人知道,就像上次你在红崖山救我一样,我到现在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洛玉琅看着趴在院墙上,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十四娘,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眼神一亮,笑着说道:“多谢恩人体谅。”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洛玉琅见她准备闪身走人,追了一句。   穆十四娘的应和声从院墙外传来,听声音已经下了树。   洛玉琅望着空荡荡的院墙,看来以后,这个狡猾的小丫头是再不会出现在那,主动找自己说话了。   洛玉琅打听到十五郎的行踪之后,就直接将他约了出来,“穆同年好像憔悴了?”   穆十五郎依旧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敢问年兄如何称呼?”   洛玉琅说道:“我姓洛,岁数一定比你年长,所以称呼我为洛兄即可。”   穆十五郎拱手道:“洛兄。”   洛玉琅还过礼,心说,不急,以后你还要称呼我为姐夫的。   看着穆十五郎身后的人,想着不甩掉他们,十四娘如何现身?于是对他说道:“你我也算有缘,开考当日就碰了面,殿试之日又碰了面。想着开榜之后,穆同年必定宴请不断,所以特来相请,跑个先,大家熟悉熟悉。”   穆十五郎正想拒绝,身后的同族就开了口,“这位想必是洛府公子吧?十五公子,京城洛府乃书香世家,听说藏书无数,公子爱书如痴,何不与洛公子品茗论文,一展所长呢?”   洛玉琅挑眉看了眼他,对穆十五郎说道:“穆同年,正是如此,家父最爱喜书之人,若能一同研读,倒是幸事。”   穆十五郎用余光扫了眼身后,自从自己去苏城寻找十四娘无果之后,怕误了殿试开榜,只得悻悻而返。如今身后的人更是寸步不离,一时半刻都不得松懈,眼前这位同年善意满满,反正日后也会同朝为官,现在结交一番,也没坏处。   洛玉琅见他终于首肯,开口说道:“那就佳荟楼,明日中午,不见不散。”   回去之后,得意地告诉穆十四娘,惬意地感受着她的殷勤相待,更没忘了占她一个便宜,“我这个做姐夫的,如何?”   穆十四娘顿了顿,并没有反驳,这种口舌之快只会越描越黑,不予理会才是上策。   “恩人,既然他身边从不离人,我如何才能与他相见呢?”要紧的问题当然先要问清楚。   洛玉琅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可以扮作我的随从,十五郎不可能不认识你。”   穆十四娘摇头不止,“其他的人也会认出我的。”   洛玉琅说道:“不怕,我赶走他们就是了。”   穆十四娘说道:“恩人,穆府我是宁死也不会回去了。我如今已经有了新的户牒,新的名讳,姓洛名施氏。只要穆府的人找不到我,那我就可以从此自在地活着。”   洛玉琅痴痴地望着她,此刻的十四娘是明媚而鲜亮的。   “好,我再想办法。”她当然不能再回穆府,自己可不想十四娘嫁过来后,总是有穆府的人过来恶心人。   第二日,洛玉琅示意纯笙领着护卫将穆府的同族拦在了雅间的门外,纯笙热情地招呼他们去另外一间雅间就座。   穆十五郎见他们依旧死死盯着自己,怕有损自己的颜面,说了句,“明日就要开榜了,松快一下也是应当。”言外之意,这等大事,自己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穆府同族这才放下心来,随纯笙去了另外的雅间。   穆十四娘穿着跑堂的衣衫,端着托盘出现在十五郎面前时,他并未在意。只是稍稍让了下身,还体贴地将桌上自己的茶杯往身边拢了拢。   洛玉琅倒是没有客气,轻笑出声,“穆同年貌如潘安,走到哪里都能让人目不转睛啊!”   穆十五郎这才看了眼不识趣的跑堂,之后就愣住了。   穆十四娘早已满眼泪光,一言不发,只是站直了身子。   穆十五郎张了张嘴,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而后对洛玉琅轻声说道:“洛兄稍待,穆某遇见同乡了。”   之后直接拖着穆十四娘到了远离对面雅间的地方,同样眼含热泪,轻声问道:“姐,你为何这副打扮?你什么时候到京城的?你一切可好?其中出了什么变故?”   穆十四娘还未来得及回答,洛玉琅已经先替她答了,“穆同年,你这样的问,让人如何回答。依我看,不如归座,再添副碗筷,慢慢道来。”   他话一出,穆十五郎就狐疑地用眼神问了问十四娘是否与他认识?   穆十四娘直接摇了摇头。   正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洛玉琅眼神明显暗了暗,不过,事先也是如此说的,他也只能暂时忍耐。   穆十四娘轻声将自己出逃后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只是略过了与洛玉琅相识的事。   洛玉琅却越听越觉得有几分熟悉,直接开口问她,“莫不是当初在二楼船舱的就是我吧?由此可见,这缘份啊,还真是妙不可言。” 第四十六章 车内   穆十四娘心中极为不爽,就算你我曾经同渡,以后有的是机会谈论,今日与十五郎相见如此要紧的时候,你提这做什么?   就没接他的话,而是对穆十五郎说道:“我得木花坊收留,人情暂未还完,你如今已经知道我的所在,等甩掉那些人,尽管来找我就是。或者,我们另约见面的地方。”   穆十五郎说道:“开榜之后,等授了官职,最好是能留京,我再想办法将娘亲接来,她如果知道你一切平安,还活得比以往更加畅快,必定高兴万分。”   穆十四娘摇头,“能将娘亲接来最好不过,可我不想再与穆府有任何瓜葛,上天给我这次机会,就是要让我重新活一回,我必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穆十五郎感叹道:“姐,幸好当初你有从红崖山平安归来的经历,这次才能逢凶化吉,如今自食其力,前途可期。”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看了眼洛玉琅,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姐弟二人。无端地就有些尴尬,“我不能久待,免得露了行踪。我在木花坊叫施思,你若有事,直接传信过去就是。”   “我直接找你不就可了,为何还要传信?莫非你签了卖身契书?”穆十五郎担忧地问道。   穆十四娘摇头说道:“我接了一个主家的绣活,主家苛刻,需要上门去绣,故而,暂时不在坊内。”   洛玉琅听到苛刻二字,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穆十四娘可没在乎这个,“总之,我一定会在绣坊,你若离京,或有了新的住处,一定要尽快告知我。”余光扫了眼洛玉琅,言外之意,这样我才好行事。   穆十四娘依依不舍地离开,她与穆十五郎还有许多话未说,尤其是自己明明央求墨师傅在苏城东门土地庙留了纸条,他为何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行踪?   还有自己突然逃家,穆府当家人和大夫人可曾为难过他与娘亲?   可惜时间不允许,对面雅间的穆府族人在穆十四娘看来尤如虎狼,避之不及。   同样不舍的穆十五郎送她走后,归坐对洛玉琅拱手道:“洛兄,见笑了。”   洛玉琅大度地挥了挥手,“哪里,穆年兄能与同乡在京城重聚,实乃喜事,想必明日更会喜上添喜,金榜提名啊!”明明听到他俩姐弟相称,却还是有意忽略过去,以此显示自己并非长舌之人。   穆十五郎赶紧推辞道:“哪里,洛兄必定也会榜上有名。”   洛玉琅看着自信满满的小舅子,想他多半是已经被不知哪个天黄贵胄给盯上了,这榜上的名次恐怕又会靠前。   怪不得十四娘最近越发地张扬,恐怕出处就在这。   “洛兄,可曾想过进翰林院?”穆十五郎问道。   洛玉琅摇头,“我应该会外放,如能去苏城就再好不过了,在那里安身立业,养育儿女。”   穆十五郎见他尚未及冠,就说着这样老神在在的话,也不好谈论,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穆同年是如何打算的?”   穆十五郎回道:“我想入翰林院,毕竟年岁不足,在里面可以多向前辈学习。”   洛玉琅与他互相吹捧了一阵,酒足饭饱之后,就散去了。   穆府同族见穆十五郎不过与洛玉琅一顿饭的时间,整个人神态都不一样了,满面的春风,浑身的朝气。   看向洛玉琅的眼神都充满了景仰,这京城贵公子就是不一样,稍稍一点拨,这书呆一样的十五公子整个人就活络了起来。   在佳荟楼门口与穆十五郎别过之后,洛玉琅直接上了穆十四娘待的马车,看着依旧掀帘遥望的她,心想何时才能得她如此挂念?   “没想到,你们姐弟还真的极为相似,如果他换上女装,而你换上男装,这不亲近的人,恐怕都能瞒得过去。”洛玉琅斜靠着,从上到下,极为放肆地打量着同车而坐的十四娘。   “哪有你说得那样离谱?不过,十五郎确实长高了不少。”穆十四娘回想着刚才见到的穆十五郎,欣慰地说道。   洛玉琅接着说道,“可不是嘛?你也比红崖山初见时长高了不少。”还有一句心中所想:你也精怪了不少。   穆十四娘乘机游说,“恩人,你也看到了,我与十五郎重新相聚实属不易。恩人对我的厚待,十四娘余生末齿难忘。只是我现在身份尴尬,万万不能因此有损恩人的名声。”   洛玉琅见她旧事重提,则借着酒劲,直接拉住了她的手,“既成事实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因为用了力道,十四娘一时竟然未能挣脱,“这肌肤之亲,有了便是有了。”不顾她的挣扎,反而用双手将她的手拢在了自己腿上,“我怎么可能再放手呢?”   “恩人到底图十四娘什么?”穆十四娘直白地问道。   洛玉琅感受着她指尖的薄茧,继而轻摸着她手背的滑腻,“图你的所有,可否?”   “我现在身无长物。就算穆府找到我,也不可能拿出丰厚的嫁妆,不从你这捞些回去就不错了。”穆十四娘听了,嘟哝着。   洛玉琅咧嘴笑出声来,“这么快就开始为夫家着想了?看来,我没看错人。”   穆十四娘转过身,正色道:“以穆府的行事,早晚会找上你,你听我一句劝,也当放我一条生路,与我撇干净了吧?!”   洛玉琅也正色回道:“如果他们愿意让你以嫡女相嫁,散些钱财倒也无所谓。”   穆十四娘却没了与他争斗的心情,见扯不脱手,干脆暂时由了他。因为心情不好,脸色也沉了下来。   洛玉琅因为是头次见她生气,倒觉得十分有趣,凑过去打量她的眉眼。   穆十四娘见状,越发地偏过头去。   感觉到他越来越凑近的脸,干脆与他相向而视,“你不过就是想占我便宜罢了。”   洛玉琅痴痴地望着她,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我不占你便宜,我让你占便宜。”   穆十四娘闻着他呼出的酒气,觉得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轻踢了他一脚,“你稳重些。” 第四十七章 说服   洛玉琅抿嘴轻笑,眼光不离十四娘,刚才那一瞬,她眉眼中第一次显露出的娇媚令他愰神。   最后倒是老实地坐回去了,依旧摸着她的手,“连手上的茧都跟我一模一样。我是因为练剑,你是因为刺绣。这还不是缘份吗?”   穆十四娘利落地泼了他一盆冷水,“我是为谋生,你是为消遣,能一样吗?”   洛玉琅摇头,轻扯了她一把,“不能这样说,你想想,当初在红崖山,如果我只有消遣的剑术,如何能死里逃生再遇上你呢?”   “总之不一样。”穆十四娘借题发挥着自己心中的不满,扫向洛玉琅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埋怨。   这样的眼神在洛玉琅看来,犹如令人沉醉的佳酿,“蛮不讲理。”洛玉琅轻声回了句,今日不过是促成了她与十五郎的相见,就得了这么多的惊喜,真是划算。   现在的穆十四娘活灵生动,个性也鲜明起来,不但开始对着他撒娇,还接受了自己与她的亲近。   想着自己送的华服穆十四娘从不曾穿过,好奇地问她,“我送你的衣衫为何不穿?”   穆十四娘回道:“我身上的衣衫不就是你送的吗?”   洛玉琅看着她一身跑堂的打扮,接着问道:“我是说前次送你的衣衫为何不穿?是不喜欢吗?”   穆十四娘摇头,“我只想穿木花坊规制的衣衫,这其中的缘故,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就懂了呢?”洛玉琅想拉住她另一只手,却被穆十四娘利落地避开了。   没达成目的,洛玉琅并不失望,倒是被穆十四娘凌厉的眼神给逗笑了。   “我千辛万苦逃出穆府,又得以在木花坊容身,可不是为了让人轻薄轻看的。”见洛玉琅总是不肯放手,就用指甲狠狠掐了上去。   洛玉琅微微皱了下眉头,反而加重了相握的力道,“有我在,无人敢轻薄轻看于你。”看向她的眼神笃定而诚恳。   “你不就是吗?”可惜穆十四娘并不领情,反而睁大眼睛,怒目而视。   “你总是避着我,我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洛玉琅举起两人交握的双手给穆十四娘看。   穆十四娘看到自己的指甲几乎已经掐入了他的肉里,可他却依旧不轻不重地握着,任由她发泄着。   松了指甲之后,看到那几处深红色的指甲印,穆十四娘回扯了一下,“快松开。”   “在你以为自己还能另嫁他人,无视我俩的亲近之前,我不会松手的。”十四娘确实用了狠劲,被她掐疼的地方麻辣火烧,洛玉琅干脆将她柔软的手当成灵药,替自己轻抚着受痛的地方。   “你是笃定了我好欺负,任你欺凌吗?”穆十四娘一脸屈辱地看着他。   洛玉琅微微摇头,“不会,我舍不得。”   “你以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不是挺好,干嘛要变成泼皮无赖?”洛玉琅现在的作派真的让她看不下去。   “我倒觉得我俩现在挺好,你变好了,我也变好了。”以前的穆十四娘虽然让他心动,可他还是最喜欢现在的穆十四娘。   “接下来,你还打算怎样?继续得寸进尺吗?”穆十四娘还是想探知他的底线。   洛玉琅摇头,“在我们去苏城之前,这样就好。其他的,日后有得是机会。”   “说到底,你还是轻看于我。”穆十四娘眼神没落,急于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的她,穆府这两个字加诸于身上的魔咒就好像强大的禁锢,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让她联想到此。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身,洛玉琅有再大的胆子,恐怕都不敢如此放肆。   洛玉琅察觉到她神态的变化,虽然还是不舍得松手,语气却紧张了起来,“我轻看任何人,都不会轻看你。倒是你,一直视我如无物,我就不相信你看不明白我对你的心。”   “我并不痴傻,你之所以强行将我扣在宅院里,不就是知道你我根本不可能大白于天下。”穆十四娘觉得没必要遮遮掩掩,有些话宜早不宜迟。   “我是怕你离我而去,之后再也找不到你。”洛玉琅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自小娘亲就与我说,凡事皆要顺其自然,不去强求,就不会有怨念,没有怨念,日子就容易多了。你找不到我,不正好说明我俩根本就不般配,所以才会失之交臂。”穆十四娘努力地说服着他。   “自小我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你说的那些,不过是多些波折罢了。你只管安心跟着我,所有的波折由我来处理。”洛玉琅觉得只要自己意志坚定,这世上之事还没有他办不成的。   “我尚未及笄,你说什么都有些早了吧?”穆十四娘见此路不通,只得转换话题。   洛玉琅似笑非笑,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人小鬼大,你还懂得什么?”   穆十四娘尴尬地转开脸,但脸上的红云还是出卖了她。洛玉琅开怀不已,看来她也并非一点都未开窍。   意识到穆十四娘对自己的出身和过往十分介怀,洛玉琅并不打算让她误会自己坦荡的心意。   他想亲近于她不假,但凡事皆有法度,越是心爱,越不能轻易亵渎。   穆十四娘对他来说,是要相伴终身的人,他更期待有朝一日掀开她红盖头的那一刻。   “其实,我也不是不能放你回木花坊,只是你我马上就要离京去苏城,这样反而显得多余。”洛玉琅决定事先告知她,免得她措手不及。   穆十四娘果然诧异,“为何要离京?”   “你忘了,我也是有官身的人了,父亲已经答应我,许我前去苏城为官,你我正好一同前往。”在那里成亲,光明正大地娶你,之后生儿育女,共渡余生。   洛玉琅灼灼的眼神让穆十四娘心头莫名一颤,‘一同前往’四个字后面蕴藏着什么,她已猜到几分。“你想与我私奔?”   洛玉琅失笑不已,“我千方百计想要明媒正娶,而你则满脑子都是不堪和凄凉。”无奈地摇头之后,“到了苏城,你只管等着我请官媒上门求亲。”   见穆十四娘依旧不肯相信,提醒她,“你忘了,你现在已经另有户牒了。”   穆十四娘回过神来,却有些纳闷,“我也姓洛,同族之人,能成亲吗?”   洛玉琅自然不会点破,帮她新做的户牒‘洛府施氏’就表示,她的户牒早已记在他的名下,自己当初为了这事,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第四十八章 游说   这一切都应感谢当初那场奇病,洛老爷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人出主意,他通通照办。   当时有人说寄名或许能改命,洛老爷就依从了偏方,从洛府庄子上寻了一对十全十美的夫妻,将洛玉琅寄在了他们的名下,还是办了正经户牒的。   所以,在给穆十四娘办户牒时,干脆将她添在了这个户牒上。一切看起来复杂,可只要多花些钱,倒也办得妥妥当当。   现在他只欠穆十四娘,不,她现在应该叫施氏,是自己户牒上的妻子,一个隆重的婚礼将她迎娶进门。   洛玉琅酒意上头,眼皮有些重,似睡非睡间,想着将来的如意日子,一个没忍住,捧起十四娘的手就凑到嘴边轻轻嘬了一口。   “你!太放肆了!”穆十四娘的话惊醒了他,睁开眼,恍恍惚惚记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只觉得十分得意。   看着怒目而视的穆十四娘,挑了挑眉,“怎么办?现在不嫁我也不行了。”   “物极必反你知道吗?穆府逼人太甚,所以我逃了。你若再这样放肆,轻薄轻贱于我,我舍去一切也会与你翻脸。”洛玉琅见她真的生了气,只得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她的手,还不忘添了句,“你如果觉得吃了亏,尽管从我这讨回去,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迟疑。”   “那好,你我就回到当初,以礼相待,再不能提今日之事。”穆十四娘赶紧说了句。   “好,依你。”洛玉琅点了头应承,“其实是你多心罢了,我一向是恭敬对你的。像这种私密之事,我会藏在心里,直到与你一同老去。”   “赖皮。”太过份的话她不能说,气鼓鼓了半天,只能这样表明自己对他的看法。   洛玉琅失笑,“我在京中横行多年,说我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这样说我。不过,如果以后你都这样称呼我,倒是比一口一个恩人要中听多了。”   穆十四娘几乎要翻个白眼,仰天长啸。最后决定冷静下来,因为这样岂不是更加如了他的愿。   直到晚间躺在床上,穆十四娘都没弄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急转直下,到了这样的局面。   明明不久之前,两个人还谦恭有礼,进退有度的。   反思了一个晚上,觉得应该是自己在言语和行动之间让他误会了,所以他才会这样孟浪。   云翠十分讶异,“姑娘,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眼眶都青了?”   穆十四娘睁着重如千斤的上眼皮,感觉这一晚熬的,比刺绣整晚都累人,“那我再去睡会。”   洛玉琅看完殿试榜单,兴冲冲来寻穆十四娘,云翠在昨日已经见过他,知道他就是这府里的主家,恭敬地回道:“当家的,施姑娘昨日没睡好,现在正补眠呢。”   扫兴而归后,洛玉琅不免多想,唯有尽快打破这僵局。最后决定,先回洛府办完大事。   已经得知他殿试名次的洛老爷,气色都好了许多,见他居然这么早就回府,高兴的吩咐下去,“快,准备酒菜,让我与新科进士同饮一杯。”   酒过三旬,洛玉琅借机说道:“父亲,我去苏城之后,你一个人可千万不要饮酒啊,免得伤身。”   洛老爷愣了一下,也没急着回答他,为他添上酒后,才开口,“你当真打定主意要去苏城?”   洛玉琅眼神一闪,装成随意地说:“不是说好了吗?我先去苏城历练几年。”   “你倒底年轻,有些事,回避并不是办法。”知道他心思深重,怕他真的一意孤行,洛老爷只得点到为止。   “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当给大家都留个台阶下,免得走到撕破脸的地步,”洛玉琅为父亲夹了菜,体贴地说道:“我这样做,父亲也好有说辞嘛!”   洛老爷看着殷勤得不真实的独子,“我老了,有些事也看开了,洛家迟早都会交到你的手上,为何要选择联姻,又为何会有人心心念念嫁入洛家,你莫说自己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独子这次的榜上有名让洛老爷感觉到他终于懂事了,言谈间也将他当成了大人。   “父亲,身为洛家的子嗣,我当然知道要尽毕生之力将洛家承继下去,完好无损地交予我的儿子,可我却不觉得非要与那些权贵攀扯到一起。如今世道越来越乱,北边都换了好几任皇帝了,南边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敢定论。”洛玉琅见父亲扯到了家族承继之事上,干脆将自己心中的见解说了出来。   “乱世中求生本就不易,更何是我们这样的府第,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我这一生实在失败,唯有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把握好分寸,努力地独立于世。你比我强,但婚姻于我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既可成于此,也可败于此。你就这样笃定,你选中的人会是最为合适的洛氏当家主母?”洛老爷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我不打算依靠自己的妻族求生,我就不信,不能凭我自己的能力撑起这片家业。”洛玉琅自信满满的神情触动了洛老爷,“好,父亲帮你撑着,让你如愿去苏城三年,三年之后,若你毫无成就,就放下一切,老实回来依从府里的安排。”   洛玉琅心愿达成,喜不自胜,“父亲,三年就三年,那时我不过十八,父亲也要保重好身体,不用太过心急。”洛老爷爱子如命,世人皆知,只要父亲肯出面活动,自己外放苏城之事,一定没有悬念。   心中大事已定,按捺不住想要去见穆十四娘。   睡到午后的穆十四娘正在院中吃着今日的头一顿,因为云翠在她醒来就告诉了她,洛玉琅来过之事,她知道应该是为殿试开榜之事。   想着穆十五郎必定会高中,只是不知会排名多少?状元?榜眼?探花?第四名是什么称号,想了半天没有结果,终于妥协了。   云翠刚收了碗筷,穆十四娘手里的茶还没凉,洛玉琅就推门而入。   带着一脸的喜气,“猜我排名多少?”   穆十四娘想着他前次排名二百三十名,这样的神态多半是靠前了,“百名以内?”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她不能猜低了,所以干脆往高了猜。 第四十九章 开榜   洛玉琅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云翠递来的茶,早没了刚才的兴奋,“你当我是十五郎吗?还是,在你眼里,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别人?”   穆十四娘无言以对,说好的要与他以礼相待,所以,像你与他有什么可比的?这样过份亲昵的话就不能再出口了。   “他高中了。”洛玉琅依旧含糊其辞。   “几名?”穆十四娘神情急切,毫不掩饰。洛玉琅眼神黯淡,眼眸低垂,落寞地喝着手里的茶。   明白过来的穆十四娘,眼含愧疚,解释着,“恩人,你知道我对此不窍不通,难免会说错话。”起身后,恭敬地朝着他施了一礼,“恭喜恩人榜上有名,实质名归。”   洛玉琅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妥协了,“我排名一百八十位,十五郎中了探花。”   “恭喜,恭喜。”穆十四娘连声说着道喜的话,洛玉琅却无奈地摇头,甚至有些幽怨地看着她,“明日会有打马游街,你依旧换了装,我领你上街看热闹。”   “当真!”穆十四娘喜不自胜,十五郎着探花服,身披红花,骑着高头大马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嗯,今晚会有宫宴,要不要我找个机会告诉他,你我就快离京去苏城的事。”穆十四娘这样旁若无人的欣喜还是刺痛了他,让他犹如雄狮守护领地一样,急于宣示自己的主权。   穆十四娘摇头不止,“你排名如此靠前,为何非要选择外放?”十五郎对自己与洛玉琅的事毫不知情,她不敢细想,也不愿细想。   洛玉琅心说,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你。起身走到桃树下,不过两日,这桃子竟然长大了一圈,万事万物皆有进展,为何独独到了自己这儿,总是踌躇不前呢?   穆十四娘看着他寂寥的背影,觉察出他的失落。也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失礼,光顾着为十五郎高兴,却忘了真诚地祝福他。   “恩人,我都没见你像十五郎那样苦读,就能有如此好的成绩,真是令人叹服。”洛玉琅闻声回转,看见穆十四娘静静地立于一丈开外,确实秀色可餐,不过,“为何总是这样简朴?锦衣华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不会让人顷刻间高贵起来。只不过,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那样的衣衫清凉透气,穿着舒爽许多。”   见她依旧默不作声,“还是你急于与我撇清干系,有意为之?”紧盯着穆十四娘的双眼,他十分想明白,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自小这样习惯了,在穆府,只有进了教习坊的女儿才会整日华服加身。”反正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也不在乎多添一些不堪。   洛玉琅无奈地转身,“这是能相提并论的吗?”   “有何区别?”穆十四娘反问了回去。   “随你,我再不提了,好吗?免得你又多想。”穆十四娘眼中的神情触动了他,没想到穆府二字在她心里竟是如此的排斥,但凡稍稍牵上边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联想。   “还有,我不会跟你去苏城,我要回木花坊。不为别的,只是为我自己。”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索性将话说开了。恩情归恩情,道理归道理。   洛玉琅没有接话,穆十四娘不情愿去,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从没奢望她会突然转性,因为自己与她的亲密不管不顾地随自己而去。   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想要做的事,从没办不成过。   越是要紧的时候,越是不能惊吓了她。“好,你不就是想回绣坊吗?等我到了苏城,让你回绣坊。”   穆十四娘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冲懵了,怕他又会反悔,赶紧说道:“还是让管事刘娘子来接我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口舌。”   洛玉琅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于是乎,气氛渐渐又暧昧了起来,穆十四娘怕他又会转性,殷勤地说道:“恩人,茶多半是凉了,我为你换一盏吧?”   “嗯。”洛玉琅慢慢踱步到桌前,“你也不要整日困在这个院中,出门左转不过百步,有一株石榴开花了;再往右转个弯,也不知是橘还是柑,总之也开花了,十分好闻。”   今日得到洛玉琅首肯的穆十四娘格外开心,恭敬地回道:“是,恩人,得空我就去转转。”   “不过,那树可不好爬,我不在,别上树了。”洛玉琅有意为之,她越是这样经纬分明,自己就越要旧事重提。   “是,恩人。”穆十四娘谦恭地答着。   “还有,这桃树也不可再爬了,否则,难得的几个桃子怕都会长不大。”洛玉琅忍住笑,“有事我自然会过来,你有事也可要人找我。”   这话说得暧昧无比,穆十四娘用余光看向云翠,虽然她一直低眉敛目,可这话多让人猜想联翩啊?   不过,现在凡事皆要忍耐,眼前的洛玉琅就像一头鸷伏的猛兽,不知何时又会重新露出他的獠牙。螳臂当车的故事她听十五郎讲过,既然他已经松了口,这些细微末节,也就不用太过计较了。反正自己离开后,与云翠也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洛玉琅见她眼珠转来转去,始终都没停留在自己身上,“待会有人送衣衫来,明日你扮做我的随从,反正你也不在意穿着。”   这样正中穆十四娘的下怀,心想恩人除了处事有些急燥,为人倒也还算地道。自己身穿男装与他同行,就算大街之上认识他的人多,也不会有人留意她这个不起眼的随从。   “多谢恩人。”穆十四娘赶紧又为他续上了茶水。洛玉琅却有些无奈,这种泡过三次的茶他还从未曾喝过。抬头看着穆十四娘殷勤的笑脸,还是端起淡得失了茶味的水喝了下去。   心中盘算着,等到了苏城,要好好调教调教这个小妻子,衣食住行的讲究何其重要,她得尽快学会才行。   正所谓相夫教子,先让她学会相夫,日后她才能好好地教子。   不过,不知道日后出生的儿女,到底会像她还是像自己?这头一个,是生女儿好,还是父亲企盼以久的儿子好呢? 第五十章 宴请   穆十四娘见他又开始似笑非笑,神游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提醒他,“今日开榜,恩人高中,想必府上早已备好宴席,等着恩人回去共同庆贺吧?”   洛玉琅斜睨着她,“怎么?你打算在这里为我开上一席,为我庆贺?”   穆十四娘陪笑着,“我哪里敢僭越,就算要替恩人庆贺,也得等到后日恩人得空啊!”今日他府上庆贺,明日是宫宴,所以,自己说后日应该没错吧。   洛玉琅心生不满,一听到自己哄她,就像即将出笼的小鸟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这一桩桩,一件件,日后早晚要找她讨回来。   “我又不是探花郎,春风得意,宴请如云。这等成绩,还不值得大肆张扬,你若真的有心,就亲自准备一桌酒席,诚意请我才是。”洛玉琅想起与她在红崖山时,一连几日都是自己侍候她吃喝,将她喂得饱饱的,现在她应该回请才是。   “好倒是好,不过我手艺并不精湛,恩人莫要取笑才是。”穆十四娘确实是个实诚人,心里已经在想,到时自己应该准备哪几样菜肴比较合适?   洛玉琅淡淡一笑,“不会。而且不必等到后日,今日晚间就可。”   “啊?”穆十四娘下意识回应道,“厨房不知有些什么?”   洛玉琅并不急着搭话,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只是用神态表明了自己今晚已经打算要在此处等着她的手艺。   穆十四娘心想,诚心诚意地做顿饭菜招待一下恩人倒也应该,毕竟现在自己暂时没了工钱,不能如约履行自己许下的酬谢。   自己院内的厨房每日只烧水,一日三餐都是云翠从刘婆婆那里端来的。等她下意识地望向云翠时,她已经利落地回道:“姑娘,我这就去刘婆婆那里,看有什么好吃的。”   穆十四娘接道:“还是我去吧,免得你拿来的我不会做。”   洛玉琅失笑,真是实诚得过份。   偏头看着她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走到那株海棠树下,摘了一颗将熟未熟的海棠果,轻咬一口,酸得如同青梅。   生津止咳之后,就开始盼着穆十四娘的这顿宴请。   穆十四娘回来时,她与云翠手里都提着篮子,见洛玉琅居然一直等在这里,“恩人,你先去歇息吧,现在时辰尚早,等饭菜齐备了,我再去请您。”   洛玉琅见她这一番客套话说的,连您字都用上了。“无防,你忙你的,我转我的。”   穆十四娘想着接下来的重任,无心与他计较,径直拎着篮子去了小厨房。   洛玉琅想找个合适的位子坐下,可是无论坐在哪里,都看不到小厨房。最后干脆斜倚着桃树,透过小厨房的窗户,看穆十四娘在里面忙碌。   过一会儿,还不忘提醒她,“既然诚心请客,就不要假手于人,显得不真诚。”   小厨房里的穆十四娘听了,回了他一句,“云翠只是帮我烧火。”   洛玉琅听着小厨房内切菜的声音,感觉颇为熟练,想起红崖山时,自己问她会不会剥兔皮,她忙不迭摇头的模样,又问了句,“你既懂厨艺,为何说自己不会烤兔子?”   穆十四娘回道:“我只会炒几样小菜,确实不会打整兔子,烤兔子就更不会了。”   洛玉琅挑眉,对接下来的晚饭顿时少了许多期盼。   转念又想,十四娘诚意相待,自己岂能以味取人,就算半生不熟,也要全部吃光。   穆十四娘确实用尽了浑身解数,做出了四道菜:煎鱼块、小炒肉、凉拌小黄瓜和豆腐青菜汤。   菜上桌后,穆十四娘请洛玉琅就坐,“恩人,以前在穆府,日常只有这些领取,刘婆婆那里好物虽多,可我不曾见过,怕贻笑大方。只做了这些,恩人莫要见笑。”   洛玉琅满眼心疼,摇头说道:“肴之好坏,不在花样,更在于心。我有次在一处农家借宿,简单一道盐菜,就让我至今难忘。今日也是如此。”   穆十四娘没想到,锦衣玉食的洛玉琅竟会有这样的见解,可鼎食,亦可素餐,当真是自己误看了他。   “还不为我斟酒?缺了待客之道啊。”洛玉琅将自己的空杯向穆十四娘那边轻轻推了过去。   穆十四娘为他斟了一杯,洛玉琅眼见她倒了半杯就打算收手,“茶堪酒满,这是规矩。”   得了教诲的穆十四娘抿紧了唇,忍着羞涩仔细地将酒倒满了。   “我自己喝吗?你也给自己倒上,随意就好。”洛玉琅扬了扬下巴,示意着她。   穆十四娘轻声说了句,“我从未饮过酒。”   “也就做个样子,哪个要你喝醉!”洛玉琅以往常常借酒浇愁,酒量不浅,做为他的妻子,虽然不要求海量,但日后夫妻对酌,也是一番情趣。千里之后始于足下,就从今日开始吧。   穆十四娘记着刚才洛玉琅说过的话,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举杯说道:“恭贺恩人高中。”   洛玉琅举杯回应,轻轻碰了过去,“谢施姑娘。”   穆十四娘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轻笑露齿,对自己来说,现在可不就是施思,不再是那个自己避之不及的穆十四娘。   “别喝多了,还未开始呢。”洛玉琅见她懵懵懂懂将酒杯凑到嘴边,忍不住提醒她。   穆十四娘又呆萌地停住了,换来他的一声轻笑,将满杯的清酒一饮而尽。   “这鱼块煎得颜色不错,我且尝尝。”洛玉琅见穆十四娘紧张地盯着自己的筷子,“你这样护食,我怎么下手?”   听了这话,穆十四娘赶紧捂住了脸,好掩饰过自己的难堪。   “虽然做法简单,味道倒是可口。”洛玉琅又尝了一口小炒肉,也是一声赞许。   得了鼓励的穆十四娘稍稍松了口气,静静地看着洛玉琅将四个菜都尝了一遍,等待着他最终的评判。   “有这样的手艺别浪费了,日后我回来,就在你这用饭。”洛玉琅见她始终没为自己续酒,只得亲自动手,“多学几样菜式,我喜欢吃鱼。” 第五十一章 评价   穆十四娘微微皱眉,明明很快就要各奔东西,就算他天天来蹭吃的,也不剩多少时日了。“十五郎也说我悟性差,做来做去都是这几样,恩人吃惯了好的,何苦来我这里遭罪。”   “你确实悟性极差,不过,有了我日后的点拨,必定会有长进。”洛玉琅觉得这道凉拌小黄瓜最为可口,手法也有些独特。“这里添了什么?倒是比陈醋的好吃。”   穆十四娘刚要与他计较自己厨艺水平的事,见他相问,老实说道:“没有别的,只是减了陈醋的量,添了新鲜的紫苏和薄荷。”   “这做法倒是不曾吃过,你是怎么想到的?”紫苏也会入菜,不过都是煮荤腥时才用;而薄荷,则多用来煮夏时的甜汤。   “穆府的小院里,自己长出了紫苏和薄荷,多试了几次就成了这道菜。”穆十四娘自己也尝了一口,“后来我发现这里也有,刚才就顺手摘了些。”   “这道菜立意不错,以后常常备着。”洛玉琅觉得今日这酒十分特别,丽人在侧,美酒佳肴,温言软语,不负此宵。   穆十四娘又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常常’?这人莫不是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你的小炒肉单调了点,如果里面再添些配菜就更好了。”洛玉琅吃光一半之后,提出了建议。   “平常哪有这么丰盛?我是怕你吃不惯,才没加配菜的。”穆十四娘眼睁睁看他已经喝掉了半壶清酒。   “那以后就照常即可,你做的菜,初时吃起来,觉得简单,越吃越能品味出与众不同来,没有高汤调味,倒是显出了菜式本来的味道。”   洛玉琅停不下来的吹捧,让穆十四娘有些受不住,不就是想说自己做的菜太过简陋吗?还美其名曰‘菜式本来的味道’。   “恩人若是觉得这顿简单了些,明日反正要上街,不如我再请你一顿。”人都是要面子的,觉得失了面子的穆十四娘决定下个血本,此生头一遭请人下馆子。   洛玉琅却摇头,“外面没什么好吃的,味道太重,还是你的手艺比较好。”倒完壶中的最后一滴酒,洛玉琅盯上了穆十四娘眼前一口未喝的满杯清酒。   伸手倒了一半给自己,举杯说道:“今日领情了,谢姑娘招待。”碰杯之后,自己先一饮而尽,又从穆十四娘手中拿过剩下半杯,一同饮尽。   “我还煮了饭,恩人要吃吗?”穆十四娘看他稍稍有了些醉意,有些担心他空腹过夜,会对身体不好。   洛玉琅醉眼看她,越发地荡人心神,还是这样的体贴,迷醉的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洛玉琅有意地细嚼慢咽,穆十四娘自认东家,诚意相陪,“想过自己开绣坊吗?”   穆十四娘一时并未反应过来,这倒是从不曾想过的,从跟娘亲入门,到跟墨师傅学织机,再到被掌柜的派差事,皆不是她主动为之,都有几分无可奈何的缘由。   洛玉琅见她准备摇头,放下碗,擦了嘴,端起云翠送来的热茶,“你不是一直想着自食其力吗?十五郎就算留京,你也不能公然前去找他,总要找个地方待着。”   这一下倒是真被他问住了,穆十四娘呆了好一会,承认洛玉琅比她看得通透,他说的这些确实是当下要面对的问题。“我打算先在木花坊待着,走一步看一步。”   “你能将希望寄托在十五郎和木花坊身上,为何就不能系于我身上?”在洛玉琅看来,自己不知要可靠多少倍。   “上天既然让我换一种活法,我就不会重新走到老路上去。”熟悉之后,有些话直截了当更好。   洛玉琅沉默了,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中多了些明了之意。有了这种感悟,霎时清醒过来,她之所以像一只被笼子困住的雀鸟,就是这种想法使然。   “我从未想过要勉强于你。”语气有些落寞。   穆十四娘低头回避着他的眼神,凭你的行径,不是勉强又是什么?   “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来接你。”看着洛玉琅带着寂寥离去的身影,穆十四娘心仿佛被棉花堆满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扮做随从的穆十四娘跟在洛玉琅的身后,上了佳荟楼的雅间,位置极好,站在窗前,可以从街头看到街尾。   得知消息的百姓,早早就在路边占了好位置,翘首以盼。   穆十四娘在窗前听到楼下时不时有人谈论十五郎,与有荣焉。“不知十五郎得知大家对他的容貌比学识更有兴趣,会不会心生戚戚然。”洛玉琅见她一来就站在窗前,想着时间尚早,站这么久岂不是会累?   “他们懂什么?外行看热闹嘛!”穆十四娘倒是十分坦然,十五郎本就长得极为俊俏,自然会被人夸赞。   洛玉琅扭头,身旁的穆十四娘只到他的肩膀处,不知三年后会长多高?“哪有主子一直盯着随从看的,既然要装,就该装得逼真些。”穆十四娘嘟着嘴,报怨着与自己一同立在窗前,还一直将注意力投向自己的洛玉琅。   “没有在意的,都是来看新科探花郎的。”洛玉琅轻轻拂了拂身上的新衣,见穆十四娘没有反应,又轻咳了一声。   穆十四娘转头,不明就里。   洛玉琅有些不甘,挺直了身板,转向她,挑了挑眉。   惹得穆十四娘一阵皱眉,终于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明白了,他今日上身的,是自己新绣的云纹。   “原本还以为颜色会不会暗了,没想到挺好看的。”洛玉琅以为是夸赞他容貌出色,得意地斜睨了她一眼,“你不觉得我比十五郎更有英雄气概吗?”   注意力正在云纹上的穆十四娘,差点失笑出声,如果是女子相互攀比容貌也就罢了,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会在这上面较劲。“既然如此,为何方才走在街上,人人皆对你避之不及?”   洛玉琅无奈地说道:“那是他们怕本公子的威仪。” 第五十二章 游街   幸好街头开始热闹起来,免去了洛玉琅的尴尬。   楼下大多是携儿带女的百姓,拥挤不堪,虽然有衙役提前挡在街面两侧,还是被身后的人潮推得几乎站不稳脚跟。   穆十四娘先是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红裳男子身披红花,纱帽上插着两枝红花,身下的骏马胸前也挂着斗大的红花,春风得意而来。   “本科状元的才学为皇上所看重,只是年岁大了些。”洛玉琅在一旁解释着。   “能中得头名,也不枉费十数年的苦读了。”穆十四娘陪着十五郎一路苦读而来,自然感同身受。   接下来,又是榜眼出现,差不多的装扮,年岁倒是比状元少了许多,正值盛年,昂首骑在马上,眼中几乎无人。   “盛气凌人,以后不会是个好官。”洛玉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穆十四娘轻笑出声,却被他以为是取笑他五十步笑百步,“不怒而自威,方显仪态端方。”   街头拥挤的人潮早就吸引了穆十四娘的眼光,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头,心急地说道:“这些人,看就看了,这样围着,要是惊了马可怎么是好?”   洛玉琅也皱了眉头,早就料到十五郎会引起轰动,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受欢迎。   两个人伸长脖子等了好一会,才看到被衙役努力清出的通道中,十五郎一身红衣,披红挂彩,骑在马上,被马夫牵着艰难地朝这边行来。   马身上不知挂了多少小娘子送来的香囊。满满当当。   极不适应的十五郎抿紧着嘴唇,目光不知投向何处,隔了这么远,都能看出他的紧张和不适。   洛玉琅轻笑,“打马游街,春风得意,如此盛景,十五郎当毕生难忘矣。”   穆十四娘忍不住探出身子想要向他招手,却被洛玉琅适时地捉了回来,“当心摔下去。”   “可他会以为我没来呢?”穆十四娘报怨着,“我要是他,仍肯你不来。这样多的人,踩坏了可怎么好?”   眼见穆十五郎总算行至楼下,洛玉琅一把就将穆十四娘推到一边,自己则探身喊道:“穆同年,恭贺啊!”   穆十五郎抬头,一见是他,赶忙拱手谢过,轻笑之间,绝世的容颜,痴迷了无数的小娘子。   十四娘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这样?”   洛玉琅依旧朝着十五郎招手,面容不改,“你如果想让他看到我俩在一处,我现在就松手。”   穆十四娘立刻熄了气焰,确实不能让十五郎看到这样的场景,“你既然明白,就该自己躲开,让我和他说话。”   “你知道今日这个雅间要价多少吗?你自认只是一个绣娘,要如何解释你出现在这?”洛玉琅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穆十四娘无奈,“他走过了没?我看看他的背影总可以吧。”   洛玉琅重新将她轻扯到窗前,被她赌气似拍落了手也不生气,“这小娘子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十五郎可一定要顶住啊!”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十五郎才不是卫阶呢!”   洛玉琅爽郎地笑着,“姑娘知道的典故还不少呢!”   穆十四娘探首而出,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小心些,你极不愿看到的穆府同族还在呢。”洛玉琅这话果然奏效,再有不甘,穆十四娘也不敢再探头探脑,去看快行至街尾的十五郎了。   没了热闹看,穆十四娘又开始向他打听,“探花会得个什么官职?”   洛玉琅说道:“十五郎自己属意翰林院编修,不过,我看,他能得个学士。”   “都是做什么的?”与十五郎相关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洛玉琅接着为她解惑,“撰写、誊抄、整理文书之类的,枯燥无比。不过,离皇上近,升迁的机会更多。”   “那恩人你呢?又得了个什么官职?”穆十四娘随口一问,倒没多想,却让洛玉琅十分欣喜,“苏城府的长使别驾之类的,从五品。总之会外放就是了。”   “长吏别驾是做什么的?”穆十四娘听得稀里糊涂,干脆打听些实际的,好弄清楚明白。   “在刺使之下,协助处理当地的民政和军政。”洛玉琅自认为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可一看到穆十四娘茫然的表情,不禁摇头,“具体的要到任后才知道。”   穆十四娘带着茫然点了点头,“十五郎为何不像你一样也外放呢?”   洛玉琅想起当初两人对饮,十五郎说过的话,“他觉得自己年幼,不论派往何处都难以服众,所以想在翰林院多历练几年,等将来老道了,年岁也够了,再出仕不迟。”   穆十四娘心中一阵愧疚,自己只盼着他早日外放,自己好有人投奔,竟然忘了他自身的难处。   洛玉琅见她愣愣的,“你又不是没地方去,愁什么?”   “我是觉得自己太不体谅他了。”穆十四娘眼神落寞,从洛玉琅的角度看去,如轻雾的睫毛在眼前忽闪忽闪,我见犹怜。   洛玉琅心生戚戚然,你何时也体谅体谅我?盯了她半天,这话还是没有出口。   等街面上人群渐渐散去,穆十四娘说道:“昨日说好的,今日午间由我请客,不如我们就在此处就餐吧。”   洛玉琅挑眉说道:“这里?你银子带够了吗?”   穆十四娘好奇地问道:“五两银子,难道还不够吗?”在她的意识里,五两银子已不知能买多少米油回去,能养活多少人了。   “这里的一道好菜,就要价五两了。”洛玉琅点拨道。   穆十四娘哑了半天,“那我们还是另寻合适的地方吧,我财力不够。”   洛玉琅寻了位置坐下,示意她过来一同就坐,“我可以先替你垫着,你日后慢慢还我。”   “欠一身债,只为吃一顿,多不划算。我就不信这京城中,会找不到价廉物美的馆子。”穆十四娘站在窗前,摇头抗拒着。   “你反正欠了我不知多少,也不在乎再多上一些,我又不会催债,你怕什么?”桌面上的茶已经凉了,自己心目中的娘子又尚未理事,他只得起身,招呼门外的纯笙去换壶新茶来。   “叫人来点菜。”穆十四娘见他吩咐着外面,几步过去,只看到纯笙的背影,“这人是谁?”佳荟楼的跑堂的衣裳她穿过,可不是这样的。 第五十三章 琼林宴   “雅间外侍候的人。”洛玉琅搪塞着,幸庆纯笙走得快,不然就要被她发现了。   这顿饭吃得穆十四娘愁眉不展,洛玉琅则挑剔地说道:“尝过你的手艺,总觉得这里的菜式腻味了。”   “贵总有贵的理由,就像绣品,技艺的高下就是定价的标准。这里总有它可取之处吧。”穆十四娘倒是觉得这里每道菜都十分可口,想着要吃回些本钱,倒是比昨日自己做东胃口好了不少。   “你喜欢就好,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尝遍天下美味。”洛玉琅三句话不离初衷。   穆十四娘也有些习惯了,不再出言辩驳,连多余的想法都省去了。   回去的车上,穆十四娘向他打听花了多少银子,洛玉琅伸出了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虽然知道这里菜式很贵,但一顿饭就花去这么多银子,还是吓得她睁大了眼睛,“五十两?”   得到洛玉琅的默认后,颓废地往后靠去,“看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不起了。”   “那就不做朋友。”洛玉琅答道。   穆十四娘一想也是,他很快就要去苏城做知州,而自己回到木花坊后也要日日手不得停。确实是没机会再做朋友了。   客套话总要说上两句,“恩人,十四娘别无所长,唯有刺绣尚能拿得出手,恩人日后有所需,十四娘绝不推辞。”   洛玉琅看着信誓旦旦的她,轻笑着偏头,小人之言不可信,这女子的话也不能多信。不用猜都知道,如果自己旧事重提,她一定立马翻脸。   “可有话要我带给十五郎?”晚上的宫宴,是为琼林宴。凡是上榜的新科进士都能有些殊容。   穆十四娘摇头,“今晚是他的大日子,我不能多事。”   “这样避来避去,不如跟我去苏城,一样可以找间绣坊过你自己强烈要求的自食其力的日子。”洛玉琅抓紧机会游说她。   穆十四娘摇头,“恩人的好意十四娘心领了,与十五郎好不容易团聚,不想再与他分开。”   洛玉琅腹诽道,与我分别就毫不在意。   越想越委屈,在十四娘准备下车时,一把拉住她,“我可以放你回木花坊,过你想过的日子,但你别忘了,你可是我定下的,看到别的登徒子避远些。”   穆十四娘心想,你就是我身边最大的登徒子。   洛玉琅见她除了不再挣脱,也不置可否,“如果我听说你不守妇道,我会亲自回来将你绑去苏城。”   穆十四娘只想尽快脱身,忙不迭地点头应承。   洛玉琅这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不提点提点我,晚上少喝些。”   穆十四娘只得重新坐了回去,“恩人,夜晚风凉,冷酒就少饮些,免得伤身。”   洛玉琅明白她口不对心,极度敷衍,但只要有这样的话从她的口中出来,还是十分暖心的。   “快回去吧,我看你进门。”穆十四娘麻利地下了车,进门时一回头,果然看到他掀起车帘,巴巴地望着自己。   笃定两人绝无可能的穆十四娘微微颔首就闪身进了院门。   等他慢悠悠进宫时,负责引领的太监笑着迎了上来,“洛公子,您可来啦!”   “我不过是陪客,你这么热情做什么?”洛玉琅漫不经心地走着。   “洛公子,琼林宴设在御花园,我引你前去。”他这样轻谩地态度,太监却毫不在意,似乎早已习惯。   “有劳了。”尚未靠近,就听到那边丝竹阵阵,等走到跟前,发现整个御花园见缝插针地坐满了人,琼石林后似乎还有女眷的轻笑声。   洛玉琅嗤笑一声,平日里道貌岸然,一个个自诩名门闺秀,逮住机会却毫不客气地抛头露面,贪看男色。   落坐之后,自然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十五郎的踪迹。   貌若潘安的新科探花,果然坐在帝侧,吸引了无数的目光,琼石林后总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裙角,洛玉琅有些同情他,如果不是背向而坐,这样的虎狠眼神,就是琼浆玉液在前,怕也是难以下咽。   正饶有兴趣地操心着十五郎的闲事,洛玉琅自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炙热,毫不掩饰。   洛玉琅心中厌烦,无视地调转了头,最后依旧将眼光停留在了十五郎身上。   俊俏的小郎君,面色凝重,衣袂间紧握的双手显示了他的不喜。   也是,任谁都不喜欢被饿狼一样的眼神盯着,何况他与十四娘一样的心境。   一直盯着他的景玉霜意识到他总是盯着新科探花,眼神中还多了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立即就想偏了。景府奴役回报,说他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小厮,还十分得他宠爱。   越想越忧心,紧紧咬着下唇,不停地绞着手中的丝帕,心中忐忑难安。洛府将婚事一延再延,莫非与这有关?   眼前是自己自幼就衷情的人,是自己心目中丈夫的不二人选,怎能眼睁睁看他步入歧途。在将下唇咬出重重的齿痕之后,回首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靠近洛玉琅,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洛玉琅明显地挑了眉,挥手示意他离开。而后看向十五郎的眼神更是有了新的变化,景玉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说道:你明白就好,人家是芜阳公主的心头好。   宫宴开始后,一心想要攀附权贵的新科进士,皆使出了浑身解数,争相展示着自己的才艺。   其中倒是不乏技艺出色的,将正位上的曦阳帝看得十分得意,不住地赞叹本朝人才辈出。   突然琼石林后闪现出一队衣袂飘飘的宫女,最后出现的一人,身着彩色,丝巾蒙面,竟以胡璇的舞姿,盘旋而至。   如玉葱般的双手在肩头翻着花,越来越快的旋转更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显露出的眉眼顾盼生辉。   鼓点越来越密,随着少女旋转地加速,在场的数百人皆凝神静气,看得神游天外。   最后在鼓声停止的同一时刻,少女一毫不差地收了势,半跪在舞台中央,任彩衣如云一般地铺开。   “好,芜阳的舞技是越来越精湛了。”曦阳帝的一声赞许,点明了献舞之人的身份。   在场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公主在琼林宴上献舞,目的不言而喻,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对于新科的进士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第五十四章 回应   芜阳公主在谢恩之后,眼神毫无顾忌地看向了十五郎。   曦阳帝招手让她过去,在走到十五郎身边时,停下脚步,脆声问道:“探花郎,决定芜阳刚才一舞如何?”   十五郎强装镇定,起身拱手恭敬地回道:“公主舞姿,不似凡人,穆十五郎孤陋寡闻,不敢轻易亵渎。”   “算你识货。”芜阳公主说完,又贪看了他几眼,才在曦阳帝的催促下,陪坐在正位之侧。   被这样直白火辣地表白惊到的洛玉琅,同情地看着一脸惊恐的十五郎。   谁让你们姐弟俩都生得如此超凡脱俗,越看越让人不舍。尤其是眉眼中相同的坚毅,更是显得与众不同。   看惯了阿谀奉承的芜阳公主,怎能不动心?   想着等自己明日告诉十四娘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洛玉琅嘴角就忍不住上翘。   躲在那里巴巴看他的景玉霜,见他心头好被抢,非但不生气,却一副看戏的模样,又被他弄懵了,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因为之后,芜阳公主的眼神几乎不离十五郎,被曦阳帝低声取笑了一句,害羞之余,佯装生气,艳丽俏皮的神情看呆了众人。   洛玉琅身侧的一人,喃喃说道:“真是国色天香啊!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同座的人接了句:“神女已心有所属。”   “可惜出身低了些,长得又太过俊俏,少了些男子原本该有的气概。”这样酸酸的言论,刺激到了洛玉琅,这可是他小舅子,岂容人随意亵渎。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又有人接话,“是啊,出身在穆府那样的人家,又是个庶子,确实可惜了。”   有人不太清楚穆府有何特别的,又跟着打听起来。   在得知穆府素来以女求荣之后,纷纷摇头不止,在这些自诩清白立世的斯文秀才眼中,将自家的女儿无论高低,都像歌伎一样的送人,确实有损颜面。   与十四娘一样敏感的十五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除了不得不举杯,双手都是紧握在腿间,琼林宴的一切对他似乎都是煎熬。   “英雄不问来处,大家都是以文取胜,苦读得来。贬损别人一丈,又岂能抬高自己一寸?”洛玉琅爽朗的声音传出,早就知道他身份的众人,纷纷住了口。   因为他声量并不低,穆十五郎分明是听到了,一抬眼就看到洛玉琅那熟悉的笑脸,虽然总是带着一丝戏谑,但此时看来,十分令人温暖。   洛玉琅见他终于抬头看人,举起杯遥遥向他示意,十五郎也隔着人海回敬。   对饮之后,回了洛玉琅一个微笑,重新斟了一杯,举杯相敬。   洛玉琅也重新添满了酒,依约回敬。   喝完之后,洛玉琅有些担心他酒量不深,微微摇头。若是十五郎真是因此在琼林宴上失态,十四娘还不怨怪自己终生。   十五郎会意,微微颔首。   两个人的互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芜阳公主先是惊奇于他俩的熟识,而后又眼神满是欣喜,这如此好的桥梁在,还怕不能与穆十五郎搭上话?   这一切在景玉霜眼中却是变了味的,他俩竟然熟识,那岂不是?   再也无心偷看,回到母亲身边,咬了一阵耳朵,景家夫人扫了一眼旁边的洛夫人,见她居然在这样的场合闭目养神,明显是不想被人打扰。   只能轻声安抚着女儿,要她莫要心急。两府联姻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何苦露出这样的形态,失了景家的气度。   景玉霜心中依旧苦闷不堪,自己大着胆子制造偶遇,却被他一阵斥责,句句不离操守之词。之后,就算在街上遇到,他也都是目不斜视,交错而过。   这样的情形,如果长辈们再不助力,等到他自己决定成亲,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自己与他同岁,真要等到他及冠,自己都成老姑娘了。   景家夫人轻抚着她的手,“学学你姑姑,像洛府那样的人家,只有你姑姑这样的作派才称得上是当家主母的样子。”   景玉霜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应承。   琼林宴席散时,洛玉琅有意等着十五郎,“晚上路黑,我比你熟悉,一同走,免得被那些虎狼叨了去。”   十五郎看得书多,不比十四娘那样孤陋寡闻,如何听不出他其中之意,俊脸燥得通红,加快了脚步。   洛玉琅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拿出你该有的气度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坚守本心,如何在这浊世之中活出自在来。”   十五郎停下脚步,“洛年兄,何故对十五郎如此照拂?”   洛玉琅怎好明说,“眼缘罢了。虽然你我风格截然不同,但我从你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不能坐视不理。”   十五郎此刻哪里听得明白他话中之话,拱手道:“多谢洛年兄出言相护。”   “这样客套就不好了,显得我别有用心。明月当空,我对你绝无半点异心。”十五郎越看越俊俏得像女儿家,为免他多想,惹十四娘不快,还是趁早将话说明白好些。   十五郎轻笑,“十五郎虽然年少,但也有铮铮铁骨,岂容人轻易折损。”   洛玉琅正欲去拍他的肩表示认同,于半空之中停下,换了拱手的动作表示认同。   两个人在宫门前分别,洛玉琅看着十五郎在穆府同族的簇拥下离开,决定再去游说一次十四娘,自己走后,独留她在京城,若真是被这些人发现了,自己岂不是鞭长莫及。   “洛公子。”回头发现痴痴望着自己的景玉霜,接过纯笙的马鞭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置若无睹骑马离去。   景玉霜眼含热泪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他半分回应。   回到洛府,洛玉琅照例去跟父亲请安,顺便问一下去苏城的事。   “只有个别驾的空缺,还不在苏城,是相邻的梁溪,只是个六品,如果回京要多一日的路程。不如稍待些时日,我再找个离京城近些的差事。”洛老爷还是舍不得独子离京,心心念念想要他转换主意。   洛玉琅也犹豫了,十四娘意志坚定地不愿这样与他离京,现在又远了一日的路程,那岂不是更不易回来见十四娘? 第五十五章 谈论   洛老爷见他终于有了迟疑,赶紧添上一句,“其实就算是在京中为官,也可以新官上任,琐事繁杂,不敢轻谩的理由推搪些时日的。”   “我只要一看到那些人望着洛府的家财垂涎三尺的模样就觉得恶心,既然已经决定让洛府独存于世,不受将来任何波折的影响,父亲,孩儿就必定要远离这旋涡,为洛府在别处撑起支柱。”被十四娘引出来的想法,在洛玉琅这些时日的思虑之后,变得更加成熟。   洛老爷欣慰地看着独子,“我明白,我再去想办法。”   心里藏着事,一早就出现在了穆十四娘的院子里,“知道吗?芜阳公主看上他了。”   穆十四娘并不知道芜阳公主的地位,只听到公主两个字,就睁大了眼睛,“他还未满十五,还不能招附马吧?”   洛玉琅轻笑,“早些定下来,又不是即刻成亲。”想说又不敢说的一句话是,你我也可以像这样,我好安心等你及笄。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知不觉间,洛玉琅在她心目中已经变了位置,像这种自己不敢肯定的事,第一时间就想着问他。   “只要十五郎自己愿意,就是好事。你们俩不是一直想摆脱穆府吗?这正好是天赐良机啊!”洛玉琅也改变了先前不成熟的想法,穆十五郎如果真的成了当朝附马,十四娘自然会水涨船高,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悬殊也就不再是问题。   “你看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昨晚他就在当场,应该看得出来才是。   洛玉琅却摇头,“我只是看出了芜阳公主的心意,十五郎的倒是没有看出来。”   “如果他不愿意,会被怪罪吗?”十四娘一问接着一问。   洛玉琅自觉当起了夫子为她答疑解惑,“芜阳公主一向心高气傲,只要十五郎明显无意,她应该不会纠缠。只要这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应该没有大碍。”   十四娘轻拍胸口,“这样最好,不然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又被打回原形,我怕他会伤心。”   “我看十五郎是个十分有主意之人,比你见识高多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俩的事,莫要总是一头雾水,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方向。”两人之间外在的阻隔不小,他很想尽快得到十四娘的首肯,免得总是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在说十五郎的事,干嘛又扯别的?”穆十四娘低声嘟哝了一句。   洛玉琅决定不再浪费心神与她纠结这事,“我暂时不会去苏城了,也不想你觉得我强留你在此。明日,管事刘娘子就会来,你跟她回木花坊吧。”   天大的好事就这样轻巧地落在面前,穆十四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了一句,“当真许我回木花坊?”   “我不愿你胡思乱想。”洛玉琅体贴的话语换来了穆十四娘感激地眼神,“多谢恩人,恩人放心,穆十四娘亏欠恩人,断不敢忘。”   见她的许诺越来越顺口,洛玉琅无奈地摇头。   “还是那句,你我已与别人不同,你莫要忘了。”经洛玉琅这一提点,穆十四娘收了笑容,这种事总容易引到‘私情’二字上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憋屈。   想一出是一出的洛玉琅在她眼里仍旧是特别的存在,不愿直接激怒他的穆十四娘,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但也没说其他不中听的话。   “我尚未吃早饭,你煮给我吃吧。”穆十四娘看着准备斜靠桃树的洛玉琅,暗自咬了咬牙,自己给自己打气,十五郎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自己现在就需要苦练心志,日后才能面对更艰难的将来。   “我不喜欢粥,你煮面吧。”见她进了厨房,洛玉琅朝着窗口吩咐,“我也不喜欢高汤做底,但太清淡了也会没有胃口。”   穆十四娘懒得理他,决定就像以往给娘亲和十五郎做的一样,管他爱吃不吃。   和好面,提着蓝子出了院子,没过多久,拎着些青菜就回来了。   洛玉琅透过窗户看她在里面忙碌,听着厨房里的人间烟火气,有些明白,穆十四娘口中的寻常日子到底是什么了。   如果她愿意,又不太辛苦,以后日日为他洗手做羹汤,倒也是一幅神仙画卷。   没错,只为他一人,不然会辛苦。   穆十四娘不经意抬头,看他独自一人在那傻乐,看起来像盯着树上未熟的桃子,“这桃子熟了很好吃吗?这样期盼?”   面煮好后,端出厨房,洛玉琅早就在桌前坐定,“闻起来还不错。”   “我手艺有限,恩人多担待。”穆十四娘轻轻放在他面前,递上了一双筷子。   “你不吃吗?”见桌上只有一碗,洛玉琅记得平时她的早饭应该没这么早才是。   “刘婆婆已经做了我的早饭,云翠待会一起带过来。”穆十四娘解释。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仿佛与自己不在同一思路上的穆十四娘,难道与自己一起吃不香吗?非要等着别处的?   “我去的时候,都已经预备下了,不吃就浪费了。”穆十四娘又解释了一句。   已经尝了一口汤的洛玉琅,挑了挑眉,“汤味道不错,又有什么密诀吗?”   “哪有什么密诀,不过是以肉沫冲了汤,添了些胡椒。”穆十四娘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免得他说得比吃得多。   洛玉琅又尝了一口面,“这面也做得劲道,不像是切的,你会扯面?”   穆十四娘忍着腹中的饥饿,为他解惑,“十五郎和娘亲都喜欢吃细面,所以我就学会了。”   “手艺不错,做完了面活,居然浑身干干净净。”洛玉琅连接不断的吹捧实在让穆十四娘忍耐不下去,“不过一碗面。再说,这种精面于以往的我而言,可精贵着呢,哪里舍得浪费一点。”   洛玉琅心疼地看着她,“以后不会了。只要有我在,都不会了。”   “多谢恩人好意,十五郎中了探花,我又在木花坊有了工钱,自然不比以往在穆府的日子。”穆十四娘强逼自己无视他公然地越界,将自己目前的境遇说得明明白白。   意思就是希望他能明白,大家出身不同,过的日子也不相同。 第五十六章 放回   洛玉琅看她满脸洋溢的自信,怎么样都看出了小人得志的感觉。   “你的胆子是我撑大的没错,但不能用来膈应我。”洛玉琅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竹筷与瓷碗相击的声音清脆,穆十四娘与他对视,觉得浑身一凛。   那双眼眸不再有平常的温和,透出的凌利犹如无形的利剑,强大的威压感,让穆十四娘只敢木木地站在那里,再不敢像刚才那样随意地回话。   “你想让我放你回木花坊,就该拿出些诚意来,不能光是嘴上说说,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洛玉琅的话接着冷冷抛来。   穆十四娘抿紧了嘴唇,低头不语。   “为何不愿相信我?”洛玉琅望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细面,想着这面做得再细致,做面的人心也不在他这里,胃口全无。   “我从未不曾相信过恩人。”被洛玉琅的低气压打回原形的穆十四娘,踌躇许久,终于说了句。   洛玉琅仿佛又看到了与自己在红崖山共渡数日的落魄小丫头。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宁愿煎熬自己也不愿偷空松快一刻。   那双当初打动自己的眸眼,也因为她此时的低头回避,令自己不复得见。   “我却不曾看出。”洛玉琅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透露出的落寞。   穆十四娘暗暗咬着下唇,其实她的心思十分明白,只要恩人莫要想到别处,她真的愿意终生感念于他。穆十五郎给她念过的书中不是有写‘忘形交’吗?两个身份、经历截然不同的人,因缘际会之下,成了相交终生的莫逆之交。   为何自己和恩人就不可以呢?   在他强大的气势威压之下,这种话穆十四娘肯定是不敢出口的。   自己身份尴尬,前途并不明朗,将来到底会如何,她也不曾去细想过。   但凭自己猜度出恩人的想法,让她余生过着娘亲一样的日子,她是不愿意的。   刚张嘴,洛玉琅又开口了,“你在顾忌什么?”   “我拼尽全力,就是为了不用像娘亲一样,过得那样凄凉。”穆十四娘猛然抬起头,眼神坚定无比,“在我看来,余生就算嫁给贩夫走卒,操劳一生,也好过娘亲无数。”   “是么?”洛玉琅依旧清冷地问道。   穆十四娘坚定地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听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多的是鸡飞狗跳,怨怼一生的。”穆十四娘臆想出的未来,他只觉得好笑,这样的人长成之后,只会越发地美貌,哪个贩夫走卒接得住?   但他不愿在这事上说道,在他看来,贩夫走卒都是他的敌人,是他娶妻路上的拦路虎。   “新科的探花郎、未来的附马爷,的亲姐姐,为何就不能长些志气。”洛玉琅挪了挪身子,决定明日就让人将这院中的石头凳子全换了,坐得他腰疼。   “我岂能仗势欺人。”穆十四娘这话刚出口,洛玉琅就接了,明显十分介意,“你在说我吗?!”   像小鸡仔一样缩着头的穆十四娘赶紧摇了摇头。   “爷自小就仗势欺人,不过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你是第一个敢当面对着我说的。”洛玉琅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心情不好,觉得这院子更加的狭***仄得喘不上气来。   “我的意思你清楚明白得很,别装做一无所知。”洛玉琅转向穆十四娘,一步步逼近,“我可以如约放你回木花坊,让你自去辛苦。不过,在未得到我首肯之前,你不许再想着嫁什么贩夫走卒。否则,无论是谁,我都让他活不到成亲之日。”   穆十四娘低眉敛目,心底却是欣喜的。   洛玉琅敏锐地察觉到了,咬了咬后槽牙,点着穆十四娘的眉心,最后只轻轻触过,“好自为之。”   穆十四娘抬头之时,只看到红色的衣角在院门一闪而过。   第二日,木花坊管事刘娘子当真来接她回去,一路夸赞她手艺好,主家高兴之余出手也极大方。   穆十四娘拎着简单的小包袱,原本还打算向云翠和刘婆婆辞行,怎知云翠就像从未来过一样,屋子里空荡荡的,早饭都无人送来。   猜到是洛玉琅真的生气了,在等管事刘娘子的时候,穆十四娘望着又大了一圈的桃子,想着绣坊再放假,自己定要去街市上买个鲜桃尝尝。   离开时,回头张望小院,将近半年的时光皆在此处渡过,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管事刘娘子见她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取笑着,“日子长了,你就习惯了,像我们做绣娘的,今日在这绣,明日在那绣,过客而已。”   穆十四娘点头,深吸了口气,“管事说得对,过客而已。”   回到绣坊见过舒掌柜,收了大大的封红,穆十四娘高兴无比,一路轻快地回了后坊。   灵秀眼尖,立马就看到了她,“施姐姐,你回来啦!”   正在织机上忙碌的媖娘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回过头去,片刻之后,才重新回头,“你回来啦!”   穆十四娘轻笑着回道:“是啊,终于回来啦!”   灵秀放下手里的丝线,接过她的包袱,“施姐姐回来怎么不要人捎话来,几个月没住,房间都长灰了。”   “没事,整理一下就是。”穆十四娘撸起袖子,提了桶就准备去打水。   “施思,我觉得织机有个地方总有些不对,你又不在,我也不敢乱动,只能勉强去踩,太费力了。”媖娘的声音传来,灵秀瘪了瘪嘴,什么时候不能说,偏挑这种时候说。   “哪里不对?”穆十四娘放下水桶,走近织机,仔细地去听声音。发现脚踩下去的时候,确实声音不对。   “你先下来,我看看。”趴在地方伸手一摸,当下明白,又是坏在老地方,想着墨师傅提过,这地方坏,都是织娘脚踩的力道把握不好,时轻时重,机关合不到位,时间久了,有些地方就会磨损得厉害。   起身察看织出来的布,“先停下来吧,等我回了掌柜的再说。”   “可我还有一尺就织满一丈了。”媖娘急切地说着,望向穆十四娘的眼神带着莫明的狐疑。   “我先去回掌柜的。”穆十四娘没有过多的理会她,她素来不喜欢心存侥幸,要是织机的机关就断在这一尺上,丝线扯断了的话,接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第五十七章 故障   等舒掌柜与她一同来看时,媖娘正好一脚踩过去,织机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然后就卡住了。   “既然已经知道坏了,为何还要用蛮力去织?!”舒掌柜的声音难得地高扬了许多,随后跟来的管事刘娘子,快步赶过来,探头一看,“糟了,扯脱了不少线。”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媖娘的声音由高到低,最后几不可闻。   不过,根本无人理会她,舒掌柜不顾身上的绫罗趴在地上也伸手去摸,随后起身,“还是坏在老地方,不过比前次严重多了。”眼光扫向媖娘之后,明显强忍着怒气,摇头不止。“墨师傅年前摔坏了腿,必定是不得来了。”   “墨师傅受伤了?”穆十四娘急切地问道,顿时明白穆十五郎之所以没有得到自己的信息,是这样的缘故。“伤得要紧吗?”墨师傅对她而言,是与洛玉琅同样的存在,都是她要感念终生的恩人。   “年纪大了,难免如此。以后恐怕会不良于行。”舒掌柜了解她与墨师傅的内情,自然明白她的心情。“施思,你会修吗?”   穆十四娘愣愣地看着一脸希翼盯住自己的舒掌柜,老实答道:“前次墨师傅是修的这里不错,但是没坏得这样严重,只是换了两个小机关,这种程度,我不敢修。”   “我知道你辛苦了数月,本来也想让你休息休息。只是这织机对绣坊的重要,你比谁都清楚。”舒掌柜狠狠地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头,仿佛靠这下定决心一般,“死马当活马医,你先拆开来看看再说。”   穆十四娘心说,反正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拆开倒是见墨师傅做过,自己也打过下手。“那我试试。”   “辛苦你了。”舒掌柜不由自地叹了口气,也没再客气,转而吩咐了管事刘娘子去寻几个手巧的,先将丝线接上,织坏的拆了。   早已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媖娘,在舒掌柜走后不久,看到剩下的穆十四娘和灵秀围着织机,看都不看自己,‘哇’的一声就跑了出去。   “还哭呢!每天看她用织机,我都觉得心累,好像后娘似的。”灵秀在她走后,嘟囔了一句。   “你怎么不去跟刘娘子说。”穆十四娘摇头,这些人,对织机来说,都像后娘,一个下手狠,不知肉疼;另一个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那我帮你去打扫房间,反正这里我也帮不上忙。”灵秀见她脸色不好,机灵地说道。   “多谢了,等我拆完,恐怕要到深夜了。”见穆十四娘脸色果然和缓了许多,放松下来的灵秀,拎着水桶,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听到当晚的第一声梆子时,坏了的机关才被穆十四娘拆解了出来。可接下来的事,让她犯了难,自己不懂木活,要如何才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机关来?   草草睡了一晚,正打算去找舒掌柜,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看到管事刘娘子领着几个绣娘朝这走来。   “施思姑娘,我带她们先将上面的织布和丝线拆了去,免得耽误你的事。”穆十四娘等她得空时,问了她,“绣坊可有熟悉的木匠?”   “做这种机关吗?全京城都难找得出。”管事刘娘子摇头,“否则,掌柜的也不会次次千里迢迢去请墨师傅了。”   穆十四娘知道像这种织机,颜色越多越精贵,懂的人都当成不传之秘,用来做自己的金字招牌。就像自己,不过是因缘际会,结识了墨师傅,才学到了些皮毛。   “可我不会木工,就算知道如何做,也不会动手啊?”上次的机关,是墨师傅做出来,教她上桐油、教她用纱布细细打磨。要是都让她一人动手,她自认没有这个能力。   “莫慌,等我去回过掌柜的,自然会有办法的。”管事刘娘子领着绣娘走时,留下了一句。   灵秀吃过早饭,正好遇到她们离开,管事刘娘子对她说道:“灵秀,你来得正好,这边织机没修好前,跟我去其他机房吧。”   都是拿工钱吃饭的,手里自然不能停了活。灵秀走时不忘对穆十四娘说:“施姐姐,我以后还会回来的。”   管事刘娘子扯了她的手,取笑她,“还怕有人抢你不成。”惹得穆十四娘终于展颜欢笑。   管事刘娘子盯着她的笑颜看了好一会,“施思姑娘,再过几年,绣坊怕是留不住你罗!”   “为什么?施姐姐说她会一直待在木花坊,哪也不去。”灵秀替她回答了。   穆十四娘轻笑不语,管事刘娘子也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等大家都走了以后,独剩的穆十四娘想着媖娘自从昨日哭着走了之后,再没出现过。今早更无一人提起过她,就连自己居然也忘了。   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虽然她为人不太地道,但是出了这样的事,自己还是挺为她难过的。刚刚入行的新手,哪个又能断定自己决不会犯半分错误?   想着自己尚未吃早饭,反正无事在手,不如去看看刘大娘,几个月不见,这个绣坊内第一个对她释出善意的厨房大嫂,穆十四娘还是十分感念的。   刘大娘见了她,果然十分欣喜,“昨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晚饭是灵秀帮你带过去的,今日早饭也没见她带,要也不见你人来。莫非织机十分恼火?”   穆十四娘喝着粥,吃着花卷,得空时回答:“刘大娘,还是你的饭好吃。”   刘大娘一脸的不相信,“别的绣娘从大户家回来,总会说人家的伙食如何如何的好,你是头一个这样说的,可见是专门来讨我欢心的。”   穆十四娘一脸认真:“刘大娘,我绝无半句虚言,当真是你的清粥小菜最好吃。”   “反正人都已经散了,喜欢吃多吃点。这在好人家待了近半年,除添了些个头,怎么没多长一分肉出来?”刘大娘坐在对面,看着越发水灵的小丫头,早没了当初那副怯懦的模样。   “我自小就这样。”穆十四娘吃完最后一块花卷,果真去新添了半碗清粥。   “那你每日尽管来找我,保证不出半年,将你养胖。”刘大娘看着喝完粥,利落地洗了碗,还顺便收拾了眼前的桌子,可见以前就是做惯了的。 第五十八章 恩德   “不知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家有这样的福气,娶了你当媳妇,心灵手巧不说,还这样的贤惠。”穆十四娘听到最后贤惠两个字,‘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样称赞她的,刘大娘是头一个。   这个常用来称赞妇人的词,对自己而言,素来是遥远的。即便为了能重回自由,对洛玉琅说了些要嫁给贩夫走卒的话。   在她的认知里,嫁人后的生活,到底应该怎样,不过局限于相夫教子,母慈子孝之类的名词之上。   想到这,下意识地摇头,好不容易回了木花坊,怎么又想起了恩人呢?   “织机当真坏得十分厉害?”刘大娘的声音响起,穆十四娘听了,只轻轻嗯了一声,这种会牵扯到人际和麻烦之类的事,她有些本能的回避。   “那可就麻烦罗!坊里卖得最贵的面料都是这台织机织出来的,这下掌柜的怕是要睡不着罗!”刘大娘话语中透着浓浓的担忧。   “可惜墨师傅腿受了伤,不然,只要他来,倒不是大问题。”刘大娘听她这样说,接道:“墨师傅的手艺都是过世的当家教他的,也因此与掌柜的结下了情谊。唉!这人老了,总会有各种不顺。”   穆十四娘低着头,好掩饰住自己的内疚。在与十五郎断了联系的日子,因为送去的书信石沉大海,也曾暗暗埋怨过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   幸好刘大娘并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想着回去后坊也无事可做,不如留在厨房给刘大娘帮忙,还有闲话打发时间。   刘大娘见她主动帮自己择菜,又是称赞了她一番,皆是些夸赞妇人之词。穆十四娘只觉得好笑,刘大娘说了句,“施思姑娘,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保管引得无数媒人上门求娶。”   毕竟是年少的姑娘家,这样的话听了哪能不脸红,“刘大娘再这样说,我就不帮你做事了。”   话音刚落,管事刘娘子的声音传来,“到底是在这,施思姑娘,掌柜的叫你呢。”   穆十四娘赶紧洗净了手,别了刘大娘,随她一同去见舒掌柜。   “也是运气好,有人找到个好木匠,明日就可来。我已经和刘娘子说了,灵秀明日依旧回后坊,与你做个伴。”舒掌柜会这样安排,穆十四娘想也明白,后坊突然来了陌生的男子,有灵秀在,算是避嫌。   能尽快修好七色织机,穆十四娘自然是愿意的,回去后就巴巴地等着,连当晚的梦都是乱七八糟的,一会是自己在钉着木头,一会居然是洛玉琅身着短装在那里锯木头。   醒来后,觉得自己简直无脑至极,莫说自己根本不可能做个木匠,洛玉琅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落魄至此。   所以,在看到灵秀领着一前一后,两个短装打扮的人出现在面前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洛玉琅用眼神警告她,她都要惊叫出声了。   难道昨晚上根本就不是梦,还是现在仍旧在梦中。   仿佛神游天外的穆十四娘,呆望着洛玉琅,他连挑了几次眉,都没见她回过神来。只得轻咳一声,自我介绍:“这位是我师傅,姓吴。掌柜的请来修织机的木匠。我嘛,大家都叫我恩德。”   穆十四娘赶紧起身回礼,洛玉琅挡在前面受了她的礼之后,没给她再向吴师傅行礼的机会,“是哪里的东西坏了,坏的可拆出来了?”   穆十四娘只得草草收礼,跑过去掀开棉布,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样坏了的机关。   “是你拆出来的?!”吴师傅惊奇地问,这样一个小小的丫头,竟然能将如此复杂的织机中的机关拆除出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嗯。”穆十四娘回答得十分简短,因为洛玉琅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让她表情极不自然。   “你懂得修理这种七色的织机?!”吴师傅继续问她,像他们做木工的,能修理这种复杂的机关,比打几个柜子之类的不知要强上多少?这种七色的织机,平常都只是听说,虽说只比五色织机多上两色,其中的机关却多了将近一百样,素来是木花坊最引以为傲的独门秘技,轻易不会向外人展示。   这位神秘的爷突然找上自己,令他也十分纳闷,因为从业将近二十年,他是擅长的就是雕刻高门大户宅院中的门窗,也因此得了些美名。   与吴师傅不同,在见到已经拆出来的机关之后,洛玉琅松了口气,舒掌柜要求所有的机关皆不能外传,他还想着要如何才能既让吴师傅做出新的机关,又不令木花坊绝秘外泄。   似笑非笑看着穆十四娘,打量她的眼神越发莫明,也因此得了对方的一个背影。   吴师傅是个手艺人,具有手艺人显著的特点,遇事就干,而且心无旁骛。蹲在那里,拿着坏了的机关,重新拼凑出来,用自己的工具将它卡紧,就开始照着画图。   无所事事的洛玉琅,一刻也没忘自己来的目的。四处望了几眼,就找到了穆十四娘居住的厢房,只是房门紧闭,不知里面怎样?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被自己鄙夷了。自己在穆十四娘面前应当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怎能有如此偏颇的想法?   灵秀端了茶来,放过之后,就静静与穆十四娘站在一处。洛玉琅却有些不情愿了,吴师傅不管不顾趴在地上画着图样,这两个人习惯性地站着观望,那自己岂不是更要一直站着?   轻咳一声,“我去找人弄张案几来,这活得没个十天半月怕是不成。”   穆十四娘虽然听得明白,却有些回避,所以站在那里没动。灵秀识趣地接话,“我去吧,我熟悉些。”   顺利将灵秀支走的洛玉琅,慢慢踱步到穆十四娘跟前,“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   穆十四娘将眼光从吴师傅画纸上收回来,“墨师傅教的。”“可我记得,你不过跟他学了一个多月。”洛玉琅放肆地看着她的侧颜,如刷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小巧的鼻尖冒着细小的汗珠,他知道,因为自己的靠近,她紧张了。 第五十九章 相处   “是墨师傅教得好。”穆十四娘静立依旧,除了相握的指尖有些发白。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没用,他来就来了,反正也是借了假的身份,自己只当陌生人一样对待就行了。可不知为何,余光感觉到他的注视,自己鼻尖和手心就冒汗。   洛玉琅慢慢后退两步,看似与她相隔了些距离,在这种角度,却能更好地看她。回了绣坊的她,连站姿都与在自己赁的宅院中不同,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的毛病,亭亭玉立却不妖娆。   看来穆府也不是全无是处,养出的女儿,虽然嫁得委屈,但言行举止,足以与各类名门闺秀媲美。   穆十四娘将脊梁挺得笔直,在她内心是不喜欢恩人如此的,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说好要还自己自由的,这才一日,又故态复萌。   难道他的眼里,全然看不出自己是排斥的吗?   心随意动,不动声色地慢慢移动身体,又给了他一个背影。   洛玉琅摸了摸脸,踱步至吴师傅处,认真地看他画着图样。   没了压力的穆十四娘暗自松懈了下来,请来的师傅没坐,她是不能坐的。反正她在穆府时,合府相聚时,她们这些庶女都是从头站到尾,倒也没觉得累。   “小丫头,这件磨损得厉害,请问原形是如何的?”吴师傅拿着一块机关,端详了许久,仍旧摸不着头脑,决定开口问她。   穆十四娘脚步未动,一眼就看出,吴师傅手里拿的,就是上次墨师傅花费时间最久修复的那个机关,自己刷了上十遍桐油,用粗细纱布打磨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就铭记在心。   “我画给你吧。”说也说不清楚,不如画出来,大家都容易明白。   “案几送来了。”洛玉琅插话,穆十四娘转头,果然看到灵秀领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张案几,正好转过了过道。   等她们放置妥当,穆十四娘也没含糊,立刻开始画图样。   见吴师傅准备凑拢来观看,洛玉琅适时地挡在他面前,尤其护食的老鹰一样,将穆十四娘严实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灵秀却不愿意了,“两位师傅辛苦了,快过去喝茶吧,我来给施姐姐帮忙。”同时毫不客气地挤在洛玉琅与穆十四娘中间,生生将他挡了回去。   穆十四娘抿着唇,强忍着笑意,有了灵秀的帮忙,终于不必像在他宅院那样,任他欺负了。   洛玉琅讪讪地后退了几步,只得跟吴师傅一样,转到案几对面观看。   因为这个机关的模样穆十四娘稔熟于心,量都没量过,一气呵成地画了出来,再一次得到了吴师傅的赞叹,“小丫头真厉害,你是自小就学徒了吗?”   穆十四娘收了笔,没回答他,“掌柜的着急赶工,辛苦吴师傅将画好图样的机关,先做出来,余下的图样我来画吧,这样也快些。”   吴师傅只得收住偷师的想法,开始打整木工。   洛玉琅悄悄对她竖了拇指,自己还未想得万全,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完成了。   “什么时候学的这门手艺?”心中的疑问藏不住,干脆问了出来。   穆十四娘淡然地回答,“画绣样画出来的手艺,刚才看吴师傅画,觉得差不多,就斗胆动手了。”   洛玉琅见她实诚依旧,瞄了眼吴师傅,发现对方果然听到了。有些尴尬地呵呵了几声,“天份挺高。”   穆十四娘早已经专注地画着另一个机关,根本没接他的话。   无所事事的洛玉琅突然发现对面的灵秀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紧皱的眉头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她的不满。明白她这是维护穆十四娘,不想她被自己这个‘陌生人’唐突,洛玉琅朝着她温和的一笑,就拿起另一个断了的机关,努力地拼凑着。   灵秀仍旧盯了他很多才罢休,却状似不经意地挡在他与穆十四娘之间,除非他特意偏头去看,否则是不可能直视穆十四娘的。   洛玉琅哭笑不得,穆十四娘与云翠相处得不冷不热,这个小丫头倒是挺合适跟在穆十四娘跟前的。虽然穆十四娘什么也没说,但在他的认知里,像穆府那样的人家,就算是庶出的女儿,应当也是有侍女随身侍候的。   现在穆十四娘隐姓埋名待在这里,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看得他心疼不已。   等到穆十四娘画完一个机关,洛玉琅起身将自己手里的机关递给她,“看看,我标的尺寸准不准?”   穆十四娘抬头之后,虽然满眼诧异,但还是接了过去,自己量了一次,“一毫不差。”   洛玉琅展颜一笑,“看来我天份也挺高。”   穆十四娘想到他在宅院里的放肆,生怕他接下来会说出两个人十分相配之类的话,赶紧出言阻拦,“既然小师傅能画,就能者多劳,余下的尽数标出来吧,这样我也画得快些。”   洛玉琅十分享受她的赞扬,“要是别人催,我可不会理他。”   穆十四娘赶紧低了头,仿佛他这话从未说过,心中却腹诽,这人也真是,也不看看旁边有多少人。   洛玉琅又得了灵秀的一记冷眼,原本还时不时转头去看穆十四娘的她,干脆一直对着他怒目而视。   有了灵秀的监督,直到午饭时,洛玉琅都未再多生事。   因为洛玉琅与吴师傅不方便去厨房与绣娘们一同共餐,灵秀早早就将饭食端了来,客气地招呼洛玉琅和吴师傅在一处吃,自己则跟穆十四娘一起,围在另一处,时不时说着什么,惹得穆十四娘好奇地打听。   洛玉琅挑了面对她的位置,幻想着自己与灵秀换了位置,穆十四娘正和颜悦色与自己谈笑风声。   “这活的木工,最多三日就可齐活。”吴师傅说完,老实地向洛玉琅回禀。   “那就慢工出细活,按日算的工钱我一分不会少你的。”洛玉琅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安抚着吴师傅,三日可不成,在父亲未答复之前,他想一直待在这里。   在洛玉琅的通力合作下,穆十四娘一天之内就将所有的图样都画了出来。 第六十章 齐心   见忙活了半天,一件机关都未成形的吴师傅,穆十四娘忍不住催促,“吴师傅,今日能做成一个吗?”   吴师傅先是看了眼洛玉琅,才回答,“不好说,毕竟第一次做,怕会返工,所以做得细致些。”   穆十四娘觉得也是如此,如果做得粗糙了,必定会返工。不如从先头就细细地做,自己打磨起来也容易些。   洛玉琅偷瞄着她的脸色,渐渐面露得意之色,不曾想,灵秀开了口,“恩德师傅,你为何不去帮忙?这样难道不快些?”   吴师傅哪敢以真师傅自居,只得装作专注无比,装聋作哑。   穆十四娘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一时没想好合适的词,干脆也装做没听见,直接用画好的图样遮住自己。   洛玉琅左右看着两个将自己推到悬崖边的狠心人,朝着灵秀皮笑肉不笑地挤了一下脸,“我刚刚入门,只会量些尺寸。”   一窍不通这个词不可能出现在他洛玉琅身上,躲着的穆十四娘听他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再也没忍住,无声地笑得张扬。   吴师傅早早地背对了他们,免得自己锯错了尺寸。   灵秀朝着他努了努嘴,一副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洛玉琅大受伤害,起身从案几上拿起一张图纸,就仔细地端详起来。   灵秀这翻操作,宛如学监,倒是让后坊整个下午都安静了下来。   除了穆十四娘在他俩走了之后,直接去找了管事刘娘子,回禀了今日的进度。“他们走后,我看了吴师傅的木工活,做得十分细致,但进度这样慢,怕是在掌柜的定下的日子,修不好。”   刘娘子听了,在她走后,也心急火燎地去找了舒掌柜。   舒掌柜的听了,一刻也没犹豫,直接叫来了纯笙。   于是,第二日,吴师傅的活计快了许多,到下午收工的时候,赶出了两个机关。   穆十四娘在他们走后,干脆熬了个通宵,先用粗纱布打磨了一遍机关,然后细细地上好桐油。   等灵秀来后,吩咐她看好了,桐油一天根本不会干,晾在那里,谁也别动,免得弄坏了桐油。   灵秀果然护犊子一样,只许吴师傅和洛玉琅凑过去看,绝不让他们上手去摸。   吴师傅感叹,“这话做得细致,有些我打磨花窗的功力。”   洛玉琅心疼不已,这傻丫头,这活不能交给吴师傅,却可以交给自己呀,何苦自己熬夜呢?   知道她此刻必定就在一旁的厢房里补眠,整天洛玉琅的动静都很轻。   望着吴师傅已经做好的机关,想下手帮穆十四娘打磨,却不敢冒然动手。   想了半天,偷偷写了字条夹在机关里,希望穆十四娘看到后,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再熬夜,让自己白日与她一同打磨机关。   哪知穆十四娘本来就想避开他,看了他的纸条之后,直接揉碎了,免得被人看到。   等他再来时,依旧是上好桐油的机关晾在那里,人却不见踪影。   洛玉琅气恼,逆反心理一生,直接上了手,灵秀问他知道如何做吗?他直接点了点头。   做坏了更好,那样穆十四娘不依也依从于他的意思。   可惜,穆十四娘傍晚出来,看了他打磨后的机关,量过尺寸后,十分满意,稍微修补了一下,就上了桐油。   洛玉琅见她故意为之,暗自指点了吴师傅几句。果然第二日,穆十四娘老老实实地现身了。   “小丫头,这个机关十分复杂,我怕做错了,只得问过你。”吴师傅照着洛玉琅的吩咐,原话出口。   这机关选得极好,确实十分复杂,拐了几个弯,还有不少的榫卯接头。“原先的机关只不过是断了,难道不能照着原样做吗?我不懂木工的。”   “不需姑娘动手,有你在旁边盯着,我时不时能问上一句,心里也好有底。”吴师傅老实地做着‘工具人’。   穆十四娘果然上套,“好,吴师傅有话尽管问就是。”   洛玉琅终于如愿与穆十四娘做着一样的打磨活计,觉得这样灰大,“你去打桐油吧,这活我来做。”   穆十四娘接道,“有浮灰的时候,不能上桐油,吴师傅是知道的。”   灵秀听了,“不如我也来帮忙吧,我打磨头遍,施姐姐也轻松些。”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这样最好,大家齐心合力,早些将织机修好。”   这机关,墨师傅说过,打磨是越打纱布越细,一层比一层磨得轻;但桐油却是一层子一层刷得厚,要让桐油深深地渗入木头里去。   正因为如此,才只能选择松软轻巧的杪木,不能选择厚重紧实地木头。   不过,吴师傅好奇地问时,穆十四娘只是搪塞了几句,并未实言告之为何只能刷桐油,而不是泡桐油。   洛玉琅依旧帮她打磨头遍,之后再由她按着墨师傅的教导,步骤一点都不松懈地完成着之后的活计。   吴师傅也上手过几次,但总是摸不到门路,知道其中必定有奥秘,但小丫头嘴紧得很,问也问不出,自己的话计忙完之后,只得悻悻离去。   洛玉琅因为舒掌柜的关系,顺利地独自留了下来,继续帮穆十四娘打磨着机关。   因为打磨时有灰,大家都戴了头巾,蒙了口鼻,只留下眉眼露在外面。   专注于此的穆十四娘更让洛玉琅倾心,就连蒙了薄灰的眉眼都让他觉得格外动人。   灵秀见他时不时就问穆十四娘自己打磨的合不合适,十分看不惯,“施姐姐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照着做就是了,话怎么这么多?”   洛玉琅回了嘴,“不耻下问,是为优点矣。”   穆十四娘不想他俩再起纷争,解释道:“忙完今日,你俩都可以歇歇了。”之后就是一天之内刷上无数遍桐油,等桐油完全浸润透,再罩在纱网中晾干即可上机试用。   “桐油十分伤手,我帮你吧。”洛玉琅努力让自己适应桐油刺鼻的气味,实在不愿意穆十四娘日日受这苦。   穆十四娘摇头,接下来的工续最需要细心,洛玉琅毫无经验,万一把握不好尺度,就糟糕了。 第六十一章 相处   洛玉琅苦于灵秀寸步不离,连一句会泄露身份的话都不能说,现在穆十四娘公然赶他,他也只能用沉默和强大的低气压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灵秀也同样感觉到了,嘴上仍是不肯服气,“不是为短你的工钱,实在是因为接下来的活,只能施姐姐自己完成。”   洛玉琅盯着低头回避自己的穆十四娘,“我走了。”   穆十四娘听了,像送别吴师傅一样,起身施了一礼,“有劳恩德师傅了。”   洛玉琅挑眉看她,“称恩德就可以了,师傅这词我这辈子怕是称不上了。”之后,站在那里,任灵秀如何催促都没理她。   穆十四娘不愿生事,只得重新说了一遍,“有劳恩德。”   “嗯,不辛苦,我走了。”洛玉琅心满意足,这是穆十四娘头次与自己以字相称,要不是灵秀在旁边,他一定会回她,‘施行’二字。   ‘施行恩德’洛玉琅一路欢喜地离开,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环绕了整整一日。   穆十四娘等桐油完全干透之后,试着重新装上织机,到底是头一次做,无论尺寸量得如何细致,总有些不是十分契合,好在只要肯花时间,多用纱布打磨,在三日后,终于安装到位,还被穆十四娘试着织了一尺。   舒掌柜随着管事刘娘子赶来,仔细地听了听织机的响声,又察看了织出来的锦缎,抚胸感叹:“你真是奇才,不到一个月就修好了,你是不知,我都要长出白头发了。”   管事刘娘子也赞叹,“施姑娘真是巧手,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啊,凭这手艺,足以富足一生了。”   舒掌柜接道:“只要她在我木花坊一日,我就能保证她富足一生。”   穆十四娘停下织机,谢过舒掌柜和管事刘娘子的厚爱,之后让灵秀也上机试试,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特意留意了她脚踩的方式和力度。   “你听,一定要是这样的声音才对,但凡与这不同,无语轻或者重,都表示没踩到位。”灵秀不住点头,“施姐姐,掌柜的,刘娘子,你们放心吧,以后我一定一定特别小心。”   大事落定,舒掌柜爽快地放了穆十四娘两日的假。   得了假的穆十四娘头一件事,就是换了男装,跑到与穆十五郎约定好的地方——离木花坊最近的土地庙留了纸条。   想着每日傍晚都会找机会到这里转一转的穆十五郎终于得到自己的讯息会如何的高兴,穆十四娘回去的步伐都是跳跃的。   第二日,依旧换了男装,因为已经入夏,也学着怕晒的公子那样,带了藩篱,好隐了自己真实的面目。   果然在文人墨客喜欢聚齐的茶馆,看到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穆十五郎。   这次没有外人在场,姐弟两人好好地叙了旧。   穆十四娘从那日墙外分别开始,一句不漏的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尽数说与穆十五郎听。   听得穆十五郎眼泪涟涟,“姐,我一直忐忑不安,后来在苏城东门土地庙前寻不到你留的纸条,又苦等了两日,迫不得已才来京城赴考。想着唯有榜上有名,有了官身,才有能力继续寻找你。”   穆十四娘递了丝巾过去,“以前总觉得前途是灰暗的,现在仿佛跳入了另一幅画中,前途如何,都在我自己如何描画。你也当如此,好好筹划自己的将来。”   穆十五郎点头,“同年许多都定了,状元和榜眼都入了翰林院,唯有我,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定论。”看到穆十四娘既惊异又担忧,安抚地笑了笑,“多半是因为我年纪的缘故,想让我再迟几年。”   “那你岂不是仍要回穆府等候?”穆十四娘极不愿他再回去那个地方,“就算没有官职,我也会留在京城,哪怕去哪个私塾教书,也能养活自己。”   “你给的银子二十两整银,我一直没花,你的应酬多,花银子的地方也好,我再给你添十两,你拿去也好请同年喝茶。”穆十五郎看她从荷包里掏出六锭银子,每锭都是五两,不经意露出来的还有两锭五两的银子。   “姐,你也别太辛苦了,当心熬坏了眼睛。我出来时,当家的也给了银子,在京城的吃住都是穆府的,花不了太多银子。倒是你,独自在外,万事皆要小心。”穆十五郎笃定这些银子都是穆十四娘日日熬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穆十四娘欢喜地说道:“我帮掌柜的修好了织机,她给的赏银。”其实她还留了二十两,准备拿给洛玉琅,既然答应了要知恩图报,自己就不能食言。   “姐,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不一样了?”穆十五郎看着与在穆府时已截然不同的穆十四娘,原本就清澈无尘的眼神中,更添了些以往没有的灵动和活力。   “长高了吧?”穆十四娘帮他重添了茶,“你也长高了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芜阳公主对他有意的事。   最后决定,自己不过道听途说,还是不要以讹传讹,一切让穆十五郎自己定夺吧。   悄悄躲在隔壁贴耳偷听的洛玉琅,见他们从头到尾,都没人提自己一句,暗暗报怨:姐弟两一样,都是冷心冷情之人。   其实他真是错怪了两人,穆十五郎是因为不想在姐姐面前提起外男,穆十四娘是因为不想让穆十五郎因此多心,对洛玉琅有了偏见。日后无法找机会说明,洛玉琅对自己的援救之恩。   “本想借此接娘亲进京,没想到当家的执意要她留在府中。”穆十五郎冷不丁说了一句。   “等你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居所,当家的就算拦也拦不住了。娘亲如今有了盼头,一定会好好地等你成家立业呢。”穆十五郎其实也已经变了模样,再不是穆府那个低调得如同隐身人一般的苦读庶子。   高中头甲,花翎顶戴,打马游街,赴过琼林宴之后,眉眼之中的气度已是不凡。   连她这个姐姐都觉得十五郎俊逸非凡,芜阳公主会动心,也在情理之中。 第六十二章 尊重   “嗯,我也觉得是如此。”话音刚落,门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洛玉琅,“走错了门,报歉。”拱手之时,似乎认出了穆十五郎,“穆同年,真是巧遇啊!”   穆十五郎自然起身拱手,“洛年兄,真是巧遇,洛年兄也在此处饮茶吗?”   洛玉琅状似不意扫了眼一旁脸上明显尴尬无比的穆十四娘,“正是,明明是约了我在这个雅间,如今却换了你们,想是失约了。”   穆十四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恰巧又被他看到了,“这位十分眼熟,莫非也是同年?”   穆十五郎不明就里,解释道:“洛年兄,这是家姐。”聪慧如他,前次自己与十四娘的对话,他应该听到了,只要他略一细想,应当就能猜出些脉络。   几次相遇,洛玉琅都对他释放出了善意,今日既然撞上了,没必要隐瞒。   “幸会。”洛玉琅果然做出一副准备回避的样子,“我方才在下面,看到你的同族似乎在寻你。”   穆十五郎和穆十四娘都瞬时变了脸色,“姐,我先下去引开他们。你等我们走后,再回去。”   穆十四娘狐疑地看着洛玉琅,哪有这样巧的事?   好巧不巧,外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乡音,穆十五郎赶紧将十四娘推到了屏风后躲藏。   外面有人阻拦,但仍旧拦不住穆府强势的同族,门被推开了,洛玉琅轻笑,“穆同年,你同族又来找你了。”   穆府的几位同族在看到洛玉琅的那一瞬,就后悔了,来京这些时日,这位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听都听够了。   只想着十五郎又悄悄溜了,害得他们一顿好找,现在看来,是天大的好事。   只要这位爷肯援手,官职没有着落的十五郎哪里还用得着忧心?   “洛公子,失礼,失礼,在路上与十五公子走散了,你们聊,你们聊,千万莫因此打扰了你们的雅兴。”洛玉琅冷冷看他们阿谀奉承着自己,扭头对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穆十五郎说道:“看来以后要约你喝茶,还得先向他们报备才是。”   穆十五郎略一回头,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出言维护,穆府同族只得讪讪地主动关上门。   洛玉琅看着房外晃动的人影,“穆同年,虽说你年纪尚小,但也是有功名之人,随身带着小厮倒也罢了,这样成群结对地跟着,也怪不得别人会多想了。”   音调有意提高,分明是对着外面的人说的。果然奏效,最后只剩一人留在了门外。   穆十五郎无声地朝着洛玉琅拱了拱手,洛玉琅轻轻摆手,余光扫向屏风,“我现在与你初识,不好做得太过,等日后熟了,他们再敢放肆,我帮你出气。”   “洛年兄,只因我差事一直未定,不上不下的吊着,只能隐忍再三。”既然对方坦荡,那自己也无需藏着掖着。   洛玉琅一脸惊奇,心里百转千回。以穆十五郎的功名,入翰林院是必需的,就算得不到修撰,也该是个编修啊!如何会迟迟未定呢?   “莫不是你主动要求的职位没有空缺?”洛玉琅以己度人,猜测道。   穆十五郎摇头,“从未有人询问过我,自琼林宴后,我就一直待在宅里等着。”   “我帮你去打听打听。”十四娘就在屏风后听着,这样的顺水人情自己当然不能放过。   “那就多谢洛年兄了。”穆十五郎起身,诚意拱手谢过。   “你我不必如此客气。”洛玉琅起身扶起了他。   两个人又谈论了一番京中的时事,洛玉琅热情地将自己熟知的情况,告诉给穆十五郎听。   重新坐在一旁的穆十四娘,看着十五郎眼中闪射的光芒,终于在洛玉琅状似无意朝她轻笑的时候,报之以桑榆。   得了肯定的洛玉琅越发上心,将京中的局势也为十五郎分析了一番,这样的话,在旁人那里如何能轻易听到,十五郎看向洛玉琅时,颇有些唯命是从的感觉。   穆十四娘陪坐一侧,十分希望洛玉琅能主动提起芜阳公主之事。可惜等到曲终人散,都没听到这四个字。   “穆同年先走,你放心,家姐我会亲送回去。”洛玉琅言语虽轻,但一脸君子坦荡的模样,穆十五郎望向穆十四娘,想听取她的意见。   穆十四娘看着房外晃动的人头,明白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点头让穆十五郎先行,自己则重新躲回到屏风后面。   正望着楼下发呆,洛玉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不从这走,你看不到的。”   穆十四娘回头,“我并未看他,以后时常都能见到,不必如此。”恭敬地对他施了一礼,“恩人如此厚待十五郎,十四娘无以为报。”   洛玉琅虚扶了一把,这些日子他也看清楚了,穆十四娘最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自己既然爱她,就该以身作则。   “我是爱乌及乌,他过得好,你会欢喜,你一欢喜,我自然欢喜。”穆十四娘十分无奈,刚准备对他转变观念,他又故态复萌。   直接从荷包里掏出四锭五两的银子,在手中摊开,递向洛玉琅,“恩人,这是我新得的。”   洛玉琅没接,“你这一有银子就全给了我,日后这嫁妆可怎么好置办?”孤男寡女本来就不适这样相处,他还提些如此私密的话,穆十四娘又开始无声地瞪他。   洛玉琅一锭一锭慢慢收了,“我不拿,你不欢喜;我拿了,自己欢喜。”   “木花坊的路我很熟,恩人不必相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穆十四娘不想再与他这样暧昧地待在屏风之后,但只要他不让开,自己势必躲不过与他擦身而过。   好在洛玉琅并未坚持,侧身避过,让她顺利从自己的身旁离开。   一路上,穆十四娘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他温和的笑脸,不远不近,可以说他跟着,也可以说他只不过同路。   抛开洛玉琅的私心,穆十四娘对他再无任何不满,想着刚才他对十五郎的悉心传授,在进木花坊牌坊时,穆十四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痴痴站了许久,洛玉琅才回过神来,“既然你喜欢这样相处,在你未及笄之前,就这样相处吧。” 第六十三章 别驾   洛玉琅的消息果然灵通,没几日就打听到了穆十五郎迟迟没有定论的原因。   将这事告知穆十五郎后,对方呆了好一会。   “其实宫中的教习,也不比翰林院差,都是时常入宫走动。唯一的区别就是,翰林院经常面对的是皇上;而教习则主动面对宫中的皇子公主。”洛玉琅饮了口茶,继续为他解惑,“论起官职,教习只要被上头看对眼,比翰林院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实他自己猜测,宫里之所以会这样安排,多半与芜阳公主有关。   站在他的立场,穆十五郎爬得越高,于穆十四娘顺利嫁给自己越是有利。   但这敏感的话题,不能由他口中出来。   “教习,我倒也听说过,只是日日与贵人们相处,稍有不慎,岂不会万劫不复?”穆十五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洛玉琅宽慰他,“无妨,你只不过教他们经史典籍,照本宣科就是。他们的问题如果太过刁钻,你凭着自己的学识,顾左右而言他,将他们绕晕完事。”   穆十五郎轻笑,令洛玉琅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娘。笑罢,穆十五郎点头,“多半是因为我的年纪,为官尚不适宜,如果真能当上宫里的教习,倒也算是件幸事。”   “你们姐弟都生性纯善,老天自然会眷顾。”洛玉琅诚意说道。   穆十五郎不疑有它,依旧谢过洛玉琅知遇之恩,还主动告诉他,自己字望仕。以后再见面,直呼他望仕即可。   过了三日,宫里来了旨意,宣新科探花郎穆十五郎进宫面圣。   在考校过他的口才之后,当真留他在宫中当了教习,教授开蒙的皇子公主《五经》,暂居从六品。   穆府同族得了消息,一片欢腾,快马急送了喜报回穆府。   得了消息的洛玉琅也想第一时间将喜讯告诉穆十四娘,只是苦于没有途径。再者他去苏城的差事又起了波折,不得不将此事留待十五郎自己去告知穆十四娘。   “父亲,是不是景家插手的缘故?”洛玉琅坐在洛老爷的书房中,直截了当的问道。   洛老爷虽未明言,但回避的眼神却让洛玉琅笃定如此。   “他们想这样,爷偏不让他们如愿。原本想也为自己修个官身,见识见识官场。既然无法如愿,就去江湖上闯荡一番。”说完就打算起身离开。   这一下又戳中了洛老爷的软肋,江湖岂是自己的独子能去闯的,多少亡命之徒啊!“你莫慌,他们再厉害,也不能只手遮天,容我再想想办法。”   洛老爷不住揉着发胀的额头,洛玉琅不忍再强逼父亲,“他们有鬼道,我也有仙路。这次,就让他们看看小爷的厉害。”   “你莫冲动。”洛老爷劝阻不止,可惜洛玉琅早已不见了人影。   芜阳公主最近迷上了街面上的一道小食,隔三差五就让人出宫采买,这次采买的人回宫,不但带回了美食,还带回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望仕最喜之书、望仕最喜之色、望仕最爱之食、望仕最喜之人,若想得知,明日原地恭候。   芜阳公主看了,眼神一亮,问出去采买的乳母:“对方可曾说是何人?”   乳母倒也干脆:“京中霸王。”   芜阳皱了皱眉,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乳母是说洛玉琅?”   “可不是,当年没少弄哭你。”乳母仍旧心怀怨念。   芜阳公主却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算他欺负我,我是受了景玉霜的连累。”   “对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毫不留情面,凭这点就不是什么好人。”乳母语气仍旧不善。   “如果我也被强逼着嫁人,乳母也会这样说吗?”芜阳公主偏头问道。   乳母一愣,连连摇头,“怎么会!”   芜阳开始品尝今日的美味,不再操心别人的闲事,乳母也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扮作宫女的芜阳公主用马鞭点了点背向自己的洛玉琅,在对方转身之后,直接挑了挑眉,算是打了招呼。   洛玉琅指了指旁边的小茶馆,而后径直走了进去。   两个人在雅间坐定之后,芜阳公主直接问他,“你想换什么?退亲之事我可做不到。”   “将我苏城的差事办妥,我一定写满十页纸,上面无一句费话。”洛玉琅干脆地问道。   芜阳公主眯了眯眼,“可愿意屈就?”   洛玉琅点头,“知道你本事不大,能去就可。再远不行了,我父亲身体不好,我得常常回来。”   芜阳公主笑道:“激将法,你当我蠢?”   “那样我就不来了。”洛玉琅嫌弃地看着桌面上满上茶垢的茶具。   “你得先拿出些诚意来。”洛玉琅听了,从袖中抽出折好的纸笺,大方地扔到桌面上。   芜阳公主展开仔细看过,眼神明显发亮,“不错,有够诚意。我若帮你办成了,你还有哪些可以谢我。”   “让你走入他内心的途径。”洛玉琅指尖轻叩桌面,“他的出身你知道,但他心里最想怎样,我比你清楚。”   “你是怎么结识他的?”芜阳公主有些狐疑,怎么看两个人都是毫无交集的人。   “缘份岂可以世俗论,总之,在琼林宴上你也看到了我与他并非泛泛之交。他肯屈就教习之职,如果没有我的游说,你很难如愿。”洛玉琅直接点明。   芜阳公主被人说中心事,干脆大方承认,“我现在后悔了,每日那一双双饿狼一样的眼睛,盯得他多数时间都是望着窗外。”   “所以,如果脱颖而出,我能给你的,至关重要。”洛玉琅指了指她手中的纸笺,“看完记得烧掉,光凭这些,也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了。”   芜阳公主起身,“行,你等着吧。”   洛玉琅也没多待,因为这房间里的异味实在难闻。   芜阳公主不愧是最受宠的公主,洛老爷很快就给了洛玉琅的好消息,“是苏城刺史的别驾,虽然只有从六品,但胜于我与他素有交情,原本的别驾明年致仕,你去了可以有时间熟悉情况,我已经派人去打点了。”   洛玉琅摇头,“父亲,你也太轻看我了,就算刺史不认识我,我也有信心胜任此职。”   洛老爷苦口婆心,“这是个侍候人的活,你得收敛些脾气。我当然希望你能胜任,还希望你能因此改了如此激进的性子。” 第六十四章 恰巧   洛玉琅大事落听,对父亲的殷殷嘱咐自然句句应承。   “你什么时候与芜阳公主有了交情?”洛老爷末了问他,洛玉琅皱了皱眉,倒也没有隐瞒,“父亲,不过是正好碰上了,闲聊了几句,可能她如今省事了,知道多条朋友多条路吧。”   洛老爷摇头,“如果不是她,这事难成。”   “知道了,下次有机会,酬谢她就是了。”洛玉琅借口回去打整行李,不愿多谈。   芜阳公主依旧亲自来拿了洛玉琅的‘酬谢’,满满十张,果然没有一句费话。   “你拿回去看吧,这里实在难闻,我待不下去了。”洛玉琅催促她。   芜阳公主仔细折好,藏在身上,朝着他拱了拱手,戴好藩篱,一句多话没有,闪身离开。   回宫之后,在通道里看到了等候自己的景玉霜,知道她为何而来,干脆下了轿,直接说道:“他拿出的东西我实在难以抗拒,如果我不要,他便会卖给别人。”   景玉霜抿紧嘴唇跟在她后面,苦兮兮地说道:“芜阳,你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怕。。。”   “你与他的事,天下皆知。苏城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上手抢人,合府上下都不要命了?!”芜阳心里实在看不上她自怨自哀的模样,但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自然会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想来问你,可有办法让我一同去苏城?”芜阳公主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今日头次认识她。“你转性了?!”而后连连摇头,“我劝你趁早熄了这心,府上不会同意的。”   景玉霜伤心无奈,“我想让他有机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更想让他明白,我是这世上最心疼他的人。”   芜阳公主长舒一口气,“我明白,可我还是劝你,老实待在京城,等着他风光娶你。毕竟除了你,也没人敢嫁他。”   “他跟你提了,为何定要离京吗?”景玉霜巴巴的眼神中透出的惶恐,令芜阳公主心生不忍,“我没问,但多半是为争上一口气罢了,留在京中,就算入了六省,也显不出他的本事来。”   “真怕再有人伤他。”景玉霜心心念念,上次听说他伤得不轻,但自己数次前去探望,都没见到他本人。   “洛老爷只他一个独子,有了前车之鉴,不会再让他涉险的,你放心吧。”芜阳摸着怀中厚厚的纸笺,有些急不可耐,草草劝了她两句,就与她做别了。   景玉霜独自站在通道里好长时间,觉得自己心里就如这通道一样,长得没有止境,却空空如也。   洛玉琅出发前,特意去辞别穆十五郎,“这教习之职,可当得顺意?”   穆十五郎一脸淡然,“毕竟出身不同,我们倒背如流,但凡挑出哪篇,都要能写上一篇的论调,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前人的口水罢了。想比之下,他们对《易经》倒是更感兴趣。”   “别理他们,你只管教授你份内的。《易经》一论起来最容易跑偏,省得被人抓到痛脚。他们无事,你脱不了身。”洛玉琅的肺腑之言令穆十五郎十分感动,“不知我与洛年兄是什么样的缘份,今日竟得与你相知相遇。”   洛玉琅心说,你是我将来的小舅子,我还要倚仗你娶十四娘呢。她那样看重你,我岂能不倾囊相授?“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与你谈得来。比那些虚伪之徒好相处了不知多少。”   穆十五郎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说来也巧,家姐近日也会去苏城。”   洛玉琅愣了好一会,弄得穆十五郎都以为他没听见。“她要回去吗?”回复了理智的洛玉琅特意问了句不上道的话。   穆十五郎摇头,“说是于她有恩的一位老师傅伤了腿,她正好得了假,便想去探望。”看了看洛玉琅,似乎在犹豫有些话能不能出口,“可惜我现在不得空,不然真不放心她一人前往。”   洛玉琅差点笑出声来,“既然如此,这差事我揽了。”   穆十五郎却打了退堂鼓,毕竟男女有别,“这事我还未问过家姐,或许她另有安排也谓可知。不过,望仕在此谢过洛年兄了。”   按理洛玉琅早就应该告诉穆十五郎自己的表字,也算礼尚往来,可在他看来,自己是姐夫,位份比穆十五郎高,怎能与他当真称兄道弟。所以,这个恩德的字,还是只能穆十四娘来称呼。   “她另有安排也无妨,大家不过相互照应,如果是碰上了,也算缘份。”洛玉琅口不对心地回答穆十五郎。   回去后招呼纯笙回来就是一顿好训,“这样的事,居然要我告知你,你莫不是在绣坊呆傻了吧?”   纯笙委屈地回答,“因为公子要去苏城,我这几日都要忙着收拾行李,哪里得空去绣坊。”   洛玉琅沉吟半晌,“苏城你还是不要去了,免得被她认出来。”   纯笙张了张嘴,也不敢反驳,谁让自己办砸了差事呢。   木花坊织机修好之后,媖娘再也没出现过,灵秀打听到了,说她已经去了绣房,就跟在自己外祖母和母亲身边。   银针本来想来,因为管事刘娘子早安排好了人手,也没来成。   新来的丫头叫荷香,也姓刘,穆十四娘不免猜测是不是管事刘娘子的本家。   人倒是来了,灵秀却轻易不肯她上机去试,坚持要她先学会卷丝线,听熟悉了织机的节奏和响声,再上机不迟。   穆十四娘见她俨然已成半个师傅,自己反而空了下来。   心底藏了许久的事就冒了头,壮着胆子去找了掌柜的,提出想去苏城看看墨师傅。   舒掌柜喊了灵秀来,说穆十四娘不在的日子,她能不能坚持一人使用织机?   灵秀早就知道穆十四娘想去看墨师傅,爽快地答应了。   虽说现在天气炎热,走官道比走水路要好,但为了保险起见,穆十四娘还是决定走水路。坐在底舱是闷热一些,但胜在不用担心行宿之事。   出发的日子早就定了,穆十五郎当天要到宫里点卯,不能送行。   姐弟俩依旧在茶馆里相聚,穆十五郎询问她,“姐,你当真一人独行?” 第六十五章 同路   穆十四娘点头,“依旧换了男装,倒也没什么怕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又知道墨师傅的住所,直接去寻他就是了。”   “我总有些担心,不如我帮你寻个同路吧?”穆十五郎决定还是再去请求一次洛玉琅。   “还是低调些好,免得出了纰漏。”穆十五郎如今入宫当了教习,穆府却依旧没有放松他的看管,进出都有人跟随。   为了她俩这次见面,穆十五郎绕了大半个京城。   “你看我,哪里不像男子,再说,我戴了藩篱,坐的又不是私船,沿路又没有匪盗,有什么怕的。”穆十四娘自信满满。   穆十五郎又是一番感叹,“姐,你当真与去年不一样了。”   “长了一岁嘛!”穆十四娘偏头看他,“你不也一样。”   出发这日,穆十四娘一到码头,就看到了熟悉的船主和船工,只是她上船时,对方居然对她毫无印象。   船行之后,有风从窗口进来,带着河风的淡淡腥味,倒也不算难捱。   重回熟悉的地方,自然会浮想联翩。   算起来,一年不到,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惶恐,不再灰暗,上天真的为她另开了一扇门,让她得以重生。   摸着怀中的户牒,施思也好,施氏也罢,又或者字施行,号漫游居士,什么都好,这才是现在的她。   迷糊一觉之后,正值中午,底舱之中散发出的汗味和其他莫名的味道,实在有些难闻。穆十四娘凑到窗口都无法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只得学着同样不堪忍受的人一样,来到船弦,虽说要忍耐一下烈日,但到底吹拂过来的热风是干净的。   顶层突然甩下来一根吊勾,差点就勾到穆十四娘的藩篱。   或许是鱼勾未能准确到达水面,上面的人又将吊着鱼饵的鱼线收了回去,重新远远地甩了出去。   可惜依旧没达到目的,倒是准确地勾住了穆十四娘的藩篱,眼看藩篱就要荡远,好在穆十四娘手快,一把扯住了,抬头一看,对方也正好探头来看,四目相对之下,谁都没有先开口。   穆十四娘眼神渐渐变化,带着些许不满,意思十分明确,又跟来做什么?   洛玉琅则满脸茫然,最后失笑了一声,“唉,我要怎么说呢?”   穆十四娘解开被鱼勾勾住的藩篱,依旧戴在头上。   一阵拾级而下的脚步声后,洛玉琅在她身后为自己解释,“莫多想,我外放了。你这是——”凑近轻声问道:“又要逃?”   穆十四娘回头,隔着藩篱仔细地打量着他,想分清真伪。“我去看墨师傅。”没看出什么名堂后,算是回答了他。   “哦,修织机时,听说了,就是那位对你有收留之恩的墨师傅?”洛玉琅觉得自己现在脸皮越来越厚,这样瞎编的话竟然可以脱口而出,毫不拖泥带水。   “你为何也坐船?”洛玉琅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狐疑,“这样炎热的天气,骑马晒,坐车闷。不如行船,有河风吹,有风景看,累了可以睡,无聊时还能钓钓鱼,喝喝酒。”回头看了眼拥挤不堪的底舱,“既然遇上了,就别在这里煎熬了,我上面还有地方。”   穆十四娘摇头,“多谢恩人,我还是在这里吧。”   “信不信我将他们都赶下去。”洛玉琅语气一变,“反正我早想这样做了。”   “你。”穆十四娘偏头一去看他,“蛮不讲理。”   “我原本就想包了这船的,是船主说有人早早就交了船钱,不好失约,我才容忍下来。”洛玉琅也学她把头一偏,却学得不伦不类,让穆十四娘抓狂。   “这里晒得很,上面有凉棚,走吧,你行李呢?”洛玉琅侧身让开,用下巴示意她赶紧上去。   穆十四娘回了句,“我可没有多余的船钱付,我这次带的银钱,都是要给墨师傅的。”   “嘘!”洛玉琅紧张地说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你这样张扬,别人都听到了。”   穆十四娘抬头,却看到他戏谑的眼神。   “恩人与我云泥之别,自然看不上。”穆十四娘回嘴十分犀利,洛玉琅赶快服了软,“没有行李就走吧。”   穆十四娘确实与红崖山时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一味地苦熬自己,也不见得能换得什么好。   既然对方诚意相邀,自己也无谓强装清高。   洛玉琅心满意足地跟在她身后,“你胆子确实撑大了,动不动就单独出行。”   穆十四娘没有回头,继续爬着楼梯,“多谢恩人。”   洛玉琅呵呵笑出声来,“知道就好。”   顶层确实是另一番天地,能极目远眺不说,因为罩了凉棚,连风都比下面清爽。   洛玉琅上来后,果然继续甩着吊杆,丝毫不觉得刚才他是有意为之。“看今日的手气,要是能钓得鱼上来,你喜欢清蒸还是油煎?”   “不都是静水钓鱼吗?下面船浆不停,能钓得到吗?”穆十四娘实在不相信他的水平。   “不懂了吧!这叫跳水鱼,肉质鲜嫩,吃过永生难忘。”洛玉琅心情大好,钓杆也终于准确地甩了出去,稳稳落在水面之上。   穆十四娘看了一会,见水面上除了船浆击起的水花,余下毫无动静。就开始打量顶层的布局,除了中间的正厅,后面还有数间厢房,看来洛玉琅没有骗自己,确实有地方给她住。   “不愿意席地而坐的话,正厅里有躺椅,乏了可以小憩一番。”一直席地盘腿的洛玉琅并未回头,但穆十四娘一直端正地站在旁边,让他不舍。   “只你一人吗?”穆十四娘见待了这么久,都没有其他人现身。   “嗨,都在自己厢房里偷懒呢!”洛玉琅转头,“辛苦帮我倒杯茶来。”   穆十四娘到了正厅,发现桌面上的茶都是被冰镇着的,倒了杯茶,杯身沁凉。   洛玉琅接过,“这冰茶你不能喝,太凉了。桌上应该还有温的。”   穆十四娘摇头,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水囊,“我带了水。”   “我又不是江洋大盗,还会迷晕你不成?”洛玉琅很受伤的样子,相识这么久了,对自己还像洪水猛兽。 第六十六章 共食   “里面是我特意泡好的凉茶,不喝可惜了。”穆十四娘老实回答,并不想他误会。   “那是不是还带了饼和馒头?”洛玉琅顺口一说,没想到穆十四娘当真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了几块饼子。   “要不是怕天气热,不经放,我就多带几块了。”穆十四娘撕下一块,“这是厨房刘大娘特意为我做的,可好吃了。”   “拿来尝尝。”洛玉琅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伸长了手讨要。   穆十四娘递了一块给他,“咸的?”洛玉琅尝过,“她为何不给你装些酱料,配着才好吃嘛!”   “你当吃野炊呢?!”穆十四娘回了他一句,换来他的呵呵直笑。   “不过,这饼子确实做得劲道,抗饿。”洛玉琅将饼子小心地放在旁边,“待会烧个羹汤,配着吃最好。”   站累的穆十四娘终于学着他席地而坐,解下头上的藩篱。洛玉琅抿嘴偷笑,对她没有抛弃自己,去正厅躲凉感到高兴,“莫急,一定让你吃上跳水鱼。”   “我记得十五郎曾经很喜欢一首诗,‘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听时不觉得,现在有些明白他为何会喜欢了。”   穆十四娘的声音悠悠传来,洛玉琅心蓦地一颤,只为那与君同三个字。穆十四娘能有感而发,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三字。   “那时的他连梦中都是及早进京赴考,好带着我与娘亲跳出穆府的樊笼,自在同游于世间。”两岸的风景此时顷刻一变,再不是刚才的丘陵田家,而是难得的成片树林,巴掌大的叶子鼓舞着,侧耳倾听仿佛都能听到里面的欢歌声。   水面也因此湍急了起来,洛玉琅提起鱼饵,早已不知去向,怕穆十四娘疑心,只得悄悄收回来,重新放好鱼饵,悄悄放了下去。   “十五郎是有大志向的人,他的文章我拜读了,也是我见倾心。”话音刚落,见他突然站起,高高举起鱼杆,“看!上勾了!洛诚,拿网子来。”   原本寂静无声地厢房,出来一个劲装汉子,抄起一旁斜放着的网兜,就去接洛玉琅钓上来的鱼,“公子,好手气,应该有一斤往上。”   洛玉琅得意地回头看穆十四娘,“想好怎么做了吗?”   穆十四娘却呆呆地看着不停在船板上跳跃的活鱼,“我不会杀鱼。”   “没事,他会杀。”当事人洛诚用沉默表示认领,看了看天色,“天色尚早,我先拿水养着。”   等他收拾干净后,洛玉琅靠坐在另一侧,重新复述了一遍穆十四娘刚才念过的诗。“困在院中,与困在船中,心境十分相同。都是引领相望,一样带着期盼。”偷看了一阵穆十四娘的侧颜,“他今年十二,古有甘罗十二拜相,今朝望仕十二为官。能有幸与你们姐弟相识,是余平生之幸也。”   因着穆十四娘有感而发的诗句,今日的洛玉琅也难得地深沉了起来,尚未避走的洛诚,不由得暗自打量了穆十四娘一番。   看来公子脾性时不时地转换,根由应在这位小娘子身子。长得这样绝色,又沉稳似水。如果老爷知道了,会如何?景家那边知道了,又会如何?   明白内中缘由的洛诚不由得对公子和这位小娘子的将来揪心。以公子言必行,行必果的性子,那将是一番怎样的狂风暴雨。   “如果觉得地上硬,就去里面坐吧?”洛玉琅温言软语地问她,穆十四娘却完全沉浸在船行的风景之中,他的话根本未入耳。   “我知道甘罗,我不希望十五郎如他。”冷不丁的话,似乎在她的思绪里,洛玉琅刚刚说的话也与此有关。   洛玉琅哑然,发愁地摸了摸脸,“不过因着年龄,借此一比罢了。十五郎每日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斗智斗勇,不比甘罗为相轻松多少。”   “他们很难相处吗?”穆十四娘脑海里闪现出穆府嫡子嫡女们颐指气使的作派,富贵无比的皇家,只会更甚吧?   “见面要称呼他为老师的,哪敢不尊敬他,只是一个个刁钻无比,没有几分真本事,降不住他们。”洛玉琅见穆十四娘居然误会至此,不用猜就知道是穆府的遭遇使然。   “希望他一切顺遂。”穆十四娘低低沉吟,“能早日接娘亲来京。”   “十五郎意志坚定,必然早有打算。”洛玉琅安慰她,“你此次去苏城,打算待多久?”因为自己新官上任,恐怕要等到岁末才能有假了。   望着船顶轮番飘过的蓝天白云,蓝得如靛池,白得如锦缎,就像他如今的心情,明明白白。   与穆十四娘相处越久,就越想放她自由。自己在一旁默默守候,不也是另一种喜悦。   欲速则不达,是他现在最真实的感悟。   他可以静候她长大,由她慢慢相信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她不再避自己如蛇蝎,两个人既能畅快交谈,也能安静对坐。   直到后厨飘来鱼汤的香味,洛玉琅才回过神来,看了眼依旧发呆的穆十四娘,”   想着她尚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只得重复问了一句,“你打算在苏城待多久?”   提高的音调惊醒了发呆的穆十四娘,“掌柜的给了我十日假。”   洛玉琅十分失望,来回就要费上五日,那她岂不是在苏城只能待上五日,自己履新,必然不得空陪她。   想到这,船上的能共渡的两日就显得格外珍贵。晚餐时,见穆十四娘只是闷闷用餐,打趣道:“饼子拿出来,就着鱼汤吃。”   有这样的美食当前,竟然还挂念着凉了的饼子,穆十四娘愣愣地望着他,“这么小气做什么?我出鱼汤,你出饼子,你赚多了。”   穆十四娘明显有些尴尬,老实地从包袱里拿出饼子放在桌上,洛玉琅得意地泡了半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避在船舷的洛诚却不住摇头,公子这样行事,如何能讨得小娘子的欢心?   “你也尝尝,当真好吃。”递了剩下半块给穆十四娘,“天热,这饼子放到明日就变味了,现在不吃,更待何时?” 第六十七章 笛声   见穆十四娘还没算动手,居然准备亲自上手为她撕成小块。“我自己来。”穆十四娘低低地阻拦他,余光里是有外人的,他这样,实在让人难堪。   “你再尝尝鱼,用汤水氽熟的,特别鲜嫩。”话未落音,已经夹了块鱼肉过去。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然后报怨地瞪了他一眼。   洛玉琅跟着她看去,发现她居然在意洛诚,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只是示意她快吃。   饭后,两个人重回船舷,此时晚霞似血,映红了半个天空。“还记得在红崖上的朝阳吗?”见洛玉琅问她,穆十四娘痴痴望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里可以说,‘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这里就是,‘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洛玉琅同样痴望着尚未落入山后的那轮红日。   “我倒是想起了另一首,‘几百黄昏声称海,此刻红阳可人心。’”穆十四娘话音一落,洛玉琅感叹,“十五郎真是个妙人,凭他教你的这些诗句,我又对他有了新的见解。”   穆十四娘分不清他这话是褒是贬,只能偏头狐疑地望着他。   洛玉琅回视,晚霞中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庞披上了红妆,想来洞房时,红烛映照下,她也会是这样吧?   痴痴望了许久,在惹得穆十四娘又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才开始解释,“写这诗之人,是在历尽沧桑,看透人间百态之后的感悟。也有说这是他对亡妻的缅怀思念之词。”   见穆十四娘依旧一脸懵懂,“十五郎是借此表达自己豁达的心境。不过,今日的红阳确实可人心。”   遥望渐渐西沉的红日,此刻的洛玉琅,脑海里只有六个字,与君同,可人心。   幸好自己及时放了手,不然岂会有今日的畅快恣意。   “到苏城之后,墨师傅那里恐怕不好住。不如,我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住在这边如何?”洛玉琅又开始关心则乱。   穆十四娘果然摇了摇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墨师傅那里不方便,我就在附近住客栈。”   洛玉琅刚才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明知她会拒绝为何要说呢?不过,听到她居然想去住客栈,又收不住嘴,“你住过客栈吗?!”   穆十四娘老实摇头,“我男装打扮,应当没事吧?”   洛玉琅听她忐忑地语气,几乎要气笑,“自欺欺人,客栈是什么样的地方?鱼龙混杂,而且还脏污不堪。”   “总有办法的。”穆十四娘老神在在的模样更令他气结,“我又不会吃了你,到了苏城之后,我新官上任,忙都忙不过来,你能看到我的背影算你本事。”   “恩人好意,我自然心领,只是尚不知道墨师傅住在何处?也许相隔甚远呢?”穆十四娘受他语气的影响,吃的人嘴短,低声解释着。   不远处的洛诚后槽牙都要咬痛了,公子怎么就学不会好好说话呢?明明一片善意,却没落得好。   “我放你回木花坊,可不是让你涉险的。等到了苏城,我先送你去见墨师傅,等你安顿好了,我再走。”说完还不忘为自己找个理由,“十五郎与我相交至深,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哦。”穆十四娘木木回了声,又令他不爽,“你信不信,我装作不认识走在你后面,不如五十步,就会有人打你主意。”   他不知道自己顺口的一句话,却引出了穆十四娘内心深处的恐惧。当初刚下船时,不就被街头的浪子盯上过吗?   “我也没说一定要去涉险,只是,这样不会误了你的公务吗?”见穆十四娘果然服了软,洛玉琅语气又变得和暖,“无防,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要紧。初来乍到,总要让我安顿安顿吧。”   “我今晚住哪?”红日早不知去向,如烟的夜色笼罩之下,明月尚不亮堂,“洛诚。”洛玉琅一声呼唤,洛诚闪现,“姑娘的厢房已经备好了,洗漱的热水马上就来。”   洛玉琅垂眼望着穆十四娘,挑着眉,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待客周到吧?   穆十四娘强装镇定,一个下午她早看清了,整个顶层,恐怕只有自己一个女眷。   她的纠结在洛玉琅眼中根本不是事,在他在这,任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唐突穆十四娘。却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最令她分心的人。   眼见着洛诚亲自打了水送入穆十四娘的厢房,洛玉琅轻声说:“去吧,我就在这守着,你带够了衣衫吗?”桌上穆十四娘那个单薄的小包袱实在让人怀疑。   穆十四娘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尴尬的场景,快走几步,提了包袱就进了厢房。   洛玉琅见她关门时,还不忘打量自己,因为离得有些远,就用眼神示意她放心。   穆十四娘关上门,转身才发现这间厢房布置得十分温馨,床上的铺盖都是簇新的,屏风后居然有个浴桶,里面是满满的热水,冒着热气,洗漱用品也是齐全的。   身上确实粘粘糊糊,原本只想擦洗一下,可是洗了头发之后,按捺不住,还是进去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外面有笛声传来,婉转悠扬,穆十四娘不通音律,听不出曲名,但还是被吸引了,渐渐听出曲调中含有隐约的哀伤之意,只是不知道是曲调本身使然,还是吹笛之人心中的哀怨。   而后曲风一转,竟有金鸣之声,仿佛要将前段的哀伤尽数倾泄而出,化成利剑还给那个始作俑者。   穆十四娘有些好奇,洗漱之后,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四下探望,笛声却在此刻停住,“外面只有我,出来吹干头发吧。”   洛玉琅手拿竹笛,转身看她,却被她依旧蹑手蹑脚的模样逗笑,“可是要找地方洗衣衫?”   穆十四娘在发现吹笛之人是他之后,必然不愿承认自己打探的初心,顺势点了点头。   “洛诚,打水。”洛玉琅吩咐得极其自然,穆十四娘却十分不自然,“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就行了。”   “就是直接从江中打的水,你有力气提上来吗?”洛玉琅视线一直未离开她,虽然着装整齐,但披散的湿发,倒是显出了她稚嫩的真实年龄。暗暗叹了口气,还有三年,自己还要等三年。 第六十八章 共情   穆十四娘明显不喜欢他刚才那番打趣的话,有意偏头不去看他,在洛诚打了水之后,诚意谢过,就打算回房去洗衣,“其实,如果你觉得占了我便宜的话,也可以将我的衣衫也洗了。”   穆十四娘直接关上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洛玉琅仍旧不依不饶地说了句,“只洗外衫,我也不是不通道理之人。”说完发现洛诚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奇怪,似乎自己做了什么十分过份的事一样。   “早晚的事。”声音很低,既像是给自己辩解,又极度的没有底气。   “公子也尽早去洗漱吧,热水已经备好了。”洛诚说完立在甲板上,开始了夜晚的护卫。   洛玉琅看到另一间厢房里出来了两个护卫,明显是打算轮班。   不甘不愿地回了自己的厢房,而后凑到与穆十四娘一壁之隔的地方,听着隔壁的动静,听出她果然在洗衣衫,又觉得自己实在荒唐,听壁角这种事,怎能是他所为。   穆十四娘洗好衣衫,打算出来倒水,洛诚见了,温和地说道:“姑娘,甲板湿滑,我来吧。”   “多谢了。”穆十四娘仍旧觉得有些尴尬,屋内浴桶里的水,难道也要他代劳吗?   “姑娘尽管将水提出来,我来帮你。”洛诚坦然说道,小娘子纠结的眼神在他看来,再平常不过。   听到动静的洛玉琅披散着湿发走了出来,大红的外衫松松披在身上,洛诚见了,示意他赶紧系好。   洛玉琅低头一看,心说,在红崖山的岩洞里避险时,自己早就在她面前脱过外衫了,与现在相比,当时不知狼狈多少。   想是如此想,可在穆十四娘提着水的脚步声传来时,他早已经衣衫整齐地站在那里。   “现在知道为何我不让你独自住客栈了吧?”眼前的情形和穆十四娘脸上的不自然更让他开始得理不饶人。   洛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知道了。”穆十四娘干脆地回答,在洛玉琅点拨之后,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   洛诚生怕洛玉琅会得意忘形,得寸进尺,赶紧出言,“也是事先不知,公子又从来不使奴婢,让姑娘受累了。”   穆十四娘摇摇头,接过洛诚的水桶就重新进了屋,只想尽快完成这个尴尬的过程。   洛玉琅好死不死地说了句,“要我进去帮忙吗?”   “不用。”穆十四娘在屋里咬牙说道。   “我刚才在屋内看到有蚊子,待会记得熏香啊。”刚说完,穆十四娘提着水桶出现在厢房门口,“有蚊帐,怕什么?”   洛玉琅摸了摸自己的湿发,“你头发怎么干得如此快?”   穆十四娘看着他尚在滴水的头发,无奈地看着他,“你这点与十五郎真的极像,难道不知道百病从寒起?”   “这不是天气炎热吗?”说归说,洛玉琅接过洛诚递来的干棉巾,老实地擦着头发。   终于折腾完,穆十四娘松了口气,在再次谢过洛诚之后,打算关门休息。   “唉,时间尚早呢?船主都未停船歇息。”眼神一闪,“睡早了,要是有人打劫,也不好逃吧?”   穆十四娘霎时停了手,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外衫,决定今晚合衣而睡就好。   “公子,你莫吓她。姑娘,放心吧,这一处从来未听说有过贼寇。”洛诚忍不住插话。   洛玉琅并未与他计较,还是盯着穆十四娘,“刚才我吹的曲好听吗?我还会几首,待会吹给你听听。”   穆十四娘摇头,“我乏了。不瞒恩人,我不懂音律。”   “伯牙子期听过吗?伯牙善弹,子期善听,千古佳话矣。”洛玉琅任由半干的头发披散着,换上的外衫因为未上袖套,挥洒之间,颇有些魏晋之风。   穆十四娘摇头,像这种雅事,她未到年纪,十五郎志不在此,所以当真从未闻过。   洛玉琅打定主意不愿她早早躲进厢房,“我刚才吹的,好听吗?”   穆十四娘老实地点了点头,得到佳人赞许的洛玉琅自得地说道:“除了好听,你还听出什么来了?”   穆十四娘仰望天空那轮明月,回想着刚才的感悟,“先喜后悲,越听越难受。”   洛玉琅难得地沉默了,与她一同望向天空那轮明月,“是啊,先喜后悲,越吹越难受,你是懂的人。”   穆十四娘无言,凭她对洛玉琅的了解,光鲜的外表之下,必然也有隐含的艰难。不然,红崖山时为何会有人对他下那样的狠手。   洛玉琅不知何时又开始吹奏,不过这次吹的与前次不同,曲调明显欢快许多。。。   一曲终了,穆十四娘惺忪的睡眼让他不得不作罢。   “我诓你的,这里太平得很,放心去睡吧。”也许是心境得以舒发,又或许是夜深人静,洛玉琅语气轻柔。   穆十四娘早就疲累不堪,得到首肯,迷迷糊糊跟他道了晚安,就回了房。   外面轻柔的笛声依旧没断,直到穆十四娘带着入了梦。   清早船主吆喝船工的声音有些大,穆十四娘睁开朦胧的睡眼,条件反射地起床,打开房门,才发现这里不是木花坊的后坊。   甲板上护卫的洛诚与另一个护卫听到动静,皆转头看她。   “船准备启航了,姑娘再去睡会吧,时辰尚早呢。”洛诚猜到她是被船主的动静给惊醒的。   洛玉琅也在此时推开了房门,与穆十四娘的衣衫整齐不同,就连那件红色内衫都松松地挂在身上,仿佛下一刻系带就会松脱。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穆十四娘快速缩回房的动作提醒了他,低头一看,草草拢了一下,正好碰到腰间垂下的荷包,抿嘴坏笑,“躲什么,这荷包不正是你绣的吗?”   这话实在暧昧无比,就连洛诚的眼神都变了。   “你放心睡吧,等早饭时我叫你。”对自己过份的言行毫无自觉的洛玉琅,尤自念叨着。也知道穆十四娘不会再理他,打了个呵欠,关上自己的房门重新去睡回笼觉。   穆十四娘坐在厢房里咬牙切齿,介于外人在场,又不能回怼过去。   最后决定,下了船就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 第六十九章 误闯   睡醒之后的洛玉琅发现穆十四娘吃过早饭就径直回了厢房,无论他挑起什么话题都默不作声,也意识到是自己言语间让她感觉被冒犯了。   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轻轻叩响了穆十四娘的房门,“我有话说,是我进去,还是你出来?”   穆十四娘隔着房门问他,“恩人,有何事?”   洛玉琅语气一变,“你我坦坦荡荡,为何要这样说话?”   穆十四娘将房门开了半扇,冷眼看着他,“恩人,请问何事?”   洛玉琅叹了口气,摇头不止,“你知道何人才会只开半扇门说话吗?”   穆十四娘凭他的眼神都能猜出不是好事,打开另一扇门,挡在门前,翘着下巴,用眼神警告他有话快说。   洛玉琅嘴角一咧,“不错,脾气见涨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惯着你,不是让你对着我张扬的。”冷不丁还朝着她额头叩了一下。   吃疼的穆十四娘余光扫过船舷处的护卫,不敢言语,只能捂着吃疼的额头狠狠瞪着他。   洛玉琅居然也回瞪了过去,“眼睛也好像越长越大了。”说完似乎还想发现什么,越凑越拢。   穆十四娘气呼呼地退了两步,“我昨晚没睡好,恩人要是没事,就请自去歇息吧。”   “生气啦!”穆十四娘让出了空档,正好让他登堂入室。“过门即是客,倒杯茶来喝。”   穆十四娘看他施施然已就坐,不情不愿地倒了茶给他。   “还想吃鱼吗?想吃我再去钓。”穆十四娘咬牙看他,还当他真有正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洛玉琅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来这人啊,还是要多相处,才能真正领悟何谓女子近则不逊远之则怨的真正含义。”   “我知道我的出身让人轻看,但我与十五郎努力爬出泥沼,自食其力,就为了昂首立于天地间。恩人可以在心里轻看于我,但言行上,还望恩人三思而行。”说完连正脸都不愿给他。   洛玉琅哑了半天,轻声说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苦冤枉我?”   “言由心生,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穆十四娘憋在心里的怨气不发出来,实在难以忍受。   “我都已经给你改了名字了,你现在姓施,与那什么穆府再没有干系,哪个吃了豹子胆,敢轻视你,不怕我扒了他的皮。”洛玉琅也因为被她误解有些气结,说话也显了原形。   “无所谓,等下了船,你我各走各路。”穆十四娘明显仍在气头上。   洛玉琅头一次面对这种场景,眼前这人又不是个好料理的主,坐在那里,双手握拳又松开,往复如此,仿佛要将空气中无形的怪兽掐灭。   “是我不好,说话欠思量,以后不会了。”说完一闪身,原本背朝着他的穆十四娘听到动静转身,还是只看到他的一抹红色衣角。   虽然惹得恩人不高兴,但穆十四娘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恩怨本来就该分明,自己欠他的,努力尝还就是了。   但要为奴为婢,来生当牛做马偿还之类的话,她却是不愿意的。论理这该是两码事,不是吗?   午饭时,两个人沉默着,虽然都没有小家子气躲着对方,但平常说个不停的洛玉琅突然间的转变,还是让气氛显得异常。   放下筷子,洛玉琅还是打算率先妥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穆十四娘只轻轻地摇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我想了想,到苏城之后,你老实地住在我那里,其他的事,我概不干涉。”似乎还有几分犹豫,“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再不说。”   穆十四娘只嗯了一声,似乎桌上的那道煎鱼比他更得她青睐。   憋得无处发泄的洛玉琅,失笑一阵,“罢了,我是始作俑者,也该我自己受着。”   重新拿起筷子,也朝着那条鱼泄愤,最后吃得只剩鱼骨,才作罢。   见穆十四娘准备收拾碗筷,本想另外叫人,张了嘴,却停住了。小心眼地想,对自己这样不知好歹,让她忙活一阵也好。   穆十四娘倒是毫不自知,这些事自小她就做惯了的,稀松平常得很。没想到刚走后舱,就有人接了她的托盘。   穆十四娘眼光扫过,才发现顶层人数不少。只是轻易难得听见他们出声,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刚转身,就想起洛玉琅那些荒唐的言语他们必定一字不落都听到了,更加气恼,回到正厅,连刚才的脸色都没了。   发现她不过出去打个转又变了脸色的洛玉琅挑着眉,眼睁睁看她在自己面前关上了厢房的门。   “女人心,海底针。这话当真一点不错。”尤自报怨着,躺在正厅的躺椅上发呆。   晚饭时,穆十四娘居然没有按时出来,在正厅守了一个下午的洛玉琅一股邪火,推门的力气有些大,穆十四娘插门的时候门栓也不到位,门就这样直愣愣地被他推开了。   正对门的床上,穆十四娘明显尚未醒来,可能原本也没打算久睡,蚊帐都未放下,洛玉琅却不敢多看,利落地重新关上了门。   睡迷糊的穆十四娘睁眼,看到门似乎开了一下又立马合上了。惊而坐起,房间里又没有其他人。   这一打岔,倒是将睡意都驱散了。用凉水净了脸,等精神好些了,才不急不徐地出了厢房。   正厅里洛玉琅不知何故,在躺椅里躺得好好的,听到动静居然夸张地抬头看她,满眼的忐忑。   穆十四娘只当他是为言语冒犯的事后悔,没想其他。   “姑娘起来了,我去传晚饭。”又开始轮晚班的洛诚一眼就看到她脸上深深的睡痕,料想她定是刚刚睡醒。难怪公子方才的举动那么奇怪,看来,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对这位小娘子确实不一般。   晚餐终于没有了鱼,而是添了腊肉。因为没有去皮,有些咬不烂,洛玉琅自己尝过之后,专挑没有带皮的夹给穆十四娘,只是有些沉默。   “我够了。”直到穆十四娘开口,才停了手。 第七十章 看星   或许真是睡迷了,一顿晚饭,穆十四娘呵欠不断,洛玉琅暗暗打量她,始终看不出喜悲,决定出言试一试,“你这时候睡足了,晚上如何睡得着?”   穆十四娘又是一个呵欠,“听着船浆的水声就困了。”   此时的穆十四娘眼神中不再泛着上午的犀利,而是因为睡意涌现的朦胧似雾,又一次将洛玉琅引了进去,再不想出来。   流连到她的嘴唇时,忍不住问她,“这菜很辣吗?”这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那如樱桃般的红唇,因为刚喝过茶,在水光的潋滟下,愈发鲜嫩欲滴。   没有得到回答,本来就有些慌张的洛玉琅,强行转了转头,“我饱了,你呢?”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吃完碗里的最后一点饭,就开始收拾桌子,见他碗里剩了有饭,扫了他一眼。   洛玉琅见了,赶紧端起来,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穆十四娘被他逗笑,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又让洛玉琅看痴了。   这次依旧送出正厅就被人接了过去,无所事事的穆十四娘只得站在甲板上,看看满天如鱼鳞般的云彩,吹吹带了凉气的河风。   尾随而至的洛玉琅,探头之后,“今日的太阳被云遮住了。”   “原本以为船上的日子十分难捱,现在看来,只是底舱的日子比较难捱。”穆十四娘有感而发,洛玉琅却不再敢轻易接话,生怕哪一句又不小心触到她的逆鳞。   “多谢恩人。”她是诚意道谢,洛玉琅却开口道:“称呼我为恩德吧,就像十五郎要我称呼他为望仕一样。”   “你莫诓我,这如何使得?”穆十四娘小心翼翼地接了话。   “我比你年长,你与十五郎一样,称呼我为恩德兄,不为过啊。”洛玉琅继续套路着。   穆十四娘还是摇了摇头,“论理我该称呼你为洛公子。”   “这样不好,显得太生分了。玉琅和恩德你都不愿意称呼,不如折中一下,洛兄长如何?”洛玉琅也算是挖空了心思,只想与她亲近一些。   穆十四娘沉思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字字皆入耳的洛诚,再一次刷新了对公子的认识,原来对着自己中意的人,公子也是十分明理和温和的。   天色越来越暗,直到繁星点点。穆十四娘精神却越来越好,抬头望着星空,居然能看到好几个自己认识的星辰。   “看,那是北斗七星。”穆十四娘头一次幕天席地看着满天星河,“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个一个仔细地数着。   洛玉琅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一一寻找着对应的星辰。“十五郎教你的?”   穆十四娘点点头,语气有些兴奋,“没想到,这样看比在小院里看壮观太多了。”   “红崖山顶的星空更美。前次,天气不好,你没机会看到。”洛玉琅话一出口,一旁的洛诚就明白,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小娘子,公子是何时认识的了。   从未落单的公子唯有那次失了踪迹,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机缘,怪不得洛老爷三查四查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总是提起红崖山,穆十四娘不由得想起了红崖山的传说。   在延绵冗长的青绿色山脉中,唯有那座山显得特别突兀,高高耸立的岩壁泣红如血,世人以色取名为红崖山。   山巅最高处是一整块的突起,赤红色的岩石就像仙人羽化时踏步的台阶。   不知从哪朝开始的传说,世人无论身负何种怨念,只要从红崖上跳下去后再也寻不到尸首,便能洗去一世的罪孽。经过红崖下清风和灵雾净化后的灵魂,就会得到上苍的眷顾,再也不用受前世的羁绊,而能一清二白地投胎转世,避开今世所有的苦难和果报。   当初十一娘明显是冲着那里而去的,莫非洛玉琅亲近的人中,也有人相信了那个传说?   见穆十四娘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洛玉琅十分受用,斜睨着看她,戏谑的神情立刻让穆十四娘清醒了过来。   不管是不是,应当都是他的心事,旁人还是不要轻易去打扰吧。   “除了北斗七星,你还认识哪些?”洛玉琅望着满眼繁星,找到几颗自己认识的星辰,打算在穆十四娘面前好好显摆显摆,省得她言必提十五郎,也该知道知道,身边的自己也并非浪得虚名。   穆十四娘老实摇头,“十五郎说过,但我只记得这些。”   “旁边是井宿,为南方朱雀七星之首,共八颗,此星明亮,代表国富民安,天下太平。”说完眼神一暗,这星光明显偏暗,喻之动荡不安。再看向旁边的鬼宿四星,星色同样暗淡,似云非云,如星非星,明显是不详之兆。   一脸茫然地穆十四娘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唯有北斗七星最为明亮。   “这些论起来拗口得很,你脑子多半记不住。看到那颗闪得十分厉害的星星没?”洛玉琅手指长空,要穆十四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那颗就是牛郎星。”   穆十四娘点头,却一直没找到他说的那颗星,“应该还有颗织女星吧?”   “嗯,就在银河的两边,你仔细看,像河流一样的星星。”洛玉琅悄悄凑到她身后,“你往左边看,就是那颗最亮的。”   “你应该认识才是,乞巧节不是年年都要过吗?”洛玉琅见她始终有些茫然,恐怕一直未能找到。   “我年纪未到,府里没让参与。”穆十四娘老实回答,眼神始终坚持寻找着,他说的那两颗星星。   洛玉琅见她现在连穆府都不愿提,可见在她心目中,自己早已不是穆府中人。   “下个月时,这两颗星就很亮了,到时候我再指给你看。”洛玉琅自顾自说着,穆十四娘却不置可否,到那时自己应该是在木花坊里过乞巧节。   洛玉琅都有了睡意,穆十四娘却十分享受夜晚的宁静,站在顶层,看船只慢慢靠岸,旁边的村落依稀有灯光和犬吠。   小小的码头两边都长满了芦苇,正是开花的好时节,一穗穗、一丛丛在夜风中飘摇,看得人十分神往。 第七十一章 绮念   “芦苇丛里有鬼吗?”一直安静的洛玉琅冷不丁一句,吓得望痴了的穆十四娘浑身一激灵。   “你总盯着那看做什么?”洛玉琅没心没肺地说着,穆十四娘却能听到自己心跳声,被他一打岔,原本美好的夜景也突然带了诡异,又因为凉风阵阵吹来,穆十四娘哪里还待得下去,不声不响就打算回厢房。   “要睡了吗?我看你晚饭没吃多少,饿不饿?我反正是饿了。”洛玉琅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效果,穆十四娘径直关上了门。   本来就没有睡意,刚才又被他吓了一跳,穆十四娘哪里睡得着。闷闷坐在房里,听到外面有折腾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抓鱼。   灌了半肚子水后,外面飘来了煎鱼的香味,和洛玉琅的声音,“没睡的话,出来吃烤鱼吧,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   穆十四娘终于败给了自己五脏庙,打开门,发现他就在甲板上放了一个小火炉,串着一条鱼在那里烤着。   见她果然打开了门,洛玉琅面露得意之色,“你是有口福的,这条鱼火候正好。”   等她走近,将鱼装在盘子里,洒上些调味的粉末,递给了她。   “运气极好,这里居然是个回水弯,一会功夫就抓了三条。”洛玉琅烤着另一条鱼,见穆十四娘始终不肯动筷子,算是解释给她听。   一回头,护卫果然又扯了一条鱼上来,穆十四娘也不再客气,尝了一口,齿颊留香,说实话,比红崖山时缺油少盐的烤兔子好吃多了。   烤熟手里的鱼,洛玉琅将位置让给洛诚,自己坐在穆十四娘旁边,就着酒,边吃边赞叹自己的手艺。   “他们吃得辣,我看你也吃不惯,所以剩下的鱼由他们自己烤去。”洛诚挑了挑眉,心说,公子爷,你这变化也忒大了些,简直判若两人,就算你中意这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放低姿态。   “明日午间会到吗?”穆十四娘吃饱之后,开始询问明日的路程。   “墨师傅住哪里?拿住址来看。”洛玉琅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朝她讨要。   “枫桥大街里文山纸扇行旁边的小巷进去,连着左拐两次,一问就知。”穆十四娘如实地报出了墨师傅的住址。   “现在街面上并不太平,明日我先送你过去,之后再一同回来。”洛玉琅事事皆以主家自居,连洛诚都没忍住挑了挑眉。   穆十四娘果然有了异议,“光天化日之下,听说枫桥大街是苏城最出名的地段,应当不会迷路吧。”   “万一你丢了,我初来乍到,就算再有本事,一时半刻也难寻到你,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这样最好。再说墨师傅比我年长,我既知道他伤了腿,去探望一下也应该。”洛玉琅半壶酒下肚,话更多了起来。   穆十四娘见他坚持如斯,不愿再起争执,想他也是一片好意,自己无谓逞强。   借着酒劲,洛玉琅又开始原形毕露,凑过去轻声问她,“想不想听鬼故事?”没承想穆十四娘眼中的惊恐把他给逗乐了。   “原来也不是胆大包天,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短处,以后别动不动就孤身出行,人世险恶,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的。”洛玉琅一惊一乍果然有用,穆十四娘明显有些气馁,闷闷坐在那里,一句要强的话都说不出口。   洛玉琅抬头看了看满天星辰,“已经子时了,吃饱了没?饱了就快去睡,明早记得晚些起。”   穆十四娘轻轻嗯了一声,朝着洛诚微微致谢,起身后,洛玉琅表达了不满,“你吃的鱼是我烤的,谢他做什么?”   穆十四娘无奈地望着他,“多谢洛兄长盛情招待。”   待她关了门,洛玉琅仍旧坐在那里傻乐,不知不觉剩下的半壶酒也下了肚。   知道他酒量的洛诚并没有劝阻,也随他坐到几时。   终于撑不住的洛玉琅回房后,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穆十四娘午睡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酒劲的缘故,心底没由来的窜起了火苗,因为寻不到出路,所以给不了解药。   最后只得重新洗了个冷水澡才平静下来。   懊恼自己的定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喜欢归喜欢,中意归中意,有些妄念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有。   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傍晚的场景,穆十四娘合衣而睡,明明睡得极熟,双手却是环抱的,身子更是蜷成一团。   这样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睡姿,自己也曾有过。   极度回避的过往似乎又要跳将出来,急得他猛然从水中站了起来,水声的动静有些大,定住之后,他明显听到隔壁穆十四娘翻身时床板‘吱呀’的声音。   穿好衣衫,重新躺回床上,再没有了刚才迤逦的想法。   隔避的穆十四娘确实没有睡着,因为前前后后水喝得有些多,她在这边折腾,洛玉琅在床上折腾,第二日,两个人都起得极晚。   吃过早午饭后,沿江两岸的住户渐渐由稀疏变得紧密,慢慢地一户挨着一户,船行的速度也降了下来。   穆十四娘心情与洛玉琅不同,终于到达苏城,这座她最初的目的地。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年之后,自己又来到了这里,雀跃地看着岸边的风景,穆十四娘打算得空去看看十五郎当初说的——东门附近的土地庙。   船靠码头,岸边已有与洛诚他们一样打扮的牵着马候在那里。洛玉琅皱了眉,居然忘了件大事,没备马车,他倒是想与穆十四娘共乘一骑,可是不用想也知道她必不会肯。   乘着穆十四娘不注意,悄悄对洛诚耳语了几句。   下船后,亦步亦趋地跟在穆十四娘身后,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的穆十四娘正打算寻个面善的人问路,就被他挡在面前,“你傻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外乡人。”   穆十四娘只得四处张望,看到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洛玉琅,气恼地说道:“你不傻,怎么不见你去问?”   洛玉琅老神在在,果然没多久,洛诚过来,回禀:“公子,枫桥大街往右走。”   穆十四娘觉得洛玉琅这张脸当真欠打,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探望   可惜当事人十分受用她的关注,毫不觉得自己再一次惹恼了她,发现街面上行人实在太多,虚扶着穆十四娘,好将她护在自己身前,“走吧,晚了,墨师傅恐怕会出去玩了。”   穆十四娘终于没忍住,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洛玉琅却还为自己无脑的笑话开心不已,自顾自咧嘴笑个不停。   穆十四娘走着走着,总被沿街的店铺给吸引了过去,苦于她老是走偏路线,脱离自己的怀抱,洛玉琅只得时不时去扯她的藩篱。   被惹恼了的穆十四娘脚步一顿,难得地发了脾气,“干嘛!?”   “我怕你走偏了。”洛玉琅一脸无辜,穆十四娘转身,发现自己竟然一直被他虚抱在怀中,幸好有藩篱遮掩,她脸上的燥热才无人得知。“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不识好人心,你看这人多挤。”凑近她的藩篱,“你不怕被人揩油?”   “我荷包收得好好的,哪有那么容易偷?”穆十四娘自信地回答,却让洛玉琅乐不可支,这丫头,当真孤陋寡闻,幸亏遇上了我。   “走吧,你只需记住,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洛玉琅轻轻推了推她的藩篱。   其实洛诚也很无奈,明明有他们在身边,根本不需要如此,奈何公子只想亲近佳人,不许他们插手。   到了枫桥大街,穆十四娘一眼就看到了‘文山纸扇行’,高兴地指给洛玉琅看。   洛玉琅看着早早就站在那的护卫,敷衍地应和着她。   往左拐了两个弯,到了墨师傅门前,穆十四娘仍有几分迟疑,洛玉琅轻声说:“已经打听好了。”   叩响门之后,果然听到里面传来墨师傅熟悉的声音,“来啦!”   开门之后,墨师傅先是认出了穆十四娘,眼神中透出欣喜。看到她身后的洛玉琅,眼神明显一变,丢了句话,“怪不得你心心念念要回苏城,原来就是为了这小子。”   穆十四娘正要解释,洛玉琅已经恭敬地行了礼,“墨师傅,有礼了。晚辈姓洛,名玉琅。”   墨师傅嗯了一声,拄拐朝院内走去,右腿明显不良于行。   “墨师傅,你腿伤如何了?”穆十四娘赶紧跟了过去。   “人老了,反正也不中用了。”墨师傅用拐杖敲了敲院中的石凳,示意他们就坐。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木花坊?”不等他们坐下,墨师傅就开始发问,洛玉琅通身的气派与穆十四娘一身简朴的男装,明显未将她放在心上。   穆十四娘老实回答,“前日出发的,掌柜的只给了我十日假,除去回程的两日,我还可在这待上六日。”   墨师傅狐疑的眼光在她与洛玉琅之间穿梭,“这小子怎么回事?”他与穆十四娘相识的过程,令他对这位莫名出现的少年贵公子充满戒备。可是听穆十四娘话中之意,又不像自己理解的那样。   “晚辈得知墨师傅对施思多有照拂,特来酬谢。”穆十四娘还没开口,就被洛玉琅抢了先。   “你就是她离家跟随的人?”私奔这两个字在墨师傅口中犹豫了许久,还是改成了跟随二字。   “不是,墨师傅你误会了,当初求你带的信,是给我胞弟的。”穆十四娘怕洛玉琅又胡乱插话,终于赶了个先。“这位是我的恩人,在遇到您之前,蒙他相救过。这次在船上重遇,他怕我找不到地方,好心送我过来的。”   墨师傅听她这么一说,脸色倒是和缓了,但打量洛玉琅的眼光仍旧怀有戒备。这小子眼神片刻不离小丫头,如果说他心里没有其他的想法,鬼都不信。   想到自己前次冲动烧毁的书信,不免内疚,“可有寻到你的胞弟?”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他当真中了进士。”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不仅看痴了洛玉琅,也让心怀内疚的墨师傅松了口气。   “这么说,你这次是特意来看我老头子的?”墨师傅终于问到了正事。   “前次七色织机又坏啦,舒掌柜说了您受伤之事,也是我接了外差,出主家做了几个月的绣活。要不然,早该来看您啦!”穆十四娘为自己的晚来而心怀愧疚。   墨师傅挑眉看她,“看来你青出于蓝,帮了舒掌柜这个大忙?”任谁突然被人替代,心中难免都有些酸涩,墨师傅也不例外。   穆十四娘只得点点头,“尽力修的,能保多久,我也没底。”   “坏了哪些机关?”修了一辈子的织机,自然句句不离本行。   穆十四娘回答,“除了上次那个,套在一起的都坏了。”   “这是哪个蠢货?不知轻重的踩!舒掌柜也是糊涂了。”墨师傅连着将拄拐重重的在地上敲击着,明显十分心疼。“你不是负责织机的吗?怎么又跑去做绣活了?”   穆十四娘老实回答,“原来家中时,也学过一些,后来绣坊忙不过来,舒掌柜就让我帮忙了。”   “我就说,要是你用,怎么会坏得这样离谱。”墨师傅仍旧难以释怀,“你老实说,这次除了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洛玉琅一下就听出,墨师傅多半是误会穆十四娘并未修好织机,只不过寻了个借口来看他罢了。   穆十四娘却依旧实诚,“没有了,现在只有灵秀一人用织机,她心灵手巧,应该不会再坏了。我是担心你腿伤无人照顾,心里挂念,才求了掌柜的,准我假来探望您。”   “我的腿伤已经就这样了,以后去京城的远门怕是出不了了。你能接手织机的事,我也算安心了。”墨师傅话虽如此说,却明显带着惆怅。   “我来时,舒掌柜说了,如果墨师傅愿意,叫我陪您一同回木花坊。”穆十四娘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甘,把打算过几日再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回去跟舒掌柜说,墨老头谢过她的好意,我生于斯,长于斯,必当死于斯。故土难离,越老越不愿背井离乡了。”人心即是这样,三分好意暖人心,听了这话,墨师傅虽然仍旧拒绝,脸色却好看许多。   “可是,我看您独自一人居住,去了京城大家相互照应不更好吗?”穆十四娘环顾四周,说了这么久的话,再无第二个人出来照面,又看整个小院,全没有主妇照顾的模样。 第七十三章 撇清   “我还有个徒弟,白日在外帮工,晚间会回来。有他照应,日子尚算过得去。”墨师傅见她居然将自己描述得如此可怜,赶紧解释。   穆十四娘见他有人照顾,稍稍安心,从怀里掏出荷包,放在石桌上,“墨师傅,您对我的恩情千金难还,这里面有舒掌柜托我带来的五十两银子,还有我积攒的二十两,就当,你买些好吃的,好好养养,说不定腿伤就全好了呢。”   墨师傅说道:“舒掌柜的心意,我受下了。丫头,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记住老夫一句话,有时当思无时难,虽然你兄弟中了进士,但兄弟有隔层手。你能路途遥遥来看我,就胜过银钱无数,拿回去,自己好生收着。”无端地看了眼旁边的洛玉琅一眼,“人心难测啊,再艰难的日子,只要有银子,就不算绝路。”   “墨师傅,我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这些银子本来就是为着你请名医好好看看伤的。”穆十四娘虽然坚持要给,但墨师傅拒不肯收。   拉扯间,听到院门声响,一个年轻的汉子走了进来,见院内居然有客人,明显愣了一下。   “常胜,过来见客。”常胜听师傅叫他,走近后跟穆十四娘和洛玉琅见了礼,打量其中一位通身贵公子打扮,而另一位则秀气得不像个男人。   “这位是京中木花坊的,名叫施思。”眼光扫过洛玉琅,犹豫了一下,洛玉琅倒是坦荡大方,“常胜兄弟,叫我洛玉琅即可。”   终于见到师傅数次提及的人,常胜眼光自然在穆十四娘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哪知洛玉琅护食得很,公然地挡在了前面。   “师傅,既然家中来了客,那我去煮饭了。”常胜面相忠厚,说话也实诚。   墨师傅却拦住了,“时辰不早,他们也该回去了,你去忙自己的即可。”转头对穆十四娘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有住的地方?”   “已经安排好了。”洛玉琅可不想再生事端。   墨师傅又好好看了他一眼,仍旧问穆十四娘,“当真?”   穆十四娘不想墨师傅担心,点了点头。   见她自己认可,墨师傅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走的时候,墨师傅执意要将荷包还给穆十四娘,穆十四娘当然坚不肯受,见洛玉琅朝她使眼色,赶紧趁空出了院门,在转角处等着洛玉琅。   见洛玉琅出来后,手里居然拿着自己的荷包,气不打一处来,“还当你有什么妙计呢?你拿回来做什么?”   “你亲手做的荷包,自然只能归我。”见洛玉琅如此自以为是,穆十四娘几乎气结,“我自学会绣活,做过的荷包不知凡几,洛兄长打算都买回来不成?”   “未认识我之前,不作数。现在,只能归我。”洛玉琅依旧傲气地回答。   “里面还有掌柜的五十两银子呢,哪有你这样做事的。”穆十四娘伸手就要去抢。   洛玉琅轻轻一举,就令她差点扑在自己身上,“爷是贪那几两银子的人吗?你看。”说完,将整个荷包揉进了手里。   “这还差不多。”穆十四娘利落地转身,不再搭理他。   洛玉琅也不去追她,见洛诚静静守在路口,轻声吩咐,“墨师傅摔坏了右腿,你打听一下,苏城可有专治这个的。”   上了枫桥大街,洛玉琅吩咐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回住的宅院。   这里与京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小桥流水,吊脚沿廊,店铺林立。   洛玉琅选的吊脚楼对面正好是一家绣坊,敞开的窗户里能看到一排排低头刺绣的绣娘,“没想到,这苏城的繁华不逊京城,你看对面,与木花坊相比,如何?”   穆十四娘早就看到了,“以前在穆府时,镇上的小娘子能嫁来苏城就算是抽到了上上签。”   “没想到,你也这样风趣。看来,以前我是错看你了。”洛玉琅手撑着下巴,取笑着她。   穆十四娘经他一提醒,顿时觉得自己当真说话放肆了许多,自小受到的教诲和压制再一次让她低了头,尴尬地用手轻轻遮了半张脸,偏头去看对面的绣娘。   洛玉琅抿嘴偷笑,“明日换回女装吧,你这穿得像个男人,却又丝毫不像个男人,我每日与你一起,难免会让人非议。”   “洛兄长,明日不该去衙门点卯吗?”这闸门放开之后,哪里轻易合得上,一开口仍旧没有收住。   “点卯而已,费得了多少时间。”洛玉琅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明日还要来看墨师傅吗?”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她明日也要去东门前的土地庙,不过并不打算告诉洛玉琅。   上莱时,店里的掌柜居然亲自来送酒,恭敬的称呼洛玉琅为少当家。见洛玉琅并不打算介绍自己,穆十四娘干脆低了头,回避着这略显尴尬的场面。   等人走后,洛玉琅轻声问她,“生气啦?”   穆十四娘摇头,“苏城离穆府不过一日的路程,还是谨慎些好。幸好天热,走在街上可以戴着藩篱,不然还真有些担心。”   “只要你不落单,管他哪个穆府,爷一样帮你摆平。”洛玉琅轻巧地承诺,穆十四娘却不敢当真,就算现在十五郎有了功名,可自己始终是穆府的女儿,只要回去,就逃不掉那如魔咒一样的命运。   “我现在最想的,是永远以施思的名字活下去,唯有这样,才算真正重新活过。”穆十四娘也不知为何,离穆府越近,这样的想法越是强烈。   洛玉琅正打算开口,穆十四娘已经接着说道:“所以,无论洛兄长对我如何,施思永远是施思,一个没有来历,不知前路的人。洛兄长的厚爱,施思铭记在心,他日若有能力,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恩人。”   洛玉琅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穆十四娘这一番话,明显是想要与他划清界线,不再来往之意。   “我又哪里做错了?”在他看来,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十四娘与他相处时,不再拘谨,不再事事必以恩人相称。这突然其来的转变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第七十四章 负气   穆十四娘摇头,“洛兄长这一路的关照,穆十四娘感激不尽,如今已顺利到达苏城,也见过了墨师傅,怎好再叨扰,岂不是不知进退。”   洛玉琅刚张嘴,又被她出言拦阻,“再者,洛兄长声名显赫,实在太过招人注目,还望体谅施思的苦衷。”   “你挺有长进啊,这一套一套的说辞,哪学来的?”洛玉琅被她话语一激,也没了好脾气。   “我不过实话实说,这里离穆府不过一日的路程,想必这里也有穆府的产业,我只是不愿被人发现而已。”穆十四娘言语间蕴含着强烈的担忧和惊慌。   “不是说了吗?一切有我。”洛玉琅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何总是如此惶恐,穆府发现最好,一切反倒容易了。   “说到底,你不过是希望穆府将我装扮成歌伎,殷勤地送到你的府里吧?”说完,一刻也不愿多待,起身推开门离去。   等洛玉琅反应过来,追出去,已经不见了她的人影。洛诚示意了穆十四娘离去的方向,洛玉琅一路追寻,终于在墨师傅住的巷子前赶上了她。   “我何曾有过那种想法?”洛玉琅准备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早早地避开。   “没有最好,那便是我小人之心了,洛兄长说得极对,孤身在外,确实不宜贸然投宿,思来想去,还是在墨师傅处歇息安稳些。”洛玉琅咬牙看她,直接扯住了她的衣领,拎到自己面前,“你瞎了吗?他那里根本没有女眷,你还有没有脑子?”   穆十四娘挣脱不开,“你放开我!”洛玉琅劲使得有些大,身高的优势害她双脚几乎离地,就连去踢他,都不得要领,“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   在穆十四娘蹬了自己两脚却只是虚晃而过之后,洛玉琅将她放低了些,“老实跟我回去,我就放开你。”   “我不!”穆十四娘依旧嘴硬,洛玉琅却松了劲,只是没松手,还是拽着她的衣领,凑近说道:“你再胡闹,我就亲自去穆府讨要你。”   “无耻!”得了句评价,洛玉琅撇嘴一笑,“你知道什么是无耻吗?就信口开河?”   “就你这样的。”穆十四娘缩着脖子挣扎着。   洛玉琅突然松了手。   “看来唯有抱你回去了。”穆十四娘见他果真作势要来抱自己,连忙后退两步,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不认识一样,走出了枫桥大街。洛诚一行人默默地分成前后两路指引着方向,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穆十四娘突然说了句,“你心里可有尊重二字?”   “尊重到任你去跟陌生男子同住吗?”洛玉琅话一落音,穆十四娘就接了,“与你何异?”   洛玉琅一脸坦然,“这岂可相提并论?你在我这,可是有单独的院子的,再说,还有婢女。”   穆十四娘一路盘算,看来明日要跟墨师傅辞行了,双方约定通信就好。再留下去,多半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洛玉琅见她之后一路沉默,知道她不会就此消停。不过,在看到洛府在苏城的别院之后,暗自偷笑,只要她不离自己视线,怎样都好。、   早早为穆十四娘备好小院里,果真有婢女候在那里,洛玉琅只在进门处分别时说了句客套话,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虽说也曾有云翠服侍过,但这位婢女的殷勤还是让自小亲力亲为的穆十四娘有些不习惯。   但晚上的药浴泡得实在恣意,小院又一直十分安静,再睁眼时,居然天已大亮,穆十四娘惊而坐起,还未下床,婢女就前来问安。   洗漱之后,婢女捧过来一套锦缎的女装,穆十四娘辞谢了,依旧穿上自己带来的男装,简单梳了个发髻。   用过早饭,依旧不见洛玉琅前来打扰。   等她顺利出了大门,自己都不敢相信,身后竟无一人尾随。   在路边找了个面善的老婆婆,问过东门前土地庙的方向,虽然脚踏在苏城的地面上,心中依旧有些忐忑,但幸好戴了藩篱,也算是壮了胆。   十五郎说的土地庙其实并不好找,说是在东门前,其实在背街的一处荒地上,香火也不旺盛。幸好旁边有卖香烟纸烛的小店,穆十四娘诚心叩拜过后,下意识地去摸当初与十五郎约定好,留信的位置,居然摸到了十五郎留给她的字条。   字条是穆十五郎考过之后前来苏城找她时留下的,上面写满了十五郎的愧疚和担忧,还详细写了要是她能去京城该去哪里找他,如果不能,千万留信于此。他如今已经考过,因为年龄的缘故,外放想必不能,多半会留在翰林院,只要有假必然会来这里寻找。   薄薄的一页纸,就将穆十四娘拉回到了当初逃家时的惶恐,眼泪再也止不住。想着自己当初要是顺利到达苏城,又会是怎样一番景像?还能不能顺利与十五郎相聚?   等自己上供的香火燃尽,穆十四娘闭目诚意叩请菩萨保佑,保佑她与十五郎皆事事顺意,娘亲身体安康。   再睁眼时,眼神中皆是坚定,走在苏城的街面上,心中想着,既然上天放她一条生路,她自然要珍惜。抛却一切虚妄的幻想,像身旁走过的路人一样,脚踏实地,活出自己的自在。   走到墨师傅院门前时,发现院门是大开的,里面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奇地张望,居然是来了大夫,正在为墨师傅诊治伤腿。   墨师傅见她来了,直接说道:“是你的主意还是舒掌柜的主意,我这腿都好了大半了,还费尽心思找了这么好的大夫来。”   穆十四娘立刻想到洛玉琅,极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终究还是默认了这份人情。   大夫摸过墨师傅的伤腿之后,对穆十四娘说道:“小兄弟,老师傅的腿愈合得并不好,恐怕还要再上夹板。”   穆十四娘哪里知道这些,外行地问道:“疼吗?”   见自己说完,大夫和墨师傅不约而同地望着自己,知道说错了话,强装老道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伤,怎样都好。” 第七十五章 介意   墨师傅问了句,“大夫,大概要多少银子?”   这话一问,穆十四娘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荷包,昨日给了墨师傅三十两,自己身上只有回程的散碎银子,如果大夫狮子大开口,自己要如何回复?   “治费已经有人付过了。”大夫回答得十分干脆。   穆十四娘暗自松了口气后,又有些憋气,这样又算欠了他一回,前帐还未还清,后帐又来,这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但看到墨师傅眼中露出的欣喜,马上又安慰自己,管他呢,债多不愁,大不了终生赚了银子都还他好了。   见大夫在墨师傅房内为他重新上夹板,无所事事的穆十四娘干脆卷起衣袖,先是将院内清扫了;还将盆中未洗的衣衫也一并洗了晾了;见厨房有未洗的碗筷,也利落地洗干净了。   忙得不亦乐乎的穆十四娘正蹲在厨房里烧水,一抬头就看到洛玉琅站在厨房门口,一脸不悦看着自己。   再一次受了他恩惠的穆十四娘赶紧起身,“多谢恩人再伸援手。”   洛玉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院里的衣衫是你洗的?”   “嗯,左右无事,能帮就帮了。”穆十四娘的大方承认,却惹恼了他,“看来你只是不想帮我洗衣衫而已。”   硬气不起来的穆十四娘只得再一次低了头,“大不了下次帮你洗就是了。”话音刚落,又似想起了什么,“锦缎下不了水的。”   哪知洛玉琅似早就想好了说辞,“那只是外衫。”看着院中晾晒的衣物,觉得格外刺眼,那里面可不止外衫。不过,太过份的话也只能藏在心里,穆十四娘明显没有多想,自己可不能自寻烦恼。   “我饿了,回去吧。”洛玉琅偏头看她,似乎她再不走,就打算扯她了。   穆十四娘指了指厨房,“等我烧好水,快开了。”   洛玉琅没搭话,只闷闷地站在厨房门口。   午饭时,常胜提着一块肉回了来,洛玉琅将穆十四娘堵在厨房里,自己跟常胜说明了墨师傅重新上夹板的事,说完,客气地谢绝了常胜留他们用饭的好意。   还陪着穆十四娘跟墨师傅去辞行。   因为他这一折腾,穆十四娘原本的计划又被打乱了,这节骨眼上,自己贸然离去,实在说不过去。   两个人出了巷子,洛玉琅指了指候在那的马车,“知道怕,还满大街的乱窜,以后进出都坐车吧。”   穆十四娘刚刚落座,洛玉琅就跟了上来,也不理她,径直坐在另一边,望着窗外发呆。   穆十四娘手指都快掰断了,还没想到好的措词感谢他,洛玉琅倒是开了口,“以后再看到你在别人那里做田螺姑娘,就留在我身边侍候吧。反正你口口声声要结草衔环的。”   穆十四娘听他这样一说,汗毛直竖,赶紧摇头,“下不为例,今日是我草率了。”   “你院里的婢女叫青荷,行事稳重,进出带着她,总好过你莽撞失礼的好。”穆十四娘见他又回到了京城宅院时的模样,暗自咬了牙,决定急事缓办,先熬过这几日再说。   于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洛玉琅反倒十分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回了洛府的别院,洛玉琅居然没留她一同吃午饭,而是让穆十四娘先回自己的小院。   青荷依旧服侍十分殷勤,午饭后,还问她是否要去花园走走,消消食。   穆十四娘摇头,自己不过是客,暂居几日而已,洛玉琅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想法。   晚饭时,洛玉琅依旧没有现身。   穆十四娘猜他是官事缠身,抽不出身。想着这样才好,原本两个就该是这样的关系。   第二日,坐着洛玉琅为她准备的马车,任由青荷跟着去了墨师傅的院子。   院中未干的地面和滴水的衣衫,说明除了洛玉琅,没人稀罕她这个田螺姑娘。   见墨师傅躺在床上,十分痛苦的样子,穆十四娘还未开口,墨师傅已经开口解释,“要让骨头归位,是要辛苦几日,这大夫确实高明,正骨的时候严丝合缝。”   穆十四娘宽慰道:“这样最好,我回去告诉舒掌柜,她必定会高兴的。”   “你可定了回程的日子了?”墨师傅看了眼她身后恭敬站立地青荷,“舒掌柜喜欢吃苏城叶家的荷叶糕,你走时记得带些。”   穆十四娘知道他这是催促自己回京城,点头应承,“等你伤好些了,我再走,原本就请了十日的假。”   墨师傅眼神中透着狐疑,穆十四娘的话与自己看到的截然不同,“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墨师傅,叶家的店铺在哪?”穆十四娘却没想得这样复杂,既然墨师傅提了,那自己就要办到。   “就在枫桥大街,你出巷子往右走百步,就能闻到铺子里的香味。”墨师傅说起美味,眼神中都闪着亮光。   “好,我明日也带些来给你吃吧?”穆十四娘的实诚再一次激起了墨师傅的维护之心,“我不喜那东西,粘牙。你去逛逛就知道,这世上好东西太多,千万别被眼前之物迷了眼。”   穆十四娘半懂不懂,“除了这,舒掌柜还喜欢什么?我一并买了回去。”   “除了这东西,其他的都不经放,带回去也变味了。所以啊,留得住的才值得买,其他的,看看就好。”墨师傅的话没有让穆十四娘领悟,却让一直垂眉敛目的青荷抬眼看了看他。   “墨师傅,说得我都想去尝尝了。”坐了一会,见常胜又回来做饭,穆十四娘打算起身离开。   走到院中,常胜突然说了句,“施姑娘,昨日多谢你,以后这衣衫还是我自己洗吧。”说完又觉得没说完,“还有这地也由我自己扫吧。那日是帮工的主家催得急,才误了洗。”   穆十四娘听他称自己为姑娘,知道是墨师傅告诉了他,为此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无妨,我见墨师傅卧床不能起,能帮就帮了。”   青荷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常胜眼中的火热和脸上的红云。   有意看向穆十四娘,发现她依旧懵懂,客气地跟常胜辞行。 第七十六章 留她   照着墨师傅的指示,穆十四娘寻到了叶家的铺子,满屋糕点的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   可惜盘算完回程的银子,除去给舒掌柜买荷叶糕的钱银,已经所剩无几,穆十四娘只得咽了咽口水,以大局为重。   回去之后,无所事事,干脆趴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风景,看着看着,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等她醒来,青荷奉茶的时候,端上来了点心,穆十四娘一眼就认出,是叶家的糕点。   “你去买的?”跟着自己的是青荷,会去买的自然也是她了。   “公子吩咐的。”青荷如实回答,“你告诉他的?”穆十四娘问道。   哪知青荷并不承认,“是刚刚外院的人送过来的。”   穆十四娘一觉睡醒,本来肚子就有些空了,也懒得管是谁买的,“有劳了。”谢过之后,先尝了一块舒掌柜最喜欢的荷叶糕,像是糯米做的,却又吃不出糯米的味道,好奇地问青荷,“你吃过吗?”   青荷回答:“姑娘,这是叶家的招牌点心,我只知道是用藕粉做的,其中的奥妙,只有店家知道。”   “你吃吗?”习惯与人共享的穆十四娘,自然地开了口。   青荷浅笑着摇摇头。   明白过来的穆十四娘顿时觉得手中的荷叶糕不香了。   假期已经过半,只要跟洛玉琅将救治墨师傅的事挑明,自己就不算忘恩负义。反正他家在京城,早晚都有机会回京,无论他这次花费了多少银子,凭自己在木花坊的工钱,早晚也能还清。   可是这样的想法刚刚起头就被她自己否决了,做人怎能这样的不知好歹?   越想心思越乱,这所有的事情怎么就不能简单一些呢?   见她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头发,青荷问道:“姑娘,是糕点不好吃吗?”   穆十四娘摇头,面前的青荷却让她清醒了过来,一码归一码,与其积重难返,不如抽刀断水。   想了一下,又被自己给气笑了,还抽刀断水,脑子进水了吧?快刀斩乱麻才是。   “你们公子呢?”还是尽快跟洛玉琅说明为好。   青荷回道:“姑娘,奴婢去前院问问。”   可惜直到晚饭过后,夜色渐深,都没得到回应。   青荷倒是殷勤地在临睡前也去问了问,得回的消息依然是公子还未归府。   穆十四娘心想,这样最好,反正他知道自己只能待上几日,还省去了尴尬解释的场面。   第二日,打算先去探望墨师傅,之后就去码头先将回程的船票定了。   正打算上马车,发现洛玉琅已经坐在了里面,“今日我得空,陪你去。”一回头,青荷果然没打算上车。   穆十四娘怀着心事,没多言语。本想中途开口,又怕跟他像上次那样闹翻,误了去向墨师傅辞行的事,只得按下心事,留等回程的时候再提。   到了墨师傅的院子,常胜居然没出去做工,见了穆十四娘,温和的一笑,“师傅昨晚有些发热,今日特意留下来守着他。”   洛玉琅有意将穆十四娘拦在身后,“请了大夫吗?”   常胜答道:“清早大夫已经来过了,开了方子,师傅服下后,出了一身好汗,现在正睡着呢。”   “有事尽管去找他,他打过包票,三个月内痊愈。”洛玉琅似背后长了眼睛,无论穆十四娘准备往哪边走,他都能恰如其份地挡在她与常胜之间。   常胜知道师傅能请来这个大夫,多亏了眼前这位贵公子,赶忙道谢。在他看来,施思姑娘一直躲在他身后,想来两人关系也不寻常。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得空再来看墨师傅。”穆十四娘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弄出了院子。   “今日本打算跟墨师傅辞行的,再多等等不行吗?”穆十四娘报怨着,今日不知又是哪根筋搭错了,蛮横得不讲道理。   洛玉琅瞅着她,并不打算说明。昨日青荷回禀了常胜之事,他立刻就想到了穆十四娘说过的贩夫走卒,然后就一肚子怨气和怒火,也不知该朝谁发。   自己堂堂洛府公子,新科进士,苏城新晋别驾,居然为了个如蝼蚁一般的人在这里吃着干醋,想想都憋气得很。   “辞什么行?”跟着穆十四娘跟后,不冷不热地问她。   穆十四娘回头,“掌柜的只给了十日的假,也不知回程的路上会不会耽搁,早些回去免得失了信。”   洛玉琅没说话,只挑眉看着她。   “我知道这次又欠了你的情,可我现在能力有限,只能慢慢还了。”穆十四娘原本有更合适的说辞,等到开口时,不知为何全变了样。   “知道要还就好,先上车。”洛玉琅撩起衣袍的下摆,率先上了马车。   穆十四娘回头,已经拐了弯,根本看不到墨师傅的院子,看来只得明日再来辞行了。   “还想吃叶家的糕点吗?”等她磨磨唧唧上了马车,洛玉琅突然问了句。   穆十四娘摇头,“昨日已经吃过了。”   “昨日是昨日,要是还想吃,今日还可以再买。”洛玉琅几乎想动手去洗洗她的脑子。这穆府真是个邪恶的所在,又不是缺银子,好亏也是女儿,怎么就这样刻薄,把个好好的小娘子,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先去看铺子,回程的时候正好顺路,我给你买。”洛玉琅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穆十四娘也听得不明不白。   不过昨日的糕点确实美味,直到今早,都觉得齿颊留香。能在回京城前,再好好吃上一顿也是好事。   很快马车停住了,洛玉琅催促她,“下车。”   穆十四娘掀开车窗的帘子,她这边是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洛玉琅也没再等她,径直下了车。   等穆十四娘下车后,发现这里是后门,所以车停在巷子里。   洛玉琅在门口等着她,“好说歹说,匀了半间铺子出来,又花了一日的功夫才将隔墙砌好。小是小了点,不过你们做绣活,胜在手艺不在场面。你又不住在这,应该够用了。”   他一路自说自话,穆十四娘则四处打量,只听了半耳朵。   这是一个三进的铺子,第一进是店铺,第二进是绣房,第三进是厨房和杂屋,通着后门。还有隔楼,没上去,尚不知道宽窄。 第七十七章 游说   “怎么样?楼上也可以当绣房,只是还没有收拾出来。”洛玉琅指着楼梯给她介绍。   “洛兄长要在这开绣坊?”穆十四娘总算悟了个大概。   洛玉琅指了指店铺中的椅子,示意她就坐,自己则坐在她旁边,一本正经地说:“你前前后后也欠了我不少,报恩的话说得震天响,可直到现在也不过得了你几十两银子,难道你就没想过,要更诚心一点?”   穆十四娘害怕他又提起自己最为忌讳的话,想都没想,开口说道:“我知道,欠恩人的,永世难以还清,但我在此立誓,只要我尚有余力,必不敢忘。”   “当真?”洛玉琅追问了一句。   穆十四娘诚恳地点头,她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洛玉琅从怀里掏出一套钥匙,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这是铺子的钥匙,从今日起,你就是这间铺子的掌柜,用你的余力去经营吧。”   穆十四娘愣愣看着那串钥匙,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你应该是个讲诚信之人吧?”洛玉琅又追了她一句。   穆十四娘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好该如何回他。   “我已经去信舒掌柜,说想在苏城开家分号,以她的气量必然会答应。既然是分号,从京城拨些人来,也是应当。你只负责绣活,铺子里的事,我帮你摆平。”洛玉琅依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没给穆十四娘反驳的机会。   “我不想留在苏城。”没有急才的穆十四娘总算找了一个借口。   “当初你不就打算在苏城等十五郎的吗?”洛玉琅句句紧逼。   穆十四娘刚才被他击得支离破碎的脑子终于渐渐清明,“那也只是权宜之计,十五郎现在京城,我自然也要留在京城。”   “看来,你口口声声的报恩是为了过个嘴瘾,实乃拖延之计,从未想过真心实意地践行。”洛玉琅这人十分奇怪,温和地说话和清冷地说话就好像变了个人,现在的他穆十四娘有些陌生,加话也变成谨慎了起来。“我没有。”   “没有就好。”洛玉琅起身,这铺子是旁边香料行匀出来的,陈年留下的味道仍在,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对其他的味道就有些排斥。   “要是觉得味道不好闻,我让人重新洗涮一遍。”这里是他在苏城的起点,自然不能马虎。   “我没有推辞之意,可是,我除了会拿针线,其他的根本不懂啊?”总觉得他另有企图,穆十四娘干脆丑话说在前头。   “绣坊,不就是看针线吗?难道还看长相?”洛玉琅借此好好看了她几眼。通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她的好。   殊不知,再一次触到了穆十四娘的逆鳞,“就算要看长相,我不还差些年份吗?”   洛玉琅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左右无人,语气十分和缓,“顺口而已,谁敢多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眼睛。”   穆十四娘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样残忍的话他是如何轻飘飘地出口的?   “你也不要杯弓蛇影,事事都往穆府去扯。好好想想,绣坊的掌柜,不正好合你的心意,光明正大地自食其力,又不必担心被穆府发现。”洛玉琅说着自己事先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说辞。   这招果然凑效,穆十四娘当真有些心动,只是对穆府的恐惧很快占了上风,“这里离穆府太近,留在这里不好。”   “只要你自己不瞎跑,他们怎会发现你?”洛玉琅干脆添上一把火,免得她再胆大妄为,动不动就出逃。   穆十四娘还是犹豫不决,脑海里天人大战,不能不承认,洛玉琅给的机会十分诱人,日后如果能像舒掌柜那样,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限于自己的认知,一时又想不出来。   “如果你愿意,我们先签三年约,三年后,再议。”洛玉琅凭着自己高于穆十四娘的见识,一点一点地抛出诱饵。   “签约?”穆十四娘一听,突然明白自己刚才想不清楚的,可不就是契约吗?   “嗯,每月工钱十两,年底的分红另计。”洛玉琅抛出的这个条件,穆十四娘再难拒绝。   十五郎在宫里当教习,每月也不过十五两银子,虽然还会添上其他的。自己能每月挣上十两,足足是以前在穆府帮工绣活时,半年的收入了。   洛玉琅饶有兴趣地看着穆十四娘因为心里的盘算不断转动的眼珠,按下快要忍不住的偷笑,追问,“如何?我这工钱给得公道吧?”   “我还是先跟舒掌柜知会一声,免得她以为我不告而别。”穆十四娘话说得实在,洛玉琅却以为她仍旧没被说动。   “要是觉得工钱少,那就添些,每月可在绣坊中穿两套新衣如何?”洛玉琅心思活络,马上就想到要去堵她的退路,“一来一去多费时间,不如我快马派人去信,就说我意外在这遇上了你,你为了方便照顾墨师傅,得知我要开木花坊的分号,主动提出留下。”   “合适吗?”穆十四娘虽然被他弄得晕晕乎乎,可还未完全丧失理智。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本来就是木花坊的,待在哪里不是待。”洛玉琅说完,也没给她太多的时间犹豫,“没想到跟你磨叽了这么久,肚子都饿了,先回去吃饭。”   回程的马车经过叶家糕点时,正在继续游说穆十四娘的洛玉琅还不忘停车去买新出炉的糕点。   在车上,趁热吃了一个,“好吃,这种糕点定要趁热吃,凉了就会发生。”说得再好,也只尝了一个,其余的都堆到了穆十四娘的面前。   “本来还答应墨师傅带荷叶糕给舒掌柜的。”洛玉琅一听,头大,生怕她又改了主意,“要什么紧,送信时带些过去就是了。”   “万一生意不好呢?”穆十四娘用新出炉的美味糕点填了五脏庙,说话也随便了起来。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少不更事的她,哪有还没开张就说这样泄气不吉的话。   “你的绣活不会错,再置办几台织机,应该不会有问题。”洛玉琅生怕她再出雷人之语,“快吃,热的最好吃了。” 第七十八章 合伙   木花坊苏城分号就在穆十四娘的懵懂中开业了。   舒掌柜派了一个帐房和纯笙过来,穆十四娘不知道他与洛玉琅的关系,因为他曾经冒失地闯入过后坊,对他有了印象。   同来的还有两位绣娘,按舒掌柜的说法,如果生意好,再添人也不迟。   其余的伙计都是洛玉琅安排的。   店铺中挂着穆十四娘为开业赶制出来的两套招牌衣裙,面料好,是按照舒掌柜新给的花样绣的,十分吸睛。   二楼将窗户扩大了,光线比一楼要好,穆十四娘索性将绣房移了上来。   因为织机都是新来的学徒,穆十四娘还得手把手地教,所幸都是普通的三色织机,不过几日就可以上手。   洛玉琅点了卯就会在店里逛上一圈,“五色的织机过几日就到了,唯有七色的,舒掌柜不肯割爱。”   穆十四娘比他清楚其中的缘由,“何必定要七色,苏城不比京城,买得起的恐怕没几个。五色的锦缎能买得起的恐怕都有定数。”   “一切就依掌柜的。”洛玉琅心情从没现在这样好过,自然满面春风。   “你不用穿官服吗?”时间久了,穆十四娘想起似乎从未见他换过,仍旧一身鲜红的衣衫。   洛玉琅答道:“因我情况特殊,刺史允我常服。”   穆十四娘因为听灵秀提起过,并没表示出意外。   洛玉琅却连瞅了她好几眼,渐渐脸色凝重,“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只穿红衣吗?”   穆十四娘想着这也算是私密之事,就算自己听了些坊间流言,也应装不知道的好。“凡事必有缘故。”   洛玉琅眉头紧皱,自己原本想好好将经过告诉她,她现在这个态度,显得自己上赶着说似的。“嗯。”因为心里不爽,就开始挑刺,“你也管管事,这几个用织机的,怎么还是不太熟练?”   穆十四娘只得解释,“刚刚上手,难免生疏,再过半个月,应当就会好些了。”   “你现在连称呼都省了,又是为了什么?”他本意不是如此,却因为语气的原因让穆十四娘介了怀。   “掌柜的,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了。”她是照着木花坊的规矩称呼,却惹来洛玉琅意味不明的轻笑,“我是掌柜的,你又是什么?”   穆十四娘干脆服了输,“那我该如何称呼?”   洛玉琅老神在在地说:“自然是称呼我为当家的。”   穆十四娘微皱着眉头,下意识觉得这称呼不对,没成想隔壁香料行有个大嗓门的伙计,此时此刻正巧叫了声,“当家的,有熟客找。”   穆十四娘顿时愣在当场,连洛玉琅的偷笑都没发现。   回过神来后,老实地叫了他一声:“当家的,还有事吗?我手里还有绣活。”   洛玉琅实在对这三个字十分受用,尤其是出自穆十四娘之口,“好,去忙吧。”   穆十四娘转身上楼,对这个阴晴难定的当家实在捉摸不透,不知道哪一刻就触到了他的逆鳞,那脸色是说变就变,一点信都不会提前给。   绣坊的生意在经历了刚开张的红火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穆十四娘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干脆领着两个绣娘开始绣起了夏日要用的团扇,洛玉琅为了多与她相处,借口为她画图样,常常留至深夜,再同她一起回洛府别院。   洛玉琅画得写意,穆十四娘也就绣得写意,摆出来后,居然大受欢迎。   穆十四娘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团扇价格不比整套的绣服,但凡有些家底的小娘子都能买得起。   由此想着,干脆在团扇上下些功夫,坠着的丝绦不停地变着花样,惹得小娘子总在店铺里打听编织的手法。   洛玉琅取笑她,干脆改行卖扇子算了。   穆十四娘却并不如此想,既然称为绣坊,始终要以绣活立身。   木花坊最大的特点就是织机的配色和花纹,苏城的分号自然也会延续。等织机的产量上来之后,用京城流行的花样做出来的成衣,一经面市,很得小娘子们的青睐。   洛玉琅难得地称赞她颇有经商的头脑,穆十四娘谦虚地说:“人无我有,人有我独。这苏城的绣坊大大小小十几家,如果不拿出些特色,岂不有损木花坊的颜面。”   “有道理。舒掌柜对你赞赏有加,看来她眼光十分独到,竟能通过你这样一副懵懂的模样里看出本质来。”洛玉琅坐在穆十四娘单独的绣房里,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眼神时不时扫过正埋头刺绣的穆十四娘。   “还想吃叶家的荷叶糕吗?”洛玉琅见她一直不理人,只得没话找话。   “当家的今日不用去点卯吗?”穆十四娘终于在为针穿线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也难得地看了他一眼。   洛玉琅扫过她身上简朴的棉布衣衫,“我看今日新摆出去的那套荷绿色衣衫挺合适你。”   “那套已经定出去了。”穆十四娘拿着丝针在面料上仔细地对比着,“配这个亮银色怎么样?”   洛玉琅见她问自己,起身走近,佯装看配色,其实偷偷地亲近佳人,“我的衣衫你说了算。”语气轻得十分暧昧。   “那我就绣些绿色的上去。”这些日子两个人时不时互怼,渐渐已成习惯。   洛玉琅挑眉,依旧是那副语气,“随你。”   “别驾这样好当吗?十五郎每回来信都说他早出晚归,休沐还时不时被召入宫。”穆十四娘实在想不通,都是一样的新科进士,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呢?   “我怎能跟他比,他如今是宫里的红人,这想请教学问的人可排着队呢。”洛玉琅语气中明显意有所指。   穆十四娘停下手里的绣活,“可我不想他太过辛劳。”   “辛劳谈不上,心累倒有可能。”洛玉琅戏谑地语气,暗自得意地笑,令穆十四娘十分不爽,芜阳公主比十五郎年长两岁,比自己年纪都大,会是良配吗?   “我明日要去趟红崖山。”洛玉琅突兀地说了句。   穆十四娘望着他,发现这句话后,他不但面色凝重,就连整个人都带着萧索之气。 第七十九章 再赴   “我想同我一起去吗?”洛玉琅幽幽又来了一句。   见穆十四娘始终没有回答,扭头看她,正巧看到穆十四娘打量的眼神。“去吗?”洛玉琅问得平常,但明显带着些忐忑。   “你上次就是在那里遇险的,还去吗?”穆十四娘实在难以忘记当日他身上的血渍和浓浓的血腥味。   洛玉琅轻哼一声,“这次不会了。”   “那我今晚多赶些绣活,免得误了主顾的日期。”穆十四娘起身走到另一个绣架,忙着低头穿针引线,没有发现洛玉琅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才慢慢移到放着自己红色衣衫的绣架上,觉得那衣衫就跟自己一样,总是时不时就被她抛却了。   这晚穆十四娘赶工至深夜,洛玉琅也就陪她到深夜。回程的车上,见她呵欠不停,还时不时去摸自己的后脖颈,想都没想,伸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找到最僵硬的地方,想帮她放松一下。   直到发现穆十四娘全身因为他的举动僵硬如木头,却因为马车狭窄,避无可避。“放松,我手法很好的。”   被他捏着脖子转头都有些困难的穆十四娘,睡意全消,“你与别人也这样动手动脚吗?”   “那怎么可能?爷像是热心人吗?”洛玉琅发现自己推拿之后,她原来僵硬的肌肉渐渐软了下来,心里却不太想松手,因为这种触感,实在有些欲罢不能。   “看来,当家的只是轻视我一人而已。”穆十四娘言语冰冷,满含怨气,洛玉琅手指由按变握,握着她纤细地脖颈,将她慢慢转向自己,“早晚你我都会成亲,更亲密的事都会做,像这样发乎情止乎礼的事,我只会对你一人做,也只能由我一人来做。”   狭小的车厢里,气氛顿时暧昧了起来,洛玉琅对她刚才冰冷的语气十分不满,眼神也带着些凌厉,嘴角轻撇,渐渐凑近了穆十四娘。   可惜他靠得越近,穆十四娘眼神的惊恐越甚,将他心里的那点绮念打得稀碎。轻叹一声,将穆十四娘那张伤他心的脸掰正,重新为她按揉起来,仿佛刚才一切都没发生。   因为心乱手也乱了,被他弄得有些发痒的穆十四娘不断地缩着脖子,“你再躲,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的亲近。”   “痒啊。”穆十四娘嘟嘴报怨着。   “还酸吗?”回复了些清明的洛玉琅温柔地问她。   穆十四娘无声地摇了摇头。   洛玉琅恋恋不舍地又摸了几下,不忘将她的衣领整理好,才松手。   “那个常胜总来找你做什么?”心里不爽,醋意又开始生起。   “墨师傅想让他学着怎么做织机,日后也好多门手艺傍身。”穆十四娘已经习惯洛玉琅这样莫名其妙的转换,为免徒生事端,解释得极为详尽。   “以后不许见他。”洛玉琅把玩着荷包上的绦子,“让铺子里其他人去。”   “好吧。”穆十四娘本来想解释自己也没单独与他相处,可洛玉琅的脸色不容她开口。   “以后离这种贩夫走卒远些。”洛玉琅闷闷地说道,当初穆十四娘顺口一说,几乎要变成他心头扎得最深的那根刺。   “我现在每日打交道的,不都是这些人吗?”穆十四娘有些介意,算起来自己不也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吗?洛玉琅的门第之见触动了她心底的隐痛。   洛玉琅眉头紧皱,不由分说地捉了她一只手,抚摸着上面的薄茧,“我想让你好好养着,你不愿意,我便由你自食其力。可我这样做,不是让别人觊觎你的,他那样的人,居然也敢用那种眼神看你,若是换了往日,定让他看不到明日的光。”   说得有些切齿,最后那句话也说得挺狠,穆十四娘的手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被他劳劳捉住。“你莫轻看人,他是墨师傅的关门弟子,也是手艺人里的佼佼者。”   没承想她的夸赞更激起了洛玉琅的愤怒,“是吗?那在你眼里,我又如何?”将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拖了拖,强迫她看向自己。   “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尊重人。”穆十四娘直白地回答。   第一次听她如此评价自己,洛玉琅眼神渐渐和暖,最后带着璀璨地亮光,满脑子都是她的前半段话,自觉屏蔽地后半段话。   “那好,往后在人前,我决不碰你一下。”说完觉得这样仍旧不太诚恳,添了句,“说话也是如此,不再惹你生气。”   穆十四娘无奈地看着他,论起倔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这人,服软不服硬。就像现在,自己如果强行扯回手的话,他一定会捉了自己一双手,宣誓自己的胜利。   “人后也不能太过失礼。”穆十四娘小心翼翼地说着,觉得这样的尺度他应该不会生气。   洛玉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仍旧握着她的手,摆弄了一下,居然和她指节相交,“知道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这个意思。”   看了她一眼,失笑了一声,“你现在必定不会明白,不过,没关系,我有耐心慢慢教你。”   穆十四娘确实是懵懂的,因为洛玉琅的强势介入,将她原本打算得好好的盘算都推翻了。   现在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洛玉琅是怎样的感觉,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不步娘亲的后尘,是我最大的决心。”   第二日,天还没亮穆十四娘就被青荷叫醒了,睡眼惺忪的来到大门前,只看到洛诚带着人骑在马上,洛玉琅却不见人影。   “上车,现在天热,得趁早上多赶些路。”洛玉琅的声音从车里传来,穆十四娘上车后,发现他居然拥着薄被缩在马车的一角,看她的眼神都迷糊的。   “没睡好吧?我也给你准备了,想睡就睡一会,中午热了,想睡都睡不了。”洛玉琅闭着眼睛说完,将自己背后弄得舒服些,就没再搭理她。   青荷轻轻将车帘放下,自己坐在车辕上,拉车的似乎跟她很熟,递给了她一个小包袱,接过后还是热的。知道是给她的早点,青荷悄悄听了听车内的动静,小心地吃了起来。   车夫朝着她善意地一笑,在洛诚走头之后,一甩马鞭,马车开始朝前移动。 第八十章 偶遇   穆十四娘坐下之后,才发现坐的地方加宽了,怪不得他可以舒服地斜躺在上面。   头一次见到这样没有防备的洛玉琅,闭上眼睛的他没了摄人的眼眸,整个人都平和不少。   穆十四娘悄悄打量他,眉毛浓黑,睫毛如雾,鼻梁挺拔,唇角分明微微上翘像个元宝,脸形圆润。   明明是个俊俏的富家公子,整日里却要装得像个泼皮无赖一样,大家好好做朋友相处不好吗?穆十四娘腹诽不已。   因为睡得熟,穆十四娘这样张扬地打量都没有惊动他。   放松下来的穆十四娘也渐渐有了睡意,仿佛被他传染了一样,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直到马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才惊醒了马车中的两人,洛玉琅下意识地护住了穆十四娘,“公子,无事,正在穆家镇中,今日赶集人有些多。”   感觉穆十四娘浑身一激灵,洛玉琅轻声安慰:“不怕,无人知道你在车里。”自己掀开车帘打量了一番,“上次在这里,我跟在你身后,眼睁睁看你走了半个镇子才找到那块穆家牌坊。没想到,如此迷糊的你,竟然一路寻我到京城。”   言语中充满着自得,穆十四娘抿嘴,“上京城的人多了,都是来寻你的?”   洛玉琅见她终于没了惊恐之色,“别人寻不寻我,我懒得理会,但你确实是亲自将自己送到京城的。”   穆十四娘刚要回嘴,外面有声音传来,“穆老爷回府了,烦请让让。”   洛诚吩咐马车退让的声音穆十四娘没听见,穆老爷三字却将她吓懵了。洛玉琅坐正身子,抓住她的手,“不怕。”穆十四娘颤抖的手让他不由得握紧了些。   听到一阵马蹄声渐渐靠近,洛玉琅心生好奇,十四娘和十五郎的父亲到底长什么样?谁知刚刚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就被穆十四娘死死地按住了。   “好,不看。”洛玉琅轻声安抚,心中却不禁想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才能让自己的儿女除了恐惧再无更多的念想。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穆十四娘喘了口气,“回程别走这里了。”之后就缩在一角,任由洛玉琅如何逗她,都兴趣缺缺。   洛玉琅见她就这一下又被打回了原形,再没了往日的灵动,眼神中的清冷就像红崖山初见之时一般无二。“回程我们绕路。”   穆十四娘心思是复杂的,从刚刚的恐惧中出来之后,她满脑子都是依旧留在穆府的娘亲,自己就近在咫尺,娘亲却不知道。   马车离开小镇,转过几道弯后,已经能看到远处的红崖山顶,延绵冗长的青绿色山脉中,只它一座山显得特别突兀,高高耸立的岩壁泣红如血。   山巅最高处是一整块的突起,赤红色的岩石就像仙人羽化时踏步的台阶。   当初她俩就是在那里相遇。   当晚,再次在山下相遇。   而后,连夜重新爬上红崖山,一同看了日出,共同渡过了人生中最狼狈的一晚。   她不知道洛玉琅是如何看待那次遭遇,可对她而言,正是那次红崖山的相遇,才让她有了出逃穆府的勇气。   “还是坐车舒服,上次拖着你,走三步停一步,足足费了一天功夫。”洛玉琅睡醒之后,又开始打趣她。   发现她今日穿着绣坊里新出的衣衫,荷绿色的小衫,下面是带着荷花纹路的薄裙,确实极适合七月的天气。   因为十分合身,平日里躲在棉布宽服里的身形也现了出来,不可?握的腰身纤细得令人心疼。“你也多吃些,显得我待你十分苛刻似的。”   穆十四娘听着他没由头的话,发现他的注意力居然在自己的身上,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换来洛玉琅轻笑不断。   被人看穿,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为遮掩自己的尴尬,掀起车窗的帘子打量车外的环境,外面的洛诚见了,俯身问他,“公子,可是要歇息?”   “不用,等入了树林再停吧。”靠近正午的阳光十分晒人,隔着车厢都能感觉到热度。   洛玉琅摸出水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穆十四娘,得了她一个白眼。“这么讲究做什么?”听他这样说,穆十四娘干脆留给他一个后背。   “我倒出来给你喝?”洛玉琅心想自己都口干舌燥了,她没理由不渴,没想到自己的殷勤依旧没换来好脸,“不要。”   “你是嫌弃我?”洛玉琅也开始介意。   “你昨晚说过要尊重我的。”穆十四娘忍不住提醒他。   “那以后我让你先喝。”洛玉琅遍寻不到杯子,只得服软。   穆十四娘十分无奈,轻声说道:“别的女人喝过的,你也接着喝吗?”   洛玉琅也十分无奈,轻声回她,“这水壶只有我喝过,你这醋吃得真是莫名其妙。”   穆十四娘咬了牙,依旧轻声说道:“你当我还是去年的傻子,男女有别,你少诓我。”   洛玉琅的脸色突然红了起来,凑近了,轻声回她,“没想到,你居然懂这些。”   穆十四娘正色道:“礼义廉耻,除了你装傻,谁会不懂。”   洛玉琅又被她弄懵了,“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总之,以后不能这样对我。”穆十四娘才不相信他会不懂。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盲猜着,始终都没有意会对方的想法。   最后,洛玉琅掏出随手的棉巾,擦干净水壶的瓶口,咬牙说道:“这下满意了,爷早上洗漱了的。”   穆十四娘终于达到目的,“就知道你是故意的。”确实口渴得厉害,接过直喝了好几口。   洛玉琅失笑,原本以为她懂事了,没想到,她居然,居然是嫌弃这个。   大受打击,将打算吃点心的心情都打没了,将怀中的小包袱扔到穆十四娘身上,重新靠在角落里,明是闭目养神,实则不想理她。   穆十四娘打开一看,报怨了他两句,“手这么重,糕点都碎了。”   洛玉琅咬牙看着津津有味吃东西的穆十四娘,有些后悔自己将她纵容得这样猖狂了。   看着看着,却笑出声来,任由穆十四娘奇怪地打量他,依旧笑得十分开心。 第八十一章 悦心   正午正好赶到红崖山下,一行人在树林里躲避最烈的阳光,洛诚他们依旧守卫在旁,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洛玉琅则老神在在,靠在树干上,望着发呆的穆十四娘,“想什么呢?”   穆十四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再一次想起了十一娘出嫁当日的情形。   一年过去,她在这里,十一娘早已成了白骨。   至于没躲过去的十二娘,现在又不知如何了?   猜到大概的洛玉琅,突然出声,“洛诚,那个叫石什么的在这一带很出名吗?”   洛诚老实回答:“公子,是石松,出身绿林,渐渐有了身家,蓄了私兵。以势压人,占了许多行业的买卖,在这一带,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洛玉琅又问了句十分没见识的话,“那与洛府相比,如何?”   洛诚明显哑了一下,才回道:“这如何比得?”   谁知洛玉琅就像刚开蒙的蠢材一样,不依不饶,“如何比不得?”   洛诚有些无奈,“公子,要是老爷不想,石松永远见不到老爷。要是老爷想见他,再远他也会去。”   洛玉琅终于没再问,而是得意地看向穆十四娘,本来就被这个话题吸引了的穆十四娘,与他对视之后眼神就回避了。   洛玉琅的意思她明白,石松这个笼罩在她头顶的恶梦早已经散去了,凭十五郎现在的地位,像这样的苦差再也不会轮到她。   可是毕竟经历过,还差一点掉入火坑,要她无动于衷却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去猜洛玉琅是如何猜到的,她并未明说,自己逃家是因为石松。   但这样被人轻贱如泥的经历,越是在外面活得畅快越觉得耻辱,尤其是被人看穿之后。   介于树木里人数众多,穆十四娘只得沉默以对,但脸色却渐渐凝重,她有些后悔自己答应跟他一起再来红崖山了。   等烈日不再晒人,一行人开始出发上山,洛玉琅见穆十四娘虽然开始气喘吁吁,但仍旧努力跟随着大家的步伐,不肯落后半分。   干脆将脚步慢了下来,“投桃报李,当初你用树叉扯我上山,今日我还你。”   穆十四娘看着凑过来的树枝,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你总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帮我一次,我得涌泉以报,你也给我一次机会报恩。”拿着树枝不停在穆十四娘面前摇晃。   “真要这样算的话,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好不好?”穆十四娘话说得干脆,洛玉琅回答得也极快,“那可不成,一码归一码。你欠我的,我准备一辈子收帐呢。”   见穆十四娘脸色不好看,又接着说,“我欠你的,你也一辈收帐不就成了。”   洛诚走在最前面,听着他们两个如小儿斗嘴一样说着山盟海誓一样的话,不禁摇头。公子今年十五,这小娘子不过十二、三的模样,哪里晓得洛府岂是能容得下他俩的地方。   小娘子日后入府是不可能,就算养在外面,也很难不被景家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但这话他不能说,公子的脾性大家都知道,不用他多说,随同来的人就算老爷问,也会一问三不知,明哲保身。   公子不喜欢景家,府里谁人不知,成亲之前,就让他恣意地过一过自己的日子吧。   行至山腰,洛玉琅见穆十四娘始终不肯接他的树枝,作势要去牵她的手,穆十四娘避过之后,终于抓住了树枝。   洛玉琅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更时不时用力扯一扯她,穆十四娘越是满脸怪怨,他越是笑得开心。   终于惹恼了穆十四娘,松了手,再不肯接。   洛玉琅轻声服软,“这山爬得枯燥,你又不肯说话,你好好接着,我再不会了。”   穆十四娘见他又打算来牵自己,重新抓住树枝,还了他一个眼色,让他自己体会。   洛玉琅挑了挑眉,放缓了脚步,“知道吗?我见你上了红崖就不见人,还以为你跳下去了呢。”   “慌不择路,其实也没想那么多。”穆十四娘不愿去回想当时的情景。   “你要是没逃掉,会怎样?”洛玉琅问道,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十一娘当天就死了,比我小的几个妹妹回来都大病了一场,直到我离开时身边都不能离人。”穆十四娘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语气会如此平淡,仿佛在谈论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洛玉琅沉默了,以他的经历很难有切身的体会,“等有机会,我帮你除了石松。”但这个始作俑者实在让人切齿。   穆十四娘摇头,“没有石松也会有别人,就算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话可谓一语中的,穆十四娘她们悲惨的命运在于穆府的无良,与买家无干。   她是毫不掩饰自己对穆府的厌恶和鄙视,洛玉琅却有些忧心,没有家世的穆十四娘如何能光明正大地嫁给自己?   看来,自己的出路还是在十五郎能否顺利成为芜阳公主的附马了。   “十五郎这样的年纪就出来考学,想必是因为你吧?”洛玉琅问得漫不经心,穆十四娘也答得漫不经心,“是为了娘亲、为了我,更为了他自己。”   “穆府的庶子是没有出路的。”其实何止没有出路,穆府的庶子除了担负着继续生儿育女的责任,终身都要由穆府差遣,毫无话语权,永远不可能自立门户。   洛府数代单传,洛玉琅是不可能理解的,但凭着十五郎和十四娘眼神中的坚毅和对穆府的厌弃,他也能明白,如果不是过得艰难,他们两人身上的气息也不会如此。   “现在你俩不是都改变命数了吗?接下来,只会更好。忘了过去吧。”洛玉琅暗自祈祷,忘了穆府对你的不善,借着十五郎的命数,也改了你自己的命数。   “谢谢你带我来,下次再遇上谁,我都不会再怕了。”穆十四娘抬头望着红崖,与其说这话是对洛玉琅说,不如说是对她自己而说。   “本来就不需怕,这世人最怕不要命的,爷就是不要命的。”洛玉琅自顾自说着,没发现前头的洛诚变了脸色。 第八十二章 故事   爬上红崖山顶,迎接他们的是晚霞满天和一轮落日。   洛诚他们四散在红崖周围,青荷和纯笙一左一右静立在崖下。   洛玉琅摇头看着穆十四娘倔强地爬上红崖后,与她一同望着满天浸了红色的云霞,“还记得我们在船上看到的落日吗?”   穆十四娘轻念:“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这句映这景倒是极为合适。”   洛玉琅学着她的腔调,“几百黄昏声称海,此刻红阳可人心。”念完还重复了句,“可人心。”   “你不是说这诗太过颓废了吗?不如你这首有朝气。”穆十四娘回怼他。   换来洛玉琅轻笑不断,“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觉得这两首诗都极好,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也不断穆十四娘反应如何,从腰间抽出一根竹笛,悠扬地吹了起来,与前次听到两首曲子都不相同,是穆十四娘从未听过的新曲。   穆十四娘转身,专注吹笛的洛玉琅,长身玉立,上下皆是鲜红的衣衫,脸上也因为霞光的映射沾了红色,显得非常不真实,仿佛真是快要羽化成仙之人,吹着临别一曲。   因为笛声,寂静的山林也活动起来,带起了山风,摇动了枝叶。   不止穆十四娘,所有人都听痴了,在青荷眼中,红崖之上的公子和姑娘,一红一绿,衣袂翻飞,宛如天下飘落的仙人,偶尔在此驻足。   洛玉琅一曲终了,喃喃说道:“听到了吗?我今日极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   穆十四娘依稀听到,好奇地看着他,见他并未解释,决定不要多问。   之后,洛玉琅一直静静望着远处,不知是在看山,还是在看云。   穆十四娘也随他静静地站着,直到红日偏西,终于不见,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洛玉琅转身,趁黑牵起她的手,“站累了吧?去那边坐。”   其实这地方他们十分熟悉,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过夜。   等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连小兽的声音都不再,一直沉默的洛玉琅才问她,“累吗?”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她也极喜欢这里,站在这里,仿佛俗世一切的烦恼都不再有,世间也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想听吗?”洛玉琅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   穆十四娘点头。   “红崖山的传说你听过吗?”洛玉琅偏头看她。   “听过一些,十一娘当初就是直奔这里而来,只是在半路上就被拦下来了。”听她这样说,洛玉琅又问了句,“你信吗?”   穆十四娘本想说不相信,可望着火把映射下,洛玉琅那璀璨的眼眸,她开不了口。   “我知道,你是不会信的,我也不信。可偏有人信,还坚信无疑。”洛玉琅幽然说道。   “谁不想忘却烦恼,无忧无虑的重新来过。尤其是当过往痛苦不堪时,抛却这一切,换一个美好的未来,肉身又算得了什么?”穆十四娘虽然不信,但她当日爬上红崖时,有那么一刻,确实也曾想过,如果下场凄惨,不如跳下去落个干净。   洛玉琅盯着她看了许久,“难道不是活着才能有将来吗?”   “要是这个将来不值得再等,就不算是真的将来。”夜色中,所有的话没了遮掩,穆十四娘也没了白日里的顾忌。   洛玉琅下意识想要回避,“讲岔了,说好要讲故事给你听的。”   穆十四娘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脸,流露出已经做好准备的表情。   洛玉琅难得地没有打趣她,转头望着幽黑的夜空,“十五年前,有人信了传说,千方百计来了这里,纵身一跃,抛却了所有的烦恼。留给牵挂她的人,永远难以消磨的痛苦和思念。”   “她有没有获得解脱,无人知晓。但我很难过,却是真的。”洛玉琅看着穆十四娘,眼眸中有了湿意,“她是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   穆十四娘眼神中的惊愕让洛玉琅会心一笑,“现在有没有觉得我俩挺般配的?”   “说故事就说故事,扯这些做什么?”穆十四娘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平时洛玉琅也没少说这样的话,可都没有今晚让她这样心悸。   “是啊,接着讲故事。她也是庶女,是景家的庶女。为了家族的利益,不见天日地生了我。或许这种经历太过痛苦,生不如死。她也逃了,却不是赴生,而是赴死。”   “我得知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待上一晚。算是尽孝,也算是陪她渡过人生最后一个夜晚的孤苦。”   “你说,她能知道吗?”洛玉琅幽幽地声音在夜色中传来。   穆十四娘转头,对上映着火苗的眸眼,“万物皆有灵,她应该知道吧。”   洛玉琅抓住她的手,对着红崖上的虚空,轻声问道:“母亲,看到了吗?我比你有幸,我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看他,依旧对上了他的眸眼,其中满溢的赤诚,“你是母亲送给我的,当时我没想明白,过后我想明白了,你必定与她十分相像,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穆十四娘懵了,这是把她当母亲的替身了,这是有什么状况?   “你现在不理解我不怪你,你只需记住,乖乖在我身边,所有的交给我处理。”洛玉琅有些无力地靠着小树。“乏了吗?”   穆十四娘心说,刚听了这样的故事,要多没心没肺的人才睡得着啊?   “娘亲常说,世上万般苦,自有万人受。看来这话不假,这人世的苦,无人躲得过。”穆十四娘感叹着。   “我偏不信,八岁那年,人人都说我躲不过。这都多少年了,我不依旧活得好好的。”洛玉琅不服气地捏了捏她的手,“我偏不信。”   穆十四娘感觉到了,点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家的年少有为,必是有后福的。”   洛玉琅轻笑,“既然做了你的当家人,当然要好好活着,将来拖儿带女来给母亲看。”   穆十四娘脸上再一次燥热了,挣了几次也没挣脱手,只得任由他轻笑不断,继续牵着。 第八十三章 迷雾   “不累的话,我讲我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好不好?”洛玉琅借着夜色,胆子也大了起来,壮着胆将她轻搂在怀里。   面对她的挣扎,轻声安抚,“风越来越凉了,我怕你着凉。”   “少来诓我。”穆十四娘偏头。   洛玉琅也不介意,佳人终于入怀,紧了紧手,“早知道就带了斗篷上来,你手都凉了。我不帮你暖暖,当真会着凉。”   不过也正因为搂了她,让他变得清醒了起来,怀中小巧的身形,娇弱得令人心疼。还要再等几年,等她长大。   “母亲在此,洛玉琅立誓,终身非你不娶,无论是你穆十四娘还是施思,或是其他的名字,你都是我洛玉琅此生唯一的妻子,至此不悔。”这话贴着她的耳朵说出,一字一顿,似乎想要强行将它们灌入她的脑海。   “你也一样,自此以后要以洛玉琅的结发妻子自称,不许再生其他的杂念,等着及笄后我来娶你。”箍得极紧的怀抱向她宣誓着自己的主权。   洛玉琅的执念吓坏了穆十四娘,这是头一次他坚定而决绝说出,不用去看他的眼睛,都知道此时的他眼中那串火苗燃烧得如何旺盛。   与他不同,穆十四娘自幼耳濡目染的皆是,像她这样的庶女,是不可能嫁入高门,成为当家主母。   像那些比她年长的姐妹一样,听从穆府的安排,完成自己的使命,多留些钱财傍身,日后无处容身时,才能再回穆府终老一生。   这些以往犹如迷雾的言语,在洛玉琅这一刻的信誓旦旦时,纷纷跳脱出来,明白无误地展现在她眼前。   “你放开我。”片刻的恍惚之后,穆十四娘恢复了清明,“你说过要尊重我的。”   洛玉琅叹了口气,松开了她,却又去脱自己身上的外衫,在穆十四娘狐疑的眼神之下,将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你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就算全天下背弃于我,我也不会背弃你。”   “我相信你。”话虽出口,穆十四娘却被自己这荒唐的言语吓住了,手下意识地去掩自己的嘴。   洛玉琅呆呆看着她,替她拢好了披在身上的外衫,而后望着虚空,“母亲,你听到了吗?”   “就凭你相信我,我绝不负你。”忐忑的穆十四娘将头缩在他的红衫之内,总觉得后背发凉。洛玉琅的执拗她无比清楚,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让他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执念。   与他一样望着红崖之下的虚空,心中默念,如果前方真有神明,就让他消弥了这执念吧。   夜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感觉并没有等多久,连启明星都没显现,天色就渐渐发了白。   与昨日不同,这是一个阴天,所以并没有出现前次他们见过的‘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般的盛景。   穆十四娘将红色的外衫还给洛玉琅,他却摇摇头,“现在是最凉的时候,待会再还我不迟。”虽并未起身,却伸了个懒腰,“仔细看,阴天清晨的景致别有一番韵味,更令人相信传说的真实存在。”   果不其然,也不见风有多大,但崖底突然泛起了白雾,由浅到浓,直到将整个红崖笼罩其中。   人在其中,宛如在云间,稍不留神就会认为自己快要随云而去。   雾色中,就连近在咫尺的两人都有些看不清面目,洛玉琅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常常想,那些敢于跳下去的,是不是就被这迷雾所魅惑,不知不觉间失了足。”   穆十四娘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执念,“恍惚间,并不觉得十分可怕。人总有一死,能选择自己最乐意的,也算是一种幸运。”   洛玉琅却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幻象如何,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总是会痛的。”   “痛与不痛,不过都是一瞬间,除非亲身体验,谁也说不清。”穆十四娘越说越离谱,洛玉琅紧皱了眉头,“你不该劝慰于我吗?怎么这话越说越让人心慌。”   “所以,生死不过一念之间,看开了,一切就淡了。无论多深的执念,不过是不肯放过自己罢了。”穆十四娘话说得冷清,洛玉琅却越听越心凉,“算了,与你说不清楚。”   “你母亲葬在哪里?”在她看来,与其在这里哀思,不如在坟前祭拜。   “父亲曾经亲自寻过几次,崖下根本没有尸骨。”洛玉琅怅然若失,握着穆十四娘的手又使了劲。   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传说如果寻不到尸骨,就是愿望达成,尸骨供奉给了红崖山神。   “你也觉得不可置信吧?我曾经也下去过,父亲没有骗我,下面当真没有尸骨,也没有任何的野兽,只有各种稀奇的野花野草。就算是被野兽吃了,终究会留下衣物和鞋袜。可是,当真什么也没有。”洛玉琅向她倾诉着,毫无保留。   仍旧处于震惊中的穆十四娘,默默听着,这样颠覆她以往认知的情况,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再看向翻滚的云雾时,眼中多了敬畏。   “别怕,这里永远都只是我们来探望母亲的地方。大不了我带你远走高飞,这天下之大,你又有手艺傍身,还会饿死我不成。”穆十四娘无语地看着他,这人真是什么情况下都不忘打趣自己。   “如果你不愿意养我,我也可以自寻生路的,不如我也学着造织机吧?”洛玉琅偏头看她,“那台七色织机早已勾起了我的兴趣,就从它下手。”   见穆十四娘依旧沉默,“怎么?没有当家主母做,就不喜欢我了?”   穆十四娘干脆闭上了眼睛,却因为整夜未睡,下意识往后倒去。洛玉琅赶紧扶住了她,四目相对,没有夜色的遮掩,洛玉琅也没了胆量,将她扶正之后,就松了手,“待会去车上睡。”   “这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去?”穆十四娘环顾四周,到处白茫茫一片,雾不散,根本不可能下山。   “有早有晚,看情况。最晚的一次,快到正午才散。”洛玉琅摸了摸腰间,上面除了竹笛和荷包因为认识了穆十四娘,酒不离身的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不再日日饮酒了。 第八十四章 浮云   昨晚并没有酒的助力,可有穆十四娘陪在身边,没想到居然比酒更管用,他非但没有往常那样难过,头一次平静地渡过,还添了喜悦。   “十五郎可曾教过你应景的诗句?”见她越来越熬不住,自己倒是愿意护佳人入眠,可又不想听她再提自己不尊重她的话,不如寻些话头,打散了她的睡意。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晓月。。。”见穆十四娘迷糊地望着自己,洛玉琅替她接了下去,“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重新念了一遍,说道:“十五郎的喜好,我已摸到大概。”而后,不知为何发笑,“他与你性子并不相同。”   “他是男子,自然志在四方,鹏程展翅,与我一样蝇营狗苟有什么好?”穆十四娘只想着为十五郎辩白,却再次惹笑了洛玉琅,“看来,你明了他,却并不明了自己。”   “所以,做附马,不过是穆府中人喜欢罢了。于他,并不见得是件好事。”穆十四娘说着自己的见解,“我当然明了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你从未听入耳罢了。”   “怪不得总说近朱者赤,你与我相处久了,见识也水涨船高。”洛玉琅装着傻,因为穆十四娘想要的,每一件都是远离他而去,好不容易拽在手里的,他岂能轻易放手。   “你是何时知道附马不得在朝中担职的?”洛玉琅后知后觉地问道,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她说过。   “既有心知道,自然能知道。”穆十四娘解释得轻巧,洛玉琅却并不相信,“我们身边应该没有这样见识的人吧?”   “十五郎自己说的,有公主对他属意,他感觉到了。”怕再勾起他的执拗,穆十四娘索性坦白。   “这也算是唯一的坏处了。”洛玉琅藏起自己的私心,违心地诓骗着穆十四娘。   “十五郎自开蒙起,从未荒废过一日。他胸中自然是有宏图的,这样,虽然为穆府求了富贵,可于他自身,却是可惜的。”穆十四娘并未轻易被他蛊惑。   “他将朝廷想得单纯了,没有强劲的助力,纵有才学也难以出人头地。”洛玉琅突然闭目甩头,似乎想将什么甩出自己的脑袋。“穆府就算倾尽家财,也未必能将他扶上三品之位。”   这其中的盘根错节,是外人不能想像的。但这样的事,他并不想穆十四娘知道,这一切都该是他要面对的。   今日的迷雾确实奇怪,非但没有消散,还越来越浓郁,仿佛崖下有不竭的出处,几乎要将他与穆十四娘整个罩在其中。   “不怕,母亲不会伤我们的。”洛玉琅安慰着穆十四娘,“说不定,她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看你为何会让她的儿子死心踏地。”   迷雾笼罩下,穆十四娘心烦意乱,胡乱地推了他一把,却因为他只身着内衫,竟然摸到了他腰身,募地收回手就打算起身避远些。   洛玉琅适时地抓住了她,“我又不介意,你气什么?”怕她真的恼羞成怒,失了足,又添了一句,“隔着衣衫呢。”   穆十四娘咬牙看他,可惜一切俱在朦胧之中,除了两人双手的牵扯,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别动,我再不说。”洛玉琅几乎快要拉不住她,只得扯着她的手,轻轻地摇晃了两下。迷雾的遮掩下,无人知道他此刻笑得有多开心。   山风带起迷雾越升越高,彻底将他们掩藏在云雾之中。穆十四娘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彷徨之下,笼罩的云雾突然一个急转直下,纷纷朝崖底落去,围绕着他俩的云雾越来越淡,渐渐消散不见。   穆十四娘转头,就看到了青荷与纯笙的身影,还有洛诚他们的。   难掩羞涩,强行挣脱了洛玉琅的手,扯下他的红衫塞还给了他。   洛玉琅倒是面上丝毫不显,坦然接过,利落地穿好了外衫,还起身调整了一下腰带。直到将自己整理利索,才伸手去拉穆十四娘起身。“坐了一整晚,你自己起不来的。”   穆十四娘稍一用力,就觉得双腿发麻,抿紧嘴唇,勉力地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因为脚麻不得力,根本站不起来。   洛玉琅失笑地摇头,扯住她的手,一把就将她拉了起来。“先站一会,不然就只有我抱你下山了。”   打量着她,“不错,头发没乱。”见穆十四娘咬牙切齿地看他,才住了嘴。   不过片刻,又管不住了,“他们又不聋。”   被他彻底得罪的穆十四娘气得转身手脚并用爬下红崖,径直朝山下走去。   “又生气了。”洛玉琅一脸无辜,转身朝着红崖虚空说了句,“母亲,明年再来看你,你儿媳妇生气了,脚又短,说不准就会摔跤,还得要我看着。”   一路上,他走右边,穆十四娘头就偏向左边;他走左边,穆十四娘头就偏向右边。总之是不想再看到他。   洛玉琅有些尴尬,摸着鼻尖跟在她身后。心中腹诽,这样的脾气,是继续惯着好呢,还是多加教诲好呢?   一路走到山下,穆十四娘直接上了马车,青荷送了早饭过去,也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洛玉琅心不在焉地吃着,几次想上去,又怕她报怨自己在人前不尊重她。   幸好大家动作都挺快,很快就整队出发。   他也如愿光明正大地上了车。   缩在位置上的穆十四娘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想理他还是——睡着了。悄悄凑过去的洛玉琅无声地摇头。害自己忐忑了半天,她倒好,这么快就开始补觉了。   替穆十四娘将她那边的车窗帘子关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也开始补眠,安静下来的车厢,他都能听到穆十四娘的呼吸声。   正是这平稳的呼吸声,让他感到心安。   马车再次经过穆家镇时,车内的两人都沉浸在南柯之中,车外的青荷无意间看到一位十分神似施姑娘的妇人,手提竹篮,看情形应是刚从寺庙烧香回来。   妇人留意到她的注视,也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她,青荷有些不好意思,撇开了脸。马车错身而过后,再回头看,发现那妇人仍旧呆呆地望着她。 第八十五章 乞巧   穆十四娘醒来,正午已过,虽然有风吹进来,车厢内还是有些闷热,身上的衣衫也被汗浸湿。不过因为困极了,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   揉着发麻的胳膊,一偏头就看到洛玉琅双腿盘膝,手撑着下巴,也偏头看着自己,眼神清明,毫无睡意,也不知这姿势保持多久了。   没打算轻易妥协的穆十四娘扭头扯开车窗的帘子,就将注意力投向窗外,有意背过去的身体,回避着他。   洛玉琅盯着她脸上的睡痕了又看了许久,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只顾着与自己置气,连头发上的银簪松了都不知道扶扶正。   “渴吗?”他轻声问候,自然不会有回音。   “饿吗?”依旧没人应他。   “我饿了,为了能赶回苏城,中途不会停车。”朝着车外吩咐,“送些吃的进来。”   车外的青荷很快应了声,送了食盒进来。   洛玉琅拿出一块软饼,递给穆十四娘,见她仍旧不肯接,“我是不知哪里得罪了你,吃饱了,你干脆说明白,我得了教训,以后也好不再犯。”   这话当真管用,见穆十四娘老实接了软饼,又倒了茶给她。“这次你先喝,怎么样?我这人记性好吧!”   “我见你对别人也不是这样说话,为何偏偏对我这样?”穆十四娘不满地说道。   “我为何要对别人这样说话?”洛玉琅理所当然地回问了她。   “回到苏城,我们依旧做回当家和掌柜,你对铺子里其他人怎样,就要对我怎样。再这样没轻没重,我就回京城。”穆十四娘下着最后的通牒。   洛玉琅差点被嘴里的饼子噎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正好偏头看他,差点被他狼狈的样子逗乐。想着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能破了功,强忍着笑意,“君子当重诺,望你不要食言。”   “爷答应的事,还从没食言过。”喝着水,解了围的洛玉琅自信满满。   之后,虽然他还是常常在绣坊里渡日,却再没有说过让穆十四娘介意的话,举止也规矩了许多。唯有一点,他的红衫,还是只许她一人经手。   穆十四娘渐渐也习惯自己刺绣时,他在一旁饮茶或者看些不知什么地方寻来的杂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不知从哪一日起,洛玉琅再没出现在绣坊,穆十四娘早出晚归,回了别院,也没见他露面。   几次想问,都按捺住了,他在苏城是有差事的,还是莫要显得太过关心得好。   其实她早有想法住在绣坊,可惜小小的后院,根本腾不出房间来。在外面赁房子,与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反倒显得突兀。   因为临近乞巧,两个绣娘都未成家,得空时,跟她打听,苏城的乞巧与京城有什么不同。   穆十四娘如何知道,干脆说道:“后厨帮佣的李娘子是苏城本地人,不如你们去问问她,入乡随俗,这里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   绣娘打听过后,兴奋地说给她听,“这里跟京城一样,都有乞巧市,现在已经开了,乞巧节那天最热闹。”   穆十四娘想了想,“我们人少,不如只去逛逛乞巧市,回来再求个巧,也就算过了。”   特意收了早工,应着节气都换上了新衣,三个人直奔乞巧市,这里的街面上几乎都是小娘子,皆身着新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摊位上各色物品琳琅满目,却不仅限于乞巧的物品,有吃有玩有用,倒有些像春节的庙会。   小娘子多的地方,自然会引来少年郎。所以讲究的小娘子都蒙了面巾或是戴了藩篱。穆十四娘也因为怀有私心,怕会撞上穆府的人,出来时央着两个绣娘跟她一样都戴了藩篱。   因为三个人穿的都是绣坊里时兴的款式,偏爱绿色的穆十四娘选了一身清水绿的,只用银色的丝线绣了水波纹,再没有其他的装饰,带了同色的藩篱,素净得像不落凡尘的仙子。   穆府教养出来的仪态,如鹤立鸡群一般,很快就吸引了少年郎的注意。她自己只留意穆府装扮的人,对这些四处打量小娘子的少年郎倒是没有在意。   同来的绣娘被摊位上的银饰吸引了,停在那里挑挑拣拣,穆十四娘发现一支银簪与自己头上的十分相似,想着买来正好可以配成一对。   问过摊主价钱,掏出荷包付了帐,顺便把银簪也收了进去。   三个人一同被旁边馄饨摊子的香味给勾了去,坐下来美美地吃了一碗,穆十四娘感叹:“虽然与广福寺前的馄饨不一样,可是也很好吃啊!”   两个绣娘因为也去吃过,纷纷赞同。   “敢问三位,也是从京城来的吗?”她们三人听了,不约而同地转头,见问话的是一位小娘子,略一打量,都看了出来,她身上穿的正是京城木花坊的裙衫,而且是定制的,花费不凡。   穆十四娘平白对她生了好感,“姑娘也是从京城来的?”   对方点头,“我初来苏城,正好遇上乞巧市,就来逛逛。”话虽说得和气,但像这样的人家,岂是她们小小绣娘高攀得起的,三个人吃完之后,辞了别,就溜了。   “像她身上的裙衫,我是来了木花坊三年以后才能上手绣的,到现在为止,还只能绣些裙摆,中间的花样,根本不敢下手。”其中一个绣娘感叹。   “什么不敢下手,是根本轮不到你下手吧?等你有了施掌柜的手艺再说吧。”另一个打趣道。   穆十四娘插道:“苏城哪里会有这样的主顾,还是多想想如何薄利多销吧。”   这倒是实话,分号开业以来,卖得最好的,就是花样新奇,价格不贵的。   华灯初上,没想到集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三个人都不愿再去挤,干脆回了绣坊,摆了桌子,奉了供品,点了香炉,对着天上的织女星诚心拜过心愿后,又坐了一会,就散了。   穆十四娘得意了上了车,一掀车帘,发现洛玉琅坐在里面,望着她的眼神颇有几分意味。   “你也去逛了乞巧市?”在穆十四娘看来,此时能与他在这里相遇,多半如此。 第八十六章 失物   洛玉琅轻哼一声,等她坐定后,挑起一个荷包在她面前晃了晃。   穆十四娘一眼就认出是自己随身带的,低头一看,腰间果然没了荷包。   洛玉琅看着呆愣的她,“三人同去,别人怎么就没丢东西?”   自觉亏了理,穆十四娘呐呐回道:“我吃馄饨结帐的时候还在呢。”   “知道人多,还不快些回转,你这心到底是有多大?没看到那里面多少没安好心的登徒子?”洛玉琅的质问,她无言以对,只能一直盯着自己的荷包。   之所以没动手去拿,是因为以她对洛玉琅的了解,他不占个上风,是不会还给自己的。   “我带着藩篱呢。”她的解释令洛玉琅都不知该不该将话说透,让她明白世间的险恶。最后还是无语地看着她,将荷包递了过去,“拿好。”   穆十四娘打开,先是一愣,翻找了一下,抬头问他,“我新买的银簪呢?”   洛玉琅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拿回来就是这样,要再去找那几个,怕是要费些功夫。”   “那算了,反正也不贵。”穆十四娘接话,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不舍。   “什么好东西这样恋恋不舍?”洛玉琅偏头问她。   “跟我头上的银簪很像,原本想配成一对的。”穆十四娘解释,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银簪。   洛玉琅面露得意,“配成一对?什么意思?”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穆十四娘不解地回他,“我现在头发突然变多了,一根簪子总是管不住,稍不注意就散了。再添一根,头发好不散啊。”   洛玉琅略略失落,摸着腰间的荷包,抿了抿唇,“我这里有一只简单的银簪,干脆送你吧。免得你时不时披头散发,有损仪容。”说话间,已经将簪子摸了出来。   穆十四娘好奇地接过,款式果然是有够简单的,根本不像是小娘子用的。   见她皱着眉头又打算发问,直接诓她,“你头发当真要散了,还不快插上。”穆十四娘十分好蒙,想都没想,当真将银簪插入了发间。   “这样才好嘛,你看爷,什么时候失仪过?”说完洋洋得意地看着她,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身披红色的华服,展示着他全身得体的装扮。   穆十四娘早已习惯他的极端自恋,附和地点着头。   “这身清水绿十分衬你,只是以后出去记得带藩篱,不然很容易被人盯上。”穆十四娘寻思着他说的是穆府,哪里想到他是受不了乞巧市里少年郎打量她的眼光。   “我知道,所以才穿得这么素净啊。”穆十四娘纯净无尘的眼眸让洛玉琅不想在此时,说那些煞风景的言语。   正是这身素净,让她在人群中出尘脱俗,也让他站在街面的楼上,隔着喧嚣的人海,一眼就看到了她。   与初识时相比,她褪去了穆府强加给她的寡言和畏缩,变得自信和开朗。身形和容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但长高了,眉眼也显得更加灵动。   可惜脑子总不见长,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她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   胆子倒是被他撑大了,却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穆十四娘确实没有他这样的弯弯绕绕,她的注意力正在荷包的带子上,“是用刀割的吗?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洛玉琅嗤笑了声,不禁摇头,“有感觉叫抢,没感觉才叫偷。”   “幸好我只带了散碎银子。”此时才后知后觉,“你是怎么拿回来的?”   “你是我请的掌柜,三年合约期内,我自然要护你的周全。”洛玉琅铭记着自己从红崖山回程时答应过的,要与她做出当家的和掌柜,说完之后,对自己的应对十分得意。   “那多谢当家的。”穆十四娘不疑有它,恭敬地回道。   洛玉琅十分受用,“既然是你的当家,这就是我份内之事。”对着这个懵懂的小娘子,洛玉琅只能将这份暗喜藏在心里。   车到别院,洛玉琅问她,“饿吗?”只见她傍晚时吃过一小碗馄饨,到现在多半饿了才是。最主要的,自己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晚饭虽然上了桌,却一口没吃。   穆十四娘摇头,“我绣坊吃了果子,现在还饱着呢。”   洛玉琅摸着鼻尖,无奈地说道:“那去歇息吧。”   望着穆十四娘一路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叹了口气,抬头正好看到银河,找到今日能鹊桥相会的两颗星,觉得自己比牛郎还惨。   人家能一年一会不说,还有人日日惦念;而自己呢?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等来她的回应。   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洛诚,等穆十四娘的身影彻底不见,才轻声回禀:“公子,景家小姐看来打算在苏城长住,今日还跟施姑娘搭了话。”   洛玉琅猛然回头,眼神中充满着凌厉和不安。洛诚赶紧多了句嘴,“在馄饨摊遇上的,应该只是搭话。”   洛玉琅听后,神情才恢复如常,“赵别驾今日找我谈话了,要我从明日起,与他一同当差。”重重叹了声气,“我不得空时,你叫人谨慎些,她再寻来,就说我在衙门里。”犹豫了一会,“别让她寻上绣坊。”   洛诚低头应承,这些日子,公子对景家小姐避如蛇蝎,整日在衙门里待着,连别院都不再回来。可见他对施姑娘的维护,生怕这事会惊扰到她。   可是景家之于洛府,犹如王屋山之于愚公,公子纵有移山之意,没有老爷的首肯,也无移山之力。   穆十四娘又是一连几日不见洛玉琅,所幸她早出晚归,绣坊的生意也因为换季好了许多,都是要得急的,忙起来,其他的事就顾不上了。   十五郎与她照例一月一封信托了行船带来,说的都是自己在宫里读的孤本,换了通俗易懂的话,写给穆十四娘看,对他自己在宫里当教习当得如何却是极少提及。   信中还提了一件好事,他们的娘亲吴姨娘因为十五郎高中探花,又入宫当了教习,穆府当家的提了她为贵妾。此举虽是为十五郎日后的前程,但在穆府那样的人家,能有这样的提升,对娘亲来说也算是幸事。 第八十七章 冷热   穆十四娘放下信,眼前闪现着娘亲单薄的身影。自己离家已近一年,如今孤身在穆府的娘亲,终于能安稳渡日,不必日日刺绣贴补家用了。   给十五郎的信中,她也只提了绣坊之中的琐事,于洛玉琅,依旧只字未提。   要是与洛玉琅只是泛泛之交,她早就提了。   可他早已将心意表明,虽然自己知道这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当不得真。一旦面对了他,总觉得刻意地划清界线,有些太过忘恩负义。   不如等他自己想清楚,在自己不愿妥协的前提下,他们之间绝无可能达成他在红崖上幻想的那样。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打算好好经营木花坊在苏城的分号,洛玉琅无数疯话中,有句话倒是说得在理。她现在孤身在外,最重要的是自食其力。   有时她也幻想自己日后能像舒掌柜那样,成为不一样的女子。   洛玉琅消失的日子里,常胜的手艺也有了进展,腿伤大好的墨师傅,被他背着来绣坊看过他新做的五色织机。   穆十四娘抽空去看时,墨师傅以前所未有的和气指点着他。见了她来,直接说道:“施丫头,你看看他的手艺,我看不如干脆再造个六色的织机,既不抢舒掌柜的风头,也算苏城的头一份。”   穆十四娘自然明白有了六色的织机,对苏城分号意味着什么。“分号现在收益不大,既要买材料,还要付工钱,我得去请示一下当家的。”   墨师傅见她居然跟那个小子分得如此清楚,面色立即和缓了许多,“正是,是该要请示,你不过是他请的掌柜,可不能擅自做主。”   常胜听了,回头看了她一眼,虽然立刻就回了头,还是被墨师傅看在眼里。发觉了常胜的心意后,暗自打量着他俩,穆十四娘试着织机,常胜在一旁调试着机关,在他看来两人十分般配。   因为墨师傅的指点,常胜做的织机超出了穆十四娘的预期,同样是五能用比市面上更细的丝线,织出来的布料也更加软薄,用来做秋装再适合不过。   晚上回到别院,多了句嘴问洛玉琅的下落,得知他并不在府里,有些失落。   记挂着墨师傅说的五色织机,又追问了句,“你们公子可说何时回来?”   门房一无所知,自然如实相告。   穆十四娘更加失落,看来一时半会是碰不到他了,动手再造一台织机,不是小事,没有他的首肯,自己确实不能擅自做主。   第二日,刚出自己的小院,就看到洛玉琅站在前方,背对着自己,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正打算上前打招呼,对方听到她的动静,转过身来。   “你找我?”穆十四娘觉得今日的他十分不同,眉眼的喜悦都要跃出天际似的。   “当家的,”刚说出这三个字,他就着急地应了声,害得她思路都差点被他打乱。   “是有事找你,铺子里可以再造一台五色织机吗?”穆十四娘十分直截了当。   洛玉琅明显十分失落,“就为这?”连问话的语气都变了。   “嗯,现在销得最好的就是织机出来的布料做的成衣,要是能有五色的布料,那生意岂不是更好。”穆十四娘眉飞色舞,说着自己的想法。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洛玉琅,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等她说无可说时,才轻声回她,“你是掌柜的,这些琐事不必问我,你做主。”   穆十四娘摇头,“规矩怎么能乱,你是当家的,这样的大事自然该请示过你。”   洛玉琅悟过来后,不住地点头,“有道理,你我之间是应该有商有量,这事我准了。”   心愿达成的穆十四娘高兴地回他,“那我就去回墨师傅和常胜师傅,尽快将五色的织机造好,要是能赶上年前的旺季,再好不过。”   反应过来的洛玉琅朝着她的背影无力地招了招手,却招了一个寂寞,懊恼地责怪自己,“我怎么将这茬事给忘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但君子无信不立,自己已经答应,再反悔就有损形象了。   只得转身吩咐人盯紧一点,穆十四娘在绣坊的一举一动都要回报给他。   原本为了避开景玉霜,让她识趣回京,自己接了不少外访的差事。没承想他在前门防狼,后门居然进了贼,还是釜底抽薪这种。   那个墨师傅对自己的态度毫不掩饰,若是寻常的关系,他感念他的恩德,常胜做的三色织机就是他的回报,日后仍旧可以好来好往。   可他一旦与穆十四娘亲近一些,他便开始摆脸色,句句都含沙射影,好像自己必定是始乱终弃之人一样。   左思右想之下,决定还是尽快将景玉霜逼回京城,自己才好重回绣坊,免得被人偷偷挖了墙角。   有意在街面上晃了几次,景玉霜果然出现了,还是一副想吃又怕沾手的模样,令他十分看不上眼,“你怎么还在苏城?”   景玉霜见他终于主动发问,欣喜若狂,“洛公子,你差事办完了吗?”   洛玉琅人骑在马上,一如既往扬着下巴,“洛府的女眷从不在外留宿,看来景府的家风略有不同,这未嫁的女儿居然可以孤身外出,数月不归府。”言语间鄙夷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毫不留情面。   景玉霜果然受了打击,抿着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眼眶早已泛红,其中泪珠隐现。   “往后再碰到我,就当不相识,我可不愿向人解释与你的关系。”说完,洛玉琅轻扯缰绳,张扬地离去,根本没有顾忌自己当街这样训斥,对方的感受。   这招也当真灵验,第二日,他就得到了景玉霜急匆匆坐船回京的消息。   忙完衙门里的差事,一刻也不想耽搁,直奔绣坊。   不过,穆十四娘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与常胜待在一起,而是在二楼埋头苦绣。   见她只顾眼前,自己在旁边坐了好一会都没得她看上一眼,洛玉琅又有些心疼,“不是说只做织机的成衣吗?怎么又开始绣上了?”   穆十四娘懵懂抬头,一见是他,赶紧解释:“接了套嫁衣,上门的生意怎么可能不做。” 第八十八章 醋意   “让她们帮你分摊些,这种衣衫你不是绣过了吗?”洛玉琅实在不愿她再经手其他的嫁衣,她自己的嫁衣已经绣好,只等时候一到,穿上即可。   穆十四娘朝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他隔墙有耳,“大家都在忙呢,当家的没看帐本吗?这个月进帐不少呢。”   洛玉琅压了好几天的坏脾气早在看到她埋头刺绣的那一刻就全部消散了,“还没来得及,这段时间老往乡间跑,乏得很,明日再看。”这倒是实话,不是踩在泥地里,就是骑在马上,一向舒服惯了的他,这段时间确实辛苦。   穆十四娘听了,抬头说道:“那当家的去后院看过新的织机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洛玉琅心想,我就是为看你而来,回去做什么?“让他们去做吧,我在这坐坐。”   穆十四娘早就重新专心刺绣,回应的那声都是敷衍的。   百无聊奈的他,只得重新拾起未看完的杂书,才翻了几页,就开始呵欠不断。受了影响的穆十四娘不时地抬头看他,洛玉琅反倒得了意,干脆扔下书,手撑着下巴,专注看她刺绣。   穆十四娘抬头,见他这副模样,好奇地问他,“当家的有话说?”   “没有。怎么还穿夏日的几件旧衣,你不是说绣坊生意好了许多吗?”穆十四娘习惯俭省他知道,但就是不愿她在这上面受委屈。   穆十四娘低头打量自己身上薄荷绿的裙衫,也没看出什么不妥,“楼上有些闷热,穿这样正好,当家的没觉得吗?”   “是我疏忽了,前段时间没来,你没热坏吧?我叫他们想些办法,弄得凉快些。”说话间已经起身,穆十四娘赶紧拦住,“今年就算了吧,现在晚上一日凉似一日,很快就要入秋了。”   “一切依你。”洛玉琅走到窗前,探头出去张望了一番,“明年可早些在外面搭上凉棚。”   说完发现没人应他,回头一看,穆十四娘早沉浸在繁复的绣纹中,看样子是不会理他了。   成心不愿她冷落自己的洛玉琅,又挑起了话头,“反正你也无聊,不如我说个新得的见闻你给听如何?”   穆十四娘头都未抬,“当家的,早些回去歇息吧!”总在这搭言搭语的,她还怎么静心?   洛玉琅正欲回怼,楼下有人呼唤,“掌柜的,后院常胜师傅找。”   穆十四娘回了句,“知道了,就来。”停下手里的绣活,径直下了楼。   被落下的洛玉琅恨恨看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咬着后槽牙,一路来到后院。   穆十四娘正坐在织机上,常胜则调试着织机,对话间十分和谐。   洛玉琅来了,他二人也只是问了他一声好,又接着讨论。   心里十分介意的洛玉琅虽然面色如常,但后背着的双手早已经纠结在一处,他不高兴,他十分不高兴。   穆十四娘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织机新出的颜色上,“常胜师傅,左边第三缕总有些松,你再看看。”   常胜应了声,调试了一下,“施掌柜,你再试试。”   穆十四娘试过之后,点头赞许,“好了。”   “施掌柜再多试试,如果四色没问题的话,我就添第五色。”常胜用挂在脖子上的棉巾擦去额头的汗珠,明显松了口气。   穆十四娘看在眼里,安慰道:“常胜师傅,不必将自己逼得如此急,进度已经很快了。”   常胜回道:“四色倒是容易,添第五色就很难了,整个织机都要重新卸下,师傅明日会过来。不瞒你说,我心里有些没底。”   穆十四娘轻笑着对他说道:“难是肯定的,不然木花坊的七色织机也不会在京城无出其右了。”   “正是,施掌柜是懂行之人。”常胜话语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穆十四娘挂念着自己手里的绣活,下了织机没留神,差点就要撞上洛玉琅,“当家的,你还没回去歇息吗?”   洛玉琅有意温柔地回她,“等你。”   穆十四娘不以为意,“那走吧。”   洛玉琅亦步亦趋,离开后院时,有意回头望向常胜,发现他果然望着穆十四娘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着让他不喜的意味。   转身就对穆十四娘说道:“他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要不我替他找个帮手吧?”   穆十四娘忙着上楼没有理他,等进了自己的隔间,才轻声对他解释,“当家的,手艺人最忌讳被人偷师,他忙不过来,自然会想办法。”   洛玉琅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没发现一丝端倪,心里稍安,“是我莽撞了,还是你懂事。”   “我当真要赶工了,你就算不走,也不许再扰我。”穆十四娘坐定之后,还不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洛玉琅敷衍地点着头,之后却老老实实陪坐一旁,再也不敢造次。   眼睛看着手里的杂书,心中思绪却是乱的,自己自小到大,何时被人这样压制过,莫说父亲向来由着自己,就连入宫,宫里的贵人也对自己十分客气。   偏偏在她这里,始终硬气不起来。就连最初的想法,也被自己放弃了。相处的越久,越不愿勉强她做不想和不愿的事。   看着眼前安静如水的穆十四娘,洛玉琅混乱的思绪渐渐明晰了起来。他并不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力有多大,他非常清楚,但这是他的事,与穆十四娘无关。   既然她总想自立于世,那自己就助她心想事成。   等她看尽世间风景,自然会明白自己的好,到那时,两个人在这乱世之中,偏安一隅,无世无争地渡过余生。   “还想吃叶家的糕点吗?我现在得空。”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洛玉琅轻声问穆十四娘。   “我现在喜欢吃对街的凉粉。”穆十四娘渐渐悟出了与他的相处之道,要是默不作声,他必定不管不顾将她以前爱吃的糕点通通买了来。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索性直白地告诉他自己现在想要什么,两全其美。   洛玉琅轻笑,“看来这条街上好吃的东西,你都已尽数知晓。” 第八十九章 流民   穆十四娘大方承认,“你没猜错,枫桥大街上好吃的,我确实都尝过了。”   洛玉琅看着她依旧单薄的身形,“你这贪嘴也没见什么成效,既不见长个,也不见长肉。”   “你不也一样。”穆十四娘瞥了他一眼,自己不也是只见长个,身上也没见几两肉啊?   洛玉琅失笑,“你等着。”穆十四娘抬头,只听到他下楼梯的脚步声。   没等多久,就见他端了两碗凉粉上来,招呼穆十四娘过来与他同坐,自己则先尝了起来。   “你亲自去买的?”穆十四娘见上面居然推了满满当当、熬得软软糯糯,自己最喜欢吃的红豆,有些惊奇他头一次买,竟然知道自己的喜好。   洛玉琅顿了一下,老实承认,“不是。”说完就有些后悔,下楼前确实是打算自己去的,可下楼后,洛诚就上前问他有何吩咐,他顺口也就交代了。看来下次,要亲自去了。   “你喜欢吃红豆?”见穆十四娘先挑着红豆十分满足的一口接着一口,洛玉琅都有将自己碗里的红豆分些给她的冲动。   穆十四娘点点头,忙到现在,正好有些饿了,此时吃一碗冰冰凉凉甜甜糯糯的冰粉,真乃人间幸事。   看着她满满的小娘子神态,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洛玉琅几乎可以想像,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在这是如何惬意渡日的。   “喜欢苏城吗?”洛玉琅这话问得突然,穆十四娘愣愣望着他,满嘴的凉粉。   “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就定居于此,如何?”在苏城待了数月,他自己是十分喜欢的,如果穆十四娘也喜欢的话,那两人就一直在这里住下去,远离京城的喧嚣和他不愿面对的人和事。   “不是说好,不再提这样的话了吗?”穆十四娘闷闷地回道。   “我有那样可憎吗?”洛玉琅丢了手里的勺子,“就让你一步也不肯靠近?”   穆十四娘低头,她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结,更不愿与他在这里争执。   “我乏了,先回去了。”与生俱来的傲气让洛玉琅再也坐不下去。   他走以后,穆十四娘看着眼前的凉粉,再也没有了味口。稍稍犹豫之后,长舒一口气,“早晚的事,顺其自然吧。”   晚间回去的时候,走在别院的小径上,下意识去望洛玉琅居住的院子,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人未在。   本以为他只不过置气一时,没想到一连数日又不见他的人影。穆十四娘开始有些忐忑,要是真的闹翻了,自己要不要辞行?   正犹豫着,街上突然多了流民,木花坊苏城分号是绣坊,不能饱腹,所以并不是流民前来讨要。正巧来监工的墨师傅见了,摇头说道:“先前听闻乡间闹了蝗灾,没想到情况竟如此糟糕,看来,世道又要乱了。”   穆十四娘在穆府时,倒是听说过,更因为穆府的田庄受了损,累得她们连吃了好几个月的粥。虽不至饥饿难耐,但总不经饿,吃得也十分乏味。   第二日,第三日,流民果然越来越多。至第四日,穆十四娘清早刚出院子,就看到护卫模样的人候在路边,见了她,拱手说道:“施姑娘,街面上流民太多,铺子今日也不会开,姑娘还是留在别院安全些。”   穆十四娘下意识问道:“你们公子呢?”   护卫回道:“公子已去乡间多日,看情形,短时间不会回来。”   “是治蝗灾吗?”他是苏城的别驾,提前去乡间应对倒是常理。   护卫回道:“原本只是去察看灾情,不知何故,迟迟未归。”   蝗虫、灾情,于穆十四娘而言,都是陌生的,这上面的见识,她根本毫无所知。挂念着绣坊的生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请求了护卫,“绣坊新接了活,还是不要误工的好,可否麻烦你帮我拿回来,你去绣坊,一问便知。”   护卫应了声,却又多了句嘴,“施姑娘放心,一旦有了公子的消息,就会有人来回你。”   穆十四娘点头,回转时,难免想到,洛玉琅身边从不离人,应该不会有事吧?想想又觉得自己好笑,发生的是蝗灾,又不是兵乱,自己也太杞人忧天了。   安心坐在别院连绣了三日,绣好了一只完整的衣袖,洛玉琅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青荷不知何故,越来越坐立难安,穆十四娘不知何时看她,她都是张望着院门,不知在等着什么。   得空时,问她,“街面上如何了?”   青荷一脸愁容,“流民越来越多了,其他的,也不知道更多。”   “你在担心他们闯进来吗?”穆十四娘见她愁眉不展,自以为是地问她。   青荷摇头,“我是担心——公子他们。”   穆十四娘心没来由地一沉,“你可是知道什么?”   青荷还是摇头,“看街面的情形,就知道乡间会有多乱,姑娘想必从未经历过,但凡局面能控制,衙门也不会放任流民进城。”   这话说得确实吓人,穆十四娘睁大眼睛,半天没想好说辞。   “姑娘不必担忧,别院安全得很。”青荷怕将她吓坏,赶紧安慰道。   “你刚才说洛公子他们,会有什么危险?”穆十四娘平生所遇的危急,就是那次红崖山受惊;所见的就是洛玉琅遇刺受伤。   “这一乱,就没了规矩;没了规矩,也就不管不顾了。公子他们在乡间,如果被人误会有吃有用的,难免会挨抢。这一上手,没轻没重,很多事就不好说了。”青荷满眼的悲怆,连带着感染了穆十四娘。   “那,我们该怎么办?”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惊慌之余,她突然想到了穆府中的娘亲,穆府田庄众多,难免受损,娘亲会不会受影响?   “姑娘莫慌,也许是我们多虑了。”青荷不忍吓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又不曾经历过,还不知会瞎想成什么样。   思绪纷乱的穆十四娘,再也坐不下,静不下,安心刺绣。   可一连又过了两日,还是不见洛玉琅归来。   街面上倒是清静了许多,青荷告诉她,朝廷的军队来了,将流民都安置在了城外。城里的大户也开始在城外设置粥棚,开始施粥。   绣坊也在关张了数日之后,重新开始营业。   除了洛玉琅依旧没有消息。 第九十章 争执   枫桥大街的街坊里长也开始募资,说是大家一起凑了银粮也去城外施粥,虽然洛玉琅这个当家的不在,穆十四娘也入乡随俗,认了捐。   轮到绣坊这日,守在铺子里的护卫,借口穆十四娘年幼,另外选了伙计前去城外熬粥,穆十四娘却不以为然,又不会落单,又是熟人熟地。再说这样的兵慌马乱,穆府的人想必都在自保,哪里得空来注意自己。   两个绣娘也想去看看热闹,三个人一合计,提早收了工,顺着人群就出了城,刚寻到自己的粥棚,就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闪过,穆十四娘仔细一看,居然是洛玉琅。   真是难为了他,一向偏爱洁净的人,那身红衣早已没了原来的颜色,就连下巴上,都泛着青色。得知他平安,穆十四娘还是欣喜的,青荷说得吓人,让她难免为他忧心。   隔着人群,也不好打招呼,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娘子站在了洛玉琅身旁,两个人十分熟络地说着话。   多看两眼,穆十四娘就认出了,这位小娘子就是乞巧市里馄饨摊前与她们搭话的人,虽然今日比那日穿得素净,但通身的装扮还是十分显贵。   想着既然洛玉琅不得空,自己也无谓上前打扰,三个人找到自己的粥棚,刚看了会热闹。就有护卫前来,找了穆十四娘,“施姑娘,这里人多杂乱,几位还是莫要多做停留,我送你们回城吧。”   才来没多久,锅里的粥还没熬好,莫说看施粥的热闹,穆十四娘连四周情形都没看清,自然不肯,“我看这里也有女眷,应该没问题吧?”   护卫却十分坚决,穆十四娘无奈,只得与两位绣娘,悻悻离去。   回头看到,洛玉琅还在与那位小娘子攀谈,当时不觉得如何,等到离了城外的喧嚣,上了回别院的马车,才觉得心里酸酸的。   强行安慰自己,早晚都会如此,幸好自己从未生过侥幸之心,谈不上失算。   可就因为这一出,头一次让她失了眠,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搅得她心烦意乱,睡意全无。   第二日,恍恍惚惚地起床,任由青荷安排了洗漱。望着满桌的美食,总觉得口里发苦,味口全无。   青荷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关切地问:“姑娘可是着了凉?不如今日不去绣坊了,好好在别院休息吧。”   穆十四娘摇头,“接的活还未赶完,不好误工的。”   草草吃了两口,刚出小院,就看到洛玉琅焕然一新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眼神却不是太和善。穆十四娘打起精神,刚打算说两句关心的话,洛玉琅就冷冷开了口,“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城外那么乱,去凑什么热闹?”   穆十四娘见他居然如此厚此薄彼,回了句,“我是绣坊的掌柜,轮到绣坊施粥,我去看看,有何不可?”   洛玉琅气结,“藩篱也不带,你不是生怕被人找到吗?”   “别人都没带,我为何要带?”穆十四娘垂眸不去看他。   “你能跟别人比吗?”洛玉琅没想到她也可以如此难缠,别人需要顾忌这个吗?   穆十四娘不住点头,却一脸的不甘,“不需你提醒,我有自知之名。”   洛玉琅被她怼到失语,调整了一番情绪,努力让自己变得和缓,“我出城这么久,你就没有担心过我?”   穆十四娘心事仍在,“你不是好好站在这吗?”   洛玉琅满眼的失落,“不错,我是好好站在这。”   “我绣坊还有活,不便误工,当家的,失礼了。”气呼呼上了马车,穆十四娘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幸亏自己只是签约的掌柜,要是真卖身为奴,还不知会可怜到什么程度?   坐在绣架前闷闷绣着红色的嫁衣,越看越刺眼。眼前的红衣时不时变成洛玉琅的红衣,转而又变成她前次绣的红色嫁衣,将来不知会穿在何人身上。   心烦意乱,直到针刺入指尖,才幡然醒悟。揉着因为失眠而发胀的眼睛,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过是雇佣的关系,因为自己孤身一人,他偶尔起了心思而已。   幸好自己从来不为所动,没有乱了自己的心绪,只要将以前他的疯言疯语忘之脑后,也就没什么了。   等得了机会回到京城,让舒掌柜再找一个掌柜给他就是了。   大家不欢而散,他也不好再找自己提报恩的事,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提了,大不了按月还他银子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还是有些莫名的意难平,但得幸于穆府多年的熬练,穆十四娘很快就收拾了心情,专心地完成这件嫁衣。   也是奇怪,她头一次为人绣嫁衣,没绣完就出逃了;第二次是为洛玉琅绣,到底算不算绣完,她也说不清楚;这第三次,还是帮人绣完这件吧,不然总觉得于心不忍。   有了这个想法,此后大家伙再出去看热闹,她都推辞了,一心一意地赶着工。   常胜的六色织机也不知僵在哪里,始终没有起色。穆十四娘照常去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问心有愧的样子,让穆十四娘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安慰他,弄得常胜每每看她,都是一副令她有些心悸的模样。   穆十四娘去心早定,也不在意,六色织机能在她走之前造出来更好,造不出来,凭墨师傅与舒掌柜的关系,洛玉琅应该不至于难为他。   逢十五郎借船搭信来的日子,穆十四娘照例拿了自己的信去码头。回程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身后叫:“十四娘。”   穆十四娘刚准备转身,就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催促她,“施姑娘,莫回头,快上马车。”   心都快跳到嗓子眼的她,哪敢犹豫,只管往前快步地走,直到上了马车,还是能听到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声。   “施姑娘莫慌,我们先回别院。”马车并未因此加快速度,还是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半途还停了会车,穆十四娘鼓足勇气,都没敢掀开车帘朝外张望。   马车是从别院的偏门进去,今日与往日不同,穆十四娘听到院门关紧的声音之后,车外才有人说道:“施姑娘,下车吧。” 第九十一章 误会   穆十四娘下车后,拽紧十五郎的信,有些慌不择路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青荷见她进了院子,也没摘下头上的藩篱,虽然心中好奇,还是像平常一样说道:“姑娘,我帮你摘了藩篱吧。”   穆十四娘回过神来,摘下给她,却说不出平时常说的话语来。   青荷听到有人敲响院门,打开院门后与人说了几句,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姑娘,这是从绣坊拿回来的,说是姑娘这几日不会去绣坊,怕你牵挂未完工的绣活。”   穆十四娘只木木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青荷总觉得她今日十分奇怪,默默将包袱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穆十四娘发了会呆,无意看到手里的信,长长舒了口气,颤抖地打开信,却又失笑自己居然会无胆至此,不过如此就吓得魂飞魄散,要真被人找到,岂不是会当场吓死。   咬着自己不争气的下唇,强行平缓了气息,展开十五郎的来信,看过之后,发现他还是照常说着寻常的事情,没添一丝新意。   可她这里已经天翻地覆,六神无主。   青荷进来,轻声问她,“姑娘,公子回来了,问是他进来,还是你出去说话?”   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会,“我出去吧。”   院外的洛玉琅依旧站在小径旁,见她出来,盯着她仓皇的脸色,没有说话,递给她一样东西。   穆十四娘接过,发现是自己刚刚送到船上托给十五郎的信,“信我拿回来了,无论他们怎样怀疑,都找不到实据。”   “多谢。”穆十四娘的客套让他心塞,可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让他计较不起来,“暂时不出别院,他们自会退去。”   穆十四娘拧紧了眉头,“他们——找来了?!”   “我问过了,今日你全程带着藩篱,又有人陪同,他们不应该认出才是。”说完又有些生气,“想来想去,只有你出城看热闹时,既是走路去的,又未带藩篱。”   “我回京城去,让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找去。”穆十四娘一听他提起那日之事,又有了脾气。   “我又不在京城,要是被他们找上,谁能护着你?”洛玉琅再次气结,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自己掏心掏肺,竟得不到她半点承情。   “京城不比这里,穆府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洛玉琅觉得自己连气都不想生了,满脑子都是难缠二字。   突然发现刚刚还惶恐不安的穆十四娘,现在完全换了颜色,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说着不知从哪里在学来的新词。   “那你怕什么?”从来只有他这样对人说话,现在换了位置,他还是不太愿意,利落地怼了回去。   “我是不屑与他们争斗。”穆十四娘毫不自知,越来越上头。   “说得对,这个时机确实不宜与他们摊牌,能避还是避一下吧。”见她已经恢复如常,想着自己身上的差事,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自己的院子。   “你不是说他们还在外面吗?不怕他们猜测到你身上?”洛玉琅看着眼前这个虚有其表的无胆匪类,心说,要不是城外脱不了身,今日就好好与你论论。   “这世上敢与我理论的,也没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再次挥手让她回去。   “要是他们真的问起,你打算如何回应?”心结仍在,穆十四娘还是有些忐忑。   “要是他们真有这胆,我就告诉他们,我这别院里,女眷众多,想找也不是不可以,但得拿出些让爷认可的凭据来。”洛玉琅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我也没什么留在穆府的凭证,就算是穆府族人,见过我的也不多。”穆十四娘眼珠一转,问他,“你不是说我长高了吗?你看我这一年来,模样可有变化?”   “你以前长什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现在这副模样还能让人一眼认出,可见你在穆府是如何的深入人心。”洛玉琅实在受不了她这副欠揍的表情。   可他无意的一句话,却触动了穆十四娘,“当真奇怪得很,好端端的他们在后面叫我十四娘,还一路跟了过来。”   洛玉琅见她终于说了句正常的话,叹了口气,“船主说他们去问过,问你信是送到哪里去的,还想花钱去买。亏得我的人下手快些,钱也给得重些,才让他们铩羽而归。”   “那就不是十五郎那边泄了行踪。”穆十四娘说完就理亏了,既然不可能在今日才发现的,那只能是——城外粥棚。   不愿承认真相的穆十四娘苦恼地揉着自己的脸,“他们是如何一眼就认出来的?”   洛玉琅心说,长这模样,如果不乔装打扮,很难不被人认出来。   穆十四娘还在那里纠结,“连我自己都觉得变化好大,以前的我哪是这个样子?”   “我城外还有差事,你只要不出别院,就不会有事。”他得了信,不管不顾地回来见她,实在不能耽搁太久。   穆十四娘突然低沉了下来,“是我的错,为了自己的事,误了你的正事。”说完又换了一副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知道轻重,我想再送一封信给十五郎,尽快将此事告诉他,让他也好有个防备。”   “我晚上来拿。”洛玉琅突然有些迈不动步,心情瞬息万变的穆十四娘让他很难安心去办差。   穆十四娘得了回应,点了点头,后退两步,让开了路。   洛玉琅走了两步,回头说道:“护卫都在别院,别胡思乱想。”   穆十四娘还是只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洛玉琅踌躇了几步,朝着她无声地挥了挥手,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开。   穆十四娘在他离开后,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才回到小院,重新给十五郎写信。   只是如何写自己现如今的状况,令她犯了难。   照实说吧,这话可长了,一封信恐怕都说不完。   最后决定还是只提今日之事,就说多亏自己反应快,并未露馅,还顺利地避过了。   晚上,洛玉琅来拿信时,似乎刚刚回别院,穆十四娘递信给他,闻到他身上的香味,突然愣住了。   洛玉琅身上的味道十分特殊,因为他的衣衫都被香火熏过,又不同于寺庙中普通的香火,总之味道极其特殊。   可今日的新添的香味,从未闻到过。 第九十二章 乔装   穆十四娘马上想到那个在粥棚与他熟络地搭话的小娘子,当时看上去,无论年纪还是装扮都与他十分般配。   洛玉琅见她突然又木讷了,以为她还是惊魂未定,“不是让你不要多想了吗?我回来时,外面已经没人了。”   穆十四娘摇头,“我没有多想,但终究是有些慌的,你不必在意。十五郎的信,就拜托了。”   “与我客气什么?”洛玉琅宁愿她像午后那样,没规没矩地在自己面前张扬。   穆十四娘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让她十分介意的那丝香味,“不早了,洛兄长早些歇息吧,我也要回去歇息了。”   洛玉琅看着说一出是一出的穆十四娘,错愕不已,朝着她的背影挥了几次手,都没说出话来。   第二日一早,青荷准备进来服侍穆十四娘洗漱,见她已经坐在梳妆镜前,左右端详着自己。“姑娘醒了。”   见她进来,穆十四娘摸着自己的脸问她,“青荷,你说我再换了男装,会不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青荷哑然,这样绝世的容貌,好不容易穿了正常的女装,这才几日,为何又要换回男装?那公子岂不是要失望死?   “姑娘是说乔装吗?”青荷见她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脸,有几分心疼,顺着她的思路问她。   “对哦,你说我穿上男装,再贴上胡须,会不会像变了一个人?”说完后,居然被自己说动了,“我用自己的头发,能做成胡须吗?”   青荷实在有些接不上她奇怪的思路,“姑娘是想乔装出行吗?”   穆十四娘忙不迭地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姑娘肌肤胜雪,要想改变,只需找些颜色深的粉底,将露出来的地方都涂一遍,再将眉形改一改,嘴唇颜色改深些,倒是可以改变一下容貌。”青荷端详着她的脸出了主意,却深得穆十四娘认可。以前涂锅底灰,一碰就沾,很不方便。   “好办法,我不好出去,你帮我去脂粉铺买些如何?”穆十四娘请托后,忙不迭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   青荷没接,似乎犹豫了一下,“我会调。不过?姑娘真要变黑吗?”这世上哪有小娘子舍美变丑的。   穆十四娘认真地点头。她想了一整晚,总算是想明白了,只有改头换面,才有重新出去的可能。改动越大越好,那样,就算穆府的人再留意她,乍一看,也不敢轻易认定自己就是十四娘。   青荷将粉脂调了颜色,为穆十四娘将脸上、脖子、手上都涂了上色,在为她画眉时,却有些犹豫了,“姑娘,要是想自然些,就要动剃刀,你可想好了?”   “无防,只要能变个模样,怎样剃都行。”穆十四娘在见识过她的上色的手艺之后,就对她深信不疑。   青荷见她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十分错愕,差点要暗自神伤。穆十四娘却一再地催促她快些动手,还要她尽管下手,不必在意。   完工之后,换上来苏城时穿的男装,青荷眼尖地发现,不过数月,穆十四娘竟然长高了。   穆十四娘低头看看短了些的外衫,也不在意,“我先在别院里四处逛逛,找找感觉,你别跟着我。”   青荷知道她是想试试别院里护卫的眼力,也由着她。   穆十四娘大摇大摆的四处逛了一圈,院子倒是挺多,可都是铁将军把门。她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未碰到,心想洛玉琅所言不虚,这里除了自己这个院子,就只有洛玉琅自己住的院子有人。   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去探探的。哪知,洛玉琅的院子竟然也是铁将军把门,满心失望的穆十四娘心想只有到前院的门房去试试运气了。   听到动静的门房倒是走了出来,看着她呆愣了半天,才说了句,“施姑娘,不好出去的。”   穆十四娘好奇地问他,“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门房神情有些奇怪,却还是老实回答,“这院里,除了施姑娘,就只有青荷了。”   穆十四娘追问道:“其实你刚才并未认出我,是不是?”   门房吞吞吐吐地答道:“算是吧。”   “当真?”穆十四娘又走近了些。   门房当真打量了她一番,“倒是有些变化,只是不能开口说话。”   “我知道,多谢啦!”转身欢快离去,门房摇摇头,望向屋内,说了句,“你看呢?”   可惜没有回应。   青荷看她回转之后,也不洗脸,只是脱下外衫,拆了下摆,应该是想要将外衫改长些。   打了水过来,“姑娘将脸洗了吧。”   “不必了,留得久一些,说不定慢慢肤色就变了。青荷,你这脂粉确实好,都不脱色的。”听了穆十四娘的奇谈怪论,见她还夸赞自己,青荷暗自咂舌,“只要不沾水,倒不会轻易脱色。”   穆十四娘连连点头,看样子是打算铭记于心。   改好外衫,居然重新穿在身上,独自在那练着嗓声,试了几下之后,问青荷:“你看我这样,像不像男子的声音?”   青荷只能掐着自己的手,一本正经地回她,“姑娘,最稳妥的法子,是轻易莫要开口。”   穆十四娘一脸苦恼,经此一番惊吓,她已经想好了,不但要改变容貌,还要改变嗓音,这样,才能从容应对。   “青荷,男子说话与我们有何不同?”捏着嗓子,试了许久都不得要领,一愁莫展,只得求助青荷。   青荷也是无奈,施姑娘折腾了许久,她不发笑就已经很不容易。她本身的声线十分轻柔,强行将音色压低,只会显得不轮不类,反倒容易吸引怀疑。   “姑娘,你进出都是马车,以后我随你一同出去吧,你莫开口,我来说话。”青荷决定施以援手,免得她再荒腔走板地越走越远。   她的好意穆十四娘只能心领,未来的路很长,而且只能由她自己去趟。   穆府她是宁死也不会回去的,苏城分号看来也留不下了,就算不回京城,将来去了别的地方,怎么想都是男装稳妥。   “左右无事,我先自己练练。”如此隐晦的私心,青荷是不方便告诉的,她就不信了,只要自己勤加练习,还改变不了嗓音。   练着练着,无意间看到镜子中自己走路的形态,又添了一项,日常行走,也应该像男子才是。 第九十三章 心思   记挂着未完工的嫁衣,第二日倒是老实坐在绣架前,只是依旧时不时用自己极不地道的嗓音,说着日常交往需用到的话语。   青荷听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暗自叹息,求救似地张望着院门,奇怪公子是如何做到不管不顾,由着她在这瞎折腾的。   穆十四娘却又有了新的主意,既然决意从此以男装示人,那谋生的手段就不能再是刺绣了。别的她也不会,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像墨师傅和常胜一样,学着造织机。   灵犀一动之后,觉得自己在这行应该大有可为,除了最初的木工自己尚需学习之外,之后的精细地打磨和刷桐油,自己是都已经会了的。   现在常胜正好在绣坊后院,墨师傅也会时不时过来,正是最佳的时机。   主意打定,决定趁着不能出门的这几日,紧赶慢赶,除了睡觉都坐在绣架旁,只想尽快将嫁衣绣完,等能到绣坊时,就去找常胜拜师,学到了织机的完整手艺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立世。   洛玉琅也像失了踪一样,对她在院中的所为置若罔闻。穆十四娘偶尔也会想起,但无意间闻到的那股香味就像魔咒一样,让她只想尽快远离。   青荷却有些忍耐不住,穆十四娘急于求成,跟她说话都是尽力偏向男子的嗓音,奈何她性子再沉稳,也有些抓狂。   穆十四娘却越来越自得,因为她已经摸到了些门道,看着快要完工的嫁衣,揉着僵似木头的后颈,决定重新换上男装,好好装扮一番,出去透透气。   青荷无奈,只得给她涂了深色的脂粉,眼睁睁看她迈着十分刻意的八字步,出了小院。   不过数日,院中已是秋色,飘红的叶片在房头院墙之上摇曳着,有处院墙角落里的葡萄藤都开始有了枯叶,穿行在寂静的小径上,除了一旁的花草树丛,连鸟鸣都不闻。   穆十四娘暗自腹诽,这样宽广的庭院,也不见人,真是可惜了。   快要行至前院时,突然有人影闪出,穆十四娘定睛一看,是别院的护卫,“施姑娘,前院有人来,还是回避一下吧。”   穆十四娘退了两步,感恩地望着他,“多谢。”因为她刻意的嗓音,对方流露出极为奇怪的表情,很快又克制住了,轻轻点了点头,闪过一旁。   刚走两步,听到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既然洛公子不在,那我就不久待了,他日日在城外操劳,难免上火,千万要他莫忘了喝我送的茶。”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回应,“多谢景大小姐,公子回来,定然回禀于他。”   穆十四娘按捺不住,寻了一个花窗,偷偷探望,因为隔了花草,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那身衣裙她却是熟悉的,又是京城木花坊的手艺,亦是制定的。   心下明了的穆十四娘一刻也未停留,径直回了小院。青荷见她欢快出去,匆匆而返,好奇地问她,“姑娘,是外面凉了吗?”   穆十四娘摇摇头,一言未发,抬头对青荷说道:“我只有两套换洗的男装,当时只想着低调,现在看来,也有些不合时宜,能否帮我找些布料,趁着有空,我再做两身?”   青荷自然应允,“明日我去绣坊,拿些回来。”   穆十四娘状似突然想起,“不如你去帮我问问,车来车往,我能否去绣坊,布料我想亲自去挑。”   青荷点头,退了出去。   穆十四娘走到镜前,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脸,想起在穆府时,娘亲总是为她拔眉,连长得稍长些的睫毛都会一一替她拔去。当时懵懂,现在却有些明白,娘亲是为了她尽量不引人注目,变成寻常一些。   可惜被困穆府半生的娘亲,哪里明白,有些祸事,躲得过一时,岂能躲得过一世?还是自己这样的好,彻底地改头换面。   洛玉琅有心的收留,她感恩于心。没有这段时间的遭遇,自己也不会有这样明晰的愿景。   青荷去而复返,“姑娘,问过了,明日我与姑娘一同去绣坊。”   穆十四娘轻松答道:“极好,都快要闷死了。”   第二日,早早到了绣坊,穆十四娘招呼青荷在隔楼上等着自己,径直到了后院,常胜还未上工,后院摆满了织机的各种机关,看来这些日子,六色织机的难题,常胜还未摸到要领。   穆十四娘有些纳闷,墨师傅明明有技艺,为何不干脆教他如何造?   “这位小兄弟,敢问有事找我吗?”是常胜的声音。   穆十四娘转身,常胜居然并未认出她来,只是朝着她温和地笑着。   心生窃喜的穆十四娘并不急于搭话,而是围着织机转了一圈,常胜有些介意,“小兄弟,你是绣坊的人吗?”   穆十四娘正经地答道:“嗯,当家的要我来看看。”   常胜微微皱了皱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摸到了些门道,这几日应该可以组装一些。”   穆十四娘谨记青荷说的,要她尽量少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常胜见她得了消息,还在这里停留,不免多看了她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施掌柜,你这是——”   后面的话他用表情说明了。穆十四娘有些气馁,叹了声气。“我为了出行方便,特意改的装扮,看来尚不成功。”   常胜忠厚地笑了笑,“其实,要不是与你熟识,倒是不敢相认。”   穆十四娘又有了信心,“当真?”   常胜的回答更令她欣喜,“当真。像个半大的小子。”   彻底放心的穆十四娘,决定开门见山,“我曾经帮着墨师傅修过七色的织机,不如我帮你一起,组装这台六色的织机吧?”   常胜没有犹豫,“我听师傅说过,你曾以一几之力,修好过那台七色的织机。你能来帮忙,再好不过。”   穆十四娘不愿耽误,只想尽快动手,“其实我只是修过一个机关,其他的还要向你学习呢。”   常胜说道:“你修的那个机关,就是七色织机的关键所在。也是我最头疼的机关之一。”   “那我就日日都来,看集你我之力,能不能快些完工。”穆十四娘存有私心,常胜却以为她是因为迟迟不见自己有进展,心急所至。   脸上流露出愧色,心急的穆十四娘敢里顾得上看,蹲下找了一块机关,“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你没在上面标记吗?” 第九十四章 拜师   常胜另找了一块,指给她看,“施掌柜,师傅教我的,在这里留个标记就行。”   穆十四娘顿时醒悟,手艺人藏私是惯例,明显的标记很容易让人偷师,只有留有自己独特的标记,别人看不明白,才最稳妥。   “是我唐突了。”这下轮到穆十四娘不好意思了。   常胜忠厚地笑了,毫不藏私地将自己留标记的地方和方式仔细地告诉了她。   两个人在后院捣鼓了半天,青荷久等不至,一路寻来后院,看到她与常胜相处的场景,莫名有些不安,壮着胆子上前,“姑娘,可选好了布料?”   穆十四娘头都没回,“我帮我选吧,我要暗色的。”   青荷顿了一下,“姑娘,回吧?”   穆十四娘却没有犹豫,“我要帮工,你如果有事,就先回吧。”   青荷默默站了一会,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穆十四娘专注地组装着机关,不时与常胜交流一番心得,都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些启发,墨师傅拄拐来时,也默默在一旁看了许久,并没有惊扰他们。   常胜第一个发现,赶忙去扶了师傅,“施掌柜,我师傅来啦!”   穆十四娘起身见礼,墨师傅好一番打量,因为后院闷热,她精心涂好的脂粉早已混为一团,可惜当事人犹不自知,就显得更为奇特。   “为何突然换了装扮,还在常胜这里帮上忙了?”墨师傅性子耿直,问得也毫不掩饰。   穆十四娘自然不会直言相告,“行走在外,还是这样方便些。”   “那就去找些好的涂料,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墨师傅联想起自己遇见她的场景,见她避重就轻,也客随主便,只是提些建议。   穆十四娘低头一看,手上的脂粉果然混做了一团,脸上出汗无数,情形如何不用猜都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是我想岔了,晚上回去再试试别的。”   常胜因为师傅在此,不敢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穆十四娘。心里却在乱嘀咕,自己是不方便问她为何要这样改变容貌,师傅跟她十分熟悉,为何也不问?   “进度如何了?”在墨师傅眼里,这些都是琐事,不如织机进展重要。   常胜高兴地答道:“师傅,是施掌柜帮忙,已经合成两个机关了。”   墨师傅意味深长地看着穆十四娘,却没多问,“拿来我看。”   看过之后,颇为满意,“施丫头是打算拜入我的门下?”   常胜还在发愣,穆十四娘已经跪在墨师傅面前,恭敬地拱手,“墨师傅,如果觉得施思有入行的可能,就请收我为徒。”   “你既兼着坊里的掌柜,如何能有时间来此学徒?”墨师傅仍旧问得极其明白。   “反正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时间够的。”穆十四娘心随意动,言语间也带着迫切。   墨师傅难得的没有犹豫,“我带徒弟全靠天份,我可没有精力和耐性手把手地教。”   穆十四娘答道:“墨师傅放心,我会倾尽全力来学。”   见师傅这么容易就点头,最欣喜的是常胜,赶紧叫了声:“师妹。”   哪知墨师傅很快接了句,“称师弟。”   穆十四娘感激地看着墨师傅,笑着对常胜说道:“为了日后行走,墨师傅说得对,还是叫我师弟为好。”   等墨师傅和常胜都收工走了,穆十四娘独自留在后院,拿出小本子,将每组机关详细地画了下来。   因为过于专注,等她发现洛玉琅时,天色已经昏暗,他都只能看到一个灰黑色的身影。   “瞧我,光顾着偷师,天都黑了也没发现。当家的,今日怎么得空来坊里?”穆十四娘客套而疏离的说着,洛玉琅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我原本以为你在红崖山时,会是你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没想到这是你爱好,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喜欢将自己折腾得如鬼一般。”就着昏暗的天色,穆十四娘脸上乱了的装容仍旧不能让人忽视,洛玉琅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吐槽着。   穆十四娘反倒坦然,“当家的,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既然有了隐患,找些应对之策,也是应当的。我出身卑微,名声也不好,如果因为我,令当家的名声受损,那我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洛玉琅却懒得与她在此理论,“我乏了,回别院再说。”   穆十四娘也十分干脆,“我也乏了,全身骨头都是疼的,是要回去好好歇歇。”   上了马车前,穆十四娘顾忌着自己沾了汗的手弄脏了马车,撩起衣摆好一番擦试。洛玉琅看了一眼,就偏了头,无奈地揉着自己乏累的眼眶。   上了车,两人一度沉默,还是穆十四娘打破了沉默,“青荷这法子不好,不经事。当家的,你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有那种涂了之后,久久不会褪色的涂料吧?”   “不知道。”洛玉琅语气冰冷,更透露着不想多言的意味。   穆十四娘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态度,犹自在那里嘀咕,“这样的东西,是去药铺找好呢?还是去脂粉铺?”   洛玉琅闭了闭眼,没有理她,一把扯开了车窗的帘子。   “应该还是药铺,说不定会有那种一吃就变颜色的药。这样,无论出汗还是淋雨都不会变色了。”穆十四娘摸了摸脸,又糊了一手,依旧用衣摆擦试着。   洛玉琅斜眼看她,眉头都拧着川字。   到了别院,两个人各回各的院子,洛玉琅没理她,穆十四娘自然不会开口。   走到小院前,穆十四娘没由来的回头,小径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再美好,也是过往,再不舍,也是过客。   一直留意院门的青荷,听到动静,赶过来开门,也被穆十四娘的模样吓了一跳,“姑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进来,我打水给你洗洗。”   穆十四娘闷闷进去,任由她想法子将自己打理干净。   刚吃完饭,就听院门响,青荷过去,片刻就回来了,“姑娘,公子在外面,说有话跟姑娘说。”   穆十四娘摸着半干的头发,犹豫了一下,也没梳理,只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出了院门。 第九十五章 莫名   洛玉琅似乎也刚刚洗漱完,提了灯笼,头发并未梳成发髻,只在脑后松松绑了一下。红色的衣衫也是家里的便服,没系腰带,只系了荷包。   依旧站在老地方,静静地看着穆十四娘,最后说了句,“得亏只寻了眉毛出气。”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低头,沉默以对。   “我不是初识你,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能猜到个大概。穆府确实打听过,不过,得知是我的院子后,自己就撤了。只要你行事稳妥些,就不必像惊弓之鸟一样。”他说得轻巧,穆十四娘却不打算改变主意。   “终究是个把柄,还是换了男装的好。”穆十四娘想起今日青荷拿回来的布料,“当家的,还有事吩咐吗?”   洛玉琅没由来地叹了口气,“我最近事多,你悠着点,莫让别院的护卫难为。”   穆十四娘轻笑,“我不过借住,哪里会这样没有眼色,当家的放心吧,我只会去绣坊,其他的地方,就算有事,也会请青荷帮我辛苦一趟。”   “你如果真这样听话,我也安心了。”洛玉琅用灯笼照了照她,“明日莫要再涂了,我看你脸都有些发红。”   穆十四娘望着红红的灯笼,“当家的,看岔了吧,这是灯笼映的。”   “总之,不要再折腾那些没用的,穆府能认出你来,必定不是因为你的脸色。”洛玉琅无心一句,穆十四娘却多想了。   “我明白,穆府出来的,自然带着刻骨的印记,不然穆府的女儿,也不会名声在外了。”穆十四娘清冷的语调,刺痛了洛玉琅。   “等我将事情理顺,就算他们认出来,也不算事了,你只管安心待着。”洛玉琅强行让自己将她自我菲薄到极点的话,当成是受惊所至。   “我不会招摇过市,为当家的徒添麻烦。”穆十四娘语气依旧清冷。   洛玉琅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城外回来后,穆十四娘无论在哪里见了自己,都是以当家的称呼,不再像以前,回了别院,就改称自己为洛兄长了。   听起来是亲近了,可是他怎么觉得,穆十四娘对他越来越疏离了呢?   “刺使将城外的差事安排给了我,流民一日不散,我就得一直待在城外。朝廷的救灾款一直未拨付,看情形,入冬前,是不会散的。无事,确实不宜出门。”洛玉琅诉说着自己的劳累,希望能在她那得到些许的宽慰。   穆十四娘一听城外,就想到了那日上门送茶的景家大小姐。这个名字其实她早就听说了,媖娘弄坏的那条裙子,不就是她定制的吗?舒掌柜将她当成重中之重对待,可见她的家世如何。   “我知道,绣坊已经施了两回粥了,今日听说,过几日又会轮值。当家的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有自知之名,不会添乱的。”说完避过一侧,恭敬地站在那里,让出了道路。   洛玉琅看样子是准备走的,突然停下脚步,没由来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还说没有发红,脸都是烫的,明日不要再涂了,再涂我就让护卫关了院门。”   穆十四娘抬头,就看到他关切的眼神,连被他唐突后应该有的生气都忘了,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首肯的洛玉琅满意地说道:“回去吧,我帮你照路。”   穆十四娘跨过院门时,下意识回头,发现他举着灯笼站在原处,见她回头,挥了挥手,示意她赶快进去。   穆十四娘突然眼眶一热,怕他发觉,赶紧进了院门。   在院中平息了一下情绪,才回到屋内,青荷见了,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干了,姑娘,我帮你扎起来吧。”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在灯火下明暗不断的影像,怎么看都不像真的。   因为毫无睡意,看到青荷拿回来的布料,索性照着自己的身形,裁剪成片,坐在灯下,缝制起来。   青荷只觉得今晚的姑娘格外的沉静,心事重重,没敢去打扰,只为她添了一盏油灯,就默默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后,穆十四娘再没了顾忌,任由泪珠不断滴落。穆府那样的严苛,她从不曾哭过;红崖山那样的惊险,奔逃时她也未曾哭过;逃出穆府时,无论何种险境,她也未曾哭过。   今日为何会觉得这样伤心,她说不明白,可是眼中的泪珠就是止不住。   第二日,青荷为她洗漱时,发现她红肿的眼睛,以为是她熬夜所至,“昨日睡时,姑娘的灯还未熄,衣服什么时候做不成,何必熬夜呢?”   穆十四娘答道:“想着今日要穿,昨日的衣衫因为有些小,动起来极不方便。”   青荷感叹,“姑娘真是手巧,衣衫做得严丝合缝,针脚都找不到。”   穆十四娘答道:“自小就靠手艺吃饭,熟能生巧嘛。”   青荷因此多看了她两眼,身为奴婢她不能多问,可施姑娘实在有些奇怪。若说她是绣娘,可又不像绣娘。若说她是小姐,不习惯自己服侍不说,又一手的薄茧。   想着昨日洛玉琅的警告,也因为未寻到合适的涂料,穆十四娘除了身着男装,梳了发髻,肤色倒是正常的。   到了绣坊,依旧直奔后院,常胜今日来得早,见了她,也多了句,“施掌柜还是这样合适,昨日那样,反倒显得刻意。”   穆十四娘也不介意,“我也觉得如此。”   忙到中午,记起嫁衣还有些没绣完,见常胜所做的,自己都已知晓,就上了隔楼,两个绣娘见她突然换了男装,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穆十四娘解释道:“刚在后院帮忙,这样方便些。”重新拿起针线,觉得有些不得劲,去好好洗了手,仍旧觉得粗糙,只得涂了润肤的油,倒是有了拿针的感觉,可惜滑滑的,总不得劲。   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一心两用,确实不是好事。”   折腾了好一会,耽误了功夫,想着未完成今日的进度,索性点了油灯,打算熬个夜。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知道是洛玉琅,不知何故,今日有些不想见他,索性装做不知,埋头刺绣。   “听说你晚饭都没吃?”洛玉琅上来,手里提着食盒。“过来,吃了饭就回去。什么要紧的?值得这样点灯熬油?” 第九十六章 衷情   穆十四娘也未抬头,“答应了人家的,怎能误了工期。手艺人讲的就是信誉。”   “忙不赢就多请个绣娘,我看舒掌柜也不曾像你这样将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感觉到洛玉琅的走近,穆十四娘无奈抬头,“我不饿。”   “眼睛都熬肿了,你要我动手吗?”洛玉琅明显生气了,穆十四娘被人点中心事,闷闷答道:“临睡前喝多了水,与这个无事。”   “先吃饭,我饿了。”洛玉琅又走近了一步,似乎穆十四娘还不起身,他就要动手来拖了。   有些忌讳与他接触的穆十四娘赶紧起身,洛玉琅见此,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重新落坐。   一顿饭下来,不断地夹菜给她,穆十四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端高了碗,“我够了。”   洛玉琅这才停了手,“多吃些,别院厨房做的,青荷说都是你喜欢的菜。”   “我中午吃得晚,原本打算回去当宵夜吃的。”穆十四娘突然不想再接受他如此的关爱。   洛玉琅极其无语地看着她,终究没有接话,开始最后低头吃着自己的饭。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洛玉琅才开口问她,“为何突然要去后院帮忙?”   穆十四娘虽然早已想好托辞,被他问起,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进度有些慢,想着自己有些经验,就去帮忙了,墨师傅于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理。”   “那也不必自己动手,这种粗活,哪是小娘子干的?”洛玉琅无奈摇头,“你如今早已自食其力,何苦要强至此?”   穆十四娘却冷然一笑,“你莫多想,我不是要强,自小做惯了,手头上的事而已,并不太劳累。”   “看来,你是打算自己造台七色的织机了?”洛玉琅干脆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穆十四娘却摇了摇头,“舒掌柜未首肯前,我不会动手的。”   “没想到,你是志向远大之人,看来我要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配得上你了。”这话洛玉琅不知说过多少,穆十四娘都未入耳,今日听来,却觉得极度不适,“既入了行,就该潜心钻研,将来谁也说不准,有门手艺傍身,总是好事。”   洛玉琅偏头看她,“你最近怪怪的,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而不自知?”   “当家的多想了,我确实受惊了,如今正在好好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穆十四娘语气清冷,洛玉琅重重叹了口气,“我想了想,要是你觉得心不安,不如跟我一同出差办事,反正你也换了男装。”   穆十四娘连连摇头,“城外人多眼杂,不是我能去的地方。”   “也是奇怪,你突然乖起来,我反倒不习惯了。”洛玉琅眼神在她身上流连,充满着审视。   穆十四娘不着痕迹地偏了头,“以前是我得意忘形了,现在想起来,当真可笑。要是我谨守本份,也不会有这次之祸。”   洛玉琅皱了眉头,刚要说什么,又似想起了另一件事,从怀里抽出一份封,“这是十五郎的回信。”   穆十四娘接过,拿在手里,并不急着拆开。洛玉琅敏锐地察觉了区别,以往拿到信,她总是一刻不等,当场拆开来看的。   车停之后,因为每次都是洛玉琅先下,穆十四娘等了一会,见他始终没有动身,好奇地转头去看他,发现洛玉琅微眯着眼睛,正狐疑地打量着自己。   “当家的,车到了。”穆十四娘面色如常地提醒着。   洛玉琅回过神来,犹自看了她一眼,才率先下了车。   到了两人分别的地方,洛玉琅依旧脚步不停,手里多了一盏灯笼,“天黑透了,我送你回去。”   穆十四娘默不作声,却始终落后了半步。如此刻意的举动,终于激怒了夜色中的洛玉琅。   “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已经没事了。”说完提高灯笼照着穆十四娘的脸,“你这几日阴阳怪气,到底为何?”   穆十四娘避不开灯笼,只得侧了身,“我不明白。”   “知道自己傻就不要胡思乱想。”洛玉琅放低了灯笼,“天不早了,快走吧。”   穆十四娘急于离开他,脚步有些快,洛玉琅一把将她扯住,“你当心摔着。”   穆十四娘此时自然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亲密的举动,用力地挣脱着。“为何不愿我碰你?”   “于礼不合,十四娘出身再不堪,也是懂礼之人。当家的,你该尊重我的。”洛玉琅哪里听得进去,依旧牢牢将她扯住,“你我能那样算吗?”   “当家的是觉得十四娘不觉得尊重吗?”穆十四娘终于抬眼望他,眼神中透出的凄凉,令洛玉琅有些心惊。   “你早不是什么十四娘了,你忘了,我给你的户牒上,你姓施。”差点就要说漏嘴,洛玉琅没由来地顿了一下。   “画皮画身难画骨,我是谁,你我都十分清楚。有些事,是用来蒙别人的。”穆十四娘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出身会让自己如此憎恶自己。   “在我眼里,你就姓施。我不许你多想。”洛玉琅只觉得心急如焚,如何才能安抚穆十四娘的心,他却一愁莫展。   “你先松开,我们好好说话。”比他理智的穆十四娘无奈地和缓了语气。   洛玉琅却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因为身量的缘故,令穆十四娘有些窒息。可惜她的挣脱却被他误会了,手臂越发地用了力,“我在红崖上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变,你可以不信,但我不许你多想。”   见挣扎无望,穆十四娘索性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搂着。虽然红崖上,他也曾搂过自己,但与今日这样搂她入怀,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无关情欲,只有紧张和生涩的情绪。   时间似乎在此刻是静止的,除了洛玉琅手上的灯笼明灭不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有了这个想法,但它就是来了,由不得我不信。现如今我只知道,母亲是同意的,我是喜欢你的。”洛玉琅喃喃说着。   穆十四娘轻声回了句,“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洛玉琅刹时紧了手臂,“事在人为,你我尚且年幼,还有时间,我会让父亲同意。”   穆十四娘依旧轻声回道:“我不傻,穆府那样的地方,傻子怎么可能长大。我知道自己身似浮萍,但我不愿像娘亲那样过活,所以我们是不可能的。” 第九十七章 受伤   “这世上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我不是你,我不会委屈自己。”洛玉琅突然松开了她。“就算是父亲,也知道无法勉强我。其他人,更加不可能。”   穆十四娘勉强地笑了笑,“我困了。”   “你记住,你已与我如此亲密,再不能生出别的心思。”怕他再做出其他的举动,穆十四娘赶紧点了点头。   “你确实不傻,鬼主意一个接一个。”扶正她歪了的银簪,在自己送给她的簪子上停留了一会,“别想着瞎跑,你跑不掉的。”   穆十四娘依旧老实地点着头。   “我在京城横行霸道的时候,你还未断奶呢。”依旧摸了摸她头上的那根银簪,“下次再惹恼我,我就先斩后奏,直接将你变成我的妻子。”   穆十四娘终于愣住了,洛玉琅这才满意,一路轻扯着她,将她送至院门前,依旧让她先进去,自己则提着灯笼为她照着亮。   “你要是睡不着,就想着,我也一样会睡不着。”洛玉琅这句莫名的话,让穆十四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洛玉琅这才一声轻笑,满意离去。   穆十四娘扶着院门,看他三步一回头,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萦绕心头的那股凄凉似乎淡了下去。   之后,洛玉琅依旧极难看到人影,穆十四娘也早出晚归,半天在后院与常胜和墨师傅一起专研六色织机的组装,半天在隔楼上做着绣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穆府带来的惊吓也平息了。   穆十四娘坚持每日穿着男装,挽发髻时,自己的银簪太过单细,不太合适,就选用了洛玉琅送给她的那根,青荷笑着感叹,“这样俊俏的少年公子,苏城怕是难寻其二了。”   穆十四娘却因此忧心,“不如你去药铺问问,可有哪种药材,吃过之后能让人变黑的,要是没有,能涂了数日不变色的也可以。”   青荷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执拗,敷衍地回她,“行,我去看看。”   有了穆十四娘的助力,常胜也干劲十足,墨师傅乐观其成,总是在一旁笑而不语。时不时夸赞穆十四娘,“难怪舒掌柜舍不得放你,施丫头学东西就是快,常胜数日没琢磨透的,我一点拨你就懂了。”   穆十四娘可不想居这个功,免得常胜介怀,“墨师傅,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成果,岂是我一人的功劳?”   “丫头,中秋打算怎么过啊?”墨师傅话题转得快,穆十四娘想也没想,老实说道:“自然是在绣坊过。”   常胜插了话,“今年因为蝗灾,朝廷拨了赈灾款,官府为了去邪,已经开始召集人手制作灯笼,这个中秋,应该会有灯会。”   去年中秋时,穆十四娘还在穆府,没过几日,就出逃了。所以,中秋于她,并不代表欢乐。再说,现如今的她,还是谨慎为好。   “那岂不是会人挤人?上次乞巧市,我荷包差点都丢了。”穆十四娘毫不为意的语气,打消了常胜雀跃的心情,听她的意思,必定不会去看灯会。   墨师傅打了圆场,“常胜是做灯笼的高手,已经接了官府的活计,从昨日起,夜里就开始忙活了。”   穆十四娘附和道:“是吗?那常胜师傅会做个什么灯笼?”   常胜见她问起,兴致勃勃地说道:“是一组灯,描写官府如何与民众齐心合力战胜蝗邪的故事。”   见穆十四娘果然起了兴致,接着说道:“今年官府之所以这样的气派,听说是京城的景家出了大额的份子钱,施掌柜定要去看看热闹才好。”   穆十四娘却在此时失了手,很快受伤的手开始流血,常胜忙不迭地去前院找人要伤药。   很快来了人,穆十四娘一眼认出,是别院的护卫,男女有别,他不能上手,只得催促道:“施姑娘,先去前院用净水洗洗,实在不行,我陪你去医馆。”   常胜来时,穆十四娘已经不见踪影。望着愣愣的常胜,墨师傅说了句,“有人看顾她,你就不要操心了。”   手上的伤虽然不重,但因为伤在右手,针是不能拿了。护卫极力催她回别院歇息,十指连心,确实也疼,穆十四娘没有逞强,老实坐车回了别院。   青荷见了,又是一阵心疼,“就觉得你这阵子手糙了许多,没成想,你竟去做了木工,这岂是小娘子该做的。”   “一时失手,以后不会了。”穆十四娘颓废地靠坐在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荷之后再对她说话,也不见她回应一句。   傍晚换药的时候,青荷见了伤口,心疼不已,“明明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扯了这么大一个口子,你就不怕留下疤痕,手会不好看?”   穆十四娘轻笑一声,“手艺人,手如何都不会好看的。只要不妨碍日后拿针,就不算事。”   “我去前院问问,看有没有更好的伤药,你不在意,我可不能坐视不管。”青荷走时,还不忘提醒她,“记住,千万不能用力,更不能胡乱沾水,我去去就回。”   穆十四娘回到躺椅上,闷闷应了声,算是回答。   手上的隐痛让她情绪越发低迷,很长时间没有忆起的过往,就这样全部从心底翻了上来。   出逃那夜翻墙出去之后,独剩她一个人,贴着墙根像做贼一样摸到了土地庙,蜷着身子,在里面窝了半夜,外面的每声虫鸣都让她心惊,时间过得极慢,天总不见亮,更夫每个时辰的一趟,脚步声就像踏在她的心坎上,令她大气都不敢出。   中秋,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天上偶有的一轮明月,几块月饼,略微丰盛一些的饮食。夜色中,传来的丝竹声,也像最遥远的乐声,永远与她无关。   如今出来了,中秋竟然也未能带给她欢乐,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回避欢乐的十四娘,伤感涌上心头,为了压下眼中的泪意,穆十四娘只得用双手捂住眼睛,仿佛蒙住双眼,就可以将一切隔离在外。   门突如其来地响了一下,然后是急促地脚步声,有人捉了她的手,关切地问她,“很疼吗?”   穆十四娘抬眼看着洛玉琅,愣了一阵,才轻轻摇头,“不碰就不痛。” 第一百零一章 欢斗   “你是不是笃定我奈何不了你?”穆十四娘已经没有了好脾气。   “我是想让你知道,顺其自然,才是最好。”洛玉琅回答,“你想要的,我都可以依你。只要你相信我,我绝不负你。”   穆十四娘连张了几次嘴,都没法将前两次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回避,唯一能给出的解释就是,不愿也不想牵扯其中。   “你莫冲动,我告诉你为何会喜欢你,好不好?”洛玉琅轻声地哄道。   穆十四娘翻了个白眼,“你先前已经说了很多了。”   洛玉琅摇头,“最重要的原因,你想听吗?”   “少来这套。”穆十四娘干脆地拒绝。   洛玉琅失笑,“当真的,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他,用行动告诉他自己并不想听。   洛玉琅因为她尚在手中,她一切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的灵动活泼,惹他喜爱。“就是因为你在我面前张狂得不同于常人,所以我才会喜欢你。”   穆十四娘回头,冷声答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我温柔和顺,轻言细语,百依百顺,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洛玉琅挑眉,“别人或许是这样,如果你能这样,我会求之不得。”   穆十四娘板着脸,“如果我不姓穆,你还会这样吗?”   “只要是你,我都会这样。”洛玉琅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一本正经。见穆十四娘就像是刚抓到的小兽,油盐不进,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你就不能花些心思,与我一同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吗?”洛玉琅突然决定,有些事早些让她知道,或许会有好处。   “我并不想与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只想过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你给不了我。”穆十四娘只想尽快打消洛玉琅对自己那极不单纯的想法。   洛玉琅死死盯着她,仿佛想透过山间的云雾看清她脑海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洛玉琅开了口,“你告诉我实话,你心急火撩地变了态度,想要离开,到底是为了什么?”   穆十四娘停顿了许久,“我见过与你有旧的小娘子了。”   洛玉琅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拧紧着眉头,似乎在想她是在哪里见到的。穆十四娘大方地为他解惑,“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你府中,一次是在城外。”   洛玉琅刚想辩解,就被她拦了下来,“你不用解释,既然话已说明,你可以放手了吧?”   “没错,她是肖想我的人之一。”洛玉琅顿在那里,似乎在想要如何继续接下来的话,“不过,连父亲都知道,我并不在意她。”   “我在穆府,自小听到最多的,就是我们与十三娘的区别。”提起穆府,十四娘神情都变了,“她将来可以许给与穆府门当户对的人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成为当家主母。而我们,只能老老实实,任人摆布,哪怕是耄耋,只要当家的一句话,我们也要坦然接受。”   洛玉琅满眼的心痛更加刺伤了穆十四娘,“莫说穆府的人,就连娘亲和十五郎都认为,以我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十一娘那样的事来。可惜他们都错了,在我能用刺绣换钱的第一天起,我便不愿意步她们的后尘。”   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我原来打算,十二岁之后,进了教坊,想尽法子也要让自己变得不学无术,没有技艺傍身,又生得蠢笨,自然拿不出手,免得坏了穆府的好事。可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我正当年,无论好坏,都逃不过这劫数。”   洛玉琅动作轻柔却不容她置疑地揽她入怀,想用怀中的温度暖暖她冰凉的心,“再不会了,你现在有我。”   “我还是不明白,自己有何值得你这样信誓旦旦的。”穆十四娘娇小的身躯被他双臂整个笼罩着,正好到他胸前,唯有转过脸才能重现天日。   呼吸之间,都是他衣服上的熏香味,柔软的红色锦缎像云朵一样,触到穆十四娘的脸颊上,酥酥麻麻。   “脑子不好用,就让它好好歇息,为难的事,由我来想。”洛玉琅拥着怀中娇软的穆十四娘,觉得由心到脑,由里到外,都在雀跃着,欢腾着。   心底深处那团火焰席卷重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迅猛,根本来不及扑灭。可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就这样拥着她,直到天荒地老,齿摇发落。   “每日多吃一些,全身都是骨头,摸不到半两肉。”话刚说完,穆十四娘就开始挣扎了起来,洛玉琅懊恼不已,恨自己这张嘴,坏了事,只得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我只是说说,你看我哪里动了手?”洛玉琅妄图亡羊补牢,却更令穆十四娘难堪,经过红崖那次的云雾,她知道不远处就有青荷和洛诚他们守着,洛玉琅欲盖弥彰的话实在让人可恨。   穆十四娘咬牙切齿的表情在洛玉琅看来,尤其可爱。   “还想往前走吗?”洛玉琅指了指山顶,“其实站在山顶,像这样的天气,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也看不到什么?”   “你有事尽可以先走,我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本来已经停下脚步的穆十四娘,因着他这句话,转身朝前走去。   洛玉琅无奈跟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抛下你的。”   “真是好笑,你心里如何想,我为何要知道?”穆十四娘果断地回了他一句。   洛玉琅不住点头,“说得极是,脑子不好用,就不要瞎想,这大好河山,身处美景之中,就应该好好感受。”   穆十四娘转身,对着他怒目而视,“真不知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你除了欺负弱小,毫无建树。”   洛玉琅总算是有些尴尬,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也变得无处可放,最后朝着她拱了拱手,“掌柜的说得极是,我这书确实是读着玩的,亲近你跟欺负可扯不上关系。至于建树嘛,仔细想想,我来苏城这么久,刺史对我评价颇高。”   穆十四娘接了句,“看来中秋灯会,出彩是还有你罗。” 第九十八章 伤心   洛玉琅赶紧轻轻放下她受伤的手,“我带了药来,晚些让青荷帮你换上。”   “多谢当家的,其实伤口并不深。”穆十四娘望着自己的伤手,“只是有几日不能拿针了,怕是会误了工期。”   “真不知要如何说你,明日我就去信舒掌柜,让她再找个绣娘来。”洛玉琅起身为自己倒了茶,刚刚送到嘴边,扫过她受伤的手,十分奇怪,“怎么会伤到右手?”   穆十四娘沉默了一会,回了句,“失手。”   “上次我就想说,好好的一双手,非要瞎折腾,摸起来糙得刺手。现在看来,我就不该信了你的,一味的尊重你,才会遭了这无妄之灾。”口里说着报怨的话,手里却端了茶来,作势就要喂她。   心有芥蒂的穆十四娘赶紧用左手接了,“听说今年中秋有灯会?”说完,偷偷察看洛玉琅的神情。   洛玉琅愣了一下,“你要想去看?那真得好好装扮装扮。”   “谁说我想去看?”穆十四娘冷冷回了句。   洛玉琅有些摸不清头绪,因她有伤,也不好在此时计较,“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晚饭吃了吗?”   穆十四娘摇头,“青荷还未回来。”   “正好,我也没吃,城外的流民领了银子陆续开始返乡,文书的工作多得堆成了山,手都快写痛了。”洛玉琅边说边起身,轻呼了一声青荷。   很快,青荷端了饭食进来。   穆十四娘乍一用左手,十分不习惯,却不许洛玉琅帮忙。   吃了半碗饭的洛玉琅终于忍不下去,“用勺子吧。”   穆十四娘固执地摇头,“总归是要靠自己的,不如趁此多学一门技艺。”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她,“这算哪门子技艺,你还打算以后吃饭左右开弓不成?”   “有何不可?”穆十四娘终于将一块肉送入了口中,颇有成就感,说话也有了气势。   “那我就期待早日看到。”洛玉琅见她终于又有了生气,跟着也轻松起来,“说起灯会,陈刺史确实打算大办,城中不少大户都出了份子钱。”   接着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穆十四娘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放下碗,说了句饱了,就回到了躺椅上。   洛玉琅看她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缩在那里仿佛想将一切隔阻在外。本来想说的话,就有些意兴阑珊。   穆十四娘感知到他的注视,干脆佯装休憩,闭上了眼睛。   不久她闻到专属于洛玉琅的气息和他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接着身上被盖了薄被。气息在她附近停留了许久,久得她都快要按捺不住,才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远去,再不复闻。   院子里青荷的声音传来,恭敬送他走后,然后上关院门的声音,而后是她的脚步声,终于房门也合上了。   听着青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穆十四娘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怆,将薄被拉至头顶,第二次让泪水肆意流淌。   青荷过来为她换药时,心情不好的穆十四娘第一次使了性子,“半天功夫换了两次了,不想换。”   青荷明显因为第一次有些招架不住,顿了好一会,才轻声地劝她,“这是公子私藏的好药,涂了,明早就会消肿,姑娘不是想快些好吗?”   穆十四娘此时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与洛玉琅有关的事,“既然精贵,就留着吧。”   青荷没再坚持,“姑娘,既然不换药,那我为你洗漱吧?”   一直蒙了头的穆十四娘,语气依旧不好,“没那么讲究,你去歇息吧。”   猜不透她心思的青荷,也不好再勉强,只得劝道:“姑娘,就算不洗漱,也去床上躺着吧,再晚就该着凉了。”   穆十四娘背过身去,算是给了她回应。   青荷隐约感觉她并非因为手伤才会如此,但基于本份,她是不该多问的。   因为她的任性,第二日手肿成了萝卜,青荷埋怨地看了她一眼,默默为她换上洛玉琅给的药。穆十四娘一言不发,任由她忙活着。   “今早公子出门前还来问过,要我小心侍候,这下可怎么交待?”听到青荷的抱怨,穆十四娘微微皱了眉头,“就算是神丹妙药,也会因个人体质不同,有不同的疗效,你们公子不会错怪你的。”   青荷见她语气依旧不阴不阳,没再接话,上完药,默默端来早饭,穆十四娘吃完吩咐道:“帮我去前院打声招呼,我要去绣坊。”   青荷诧异,“姑娘,还在别院歇息几日吧?”   “我心里闷得慌,就算不去绣坊,你也找个地方,让我喘口气。”这是穆十四娘自她服侍以来,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青荷拿不定主意,“姑娘,我去前院问问。”   青荷回来,回禀道:“姑娘想散心,不如去城外的缥缈峰吧,这时间,正是赏枫的好时节。”   穆十四娘来苏城数月,早晚不是在洛府别院就是在木花坊苏城分号,屈指可数的几次外出,就召来了穆府,苏城的风景名胜一次都未去过,在她看来,无论去哪,也比待在别院舒服。   自己不方便动手,就由青荷服侍着换了衣衫。肿胀的右手十分难受,一碰就疼,连青荷是为她换的女装都未发现,直到青荷说道:“姑娘,今日秋高气爽,这样装扮最适宜。”   穆十四娘看着身上的薄荷绿秋装,出自绣坊的四色织机,她亲自配的色,织的云水纹,因为是试机的布料,所以她为自己做了一身,从绣坊拿回来后,还是头次穿。   “姑娘手真巧,这花纹的样式别致,颜色也配得好,姑娘肤色本来就白嫩,穿上后更加肌肤胜雪了。”穆十四娘知道她是刻意想让自己开怀,抿嘴笑了笑。   青荷用两根银簪为她绾了发,“姑娘,盒子里还有几只步摇,姑娘何不试试?”   穆十四娘摇摇头,起身说道:“走吧。”   行至城门口,流民果真少了许多,像枫桥大街这样,各家街坊拼凑成的粥棚都已经撤了,剩下的粥棚已经为数不多。   穆十四娘不敢再随意去掀车帘,免得再生事端。   马车一路向前,车外有人说道:“是景家大小姐又来了吗?”“她可真是个大善人啊!”“模样好,性子也好,真是菩萨心肠。” 第九十九章 缥缈   穆十四娘木然坐在车里,听来听去,却渐渐释然了。   自己一切的烦忧都是因为心里有了妄念,既然是妄念,就应该尽早抛却。   当初逃出穆府的初衷,才是她现在最应该努力的,不依附任何人,像舒掌柜那样,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独立于世间。   心宽了,连缥缈峰的景都更美了,穆十四娘笑吟吟地对着青荷感叹,“怪不得世人皆爱游山玩水,这山水之间,当真灵气十足。”   青荷暗自诧异,刚出来时还闷闷不乐,一下马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穆十四娘望着满山的红叶,循着水声走去。   转过弯,就看到一泓银练从天而降,击起的水雾迎面扑来,空气格外清新。   流连在此,穆十四娘顺着瀑布旁的山路一口气爬至半山腰,眼前的景致随之一变,越发开阔。“看来,还是要多出来走走,古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日日待在城中,现在高处一观,真是一叶障目了。”   青荷随着她的视线一看,苏城就在远处,确实小了许多。“姑娘,上面没路了,下山吧。”   穆十四娘找了地方坐下,“再呆会。”之后望着远处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荷猜不透,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青荷,你知道这里为何要叫缥缈峰吗?”穆十四娘突然发问,青荷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你问她做什么?她又不是苏城的人。”洛玉琅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不一会儿就冒出了头。“你走错了,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主峰,因为常年隐于云雾之中,缥缥缈缈,若隐若现,犹如仙境一般,故名缥缈峰。”   “当家的不要当差吗?怎么得空来这?”穆十四娘起身后客气地问道。   洛玉琅与她并排而立,望着眼前的景致,“爬这么高,就为了看苏城?现在是午休的时间,抽空就来了。”   “那还是下山吧,免得误了当家的差事。”穆十四娘的客气,让洛玉琅又开始狐疑,“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何不多逛逛?”   穆十四娘沿着山路下行,“当家的回去当差,我去主峰看看。”   洛玉琅盯着她的背影,却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用眼神询问青荷。   青荷本来也没弄明白,哪里能给他答案。   “带了食盒吗?我饿了。”走到瀑布之下,见他这样说,穆十四娘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回头,发现跟随着众,既然洛玉琅都没吃,大家自然也没吃。   跟随她来的青荷等人,想来也饿了,不论她是如何急于与洛玉琅撇清关系,都不宜在此时独立特行。   洛玉琅见她不再坚持去往主峰,在青荷准备的空档,又开始做起了向导,“听说缥缈峰有宝藏,金银玉石无数,若能寻获,足以富甲一方。”   “多半是不义之财,我还是凭手艺吃饭踏实些。”穆十四娘状似无意,渐渐与他隔开了距离。   哪知洛玉琅亦步亦趋,很快又靠了过来,“还是这样穿好看。”   “当家的不是答应我每月从绣坊中拿两套衣衫的吗?莫不是反悔了?”穆十四娘似笑非笑地质问令洛玉琅失笑不已,“莫说是两套衣衫,你就是让我倾其所有,我都愿意。”   穆十四娘一本正经地说道:“当家的,请慎言。”   “好,不说这些。”洛玉琅轻易就服了软,因为她今日身着女装,衣袖宽大,手被遮掩住,他留意了许久,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手好些了吗?”   “多谢当家的,已经好多了。”穆十四娘又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他,“明日应该可以重新去绣坊了。”   因为洛玉琅听后一直没有答话,等到穆十四娘转头看他,他才得意地一笑,意味不明。   青荷费了些功夫,在草地上铺了软毡,摆上餐食后,请他二人就座。   洛玉琅盘腿坐好后望着一直迟迟不肯过来的穆十四娘,终于察觉出了不对,也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她看。   感觉到压力穆十四娘,神情有些不自然地坐了过去,之后有些沉默地吃着手里的饭食,一口接一口,似乎在为自己寻找不开口的理由。   洛玉琅不时打量着她,虽然猜不透她为何如此,但她心里不高兴时的神态,经过数月的相处他倒是知道的。   既然猜不透,洛玉琅就用眼神向青荷询问,见青荷也是微微摇头,只得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穆十四娘身上。   穆十四娘有些神游天外,出来散心果然有好处,原来那些狭隘的想法、可笑的念头,现在都被她挥之脑后。如何自立于世,不受外界任何的干扰,才是她现在最应该去想的。   她决定暂时不去想身边的洛玉琅到底是何打算,人能左右自己的想法已然不易,哪能去左右别人的想法。   主意打定,三两下填饱了肚子,轻声说了句,“我吃饱了。”便准备起身离开。   洛玉琅意欲阻拦,但手伸至半空却停住了,这里不是别院,身边随从众多,他不能做让穆十四娘介怀的事。   见她并不打算等自己,径直朝着山顶走去,洛玉琅只得起身,回头对洛诚说道:“去帮我请个假,爷要歇息半天。”   洛诚明显一愣,公子自从蟥灾之后,万事身体力行,兢兢业业,每日早出晚归,一刻不曾停歇。唯独听说这位小娘子要出外散心,就开始坐立不安了,车行经过城外时,简直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   等到大伙开始歇息吃午饭,他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原本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来打个招呼,一解相思就会罢了,哪承想,为了她,竟然连理由都没有,直接罢工了。   洛玉琅可没管他那么多,早已经追着穆十四娘的脚步而去。   往上走了一段,开始起了云雾。身处缥缈峰中,半山云雾近在眼前,但是与红崖上的云雾大相径庭,这里的云雾像纱,红崖的云雾像帐。   当初在红崖山被云雾围绕时,除了视线有所阻隔,并没有其他的不适。而缥缈峰中的云雾,很容易湿身,走了一段,穆十四娘就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尽管穿着两层,但是浓浓的湿意还是透进了内衫之中。 第一百章 情愫   洛玉琅默默跟随,虽然眼神始终不离她,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询问。   “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我之间根本就不可能。”穆十四娘突兀的一句,打破了沉默。   洛玉琅接了句,“不是不可能,是有些难度。”   穆十四娘低头抿嘴轻笑,“也许你从未曾放在心里,但我记得自己说过多次,我不想像娘亲一样的过活。”   “我从未曾忘记,就算是最初,我也不曾想过,要委屈于你。”洛玉琅仰头深吸了一口缥缈峰中的雾气,“我原本想,就算不能娶你为妻,我也会在父亲他们知晓之前,与你生儿育女,既成事实之后,他们不接受,我便不取妻。后来,得知了你的想法,就不再愿意委屈你,为自己所想所愿,搏上一回,也算值得。”   “为何偏偏是我?”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凝望着她,“我也不知道,如果不在京城再遇上你,或许时间一长,我就将你淡忘了。可你偏偏又闯了来,而我偏偏又看见了你,想法就跟着变了。”   “我有什么好的?”穆十四娘又问道。   洛玉琅轻笑一声,“其实细想起来,你也没什么好的,一点都不好相处,遇事总是让我猜来猜去,猜不对你还不高兴。可是感情如果真能说得一清二楚,便没有这样熬人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穆十四娘追问道。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我最喜欢你的眼睛,初初在红崖上,你窝在峭壁之上,却毫无惧色,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哪个小娘子有你这样沉静如水的眼眸。当时并不觉得,可是在广福寺,隔着那么多人,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足以见得,你在我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要知道,爷活了十几年,还从未有哪个如此让我印象深刻。”   穆十四娘抿着唇,不置可否。   洛玉琅挑眉看她,“知道吗?你有多异于常人。受惊之时不是大呼小叫,在人以为你是吓傻了之时,你早已想出应对之策,一不留神你就遁去了。”说着说着,竟将自己给逗乐了,一脸笑意地望着她。   穆十四娘抬眼扫过他,心中芥蒂犹在,“为了活命而已,讲究不了颜面。”   洛玉琅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与红崖山时,变了许多。”   穆十四娘淡然回他,“你不过是想说我已然没了闺秀该有的气度和风范罢了,可惜这一切都是我极力想抛却的,我已决定,此后以男装示人,再有陌生人问起,我就直接告诉他,称呼我为施某即可。”   洛玉琅笑声爽朗,隔着云雾并不见人的洛诚他们都听到了,能让公子如此开怀,这小娘子算是头一份。   “青荷真是好性子,一句实诚话都不肯说。你到底明不明白,就算你剃光了眉毛,涂黑了脸,也变不成男人。”洛玉琅强忍着笑意,决定将实话告诉她,免得她对自己涂毒再三。   穆十四娘却并不信他,“你少诓我,哪有你说的那样?”   洛玉琅站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己,“你觉得你与我有何不同?”   “能有何不同?不过个头比我高一些罢了。”穆十四娘答道。   洛玉琅满腹的实话却不知从何开口,因为眼前的穆十四娘,虽然眼高于顶,其实于人世间一无所知。   这一切皆是出身使然,穆府为了更好地控制她,十二岁之前,几乎让她空白一片。如果不是十五郎时不时地传授一些书本上的知识给她,恐怕现在的她更加懵懂。   但她天性之中的聪慧,因为身心皆无旁骛,每次都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她很容易就学会了操作织机,年纪轻轻就绣技精湛,还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又因为穆府的生活,让她毫无锋芒,极好相处。除了在自己这里,敢于嚣张一些。   “听我一句劝,你想以男装示人,喜欢就好,千万别认为可以蒙混过关。”洛玉琅说了半句,声音放轻了许多,“其实你着男装外出,我更放心。”   穆十四娘一脸不喜,她不喜欢洛玉琅这种老神在在,笃定可以掌控她的模样。虽然不再与他口舌相争,但心中主意打定,从此以后,就以男装示人,穿得久了,自然就像了。   “你怎么说着说着跑题了?我们刚才不是说我如何喜欢你的事吗?”洛玉琅见她又开始往前走,前方的云雾更浓,地上也更湿滑,回头看了眼,发现近处没人,大胆地拖住了她,更大胆地问道。   这样暧昧地举动,再加上这样暧昧的问题,穆十四娘再不济也懂得反抗,“我手伤了。”   “我知道,我扯的是左手。”洛玉琅含着笑意回答。   “其实你扯我也没用,我又不会嫁给你。”穆十四娘见武力不是他的对手,干脆换种方式对付他。   洛玉琅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摸过小娘子的手,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觉得我会信吗?”穆十四娘脑海里闪过让她黯然神伤的画面,更忆起了那股香味。   洛玉琅答道:“容不得你不信,时间久了,你就会信了。”   “我听说像你这种抢手货,一般都会早早被人预定了。不知洛公子,定了哪家闺秀啊?”穆十四娘这话一出,洛玉琅果然微微变了脸色,更让她笃定,自己猜得没错。   虽然不再用蛮力挣扎,却冷冷看着两人相牵的左手,眼神中的清冷毫不掩饰。   “打我主意的不知凡几,不过爷当真是抢手货,轻易不肯买定离手。”洛玉琅手上加重了力道,还报复性地在她掌心抓了两把。   穆十四娘痒得难耐,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手,这种意外的惊喜令洛玉琅咧嘴一笑,“这样才对,不能总是我主动,你也该有回应才是。”   穆十四娘恼羞成怒,举起右手就准备推他,被洛玉琅一把抓住,“可不兴这样,再伤了,就难得好了。”   隔着云雾都能感觉到她的怒气,洛玉琅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我们回到先前的话题,好好说话,我扯着你的左手,免得你脚滑,你也不要多想,除此之外,现在的你,也不能让我做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别扭   洛玉琅自得地说道:“此次蝗灾,爷确实居功至伟。不过,因为你不宜张扬,所以我也应低调处事。这次的风头就让给别人好了。”   “何必呢?我是我,你是你,强扯到一处有什么好的?”穆十四娘说完,转身接着朝上走去。   洛玉琅跟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两个走到平地上,才轻轻扯过她,“吃醋啦?”穆十四娘抬头,看到他满脸的笑意,还有被某种灯火点亮的眼神。   似乎并不期望她会承认,抿嘴轻笑后,轻轻说道:“点到即止就可,千万不要为了无关的人和事伤神,在我眼里,只能容得下你。”   “她身上的熏香是与你商量好的吗?感觉十分契合。”穆十四娘根本听不进他任何的告白,见他始终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心底的愤怒。   洛玉琅皱眉想了一会,实在寻不到答案,“你不喜欢熏香吗?那我每次穿之前,都让他们散散味。”   穆十四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她的熏香。”   “她为了出风头,日日都往城外跑,总是寻来说话,涂脂抹粉的,沾上些也难免。”洛玉琅察探着她的脸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细,当时怎么不说,要说了,我早解释了,也省得你闷在心里,直到现在才发泄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聪慧的穆十四娘却早已察觉出来这其中的不妥,“你与她如何,与我无干。想着她总是上门来寻你,我还是搬去绣坊得好。”   “我以前不理她的,若不是为了此次赈灾我也不会与她说话,你今日来也看到了,流民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我也再不需日日看到她。”洛玉琅看似极力解释,但言语间还是带着窃喜,因为穆十四娘的介意。   可惜俩个人总是不在一个步调之上,穆十四娘可没想过要争风吃醋,在她看来,这是极大的麻烦,为了日后的安生,还是尽早远离得好。“我不知你所求为何?但不论你求什么,我都不可能应你。”   洛玉琅本想轻笑着应她,但看她一脸的正色,眼神中无比清冷,再也笑不出来,“生气了?”   “你是与我有恩,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现如今你也在我身上占了便宜,就当我报恩了吧?谁让我出身穆府,活该被人轻贱。”说完,穆十四娘扭头就往山下走去。   脚步极快,洛玉琅伸手去拉,竟然没有拉住。   直到青荷和洛诚他们近在眼前,才一把扯住了她。   穆十四娘本来想着走到人多的地方,他会收敛些,哪知他根本不管不顾,捉住她两个手臂,直盯着她,说了句,“你们走远些。”   穆十四娘求救似地看着青荷他们,可他们纷纷避到弯路一侧,皆背朝着这边,连个眼神都没给穆十四娘。   “你看他们做什么?”洛玉琅紧紧捉住她的手臂,因为身高的悬殊,差点要将她拎起,“我说过多少次,让你忘了过去,你生气归生气,介意归介意,总提穆府做什么?”   穆十四娘凄然一笑,“其实你也介意的,不是吗?可你别忘了,我就是穆府出来的,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你敢说,如果我不是穆十四娘,你会这样轻贱于我吗?”   “我哪里轻贱你了?”洛玉琅早已气极,“你说话要讲良心。”   “现在不就是这样吗?”穆十四娘被他牢牢捉住动弹不得。   “我不这样,你会好好听我说话吗?”洛玉琅俊俏的脸涨得通红,但心中的怒气却无处发泄。   “我们有什么好说的?”穆十四娘此时此刻根本听不进一句话,无力地挣脱着,一不留情碰到了伤口,十指连心,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洛玉琅惊慌之下,赶紧松了手,只拿着她受伤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吹着,不时看她,见她表情仍不见好,“先回别院,换了药再说。”   又怕她再犟,添了句,“刚才的事没完,得了空,我要与你好好论论。”   穆十四娘一阵钻心地疼过之后,就觉得包扎的伤口开始变得粘糊糊,应该是扯开了新结痂的伤口,又流了血。   由着洛玉琅轻扯住自己,三步一回头地下了蜿蜒的山路,上了马车,青荷无声地递了药盒过来,洛玉琅接过,也没多话,直接解开了穆十四娘手上缠着的棉布。   看着渗出来的血渍,忍不住打量穆十四娘的脸色,“疼吗?”   穆十四娘轻轻摇了摇头,“哪有不疼的,出了这么多血?”洛玉琅犹自报怨着,穆十四娘却想到了两人第二次夜间在红崖山下再遇的时候,他自己的伤恐怕才是真的疼吧?   “果然扯开了,你就不能消停些?”洛玉琅语气忿忿,手却极轻,解开之后,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这怎么弄的?不是只划了一道口子吗?”   穆十四娘将头偏向一旁,默不作声。   上药之时,她虽然强忍着,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伤了手也好,今后就老老实实待着,省得我日夜担心。”   “我伤了手,你担心什么?”穆十四娘突兀地接了句,换来洛玉琅无奈地摇头。   “这几日再不要用力了,以后我每日亲自来换药。”洛玉琅上完药,细细用棉布包扎好,打了结,“幸亏爷有经验,不然真不好弄。”   “皮肉伤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这药确实效用极好,上完之后,先是一阵麻麻凉凉的,先前的钝痛也没有了。   洛玉琅见她伤疤还未好,就忘了痛,颇有几分无奈,“到底是什么伤的?”   “不小心砸了一下,没承想这么不经事,居然扯了这么大一个口子。”所谓拿人都要手短,得他如此精心换药之后,穆十四娘竟有些硬气不起来,话也老实多了。   “都怪我最近事多,没空管你,不然岂能容你去后院胡闹。”穆十四娘却不愿意了,“墨师傅已经收了我为徒,往后就算不能以女儿身示人,我也能换上男装,做个工匠,帮我修个织机,混口饭吃。”   洛玉琅失笑不已,“我明儿就去找墨师傅,他识人不清,新收的徒弟竟只想着学了手艺去混饭吃。真是师门不幸。” 第一百零三章 端倪   “你敢去,我就立马搬出去。”穆十四娘情急之下,搬出了杀手锏。   洛玉琅却揉了揉脸,“我有些困了,先打个盹,到了你再叫醒我。”   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仿佛熬了通宵一般,冷静下来的穆十四娘,有些明白他这是因为近段时间确实劳累所至。   车行至城门处,外面喧嚣了起来,穆十四娘正打算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形,就听到温柔的女声传来,“洛护卫,洛公子在车里吗?我有事要跟他说。”   洛诚的声音并没有如期出现,车内的穆十四娘却狠推了一把洛玉琅。   被强行吵醒的洛玉琅睁眼,一脸懵懂地看着她,穆十四娘指了指车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还不快下车。”   洛玉琅打了个呵欠,正准备起身,外面又有声音传来,“景大小姐,公子并不在车内。”是洛诚的声音。   “那车内是谁?”景玉霜询问着,能让洛诚带着这么多的护卫随行,还有个侍女坐在车外,如果不是洛玉琅,不由她不多想。   “府上的贵客。”洛诚的回答十分得体,车内洛玉琅听闻,满脸得意地偏头看着穆十四娘。   “那洛公子今日为何不在此处?我问过了,上午他还在的。”景玉霜话虽对着洛诚说的,眼神却早已被车内吸引了去。   “公子有要紧的事,故而休了半日。”洛诚依旧得体地回答着。   “莫不是累着了,这些日子,一刻不停。不知洛公子何时在别院,我新得了上好的养身茶,送予他一同尝尝。”景玉霜在车外说着,车内的洛玉琅却始终盯着面无表情的穆十四娘,想在她脸上寻到些蛛丝蚂迹。   “多谢景大小姐,公子最近不喜饮茶,乏了就会去吃枫桥大街冯婆婆的凉粉。上次我们接了您的茶,被公子一顿责罚,还望景大小姐莫让我等太过难为。”洛诚此话一出,车内的洛玉琅更加得意地看着穆十四娘。   “他还是如此,性子一点没变。无妨,明日我见了他,为你们说些好话。”她这番话一出,换穆十四娘得意地看着洛玉琅,就像抓了现形一样。   洛玉琅失笑不已,伸手就去摸她头上的簪子,穆十四娘下意识回避,还未撞上车窗,就被洛玉琅轻轻拉了回来,示意她小心伤口。   “景大小姐,失陪了。”洛诚应付过去,马车重新出发,景玉霜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车外的青荷,害得青荷只得低了头,挡了这无妄之灾。   马车渐渐远去,景玉霜才发觉自己的一双手早已经被丝巾绞得通红,车内定然是女眷没错,洛玉琅是没有侍女的,洛府能在别院落脚的女眷,据她所知,尚无一人。   原本以为担了施粥的差事,能日日与洛玉琅朝夕相处,早晚他能看到自己的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确实对自己礼遇有加,再不像京城时冷酷无情,丝毫不留情面。   今日这一遇,生生将她刚刚泛起的喜悦打得落花流水,洛玉琅的别院里有女眷,她早就知晓,少年公子,他不求他异于常人,但能得如此礼遇,进出能得洛诚相护,却是她没想到的。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扰而来,景玉霜抿紧了唇,自己费尽心思留下来,眼见着就要拨云见日,哪承想仍旧是镜花水月。   “小姐,天晚了,我们回去吧。”自幼跟随的侍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不忍她如此落魄地站在这里。   景玉霜微微一笑,“无妨,既然来了,就将事做完吧。”有志者事竟成,她来苏城时,对芜阳公主说的一句话,也是激励自己的话。   马车内一直沉默着,穆十四娘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洛玉琅却一直盯着她的脸,不肯错过她丝毫细微的表情。   “所谓点到即止,见好就收。”穆十四娘偏头看他,“洛公子,你不会要一直强撑到成亲之时吧?”   洛玉琅困意仍在,用手撑着头,“有些事自然是要撑到成亲之时的。”   “你尽可以仍旧这样胡搅蛮缠,赖皮不讲理。我也不再想与你讲理,你再来惹我,我就去找你那位旧识,让你好看。”穆十四娘盘算一路,洛玉琅刚才不敢露面,必有缘故。   “尽管去,我求之不得。这里不比京城,我是来此为官的,行为举止不能像京城那样放肆,强忍着给了她几分颜面。你既然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然应该为我排忧解难。”手撑着头,又没处着落,极不舒服的洛玉琅干脆伸长双腿,斜靠着车厢,让自己舒展些。   原本还打算伸展伸展手臂,手举过穆十四娘头顶,却不敢造次,只能去摸了车顶,显得自己别无他意。   穆十四娘咬牙,“洛玉琅,你别欺人太甚。”   见她居然直呼自己的名讳,先不论车外的人如何作想,就连洛玉琅本人都觉得十分诧异,以往再怎么闹,穆十四娘都不曾如此失礼过。   “娘子,唤为夫何事?”洛玉琅有些介意,心目中的妻子,直呼自己的名讳,怎么想都气不顺,如果不尽快找补回来,那他岂不是白混了。   穆十四娘果然气结,看着洛玉琅张扬的笑脸,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晓得如何应对。   占了上风的洛玉琅见别院将至,不再乘胜追击,仿佛刚才那事不存在一般,自顾自打着呵欠。   车至别院,下了车后,吩咐青荷,“我刚上了药,今晚不用换,明早我亲自来换药。”而后又对穆十四娘说道:“这一停下来,实在乏得不行,你我论道只能暂缓,我先去补个觉,你也好生歇息,将养将养,免得论道之时体力不济。”   穆十四娘一脸不屑地看着他,洛玉琅居然去学她的表情,令她无语应对之后,气鼓鼓地离开。   洛玉琅轻笑地看着她的背影,今日缥缈峰一行,大有收获,令他蝗灾以来的疲乏尽数消弥。在他看来,穆十四娘如此种种,皆是介意所致,有了情才会介意不是?   洛诚看着公子背了手,气定神闲地走在前面,全身上下都弥漫着遮掩不住的欣喜雀跃。刚才景大小姐拦住车,因为这位小娘子在车上,他知道公子必然不会出声,才斗胆出言应对。 第一百零四章   但景大小姐不是傻子,定然看出车内的是女眷,只要凭着公子一惯的作派稍稍想想,就会得知车内的定然不是寻常的女眷。   这传言一旦回了京城,洛府、景家,各色人等还不粉墨登场。   这话他不能说,可公子怎么全然没有危机感呢?   小院的那位,明显有些抵触,言语也越来放肆,公子却丝毫不介意,反而乐在其中。真是让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人目瞪口呆,这事摊谁身上都可以理解,唯独出现在公子身上,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老爷虽未明说,但事到如今,还要不要知情不报呢?就算要报,是话说三分还是全盘托出?   洛诚觉得自己在洛府当差数十载,头一次犯了难。   心思纷乱之下,走在前面的洛玉琅在步入院门之前,回头说道:“今日应对得极为妥当,以后也需如此,不要给她留一丝念想。爷现在做这事不方便,免得苏城的人见了,影响我的官声。”   洛诚只默默低了头,算是回应。   “你也见了,她尚未首肯,我也不好强来,在我未达成心愿之前,谁也不能坏我的事。否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话你尽可一字不漏禀报父亲。”洛玉琅说完,根本不给他回应的机会,转身走入院内。   洛诚默默站了良久,打定主意暂且瞒过一时,走到前院吩咐道:“往后,再有客访一率不开正门。若有人为难,尽可说是公子吩咐的。”   晚间的别院是寂静的,可洛诚的心却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飘浮不定。望着那轮尚算浅白的月亮,既盼着黑夜尽快到来,又盼着山间晚霞的红色留得久一些。   穆十四娘睡得迷迷糊糊,就觉得伤口有些异样,努力睁开眼,发现洛玉琅正坐在床沿,轻轻柔柔地为她涂着药,意识到她醒了,轻声说道:“别动,等我包扎好再动。”   “我还尚未起身呢。”穆十四娘咬牙切齿说道,因为伤口外露,她也不敢掀了棉被与他翻脸,只能任由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包扎。   “你未醒来时,我一眼都没多看。”洛玉琅低头细心地缠绕着棉布,头都未抬。   “这事是这么论的吗?”穆十四娘躺在那里,犹如针毡在背。   洛玉琅淡然说道:“在我看来,你我已与夫妻无异,可惜你仍有外心,让我不得不更进一步,让你清醒一些,在你身边如此亲近的,只能是我。”   “你,不可理喻。”穆十四娘万般无奈,咬牙说道。   “是你冥顽不灵,不肯承认。”洛玉琅扎好结,收拾好药箱,起身走开,全程果然没有多看她,在临出房门时,说了句,“今日不必等我,昨日积压的文书今日有够我写的,好好养伤。”   穆十四娘无力地翻着白眼,穆府传授的那套礼教,已经被洛玉琅搅合得所剩无几。用仅剩的左手蒙了头,除了呼吸有些吃力之外,毫无用处。   “姑娘,我侍候你起身吧。”青荷的声音传来,穆十四娘突然不想理她,她早已看明白了,青荷唯独忠于的是洛玉琅,自己于她不过客人,两个相处得再好,也是虚幻的。   见她醒了,却不答话,青荷也未强求,转身轻轻关上房门,不再打扰她。   穆十四娘在床上躺了大半日,虽然很想补个回笼觉,可是一闭上眼,就觉得洛玉琅会突然而至,坐在床沿,哪里睡得着。   他走时又说今日不得空,自己想好好与他理论都不可能。   手没好,绣坊也不能去。出外散心,少不得又会被他搅合。   也是性格使然,默默在小院里乖乖待了两天。   洛玉琅因为刺史急于在中秋前将所有流民遣散回乡,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数日不见踪影。   直到中秋前夜才突然出现在小院前,穆十四娘总算等到他人,酝酿了数日的盘算,正想好好跟他论论,听到青荷回禀,也没犹豫,立即就走了出去。   洛玉琅见她来得如此之快,心中窃喜,“这几日闷坏了吧?街面上的灯都装得差不多了,明日人太多,不如今晚我带你出去看看。”   穆十四娘在数步之外停了脚步,“洛别驾,多谢好意,我要看灯,自己去看也好,寻人一同去看也好,都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洛玉琅没想到她会如此多疑,“不想去不去就是,明日你换了男装,爷亲自为你装扮,定然让你换个模样。”   “洛别驾既然今晚得空观灯,不如你我好好论论?”穆十四娘端正站在那里,似乎换了模样,穆府严苛的教养在此时显示得淋漓尽致。   洛玉琅猜到个大概,却因为她的模样,亲昵而放肆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好,你随我来。”见他也换了模样,态度十分客气,穆十四娘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对今晚的恳谈又添了期望。   一路随他来到他居住的院落,穆十四娘在院门前迟滞了步伐,洛玉琅敏锐地察觉到了,回头说道:“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误了晚饭。我已吩咐好,无人会来打扰。”   穆十四娘咬牙寻思之后,决定不能在起头就短了气势,微微颔首,就越过他进了院子。   洛玉琅在她身后抿了抿嘴,心里感叹女人心海底针,摸寻不到;更如天上的浮云,卷舒之间,顷刻就变了模样。   洛玉琅的院落与穆十四娘的相当,皆是中间正厅,两侧厢房,越过正厅就是起居之所。   饭菜摆在正厅,放了两副碗筷,看来他原本就打算与她一同用饭,之后就去观灯的。   穆十四娘心中有事,吃得极少;洛玉琅却胃口极佳,除了时不时看她,也不再为她夹菜,自顾自吃着。   “你现在不多吃些,小心待会说不过我。”洛玉琅见自己一碗饭下肚,她还在那里磨磨唧唧,剩下半碗饭。   “只要洛别驾谨守礼仪,就事论事,万事都可说得通。”穆十四娘端坐一侧,举手接足十分得体。   这也是她这几日反省的结果,怎么也想不通洛玉琅为何会一再唐突于她,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自己急于摆脱穆府的禁?,举手投足,言行举止都极力往相左的方向,才令洛玉琅如此大胆欺她。 第一百零五章 论道   纵使早已习惯她的一日三变,洛玉琅还是被她的异于常态给弄迷糊了,只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便也拿出了平常在官府中的作派,两个人这一番改变,倒也意外的十分和谐而古板。   洛玉琅有意放慢了动作,耐心等着穆十四娘一板一眼地将碗里的饭吃完,才问道:“你想在哪里论?”   穆十四娘环顾四周,也没发现有洛玉琅的书房,“此处甚好。”   “这里不妥,留待他们收拾吧,后面有我的小书房。”洛玉琅起身,又留了路径等着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略微寻思了一下,没多迟疑,顺着他指引的路径来到了正厅后面的小书房。   书房虽小,却一应俱全。明窗净几,有书架,有案几。书架上放著书卷,玉瓶;案几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文昌塔和一株文竹。   只是少了寻常书房中皆有的桌椅,唯有一榻,榻上有一张小几。   见洛玉琅默默观察之后,就站住不动。洛玉琅也未催她,只转头对外面说道:“倒茶来。”   外面应了声,应该是洛诚的声音。   洛玉琅指了指书房中唯一可坐的那张矮榻,“施姑娘,请坐。”自己则走到案几前,直接坐到了地上,穆十四娘这才注意到,案几后铺了厚厚的毡垫,上面还有软垫,可靠可坐。   看着一脸自在坐在那里的洛玉琅,穆十四娘走到矮榻前就坐,却不似他那样全无坐姿,只顾自己舒服,而是规矩的正襟危坐。   洛诚上了茶就默默退了出去。   洛玉琅并不急着开口,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用余光扫过穆十四娘,发现她自坐下来后就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看来也并不打算开口。   观察了一阵,洛玉琅打好腹稿,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施姑娘,今日,你想与我论什么?”   穆十四娘终于等来他这句话,把握十足地接了话,“得蒙洛别驾厚爱,让我当了木花坊苏城分号的掌柜,铭感五内,又得洛别驾关爱,留我在此借宿,还配了侍女。但我始终心中不宁,绣坊中人唯我一人在外独宿,颇有些不妥,故而我想,中秋之后就搬去绣坊,与大家一同吃住。”   洛玉琅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言辞激烈,而是平和地说道:“想法不错,可绣坊中并无多余的地方容你留宿。隔壁的香料坊还有半年的契约,原本就约定好,等他寻了地方搬走,就留给绣坊使用。故而施姑娘耐心等待半年,年前应该就可以如愿。”   穆十四娘听他如此说,十分意外,满脸狐疑地望着他,猜度着他话中到底有几分真意?   洛玉琅老神在在,仿佛心中一片明镜,毫无杂念。   “那就多谢洛别驾。还有一事,压在我心中许久,觉得还是尽早说出来,免得再生误会。”穆十四娘见第一个目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达成,赶紧提出了第二个目的。“我出身穆府,又最恨出身穆府。他人可以轻贱我,我却不能轻贱自己,洛别驾于我有恩,但恩情归恩情,规矩是规矩,还望洛别驾往后与我相处,谨守礼仪,再不可唐突于我。否则,我只能辞了这掌柜之职,回京城去。”   “这几日我也在反省,虽说情之所至,但确实考虑欠周,让你心有芥蒂。”洛玉琅难得地直起了身子,盘腿坐在软垫上,“往后,只要你不逼急我,我可以谨守礼仪,不再冒犯于你。”   穆十四娘忍不住去看窗外的天空,早已夜色蒙蒙,看不出太阳是不是西升东落了。   接二连三的惊喜并没有让她失去分寸,又提了第三个目的,“多谢洛别驾体量,施思在此多谢了。我既担了绣坊的掌柜,洛别驾日后尽可能称呼我掌柜,不必顾忌于我,以姑娘相称。”   洛玉琅挑了挑眉,撇嘴轻笑,“施掌柜,日后也不必称呼我为别驾,依旧按规矩称我为当家的即可。”听穆十四娘一口一个按规矩,洛玉琅及时地找补了回来。   穆十四娘没作他想,依从地回道:“当家的,是我考虑欠妥。”   洛玉琅听了一晚上的洛别驾,终于听回了当家的,觉得特别顺耳,“还有旁的要论吗?”   穆十四娘一想,搬出去他答应了,不再动手动脚也答应了。虽然尚需等待半年,不过,下半年年节不断,是旺季,自己早出晚归,两个相见的机会都不多,也不必如此较真。   “多谢当家的体量,暂时没有了。”见穆十四娘说完就起了身,洛玉琅问了句,“时间尚早,我陪你去看灯吧?”   穆十四娘恭敬地施了一礼,“当家的,我还有事,就少陪了。”也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顺着进来的原路,快速地退了出去。   洛玉琅偏头看她离去,以手作枕,靠在软垫上,发起呆来,最后得意一笑,“有趣。”   今日的穆十四娘倒是他从未见过的,举动之间,就算与出席宫宴的小娘子相比,也无出其右,看来穆府教养,抛却当家者的龌龊,果真名不虚传。   他不禁想着,他日父亲见了如此面貌的穆十四娘,会不会容易松口些。他想娶穆十四娘,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只想独娶她一人,父亲应该从未想过。   “你喜欢这样,就依你好了。反正在我看来,只要能与你一起,怎样都好。”洛玉琅喃喃自语,踱步至穆十四娘刚才坐过的矮榻上,坐到了小几的对面。   穆十四娘从不用香,伊人已去,寻不到她的半点痕迹,偏头看去,仿佛她仍在那里,正经端坐,目不斜视。   回了小院的穆十四娘欢喜不已,青荷见了,抿嘴偷笑。刚刚急不可待地出去,现在又欢天喜地的回来,不用多猜,便能知道与公子有关。   想着在缥缈峰上听到的种种,再加上后来又遇上了景大小姐,还以为两个人要一顿好闹呢,没承想,不过一顿饭工夫,公子就解决了这天大的难题。   “姑娘,灯光下熬夜刺绣不好,容易伤眼睛。不如我服侍你洗漱吧?”穆十四娘偏头看她,眼珠一转,点了点头,“也是,不急于一时,反正我手已经好了,明日正好可以去绣坊。” 第一百零六章 观灯   第二日重回绣坊的穆十四娘,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后院常胜做的六色织机。   常胜见了,也欣喜不已,“掌柜的伤大好了?”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我看都装好了,可以试机了吗?”   常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这几日为了赶制中秋节的灯笼,进度并不快。”   穆十四娘也不介意,反而安慰道:“无妨,慢工进细活,能这样已经很快了。”   常胜见她一身男装,以为她还打算动手,连忙阻拦道:“掌柜的,还是由我动手吧,你只管在旁协助即可。”   穆十四娘笑道:“我短了好几日的绣活,这几日都不得空,你还是按平常的进度慢慢来吧。”   回了隔楼,与两个绣娘叙了会话,回到自己的隔间,开始赶制积压的绣活。   半个上午,还去吃了碗对面吴大娘的冰粉,天气渐凉,过几日她就会改卖甜羹了。   昨日与洛玉琅谈话的顺利,让今日的她格外顺意,也觉得这碗凉粉格外味美。   午饭时,绣坊里的人都开始谈论今夜的灯会,常胜因为被人夸赞太多,红了一张脸,极不好意思。   两个绣娘问她去不去一同看灯,穆十四娘想都没想,爽快答应。   跳出了与洛玉琅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头次能像寻常人一样过中秋,不去看灯,岂不可惜?   夜色降临,三三两两的人结伴出现在街面上,很快就熙熙攘攘。   穆十四娘身着男装,与两个绣娘一起,漫步在枫桥大街,街两旁的灯笼早早就点了蜡烛,将街面上照得通亮。   三个人望着满街的灯笼,评论着与京城的不同。穆十四娘只在京城看过一次元宵灯会,还因为洛玉琅的突然袭击,半途而终,实在没有发言权,这次想着,一定要过足眼瘾。   走到中央的广场,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灯笼,而是一组组的灯笼,代表着一个个故事。   有个绣娘说道:“快看,这就是常胜师傅做的‘智斗蝗灾’,说的是官府此次应对蝗灾的故事。”   三个人细细看来,先是一只巨大的蝗虫张牙舞爪立在那里,后面还跟着数只小蝗虫。与它对峙的是三五个身着官服的人,领头的手持长剑,直指大蝗虫的心腹处,另一只手捻着剑诀,气势颇足。后面的人也是一样,对着蝗虫怒目而视,手中的兵器换了刀、枪和罗网。   再走几步,又是另一个环节,穆十四娘一眼就认出,做的是洛玉琅,因为他那身标志性的红衫,连花纹都是熟悉的。   与前面手持兵刃的人不同,他手里居然是一张巨大的纱网,身后的人则举着一个如水缸样的瓦罐,倾泻下的银丝应该表示水流。而后就是火堆,里面燃烧站蝗虫的尸骸。   看到这里,穆十四娘大致明白了洛玉琅治蝗的方略。先用巨大的纱网将蝗虫收集起来,再放入水中溺死,尸骸用火烧毁。   再走过去,就是一位衣袂飘飘的小娘子,宛如仙女。绣娘轻声说道:“这应该就是上次与我们搭话的景大小姐。”   景大小姐的灯笼,一手端着一碗细粥,另一只手抚着一位孩童的头顶,十分温柔可亲。   她的身后是粥棚和位数熬粥的人,再之后就是手端着细粥,昂首仰望她的流民装扮之人。   不得不说,常胜的手艺确实十分傲人,所有的人物做得活灵活现,故事与表达得十分清晰。   广场上突然喧嚣了起来,三个人及时避到了一旁,寻了个高处看热闹。   “官府的人出来了。”有人说道。   一行人中,虽是夜色迷蒙,洛玉琅一身红衫还是十分耀眼。衙役开道之后,刺史走在前头,洛玉琅本来走在第三,却一路谦让,落到了后面。   因为官府本次属意与民同乐,所以各位都携了家眷,与洛玉琅亦步亦趋的是一身锦缎华服的景大小姐,满脸的笑意盈盈。   因为衙役的一路驱散,人群很快朝着穆十四娘她们这边袭来,三个人进退维谷之际,身后传来常胜的声音:“掌柜的,你们随我来。”   穆十四娘转身,就见到常胜一身新衣站在那里,“掌柜的,墨师傅也在,我给他留了好位置,你们也过去,这里待会什么都看不到不说,还会挨挤。”   三人一听,也是如此,没有犹豫,随着他一路避着人,蜿蜒了许久,终于看到墨师傅坐在高凳之上,虽然离得有些远,但胜在位置高,倒不耽误观灯观人看热闹。   三个人过去之后,发现常胜居然在这里搭了一个高台,站在上面,比刚才的位置好上许多,一切尽收眼底。   三人称呼为墨师傅后,自然对常胜感激不已,“你灯笼做得极好,我们三个都看呆了。”穆十四娘心怀感恩,由衷地夸赞着他。   常胜依旧有些不好意思,“尽力而已。”   “当真很好看。”一个绣娘赞叹道,还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月饼分给了大家。   穆十四娘不太喜欢甜食,“我分半个好了。”   “我不喜欢吃甜食,也吃半个好了。”常胜接道。   刺史照例要说几句场面话,说到洛玉琅时,墨师傅说道:“没想到,洛别驾年纪轻轻,居然有这等见识和勇猛。”   “他不是我们绣坊当家的吗?”常年关在绣坊,头一次见洛玉琅出现在这种场合,绣娘不免惊奇。   墨师傅偏头看向穆十四娘,见她专心吃着自己的月饼,与旁边的常胜一模一样,似乎并不关心场内的动静。   苏城新来的别驾出身如何,他早有所闻,莫说开家小小的绣坊,枫桥大街上的门面都不知几何。   原本还担心穆十四娘会为情所迷,最后没有着落,现在看来,她倒并不像自己所想那样,痴迷于此。   “掌柜的,你觉得哪个灯最好看?”常胜吃完,开始问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回了句,“蝗虫,做得跟真的一样。”   两个绣娘顿时笑了起来,“掌柜的眼光真是独到,大家都夸赞人物,你倒好,夸赞起罪魁祸首来了。”   穆十四娘也笑着回道:“常胜师傅是问哪个灯好看,又没问哪个灯最正道。”   常胜帮腔道:“蝗虫确实花费时间最多,人物以前都做过,不过换件衣服,画个样貌。蝗虫以前从未做过,为了做得逼真,我捉了些观察了好几日。” 第一百零七章 入室   这边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穆十四娘为了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以免重蹈覆辙,被穆府人发现,一直侧身而立,却正好与常胜相向而立,常胜正好细细为她解释着做灯的过程。   因为玩得尽兴,穆十四娘他们索性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与墨师傅和常胜道别,一路回了绣坊。   上了回别院的马车,穆十四娘才觉得双腿酸疼,站得太久所致。   下了车,正打算回小院好好用热水泡泡,再舒服睡上一觉,明日好继续赶工。   还未到二门,就看到洛玉琅像拦路虎一样,站在那里,眼里的光与平时不同,透着一股令人齿寒的意味。   穆十四娘愣了一下,实在想不出又在哪里惹了他,但他以往的行径让她有些介意,隔了很远就停了脚步,不再上前。   “当家的,你也刚回来吗?”穆十四娘虽然心中忐忑,但想着既然大家昨日说好的,自然不能自己先坏了约定。   洛玉琅冷哼一声,“你今晚刻意为之,就是为了我脱不开身的缘故?”   穆十四娘一头雾水,“当家的,施思不明白。”   洛玉琅也未上前一步,依旧站在原处,只挡住了二门的通道,“我昨日约你观灯,你是如何说的?”   穆十四娘想了一会,摇头,“我只说昨日不去,并没有说其它的啊?”   “你跟爷玩这套,信不信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的套路?”洛玉琅咬牙切齿的说着,穆十四娘依旧有些迷糊,只能将昨日的原话搬了出来,“当家的,我昨日并未说今日不去观灯啊?”   “好,你别后悔。”看起来心情极坏的洛玉琅扭头进了二门,留下一脸懵懂的穆十四娘,不知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回到小院,一时没了睡意,干脆让青荷端了热水,好好泡了脚,刚开始还因为洛玉琅今晚的举动有些忐忑,泡舒服之后,只想去寻周公,任何事都占不了上风。   一觉睡到天亮,迷糊中转身,发现床边居然有人。惊而坐起,看着斜靠床沿的洛玉琅,连尖叫都忘了。   洛玉琅冷眼看她,“我想了整晚,你睡了整晚,看来,昨晚的灯确实看得舒心。”   他的话穆十四娘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想着昨日说得好好的,如今说变就变,一切信誉都不讲。   自己身处弱势,又奈何不了他,只觉得心中委屈万分,眼泪如珠般滚下。   “你再哭,爷还是那句话,如今你我已经同床共枕,你此生已然是我的人,我能容你外出散心,但绝不能容你置我于不顾,去与别人谈心。”洛玉琅似乎也十分烦燥,坐起身,双脚落地,背对了她。   穆十四娘还是伤心地哭着,抽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昨日我不得不去,你可看到我全程与她说过一句话不曾?你明知道我最介意这样,偏就这样激我。”说完叹了口气,“那个人连替爷提鞋都不配,你就不能给我留些颜面?”   穆十四娘依旧哭泣着,抽泣声令洛玉琅有些心烦意乱。他在灯会上,很快就找到了与墨师傅他们站在一处的穆十四娘,见她身着男装,还窃喜过。   谁承想,接下来,她居然跟那个常胜谈笑风声,十分融洽,眼中丝毫没有他。而后居然,居然跟他共食一饼,真是欺人太甚。   自己一路避着景大小姐,最后避无可避,不得不与她站在一处。却得不到她丝毫体量,只一味地激他,激得他当场就想奔上前去,一脚踢翻了那个敢于觊觎穆十四娘的‘贩夫走卒’。   “爷不是不守信之人,昨日我说过的,只要你不逼急了我,我会谨守礼仪,不再唐突。”洛玉琅站起身,转身看向哭得满脸泪痕的穆十四娘。   “你再像昨日那般逼我,我就日日与你宿在一处,省得你再有外心。”穆十四娘哭得越伤心,在此时的他看来,越是显得心虚。   “你欺负人。”穆十四娘努力了许久,终于平复了些气息,吐出了四个字。   “是你先欺辱我的,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坚不可摧,我可以容忍你慢慢发现我的好,可我绝不能容你这样辱没于我。”洛玉琅见她居然如此反驳,自然极不服气。   “你就是欺负人。我今日就离开这,一刻也不多待。”穆十四娘拥着棉被,对着他怒目而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恩人,回到京城,我也会告诉十五郎,从此以后离你远远的。”   洛玉琅终于沉默了,他从未想过穆十四娘会离他而去,用绣坊的契约绑她三年,等她及笄,一切就水道渠成。   这之间,他会尽全力让她也明白自己的好,像自己对她一样衷情于自己,现在目的尚未达成,他岂能容她离开。   但穆十四娘这句话也击醒了他,现在的他与她毫无干系,她当真离开,自己也不能强留,那样只会让她逃得越远。   “我俩好好相处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不再做让我生气的事。”洛玉琅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袖套,“你如果做得到,我就答应你,在你我成亲之前,我一定谨守礼仪,绝不越雷池半步。”   “我哪知道什么是你生气的事?”穆十四娘不满地回了他一句。   “首先,绝不能提前离开;其二,你不许我靠近你,那你也不能靠近别的人。”洛玉琅说完,发现自己连男人二字都不愿对她说。   “你少来污蔑我,我行事正大光明得很。”穆十四娘说了两句之后,眼泪止住了,但心中的愤怒和委屈仍在。   “如此最好,以后进出都要青荷陪着你。如果你真的正大光明,就不会计较。”洛玉琅想着自己差事在身,景大小姐又尚未离开,只能让青荷替他看着了。   穆十四娘细想过后,刚点头应承,又觉得不妥,“再有下次,我定然离开,你若拦我,我就死给你看。”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刚才一顿数落,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现在发现她已经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的计策全部用完,“先管好你自己,爷乏了,要好好歇歇。”   出门,吩咐青荷,从今日起,寸步不离穆十四娘。   青荷望着公子离去的身影,想起刚才屋里的动静,实在闹不明白,公子是何时进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遇见   青荷静静立在门前,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直到听见穆十四娘起身的声音,才轻轻推开房门,“姑娘,起身了,我侍候你洗漱吧?”   似乎知道穆十四娘不会应她,没再作声,默默帮她穿好外衫,因为好奇心实在太甚,一向低眉敛目的她忍不住悄悄打量沉默不语的穆十四娘,发现她眼睛红肿,明显刚刚哭过。   怀着相同的心情,借着铺床叠被的机会,偷偷检查了床铺,却没发现一丝异样。   公子来得莫名,走得坦荡,丝毫没想过要避人。   姑娘满脸的不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副场景怎么都与自己想像的不一样,思来想去,还是隐瞒为上,只自己一人知道就好。   穆十四娘见青荷果然随着她一同到了绣坊,想着还是不要主动招惹洛玉琅的好,自觉地回避了后院,径直上了隔楼,坐在织架前,埋头刺绣,仿佛与往常无异。   洛玉琅也在那次之后,不见了踪影。   直到有一日,秋风乍起,早上还挺闷热的,到下午就开始起了凉风,尽管隔楼上关闭了窗户,还是感觉到凉意。绣娘过来问:“掌柜的,对面吴大娘开始卖甜羹了,口味挺多的,不如一起去尝尝?”   穆十四娘听了,觉得口舌生津,放下针线,与两位绣娘一起,刚出店铺的大门,就被冷风吹得一激灵,缩手缩脚穿过落叶翻飞的街道,来到吴大娘的小店。   里面生意极好,已有不少的小娘子来此尝鲜,穆十四娘挑了一碗桂花的,依旧添了足足的红豆沙,见青荷果然敬业,寸步不离,知道问她必然是不要,也为她买了碗一样的,想着店里人多,不如回绣坊吃得爽快。   四人一起刚出小店,就见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人,青荷立刻认出是景大小姐与她的侍女,赶紧低了头避过一旁,走在前头的穆十四娘一心只顾着手里的桂花红豆羹,心无旁骛,与两位绣娘说说笑笑,只想尽快避过外面的凉意,回到对面的绣坊。   景大小姐身披簿斗篷,并未看见青荷,但她的侍女却眼尖得很,盯着青荷的背影狐疑地看了两眼,轻声对景大小姐说道:“小姐,这位侍女眼熟得很。”   景大小姐顺着侍女的指引望去,立刻认了出来,这位就是那日坐在马车外的侍女,眼光再往前,是三位年轻的小娘子,虽未看到正脸,但仅凭行走的身段,一眼就认定,那位身形娇小,年岁不大的小娘子必然就是那日车内的女眷。   再抬眼,店铺招牌上写着‘木花坊苏城分号’,这里是洛玉琅的地盘,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让自己这么久以来忐忑不安的居然是位小绣娘,景大小姐自嘲地笑了笑,对侍女说道:“先去买甜羹,晚了洛公子就寻不到人了。”   等候的功夫,望着对面的绣坊,思绪纷飞,虽然明白,像她这样的门户,所嫁的儿郎,哪能坚贞不二,不三妻四妾,歌伎成群就算是正人君子了。   但头一次见到洛玉琅如此亲近的女眷,心中仍是有些酸涩。还有些讶异,讶异洛玉琅的喜好,不是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却是这样少不更事的。   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脸,虽然整个景家只她与洛玉琅最为相当,唯一有缺的就是她与洛玉琅同岁,原想着及笄之后就嫁给他,也算正当年。   没想到,洛玉琅突然转了性,随便一考就上了榜,还立志要在成家前立一番事业,来到苏城这里,安心做起了小小的别驾。   因为他的拒婚,心中难安的自己终于说服了父母,孤身来到苏城寻他。恰逢蝗灾,他又奔走在前沿,想着夫唱妇随,大着胆子设了粥棚,获取了好评无数,就连刺史也对自己赞誉有加。   场面上再遇到他时,他也终于不再对自己冷若冰霜,言辞苛刻,偶尔还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   更令自己坚信,只要有恒心,自然能百尺齿化绕指柔,收获自己梦寐以求的将来。   到那时,莫说这绣坊里的小娘子,就算再添些,她也当安然处之。毕竟作为当家主母,就要有容人之量不是。   甜羹亲自送过去,洛玉琅似乎有先见之明一般,避开了。景玉霜却并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府衙中人的明白,明白自己与洛玉琅非同一般的关系。   这就她与那个见不得光的绣娘最大的不同,现在是,将来也是。   忙了一天的穆十四娘傍晚回到别院,吃饱洗漱之后,拥着簿毡,正窝着软椅上翻看着京城新送来的图样,青荷进来回禀,“姑娘,公子回来了,问姑娘可否出去一叙。”   穆十四娘迟疑了一下,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谓避得太过,既然他坦然来寻,自己也应坦然回应才是。“我去见他。”   青荷心知是自己的禀告让公子有些担心,但眼前这位明显毫不知情。见她连镜前整装都省了,只因为天冷披了件斗篷就出了院子,暗暗为公子忧心,女为悦己者容,她如此不在意,摆明并未动心。   小院外,小径前,洛玉琅依然全身红衫,还是一如既往的精致,看到穆十四娘围了斗篷,关切地问道:“觉得冷吗?那去我的书房说话可好?”   穆十四娘心说,就是为了避免单独在室内相处,自己才披了斗篷的。“不必了,我不冷。”   “我听说绣坊接了许多客单?”洛玉琅一反常态的没有坚持,而是问起了绣坊的公事。   穆十四娘回道:“当家的,因为入冬换季的缘故,确实新接了许多客单,不过都已安排妥当,不会误工的。”   “这样极好,不过,你这个当掌柜的,也不要只顾着赶工,忽视了大伙的辛劳,都累坏了,就没人为你干活了。”洛玉琅这话倒是说得妥当,也是当家的该说的话,穆十四娘老实回道:“是,当家的。”   洛玉琅的确是因为青荷回报,穆十四娘差点与景大小姐遇上,自己也被认了出来,怕穆十四娘因此多想,才拐着弯来试探她的反应。   现在看来,她倒是丝毫没受影响,“我明日起要到乡间数日,核验流民返乡的情况,大灾之后,这个年过得如何,直接关系到明年的地里的收成和税赋。”   穆十四娘十分受用他今日的态度,在她心目中,这样才算妥当。他是当家的,自己是掌柜的,大家公事公办,有事说事。 第一百零九章 故事   “当家的,放心吧,绣坊我会好好管事的。”见穆十四娘应对十分坦然,既没受那日自己突然闯上门的影响,就连今日景玉霜之事,她也应该不知情,洛玉琅心中稍安,“天气凉了,记得多穿些,我不在苏城,你要是受了凉,绣坊就没人管事了。”   洛玉琅努力让自己像个真正的当家人,却十分不习惯这样对穆十四娘说话,他俩本该更加亲近才是。   “当家的放心吧,我已经换上厚衣衫了。”说完,穆十四娘还露出了斗篷里面的衣衫,果然已是夹衫。   洛玉琅轻笑,“懂得照顾自己就好。”   “当家的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这话听在洛玉琅耳中,浑身暖洋洋的,十分受用。   两人怀着不同心情分别,洛玉琅是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坚持,非但没能让穆十四娘接受自己,还将她吓得越来越远;穆十四娘却觉得自己那顿大哭果然有用,今日的洛玉琅不再像往常那样充满着威压,而是如沐春风,让她感觉十分舒服。   日子就这样到了立冬,也是观音菩萨的生辰,苏城外也有寺庙,可穆十四娘与另两位绣娘一样,心思并不在此,得了假,都在枫桥大街上转悠,天气已有寒意,街面上炸果子和烤红薯的香味十分诱人,三个人这里尝尝,那里看看,还未到中午就已经吃饱了。   青荷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但凡问她要不要,都是浅笑摇头。穆十四娘也未强求,对青荷她的感觉是复杂的,因为之前的种种,很难与她亲近起来。   好不容易放了假,三个人都有些不愿意就这样回绣坊,穆十四娘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逛逛寒山寺吧?”   另外两个绣娘刚刚应承,穆十四娘身旁的青荷就开了口,“姑娘,寒山寺离得有些远,此时动身怕是来不及了。不如去听书吧,枫桥大街上就有一家。”   这个提议颇得她们认同,穆十四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扮,笑着说道:“就由我领着你们去听书,毕竟我身着男装。”   青荷回头望了一眼,得到身后暗暗跟随的护卫首肯,安心地随着穆十四娘一行到了听书的‘一听阁’中,刚刚开场不久,还在热场,空位置还不少。   大家寻了位置坐下,上了茶点,静静等着正戏开场。   说书先生上台后,三言两语的开场之后,就转入正题。说的是今年最热门的蝗灾和流民,先是如亲在现场一样,说着洛别驾新官上任,如何身先士卒,运用智谋,击退蝗灾的故事。说得洛玉琅犹如武曲星君下凡,领着乡民先是用网,后是用水,最后用火,将扑天盖地的蝗虫消灭得干干净净。   青荷耳中听着,眼睛却始终在穆十四娘身上流连,想看她听到公子如此神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穆十四娘与场内的听客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还时不时与两位绣娘交流一番。毕竟是绣坊的当家人的事迹,她们也是余有容焉的。   但青荷最想看到她眼神中的那抹闪亮,却是始终没有的。仿佛她也与苏城的百姓一样,有钦佩、有感恩,唯独少了些心动。   说完洛玉琅,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提到了施粥的景玉霜。不知为何只一味地提到景玉霜出身名门,身份尊贵,具体如何,却语焉不详。   重点说了她屈尊降贵,亲自在城外施粥的善举,因此获得了流民和百姓的赞誉,刺史更是为她专门向朝廷要了嘉奖。   青荷在说书先生提到景玉霜的那一刻,就有些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公子的心意,别院中的人再清楚不过,这位的态度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节骨眼上,这位要是知道景家与洛府的渊源,那公子岂不会怪死自己。   可在穆十四娘看来,因为自己绝对不会妥协,故而洛玉琅再说自己如何心动,她也是清醒的。今日坐在这里,听洛玉琅的事迹,更让她明白,自己与他有天壤之别,终究是要各走各路。   最后,说书先生在桌上一拍,念了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而后神秘地说道:“看破不说破,各位静待来日。”   话说到这份上,但凡有些见识的,哪里会不明白,他所说为何?   洛玉琅姓洛,出身京城,又是新科进士,只要有心自然知道他是何人。   景玉霜姓景,也是出身京城,身份尊贵,还能有谁?   于是台下有嘴快的,开始传授自己的见闻。   穆十四娘坐在那里,听了个清楚明白。   现在的洛府当家主母就是景家的嫡小姐,生有独子洛玉琅。景玉霜与他同龄,门当户对,又是家眷,自幼与他一同长大,两个人再熟悉不过。   穆十四娘知道洛玉琅并非这位当家主母所生,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面色如常地饮着茶,却为自己庆幸不已,谨守了本心,没有犯迷糊,轻易就走了心。   青荷却越听越心焦,不时地回头张望,又不敢催促穆十四娘离开。   绣娘们是从京城木花坊来的,知道穆十四娘在京城时就得了舒掌柜的厚爱,派她来此任个掌柜也是常理,虽说也见过洛玉琅与她同出同进,但在绣坊时,两人也并未如何亲近。   现在看穆十四娘像无事人一样,听着别人的故事,微微的忐忑也没有了。   接下来,一位老者和一位小娘子上台,开始唱起了小曲。江南素来温婉,曲调也婉转,唱的是一位痴情女子最后与情郎一同殉情的故事。   这样的曲调不在市井中,是断然听不到的,故事说得十分精彩,三个人听得入迷,连交流都忘了。   最后一个绣娘低声感叹:“也是可怜,听得心里堵得慌。”   穆十四娘说道:“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的,确实可怜。”   青荷终于寻到说话的机会,轻声提醒,“姑娘,已经午后了,你们不饿吗?出去吃些东西吧。”再待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不应景的事出来,那自己当真没有脸见公子了。   穆十四娘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我看他们也能点菜,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些吧。”   就在青荷为难之际,有人帮了她一把,是绣坊中的伙计赶来说道:“掌柜的,有客催单了。” 第一百一十章 立冬   青荷一听,总算松了口气。   穆十四娘意犹未尽地看着新上台的弹琴女子,但绣坊生意事大,岂能贪图玩乐。   忙完之后,傍晚回到别院,洛玉琅又站在二门处等她,不同于以往的精致,满身风尘仆仆。   穆十四娘见了,依礼打了招呼:“当家的回来了。”   洛玉琅轻笑看她,“刚到,正好可以赶上与你一同吃立冬的圆子。”   穆十四娘想着绣坊今晚也有立冬的圆子吃,只是青荷一直催她回来,颇有些不顾规矩的样子。   一别月余,又逢节气,没理由不答应。虽说今日听了一耳朵的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洛玉琅见她满口应承,终于放心下来,草草去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衫。   等上菜的间隙,穆十四娘将绣坊这些日子的收益回报给洛玉琅,“马上又是冬至,恐怕还会有一阵忙;再之后是年节,幸亏常胜师傅的六色织机已经开始试机,不然还真接不了这么多活。”   洛玉琅低头抿了口茶,虽然青荷说穆十四娘除了每日去察看一下织机的进度,再没有多跟常胜说一句话,但听到这个名字,他还是有些别扭。   自己自小到大,走到哪里不是被小娘子们觊觎,傲视众人。现在居然会为了这样一个人醋意满满,想想都憋屈。   “能接就接,别把自己和绣坊的人累坏了。”洛玉琅见青荷为她装好了汤,体贴地说道:“立冬要进补,熬了一天的老火鸡汤,快趁热喝了。”   穆十四娘没有作声,只点了点头,以往洛玉琅都会说些快喝了,这么瘦,身上没有半两肉之类的话,让她莫名的难堪。   现在这样有礼有节,虽然听着舒服,一时间还需要时间适应。   到底受了说书先生的影响,穆十四娘突然不习惯饭桌上的沉默,寻了话头说道:“当家的年前还会再出去吗?”   洛玉琅也有些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穆十四娘,愣了一下,才接话,“并没有完成,实在太乏了,回来歇几日,再去。”   穆十四娘再也寻不到话头,正尴尬着,青荷端了圆子上来,算是解了围。   因为喜甜,穆十四娘谢绝了青荷为她添肉圆子,但心态不好,桂花银丝圆子只吃了两个,就摇头谢绝了。   洛玉琅素来不吃甜的,顺着穆十四娘的喜好每次买来吴大娘的冰粉和甜羹,最后都送给了洛诚。   “腻了?今日肉圆子不错,尝一个解解腻。”在他看来,甜甜糯糯的,想想都腻人,不如他手里的肉圆子,清香可口,糯而不腻。   穆十四娘摇头之后,觉得还是要说两句好些,“当家的,我吃饱了。”本想说先回小院,但洛玉琅尚未放下筷子,自己提前离席,似乎不合规矩。   这顿饭,洛玉琅胃口好得出奇,不紧不慢地吃着,穆十四娘手里的茶都换过一轮,他也不见放碗。   也不与穆十四娘说话,谨守着食不言的规矩。   穆十四娘其实并不习惯在饭桌上说话,刚才强扯出来的话题,连自己都有些尴尬,只得默默陪坐一旁,看他独自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等到洛玉琅放下碗,擦了嘴,端过青荷送来的热茶,穆十四娘正打算告退,洛玉琅终于开了口,“这次,在穆家镇所属的县衙待了几日,镇子上的田庄受损挺严重的,穆府当家的亲自来县衙诉苦,恰逢我也在那,有幸见了一面。”   穆十四娘有些忐忑地望着他,穆府虽说与她再无干系,但娘亲和十五郎还是身系于它,如果真的年成不好,他俩很难不受影响。   “你长得不像他。”谁知洛玉琅立刻就转了话题,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我像我外祖父,娘亲说的。”穆十四娘解释着,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多说说有关穆府的事。   “穆老爷时刻不忘提及十五郎在宫中任教习的事,一口一个我与十五郎同年,定要盛情邀请我去穆府做客。”洛玉琅望着穆十四娘,“要不是怕你生气,我还真想去看看,生你养你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穆十四娘脸上无半分喜色,说道:“当家的就算到了穆府,也见不到我与十五郎长大的地方。”   “你娘亲是十五郎的生母,我上门做客,说不定能见她一面。”洛玉琅不相信穆十四娘出来一年多,会不思念自己的母亲。   “穆府最重规矩,迎接你的必然是穆府的大夫人,嫡系的公子小姐。”穆十四娘起身说完,轻施一礼,转身离开。   洛玉琅愣在那里,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又在哪里触了她的霉头。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没可能断得这样彻底,连与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愿提起。   原本还想着借此多与她聊聊,一解这月余的相思,没承想适得其反。   穆十四娘确实打心底里排斥穆府,尤其是现在能这样自在地生活之后,这种心情尤甚。不过,这都不是她匆忙离开的原因,想与洛玉琅避嫌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下午抽空去隔壁香料铺转了转,发现他们果然准备搬家,心想洛玉琅并没有诓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隔壁空出来,就搬去绣坊。   青荷见她挑灯绣着洛玉琅的衣衫,贴心地为她添了一盏灯,“姑娘,这是在为公子赶制冬衣吗?”   穆十四娘回道:“绣坊实在太忙,只能晚上做了。你们公子不许别人动手,做好了还得熏香,不提前做,就要误事了。”   青荷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眼珠一转,接道:“还是姑娘贴心。”   “我们开绣坊的,没理由当家人的衣衫都安排不齐全,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穆十四娘针线不停,“所幸料子都是现成的,只需添些花边,比起那些讲究的小娘子,要好应付得多了。”   青荷哑在那里,这哪跟哪啊,公子要是知道了,恐怕又要伤心了。   穆十四娘却抚着红色的锦缎,对青荷说道:“你摸摸,这五色织机织出来的面料,虽然不及七色织机的丝滑,但这样厚重的感觉,做冬衣更合适。”   青荷赶紧接道:“只要是姑娘做出来的,公子定然是喜欢的。”   穆十四娘低头不语,青荷毫不掩饰的说辞,立场分明。恐怕在她眼里,自己如果不尽快应承了洛玉琅,就算是有眼无珠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绝   那边的洛玉琅,却在听了洛诚的回报之后,说道:“以后她何时来,都这样回复。”他不过前脚进门,后脚景玉霜就来送立冬圆子,可见自己的行踪皆在她的监视之中。   洛玉琅无奈,真没见过这样没羞没燥的女子,自己从来都没给过她半分好脸色,话也说得再难听不过,但凡有些血性之人,早就愤然离去。   哪有像她那样死乞白赖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们就这样笃定父亲会同意吗?”洛玉琅靠坐在软榻之上,沉思良久,“走着瞧。”他洛玉琅的妻子绝不能出身景家。   第二日,刚去府衙点了卯,景玉霜就适时出现了,洛玉琅难得的没有回避,而是有意站在自己厢房的门外,音调颇高地说道:“景大小姐,如今蝗灾已消,粥棚也撤了数月,你这强装的善人模样也该收收了。三不五时地往府衙里跑,实在有损未嫁女子的颜面。”   景玉霜没想到他会当众大声呵斥自己,言语犀利,丝毫不为她留点情面。原本殷勤地模样顿时有些收不住,一双眼睛潮湿之后,就开始滚落泪珠。   洛玉琅接着说道:“你总来寻我,我是不知所谓何意。洛府与景家是姻亲没错,但你我二人可没有什么关系。我日后还要议亲娶妻,望景大小姐好自为之,莫要误了你我二人的前程。”   说完,转身回屋,直接着了房门。独留景玉霜僵在那里,如临寒冬。   她如何都没想到,洛玉琅会在这样的场合扫落她的颜面,直言不讳自己不会娶她,更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   侍女心疼不已,只能咬牙望着洛玉琅紧闭的房门,轻声安抚景玉霜:“小姐,洛公子想是累着了,心里烦闷。日后想清楚了,就好了,我陪你先回去吧。”   景玉霜暗自咬牙依旧站立良久,才望着洛玉琅的厢房,音调并不低地说道:“我们回京城,家中的长辈自会为我讨个公道。”   望着景玉霜恨恨离去的背影,避在一旁的洛诚暗自咂舌,公子今日的火气前所未有的大,所说的话只怕传给老爷都会令他吃惊。   听到洛玉琅唤他,急忙进了屋,洛玉琅手中笔墨不停,面色如常,毫无怒色,仿佛刚才说那番话的根本就不是他,“诚叔,你叫人钉住她,一定要保证她上了船再来回我。还有,景家的钉子,尽数除去,反正这几日得空,你下不了手,就由我亲自来。”   洛诚哪敢劳动于他,伤了洛府与景家的关系,连忙应承。之后直接找到景家这次随景玉霜前来苏城的护卫长,说公子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千万莫要招惹他,不然他真动了手,大家不敢还手不说,还白白吃了亏。   一切安排妥当,景玉霜也没再耍心眼,十分排场地上了船,连带随她一同前来的人,尽数回了京。   这一切穆十四娘毫不知情,两脚不沾地忙着绣坊的生意,常胜的六色织机她分别配了不同的色,织出来的布料图案非常受小娘子们的喜爱,只是苦于新带的小织娘手艺并不醇熟,幸好舒掌柜新送了个绣娘过来,让她得以抽空坐在六色织机上,赶制着已经收了定金的布料。   这一忙,就到了冬至。   洛玉琅也在景玉霜走后,又去了乡间,冬至这天都未见归来。   穆十四娘一直盼望着尽早搬走隔壁香料坊也终于开始搬东西,高兴是高兴,可是洛玉琅当时只是与她一人提过,她问坊里的伙计,尽无一人知晓此事。   想着这事洛玉琅不归,算是办不成了,难得地在回别院时,问起了他的行踪。护卫摇头,青荷却接了话,“姑娘,可是冬至公子未归,姑娘有些不习惯?”   穆十四娘颇有几分无语地看着她,“我是有正事要请他示下。”   青荷认真地点着头,“我明白,姑娘向来公私分明。不过公子这次也是太兢业了,凡事皆亲力亲为,只为了解真实的受损情况。其实他不过是别驾,留在府衙核对下面报上来的文书就可以了。”   穆十四娘见她一路在后面絮絮叨叨,接道:“难道你这样体贴,你们公子知道,想必心甚慰矣。”   青荷却想偏了,赶紧解释道:“姑娘,我是听兄长说的,你千万别多想。”   见穆十四娘有些好奇地看她,又解释了一句,“我的兄长,就是为姑娘赶车的车夫。”   穆十四娘更加惊奇了,自己坐车坐了数月,青荷也同出同进了月余,竟丝毫没有看出来。“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是你不要多想。”   回到小院,洗漱之后,踩着暖炉,继续为洛玉琅绣着红衫,她没想到洛府竟讲究到这种程度,冬衣里塞的棉花都不知用什么染成了红色,闻上去也是一股熟悉熏香味。   因为洛玉琅怕麻烦,棉制的夹衣要与外衫缝在一起,难度不小,很容易就会露出针脚,穆十四娘也是颇费了一番脑筋,才摸索出门道。   青荷见她白日在绣坊坐在织机上一刻不停,晚间回来,又坐在这里不停手。也算是心无旁骛了,但是公子回来看了,肯定又要心疼了。   “姑娘,还要再添一盏灯吗?”青荷端了甜羹来,想让她歇歇手。   穆十四娘摇头,“我不饿,还差一些,趁着手顺,今晚做完,免得明白手劲不一样,到时你们公子穿得不合适,显得我手艺不好。”   青荷犹豫了一下,说了句,“姑娘,你棉花好象添厚了些,公子往年最不喜欢穿棉服,都是披了貂氅作数。”   穆十四娘停了针,看着手感软乎乎的冬衣,“这如何是好,这种面料又不能拆。”   青荷轻笑道:“姑娘尽管做好,说不定公子来了苏城,不便张扬,又喜欢了呢?”   穆十四娘却绣不下去了,“早知道,问过你再做了。”懊恼地摸着实在舒服的冬衣,“还差些边边角角,不做又可惜,做了也可惜。”   “那姑娘就先做了,全当练手。”青荷比她更懊恼,自从前来服侍施姑娘,因为她与自己更沉默,为了让大家相处融洽,少不得多说几句,没想到这习惯一养成就收不住嘴。   “公子如果知道了,定要怪我多嘴。”青荷喃喃自语,穆十四娘反倒坦然了,“那我就做完它,要是你们公子不喜欢,由我来担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冬至   苏城飘雪的那日,洛玉琅终于回了来,穆十四娘在绣坊的隔间看到他,就觉得他身上的红衫十分眼熟,洛玉琅感觉到她的注视,自得地说道:“没想到你手这样巧,骑了一路的马,冻死了,泡了熟水澡都不顶事,直到换上这身冬衣,才觉得暖和起来。”   穆十四娘眨了眨眼,心想这关是过了?   见洛玉琅神情十分和缓,提起了隔壁之事,“当家的,隔壁搬了,绣坊什么时候扩过去?”   “我刚去看了,里面乱糟糟的,年前也找不到工匠,只能等到年后,修整之后才能搬。”洛玉琅这理由十分充分,寻不到丝毫破绽,穆十四娘不能小人之心,猜度他是有意为之,只得附和,“年后搬也好,现在大伙都忙。”   “织机还要你亲自上手吗?”洛玉琅问道,明白穆十四娘秉信的他,不用青荷回报也知道她必定会亲力亲为。   “能赶得都赶出来了,现在让织娘自己慢些来,倒也合适。”穆十四娘拿起一张绣样,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就开始揉眼睛。   洛玉琅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抢,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冬至节未过,终归不妥,今日早些收工,我已让别院准备了锅子,我们回去补上。”   穆十四娘摇头,“大家都在忙,我怎能独自离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嫌,上次两个人立冬吃圆子,她就感觉到挺尴尬的,这苦差事怎能再来一次?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掌柜的,不必如此见外吧。”洛玉琅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她没有良心之类的话,而是站在绣坊的关系上论起了远近,倒叫她有些举棋不定了。   “不过一顿饭,再无其他。”洛玉琅接着抛出了诱饵。   “那当家的且再等等,我还有一点就收针了。”穆十四娘果然上当。   洛玉琅抿嘴掩饰着笑意,坐在老地方,翻看起杂书。   穆十四娘想起一事,抬头说道:“当家的,不如去看看后院的六色织机?”   洛玉琅回道:“工钱付了吗?”   “已经按说好的付过了。”穆十四娘老实答道。   “付了就好,不必看了。”洛玉琅也似想起一事,“你前次说拜了墨师傅为师,可是当真?”   穆十四娘回道:“嗯,正经拜了师的。”   洛玉琅又问道:“拜师礼呢?”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自然是照规矩补上了。”   “墨师傅怎么说的?”洛玉琅仍旧有些不太相信,墨师傅会收一个女徒弟。   穆十四娘依旧老实,“要我谨守门规,不可造次,不然严惩不殆,逐出师门。”   “你当真学了造织机?”洛玉琅想着她自受了伤以后,也不见亲自动手,怎么看都不像出师的样子。   穆十四娘依旧点头,“图样我都学会画了,具体的工序我也学会了,除了最初的工木活还不太熟练。所以,并不算出师。”   洛玉琅心想她入行绣坊,懂织机是必要的,于她于绣坊都是好事,不过,“懂就够了,这些粗活,日后带个徒弟,让他忙活,再伤了手,日后十五郎见了,还以为我多欺压你呢。”洛玉琅原本想说自己会心疼,话到嘴边才改成了十五郎。   因为强行将自己与她的距离拉远,心里实在不爽。但自从来到苏城,步入官场,有了些阅历,也觉得自己以前不顾她的感受,一味将她拉近自己,实在有失水准,所谓强按牛头不喝水,要达目的,还得徐徐图之。   穆十四娘听他提起十五郎,顿时有了话题,“十五郎前次来信,说中秋宴上他应对得宜,得了嘉赏,现在已在翰林院任了学士的职,只是每日仍在宫中任教。”   洛玉琅习说,有芜阳公主在,可不得继续在宫中任教吗?但这话尚不能对穆十四娘说,“可能还是年龄的关系,等他满了十五,自然会有他的好差事。”   穆十四娘不知道他所说的好差事是带了别的意味的,只当等穆十五郎满了十五,就会正经出仕为官,于是满脸笑意,“那时,娘亲应该就可以跟他一同上任了。”   洛玉琅却不敢苟同,见过穆府当家人之后,他基本可以笃定,穆十四娘的娘亲吴姨娘是他拿捏十五郎最好的利器,恐怕终身都会留她在身边。   “只要十五郎好,你娘亲自然会好。”这倒是句实话,母凭子贵,尤其是在那样的人家。   穆十四娘也十分认同,跟着他点头,正好收了针,将一切收拾停当,“当家的,我好了。”   “那回别院。”洛玉琅忙不迭地起身。   上了车,说话也不必像绣坊里那样拘谨,洛玉琅看着她一身墨绿色的冬装,问道:“怎么不穿男装了?”   穆十四娘解释道:“最近也没机会出去,车出车进,又不见外人,这样舒服。”   洛玉琅见她头上依旧是那两根簪子,再无多余的装饰,欣慰之余又觉得她太过俭省,“枫桥大街上也有首饰行,得空怎么不去挑几样?”   穆十四娘坦然答道:“这样甚好,做事利落。”觉得这是拉远她与洛玉琅关系最好的机会,接着说道:“自幼我只得这一根簪子,现在添了当家的送的,已经极好了。”   洛玉琅却满眼心疼,特别是见过了穆府当家人,那一身的气派,本是男子,却满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却对自己的儿女如此苛刻,真是枉为人父。   “你自己喜欢就好,只是女儿家,不必对自己太过严苛。”洛玉琅用词十分谨慎,就怕穆十四娘多想。   穆十四娘却打算将自己的想法进行到底,“当家的,我当真觉得这样就极好了,绣坊的人都与我一样,皆为了日后打算,哪能胡乱花销。”她话里的意思十分明白,自己就是与绣坊的其他人一样,为了三餐温饱,也为了日后打算。   洛玉琅实在不喜欢与她在这些小事上纠结,等日后与她成了亲,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一切给她,她现在低调一些,对自己反而是好事,免得再被更麻烦的人盯上。   “你喜欢就好。”洛玉琅摸着身上软乎乎的棉衣,“得空再为我做一件吧,确实挺舒服的。”   这是正事,穆十四娘早自认是份内的事,点头应承。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下雪   因为是吃锅子,桌子摆在花厅,青荷贴心地为二人送了暖炉,洛玉琅摇头,“脚下已经暖和,给施掌柜一个就行。”   施掌柜三个人出口,不但穆十四娘有些惊讶,就连青荷都顿了一下。   “这是新片的羊肉,冬至吃最好。”洛玉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问都不问就为她夹菜,而是指了指锅子,示意她自己动手。   穆十四娘适应了一会,终于想明白,既然他是当家的,自己是掌柜,这样相处才是正道,“多谢当家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应当谨守本份,不能不守规矩。   洛玉琅只微微嗯了声,再无别的表示。   羊肉片得很薄,肥瘦相宜,汤底虽然清淡,蘸碟却配得恰到好处,穆十四娘吃得全身暖洋洋的,连暖炉都放下了。   洛玉琅望着她因为蘸碟中的辣,激得鲜红的唇,又添了汤底的油,红润而剔透,呆呆望了许久,才强行让自己偏头不去看她,“下雪了,明年光景应该会比今年好。”   穆十四娘跟着他抬眼看去,天空中果然扬扬洒洒飘起了雪花,而且花瓣越来越大。“是瑞雪兆丰年的意思吗?”   洛玉琅嗯了一声,“这数月来,满目都是沧夷,看得心里发紧,希望来年能有个好收成,让一切的灰暗都掩埋于雪下。”   穆十四娘知道他所说的就是乡间的蝗灾之后的惨状,自己在绣坊里也听过不少,“再难的日子,终会过去。当家的,我不就是最好的见证吗?”   洛玉琅被她满眼的希翼和自信打动,“你说得对,再难的日子终会过去。”   青荷上了饺子,洛玉琅问道:“你是吃原味的,还是放在锅子煮煮再吃?”   穆十四娘回道:“当家的,我自己来。”   洛玉琅夹着饺子的手顿了一下,自己极力配合她,她倒是扮上了。脸色再没有刚才的和缓,闷闷夹了饺子扔进锅子,再不多问一句。   穆十四娘先尝了一个原味的,也是羊肉饺子,汤汁浓郁,回味悠长。看着洛玉琅扔进锅子里翻滚的胖饺子,也有些心动,夹了一个扔进去。   “夹的时候,可知道哪个是我放的,哪个是你放的?”洛玉琅的话果然难住了她,盯着锅子看了半天,两个饺子都在锅里翻滚,像两个胖胖的孩童自在地嬉戏,确实已经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见对面的穆十四娘呆愣地望着锅子,洛玉琅终于寻到了些乐趣,也与她一同看着锅子里自由自在的两个饺子。   在他看来,饺子的缠绵就是他与穆十四娘最需要的,无论烧滚的汤料如何翻滚,都不能让它们分开。   穆十四娘反应过来,“当家的先放的,当家的先夹,夹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家的放的。”   洛玉琅爽朗地笑着,“舒掌柜今日果然不比昨日,应对得十分恰当。”可惜锅子里那两个饺子如胶似漆的模样十分养眼,真不愿让它们分离。   穆十四娘有些担心饺子煮过头,提醒道:“当家的,快夹吧,不然煮烂了。”   洛玉琅回过神,筷子伸过去,又收了回来,“我不擅于夹这种,舒掌柜帮个忙吧。”   穆十四娘心想,以往十五郎也夹不起锅里煮着的饺子,想必男人都是如此吧。起身主动帮他夹了一个,轻轻放在他碗里,“当家的,这是你的。”   而后,夹了一个放在自己碗里,“这是我的。”   洛玉琅看着自顾自吹着碗里饺子的穆十四娘,终于觉得这样相处也挺好,起码此时的穆十四娘十分自在,不再像以往那样拘谨。   他倒是想再与她煮一次饺子,重温一下刚才的和睦,可惜穆十四娘吃饱了。   “刚吃完饭,不急事回去,在回廊上走走,消消食,也散散味。”怕穆十四娘急于回小院,洛玉琅率先开了口。   穆十四娘一想也是,灯烛火光映照下的夜空中飘洒的雪花确实别有一番韵味,自己一不留神也确实吃多了些。   洛玉琅与她漫步回廊,将自己数月来在乡间的所见所闻,挑了特别的说与她听,从未见识过的穆十四娘,听得出了神,不时还好奇地问几句。   等洛玉琅感觉到寒意,不忍她再受寒,才依依不舍在二门处别了她,眼见着她在青荷的搀扶下消失在夜色中。   痴痴待了许久,洛诚前来催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脚有些冷,要泡下热水才行。”算是为自己寻了托词。   “公子,老爷来信了,问年节公子还是回去一趟。”洛玉琅停住脚步,“父亲还说了什么?”   洛诚摇头,“只这一条,其他的一句未提。”   洛玉琅明白,景玉霜回京,少不得来洛府哭诉,那位也少不得与父亲报怨,父亲不提才显得刻意。   “到时再说。”洛玉琅心中主意打定,草草回了句,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洛诚却满心忧虑地看着他的背影,公子对景家的排斥,不但洛府上人知道,就连景家也不过自欺欺人,可洛府当家主母的名份哪个不眼馋,别的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老爷一直拖着不表态,心里说不定也有几分赞同公子的想法,可是,这复杂的世事,岂能容人任性而为。   这位小娘子能得公子倾心,自然有几分道理,但人再好,情谊再深厚,又如何能抵挡住世俗的刀剑?   想着不久以后的狂风暴雨,自己又只能旁观而无能为力,洛诚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慌得全身发凉。   穆十四娘回了小院,洗漱之后泡了脚,带着羊肉锅子的暖意,美美一觉到天亮。   外面银妆素裹,小院里白茫茫一片,一夜之间变了颜色。   穆十四娘披着斗篷,搓着手,满脸的欣喜,“青荷,能不能不扫去,等我今日回来,好好堆个雪人。”穆十四娘想起在穆府里,每当雪落,她都会和十五郎一起,将院中的雪堆到一处,堆个雪人,每年都变着花样,算是枯燥日子里难得的欢乐。   青荷轻笑,“就依姑娘的,留着。”   穆十四娘添了句,“别和你们公子说,我想自己动手。”   青荷愣了一下,恢复了自如,“姑娘,我也不是事事都回报公子。”   穆十四娘自己倒尴尬起来,“我是怕回来,一切都做好了,没了乐趣,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雪人   青荷也自如答道:“一切就听姑娘的。”   到了绣坊的穆十四娘记挂着满院的白雪,早早收了工回了别院。   门房却无端地多了句嘴,“施掌柜,公子今日也回早了。”   昨晚洛玉琅就开始称呼自己为施掌柜,现在整个别院除了青荷恐怕都会这样称呼她,要说这其中没有洛玉琅的受意,她才不信。   走在回小院的小径上,渐渐自得起来,早就该这样称呼了,一天到晚姑娘来,姑娘去的,颇有些意味不明,让她极不自在。   青荷推开小院的门,暗暗松了口气,回头对穆十四娘说道:“姑娘,连脚印都没多。”   穆十四娘紧走两步,轻笑着,“那就动手吧。”   两个人一起欢乐地将院里的雪堆在一处,再拓紧,青荷问道:“姑娘,你想做个什么?”   穆十四娘看着并不算多的雪堆,“做个兔子吧。”   青荷接道:“那我去厨房找一个萝卜来做鼻子。”   望着青荷欢快的脚步,穆十四娘轻笑,平日再老成,也仍是个小娘子。青荷转来时,带回两个红萝卜,算是兔子的眼睛;还有一块黑炭,说是做兔子的鼻子。   穆十四娘这边已经铲出了兔子的雏形,一双手透着红色,拍出了两只大大的兔子耳朵。“待会弄些胭脂涂上去,白里透红的兔子耳朵就算做出来啦。”   两个人折腾到天色渐晚,终于将一个肥胖胖的小兔子做了出来。青荷围着不停转圈,“姑娘,这是我头次堆雪人,当真好玩。”   穆十四娘哈着早已麻木的手指头,“可惜雪少了,不然可以做个大大的,拍紧了,天晴也不会化。”   怕她受凉,青荷晚饭前,定要她喝碗姜汤,弄得晚饭都吃不下了,只能感叹,“别撤,留做宵夜吧,到时弄个小炉烧热就是。”   青荷取笑,“姑娘,昨日才吃了锅子,天天吃,当心上火。”   穆十四娘轻笑,“昨日是我头次吃锅子,看来诗中所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果真不假矣。”   青荷见她意犹未尽的模样,“那今晚就依姑娘,就着这菜再吃个锅子。”   “那我出去转转,看看雪景,走消些,待会回来好好享受一顿。”穆十四娘一路轻笑,迎面而来的寒气中,满眼都是白雪皑皑,坠满了枝头。   以往熟悉的院墙上都堆了厚厚的积雪,仿佛戴了一顶雪白的棉帽,空寂的小径都有了几分童趣。   突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庆幸自己及时停住了脚步,原本想悄悄退回去,可又有些好奇,洛玉琅说这院里,只他和她,再有就有别院里侍候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人是从何而来呢?走前悄悄去打探,才发现自己真是傻愣,明明是个与人等高的雪人。   自己也是魔怔了,哪有人平白无故一身素白的?环顾四周,没发现一个活人,大着胆子,上前仔细打量这件作品。   这雪人堆得比她水平高了不少,整个身段都显现了出来,一点也不臃肿。只是面目有些模糊,只能凭着头上如乌云一样堆砌的秀发感知这是位女子。   穆十四娘靠近之后,才不过到雪人的肩头,仰头看她,除了浸人的雪意,还有丝感伤。越发好奇这雪人是何人所堆,想必堆雪人之人,对这雪人怀着深切的情感,雪人才会显现出浓浓的悲意,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感知到了。   别院里的护卫也有数十人,必定有成过家的,为了这份差事,抛妻别子,如今年关将近,思念家眷也在情理之中。   就像自己,堆兔子时,满脑子都是十五郎和娘亲的身影。那是穆府十余年岁月里,难得的欢乐时刻。   “舒掌柜,靠那么近,小心别碰了我精心做成的雪人。”洛玉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十四娘虽未回头,却愣了,这雪人是洛玉琅堆砌,那会是谁?   想起‘一书阁’中听到的传言,顿时脸上有些燥热,说好的要与他划清界限,这下倒好,变成自己上赶着了。   “当家的,出来消食,突然看到,有些好奇,没想到是当家的做的,真是做得极好。”穆十四娘一连串的话,解释着自己的难堪。   “这是我母亲。”洛玉琅没做丝毫的隐瞒,“以往在京时,每年我都会在院子里为她堆个雪人,以解思念。”   穆十四娘难发汗颜,人家是母慈子孝,自己却在这自说自话,不知所谓。   “因为她的面目我从未得见,但父亲那有一副她的背影图,想来她当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洛玉琅自顾自地说着,连眼神都在雪人身上留连。   实在不知如何应对的穆十四娘,觉得不开口比胡乱开口要好上许久,自己头次遇见洛玉琅他就是在红崖山缅怀母亲,数月年自己又同他去了一次,这次算是第三次见他思念他的母亲。   由彼及己,离开穆府也有年余,但是想起娘亲的日子少得可怜,仿佛十五郎信中那句平安就足以安抚自己。   被洛玉琅这一比较,自己就显得十分不孝。虽说十五郎现在有了功名,令她在穆府高过所有的妾室,可是自己刚刚出逃的日子里,她与十五郎不知顶着多大的责难。   自己只顾寻找新的生活,几乎将她抛诸脑后,“当家的,是个孝子。”她的有感而发却触动了洛玉琅,“不,我不是,我从不曾想过为她正名。”   穆十四娘哑然,虽然洛玉琅从未说过来龙去脉,但穆十四娘出身使然,稍稍想想,就有些明白,身份低微的庶女生了儿子,光鲜的正房娘子如何容得下她?最后逼得她信了传说,跳下红崖山了断。   死得如此惨烈,洛玉琅无法释怀也在情理之中。“人死如灯灭,不过是活人的挂念罢了。”   不知如何安抚的穆十四娘只得如此劝慰于他,正了名又如何?伊人已逝,活人又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话不是你这种年纪该说的。人的命是自己修来的,岂能不珍之重之,好好过上这生尚不算完,下辈子也要早早谋划。”洛玉琅说得穆十四娘连连皱眉,这辈子她都未过明白,哪有精力去想下辈子。   “当家的说得是,不过,就像我娘亲希望我好一样,只要当家的过得好,夫人应当会欣喜吧。”穆十四娘觉得他似乎十分感伤,于情于理都应当安抚一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腊八   “不错,母亲其实一直关照着我,不然我也不会在苏城。”洛玉琅转头看她,而此刻的穆十四娘正呆望着雪人模糊的脸。   两个人又站了一会,穆十四娘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当家的,我脚没知觉了,先回院了。当家的少陪。”   洛玉琅轻声说道:“回吧。”   穆十四娘走出几步,回过头,“当家的,你也早些回去吧,夫人会心疼的。”说完觉得脚踩在雪里都是麻木的,不敢再停留,快步走了。   洛玉琅望着她的背影,回想她刚才的那句话,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母亲会不会心疼我不知道,但你刚才应当是心疼我了。”   转而望向雪人,“母亲,你说是么?”   雪人沉默以对,他却毫不在意,再没有刚才的愁满胸膛,觉得有雪浸入似的,脚也冷得渗人,对母亲道了声别,也赶回了自己的院子,直呼要洛诚拿热水来泡脚,洛诚摸了他麂皮的冬靴,里面并未渗水。   “公子今在院子待了一下午,我提水来,你好好泡泡,免得寒气入体。”洛玉琅冷得难受,不再客气,“也好,快些吧,脚冻掉了。”   穆十四娘这边,回去就坐进了青荷早早备好的暖炉,热气上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锅子现在可以上吗?冷到骨头里了。”   青荷轻笑,“姑娘不怕一晚上都闻锅子的味道,就还是出去吃吧,我把暖炉也端出去。”   穆十四娘点头,“我自己拿,你去端锅子,我俩一起吃。”   晚上正好是肉片汤,烧开之后,穆十四娘将另一道菜里的腊肉挑出来放了进去,不多时,里面就飘出了腊肉的香味,看到青荷居然端了生菜来,“你去厨房了?”   青荷点头,“趁着姑娘出去的功夫,索性去厨房打个转,免得她们总是等我们的碗。”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竟然忘了,差点耽误她们休息。”穆十四娘夹了一块腊肉,却烫得很,入不得口。   吃到半晌,锅子的香味依然浓郁,寂静的雪夜,仿佛所有人都已入睡,唯有她们这里烟火气十足,两个人毫无睡意,虽然吃饱了,还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吃得这么饱,暂时也不能睡,我洗把脸,换件衣衫,先绣上一回,就当消食。”穆十四娘起身,青荷却接道:“姑娘,我打水来给你洗漱吧,之后你再绣。”   小院隔外墙极远,也听不见梆子声,穆十四娘绣得有了困意,抬头看窗外,又下起了雪,也看不出时辰。   一觉睡醒,也不知时辰,听到青荷的动静,问道:“青荷,几时了?”   青荷说道:“姑娘,我也起晚了,现在已经辰时了。”   “啊,这么晚了。”穆十四娘翻身起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任青荷为自己穿着衣衫,“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绣坊的事堆成了山,我这掌柜的,也当得太不合时宜了。”   青荷安抚道:“是我的错,自己起晚了,看到姑娘昨晚的绣活,知道你睡得极晚,不忍心叫醒你。”   穆十四娘回道:“我俩就别怪来怪去了,幸好当家的有差事在身,这时不得空去绣坊。”   青荷心说,公子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说半句。   草草吃了早饭,到了前院,上马车前,穆十四娘问了句,“你们公子出门了吗?”   门房回应,“施掌柜,公子一早就去衙门了。”   听他如此说,穆十四娘回头朝着青荷偷笑,再没有刚才的慌张。   青荷却觉得好笑至极,这些人每日事无俱细皆会回报,公子傍晚回来,自然会知道。   但她却并不打算告诉穆十四娘,这是她们这些别院里侍候之人的默契,也是洛府的规矩。   冬至之后,年节转眼即到,绣坊接的单都是要在年前赶制出来的,每日有都人来催单,穆十四娘领着绣坊的人,手脚不停地赶着活,再也没有那晚与青荷一起锅子的惬意时光。   洛玉琅似乎也很忙,两个人再也没有碰过面。   腊八那天,绣坊早早就熬上了腊八粥,就连隔楼上的穆十四娘她们都闻到了,“青荷,今日在这里吃过腊八粥再回去吧。”   青荷心想公子也没有别的吩咐,她也闻了一天的香味,能吃一碗再好不过。“就依姑娘的。”   下楼吃粥时,发现常胜也在,见了她,说道:“是织机出了点问题,已经弄好了,闻到香味,特来讨碗粥喝。”   穆十四娘轻笑道:“待会带些给墨师傅吧,自己难得再熬。”   “正是,常胜师傅不来,施掌柜也应当送些去才是。”洛玉琅的声音传来,他说得十分坦然,穆十四娘却想起他那晚发的疯,没由来的躲远了些,显示与常胜的避嫌。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洛玉琅,眼中闪过一丝窃喜,在常胜道过谢后,依然平和地对常胜说道:“我听说施掌柜是正经拜了师的,不知逢年过节也短了节礼?”   常胜接道:“施掌柜礼数十分周全,师傅常常说受之有愧。”   穆十四娘刚要开口,洛玉琅又替了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能坏了规矩,她这人,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事,故而替她操操心。”   常胜说道:“当家的和施掌柜都是善人,师傅的腿伤如果没有二位,恐怕仍在拄拐,哪能像现在这样行走自如?”   洛玉琅接过洛诚递来的腊八粥,轻喝了一口,赞叹道:“到功夫了。”   听常胜这样说,轻笑着说道:“听说墨师傅于施掌柜有恩在前,施掌柜报恩于后也是理所当然,还望常胜师傅回去多与墨师傅说说,不必太过较真。”   常胜到此时终于觉出些不对来,穆十四娘避在一旁,这位当家的却身体力行,似乎在宣誓着什么?   穆十四娘咬着软糯的豆子,发泄着心里的不满,要不是怕你再发疯,岂能容你越俎代庖?这是我与墨师傅的情份,你是请了人救他不假,可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自说自话,弄得自己没脸。   “刚才我见你只顾着吃,不得空,所以多了几句嘴,舒掌柜不会怪我吧?”句句都是诚意,但配上他那张脸,怎么都不像是无心之失,穆十四娘却只得点头,“多谢当家的,粥凉了,快喝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年关   洛玉琅一副得逞的模样,“施掌柜,年前的货赶得如何了?”这话问得恰如其份,穆十四娘恭敬答道:“回当家的,要得急的都提前赶制出来了,其余的都可以如期交货。”   洛玉琅点头称赞,“新店开张,头年这样景气,看来今年要多给大伙些封红了。”   喝着腊八粥的众人一听,都眉开眼笑,操劳了半年,能多得些封红自然是好事。   洛玉琅观察着众人的脸色,自己轻巧一句就拢住了人心,看来,三十六计放之四海皆准也。   穆十四娘与大伙一样,听到能多得封红,自然也是欢喜,再加之十五郎来信,说年节宫里允了假,他会回穆府过年,到时经过苏城,他会想办法停留半日,到时候两人可以见上一面。   回程的车上,洛玉琅见她明显比往常欢喜,不禁问道:“实在从没短过你的银子,一听到添封红就这样高兴吗?”   穆十四娘也不打算瞒他,“当家的,十五郎说年前会经过苏城。”   “也是,新科的探花,自然该衣锦还乡。”洛玉琅一想即透,“是专程来见你的吧?”   穆十四娘点头,“你说我要不要提前准备些叶家糕点,让他也尝尝?”   洛玉琅轻笑,心里却酸酸的,什么时候十四娘能这样对自己?   “要多准备些,他好带回去给娘亲。”穆十四娘犹自盘算着。   “我看你还应绣样什么东西,托十五郎带回去,得知你在外平安,还绣艺大涨,你娘亲才会真的欣喜吧?”洛玉琅出谋划策。   穆十四娘一想,这点子极好,自己离家这么久,娘亲不挂念才怪,得个物件,日后想念自己时,也好拿出来慰藉一番。   “还是绣个荷包吧,我的针钱娘亲一见便知,特别是我编的绦子——,”说到这,穆十四娘面露懊恼之情,“早想起来就好,刚才就在绣坊拿些布料和丝线回来了。”   洛玉琅失笑,“明日天不亮了吗?”   穆十四娘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偏头不去理他。   洛玉琅说道:“反正回去除了吃饭歇息也无事可做,不如让车转回去?”   穆十四娘摇头,“不好,这样的事,打转不吉利。”   洛玉琅越发失笑,“没想到,施掌柜竟然讲究这些。”   穆十四娘认真地说道:“当家的也该信才是,凡事都讲个气运,顺风顺水才吉利不是?”   洛玉琅点头,也不知认不认可。   “当家的,年节会回京城吗?”穆十四娘这话倒是问到洛玉琅的心事上去了,京城有身体欠佳的父亲,也有他不想面对的人和事,“我会速去速回,你想好如何独自过年了吗?”   穆十四娘回道:“哪会一人过年,绣坊还有人留守呢?再说,墨师傅那里也可以去啊。”   “为何要去墨师傅那里?”洛玉琅条件反射般的反问。   穆十四娘心想这人心眼小得跟针一样,“当家的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过年过节,我不该去探望啊。”   “探望就探望,一起过年就不一样了。你要是觉得孤单,我陪你过完除夕再回京城好了。”洛玉琅承认自己在这事上十分小家子气。   穆十四娘摇头,不想多生事端,“当家的不必为我误了正事,我留在绣坊过年。”   洛玉琅替她将话说完,“节礼提前要青荷陪你送过去。”   穆十四娘点头应承,洛玉琅却仍旧一脸愁容,年关年关,他尚未成家,也不必为衣食烦忧,却深深感知到了。   自己用前所未有的狠绝语言将景玉霜逼了回去,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过年时向自己发难,不用想都知道。   但是,心中的希翼近在眼前,前路再难也要去蹚,没理由畏难。   望向身边的穆十四娘,看她专心地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的荷包,摸着上面的绦子,明显思路已经在为母尽孝上了。   可就是这样沉静平和的模样,让洛玉琅越发坚定了信念,他喜欢与她这样相处的方式,她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与平和,安抚了自己原本焦燥的内心,令自己胸中那团汹涌燃烧的野火被压制在了心底最深处,再不会时不时冒出来,令身旁的人手足无措。   这种改变,他自己最清楚,应该说是与她一同呆在红崖山上时,就已经有了改变。   他不否认,她的容貌是吸引他的,可真正令他沉溺难返的却是她带给自己的暖意。如春风化雨,润湿着他干涸的心灵,让他想要好好活上一回,体验人生中的那丝甜味。   车到别院,穆十四娘偏头看他,见他仍旧呆愣愣地双眼放空,明显神游天外。不好先下车的穆十四娘默默坐在那里,等着他自己醒转。   可洛玉琅似乎想得十分入神,除了手指轻点膝盖,再没有别的动作。   穆十四娘以为他有什么为难之事,正苦寻不到解决之道,越发地不好打扰他,要是打断了他的思路,岂不是罪过。   等到洛玉琅神思回转,发现车已停住,而穆十四娘仿佛被定住一般,坐在那里发呆。轻轻撩开车帘,发现已到别院,“想什么?这么出神?”   洛玉琅的话惊醒了穆十四娘,她确实跟着他发起了呆,想起了过年时,与青荷一道去哪消遣,反正绣坊初五前不会开业,长长的年节总不能老待在别院,多没意思。   “没什么?”穆十四娘不愿将这样的心思告诉洛玉琅,他是家中独子,该回家过年的。   洛玉琅却皱了眉头,明明想得那样入神,还嘴角带着笑意,怎么会没什么?   虽然下了车,但等穆十四娘身影不见,转头对洛诚说道:“年节别院的护卫可安排好了?”   洛诚老实答道:“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到时一切如故。”   洛玉琅想了想,“我不在苏城,为免多生事端,如果施掌柜出别院,护卫添加人手。”   洛诚点头称是。   洛玉琅望着四周的雪景,一路独行去自己的院子,他也不愿如此,可穆十四娘是他最不能丢失的宝藏,与其让她受惊,不如自己提前想好,护她周全。   又觉得好笑,就让她自以为是的过下去吧,以为外面比穆府好上无数倍,再没有阴暗和欺压,再不必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日。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见   绣坊在忙碌中到了小年夜,接的订单都交货完毕,大家一身轻松,好好在绣坊后院聚了一回。   洛玉琅也践行了承诺,亲手给每人发了封红。   递给穆十四娘时,还一副当家人的模样,说了几句客套话,“施掌柜,舒掌柜果然没推荐错,苏城分号在你的手里当真风生水起,财源广进。”   穆十四娘恭敬地答道:“多谢当家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来年还望施掌柜依旧尽心尽力,绣坊拓宽之后,苏城分号的生意也要拓大才是。”洛玉琅依旧享受着当家人的乐趣。   穆十四娘点头应承,“当家的放心,我们大伙一定竭尽所能,不负当家的所托。”说完看着众人,大伙皆点头称是,整个绣坊后院洋溢着欢乐之语。   小年之后,但凡能归家的,都归了家,不能归家的,也不过忙些不打紧的活计,等着过年而已。   穆十四娘一心等着十五郎的到来,提前买了许多的东西,早早候在‘一听阁’中,为了避人耳目,特意换了男装,还央青荷替自己涂了装,反正现在是隆冬,也不会脱妆。   在‘一听阁’中寻了最不起眼的位置,无力听台上的说唱,只盯着大门口,生怕错过十五郎进来的那一瞬间。   因为太过专注,身边有人轻笑才回过神来,“施兄,怎么不专心听书?”   穆十四娘回了他一个眼神,“你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十五郎坐下,自斟自饮着茶水,“自然是要隐匿行踪的。”   “现在他们还看管得如此严吗?”穆十四娘颇有些心疼地问他。   十五郎摇头,“好了许多,不过给我配了小厮,同出同进而已。”   因为时间紧迫,穆十四娘也没再浪费时间,指着桌下的一个小藤箱,“里面都是苏城买的好东西,有吃的有用的,你带回去,娘亲也过个好年。”   十五郎轻笑,“就知道不是疼我。”   穆十四娘又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这次回去,依然也娘亲住在一起,分得这么清做什么?”   “此次归家,恐怕再难清静,希望能与娘亲多吃几顿饭吧。”半年不见,十五郎身上多了几分成熟干练,身形也长高不少,如果不知道真实年龄,已然翩翩佳公子矣。   “躲不过,应付一下就得了,千万别由着他们胡来。”穆十四娘殷殷叮呤,洛玉琅说起自己见穆府当家人之事,连儿子的同年都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想而知,十五郎归家,会如何被推到前台展览。   “施兄,半年未见,老成不少,看来,这掌柜之职,实在养人。”十五郎轻笑,半年未见,姐姐虽未见长多少,但眉眼中的改变清晰可见,自信而洒脱,要是仍在穆府,哪能如此?   “是涂色的缘故吧?”穆十四娘见十五郎说自己老成,只想到脸上的妆,哪里想到,这半年的历练确实养人,不知不觉间,已让她有了不同的气度。   “何人如此手巧,乍一看,我还以为你在哪里晒得如此黑呢?”十五郎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脸上,原本的十四娘肌肤胜雪,比府里的其他姐妹都要白上一些,这样一弄,只要不仔细瞧,确实很难将她与原来的穆十四娘联系在一起。   “上次以后,与其忐忑渡日,不如做出改变。”穆十四娘解释着。   十五郎环顾四周,相邻的桌子上都坐了人,却都专心听着台上的说唱,连偏头的都没有。“当真再没有迹象?”   穆十四娘点头,却没有说出自己住在洛玉琅别院的事,“可能只是诈我,见我没有反应,又寻不到我在何处,才不再留意了吧?”   “不怕,等我回府,若他们真的起意,必然会露出端倪,到时候我只需稍稍留意,就能知道。”十五郎安抚着,“此次,我会提出让娘亲去京城照顾我的衣食,不过,大概率不会同意。”   穆十四娘想了想,“不同意也是个态度,他们再向你提要求,就要思量思量了。”   “不错哦,士别三日,该刮目相看了。”十五郎见她一脸惬意,知道她必然过得不错,心安之后,就忍不住像夕日在穆府时,相互打趣了。   穆十四娘点头承认,“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变了许多,过往的许多事都渐渐淡忘了。”   “那些不好的,能忘就忘了。等我十五,宫中的教习也该卸任,就算仍旧在翰林院任学士,也不过暂时,早晚要出仕为官,到时,你就与我一同离开,再寻机会接来娘亲。”十五郎说着自己的盘算。   穆十四娘看他一脸希翼,全是对将来的涂画,这也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到那时,应该才算是真正的重新开始吧?   十五郎不能久留,提了藤箱,依旧从后门悄悄离去。   穆十四娘却心潮起伏,在‘一书阁’中等了许久,直到午间散场,才恋恋不舍离去。   此时一别,再与十五郎相聚,不知在何时。正因为如此,十五郎走时,两人才没有约定年后回京,在苏城再聚。   刚上马车,发现洛玉琅已经坐在车上,盯着她脸看了许久,眉头紧蹙,好好的一张脸,涂成这个鬼样子,浑像个刚从乡间田里上来,穿了别人衣服的半大小孩,怎么看怎么别扭。   但与十五郎相见,应该谨慎为上,她这样打扮也没错。   “现在可心安了?”洛玉琅问道。   穆十四娘不疑有他,点头,“十五郎长高不少,要不是眉眼没变,差点没认出来。”   “有我高吗?”洛玉琅继续问她。   穆十四娘摇头,回想着十五郎的身高,再想想自己与洛玉琅的差距,“到你肩头吧?”   “他可说回转还会见吗?”洛玉琅又问道。   穆十四娘摇头,“怕引人怀疑,还是再寻机会吧。”   洛玉琅突然转了话题,“他会一直在宫中任教习吗?”   穆十四娘摇头,正打算开口,想到十五郎与自己的规划,似乎不能告诉洛玉琅,强行住口表情有些别扭,洛玉琅却心如明镜,姐弟俩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包括那句远走高飞。   可惜年关将近,重压之下,他连生气都打不起精神,算了,这小没良心的,等过了年关,再来收拾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遇险   洛玉琅是年二十七走的,走时意有所指地说着,“我不在,别乱跑,被人绑了,等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穆十四娘老实应承,“我最多和青荷逛逛集市,去绣坊走走。”   洛玉琅知道她不会省了去墨师傅家,却故意不提,“逢年过节,去别人府上,莫空着手,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掌柜,大方些。”   穆十四娘失笑,她是十分俭省,可也不至于这点礼都不懂吧?亏得他这样小看人。   见穆十四娘终于在他面前吃了憋,洛玉琅心情才好上一些,“青荷行事十分稳妥,有事多和她说。”   穆十四娘点头,“我一个人也无趣,她又不会回家,我俩正好一起高兴过年。”洛玉琅却难得地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好好和她过年吧。”见洛诚骑在马上,已经开始燥动不安,洛玉琅知道时辰不等人,翻身上马,朝着她挥挥手,“回去吧,不必眼巴巴望着爷离去。”   穆十四娘一听,立刻调转身子入了二门,洛玉琅轻笑,而后轻叹一声,之后长舒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对洛诚说道:“走,回京过年。”   三十那天,穆十四娘婉言谢过墨师傅要常胜来请她去过除夕的好意,和青荷留在绣坊吃了年夜饭,坐在回别院的车上,一路上都是鞭炮的鸣响,还有孩童欢快的嬉戏声,青荷难得地提起了自己过去,“记得幼时,逢到此时,我整天都会跟在哥哥身后,想看他放炮,又怕自己动手。”   穆十四娘回道:“那你比我好。”穆府的后院是不许放鞭炮的,况且她们也无从得到。   青荷今夜似乎格外感慨,又似根本没听到穆十四娘的回话,“我娘做的肘子最好吃了,不过,除夕夜总不许我们动手,非要等到十五,好好的肘子都快变成了腊肉了。”   穆十四娘听着她的感慨,依旧接道:“我们这些人,年夜饭都是当家人赏的,赏什么吃什么,还得当场吃完。”   青荷终于听到了她不同于常人的话语,数月的相处中,在施掌柜与公子的争吵中,她也曾听到过施掌柜的来历,但恪于身份,她只当从未听过。   今夜听她说着奇谈怪论,突然觉得,与她匪夷所思的过去相比,自己并不算最凄惨之人。   两个人安静下来之后,车外一直十分安静,仿佛连马的鼻息都听不到,整条街面上,只听到她们这辆马车辙压着雪地的声音。   穆十四娘正想说,现在还走在路上,恐怕只有她们了,突然临空一阵冷啸,‘叮’车厢壁上响了一声,青荷却条件反射似地将茫然的穆十四娘扑倒在了车厢中央。   外面有利丸出鞘的声音,“蹲在车厢中央,抓紧了,我要加速了。”   这是穆十四娘头次听到车夫说话,青荷回了句,“已经蹲好了。”穆十四娘这才想起,青荷说过,她与车夫是兄妹。   ‘叮,叮’又是两声,穆十四娘不敢抬头,分辨不出箭射在何处。   外面响起了刀剑相击的蜂鸣声,相交的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两人。   头一遭遇到这种状况,穆十四娘实在想不明白,洛玉琅在时为何不抢?他才是富贵之人好吧?   再一想,或许是这些人穷疯了,年关当道,已顾不得许多,抢些钱财过年就算。   外面的动静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外面又传来声音,“没事了,已经进了别院。”   青荷这才将死死摁住穆十四娘的双手松开,顾不得扶她,毫无坐姿的靠在车厢壁上,拨开车门的暗哨,推开了一道门缝,“哥,你受伤了吗?”   外面有人回道:“皮肉伤,不碍事。”   青荷却翻身下了车,只听到她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哥,流了这么多血,还不快去上药。”   “施掌柜还未下车呢。”穆十四娘听他这样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车。“我无事,你快去上药吧。”   车夫未再矫情,按着伤口跟着一同进院的护卫离开,青荷担忧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穆十四娘见她如此魂不守舍,也跟着担忧,“不如你跟去看看,我自己回院就行了。”   青荷却摇摇头,再回转身,已恢复如常,“我不懂医,更不懂药,去了反而不便。姑娘,我陪你先回去吧。”   见穆十四娘犹自呆在那里,门房过来说道:“施掌柜,雪地天冷,先回院吧。”   穆十四娘见大家今夜都不与寻常,一个个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都多,心知自己帮不上半点忙,还是莫要再添乱,老实跟着青荷回了小院。   只剩下她与青荷时,担忧地问道:“会报官吗?”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但是别院有人受伤,不服官实在说不过去。   青荷想都没想,直接摇头,“姑娘,我打水为你洗漱,好好睡一觉,就当今夜之事是一场噩梦。”   穆十四娘却有些过意不去,“不必因我受这种委屈,只说车里只有你,还是报官吧?”   青荷以为她受了惊吓,有些胡言乱语,安抚道:“公子的事从来不报官,他们都受了伤,对方必然没讨到好,一切等公子回来再说。”   初始觉得没什么,但睡至半夜,穆十四娘却惊醒了,耳边犹自响着刀剑相鸣之声,倒是没梦到什么可怕的事,只觉得有几分害怕。   “姑娘,你醒了?”青荷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穆十四娘拨开丝帐,见青荷窝在软榻上,正抬头看她。   “你,这是守着我?”穆十四娘心中暖得一榻糊涂,想也知道,青荷是担心她害怕。   “一切都过去了,姑娘快睡吧。”青荷继续安抚着她。   穆十四娘忍着眼中的泪,“你上来睡吧,那里冷。”   见青荷没有动静,一直催促着,直到她搬了被子与她并排躺在床上,才安心躺下。   “我头次遇见这种事,一连好几日都睡不安宁,姑娘想必也是头次遇见吧?”这一折腾,两人都没了睡意。   穆十四娘说道:“嗯,以往总担心会遇到坏人,但都是担路抢劫、丢失财物之类的。”穆府庶女的将来,她不愿去想,自然不愿提及。   青荷却比她明白得多,但公子有言在先,能瞒一时算一时,就算要说,也该公子亲自开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针锋   除夕夜的遭遇,让穆十四娘于心有愧,青荷去探过,说受伤的几人都只是皮肉伤,将养些日子就会好。她才稍微安心,却再不好意思出门闲逛。   幸好她手上向来有活,就算闷在别院,日子倒也充实。   京城的洛玉琅却没她这样自在,年二十九夜里归的家,直接见过父亲。洛老爷见独子归来,自然十分高兴,父子俩一共吃过饭,席上只提朝廷对他治蝗的嘉奖,其他的事一句未提。   洛玉琅猜测明日,就算父亲不提,那位也会按捺不住。一连赶了几日的路,确实乏得很,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觉睡到正午。   依然去给父亲请安,那位果然候在那里。洛玉琅心下明白,不阴不阳地请了安,却并不留着离开,而是老神在在对向而坐,端着茶轻吹轻饮。   那位果然没忍住,“琅儿,听玉霜说,你在苏城过得挺好?”   洛玉琅却只挑眉看了看她,并不打算答话。   洛老爷只得做起了和事佬,“好不好,还不是当差吃饭,我听洛诚说,你没少吃苦受累,你身子不好,别舍本逐末,去争那些个虚名。”   这话说得极为地道,看似平和,却字字皆有所指。   父亲开口,洛玉琅自然会回应,“父亲说得极是,我不过是遇着了,事不办妥,也不能走。原以为别驾只是抄抄写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哪曾想,还会遇到这种事,你说这蝗虫不好好在家待着,非要自寻死路的去吃别人的庄稼,最后落得溺水火烧的下场,实在不值得同情。”   这话也说得极为地道,也是另有所指,而且还带着他一如既往的风格,毫不留情。   “我昨从宫里回来,玉霜此次随诰命入宫,连皇后娘娘都称赞她仁心仁德,生得一副好心肠,最适合驯服浪子了。”洛府主母,景家嫡女,景妍凝丝毫没受他言语的影响,自顾自地说着。   她这话说得最为地道,洛玉琅往日没被人称呼他为‘浪子’,相比之下,洛老爷和洛玉琅意有所指要含蓄许多。   此举果然激怒了洛玉琅,冷哼一声,“父亲,记得我离京时,你总催我成亲。原本还不知自己为何会讨厌成亲,现在倒是明白了,我洛玉琅的新娘,那双手绝不能露给外人看,别人看过了,我嫌脏。”   这话够狠,不说不喜女子抛头露面,而是选用了最狠厉的言语,将对方贬得如落泥浆,还是终身洗不净的那种。   洛老爷倒是只挑眉,为掩饰尴尬,端起茶杯,刚饮了一口,就开始咳嗽,门外的洛诚听到动静,赶紧进来,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匣子,取出里面的玉瓶,倒了两粒小药丸在洛老爷的手心,看着他吞下,又端了茶奉给他,之后轻拍着洛老爷的背,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直到洛老爷不再咳嗽,才收回了手,目不斜视地出了屋子,带上门。   屋里其余的两人皆眼眸低垂,似回避着对方,又似在等候洛老爷吃药。   回过气来的洛老爷,有些力有不逮地说道:“琅儿,难得回京,无事就出去逛逛,寻些同年,喝茶也好,喝酒也罢,既入了官场,就应了它的规矩。”   洛玉琅知道这是老父亲在为自己的解围,如果不是父亲刚才那一顿咳,今日定要论出个子丑寅卯来。   “是,父亲,孩儿这就去换衣衫。”洛玉琅起身,却并未再给对面那位问安,径直仰首走至门前,还用脚踢了踢门,等洛诚开了门,他出了门,等门关了后,才听到他对洛诚说话,“你难得回京,今日就不必再跟去了。”   洛诚自然应承。   屋内的人直到他的动静离去许久,洛老爷才开口,“唉,原本以为苏城半载,当真改了性子,谁承想,依旧如此,我身子不好,有心无力,也不忍强逼于他,让他与我也反了目。”   洛府主母景妍凝却冷笑一声,毫不给他情面,“任谁想帮他,他也躲不过。”说完也起身离去,颐指气使的模样,与洛玉琅有得一拼。   待她走后,洛老爷望着早已关闭的房门呆了许久,“你们都不懂他,我不勉强他,是因为我知道,他以往假意臣服,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洛诚一个上午就将苏城的事交待得明明白白,且不说那位小娘子有如何迷人,单就她能让自己的独子倾心,就让他欣喜。   这个独子并不算白养,名声坏一些,就让它坏一些吧,有时候,反而是好事。   洛玉琅照样旁若无人地骑马走在街面上,最后七拐八拐,还是到了上次他与穆十四娘相处数月的宅子,墙上依旧挂着他为穆十四娘画的画,还有她写的字。   看起来现在能与穆十四娘日日相见,关系也比常人亲近,可两人到底如何,他却非常清楚,自己并未走进她的内心,她亦未对自己心动。   他会继续坚持下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坚持的路上,也想要时有甘霖,解解渴,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屋内亦无旁人,洛玉琅望着穆十四娘的画像,“我要如何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与旁人对你不同。我要如何才能让你知道,你对我何其重要。”   心烦意乱之下,抬眼望见穆十四娘当初爬过的桃树,现在只剩桃枝,还覆着冰雪。“其实你并不是个老实人,却一味的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偏我还信以为真,你说我是不是傻?”   可惜这个问题,就算他直接去问穆十四娘,也不可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何况现在面对他的,只剩那枝桃树枯枝,佳人远在苏城别院。   万般无奈的洛玉琅只得回坐到案几前,挑出一本书,来打发这难掩的时光。看了几页,越发烦闷,“也是奇了怪了,往日在别院,也不常见面,为何我就能一本书翻到天亮呢?”   “能如此牵动爷的心,看来,过了年,你也大了一岁,再不好装傻,我也不必再等,直接与你摊牌算了。反正这个年,京中的事也不必再瞒了。”洛玉琅望着墙上的穆十四娘,问她,“你要对爷有信心,别老想着逃来逃去,逃到哪能逃得过爷的手掌心?”洛玉琅说完,觉得自己居然像个傻子在这里自说自话,失笑不已,重新拿起书,强迫自己一页一页看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逼婚   即便洛老爷和洛玉琅都作足了心理准备,但景家此次的反应还是令他们意外,洛老爷已经称病多年不入宫,洛玉琅也有意错过了年前的入宫觐见,但年后初三,景家的人就不请自来,领头的人还非常有份量,是景妍凝的长兄,景玉霜的父亲,景家当家人景畴行。   借口是洛老爷身体欠佳,不忍心劳动他去景府拜年,两府亲如一家,他身子尚算爽利,走上一遭也不算什么。   洛老爷迎到书房,客套之后,景老爷执意要请外甥洛玉琅出来说话。见过礼之后,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言语之间,就差没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这八个字说出来。   而后话锋一转,“年前入宫,老太妃特意将我夫妻二人留了下来,念叨了一番玉霜的婚事,说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特意停顿了一下,饮了口茶,才似乎勉为其难地说道:“还说玉琅如今也算成才,年纪也适宜,此时不成亲,更待何时?”   话说到此,陡然停住,却一脸轻笑地望着洛老爷。   洛老爷没由来的咳了一阵,并没有及时接话。   洛玉琅则一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小几上点心碟中的干果,似乎挑来挑去,没一个是他中意的,却又一直不甘心,所以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挑。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只剩洛老爷应景一般地咳嗽着,洛诚不请自来,照常拿药端茶,一气呵成,旁若无人。   待洛老爷再也拖不下去,挥人让洛诚回避,“这孽子的婚事,自来是我的心病,柔弱一点的女儿家,嫁了他,只怕没好日子过,到时候空成一对怨侣,还害了人家;这刚强一点的,娶进来,若合不来,日日鸡飞狗跳,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必活了。”似乎有些喘不上气,喝了口茶,“所以,我早与他说了,他自己的事,自己摆平,能哄着人嫁进来,是他的福气,哄不进来,等年纪长了,就老实听家中安排,好好生儿育女,承继子嗣。”   这话是景老爷头次听说,望了眼陪坐一旁的洛府主母,自己的嫡亲妹妹景玉凝,后者却与他一样茫然,似乎也是头次听说。   景老爷轻笑一声,那声呵呵,既像是长辈慈爱的笑,更像是为自己即将开口的话做些铺垫,“玉琅幼时确实淘了些,可这年多来,不是长进了吗?年少不狂枉少年,娶了亲之后,自然就懂事了。我看,不如就称了宫中老太妃的心愿,今年之内,将婚事办了,免得回府老母亲念叨,入宫老太妃念叨,弄得我们夫妻俩左右不是人。”   这话已经说到极致,可惜洛玉琅并不想顺他的意,见他并未指名道姓,居然连姿势都没变,依旧玩着碟中的干果,还一个胜一个的嫌弃,鄙夷的脸色毫不掩饰。   洛老爷先是望向他,随后望向了他手中的干果。“琅儿,你说呢?”这事不该他一人顶着,是洛玉琅另有想法,就该亲自面对。   “父亲,说什么?”洛玉琅听见父亲叫他,抬头对视,却双眼清明,毫无杂念,仿佛他一直都只是个陪客,刚才长辈们说的,皆与他无关。   “说你的婚事。”洛府主母景妍凝自然要为兄长助力。   “我的婚事有什么好说的?”洛玉琅依然吊儿郎当,跟往年聚会的脾性丝毫没有差别。   洛府主母景妍凝早有所料,“你与霜儿的婚事,一直拖下去对谁都不好,所谓成家立业,你如今业也立了,自然该成亲了。”   洛玉琅待她说完,撇了撇嘴,手里玩着一个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核桃,“既然拖下去对她不好,就尽快另选高门吧,我尚不打算成亲。”   这是洛玉琅头一次在长辈面前表明态度,就连洛老爷都盯着他看了许久。   “莫要儿戏,你贪图无人管束的自在,舅舅能理解,玉霜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她的脾性你最清楚不过,她岂是那种管束你手脚的人?”景畴行心急如焚,抢在景妍凝前开了口。   洛玉琅却戏谑地轻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却比应声更令人难堪。   景妍凝岂能让自己的兄长和嫡亲的外甥女被人这样轻视,“琅儿,你也不小了,平常我们惯着你,并不代表凡事都能任你胡作非为。婚姻大事,自来父母作主,媒妁之言,你只安心娶妻就是。”   洛玉琅轻哼一声,依旧是刚才的神态,“我若是女儿家,你们还能强迫我,可我是七尺男儿,我不上门,她就得独守空房,我一日不去,她就算不得是洛家的媳妇。既然不需我做主,你们自己唱戏好了。”说完,起身大摇大摆地离去,像极了戏文里的纨绔。   “这,这,”景畴行这了半天,都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只得指着洛玉琅离去的门,求救似的望着洛老爷。   洛老爷也跟着愣了半天,这半年不见,独子已然变了许多,可这成长,到底是好是坏,他还摸不定。   见景老爷和景妍凝目瞪口呆的模样,不自在的摸了两把胡须,“这孽子,真是气人。”却再无下文。   “你们夫妻俩确实太过溺爱于他,由着他的性子成长,现在看来,后患无穷,这事你们摆不平,看来还得我来想办法。”景畴行端起茶碗,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   景妍凝说道:“自他穿了那身红衫,行事作派与幼时变了大样,这玄诚道人还寻不寻得到,让他再来看看,说不准是哪里出了岔子,才会如此桀骜不驯。”   洛老爷说道:“这些年我未曾停止寻找,可玄诚道人就如飞天遁地一般,影踪不见,我昨还看了,琅儿荷包里的那张符纸丝毫没有褪色。”   咳了几声,接着说道:“这都多少年了,贴身带着,也不见他有多讲究,纸张倒是显了旧,可上面的符文犹如新写就的一样。”   说得这样神乎其神,三人当时都是亲眼见到洛玉琅在玄诚道人手里起死回生的,举头三尺有神灵,轻妄的话一字也不敢多说。   “那就先订亲,免得满城风雨,对玉霜实在不好。”景畴行怎样都没忘今日来的目的。   景妍凝立刻接道:“这样最好,先定下来,他见闹不起来,说不定,就不闹了。”   洛老爷却沉默不语,他的儿子他最清楚,既然他说出了最无情的话,就是打算做最无情的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京   景家这样上赶着将女儿送过来,结局可想而知。   虽然这次逼婚不欢而散,但仍旧挡不住景家的欲嫁之心,借着初九老太妃的寿辰,悄悄将订亲的喜讯传了出去。   于是就有了,洛玉琅骑马走在街上,不时有人向他道喜。让随从一打听,怒不可扼,回到府里,直接找上了父亲。   谁知深居简出的洛老爷毫不知情,听完摇头不止,“景家啊,代代都是如此,只求名利,不问其他。”   洛玉琅气愤地说道:“我最恨被人当傀儡,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家走着瞧。”   “你要做什么?”洛老爷心惊不已。   “反正都是不要脸面,这人我丢得起。”洛玉琅甩下这句话,径直离开。   洛老爷赶紧召来了洛诚,“你是不是看岔了,他与别院里的小娘子,到底如何了?”如果真像洛诚所说的那样,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应当不至如此。   洛诚老实答道:“确实如此,女儿家若真的跟了公子,哪能是那样的做派。”   洛老爷诧异不已,“难道真的只是不想娶景家的女儿?”   这话洛诚不能答,即便他已经可以笃定,公子就是不想娶景家的女儿,原因大家皆知。   “罢了,由着他吧,闹一闹也好,省得他们以为洛府已经是囊中之物。”洛老爷此刻眼神清明,连咳嗽都没了。   两大鼎盛之家结亲,再心急也不能草率,繁文缛节一样不能省,省了就失了气派。景家在那里悄悄准备着,洛府这边的景妍凝也行动了起来,洛老爷干脆整日待在书房,假装依旧不知情。   洛玉琅到底想做什么,没人知道,盯紧他的人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以为到底是小儿,强撑些场面罢了,这种事即便是少年郎,也会有几分羞涩。   元宵灯会,景玉霜待嫁之身,原本不该入宫的,可想到洛玉琅如今有了官身,又接了宫里的贴子,岂能不去?   亲事定下来后,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景玉霜比谁都想要知道。   况且,宫里的公主们、还有那些京中名媛,背后没少笑话自己。现在笑谈终于成真,正该好好在她们面前露下面,让她们瞧瞧,捷足先登的自己。   试着从木花坊新拿回来的裙衫,总觉得有些不满意,“可惜那位绣娘不在,上次那件小荷才露尖尖角,绣得实在精妙。”   侍女奉承道:“小姐,这件也极好看,洛公子是红衫,你这件浅紫,正好应了万紫千红的景。”   景玉霜娇羞地看她,“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本来就是嘛。”好话自然无人会嫌多。   元宵素来是男女同席,以应普天同乐,世事和乐之意,宴席之上,当今皇上世宗文穆王玩味地看了洛玉琅许久,终于没忍住,“洛别驾,听闻人有四喜,你独占其二,有何感想啊?”   皇帝发问,不能不答,洛玉琅起身行礼,恭敬答道:“回皇上,微臣舔读过几本书,书上说,人有四喜,还有四悲。四喜微臣记不清了,但四悲微臣记得清清楚楚,少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独子,少子无良师。依臣所见,四喜有没有并不重要,但人生在世,别遇到四悲就属万幸。”   大过年的,洛玉琅这话实在有些煞风景,文穆王有些懊恼自己管不住嘴,明知他对景家并不感冒,还是去触他的霉头。   这细思他这应对之词,除少了些眼色外,并寻不到什么错处,只得无奈地望着他,挥手让他退下。   洛玉琅面无表情,回到座位,由始至终,眼中都无旁人。   芜阳公主抿嘴偷笑许久,一转头,发现与自己同席的几位公主都与自己一样,捂嘴偷笑,眼神却都飘向了脸色惨白的景玉霜。   即将订亲的人在这样的场合说些这样的话,说明眼中根本无她。原本炫耀的心愿落空不说,还连累景家的长辈在这天家的宴席之上受辱。   见她眼眶含泪,几欲滴落,旁边的景家主母轻轻推了推她,提示她千万不要失态,却忘了自己看向洛玉琅的眼神是多么的狠厉。   老太妃却没忍住,重新挑起了头,“琅儿,听闻你在苏城立了大功?”   洛玉琅只得重新出列,行礼之后,恭敬回道:“回太后,都是同僚们给的脸面,让我居了个首,其实蝗虫扑天盖地而来,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捉不了几个。”   这话一出,得到了殿中所有人的赞许,年纪轻轻不贪功,不冒进,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跟刚才那个傻愣愣的少年公子截然不同。   “群龙岂能无首,陈刺史奏章说得极为详细,是你的功劳最大。”文穆王在自己的亲母面前,自然是要捧场的。   “谢皇上。”洛玉琅并不想在这事上多提,准备谢过恩,尽快回席。   老太妃好不容易起了头,哪容他轻易逃遁,“琅儿去苏城不过半年,就立此大功,皇上还忍心让他这个独子,抛下父母亲眷,仍旧待在苏城吗?”   文穆王摸着胡须轻笑,“母妃,儿臣早有此意,明日便有旨意下去,洛别驾就静候佳音吧。”   一直眼眸低垂,不喜不悲,沉默不语的景畴行直到此刻,才抬眼看向洛玉琅,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没有心里准备的洛玉琅,来不及思量措辞,拱身回道:“谢太妃、皇上的抬举,但玉琅尚未届满,岂能中途脱逃。不过区区小事,就升了官,岂能服众?”   文穆王失笑,指着他说道:“你想得美,我的官就那么好当?不过让你回京,朕可没说过要升你的官。”   洛玉琅失语,余光扫过景府众人,那些得意犹如尖刺,刺得他想当场发飚,但这种场合,他代表的是洛府,欺君忤逆之事他不能做。   “谢过太妃,谢过皇上恩典。”恭敬地回着话,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懂事就好,你父亲身子不好,凡事都顺着他些,日后才有精力抱孙子啊。”老太妃老姜一个,得意地望着景府众人,这些人只一味强逼,丝毫没有策略。她今日不过轻巧几句,借力打力,这小子再浑,不也老实应着。   景玉霜重新焕发了颜色,虽然不敢明着讨回去,但一改刚才的低落,仰首挺胸笑脸相迎,望着对面的公主们轻笑不已。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变故   芜阳公主却无奈地摇头,这样上赶着嫁人,她才不干,女儿家就该让人千求万许的嫁人才对。   转而想到那个从不敢直视自己的穆教习,可这实在怪不得她,许是她关照得好,半年的功夫竟窜了个,再不是那个俊俏得如女子一般的少年,眉眼之间添了些阳刚之气,这样出色的少年郎,不单是她,其他的公主不也不一样贪看他的容颜。   虽然还要静候几年,但比起被洛玉琅公然厌恶还使出浑身解数嫁入洛府的景玉霜,自己在穆教习那里,起码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偏爱。因为相比其他的公主,自己是唯一能与他说上话的。   原本还想年节时,好好让穆教习看看宫中的盛景,谁知父皇竟然答应了他返乡,说是得中功名,头一个年节,自然是要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一番的。   今日元宵,过几日穆教习应当就会归来吧?   穆十五郎确实在路上,仍旧想寻着机会与穆十四娘见上一面,将娘亲带的东西送给她,坚拒了穆府要他乘船返京的主意,以历练为由,连车也不坐,直接骑了马,走陆路返京。   可惜他在苏城老地方留了信,又候了一日,连穆十四娘的影子都没见着,心有一甘,凭着穆十四娘前次与他说过的,寻到了墨师傅的住所,将东西寄放在了那里。   墨师傅一眼就认出他与穆十四娘有亲,得知他俩是姐弟,明白穆十四娘出逃的正主就是他,好一番道歉。如今已时过境迁,况且没有墨师傅,穆十四娘恐难以平安等到与他重逢。   坚持要墨师傅上座,送上自己的谢礼,恭敬行了大礼,“墨师傅于我姐弟之恩,此生永难忘怀,我如今京中有差事,轻易出不得京,家姐在苏城,还得有劳墨师傅多加照拂,晚辈铭感五内。”   墨师傅说道:“既是相逢,就是有缘,施丫头心灵手巧,一学就会,也是老朽的幸事。”   十五郎脱身一易,不能久待,寒暄几句之后,就告辞离开。   待他走后,一直沉默静看的常胜不解地问道:“师傅,怎么从头到尾,他都不曾自述家门?”   墨师傅轻笑回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今日可姓李,明日可姓王,后日亦可姓汤,有什么要紧?”施丫头必然不姓施,这位少年公子虽然没有洛小子那样通身富贵,但也一身的气派,来头自然也不会小。   可是这样的人家,施丫头却宁愿以刺绣为生,绝口不提来路,可见世上之人,哪能事事平安喜乐,谁的背后没有酸苦。   绣坊初五就已经开张,这位却宁愿舍近求远,一路寻到他这里,这其中少不得另有缘故。   “常胜,拿着东西送去绣坊,旁的不要多说,施丫头若想知道,自然会来这里问我。”常胜听到师傅吩咐,提着东西老实送到绣坊,却得知年三十后,穆十四娘再没有来过绣坊。   常胜回去,将此事告诉了墨师傅,墨师傅也是十分纳闷,“日日去绣坊问问,只说我有事找她。”施丫头最是勤快,就算正月里没什么活计,也不至于对绣坊不管不顾,必定是出事了。   有些懊恼她亲弟来寻时,自己没有立刻让常胜去绣坊寻她,她家人在此,也好多条办法,“你去州府打听打听,看洛别驾可在?”   常胜脚程快,因为手艺活,与州府门房也熟,很快带回了消息,“师傅,门房说,刚收到了官报,洛别驾已经回京另就他职了。”   “绣坊的人可说施掌柜也回京了?”墨师傅问道。   常胜摇头,“绣坊的人只说施掌柜没来,其他的一概没说。”   “看来,真的出事了。”墨师傅越发懊恼,“你再去绣坊问问,看他们如何说。”绣坊是洛玉琅的,施丫头在哪,自然会有人知道。   常胜很快回转,“师傅,绣坊的人说,我前次送过去的东西,他们已经转交了施掌柜。施掌柜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受了凉,等好转了,自然会来找师傅。”   墨师傅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施丫头实在不易,只要平安就好。”   洛府别院里,刚刚得知洛玉琅已经调职回京的穆十四娘,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也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比她了解更多内情的青荷等人,就没有她这样轻松了。原本想着只要大家一直待在别院内,等公子归来,再详细汇报穆十四娘遇刺之事,现在再回报,算不算失职?   公子不会再来苏城,外面候着的人会不会更大胆张狂,别院留守的护卫毕竟有限,要再出什么事,没人承担得起。   青荷的兄长说道:“妹妹,一定劝施掌柜留在别院,等我们送了信给公子,公子有了回信,再定夺不迟。”洛诚走后,别院就由他执掌,直面过那些刺客,景家这次是下了死手,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看来景家是想在逼公子成亲之前,除去这个眼中钉。   公然闯入洛府别院,就算打开大门,景家的护卫也不敢进来。但出去之后,就不好说了,死了或伤了在街面上,公子就算知道内情,也不能公然指证景家。   青荷的兄长左右为难,一直将施掌柜困在别院也不是办法。   穆十四娘却没有他这样复杂的想法,得了十五郎托常胜带来的东西,欣喜地打开,里面是娘亲带来的念想,一个小罐子让青荷有些好奇,“姑娘,这是什么?”   穆十四娘答道:“我以往最喜欢吃的。”说完打开,里面酸香扑鼻,青荷凑近一看,居然是一小坛盐菜。   “这个用来下粥或下面最好吃了,夏日没有胃口,用来烧汤也很开胃。”穆十四娘挑了一些放在口中,十分陶醉,闭目怀念着往日的味道。   青荷见还有些吃食,“这些也是姑娘喜欢的吗?”   “嗯,这是娘亲亲手做的,我也学过,却做不出她的味道。青荷,你尝尝,虽然不及叶家的那样养眼,却是我最喜欢的味道。”穆十四娘将纸包一一打开,开心地向青荷推荐着。   青荷却迟迟没有动手,“这是伯母给姑娘的,姑娘留着慢慢吃吧。”   穆十四娘知她一向如此,也没再强求。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还手   除了吃食,还有两套衣衫,穆十四娘展开,发现都做小了,眼眶顿时红了,“看来在娘亲那里,我还是离家时的模样。”   青荷不忍她伤心,劝慰道:“我看留边都挺宽的,伯母必然是想着,如果短小了,还是能改的。”   穆十四娘拥着衣衫,闻着上面的气息,“虽然我走得干脆,但娘亲必然等着辛苦。”   “只要人活着,就有重逢的希望。”青荷眼眶跟着也红了,似是与穆十四娘感同身受,也似在感伤自己。   “对,总有一天,我会跟家人住在一处,永不分离。”穆十四娘仔细地将衣衫叠好,珍而重之地重新放在包袱里。   午饭时,穆十四娘难得地多添了碗饭,下饭的,自然是那罐盐菜炒制的腊肉。   得知都已出节还是不能去绣坊,穆十四娘虽然心中犯疑,但既然别院中的人如此说,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托青荷要人将绣坊中的活计拿回别院,自己就不算虚渡光阴。   穆十四娘如此清淡的性子再一刷新了别院中众人的感知,元宵灯会问了声,不能去不算了,如今已经出节,得知仍旧不能外出,也不问来龙去脉,只记挂着绣坊的活计。   青荷旁的都不觉得什么,但是公子在京城入了新职,再来苏城恐怕很难,姑娘居然也不多问一句,也太——让她不解了。   抽空问道:“姑娘,公子这差事换得突然,走时什么也没交待,这可如何是好?”   穆十四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淡然说道:“你们公子是家中独子,家中的长辈如何舍得他长年离京,调职回京也在情理之中。”   “可苏城这一摊子事,他不在,也没人做主。”青荷这话半真半假,景家明显是想要姑娘的命,公子不在,他们搁这不上不下,也没个主意。   “绣坊吗?我没去都一切好好的,他本来也不理事,不会有事的。”穆十四娘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险恶,抛却她心中的疑问,就独剩木花坊苏城分号了。   青荷没再接话,只暗暗叹了口气。   京城的洛玉琅闷闷在新衙门——秘书丞任了职,每日清闲无比,除了点卯,无任何正经差事。这日点了卯,正打算回去自己的地盘读会书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身边的护卫眼尖,远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回禀了,“公子,是苏城的护卫。”   洛玉琅迎头赶上去,会合之后,来人一言不发,只递了邮筒过来。洛玉琅见他神色不对,当场就拆开了,看过之后,脸色阴沉,咬着后槽牙,半晌没有说话。   身边的人见来人风尘仆仆,多了句嘴,“路上没有歇息吗?”   洛玉琅这才回过神来,“先回府。”   刚走一段,迎面来了马车,有意走在正中,拦住了洛玉琅他们前行的路径。先是景玉霜的侍女下来,朝着洛玉琅恭敬而亲近地回了声:“洛公子,我们小姐有话要与公子说。”   洛玉琅今日竟与往日不同,不但驻了马,连一句报怨的话都没说,似乎静静等着景玉霜出来。   “洛——公子。”元宵宫宴上被正了名,景玉霜窝在家里窃喜了许久,怎样都按捺不住想见他的心,今日总算壮了胆,拦住他,想一见意中人,更想让街坊们都看看,她——景玉霜已经是洛玉琅未过门的妻子了。   本来想说自己偷偷练了许久的洛郎的,可毕竟脸面薄,事到眼前,怎么都开不了口。   洛玉琅依旧没有开口,眼神也难得地盯上了她。   景玉霜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同,一抹红云出现在脸上,“我亲手做了山间新出的野味,正好可以消散年节里的荤腥。”   听到主子一句话,侍女十分有眼力见地提了食盒送了过来,洛玉琅没有丝毫预警,举起手中的马鞭高高地扬了过去,鞭响之后,侍女一声惨叫,食盒落地之后,人也倒在了地上,倾刻之间,脸上鲜血直流,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洛玉琅冷冷看了眼景玉霜,终于说了句,“这事没完。”说完又扬起了马鞭,车夫生怕他再造次伤了小姐,赶紧将马往远处避了避,更催促景玉霜,“小姐,快上马车避避。”   目瞪口呆地景玉霜望着被一鞭抽得生死不知的贴身侍女,根本没有反应。   洛玉琅见对方识趣让出了路,第二鞭总算没有落下,径直骑着马离去。   待他走后,街面上的人才敢驻足聚拢看热闹,车夫也是无奈,景家在京城向来无人敢惹,小姐出门又一向不喜欢有男丁护卫相随,生怕这位小爷再说些难听的话。   现在这样,让他一个车夫如何是好?“小姐,求你先上马车,先回府再说。”   景玉霜双眼含泪,抬头已经望不见洛玉琅的身影,被人这样围观实在难堪,用丝巾捂了面,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这才去探知侍女的鼻息,僵了一会,才将侍女的尸身扶靠在车外,上了马车,一扬鞭,赶回景府。   洛府独子当街抽死景家侍女的消息,是穆十五郎回京后听到的第一件奇闻。这刚刚传出好事的两人,怎么就一言不合,竟令男方当场毙了女方的贴身侍女。   洛老爷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用余光探知着愤而赶来的景畴行。洛玉琅回府后,护卫不敢隐瞒,直接报了洛诚,洛诚更是一刻不停,报予了他。   以往洛玉琅虽然张扬,却从不以强欺弱,今日这脾气发得奇怪,洛诚很快给了他回音,洛老爷得知,摇头不止,“这景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尽做些龌龊无比的事。”   如今倒来兴师问罪,想来是笃定自己无凭无据不能指正他们犯错在先。   “这孽子伤人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就连我想问个究竟都没有办法。”洛老爷向来如此,景畴行早已料到,“人当场就死了,我是为了两家的脸面,才只说伤了人。就算是皇亲国戚,当街杀人,也是要论罪的。”   “真是冤家,洛府这是犯了哪位神仙,要派个这样的人来折我的寿。”洛老爷似乎气急,又开始咳嗽不止。   闻迅赶来的洛府主母景妍凝连话也不搭,只能与兄长一起,静静等着他消停下来。   “洛诚,再去寻,寻不到,你们都不用回来了。”洛老爷止住咳,转头对服侍他吃药的洛诚吩咐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赶赴   正主不在,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毕竟是姻亲,还想继续结亲,伤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是极具侮辱性,贴身侍女说话行事都代表着主子,所谓打狗看主人,这明显是打给景玉霜,甚至是景府的人看的。   景畴行明白是上次失手让这位小爷发了飚,却突然醒悟过来,提醒了洛老爷一句,“该不会是去苏城了吧?”   洛老爷望向他的眼光明显含着其他的意味,良久才接了话,“他如今在京城入职,就算苏城新得了什么,让人送回来就行,何必跑这一趟。我看还是头脑发热伤了人,现在知道后怕,躲起来了。”   洛诚遇事从不瞒他,洛玉琅确实是连夜赶去了苏城,所谓何事,还用说吗?   洛老爷十分不齿眼前的这位景家家主,区区一个小娘子,又不是宫中的公主、勋爵家的女儿,有这必要吗?   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至于做这蠢事,不论伤没伤着,人死人活,就算玉琅不过心血来潮,也会觉得失了脸面,他那样要强的人,本来就心中有气,能不发泄吗?   因为没人会明说此事,景妍凝自然被蒙在鼓里,“琅儿此次也确实太过份,这侍女跟了玉霜多年,形影不离,这该多伤心啊。”   景畴行点头,“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了,是我这个父亲无能,平白让她受此折辱。”   “这个孽子最不喜被人强迫,更不喜欢被人要胁,这也不知是触了他哪根筋?做出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来。”洛老爷见景畴行还有那里恬不知耻,决定敲打一番,莫当旁人都是傻子。   景畴行果然变了脸色,望向洛老爷的眼神也变了,“不管如何,玉霜都是召了无妄之灾,这事对外景家可以替他遮掩,免了他的罪责,但他必须亲自上门,向玉霜赔礼道歉。这未过门就这样狂妄,日后嫁进来,还不知会如何恶劣。”   景妍凝问洛老爷并不感冒,自然要为兄长助力,“这是正理,不然老太妃那,也是过不去的。”   洛老爷却似乎被气迷糊了,接了句,“要我说,就让他领罪受罚,好好吃顿苦头,哪怕发配千里我也不会心疼。”   景家兄妹自然知道他这是无可奈何的报怨之辞,洛老爷爱子如命,何人不知?恐怕真要论罪,他就算拼却这张老脸,也会入宫求情。   大家伙各自发泄了一通,洛玉琅本人不在,也只得散了。   洛玉琅快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第二日晚间,出现在了别院,穆十四娘听青荷回报,已经入梦的她睁着朦胧的睡眼,披着斗篷出了小院,就看见洛玉琅手拿着灯笼,站在小径旁,静静地看她走近。   走近之后,穆十四娘才发现他一身风尘,连双眼都是通红的,“吓着了吗?”   穆十四娘摇头,“只是护卫受了伤。”   “我去看过了,都已大好。”洛玉琅轻声回道。   “当真是劫匪吗?”穆十四娘问道,“如果真是,还是报官吧?”   洛玉琅摇头,“是与我有仇之人,于你是无妄之灾。”听到青荷他们居然用劫匪蒙骗穆十四娘,洛玉琅并不认可,前路艰险,他可以抵挡一切,但她也该有所防备。   “是上次在红崖山伤你的人吗?”穆十四娘立刻想到了他上次受伤之事。   洛玉琅说道:“是另一处仇家。”穆十四娘眼中流露出的担忧,让他连日来的疲惫化为乌有,“怕被我连累吗?”   穆十四娘愣了一下,摇摇头,“只是你自己进出要小心些。”说完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来苏城有事?还是只为这事来的?”   洛玉琅轻声问道:“你猜。”   “不管如何,你都应该来看看他们,我现在还忘不了青荷兄长流血的模样。”还有青荷夜不能寐的样子。   “看来还是吓着了,我已经在别院添了人,再不会有上次的险事。”洛玉琅换了只手提灯笼,却略微提高了些,正好可以照到穆十四娘的脸。   “困吗?”洛玉琅问道。   穆十四娘摇摇头,“那我陪去宵夜。”洛玉琅提了灯笼朝前举着,还让出了路径,眼中的期盼不言而寓。   穆十四娘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漫步别院中的小径,洛玉琅轻声交待着突如其来的调职,穆十四娘回道:“当家的尽管放心,绣坊我会照理得妥妥当当。”   洛玉琅失笑,轻叹一声,颇有些无奈地看她,“你就不曾想过,与我一同回京?”   “可绣坊已经开在这里,总不能没人理事。”穆十四娘虽然说得明正言顺,但眼神中的游离还是让洛玉琅捕捉到了。   “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于你,等我将京中料理清楚,你再去不迟。”洛玉琅语气明显比刚才沉重,更带着些疲乏。   “其实,我在这里挺好的。”穆十四娘轻轻答道。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我饿了,先吃宵夜。”   夜已深沉,洛玉琅院子的正厅里,只摆着两碗汤面,旁边放着几样小菜。洛玉琅似十分饥饿,三两下就将碗中的面吃净,见穆十四娘胃口不如他好,这么久了才挑了几根,也没说话,径直端过去,直接吃了起来。   “我吃过的。”等穆十四娘反应过来,洛玉琅已经吃了两口。听她这样说,也只看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面上。   穆十四娘空拿着一双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倒是洛玉琅坦然许多,吃完后,擦了嘴,看她手里的筷子依旧没有放下,还是那副手足地措的模样,“还想吃吗?不如我让厨房再下一碗?”   穆十四娘摇摇头,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十五郎年后给你来信了吗?”洛玉琅知道,自己当街所做之事,必定瞒不过在京的穆十五郎,保不齐他会在信中告诉十四娘。   虽然自己的雷霆之怒是为了她,但不知为何,还是不想她太早知道自己与景家的纠缠。   穆十四娘回道:“年后路过苏城,倒是送了东西给我,不过并没有见上他。”   洛玉琅为难地揉着发困的眼睛,他们姐弟两通信,都是一月一封,要是说动穆十四娘现在去信,等穆十五郎回信就是一个月后了,到时候可能他就将这事给淡忘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探望   “他直接送到绣坊的?”洛玉琅明知故问。   穆十四娘老实答道:“许是怕人多想,召来麻烦,他去寻了墨师傅。”   “既如此,你应当写封信给他,表明东西已收到,免得他记挂才是。”洛玉琅怀着私心,为她出着主意。   “也是,差点将这事给忘了,我明日就写。”穆十四娘满心懊恼,因为久困别院不得出,心烦意乱之下,竟然将这件大事给忘了。   洛玉琅稍稍心安,前庭已经燃起雄雄大火,这后院此时实在不宜再出岔子。   “今日天晚了,先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说。”洛玉琅心安之后,就觉得困意袭来,“我送你回去。”   他也渴求自己千里奔赴而来,能得到穆十四娘热切地回应。虽然明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的来了,只为让她知道,在自己心里,她被放在最最珍重的位置之上。   沉默地与她一同走在小径上,除了时不时为她照亮,再没有任何唐突之举,只在分别之时,说了句,“你若不愿再困在别院,我送你去他处避避。”   穆十四娘摇头,她实在不愿别院中人再为她涉险,“我本来也不宜到处张扬,呆在别院跟呆在绣坊是一样的。”   洛玉琅默默看了她一会,挥手让她先进小院。   之后躺在自己院中的床上,望着帐顶,也有些纳闷,不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来时那忐忑不安的心境竟然就这样消散了。   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毕竟鞭杀景家贴身侍女的事,可大可小,不忍父亲独自一人面对,洛玉琅在别院只待了一日就打算返京,走时叮嘱穆十四娘:“不怕,等我回京料理好,就派人来告知,别院已经添加了人手,有事尽管出去无妨。”   穆十四娘见他此次回苏城,再没称呼自己为施掌柜,可自己礼却不能废,“当家的,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洛玉琅满腹心事无从倾诉,只得轻描淡写地说道:“知道就好,如果我没本事,料理不好,就派人来接你回京,起码那里还有十五郎,就算你不打算依靠我,也另有人可以庇护。”   穆十四娘却笑了起来,“当家的,怎么突然优柔寡断起来,我有那么不经事吗?”   “是啊,差点忘了,你胆子大得很。”洛玉琅回了句。   “当家的,放心吧,我知道轻重。”相同的话又重复了一句。   洛玉琅最后说了句,“且安心待着。”其中的意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穆十四娘嗯了声,看了看天色,“当家的,既打算赶路还是尽早起程吧,莫误了路程。”   洛玉琅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终是再不舍也只得起程。   回京后头一件事还是到了父亲的书房请罪。   洛老爷静静看了他许久,“你这一招倒也算高明,也拿捏准了景家不会声张。不过,你就不怕他们以此为要胁,逼你就范。”   洛玉琅寻到椅子坐了下来,连着几日骑马赶路,腰都是酸的,“景玉霜这样还想嫁我,父亲敢娶吗?”   洛老爷痒装生气,呵斥道:“浑说什么?还有没有讲究。”   洛玉琅答道:“却是实话不是吗?”   “恐怕这事由不得她做主。”洛老爷看着景玉霜长大,虽然明白独子对景家的排斥,但对于这个小娘子却并没有太坏的印象。   “我在苏城别驾当得好好的,非将我弄到清水衙门里,不会有建树不说,还消弥了志气。”洛玉琅面对着父亲,毫无保留地报怨着,“景家一惯如此对人,既要吃盘子里的肉,还要将盘子踩在脚下,也不觉得恶心。”   洛老爷有些听不下去,“说来说去,全怪我,缺了志气,将所有的隐患都留给了你。”   “父亲,岂能全怪你,任谁都料不到人会做出这样畜生一样的事来。”洛玉琅早已理解父亲的苦衷,担心他的身体,自然不想他再将责任揽到身上。   “唉。”洛老爷长叹一声,“洛府迟早要交到你的身上,如果你与妻子不和,非福是祸,只要你法子行得通,父亲自然助你。不过,”见洛玉琅默默等着自己未说完的话,犹豫了一会,“就算不娶景家的女儿,洛府的当家主母门第也不能太低。”   意味十分明白,你别院里养着那位,不是洛府当家主母的人选。   洛玉琅知道时机未到,假装听不明白,“景家一档子事未完,就算天家的公主也未必愿意嫁我。”   “你明白就好。”洛老爷也是点到为止,既然他不愿言明,自己也无谓点破。“你打算如何面对景家?”这才是如今最急切解决之事。   洛玉琅老神在在,剥了粒瓜子放入口中,“有求的是他们,自然容易对付。”   话音刚落,门外洛诚声音传来,“夫人。”   父子默契地对视一眼,景妍凝来了。   景妍凝进来,就看到揉着太阳穴的洛老爷和自在剥着瓜子的洛玉琅。心中一股怨念升起,将景家闹得鸡飞狗跳,他还像无事人一样。   “琅儿,你总算回来了,不是母亲说你,这事实在有些过。”景妍凝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说的话却并不像母亲对儿子所说。   洛玉琅早已习惯,漫不经心地答道:“那婢子无礼,冒犯了我,气不过就动了手,没成想她那样不经事,只知道出手,却没有还手的能力。”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不明不白,对景畴行对穆十四娘下手之事毫不知情的景妍凝如何听得懂,自然皱着眉头,“强词夺理,她一个侍女,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对你无礼。”   “这可不好说,这天下傻子多的是,还以为别人跟他一样傻,殊不知,一报还一报,要碰上记仇的,初一十五的还,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洛玉琅不怕她听不懂,再听不懂她也会将话还给景畴行。   景妍凝更皱了眉,“琅儿,你心中有想法,母亲明白,可孰轻孰重你应当明白,苏城别驾,何年何月才能升职调入京城?难不成你真打算抛下洛府的家业,去苏城窝一辈子。”   洛玉琅轻哼一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秘书丞是个闲职不错,如果你嫌官职太小,等你承了洛府家主,不论是老太妃出面还是你舅舅出面,捐个什么品级的官职没有?”景妍凝自说自话着,疏忽着父子两人鄙夷的眼神。 第一百二十六章 对策   见父子两人并不答话,景妍凝只得继续自说自话,“你今日先好好想想,明日随我去景家,好好陪个礼道个歉,尤其是玉霜,惊吓不小,你也忍心,可得好好安抚安抚她。”   “我不得空。”洛玉琅这次接话接得极快。   “你,”景妍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可知这事可以闹多大?”   “我是官,她是婢,挡了我的路,拦了我的马,还口出不逊之词,我抽她一鞭有何不可,她自己不经事,怪得了谁?这事就算闹上金銮殿,我也有话说,朗朗乾坤,还能公然颠倒乾坤不成?就算无处讲理,我受罚就是。”洛玉琅语速极快,却字字句句毫不留情面。   景妍凝自知说不过他,只得看向洛老爷,谁知那位正往嘴里喂药呢,明显是招驾不住,气坏了。   “我当这个和事佬,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莫要意气用事。”说完,再也承受不住屋内人的轻视,起身走到门前,大声说道:“开门。”   洛诚开门之后,景妍凝恨恨看着他俩,心有不甘地离去。   “你打算景畴行亲自来,你也这样说?”洛老爷待洛诚重新将门关上,才开口问洛玉琅,言语十分明晰,毫无咳嗽的迹象。   “自然更要有理有据,打杀一个婢女,就算骑在小爷头上,闹到皇上面前,也说不过去。”洛玉琅一脸痞像,漫不经心地说着,洛老爷心中感叹,这洛诚说的是实话吗?这分明一丝没变好不好?哪里有半分洛诚口中的有礼有节,深得苏城州府众人交口称赞的模样。   “你想好了就成。”洛老爷觉得心力有些不继,现如今儿子归来,正如他自己所说,不如打杀了一个婢女,也翻不过天去。   洛玉琅从父亲书房出来,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好好洗漱歇息一番,醒来时见天色尚早,想起一事,吩咐随从悄悄去请十五郎在老地方会面。   他得尽快打消穆十五郎将此事当成稀奇事写在信中的想法,更想探知探知,他在宫中与芜阳公主相处得如何?   挡在他与穆十四娘之间的高山,只有增添强劲的助力,才有攀爬到顶峰的可能。   穆十五郎如约而至时,洛玉琅已经等在雅间,“穆同年,半年未见,你变了。”   十五郎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洛年兄,莫要取笑我。”   洛玉琅亲自为他倒了茶,“我前次约你,说你回乡了,何时回来的?”   十五郎老实答道:“十六回京的。”   “今年仍在宫中任教习吗?”洛玉琅可没忘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   十五郎轻叹一声,“正是。”   “怎么?宫里有人为难你不成?”洛玉琅关切地问道。   十五郎意味不明地说道:“每日与贵人相交,就算是为难也是皇恩。”   “要真有人为难你,也不必事事忍让,且拿出节气来,你是师他们为弟子,规矩总该要有的吧。”洛玉琅的开解让十五郎暖心不已,“其实也没到那种地步,可能我没有洛年兄的阳刚之气,压不住吧。”   洛玉琅听得不明不白,对他最后那句话却想到了别处,“若是他们无礼,你不好说,就由我帮你出头,皇上最不喜皇子不规矩。”   “不是皇子。”十五郎见他居然想得那样离谱,赶紧解释道。   “那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洛玉琅见与皇子无关,猜到七成。   “洛年兄知道我的出身,望仕只求能平安完成教习之职,他日求个好些的差事,渡过此生即可。”十五郎隐晦地说道。   “穆同年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像你这样的人物,千百年来,也不过数人矣。”洛玉琅见他跟穆十四娘一样,深受家族出身所累,化为心中执念,既不愿别人提起,自己却时刻不能忘。   “高攀之事,望仕从不愿想,只想与老母家姐一道,和乐相处,余愿足矣。”自己与十四娘相会,洛玉琅就知情,满腹的心事,唯有与他才能倾诉一二。   洛玉琅轻笑,“这说得就有些远了,要我猜,莫不是哪位公主看上你了?”既然十五郎遮遮掩掩不愿明说,干脆就由他挑明好了。   十五郎果然面露尴尬之色,迟迟没有答话。   “芜阳吗?”洛玉琅乘胜追击。   十五郎更加尴尬,洛玉琅收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是不能让她轻易得逞,既然有心就该拿出诚意来。”   十五郎摇头不止,“洛年兄,莫要取笑我。”   “我的笑话你看了,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洛玉琅决定亲自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十五郎果然中计,一下就明白洛玉琅所说为何事,自他回京,这事就一直占据流言蜚语的榜首。   见他居然比自己还要尴尬,洛玉琅差点失笑,“穆年兄,这事外人看到的与真实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不便解释,但能让我愤怒至极,当街失态,可见对方有多过份。”   十五郎见他如此解释,暗暗庆幸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只当了个听客,从未传过半句。“就知道洛年兄不是这样的人,必然另有隐情。”   洛玉琅心松了一半,“你能明白就好,景家仗势欺人多年,如今连我也想欺压一二,真是气人。”为了加深十五郎的印象,他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十五郎不由得皱了眉头,坊间可不是这样传的,难道这其中当真有隐情?再看向洛玉琅时,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洛玉琅见大功告成,不愿在此事上多谈,直接问起穆十五郎过年之事,“穆同年此次回乡,应当十分热闹吧?”   十五郎见他话题转换如此之快,也只得随着他的思路前行,“自然不能免俗。”   “其实我有苏城任别驾时,去乡间处理蝗灾善后事宜时,与穆家主有幸见过一面。”洛玉琅决定好好与十五郎拉近拉近关系,为日后多做些铺垫。   十五郎听了,拱手道:“我回乡时,家主也曾提过,说洛年兄在赈灾一事上,对穆府多有相帮,要我回京,定然好好谢过才是。”   洛玉琅自然推辞,他确实帮了一把,日后免不了要相见的,提前种些善因,他还是懂的,只不过瞒了穆十四娘,免得她多想。   “其实吧,这事我只是姑且一提,你切莫当真。”洛玉琅一副真诚无比的样子,“招附马于你并非坏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过府   十五郎果然一脸窘迫,洛玉琅装作没看见,又添了句,“这只是我一家之言,想起你总说母亲和姐姐之事,若要想她们过得好,招附马这一步登天之事,是捷径矣。”   十五郎果然沉默了,但紧锁的眉头仍旧显示着他的纠结。“不过,如果你对芜阳十分厌恶,那就另当别论了。”   十五郎更加沉默了,因为他只是受不了芜阳的热切,倒也谈不上厌恶。   洛玉琅眼神不离他的脸,猜到大概,以手挡住,抿嘴偷笑,既然谈不上厌恶,那这事就有希望,日后穆十四娘也不会怨怪自己。   与十五郎分手之后,洛玉琅脸上就没抹去过笑意,骑马走在街面上,街坊众人探知的眼光也没让他收了嘴角的笑意。   半路上,有护卫前来相报,说景畴行已在洛府候着。   洛玉琅眉眼一凛,终于没了笑意,这事恐怕没有十五郎的事好解决,还得打起十二精神来对付才是。   到了父亲的书房,景畴行已经满脸不耐,陪同的景妍凝甚至开始闭目养神,终于见到闯祸的正主,景畴行立刻端起了景家家主的气派,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看着吊儿郎当走进来的洛玉琅。   洛玉琅先是将父亲问了安,又向名义上的母亲景妍凝问了安,最后才向景畴行问安。这样明目张胆地失礼,更令景畴行愤怒难耐。“玉琅,我问你,何故要当街鞭杀玉霜的贴身侍女?!”   洛玉琅施施然落座,等接了洛诚递来的茶,饮了一口,才答道:“不知舅舅是以景家家主的名义来问,还是以玉琅舅舅的名义来问?”   景畴行强忍着心中的愤怒,接了他这一句,“有何区别?”   洛玉琅答道:“如果是以景家家主的名义来问,我就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答。如果是以舅舅的名义来来问,我就说些实话。”   景畴行总算恢复了些清明,“就以舅舅的名义来问。”   洛玉琅似早就料到,抿了抿嘴,“她举止轻佻,言语轻浮,我若不教训一下,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恐会有损她主子的名声。”   景畴行自然想到了自己身上,但面上不显,“具体说说,她哪里行错了,又哪里说错了。”   “身为闺阁小姐的贴身侍女,撺掇着主子不安于屋,隔三差五地当街拦住未婚男子说话,迎来送往,与坊间女子何异?这样的侍女不趁早打发了,留着只会污了主子的名声。”洛玉琅话说得实在难听,连洛老爷都皱了眉,其余两人,更是怒不可遏。   “玉琅,慎言,玉霜何曾是你说的这样。”景妍凝率先开口呵斥。   洛玉琅却一脸淡然,“母亲听一听都觉得可耻,我却隔三差五就要经历一番,实在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一劳永逸。”   “你,”景妍凝知道自己反驳,他必定会有更难听的话出口。   景畴行却突然平和了,“恐怕是你会错了意,玉霜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对你关切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这或许是景家与洛府最大的不同吧,洛家的女儿如果有半分这样的行径,早被打死了。”洛玉琅继续言辞绝决。   “你,”这下轮到景畴行气结,他知道洛玉琅是打算旧事重提,可那事是他最不愿提及的家丑。   “过几日是老太君生辰,你就当是个台阶,好好下吧。”景家再不堪,也不能在晚辈这里失了体面,景畴下抛下这句,匆匆离去。   景妍凝却留了下来,直接摊起了牌,“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我不管你是有喜欢的人,还是没有,你都得娶她,不然,你谁也别想娶。”说完没给洛玉琅回嘴的空间,直接气势地离去。   洛玉琅轻笑许久,“那就走着瞧。”   洛老爷却提了别的事,“既然回了京,就先接手些家业,我也好轻些担子。”   洛玉琅现如今最恨自己势力稍轻,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推辞。老老实实地在秘书丞点了卯之后,就回府看往年的帐本。   亲力亲为之后,对穆十四娘又变了想法,她不过一个小娘子,也没见经过什么事,为何绣坊的事总是清清楚楚,从没错过半分?   “看来得想办法尽快娶你进门,为我分担一二,出谋划策我倒愿意,这看帐本实在累人。”洛玉琅轻声的自言自语,让隔得有些距离的洛老爷以为他在认真研读帐本,欣慰地看着洛诚,终于露出了笑容。   景家老太君生辰,不管有没有这档子事,洛玉琅都得去,但他从不独处,更不离席,景玉霜除了在给老太君拜寿时远远地看了他一肯,根本没等来他的道歉。   越想越憋屈,陪坐在老太君身边渐渐红了眼眶,洛府主母不想让府上其他人等看了笑话,轻声开解道:“这个年纪的男子最好面子,他要真向你道了歉,就不叫洛玉琅了。”   景玉霜这才用帕子遮了脸上的羞容,不再泪眼婆娑。   与洛玉琅的景家同辈见他像无事人一样坐在那里,依旧滴酒不沾,连菜都未动过筷子,往常就有些忍不住,现在添了这事,越发的不想忍,相互对了一下眼色,就有人开口道:“洛表兄,老太君一向视你为景家人,你来拜寿却只来了应景之物,实在是有愧于老太君的宠爱了。”   洛玉琅一脸不屑,“我什么时候来景家,都是客,老太君对客人是应当是,你要是不服,尽管去讨宠就是,没人跟你争。”   又有人接话:“洛玉琅,你也太狂了些吧。”   洛玉琅接道:“爷性子就这样,这些年你们不也一样忍过来了吗?”   “以往是我们让着你,今日不想让你了。”话赶话,有些不合时宜的话就出了口。   “你们让与不让,爷都这样。”洛玉琅脸上的不屑更甚。   “洛玉琅,你别仗着是洛府的独子,就目中无人,没了你,洛府一样有人承继。”这话说得有些过份。   “那是,不过,千轮万轮也轮不到姓景的承继洛府的家业。”洛玉琅话也回得极绝。   听到动静的长辈赶紧过来,怒目而视景家的晚辈,几个同龄之人这才悻悻地住了嘴。   洛玉琅却老神在在,开始闭目养神。身后的洛诚低头不语,这些没眼色的,自己家所求什么都没认清楚,还想在这里讨个嘴上便宜,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岂能让你们占了上风?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辰   一件风大雨大的事就这样在景家的不声不响中湮灭了。小小的侍女死了便是死了,哪怕她是景玉霜的贴身侍女。   洛玉琅却仍旧心有不甘,因为他有句话始终没有机会对景畴行说出来:要是你再敢动我的人,下次我还手的就不是区区一个不上等级的侍女了。   出了这档子事,景家操办婚事的行动却加快了许多,洛玉琅明白,他们是怕夜长梦多,想嫁入洛府的高门大户不会没有,洛玉琅正是知道,才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矛盾公开。   景畴行暗自窃喜,小儿就是小儿,哪像爷有城府,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让你轻易如愿。   苏城的穆十四娘终于得已重到绣坊,只是有些不习惯马车旁添了骑马的护卫,在苏城这样地方,不比京城,豪族林立,这样的阵式确实有些出众。   抽空去墨师傅那里,答谢他接待十五郎之恩。墨师傅却瞅到了院外多出来的劲装护卫,犹豫良久,才问道:“听说洛别驾回京了?”   穆十四娘老实答道:“是,师傅。”   “那你一人留在这里,可还习惯?”穆十四娘还是如往年一样的穿着打扮,简朴异常,发饰也没变,让他有些莫不到底,所以出声询问。   “我看隔壁的铺子,当家的也不常来,都是我们这样掌柜的管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穆十四娘不想过多解释,这些人是洛玉琅怕她受了无妄之灾,她自己明白就好,不宜声张。   墨师傅接着说道:“我听你兄弟说,他也在京城当差,你说他是中了进士的,应该为官了才是。”   提起十五郎,穆十四娘顿时有了笑颜,“正是,只是年纪尚早,还不曾出仕。”   这样聪慧的姐弟,同样出众的姿容,他日恐非凡物,想到此,常胜眼中的期盼就让他有些怜悯。   “你既然有事,我就不久留你了。”见墨师傅催促,穆十四娘知趣起身,准备离开,常胜却多了句嘴,“已到正午,施掌柜留下来吃饭吧?我新得的河鱼,正是这个时节最好的东西。”   不等穆十四娘开口,墨师傅就拦了下来,“外面那么多人,多不方便,施丫头快去吧。”   等穆十四娘走后,才闷闷对常胜说道:“你我如父如子,她是极好,可不归你。”   常胜叹了口气,“徒弟明白。”   穆十四娘心思十分明晰,不论洛玉琅在与不在,十五郎在哪里出仕,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心心念念依附于谁,掌柜的身份给了她倚仗,也让她生出了另外的想法:将来要像舒掌柜那样,以绣技自立于世。   洛玉琅在时,因为他明目张胆的心思给予了她浓重的压迫感,现在他回了京,穆十四娘承认自己是松快的,其实除了那条自己不愿走的路,两个人能以另一种方式相处不也挺好?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淌过,穆十四娘所有的心思都在绣艺和织机的配色上,木花坊苏城分号也在她的敬业之下渐渐在苏城有了名气,特别是与裙衫相得益彰的小配饰,只要露面绝不会留过三日。   这正是穆十四娘灵秀之处,这些小配饰都是用裙衫的边角料制成,但添了明珠或金玉,造型也与裙衫上的刺绣同类,形成了一整套,爱美喜出风头的小娘子,得了这样,哪里抵挡得了其余的被他人占有,自然全套掏钱买下。   扩建的隔壁也快完工,穆十四娘为自己留了间屋子,准备尽快搬出别院,全身心地投入到绣坊的生意中。   青荷虽极力挽留,但穆十四娘意志坚定,“你如果觉得无聊,尽管日日去绣坊寻我,我保证不让你孤单。”   青荷只得问她:“姑娘打算何时搬过去?”   穆十四娘也没多想,“油漆味还未散,等我过了生辰,应当就差不多了。”   “姑娘生辰就在近日吗?”青荷陪伴她大半年,还不曾听她提起过自己的生辰。   穆十四娘点头,“我是三月十六的。”   “那与我只差两日,我是三月十八的。”青荷一脸惊奇,穆十四娘更惊奇,“你我同年吗?”   青荷笑道:“我马上就十四了。”   穆十四娘说道:“我今年十三。”说完从衣柜里拿出娘亲为她亲手缝制的衣衫,细细拆了线缝,比照着自己现在的身量,重新缝了边。   青荷知道她是借物缓解对母亲的思念,没再打扰她,默默退了出去。   穆十四娘生辰那日,早早起了身,换上改好的衣衫,笑着青荷说道:“娘亲定然是为我生辰准备的,这种天气穿正合适。我今日会早些回来,你记得将我的私藏让厨房做了,这盐菜蒸得越久越入味,若我回来再做,就不好吃了。”   青荷浅笑不语,点头应承。   傍晚回到别院,手里竟然拿了叶家的糕点,笑着送到青荷的手中,“这是我头次大张旗鼓为自己过生辰,细节一点都不能省。”   “是,姑娘。”青荷接过,又去了厨房,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姑娘,公子来了。”   穆十四娘呆愣片刻,轻笑说道:“当家的前次来信,说过绣坊扩张开业时,他会来,没想到竟提前来了。”   青荷也明白她是有意装傻,“公子已在正厅候着姑娘。”   穆十四娘接道:“以你们公子的脾性,我这个生辰必定要丰厚许多了。”   “姑娘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青荷颇有些无奈,那位是毫不掩饰,这位是一味遮掩,难不成这也是一种相处的方式?   两人来到正厅,洛玉琅一身利落,根本不像是刚刚赶路而来,轻笑地望着她,“数月未见,你倒是长了许多。”   穆十四娘恭敬地施了一礼,“当家的,不过是平常的生辰,还劳动您特意为我操办,真是感激不尽。”   洛玉琅接道:“去年不知,让你独自一人过生辰,今年既然得知,哪能一错再错。”说完递过来一个长长的软木盒子。   穆十四娘猜到是样首饰,但他诚意贺寿,不能不接。   洛玉琅见她大方接下,轻笑不已,“打开来看看。”   穆十四娘稍作停顿,大家都年长了一岁,再不能以年少无知来论,要是他真送了什么不合时宜之物,自己是万万不能收的。   “怕什么?我还装了猛兽在里面不成?”洛玉琅轻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游景   穆十四娘轻轻打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一支笔,但做工十分精致,纯白的笔管,毛色泛着蓝紫色,“玉做的笔管,千万别摔了。”洛玉琅提醒着。   穆十四娘有几分意外,看向洛玉琅的眼神也含着意外,洛玉琅自得地望着她,“你是我重金礼聘的掌柜,送这份礼物恰如其份。”   穆十四娘轻声说道:“多谢当家的。”   饭桌之上,洛玉琅对穆十四娘的私藏——盐菜蒸扣肉赞不绝口,“你会做吗?”   穆十四娘摇头,“我只在娘亲做时帮了些忙,并不懂其中的诀窍,就算做也做不出这味来。”   “那倒是可惜了,不然,你做了送些给我,我也好时不时饱些口福。”洛玉琅似乎当真有些失望。   “我还剩半坛,当家的想吃,就带回去好了。”穆十四娘见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心生歉意,思来想去,只能割爱了。   洛玉琅望向她,被她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情逗乐,“我岂能做此无德之事,你无事时好好琢磨,等学会了,我再尝不迟。”   穆十四娘果真松了口气,这是娘亲送予她的念想,再得也不知在何日,“那等我学会了,一定送些给当家的尝尝。”   洛玉琅偷乐不已,每月看她送来的帐本,觉得她行事老道,丝毫不错;看她附在帐本中的信,又觉得她太过谦恭,事无俱细;现在看她为了半坛盐菜,支支吾吾,才是她的本真性子。   “你原本是打算如何过生辰的?”洛玉琅问她。   “躺在软榻上,吃着点心,喝些清茶。”穆十四娘自然不能跟他说,头次荷包里有鼓鼓的银两,再不用钱财之事发愁,于自己来说,此次生辰,是人生里程牌样的存在,故而要用最惬意的方式渡过。   洛玉琅有些咬牙,自己在京城斗智斗勇,半刻不得清闲,有时真想就这样将她拖下水,与自己一同栉风沐雨。   “不曾许过什么愿?”洛玉琅又问道,与穆十四娘一样,实话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穆十四娘摇头,“我如今已经挺好了,再许愿就显得太过贪婪。”这倒是实话,现如今的她确实没有旁的想法。   “总要看得长远些,比如我最想与意中人生儿育女,尽享人间欢乐。”洛玉琅不想她就这样在岸上旁观,知道她不想听这些,偏要提上一提,让她好好与自己感同身受一番。   穆十四娘迟滞了一下,“这些虚妄之词,不如脚踏实地来得坦然。”   洛玉琅见她没有半分长进,虽然有些黯然,但又明白她为何会如此,事未成之前,不宜将她逼得太紧,“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来时发现一处地方,风景极好。”   “城门快关了吧?”穆十四娘总是如此实际。   洛玉琅点头,“不用出城,就在城内。”   等穆十四娘下了车,顿时被眼前的春景吸引了,一池春水,几树斜柳刚刚染了翠绿,枝条低垂水面,泛起涟漪。更出彩的是坡上的迎春花,绿与黄之间,互不争色,却怎么看都不落俗套。“苏城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平日怎么不见人提起过?”穆十四娘环顾四周,分明是室外,应当不是哪家大户的别院或花园。   “你才去过几处地方?”洛玉琅欣赏着景致,实话实说。   “这是哪种兰草,从不曾在图样上看过。”穆十四娘又被路边刚开的两朵花吸引。   “这是鸢尾,与兰草同类,却并不是兰草。”洛玉琅跟在她身后,细心地解释着。“忙趁东风放纸鸢的那个鸢。”   “这名字真雅致,花也开得雅致,真可惜没带纸笔,不然画下来,哪日绣出来,就好看了。”穆十四娘仔细地盯着眼前犹如小娘子穿着裙衫的花朵,目不转睛。   “你稍等片刻。”洛玉琅转头吩咐了几句,不多时,护卫就送了纸笔过来,穆十四娘欣喜地接过,趁着天色仍亮,赶紧照着画了起来。   她是勾花样,只用画轮廓,在旁边标明颜色即可。   等她将花与叶画完,转头看到洛玉琅恰巧收笔,将画作展现给她看,上面摇曳的兰紫色的花朵,恰如其份地将两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却不显突兀,擅长配色的穆十四娘都不竟感叹,“画得真好。”   洛玉琅自得地说道:“爷也并非不学无术。”   穆十四娘失笑,“当家的能中进士,能治灾,哪会有不学无术之辈。”   “总算知道些我的好,不过这些都不是爷的真本事。”洛玉琅既想穆十四娘对自己了如指掌,又不想她全然知晓。   穆十四娘接过他递给自己的画作,细细看过之后,“当家的何时生辰,不如我绣了出来,就当做贺礼好了。”   “我八岁后,就不过生辰了。”洛玉琅话虽说得突然,但穆十四娘立刻明白与他跳入红崖的亲生母亲有关。   洛玉琅见她突然低头,“不必在意,我不过生辰,并不代表不收贺礼,你尽管好生绣了,爷等着收礼呢。”   穆十四娘望着他,这人也是奇怪,时而正经,时而带着痞气,时而又有些桀骜不驯,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洛玉琅感知到了她的注视,有意背转了身,免得又将她惊吓了回去,穆十四娘感觉到他又长高了些,只是单瘦如常,单从背影看去,一身红衣竟然比往年添了逼人的锐气。   “当家的,我新做的衣衫可还合身?”想着自己为他所做的衣衫尺寸都没变,按理说,他派人送来的尺寸不该有误才是?   洛玉琅回身,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衫,“仍旧合身,怎么?”   穆十四娘顿时脸上有些燥热,她总不能说是自己感觉到他长高了,那岂不是直接告诉他,自己偷看他了。   洛玉琅偏头看她,直到看得她埋头整理并未乱的头发,才抿嘴偷笑,转头去看红边的那抹红云。“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当真应景矣!”   穆十四娘想起,他为自己取号漫游,想来就是从此而来。那他为自己取名施行,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也不知为何,此刻一句平常的话如何就问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立,并不相对,却余光都未离开对方,直到夜空中明月现身,照得两人一身华光。 第一百三十章 鸢尾   穆十四娘回头,那鸢尾花被月的华光笼罩,如身着紫色锦缎的女儿在夜风中翩翩而舞,叶片则如绿衣剑士,持剑挺立,默然侍卫。   突然间如何去绣这副画想好了配色,更让她悟出了在织机上如何用这花纹,“当家的,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正享受其中的洛玉琅被她这样煞风景地打断,回头看她的眼光中含着哀怨,“冷了吗?”   穆十四娘摇头,却一副准备起身离开的举动,洛玉琅学着她摇头,“走吧。”   上了车,穆十四娘就陷入了呆傻的状态,满脑子都是鸢尾花如何绣,洛玉琅偏头看了她许久,都没得到她的回应。   以为她困乏了,回到别院洛玉琅没再纠缠,只送她到小院门口,就挥手道别了。   穆十四娘心中有事,回到小院,伏在小几上就开始画花样,青荷见她这样入迷,也不敢催她洗漱,只默默为她添了灯。   描好花样后,穆十四娘紧接着配了合适的丝线,青荷在一旁轻声说道:“姑娘,先洗漱吧?”   穆十四娘摇摇头,“我得尽快动手,不然就会忘了。”   听她如此说,青荷再没催促,为她披了斗篷后,就默默陪坐在一旁,穆十四娘心无旁骛地绣着,直到最后一针落下,收了针揉着发胀且酸痛的脖颈,才发现坐在那里埋头睡觉的青荷,再望窗外,天已泛白。   此时入睡,还不知会睡到几时,穆十四娘索性将绣品拆了下来,细细绞了边,等完全做好,青荷已经醒来,正默默看她。   “怎么不回去睡,这样陪我熬着?”穆十四娘有些心疼。   青荷回道:“从来没见姑娘这样痴迷过,怕你晚上口渴,不成想,我倒先睡过去了。”   穆十四娘望了望窗外,“门房应该醒了,你帮我去问问,你们公子走了没有?”   青荷应声而去,不多时回转,“姑娘,其他人都准备妥当,正等着公子呢?姑娘要有话说,现在去还来得及。”   等穆十四娘与青荷来到前院,洛玉琅已站在二门处,轻笑着看着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打趣。   穆十四娘上前,拿出自己连夜绣出的成品,“当家的,一件小品,来不及装裱,你回了京,去木花坊,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做,摆在书房中,就当你为我贺生辰的谢礼吧。”   洛玉琅接过,展开一看,绣品不大,只有两个巴掌大小,上面绣着一朵鸢尾,紫中带兰,花与叶都是用锦线所绣,细看之下,配色十分复杂,丝线也剖得极细,深深浅浅的绣纹,将花叶衬得十分立体,犹如一朵真花跃然丝缎之上。   “你一晚没睡?!”洛玉琅欣喜中带着心疼。   穆十四娘避而不谈,“当家的快启程吧。”   洛玉琅小心将绣品收入荷包,呆呆望着穆十四娘,半晌没有说话。   “当家的,快启程吧。”穆十四娘又催了一句。   “得空我会再来。”洛玉琅说道,却未移动半分。   “当家的放心吧,绣坊我会照料好的。”穆十四娘口不对心地说道。   洛玉琅突然轻笑一声,“好,别忘了准时来信。”   “嗯。”穆十四娘应了声,却回避了眼神,欲盖弥彰的模样,更令洛玉琅挪不动脚,但门外躁动的马蹄声,显示时辰不等人,再不舍,也只得分离,“走了。”洛玉琅轻声一语,等穆十四娘再抬眼,门外只传来马蹄声,那抹红色的身影再也不见。   青荷默默旁观,也替公子高兴,辛苦良久,总算有了些回报,姑娘肯为公子熬夜刺绣,分明是动了心。   不过,小女儿的心思谁也别猜,青荷犹在偷笑,穆十四娘已经揉着眼睛,转身朝小院走去,“青荷,你我吃过早饭,都补一觉吧。再跟绣坊说一声,今日若无急事,我就不过去了。”   吃饱之后,爬上床,很快就不见动静,青荷轻轻为她整理好纱帐,失笑不已。   按理说,姑娘不应该为了公子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寐吗?怎么一转眼,就如梦醒一般,连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   得了些微关怀的洛玉琅一路骑马回京,脸上的笑容就没见收过,隔了荷包摸着里面的绣品,犹如穆十四娘就在身边。   高兴过后,不停地安抚自己稍安无燥,只要解决了景家之事,就能坦坦荡荡去找她,无论十五郎与芜阳如何,都定要娶她为妻,终此一身,只守着她一人。   父亲那关,相信他只要见了十四娘,自然会改变主意,不再干涉。   回了京城,并没有如穆十四娘交待的那样,将绣品送去木花坊装裱,而是依旧收在荷包里,与符文放在一处,一刻也不愿分离。   景家那边准备停当之后,景畴行觉得自己再上洛府亲议此事,实在有失身份,便托了景妍凝给洛老爷传话,说寻了官媒问过日子,四月十六是吉日,就定在此日让洛玉琅与景玉霜定亲,让坊间的流言蜚语不再,以免有损景家和洛府的名声。   洛老爷还未吱声,洛玉琅已跳出来反对,亲自寻了那位官媒,生生让她改了口,说七月前,无一日吉利,洛玉琅命被改过,不宜用寻常人的日子。   景畴行和景妍凝自然知道是洛玉琅胁迫所致,可是无论景家事后如何游说,官媒都不愿改口。万般无奈,只得等到七月之后。   为此事,景畴行还专门寻了洛老爷,言外之意此次就给个面子,但绝无下次。   洛老爷十分不解,这拖到七月,又有何用?但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洛玉琅都避而不谈。仿佛当真是日子不吉利而已。   京城这里暗流涌动,苏城那边,穆十四娘却做得风声水起,新出的鸢尾花纹布料,无论何种颜色都卖得极好,看惯了牡丹荷花之类的小娘子,被这出尘脱俗的鸢尾吸引了过来,都想尽快穿上,好显得与众不同。   为着这鸢尾,穆十四娘自创了绣法,不同于牡丹荷花的套绣法,无论丝线如何细,都显得极为厚重,而这鸢尾,却纺如蝉翅,风吹动裙摆,花叶也跟着摇动,十分灵动飘逸。   尤其是那清秀的小娘子穿了,眉眼流转之间,更衬得人亭亭玉立,仿如仙子下凡。   穆十四娘十分得意,在给洛玉琅的信中,更提出可惜苏城不大,若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再设一个分号,保证生意兴隆,不会让当家的亏本。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新店   洛玉琅收信后,失笑不已,亏得自己神游天外,喜不自胜,哪知她竟将这当成了一门生意,想着苏城但凡有些家底的小娘子都穿上了鸢尾的裙衫,心里就觉得堵得慌。   不过,冷静之后,觉得穆十四娘想法也挺好,既然苏城能生意兴隆,那开在其他地方,应当也可以。   于是,在穆十四娘离京后再没去过木花坊的洛玉琅又出现在了舒掌柜的面前。   舒掌柜听他想开第三家分号,“苏城分号想必十分景气?”   洛玉琅轻笑,“舒掌柜给的好人,都十分得力。去年的分红,舒掌柜应当收到了。”   舒掌柜回道:“自然,施思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只是,这新开的分号,如何保证能像苏城分号那样,有得力的掌柜呢?“   洛玉琅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想好了,新店就设在常城,按理说,应设在湖城,离苏城与京城都近,但湖州人口不足,恐难以成事。”   “设在常城,倒不是不可,那里的高门大户与京城的士族多有瓜葛,风气也京城相仿,只要打着木花坊的旗号,倒也能成事。”舒掌柜说得意味深长。   洛玉琅也十分识趣,“那就与苏城分号一样签契约。”   舒掌柜见他如此干脆,也没含糊,“好,契约签了之后,我就开始准备人手,不过,你也得交待施掌柜,她那边至少要分出两个熟练的绣娘去助力常州,不然,这开门红不好办。”   洛玉琅回道:“倒是要两个,我与施掌柜商量商量,尽力做到。”   舒弱娘轻笑不语。   洛玉琅装没看见,正事办完,寒暄几句就告辞了。   有人有钱,更有洛府的家业做底,常城的新址很快就选定了,有了苏城的经验,那边显得宽敞多了。   穆十四娘十分心动,特别想亲自去常城坐镇,可一提出来,青荷的兄长就搬出了前次的险恶,因此连搬去绣坊住都落空的穆十四娘,也没其他可反驳的法子。   与身家性命相比,这些确实不值得冒险,她辛苦至今,可不是为了意气用事的。   问过几位绣娘,没费多少功夫,就有人愿意去,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离家近。   原先以为千难万难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穆十四娘十分高兴,按洛玉琅的吩咐依旧与她们签了长约,又添了她们的工钱,因为洛玉琅自己寻好了掌柜,倒不用穆十四娘再操心。   但洛玉琅随信送了契约过来,里面居然有自己的股份,更令穆十四娘欣喜不已,越发尽力。   此事自然做为头等大事,忙不迭地写信告诉了十五郎。   京城的木花坊也为了穆十四娘自创的鸢尾花绣法,送了厚厚的封红过来,说是绣坊历来的规矩,但凡有自创绣法的绣娘,都会按销量定期给封红。   荷包越来越鼓的穆十四娘,觉得最近自己当真走了鸿运,这要不了多久,应当就可以置办田地房产,等凑齐了养老银子,自己岂不是可以逍遥后半生?   一想到此,穆十四娘就乐不可支,为着这远景的期待,每日踌躇满志,不是想着织机新的花样,就是寻思着更新奇的绣法。   日子一忙碌,时间就过得快,转眼又到了夏季。   景妍凝招呼着洛府里张灯结彩,准备按重新择定的吉日去景家送聘礼,好将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却无数人的心愿。   洛玉琅熟视无睹,只找人悄悄送了封信给景玉霜,信中只有四个字:红崖山见。   红崖山于洛玉琅的意义,景家人无所不知,景玉霜更是十分清楚,那里是他的执念,是旁人轻易不能触碰之地。   如今约自己同往,岂不是表明,自己于他有了特别的意义。   正因为此,知道长辈不会允许,便寻了借口,说想去广福寺求个灵签。这个借口十分恰当,景家主母派了护卫相随,又吩咐新添的两个侍女寸步不得相离,才千叮万嘱地送她出门。   景玉霜等马车一出城,就低声隔着车门对车夫说道:“径直朝苏城走,不要声张,不然,我就说你挟持我,你想想后果。”   车夫吓得一哆嗦,刚要开口求饶,景玉霜又在车内恐吓道:“别说话。”眼神却是狠厉地盯着车内的两个侍女。   车里车外都吓懵了,这样的小姐从未见过,车夫略一偏头,看到骑马跟随,茫然无知的护卫,心中稍定,只要车在广福寺未停,护卫必会阻拦,到时就与自己无干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车夫抽了一鞭,马车的速度加快,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很快就到了上广福寺的山路,护卫见马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径直朝前奔去,心生警惕,赶上前去,拔出长剑,指着车夫,“快停车,你全家都不想活命了吗?”   车夫无奈地哭诉道:“小姐用刀抵着我的后背呢,我若停下,哪有命活。”   护卫这才明白,一切的蹊跷源自哪里,只得放缓音调对车内说道:“小姐,有事可停下车说,车夫紧张,万一伤了小姐,我们百死莫辞。”   景玉霜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你们尽管随我一同前往,回来后,我保证你们毫发无伤,如果你们阻我,我回去后就将一切推在你们身上,好好想想你们的家人。”   景家盘桓京城多年,势力深厚,像他们得以贴身侍奉主子的,都是家生的奴仆,连姓氏都随了景姓,景玉霜只要回去一通胡说,他们就是百死难辞其疚。   “小姐,求给我们留条活路吧!”车夫最先崩溃,眼中已流出了泪,上次洛府那位当街惊吓了小姐,当家的和主母是格外开恩,才让他留用察看,这下又闹出一事,就算小姐求情,他们也莫想有好事。   “我说了,只要我目的达成,回去之后,必定保你们无事,反正母亲要我挑人陪嫁,我直接拿了你们的契书,责不责罚,就是我说了算。”景玉霜望着车厢内已经被她绑上的侍女,这话是对着车内车外所有人说的。   “小姐想去哪?我们送你去便是,不值得如此惊吓他,万一失手如何是好?”护卫见车夫拿鞭的手都开始颤抖,连忙服软。   “红崖山,从现在起,车一刻都不许停,你们更不能溜回去告状,不然我就独自前去。”景玉霜目光坚定,上次偷偷坐船去了苏城,家中得知,最后不也没将她劝回。还依从了她的心意,在苏城外好好让她风光了一回。 第一百三十一章 跳崖   这次,等她与洛玉琅一同从红崖山归来,不知父母和老太君会如何欣喜万分,守得云开见月明,这话果然不假。   景玉霜带着欣喜和期盼来到红崖山下,那高高的红崖山顶,曾是景家人的恶梦,现如今马上就要变成她景玉霜的美梦。   气喘吁吁爬上山顶,红崖之上,洛玉琅独自一人清冷地立在崖边,听到她的动静,稍稍偏头扫过她身后跟随的人,冷冷一句,“你一人上来。”   景玉霜不做他想,回头暗示身边人留在原地等候,自己手脚并用爬上了红崖。   “你知道这里于我意味着什么吗?”洛玉琅不待她站稳,直接问道。   景玉霜答道:“这里是姨母——登仙之所。”   洛玉琅嗤笑一声,“明白就好。我曾经立誓,待我娶妻,定要母亲同意,你可愿一试?”   景玉霜诚恳说道:“长辈的事,玉霜无权过问,但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绝无半点虚假。姨母若是有灵,定然会同意的。”   “是吗?”洛玉琅转身看她,“那就跳下去吧。”   话音一落,景玉霜还未反应,身后已经有数人惊呼,“小姐,千万别信他。”   这一打岔给了景玉霜回神的时间,“红崖险峻,跳下去,焉能有活路?”   洛玉琅一声轻笑,“既有传说,必有缘故,你不敢,我敢。”说话间,人已离了红崖,鲜红的身影朝着崖底飘去。   “你看,母亲是不认可你的,连雾气都没有升腾。”洛玉琅的声音犹自从崖下传来,越来越远,却没有丝毫的慌张。   景玉霜早已吓破胆,朝着崖下高声呼喊:“洛公子,洛玉琅!”随同来的护卫怕她有个万一,推着两侍女上了红崖,赶紧将她拖离了红崖山顶,一路架着她下了山,直到上了马车,景玉霜都是痴傻的,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会跳下去。怎么可能?”   众人马不停蹄赶来这里,就遭遇了这一幕,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回京,将此事告知当家的和主母,还有洛府。   景玉霜回府后一身狼狈扑倒在已候在二门处的母亲怀里,声泪俱下,“母亲,他,他跳下去了,他跳下去了!”   主母早在提前赶回送信的护卫那里得知一切,比她冷静许多,“我苦命的女儿,他本就不是个长寿的,你放心,你父亲已经赶去洛府,一切都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可一抬眼,就看到当家的景畴行回了府,望着哭得不能自己的女儿,朝着妻子使了个眼色。   待两人到了书房,景畴行说道:“他恐怕不行了,我去时,已有人报了信,人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那,小姑子如何说?”洛府主母无比清醒。   “妍凝的意思,尽快挑出人选,最好是景家的,由她认做义子。”景畴行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说得言简意赅。   “那就挑个无父无母的旁支,最好连兄弟姐弟也没有的,免得麻烦。”洛府主母说话丝毫不带感情,她倒是想挑个自己生的儿子,可条件不允许,既然如此,就不能便宜了那些个饿狼。   景畴行点头,“已经去寻了,最快后日就会有定夺。”   景家速度快,没诚想洛府族人速度更快,景妍凝目瞪口呆地望着族长推荐的人选,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主母,这孩子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只要主母待他亲厚,定会将主母以亲母看待,好生侍奉二老终身。”   更有无数人附和,有说八字与洛老爷和主母极配的;有说他最与洛老爷相像,若说是亲生父子没有谁不信的;还有人将孩童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总而言之,全族唯他最为合适。   一直昏迷不醒的洛老爷终于醒转来,望着跪在面前的孩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且留在府中,等琅儿寻到,就以弟相称,为他——为他,”说了几个为他,都没说出口,最后以咳嗽不止代替。   景妍凝大计落空,气极,冷声道:“就依老爷。”   红崖山素来古怪,洛玉琅哪里有那么容易寻得到,转眼过了月余。   洛府族人等不及了,催促着上族谱,立宗子。洛老爷又一次清醒了些,一言九鼎,“玉琅我儿命苦,不忍他伤心,就上在他的排名之下,为二弟。宗子之事,待二弟成年之后,再立不迟。”   这话说得在理,无人可以反驳。   因为尸身没有寻获,洛老爷坚持不能办空头丧事,族人见自己大事落听,这死人办不办丧事于他们也不相干,居然毫无阻力。   十五郎在芜阳公主那里得知,一直等着洛府办丧事好去祭奠,等来等去,都没等到,也无处可问,终于按捺不住,头一次寻了芜阳打听。   芜阳忍了心中的欣喜,毕竟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见他生生被景家的婚事逼得跳崖,也为洛玉琅心伤,这种感叹也无人可以诉说,见十五郎主动寻她,特意找了合适的地方,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倾泻而出。   十五郎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更没想到洛玉琅为了婚事竟舍得放弃生命,“洛年兄那样爽朗之人,竟会如此,真是令人唏嘘。”   芜阳公主说道:“你不知道,他也是苦命之人,这景家也算是竹篮打水,得了现世报。”   十五郎摇头,“可怜洛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必定伤心至极。”   两个人唏嘘了许久,虽然说的都是与两人无关之事,但意外的发现,两人看法竟十分相近,芜阳抿嘴偷笑,十五郎更觉不好意思,“公主,是在下唐突了,因为洛年兄于我有恩,我又无人可以打听,所以才冒然找到公主,还望公主体谅。”   芜阳公主说道:“其实我也该谢你,他这事宫中不能谈论,除了你,也无人感兴趣,全当笑话看呢。洛玉琅这人,其实挺好,真是可惜了。”   十五郎辞别公主,仍旧意难平,提笔给十四娘写了封信,将洛玉琅之事告诉了她,在他看来,十四娘是认识洛玉琅的,相识之人突然故去,还死法奇特,自然该告诉她。   穆十四娘接到十五郎的信,已快到中秋,仔细看了信中的日期。翻出洛玉琅最后的一封来信,上面的日期果然正好对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寻觅   突然抬头看青荷,发现她正坐在那里昏昏欲睡,自己与她同出同进,朝夕相处,她不像是知情的模样。   立马下了隔楼,状似巡店,实则仔细观察着绣坊中人的神色,发现无一人有异样。   傍晚回别院时,难得地盯了眼青荷的兄长,发现他也面色如常,不但是他,其余的护卫也是如此。   可十五郎是断断不会说慌的,更不会以讹传讹,这事必定是真的。   难道他们都知情,只单单瞒了自己?   吃晚饭时,有意问青荷:“你们公子可说近期会来苏城?”   青荷摇头,“不曾听兄长提起,姑娘有事?不如去信公子吧。”   穆十四娘怎么看,青荷都不像说谎,难道她也被蒙在鼓里?   左思右想之下,在第二日上车之时,突然问青荷的兄长,“敢问你们公子可有来信?”   青荷的兄长摇头,“公子只说最近事多,若无大事不要烦他,有事他自会派人来说。”   穆十四娘突然明白,这别院中,不但她,其余人恐怕都不知情。“我确有事找你们公子,烦请你去信询问一二,若他能来最好,若不能来,也给个信。”   穆十四娘这话说得奇怪,青荷兄妹二人都一头雾水,青荷在兄长的示意下,轻声问道:“姑娘,到底何事?”   穆十四娘只觉得心里有东西在敲打,弄得她心神不宁,“我做了个恶梦,想求个平安。”   青荷只当她思念公子,朝着兄长使了个眼色,“姑娘,不如你今日写封信,兄长他们送去给公子,公子得了信,自然会来。”   穆十四娘根本无心在意她的打趣,“好。”   忐忑了几日,直到青荷惊慌地告诉她,“姑娘,我们公子——,”没说完的话,和她止不住的哭声,告诉了穆十四娘一切。   虽然早已得知,但要她直接面对,却还是难受的。更何况十五郎信中说,洛玉琅是被景家逼婚逼死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但却真实得难以接受。   这种难受时间越长越发强烈,当夜穆十四娘就从恶梦中惊醒,红崖她是去过的,所以梦中的场景十分逼真,洛玉琅无数次从她身旁跌落崖下,可她每次都无法碰触到他,只能眼睁睁看他绝望而凄厉地往下坠。   第二日,青荷红肿着双眼来跟她辞行,“姑娘,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要与兄长他们一同去红崖山寻找公子。”   穆十四娘脱口而出,“我也去。”   青荷也不意外,“好,我帮你准备行装。”   别院中人一路沉默异常,连青荷都不再哭泣,穆十四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有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但要她流泪,她也流不出来,似乎身体仍旧排斥着洛玉琅的离去。   众人一路来到谷底,穆十四娘发现这里当真像洛玉琅以前说过的一样,有无数外面看不到的花草,葱葱郁郁,蔓延至崖壁上,从这里抬头望去,只能看到细细的一线天,却并没有以前遇到的雾气,地面并不难行,非但没有泥泞,还因为砂石,连绿草地都不滑腻。   大家沿着入口处往里走,很快没有了风,只剩下潮湿与闷热,里面也没有了花,只有各色的草,长长短短,或茂盛或稀疏,都叫不出名字,前面也渐渐起了雾,青荷提醒道:“姑娘,千万跟着,别走散了。”   穆十四娘应了声,却因为脚下的滑腻,只得扶住崖壁,却受不了上面的滑腻,强行稳住自己,只求不要落队。   也不知走了多久,谷底干净得奇怪,仿佛在他们之前,这里根本无人踏足,连一丝有人的痕迹都寻不到。   再抬头望去,连最初的一缝天际都看不到了,不到百尺的距离,都被雾气遮盖,虽然有人点了火把,在雾色中,也并不太管用。   穆十四娘走着走着,感觉到身边有些奇怪,叫声青荷,也无人应声,心中一慌,转身去寻,青荷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不远处有一抹红色的身影,在雾色中若隐若现。   “当家的。”穆十四娘壮着胆子叫了声,并没得到回应。四处看了一圈,仿佛同来的人都凭空消失了,想着洛玉琅口中的传说,和这谷底的奇怪之处,穆十四娘连转了几个圈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该往哪走。   “你来做什么?”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转头发现洛玉琅笑意依旧,站在咫尺之间。   雾色中辨不出真假的穆十四娘愣愣站了一会,突然扑上前去,想一试究竟,却撞到了洛玉琅的怀里。   “抱我做什么?”洛玉琅轻笑,这里可不止他们两人,要是不提醒她,又会报怨自己了。   穆十四娘却并没有松手,这样的反转她需要时间回神,“你为何要这样吓人?”   洛玉琅并没有解释,“是你自己主动的,算不得我不守约。”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你一直藏在这里?”穆十四娘实在难以置信,十五郎说得言之凿凿,可那样高的地方跳下来,竟能平稳落地?   洛玉琅低头看着怀中的她,“爷像是这样吃苦的人吗?”   穆十四娘看着他依旧工整的穿戴,身上没有半分脏污,愈发觉得奇怪,“到底怎么回事?”   洛玉琅好整以暇地问她:“你是以何种身份问我?”   这句话一出,让穆十四娘松了手,离开了他的怀抱,“你没事就好,这也太吓人了,青荷眼都哭肿了,十五郎也满纸感伤。”   “你呢?”洛玉琅追问道。   穆十四娘转过身,“我自然也是难受的。”   “仅此而已?”因为有雾气的掩盖,洛玉琅悄悄凑了过来,气息就在她耳边徘徊,让穆十四娘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两步。   见她不想回答,洛玉琅也不强求,感觉到谷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连喘息都有些吃力,“我领你出谷,再待下去,我怕要抱你出去了。”   “少诓我。”穆十四娘话虽这样说,但已经用衣袖捂住了口鼻,洛玉琅说得没错,这味道确实不太好闻。   洛玉琅伸出手,示意牵与不牵在她,穆十四娘却避过了他的手,只牵了他的衣袖。   洛玉琅失笑,真不明白她这五十步与百步有何区别?也明白,到此地步,于她已是不易。浅笑不已,领着她朝出口走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攀爬   刚走一会,前面传来轰鸣之声,紧接着有声音示警,“公子,快往上走,听声音是山洪。”   洛玉琅抬头一看,扯住一根藤蔓,准备去拉穆十四娘,却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凭自己在藤蔓上支撑身体,“我的腰带不顶用,只能用你的了。”见穆十四娘还没回过神来,“解腰带,不然我动手了。”   穆十四娘听到轰鸣声越来越近,背过身去,解下自己的腰带递了过去,却不敢看他。洛玉琅先将腰带在自己身上打了个结,又将穆十四娘拉到身前,将她与自己绑在一起,穆十四娘悄悄抬头看他,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她,注意力都在如何绑紧腰带上。   觉得自己多想了的穆十四娘低下头,洛玉琅将她双手放到自己背后,“抱紧了。”扯着藤蔓,脚踩崖壁,很快就上了一丈有余,此时脚下轰鸣声连续不断地传来,“还好你比较轻,不然我们就要被洪水淹了。”   穆十四娘透过洛玉琅让出的空间一看,他俩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堆满了枯枝败叶,不过顷刻,就被洪水推远。   “看来,我们还得再高些,你抱紧了。”洛玉琅抬头观察一番,准备重新攀爬,“要我帮忙吗?”穆十四娘的话让洛玉琅笑出声来,“你别乱动,让我分神就可。”   “我才不会乱动。”穆十四娘闷闷回道,毕竟生死攸关,洛玉琅也无心说笑,趁着力气犹存,只想尽快寻个地方落脚。   渐渐觉得他慢了下来,头顶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穆十四娘轻声说道:“不如停一下,我找个地方踩脚,你也好歇歇。”   知道周围无人听墙角,洛玉琅终于放肆了一回,“心疼我了?”   “这种时候,你还,”穆十四娘说了半句,洛玉琅轻轻将她的脚推至崖壁突起处,穆十四娘抓住藤蔓,努力让自己的重量不再倚靠在他身上。“先歇歇吧,我们是等洪水退去,还是要一直攀爬至山顶?”   上面看起来还挺远,下面的水越漫越高,虽不至于淹到,但就这样不上不下,也不是办法。   “上面有个平台,足以容身。”洛玉琅轻了重量,侧耳听了听,吹了一声哨子,很快就有了回应,明白大家都各自安好,轻松下来的他,又开始招惹穆十四娘,“为何要来寻我?”   他话说得极轻,就在耳边,带着湿热的气息,弄得她避无可避,却又难受至极。“能不来吗?青荷他们不也来了?”   穆十四娘无力地辩解毫无说服力,真要像她自己所说的这样,为何见了他,会失态地扑过来?   “承认我又不会笑你,我从没想过,你会寻来。”洛玉琅轻声在她耳边诉说着,“原本打算瞒着你的,却忘了十五郎,更没想到,你会为我伤心。”   “为何要做这种亲者痛之事?”穆十四娘不解地问,早听他说过,极不喜欢景家小姐,可再不喜欢,也不至于拿性命开玩笑。   “再问你,是以何种身份问我?”洛玉琅依旧卖着关子,气息离得极近,只需毫厘就能碰触到她早已红得发烫的耳垂。   穆十四娘背靠崖壁,手上脚下都不能移动分毫,“掌柜的。”语气含着几分报怨,报怨他乘人之危。   洛玉琅轻笑,“这样的机密如何能告诉掌柜的?再好好想想。”   穆十四娘回道:“那我不想知道了。”   “就是,又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得好。”洛玉琅低头看了下越涨越高的洪水,“我要继续爬了,你松手。”   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环住了他的腰。洛玉琅并没有再取笑她,再上去,藤蔓虽然越来越浓密,却枝叶繁多,不好使力,更怕扯到新生的,经不住他们两人。   沉默下来的两人,一个费力往上攀爬着,另一个则识趣地扯着身边的藤蔓,希望能为他减轻些份量。“为何不将我朝前绑着?这样我也好使力啊。”   洛玉琅自然是私心使然,不过,“我怕崖壁磕着你,伤了脸,到时候哭起来,我招架不住。”   这种鬼话如何能令穆十四娘信服,身后的藤蔓时不时会扯着她的头发,让她只能埋首于洛玉琅胸前,才能顺利通过。   “很快就到了。”便于观察的洛玉琅停下张望了一下,怕她经受不住,轻声安慰道。   等终于到了平台之上,洛玉琅将自己和穆十四娘都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崖壁喘着气,“你解开我,也好自在些。”   平台虽然仅可容身,但只要抓紧藤蔓,不乱动,也不至于掉落。   “等我有了力气,还是爬上崖顶,不然真要在此过夜了。”洛玉琅扶住不太安份的穆十四娘,“这是母亲葬身之地,我不会造次的。”   “我明白,我是怕你太累。”这样的状况下,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洛玉琅长舒一口气,“多谢体谅,你往后看。”   穆十四娘依言探头去看,藤蔓间似乎有风吹来,“里面是空的?”   洛玉琅点头,“空间并不大,也不好闻,我只在里面藏了些酒。”   “你跳下来,就藏在这里?”穆十四娘一点就通。   洛玉琅感叹,“幸亏不是你找我。”   “可也太惊险了。”穆十四娘抬头,这里到崖顶也有很长的距离。   “是啊,当时差点就没抓住。”洛玉琅望着她,虽然就在他怀中,却觉得倔强地支撑着身体,仿佛不久前主动扑上来的并不是她。   “为何要这样不管不顾?”实在有些不明白的穆十四娘忍不住问他,“你不也一样?”洛玉琅回问她。   要说她在红崖山遇险是被迫所为,但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她敢于乘夜远逃,不也一样不管不顾,不计后果?   穆十四娘哑然,最后说了句,“能一样吗?”   “如何不一样?”洛玉琅极喜欢看她强词夺理的模样。   “起码,我没有拿性命冒险。”穆十四娘说着,“你就不成想过,你最亲近的人被你蒙在鼓里,以为都是真事,会如何伤心难过?”说完见他眼中笑意带着戏谑,辩别道:“你家中长辈呢?你可曾想过。”   “我父亲知晓。”洛玉琅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点头不止,原来洛府久久不办丧事的缘故在这。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灵蛇   “你帮我拿些酒出来,我反手不方便。”洛玉琅实在口渴难耐,没有水,有酒也可。   穆十四娘伸手进去一顿摸,“在哪?”她人都重新趴在洛玉琅身上,手臂伸到极限,也没有找到。   “你再找找。”洛玉琅藏不住心中的得意,说话都带着轻笑。穆十四娘回过神来,“你这人,一刻都不得消停。”   “确实藏了十几个酒囊,你再找找。”洛玉琅努力让自己一本正经。   穆十四娘又是一顿摸,终于摸到一根绳子,用力去扯,却没扯出来,闻到酒味的洛玉琅轻呼:“可惜了,这可是上好的陈酿。”   “怎么办?”穆十四娘有些懊恼,再扯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再也扯不动。   “另外寻一个,千万摸到酒囊再扯。”洛玉琅心疼地说道,对爱酒之人来说,闻得到,饮不到最是难受。   因为洛玉琅移动了一下身体,穆十四娘更好用力,就将手伸得更长,刚碰到一个酒囊,就感觉手上被湿凉的东西扫过,惊吓之余,飞快地缩回了手,仔细去看,却什么异样都没有。   “怎么了?”看到她一脸惊恐,洛玉琅也坐直了身体,腾出手来握着她那只手,翻来覆去的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可能是我想岔了。”伸手在不明之处摸索,确实容易让她心生恐惧,“算了,我忍得住。”   藤蔓之后却有了异常的动静,洛玉琅不动声色地悄悄让自己和穆十四娘都脱离了平台,重新攀附在藤蔓之上,更有意地藏于枝叶之下。   见穆十四娘一脸懵懂,轻声说道:“闻着味道,大概是条蛇。”   如果湿热之处,藏有蛇虫也属正常,可洛玉琅两手不得空,待会蛇爬出来,如何应对?“别动,我的酒极烈,它吃了,必然会醉,等它醉了,再收拾它。”   大话刚出口,洞里动静愈发大了起来,不断有酒香飘出,“可惜我十几瓶好酒,就这样被它糟蹋了。”洛玉琅让穆十四娘也踩于藤蔓之上,两个人都可以用劲,倒也不至于难捱。   穆十四娘想法却与他不同,这样大的动静,这蛇该有多大?“是蟒吗?”   “不知道,且等等。”洛玉琅见遇此情形,也不见她惊叫,反而能够冷静分析,“不怕吗?”   穆十四娘摇头,现在怕也无用,只是不知,他们这样躲在这里,到底有没有用。   洞里的动静接连不断,不过谷底的洪水声音更大,除了他俩近在咫尺感知得到,其他人隔得远,未必听得到。   洛玉琅又不能出声求援,只得轻声安抚着身前的穆十四娘,“听这动静,必定将我的酒都嚯嚯了,不醉才怪。”   “你藏酒时,没发现吗?”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摇头,“我每年都来,头一次遇到洪水,也头一次遇到它。当时藏酒,也没往里看,只一鼓股堆进去。”   “你不是藏在这里过吗?”穆十四娘觉察出不对来。   洛玉琅轻笑,“爷是吃这种苦的人吗?我当天就下去了,宿在你我住过的山洞里。”   不等穆十四娘重新说话,身边的藤蔓被一阵巨力拉扯,纷纷断落,倒是于他俩有利,被完整地遮掩在枝叶之下。   先是一根长长的蛇信,而后是一个巨大的蛇头,穆十四娘感觉比自己的头还大上许多,再之后是长而粗大的蛇身,带动着周围的落石和脱落而下的藤蔓,一齐滑出洞口,直接摔落至洪水之中。   “看来是真的醉了。”洛玉琅低头看着在洪水中翻滚的蛇身,四周一片宁静,想必崖壁之上的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吱声。   “赶快上去,免得它再回来。”洛玉琅扯开身前的藤蔓,奋力朝上爬去,穆十四娘也时不时地助力,等再至崖顶时,感觉到这里的藤蔓手感不一样,奇怪地张望,却对上了洛玉琅的眼眸,“这里寸草不生,自己想办法弄的。”   穆十四娘默默感叹,这人,为了此事,真是费尽了心机。   等上得崖顶,洛玉琅早已脱力,直接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等气息平静,见穆十四娘仍旧趴在身上,“你还不下去,我怕要在母亲面前失礼了。”   穆十四娘闷闷说道:“我找不到打结的地方。”   洛玉琅失笑,侧身解开腰带,之后就由着穆十四娘自己折腾,只时不时地配合一下,最后干脆侧卧在一旁,以手支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她重新将腰带系好。   “你我这缘份,若说不是母亲所赐,任谁都说不过去。”洛玉琅说话间,一伸手,正好接往了她往下掉的发簪,还是她自己那根。   直接插在自己头上,“你还没说,为何要来寻我?”   穆十四娘想也没想,依旧背对着他,“你不也没回答,为何要如此做?”   “那我告诉你为何如此,你再告诉我为何要来寻我。”洛玉琅的话终于引得穆十四娘转身,“你这衣衫算是毁了。”   洛玉琅低头,红色的锦缎面料,上面有无数被拉扯出的细线,确实算是毁了。   穆十四娘却看到了他头上自己的发簪,伸手就要去扯,洛玉琅伸手拦住,“你再扑过来,我就不会像谷底那样,轻易松手了。”   穆十四娘气极,“簪子还我。”   “你先将头发重新梳好,免得他们上来了,胡思乱想。”这话让穆十四娘狠狠白了他一眼,老实地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拢好,伸手讨要发簪。   洛玉琅虽然手拿发簪,却避过了她的手,直接为她插在了头发之上,神情专注。   年长一岁的穆十四娘,岂能不明白这是何意,更何况,两人异于常人的亲昵时不时会发生,不免脸颊发烫,羞涩不已。   “紧张什么?弄得我也紧张了。”洛玉琅极不合时宜的话语传来,确实打消了穆十四娘的杂念,略微偏了偏头,避过他的手,自己将发簪插好。   “他们人呢?”按理说他们上来许久,其他人也该上来了才是。   “谁会这样没眼色?”洛玉琅忍不住取笑她。   “我饿了,也渴了。”穆十四娘说不过他,干脆也学着不讲道理。   “那我们回岩洞。”利落地起身,顺便一把扯起了穆十四娘,“这路不好走,你莫多想。”   手扯着自己,却说着欲盖弥彰的话,穆十四娘气恼地朝着他的后脑勺撇了撇嘴,却只得了他的轻笑。 第一百三十五章 涂药   岩洞里,青荷他们皆在,见了洛玉琅,青荷的兄长直接问道:“公子,可曾见过一条巨蛇。”   洛玉琅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与他们听,众人皆咂舌不已,猜测着这巨蛇在此间待了多久?更奇怪公子每年都来,为何一直未见它现身。   洛玉琅说道:“看它这年份,只怕有上百年了,我八岁那年,那一番折腾都没将它折腾醒,也是奇怪。”   有人回道:“或许是新来的也不一定。”   洛玉琅说道:“看来,这寻不到尸首之事,一来与它有关,二来与谷底的洪水有关。”说得也是,这样大的洪水,落下什么,都会被水流带走,只一味在谷底寻找,如何找得到?   “公子,那我们就沿着河道一路追寻,说不定能寻到夫人的踪迹。”青荷的兄长说道。   洛玉琅摇头,“十几年了,就算仍在,也会是散落的白骨,如何知道是不是她?”今日这场遭遇让他心思愈发复杂,其实在他心底,还是希望真有传说存在,母亲已经抛却一切烦恼,重新活过。   现在看来,不是落入蛇口,尸骨无存;就是落入崖底,被洪水冲走,不知埋在何处荒野。   “此地不能久留,你们先回苏城,就当仍不知情。”洛玉琅对青荷的兄长说道,“这洪水来得奇怪,你们停在入口处的马车,还能寻到吗?”   青荷呀了一声,“洪水就是从那来的,当时还觉得路极好走,全是砂石,现在看来,是因为河道的冲刷所致。”   “那你与施掌柜先在这里待着,等我们去找到马车,就来接你们。”青荷的兄长有些怅然若失,两匹马儿和马车跟了自己数年,就这样毁于洪水之中,真是有些放不去,听妹妹这样说,一刻也不想多等。   青荷经过此事,早已精疲力尽,又被巨蛇吓住,哪里还敢逞强,老实应了声。见穆十四娘一身狼狈,走过去说道:“姑娘,我陪你去后面洗洗吧。”   穆十四娘看到与自己同时从谷底爬上来的青荷,倒是没有自己狼狈,明显清洗过一番。“可惜行装都在车上,现在只能草草将泥泞洗干净了。”两个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不时交流着刚才的惊险之处。   洛玉琅在外面吩咐道:“留几个人在这守着,要是还有人来寻,拦住他们,免得受了无妄之灾。但是谷底巨蛇之事,莫要外传。”   等穆十四娘和青荷出来,自己也进去草草洗漱了一番,一手的藤蔓汁液粘粘糊糊,实在难受。出来后,径直坐在穆十四娘身边,拿起她的手就细细摸了起来。   岩洞里可不止青荷在,穆十四娘瞪着他,奋力抽回着被他拖住的手,“我手上都是划痕,怕你手上也有。”洛玉琅解释着,“还好,并不多,我有药。”   起身从布帘后面拿出一瓶药,先细细替穆十四娘涂了,又将药递给她,摊开双手等着她投桃报李。   穆十四娘抿嘴示意他这样不妥,他却将双手又伸前了些,示意她看上面的划痕。这么长的距离都是他一人用力,上面自然不会好到哪去,被他这番模样弄得没辙的穆十四娘,只好背了人为他涂药。   原本想偷偷摸摸,谁知洛玉琅时不时指示她,“这里有些疼,多涂些。还有这里也是。”弄得穆十四娘咬牙看他,他却茫然地回道:“是真的疼,我又没骗你。”   穆十四娘咬牙切齿说道:“大家都是这样上来的。”   洛玉琅更加迷糊,“他们练惯了的,我只擅长用剑,并不常练木桩。”   穆十四娘实在不愿与他在众人面前如此亲昵,岔开了话题,“你这些日子都歇在这里吗?”   “你猜。”话刚落音就得了穆十四娘一记白眼,他自己却呵呵直笑,“哪能呢?我已安家在常城。”   “怪不得你选在常城开分号。”穆十四娘终于明白了过来,前几个月,他时不时来苏城,又将新店选在常城,看来并非专为自己而来,而是另有目的。   “那倒不是,是因为常城有了分号,所以才选了那里。”洛玉琅解释着,“原本想选在湖城,离京城也近些,但那里实在太过萧条,不如常城热闹。”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要早知道了,我们也不会来这,也不会有今日的事了。”穆十四娘其实有些懊恼,是自己一再地提醒,青荷他们才会去问,才会有今日的惊险。   “没来得及。”洛玉琅轻巧地应付了,穆十四娘却知道他必定另有打算。   谈话间,岩洞里传来了烤兔肉的香味,却将两人同时拉回到了过去。   时过境迁,两个人都成长不少。在穆十四娘看来,当初连名讳都不愿告诉她的少年,现在却恨不得整日缠着自己。在洛玉琅看来,当初那个落魄非常却从未卸下防备的小丫头,现在也出落得亭亭玉立,面对自己时也会脸红了。   依旧递了免腿给她,“这下不只有盐味了,保管你齿颊留香。”短短一句话,就将两人的过往交待了出来,穆十四娘答道:“当家的也不可妄自菲薄,那几次兔子也挺好吃。”   得了佳人赞许,洛玉琅挑了挑眉,凑近说道:“不瞒你说,那也是我头次自己烤兔子。”   穆十四娘意外地看着他,“怪不得当家的会问我懂不懂得杀兔子。”   “只是没想到,你比我还不理事。”洛玉琅摇头,“看来,以后我得多学些本事。”   穆十四娘见他又拐到这上面,闷头吃兔子不再理他。   “青蓿还不见回来,莫非洪水依旧没退?”听他这样问,有吃完的领了命,“公子,我们去看看。”   穆十四娘见青荷一脸的担忧,“当家的,你说蛇会被洪水冲走吗?”大家都明白,洪水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条巨蛇。   “一时被我的酒弄迷糊了有可能,蛇懂水性,哪能那么轻易被水冲走。”洛玉琅见她总是看向青荷,跟着安抚道:“青蓿行事稳妥,又知道有巨蛇,应该不会冒险的。”   青荷担忧兄长,话也多了起来,“我家世代居住在此,从没听说红崖山有巨蛇的事,但今日眼睁睁看它从眼前跌落,容不得不信。”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初次   “莫说是你,红崖山我熟悉无比,今日也是头次遇见。”洛玉琅望向穆十四娘,“你说是我的酒弄醒它的,还是你一顿胡摸,弄醒它的?”   “我哪知道?”穆十四娘实在不愿回忆蛇信舔拭自己手背的感觉,连累手里的兔腿都不香了。   “生气了?”洛玉琅轻笑着对她说完,却又转头一本正经地与护卫分析着,“恐怕还是我的酒将它弄醒的,往年此时,我从未来过,故而连红崖山下会被洪水冲刷都不晓得,更别提常年休眠的巨蛇了。”   “可是,这样的巨蛇要用多少生灵来养,不可能从无人见过才是。”有护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确实蹊跷,等青蓿他们回来,大家尽快离开。现在实在不宜为了这事大张旗鼓。”洛玉琅做了决定。   等到夜深,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青荷立即迎了出去,陪着青蓿他们一同进来,热切地端了热茶过去。   青蓿解了渴,对洛玉琅说道:“公子,洪水已经退了,我们沿着谷底,一路追寻,一直走了十余里,才在一个转弯处看到了散架的马车,还有——无数的尸骸。”青荷又递了兔肉过来,青蓿接了,边吃边说道:“那地方在一个深凹里,猎人都不会轻易进去。”   “水呢,水流到哪去了?”洛玉琅问道。   青蓿摇头,“这水来得奇怪,也退得奇怪,大家分析应该是有暗河,可惜今日没有月光,探知不得。”   “巨蛇呢?”青荷忍不住问道。   青蓿看了眼妹妹,“没见着,不知是回了崖壁的洞里,还是去了别处。”   “算了,还是莫要冒险,大家先歇息,明早尽快离开。”洛玉琅说道,见青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日清早,两人站在洞外,青蓿说道:“公子,还是去寻寻夫人的尸骨吧。”   洛玉琅摇头,“既然已经找到,不急于一时,先将她们送回苏城,再做定夺。”   青蓿接着说道:“那两匹马儿多半是被它吃了。”   “以它的身形来说,确实可能。”洛玉琅轻叹一声,“万物皆有灵性,何况如此巨蛇,既然它并不涂毒生灵,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护卫重新寻了马车,穆十四娘正待与洛玉琅道别,却不见他的身影,也不好问。等上了马车,才发现他人已经坐在里面,正闭目养神。“我送你回去,还有一事,我这身红衣得想个办法遮掩一下。”   穆十四娘想了想,“当家的喜欢灰色吗?坊里新到了一批浅灰色的底料,胜在极薄,就算盛夏也会闷热。”   “你想让爷与小娘子们穿一样的?”洛玉琅皱着眉头斜睨着她。   “小娘子谁会喜欢穿得这样素净,这批底料是用来试新配色的。”穆十四娘也跟着皱了眉头,这样讲究的人还真是头次遇见。   “这还差不多,爷用的,再不能给别人用。”洛玉琅见她有些不以为然,“可记住了?”   穆十四娘点头。   马车开始移动,昨晚因为添了穆十四娘和青荷两位女眷,大家都不好再到隔帘后平躺,只围着火推打了盹,现在安静下来,听到车外的青蓿轻声对青荷说着,“要赶一天的路,靠着歇息一下。”   洛玉琅也跟着轻声说道:“听到没?我要睡了。”从身后摸出一床薄毡扔到穆十四娘怀里,自己又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件斗篷罩在身上,再不理她,自顾自睡去。   穆十四娘似乎习惯了他这种关怀,不再纠结,可是一放松下来,满脑子都是那条巨蛇在四周环绕,长长的蛇信不是舔在她的脸上,就是舔在她的手上,而她始终与洛玉琅一同挂在藤蔓之上,摇摇欲坠。   “我们会掉下去吗?”感觉自己扯着的藤蔓并不牢靠,穆十四娘担忧地问道。   “不会,只要你抓紧我。”洛玉琅的声音轻柔却十分清晰。   担忧占了上风的穆十四娘于是紧紧搂住了他,原本悬空的身体也因此有着落。   直到那条巨蛇终于发现了他们,朝着她张开了血盆大口,才让她慕然惊醒,而后——就对上了洛玉琅的双眸,眼神沉静如水,不知看了她多久。   自己则整个趴在他的怀里,双手环绕着他的肩膀,姿势倒是十分舒服,可也太难以置信了。   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穆十四娘觉得丢脸至极,只得用薄毡将自己整个罩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洛玉琅不知为何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些不着调的话,而是意外地沉默着,弄得车厢内更加暧昧。   更让穆十四娘渡日如年的是,直到车到苏城,路上也没有停车,让她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幸好青荷在车外招呼她下车时,身边洛玉琅原本坐着的位置已经空了,才让她得以落荒而逃。   经过一晚上心绪的调整,穆十四娘决定像以往那样混过去,在绣坊待了一天,傍晚拿着挑好的几样布料送给洛玉琅过目。   到了他的小院,强装镇定,像无事人一样说道:“当家的,你先瞧瞧,要有满意的,又觉得太过单调,也可以在上面绣些花样。总之,保证独此一件,绝不会有雷同。”   “放那吧,等我选定了,再知会你。”洛玉琅靠坐在软榻上,手持书册,似乎看得十分认真。   等她出去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地揉着额头,他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与穆十四娘不同,他并未被巨蛇惊吓得梦魇连连,而是梦到了自己扑到他怀里的穆十四娘,说着惶恐不安的话,他也像往常一样搂住了她,顺着她的梦话安抚着。   可在梦中,她近在咫尺的睡颜却是那样诱人,尤其是那两瓣红唇,尤如仙果令人垂涎,他就这样凑了过去,原本只想浅尝,却深深陷落,陷落于火海之中,等他在窒息中醒来,身下已潮湿一片。   就算清早洗了冷水澡,被火海灼烧过的身体,还是有些异样。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有些不知所措。   幸好穆十四娘走得快,也幸好他没有抬头看她,不然,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将她拖入怀中,重温一次。因为梦中的她,实在太过诱人,足以诱惑自己踏刀山陷火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奇闻   不如洛玉琅省事的穆十四娘,在得到洛玉琅的回避之后,反倒轻松了,每日依旧绣坊别院两点一线恪尽职守。   揣摩着洛玉琅的喜好,在单调的薄纱上绣了若隐若现的藤蔓,试着套在他红衣的外衫上,鲜红变成了暗红色,上层的浅灰也变了颜色,云山雾罩,相得益彰。连青荷都在一旁惊呼,“姑娘,真好看,你手真巧。”   穆十四娘揉着发酸的手腕,因为很快就要入夏,只得挑了最薄的底料,为了匹配将丝线剖得极细,虽然只是勾勒出了轮廓,也颇耗功夫。   “送给你们公子,看还有什么不合适的。”洛玉琅最近一直闭门不出,她也有些回避,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洛玉琅那样惊天一跳,在她们这里只掀起了些微波澜,但在京城,却如惊天骇浪,即便洛老爷有意没办丧事,也很快传了出去。   新任洛府承继人的洛府二公子洛玉玦就变得有些炙手可热。世人皆是如此,只在意你现在身处何位,至于你从何而来,将来会去往何处,从来不在他们操心范围之内。   因为他尚不满十岁,以前又未开过蒙,洛老爷就准备在家中请人教授于他,也好因材施教。景妍凝却提出让他到景家私塾求学,有了同伴,也不至于孤独,这日后要承继洛府之人,需早些学会些交际,更需要多认识些朋友。   于是每日,洛玉琅留下的小厮纯笙就陪着洛玉玦去景家的私塾进学,早去晚归。   老太君看着与洛玉琅一个天一个地,更与景家没有半分血缘的洛玉玦,每日哀叹不断。更在景畴行面前念叨:“这要是年纪再长些,也好结个亲,这样的年纪,与玉霜如何相配?”   景畴行却因此打开了天窗,这些日子只顾着失望,竟没想到这招,只要将玉霜嫁给二公子,不一样可以如愿以尝。   洛府主母到底心疼女儿,“这年岁也差得太大了,你不是还有庶女吗?”   景畴行回了句,“你要再多生个女儿,我也不会如此为难。这庶女如何向洛老爷开口?”   两个人因此成日拌嘴,没成想景玉霜得知,竟然主动寻到父母,表示自己愿意。   明白女儿心思的洛府主母心疼不已,“傻孩子,玉琅已经不在了,你嫁过去又有何用?”   “只要我仍在洛府,就不算与他分离。”景玉霜双眼无神,却满腹执念。   景家的老太君和家主同意,洛府主母再不愿也阻止不了。   得此消息的景妍凝也有些哑然,但兄长的话令她无法辩驳,“玉霜如今也无人可嫁,既然她自己愿意,我们做长辈的就应该成全。”   景妍凝受兄长所托,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洛老爷,难得地犹豫了一番才开口,洛老爷倒是比她沉着,好一阵沉默之后,“只要你们觉得不委屈了她,尽管去问洛二同不同意。”   也不知景家是如何忽悠的,洛二竟然同意了。   消息传到宫中,芜阳第一时间寻了十五郎,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玉霜当真可怜。”   十五郎也震惊不已,民间也有娶童养媳的,可那都是女儿家贫苦,想早些卸了负担,男方家则是想早些多个干活的帮手。但凡有些家世的小娘子,家中哪会舍得如此?   在他的认知里,穆府的庶女就是最苦楚的存在,没想到,现在又刷新了他的认知。   这件稀奇事,在给穆十四娘写信时,自然没忍住。   穆十四娘看了信,猜测着洛玉琅到底知不知情,按说这两人都与他牵扯极深,他应该在意才是。   可惜他去了常城,他是什么样的看法,穆十四娘无从知道。   现在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对洛玉琅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要勇敢奔赴,她还下不了决定。   她甚至没弄明白,让她这样游离不定的到底是洛玉琅的毫不掩饰,还是他的毫不掩饰让她有恃无恐,患得患失。   在他的惊天一跳之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对他知之甚少,他这样做的缘由,为何他说自己父亲知情,要遇到什么样的局面,身为父亲才会同意自己的独子去冒这种风险?   出身穆府,她明白所谓姻缘都是交易,自己不愿妥协所以选择出逃,洛玉琅呢?是因为也不愿妥协,所以假死吗?   这其中还有多少是她不知情的,她要不要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去,不去问结果呢?   可她出逃就是为了彻底撇清穆府那样的生活,自食其力,嫁个平常之人,过些平常的日子。   洛府是比穆府不知道鼎盛多少倍的人家,加上洛玉琅生母那样的死法,内中的艰险她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就像十五郎说的,他的婚事不愿高攀,因为穆府,更因为庶出,这两个烙印,永远也消磨不了,他不愿永生为这两点煎熬。   原本还为才貌绝世的他有些可惜,现在感同身受,完全理解他了。   穆十四娘也有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踌躇不前,可身上深深的烙印只要她稍有放纵就会跳出来刺痛她,让她无比后怕。   思来想去,还是现在的日子惬意,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月月都有结余,衣食无忧,更无任何让自己为难之事,没有了近忧,远虑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幸好洛玉琅自顾不暇,再没让她为此抉择,轻轻松松就到了盛夏,隔三差五一碗吴大娘的冰粉,偶尔有假,青荷再不阻止她外出,与绣坊的同仁四处游走,平生再没有这样的舒心的日子。   这日,穆十四娘正抽空在吴大娘处买冰粉,一直在门外候着的青荷进来,轻声说道:“姑娘,为公子买碗吧。”   穆十四娘回头,就看到有车停在绣坊门口,路边站立的人虽然身着便装,但十分眼熟,在红崖山的岩洞里见过,是洛玉琅的护卫。   按着他的喜好多买了一碗,小心放在小竹篮里,上了隔楼,洛玉琅果然坐在老地方,手里拿着杂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见她上来,二话没说,就端了冰粉出来,放下书,说了句,“多谢。”   穆十四娘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同,顺着接了句,“当家的,不用谢,是青荷提醒的。“   “那也该多谢。”洛玉琅端起冰粉,又接了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思   穆十四娘回头,发现青荷根本没跟上来,想着她那份,又送了下去,再上来时,洛玉琅冰粉已经吃完,重新拿起了书。   穆十四娘突然觉得不能在他面前独自吃冰粉了,有些后悔没在楼下与青荷吃完再上来。洛玉琅却在此时说了句,“如今天热,再不吃,当心冰化了。”   这句话点醒了她,觉得自己幸好没有失态,不然就显得太过矫情。如往常一样,坐在洛玉琅对面,享受着自己的冰粉,因为洛玉琅不同以往的沉默,让穆十四娘觉得今日吴大娘格外大方,一碗冰粉怎么也吃不完。   “我看了楼下的展品,与常城的还是有些差距,你看是亲自过去指教一番,还是再派一个得力的绣娘过去。”洛玉琅耐心等她吃完,才开口说着正事。   穆十四娘接道:“楼下的展品是今日才摆出去的,常城自然没有。当家的放心吧,花样和绣法都准备妥当了,过几日与这边织机赶制出的布料一道送过去。”   洛玉琅又说了句,“我打算在衢城再开一个分号,舒掌柜已经答应,你也准备准备,最好能在两个月后开张。”   穆十四娘偏头想了许久,衢城这地方倒是听过,可到底在哪里,脑子里却是模糊的。洛玉琅回头就看到她皱着眉那里纠结着,“为难吗?”   穆十四娘赶紧摇头,“在想衢城在哪里?”   洛玉琅说道:“在京城西南,中间隔着睦城,就像京城跟苏城隔着湖城一样,距离也差不多。”   穆十四娘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仍旧不太清明的样子,洛玉琅知道再说她也是迷糊的,“回别院我拿堪舆给你看,自然就明白了。”   “当家的,我要准备什么?”穆十四娘问起了正事。   “至少一个熟练的绣娘,一个懂得四色织机的织娘。”洛玉琅说道,其他的自然按苏城和常城两个分号一样,由他安排人手。   “舒掌柜也派了人吗?”按道理这样的人手根本不能撑起一间绣坊,故而穆十四娘有此一问。   洛玉琅说道:“舒掌柜那里也会派一个绣娘一个四色织机的织机,其余的如果京城没有存货,就从这边运过去。”   穆十四娘倒是明白,因为京城与衢城隔得近些,这样安排最为妥当。“好,上月正好新招了绣娘,悟性都还不错,我看有没有愿意签长约的,如果有就教授她们最新的绣法。至于织娘,四色织机的,比较好找,挑出一个应该不难。”   “这间分号再扩大不大可能,枫桥大街上也找不到合适的店面,往后一条小街上最近空出了一间院子,可以改成织机的作坊,待会我陪你去看看,你想如何改,就如何改。”洛玉琅说道。   这话说到穆十四娘心坎上了,她最近正愁织机无处摆放,再不添又赶不出货。没想到,洛玉琅一来,轻巧就解决了她的难题。   “冰粉再好,也要少吃,当心脾胃受损。”洛玉琅起身,“我陪你去看看后面的作坊。”   穆十四娘跟在他身后,总觉得现在的他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因为隔得并不远,有护卫在前面开路,两人钻进小街,只往左拐一个弯,走了几百步就来到一处院落。   与绣坊隔得并不远,街面的喧嚣都听得到。进了院落,是个工整住家的院落,正厅,厢房一应俱全。推开门,里面居然空空如也。“家具都已经搬走,如果要拆门板,问过师傅即可。”   “如果请了常胜师傅专门为绣坊修理织机,不如请他来看看,看织机如何摆放最好。”穆十四娘跟着他转悠了一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洛玉琅也点头,“这样最好,术业有专攻,你觉得合适就好。”   坐在回别院的马车上,穆十四娘终于想明白了,今日洛玉琅最大的不同,就是与自己公事公办了一个下午,连一句让她脸红心热的话都没说。   她这个年纪最是胡思乱想的年纪,想到他对景玉霜极端的排斥,现如今又对自己态度迥异,唯一的解释就是,让他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的另有其人。   而后就庆幸自己尚未表态,并不算落了下风。   下车之后,目不斜视,径直迈进了二门。   洛玉琅站在车旁,等她人影消失,默默摇摇头,落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别月余,到了苏城一刻也不愿多等,只想尽快看到她,看到了她又怕自己多想,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可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可心中这人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丝毫不见长进,洛玉琅头次觉得有些等不及,穆十四娘怎么就不能年长两岁,觉得等了千年万年,她还未长成。   晚饭时,青荷见穆十四娘只守着一个菜不停地夹,十分奇怪,姑娘不是不喜欢吃辣椒吗?为何今日转了性。   而后又不停地喝水,直到睡前仍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姑娘,天晚了,再喝,当心明日眼肿。”   穆十四娘说道:“今日这菜怎么这么辣?到现在嘴里还觉得出辣味。”   青荷哑然,你自己一口接着一口,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姑娘可是为作坊的事为难?”白日里还欢乐地吃着冰粉,不过与公子看了新作坊,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穆十四娘摇头。   青荷心想,既然与新作坊无关,绣坊今日也没有烦心事,那就与公子有关啰?知道这事不能问她,抿嘴偷笑之后,服侍她洗漱,等她安睡之后,就算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公子。   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怎么还是如此多事,况且见了公子,这事要如何开口?”   大家都年长了一岁,再不似往年那样,没心没肺,一窍不通。青荷也不能免俗,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谨守本份的好。   第二日,穆十四娘请了常胜过来,将自己的需求说了出来,要他尽量想办法,将织机安置妥当。回到绣坊,又起了搬出别院的心思。   整个绣坊,织机最占地方,如果能搬两台出去,自然就能空出一间厢房,那自己不就有地方住了。   为免夜长梦多,决定等能搬之后再告诉青荷,至于洛玉琅,反正他不会久待,搬的时候他在,就与他说一声,不在,正好省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受伤   等她一切安排停当,并没有直接说要搬去绣坊,而是寻了个借口,说是乏累之时,午间歇歇。   青荷自然没有多想,体贴地将厢房安置妥当,穆十四娘打算徐徐图之,既不动声色,又能让大家慢慢习惯。   所以,在绣坊活路忙时,她就有意忙到深夜,而后准备直接睡在绣坊,见青荷有些犹豫,安抚道:“你我无谓分彼此,反正有多余的铺盖,你也留在绣坊就是。”   这样的日子多了,青荷居然也习惯了,在厢房里多置了一张小床,穆十四娘歇在绣坊时,她就睡在小床上。   见以前怎么也办不成的事,就这样轻巧得解决,穆十四娘心想,怪不得十五郎说三十六计可解天下万难,诚不欺也。   在穆十四娘看来,这样就算是与洛玉琅撇清了,舒掌柜可以与他以商论商,不为男女有别,那自己也可以,只论生意,不论其他。   洛玉琅也似乎真有他图,一连数月不见人影,越发让穆十四娘笃定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直到青荷一脸惊慌地摇醒睡梦中的穆十四娘,“姑娘,醒醒。”   穆十四娘无奈地起身,昨日为了一个挑剔的新嫁娘,她可是熬了整晚。   “姑娘,公子受伤了。”穆十四娘迷糊地听着,青荷已经开始忙乱地整理着行装。“兄长在外面候着,姑娘快些起身,到车上去补觉吧。”   穆十四娘略微清醒,“你们公子受伤?”   青荷拿了衣衫过来,手忙脚乱地为她套上,“具体我也不清楚,只说还是为了那条巨蛇。”   “上次他来时,不是正好从红崖山回来吗?为何还要去?”穆十四娘拦住青荷甚不得法的手,自己动手穿衣。   “姑娘快些吧。”青荷的催促让穆十四娘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伤势严重吗?”   青荷摇头,“我要知道就不会这么慌张了。”   红崖山的巨蛇,穆十四娘与青荷都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会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经久的噩梦。   穆十四娘草草跟前院管事交待了几句,就随着青荷出了绣坊,青蓿与马上等候的护卫都一脸凝重,更令穆十四娘心惊。   马车一路疾驰,半途都未停歇,穆十四娘虽然困乏至极,却无心入睡,熬到半个下午,终于听到外面有人接应,“你们终于到了。”   又走了一程,终于停住,青荷听到外面兄长的轻唤,扶着穆十四娘下了马车,车依旧停在院内,两人跟着引路的人走过长长的甬道,最后那人止步于一处月亮门前,示意青荷进去即可。   月亮门内又是另一番景像,亭台楼阁,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倒像是个小小的花园,青荷见穆十四娘踌躇不前,轻扶着她转过九曲回廊,又到了一处院门,门内有婆子看守,见了两人,眉眼低垂,不发一言,只指引了路径。   又沿着回廊转了两个弯,又到了一处院落,比以往穆十四娘见过的院落都大上许多。依旧有婆子看守,依旧恭敬低眉敛目,为她们开了门,其中一间厢房门口站着一位侍女,见了青荷迎上前,轻声说道:“青荷妹妹。”   青荷回礼,“春柳姐姐,这是我们施姑娘。”   春柳立刻朝着穆十四娘曲膝行了礼,“奴婢春柳,施姑娘请随我来。”   说是引路,只为穆十四娘开了门,等她进去,又合上了,连青荷都未进来。   穆十四娘面前的是一扇象牙的屏风,屋内熏香中带着浓浓的药味,走过屏风,才看到内景,来不及打量,就看到洛玉琅倚靠在床上,正望着她。   “猜到你会这时到。”除了感觉他说话有些虚弱,倒也看不出哪里受了伤,穆十四娘并未上前,询问道:“为何会受伤?”   “我想寻回母亲的遗骨,不曾想巨蛇居然就在那里,幸好大家都只受了伤。”洛玉琅轻巧地解释着。   “你伤在哪里?”穆十四娘问道。   “你过来,我给你看。”洛玉琅招手,穆十四娘反而退了一步,“看来伤得不重。”   “你真狠心。”洛玉琅无奈地垂下手,“凭我俩的情谊,你不该扑过来,安慰我一番吗?”   穆十四娘干脆寻了地方坐下,“你受了伤,我来看过,如今你并无大碍,我也该回去了。”   “你再不来,我就过去了,要是因此扯坏了伤口,看你如何向外面的人交待。”洛玉琅作势起身,却颇为艰难。   穆十四娘心中一慌,起身说道:“你莫胡来。”   “那就过来。”洛玉琅拍了拍床沿,整个又变回了穆十四娘熟悉的他。   穆十四娘移步床前,“伤在哪?”   洛玉琅说道:“你自己掀开被子,不就知道了。”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走了。”穆十四娘的动怒却惹笑了洛玉琅,“你在意什么?”   “你说呢?”穆十四娘不愿与他斗嘴,干脆打量起屋内的陈设,这里与苏城的别院相比,室内室外都奢华许多,“看什么?”   “看稀奇,也长些世面。”穆十四娘自嘲地答道。   “你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洛玉琅努力支撑起身子,终于扯住了她的手,“我原本想以礼待你,但不知为何,受了伤就不想再这样了。”   穆十四娘不忍与此时的他搏力,顺从地坐在了床沿,“既然受了伤,就该好好养伤,为何要惊吓我和青荷他们?”   “我想见你,他们不过据实以报。”洛玉琅感受着她手的温度,“虽然你还是不情不愿,可于我来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真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穆十四娘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从未改变过初衷,只是你也不知是当真呆傻,还是有意为之?”洛玉琅也吐槽着。   穆十四娘抿了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洛玉琅捉着她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伤口,“我前胸伤了,腰也伤了,腿了伤了。不过,被你这样摸过,就好多了。”   穆十四娘又急又恼,“你莫胡来,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洛玉琅将她的手放在腿上,“这里伤得最重,都穿透了,幸好没有伤及骨头,不然往后少不得要听你报怨。”   “那就好好养着。”穆十四娘皱着眉,听着洛玉琅的描述,想想都疼得紧。 第一百四十章 养伤   见穆十四娘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担忧之色,洛玉琅决定再求些安慰,“你也说两句柔情的话,让我再消散些病疼。”   “除了好好养着,我也不懂法术,如何让你无药而愈?”穆十四娘生硬的安慰让洛玉琅失语,只得拿着她的手轻轻抚过伤口,唉声叹声。   穆十四娘透过厚厚的纱布仍能感觉到异于寻常的高热,“你发热了吗?”   洛玉琅又将她的手扯向自己的额头,示意她自己去感觉。   “那还不快躺下。”穆十四娘无语至极,洛玉琅见她终于主动关怀自己,半真半假,虚弱地看着她。   穆十四娘感觉到他额头的热度,明显是有些低热的,抽出他身后的垫子,让他平躺在床上,绞了帕子为他敷在额头上,“睡一觉,就会好了。”   “那你别走。”洛玉琅依旧扯着她的手不肯放。   “嗯。春柳会来换药吗?”穆十四娘问道。   “大夫会来。确实疼得厉害,你帮我摸摸。”洛玉琅已经熬不住,闭上了眼,依旧念叨着。   穆十四娘见他这副模样,有些心疼,轻抚着他的伤口,见他渐渐松了眉头,呼吸也深沉了,只是握着她另一只手的力道依旧没减,猜不透他到底睡着了没有。   “我帮你换块帕子。”见没有回应,穆十四娘才慢慢抽回了手,为他重新换了帕子,正打算放下纱帐,让他好好睡一觉,没承想,又被他捉住了手。   “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穆十四娘素来自立,自幼得了病就好好吃药歇息,乖巧异常,从不熬人。“还不是因为你没有信用。”洛玉琅迷迷糊糊回了句。   穆十四娘自然不能与他争论,无奈地任由他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自己。   安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也困得不行,靠坐在床榻上,伏在床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补眠。   也幸亏洛玉琅一直抓了她的手,让她及时感知到了他手心的炙热,惊醒之后,再摸他的额头,果然高热,赶紧唤了门外的青荷去请大夫。   大夫为他诊脉,洛玉琅却挥开了他的手,“她人呢?”语气急促,十分不耐。大夫无奈转头看向避在一旁的三位女眷,青荷反应过来,轻声说道:“姑娘,公子找你呢。”   穆十四娘只觉得脸红耳燥,无奈上前,牵了他的手递到大夫面前,“你发热了,大夫要为你诊脉。”   洛玉琅立刻消停了,大夫诊了脉,对穆十四娘说了句,“姑娘还是回避吧,我要解开公子的纱布,看到底哪处伤口引起的高热。”   穆十四娘俯在他耳边说道:“我知道你醒着,你莫胡闹,不然我就走了。”   洛玉琅却始终不肯松手,大夫帮着说道:“公子,你伤口外露,莫吓着姑娘。”   这招果然管用,洛玉琅不再胡闹,穆十四娘退了回去,春柳说道:“姑娘,趁着公子用药,我陪你们先去用饭吧。”   穆十四娘清早赶了来,路上也无心吃东西,到这时,早已饥肠辘辘,却又怕他再浑闹,让大夫为难,对着床边说了句,“我去吃饭了。”   青荷抿嘴偷笑,扯着一脸茫然的春柳退了出去。   吃饭的空档,春柳悄悄向青荷打听,青荷说道:“别问我,我也头次见公子这样。”   见春柳又打算开口,青荷又说道:“也别问我姑娘的事,我不能说。”   等穆十四娘回到洛玉琅床前,大夫说道:“还是大腿的伤所致,已经换了药,但公子受累,身上衣衫都已汗湿,为他换了吧,免得受凉。”   穆十四娘哑然,回头发现洛玉琅不但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连头发都是湿的,正打算招呼春柳和青荷,洛玉琅已经开口,“不用叫她们,因为你在,护卫不便进来,从柜子里拿衣衫来,我自己换。”   穆十四娘在柜子里寻到他的内衫,递给了他,又说道:“我也曾照顾过十五郎,我打热水来。”   刚才还纠缠不休的洛玉琅这下又特别执着,非要穆十四娘将纱帐放下,他自己在里面换好了,才让她过去。   穆十四娘发现他身下的床单也已是湿的,见柜子里有新的,又让他先移到一边,好换上干净的床单。   两个人一番折腾,等到洛玉琅重新躺下,不免自嘲,“虽然费劲,却有作用,我觉得身上的热都散了。”   “我刚出去,春柳说药粥已熬好了,不如吃了再睡?”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却说了句,“你喂我就吃。”   穆十四娘对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刷新自己感知的人,无语到极致。   “十五郎六岁时,也是发高热,可比你乖巧多了。”见穆十四娘如此比较,洛玉琅嘴硬道:“我只是高热吗?我疼得都快虚脱了好吗?”   虽然嘴上说不愿,穆十四娘还是端着粥喂了他,心满意足的洛玉琅,不时感叹,“你也喂慢些,我哪吃得过来?”   穆十四娘回道:“是你自己挑嘴,里面的肉沫最是养人,为何不肯吃?”   两个人在屋内斗着嘴,话传到屋外,春柳不住挑眉,青荷不愿多生事非,拉着她往院了里避了,“春柳姐姐,你为何在这里?”   “我老娘不久前摔了腿,我就自请来了这里守院子,正好服侍老娘。”春柳解释着,“不成想,公子会突然来这里养伤。”   青荷问道:“春柳姐姐,见了公子,你有没有吃惊?”   “哪能不吃惊,整个院子的人都惊呆了,没想到,公子竟然没死,只是受了重伤而已。”春柳的回答让青荷心里有了数,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巨蛇的事,更不知道公子假死之事。   “春柳姐姐,我听说景大小姐嫁给了二公子?”青荷继续打探着。   春柳回道:“我来时正好定了日子,上月刚发了贺二公子成亲的封红,你没收到吗?”   青荷摇头,“苏城别院的人都没收到。”   “那位是谁?”春柳终于没忍住。   青荷摇头,“公子不许我们多说,春柳姐姐,你说公子突然回来,京城要是知道了,会如何?”   春柳答道:“还能如何?那些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呗!”   见她如此敢言,青荷扯了扯她的衣袖,春柳却不以为然,“我是没打算再回京城,我老娘已经为我寻好了亲事,也是家生子,在常城店铺里管帐。”   青荷笑道:“看来你是打算嫁人了?”   春柳一脸坦然,“难道你不想么?要我说,你多为你兄长操些心,等有了嫂子,才好为你操心啊!”   两个人低声互相取笑一阵,又怕屋内有人招呼,赶紧悄悄站回了门外。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甜腻   洛玉琅除了腿伤严重,其他几处都是皮肉伤,很快就拢了口,尝到了甜头的洛玉琅,整日嚷嚷着伤口痒,捉住穆十四娘的手不放,非要让她替自己摸摸,“你在红崖山遇刺时,受的伤也不轻,怎么没见你如此折腾?”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再疼,也不能在你一个小丫头面前露了怯。”洛玉琅大方承认,拿着她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伤口,缓解着难忍的痒。   “那现在为何这般无赖?”穆十四娘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得问你。”洛玉琅轻笑着看她,却撇了撇嘴。   穆十四娘说道:“我哪知道?”   “你费尽心思搬去绣坊,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还能瞒过我?”洛玉琅趁她慌神,解恨似地咬了她一口,穆十四娘吃惊地看着还打算在她手上咬第二口的洛玉琅,“哪有你这样的?”   “我怎样?”洛玉琅似笑非笑,轻抚着她手上浅浅的牙痕,“明明你我已与夫妻无异,还这样不安于屋。”   “谁与你是夫妻了?”穆十四娘嘴硬着,“你说话注意些。”   洛玉琅咬牙说道:“是么?”一把将她扯到怀里,“这样算不算?”   顾忌他身上的伤,穆十四娘努力避开,“你说过要以礼相待的。”   “我以礼相待了数月,也没得来什么好。”洛玉琅捧住她的脸,“换来的是你的无视。”   “我哪有?”穆十四娘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小肚鸡肠,胡思乱想所致。   “你说我要不要提前做些什么?免得你老是觉得还能与我撇清。”洛玉琅眼神中闪耀的火焰,连带着呼吸都有了温度。   “做什么?”穆十四娘脱口而出。   洛玉琅失笑,也是,算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穆十四娘,如何能明白自己话中所含深意,自己视若珍宝之物,岂能由自己来亵渎。   不过,这鬼精鬼精的小娘子,不做些什么,恐怕难以降服她,“睁大眼睛,我做与你看。”   于是,穆十四娘睁着那双令洛玉琅沦陷其中的眼眸,看他越来越靠近的脸,在自己唇间轻轻碰触了一下。   与穆十四娘的懵懂不同,洛玉琅浅尝之后,有些忍不住,但是再靠近又怕自己会想要更多,只得避开唇,将她整个脸都亲了一遍,“这都是夫妻才能做的事,从今往后,你要有自知之明,走到哪里都别忘了,你是我洛玉琅定下的妻。”   被弄懵了的穆十四娘,问了句蠢话,“那你到时要是不再想娶我,我岂不是再不能嫁人了?”   洛玉琅咬牙,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小没良心的,除非爷死了,这事绝不可能发生。”   话未落音,嘴上‘啪’的被穆十四娘招呼了一掌,“大吉大利,菩萨保佑,童言无忌,算不得数。”   见洛玉琅一脸的不可置信,“快跟着我说,幼时我与十五郎说错了话,娘亲都是这样做的,确实非常灵验。”   “爷自然不会轻易没命,至少得将你折腾得半死不活再说。”堂堂男儿竟然被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掌了嘴,还说得冠冕堂皇,令人无法辩驳,想想都觉得憋气。   “菩萨切莫当真,他向来如此,算不得数。”穆十四娘又双手合十,跪在床榻上,朝着南方恭敬地念念有词,最后磕了三个头,才算完事。   洛玉琅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虔诚地为自己请罪,渐渐脸上有了柔情,似乎可以想像,在将来的日子里,她也会如此养育他们的儿女。   穆十四娘这一打岔,洛玉琅也没了温存的心思,“记得回去后,再不能在绣坊过夜,不然等我伤好,我便与你一同住在那里。”   “我是因为忙得晚了,不想路上折腾。”穆十四娘犹自嘴硬。   洛玉琅轻笑一声,“看来你是极希望我与你同床而眠的。”   穆十四娘叹了口气,“好,回去我就搬回去。”   “过来,让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等穆十四娘走近,洛玉琅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沿,指了指自己的侧脸,“像我刚才一样,亲一口,我就相信你。”   “你少诓我。”穆十四娘再傻愣,也觉得这样并非于自己有利。   “那我就让青荷去准备准备,免得我去了,你住的厢房缺了我用的东西。”洛玉琅要胁道。   穆十四娘见屋内反正没有旁人,闪电一般在他脸上挨了一下。虽然敷衍得毫无暧昧之意,洛玉琅仍旧满了意,“这还差不多,记得下次再犯,可就不止亲一口这么容易了。”   “你是不是觉得已经吃定我,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穆十四娘反问道。   洛玉琅说道:“我不是吃定你,我是早认定了你,是你三心两意才会如此觉得。”   “那我问你,我有什么好的?”穆十四娘接着问他。   “我记得你以前就问过,怎么这样不记在心里。”洛玉琅痒装叹气,又摇头不止,“爷就是这样死心眼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不想再变。”   “那当初怎么就认定了呢?”穆十四娘就想问个明白。   洛玉琅偏头想了一会,“或许是在红崖救你时;或许是我明明身受重伤却还是管你吃喝时;又或许是你主动逃到京城找我时。”   “少浑说,我去京城是误打误撞,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何知道在京城能找到你?”穆十四娘听他最后一说,连连撇嘴。   “不是主动找我,为何会去广福寺找我?”洛玉琅极喜欢她现在这副模样,继续逗着她。   穆十四娘十分不服气,“广福寺人人皆可去得,凭什么你去了,我再去,就变成专程去找你了?”   “可你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明你分明是为了我而去的。”洛玉琅抿着嘴,努力藏起嘴角的笑意。   “你一身红衣那样显眼,毕竟曾经相识,我看一眼怎么了?”穆十四娘说完仍旧不解气,“你大可当成不认识。”   “呵,我救你一命在先,送你回府在后,为何要当成不认识?”洛玉琅见她有一丝散落下来的头发,顺手就为她拢了上去。   被他引入歧途的穆十四娘根本没有在意,“亏我还老实给你银子,谁知你会落井下石。”   “那银子我一直留着呢,准备当成家传之物,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早早就被母亲用银子定下了。”洛玉琅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生   穆十四娘嘲笑,“那么重的银子,成日背在身上,不嫌累得慌?”   洛玉琅回道:“我不仅将银子成日放在身上,就连你送我的鸢尾,我也从未离身。”   “你没装裱吗?”穆十四娘问道。   “那样不好拿,这样方便。”洛玉琅打开荷包,里面不但有她当报恩给的银两,还有被仔细卷好的一块丝绢。展开后,正是那幅蓝紫色的鸢尾。   “因为是试手之作,针线没有现在的醇熟,等哪日得空,我再重新绣一副。”穆十四娘看着自己的成果,眼神中充满挑剔。   “不必,心意最重要。”洛玉琅从她手里抢过,重新仔细折好放入荷包。“千万别忘了,这是你熬夜为我绣的。”   “我熬夜为你的绣的东西多了。”穆十四娘十分煞风景地接了句。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仍不太开窍的她,自我安慰道:“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你经手的,可见,在你心里,早已将自己当成我的人了。”   穆十四娘张了嘴,却有些词穷,自从住到了别院,青荷将布料拿来,她就按照上面要求的尺寸和样式,如期完成。当时觉得没什么,因为十五郎的里外衣衫鞋袜就是她经手的,现在想来,洛玉琅与十五郎毕竟不同。   这种事没人点醒便不算事,这几日与他耳鬓厮磨,亲昵间也懂了些事,连他最贴身的衣物都是自己经手的,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脸红什么?”洛玉琅明知故问,成日都是一副不醒人事的样子,是该让她明白自己与旁人的区别了。   “你忘啦,绣坊里也接男子成衣的。”穆十四娘被他怼得极度不爽,总算让她想到了应对之词。   “你可曾绣过一件?”洛玉琅问道。   穆十四娘哑然,莫说她来苏城从未经手过,就连她在京城木花坊,也只为他绣过衣衫。   “爷可不是大方的人,特别于你,若不是情势所逼,我连旁人看你一眼,都十分不爽快。”洛玉琅说得痛快,穆十四娘却听出了其他的意味,“怪不得舒掌柜事事依你,木花坊也是洛府的产业?”   洛玉琅乐得轻笑不止,“不愧是爷认定的,确实聪慧。不过,木花坊确实是舒掌柜的家传买卖,爷只不过入了股而已。”   “京城木花坊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才看起来日进斗金。其他的分号,全加起来,也没有舒掌柜一家收益多,你为何一家接一家的开?”穆十四娘问道。   “为了你。”洛玉琅老实承认,“我不愿看你老是像笼中的鸟一样,成天幻想着外面的天空有多好,索性带你出去看看,看多了,你自然觉得,你的前路,不止当个绣娘,或是依附十五郎,你可以有我,更可以依靠自己。”   穆十四娘不可置信,“为了我?”见洛玉琅仍旧点头,面露可惜地说道:“费这么多的精力只是为了让我长见识?为何不早说,其实我最想过的,是几亩薄田,几间草房,养一条狗,逍遥渡日。”   “现在世道混乱,说不准哪日就有乱军过境,你那几亩薄田,几间草房,还有那条狗,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就连你这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也会被裹挟其中,哪里来的逍遥?”洛玉琅毫不客气地泼了凉水。   “少诓我,我活了十几年,哪里来的乱军?”穆十四娘辩驳道。   “不说了,你想,日后我陪你过就是了。”洛玉琅不愿多提,穆十四娘不必知晓这些,就算当真乱了起来,自己也有能力护她周全。   “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苏城了。”穆十四娘出来数日,有些放心不下绣坊的生意。   “想走?”洛玉琅又侧了脸,“表个决心,回去后一定牢记自己是我洛玉琅的妻子,绝不多看旁的男人一眼。”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有完没完?”   “不亲就算了。”洛玉琅为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老神在在。   穆十四娘见他闭上了眼睛,趁此机会,飞快地在他脸上轻啄了口。   洛玉琅并没有睁眼,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这还差不多。”   第二日穆十四娘走后不久,京城洛府的人就赶到了,领队的是洛诚。   “公子,听大夫说,你的伤甚为凶险?”虽然事后得知公子是假意为之,可老爷却是着实吓得去了半条命。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旧不能骑马。”洛玉琅轻巧地答道,于过程并不愿多谈。   洛诚也未多问,只说老爷是如何担忧,定要他亲自来看看。   “让父亲忧心了,我此次能大难不死,上天必定另赐了命给我,往后我一定好好活着,绝不会再任意妄为。”洛玉琅一副诚意悔改的模样。   洛诚偏了偏头,之后用眼神示意洛玉琅,“公子大难不死是洛府之幸,可是,有件事,不能瞒着公子。”   洛玉琅沉思片刻,“说吧。”   “府上以为公子蒙难,怕后继无人,过继了位二公子。”洛诚十分为难地说道,洛玉琅却并不太在意,“也在情理之中,既然为二公子,就当父亲多个儿子好了。”   “还有,府上刚为二公子办了婚事,娶的是——景大小姐。”洛诚觉得公子聪慧得不像凡人,怎么就料到景家会极不可耐的出此下策。   洛玉琅果然愣住了,半晌才说道:“确实意外,不过,既然成了弟妹,日后大家好生相处就是了。”   “幸亏老爷受惊后身体一直不好,公子的丧事也未及时办,现在公子平安无事,大家也算安心了。”洛诚极力地配合着,亏得老爷顶得住,不然公子闹得这一出,还真不好收场。   “是么?我以为,困在崖下数月,都忘了自己是生是死了。”洛玉琅总算开始为自己圆慌,洛诚也跟着松了口气。   一直在他们身后沉默的人,也终于开了口,“公子真是吉人天象,害我们一顿好找。”   洛玉琅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累母亲担心了,整个红崖山其实是中空的,我在里面绕来绕去,渴了就饮些山泉水,饿了就生吞些蛇虫,都觉得自己快变野人了,才遇到一条巨蛇,被它一顿追赶,反而寻到了出路。”之后苦笑一下,“只是落得这般光景。”   “公子没有大碍就好,老爷夫人总算可以安心。”那人体贴地答话,“当初公子的消息传到京城,夫人心痛得几日都没有合眼,派了无数人寻找,可惜红崖山都快翻遍了,也没寻到公子的踪迹。”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良   “其实我也没有弄明白,自己摔下去后,再醒来为何就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摸索了几日之后,才明白自己困在山洞里。”洛玉琅公然胡说着,洛诚扫过他的脸,发现他脸上居然带着悲色,仿佛这数月的光景,当真在那样的地方过活。   “红崖山素来古怪,公子大难不死,以后还是莫要去了,免得老爷夫人忧心。”来人说道。   洛玉琅点头,“以后自然要小心为上。”   因为洛玉琅腿伤确实不便移动,洛诚与其他人待了两日,就回京城报平安。   刚刚为洛二公子娶景大小姐之事沸沸扬扬的京城坊间,洛玉琅死里逃生,仍旧活着的消息又一次让坊间沸腾,其中添了景大小姐的婚嫁,就显得格外唏嘘。   芜阳公主自然不能例外,特意寻了十五郎,好一顿发泄。   十五郎静静听着,待她说无可说,才开口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是她自己的抉择,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芜阳公主说道:“当初我劝她,既然放不下洛玉琅,就直接嫁了他的灵位。生不能成双,就在地下成双。”   十五郎意外地看着她,“公主真是性情中人,一般人可拿不出这样的勇气。”   “现在多难受,等洛玉琅回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等他娶了妻,岂不是煎熬得生不如死。”对景玉霜十分了解的芜阳公主,十分不忍心看她落得这样可悲的下场。   “所以说,人各有缘法,因是自己,果亦是自己。”十五郎开解着。   芜阳公主望着他,“真弄不明白,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像个老学究一样。”   “此乃人间至理,早些弄明白,就早些活得明白。”当了年余的教习,十五郎已经习惯后背双手,眼望远方,说着自己的见解。   “那在你眼里,我岂不是没活明白的人?”芜阳公主问道。   十五郎略一犹豫,“公主是难得的明白之人。”   芜阳公主追问道:“我明白什么?”   十五郎被问住了,踌躇良久,“公主所说之话,句句皆是明白之言。”   芜阳见他又打算蒙过去,追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明白,那我问你,你可明白我的明白?”   十五郎姿势没变,却抬头看了会天,“十五郎出身卑微,公主金枝玉叶,如同草芥之人如何能明白公主所思所想?”   芜阳公主见他还想蒙混过关,“我已向父皇表明我的心意,你猜父皇是如何回答我的?”   十五郎答道:“天家之事,岂是我这位卑之人能猜测的?”   “你也不嫌自己的迂腐会连累了自己的心气和容貌,自古英雄出少年,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这样脓包起来,真是令人不耻。”芜阳气极,话也说得极端。   十五郎却并不生气,“公主说得极是。”   “你,”芜阳公主起身,“我偏不信这邪。”   十五郎回头,只看到芜阳公主的背影,虽然只是背影,还是能看出,她的心情。   能被佳人真诚以待,这人又不让他厌烦,若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可这世事岂能皆如人愿,正彷徨间,本来气冲冲往前走着的芜阳突然转回身,恰巧看到穆十五郎痴痴望着自己的模样,立刻转怒为喜,得意地朝着他偏了偏头,兴冲冲地跑走了。   留下一脸呆滞的十五郎,不知如何是好。   又到一年乞巧节,穆十四娘与绣坊的绣娘和织娘们,逛了乞巧市后,在院里摆了香案,虔诚地拜了织女娘娘,因为比往年人多,也比往年热闹,玩到夜深,就打算宿在绣坊,青荷无奈,凑到她跟前轻声说道:“姑娘,公子回来了。”   穆十四娘回到别院,就看到洛玉琅正坐在院中,抬头望月,见她终于回来,问了声,“今日乞巧,过得可高兴?”   穆十四娘老实承认:“今年人多,玩的花样也多,确实高兴。”   走近之后,也不见他起身,这才发现他坐的椅子上居然有两个轮子,“我走不了路了。”洛玉琅望着她,满脸哀怨。   穆十四娘知道他腿伤十分严重,可当初大夫可不曾说过半句他日后会不良于行的话。见她果然一脸呆滞,洛玉琅问道:“为何这幅表情?”   穆十四娘安慰道:“是伤未愈吧,当家的莫太心急,等伤养好了,自然能走路的。”   “推我回院。”洛玉琅并未接她的话,反而一脸萧索。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走在路上,洛玉琅语气低沉,应该是不高兴了。   穆十四娘心有歉意,“如果知道当家的今日来苏城,我必定会早早回别院的。”这椅子推起来颇要些力气,穆十四娘身形单薄,转弯的时候十分费劲。   洛玉琅嘴角微微上扬,“没打主意歇在外面?”   穆十四娘赶紧否认,“原本还会玩得更晚,是青荷提醒才散了的。”如此说,应该就不会露馅了。   终于到了洛玉琅的院子,院中无人,洛玉琅执意要穆十四娘扶他上床,“你喝了酒?”因为隔得近,洛玉琅凑近她闻了闻。   “是甜酒酿。”穆十四娘费尽力气才将他摆放在床上。   “你帮我揉揉腿,又酸又胀。”洛玉琅报怨着,顺手还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穆十四娘想要拒绝,但想到他对自己腿伤未愈十分介怀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坐在床沿,摸着他那条伤腿,轻轻地按揉着,只隔了一层布料,他腿上的疤痕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还疼吗?”   洛玉琅叹了口气,“比疼还难受,只在你摸着时,好受许多。”   “大夫如何说的?”穆十四娘问道,“可有说些什么偏方之类的?”   “你就是我最好的偏方。”洛玉琅全身放松,斜靠在软垫上,亏得自己当初缺了根筋,竟想着要与她以礼相待,生生苦熬了自己。   现在这样才算是上策,早些让她与自己亲近,等她年纪渐长,自然会明白。   “不如我打热水来给你敷一下吧?”想着他这条腿以后竟会无法走路,穆十四娘就觉得心里发紧。   “不用,这样就挺好。”洛玉琅趁机捉了她的手,告诉她按揉的力道,见她毫无异议,体贴温柔,心中窃喜不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于行   “墨师傅腿伤后,为了尽快走路,每日都拄着拐走上数里。当家的,不如你也多多练习吧?”穆十四娘提着建议。   “爷岂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洛玉琅一口回绝。   “那也比不能走路的好。”穆十四娘刚说完,洛玉琅就接道:“果然是嫌弃我了。”   穆十四娘说道:“怕我嫌弃,就老实拄拐练习。”   “除非你陪我一起。”洛玉琅继续耍赖。   这点穆十四娘倒是没有异议,只要他能尽快恢复,陪他一同练习又有何妨。   此后,只要绣坊没有急事,她就强拉着洛玉琅每日早晚,围着别院的小径转圈,坚持要他练够半个时辰,“先从半个时辰练起,等见了效,再延长时间。”   洛玉琅一手拄拐,一手扶着她,嘴角带着笑意,与她边走边聊,聊得没了话题,就天南海北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与她听。   青荷得空见了兄长,担忧地说道:“公子真可怜,好生生的竟然折了条脚。”   一向面无表情的青蓿竟然表情有些古怪,“公子吉人天象,自然会痊愈的。”更难得地多添了一句,“以后公子练习走路你躲远些,免得他难堪。”   青荷不疑有他,老实躲得远远的。   洛玉琅见身后终于无人,有意将重量压在了穆十四娘身上,受了累的她只得靠紧了洛玉琅,“累了吗?我扶你坐坐吧?”   洛玉琅凑近她耳边,“要是你能鼓励一下,我说不定就有力气了。”   “当家的坚持一下吧,我看你今日就比昨日要好上许多。”穆十四娘老实安慰道。   洛玉琅却停住了,等穆十四娘转头看他,侧着脸凑了过去,穆十四娘见四周无人,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现在可以继续走了吧?”   心满意足,满脸含笑的洛玉琅不着痕迹地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当真力气回来了。”   “你试试单独拄着拐能不能走?”穆十四娘毫不察觉地说道。   洛玉琅更搂紧了她,“不要,那样多难看。”   “跟你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同?”穆十四娘以为他腿脚不方便,赶紧扶住了他。   “你不是我,如何知晓?”洛玉琅催促道,“往前走吧,昨日那朵花应该开了,要是长得好,我画给你看好不好?”   看他有伤在身,医者常说,心情开阔,万病能消。见他这些天来,与自己说说笑笑,倒是比头一日见他心情好上许多,“那我去拿画板来。”   洛玉琅不置可否,走到小花园中,昨日含苞的嫩黄色月季果然已经盛放,穆十四娘刚扶了他坐下,就有护卫快步上前,利落地摆放好画板,又利落地退走了。   “刚刚也有人在吗?”穆十四娘想着刚才的事,一脸燥热地看着洛玉琅。   洛玉琅摇头,“就算有人在,也不会偷看的。”他说得平常,穆十四娘却听得心惊,“日后你再也别提这事。”   “好。”洛玉琅对着那朵月季,勾着线,回答得极为自然。   “等你伤好了,你我就像约定好的那样,以礼相待。”穆十四娘咬着唇,“再不许你欺负我。”   “好。”洛玉琅依旧答得极为自然,似乎注意力都在那朵花上。   “你再违约,我就搬去绣坊。”穆十四娘说道。   洛玉琅停了笔,回头瞧了她一眼,嘴角微扬,不置可否。   “我是当真的。”穆十四娘说道。   “嗯。”洛玉琅轻轻回道。   之后良久,不见她再开口,洛玉琅回头看她,见她正呆望着前方,双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朝霞映照在她的脸上,似蒙了层光,将她精致的面容衬得有几分不太真实,仿佛挥手就会消失一般,不敢轻易去惊动。   她的喜好一直没变,依旧是一身荷绿色的裙衫,是绣坊新出的样式,织锦与绣纹相处益彰,与她沉静的性子十分贴合。   洛玉琅突然发现自己竟忽略了她的成长,现在的穆十四娘已经有了小女儿的形态,身上的稚气少了许多,眉眼间却添了些妩媚。   就像现在,如剪的秋眉,似雾的双眸,如帘的睫毛,挺立的俏鼻,自然上扬的唇角,无一不让自己沉沦其中,不愿移开视线。   “生气了?”洛玉琅轻声问道。   穆十四娘却只扫了他一眼,脸上依旧不喜。   “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洛玉琅放下笔,招手想让她过来,对方却视若无睹。   “刚才确实没人。”洛玉琅无奈承认,“我也答应你,往后绝不再犯。”   穆十四娘回了句,“你这人皆不可信。”   洛玉琅不肯了,“我为何不可信?!”   “细想来,我一直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我为何还要信你?”穆十四娘说道。   洛玉琅心说,我不算计你,你早不知跑哪去了?又不知会遇到些什么?“你为何总要将我往坏处想?”   “因为你做的事都经不得细想。”穆十四娘偏头看他。   洛玉琅失笑,“你且说说,再听听我的解释,可好?”   穆十四娘摇头,“你巧舌如簧,万事都有理由。”   洛玉琅一时情急,起身走到她面前,却突然呆住了,穆十四娘则一脸得意,“就说你是装的,这下没话说了吧?”   “其实也不是为了骗你,只不过我辛苦赶来看你,你却乐不思蜀,实在让人不忿,才顺势而为。”洛玉琅解释着。   见仍旧没将她说服,洛玉琅坐在她身边,刚想凑过去,穆十四娘就怒目而视,惹得他只能无奈地摇头,不甘愿地往旁边挪开了些,“我说与你听好了,我打算这样回京。”   穆十四娘轻叹一声,“那就祝当家的旗开得胜,我先去绣坊了。”   洛玉琅一把拖住准备起身离开的她,“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我们再说说话吧,免得你又说我算计你。”   “我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当家的也不能算计什么。”穆十四娘说道。   “我认定你了,你也可以当成我算计你,不过,这词不好听,不如你说我赖上你,这样更贴切些。”洛玉琅拉扯着不肯放手,确实有几分赖皮的模样。   穆十四娘无奈回头,“你就这么笃定?”   洛玉琅坚定答道:“自然,我已经被你占了无数次便宜,除了你,再不能让别人碰了。”   穆十四娘几乎失语,“你这人,真是,你不必提醒我,我不妨告诉你,穆府回来的女儿,也有再嫁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迤逦   “你如今姓施,字行,号漫游。那些前尘往事莫要再提。”洛玉琅说道。   穆十四娘无奈地轻笑一声,“毫无根底的施行能配得上堂堂洛府独子吗?”   洛玉琅毫不犹豫,“我说行就行,无人能挡。”   “若真是如此,公子为何要冒险一跳?”穆十四娘反问道。   洛玉琅答道:“正因为如此,才值得冒险一跳。”   “人生苦短,如何不是一生,何苦逆天而行?”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答道:“正因为人生苦短,才定要顺从自己心意,否则,再长的人生又有何乐趣?”   “如果最终都不能达成心愿,你当如何?”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答道:“那就抛却一切,带你远走高飞。”   穆十四娘终于沉默,洛玉琅则慢慢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相信我,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就有办法。”   趁着穆十四娘晃神的空隙,轻轻在她脸上留了印迹,“这是我的誓言,免得你说我空口无凭。”   “你说过绝不再犯的。”穆十四娘醒悟过来,不甘愿地报怨着。   “我对天发誓,这里除了你我,绝无第三人。”洛玉琅手指苍天,郑重其事。   可穆十四娘眼神中的狐疑无法让他忽视,苦笑不已,“我是面像长错了吗?”   穆十四娘因此仔细地打量了他的眉眼,“确实不太可信。”   “是长得太俊俏了吗?”洛玉琅一本正经地问道。   “哪有人这样夸赞自己的?”穆十四娘转开脸,撅起的嘴角却是带着笑意的。   “不是爷自夸,在十五郎来京城之前,可无人敢与爷争锋的。”洛玉琅不服气地说道,在他眼里十五郎俊俏是俊俏,可缺了些武士的阳刚。   提起自己引以为豪的弟弟,穆十四娘终于没忍住笑。   “今年中秋,我不能陪你过了,你不许胡思乱想,也不许到处乱跑。”洛玉琅见她终于算是掀过,不再置气,趁机说起了正事。   “我能如何?不过是去看看灯罢了。”穆十四娘说道。   洛玉琅说道:“看灯归看灯,切莫像现在这样打扮,免得我担心。”   穆十四娘点头,“我明白,依旧穿男装好了。”   “要记得准时写信。”洛玉琅絮絮叨叨,穆十四娘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婆婆模样的洛玉琅,缺着牙在那里说个不停。   等他再站起身走动时,除了受伤的那条腿迈脚时有些不自然外,倒没到需要拄拐或坐轮椅的地步。   见穆十四娘仍旧恨恨地看着自己,强行为自己辩解道:“我不过想先习惯习惯,免得到时穿了帮,你一向心善,就当陪我练练。”   穆十四娘摇头叹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没比我当时的处境好上多少。”   洛玉琅十分认可她的说法,“此次回京,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后我当笑话说与你听。”   见他没画完就打算离开,穆十四娘不解地问:“为何不画完?”   “等回了京,有的是时间,画好了,我送过来,你收起来。”洛玉琅说道,“陪我走走吧。”   两人漫步小径,在转弯处意外的发现了一串成熟的葡萄,洛玉琅摘下,尝了一颗,“从去年等到今年,今日总算如愿了,倒是酸甜可口。”虽然夸赞,还是将剩下的递给穆十四娘,“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穆十四娘也是如此,从头次见到这根葡萄藤就留了意,没想到今日竟然结了果。   吃着手里酸甜可口的葡萄,不知不觉到了洛玉琅的院子,“有些乏了,扶我进去吧。”   看他走路确实费劲,穆十四娘将未吃完的葡萄递给他,任由他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慢慢将他扶到小书房里的软榻上。   见洛玉琅又打算拉扯自己,不禁睁大了眼睛,如见洪水猛兽的表情令洛玉琅失笑不已,“我不过是想让你再陪我坐坐,把这串葡萄吃完。”   “谁让你其身不正。”穆十四娘接过他手里的葡萄,却坐到了小几对面。   “千万不要这样说自己的夫君,说顺口了,当心将来夫纲不振。”洛玉琅往后挪了挪,好靠在软垫上,走了许久,腿当真有些酸疼,见她还在吃着,只得先自己按揉。   “我还不一定会嫁你呢。”说完就看到洛玉琅板着脸,与刚才判若两人。   “也许是你自己反悔呢。”穆十四娘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洛玉琅依旧沉默着,等她吃完最后一颗葡萄,才说道:“帮我揉揉腿,酸得很。”   觉得自己刚才话说得有些过的穆十四娘,老实过去,“确实僵硬,我看还是用热帕子敷敷。”   一直闭目养神的洛玉琅拖过准备起身的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面,却又怕压疼了她,以手臂为支撑,将她整个拢在其中动弹不得。“我将你胆子撑大,不是为了让你胡言乱语的,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认错,我就放你一马。”   这些日子,种种情况之下,并非头次与洛玉琅如此亲近,穆十四娘不再紧张,道歉的话张嘴就来,“刚才失言了,以后不会了。”   “没有诚意。”洛玉琅与她想得并不一样,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她,除了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眸仍旧让他沉沦,脸上分毫毕现的绒毛更令他心猿意马。   “都说以后不会说了。”一张一合的娇嫩鲜唇让洛玉琅再也不想忍耐,在她说话的最后一刻轻轻含住了它。   而后,脑海里都是梦境中的迤逦场景,相比之下,现在的感受更加真实,更加美妙如仙丹。   良久不舍地抬了头,迎接他的又是那对迷雾般的眼眸,“下次再放肆,爷就不客气了。”   “又欺负我。”穆十四娘嘟哝了一句。   “你懂什么?这哪叫欺负?”洛玉琅自然不会承认。   “你当我傻子,好好的,哪个会对——别人这样。”最后四个字几不可闻。   洛玉琅轻笑,“明白就好,这也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还说你不是欺负我。”虽然洛玉琅并未压在她身上,可一双手臂犹如铜墙铁臂,让她无所遁逃。   “喜欢吗?”洛玉琅有些不舍就此作罢。   穆十四娘赶紧摇头,“我连呼吸都不能了。”   “可能是我头一次做,还没学会,我再试试。”穆十四娘来不及反驳,又被他堵住了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府   洛玉琅原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沦陷,不承想亲昵之后,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那股火苗却渐渐平息了。   仿佛那柔软的唇是山间的清泉,润物细无声地浇灭了那雄雄燃烧的火焰。   让他不必再强行压制,也能静静等待花开那日。   “爷对你可是毫无保留的,我不在的时候,你既不能胡思乱想,更不能三心两意,乖乖等着爷来迎你进门。”洛玉琅心满意足之后,看着被自己蹂躏成鲜红色的双唇,用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触摸,感受着不一样的触感。   穆十四娘努力恢复着自由的呼吸,无力地点了点头,再不答应,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喜欢吗?”洛玉琅觉得刚才全身都是酥麻的,他很想知道,一直处于呆萌状态的穆十四娘是什么感觉。   “讨厌。”穆十四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这两个字,说完觉得自己嗓音都变了,变得让人脸红心热。   洛玉琅贪恋着她绝世的容貌,还未成年就这样让人魂不守舍,要如何才能不让别人觊觎。   “我不在,难保穆府不会再来,记得,从明日起换了男装,只用我送你的银簪。”摸了摸她的耳垂,因为出逃时候年幼的关系,并未穿过耳洞,应该不会穿帮。   “嗯。”穆十四娘说道,“依你就是。”   见她眼神恢复清明之后,就开始推拒自己,洛玉琅皱了眉头,“我凭什么信你?”   穆十四娘无奈,条件反射似地在他脸上如小鸡般啄了一口,算是凭证。   惊喜之余的洛玉琅回礼般地在她脸上也印了一口,“来而不往非礼也。”   起身放了穆十四娘自由,“我可能明日就走,你可话要对我说。”   “都这样了,还用说什么?”穆十四娘说了句。   洛玉琅哭笑不得,自己养大的,不省事也怪不得她。   第二日,洛玉琅果然坐在特制的马车,去了京城。走时定要穆十四娘去送,经过昨日两人的亲昵,穆十四娘睡了一觉才悟出其中的意味,全程都回避着他的眼神。   洛玉琅则满脸惬意,嘴角按捺不住轻笑,眼神却从未离开过穆十四娘。   青荷察觉出有些不同,用眼神询问兄长,青蓿却回了她一个面无表情,示意她莫要多事。   待马车走远,穆十四娘下意识地长舒了口气,更让青荷觉得奇怪。   “姑娘,今日还去绣坊吗?”穆十四娘刚嗯了一声,又说道:“从今日起我以男装示人,你也要改改称呼。”   青荷偏头想了一会,“那我也叫你公子吧?”   穆十四娘摇头,“不妥,应当叫我施公子。”   青荷称呼了一声,“施公子。”穆十四娘大方地应了声,又觉得实在不习惯,笑了起来。   青荷也笑着说道:“姑娘没穿耳洞,称呼公子倒也合适。”   穆十四娘说道:“我以后也不打算穿,这样什么时候都可以乔装打扮,多方便。”   与穆十四娘的恣意不同,洛玉琅被人抬下马车的那一刻,整个洛府的人都变了脸色,各有喜悲。   洛老爷竟然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洛诚,因为洛诚回来,可没说他死里逃生的独子会不良于行。   洛诚扫了一眼洛玉琅身后跟随的护卫,却只看到他们刻意低垂的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洛府主母景妍凝最先出声,“琅儿,你的伤,怎么回事?”   洛玉琅失意地撇了撇嘴角,并不急着表态。   景玉霜站在景妍凝身后,自洛玉琅下马车的那一刻,眼神就没离开过他,此时早已经泪眼迷蒙。   新认的二公子洛玉玦则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以前只能远远仰视的傲娇公子,眼神中明显有欣喜,为了洛玉琅的残疾。   “先去书房,大家散了吧。”洛老爷捂住咳嗽,无力地挥了挥手。   等到了书房,洛老爷再不掩饰,颤抖地摸着洛玉琅的腿,“这是怎么回事?”   洛玉琅扶住父亲,慢慢站了起来,洛老爷由悲转喜,无力地指着他,“你,你这个不省事的。”   “以退为进,父亲不是常用这招吗?”洛玉琅活动了一下身体,端起洛诚满脸欣喜送过来的茶。   “我这把老骨头,早晚会被你折腾散架。”洛老爷回到自己的座位,“伤可全好了?”   洛玉琅老实说道:“其他的都已无碍,除了腿伤,可能肉还未长好,走起来还不太给力。”   “你好好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洛老爷满腹疑问,更为了他心底深处的心结。   洛玉琅于是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说起巨蛇时,洛老爷心惊不已,“当初我们那样张扬,都未惊动它,莫不是后来的?”   洛玉琅摇头,“八岁时,我在谷底似乎见过它,原本没有印象,是这次重新与它对面之后,才想起的。”   “你是说,你当初大病一场,与它有关?”洛玉琅身上的符咒亦是洛老爷的心结。   洛玉琅回道:“孩儿尚不知晓,不过,它并不想伤人,却是真的。”   “它既不想伤人,为何你们会重伤了好几个?”洛老爷不解地问道。   “那是我们惊吓了它,更起了贪念,想活捉了它,才被山洞里的残骨伤了的。”洛玉琅解释着。   一听残骨,洛老爷问道:“寻到了吗?”   虽未指名道姓,洛玉琅却已经回答:“已经分不清了。我打算日后再去,将所有残骨都收了,安葬在一起。”   “她那日穿着一身紫衣,头簪是紫玉的,你可看到?”洛老爷眼露悲痛,连声音都带着悲痛之色。   洛玉琅摇头,“倒是有些衣物,可惜都被水浸泡多年,真要辩别,恐怕还得费些功夫。”玉是极脆之物,洪水冲击之下,一根玉簪要想寻到,谈何容易。   洛老爷重重叹了口气,“当初遍寻不着,还存了一丝希翼,不成想,竟让她委屈至今。”   “父亲放心,孩儿定然会将母亲寻回。”洛玉琅坚定地说道。   “我有愧于她,更无颜见她,你比我强,她若有灵,必然会助你成事。”洛老爷触到伤心之事,整个脸都变得灰暗了。   洛诚赶紧轻抚他的背,“老爷,公子不便去,就让我们去寻吧?”做为当初之事的见证者,老爷是什么样的心境,他比洛玉琅都清楚。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接任   “稍安勿燥,你先去跟受伤之人聊聊,再做定夺。”洛老爷连连摆手,红崖山古怪连连,有太多他们尚未弄明白的地方,实在不宜再贸然行事。   “父亲说得对,诚叔,不急于一时。”洛玉琅下意识地揉着伤腿,当时与巨蛇对峙的场景又显现在眼前。   “玉霜,”洛老爷欲言又止,“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不必太过在意。”   洛玉琅答道:“她只是我的弟妹,我自然会以礼相待。”   “我老了,你既回来了,尽快将洛府挑起来,我好避去乡间,多活几年。”洛老爷无力地说道,眼中愧意更甚。   为了完全打消这桩婚事,眼前这个不省事的儿子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还圆得让人无言以对,相比之下,当年的自己不知逊了多少色。   洛老爷说到做到,第二日就召集了洛氏族人,将掌家之职交予了负付归来的洛玉琅。这样心急的表明态度,让心生妄念的人使料未及。不过,人家父子交权天经地义,寻不到半点拦阻的理由,本以为自己一步登天的洛二公子,见自己新娶的妻子和洛府主母皆木然坐在那里,半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头一次觉得自己高攀的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大用。   洛玉琅恭敬从父亲手里接过掌家的帐本和印鉴,坐在轮椅上坦然接受了几位大掌柜的礼拜,“父亲身体不好,我再不也任意妄为,自今以后,定然谨记洛府祖训,再不懈怠一日。还望诸位莫嫌玉琅年少,不吝赐教。”   景玉霜痴痴看着,却又是失神的,不知是看眼前已成家主的洛玉琅,还是自己心目中往日的洛玉琅。   她最想知道的事,从昨日他回来到现在接任家主,无一人提起,仿佛他现在只是坐在寻常的椅子上,红崖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自己,已成妇人。   渐渐眼中泪水即将溢出,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咳,景玉霜明白是姑母在警示自己,咬住舌尖将泪水逼了回去。   洛玉玦在所有人恭贺完后,满含着笑意走上前去,礼数周全地给洛玉琅行了礼,“恭贺兄长平安归来。”   洛玉琅依旧像昨日那样,语气平淡,“二弟,客气了。你如今已成家,听说父亲已为你置办了宅院?”   洛玉玦又能说什么,“兄长,今早已听父亲提起。不过,玉玦尚且年幼,并不能主事,已求了父亲暂在祖宅居住。”   洛玉琅微愣了一下,“父亲同意即可。”   因为洛玉琅的话坠入谷底的景玉霜,又因为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的说辞重回人间。   之后的宴席,洛玉琅并未与家人坐在一席,而是与几位大掌柜同在一席,言谈之间皆是今年的光景,因为说得有理有据,颇得几位大掌柜赞赏。   洛老爷担忧地转身问洛诚:“大夫说他能饮酒了吗?”   洛诚回道:“早已为家主换成了茶。”   如此快的改口,又一次刺激了宴席上的各色人等。   于是,洛府族人那席,就有人不时望向洛玉琅坐着的身影,满是担忧地说道:“长公子这伤,要尽快痊愈才好,不然这娶妻生子,”话只说了半截,却无比清晰,这要是真残了,怕难娶良妻,这没有子嗣,就还得过继。   本来蔫了的洛二公子再次挺直了腰杆,余光扫向了景玉霜,嘴角上扬。   洛府主母景妍凝见身边的洛老爷胃口却是极好,丝毫没受影响。不禁皱了眉,以她对身边这位的了解,不该如此坦然才是。   于是,就有了第二日景畴行的来访,“我听说玉琅平安归来了?”   洛老爷点头,“他任意妄为,却让舅兄你特意来探望,真是让我于心有愧啊!”   景畴行感叹不已,“当初他从红崖上跳下,旁观者众,玉霜心痛欲绝,我们也无不感伤。幸好有惊无险,他可有说这数月来的经历?”   洛老爷摇头,“他不愿多提,我也无心多问。只要他平安归来,往后不再折腾,我就万事大吉了。”   景畴行问摸不到正题,干脆直接问道:“真是奇怪,当初我们也派了人去寻,却毫无踪迹。”   洛老爷明白他话中的意味,依旧装作不知,“红崖山古怪连连,想必是困在哪里,熬了数月,才死里逃生吧。”   景畴行见在他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就生硬地提起了景玉霜嫁入洛府之事,“你也知道,当初玉霜执意出嫁,本就有着生为洛府人,死为洛府鬼之意。现如今玉琅平安归来,你看,”   洛老爷心中一阵恶寒,再一次见证了景家的毫无底线。   “我现在只想他的腿尽快好起来,其他的,都算不得事。若真能好,自然不愁好姻缘;若不能好,也不再奢求,只要他自己喜欢。”   “我说的正是此事,他身上有伤,行动又有所不便,身边即便有护卫,总是不如女儿家细心,哪里能照料得周全。我看你还是尽快为他寻门亲事,说不定喜事临门,他伤就好了呢。”景畴行说得关怀备切,洛老爷依旧恶寒无比。   “老太君一惯喜欢女儿家,身边总带着人,虽说并不是嫡女,但容貌教养皆是上乘,你我两家世代结亲,应该明白这知根知底才是最好。”景畴行话音刚落,正迈进来的景妍凝就帮了腔,“兄长说得极是,我前次回府,老太君身边的几位,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可人懂事。”   坐下之后,拿出了洛府主母的气派,对洛老爷说道:“老爷,我看不如我们就在其中挑一个做媳妇吧。”   洛老爷明白再不答话是不能够了,“玉琅失踪之后,我曾上广福寺求了一卦,主持解释,他的姻缘不在今年,故而才会带凶。我虚度半生,只此一子,他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姻缘之事,明年再提吧。”   这是洛老爷第一次当面反驳景家与洛玉琅的婚事,而且理由无比充分。   景妍凝不死心地接了句,“先订亲也行。他身边确实需要人照顾。”   “还是不妥,他腿伤未愈,脾气恐怕比以往更甚,你们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家,何苦送到他这里遭罪。”这话说得已到极致,再说下去,只会尴尬。   兄妹俩悻悻从洛老爷离开,景妍凝一脸担忧地问景畴行,“兄长,景家竟要低眉顺眼到如此了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路   景畴行在亲妹面前毫无保留,“如今是老太妃在,还有些虚名,北边豪强林立,早已不向朝廷纳供了,南边这两年也有些异动,景家在这两处的根基早已不如往夕,我有什么办法?”   “他洛府可以商立世,我们为何不可?”景妍凝问道。   景畴行望着胞妹摇头不止,“你这个主母当得,连洛府以什么立业都没弄明白。不过,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休想摸到边。”   景妍凝受了刺激,回了句,“要是你当初不逼她另嫁,我也不至于过得如此憋屈。”   “她不另嫁,你这个主母还当得安生吗?”景畴行不客气回话。   到底都不是没脑子的,话到此处两人都自觉地止住了。“兄长放心,等他娶妻,除了景家的,谁也别想进门。”   一直铁青着脸的景畴行终于脸色回缓,“他这一生一死到底怎么回事?”   “那位没说吗?”景妍凝反问,景畴行摇了摇头。   “这父子俩沆瀣一气,从没有半句实话,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如今也拿他没有办法。”景妍凝满怀怨念,在兄长面前毫无掩饰。   “他的伤是真是假?”景畴行的意思是,如果连伤也是假的,就算是一个把柄。   景妍凝说道:“是真的。”   “那不良于行呢?”景畴行追问。   景妍凝皱了眉,“倒也没说再不能走,只说伤还未愈。”   景畴行望着洛府年深日久的若大庭院,满眼的羡慕和感叹,同样是世家豪族,为何人丁兴旺的景家就渐渐如同空壳,而人丁单薄的洛府却依旧鼎盛。   “这小子鬼得很,你也不要再吊以轻心,洛二和玉霜皆可成为你的助力。”景畴行交待了许多,但再多的想法,目前也无法可施。   洛玉琅整日不是待在帐房看洛府往年的帐本,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静养,无论何人送来的贴子,都不赴约。   从芜阳公主处得知洛玉琅平安回京,十五郎思来想去,特意递了贴子,相请一聚。   洛玉琅见了十五郎的贴子,十分好奇,十五郎这个传话筒将自己死里逃生的事当成坊间流言说与十四娘听时,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没良心的,自然会当成笑话看的。”洛玉琅手边就是十四娘刚连同帐本送来的信,里面全是绣坊的日常,一句他想看的话都没有。   十五郎相请,自然要例外,倒是十五郎见他居然被人抬上了二楼的雅间,一脸意外,“洛年兄,早知道你伤未愈,我就晚些再送贴子了。”   洛玉琅倒是坦然,“早晚都是如此,望仕相邀,怎能不来?”自己能否顺利迎娶十四娘,还得看这位小舅子肯不肯助力。   “洛年兄,那望仕就以茶代酒,贺洛年兄平安归来。”十五郎诚意满满,他入宫当了教习,无数人想攀扯,只有洛玉琅待自己毫无私心,还令他受益颇多。所以在十五郎心里,早已当他是知己。   洛玉琅承了他的情,提起了自己在意的事,“宫中可还习惯?”   十五郎倒是比以往坦然,“一切如常。”   “就没有让你为难之事?”洛玉琅追问。   “不满洛年兄,确有一事。”十五郎摸了茶盏半晌,“洛年兄,于攀龙附凤之事,如何看?”   洛玉琅心下明了,于公于私,在他看来,十五郎娶芜阳,都不算坏事。“姻缘嘛,只要自己不算勉强,就算良配。”   “那我问你,如果洛年兄心仪一人,却苦于门第之说,该当如何?”十五郎问得轻巧,洛玉琅却听得心惊,有那么一瞬,他都要认为,十五郎已经知情。   沉默着察看他的神色,安心之后,又当起了指路使者,“若我认定了,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娶她进门。”   “就算日后,两人因为门第的缘故,纠葛颇多吗?”十五郎追问。   洛玉琅点头,“日常相处,只要她心中有我,总会为我着想,我之亦然。”   “我与芜阳,洛年兄如何看?”十五郎说得实在直接。连洛玉琅都有些招架不住,缓了会神,才想到了说辞,“芜阳开朗,却不矫情,人品才貌亦没有可挑剔之处,若她衷情于你,你也不必太过拘泥家世。”   “可她与比我年长。”十五郎接着说道。   “我知道,她与我同年。”洛玉琅自在地喝了口茶。   “我并非在意她的年岁。虽然我考学之时,并不希望有人以年龄说事,后来又苦于年岁虚耗了岁月,但成家立业,我却希望再晚些。”十五郎说着自己的观念。   又怕洛玉琅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我是想让自己与她更匹配些。”   “当朝探花郎,足以配公主了。”洛玉琅笑着说道。   十五郎却摇头,“不够。”   “古有甘罗十二为相,莫非望仕也有此意?”洛玉琅似乎有些明白十五郎真正所在意的是什么。   “倒不敢有那鸿图,可是,就这样招为附马,我不甘愿。”十五郎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洛玉琅也纠结了,十五郎书生意气,可如今朝堂之上,没有根基,哪里来的功业可建?   再者,附马都会封个都尉,却是闲职,外戚不得干政,附马亦然,自此后,十五郎算是只能虚度了。   洛玉琅想起十四娘每次提起十五郎,都不忘提及他的志向,就这样招了附马,连十四娘都觉得可惜,他这个做姐夫的,也该多为小舅子想想才是。   “她逼你了吗?”洛玉琅这话问得突兀,十五郎下意识地摇了头。   “这就好,你且莫急,等我打听打听,只要有心,总有办法。”洛玉琅决定帮他一把。   “洛年兄是说能举荐我出任其他的职位?”十五郎急切地问道,反正洛玉琅知道他并不想在宫中当这个教习。   “如今看来,宫中教习之职确是最适合你的。”洛玉琅没忘记心中的大事。   十五郎轻轻摇头,“恐怕再待下去,人人都会视我为宫中的附庸。”   “难不成,你还想著书立说?”洛玉琅实在很难将眼前俊俏年少的十五郎与世家大儒归于一处。   十五郎还是摇头,“正是不知前路该如何,才成日苦闷非常。”   “宫中藏书颇丰,为何不躲入其中,偷得浮生半日闲?”洛玉琅挑了挑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重归   “我每日只要得空,就在那里渡日。”十五郎有些低落,“就连与家姐去信,都只能说些书中的趣闻。”   洛玉琅挑了眉,“家长里短,不过就是如此。”于十四娘,只要十五郎平安即可,至于信中说些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不过,十五郎的纠结也让他纠结了,若他自己不愿意,自己这样强求,似乎有些良心难安。最后确实让良主占了上风,决定再等等,等芜阳公主情比金坚,感动十五郎,让一切顺理成章。   穆十四娘在中秋节这日,自然约了绣坊的小娘子们一同外出观灯,因为这个中秋节天气仍旧燥热,大家都穿得单薄,青荷担忧地说道:“施公子,现在即便穿了男装,也俊俏得不像个男子。”   穆十四娘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哪里不像了,我穿得这样宽松,颜色又这样暗淡,不是男子又是什么?”   青荷见她再没有当初的谨慎,仿佛只是为了穿男装而男装,并非乔装打扮成男子,更不再将自己往丑里折腾,“施公子,当心今晚上了街,被小娘子们堵得走不动道。”   穆十四娘却不这样想,“你当别人都是花痴不成?”   顺风顺水的时间久了,现在又万事胜意,穆十四娘觉得自己同绣坊中的小娘子们也没什么区别,欢乐地看了中秋夜的灯。   直到一日正要上回别院的马车,突然有人走上前来,“十四娘,可还认得我?”   穆十四娘转头,顿时愣了,来的人是穆府的管家,整个穆府她最熟悉的其他人。   一旁的护卫连忙挡在了他们之间,“青荷,扶施掌柜先上马车。”   穆十四娘木木上了马车,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这位仁兄,想是认错人了。”   “十四娘,家主得知你入了洛府,十分欣慰,正打算去京城时,亲自去拜会一番。”管家并不理会护卫,在车外说道。   穆十四娘只觉得血气上涌,掀开门帘下了车,青荷阻拦不及,只得跟着下了车。   穆十四娘知道此番再躲不过,但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让穆府就这样找上洛玉琅,“我不过在这绣坊里寻了活计,并不知晓何为洛府?”   “既如此,离家多时,也该与我回去了吧?”管家的话一出,护卫就有了动作,可穆府管家一招手,小巷里也闪出了许多穆府家奴,手里也拿着兵刃。   穆十四娘低声吩咐青荷,“请你家公子将此事尽快告诉十五郎。”又怕青荷听不明白,多说了句,“你家公子知道他是谁。”   而后坦然望着管家说道:“不必擅动兵戈,与他们没有干系。”   一旁的护卫正打算开口,穆十四娘阻拦道:“管家,可否容我先做了交接,也好有个交代。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回去。”   管家不冷不热地说道:“十四娘,你是知道穆府的规矩的。”他是有备而来的,也是来试探的。对方的反应才是家主让他此次前来的真实目的。   穆十四娘只知道自己此时,最不愿意的,就是让穆府认为自己攀上了大树,然后借着自己去攀附洛玉琅。   转向青荷,“我今日就回去了,还请你跟当家的解释一下,多担待一二,剩下的工钱,就当我的赔礼好了。”看向青蓿,轻轻摇头,表明自己不愿他们大动干戈。   青蓿难得地有了表情,“施掌柜,这样不明不白的,让我们如何向当家的交待。”   穆十四娘见他并未称呼洛玉琅为公子,心怀感恩地看着他,“就此别过吧。”   管家却在此时说了句,“若你们当家的想找十四娘,尽管来河间穆府,家主必定恭候。”   “莫想着东攀西扯,你们不要脸面,我还要呢。”穆十四娘话是对着管事说的,眼睛却是看着青蓿和青荷,唯愿他们能明白,更希望洛玉琅能明白。   管事脸色铁青,却不好发作,只得又一挥手,小巷里出来一架马车,“十四娘,莫再抛头露面了,上车吧。”话说得如此难听,也算是睚眦必报了。   穆十四娘不再与他口舌之争,默默上了马车。   苏城到穆府,不过半日之途,一身男装的穆十四娘静静立在前院,等待着穆府严苛的家法。   可等来的却是满脸泪痕的吴姨娘,颤抖着唇,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最后紧紧将她搂在怀中,抚摸着她依旧单薄的身形,泪水越发地止不住。   管家难得地没有催促,等吴姨娘终于止住了泪,才说道:“吴姨娘,先领着十四娘回院吧。”   穆十四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任由吴姨娘拉着自己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院落规格并没有比原先的大上多少,只是靠近了些主院,算是脱离了那成片单属姨娘庶子庶女的居所。   等到了院落,穆十四娘才发现娘亲现在居然跟了婢女,但从神色上看,并没有多少恭敬之色。   “你这些年,可好?”吴姨娘也似乎有些顾忌身后的婢女,话问得十分谨慎。   穆十四娘平淡地回答,“不过凭着刺绣谋生,换了几个主家,原本打算下月去常城,那里工钱给得更多。”   说完这些,看着婢女闪烁的眼神,主动问起了吴姨娘,“娘亲这些年可好?”   吴姨娘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挺好,十五郎中了探花,家主升了我为贵妾。”   “那娘亲为何不去京城照顾十五郎?”穆十四娘扫了眼婢女。   吴姨娘果然有些不自然,“家主自派了人,我没见过世面,怕让他难为。”   “他年纪尚幼,也能有官职吗?”穆十四娘又问道。   吴姨娘欣慰而自豪地告诉穆十四娘,“十五郎如今在宫里当教习,听说是教皇子和公主的学问,家主说,他日必有富贵。”   穆十四娘装作不明白,“能得探花,自然会有富贵,娘亲只需静静等候,他日必然会有幸看到十五郎的风光。”   这时,院门被敲响,穆十四娘一见那两个熟悉的婆子,就明白了一切。吴姨娘更是变了脸色,担忧地看着穆十四娘。   “十四娘一路风尘,怎么还未沐浴?”其中一个婆子问道。   吴姨娘赶紧陪笑着,“是我担误了,忘了烧水。”   “娘亲现在还要亲力亲为吗?”穆十四娘看了眼她身后不肯后退半步的婢女。 第一百五十章 教习   这下,不但婢女脸色绯红,连两个婆子都挑着眉看了眼婢女。   “我这就去。”婢女走时,扫了眼穆十四娘,却正好与望着她的穆十四娘对上,她分明有些意外,闪烁着眼神,满脸不甘地去了旁边的小厨房。   “快跟我进来,我帮你挑几件换洗的衣衫。”吴姨娘心里忐忑,朝着两个婆子陪笑了,扯着穆十四娘进了自己的厢房。   两个婆子相视一眼,并未阻拦。   吴姨娘关了房门,将穆十四娘扯到远离房门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穆十四娘倒是比她坦然,“我也不是头一次被人验身。”   吴姨娘捂了她的嘴,“你轻点声,有事吗?”穆十四娘见她担忧地望着自己,轻轻摇了头。   松了口气的吴姨娘,跪在观音菩萨像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菩萨宽宏,知我解我,谢菩萨保佑。”   穆十四娘默默看着头上添了些许银丝的娘亲,身上的衣衫也不见好上几分,这贵妾的虚名当真虚得恰如其分。   拜完菩萨,吴姨娘又打开柜子,挑了一阵,连自己都摇头,“你如今长高了,这些衣衫都是旧时的,恐怕都会短了。”   “娘亲,我这身衣衫是今日才换的,不换也无妨。”穆十四娘的话让吴姨娘摇头,“不行,你既回了来,怎能再这样不伦不类。”   沐浴时,两个婆子依旧站在一旁,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身形看,穆十四娘虽然恨得牙痒,但却明白,不让她们如了愿,只怕会笃定自己与洛玉琅的关系,到时还不知会做出什么让自己和十五郎难堪的事。   她的坦然让两个婆子十分意外,各自检查了一遍,再无疑问,走时客气地说了句,“谢十四娘体谅。”   “无妨,我要是在外失了身,早自寻死路了。”穆十四娘重新穿回了衣衫,回话却毫不客气。   “瞎说什么?”吴姨娘既心疼,又怕她得罪了人。   穆十四娘却再不答话,等两个婆子走了,问吴姨娘,“娘亲,这个婢女怎么回事?”   吴姨娘讪讪地说道:“原本是没有的,这几日不知为何,管家送了她来。”   “你使唤得动吗?”穆十四娘追问。   吴姨娘面上的神色说明了一切,“既如此,我去做饭吧。”   “我来吧,你刚回来。”吴姨娘拦道。   穆十四娘又问,“娘亲,你说我会受家法吗?”   吴姨娘愣了一下,摇着头说:“家主说了,只要你平安归来,绝不会为难你。”   穆十四娘低头一笑,“也是,十五郎如此得力,我是应该沾些光。”见窗外闪过身影,回头望向吴姨娘,“娘亲,早知道十五郎会高中探花,我早该回来,何苦在外面苦熬。”   吴姨娘拿了干爽的棉巾,为她擦拭着头发,“你看你,半分肉都没多长,早该回来了。”   “十二娘如何了?”穆十四娘的问话,让吴姨娘停顿了下来,“死了。”   “看来,她们与我一样,都不想再像畜生一样的活着。”穆十四娘话刚出口,就被吴姨娘捂了嘴。“莫胡说,家主答应了,这事不会轮到你。”   穆十四娘却自嘲地一笑,“那是他们以为我攀了高枝,如果知道根本没有这回事,怕就不会如娘亲的愿了。”   “什么高枝?”吴姨娘一头雾水的模样,让穆十四娘更加心疼她。“娘亲,我胡说的,相信有十五郎在,我再不会有像十二娘一样的下场。”   “不会了,再不会了。”吴姨娘不住地重复着,也不知是想说服十四娘还是她自己。   等她们出去,院子里空落落的,婢女的影子都不见了。穆十四娘明白她是去当耳报神了,拦住了吴姨娘,自己去厨房做了晚饭。   等她收拾了碗筷,婢女才推开了院门,明显愣了神,吴姨娘却有些歉意地说道:“十四娘刚回来,我一时忘了告诉她,要辛苦你自己再去做一份了。”   婢女嗯了声,却重新出了院子。   “娘亲为何不在十五郎过年回来时,执意同他一道去京城?”知道婢女一时半刻不会回转,穆十四娘不解地问道。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吴姨娘如实说着,穆十四娘却摇头,“不争不抢是没错,这府里也没什么好争抢的,可是再留在这里,就显得多余了。”   “我老了,只要你们过得好,我怎样都行。”吴姨娘望着从里到外改变颇多的穆十四娘,眼神中有意外更有欣喜。   穆十四娘盘算着十五郎知道的时间,现在她只求洛玉琅能明白她,千万不能贸然行事。   穆府的人等了几日,发现根本无人上门要人,失望多余,终于相信了婢女的传话,穆十四娘根本没有与洛府搭上关系,只不过是个帮工而已。   于是乎,来得奇怪的婢女,也奇怪地消失了。   穆十四娘没有等来惩戒,却等来了让她去教坊的指示。   自知抗拒不了的穆十四娘,穿着改长了的旧时衣衫,出现在教坊时,里面的教习嬷嬷眼中闪着惊艳,“穆府女儿自来是十二岁开始研习,你已晚了一年,身形也硬了不少,日后可不许叫苦。”   穆十四娘默默回了礼,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当穆府最蠢笨的女儿。   学了几日,她的乖巧让教习嬷嬷无可挑剔,可她的蠢笨也让教习嬷嬷无计可施。   于是,头一次,她受了惩戒。因为怕伤了皮肉,将来不好出手,所以教习嬷嬷的惩戒十分隐晦,所谓十指连心,针刺指尖,最为有效。   穆十四娘不是府里的其他小娘子,在十二岁之前,都在自己娘亲面前娇养着,这样的惩戒自然恐惧非常,她自学刺绣,哪日不被自己刺几下,只要教习嬷嬷不将针刺入她的指甲,她就能忍受。   不过,乔装还是要的,所以之后几日,她不但拿不了笔去写那些比用脚写还难看的字,更弹不了琴令教习嬷嬷塞耳朵的曲调。   所以,教习嬷嬷决定教她音律,各类词牌在她嘴里唱出来怎么就差了些意思,总是不在调上。唯一好些的,就是背了几首诗,但仅限于那几首,再多几首,就会串词。   至于舞蹈,简直不能看,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身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对策   而后,穆十四娘头一次在大夫人面前挨了板子,疼得很却没破皮肉,之后又被训得狗血淋头,“你与十五郎同母,为何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却将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生生错失了。罢了,总算眉眼还对得起人,希望能让你增些色。”   本以为会逃脱教坊的穆十四娘,终究没逃过去,家主的意思跟大夫人的不同,就算没有灵气,起码混个手熟。   穆十四娘趴在床上养了半个月后,每日还需混在教坊,静静等着十五郎来解救自己。   那边洛玉琅得了消息,对着亲自来送消息的青蓿,头一次发了怒,“她不省事,你也不省事吗?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先将她扣下,再来送信,不好吗?”   青蓿也是头一次为自己辩解,“施掌柜话说得明白,希望公子不要亲自去寻。”   洛玉琅咬牙,他又不蠢,自然知道不能就这样上门讨人,让穆十四娘蒙羞。“跟了人吗?”   青蓿回答,“已经守住了穆府所有出口,只要施掌柜离开,必然知晓。”   “就不能去里面寻个活路?”洛玉琅说完,青蓿直接摇了头,“没有机会。”   “纯笙,贴子送了吗?”重回洛玉琅身边的纯笙听到呼唤,赶忙进来回道:“公子,已经送去了。”   贴子是送给芜阳公主的,由她再转给十五郎要稳妥些。   谁知,等他前去赴约,来得却是芜阳公主,洛玉琅有些气急败坏,“你就这样急不可待事事当家做主?难怪他躲着你。”   芜阳公主却一脸不在乎地说:“信我给他了,可父王正寻他谈经论史,我想着你空等也是等,不如由我来与你说说话。”   洛玉琅一直拨弄着桌上的干果,眼珠却一刻也没停,芜阳问他,“打什么主意?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你有这么好?”洛玉琅撇了撇嘴,芜阳公主说道:“我是怕你为难他。”   洛玉琅突然轻笑,“这事于我来说是难事,可于你来说,说不定是天大的好事。”   芜阳公主扯开了被他蹂躏的干果,“就说你没打好主意。”   “到底何事,我不能告诉你,该由他来告诉你。”洛玉琅老神在在地说着,脸上再没有了刚才的纠结。   “这还差不多。”芜阳公主重新将盘子推回给他,洛玉琅却再没有了兴趣,端起了茶,又有些嫌弃,重新放下,“十五郎的心性,你该懂的。”   芜阳公主点头。   “如果我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梦想成真,你信吗?”洛玉琅突然的发问,让芜阳公主有些摸不着路径,“你少拿这事来拿捏我。”   “你比他年长四岁。”洛玉琅的话让芜阳公主翻了白眼,“三岁而已。”   洛玉琅见她平白将零碎的月份弄丢了,不禁失笑。   “祝你梦想成真。”洛玉琅又说了一句。   “你实话实说,说不定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芜阳公主不愧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的地方。   洛玉琅却摇头,“不能言。”   “我提醒你,你若撺掇着他离京任职,我决不会放过你。”芜阳公主郑重其事地告诫他。   洛玉琅却无奈地说道:“我劝你打消将他禁锢在宫中的想法,我也不会劝他在此时离京。”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着机锋,直到门外有人传话,说十五郎来了,芜阳公主才匆匆避去。   十五郎进来,气喘吁吁,“你为何有十四娘的消息?”   洛玉琅说着早已准备好托词,“我也是刚刚知晓,她原来在我苏城的店铺里做事。”   十五郎冷静下来,歉意地说道:“是我失礼了,洛年兄,还望详细地说予我听。”   洛玉琅为他倒了新茶,并不着痕迹地将芜阳公主留下的茶盏推向一边,“我得了苏城店铺的急信,却是说施掌柜突然被人带走了,走时留了话,让他们送信给我,并让我来找你。”   十五郎紧握着拳头,“是穆府的人,千辛万苦逃出来的,唉!”   洛玉琅问道:“望仕可有良策?”   十五郎沉默良久,才不甘地摇了头。   “不如由我出面,就说她与我契约未完?”洛玉琅明知十五郎不会同意,却有意引导他向着自己期望的方向思虑。   “不妥。”为何不妥,十五郎没说,洛玉琅却是明白的。   “不如去求芜阳公主,只说这店铺她也有份,反正只要我不提,别人也无从知晓。”洛玉琅接着引导。   十五郎依旧摇了头,并没如他所愿,“我不想让她知道。”   洛玉琅与他一同沉默了良久,才状似为难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在苏城为官时,对河间穆府也有所了解。所以,施掌柜为何出逃,我也能明白一二。”   十五郎果然面露尴尬,却开了口,“恨我无用,虽中了探花,任了职,还是帮不了她。”这话也是正理,婚嫁之事,皆是父母做主,他做为兄弟,如何越得过去。   将手里的茶当成酒一般饮了几碗,突然起身,“我明白了。”之后径直离开,弄得洛玉琅猝不及防。   原本以为会立刻听到芜阳公主和十五郎的好消息,不成想却是十五郎执意求了皇上,以照顾生母为由,请求回苏城入职。   还不等洛玉琅反应,芜阳公主就怒气冲冲寻上了他,“为何要撺掇着十五郎离京?!”   洛玉琅摊了摊手,“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芜阳有些知道他的脾性,语气和缓了些,“那他为何执意如此?让我猝不及防。”   洛玉琅摸着鼻尖,犹豫不决,“你说,我当没听过,更不会出卖你。”   “这事只我和他知道,你一提,我必露馅。”洛玉琅摸着轮椅的扶手,挑着眉。   “此后若有什么消息,休想从我这里再听一个字。”芜阳公主明目张胆的要胁,洛玉琅皱了许久的眉,“十五郎有十万火急之事,才让他执意离京,你可有什么好办法能解他的忧,让他安心留下?”   芜阳公主问:“他家中有事?”   洛玉琅朝着她眨了眨眼。   “你是说我出面可解?”芜阳公主又问。   洛玉琅摇头,“出面不够。”想了一下,“还会让十五郎离你更远。”   “你少卖关子,直说。”芜阳公主看着他熟悉的神色,自小到大,只要他胸有成竹,就是这副模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促成   “其实十五郎现在挺尴尬的,虽然顶着探花的名头,却没有实职。因为只有宫中任教习,就连翰林院学士都是虚的。”洛玉琅指点着迷津。   “你是说他是为了有个实职,才执意离京的?”芜阳公主却不大想念,十五郎是因为年纪的缘故,才暂时在宫中任职,父王现在时不时找他谈经论道,对他的才学十分认可,等他年纪够了,自然会有好的去处,这样急不可耐,不合常理。   “你口口声声都是他,却对他一无所知,要我怎么说?”洛玉琅饮了口茶,“我就算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他的苦楚。”   “无所谓钱财名利,我哪样不能做到?”芜阳公主一脸不屑,尽显天子骄女的派头。   “你在他面前也是这样说话的?”洛玉琅不答反问。   芜阳公主白了他一眼,“自然不会。”   “这事他不跟你说,你就不要提,用你那聪慧的脑子尽全力留住他,既全了他的脸面,又解决了他的难题,也让你自己如愿。”洛玉琅朝着她挑了挑眉。   芜阳公主瞬时明白,“你是说只要他召了附马,他的难题就解了?”   洛玉琅偏头看着窗外,“我可没说,今日风和日丽,这会子功夫已经听了几阵鞭炮声了,想来是个好日子。”   “可我不愿乘人之危,更不愿他勉强于我。”芜阳公主突然丝毫不顾忌形象地趴在桌上,拨弄着桌上的茶盏。   “用用脑子,你在我这报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洛玉琅下意识将轮椅后移,好让两人隔得开些。   “洛玉琅,玉霜上赶着嫁你,你拒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芜阳说完,洛玉琅干脆将轮椅推至窗前,无奈地摇头,这副既想吃肉,又怕肉味道不好的模样,真是让人无语。   “我不愿像玉霜那样,我希望他也是中意我的。”芜阳终于吐露了心声。   “你自己不会感觉吗?”提起景玉霜,洛玉琅没了好心情,自从他回京,总是时不时会与景玉霜陕路相缝,虽然两人现在是大伯与弟媳的关系,可她那如看盘中餐一样的眼神丝毫没变。   “仔细想想,他也没有像你对玉霜那样严词苛刻,丝毫不留情面。可是,他也不曾流露出半分想娶我的心意。”芜阳公主纠结的心情,身为男儿的洛玉琅如何能明白。   “你是低嫁,他是高娶,你只要打消了他的顾虑,保你一世美满。”洛玉琅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当她的‘姐妹’。   “是吗?”芜阳刚抬起头,又趴了下去,“你又没成家,在这里瞎说什么?”   洛玉琅转过轮椅,“我与他关系如何,你是清楚的,他如何想,我总比你知道得多。”   “打消他的顾虑?”芜阳开始纠结这点,不停地重复着。   “可我本来就不在乎他是不是出身高门,是不是家中嫡子。我只中意他,只想日日与他临窗共读,谈些书中的闲话。他想远游,我只想与他同往,他想体验民生疾苦,我也想与他一同。”芜阳念叨着。   洛玉琅难得地转头细听,在这一刻,他觉得十五郎是幸运的。   “这话你与他说过吗?”等芜阳公主安静下来之后,洛玉琅才轻声问她。   芜阳公主摇头,“我不敢,我不敢靠他太近,也不敢跟他说这些话。”   洛玉琅感同身受地安抚她,“我劝你寻个机会尽快说与他听,虽然不见得有用,但至少,在他得空时,指不定会想起。”   芜阳公主立刻起身,奔向房门,“莫说你我见过。”   芜阳公主在门开的那一刻,转头,“知道,你这个小人。”出了房门,转眼不见。   洛玉琅连回嘴的时间都没有,“不知感恩的东西,就像那个,那个”终究不舍得出口。   之后,一路忿忿,“我是小人吗?纯笙,你说,爷是小人吗?”   纯笙自然是向着他的,“公子,你一向光明磊落,怎会是小人呢?”   洛玉琅忍不住偏了头,这小子,话中有话啊!   不过,芜阳公主确实给力,不知如何操作的,反正她第一时间将好消息传给了洛玉琅,皇上已经答应她招十五郎为附马,只待选定良辰吉日,就会昭告天下。   洛玉琅明白,因为十五郎年纪的缘故,真正的婚礼恐怕还需等些时日,不过天家嫁女,本来就繁琐,等一切准备停当,也是时候了。   心中大事已定,洛玉琅除了担忧十四娘这样回府,会不会受到责罚?再不必担忧穆府会将她像货物一样的出卖。   洛老爷偶尔来到帐房,见他看着帐本都能自顾自地笑了出来,以为他是看得烦闷,才会自嘲而笑,心疼不已,“慢慢来,我还算硬朗,日子久了,你自然就不会为难了。”   洛玉琅连摇头不止,“父亲,我不为难,我心情极好。”   “听说你打算重新修一条廊道?“洛老爷的问询在洛玉琅的意料之中,“父亲,我现在坐着轮椅,进出多有不便,想着在帐房和我居住的院子之间修一条廊道,方便些。”其实他是为了彻底避开景玉霜,更为了将来十四娘进门,不论洛二舍不舍得搬出去,他与十四娘起居,都不必与他们照面。   “如此也好。”洛老爷爱子如命,世人皆知,就像今日前来,并未为了巡视,而是想与儿子多说几句话罢了。此时洛玉琅归来,脾气性格都改了许多,仿佛真的在红崖底下吃了数月的苦,磨去了往日的戾气,脱胎换骨一般。   知道实情的洛老爷更愿意相信,是因为这些事的发生,让洛玉琅转变了,成熟了。   “这中秋一过,年节就近了。琅儿,你有何打算?”洛老爷趁机提起了自己最在意的事。   洛玉琅抿了抿嘴,千里之途才开了头,只得让老父亲再等等了,“父亲,我想等伤好之后再议。”   这下轮到洛老爷为难,要是再催,就是觉得他再不得好,这样伤人的话,他这个做父亲如何能出口?   可洛玉琅明明七分是装的,就算现在腿还有些不便力,但早不至于坐轮椅了,“得空时,也让他们扶你四处走走,莫让另一条腿也生疏了。”   “早晚,孩儿在院中练过,父亲放心吧。”洛玉琅头一次想赶洛老爷走,这三句话不离成亲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入京   十五郎招附马的旨意,是苏城刺史陪着宫中宣旨的内监一同前往穆府的,穆府所有嫡支跪了一地,匍匐在下,听完旨意,穆府当家人喜极而泣,不住地谢恩。   刺史随同而来,就是不想错过相交的好机会,内监远道而来,自然是要宴席接待,再附上厚厚的封红。   岂知内监,止住了穆府当家人喜不自胜地相请,“穆员外,咱家还有一事未完,公主有礼相赠,还望请出贵府吴姨娘和十四娘。”   穆家主看了眼脸色极其难看,愣在那里的大夫人,头一次觉得她上不得台面,语气也严厉了,“还不快去请。”   之后就客气地跟内监解释:“还望大人见谅,因为十四娘受了风寒,需她母亲照料,故而未能出来接旨。”   内监却毫不在意,“公主有旨,需我亲自相赠,穆员外无需介怀。”   刺史见气氛有些尴尬,打着圆场,“恭喜穆员外,得子若此。”   穆家主立刻接话,“是穆府有幸,得公主青眼,老朽感恩不已。”   又说了几句,总不见人出来,看向一旁大夫人的眼色带了些狠厉,十三娘见了,乖巧地接了话,“想是姨娘和十四娘惊惧,女儿去看看。”   又是在后面一顿磨蹭,才见吴姨娘与十四娘匆匆而来,吴姨娘身上穿了件全新的裙衫,却因为她身形单薄,颇有些不合适。十四娘却仍旧是家常的衣衫,扶着吴姨娘一脸坦然。   穆家主见了,皱了眉,看了眼同样尴尬的大夫人,“快跪下接旨。”   内监却适时出声,“无须如此,是公主口叙的旨意。公主说,因为离得远,她不得亲来,故而送上些心意。”说完,身后的小内监端了几样东西上来。   “几件时令裙衫和首饰是送予夫人与小姐的,来京城时好穿。另有些银两是请夫人与小姐帮她打赏府中诸人的。”内监说完,不但穆府诸人变了脸色,就连一同来的刺史都挑了眉。   十五郎是庶出,生母自然是姨娘,哪里称得上夫人?亲姐一母同胞,若是讲究些的人家,倒是会称小姐,可穆府谁人不知?   芜阳公主此举,再明白不过。   刺史见穆家主仍旧呆愣愣的,只得帮腔,“夫人、小姐,快谢恩吧!”   穆家主回过神来,赶紧催促,“快快谢恩。”连同自己一起跪了下来,磕头谢恩。   与吴姨娘的欣喜若狂不同,穆十四娘只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离开穆府,去京城与十五郎住在一处。   “总觉得附马爷如谪仙下凡,容貌才学前所未有。不曾想,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是这般的天资国色。”内监的夸赞让穆家主又动了心思,内监是何许人,王身边的人,只要有他举荐美言几句,十四娘入了宫,那穆府就会在他手里光宗耀祖,再不必仰人鼻息。   “多谢大人夸赞,只是养在深闺,头次见人,不懂得礼法。”见穆十四娘如木头一般,扶着生母站在那里,脸上丝毫没有吴姨娘那样的喜气。   “那就请夫人和小姐尽快准备妥当,咱家在苏城等候。”内监说完,又转向了穆家主,“穆员外,公主旨意,想请夫人和小姐去京城小住。”   穆家主又一次冲懵了头,在刺史的提醒下,才不住地谢恩。   酒席上,刺史又一次当了知心大哥,与穆家主耳语,“穆家主,公主如此看重,夫人和小姐还需尽快提了名份,免得让人觉得穆府失礼啊!”   穆家主如梦初醒般,拱手道:“多谢大人提点,老朽立刻就办。”   送走了内监和刺史,穆家主带着酒意,直接跟大夫人提起了此事,大夫人倒是没有为难,“那就提她为平夫人吧,再往上提也是个笑话。”   穆家主心想,提了平夫人,也算对得起十五郎了,毕竟他出身几何,世人尽知。   “不过,此次入京,十三娘要同往。”大夫人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穆家主眼前一亮,十三娘是嫡出,出身比十四娘高上不少,自然能接个好亲。“行是行,不过,今日这般出丑是万万不可了,十四娘的衣食住行皆要与十三娘平齐才行。”   大夫人也觉得今日确实尴尬,但这错也不该由她一人担着,“是她平日俭省,与我何干?”   这对夫妻一丘之貉,往事穆家主自然不会多提,“既然要入京,你也将她打扮打扮,莫再丢了脸。”   吴姨娘回了院子,还是觉得犹在梦中,穆十四娘也任由她坐在那里傻笑,苦熬了半世,如今总算拨云见日,还不兴让人乐乐?   望着头上那轮圆月,很快就要立冬了,自己就要去京城,洛玉琅知不知道?   十五郎突然招了附马,与他有关吗?   因为身处穆府,十五郎的信是不会来的,到底如何,看来要到京城亲自问过才能明白。   吴姨娘乐完之后,摸着柔滑无比的裙衫,“总替别人绣,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穿上。”   穆十四娘轻笑,“娘亲,我为你换上试试。”这样的裙衫,是她在木花坊都难得一见的,吴姨娘哪里知道。   吴姨娘连连摇头,“这样的裙衫,等见公主时再穿。”   大夫人总算阔气了一回,当晚就送了锦缎的裙衫过来,送东西来的婢女仍旧是往常的口气,“大夫人说了,公主的恩典平时是不能穿的,要你们好生收着,莫穿坏了。这些裙衫才是平常该穿的。”   第二日准备出发时,穆十四娘看着突然多出来的数位婢女,撇了撇嘴,不问都明白,这些人也是为了入京撑面子的。   让她更为惊讶的是,一同去京城的,还有穆家主本人、大夫人和十三娘。只是上车时,没人跟她们娘俩解释。   直到了苏城,见了内监,穆家主才解释:“不知十五郎如何了,我身为父亲实在不放心,故而一同去看看。”   大夫人也领着十三娘礼数周到地行了礼,“我这个妹妹素来在家中养着,头次出远门,怕她不妥当,故而我这个做姐姐的,陪同前往,也好照应照应。”   十三娘正待开口,内监已经开口,“天色不早,大家尽快起程吧。”   刺史一路送到城外,似乎与穆家主已经十分熟络。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京   穆家主一人一车,大夫人与十三娘一车,吴姨娘与十四娘一车。坐在车内,吴姨娘终于有些担忧地问她,“突然多出这么多人,不会失礼吧?”   “穆府何时讲过礼?”穆十四娘回了句。   吴姨娘见她仍旧往常的一身衣衫,越发觉得她这趟外出改变不少,“终究是你的出身地,也莫要太损了。”   “娘亲不信,尽管看戏好了。”穆十四娘又接了句。   “也能理解,十三娘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年后就要及笄,想入京寻门好亲罢了。你也是,现如今我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吴姨娘摸着她仍有薄茧的手指,“你跟着我,苦了这些日子,姨娘现在只盼着你寻个好人家,和和美美一世。”   “娘亲该习惯新的称呼了,吴夫人。”穆十四娘轻笑地摇头吴姨娘的手臂。   吴姨娘难得地红了脸,“若是年少些,还会生出些其他的。现在,都是虚名。”   “娘亲,这次来京城,千万要稳住,就留在京城,再不要回去了。”穆十四娘搂着吴姨娘的手臂,“我也攒了些银子,十五郎再凑些,就在京城置间小院子,娘亲以后就住在里面,我每日晚间都回,十五郎也可常来看您。”   吴姨娘一头雾水,“你晚间来看我?白日你在哪里?”   穆十四娘轻笑,“在绣坊啊。”   “难不成你不嫁人?”吴姨娘斜了她一眼。   穆十四娘抿了嘴,“那也是及笄之后的事了。”   路上,吴姨娘和十四娘一如既往地谨守着穆府的礼数,幸好内监也不常见她们,让吃穿用度与她们不同的穆家主三人松了口气。   一路尾随的青蓿他们,将一切看在眼里,终于明白十四娘临回穆府前,为何会有那番言辞。   坐在车内无聊的吴姨娘又开始念叨,“我送你的簪子怎么不见了?这根明显不是女儿家该戴的,公主也送了首饰,为何不重新挑一根?”   穆十四娘心说,自己回得突然,那些日子穿着男装,自然是用了洛玉琅送的簪子,自己的那根,还在青荷那里呢。   至于为何不愿换,倒不是为了骨气之类的虚词,而是她已经习惯,习惯用这根簪子盘发。   “耳洞也没打,要不要我帮你穿耳洞?”穆十四娘无奈地拦住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的娘亲,“娘亲,你睡一会吧。以往我在车上无聊,都是闷头大睡的。”   “以往在车上?”无意间又引起了吴姨娘新的疑问,穆十四娘双手捂脸,“四处帮工,不坐车还能走路不成?”   总算是圆过去了,吴姨娘又开始心疼,“你跟娘说说,这一年多来,你是如何过的?”   穆十四娘发现无论如何说,都绕不开洛玉琅,只得继续含糊其词,“我坐船到了苏城,就开始在绣坊帮工,先是粗活,后来当了织娘,之后又当了绣娘。”   “都怪我无能,生生将你逼得出逃,又让十五郎没日没夜的苦读。”吴姨娘的伤心,让穆十四娘也跟着心酸了起来,“娘亲,不是你的错。”   “其实,当初,爹死之后,我也能自食其力的,可我却选了这一条路,到头来,害人害己。”吴姨娘许是身份有了改变,压抑的心情也得到了释放,以往不敢说的,现在也说出了口。   “娘亲,你不这样做,外公如何入土?家中的其他人如何活命?”穆十四娘安抚着,“你不像我,自顾自地逃了,根本不管你和十五郎会面临什么?”   “不,你逃得好,你若不逃,就算十五郎有如今的风光,你也,”之后的话不必说,有十一娘和十二娘的前车之鉴。   穆十四娘替吴姨娘抹去脸上的泪痕,“娘亲,莫再想过去的事了,只朝前看,等着喝媳妇茶吧。”   “我可不敢想,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一提起十五郎的婚事,吴姨娘重开笑颜。   穆十四娘抿嘴轻笑,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是不是说,自己与洛玉琅?不知为何,这几日一想起他,脸上就有些发烫,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那不为人知的隐秘。   “如今,我只担忧你,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只要公主肯操心,你自然能寻到个好归宿。”吴姨娘偏头看她,“你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有主意的,不先问过你,要是挑了你不喜欢的,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穆十四娘回避着她的眼神,“还早呢。”   吴姨娘只当她是小儿女的羞涩,现在十五郎的正事,反正她还未满十四,不急于一时。再说,前头的十三娘,不知会折腾到几时。   因为车马众多,在路上整整行了两日,才在第三日午间入了京城,内监入城之后,就告辞回宫复命。   洛玉琅坐在阁楼上,看着十四娘的马车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数月不见,将自己吓得不轻,她总算又回来了。   十五郎则候在穆府在京城的别院前,在看到先头下来穆家主、大夫人、十三娘,脸上由喜转为平淡,最后下来的十四娘扶着吴姨娘,朝着他眨了眨眼,才让他微微扬了眉。   礼数不能缺,恭敬地迎了父亲进去,穆家主却兴奋异常,“年初我就说过,只要你安心留在宫里,自然会有好姻缘。果不其然,听说芜阳公主在王上面前极为得宠?”   十五郎敷衍地应着,“是王上和公主青眼,看中了十五,十五只剩惶恐。”   “何必妄自菲薄,你本来就极为出色,整京城找去,若能找到第二个像你这样出色的,我倒贴银子。”穆家主因子得势,自然与有荣焉。   十五郎微微回头,见娘亲与十四娘隔了一段距离,虽然身边也有人跟随,却都东张西望,没有半分恭敬。   就不想再客套下去,“家主与夫人一路辛苦,今日就早些歇息吧,十五还约了人,不能失约。”   “重要吗?”穆家主问道,见他点头,“那赶紧去,虽说你现在一步登天,为人还是要谦逊些好。”   十五郎为了能与吴姨娘行礼,恭敬地吟听了家主的教诲,又恭敬地向大夫人行了礼,之后才走到吴姨娘面前,同出一辙地行了礼,吴姨娘刚要阻拦,穆家主发了话,“你如今也是夫人,当受儿子的礼。”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公主   等十五郎来到雅间,见洛玉琅面前已经剥了数个果壳,“洛年兄,让你久候,真是惭愧!”   洛玉琅回答,“莫不是我约得不是时候?”   十五郎摇头,“无妨,算是解了我的围。”   洛玉琅却没多问,“好事都传开了,为何不见你意气风发?”   十五郎无奈地摇头,“洛年兄,莫要取笑我了。”   “这是好事,哪里来的取笑,别人求得祖坟冒青烟,都未必求得到。”洛玉琅分了半颗核桃给他,“我要是你,就目中无人,每日在京城逛上一圈。”   十五郎愈发无奈,“洛年兄,你这张嘴,恐怕会吓退不少小娘子。”既然是他先提的,那就互相伤害好了。   “吓退正好。”洛玉琅毫不在意,只要那一个别吓走就好。   不明所以的十五郎无奈地摇头。   “洛年兄,我今日高兴,因为娘亲和家姐都来了京城。”因为视他为知己,十五郎愿意与他分享心中的喜悦。   “哦,这等好事,我也该不要失礼才好。”洛玉琅提高了音调,“纯笙,去那几家买些好东西来。”   拦着十五郎的推辞,“一些时令的吃食,却是出了京城没有的,你送予她们尝了鲜,别人再提,她们就有话说了。”   十五郎自然感激不尽,“洛年兄,从不曾想你竟如此细致。”   洛玉琅一脸自在,“绵薄之情,却是我一番心意,他日得见,也好讨个好印象。”   十五郎似有话想说,却瞬间又转了话题,“娘亲和家姐一向冷清,怕是要让洛年兄失望了。”十四娘再出色,可洛府门第实在太高,还是莫要妄想的好。   “我最为随性和气,对京城又熟,等公主那边得了空,由我做东,方显你我的情谊。”洛玉琅孜孜不倦,为了心底的目标努力奋斗着。   十五郎却似不想再谈,“洛年兄,你腿伤可好些了。”就算让洛玉琅误会,他也不想十四娘受委屈。   “说不好,有时能走些路,可有时又站不起来。”洛玉琅说得邪乎,十五郎却听得心酸,这样出色的少年公子,却遭天妒,生生坏了腿。   “洛年兄莫要伤心,公主说,你一向逢凶化吉,他日必定会安然无恙。”十五郎话一出口,洛玉琅就轻笑了起来,让明白过来的十五郎脸上绯红。   等纯笙回转,洛玉琅见今日目的达成,便放了十五郎一马,不再让他脸红心热,交代纯笙好生将东西送过去。   十五郎在穆府别院门口接过纯笙手里的东西,直接到了吴姨娘的院子,只说这是同年送的吃食。自己就匆匆去给穆家主问安。   穆十四娘好奇地打开,里面都是她在苏城最爱吃的点心,想起十五郎说是同年送的,立刻想到了洛玉琅,这种窃喜最是扰人,扰得她一直心神不宁。   吴姨娘见她将纸包都尽数打开,却不吃一口,有些奇怪,“怎么?不合胃口吗?”   穆十四娘摇头,“都喜欢,不知该吃哪个?”   吴姨娘笑道:“总算有了往日的影子,你以前啊,也是这样,有了好东西,都是先要看个够,才留下来慢慢地吃。”   “是么?”穆十四娘还是心不在焉,洛玉琅丝毫没有变,还是这样强势,无所不用其极,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因为晚饭时间未到,吴姨娘却是有些饿了,尝了一个,赞不绝口,“十五郎这位同年真是个好人,送礼都送得这样妥贴。”   像所有生了女儿的母亲一样,“不知他家世如何?可有成家?”   穆十四娘差些被点心噎住,幸亏说的是洛玉琅,要是别人,岂不是更难堪。   “不急,不急。”吴姨娘自己就将自己说服了。   穆十四娘不禁想,要是洛玉琅就坐在这,看到自己娘亲将他抛得忽高忽低,不知是何感受?   到了晚饭时,吴姨娘见只送了两人的饭食,正待问,婢女已经说道:“家主留十五郎在正厅用饭了。”   吴姨娘听了,反倒欢喜,十五郎素来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对家主的排斥,可在她看来,终究是父子,血脉相连,如今父子和睦,自然是好事。   穆十四娘却因为吃了点心,添了心事,一个人躲在窗前,凭栏远眺,天边那抹夕阳,似乎盛载了她所有的心事。   看似离得近了,其实倒不如在苏城时那般自在,莫说再不能见,就算见了,恐怕都得装作从不认识。   除了想见洛玉琅,其实她还想去木花坊见见舒掌柜,见见灵秀,见见厨房的刘娘子。   芜阳公主是第二日派人来请,这次倒没有说只请吴姨娘和十四娘,而是穆府阖府上下。   众人下了车,抬头看到门匾上写着公主府三个大字,穆家主仔细打量着,满眼的羡艳。他都如此,大夫人和十三娘更甚。   吴姨娘却轻拉着十五郎低声问道:“十五郎,日后你就住在这吗?”   刚搀扶她下车的十五郎默默点了点头,穆十四娘说道:“娘亲,若是十五郎自己置了院子,也可时常回去的。”   吴姨娘却嫌她不会说话,“十五郎,你的夙愿就是读尽天下书,这样岂不是如了你的愿。”   十五郎轻声回道:“娘亲说得是。”   芜阳公主在照壁后候着,等受了众人的礼后,和缓地说道:“刚才是规矩,现在该我见礼。”说完先是朝着穆家主轻轻一拜,而后越过大夫人和十三娘,径直走到吴姨娘面前,“生养大于天,我既嫁了十五郎,就该给您见礼。”   吴姨娘受宠若惊,乱了手脚,穆十四娘却扶稳了她,“娘亲,快扶公主起来吧。”   吴姨娘这才回过神来,扶了公主,“我,我怎受得起。”   芜阳公主笑着说道:“自然受得起,不然,我又怎算是十五郎的,”说到这,脸上露了小女儿的羞涩,朝着十五郎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十五郎早已心生感激,接了话,“多谢公主。”   两人这一来一往,吴姨娘和穆十四娘看在眼里,自然为十五郎高兴。其他人也看在眼里,穆家主是惊喜的,自己的儿子果然厉害,这天家的女儿也掌握在手里。   大夫人和十三娘早已被他的眼神喝止,不敢露出半分不甘,反而强行陪笑着,如今十五郎已然是穆府最大的倚仗,穆家主素来冷情,若是坏了他的事,结局如何,有无数的先例。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相遇   席间,芜阳公主更是坐到了吴姨娘身边,体贴地照应着,十五郎明显动了容,看向她的眼光更添了温情。   见穆十四娘一直默默陪坐在自己另一侧,吃得并不多,芜阳公主好奇地问她,“家姐,是菜不合口味吗?”   穆十四娘连忙摇头,芜阳公主轻笑,“家姐与十五郎真是极为相似。”她此时说的其实是性格。   穆家主却会错了意,“我这一双儿女,虽然隔了数月,却形如双胞,若不是男女有别,恐怕都难认出。”   芜阳公主岂能当众夸赞穆十四娘的美貌,那岂不是说她以貌取人,惹得十五郎不喜,“确实如此。”   “家姐,今日有人送了道菜来,你尝尝。”穆十四娘一看,是一道水煮圆子,不禁问道:“立冬了吗?”   芜阳公主一愣,“我倒忘了,这菜是立冬吃的,那人也是,平白无故地送我这菜做什么?”   听她话这样说,穆十四娘岂能不明白是何人所为,“家姐喜欢吃甜的。”一直沉默的十五郎难得地接了话。   芜阳公主身后的宫女适时开口,“公主,附马,有两种味道,形状各不相同。”   因为尚未成亲,十五郎明显被激到了,脸上略有些不自然。芜阳公主回头冷声说道:“没规矩,连官职都不会称呼。”   宫女赶紧向十五郎赔了礼,“穆翰林,是婢女太过心急,还望穆翰林宽恕。”   十五郎略一犹豫,“无妨,按规矩来就好。”   见芜阳公主如此在意十五郎,穆家主几乎要惊喜出声,别的人招附马,总说是多么的可怜,没承想,轮到他的儿,竟被人如此高看厚待。   穆十四娘却盯着那一碗圆子,发起了呆。   “家姐,这是甜的,你且尝尝。”芜阳公主的话在耳边响起,穆十四娘才回过神来,见自己碗里放着一个白胖胖的圆子。   谢过芜阳公主,尝了一口,熟悉的桂花味,与苏城立冬那顿一模一样。   “确实好吃。”芜阳公主尝了一个肉圆子,虽然不明白洛玉琅为何突兀地送来圆子,可他的理由十分光明正大,准备在京城新开一酒家,希望芜阳公主能参股其中,这道菜就是他的诚意。   如果是以前的芜阳公主,未必会心动,可现在她马上就要搬出皇宫,从此后要在这公主府渡过后半生,父王再好,也终有尽时,洛玉琅的这个主意,确实值得考虑。   十五郎觉得今日的十四娘有些魂不守舍,以为她是不惯这样的场合,于是用眼神告诉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同席而食。   心思都在十五郎身上的芜阳公主立刻发觉了,见他们姐弟俩打着眉眼官司,也不见如何明显,却心有灵犀。   因为十五郎的提醒,穆十四娘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察觉,转头谢过芜阳公主,“多谢公主。”   芜阳公主以为是十五郎刚才提醒她向自己道谢,心生欣喜,之后对吴姨娘和十四娘更加热络,一来她明白了,只要对这二人好,十五郎就会高兴;二来,自己既然喜欢十五郎,就应该爱乌及乌。   宴席后,芜阳公主还安排了歌舞戏,看得众人纷纷入了迷,就连一向冷清的十五郎也入了神,芜阳公主盯了他好几眼,都没反应。   头次见识的穆十四娘也觉得十分好看,芜阳公主在歌舞戏的空档,对十五郎说道:“一看这歌舞戏,我就想起一件旧闻,算起来,与你还有些渊源。”   十五郎一头雾水,“与我有渊源?”   “正是,洛玉琅年幼时,曾经不管不顾,在宫宴上跑去了歌舞戏台,好一阵翻腾,我们都以为是添了新花招,最后被人认出,才知道是他在胡闹。”芜阳公主说着,仍旧笑个不停。   十五郎看着眼前的戏台,可以想像当时的情景,轻笑不已,“没想到洛年兄,当初就有如此的气魄。”   “他啊,胆子不知道有多大,可惜八岁以后,就改了性子,谁的理都不认。”芜阳公主见十五郎感兴趣,接着说道。   穆十四娘在一旁静静听着,八岁以后,洛玉琅无数在她面前提起过,经过红崖山数次历险后,她已经知道,与他寻母有关。   也是可怜,猛然知情,八岁的孩童,他当时会是怎样的痛苦?   “自此后,他就一直穿着红衣。”芜阳公主的话引起了穆家主的兴趣,“红衣?敢问公主,说的可以苏城的洛别驾?”   芜阳公主答道:“正是。”   “那一身红衣,那通身的气派,真不愧是洛府的公子。”话是对着芜阳公主说的,眼神却飘向了穆十四娘。   谁知穆十四娘在他开口之初,就心里敲了警钟,此时正低头剥着瓜子,一粒一粒堆在小几上,示意十五郎要吃的话自取。   这是姐弟俩自小玩到大的游戏,若是吃到单数,十五郎就要背一首诗,若是吃到双数,就背一篇文。   见穆十四娘根本没开窍一般,穆家主有些失望,明明可以攀上了,却生生失了好机会。在这样的场合,又不能提穆十四娘与洛府绣坊的渊源,真是难为。   “十五郎,你与洛别驾很熟吗?”穆家主岂是轻易就会放过大鱼之人。   十五郎也十分谨慎,“父亲,相识而已。”   芜阳公主极其聪慧,适时停住了嘴,开始说起台上歌舞戏的出色之处。   这一日,芜阳公主招待得极其周到,穆家主都有些站不稳脚根,十五郎之前,莫说刺史,就是县里都只问银子不问其他,憋屈得很。   一行人回穆府别院的途中,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听十五郎在外面说道:“洛年兄,不曾想在此遇到你。”   接着就是洛玉琅的声音,还正巧在穆十四娘的车厢外,“确实够巧,望仕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十五郎似乎迟疑了一番,“刚从公主府归来。”   洛玉琅似乎对一切了然,没再多问,“望仕,得空再聚,我看你似饮了酒,路上小心。”   就是这样平淡的相遇,车内的穆十四娘却觉得心跳异常得快,就像儿时闯了祸被娘亲发觉一般。   与她一样激动的还有大夫人和十三娘,在别院下了车,十三娘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十五郎,“马上的红衣公子就是洛别驾?”   “马上?”穆十四娘一个失口,将自己都吓住了,“马上就要落雨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探望   十三娘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确实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却还是不甘心地望着十五郎。   “正是。”十五郎说完就转身去扶有些微醉的穆家主,孝道大于天,穆家主在一日,他便要尽孝一日。   穆十四娘暗暗长舒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洛玉琅腿伤分明是七分假,三分真,这都回来数月了,好了也是正常的,为何自己要大惊小怪?   都怪他送的圆子,都怪他堵在路上闹心,穆十四娘撇了嘴,“累了吧?”吴姨娘见她今日忽喜忽忧,以为她与自己一样,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我也累,话不敢多说一句,茶不敢多喝一口,连那么好吃的圆子,都只敢尝一个,还是甜的。”   穆十四娘见她也提圆子,皱了眉头,“有什么好吃的,娘亲喜欢,明日我做与你吃。”   “算了吧,你的厨艺,只我和十五郎勉强消受。”吴姨娘感叹。   “娘亲,你以前不说挺好吃的嘛?”穆十四娘满腹疑问。   吴姨娘索性放开了说,“你做的菜,配色极其好看,看相是好,就是太过平淡,既挑不出毛病,又吃不出味道。”   “娘亲何不索性就难吃。”穆十四娘想起被洛玉琅强留时,也曾下过厨,他还说好吃来着。现在细想想,那日一个菜都没吃完。不,应该说只吃了几口。   想着当日,自己还自信满满,说得头头是道。   “幸好十五郎给力,往后再不必吃你做的菜,你就算嫁人,也不必露馅了。”吴姨娘也因为吃了些酒,今日格外放得开。   正巧十五郎进来,“什么露馅?”   吴姨娘又当笑话说予他听,十五郎望着十四娘轻笑,“这点,娘亲倒是没有说错。”   穆十四娘气恼地说道:“既如此,为何不早说。”只一味地夸赞,害得自己在人前丢了脸。   “一来你勤快,二来,还是你勤快。”十五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见穆十四娘恼羞成怒,十五郎转了话题,“我明日不得空,但后日得空,城外的广福寺正好有庙会,我陪你们逛逛。”   “是哪位菩萨的生日吗?我怎么不记得?菩萨保佑!”吴姨娘含了两句,又念叨菩萨恕罪,因为自己饮了酒。   “因为快要立冬,所以摆了庙会。”十五郎也不知道哪位菩萨生日在哪日,不过据他打听,广福寺前的庙会,确实是因为立冬。   吴姨娘却翻了黄历,果然是一位菩萨的生日,“明日定要斋戒一日,后日去广福寺进香。”   穆十四娘与十五郎相视一笑,好一阵兵荒马乱,直到此时,姐弟俩才得空,聊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姐,你是如何回去的?”穆家主的信与他们几乎同一日到达。而芜阳公主,也是在内监快到时,才告诉他,说是本来打算给他一个惊喜,后来一想,弄得他没有准备,极为不妥,才临时反悔。   穆十四娘只说自己从绣坊外出,被管家认出,不得已回了穆府。   “幸好有你,不然我现在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都未可知。”穆十四娘感叹。   十五郎却一脸正经,“姐,我当初就说过,只要我有了官身,就能保你平安。”   “不承想,你如今不但有了官身,还娶了公主,而我,不但可以保平安,还可以,”突然顿住,连自己都没弄明白。   十五郎轻笑,“还可以嫁个好人家。”   穆十四娘恢复如常,“正是,可以嫁个好人家。”   “姐,你在苏城见过洛年兄吗?”十五郎转而问道,穆十四娘赶紧回答,“当初只说东家姓洛,没想过是他府上。”   “他在苏城当了半年的别驾,不曾到过绣坊吗?”十五郎又问了,穆十四娘有些后悔说谎,这谎上加谎,当真难为,“反正我没见过。”   “我是因为他居然为你送信,才有此一问的,是我想多了,他当时又不曾当家,洛府的买卖他岂会操心。”十五郎自己居然说服了自己。   “当时?”穆十四娘又失了言,十五郎却不曾察觉,“他现在回了京,当了洛府的家主。”   穆十四娘表情十分奇怪,不知是喜是忧,“我明日想出去逛逛,却不想惊动他们。”   十五郎说道:“明日不妥,后日吧,一同出去进香,回来时正好可以逛逛。”   “我想去木花坊看看舒掌柜她们。”十五郎这才反应过来,“正是,我倒快忘了,确实应该去探望探望。”   “不过我明日确实不得空,还是后日吧,娘亲诚心,必然在广福寺有一阵好待,到时我送你回来,到时再返回即可。”十五郎安排得妥妥当当,穆十四娘也觉得妥当。   穆家主到了京城,自然要去寻故旧去好好显摆显摆,大夫人也有些故旧在此,自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如此反倒称了十五郎他们的心意,早早吃了饭,一家三口朝着广福寺而去,吴姨娘素来一个人惯了,知道他们年少,未必等得住,“你们就在外面逛,只约好在寺门前的狮子处等,先到先等。”   两人赶回城到木花坊牌坊下,穆十四娘下了马车,“思来想去,还是低调些的好,你且在此处等我,我进去说说话就出来。”   十五郎一想也是,点头应允,见穆十四娘进了偏门,就老实在车内候着,反正手里有书,在哪里都是静处。   穆十四娘敲响了偏门,开门的大娘先是狐疑地看着她,而后认出,“你是施思姑娘?”   穆十四娘轻笑着应了,进去后,先去拜会了舒掌柜,“施掌柜,经年不见,脱胎换骨了。”   穆十四娘自然一番推辞,“舒掌柜不也是佳人依旧。”   “这张嘴,亏你当初如何忍得住。”舒掌柜轻笑,“你这是回京还是?”   穆十四娘说道:“回来探望兄弟。”   舒掌柜是知道旧情的,不再追问,“苏城可好?”   穆十四娘不但将苏城分号说予了她听,还将常城的分号也说予了她听,舒掌柜感叹,“早知道你不是常人,不承想,你竟然掌柜当得如此之好,怪不得,”   穆十四娘见她说了半句话,后半句自然是与洛玉琅相关,又怕她不知情,所以不愿说出口,“舒掌柜,木花坊似乎添了人?”   舒掌柜说道:“分号不停地开,老向我要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未雨筹谋啰!”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省事   “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个掌柜当得稀里糊涂。”穆十四娘在舒掌柜面前,自然低调。   “你呀,就这点不好,好就是好,有什么隐瞒的。你的新绣法,坊里经年的老绣娘都赞不绝口,还有假的?”此时有人舒掌柜见有人找她,轻拍穆十四娘的手臂,“去找灵秀吧!”   穆十四娘说了声,“多谢舒掌柜。”   “这样才好,以前啊,太沉闷啦!”舒掌柜轻笑着赶走了她。   穆十四娘一路来到后坊,见灵秀正在教授着小织娘,“你怎么这么笨,我当初也不像你这样。”一抬头就看到穆十四娘轻笑着看着自己。“师傅,你怎么来啦!”   穆十四娘看了眼快要哭出来的小织娘,“我回京探亲,自然要来看看你。”   “师傅,你走了以后,我连说话的人都没了。”灵秀见了她,倾述着自己的苦闷。   “媖娘呢?”穆十四娘不禁问道。   灵秀低声说道:“有人高价请她,她假说自己要嫁人了,后来舒掌柜知道了,将她外祖与母亲都赶了出去。”   不待穆十四娘反应过来,“后来,听说将别人的织机弄坏了,又不知为何总修不好,就被人辞了。再之后,就不知道了。”   穆十四娘的心情就这样翻了个山又趟了条水,最后只剩感叹,“她心气太高。”   “德不配位,必遭灾殃。”灵秀说完,又添了句,“这是舒掌柜当着绣坊所有人说的。”   “也是这么个理。”穆十四娘感悟道,“你且忙,我去寻刘大娘说说话。”   灵秀知道她是去找厨房的刘大娘,“你去吧,待会我去找你。”   穆十四娘在厨房与刘大娘叙了叙旧,自然又提到了媖娘,“当初她嫁祸于你,我就知道,她不会有好下场。”   穆十四娘却有些同情媖娘,在木花坊坏了名声,现在就算绣艺再精,得出起价的绣坊也不会再请她们祖孙三人了。   木花坊对于老去的绣娘是极其优待的,真真是可惜了。   说着说着,看天色有些异样,想到娘亲还在城外的广福寺,匆匆别了刘大娘,又跟灵秀打了声招呼,再去向舒掌柜辞行,等出了偏门,已经起了寒风,不见十五郎,却看到洛玉琅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自己。   穆十四娘走近,“十五郎呢?”   “因为天色突变,我建议他先去城外接你母亲了,至于你,就由我代劳了。”洛玉琅注意到她头上的簪子,抿嘴一笑,“当真要下雨了,快上车吧。”   “你是如何忽悠十五郎的?”穆十四娘不愿上车,离开了原先的环境,也让她明白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你要我在此向你解释吗?”洛玉琅见她果然准备上车,示意纯笙将自己推上车。   等上了车,穆十四娘才发觉这马车与她平日坐的不同,宽大了不少,足以留出位置给他的轮椅,一旁却还有座位。   穆十四娘坐定,“现在可以说了吧?”洛玉琅并没有回答,却对外面说了句,“走吧。”   “我还未同意你送我呢。”穆十四娘一脸不悦,洛玉琅却突然从轮椅中起身,挤到她的身边,直接将她抱住了,穆十四娘瞪着他越来越近的眼,“你费尽心思,就是为了羞辱我?”   洛玉琅哭笑不得,自己确实费劲心思,可那也是想她太过,“你我二人,用得上这个词吗?”   “在我看来,你就是在羞辱我。”穆十四娘虽未勉强挣扎,却眼神冰冷,冷得洛玉琅禁不住松了手,将她扶正,老实坐在一旁,“我想你想得心肝疼,你不体谅,却说些这样伤人的话。”   “是你先失礼的。”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他。   洛玉琅挑眉,明明在苏城好好的,怎么换了个地方,就变成失礼了呢?“那我要如何才算不失礼?”   “你好好去那边坐着,我们好好说话。”穆十四娘朝着他的轮椅努了努嘴。   “坐得我腰疼,在你面前我还要装吗?”洛玉琅报怨着,还伸长了双腿,却因为车厢有些狭小,又添了轮椅,并没有他的腿宽。   “你这样,十五郎会如何想?”穆十四娘十分不愿在娘亲和十五郎面前泄露她与洛玉琅早就相识的事。   “我从绣坊出来,恰好遇到他,见他心急,想着你故旧颇多,一时怕是不得出来,才好心让他先走,由我负责将你送回别院。”洛玉琅去摸她头上那根簪子,却再一闪惹恼了穆十四娘,“你再这样,我就下车了。”   “连碰都不能碰了?”洛玉琅一脸哀怨。   “自然不能。还有,我在苏城的东西,还得拜托你让青荷整理了,送来给我。”穆十四娘心说,老是戴着你的簪子,每次都要解释一番。   “拜托?”洛玉琅掰过她的肩膀,“你我之间竟这样生疏了吗?”   “不说拜托,你还想诓我亲你不成?”穆十四娘因为极度不满嘟起的红唇令洛玉琅有些口渴。   “罢了,我明白了。我什么都不做。”之后将穆十四娘又重新摆正,还轻轻拍了拍被自己弄了褶皱的地方。   “东西就在我那里,我找个机会给你。”洛玉琅离得极近,说话的气息不时袭扰着穆十四娘的耳后,穆十四娘越发气愤,“你还这样。”   洛玉琅一头雾水,“我怎样了?”无奈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隔得近,可连衣衫都没有相触好不好?   “在你眼里,我就是可以任意轻薄的。”穆十四娘渐渐红了眼眶,洛玉琅越发无奈,“老天有眼,母亲作证,我从未轻薄过你。”   “你居然睁着眼说瞎话。”穆十四娘越发伤心。   洛玉琅也有了气性,“你我之间,算是轻薄吗?”   “如何不算?”穆十四娘的话更令他气结,“如果你真心嫁我,就不算。”   “明明都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你却,”穆十四娘怒目而视,“我问你,十五郎可曾对公主如此过?”   洛玉琅失语,“那能一样吗?”   “如何不一样?难道你我之间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穆十四娘连连说道。   洛玉琅哑然了,他不能说十五郎对公主没有他对她情深,更不能说十五郎是因为她才急切地答应招了附马。   穆十四娘却误会了,“我这些日子总想不明白,现在总算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听话   “你又明白什么了?”洛玉琅无奈地问。   “明白你我之前不论如何,从此往后,都不再相识。”穆十四娘这话彻底激怒了洛玉琅,“这话你赶紧收回,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想如何?”穆十四娘底气十足,洛玉琅却笑了起来,“你告诉我,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这几个月得空时,翻了翻十五郎留下的闲书,里面说道:若珍之重之,当轻易不敢亵渎。”穆十四娘盯着洛玉琅,“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成亲之前,你说如何就如何。”洛玉琅头次觉得,穆十四娘也挺难缠的。   “我们说得是一回事吗?”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接了话,“怎么不是一回事?”   穆十四娘自然不能说,这些都是她从教坊学来的,那些拿捏男人欲情故纵的把戏,可却深深刺激了她,回想起洛玉琅对自己的种种,越想越不是滋味。   不见他时,怨怪之余又有些想他,现在见了面,就只剩下怨怪了。   “反正你就是轻看了我。”穆十四娘也觉得头疼,她心底隐隐升起的希望,却被这些事拦住了去路,说不清道不明,可就让她气恼,气恼自己怎么就不晓得坚定地拒绝。   “天地良心,向来只有你轻看于我,好不好?”洛玉琅也觉得委屈,这好好的,怎么十五郎一朝登天,她就变了呢?   “那我问你,你读过礼吗?”穆十四娘一开口,洛玉琅心头就开始哀嚎,这还有完没完了。“我承认,我有些情不自禁,可我握你的手之前,就认定了要娶你为妻的。”   “你觉得这话说得通吗?”穆十四娘意思十分明白,当初她不过一个小小绣娘,就算是穆府的庶女,要想让洛玉琅明媒正娶,也不可能。   “正因为难,所以我费劲了心思。”洛玉琅有些想告诉她,自己这些年的努力。   “为何不干脆说明白。”穆十四娘的追问给了洛玉琅灵感,“所以我瘸了腿。”   穆十四娘愣住了,洛玉琅却轻笑了起来,“感动了?”   见她还是木木的,轻轻将她搂入了怀中,紧接着解释,“让我抱抱,只抱抱,缓解一下思念。”   将她整个身体都纳入怀中,“你知道吗?得知你回了穆府,我有多想半夜进去再将你偷出来。可我不能,我还要娶你的。”   “知道吗?我有多怕他们会为难你,却又不敢催促十五郎。”   “虽然只能看着他着急,可谁又知道,我比他还急呢?”   “我在穆府外留了人,要是他们敢将你送出去,我就直接抢了你。”   “总之,你已经被我定下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穆十四娘冷不丁接了话,“所以,你还是承认欺负我了。”   洛玉琅失笑,“傻瓜,将来你会懂得,这不算欺负。”   “你又占了我的便宜,还不快将我松开。”穆十四娘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搂了良久,还差点沦陷在他的话语中。   洛玉琅不舍地松开了她,“点心好吃吗?”   穆十四娘不想回答他。   “圆子好吃吗?”见穆十四娘还是不想回答他,洛玉琅又凑了过去,自己费的这些功夫,自然希望穆十四娘能有回应。   见他又靠了过来,穆十四娘偏头瞪他,“你又来?”   洛玉琅伸手撑着车厢,虽然未碰她分毫,却直接将她置于自己怀中。“我性子与十五郎截然不同,你不能按他的标准来要求我。我喜欢你,忍不住不亲近你,迂腐读书人那套,在我这里不合适。”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被人知道了,会如何?”穆十四娘问他。   “谁会知道?”洛玉琅看着杞人忧天的穆十四娘。   “举头三更有神明。”穆十四娘有些词穷,当着外人,洛玉琅确实从未动过手,就连言辞都十分注意,除了那次在缥缈峰上,两个人发生争执。   “神明早知道我的心。”洛玉琅也学着她指了指天。   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可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洛玉琅谨慎地问她,“要我送下车吗?你说送我就送,你说不送我就不送。”   “不必了。”穆十四娘刚想推开他,却中途收了手,朝着努了努嘴,“让开。”见他不见动静,只得开口说话。   洛玉琅恋恋不舍地坐回了自己的轮椅,算是让出了通道。“下次见面不知几何,你无事时多想想我。”   穆十四娘却没理他,径直下了车。   别院看门的穆府家奴不停地打量着马车,穆十四娘皱了眉,干脆说道:“十五郎在车里,此时正准备去接娘亲。”   车内的洛玉琅挑了挑眉,这脑子再灵光些好不好?话是这样编的吗?   穆十四娘可顾不上这许多,匆匆进了院门,幸好那三位都忙着在外做客,倒也无人关心。   等十五郎陪着吴姨娘回来,外面早已倾盆大雨,“幸亏我赶得及时,娘亲上了车雨势才大,不然真要坏事了。”十五郎接过穆十四娘递过来的棉巾,擦拭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快回房洗洗吧。”吴姨娘心疼儿子,“幸亏有人帮忙,不然你也要淋雨了。”见穆十四娘一身干爽,还是早上出门时的衣衫。   “姐,你出来不见我,有没有奇怪?”虽然料到他们回来会有一问,穆十四娘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你那位年兄解释了。”   “这下他算知道你在苏城时,就在他的绣坊里当掌柜了。”十五郎又说了句,穆十四娘脑子都是乱的,“何苦说这些。”   “洛年兄不比其他人,你我之事他又不是不知情,刚才还说,要是早知道,就多多关照了。”十五郎被吴姨娘催促时,还不忘多嘴。   等他走后,吴姨娘顾不得沐浴换衣,“十五郎这位洛年兄,人品如何?”   穆十四娘无奈又无法回避,“娘亲,你先去换衣吧,他是派人送我的,没见到他人。”   吴姨娘颇为失望,“可惜了,听声音挺好的。”   为了回避而回避的穆十四娘拿起针线不再搭话。他有那么好吗?一个两个三个,都这么上心。   见屋内无人,想起刚才车上的温存,低头一闻,衣衫上果然沾了他特殊的熏香味,穆十四娘抿了唇,再也无心刺绣。 第一百六十章 盘算   立冬这日,穆家主三人终于不再出门做客,因着十五郎,吴姨娘和十四娘也头一次入了席,大夫人见她还是一身素净的打扮,终于皱了眉,“听说你外出,也是这副打扮。就算你不喜欢我给的,公主赐的难道也看不上?”   吴姨娘担忧地看着十四娘,更怕十五郎因此在意,穆十四娘安抚地看了眼娘亲和十五郎,才回答大夫人的话,“启禀大夫人,此次入京是为了十五郎,为长远计,还是低调些好。”   此话一出,不但穆家主盯上了她,就连十五郎也暗自乍舌。这些日子,他们三个可不就满京城的好好显摆了一番吗?   但身为晚辈岂能论长辈的是非,大夫人自她重回穆府就压在心底的火终于有了发泄的理由,“十四娘,你眼里可还有长幼尊卑之分?”   十四娘起身而立,恭敬地回答:“大夫人,十四娘自问谨守本份,从未逾矩。”   “从未逾矩,你也说得出口?”大夫人语气狠厉,“家主与我不论,是为了十五郎的脸面,你以为,这事传出去,你还有活路吗?”   穆十四娘感受着大夫人的怒火,知道她是想将这些日子积攒起来的不甘尽数洒在自己身上,“大夫人,十四娘还是不明白。”   十五郎体味着十四娘的每句话,原本紧抿的唇渐渐上扬,任由吴姨娘朝着他指眼色,也低垂着眉眼,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你,”大夫人指着她,“简直恬不知耻!”   “住口!”穆家主终于发了怒,“这是主母该有的言行吗?”在京城待得越久,越让他明白,只有攀附更高的权贵,才能真正的扬眉吐气。   像芜阳公主这样旁支末节的皇亲国戚,在苏城或许可以耀武扬威,可到了京城,就没有看头了。   唯有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才能实现他心中最强烈的梦想。   这些日子,带着十三娘四处游走,原本以为嫡女的身份会为她增色,不成想,他话还未明白,就被人回绝了。   其实他也知道为何今日大夫人在餐桌上会发飙,自己精心打扮的女儿,轻而易举就被十四娘比了下去,可对方分明穿着旧衣,只有银簪而已。   止住了大夫人的失态,穆家主又开始圆场,“十四娘啊,以往在府里时,之所以严苛些,是怕你们被外物所迷,失了本心。现在出门做客,自然是要讲究些的,你主母也是心急,言语才有些失当。今日就罢了,明日起好好打扮起来,尤其是这根簪子,虽是地摊之物,但毕竟不宜女儿家佩戴,免得招人口舌。”   十四娘始终不悲不喜,垂手而立,就连大夫人那句极难听的话出来,都不见她失了仪态,听穆家主如此说,也只恭敬地回话,“家主,十四娘明白。”   “好了,好了,吃饭。”穆家主将一切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这个女儿能顶大用。   在穆府里,穆家主的话就是圣旨,连大夫人也不能违逆半句,恨恨看了眼十四娘,只能做罢。   吴姨娘赶紧拉了十四娘坐下,十五郎则朝着她眨了眼,两个人心领神会,今时不同往日,再也不会任由他们拿捏。   芜阳公主为尽地主之谊,选了个好天气,又来相邀,吴姨娘生怕再惹是非,强逼着穆十四娘换了衣衫,两个人较了好一番劲,才各自妥协,十四娘拿下了那根银簪,吴姨娘只为她换了一枝素净的珠钗。   “娘亲,你以前不是不让我打扮吗?”穆十四娘在娘亲面前,毫无顾忌地撒娇。   “此一时,彼一时,从今往后,再不许你粗衣银簪。”吴姨娘对穆家主是骨子里的惧怕,得了他的旨意,自然唯命是从。   穆十四娘知道改她不过,就也由她。   等她们现身,穆家主眼神明显一亮,奇怪的是昨日还愤恨满满的大夫人也笑得意味深长,连同十三娘。   芜阳公主今日约在郊外她的别院,虽然已经立冬,别院里却依旧秋意浓浓,红的叶,绿的枝,还有盛开的菊花,千姿百态,颜色各异。   “夫人,就为这满院的菊花,您也该来看看。”芜阳公主轻扶着吴姨娘,告诉她细如发丝的叫‘千太珠帘’;碧绿幽静的叫‘绿牡丹’。看得受宠若惊的吴姨娘眼花缭乱。   十五郎与十四娘紧随其后,见芜阳公主每介绍一种,总要回头看看十五郎,而十五郎无论她如何打量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不时回以轻笑。   穆十四娘想起洛玉琅所说的,他与十五郎性子不一样,听他当时的言语,似乎是说十五郎情不及他深沉。   可现在看来,明明是他自己眼拙,又或许是狡辩。   十五郎见她有些走神,“姐,你可还记得那首与菊花有关的诗?”   哪知十四娘一边摇头,一边朝他使着眼色,意识到的十五郎,立刻接道:“你总是这样,记了第三首,就会忘了前两首。”   穆十四娘坦然一笑,“我又不要考学,学那劳什子做什么?”   落后两步的大夫人听了,开始轻声的向穆家主报怨,“光有皮相,腹内空空,真能管用吗?”   穆家主嫌她藏不住事,“你且说说,这些菊花都有什么说道?”   语塞的大夫人生生吃了一瘪,再没了言语。   穆家主嫌弃地扫了她一眼,见识短的,知道什么,男人自来只看皮相,那些个所谓才艺,家中自有舞姬。像自己的那些女儿,最得力的,不都是胜在样貌,有才的,最后都落了败。   今日打扮了的十四娘,行走之间,丝毫不输自小被大夫人悉心教养的十三娘,他敢笃定,再等一年,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必然会让她艳惊四座。   而那个机会,就是十五郎的大婚。   原本以为,穆家主和大夫人她们,必定会在年节之前赶回苏城,不曾想,非但没听到动静,大夫人更兴师动众地打算为十三娘在京中举办及笄礼。   早想避开的十四娘,撺掇着吴姨娘去广福寺暂住,十五郎明白她的心意,帮了句腔,就说动了吴姨娘。   吴姨娘信佛,穆府中人皆知,穆家主知道大夫人必然不喜十四娘在此时抢了十三娘的风头,轻易就答应了。   于是,十四娘回穆府后,终于重得了自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寻觅   十五郎送她们上山,穆十四娘踩着冬雪,欢快地走在前头,“娘亲,我就说了,此后你留在京城,我置一间院子,你既可以随十五郎住,也可陪我小住,多好。”   “十五郎,十四娘这趟出走,将心都走野了,你看看她,满嘴的,可有一句能听的?”吴姨娘毕竟有了年岁,拾级而上,就算有十五郎搀扶,也颇为吃力。   “姐,你当真这样想?”十五郎问道。   穆十四娘回头,嘴里哈气温暖着被冻红的双手,“自然,我只要紧紧抱住你这颗大树,就不必再回那种地方,既然要留在京城,怎能不置办宅子呢?”   “你看看,我说她心野了吧。”吴姨娘接话,却满脸的宠溺。   “娘亲,留在京城吧,也好让姐远离那个地方。”十五郎跟十四娘一样,对穆府全无好感。   “嗯。”吴姨娘低头应了,却并不坚定。   广福寺后院,有一处专门给女眷的休憩之处,饮食可与寺中一样,也可自己煮素斋,吴姨娘与十四娘都是苦过来的,便选了与寺中饮食一样。   十五郎不便进去,送到院门前,就回转了。   这里虽然简陋,穆十四娘却觉得比别院中自在多了。每日不像吴姨娘那样从早到晚,打坐念经,而是在后山四处游走,因为靠近年节,除了她俩,再没有其他的女眷,不晓得多畅快。   “我再不来,你怕是要变成山里的野猴子了。”洛玉琅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正蹲在那里刨冬笋的穆十四娘。   “这里,外人不能来。”穆十四娘四处张望,山林里静悄悄的,这人是会飞吗?踩在雪上连声音都听不见。   “我算不得外人。”洛玉琅站在原处,“说好了,我只站在这里,你莫要过来。省得你又有说辞。”说完,在自己面前用手持的拐杖划了一条线,“就这一条线,谁跨过了,就算谁的错。”   “你不坐轮椅了吗?”洛玉琅轻笑,“你知道的,我另一条腿并没有受伤。”   “你不是说,不想一瘸一拐地走路吗?”穆十四娘踢着脚下的几颗冬笋,丝毫不介意会有泥沾在鞋上。   “在意啊,我走上来时,好像不怎么瘸。”说完扔掉了手里的拐杖,朝后退了几步,却踏了空,整个身体就失了平衡,穆十四娘来不及惊呼,就跑过去扶住了他。   “是你自己失约的,莫再说那些话了。”洛玉琅顺势扶住了她,穆十四娘抬头,看见的是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和得逞的眼神。   “就说你不是好人。”想去推开他,又感觉他有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万一失手,摔了不好。“站好了。”   洛玉琅清醒地适可而止,站在那里,看她跑过去捡了自己的拐杖,气呼呼地递过来,“拿好。”   “最近不开心吗?总是气鼓鼓的。”洛玉琅接过,偏头看她。   “还不是被你气的。”穆十四娘低头拾起自己刨出来的几个冬笋,“我要回去了。”   “你不是在寺中吃斋吗?刨这些有什么用?”洛玉琅不解地问。   穆十四娘回答,“我送给斋房。”   “我今日也歇在广福寺,明日早些来,我带你去看好景。”洛玉琅的话音未落,穆十四娘就回了句,“我不得空。”   “站住。”洛玉琅叫住了转身离去的穆十四娘,“为何这样对我?”   穆十四娘头都未回,“你若不明白,就是你心不诚,你心若诚,自然明白。”   “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也可以好好说话啊。”洛玉琅万般无奈,“明日一早,我在这里等你,一同去看日出。”   穆十四娘不置可否,吱呀吱呀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洛玉琅独自站立良久,追上去,极容易被山下的人看到,莫说穆十四娘又会勃然大怒,就连他自己也不愿被人看到这样的场景。   第二日清早,本以为自己会落空的洛玉琅,听到有人踩雪的声音,避在树后,不一会儿,就看到穆十四娘冒出了头顶。   气喘吁吁上山来的穆十四娘,看着满脸笑意的洛玉琅,依旧没有好语气,“先说好了,你再像昨日那样,我就再不理你。”   洛玉琅将手中的拐杖递向她,“抓住,足有三尺远,可行?”   穆十四娘也不客气,刚才爬上来,累得半死,接下来肯定又要走路,能省些算些。   两个人一前一后,转过一道山梁,又爬了一段山坡,洛玉琅走三步回头看她一眼,直到穆十四娘白眼看他,“你若摔了,岂不是还要连累我?”才让他不再回头,牵着她一路到了另一处山顶。   此时正好霞光初现,“与你一同看几次日出,都是夏日,冬日的日出,整个京城只这里最好。”   “那你岂不是又要吟诗了?”穆十四娘这话一出,引来洛玉琅爽朗的笑声,惊动了几只来此越冬的候鸟,排列成行,飞行在清晨的霞光里。   “不必新词,还是那句‘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即可。”洛玉琅轻声念出,穆十四娘问道:“头一句倒是勉强,这后一句,哪来的红树花迎?”   洛玉琅倜傥地轻甩了红色的衣摆,又指了指穆十四娘头上的珠花。   “牵强附会。”穆十四娘给了句评语,洛玉琅依然开怀地笑着,而后问她,“怎么换成珠花了?”   “娘亲将簪子收了,说是男人用的,不该我用。”穆十四娘给出的解释,让洛玉琅皱了眉,“不戴就不戴,也该你自己收起来。”   “我不是也有簪子在你那里吗?你又不吃亏。”穆十四娘的解释让洛玉琅失笑不已,“你不但有簪子在我那里,你的私房银子也在我那里。”   穆十四娘被管家抓回穆府时,确实什么也没带,也是她有意为之,那些银子是她辛苦所得,放在青荷那里,早晚都不会丢。   “先放着,等年后我置办宅子时,你再给我。”穆十四娘偏头,“马上要年节了,虽说我短了几个月的工,当家的不会少了我的封红吧?”   洛玉琅挑眉,“你无情,我不能无义,自然要依约而行。”   穆十四娘一脸得意,“可惜不知道,置办一处小小的宅院要多少银子?我现在存的这些,够不够?”   “不够。”洛玉琅也偏头看她,“洛府的地段,你那些银子大概能买半张床。”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甜蜜   “这么贵?”马上反应过来的穆十四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我就买张便宜的。”   “好。”洛玉琅居然没生气,“我去找找,应该能找到。”   突然霞光大盛,将他们整个笼罩在其中,让洛玉琅的红衣添了金色,也让穆十四娘那件银灰色的斗篷镶了金边。   “有几年,我总会来这看日出,却从未悟出主持说的道理。今日却是奇怪,轻易就明白了。”洛玉琅感叹。   “明白什么?”穆十四娘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悟性,除了觉得这景致确实好看,再没有其他的领悟。   “永远不要独自一人去想悲伤的问题。”洛玉琅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只看到了他平静的侧脸,这样感伤的话,许久没有听洛玉琅说起过了。   “看我做什么?”不过片刻,似乎刚才那个伤感的洛玉琅不过是她的错觉,“有没有觉得爷怎样都看不够?”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盯着别人看不够的人,还倒打一耙。   穆十四娘脑子没有他转得快,思绪依旧停留在与他一起在红崖山顶过夜时的画面,当时他诉说着自己母亲从红崖山跳下去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感伤的语调。   “那条蛇怎么样了?”因为想到了红崖山,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条巨蛇。   “兴许遁了,兴许还在那里。”洛玉琅用拐杖敲了敲雪地,“腿伤未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让别人因我涉险。”   “我看你走上来,挺好的。”洛玉琅抬头就看到穆十四娘狐疑的眼神,无奈地摇头,“你走得多慢啊。”   “既然伤还未好,不如我们下山吧。”穆十四娘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许是其他的想法。洛玉琅摇头,“再呆会,待会更好看。”   冬雪、暖阳,玉树、琼瑶。无一不是令人神往之美景。   两个人不再说话,只盯着那枚暖阳从云层后升起,看得久了,穆十四娘觉得眼前都出现了彩虹般的光晕,不停地旋转着,变幻着各种各样的颜色。   刚才被惊走的候鸟,又列了队,先后回到了歇息的树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这里的晚霞也好看,可惜我需回城了,等哪日我得了空,再带你来看,如何?”洛玉琅转了头,贪看了她许久,都未被发呆的她发觉,可惜现在的穆十四娘计较得可怕,让他连头发丝都不敢再碰。   “呀,真要回去了,斋堂里娘亲不见我,又要到处找了。”穆十四娘这时才觉得脚板底都是木的,轻轻跺着脚。   “我让人送双靴子给你,整日满山跑,也不怕冻脚。”穆十四娘却摇头,“平白无故多双靴子,不知会招来多少话,我这样挺好的。”   “你说,我要是跟十五郎提,说我想求娶他的胞姐,他会如何反应?”连一双靴子都要瞻前顾后的地方,他一刻都不想穆十四娘再待下去。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穆十四娘哈着气,暖着手,以此来掩饰着自己的脸热。哪有人直白地跟女儿家提的?   “原本想等他过了年与公主大事定了,再提的,可你对我忽冷忽热,我心不安,干脆早些将你娶在身边,免得你一天一个主意。”洛玉琅用拐杖拦住不好走的地方,示意穆十四娘走在他前头。   穆十四娘赶紧背对了他,还说,还说,一点都不晓得关照下别人的颜面,真想干脆地拒绝他算了。   “年节时,我恐怕很忙,芜阳为了向十五郎示好,必然会殷勤地待你们,你放心赴约,只有一条,宫宴就别去了,那种地方没什么好玩的。”洛玉琅一路絮絮叨叨,就差将她每日如何都安排一番。   在路口分别时,还不忘叮嘱她,“我是不会去的,你也别去,省得那些坏人打你的主意。”   穆十四娘脱口而出,“你总说别人是坏人,那我岂不是不要出门了?”   “将来有我陪着,自然哪里都可以去。”见穆十四娘头上的珠花串子混在了一起,顺手为她拨弄了一下,因为只是瞬间,穆十四娘只觉得他的手在自己头顶舞过,什么感觉都没有。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自己现在竟然沦落到,亲近她都跟做贼一样,看来,不能再等了,就算婚期可以晚,但是先订下来,既安了自己的心,也可让她不再这样计较。   因为洛玉琅沿途都在说让她脸红心热的话,穆十四娘逃也似地下了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话洛玉琅不知说了多少年、多少次,自己都不曾像今日这样,如此不争气。   洛玉琅也不是情场老手,哪里晓得她的小心思,见她下山的速度极快,担忧地躲在一边看了,“为了一顿斋饭,这样赶,看来真要早些娶她进门。”   吴姨娘诚心理佛,当初来时,就立誓要修完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冬至那日都是在广福寺过的。穆十四娘反正不想回别院,乐得自在。   十五郎时不时来看看,但又不能进院子,吴姨娘每次打个照面又坐了回去,只剩他们姐弟两人,在山林里转转圈,说说闲话。   寺里也因为冬至节,包了素饺子。   小沙弥早早送了来,吃完后,吴姨娘依旧盘腿坐在佛前打坐。   穆十四娘却有些无聊,虽然天色尽黑,但时辰尚早,等与娘亲一起歇息还要几个时辰,不如出去走走,今日太阳出得好,外面也依稀有了星光。   打着一盏小灯笼,在院里转着圈,可这冬日的星光,怎么都不如夏日看得明白,穆十四娘将头偏来偏去,都看不出天上的星星姓甚名谁。   “看什么呢?”墙头上突然有声音传来,穆十四娘自然知道是洛玉琅,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娘亲理佛的厢房,靠近了,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洛玉琅趴在墙头,“兴你趴我墙头,不许我有样学样吗?”   “那上面都是雪,你不冷吗?”穆十四娘举了举小灯笼,照清楚了洛玉琅的脸,却将她自己吓了一跳,这样莽撞让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于是赶紧将灯笼压低,“快走吧。”   “我穿了斗篷,雪渗不进去。”洛玉琅在上面一顿动作,“快接住。”   穆十四娘看到眼前晃动的食盒,“我吃过斋饭了。”   “接住,尝尝我送的饺子。”洛玉琅又将食盒放低了些。   穆十四娘接过,打开,里面的饺子还是热的。   “快吃,待会冷了。”洛玉琅催促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上门   穆十四娘确实因为斋堂的素饺子不好吃,只吃了几个,并没有吃饱。   见饺子包得很小巧,香味扑鼻,有些嘴馋,尝了一个,吐也不是,只能强行咽下,“你真坏,我现在住在这里,怎么能吃荤的?”   “谁告诉你,这饺子是荤的?”洛玉琅轻笑,“哪位佛祖规定,鸡子算是荤腥?”   “鸡蛋的?我怎么尝出了肉味?”穆十四娘不解地问他。   “快吃吧,一会凉了。”洛玉琅又不懂厨艺,如何回答她,只能催她快吃。   “可惜不能让娘亲知道,不然要她也尝尝。”穆十四娘在吃的空隙,不时回头望着唯一燃了烛火的厢房,娘亲在那里苦修,自己却在这里独享,真是罪过。   “以后有的是机会。”洛玉琅看着昏暗灯光下,穆十四娘动个不停的小嘴,抿嘴轻笑。怎么看,都有种喂沿廊上鹦鹉的感觉。   因为是照着穆十四娘的胃口送的,份量并不多,十个小巧的饺子很快就吃完了,穆十四娘依照让他提了上去。“这院墙这么高,你那边是如何立住的?”   洛玉琅对穆十四娘的后知后觉早已习惯,“我立以马上的。”   “啊,站得稳吗?”穆十四娘的担忧听在洛玉琅耳中都是甜蜜的,“下面有人扶着,没事。”   一听外面还有别人,穆十四娘又不自然了,“那你快些回去吧,晚上挺冷的。”   “吃饱了吗?”洛玉琅并不想这么快就走,要不是穆十四娘不方便在晚上出院子,他都想陪她一起在夜晚的林间走走,说说自己为了年节的疲累。   “有件事,你停手数月,我的衣衫没有存货了。”洛玉琅终于想起了正事,算是正事吧。   “我现在这样,如何能绣?”穆十四娘为难地回答。   “你少去林子里胡闯,不就有时间绣了?”穆十四娘见他会错了意,无奈地解释,“你的衣衫那样特别,我能光明正大地绣吗?”   “岳母大人整日都不见动几下,你随便找间屋子,不就行了。”穆十四娘还在犹豫,他那边又吊了东西下来,穆十四娘一摸,就知道是他衣衫的布料。   刚接了,又吊了东西下来,看起来挺重的,“这是什么?”   “是云炭和暖脚的炉子,你坐在那里不冷吗?”洛玉琅轻手轻脚,让东西落了地。   “你送饺子来,就是为了这件正事?”穆十四娘挑眉看着黑暗中的洛玉琅。   洛玉琅轻笑,“我说我一为送饺子来,二为送布料来,你信吗?”   “信你才怪。”穆十四娘说完,想起墙外面还有他人,立刻住了嘴。   “我看东头那间厢房就不错,你先将东西放进去,我在这里帮你望风。”洛玉琅的话让穆十四娘又收不住嘴,“又不是做贼,望什么风?”   洛玉琅轻笑,惹得正努力提起重重的云炭和暖脚的炉子,有几分吃力的穆十四娘又报怨了句,“你也算是个人物了,为何想起做这种事?”   “要是以前,我早跳下去帮你拿进去了,现在不是怕你又生气嘛。”穆十四娘刚要还嘴,厢房里烛光下,突然有人走动,穆十四娘见娘亲起了身,吓得一刻也不敢停留,举着灯笼就回了厢房。   吴姨娘见她回来,一脸担忧地问,“去哪了,我一回头,竟不见你。”   “吃得太饱,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穆十四娘解释得十分得当,吴姨娘没有多想,叮嘱她早些睡,自己寻了新的香火为菩萨点上,又坐了下去,闭目念经,转动着手上的念珠。   穆十四娘想着外面的东西,又不敢再出去,只好默念今晚再不要下雪,明日一早她好去收拾。   第二日一早,匆匆赶去看,发现原来放东西的地方空空如也,她们这院子晚间是上了锁的,穆十四娘忐忑地往东边厢房一看,东西果然被洛玉琅放在了里面,绣架已经摆好,下面工整地放着暖脚的炉子。   等吃了早饭,一如既往地对吴姨娘说了声去山林里转转,就偷偷溜进了东厢房,生好暖脚的炉子,像在苏城别院一样,熟练地绣了起来。   冬至过后,就是腊八,躲在厢房里正绣得起劲,听到有人敲响院门,一下子想起,手忙脚乱赶在吴姨娘之前打开了院门,果然是十五郎。   穆十四娘怕会露馅,不敢像以往那样去请吴姨娘,直接对十五郎说道:“冬至时就不见你提饺子来,今日膜八,怎么也不见你带些粥来?”   十五郎却面露难色,避开了身体,露出了后面的洛玉琅,“原本想着的,后来一忙又忘了。”   这下轮到穆十四娘难堪,“没有就算了。”   洛玉琅只得痒装没听明白,仿佛头次来一样,“没想到,广福寺后院,还有这一处地方。”   吴姨娘知道今日腊八,此时来敲门的自然是十五郎,便在里面呼唤了一声,十五郎赶紧应声。   等吴姨娘走出来,与十五郎说了两句,就发现了洛玉琅,见他一身红衣,通身的气派,明白他就是十五郎口中的洛年兄。   洛玉琅适时上前,恭敬地行了礼,“夫人,在下洛玉琅,与望仕同年。”   吴姨娘和气地说道:“洛公子,此处不便待客,失礼了。”   洛玉琅更加和气,“夫人,无妨,我与望仕在山前相遇,已约好在主持禅房内手谈一局。得知夫人在此,特来拜见。”   吴姨娘见穆十四娘躲在自己身后,始终不见她露面,回头轻笑,“十四娘,有客至,怎么不见礼?”   穆十四娘低垂着头,不去看洛玉琅那坏笑的眉眼,轻施一礼,“十四娘,见过洛公子。”   洛玉琅也装作初次相识,“穆姑娘,有礼了。”   十五郎虽然觉得他俩有些别扭,却以为洛玉琅如此,是见过一面的缘故;穆十四娘则两者皆有,一来在那样的情况下见过,二来在苏城,又在别人产业里帮过工,所以如此。   不但没做他想,反而主动打起了圆场,“上次多亏洛年兄派人相送,不然十四娘就要淋雨了。”   吴姨娘忆起旧事,也感激不尽。   洛玉琅知道今日也提不了别的事,客套几句,就与十五郎去了主持禅房。   吴姨娘望着他俩拾级而下的身影,不禁感叹,“原本以为十五郎出色,不曾想,这世上还有比十五郎更有气度的公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机锋   穆十四娘身在庐山,自然感觉不到,反而认为娘亲太过以貌取人,“我倒觉得十五郎更俊俏。”   吴姨娘示意她关上院门,“十五郎到底差些岁数,洛公子却正当年,正是惹小娘子心动的时候。”   穆十四娘不愿在此事上多谈,“娘亲不要理佛了吗?”   “你不是上山了吗?怎么脚上干干净净?”吴姨娘这一问,穆十四娘汗毛都竖起了,“我觉得冷,只在外面的佛堂里转了转。”   “你不拜佛,就不要轻易去打扰菩萨。”吴姨娘挂念着今日的经文,说了一句,就回了厢房。   穆十四娘在沿廊上转了两圈,想回东厢房尽快将绣活赶出来,又怕误了十五郎的辞行,左右为难时,替她们送饭的小沙弥在院门前冒了头,“穆姑娘,主持禅房内的贵客说,今日午间请夫人和姑娘一起用饭。”   穆十四娘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小沙弥就不见了人影。   等吴姨娘念完一本经,穆十四娘将此事告诉了她,吴姨娘一反常态,起身收拾起来,“你也换身衣衫,老是这样不讲究。”   穆十四娘回道:“才刚见过,好端端的又换了衣衫,算怎么回事?”   吴姨娘替她拿了更换的衣衫,“这是对佛祖的恭敬。”   穆十四娘正要开口,就被她止住了,“慎言,主持就是佛祖的使者,见他如见佛,岂能潦草?”   这话说得让人无法反驳,穆十四娘乖乖换了锦缎的衣衫,却依旧只肯插支珠花,幸好吴姨娘早已不施脂粉,逃过一劫。   吴姨娘怕她在主持面前口无遮拦,叮嘱她待会多听少言,穆十四娘心说,我在外面闯荡过,早已不是当初吓成小鸡子的穆十四娘了。   小沙弥准时出现,一路领着吴姨娘与穆十四娘来到主持禅房所在,不承想,刚进院子,就看到院中央的凉亭里,热气沸腾,中央圆桌上居然烧着锅子。   吴姨娘与穆十四娘对视一眼,全是不可置信的眼神。尤其是吴姨娘,诚心理佛多年,这一切差点颠覆她的认知。   小沙弥脚程快,等她们进了院子,禅房的门已经打开,洛玉琅与十五郎说着话就出来了,穆十四娘凭着只言片语,知道他们是在讨论刚才的棋局。   最后出来的是主持,吴姨娘见了,赶紧拉着穆十四娘行了礼,主持知道她是极为心诚的,回礼之后,赞许道:“女施主诚心,每日必念完十篇《妙法莲华经》,菩萨普惠天下,必会保佑女施主合府平安。”   吴姨娘自然诚心回礼,口念菩萨保佑。   穆十四娘悄悄去看洛玉琅,发现他居然侧着身,注意力都在亭子中央的锅子上。“烧得恰到好处,各位莫误了最佳的口感,请吧。”   径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似后知后觉般,“穆夫人,穆姑娘,主持常说,佛无所不在,佛亦不拘小节,理佛在心不在身,今日不必拘泥,大家共坐一席吧。”   说是共坐一席,其实各人面前一个托盘,上面数个小碗,里面皆是蘸料,凭各自喜好自取。   酒是素酒,吴姨娘和穆十四娘面前放着的却是清茶。   纯笙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筷,见人都坐定,就取了旁边架子上的各类素菜,小心地放入锅子中。   洛玉琅适时解释,“锅底用的是菌油,汤底是熬煮的菌汤,各位若是吃出鸡味,千万不要误会。”   纯笙不时取出煮熟了的,送至各人面前,轮到穆十四娘时,居然可以像他主子一般,装作全不认识。   而他的主子,全程都未看过穆十四娘一眼,只与主持和十五郎讨论着今日的菜品。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穆十四娘被全程无视之后,终于安下心来,品尝着数月以来,最好吃的一顿素席。   等到纯笙下饺子时,洛玉琅又开始解释,“穆夫人,穆姑娘,这是素饺子,尽管食用。”   一年前,冬至时,在苏城一同吃锅子是他们两人。一年后,虽是腊八,在广福寺再又同席,依旧上了饺子,穆十四娘很难不回想起当初与洛玉琅争论,自己吃的饺子是谁下到锅子里的。   “今日的饺子是纯笙一人所下,大家不必担心,会拿错了。”洛玉琅说完,主持和十五郎都当他又说了个笑话,指着他不住摇头。   穆十四娘听得明白,不禁将头埋得低了些,似乎在专注吃着碗里的饺子,却有些烫嘴。   洛玉琅却笑得极为得意,比照着穆十四娘的速度,她吃一个,他也吃一个。其间还不忘与主持和十五郎谈经论道,句句机锋,俨然俗家弟子矣。   十五郎不禁感叹,“洛年兄,怪不得主持说你有佛性,看来,我平日也要下些功夫了,否则很快就要无言以对了。”   主持接话,“洛施主佛性极深,平日不显而已。”   洛玉琅答道:“如此看来,平日被人误会,是我太过低调了不成?”   十五郎笑言,“低调二字,怕是与洛年兄无干吧?”虽是素酒,也让他的脸上泛了些红,眼眸添了亮光。   洛玉琅知他有些酒意,才会如此敢言,眼光扫过他身旁的穆十四娘,“我素来低调,只对我在意的高调。”说完眼光再扫过穆十四娘时,发现她暗暗咬了牙,心计得逞之后的窃喜更让他笑得欢快。   是谓腊八,自然少不了腊八粥,吴姨娘有些担忧十五郎,又不好开口,免得失了他的颜面,只得轻轻推了推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会意,体贴地为他收了眼前的碗筷,独留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这粥最是暖胃,你还要赶路,趁热喝了吧。”   一抬头,就看到洛玉琅嘴角上扬,及时端起了腊八粥,眼神终于与她对上了。那其中的意味,仿佛刚才那话她是为他所说。   穆十四娘虽然面上不敢显露,心中却甚是无语,这人真是,以为自己是他吗?偷偷摸摸,上不得台面。   这锅子吃完,大家辞别主持各自散去,十五郎要送吴姨娘和穆十四娘,不知何故,洛玉琅也跟了来,吴姨娘和十五郎居然无一人觉得奇怪,又让穆十四娘甚是无语。   吴姨娘在院门前,叮嘱十五郎,“你饮了酒,路上骑马当心些。”   洛玉琅适时说道:“穆夫人勿忧,望仕与我一同回城。”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昏招   依旧望着洛玉琅和十五郎下山的背影,吴姨娘感叹:“这位洛公子当真出色,可惜,”话至半截却住了口,穆十四娘听了心里堵得慌,接了句,“娘亲是可惜他是男子不成?”   吴姨娘无语地指了指她,“真是不开窍。”   穆十四娘看她摇着头回了厢房,关了院门,悄悄去了东厢房,自幼养成的性子,一旦手里有了活计,就想尽快完成,一旦拖了半截就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腊八已过,最多小年之前,娘亲必然会回别院过年。   绣完之后,将东西依旧放在东厢房,却不见洛玉琅再来寻她。   这边吴姨娘归期已至,穆十四娘恨恨想到,不如扔到后山,免得被广福寺的人发现,闯了大祸。   正偷偷在东厢房收拾着,那边墙头上又传来了动静,穆十四娘探头一看,果然是他。   凑近了,气恼地说道:“你再不来,我就扔到后山了。”   “脾气又见涨了,年关当前,我好不容易才抽得半日空闲。你莫动,我下来拿。”穆十四娘来不及阻拦,他已经跳了下来。   从东厢房里拿着东西放在墙边,轻敲了几下,上面就垂下了挂勾,将东西一一运到墙外后,对穆十四娘说:“你如此操劳,我送你一样东西,做为诚意。”   也不给穆十四娘反应的时间,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直接塞给了穆十四娘,自己扯着那根重新放下的绳子,踩着墙几步就跳了出去。   而后在墙外说:“我走了。”   穆十四娘听着外面轻轻的马蹄声远去,回到廊下,见并未惊动娘亲,小心地打开包袱,里面依旧是用锦缎包着,再打开,是一支珠花。   觉得十分眼熟,拿下自己头上的珠花,明显一模一样。   再仔细看,他送的那支,上面的珍珠稍稍大了一圈,摆在一起,珍珠的成色高下立见。   “总是偷偷摸摸做这种事。”穆十四娘自言自语着,最后却还是将洛玉琅送的那支珠花插在了头上。   忐忑地在娘亲面前转了几圈,发现娘亲根本没在意,心生窃喜的穆十四娘,又在前来接她们的十五郎面前转了几圈,发现他也没觉出异常。   吴姨娘诚心的将广福寺所有的菩萨拜了一遍,三个人才坐着马车回城。   “大夫人到处张罗着十三娘的婚事,家主找了我几次,都被我挡了回去。”十五郎一脸不喜,“我这个附马还未坐实,他们就这样急不可待,直是,”偷脸至极,不用他说出口,穆十四娘也猜得出。   “又有什么办法?”吴姨娘接了句。   穆十四娘说:“由他们自己折腾,莫理就是。”   “你们不在时,他们不知宴请了多少次,还次次都给公主下了帖。”十五郎牙关都是咬紧的。   “你躲出去就是。”穆十四娘看着十五郎拧紧的眉头,“公主自然明白。”   “你少在这里胡说。”吴姨娘打断了她,“到底是一家人,哪里就分得这样清?”   穆十四娘正欲开口,吴姨娘又拦了下来,“你此次回来,脾气性子全变了,我是不知你哪来的底气,但穆府终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也是十五郎的根本,为十三娘求门好姻缘,也是积德之事,为何要这样冷血冷情,像生死仇家一样。”   见吴姨娘动了怒,十四娘和十五郎识趣地闭上了嘴。   “十五郎大事已定,可你的将来还在家主手里攥着呢。”吴姨娘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姐的婚事,我自会求了公主,由不得他们胡来。”十五郎立刻接了话,虽不至说出自己之所以这么快答应芜阳公主就是为了十四娘,可这事就像一根长刺,早已在他身体里扎了根,容不得一丝触碰。   吴姨娘意外地看着他,不是意外他的言辞,而是他说话的语气,比十四娘更加狠厉。   眼前的一双儿女,对自己的出身之地,竟然都怀着这样的愤恨,是她始料未及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吴姨娘毫无对策,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她诚心叩拜的菩萨身上,希望菩萨能化解一切灾殃。   回到穆府在京城的别院,今日倒是没有宴客,依着礼数,三人要去向穆家主和大夫人行礼问安。   穆家主倒是没有多话,大夫人却望着十四娘说:“明日景家设宴,你一同前去,衣衫首饰我都准备好了,脂粉若是不够,再来拿。”   十五郎拧紧了眉头正要说话,十四娘已经恭敬地回了话,“是,大夫人。”   见她如此轻巧就答应了,不但大夫人,就连十三娘脸上都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回了自己的院子,十五郎不解地问她,“姐,为何要应?”   穆十四娘答:“我若不先应下来,少不得要在那里纠缠半天,明日我自有不去的办法。”   吴姨娘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你且悠着些。”   穆十四娘轻笑,“不会让娘亲为难的。”   第二日,穆十四娘换好了衣衫,一脸喜滋滋地走了出来,却在出院子时,不曾当心脚下雪地里的冰,摔了个措手不及,半天站不起身。   穆家主和大夫人听信,穆家主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大夫人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吴姨娘赶了出来,心里明白她是有意为之,却为她的莽撞心疼不已,因为一移动她就喊疼,也不知伤在哪里,只得寻了门板将她抬了回去。   别院里稍懂一些的大娘检查之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穆十四娘满身的冷汗却做不了假。因为家主和大夫人都出门赴宴,十五郎又在宫中,就算要请大夫也无人可以做主。   待人都走后,吴姨娘心疼如焚,轻声骂道:“你且作吧,要是摔坏了,有你后悔的。”   “这样的大冬天,穿得这样厚,能有什么,左不过崴了腿。”穆十四娘强忍腿上的疼痛,嘴硬着。   左盼右盼,终于盼到十五郎回了来,见她居然用的是这样的昏招,十五郎指了她半天,都没想出合适的话来骂她。   “我出去一趟。”向吴姨娘请示之后,十五郎就出了门。   等到晚间,穆家主和大夫人他们赴宴回来,芜阳公主居然亲自来了别院,随同还有宫里的女医。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避祸   贵客临门,穆家主和大夫人自然不敢造次,也候在那里,直到女医出来禀报:“公主,穆姑娘伤了腿,恐怕要静养数月。”   “伤得如何?”心急如焚的十五郎起身问道。   女医又回禀:“因为摔得极重,摸到哪里都喊疼,我已经开了活血散瘀方子给穆姑娘内服外用,过几日我再来看。”   芜阳公主说道:“你来这里颇不方便,不如将穆姑娘送到公主府,你出宫也好说些。”   十五郎竟然一反常态,立刻表明了态度,“这样最好,娘亲年岁见长,我也不好近身,多谢公主宽宏。”   芜阳公主扫了一圈屋内的众人,最后轻笑,“既然十五郎请求,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也不给其余人反驳的机会,示意自己的宫女进去准备抬人。   吴姨娘回避着穆家主严苛的眼光,只低垂着头,不时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十三娘在大夫人眼神的示意下,鼓起勇气,起身说道:“启禀公主,不如我随同去照料十四娘吧。”   芜阳公主依旧十分和气,“年节将至,想必府上十分忙碌,听说你正在议亲,还是莫要误了正事。”   未出嫁的小娘子,听了这样的言语,只能红着脸退了回去,再不能强求。   等十五郎送了芜阳公主和十四娘离开,就被穆家主叫了去,自他有了功名,头一次对他发了怒,“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提前请示于我?”   十五郎恭敬地回道:“十五也是急中出乱,怕十四娘有个三长五短,才口不择言的。”   “你莫忘了,就算你他日当了附马,也姓穆,也还是我穆府中人。”穆家主一生强势,十五郎求学,高中探花,招为附马,虽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仍在他掌控之中。   一连串的不顺,十一娘、十二娘接连损失,已经让他十分难堪,之后十四娘出逃之事,更上雪上加霜。   原本她回府,少不了一顿家法,以儆效尤,可看过穆十四娘的姿色,又让他拦住了大夫人。如今府里正当年的庶女几乎没有,这一招好棋,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毁去。   景家在京城根深叶茂,姻亲遍布,更与宫里有亲。原本打算让十四娘露下面,先惊艳一番,才好接着筹划,不承想,她再一次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就如前次她出逃的事一般,大夫人口口声声与吴姨娘和十五郎有关,都被他拦了下来。   这次也是这样,怎么就有熟悉的感觉?   所以他必须趁着十五郎还未正式成为附马时,好好立一立家风,不能让这两招好棋再次落空。   十五郎一如往常地低垂着头,恭敬地立在一侧,却并未俯首贴耳地应承他。   穆家主眼神越发狠厉,“我这些日子赴宴,总有那眼红的,说我们高攀了。你却丝毫不客气,上赶着将自己未出嫁的姐姐送了过去,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难道我穆府,就没有可以服侍的人?难道我穆府,就请不起大夫?”   十五郎依旧如木偶般站在那里,默默承受着穆家主的雷霆之怒。   “无论如何,在年前,随你找什么借口,都要将十四娘接回来。”穆家主狠厉地看着他,“她的生死,只能由我做主。”   十五郎终于有了反应,“十五明白,是十五莽撞了。”   见他服了软,穆家主也不想与他弄僵,毕竟如今穆府最有台面的就是这位当朝附马。   “我年岁已长,养大你们也不容易,你们也该有些孝心,莫再做忤逆之事。”穆家主说完,挥手让他退下。   十五郎面无表情的一路回了自己的住处,关上房门,却独自在屋内笑了半天。   第二日去探望十四娘时,直接与她说:“姐,我会与公主言明,自此后,你就待在公主府。”   十四娘一脸诧异,“这如何使得,岂不让公主笑话?”   十五郎并未解释,只说要她依自己就是。   之后,果然去寻了公主,直截了当地说了此事,“穆府的庶女命苦,公主想必已有所闻,我只此一位胞姐,断不能让她像其他的姐妹那样,如货物一般,任人买卖。”   芜阳公主见他终于愿意与自己说这样体己的话,心中欣喜不已,“穆府如何,都与十五郎无关,十四娘在这里养伤,十五郎尽管放心,我必然像对亲姐姐一样,好生照料。”   说出这样的话,任她再张扬,脸都是红的,可满腹心事的十五郎根本没在意,“我现在最为苦恼的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再心急,也越不过这道礼法。”   芜阳公主安抚道:“我问过十四娘了,她要过了年才满十四,府上就算再有心思,也不能将未及笄的女儿出嫁,等过了年,我就有借口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过了年,就是她与十五郎的大婚之期,言下之意,等两人成了婚,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十四娘的亲事。   十五郎拱手谢道:“公主大恩,十五郎没齿难忘。”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岂不是太生疏了。”芜阳公主亲自端了茶给他。   十五郎接过,头一次流露出以前从没有的欣慰和感动,“十五何德何能,竟让公主如此以待?”   芜阳公主满脸心疼,“我自遇见十五郎,便倾心于你,再不能变。”   “可我怕,日后还有无数这样让你我难堪之事,永无法摆脱。”十五郎虽喝的是清茶,却如苦酒,眉头一刻都没有松开。   “十五郎勿忧,你我既成夫妻,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与你一同想办法。”在芜阳公主看来,这些麻烦与宫中的争斗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她素来在十五郎面前是单纯爽朗的,她不能让十五郎误会。   “家主要我在年前接十四娘回府。”十五郎到底年幼,虽饱读诗书,可那样的纸上谈兵都与这些无干,尤其忤逆一词,足以将他前路湮灭。   “年前?容我想想。”芜阳公主盘算了一会,“不如由我宴客,挑些合适的请来赴宴,先让十四娘暗中挑选,等她有了合意的,我再去说媒。”   十五郎丝毫没有开窍,“要是对方并没有看中她呢?”   芜阳公主笑得有些收不住,“你觉得十四娘如何?”   十五郎自然万分自豪,“在我眼里,自然无出其右。”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赏梅   说完又觉得失言,同样是花样年华的小娘子,他岂能当着芜阳公主如此夸赞另一位同龄的小娘子。   谁知芜阳公主毫不在意,“我也有同感,见她几次,这种感觉就越深,也是她低调,若是装扮起来,连我都要心动了。”   “也不要家世如何显赫,最好家世简单些的,最主要人要和善,婆家好相处的。”一向言简意赅的十五郎难得地有些口不择言,芜阳公主更是偷笑,“就依十五郎。”   “先莫与她说,免得她难为。”十五郎说什么,芜阳公主就应什么。   芜阳这边轻松的应了,那边开始自己为难,若只是宴请皇亲国戚,随便找个借口就成了。可现在是为十四娘挑婿,她不用问十五郎都知道,他是不愿十四娘去当侧妃之类的。   听他口气,分明是想穆十四娘嫁一个良善寻常之家,当个正经的主母。   可这样的人,她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才能齐聚公主府呢?   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有主意的人——洛玉琅,若不景玉霜夹在其中,想必她与洛玉琅会是最好的朋友。   虽然他不是十五郎合意的人选,但寻他来讨个主意,却是最合适的。   约好之后,听她将话说完,一向吊儿郎当的洛玉琅头次呆如木鸡,亏得她叫了几次才回过神,“这样的大事,容我想想。”   芜阳公主白了他一眼,“少耍花枪,你主意最多。”   洛玉琅咬着后槽牙,看着盘算他囊中之物的芜阳公主,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作罢,免得望仕误会。”   芜阳公主笑得极得意,“不瞒你说,这事就是十五郎相托。”   “望仕真是不够意思,这样的事,岂能瞒着我?”洛玉琅依旧打算混过去。   芜阳公主却误会了,“你不行,十五郎不会舍得十四娘到你府里做侧室的。”   洛玉琅瞪大了眼睛,“怎么到我府里,就成了侧室?”   “你少误我正事,洛府当家主母,就算你不要景家,也会是别家。”芜阳公主又白了他一眼,挑弄着盘子里的核桃,却因为不善剥壳,只能玩玩。   “我怎么就不能,”洛玉琅说到此处,却停住了,他知道,就算他不添与,芜阳公主也有办法将事办成。   “你想请哪些人?”洛玉琅明白,凡事皆要知己知彼,才能想出对策。   芜阳公主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我访到这些人家,都是符合十五郎要求的,家世简单,家风优良,门第不高,十四娘嫁过去就可以为主母,婆婆也和善的。”   洛玉琅耐心地一张一张翻过,不时挑着刺,“这位也行?你知道他长得多难看吗?”   “这位,你知道他订过亲,又被人退过亲吗?”   “还有这位,你知道他母亲有多刻薄吗?”   芜阳公主打断他,“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都是派人打听过的,十五郎从未说过要寻貌美的,订过亲怎么了?只要没成亲,就可以让十四娘挑一挑。”   “我随你,她能看得上才怪。”洛玉琅翻看过之后,心里也是没底,这些寻常的人物,他根本不了解,刚才也就随口一说而已。   穆十四娘口中的‘贩夫走卒’一直是他的心疼,现在十五郎都当了附马,还是这样的逻辑,真是让人无语。   “她好歹也算皇亲国戚,贵为当朝附马的亲姐,怎么就要沦落至此?莫非你是怕她显贵了,于你不利?”洛玉琅决定激上一激芜阳公主。   “我也不是没想过让她高嫁,可是十五郎必然不会想她被皇子看中,到时候退都不能退。”芜阳公主说着自己的担忧,这样寻常的人家,才能任由十四娘挑选,这次挑不中,她再去寻,直到她挑中为止。   而对方除了任人挑选,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就算日后成了亲,也要当菩萨一般的供着她,这日子不正是十五郎希望她过的吗?“   “你只说如何帮我不着痕迹地将他们请来,让十四娘过下目。”芜阳公主觉得今日的洛玉琅特别磨叽。   “公主相邀,他们自然屁滚尿流地赶来赴约。”洛玉琅没好气地回她。   “我不能在公主府请他们,那样太张扬,也不好寻理由。”芜阳公主又白了他一眼,越发觉得今日的洛玉琅呆愣了不少。   “这样麻烦,不如寻人为他们一一画了相,岂不简单得多。”洛玉琅一想到十四娘打量这些人的情形,心里就如猫抓一样。   “画相如此做得真。”芜阳公主敲打了一会核桃,突然有了主意,“我有主意了,就在我城外的别院开个赏梅会,反正他们这些人,都有功名,自诩读书人,最善诗词。”   说完朝着洛玉琅得意的一笑,“你就别来凑热闹了,免得十五郎以为是我请你来的。”   洛玉琅眼睁睁看她张扬地离去,却丝毫没有办法阻拦。   有了主意的芜阳公主,行动十分迅速,很快贴子派了,别院也安排妥当了。   穆十四娘原本就伤得不重,休养了几日,就已能自如走路。   芜阳公主找了个赏梅的借口,拉着她一起去了自己城外的别院。   穆十四娘想着十五郎说过,要她安心在公主府待着,以他的性子,若没有事,断不会如此。   想着自己宁愿自伤也要回避的事,越发觉得穆家主并没有放弃将自己当成棋子,谋划他自己的野心。   如今之计,唯有与公主处好关系,才能避过此祸。   不由得想起再没有出现的洛玉琅,刚来京城时,他还费尽心机,让自己明白他时刻关注着自己,可这次自己受了伤,从别院搬到公主府,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他有丝毫的动静,难道成了当家人,年节之时就这么忙吗?   芜阳公主城外的别院,后山上种满了梅花,有蜡梅、白梅、红梅,更难得的居然有一株绿梅。下了车,听见里面依稀有人声,穆十四娘有些奇怪,“我一向大方,只要有人相借赏梅,我便同意了。”芜阳公主轻巧地解释着,“我们走另一侧,隔着院墙,断不会与他们相遇。”   穆十四娘心想,客随主便,反正互不相扰,也没什么。   沿途欣赏着梅花,确实美景怡人,虽然道上早被人扫去积雪,但梅林中还是一片白色,无人踩踏,将梅树映衬得不似人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绿萼   经过一处时,芜阳公主状似不经意地说:“去打听一下,今日是何人来此赏梅?”   宫女会意,行礼退去。不多时转来回禀:“公主,是一众读书人,说公主林子里的绿梅千里难寻,聚在一处吟诗做赋呢。”   芜阳公主听罢,对穆十四娘说:“且不去管他,他们赏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   那株老树绿梅生成极好,一半在墙外,一半在墙内,花儿开得极盛,绿得如玉,浸入花蕊中的暗绿更是如画笔画上去一样,摸上去滑腻腻的,像经年的老玉。   穆十四娘是最喜欢绿色的,一见就爱上了,只恨没带纸笔,不能将这凡人难以画就的颜色描绘下来,好配成来年新春第一匹布料。   因为看得入神,有人通报都未听入耳,只以为是墙外的读书人在说话。   “芜阳,你果然在这,他们还说只是些读书人在此吟诗作对。”来人是芜阳胞兄,三皇子。   芜阳公主连忙迎上去,“既然三皇兄有此雅兴,不如我陪你过去,你也好作首诗,让父皇夸赞夸赞。”   “不用,我最不喜聒噪,今日路过,只为看看这株绿萼在你这养得可好?”这株绿梅正是三皇子在芜阳公主别院落成之日,从自己别院中挖出来,诚心送来贺喜的。   芜阳公主知道这株绿梅也是三皇兄心爱之物,走了两步,正好将树后发呆的穆十四娘挡住,“三皇兄,你看,这花开得多盛,可见我从不曾怠慢三皇兄的心爱之物。”   三皇子回头,“我说如何?”   后面上来一众人等,皆是与三皇子相好之人,不是皇亲就是贵胄之子,平日时常出入宫中,与芜阳也十分熟悉,“三皇子说今日公主别院如此热闹,公主必然在此,果然不错。”   芜阳公主见来了如此多人,有些愣神,却还记得身后的穆十四娘,“这里是内院,你们为何不经通报,擅自进入?”   三皇子见她如此紧张,轻笑说道:“这样紧张?莫非此次赏梅会是为穆教习所办?”   芜阳眼珠一转,大方承认了,“正是,所以,还请三皇兄速速离去吧。”   “果然不省事,我来都来了,你不引见,会让人误会的。”三皇子也是一片好心,流连梅花时,发现身后有人发了呆,顺着眼光看去,果然看到一袭浅绿的身影,掩映在梅花中。   身形单瘦,如弱柳扶风,更似这树上的梅花,清雅袭人。   芜阳公主见人已藏不住,干脆大方说道:“这是十五郎的亲姐,今日特意请她来赏梅的,你们莫要惊吓了她。”   早已看入眼的三皇子如何会轻易罢休,一听是穆家的女儿,更是浮想联翩,“说你不省事,你还真不省事,既是贵客,更该请出来,大家见过礼才是。”   芜阳公主恨恨看着他,三皇子却有意爽朗地笑了起来,眼光却依旧停留在树后。   这一招,果然惊醒了观梅的穆十四娘,不经意回头,让看清她容颜的三皇子直接呆住了。   芜阳公主不喜,立刻挡在他的面前,“三皇兄。”   三皇子抿嘴轻笑,“都说穆教习俊俏如潘安,不承想,这世上还有更胜一筹之人。”   事已至此,再藏下去,反而不妥,芜阳公主只得示意宫女,去将避在树后的穆十四娘请了出来。   却只单独介绍了三皇子,其他人都被她以三皇兄的好友一笔带过。   “穆教习虽年岁比我等年少,但才学渊博,令我等汗颜。今日得见穆姑娘,仍心生忐忑,还望穆姑娘莫要考校我等功课才好。”三皇子贪看着她绝世的容颜,言语也比往日谨慎,生怕会惊吓了眼前这位低眉敛目的美人。   “见过三皇子。”穆十四娘不曾抬头,只淡淡地行了礼。   三皇子挑眉,不曾想,居然是位冰美人,倒是头次见。“你也喜欢这株绿萼?”   穆十四娘淡淡回道:“公主盛情,有幸一观。”依旧不曾抬眼。   “这株绿萼是我从山中寻来,精心养护数年才有些成效,可惜我那别院,风水不好,不如芜阳这里,临山傍水,又无喧嚣,故而忍痛割爱,只为它能在此活得惬意。”三皇子却不愿因她一味的回避,止住了交谈。   穆十四娘没有接话,反而看了一眼芜阳公主,算是回应。   “三皇兄,你放心,我自会好好待它。我乏了,你们想赏花就多赏吧,我和穆姑娘要去歇会儿。”说完拉着穆十四娘作势离开。   “芜阳,这样多扫兴,不如大家就在此处摆了茶桌,静静赏梅如何?”三皇子满眼都是穆十四娘绿色的身影,刚才惊鸿一瞥,之后再不见她抬头,实在有些不甘。   “不好,我乏了。”芜阳公主干脆利落。   “听闻穆府女儿才艺惊人,今日既有幸遇见,不如让我等一尝夙愿,如何?”知道三皇子动了心,他身后的人自然要鼎力相助,谁知却惹恼了芜阳公主。   “这是我的别院,不欢迎粗鄙之人,三皇兄府里有的是,想看,求求他即可。”这话一出,三皇子却不愿意了,他确实动了心,穆十五郎如今算是他嫡亲的妹夫,亲上加亲,纳了他的姐姐当侧妃,也不是不可。   “芜阳,莫动气,他们刚才多喝了几杯,说的皆是胡话。”又怕穆十四娘多心,赶紧解释道:“我那府里的都是应付场面而已,我平日从不在意。”   芜阳公主依旧将穆十四娘挡在身后,“三皇兄,今日之事,我可以暂时作罢。待会我与穆姑娘还要评价隔壁的诗作呢,实在无法招待,各位自便吧。”   说完,再也不给三皇子反驳的机会,扯着穆十四娘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转过绿梅,很快消失在梅林之中。   三皇子依旧站在那里,回味着那袭背影,看起来比芜阳年少,却头一次让他有了势在必得之心。   明了他心意的众人,开始谈论,“听闻穆十五郎只有一位亲姐,排行十四。”   “我曾见过穆十三娘,到底不是一母所生,差了许多。”另一位接了话。   “可惜出身低了些,不然,”不然什么,大家皆心知肚明,却有一位胆大的,接了话,“三皇子仁爱,倒是可以借着附马的身份,抬她一抬。”   “说这些有什么用?”三皇子轻抚着绿梅,“如果能让我如愿,绝不亏待你们。” 第一百六十九章 唐突   等离了三皇子他们的视线,芜阳公主才停了脚步,满怀歉意地对穆十四娘说:“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这株绿梅确实难得,大家都想来看看,也属正常。”刚才那些人的言语皆在她意料之中,只是自己极力回避的,等到直接面对,心中没有隐痛却是假的。   “以后你也不会见到他们,切莫因此扫了兴。”芜阳公主想着今日的正事,生怕穆十四娘心生嫌隙,不愿再看那帮读书人。   穆十四娘依旧轻轻摇头,却带了笑意,“我素来心宽,只要看了我喜欢的,其他的都不再记在心上。”   芜阳公主终于松了口气,“那我们先回暖阁。”   等两人在暖阁中坐定,不多时就有宫女送了诗文进来,请她们品评。   因为是避着当事人,说什么都无所谓,穆十四娘见了有意思的诗句,也会品评一番。“这句明显是仿前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而作,不好。”   芜阳公主接过一看,也撇了嘴,“确实如此。”   等将诗作看完,倒也有几首入眼的。芜阳公主留意了姓名,开始当起了说客,“这位字写得好,看名字,我倒有些印象,是与十五郎同年的进士,因是家中独子,所以父皇留了他在京中当差。”   穆十四娘接道:“怪不得他诗中有些失意。”   芜阳公主问道:“何以见得?”   穆十四娘说道:“‘怊怊’就已经够了,还添了‘惕惕’,不是失意又是什么?”   芜阳公主重又看了一遍,“我就说读起来堵得慌。”心想这人不合适,满腹愁肠,日后穆十四娘如何受得住?   重新找了一篇,觉得通篇都够欢乐的,全是对梅花的赞美之词。“这篇呢?”   穆十四娘接过,“够写实的,恨不得很一句都有梅花的影子。”   “实诚人不好吗?”芜阳公主问道。   穆十四娘抿嘴轻笑,“好相处。”   芜阳公主眼珠一转,决定留着此人作为候选。   套了穆十四娘好一番话,虽不见她对哪位格外中意,不过尚未见人,能有这样的评价也算不错。   等两人吃饱之后,芜阳公主借口道:“现在白日短暂,不宜午睡,不如我们去看看那几位实诚人吧?”   穆十四娘满脸犹豫,“太唐突了吧?”   芜阳公主轻笑,“隔着院墙看上一眼,又不会惊动他们。”   见芜阳公主兴致勃勃,穆十四娘没再坚持,随着她一路沿着梅林中的小径,很快又听到了院墙外的说话声。   芜阳公主拉着她站在早就选好的位置上,不时轻声问宫女,一一对号入座。   自己评头品足不说,还不忘观察着穆十四娘的眼色,想看她到底对哪位留了意。   可惜到最后,她反倒打了退堂鼓,因为看了这些人,再看穆十四娘,在她看来,无一人能匹配得上。   用句俗话说,鲜花插在那什么上,最为恰当。   穆十四娘见她在那里唉声叹气,又不明白为何,用眼神问宫女,却无一人给她回应,纷纷回避着她的眼神,“公主爱才,不如让他们再多作些诗,说不定会有中意的。”   芜阳公主不好说明,只得讪讪说道:“可惜了我的梅花。”   穆十四娘没忍住笑,却不好多说。   “芜阳,你急不可待赶我走,就为了偷看隔壁的那些人?”三皇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将众人都惊吓住了,笑得正开心的穆十四娘极为难堪,只得背过身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三皇子的眼神依旧在她的背影上流连,心中有却有把柄一般的窃喜,装得那样冷淡,却被我抓了个现形。   “三皇兄,你太过份了。”芜阳公主无言以对,只得使出常用的招术,先发制人。   “别看了,不是我自夸,隔壁的,无一人比得过我。”三皇子目的十分明确,言简意赅,不管她们在此是何用意,都应当让她们明白,自己才是人中龙凤。   芜阳公主终于有了借口,“我们不过是品评一下他们的诗作,觉得好笑而已。”   “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懂诗文?”三皇子虽然是夸赞她们两人,眼神中的惊喜却是对穆十四娘的。懂诗文的美人,比懂歌舞的美人更加难得,看来今日他误打误撞,真是来对了。   “不会作诗,难道还不会看诗?”芜阳公主一脸不耐,“这里实在太冷,穆姑娘我们走。”   三皇子却拦住了去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穆姑娘也算是亲戚了,闲谈两句,又有何妨?你这样避之不及,岂不让穆姑娘误会?”   芜阳公主却挑了眉看他,“三皇兄,穆姑娘是十五郎亲姐,如今就算是我的亲姐,你若不尊重她,便是不尊重我。”   “就知道,是刚才那酒醉之人坏了事。”三皇子整理了衣衫,恭敬地朝着穆十四娘拱手行了一礼,“穆姑娘,元瓘在此陪罪。”   一直背着他的穆十四娘赶紧侧身避过。   “元瓘一直仰慕穆教习的才学,从不曾因坊间的流言有过半分轻视。今日得见姑娘,倾慕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唐突之心。姑娘与穆教习一母同胞,自然白玉无暇,不会受半分污损。”三皇子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词不达意。   穆十四娘虽然侧身而立,却依旧不言不语。三皇子虽然是芜阳公主的胞兄,可她既不求名更不求利,从不曾想过要借着芜阳公主高攀什么,就这样被人轻看,她为何要轻易原谅。   “三皇兄,莫要越描越黑了,话不是你说的,穆姑娘自然不能怪你。”芜阳终于想到了说辞,“可是你再说下去,连我都要误会,是不是你平时说过,所以他们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三皇子苦笑着指了指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何苦这样栽赃于我?”   “既然不是,今日也不是什么正经日子,大家就当从没见过。”芜阳公主偏头要胁着他,“这样,穆姑娘大人有大量,才会当什么都没听到。”   三皇子无奈,眼见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穆十四娘的回应,决定暂时作罢,以图他日,“如此最好,两位就当我们从未见过,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元瓘感激不尽。”   芜阳公主这才罢休,“穆姑娘,你说如何?”   穆十四娘依旧不曾言语,只冷清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七十章 拦路   有了这一出,芜阳公主知道自己这事算是办砸了。回程的路上,忐忑了许久,才对穆十四娘说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要如何向十五郎解释才好?”   穆十四娘安抚道:“今日公主诚意请我来赏梅,我玩得极好,要向十五郎解释什么?”   芜阳公主抿着嘴,极不好意思地拉了她的手,“十五郎常说,你见识比他还多,如今看来,他说得没错一点。”   穆十四娘轻笑,“正是,我最心宽了,只记让自己开心的事,其他的,别人想塞我脑子里,都塞不进去。”   话未落音,只听外面马匹一阵嘶鸣,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很快有人来报,“公主,洛家主在前面。”   芜阳公主想不明白,洛玉琅为何会在这里拦住自己?“先去问问,他有何事?”今日意外实在太多,再出事,她如何向十五郎交代?   穆十四娘认为洛玉琅必然不知道自己就在车上,坦然地坐在那里,安静的等待他与芜阳公主事了。   不承想,没等到人回报,却听到洛玉琅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芜阳,今日这事办得如何?”   芜阳公主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掀开了车帘,朝他使着眼色,“我让你办的事,你从来都是妥当的,等得空时,我单独宴请你,如何?”   骑在马上的洛玉琅,眼光却顺着掀开的车帘很快捕捉到了一抹绿色,“看来,你是满意了?原本我还想到个更好的主意。”   芜阳公主见他根本不上道,想着身后的穆十四娘反正看不到,就无声地对他说道:“明日再说。”   洛玉琅挑了挑眉,用手中的鞭子作势就要敲过来,芜阳公主不知真假,却下意识地回避了,如此一来,穆十四娘就显露了出来。   洛玉琅斜睨着车内,“车内是谁?”   芜阳公主立刻又用脸挡住了车窗,“十五郎的亲姐,你说话注意些。”   车外的洛玉琅却一声轻笑,“我与她并未毫不相识,这样紧张做什么?”   芜阳公主直瞪着他,却并未让他收敛半分,“我记得前次还受十五郎所托,借了马车给他,穆姑娘,你说可是真的?”   穆十四娘只得在车内回应,“公主,前次因雨受困,确实蒙洛家主援手,才得以归府。”   “好了,还有旁的事吗?”芜阳公主实在不愿节外生枝,尤其是洛玉琅有意无意,总是提起十四娘。   洛玉琅轻叹一声,“没什么事,只是我原本想着骑马快些,不承想,腿伤又犯了,想在公主马车内求个位置,搭个便车回城。”   芜阳公主无语地看着,他却在护卫的帮助下,艰难得下了车,也不容她回应,解了身上的斗篷,直接上了马车。   芜阳公主的马车宽大,对向皆可座,故而他虽然上了车,却并不拥挤,反而三人各据一方,宽敞得很。   洛玉琅轻揉着伤腿,余光却扫过了穆十四娘。   “伤既没好,为何要逞强?”芜阳公主不解地问他。   “年节事多,骑马快些。”洛玉琅简短地回答,算是解释。“穆姑娘,可是为了芜阳别院里的绿梅去的?”   原本想另寻了机会,单独找上她,好好论论她去相看之事,可坐立难安了一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直接在回程的路上拦住了她。   穆十四娘低头坐在那里,余光却一直忍不住停留在他自己不住轻揉的伤腿上,因摔伤而生起的埋怨有些消散,他年节事多,情有可原。   见她居然不愿回应自己,洛玉琅轻皱了眉,“还是有另外更好看的?”   穆十四娘倒没觉得什么,洛玉琅一惯这样跟自己说话,自己也一惯喜欢回就回,不喜欢回就不回。芜阳公主却炸了毛,咬着牙,意味深长地阻拦,“洛家主,我那别院梅花开得正盛,你若喜欢,随时可以去看的。”   洛玉琅突然伸长了腿,堪堪就要碰到对面的穆十四娘,穆十四娘因为跟他的熟悉,并未有明显的反应,芜阳公主却立刻将她拉到了自己一侧,“十四娘,你莫与他计较,他有个浑号‘京中霸王’,素来小娘子是躲着走的。”   穆十四娘这才回过神来,终于看了一眼洛玉琅,眼神中添了埋怨。   终于得到回应的洛玉琅,依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我看她不像胆子小的人,说不定她背地里更豪横呢。”   芜阳公主摇着头,依旧轻声安抚着穆十四娘,“你莫在意,他一惯如此。”转而对着洛玉琅,将今日所有的委曲都发泄了出来,“你们这些人,自诩出身比别人高些,就口不择言,行事无所顾忌。十四娘莫要理会他们。”   穆十四娘想起今日在梅林里,三皇子那一众人对自己的轻谩,不由得抿紧了唇,眼神却是落寞的。   洛玉琅原本还以为是在说自己,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今日除了那帮酸书生,还有谁?”   见芜阳公主脸色有些难堪,穆十四娘更是如此,气不打一处来,“大过年的,好好在屋里待着,随便寻些什么事做,不好吗?”说完望着穆十四娘,追问着,“是谁?”   穆十四娘的难堪,一为今日之事,二为芜阳公主的失言,三为洛玉琅旁若无人的追问,“无事,只看了几篇诗文,也没什么好的。”竟然忘了称呼洛玉琅。   洛玉琅盯了她半天,又看向了芜阳公主,“是谁?”   芜阳公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等她一留意,又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以为洛玉琅是因为与十五郎交好的缘故,才会对十四娘之事上心。   “今日三皇兄也去赏梅,无意间碰上了。”芜阳公主心想洛玉琅平素与三皇兄也算和睦,应该不会生事,“与他一同去的人,见了十四娘,如见天人,有些失态。”   洛玉琅果然如她所愿,沉默了,眼神却在穆十四娘身上停留了许久,才轻声问了句,“你就任由他们欺负?”   穆十四娘闷闷答道:“我不搭理不就是最好的反击吗?”   “那人长什么样?”洛玉琅又问了句,终于引起了芜阳公主的怀疑,先看了看穆十四娘,又看向洛玉琅。   “看什么?我心里不爽,帮你们出个气不好吗?”洛玉琅直言不讳,他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让一切顺理成章,这样穆十四娘除了安心待嫁,不必受任何的惊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出气   这下轮到芜阳公主为难,纠结了一下,叮嘱洛玉琅,“你且收着些,大过年的,莫生事。”   洛玉琅终于收回了他的大长腿,可是又摸了个软垫,斜靠着,“爷像是这样闲着无事的人吗?这些日子算帐算得头疼,大过年的,还跑了个掌柜。”   穆十四娘知道他是说自己,介于芜阳公主在场,不好开口与他论未结的工钱和封红,只得抿了抿唇,算是回应。   “洛老爷常年不出府,不也管得好好的,怎么到了你这,事就这么多?”芜阳自从在他那里入了股,说话更是毫无顾忌,洛玉琅留意到穆十四娘的脸色,解释道:“你这都要嫁人了,还管得这样宽?有这闲功夫,不如早些帮我将洛府主母娶进门,也不枉你我多年的交情。”   “你那浑水我可不趟,你也少打我的主意。”芜阳公主察觉出洛玉琅的意图,可在她看来,他与三皇兄不相上下,都不算是好去处。   “我就不明白了,爷怎么就成了浑水?芜阳,你倒是给我解释一番?”洛玉琅极为不喜,当着穆十四娘,她不多说些好,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埋汰自己,可以想见,私下里会如何的诋毁。   “洛府主母岂是那么好当的?除了景玉霜上赶着,我可再不认识什么前赴后继的人物。”芜阳公主因为无心,也为了打消洛玉琅的非份之想,更为了穆十四娘不要为他所迷惑。   洛玉琅没想到,她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提起景玉霜,这不是坏他的事吗?“任她谁想当,爷不同意,都不好使。”看了眼穆十四娘,“洛府人丁单薄,家世简单,嫁予我后,除了相夫教子,再无其他为难之事。”   芜阳公主见他睁眼说着瞎话,无奈地摇头,“你我虽然关系近,但毕竟男女有别,待会进了城,你寻个僻静的地方下车吧。”   “不好,等你们先下了车,再送我回去。”洛玉琅又开始揉他那条伤腿,“腿疼,不想走路。”   “从小到大,逞强好胜,盼你娶个豪横的,日日被人揪耳朵。”芜阳公主毫无半分怜惜之心,反而落井下石,惹得洛玉琅失笑不已,“豪横的啊?要是再变本加厉些,倒也挺贴切的。”   穆十四娘不用抬头都知道他此时必定是关注着自己的,不想如了他的愿,干脆继续装傻。   芜阳公主正掀开车帘打量到了何处,并未在意他的话,也给了洛玉琅机会,大胆地看着穆十四娘,眼神放肆。   穆十四娘因为一直低着头,注意到他手从未离开过伤腿,总是在前次受伤的地方轻揉,知道他其实并不好过。   想到他说自己年节时事多,今日想必是得知自己在车上,才厚着脸皮,不管不顾拦了马车,心里就泛起了涟漪。   一抬头就对上了他张扬的眼神,让她一慌张又低下了头。   洛玉琅欣喜之余更有些惊讶,以往自己稀里糊涂之间,做过更加亲昵之事,她的反应都是迟滞的,就算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吃了亏,一脸的不忿。   何曾像今日这般,羞涩得让他始料不及。   洛玉琅见芜阳公主放下了车帘,虽然收回了看她的眼光,却独自开心地笑着,那副模样让芜阳公主不解又看不惯,“在那打什么鬼主意呢?笑得那样得意?”   洛玉琅并不愿回答,依旧自得其乐,等了两年,终于让他盼到这一日,能不高兴吗?但这是他的秘密,谁都不能知道。   “我不会白坐你的车,这些日子我也得了好东西,明日让人送来你府上。”在芜阳公主和穆十四娘准备下车时,洛玉琅开口说道:“穆姑娘,你也有份。”   芜阳公主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下了马车,走在后面的穆十四娘,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不丁,手突然被他抓住。   穆十四娘惊慌地看向他,只见他无声地说了句,“想我吗?”   穆十四娘更加慌张,挣脱着,脸红得异常。   洛玉琅很快松了手,坐在那里,眼望着她如逃似的背影,笑得更加得意。   第二日,果然派人送了东西来,两份贴子,写明了所送之人与所送之物。   芜阳公主想到昨日他曾说过,也没在意,将穆十四娘那份直接派人送到了她所住的院子。   穆十四娘拿起礼单的贴子,上面写的都是些小娘子所用之物,有布料,有首饰,更有脂粉。   打开一看,居然货不对板,是一套冬日所穿的裙衫,和一整套相配的首饰,还有他常穿的布料,里面附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前次你忘了,只绣了外衫。后面写着自己的要求:内衫和袜子。   穆十四娘恨恨将贴子扔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还未嫁你呢,就这样使唤我。”说完又觉得羞涩,四下张望,好在屋内外都无人。   报怨归报怨,毕竟知道他的脾性和习惯,晚间躲在床上,点了灯油,先裁剪了,再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着内衫,余出来的布料又为他缝成了袜子。   没几日,芜阳公主在寻她喝茶的时候,悄悄说道:“你猜洛玉琅是如何为你出气的?”   穆十四娘摇头,洛玉琅倒是时常在她面前炫耀,芜阳公主也毫不客气地描述过,可都是只说名号和他如何的威风,至于为何会得来这样的名声倒是从未听过。   芜阳公主猜她也不知道,“那人突然失了明不说,还哑了。”   穆十四娘明白这是洛玉琅惩戒那人妄看妄言,可光天化日之下,出了这样的事,别人能不报官吗?   “原本以为他当了家主,会成熟些。没承想,他还是那样,指哪打哪。”芜阳公主感叹。   穆十四娘见她也是如此,根本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心里有些堵得慌,“有后患吗?”   芜阳公主轻笑,“不会寻到我们身上。”说完觉得可能没解释到位,又添了句,“也不会寻到他身上。”   穆十四娘虽然也经历过险恶,但因她伤人,却是头一遭,“希望只是暂时如此。”   “你真是心善,那些人行事时,可不曾为你想过半分。”芜阳公主之所以跟洛玉琅有交情,正是因为她的性情与洛玉琅极为相似,洛玉琅以往所做的那些事,她都是认可的。   “我知道,可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穆十四娘闷闷说道。 第一百七十二章 谋划   “摊谁不是如此,平白受了这欺辱,就算让他罪有应得,心里也会不爽。”芜阳公主安抚着,“十四娘,你不是说只记好事,不记坏事吗?像这样的坏事,记它做什么?”   穆十四娘点头,“是,是不该再记。”   十五郎的声音传来,“什么坏事?”   穆十四娘与芜阳公主相视一眼,立刻决定瞒着不提,“自然是说十四娘摔跤的事。”芜阳公主起身迎了上去。   “公主。”十五郎称呼之后,缓步上前,“这事确实不该记。”他今日又被穆家主训斥了一顿,强逼着来公主府接穆十四娘回穆府在京城的别院。   可他并不打算如此,家主越是如此,越让他觉得其后必有谋算,若是到了今日,还是让别人如了愿,那他这些年的苦读、拼命高中、接纳芜阳,岂不是毫无意义。   “别院可有收获?”他这话问得极好,一语双关,芜阳公主听了,与穆十四娘听了,全然不一样。   芜阳公主在他旁边坐定,看了看穆十四娘,见她满眼都是安抚,定了心,决定将三皇兄之事撇去不谈,“看了几篇诗文,可都算不上惊艳,人也如此。”   穆十四娘不解其中之意,听了最后一句,轻笑出声。   十五郎却叹了口气,亏得芜阳费了这些功夫,竟没有一个合眼缘的,这下又要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呢?“可惜我不曾去翰林院任职,见过的人不多,否则,”   这话芜阳公主听懂了,“这个不难,我再去访。”   穆十四娘以为他们两人另有盘算,既然与自己无关,就不要轻易搭话。   十五郎见十四娘端坐如常,关切地问她,“姐,伤可大好了?”   穆十四娘点头,“原本就没伤到哪里?疼了几日,早就好了。”   “这伤可大可小,还是要好好多养些日子,这个年节,还是静养为宜。”十五郎话一出口,芜阳公主就接了话,“十五郎说得极是,女医说了,你伤的地方最是要紧,现在显不出来,等到日后成婚生子说不准就会显出来,还是在这里静养到年后吧。”   穆十四娘明白,这是十五郎顶住了家主的压力,强行将自己留在这里。“娘亲还好吧?”   “自从你受伤之后,日日在跪在佛前,斋戒静休,哪都没去。”十五郎知道她是怕家主会因为自己为难娘亲,不过,今时确实不同往日,娘亲在佛前一跪,就将万事挡在门外。   “年后,我想离开京城。”穆十四娘这话说得突兀,十五郎愣了会神,才出言拦阻,“姐,不论如何,我都能护住你。”   “见识过外面的风景,便不再想困于一地。”穆十四娘一脸平静,“与其跟他们斗这些伎俩,不如退去,得一片自在天地。”   “如今,家主怕是不会轻易放弃。”十五郎凭着自己的认知,大致能猜出家主所思所想,十四娘如此绝色,是他平生最好的棋子,他连十四娘住在公主府都这样焦灼,由此可见,他向往富贵之心是何其迫切。   “我之所想既不能如愿,没道理平白便宜了他,我就不信,离开吴越,他还能寻到我。”穆十四娘望着十五郎,今日的十五郎不再是当年连夜攀墙送他逃离的少年,今日的十四娘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她。   洛玉琅是极好不错,但经了三皇子此事,让她明白,身份的悬殊,有些事必然是妄想,带来的不会是福报而是灾殃。   还是她最初的念想最好,远远离了穆府,拿着洛玉琅为自己准备的户碟,改名换姓,再不与穆府相干。   否则,不论她嫁予谁,都难逃穆府带给她的污名,穆府庶女,声名在外。   “你想去哪?”十五郎轻声问她,用眼神示意芜阳公主莫要出言。   “南唐,后汉,哪里皆可。”穆十四娘感恩苏城的岁月,在那里,让她知道了以前从不知晓的人和事,更知道了,吴越不过是属国,在它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在那里,穆府也好,洛府也罢,都无人再认识。   “路途遥远,你如何去得?”十五郎又问。   “我既能在外立世数载,自然能去得。”穆十四娘见十五郎一脸不可置信,“我在苏城,曾见过那边来的商队,他们往返,也不过数月而已。”   “是我无能,既不能让娘亲因我扬眉,更不能护你周全。”十五郎语调低沉,原本以为身份可以解决一切,没承想,一个孝字就可以将所有压倒。   “我倒不这么认为,凡事都讲究个先机,只要我们在他们之前为十四娘寻个好人家,抢先订了亲,他们也就只能望洋兴叹了。”芜阳公主越听越明白,思路也越发清晰。   “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这样合适的人家?”十五郎脱口而出。   穆十四娘尴尬地端起了茶盏,虽说事实就是如此,当务之急,是灭了那些人的不良之心,可婚姻大事就这样被人公然谈论,还是有些不坦然。   “只要十四娘自己心里明白,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家,我就去找。”芜阳公主心想,自己心仪十五郎,这样艰难,不也心想事成了吗?   凭着她的身份,只要她出面作媒,按照十五郎的要求,哪户人家不会同意?   这下,连十五郎都面露尴尬,又不是上街买东西,哪有这么容易?   “先不管他,我就是要强留十四娘在府里陪我,哪个敢打主意,我就吓破他的胆。”芜阳公主确实有这个底气,如果穆家主强行将十四娘去攀附权贵,她倒是可以打破这个如意算盘,毕竟为了一个小娘子而得罪了皇上最得宠的公主,确实不划算。   十五郎看着静静坐在那里,却依旧自有风彩的十四娘,连他这个亲弟弟都觉得秀色可餐,更惶论其他人了。   “明日就是尾牙,到时候所有翰林都会去领节飨,我早些去看看,只要入了我的眼,必然不差。”素来严谨的十五郎就这样被芜阳带上了贼船,当着十四娘的面说起了这样直白的话。   穆十四娘皱着眉头,“十五郎,慎言。”   醒过神来的十五郎,失笑不已,“也是,确实该谨慎些。”   芜阳公主怕十四娘当真生气,打着圆场,“自然是要细细挑选的。”   此时有人来报,说洛家主求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美食   十五郎诧异地看着芜阳公主,怕他误会,芜阳公主赶紧解释:“前次帮了他,看来是送谢礼来了。”   穆十四娘想起自己为他绣的东西,不知为何竟不想看到他,于是跟十五郎和芜阳公主说道:“我先回避吧。”   芜阳公主拦道:“怕什么,且看看,他又有什么好东西送来?”   又跟十五郎说道:“正好十五郎也在,好好说说他,免得他总是这样任意妄为。”   十五郎一脸糊涂,“洛年兄不像是任意妄为之人吧?”   芜阳公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求救似地看着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无奈只得说道:“明明腿上有伤,还强行骑马,不是任意妄为是什么?”   说话间,外面已经有了洛玉琅的动静,这次倒是没有逞强,任由人将他连人带轮椅抬了进来,“既然大家都是席地而坐,我也不能例外,将我扶过去。”   因为芜阳公主为了亲近十五郎,早坐到了他的身旁,穆十四娘身边就留下了一个空置的位子,洛玉琅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还极有礼仪地朝着穆十四娘善意地笑了笑。   弄得穆十四娘只得轻笑着回礼,一抬头就看到他眼神中的狡黠,“望仕,前次得芜阳相助,更扰了穆姑娘的清静,才让我不至狼狈,第二日草草送了些回礼,总觉得不够诚意,今日得了些好獐子肉,极为难得,本想着到了,再让芜阳去请你,不承想,运气竟这样的好。”   十五郎摇头,“洛年兄如此老道之人,怎变得轻率了,腿伤未愈,怎能骑马?现在可好些了?”   洛玉琅虽盘腿而坐,却顺势轻揉着左腿,“自那日后,倒是不再骑马,先前在外面还有些不适,可一进来,这里温暖如春,满室馨香,就不觉得了。”   芜阳公主问他,“你打算如何操持这獐子肉?”   “就说芜阳是好吃之人,果然不错。”洛玉琅先看了看十五郎,又借机看了看穆十四娘,“不知两位可也是同道中人?”   芜阳公主替他们答道:“自然。”   洛玉琅爽朗地笑着,“来时就腌上了,我准备炙着吃,他们已在外面准备了,好了自然会送进来。”望着十五郎,“望仕,她们女眷不饮酒,不如我俩小酌如何?”   虽说暖阁的大门紧闭,可仔细一听,还是能听到外面肉在铁板上油滋滋的声音,闻音知味,芜阳公主立刻觉得自己闻到了炙肉的香味。   正值半个下午,哪里抵挡得住,“好了没?”她是率性而为,却得到了十五郎的关注。   觉得生生被洛玉琅坏了形象,就开始对着他发泄自己的不满,“洛家主,你隔三差五朝我这里跑,到底意欲何为?”   被说中心事的洛玉琅倒没什么反应,无辜中枪的穆十四娘直接低下了头,余光一直留意她的洛玉琅,轻咳了一声,“我心向明月,纯粹而皎洁,过府拜访,却是头次,芜阳,你记错了吧?”   芜阳公主一想,确实如此,其他时候都是在外面遇见的,可她岂是轻易认输之人,“我认识你十数年,以往怎么不见你如此热络?”   “因为望仕的缘故。”洛玉琅大言不惭,“更为了我答应过你们的事。”后面那句,弄得穆十四娘极快地与芜阳公主对视了一眼,立刻达成了共识,这人也是,刚做了点事,就来讨要好处。   “如果多谢了。”芜阳公主不愿多谈,“肉好了没?光听不吃,我都饿了。”又因为这话得了十五郎的关注,芜阳公主顾不得形象,又开始吐槽洛玉琅,“这人最坏了,早不送,晚不送,专挑这时候送,弄得我和十四娘连回绝的机会都没有。”   芜阳公主求生欲满满,及时拉上十四娘,免得十五郎多想。   “穆姑娘,炙的肉比烤的肉好吃,待会你试试。”洛玉琅为着穆十四娘而来,可不想因此坏了芜阳公主与十五郎的好事。见芜阳公主自己扯上了十四娘,正好给了他机会,说些只有他俩才能听明白的机锋。   穆十四娘坐在那里,知道此时万万不能开口,于是轻轻点了点头,既表示礼貌又不会惹十五郎生疑。   很快门开了,一同进来的还是满室飘香的炙獐子肉,同样配了蘸料,各人可凭着口味自取。   洛玉琅一视同仁地向他们介绍着吃法,包括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默默吃着,心里却开始猜测,洛玉琅今日打算如何取走他让自己绣的东西,这里可不比广福寺后院。   反正自己只负责绣,如何拿回去,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   想着想着,这点小秘密就开始在心里发酵,带弯了嘴角。   “穆姑娘,想来这炙肉颇合口味,待会还有汤,冬日里,吃些骨头萝卜汤最为适宜。”洛玉琅看她一人在那里独自偷乐,虽然不知为何,却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思来想去,越想越得意,就开始寻机搭讪。   穆十四娘依旧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因为芜阳公主忙着与十五郎互动,心思根本不在他们这边,他这番操作,倒是顺利完成。   吃完焦香的炙肉,喝完暖胃的骨头萝卜汤,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肉汤的味道。芜阳公主吃饱喝足,对十五郎说道:“后院虽然没有别院那样好的蜡梅,却有雪景,今早路过,颇有一番韵味,十五郎,不如我们投桃报李,请洛家主与十四娘一同去后院看雪景如何?”   十五郎心里一直挂念着十四娘说要远离故土,前去他国之事,点头答应,更想寻机会,好好与十四娘开解开解,虽然家主心思阴暗,但他们也并非一愁莫展,还不到那样的境地。   洛玉琅重又坐上了轮椅,穆十四娘忍受不了他时不时的打量,有意落后几步,静静走在他身后。   芜阳公主热络地向十五郎介绍着后院的景致,“十五郎,这里夏日荷塘、柳树,又是另一番景像。”   十五郎默默看着,不时以轻笑回应。   “这里的雪景与苏城的雪景有些相似,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如今是在哪里。”洛玉琅突然开口,顺势挥手示意轮椅停下,侧身而坐。因为芜阳公主与十五郎走在前面,这样正好拦住穆十四娘的去路。   穆十四娘一反常态,脸上没有娇羞,挑衅地回望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就越过他走到了前面。 第一百七十四章 留宿   洛玉琅目光追随着她,抿着嘴,嘴角却是上弯的,“我又堆了雪人,你堆了免子没?”   声音极轻,除了穆十四娘,只有他身后推轮椅的纯笙听得见。   穆十四娘没有开口,只摇了摇头。   洛玉琅又轻声说道:“我堆了两个。”望着穆十四娘身着斗篷的背影,脑海里却是她平日里窈窕的身影,比起睡不着,半夜堆雪人,还是这样看着真人养眼。   虽然不能像在苏城那样,自如地说话,但忙碌的日子里,抽空看看她,也足以慰藉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了。   穆十四娘庆幸自己披了斗篷,头脸都遮住了,就算知道身后的洛玉琅言之何意,也知道他此时必然是盯着自己的,斗篷笼罩下的她也能坦然以对,还心生窃喜而不为人知。   “这里的景好熟悉,似乎苏城也有这样一处,唯独少了鸢尾而已。”洛玉琅等大家都停住了步伐,静静观景之时,说了这么一句。   穆十四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这是上瘾了吗?一找到机会,就说些是似而非的话。   “鸢尾?”芜阳公主听了,不问洛玉琅,却转头去问十五郎,“这是什么花?”   十五郎轻笑,“宫里也有,只是都被当成兰草了。”   “宫里那么多的兰草花,到底是哪种?”芜阳公主朝着十五郎孜孜不倦求教着。   十五郎无奈,“待春天,花开时,我再告诉你。”   洛玉琅又开始感怀旧日,“是啊,很快就要春天了。”春天到,又是穆十四娘的生辰,是不是意味着,一切的好事即将来临。   “年关,年关,你先将你的关过了吧。”芜阳公主打趣道,却半真半假,这个年关洛玉琅会面临什么,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我又不欠人家银子,有什么关好过。”洛玉琅斜睨了芜阳公主一眼,示意她莫要多事。   芜阳公主吃人嘴短,无谓在十五郎面前揭了他的短。洛府现在可谓是精彩纷呈,一心扑向他的景玉霜,如何会甘心嫁给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孩童。就算她废了,一向视洛府为己物的景家,又岂会就此罢休。   连宫里心仪他的公主都退却了,可见洛府是一个什么所在。所以,就算隐隐觉得他最近的热络另有所图,可仅仅停留在他被穆十四娘美色所迷上。他再想要什么,莫说十五郎不会舍得穆十四娘去趟那浑水,就是她也觉得他并非穆十四娘的良配。   他一提银子,倒是给穆十四娘提了醒,不论她要去哪里,都缺不了银子,可她的积蓄和户牒都留在苏城的别院,虽然洛玉琅承认东西都在他那,却次次都不曾带给她。   趁着芜阳公主拉着十五郎赏景,隔得远了些,悄悄对洛玉琅说道:“我留在苏城别院的东西,你何时还给我?”   洛玉琅不疑有他,“何时都有可以。”   “那你今日带了吗?”穆十四娘下意识在他身上打量,洛玉琅突然一句,“别瞎看。”吓了她一跳。   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的东西我绣好了,下回来拿的时候,记得将我的东西带来。”   “可我今日就是特意来拿东西的。”洛玉琅也学着她的模样,乘着十五郎和芜阳公主背对着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   穆十四娘赶紧拢紧了斗篷,连脸都不给他看了。   “看来你也未带?”洛玉琅轻笑,穆十四娘仗着斗篷的遮掩,恨恨说道:“我又不知你今日会来。”   “我晚些去找你。”洛玉琅话一出口,穆十四娘惊讶地看着他,“你疯了,这里是公主府。”   洛玉琅依旧轻笑不止,似乎正专心致志地赏景,他的专注,让穆十四娘不敢再多做停留,虽未走远,却移动了几步,直接背对了他。   等芜阳公主和十五郎回转,见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可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也没看到什么好景致,芜阳公主问他,“洛家主,在想什么呢?”   “我原本以为可以和望仕叙叙旧。”洛玉琅一脸诚恳,“谁知到了现在,都不曾有此机会。”   芜阳公主俏脸顿时绯红,辩解道:“何曾没有机会,你们说就是了。十四娘,我们走。”扯过穆十四娘,逃也似地走了。   之后在暖阁里的穆十四娘,直到天色黑尽,都不曾听到洛玉琅离去的消息。   芜阳公主觉得,这都好几个时辰了,自己此时派人去打探,应当不会再被洛玉琅取笑。谁知派去的人很快回来禀报,“公主,穆教习和洛家主正在对弈。”   芜阳公主一听,对穆十四娘说:“看来,这一时半会是不会散了,你若乏了,尽管先回去休息。”   穆十四娘想着洛玉琅下午无端说晚些要来寻自己,心知这一切是他有意为之,意图留宿公主府,心里却极不高兴他这样的莽撞。   回了自己的院子,洗漱之后,待芜阳公主派来服侍的宫女退去,就紧锁了房门,熄了灯,打算他待会如何敲门,都不会应声。   谁知直到迷迷糊糊睡去,一觉睡到天亮,都不见任何动静。   用早饭时,听到宫女回禀,“穆姑娘,公主说,若你得空,待会依旧去暖阁说说话。”   穆十四娘也有些想知道洛玉琅究竟走没走,吃过早饭,来到平日与芜阳公主相聚的暖阁。   芜阳公主一见她,就说了起来,“听人说,他俩直到凌晨才散,这会子正在梦乡呢。”   穆十四娘总算知道他为何会失约了,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芜阳公主已经替洛玉琅操起了心,“过几日就是新年,十五郎倒是无事,他也不怕自己误了事。”   穆十四娘默默听着,芜阳公主见她今日意兴阑珊,关切地问:“你可是伤还未好全?是我不好,早早将你叫了来。”   虽然穆十四娘摇头表示不是,芜阳公主还是派人将她送回了暂住的院子。   窝在暖榻上的穆十四娘正昏昏欲睡,总觉得脸上有发丝拂过,可用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微微睁开眼睛,就见洛玉琅正一脸轻笑,靠在她旁边。   惊而坐起的穆十四娘,不敢高声语,压低了声音问他,“你不是与十五郎正在歇息吗?”   洛玉琅指了指窗外,“你看看天色。”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各自   穆十四娘转头一看,正值隆冬,外面一直是如此昏暗的,也看不出什么,“已经傍晚了。”   “不可能。”穆十四娘凑近窗户一看,果然是比回来时昏暗许多,“你来做什么?”   洛玉琅直接伸了个懒腰,将手放至脑后,“拿东西啊。”   “我不是说了吗?等你将我的东西拿来,我一并给你吗?”穆十四娘不如寻常的坚持让他起了疑心,“大过年的,这样心急做什么?”   穆十四娘回道:“大过年的,我不要用钱啊。”   洛玉琅点头,“也是,就算要避在这里,也需打赏的。”说完,指了指眼前的小几,“我拿了些散碎银子过来,应该足够你打赏了。”   穆十四娘这才发现,小几上多了个小包袱。   “我娘送我的簪子还在你那里呢。”穆十四娘心中有事,又追问了句。   洛玉琅点头承认,“年后吧,年后我寻机会再来一趟。实在不行,等元宵赏灯时,我在外面给你。”   穆十四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只管带在身上,等下次见面,不就可以直接给我了。”   “不是说只滑了一跤吗?怎么现在还会疼?”洛玉琅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她的伤情。   “早没事了。”穆十四娘也不瞒他。   洛玉琅轻笑,“可惜我今日才知道。否则,你也学我一样,多在床上躺躺,我再弄辆一模一样的轮椅给你,岂不更好?”   穆十四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才不要。”担忧地看了眼窗外,“让开,我拿东西给你。”   洛玉琅老实地起身让开了路,却不解地问她,“真不明白,为何人前人后,你对我这样不同?”   穆十四娘打开柜子,将收在底层的包袱拿出来,转身说道:“人前觉得你还像个人。”   洛玉琅失笑,“这话可不能乱说,否则我会乱想的。”   穆十四娘将包袱塞给他,“快走吧,下次记得将我的东西带来,家大业大的,总想着昧我那几两银子做什么?”   洛玉琅摇头,“看来,我还是不要私下找你了,人前的你更让我心动。”   穆十四娘却不再理他,径直上了暖榻,重新钻进温暖的小窝,顺手拿了一个绷子,开始绣了起来。   洛玉琅无奈解释,“我岂会昧你银子,想着你居无定所,怕你丢了,到时候哭天抢地,银子倒是无妨,户牒却是难得,还容易惹祸,才想着替你收着。”   穆十四娘只挑眉看了看他,并未停手,洛玉琅走近几步,从荷包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她眼前的小几上,“你若觉得不安心,先收着这些。”   穆十四娘放下手里的绷子,拿起一看,“几千两的银票,我拿着有什么用?”自己有意都存些散碎的银子,就是为了急用时不必为难,这样大额的银票,恐怕她连银号的门都出不去。   “给你壮胆,免得你手边无银,心里发慌。”洛玉琅见她总是念叨着自己留存的银子,却不曾想到,她挂念的其实是那真材实料的户牒。   穆十四娘眼睛一转,所谓钱财不谓多,等离了京城,去他国谋生,少不得有花费银子的地方,“那我先收下,你记得早日将我的东西还我。”   洛玉琅听着屋外的动静,知道不能久待,轻声说道:“这会子是晚饭的时候,我先走了,最迟年后元宵可见。”   穆十四娘静静看他,她不知为何,两个人单独相处时,确实不曾有过羞涩的感觉,也是奇怪。   “我走啦。”洛玉琅悄悄将门开了条缝,张望了一会,一闪身就出去了,穆十四娘探头看窗外,透过朦胧的纱窗,什么也看不到。   之后几日,宫里宴席不断,芜阳公主早出晚归,有时干脆歇在了宫里,穆十四娘总待在公主府的书房中,趁着无人,总寻了堪舆图,对着各地的物志札记,寻找着最合适自己去的所在。   越看越觉得自己以前就如井底之蛙,天下何其之大,能去之处何其之多,自己却拘泥于一城一国,才会觉得永远都摆脱不了穆府的禁锢。   选来选去,决定先去最近的南唐,那里与吴越通商频繁,往来商贾最多,到时候只要假扮成商贾,借机混进去,不就能顺利离开吴越。   原先在苏城时,有些布料也有南唐运来的,当时看他们,也不过一辆马车,数人而已。   她在这里异想天开,却不知道公主府外的事情,穆家主见指使不动十五郎,又不敢逼得太紧,就要十三娘借着探望的机会,前来公主府吓一吓穆十四娘。   认为她要懂事,就该乖乖回去。   谁知公主府的门房,直接以公主不在府内,不便接待为由,先是根本不相信十三娘的身份,后来又让她莫要伤了穆府的颜面,一无帖子,二无长辈陪同,独自外出。   十三娘哪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掩面而去。   穆家主听了,气得不行不说,还受了大夫人的埋怨,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娇养女儿,明日还要在京里寻个好人家。这要是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十五郎因为芜阳公主的缘故,日日也是宴请不断,原本不喜这些的他,为了避开穆家主,居然来者不拒,每日回来都是醉的,让穆家主连训斥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穆十四娘的事,芜阳公主竟跟十五郎亲近了不少,两个人得空就聚在一处,交流着自己在宴席上看到的合适人选,可惜两人将彼此了解的情况一交流,就觉得不太合适。   年三十,十五郎参加完宫里的祭祀,磨磨蹭蹭回到穆府别院,吴姨娘已经候在二门处,急急说道:“家主催了几次了,快去吧。”   十五郎不解地问:“我是庶子,又不需祭祀,年夜饭还早呢。”   吴姨娘轻声说道:“我也不知,反正催了几次了。”   十五郎心知,必然是为了十四娘之事。心中逆反一起,眼睛就变得冷冽,沉默地来到正厅,依着礼节请了安,就打算坐在吴姨娘的下首,随便穆家主说些什么。   “你如今身份不同,岂能再坐下首,坐到我身边来。”穆家主抬手示意着,依旧是以往一言九鼎的模样。   十五郎却回道:“生恩大于天,娘亲现在既然已是平夫人,就该坐于十五的上首。”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除夕   “我说你坐哪,你就坐哪。”穆家主脸色一沉,“怎么,你要忤逆吗?”   吴姨娘早已慌了神,轻扯着十五郎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妄为。十五郎依旧脸色淡然,轻扶着吴姨娘,将她扶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后坐在原本应该是吴姨娘的位置上。   “既然府上规矩一向如此,那便如此吧。”穆家主原本见他轻易就妥协,还面有喜色,听他这样一说,又拧紧了眉,几度欲言,又止住了。   “虽说穆府,庶子没有祭祀的资格,但你娘亲现在已升了平夫人,你也算是嫡子。”穆家主边说边斜晲着身旁的十五郎,“家中的祭祀你不能参予,如今在京城,规矩不必如此的严格,待会你与我一同去小祠堂,拜谢祖先的庇佑,让你一路得中,有了探花之名,更附了凤,招了附马。此一切,皆是穆家给予你的,切不可忘恩负义,背祖忘宗。”   十五郎面色沉静如水,牙关却是紧咬的,良久回道:“既然祖先不嫌弃十五的身份,十五倒不至于忘却自己生于斯长于斯。”   吴姨娘早已经低头捻着手里的念珠,默念经文。对面的大夫人嫌弃地扫了她一眼,回头看到十三娘依旧红着的眼眶,忍不住吐槽,“十三娘好心去看望十四娘,却连门都进不去,还被门房好一顿折辱。到底是公主不知情,还是你们有意为之,我也不想追问。可凡事皆有礼数,你们既得了穆家的好处,如今刚得了势,也不该如此对待自己至亲的嫡亲姐姐。”   吴姨娘头埋得更低,十五郎诧异地回道:“为何不提前派人通报,或送个帖子?我如今去公主府,也是提前送了帖子的。”   轻巧地回答,更让大夫人难堪,穆家主却拦住了她,“听说公主根本不在公主府过年,十四娘总待在那极不妥当,不如趁着天色尚早,你亲去将她接回来。”   “我前次就说过了,可公主却误会了,最后还说我小家子气,为了些可笑的颜面,非得将伤未愈的姐姐强行接走,难道是怕她会亏待了十四娘不成?”十五郎难得地脸上现了绯红,似乎仍在为当日的情景难堪,“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倒是不愿由此伤了自己的颜面,况且十四娘确实伤了骨头,女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若是没有养好,轻则影响行走,重则影响子嗣。”   穆家主又张了张嘴,还是有些词穷,“那就年后,再不能拖了,显得我们穆府短了银钱,请不起大夫一般。”   十五郎借着自己难以平复的心境,回避了应声。   大夫人却恨恨看着跟在穆家主身后,准备前往小祠堂祭祀的十五郎,转脸瞪向孤单单剩下的吴姨娘,“这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从大到小都是如此,丢人现眼。”   这样难听的话语,却没得到吴姨娘的任何回应,她依旧口中默念,手里捻珠不停。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我的话都敢不回?”大夫人怒道。   吴姨娘双手合十,淡然回道:“奴婢正在念《平安经》,求合府平安。佛祖有云,心不诚则断,断则不吉,望大夫人见谅,免得招祸家宅。”   大夫人哑然,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继续念着让她心烦的经文。吴姨娘诚心向佛,夕日在穆府就世人皆知,为了求在外生死不知的十四娘平安,她早已茹素多年。   家主的心思明了,在此关键时刻若是自己坏了事,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半生夫妻,她了如指掌。   幸好,嫡庶犹如天壤,家主无心,她更无虑,十五郎再好,也是她儿子的垫脚石,十四娘亦是十三娘最好的嫁妆。   独自一人在公主府过除夕的穆十四娘,在书房中待到宫女催了多次之后才出来,准备随便吃些,就早些歇息。   哪知坐在桌上,居然又看到了锅子,“我一人,不必如此奢侈吧?”   宫女回道:“是洛家主刚派人送来的,说是一切都是新做的,要穆姑娘切莫辜负了美食和心意。”   穆十四娘心中暖意升起,正抿嘴偷笑,一抬眼就看到了纯笙低眉顺眼地立在一侧,自己刚才居然没发现。   纯笙也没说话,只默默往锅子里添着吃食,待熟了就夹在穆十四娘眼前的碗里,由她自己取用。   他一句话不说,穆十四娘也不好主动开口,只得沉默地享用着这顿年夜饭。纯笙似乎生怕她吃不饱,不停地往她碗里添着,穆十四娘素来吃得极少,又不喜浪费,眼见他又往锅子里下了丸子,忍不住说:“我已饱了。”   纯笙开口回话,“穆姑娘多吃些吧。”穆十四娘觉得他似乎朝着自己眨了眨眼。   不解他意的穆十四娘,只想着,就算你们公子有指示,你也不能将我撑着吧?“我真的已经饱了。”   纯笙毫不掩饰地一脸失望,仍旧将锅子里的两个丸子放在了她的碗里,“今晚要守夜,睡得迟,穆姑娘不必太过在意。”   直到看着穆十四娘勉强吃完碗里的所有,才满意收了长筷子。   因为宫女一直陪侍在侧,穆十四娘也不好多问。其实她不过是借居,守夜之事尚轮不到她,这下吃得太饱,看来是不能早睡了。   纯笙回洛府交差时,洛玉琅早已独自坐在锅子前,“将她吃过的,都一一煮来。”   纯笙轻叹了口气,“施掌柜胃口实在太小,大过年的,公子何不照着她的双倍来吃,夫为天,妻为地,天当盖过地才好。”   洛玉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会说话。”   纯笙正欲拿筷子侍候他吃锅子,“不过,正因过年,她又独自一人,我更应该与她一般无二,才显得我俩心意相通,同甘共苦。”   纯笙在心里吐槽,她又不知道,你一人在这里独乐乐吧。   吃完之后,洛玉琅感叹,“莫非她中午未吃,怎么胃口比平时要好?”   纯笙偷笑,却深藏功与名。   “她可有说,晚上会如何过?”洛玉琅端着热茶,追问着纯笙。   纯笙摇头,“旁边一直有人,我是一句都不敢多问。”   “今日除夕,想必她也会守夜吧?”洛玉琅想着自己还有漫长的夜要守,虽然隔了距离,但若两人做同一件事,就算不在一起,也觉得心暖。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盘算   纯笙想着穆十四娘全程淡然的神情,越发觉得公子魔怔了。   不过,洛玉琅倒也没说错,穆十四娘确实如他所想,一直窝在暖榻上刺绣消磨夜间的时光,不过,并不是为了守夜,而是因为被纯笙强行投喂,吃得太饱。   半晌叹了口气,没了绣坊的要求,本以为可以随意绣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承想,心随意动,等回过神来,绣的居然是鸢尾。   因为是用绷子绣的,做别的也不合适,穆十四娘决定给自己做个肚兜,主意打定,想着反正是私密之物,不会见人,颇为大胆,虽然依旧是蓝紫色的花瓣,却用的是并蒂莲的绣法,添了银色的丝线,将鸢尾花瓣上的莹光也体现了出来,用不同的角度去看,是不同的观感。   直到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炮竹声,知道除夕已过,新春已至。也意味着娘亲和十五郎难捱的除夕夜终告结束。   于她而言,也是如此,只待元宵时从洛玉琅那拿到银子和户牒,自己就远走高飞。   只要自己走了,娘亲和十五郎就不必再日日受家主的逼迫,自己也能远离穆府庶女这个称号,再不会有人像公主别院那样,轻易凭着穆府女儿这四个字就将自己打入泥潭。   芜阳公主直到初三才归府,请了穆十四娘来,一脸歉意,“父王母妃非要留我在宫里,害你独自一人多日。不过,初五是我宴客,当时你也可以好好乐乐。”   穆十四娘现在满心都是如何逃离,哪里肯再惹是非,辞谢道:“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府里一直催促回府,若我如常游乐,恐怕说不过去。”   芜阳公主轻叹了声,“真是可惜。”话刚说完,眼睛一转,“这有什么,你扮成我府上的人,只陪在我身旁,不就行了。”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万一穆府的人不请自来,岂不坏事。”别院之事,虽然当时她并未明确地显示出来,可她心里的纠结,一直住在蜜罐中的芜阳公主如何能了解?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她要的从来都不在此处。   芜阳公主见她意志坚决,只得作罢。   芜阳公主府宴客那日,客似云来。十五郎姗姗来迟,身后跟着的却并不是芜阳公主亲自下帖的吴姨娘,而是穆家主、大夫人、十三娘。   十五郎并没等芜阳公主开口问,提前就回应了,“娘亲偶感风寒,只得留在别院静养了。”   芜阳公主凭着他的脸色都明白,吴姨娘‘生病’之事必然不真,但府上客多,有人脸皮厚,她却厚不起来,只得一脸失望,担忧地问道:“可要请御医去看看?”   十五郎答道:“已经服了药,发了汗,好多了。”   见他眼神中透着求饶的神色,芜阳公主只得作罢。   一直在旁边关注的三皇子元瓘,眼神穿梭良久,都不见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失望之余,想着佳人虽未至,但眼前之人想必是穆府的长辈,婚姻大事,哪能不经过父母长辈,先去打个招呼,混个脸熟,也好日后谋划。   “芜阳,穆教习,这几位是?”三皇子一边询问,一边靠了过来。   芜阳公主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却如实介绍着,“穆家主、夫人,这位是我三皇兄。”   穆家主听了,仿见天人,坊间传得最盛的就是这位三皇子,王位最可靠的继任者。“三皇子,老朽惭愧,直至今日,才得以见面三皇子真容。”   大夫人也赶紧扯了十三娘上前问安,“见过三皇子,这是小女十三娘。”   三皇子温和地点头回应,注意力却只停留在穆家主身上,这位不是常常靠女儿依附权贵吗?那自己不正是他最佳的目标,为表诚意,他更应该拿出自己最出色的女儿十四娘投我所好才是。   “穆教习博学,元瓘每有疑问,只需问他,必能得到答案。”三皇子决定好好跟这一家人套套近乎。   穆家主与有容焉,“十五自幼就好学,我亦常年教诲,幸得皇上宽宏,不限年岁,才使得他这匹千里马,得见天日。”   三皇子还想与他吹捧一番,却被心疼十五郎的芜阳公主拦了下来,“三皇兄,穆家主,前面戏台已经妥当,还是先去看戏吧。”   十五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芜阳公主安抚地轻笑,“十五郎,请。”   三皇子斜睨着紧靠上来的穆家主,得意地一笑,也不谦让,径直走在了前头。   芜阳公主轻扯了十五郎的衣角,示意他慢行些,好与那些人隔开些距离。   十五郎低头看着为自己着想,却又一脸绯红的芜阳公主,顺从地停下了脚步,两个人默契地越走越慢,等前面的人再听不到,芜阳公主才轻声问他,“要先通知十四娘赶紧躺在床上吗?”   十五郎愣了下神,摇头说道:“尚不会如此不自知,至少会要先通传一声吧。”   “为了逼真,我还是先让人准备一下。”芜阳公主说完,吩咐自己贴身的宫女几句,又轻声向十五郎解释,“我让人先将屋子里弄些药味,免得他们多话。”   十五郎既难堪又感激,心情十分复杂,芜阳公主见他沉默的样子,越发心疼,“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十四娘的。”   “多谢公主。”十五郎轻声回应。   其实穆家主三人也挺为难的,原本以为会在这里遇上十四娘,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回别院。   没想到,这样热闹难得的机会,居然不见她的身影,让穆家主不免担心,自己最好的棋子莫非真的受了损,行走都受了影响?   刚才一心想攀附上三皇子,居然错过了机会,问芜阳公主十四娘之事,穆家主正懊恼着,三皇子居然主动攀谈了起来,“穆家主,来京可还习惯?”   穆家主受宠若惊,“大开眼界。”在比自己身份尊贵的人前,低调为宜,这样的智谋他还是有的。   三皇子轻笑,“过几日,我府上也会宴客,穆家主不如举家前来,一同热闹热闹?”   穆家主词不答意地回道:“多谢三皇子,老朽必定举家前来。”   三皇子又问了句,“听闻穆教习的生母和亲姐也来了?”   穆家主还未回答,三皇子就为自己的口快后悔不已,“穆教习对我提起过,想着他既已成了妹夫,穆家主不如带她们一同前来,大家也好显得亲近些。”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执念   穆家主忙回应,“三皇子仁爱,若她们得知必然欣喜不已。”三皇子欲盖弥彰的话语,早已被他洞察,唯一意外的是,他是因十五郎而对十四娘有了期望,还是因为穆府女儿的名声?   想到此,穆家主越发自得,这样的奇货可居,岂能轻易现于人前?先吊吊他的胃口再说。   三皇子自从发觉失言之后,果断地停住了询问,而是专心地看起了台上的歌舞戏。   十五郎虽坐得隔了些距离,可穆家主与三皇子不时的交头接耳,亲昵得让他心里发毛,跳出穆府之后,心里的厌恶更甚,更觉得屈辱无比。   幸好随后两人不再交谈,十五郎放松下来,转头发现芜阳公主正担忧地看着自己,于是安抚的轻笑,“怎么不看戏?”   芜阳公主老实回答,“在宫里早看过了。”   穆十四娘在书房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嚣,翻阅着手里的书札,虽说已经打定主意先去南唐,可札记看得越多,怎么更想去后周呢?   那里的风土人情更吸引自己,可惜路途遥远,不在她力之所及,全当爱好翻翻,长长阅历好了。   “偏安一隅,看这些做什么?”洛玉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穆十四娘一激灵。   洛玉琅则轻笑着在她身后寻了位置,与她一样靠著书架,戏谑地看着她。   “你如何来了?”穆十四娘立马想到要紧之事,“是送东西来的?”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我费尽心思前来,你倒好,只记得自己的银子。”   穆十四娘心虚地回话,“不然呢?”   “年过得好不好?”洛玉琅可不想与她在这样纠结的问题上耗费时间。   穆十四娘偏头谢过,“多谢费心,过得极好。”   “莫说你不喜欢这样的热闹,我也不喜欢。”洛玉琅凑了过来,“芜阳很喜欢看戏本子,架子上应该很多,为何要挑些这样枯燥地看?”   穆十四娘略有些尴尬地回道:“我不喜欢那样的。”   洛玉琅瞅了瞅她手里的书,“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穆十四娘自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都这么用心,我来了都不知道?”洛玉琅轻声问她。   穆十四娘坦然回他,“平时这里只有我一人,我怎么知道你会冒冒然闯进来?”   “想你了。”洛玉琅换了个更好的姿势,满眼都是她。   穆十四娘稍稍侧过身,回避了与他的对视,书房一角,狭小的空间内,她又想起了苏城,他的张狂。   “你想我吗?”洛玉琅又问了句。   穆十四娘胡乱翻着手里的书,“我一向不胡思乱想。”   洛玉琅用手一撑,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因为占了地利,长长的腿一伸,犹如关卡,自己则如门神,穆十四娘很快觉出不对,“你坐过去些。”   洛玉琅轻笑,“胡想什么呢?”   穆十四娘脸色绯红,“你一惯人品不好。”   洛玉琅伤心至极的模样,“我是怕你冷,为你挡住风口而已。”   “我如何人品就不好了?”洛玉琅品着她那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是你自己想歪了,还赖我。”   穆十四娘恼羞成怒,手脚并用地推拒着他,“走开些。”   洛玉琅稍一还手,就将她纳入了怀中,“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不能算我失礼。”   穆十四娘刚要开口,就被他略微冰凉的唇笼罩,动作极其温柔,似乎只想在唇间取暖而已。“你敢这样随意放肆,是因为我是穆府女儿吗?”穆十四娘凄凉的眼神,洛玉琅再想温存也不能无视。   “都说了无数次,你在我眼里姓施,不姓穆。”谁知他的告白并未感染穆十四娘半分,“怎么不见你对旁人这样?”   洛玉琅以额轻触着她的发间,喃喃说道:“旁人与我何干?”   “可我却希望自己是旁人,起码能得到应有的尊重。”穆十四娘语气异常清冷。   洛玉琅无奈抬起她的下巴,好让她与自己对视,“你永远都不会是旁人,与你这样亲近的只能是我,我亦如此。”   “可我并不这样觉得。”穆十四娘语气依旧坚决,洛玉琅失笑,“你与我一样,心中皆有执念。不过,你的执念,我可为你消散。”   “还不放开我。”穆十四娘的眼神让洛玉琅十分受伤,逆反之心顿生,反而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手则沿着她的后背慢慢朝下,隐隐知事的穆十四娘眼露惊恐,洛玉琅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看你到底伤在哪里,好没好全。”   “你再这样我就喊了。”话未落音,洛玉琅不知按在哪里,穆十四娘猛吸了一口凉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说轻易摔不得,你还逞强四处走动,无事人一样,伤筋动骨一百天,知不知道。”洛玉琅手离开她的尾椎,继续摸索着察看,良久发现只有按了尾椎,她才会喊疼,才稍稍松了口气。   “等我回去,找正骨的大夫问问,再送药来给你。”洛玉琅心疼地看着因为刚才受疼,顾不得形象,趴在自己怀里的穆十四娘。   “都是被你按疼的。”穆十四娘到现在仍旧没有从疼痛中恢复,恨恨怨怪着他。   洛玉琅居然点头承认,“都怪我,不该让你离开我,放任你回去,由着他们欺负。”   “我自己摔的。”心底最难堪之事,也是最不想洛玉琅知道的。洛玉琅却直接掀开了,“你以伤为由躲到公主府,除非我是傻子,会想不明白。”   穆十四娘努力坐直了身体,与他隔了些距离,自嘲地说:“出身穆府庶女,就是这样可悲,只有自伤自残自灭,才能逃脱灾殃。”   “等你年后过了生辰,十五郎与芜阳公主办过婚礼,我就要芜阳作媒,向望仕递帖子,求娶你。”洛玉琅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穆十四娘也不知为何,越发烦躁,“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洛玉琅以为她是害羞,轻笑不已。   穆十四娘问他,“我的包袱呢?”   洛玉琅挑了挑眉,从身后扯了出来,递给了她。   穆十四娘打开,状似寻找自己的簪子,等看到最下面的户牒,才暗暗松了口气,拿出簪子,准备重新扎好包袱,尽快走人。   “你头发散了。”洛玉琅视线一直追随着她,见她准备离开,赶紧提醒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宴席   穆十四娘抬手一摸,头发果然散落了许多,恨恨看了他一眼,只能将头发散落下来,重新束发。   洛玉琅见她整理之后,依旧有几缕碎发散落,轻声说:“我帮你。”小心地为她拢起,递到她的手中,然后静静看她将头发束好,用自己那根银簪固定住,再插上珠钗。   此时一缕冬日暖阳从窗棱中斜斜地射入,正好照着安静梳妆的穆十四娘,不但栗色的发丝更加闪亮,就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洛玉琅突然觉得,比起像捉小兽一样将她拥入怀里,这样看她更让他心安。   想着不久之后,他就可以日日如此,晨起看她梳妆。接下来,不免想得更多,自己反倒尴尬了,轻咳一声,站起身,“我还未去和芜阳照面,你就算要在这里看书,也垫个软垫,免得受凉,再者对伤也不好。”   穆十四娘正专心整理着有了皱褶的衣衫,一抬头,觉得两人这样,像极了那什么,对着他怒目而视,洛玉琅只得摆摆手,无声地说了句,“走了”。   穆十四娘等他走后,重新打开包袱,仔细看过户牒,想着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重归自由,现在所有的纠结都不复存在。   既然最合适的目的地是南唐,那就无需再看后周的札记,出发在即,还是好好重温一下南唐的札记,免得到了那里,如无头苍蝇。   洛玉琅坐着轮椅慢腾腾出现的时候,歌舞戏已散,宴席将开。与十五郎形影不离的芜阳公主见了,取笑道:“你这是起晚了,还是起晚了?”   洛玉琅漫不经心回答,“我原本不太想来,后来想起望仕必然会来,前次对弈总没分出胜负,总不甘心。”   十五郎轻笑,“午后又是歌舞戏,正好,你我偷闲,再手谈几局?”   洛玉琅点头,“不如避去书房如何?”   十五郎想想,如今整个公主府,最安静的就数那里了。“极好。”   一直枯坐的景玉霜终于盼到了洛玉琅的身影,不顾景家主母的拦阻,“我去跟芜阳打声招呼。”更视洛二公子如无物,独自一人径直凑了过来,“家主,你终于来了,宴席都快开了。”   洛玉琅却毫不给她颜面,偏头打量其他,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芜阳公主到底心疼她,打着圆场,“你总算肯过来跟我打招呼了。”   景玉霜眼神依依不舍离开玉琅,偏头看着芜阳公主,意有所指,“一直见你不得空,我岂是那样不识趣的人。”   芜阳公主娇羞地看着十五郎,没承想居然得了他一个温暖的笑,神色越发娇羞,“你来找我,我自然会应你的。”   “还是家主有先见之明,早知道你这里是前次在宫里看过的,我也晚些再来了。”景玉霜犹自说自话,洛玉琅已经准备避开。   芜阳公主一脸同情地看着执念满满的景玉霜,已经毫无希望了,她却还是这样执着。   景玉霜虽然读懂了她的眼神,却依旧坦然地回望着她,洛玉琅还未娶妻,就意味着她还有希望。自幼母亲不是常说,有志者事竞成,只要还有一线转机,她就不能放弃。   夕日张扬的洛玉琅,今日虽接了富可敌国的洛府,成了家主,却不良于行,在他一露面,早已成了众人的焦点。   景家主母轻声对身边的几人说道:“看见了没?谁能得他倾心,算谁有本事。”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被人推着轮椅缓慢前行的洛玉琅,无论何人跟他打招呼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当初有景玉霜拦在前面,她们就算心仪也只能偷偷打量,现如今景玉霜算是废了,家主的意图十分明显,只要洛玉琅首肯,她们几人皆有希望,若能得他青睐,便能一步登天,更因为,他还是位翩翩佳公子。   洛玉琅没来由地轻叹一声,幸好刚才与穆十四娘见过了一面,不然这些饿狼一样的眼神,真有些吃不消。十五郎却一声轻笑,“洛年兄,与你一路,连我都有些脸红了。”   洛玉琅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芜阳可不是个大度之人,你还是悠着些吧。”   十五郎笑得更欢,“自从打马游街之后,今日倒是头次。你常常经历,不知是何感觉?”   洛玉琅咬牙看他,突然也跟着轻笑一声,“我的感觉,你日后自然会知晓。”   午宴之时,洛玉琅依旧拖着十五郎不放,并没有回洛府的席上,景玉霜失望不说,连景家的众人都是失望的。   “你平日可看南唐和后周的物志札记?”洛玉琅突然问道,令十五郎有些莫名,下意识摇头,“原先为求功名,读的皆是应试之文。后来入了宫,读的多是先朝大儒之作。洛年兄若是问我别国的天文地理杂事,不如问书来得及时。”   洛玉琅沉默了,据他对穆十四娘的了解,她也算是极有目的性的人,从不会做无谓的事。事出必有因,好端端地看些永远都不会去的地方的札记,若说没有旁的缘故,打死他都不会信。   “后周。”洛玉琅突兀的吐出两个字,让旁边的十五郎会错了意,“洛年兄,为何突然对后周有了兴趣?”   “望仕没听人提起过?”洛玉琅有意打探,十五郎更加莫名,“不曾,洛年兄消息灵通,莫非后周有了异动?”   洛玉琅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十四娘不是在公主府吗?为何不见她?”   十五郎掩饰着尴尬,轻咳了一声,才找到托词,“她一惯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洛玉琅望着犹自跟三皇子套着近乎的穆家主和明显与京中气质不同的妇人与小娘子,心知肚明,必定是这几位逼得穆十四娘宁愿摔伤也要避来公主府。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嘴贱被他收拾的跟班,穆家主在盘算什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不过,要他向这位不配称父亲的人求娶穆十四娘,他想想都觉得恶心,转头看向一心扑在十五郎身上的芜阳公主,觉得还是她看着顺眼些。   宴席初散,事先就与芜阳公主说好的十五郎,早早与洛玉琅避去了书房。让扑了人空的穆家主和大夫人十分懊恼,“本想着难得一见,借着今日好好谢过洛家主当日在苏城任别驾时,对穆府的关照,不承想,竟没有机会。” 第一百七十九章 意图   芜阳公主哪能不知道洛玉琅的脾性,直接替他挡了,“穆家主,洛家主腿伤未愈,已经去歇息了,若有缘,日后自有机会。”   “十五郎呢?”穆家主想着自己搜肠刮肚,如今早没了与三皇子的谈资,正想拉着十五郎解解围,自己为十四娘寻了这样一个好去处,他也该尽些力才是。   “他午间多饮了几杯,头昏,醒酒去了。”芜阳公主面不改色,利落地圆了过去。   穆家主转而问道:“不知十四娘住在哪里?公主容留她在此养病,这样的日子竟然避而不见,真是不懂礼数,待她母亲去说说她,让她来给公主请罪。”   芜阳公主轻松回答,“这几日夜里风大,她伤又反复了,女医看过,说只能躺,不能坐。要再不好,说不定会不良于行。”扫了眼蠢蠢欲动的大夫人,“我昨日去看过,那屋里药味实在太冲,待了一会就满身药味,害我一顿好洗。下午还有歌舞戏,若是被人闻到了,还以为是你们身上不好呢。”   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但因她贵为公主,客气是她宽宏,不客气就得依君臣之道。   穆家主一听,虽并未全信,却只得作罢,想着等客散时再提,必然能够如愿。再者没有十五郎在跟前,只对着芜阳公主,他万万不敢造次。   洛玉琅与十五郎到了书房,在纯笙摆放棋盘的功夫,自己推着轮椅一路滑过,却没见到穆十四娘的踪影,失望之余,不禁轻叹了一声。   十五郎听了,抿嘴轻笑,“洛年兄,莫不是还在想着前次的输棋?”   洛玉琅岂是服输之人,“我确在复盘,不过,怎么想,前次都是你输得多。”   十五郎轻笑不已,其实两人算是旗鼓相当,很难定论谁更胜一筹。   注意力一旦停留在棋盘之上,就忘记了时辰。一局终了,十五郎赢了一子,洛玉琅不服输地说道:“再来一盘。”   门吱呀一响,穆十四娘推门进来,看到屋内多了三个人,愣在那里。   “姐。”十五郎一声轻唤,很快想到一事,“怕是药味太重,熏得待不住,才会避来这里吧?”   穆十四娘避过洛玉琅明晃晃地注视,“确是如此,我午间回去吃饭,那一屋的药味,熏得都有些睁不开眼。”   十五郎轻笑,“如今我也闻到了,可见效果之强。”说完,想着午宴前,洛玉琅问他的事,觉得有些愧疚,敷衍地解释道:“公主想留十四娘多住些日子,怕今日穆家主来会接她回去,才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洛玉琅心想,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穆家主,也是天下少有,不过因着穆十四娘,他也对穆家主没有好感,“确是个好办法。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穆姑娘也不要轻视才好。”   穆十四娘想着上午被他按过的尾椎,现如今还有些隐隐作痛,怎么看他都像是假好心,“多谢洛家主,十四娘自会小心。”   “既然来了,看我下盘棋吧。”十五郎好不容易胜了一局,自然要乘胜追击,多赢几局。   穆十四娘不想扫他的兴,安静地坐在他这一侧,却正好如了洛玉琅的意,无论何时看她,都不会刻意。   因为十五郎前一局胜,所以执黑子,信心满满地占了先机。   洛玉琅因为穆十四娘在侧,求胜之心更甚。   两个人下得前所未有的慢,一招棋竟要想上半天,穆十四娘虽见十五郎背过棋谱,她自己却是个半桶水,根本看不出两人棋着的精妙,只觉得实在费时。   纯笙见她准备起身,机灵地赶紧递了吃食过来,见她下意识摇头,又递了茶水过来,穆十四娘只得接过,这一番动作已经引起了十五郎和洛玉琅的注目,让她不得不重新老实坐在那里,灌了个水饱。   “洛年兄,头次见你如此谨慎,这棋下得竟然滴水不漏。”十五郎手执黑子,盘算良久,都找不到更好的落处,不禁感叹道。   洛玉琅轻笑,“多谢夸赞。”   穆十四娘见十五郎始终犹豫不决,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主意,十五郎注目一看,先是摇头,而后说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穆十四娘脱口而出,“你我往日下棋,你不是教过我下这里吗?”   十五郎无语地看着她,是一回事吗?不过,穆十四娘误打误撞,确实点醒了他。落子之后,竟有些得意地看着洛玉琅。   洛玉琅盯着那颗黑子看了半天,“置之死地而后生,十四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莽撞?”   “与我何干?”穆十四娘脱口而出,往十五郎身后躲了躲,“是十五郎下的。”   “观棋不语,你不能厚此薄彼。”洛玉琅见整个棋局都被她打乱,有些急燥,说话也失了谨慎。   回过神来的穆十四娘赶紧接话,“洛家主,是我的错,你们下,我去看书。”   洛玉琅看着落荒而逃的穆十四娘,张了嘴,却留意到十五郎,生生住了嘴,“望仕,这局我若输,不能算。”   十五郎以为他只是计较输赢,不再多想,“你且下吧。”   洛玉琅忙着补救,得闲的十五郎见穆十四娘躲在书架后总不出来,关切地问她:“姐,这里有暖桌,寻到书还是出来看吧。”   “我不冷。”穆十四娘在书架后闷闷答道,她看着手里的堪舆图,她只需顺着官道先到宣州,之后就可到南唐的歙州再到饶州,如果不能留下来,再西行去江州。任着物志中所记载的,那里自然能待得下来。   如今出府不易,她只能在元宵时,借着外出赏灯之机遁走。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缺少的男装。隔著书架,十五郎的身影正好显露出来,穆十四娘很快想到主意,将堪舆图收拾好,随手拿了本书,回到了十五郎身边。   洛玉琅扫过她手里的书,发现居然变成了南唐的札记,“穆姑娘,难得有小娘子喜欢看这个。”   十五郎也因此留了意,“姐,为何对这感兴趣?”   穆十四娘心中一惊,胡乱拿的,却拿得这样准,“随手乱翻的,里面的风土人情写得挺有意思。”   “我们吴越的风土更有意思,穆姑娘看过没有?”洛玉琅眼神莫名,虽轻轻扫过,却让穆十四娘平白有些心惊。   “看过。”穆十四娘只得答道。   “说来听听。”洛玉琅又追问道。 第一百八十章 午后   “忘了。”穆十四娘坦然回答。   十五郎失笑,“洛年兄,见谅,我姐一向如此。”   “是吗?”洛玉琅乘机放下一子,吸引了十五郎的注意,自己则大胆地盯着穆十四娘,“那南唐的呢?”   穆十四娘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妄为,“也忘了。”   这下轮到洛玉琅失笑,“难为你还记得几句诗。”   “我下好了。”十五郎抬头,自己棋子落定,洛玉琅居然没有反应。“记得什么?”   洛玉琅抿了抿嘴,见穆十四娘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只得自己应承下来,“穆姑娘看完了南唐的札记,收获颇丰。”   十五郎一边留意洛玉琅的落子,一边好奇地问穆十四娘:“姐,有何收获?”   穆十四娘回答,“南唐的蜜桔很好吃。”   洛玉琅失笑不已,穆十四娘却一脸坦然,丝毫不以为意,十五郎怕她尴尬,解围道:“也是听说过。”   “没想到,穆姑娘竟是爱吃之人,吴越也有好吃的蜜桔,夏日结了果,我送些来给你。”洛玉琅一心两用,丝毫没觉得自己的热络已经引起了十五郎的注意。   站在他身后的纯笙敏锐地觉察到了,趁着为他换茶的机会,有意重了些手脚,洛玉琅听到动静,就开始反思,“望仕若是也喜欢,我也送些给你。”   可惜令十五郎留意的并不是他的热情大方,而是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要知道洛玉琅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对别的小娘子,可是惜字如金,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幸好穆十四娘早已埋头看书,并且明显离自己更近,丝毫没有回应洛玉琅的意思。十五郎又开始为亲姐圆场,“那便多谢洛年兄。”   因为穆十四娘并没有回应,洛玉琅再不好主动攀谈,只得将注意力重新回到棋盘之上,十五郎又开始感觉到压力,这一局下来,已是半个下午。   芜阳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是客将散,要他们先别出去。   穆十四娘看了看十五郎,“我要回去躺着吗?”   十五郎来不及顾忌洛玉琅,摇头说道:“公主自有办法拦住,你且安心待在这里。”   洛玉琅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自此之后,穆十四娘再也静不下来,心不在焉地翻著书页,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其之慢。洛玉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趁着一局终了,胜了十五郎,开口说道:“望仕,稍胜一筹,千万见谅。”   十五郎摇头,“我已赢过一局,顶多算打平而已。”   “芜阳不爱此道,书房如此狭小,实在不能尽兴。”洛玉琅眼光扫过穆十四娘,“我有一处别院,在城外,清净无比。此时春梅开得正好,院中有处温泉,正好泡茶,望仕与穆姑娘,可否赏光一聚?”   不待穆十四娘用眼神示意,十五郎已经回应,“节前恐怕不得空,再说,十四娘也不宜外出。”   洛玉琅却解释道:“穆姑娘的伤,正宜在温泉中泡浴。到时候约了芜阳一道,你我依旧对弈,穆姑娘有芜阳相陪,也不孤单,如何?”   十五郎正欲开口推辞,洛玉琅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棋子,“再来。”   十五郎只得收好自己的黑子,再将棋罐推至洛玉琅那边,接过他推来的白子,重新开始布局。   穆十四娘等到棋至半局,才听到门口有动静,接着是芜阳公主进来,“人都走了。”   穆十四娘长舒了一口气,芜阳公主落座,“谁赢得多?”见他们专心于棋局,穆十四娘说道:“各赢一局。”   “一局下这么久?”芜阳公主惊讶地说道,见依旧无人理她,对着穆十四娘说道:“陪着他们到了门外,就被药味吓走了。”   “什么奇效的药味?我待会也去闻闻。”洛玉琅突兀地接了话,却被芜阳公主不客气地拦了下来,“十四娘的居所,你这个外人如何去得?”   “晚上可有好吃的招待?”洛玉琅知道自己失言,赶忙挽回损失。   芜阳公主见他棋局占了上风,有心帮着十五郎,没好气地回答,“你那张嘴,刁得不行,我可侍候不来。”   “如此啊,纯笙出去跟他们说,将我准备的好东西尽快送来,公主盛情招待,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该显示显示诚意。”洛玉琅说话与下棋两不误,一子落地,又让十五郎蹙了眉。   芜阳公主恨恨看着他,又恨自己学艺不精,帮不上忙,“十四娘,你懂棋吗?”   穆十四娘刚抬头,洛玉琅已经拦了下来,“三比一,不妥吧,芜阳你若站望仕,那穆姑娘就得帮我。”   芜阳公主只得作罢,继续乖巧地凑在十五郎那边,努力地看着棋局,希望能助十五郎一臂之力。   洛玉琅趁机望向穆十四娘,发现她正低头看书,不知看到哪里,神情非常专注,怎么看都不像只记得蜜桔好吃的模样。   这一局不分胜负,洛玉琅轻笑,十五郎不甘,“洛年兄说得确实不错,下次要寻个清静之地,心无旁鹜地好好对弈一番。”   洛玉琅笑得更甚,“芜阳,你一来,他就乱了心神,我明明下错两步,他都未察觉。”   十五郎听了,扑在棋盘之上,仔细寻找着他说的那两处错棋。芜阳公主痒装恼怒,瞪了洛玉琅一眼,脸上却是甜甜的笑意。   洛玉琅无声地轻叹,自己那两步错棋皆因穆十四娘,可她却连芜阳公主一分都不如,根本不肯抬头看自己。   等四人回到暖阁,纯笙才领着人进来,芜阳公主见又抬了生肉来,毫不客气地吐槽,“洛家主,你真是无肉不欢啊,也不嫌腻得慌。”   洛玉琅解释道:“正是因为年节吃多了油腻,所以,这道菜清淡无比,最是养胃。”   之后,纯笙等锅烧开,撤了些柴火,在祸里的汤将开未开时,轻轻下入薄薄的肉片,片刻就捞了出来,洛玉琅蘸着薄盐,尝过之后,赞叹道:“不错,火候正好。”   “这是什么肉?”芜阳公主像他一样,蘸盐吃完问道。   洛玉琅回答,“羊肉。”   羊肉,在座的都吃过无数,不论做得多好,都有膻味,芜阳公主头一个表示出疑问,“你诓我们的吧?”   “爷也是可怜,一个两个都将诓字挂在嘴边。”洛玉琅无奈摇头,“是羊肉不错,你们再尝尝。”   再吃一口,倒是有了羊肉的味道,“你是如何折腾出来的?”芜阳公主又问。 第一百八十一章 去留   “因为有人不喜欢闻羊肉的膻味,从不肯多吃,故而费了些心思。”洛玉琅有意不去看穆十四娘,他如此费心,确实是因为她。   到了冬日,手脚总是冰凉,他让人准备了羊肉,她却尝都不肯尝一下。想着她如今有伤在身,更宜活血化淤,这样折腾出来的羊肉,她应该能多吃两口了吧。   穆十四娘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洛玉琅对人犹如烈阳,总会在不经意间隔化她心中的寒冰,凭着他往常的性子,哪里就会有那样的好脾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公主府,还上赶着送吃的来。   可是,念想归念想,处境归处境,前人不是说过吗?月有阴晴,人难两全,再好的花总有败的那一日。   希望自己这个过客,他能早些忘却吧。   洛玉琅留意穆十四娘终于不再排斥,几乎宫女送过去的水氽羊肉,都没有剩下。不由得满脸欣喜,“望仕,芜阳,若你们喜欢,趁着天气尚冷,我倒可经常送来。”   芜阳公主虽然受用了吃食,却十分清醒,“洛玉琅,你到底有何主意?”   却不等洛玉琅开口,直接挡住了他,“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不会应的。”   洛玉琅赶紧接道:“时至今日,尚没有要求你之处。不过是因为你要嫁予望仕,我才常来走动。”   “如此最好,你这人惯会挖坑了。”芜阳公主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夕日的作为。   洛玉琅下意识看了眼穆十四娘,“那是他们活该。换作今日,我未必有功夫戏耍他们。”   “看来,当了家主到底不一样,连说话都改了性。”芜阳公主吃得尽兴,这一说起来,就有些管不住嘴。   洛玉琅不想她再在穆十四娘面前毁自己形象,视线扫过十五郎,意有所指地说:“望仕与我相交数年,知道我与他一样,向来彬彬有礼,从不恃强凌弱。”   芜阳公主立刻从他眼神中读到了,偷看了眼十五郎,发现他正好奇地看自己,连忙改了口,“今日这羊肉做法独到,确实可口。”   洛玉琅发现穆十四娘准备停下筷子,朝着纯笙使了个眼色,纯笙会意,很快端了东西上来。   芜阳公主见是剥好了的香柚,问道:“甜吗?宫里的一点都不甜,淡得很。”   洛玉琅失笑,“你这话在这里说说就算了,在宫里说,会有人掉脑袋的。”   芜阳公主白了他一眼,“父王都说了,今年雨水多,都这样。”   洛玉琅但笑不语,场合不对,不能亲口问穆十四娘,暂时找不到蜜桔,香柚可否?   他不明白穆十四娘心思的复杂,更不理解她的纠结,只想一味的对她好,任何事物都想与她共享。   穆十四娘沉默地吃着香柚,确实不像芜阳公主所说的,这香柚甜中带酸,十分解腻。   芜阳公主终于没忍住,“你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拿出来,不如趁着过年,都搬过来。”   洛玉琅回答,“我已请过望仕和十四娘,去我城外的别院一聚,一决胜负。芜阳你当时不在,记得收我的帖子。”   芜阳公主不知为何,看了眼十五郎,却并未说话。   等洛玉琅终于姗姗离开,芜阳公主才对十五郎说:“今日好费了些功夫,恐怕你今日回去,还需应对。”   十五郎安抚地看着她与十四娘,“无妨,不过几句闲言而已。”   穆十四娘却趁机说道:“每日待着无所事事,十五郎,不如我帮你做几身衣衫吧。想着过去,你的衣衫可都是我做的。”   十五郎还未应声,芜阳公主已经接了话,“你若觉得无聊,我明日就让人送布料过来。”   穆十四娘轻声应了,眼睛里闪烁着喜悦。   “姐的手极巧,说真的,其他人做的,都不如你做的合身舒服。”十五郎低头看了看靴子,“就如现在这袜子,总觉得哪里不合适。”   穆十四娘轻笑着解释,“你右脚比左脚要大,左脚背却高些,她们不知道,自然不会合脚。”   芜阳公主虽然也与三皇子一母有胞,但却从未像十五郎与十四娘这样,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十四娘,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穆十四娘轻笑,十五郎匆匆成了附马,本来就让她心疼,她再不能让他因为自己与家族反目,更因为芜阳公主的介入,在公主府受委屈。   在她安心给自己准备男装的时候,芜阳公主和十五郎尽力顶住了穆家主数次接她回去的压力,就算三皇子请客时,得知穆十四娘在公主府养病,表达出关切时,也被芜阳公主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   元宵前日,穆十四娘特意请来了十五郎,将自己做好的衣衫鞋袜摆在他的面前。“我是比着你现在的衣衫鞋袜做的,去试试吧,要不合适,我晚上还能再改改。”   十五郎轻笑,“姐,我现在又不短衣衫穿,等我回去试过,再告诉你也不迟。”   穆十四娘纠结了一下,最终笑笑,并未说话。   元宵当日,芜阳公主和十五郎早早入了宫,早与他们说好外出观灯的穆十四娘,换了男装,在出府时,留意了跟随的人数,慢慢朝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在人群中逃过跟随人的视线不难,难的是出京之前在哪里落脚,木花坊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十五郎和洛玉琅都知道,首选不能是那里。   幸运的是上元节,整夜城门都不会关闭,住在城外的人也可以自如进出观灯。西门是南唐商贾聚集之地,在那里找个合适的商队,乔装之后,与他们一同出城,搭伴去南唐。   一切都十分顺利,在人群里挤了一阵,就落了单。凭着以前寻找十五郎的经验,很快就看到许多与吴越装扮和语言皆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这里的客栈也与其他地方不同,穆十四娘选了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南唐商会’进去订房。   掌柜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客官,这是要住店?”   穆十四娘学着十五郎的语气,“正是,我想去南唐寻亲,不但住店,还想寻个商队同行,免得路上迷路。”她这样解释,是希望掌柜不会对她前来住店产生疑问。因为自己虽说寻亲,身上却连一个包袱都没有。更希望掌柜因此留意,一旦有归程的商队,好提前告知自己。   掌柜回头看了眼房间的号牌,“要单间吗?”   穆十四娘点头,“我晚间喜欢看书,要一间清静些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垂成   顺利进入房间,穆十四娘长长舒了口气,今日这事算是成功一半,就算他们急急进宫通报,想那王宫层层关卡,现在十五郎说不定还不知情。就算得了通报,也只会以为自己走失,满大街地寻找。   “希望你能尽快去我的居所寻找。”穆十四娘双手合十,她留了书,十五郎只要看了,应该就会明白,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不再寻找,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会馆似乎生意不错,外面的脚步声从来未停,店小二引路的声音时时传来,穆十四娘虽然早已将门栓紧,却不敢入睡,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烛火发呆。   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停在了门外,随之房门被叩响,“客官,送茶水。”   穆十四娘又舒了口气,当是给自己打气,隔着房门听了一会,似乎只有他一人,才将房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刚才引她进客房的店小二,“客官,今晚客多,劳您久等了。待会我再送洗漱的热水来。”   穆十四娘不想多说话,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等店小二出去,关上门后,赶紧又上了栓。   这次倒是没等多久,外面又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我送水来。”   穆十四娘如常打开门,守在门口,等他将一桶热水放好,客气地退出去,又准备关门,却怎么样都关不上栓不上了,只得重新打开门。   黑色斗篷下熟悉的红色挡在门前,穆十四娘翻了个白眼,气馁地转身会回了先前的位置。   洛玉琅不声不响,关了门,回头看了眼穆十四娘,慢慢上好了门栓。   “你上门栓做什么?”穆十四娘有些气急败坏。   “跟你学的。”洛玉琅转身,似笑非笑,“怎么,功败垂成,恼羞成怒了?”   穆十四娘揉着发胀的额头,不想理他。   “要不是生就一副会被打劫的模样,你这番操作,倒是合格了。”洛玉琅在方桌另一侧坐下,逐个检查着茶碗,“还算聪明,知道不能随意饮水。”   “这样大的会馆,难不成还会是黑店?”穆十四娘依旧没好气地回他。   “脏啊。”洛玉琅嫌弃地看着屋内老旧的陈设。“你打算枯坐整夜?”   穆十四娘回了他一个寂寞。   洛玉琅依旧自说自话,“我原本还打算等你出城后,再现身评价。可这里,除了老爷们就只剩后厨的大娘是个女的,怎样都难以心安。”   “你就不能少操些心。”穆十四娘斜睨了他一眼。   “你留了书给十五郎吗?”洛玉琅却似并不在意她的态度。   “还用说吗?”穆十四娘正打算翻白眼,洛玉琅已经开了口,“那我呢?”   “等我到了地方,自然会托人送信给你。”穆十四娘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为何不能像十五郎那样,留信给我?”洛玉琅追问。   “怎么留?”穆十四娘无奈地摇头。   “你总说我诓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诓我,鬼才信你会送信给我。”洛玉琅上下打量着她,没了他那根簪子,她头上居然只用同色的布料缠了,要不是布料精贵,倒真像个落魄的寻亲之人。   “爱信不信。”穆十四娘现在只觉得懊恼,千算万算,怎么忘了算计他。   “你从未住过店,怎么知道寻来这里?”可惜穆十四娘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现在她脑子整个都是嗡嗡的,一点思绪都没有。   “为何不愿信我?”洛玉琅终于收起了刚才的戏谑,脸上再无笑容,穆十四娘偷看一眼,居然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觉得十五郎不能护你周全,我可以理解为你不愿他在芜阳面前失了颜面。可我呢?难道在你心里,我也不能护你周全?还是你从未信过我娶你之心?”   穆十四娘被他一连串的追问,有些失语,洛玉琅句句都算是一语中的,她确实是如此想的。可如此伤人之言,如何当面出口。   “如果我说,我想离开,是因为我不想再有人轻易就用穆府女儿四个字让我颜面尽失,如泥潭中的枯草,可任由人践踏,任由人鄙夷,你信吗?”   “有我在,谁敢?”洛玉琅言之凿凿的语气,让穆十四娘失笑,“你我出身,云泥之别,你又岂会理解?”   “我母亲就是这样,只因出身旁支,轻易就被人要胁,在屈辱中生下了我。”洛玉琅盯着她,“你说,我为何不能理解?”   “你既有同感,更应助我离开。”穆十四娘一时心急,有些失言,“当初你母亲若有人相助脱了苦海,也不会落到跳下红崖,尸骨散落的下场。”   洛玉琅长久的沉默,让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我只想以施行的名字行走于世,每次一听到别人称呼我穆姑娘,或是十四娘,都让我觉得,”恶心二字虽未出口,洛玉琅看她的眼神,想必也是明白了。   “曾经数年,我也不想与景家有任何干系,若不是父亲只我一子,或许我俩根本没机会相识。”洛玉琅面露惆怅,他更希望穆十四娘明白,这些话他只想与她一个人说。   “死者已矣,你节哀吧。”穆十四娘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安慰他。   洛玉琅却死盯着她,让她压力倍增,只得又想了些说辞,“不如你派人送我去红崖,我替你将伯母的尸骨收拾了?”   见洛玉琅神色有了变化,赶紧接着说道:“也算我报答你数次的恩情。”   听了这些,洛玉琅刚有些和缓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恩情?什么恩情?”   “以往数次遇险,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恐怕很难平安等到十五郎。”穆十四娘生怕自己漏了哪里,再惹到他,“之后在苏城,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吴越之外还有南唐,后周。”   “其他的呢?”洛玉琅见她避重就轻,不满地追问。   “还有很多,总之我都要谢你的。”穆十四娘从他的眼神中语懂了一切,可在这样的情境下,如何能认?   “很多?说来听听?”洛玉琅语气未变,轻哼一声,接着追问。   “你已经明白我离开的决心,等我红崖的事办妥,你派人送我去南唐好不好?”穆十四娘如何能如了他的愿,干脆装起了糊涂。   “你想得美。”洛玉琅觉得有些口渴,可惜桌上的茶碗实在不想触碰,一摸腰间,自从有了穆十四娘,他就再没有酒不离身,现在想喝,才意识到她对自己的影响之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赴   “我可以与你签长约,就像那些签长约的绣娘一样,在南唐江宁开一家像木花坊的绣坊,可好?”穆十四娘的真诚在洛玉琅看来,如何都透着狡黠,“爷凭什么信你?”   “有契约啊?”穆十四娘依旧真诚,她也确实是如此想的,与其独自一人重新寻找立足之地,不如借着洛玉琅,应该容易许多。   “施掌柜与我原先的契约也未到期,还不是说走就走了?”洛玉琅觉得实在口渴,起身打开房门,“准备马车吧。”   “我不走。”穆十四娘不等他重新关上门,直接表明了态度。   洛玉琅当没听到,四处张望了下,“你没放东西在此吧?”   “我说了,我不走。”穆十四娘说话的语气,让洛玉琅顿时没了被她轻易就抛弃的怒火。   “你不是说要帮我尽孝吗?趁着芜阳还未惊动太多,不得尽快出城?”洛玉琅翻找了一下,发现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穆十四娘应该当真没带包袱。   穆十四娘听到出城二字,一改原先的颓废,急切地起身说道:“那出发吧。”至于其他的,洛玉琅早说习惯了,她也计较不过来。   洛玉琅咬着后槽牙,嫌弃地扫了她一眼,慢慢走到自己落座的长凳前,捞起一件黑色的斗篷,扔给她,“还不穿上。”   穆十四娘指了指他满身的红色,问道:“你这样出去吗?”   洛玉琅又从长凳上捞起一件黑色的斗篷,慢慢穿上,穆十四娘毫不自知地说道:“原来是两件啊。”   洛玉琅干脆转过身,背对着她,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要是他们问到这里,掌柜的会不会如实告之?”穆十四娘又有了新的疑问,“你原先是怎么打算的?”洛玉琅咬牙反问道。   “我原本打算随最快的商队一同离开,就算他们最后找了来,我也应该已经离境了。”穆十四娘想着反正算盘落空,告诉他也无所谓。   “现在不也一样?”洛玉琅回头,“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回来吗?”为了恐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洛玉琅有意露出了狠厉的神色。   谁知穆十四娘丝毫没有惧意,“正合我意。”   洛玉琅重又转过身去,掩饰过自己的气急败坏,这个鬼灵精,这是拿捏到自己下不了狠心,才如此放肆。   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想要她对自己不一样吗?再者,她现在胆大包天,什么都敢想敢干,不正是自己的功劳?   门被人轻轻叩响,“家主,马车备好了。”   洛玉琅头也没问,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了一句话,“还不快走。”   穆十四娘老实地跟在后面,路过柜台时,发现居然没人,有些窃喜,马车也稳稳停在门外,几乎出了大门就能上车,穆十四娘上车之后,将斗篷解开,“幸亏掌柜不在。”   洛玉琅却似没听见一样,整理着自己的斗篷。   路上,穆十四娘几次想掀开车窗的帘子看看外面,都半途而废,洛玉琅忍不住嘲讽她,“无胆匪类,还妄想着能离境。”   穆十四娘不服气地回他,“我是不想多生事端,哪里就胆小了?”   洛玉琅居然点头,“是,跟了爷这么久,就算是鼠辈也会成豺狼。”   穆十四娘听他说得不像话,怒目而视,洛玉琅回瞪过去,“你初次在红崖上的模样,忘了?”   “就算没有你,我也躲得过。”穆十四娘强词夺理,却因为心虚脸上有些不自然。   洛玉琅掀起车帘张望了一下,“已经快到城门,你莫出声。”   穆十四娘立刻老实了。   车外很快有声音传来,“家主,公主府的人在。”   穆十四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虽说出逃算不得成功,但跟着洛玉琅尚有机会做施行,她不想轻易放弃。   洛玉琅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轻声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搜查车厢?”   穆十四娘低声回他,“你舍得吗?”说完就发现失言,根本不去看洛玉琅。   “不舍得。”洛玉琅大方承认,却语带笑意。   马车行至城门处,果然有人查验,却未说明缘由,车外洛府的护卫应该是递了腰牌,有人问道:“车内何人?”   “家主去城外的别院。”洛府的护卫答道。不但回答了问题,还交待了去往何处。   很快有人放了行,洛玉琅待离了城门,才开口,“应该为了顾及颜面,并未将实情告知他们。不然,遇上了我,应该问一问才是。”   “或许因为你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扬吧。”穆十四娘毫不客气地将实情说了出来。   洛玉琅失笑,“看来,我得尽快变成自己人。”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希望他们早日死心,放我一条生路。”   洛玉琅沉默了良久,才换了个姿势,以便更好的打量她,“说得再可怜些,说不定能将爷说动。”   穆十四娘偏着头,听到外面时不时就会有人从车旁走过,“这么远的人家也进城去看灯吗?”   “通宵都有,又不关城门,人且多,所以年年都会有人走失。”穆十四娘知道他是指向自己而来,“我倒希望他们大张旗鼓,走失的女儿,就算找回去,更上不了台面。”   见她一再贬损自己的出身,洛玉琅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单纯的心痛已经不够,“你就这么想换个出身?”   “除非你从未认真听我说话。”穆十四娘回头扫了他一眼。   “施行。”洛玉琅突然说出他为她取的名字,“确实比你原先的名字好听。”既然她不愿人称呼她为十四娘,那自己就不能犯了她的忌讳。   “你不是说绣坊与我的契约未完吗?你当还称呼我为施掌柜。”穆十四娘扬起下巴,示威似地看着洛玉琅。   “还不快叫当家的。”洛玉琅心中得意,嘴上立刻还了回去。   穆十四娘反应也很快,“你还当我傻吗?我应当按南唐的称呼,称呼你为东家。”   洛玉琅可不希望她如此称呼自己,“这里不是南唐。”   “你为何不将眼光放长远些,生意越做越大不好吗?”洛玉琅竟有些失言,他要如何告诉穆十四娘,洛府之所以富贵且长久,正因为不并局限于吴越一国。   就像他最近时常出现在公主府,并非他闲得无事。   要不是她,他早离开吴越不知几何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出城   “南唐也好,后周也罢,一切都与吴越不同,你就这样笃定,你在别处能过得习惯?”洛玉琅问她。   “不论在哪里,卧不过一张榻,吃不过一日三餐,能温饱渡日即可。能让心平静如水,永无烦扰才最重要。”穆十四娘目光坚定,神情淡然。   洛玉琅看着时而天真,时而老成的穆十四娘,最后还是将她归至天真一类,可惜自己不舍得她再吃半分苦,不然真假都好,让她好好摔个跟头,说不准,她就会老实了。   “榻冷衾寒,只碗独筷,有何乐趣?”洛玉琅泼了碗冷水。   “为何就不能有乐趣?”穆十四娘还是觉得在苏城的日子过得最惬意。   “我乏了,你也歇息一下吧。”洛玉琅突然不想再与她纠结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现在早已经是深夜,不如养养神。从京城到红崖山,至少还有一日的路程。   “十五郎应该看到我留给他的书信了吧?”穆十四娘可是毫无睡意,虽然出逃的意志依旧坚决,可这样会给十五郎带来多大的冲击,她心里并没有底。   “望仕能应对的。”洛玉琅早已摆好姿势,盖上斗篷,闭了眼睛,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倦意。   穆十四娘转头看他,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似乎现在仍在苏城,只是从绣坊晚归别院。   听到外面除了马蹄声,再无人声,穆十四娘掀起车帘,正好一轮明月当空。   可惜她感受到的并不是月上柳梢头的婉约,而是人别黄昏后的愁绪。   当初在半夜被十五郎惊醒,即将到来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一直到在木花坊落脚,她都是懵懂的。可这次,在明知十五郎和娘亲会面临什么,她还是逃了,只为了不再看到别人眼中的轻视。   如果不是洛玉琅横插一杠,现在的她只怕仍在逃离的惊恐中,来不及细想。如今心情平静,这种愧疚就格外强烈,她是不是应该先跟十五郎交个底,可凭着他的性子,他会同意吗?   正在考虑要如何打发掉车内这枯燥的夜,马车已经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慢了下来。还没等她朝外张望,洛玉琅已经睁眼,打了个呵欠,“先在别院歇息一晚,准备妥当,再去红崖山。”   穆十四娘望着准备下车的洛玉琅,“你还有没有诚信?!”   洛玉琅捞起自己的斗篷,朝着她挤出笑脸,“跟你学的。”   看着他径直下车的背影,穆十四娘独自坐在马车上,生了好一顿闷气,直到外面青荷的声音传来,“姑娘,我扶你下车吧。”   不好再停留的穆十四娘,只得出了马车,洛玉琅早已不见踪影,青荷站在车下,笑意盈盈,“姑娘,小心些。”   “你何时来这里的?”穆十四娘久不见她,如今重逢,心里自然欣喜。   青荷轻扶了她,“姑娘走后不久,我就回了这里。”一别数月,青荷还是那样,老道沉稳,从不多问一句。   穆十四娘再次抬头望月,月已入中天,因为没有云层的阻隔,格外明亮。又想起十五郎,此时只怕仍在苦苦寻找她吧?   因为心中有事,穆十四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都现了牙白才睡着。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在梦乡中时,一夜未眠的十五郎曾来过这里,洛玉琅虽热心地接待了他,却装作毫不知情。   十五郎一脸憔悴,恳求道:“因她曾在洛府在苏城的绣坊中待过,想必仍会在绣坊中落脚,洛年兄,能否请你多多留意。”   洛玉琅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那是自然。”沉吟之后,“她可有留书?”   十五郎老实回答:“留了。”   洛玉琅保持着沉默,穆十四娘这顿胡来,也打乱了他的计划。可他知道,如果他将穆十四娘交出来,不但十五郎会对他生出嫌隙,十四娘也会与他反目。   “是为了穆府女儿这四个字。”十五郎满腹心事无人诉说,洛玉琅算是极少数知道十四娘前次出走之事的人,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也成了他发泄愁绪的路径。   “是穆家主逼她嫁人吗?”洛玉琅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十五郎既没肯定也没否认,“蒙芜阳公主不弃,可在我心里,其实跟十四娘一样,对出身深恶痛绝。”   “她还未及笄,就算穆家主有此意,也该再等两年才是。”洛玉琅心想,自己比谁都心急,不也老实等待吗?   “芜阳公主说,是因为前次在她的别院,有人凭着她是穆府庶女,就公然地欺辱她。当时并不见她显现,芜阳就没在意,没承想,她竟因此再次生出了逃离之意。”十五郎算是和盘托出了。   洛玉琅见芜阳并未出卖自己,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知情。“世人皆是如此,攀高踩低,我见多了。”   “她当年出走,是我莽撞,其实现在想来,危险至极。”十五郎接过纯笙递来的热茶,饮了一口,“我去过木花坊,舒掌柜一问三不知。不知洛年兄,可否相助一二?”   “确实危险,平日见她柔柔弱弱,话都不都说一句,没承想她竟有这样的胆量,看来日后我要对她刮目相看了。”洛玉琅先是有意地向十五郎表明,穆十四娘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一口应承相助,“这个好说,我马上派纯笙去木花坊,他与那些人熟。”   十五郎感激地看向纯笙,害得纯笙恭敬地回道:“是,小的这就去。”   “望仕,一夜未眠吧?”洛玉琅关切地问道,“我看不如索性告诉府里,十四娘走失的事。”   十五郎却连连摇头,“我再找找,否则娘亲不知会如何难为。”   “你如今身份大不相同,为何不将你母亲接出来?”洛玉琅有些不太理解,反正已经成了附马,不如索性将吴姨娘接出来住进公主府,那样的话,穆府又有何惧?   “娘亲古旧,不肯搬离。”十五郎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洛玉琅虽不太理解,也不好多说。   原本以为等到芜阳与十五郎三月间正式成亲,有了名份。自己就跟芜阳挑明心意,要她寻机入宫,求个赐婚。那样,就算景家再遮天蔽日,也只好作罢。   没想到,穆十四娘会突然来这么一下,自己也是多亏得知她要外出观灯后,下意识要人跟了她,才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她。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温泉   直到现在,自己还觉得庆幸和后怕。   “洛年兄,还记得她曾看过南唐札记吗?”十五郎突然问他,洛玉琅一愣,可千万别信啊,南唐可不比吴越,以他如今的身份离境,后果严重。   “我觉得她仍在境内,她既没户牒,又无文书,如何出得了关?”洛玉琅赶紧挡了他的念头。   “她会回苏城吗?”十五郎明显已经失了主张。   洛玉琅虽未想好,穆十四娘以后要如何回去,可面对视自己如知己的十五郎,还是心生怜悯,“如果望仕信得过,我这就派人暗地寻找。我看你与其这样不眠不休,不如先回去歇息一下,好好想想,如何让你娘亲脱困,如何应付穆府吧。”   十五郎喝了茶,似乎清醒许多,感激洛玉琅之后,就告辞离开。   洛玉琅望着穆十四娘所住的院子发了会呆,里面毫无动静,想来尚未起身。决定自己也去补个眠,就算穆家主有雷霆之怒,也不敢声张,只要十五郎硬气一些,吴姨娘最多受些闲气。   穆十四娘醒来已是正午,因为自己起晚了,也不好问为何今日没有出发,熬到下午,才问青荷:“你可知何时去红崖山?”   青荷答道:“公子说了,等姑娘歇息够了,就出发。”   穆十四娘连忙说:“我已经歇息够了。”   “公子午间来问过,那时姑娘还未醒。我见兄长他们已经在准备了,应该很快就会出发吧。”青荷的话让穆十四娘有些难堪,睡到日上三竿,她也是极少的。   青荷见她坐在屋内无聊,游说她到外面走走。两个人在别院的后花园四处转了转,穆十四娘十分好奇,虽然已经立春,可春寒料峭,冬衣未除,园子里的草竟然已经泛绿,落了叶的枝丫上也已经起了芽苞。不仅如此,园子里还透着暖意,只是有些湿漉漉的。   身后传来声音,“青荷,家主有请施姑娘。”   穆十四娘同时转身,居然不是纯笙,是苏城别院中见过的,面熟得很。   青荷倒像十分熟悉,“知道了。”   穆十四娘随她一路同行,去的却是花园的深处,湿意越来越重,空气中也弥漫了雾气,最后竟有几分闷热之感。   “姑娘,奴婢就在这里候着。”青荷突然止了步。   穆十四娘看着眼前的竹屋,不时有雾气从里面逃出来,进去之后,里面更加闷热,扑面而来的雾气都带着温度。   “要是觉得热,就将斗篷脱了。”洛玉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十四娘回头,发现他仅着两件单衫,头发更是半干,披散在肩上。   “既然洛家主不方便,容后再叙吧。”穆十四娘还未抬脚,洛玉琅已经轻笑着靠坐在软榻上,“想什么呢?我不过见你在附近,寻你来说说话而已。”   “说什么?”穆十四娘站在原处,谨慎地问他。   洛玉琅摇头,“以为穿个男装,就能行走天下。却连日常的接人待物都不省事,此时你应当大方坐下,再客气地问我才是。”   穆十四娘不服气地回他,“哪有人约在这种地方的?”   “我时不时就会到这里泡泡,泡了之后,身上的老伤就会好许多。”洛玉琅摸了摸自己未干的头发,原本还想她能温柔地为自己擦干头发,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穆十四娘亲眼见他受过两次重伤,一次在前胸,一次在左腿。想起他曾经在芜阳公主府提过自己别院里有温泉,想来就是这里了。   “为何不将头发擦干了再找我来?”见穆十四娘语气突然温柔了起来,洛玉琅又动了心思,“他们手重,不如你帮我吧?”   穆十四娘又变了脸色,“你早有阴谋吧?”   洛玉琅自然不会承认,“我原本想要你也来泡泡,此去红崖山不知几日,还不知能不能沐浴。”   穆十四娘立刻怼了回去,“早说你没安好心,我走了。”   “你瞎想什么?爷是那样的人吗?”洛玉琅怒而坐起,“你在我心里是何等的重要,我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岂会有那样的心思?”   “你也不想想,我能在这里,”穆十四娘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信你才怪。”   “罢了,罢了,算我没说。”洛玉琅起身从架子上捞起干的棉巾,递给了她,“帮我擦头发吧。”   穆十四娘下意识接过,却在洛玉琅坐下之后,醒悟过来,“这样也不合适吧。”   洛玉琅眼珠一转,“你还去不去红崖山?有没有其他要求我的地方?”   穆十四娘也转着眼珠,“那我擦了,你就要答应送我离境。”   洛玉琅居然很快点头,“行。”   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确认,“君子一言?”   洛玉琅示意她赶紧动手,“自然。”   穆十四娘喜不自胜,不过一晚,他竟然变了主意,本来还想追问是何缘故,可转念一想,只要自己目的达成,管他什么缘由。   “将斗篷脱了吧,不然,待会出去又会冷了。”洛玉琅见她依然穿着斗篷,好心提醒她。谁知立刻被她警醒的眼神给刺伤了,摆手说道:“你穿着,穿着吧,算我没说。”   穆十四娘一抬手,也觉得有些碍事,想了想,还是解下了。   洛玉琅撇见她的动静,干脆闭上眼睛,省得她又多心。   等他再眼开眼睛,偏头看见穆十四娘认真地为他擦拭着头发,因为屋内雾气有些重,散落的发梢上竟有垂落的细小水珠,下意识伸手探去,穆十四娘后知后觉,在他手拂过自己眉梢时才意识到,因为隔得近,他眼中透出的温情一览无余,其中闪现着的人影都清晰可辨。   洛玉琅也如她一样,盯着她眼中的人影,那是他,轻易就进了去,与她如此亲近,何时自己才能像那眼中的小人一样,进入她的内心深处,再也拔不出来?   “这里雾气太重,只能擦这么干了,你出去时,记得罩个斗篷。”穆十四娘收了手,放下棉巾,“那边还有,你这样半途而废,真是没有诚信。”   穆十四娘一听他说自己没有诚信,几步过去,抽了干爽的棉巾,重新擦了起来,“你也轻些,我也会疼的。”洛玉琅的话让穆十四娘几乎没忍住笑,幸亏自己躲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   不过,这话确实有效。 第一百八十六章 露营   接下来,穆十四娘的手轻柔了许多,洛玉琅轻笑不语,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   两人走出竹屋时,洛玉琅只松松披了斗篷,头发依旧散落,望着低头绑斗篷带子的穆十四娘,突然说了句,“我看你出了一身汗,真的不去里面泡泡?”   穆十四娘见他居然当着青荷和外面立着的人说这样的话,咬牙看他,“不必了。”   走了几步,总觉得哪里不对,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洛玉琅仍旧站在竹梯之上,并未与她同行,却眼带笑意,抿着唇,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恨恨看了他良久,穆十四娘扫了眼身旁低了头的青荷,几度欲开口,最后只得咬牙转头离去。   洛玉琅挑眉看她气鼓鼓的背影,明白这丫头必定认为自己又吃了亏,才会如此反应。可整个别院都是苏城回来的人,哪个不晓得怎么回事。   无论他俩刚才在里面做了何事,都不会有人意外。   穆十四娘的突然回归穆府,让他有了莫明的不安感。现在她重又归来,唯有这样,才能让别院的人不要多想,更想让他们明白,她仍旧是他心尖上的人,他们未来的主母,不论他在与不在,都不能怠慢。   第二日,虽然穆十四娘并未抗拒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却气鼓鼓地偏头不去看他。   洛玉琅居然也不在意,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书自顾自翻看着,时不时拿起小几上的茶水饮上一口。   如此得意的模样,更让穆十四娘气愤不已,但想到小不忍则乱大谋,离境之前,不宜与他闹翻。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坐了一天的马车,连午间的歇息都一句话未说,洛玉琅也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但上扬的嘴角却显示了他的心情。   晚上歇在苏城的别院,穆十四娘重回了住了数月的院子,这里一切如常,似乎她从未离开过一样。   穆十四娘躺在床上,熟悉的感觉袭来,很快就抛却了日间的不快,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姑娘,你醒了。”青荷的声音传来,“不瞒姑娘,我也刚醒,走了这么多地方,只有这里,最让人待得安心。”   穆十四娘点头表示认同,用了早饭,再回到车上,洛玉琅早已坐在上面,低头看著书,穆十四娘仔细一看,居然是帐本,刚才是自己看漏了。   等她坐定,洛玉琅俯身过来,任由她吃惊地看着自己,也放下一块小隔板,放了一撂账本在上面,“施掌柜,干活吧。”   穆十四娘低头一看帐本,就知道是苏城分号与其他几家分号的账本。“你已歇息数月,也该重操旧业了。”洛玉琅一本正经地说着,而后不再看她,用笔沾了墨,忙着自己的事。   穆十四娘有些心虚,自己口口声声都是信用,可自从无奈回了穆府,确实从未过问绣坊之事。老实拿起账本,一一核查起来。   两个人并排而坐,却各据一方,你算你的账,我看我的书函,各不相扰。   傍晚时,终于到了红崖山下,穆十四娘见青蓿他们开始准备露营,一时好奇,问道:“晚上要在这里住吗?”   “这里离要去的地方近,已经有人去探路,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洛玉琅走到她身边解释道。   穆十四娘想起生气之事,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问他的,朝着洛玉琅‘哼’了一声,就远离了几步。   洛玉琅无言地看着她,颇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为了掩饰尴尬,干脆走向青蓿他们,察看营帐搭建的速度。   青荷已经帮着搭灶烧水,见穆十四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问她:“姑娘,你会烧火吗?”   穆十四娘转头看着从地上挖出的灶台,旁边柴火并没有几根,“不如我去拾柴吧?”   青荷还未开口,隔得并不远的洛玉琅已经开了口,“你不怕蛇吗?”   “惊蛰还未至,你诓谁呢?”穆十四娘不以为然,更不愿轻易就饶过他这次。   “你亲眼所见,还说这话?”洛玉琅确实不想她去,干脆吓唬吓唬她。   穆十四娘果然信了,虽说蛇虫鼠蚁在惊蛰前都会蛰伏,可那条蛇那样古怪,谁又说得准呢?   “我并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才不去,我是不想添麻烦。”穆十四娘走到灶前蹲下,看了看火势,现在正旺尚不需添材。   青荷搬了个矮木凳过来,“姑娘,坐下吧,蹲着累。”   “晚上吃什么?”穆十四娘见并未出现任何吃食,可灶上却放了大锅。   “他们拿米去了,只等水开。”青荷随便找了个木桩,在她旁边坐下。令她感到好奇的是,家主为何总不远不近地站着,却并不过来与姑娘说话。   晚饭时,前去探路的人总算归来,围着火堆,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人边吃边说道:“家主,其间应该有数次洪水冲刷,不过,基本如旧,我们往里探了探,并未发现蛇迹。”   青蓿开口,“如此最好,趁着它冬眠,我们将所有尸骨收拾出来。”   “马车能去吗?”洛玉琅问道,如果没有工具,只凭人力,路那么难行,那么多的尸骨,只怕几天都搬不完。   “我摸过,石壁都是湿的,应该不久前就有洪水,将马车停在出口,我们人力背出来,应该没问题。”刚才那个刀疤脸继续回答。   “这样最好,明日一早出发,先将尸骨运出来,其他的能找到多少,就搬多少。”其他的都是尸骨身份最好的凭证,洛玉琅最希望母亲能留下些什么凭证,好让他一眼认出。   晚间歇息时,穆十四娘与青荷的营帐与洛玉琅的相临,隔壁说话都能听见,虽然铺了厚厚的毛毡,穆十四娘头次席地而卧,一躺下就似乎能听见草木被人踩踏的声音。   青荷见她总是望着帐顶发呆,轻声问她,“姑娘,你是不是不太习惯?”   “从未这样过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草地上爬行。”穆十四娘轻声回道。   “姑娘耳力真好。”青荷轻笑,“我头一次席地而卧,也是这样,最后兄长没办法,抱着我睡了一晚。”   穆十四娘不止一次听见青荷提起过去之事,可她总这样没头没脑,从不解释过多,穆十四娘凭着她这话,就明白大概年幼时,她就已经跟着青蓿相依为命,四海为家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尸骨   半梦半醒间,穆十四娘再次被草地上的声音惊醒,转头却看到青荷熟睡的脸,侧身再去听,又听不到了。正打算放弃,那声音又出现了,穆十四娘十分肯定是什么东西在草地上弄出来的动静,干脆将半个身子都探出毛毡,趴在草地上,努力听着。   “你也听到了?”隔避洛玉琅的声音传来,差点让穆十四娘以为他就在身边。   “嗯。”穆十四娘应声。   “已经有人去看了,安心睡吧。”洛玉琅一帐之隔的声音再次传来,穆十四娘醒悟过来,营帐是围成一圈的,她这边是洛玉琅,青荷那边是青蓿,可是她与洛玉琅说了这么多话,青蓿那边却静悄悄的。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穆十四娘哪里睡得着,一直将耳朵贴在草地上,渐渐的,她能听清脚步声,却再也听不到刚才那奇怪的声音。   最后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随之而来,是若隐若现的呼噜声,这声音穆十四娘熟悉,因为墨师傅就这样,在京城木花坊的日子里,虽然自己与他中间隔着织机作坊,每晚她还是能听到。   最初有些不习惯,可渐渐就习惯了,不觉得烦扰,反而安心。   又发了会呆,洛玉琅睡觉十分安静,那边的青蓿也一样,很快穆十四娘就被睡意占了上风,等她再次被耳边的声音惊醒,青荷已经不见。   随意将头发用簪子盘起,穆十四娘刚走出营帐,洛玉琅就转过了头,虽然天色尚早,他却早已打扮停当,丝毫没有像她这样,因为宿在野外,稀里糊涂。   洛玉琅提醒了青荷一句,不待穆十四娘缩回营帐,青荷就端了热水过来,“姑娘醒来了,我服侍你洗漱吧。”   穆十四娘早饭还未吃完,就看到有人已经整队准备出发。正打算放下碗,洛玉琅虽空坐在那里,早已经吃完,却安抚她,“他们先去,若与昨日傍晚无异,会发信号来,我们再出发。”   “不吃饱,当心待会走不动。”洛玉琅最后这句,带了笑意。   穆十四娘赶紧将剩下的饼子塞进嘴里,洛玉琅却又递过来半块,“我吃饱了。”   “你没吃饱。”洛玉琅说完,又往她的碗里添了半碗汤,“只吃半块,剩下半块谁吃?”   穆十四娘腹诽,我用手撕的,没人吃,我中午吃还不成吗?   被洛玉琅强逼着吃完剩下的半块饼子和碗里的汤,就看到红崖顶上有亮光闪过,洛玉琅起身说道:“出发。”   洛玉琅他们骑马,穆十四娘和青荷坐车,一柱香功夫就来到了前次来红崖下寻找洛玉琅,下车的地方,前面道路狭窄,马车进不去,大家还是手持火把,结伴而行。   青蓿扯住青荷的手走在前面,穆十四娘并未持火把,正抬头仰望,就被洛玉琅拉住了手,“里面昏暗,你跟紧些。”   这次十分奇怪,他们走至半程,都没见上次那样的雾气,除了因为崖底狭窄,外面的光线照不进来,视线不好之外。   路面也没有上次的泥泞,想来是洪水刚刚冲刷过的原因。   经过崖壁间的蛇洞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可绿色的藤蔓早已经长满,除了凭记忆找个大概位置,什么也看不出来。   洛玉琅看着身旁的穆十四娘,只不过转了个年头,就变了这么多,牵个手都离得这样远,连衣衫都不愿挨着他,上次可是将她绑在身上一同爬上红崖山的。   不过,人家就是这样计较,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用她已经稍稍省事来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路,穆十四娘并没有走过,由洛玉琅牵着,一路向前,直到看到前面似乎无路,走到近前,才发现是转了弯,又分了叉,其中一条路上有人候着。   见了洛玉琅他们,迎上来,“家主,已经收拾出一些尸骨了,可以先背出去一些。”   洛玉琅点头,仍旧拉着穆十四娘向前,直到前面无路才停下,转头问她,“怕不怕?”正巧,停在他们旁边的青蓿也问了青荷同样的一句话。   穆十四娘被这一打岔,就留意了他俩,那边青荷已经应声,“我不怕。”   青蓿表情有些奇怪,很快又恢复如常。   洛玉琅见穆十四娘没有回话,偏头发现她不知望向哪里,又说了句,“待会不论看到什么,都莫叫出声来。”   “我们就是来寻尸骨的,有什么好怕的。”穆十四娘不服气地回了他一声。   洛玉琅挑眉,直接扯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眼前出现一个若大的山洞,里面曲径通幽,不知还有多深。山洞旁就有尸骨散落,几乎没有完整的。接着洞内一阵风吹来,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十分难闻。   洛玉琅以极快的速度将穆十四娘拖到身后,可穆十四娘还是闻到了。   青蓿已经拉着青荷走到山洞边,吩咐她不必去寻尸骨,只找其他的衣物首饰之类的东西。   洛玉琅指了指青荷,“你也敢像她一样吗?”   穆十四娘点头,洛玉琅不置可否,扯了她走到山洞前,现在一切近在眼前,人的各种骨头都十分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洛玉琅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发现她除了刚看到的时候露了些惊恐,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你胆子确实不小。”   “她们若是有灵,应当也是希望能入土为安吧。”穆十四娘回了句,就开始像青荷一样,埋头寻找地上散落的各种东西。   洛玉琅适时递了个篮子给她,穆十四娘接过,一抬头,发现青荷手里也有一个。   在被搬开的尸骨下面,确实能发现一些破落的衣物,穆十四娘一一拾起,还与青荷一样,发现了几样金银玉器的残件。   因为篮子容量有限,两人不时将东西推放在山洞前,还互相探讨着所拾到的首饰是何物,有簪、有钗、还有手镯。   洛玉琅看了,问青蓿,“也算开了眼界了,原本以为她俩会怕的。”   青蓿答道:“青荷见过腐尸,施掌柜才是胆大,这该是她头次见人骨头才是。”   洛玉琅一边收拾着,也一直留意着,可惜始终没有一具尸骨上残留着紫色的衣衫或是紫色的玉首饰。   忙到午后,虽然大家都有些力竭,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谁也吃不下东西,所以默契地没有停止,只希望能多搬些,然后尽快将这些东西运出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寻觅   第一天,虽然累,成果却显著,大部分的尸骨都被运了出去,营帐附近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因为累了一天,身上有既有汗又有脏污,青荷烧了热水让穆十四娘在营帐里洗浴,出来后,就看到洛玉琅已经洗浴完,正坐在火堆前烤着头发。见她出来,朝着她招了招手。   “晚上寒凉,头发要尽快烤干。”洛玉琅说完,又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莫四处张望。”   穆十四娘只愣了一会,就反应过来,大家都是一样脏污,此时自然都在将自己打整干净,他们男子不像女儿家,只需避开她与青荷,随便哪里都可以提了热水洗浴。   “就说你不是好人。”穆十四娘这话让洛玉琅挑了眉,“我一片好心,怕你不省事。”   “我哪里不省事?”穆十四娘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   洛玉琅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用棉巾将她的发尾包住,为她绞干着头发。“你,不用你,我自己来。”   光天化日之下,穆十四娘有些难堪。“投桃报李,你不总是这样说吗?”   “是你总说吧?我可不记得我有说过。”穆十四娘抢过棉巾,自己擦拭着。   洛玉琅不再勉强,像她一样擦拭着自己的头发,眼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突然拿着自己的头发与她的头发比了一下,好奇地问:“果然不一样的颜色,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居然是栗色的?”   “我可不像你,从小锦衣玉食,我是饿大的。”穆十四娘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也没好听到哪去。   “你有青荷小时候苦?她头发怎么还是黑黑的?要我说,你是因为小时候喜欢玩火,烧坏了。”洛玉琅信口胡来,穆十四娘却因他前面的话有了兴趣,“青荷很小就认识你了吗?”   洛玉琅摇头,“五年前来的。”这一点都不符合洛玉琅的性子,穆十四娘狐疑地看向他,洛玉琅却轻笑了起来,“知不知道,在广福寺,我之所以走近后就认出了你,正因为你奇怪的发色。”   “我其实一直想问的,望仕不是这样的发色,穆家主也不是,你娘亲不是,独你一人这样,这出处在哪里?”洛玉琅十分陶醉,因为隔得近,他可以闻到她发间的馨香。   “懒得理你。”穆十四娘狠狠擦拭着自己的头发,见仍旧难以干爽,就将发尾凑近了火堆。   洛玉琅赶紧拦住,“你忘了上次,头发烧糊的事了?”   穆十四娘果然老实了,洛玉琅又开始感叹,“当时你坐在我对面,缩成一团,一丁点大。现在虽然还是不见长肉,个头倒是长高不少。”   “我马上就十四了。”穆十四娘说完就沉默了,当时她不过十一岁,就那样遇见了洛玉琅,之后稀里糊涂的,就来到了十四岁。   洛玉琅也沉默了,是啊,他苦候的新娘,马上就要十四了。   等红崖事了,自己就跟父亲摊牌,有母亲的事在前,父亲那关并不难过。   芜阳应该是给力的,只剩摸不透主意的那位一言九鼎的人物,要如何才能让他不得不同意呢?   等青荷出来,他俩头发已经干爽,洛玉琅示意她让出位置,“我带你四处走走。”   穆十四娘明白他是想将位置让给青荷和青蓿,追了两步,轻声问道:“你不是说不宜走动吗?”   洛玉琅轻笑,“你当他们是你,需要老半天。”   穆十四娘轻哼一声,不再理他。   洛玉琅并不在意,却看向了那堆尸骨,“不知母亲可否在里面?”   穆十四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夜色中,火光映照下,尸骨泛着惨白的荧光,都是支离破碎的,要是由她来拼,何年何月才能拼正确?   “母亲,若你有灵,托梦给我,让我寻到你,可好?”洛玉琅喃喃说着,只有他身边的穆十四娘能听得见。   无言地看向洛玉琅,如今的她已经可以体会洛玉琅的心情,可还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你今日可有拾到什么特别的首饰或衣物?”洛玉琅转头问她。   穆十四娘摇头,“都是些寻常的衣物和首饰,并没有十分名贵的。”那些衣物经历泥水的冲刷,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可质地还是能看得出来。虽不知道洛玉琅要找什么,以洛府的身份,生下洛府独子的洛玉琅生母,应该穿戴不差才是。   “明日你留意些紫色的衣物和首饰,父亲说当日她就是穿着这身。”洛玉琅神情落寞,语气清冷,穆十四娘却清晰地感知了他的悲伤。   “好。”听了穆十四娘的回应,洛玉琅反倒恢复如常,“总觉得你与她有缘,该你找到才是。”   穆十四娘心说,这哪跟哪啊,她怎么没有觉得?   第二日,忙活到中午,山洞里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清理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洛玉琅昨日所说的衣物和首饰,至于尸骨就要等拼凑完成后,才能知道有没有希望了。   洛玉琅情绪低落,坐在那里望着山洞发呆。   大家没漏过任何犄角旮旯,连岩壁的缝隙中都找了一遍,倒是寻出了些东西,可惜都没有洛玉琅想要的。   突然洛玉琅起身,走入山洞,大家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谁知他朝着一个宽些的缝隙就钻了进去。“家主。”青蓿第一个发现,惊呼出声,人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剩下的人也围拢了来,刀疤脸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回头说道:“里面还有空间,留四人在这里护着施掌柜和青荷,其余的人跟我来。”   眼见着数十人一个接一个顺着缝隙钻了进去,刚开始还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穆十四娘和青荷在山洞里找了地方坐下,眼睛却都望着洛玉琅他们进去的地方,希望下一刻他们就能从里面出来。   可是等到外面光线暗下来,都没有任何动静,留下的四个人也有些按捺不住,时不时探头进去张望,还互相交流着,“上次就觉得里面还有空间,不然那条巨蛇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上次我没来,你还记得那条蛇是从哪里消息的吗?”   “当时它突然从头顶出现,大家只忙着应对,又接连伤了人,哪里顾得上,只记得家主一剑劈去,那蛇吃痛,长尾一摆直接将家主甩到了尸骨堆里,我们见家主受了伤,都围成一圈,那蛇在岩壁上盘旋一阵,就不见了。”   “可惜天色也是像这样,灰蒙蒙的,抬头什么也看不清。” 第一百八十九章 遇险   “那就是说,这上面还有入口?”   几个人说完,连带着穆十四娘和青荷都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两天的搬运,大家也曾抬头看过,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   现在听人说起,加之无所事事,几个人干脆点了火把,高举起来,试图寻找那条巨蛇消失的地方。   最后倒是找到了,可惜圆圆洞口并不大,就算能飞檐走壁,人也是没办法进去的。   “幸好惊蛰未过,不然真得好好准备准备才敢来。”护卫里有人感叹。   “家主他们在里面,恐怕不知道时辰,不如我们先送施掌柜和青荷回营帐。”穆十四娘听了,还未开口,青荷已经拒绝,“我不走。”   “青荷,施掌柜还在这呢。”里面有个年纪稍长的,眼神比语气更加严厉。   穆十四娘见提到自己,明白他们应该都像青荷一样,都想在这里等候的,“一来一去颇费时间,我们就算回去心也不安,不如留在这里,如果他们有什么事,大家还能照应照应。”   青荷感激地看了眼穆十四娘,穆十四娘望着那条黑漆漆的缝隙,也不知这里跟上面的蛇洞是不是相通的,要是相通的,那岂不是说,那条巨蛇有可能在里面。   要是真在里面,洛玉琅他们惊动了它可怎么好?   突然,头顶有落石掉落,“青荷,快扶施掌柜进去。”穆十四娘闻言与青荷一同抬头,上面并看不到什么。   看到其中一人紧张的神情,大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不再迟疑,接二连三钻了进去,等最后一人刚进入缝隙,外面落石的动静越来越大,不久后,巨大的蛇身划过缝隙。   还没等大伙喘口气,一条长长的蛇信伸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穆十四娘赶紧扯着青荷往后挤了挤,才使得所有人皆避过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金黄色的蛇眼已经出现在缝隙出口,穆十四娘因为正对着它,幻动的蛇眼中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施掌柜莫看它。”有人出言提醒。   穆十四娘赶紧偏了头,心跳如擂鼓,闭了闭眼,金黄色的蛇眼所带来的幻觉才消失。听到拔剑的声音,再睁眼时,巨蛇已经不见。   “这家伙,居然知道躲。”刚才拔剑之人说话,“我剑贴着崖壁刺的。”   大家又静静待了一会,得知巨蛇并不能从这里进来,暂时算是安全了。   “需要有人通知家主,你们在这里等着。”护卫中有人说话,眼睛却是看向穆十四娘的。   “也好。”穆十四娘后退了数步,身后空间瞬时宽敞,重新点起火把后,大家都傻了眼,因为这后面大大小小的缝隙有几个。   护卫点着火把仔细察看了一遍,“有三个留了标记,施掌柜,我们三人走后,你们三个听到动静就躲到缝隙里,应该安全。”   穆十四娘点头,抬头望了望,这是一个狭长的巨大缝隙,虽然看不到天,但上面吹下来的冷风说明,上面是可以通往外面的,确实躲到刚才的缝隙里,才最安全。   眼见着三个人一人钻入一条缝隙,火把的光映照了一会就重回了黑暗。   穆十四娘她们干脆将火把都熄灭了,静静靠岩壁而立,免得再招惹到那条巨蛇。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难捱,所有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穆十四娘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在错综复杂的山洞里走散了,或是迷路了。   那条巨蛇也再没出现,仿佛已经将她们遗忘。有一条缝隙里传来了微弱的动静,似乎是人的惊呼,但是应该离了距离,听得并不真切。   三个人有些担心,聚拢在那处缝隙旁,想听得更明白些。穆十四娘站在最外侧,不经意间抬头,余光扫过一条长长的蛇信,“有蛇,快进去。”推了把身旁的青荷,自己则朝着最近的缝隙里挤去。   回头看到青荷和护卫反应都十分迅速,已经分别钻进了缝隙。这时巨蛇的蛇信眼看就要扫到自己,穆十四娘尽力朝缝隙里面挤去,因为落了单,心中恐惧,一段漆黑之后,才觉得自己似乎走得有些远。   可是再回头,怎么样都找不到刚才进来的地方。幸好她身形单薄,怕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遇到那条巨蛇,干脆选了巨蛇进不来的缝隙躲藏。   贴着崖壁,努力听着旁边的动静,虽然能时有时无听到人声,还有行走时身上物件与崖壁摩擦的声音,可是似乎都隔了一段距离,恐怕她大声呼叫,只会招来那条巨蛇,却招不来人。   穆十四娘默念着冷静,自己走得并不远,应该能原路返回。摸黑每走到一处交叉口,都拔下头发上的银簪在自己肩膀高的地方刻划下十四。   划完之后,发现连自己都摸不出来,想了想,干脆刻了一朵小花,用手摸过之后,觉得应该能分辨才放心继续往前寻路。   在缝隙中艰难穿行十分费力,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十四娘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就连想努力去听附近的动静,都被自己的喘息声遮掩了。   实在有些脱力的她,决定寻找一处平坦的石壁,靠着先休息一阵,她觉得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应该是回去的路,可无论往哪个方向观察,都看不到一丝亮光。   按理说,先进去的人,应该拿了火把才是。   虽说自己出逃过两次,可这样耗费体力的时候,却是头一遭。   因为脚下怪石嶙峋,现在她的双脚又有了头一次在红崖山遇到洛玉琅时,那样的痛楚,每行一步,都要忍上半天。   就在她准备放弃,先在原处待上一夜,等天亮后,情况好转再寻出路时,隐约听到有人呼叫的声音,趴着崖壁确认之后,壮着胆子应了声,“我在这里。”   又过了一会,声音明晰起来,“漫游,听到了吗?”   称呼她为漫游的,只有洛玉琅,听着熟悉的声音,落单许久的穆十四娘眼眶一热,先是应了声,然后朝着声音的方向,手脚并用,只想尽快脱离这困境。   攀爬了一段路,看到前方的火光,正高兴着,头顶传来动静,穆十四娘汗毛直竖,抬头就看到一颗硕大的蛇头就在离她不远处,长长的蛇信不断吞吐着,紧盯着她的蛇眼,明摆着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它盯上了。 第一百九十章 有惊   惊恐之下,穆十四娘几乎忘了逃跑,来的路十分宽敞,原路返回的话,除了被它堵死别无好处。   可火光之处还有些距离,自己绝对跑不过它。   穆十四娘不由得想,娘亲曾说过蛇是瞎子,全靠闻气味和蛇信来探知活物,自己只要一动不动,它会不会感知不到自己。   于是,她决定紧靠在崖壁上,好让巨蛇错以为刚才自己看走了眼。   余光扫向火光之处,她应该示警的,可是这样的距离,恐怕她一出声,那边还未赶来,这边的就将她吞入口中了。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的巨蛇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盘旋着,几次穆十四娘觉得它的蛇信就要挨到自己时,却又错过了。   火光处终于有了动静,似乎只有他一人,“漫游。”洛玉琅的呼叫传来,穆十四娘赶紧示警,“蛇在这里,小心。”   她的高声呼叫虽然警示了洛玉琅,却也吸引了巨蛇,昂着蛇头凌空朝她俯冲下来。   洛玉琅的长剑几乎在同一时刻到来,带着凛冽的剑气,蛇头一顿,往回缩了缩,蛇信恰好与剑锋交错而过,也不知伤没伤到它。   洛玉琅一手持剑,一手持火把,用后背将穆十四娘推到她来的缝隙前,“你往里面躲。”   穆十四娘担忧地问:“你怎么办?”   洛玉琅并未作声,却一直后退着,逼得她也一直倒退,因为洛玉琅挡在前面,借着火把的光,刚开始还能看到巨蛇的身体,而后就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它走了吗?”   洛玉琅依旧没有应声,穆十四娘退了几步,发现洛玉琅这样的姿势根本进不来,就扯着他的腰带,“你也进来。”   见他还是没有应声,只挡在自己面前,连火把的光都有些照不进来。   穆十四娘突然闻到一股莫名的味道,立刻醒悟,那条巨蛇就在他们前面。   洛玉琅挥舞了一下长剑,却因为空间的狭窄,碰到了崖壁,激起了火花,却吓不退巨蛇。“你再躲进去些,待会自然会有人来寻你。”   穆十四娘自然不肯,突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我哪也不去。”   洛玉琅身体僵了下,似乎十分意外,而后轻笑,“你我一同葬身蛇腹,等见了我的母亲,你的婆婆,你要如何解释?”   “我不管。”穆十四娘用力搂着他,她只知道,她不能让洛玉琅就这样被巨蛇吞了。   虽然洛玉琅再未挥剑,可凭着他的姿势,穆十四娘也能判断出,他必定是双手前举,一支火把,一柄长剑,与巨蛇对峙。   幸好很快,又传来了动静,“青荷,躲好。”是青蓿的声音,而后是刀剑与蛇身相击的声音,“不管用,用火烧。”应该是刀疤脸的声音。   紧搂着洛玉琅的穆十四娘明显感觉到他原本绷直的身体和缓了下来,“它退去了。”洛玉琅轻拍了她的手两下,“你先躲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穆十四娘慢慢松了手,洛玉琅转身看她,“别怕,我们人多。”   因为他晚了半步,等他出去后,就听他说话的声音,“又遁了,看来这里是它的老巢,我们没有准备,先放过它这一回。”   回来将穆十四娘拉出来,轻声问他,“受伤没?”穆十四娘摇摇头,转头就看到青蓿紧拉着青荷的手,就走在不远处。   穆十四娘茫然地跟着洛玉琅身后,因为被他拖着走,他们又选的都是宽敞的缝隙,倒是比她独自一人胡乱钻行轻松许多。   等终于从最初的缝隙中钻出来,穆十四娘不由得感叹,“我竟然走了这么远吗?”   “是你运气不好,选了我们都没走的路。”洛玉琅一边解释,脚步却未停,大家严阵以待,列队而行,直到走出谷底,洛玉琅将她牵到自己的马前,“我寻到母亲了,回程你只能随我骑马。”   穆十四娘直到被他扯上马,才反应过来,“你找到了?”   洛玉琅嗯了一声,双手持缰绳,虚虚环抱着她,催马前行。“头次骑马是有些紧张,靠着我要省力些。”洛玉琅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见她似乎仍在犹豫,干脆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不经意扫过穆十四娘的耳朵,烫人得很,洛玉琅心中火苗升起,怕自己稳不住,连打趣的心思都没了。   一样与青蓿共乘一骑的青荷却坦然许多,不时与青蓿说着巨蛇的事。   洛玉琅低头看沉默的穆十四娘,想让她看青荷,又觉得时机不对。以他的经验,经过刚才之事,她恐怕还在惊吓之中,就算没有,现在肯定也正难为情,自己还是沉默得好。   回到营地,天还未亮,穆十四娘再度踩在地上,吸了口冷声,看来脚上又起了水泡,洛玉琅干脆将她抱起,直接将她送回了营帐。   穆十四娘见他直接去脱自己的鞋子,赶紧挡住,“我自己可以。”   “青荷今日也够呛,早上药早好。”洛玉琅顺手将半开的门帘弄规整了,“现在没人看到了。”   穆十四娘咬着下唇,有些气恼,关得这样严实,别人会如何想?   洛玉琅四处搜寻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药箱,见穆十四娘才艰难地脱去一只鞋子,顺手就将她另一只鞋子脱了下来。   还不等她在意,就无奈地看着她,“亏得你这样没有方向感,只一味地朝里面走,就待在原处不好吗?”   穆十四娘闷闷答道:“我哪知道会这样。”一阵刺痛传来,洛玉琅已经将她粘在脚板上的袜子脱了。   “果然起了泡,还烂了。”洛玉琅一脸心疼,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先刺破几个未破的水泡,再将里面的水挤出来,努力忽视着穆十四娘痛得有些变形的脸,直到涂了药,穆十四娘轻呼出声,才安慰她,“最痛的时候过去了,待会就有凉凉的感觉,只要不进水,不要走动,明日应该可以结痂。”   “另一只脚我自己来涂。”穆十四娘苦着脸,求着饶,却还是被洛玉琅干脆利落地脱去了袜子,一阵刺痛难捱之后,又被包扎了起来。   “你是躺在这里休息,还是我抱你出去坐坐?”洛玉琅收拾着药箱,轻声问她,而后又自己回答了,“不如我抱你出去,待会也好吃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回程   “我不去。”穆十四娘觉得自己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会,可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脏污不堪,就这样实在躺不下去。   “你的衣衫是哪个包袱,我拿给你。”洛玉琅说完,就看到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拿给你,我自己换。”洛玉琅又开始在营帐里搜寻,“爷是那样的人吗?”   原本打算翻找出一套衣衫给她,最终又放了回去,提着整个包袱放在她面前,“我在门口守着,你换好了,支应一声。”   穆十四娘没再说话,因为外面灶台和火堆的缘故,洛玉琅的身影一直映照在门帘上,虽然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背对着的,穆十四娘还是觉得脸热得烫人,忙乱地换着衣衫,不经意碰到受伤的脚,受了痛自然吸了口凉气。   外面洛玉琅听了,身形一动,穆十四娘吓得赶紧扯了衣衫将自己整个遮住,心都快从口中跳出。   幸好,他只是动了一下,连头都没偏。穆十四娘松了口气,之后再碰到伤脚,都只默默咬了牙,再不敢出声。   换好之后,竟然又出了一身汗。   因为一直没听到她出声,洛玉琅见饭已出锅,青荷必定脚也打了泡,上好药后,被青蓿抱了出来,正朝着他这边张望,赶紧问她,“好了没?吃饭了。”   穆十四娘正将自己换下的衣衫叠起来,赶紧应了声,“我好了。”   洛玉琅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下,才转身掀开门帘,“青荷也是青蓿抱出去吃的,我抱你出去。”   穆十四娘轻易就被他抱了起来,口中却有些不认同,“他们是兄妹,能一样吗?”   洛玉琅表情有些奇怪,却并未解释,只将她抱出去,轻放在青荷的旁边,接过护卫递来的晚饭放在她手中。   依旧是饼子和热汤,但大家午饭都没吃,这一顿折腾,又累又惊吓,早饿了。   洛玉琅见穆十四娘不用劝就将整张饼子都吃了下去,怕她难为情,偏头去与旁人说话,装作没看见。   等他重新将穆十四娘抱回营帐,趁着没人,穆十四娘问道:“我没事了,你去陪你母亲吧。”多年的夙愿终于完成,想必他现在心情十分复杂,自己再不能耽误他了。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洛玉琅轻轻将她放下,“明日一早先将收拾的尸骨葬了,然后我们就送母亲回京。”   穆十四娘点头,“快去吧。”   洛玉琅盯着她看了一会,“回程的时候再说。”   穆十四娘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迷糊了,他却并不解释,后退两步,缓缓关上门帘。   看着他门帘外的身影渐渐远去,穆十四娘觉得有些内疚,洛玉琅现在应该是悲伤的,可自己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青荷始终没有回来,穆十四娘听到她在青蓿的营帐说话,“姑娘,我今日歇在这边,哥哥要陪家主守夜。”   穆十四娘答道:“你脚伤得重不重?”   青荷回应,“一边长了两个水泡,兄长非不让我下地。”   穆十四娘偏头看去,虽只能看到营帐的布,可她眼前却显现出青蓿那面无表情的脸说着这样关切的话,怎样都觉得有些意外。   “他也为了你好。”穆十四娘回答。   青荷那边说话开始带了睡意,“姑娘,我先歇了,今日真是累人。”   安静下来的穆十四娘,一闭上眼就是巨蛇出现在眼前,吐着长长的蛇信,睁着金黄色的蛇眼盯着自己。   几次坐起,爬到门帘处,想掀帘看看洛玉琅他们在外面的动静,可总觉得门帘有千斤重,而手又无力得很,最终放弃,躺了回去。   这个晚上,她既觉得做了梦,又觉得一直没睡。不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就是巨蛇在她旁边环绕。   直到青荷叫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亮的天光让她大惊失色,“我又睡过了吗?”   青荷轻笑,“不晚。”   穆十四娘红着脸准备起身,青荷赶紧拦了她,“姑娘,我先为你上药,我早上涂了药,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自己来。”穆十四娘想着她一样也受了伤,却还在照顾自己,怎样都说不过去。谁知光是松开绑脚的棉布,就令她失色。   “姑娘,你伤得这么厉害啊?”青荷的声音不小,穆十四娘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怕洛玉琅听了,又冒失的进来。   好在洛玉琅并未像她所想的那样,青荷走出走进的时候,不时闪过远处那抹红色的身影,离得这样远,他应该是听不见。   “姑娘,吃饭吧。”青荷端了饭来,怕光线不好,干脆将门帘掀了起来,“家主和兄长他们正在安葬尸骨,稍后就可以出发了。”   穆十四娘愣住了,是啊,洛玉琅说过,他要送母亲的尸骨回京,自己脚疼得很,竟然将大事忘了。   原本是打算等他红崖事了,说服他派人送自己离境去南唐,可昨日,生死之间,自己那样做了,再提恐怕会不合适。   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京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回去,算什么?   洛玉琅回头,就看到穆十四娘坐在营帐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扶额,十分为难的样子。猜测她不是没睡好,就是脚疼所致,连吃饭都没了胃口。   等一切安顿停当,将穆十四娘抱到另一辆马车上,“他们在拆营帐,恐怕还要些时候,你先在这里待待。”   穆十四娘因为心里有事,冷不丁问了句,“你也坐车吗?”   洛玉琅不知她心中的纠结,以为经过昨日之事,她对自己已经全心全意,抿嘴笑了笑,依旧没有解释,径直下了车,却有意将车门半敞,好让她看到外面的动静,省得她在车内无聊。   出发时,青荷依旧随青蓿骑了马,穆十四娘在车内听到她说话,“兄长,我也学骑马好不好?”可等了很久,都没听到青蓿回应的声音。   洛玉琅上车,发现她一直朝外张望,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同是一夜未睡,我却不及青蓿,仍旧熬得住。”   将手里的软垫俯身塞在穆十四娘身后,见她躲闪的眼光,轻笑问她,“昨日都要与我同生共死了,还这么别扭做什么?”   穆十四娘难堪至极,努力地推开他,洛玉琅顺势靠了回去,却又将她的双脚搭在自己的腿上。“今早上药了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等待   “上了。”穆十四娘并未矫情,因为这样放着,脚伤确实舒服些。   “我原本还想,会不会等到我们成亲了,才能寻到母亲的尸骨。没想到,冥冥中似有指引,我先是寻到了母亲的紫玉手镯,而后是紫玉簪,而后——就是她。”洛玉琅眼神落寞,看着窗外。   穆十四娘想着自己看到的尸骨,那些全身骨架齐全的,也没了肉身,更无片缕遮身。洛玉琅的母亲不知何故,竟然留在崖洞深处,情况到底如何,洛玉琅没说,她也没看到。   “能寻到就好。”听完她的话,洛玉琅低头从荷包中拿出两样紫色的首饰,“可惜都裂了,不然传给你,也算母亲给你的见面礼。”   “我记得娘亲的玉簪断了,她托守门的大娘去找银匠重新镶了,倒也好看。”见洛玉琅直愣愣看着自己,分不清自己是否说错了话的穆十四娘赶紧补救,“小心供起来,也是可以的。”   洛玉琅想轻笑,却因为心情沉重,并未成形,“知道吗?我是在找你的路上寻到母亲的。”   “你这样诚心,就算整座红崖山底下都是空的,你也早晚都会找到。”穆十四娘心想,我可不敢居功,累得大家差点葬身蛇腹,现在还懊恼着呢。   “你若不想回穆府,就先在城外的别院待一阵。我送母亲安葬,必定会忙上一阵,若是不能常来看你,你莫多心。”穆十四娘轻轻点了点头,这样正合她意,等洛玉琅大事一了,心情平静下来,再来谈这件事比较好。   因为这辆马车不比他自己那辆宽敞,伸手就能碰到她,洛玉琅轻轻将她散落的发丝抚到脑后,经过昨日,她果然乖巧了许多。   “我真要睡一会,你要是不困,我这里有书,还有帐本。”洛玉琅指了指他刚才提上来的一堆。   他早就立了誓,只要寻回母亲,必须让她葬入洛府祖坟。现在夙愿得偿,自然要成真。可他也知道,阻力何其之大。但不管什么阻力,他也要全誓。   这样的难事,他不想让穆十四娘知道,就像他从不与她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一样。他希望穆十四娘不会对嫁入洛府心生恐惧。   他没有穆十四娘勇敢,能直面自己的出身,努力地去改变它。过去的已经过去,死不能复生,从今以后,他只盼望着与她共渡余生,不受任何纷扰。   经过两日的奔波,回程并未在苏城停留,洛玉琅的别院近在眼前,穆十四娘纠结地说道:“我若写封信给十五郎,说我已到了南唐,一切安好,让他勿念,他会信吗?”   “叫我漫乐,就像我称呼你为漫游一样。”洛玉琅眼光半刻不曾离开过她,“当着外人,你如何称呼我都可以,只你我二人时,我想要你叫我漫乐。”   穆十四娘不解,“为何?”   “‘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你号漫游居士,我号漫乐山人。夫唱妇随,早晚皆在一处游乐,想想都令人神往。”洛玉琅轻笑说道。   穆十四娘这才明白,当初他热心为自己取号,伏笔竟然在这。   “我还是称呼你洛家主吧。”穆十四娘偏头问他,洛玉琅轻轻摇头,并不认可。“那我依旧称呼你当家的。”洛玉琅眼珠一转,“有外人在,可以这样称呼。”   掀起车帘,看了眼外面,轻轻凑了过来,直接将穆十四娘逼在角落里,“只你我二人时,乖乖叫我漫乐,不然,”突然凑近她的脸,用眼神游走了一番,最后落到她圆睁的眼眸上,“若不是要为母亲守灵,信不信我,”   穆十四娘还未推开他,他自己就躲开了,“莫耍花样,别院不是公主府,更不是穆府,你绝对出不去的。”   穆十四娘利落地回他,“我已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再莽撞了。”   洛玉琅失笑,又觉得现在不太合适打趣,“知道就好。”   下车时,虽然穆十四娘强调自己已经能下地走路,洛玉琅还是不由分说地抱起了她,“刚说不会莽撞,这才多久就忘记了。”朝着她原先住的院子走去。   数月之后,再次经手,洛玉琅觉得十四娘除了身量长了些,重量一点没变,还是轻巧得很。   “那能一样吗?”穆十四娘嘴里不服气地说着,洛玉琅低头朝她脸上吹了口气,穆十四娘抬头,就看到他闪烁着星光的眼眸,里面有让她心悸的神彩。   “刚你脸上有东西。”洛玉琅轻笑着解释,穆十四娘偏头,一副信你才怪的神情。   洛玉琅走得不快,风雨之前,他想再感受些温存,获得些力量,去面对前路的艰难。   “我会让人将帐本送来,若是无聊,就为我绣衣衫吧。”洛玉琅有些不舍地将她放下,交待着。   穆十四娘点头应承。   洛玉琅默默在她身旁坐了良久,“走了。”这话既像是对穆十四娘说的,更像是他对自己的督促。   穆十四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有了营地那晚的感觉,“莫太伤心了,若你母亲在天有灵,应该是欣慰的。”   洛玉琅停住了脚步,良久回头,“说好叫我漫乐,总是忘记。”   穆十四娘回答,“是当家的。”   “我自然是你的当家的。”洛玉琅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信写好了,就送过来。”   穆十四娘点头,目不转睛,直到洛玉琅身影转过照壁,再也不见。   别院的日子,似乎让她和青荷有了回到苏城的感觉,平静而详和。   洛玉琅走之后,再也没来,穆十四娘理解为他应该是为母亲下葬之事忙碌。   她写给十五郎的信,洛玉琅那边的回应是,望仕收到了,虽然有心去南唐找她,但是有心无力,只得又托洛玉琅多加照应。   穆十四娘不用多想,就知道洛玉琅会如何回应他。   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倒是与青荷一起去花园的竹楼里泡了几回温泉,确实舒服。   可是半个月过去,还是不见洛玉琅来,她就有些待不住了。据青荷所说,洛府的祖坟就在京城附近,并不远。   思来想去,她只得以洛玉琅孝心,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也不为过。   在她看来,只要能脱离穆府女儿这个沉重而让人难堪的身份,暂时在哪里待着,都没关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劝解   洛玉琅确实在处置母亲安葬之事,他决意让母亲以平妻身份安葬,洛老爷也打算出面说服族中长老,哪知洛府主母景妍凝却坚决不肯。   理由十分充分,洛玉琅非她所生,只在洛府三人知晓,就连景家,也只有嫡支的长辈知晓,就连与洛玉琅同辈的子嗣都不知晓。   洛府家主何其重要,若是出身不正,何以服众?   洛玉琅立刻指出,“景家恐怕知道的人不少吧?景玉霜不就知道吗?”   景妍凝却依旧死咬着不肯松口,“她是猜测而已,从未有人告诉过她。”   洛玉琅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当年之事,洛府上下,知道的不知凡几。”   景妍凝神情泰然,“是吗?你将人找出来,我亲自来问。”   洛玉琅看她的眼神依旧轻蔑,却有些无语。   洛老爷开口打了圆场,“洛府上下,皆是衷心之人,我们自己做下的缺德事,何必让无辜之人受累。”   景妍凝眼神在他们父子之间穿梭,最后漫不经心地说:“看在与她一场姐妹的份上,我同意她葬入洛府祖坟,可不能刻碑。要知道,她的户牒,直至最后一刻,都是景家女儿的身份。”   见洛玉琅双手紧握,指尖发白,似已怒极,又接着说:“你还年轻,不明白世间的险恶,更不明白众口烁金的厉害。你若公然认她为母,那你洛府的血脉就会存疑,后果——你想好了?”   洛老爷接道:“无名无份必然不妥,事后若是传出去,于琅儿更是不利。洛府家主竟然不认生母,何其不孝。”   景妍凝咬牙想了一阵,不甘愿地说:“那就以通房的名义下葬。”   “休想!”洛玉琅随即反对。   “你们但凡能拿出任何她与洛府的关系,我就同意。”景妍凝信心满满,当年的事要不是洛老爷动了真心,岂能发现端倪。她活着都没争到任何名份,现在想凭着一副尸骨重来一回,想得美。   当初要是一切顺利,她也不会在洛府隐忍半世,夫不夫,子不子,这个主母更是当得像个笑话。   她也有恨,为何要平白无故成全了别人?   “我不是父亲,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你少拿这些破事要挟我。你们懂得以势压人,我也会。谁挡我的路,小心自己的脑袋。”洛玉琅扔下这句话,看都不看景妍凝,让纯笙推着自己离开。   景妍凝却一脸淡然,直到他走后,才对洛老爷说:“你看看,还是这样盛气凌人,到底年少,老爷还是劝劝他,改改脾气吧。”   洛老爷问:“你想要什么?”   景妍凝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茶盏,“你早就知道的。”   “你用另一件他不愿的事来换,他能答应吗?”洛老爷摇头。   景妍凝起身,施施然整理着衣衫,“那就是老爷您的事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这样,何必再拉一人呢?”洛老爷言词清冷,一语中的。   景妍凝失笑,“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放眼整个景家,过得最好的就属我了。”   “他不是我,况且他心中有恨,怎么可能容得下?”洛老爷也起了身,“你忘了死了的那几个人了吗?”   “景家有的是女儿,只要他一直下得去手就行。”景妍凝说完,一步三摇,气派十足走至书房门前,扶住门前婢女的手,下了台阶之后,直接上了软轿。   洛老爷默默看着她,摇头不止,随后黯然,重重叹了口气。尸骨就摆在洛玉琅所居的院子里,他却一直不敢去看,当年的景家正值盛景,因为父亲身体欠佳,他年纪轻轻接了家主之位,虽不愿娶景家女,却在父亲一番劝告之后答应了。   谁知竟会有那样的变故,自己也曾像琅儿一样,可惜事未如愿,却将她逼上了绝路。   枯坐在书房多年,他无数次想过,要是当初自己一直装傻,她会不会能逃出升天?直到琅儿那句,“豺狼一般的家宅,一个这样大的把柄,母亲恐怕死在何处都不晓得。现在起码知道,她曾经反抗过,也知道她的所在。”   是啊,要不是自己当初的那番坚持,她会死得更凄凉。   “洛诚,陪我去看看她。”洛老爷起身走至门前,却突然转身朝里走去,“帮我换件体面些的衣衫。”   当年亲历的洛诚,默默跟在洛老爷身后,再出来时,洛老爷似乎工整了许多,发髻重新梳理过,绑了久未戴过的玉幞头,胡须修整过,身上的衣衫是簇新的。   主仆两人沉默地朝着洛玉琅的院子走去,洛老爷在看到院门前飘扬的丧幡时,停住了。   洛诚静静侍立身后,直到洛老爷开口,“走吧。”   院子正中搭了灵棚,灵棚外侧,挂了三根丧幡,洛老爷在下马幡前停住,静静看着正中的漆黑的棺木。   洛诚在进门时,就从纯笙手中接过孝带绑了,此时拿了三枝香过来,恭敬地递给洛老爷。洛老爷去接时,手是抖的,洛诚直到他接稳才松了手。   洛老爷将三枝香插好,望着跪在那里,孝服着身的洛玉琅,“你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后堂,洛玉琅听完洛老爷的转述,嗤笑一声,“还能有更龌龊的想法吗?”   洛老爷却比他冷静,“要想让你母亲以平妻的身份下葬,就要景家配合将她的户牒在官府留底,补上官媒契书,然后我再说服族中长老,将她的名字计入族谱。年深日久之后,等你我都不在了,她名份仍在。”   见洛玉琅仍旧一脸排斥,洛老爷安抚道:“否则,你我在,她还能在。等你我不在了,何人认得她是谁?”   “父亲,除非我绝后,否则我的子嗣岂能不认自己的祖母,祖辈?”洛玉琅并不认同洛老爷的看法。   “胡说什么?”洛老爷听到绝后二字,连眉头都皱紧了,“这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你满腹愁怨,自然对景家恨之入骨。可你怎么能确定你的子嗣也是如此?”   “父亲,我原本以为你会助我的。”洛玉琅一身孝服,神情萧然,浑身散发着清冷之气。   洛老爷无力地坐下,轻咳了一阵,“我是助你最快解决问题。”抬头看他,“就像景妍凝,占了主母之位又如何?我就算不动她,她也难有做为。景家又能奈我何?”   “可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孤苦半生。”洛玉琅反驳。   洛老爷坦然,“我并不孤苦,只为这样心里踏实。你母亲为我,我当如此才对得起她。” 第一百九十四章 讨价   “可我不愿意。”洛玉琅还是坚持着,洛老爷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洛诚跟我说了。”   洛玉琅并不在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父亲。“父亲既然知道,为何要阻拦?”   洛老爷摇头,“我并不是阻拦,你还可娶她,她若懂你,自然不会在意。”   “可我在意。”洛玉琅回头望向父亲,“从八岁时起,我一听到、看见景家就觉得恶心,更别提景家的人了。”   “那就像以前那样对他们就好。”洛老爷回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棺木如故,并没有夕日的佳人立于一旁。“就像我对景妍凝,视她如无物。甚至可以更过。”   “我的眼中容不下沙子。我倒要看看景家能拿我如何?”洛老爷听他还是不肯服输,“鱼死网破倒也可以,只是老太妃仍在,对王上有养育之恩,景妃仍旧得宠,还育有子嗣。”   见洛玉琅终于沉默了,洛老爷适时说道:“我并未无情之人,可身为洛府子嗣,岂能只图一人快活。你既任了家主,就要穷尽一生之力将洛府延续下去。”   走过去拍着洛玉琅的肩,“你母亲能回来,我心甚慰。让她尽快体面地安葬吧。”   洛老爷何时走的,洛玉琅都不知道,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八岁的孩童,不顾生死,奔去红崖寻找母亲。   父亲话虽说得有些冷情,却是至理。有些人,有些事,岂能全凭心意。   生为人子,他不能不孝,为了自己一己之私,让母亲再受其辱,魂魄不安。   走到母亲灵前,洛玉琅头一次跪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纯笙打算上前去扶他起来,走近之后,发现家主似乎在哭,虽然隐忍,但颤抖的双肩却出卖了他。   跟随数年,感同身受的纯笙,默默跪在他身后,却很快被悲伤感染,泪水流淌成河。   因为洛玉琅迟迟不肯答应,洛老爷劝过一次之后,除了每日去灵前上香,再不相劝。景妍凝有些按捺不住,主动去找了洛老爷。   “停灵已经七日,莫非他还打算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不成?”景妍凝话刚出口,洛老爷就开了口,“莫说七日,就算真的四十九日,你又能耐他何?”   “你,你们!”景妍凝起身,“我还是洛府主母,堂堂洛府,延续数百年,莫非连体面都不要了?”   “那就请夫人拿个说法出来,也好服众啊。”洛老爷说完,景妍凝气极地看着他,却无言以对。   他这是踩到了自己的死穴,闹开了,以洛玉琅的性子,恐怕会将当年的事全部翻出来,弄得人尽皆知。   于他最坏的莫过于出身不正,但只要洛老爷一口咬定他是自己的子嗣,父子齐心,虽然于名声有损,但是未必会落败。   可这丑事宣扬出来,景家会如何对她,不用多想都知道,她那个如今的景家家主,恐怕只比当初的父亲更加无情。   苦思之后,还是决定去跟母亲——景家老太君讨个主意。   谁知她还未开口,老太君就说话了,“我还当你长了本事,万事都不用再来求我和你兄长呢。”   景妍凝立刻明白是景玉霜已经回府说了,“也没想到,琅儿会这样固执。”   “他固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太君端起茶盏,“你让他亲自上门来提。”   景妍凝不解,“母亲,提什么?”   老太君一副极看不上眼的模样,“他将尸骨寻了回来,自然是想为他娘正名,可他娘的户牒在景家,可不得亲自来求吗?”   “我能说的话都说了,他已明白只要他肯娶景家的女儿,一切都可圆满。”景妍凝神情有些气馁,“可他丝毫不肯让步。”   “玉霜回来,一提起此事,我就明白,你会按你兄长的意思办事。”老太君摇头,“你们兄妹都一样,急事缓办,尤其不能先露了底牌,你们太过心急了。”   景妍凝辩白,“自他八岁那年闹过一回,就没了回旋的余地,这些年他无一刻不在想着为他娘正名,只是没有借口罢了。”   “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不是吗?”老太君回道。   景妍凝有些失语,当初她并不是很想嫁入洛府,在那样的人家当主母,哪有嫁给寻常人家自在。要是没有当初,何至今日。   老太君见她还是那样不清不楚,看了眼刚刚进门的景家家主——景畴行,“你如何看?”   景畴行漫悠悠入坐,“天赐良机。”   “说来听听。”老太君眼神一亮,也想听听他还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他若依从,他娘亲便是正式的陪嫁;他若不依从,便是无媒苟合,借着探望长姐的名义,勾引自己的姐夫。”景畴行语气轻蔑,神情极为轻佻。   “依我看啊,他若依从了,就给他娘亲一个正式的名份,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日后所生的子嗣依旧是景家的血脉,也显得精贵些不是。”老太君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几个待选的小娘子,都是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得了用,还是莫要受损的好。   “就依母亲的。”景畴行看了眼不在状态的景妍凝,“你回去就跟他说,这事你做不了主,要他来景家。”   景妍凝突然就有些心凉,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兄长吗?全程都顾着自己的利益,竟无一人为她着想,洛玉琅若不是她亲生,她这个洛府主母颜面何存?更别提这突然冒出的生母,风光大葬,依旧是景家的女儿。   与几个小娘子一同在里间偷听的景玉霜,扫过那几张春风带雨的脸,恨意从心中升起,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凭什么跟她争?   景妍凝回去后,还是直接找上了洛老爷,将景家的意思说明之后,有些落寞地说:“糊涂半生,有些事我根本不想管,你们父子自己去和景家较量吧。”   洛老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念就明白了,“你不用慌,当初我没动你,现在也不会。”   景妍凝没所谓地轻笑,“动也好,不动也好,她也活不过来。也不知你们父子在争什么?”   洛老爷冷清地看着她,“因为她生了个好儿子,我当初没做到的,她儿子做到了。”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景妍凝挑衅地看着他,“莫要高兴太早了。”   “不过再娶一个景家女儿罢了,若琅儿心善,还能如你一样。”洛老爷突然轻笑,“你觉得他有我这样心善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强嫁   “那也是她们自讨的。”景妍凝无所谓地回答,“我要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祝你们斗得开心。”   洛老爷没再说话,冷冷看着她一如既往骄傲地离去。   洛玉琅得知,并未像刚开始那样排斥强烈,而是欣然同意。见洛老爷一脸担忧,宽慰道:“父亲前几日说得对,母亲生前凄苦,死后再不能如此。他们不就是想嫁进来吗?我应承了就是。”   洛老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洛诚嘴里的话从不会有假,他是如何对那位小娘子的,自己听得明明白白,莫非他自己开了窍,知道穆府的庶女,就算是当今附马爷的亲姐姐,也难以压过景家?   “如此最好,反正娶进来,过什么样的日子,还不是你说了算。”洛老爷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一味地与景家对立,恐怕不是洛府的福气。   洛玉琅却未接话,而是一脸的不屑。   洛玉琅先是派人送了帖子去景家,约好上门的日期。当天就收到了景家的回帖,坐在洛老爷书房里,轻蔑地拿着帖子,“本想高看他们一眼,却是如此的不争气。”   洛老爷只得摇头,算起来他身上也流着景家一半的血脉,可他眼里从未有过景家半分余地。   到了约定的日期,早早在景家正厅端坐的老太君和景家家主景畴行,看着洛玉琅一身重孝从正门而入,哪怕脸上是强装的镇定也有些难看。   本以为他会先跪地报丧,他们正好顺势而为。   哪知他依旧坐在轮椅上,拱手对老太君说:“老太君,身有重孝,恕玉琅不能全礼了。”转身对景畴行也是拱手,“景家主,玉琅正为母亲守孝,望见谅。”   景家母子二人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心中幸庆早早将一众人等都赶得远远的,堂上只有他们。   “琅儿,听说你日夜不休跪在灵前,想必累得心神有些乱,还是身体要紧。”老太君到底是老姜,很快为自己找了台阶。   洛玉琅仿佛未听到一般,不言不语,居然发起呆来。   景畴行与母亲交换了下眼神,“玉琅,你母亲归府后我们才知,也是你孝心,这么多年竟然还能寻到。”有意说得不明不白,洛玉琅若有所求,必然要接话。   “昭昭日月,哪能一直昏暗。若不为生母张目,岂不是愧为人子。”洛玉琅不愿与他们浪费时间,干脆单刀直入,等着他们接招。   景畴行果然接话,“你有这片孝心,也是难得。”   “我原本想直接将母亲写入族谱,可父亲劝我,该多为景家想想。故而上门一问。”洛玉琅回答得滴水不漏,再次将问题抛了出去。   “问什么?”景畴行话一出口,老太君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父亲说,母亲是景家的女儿,可惜当时阴差阳错,未能将母亲的户牒归入洛府,我既然要尽孝,就该全了所有的礼。”洛玉琅的话让老太君眼神一亮,还是洛玉琅会说话,哪像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味的废话,还以为自己有气派。   “当时的事,我们也是事后才知,还未厘清,妍冰这孩子就失了踪。”老太君拿起丝巾在眼下擦了擦,“你八岁时,那样猛然上门一闹,我们怕你年少不懂,才未解释。”   “母亲的事,我无法为她辩白,更无法替她原谅。只想尽孝,让她莫再带着遗憾入土。”景畴行见洛玉琅越说越和缓,抓住机会,套了近乎,“我虽比你母亲年长几岁,可当时多在外地,事情到底如何,并不知情。你当初来寻我,也是我年轻,只想着不论景家还是洛府都容不得半点瑕疵,才让你误会多年。”   洛玉琅强压着心里的鄙夷,“不知老太君和景家主,能否出具契书,让母亲正式入谱洛府?”   老太君和景畴行见终于议到正题,面露喜色,但看着洛玉琅的孝服,立马收了回去,还是老太君开口,“我现在年纪大了,常常忆起往事,自从听他们提起妍冰之事,就日日忆起她的模样。”   也是难为她,居然真的流了泪,“特别是我身边的那几个小娘子,都与她当时同岁,怎能让我不伤心呢。”   洛玉琅正静静看着她表演,景畴行又上了场,“正是,连我也有此感。”   老太君看了眼不得力的亲儿子,只得自己亲自上场,“当年之事,虽是你外祖做主,可我也有心中有愧,所以,你每次来,我都诚意待你。”   景畴行终于寻回了智商,“正是,既有这样深厚的缘份,就不能轻易断了。正所谓,前事未了,后事可追。如今只想与你解开这多年的误会,莫再生分了。”   老太君连忙补话,“正是,正是。”   “景家是母亲的母族,于情于理,玉琅都不会忘。”洛玉琅见他们犹报琵琶半遮面,干脆再让他们演上一段。   “我知道,你对你母亲有偏见,她性子不好,也不能全怪你。”老太君有些词穷,她还是希望景畴行能先提出来,她再助力。   景畴行无奈,只得主动提出,“她这个洛府主母当得实在不像话,全无景家女儿半分的模样。玉琅啊,舅舅说句实在话,洛府景家本就该同忾连枝,亲上加亲的。”   “二弟不是已经取了景家女儿吗?”洛玉琅直面景畴行,“这还不够亲?”   景畴行却突然伤心起来,“玉霜这孩子最为死性,原本是闹着要为你守节。我为了让她改变主意,才假意逼她嫁人。哪承想,她居然说动了洛二公子,娶她进门。”   老太君不满地看着景畴行,到底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就算成了弃子,也不该如此毁她,“玉霜这孩子命苦,可对你,却是没话说的。”   景畴行见老母亲居然跑了题,赶紧弥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幸好景家还有女儿,这缘份还能再续。”说完居然松了口气,藏在心里的事终于摊了牌。   “这倒是个好主意,玉琅啊,你看如何啊?”老太君这个助力果然给力,不等洛玉琅回应就又自说自话,“也不为难你,我屋里的当嫡女养的几个小娘子,凭你挑自己中意的。”   洛玉琅面无表情,似乎没回过神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交易   景畴行一听,赶紧朝门外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一队小娘子迤逦而来,足足有五个。   见洛玉琅明明能听到环佩之声,香风阵阵,却目无斜视,有些担心地看向老太君。   老太君则招呼着那几位小娘子分别上前与洛玉琅见礼,洛玉琅等五个人都从面前经过后,突然叹了口气,“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光看外表如何分得清?”   老太君有些不喜,这不是公然对她能力的挑衅吗?不过,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凭你喜欢,我都为你做主。”   洛玉琅望着景畴行,示意纯笙扶他起身,拱手道:“那就这么说定,请家主拿契书来吧。”   景畴行也起身拱手,“凭你自幼一诺千金,我就明白你不愧有我们景家的血脉。”也十分干脆,挥了挥手,外面就有人端了托盘上来。   洛玉琅看着眼前的托盘,上面的纸张一新一旧,强装镇定拿起那张旧的,是母亲的户牒,上面写着母亲出身于景家哪一支,闺名妍冰。   其实母亲与眼前这些人只是旁亲,只不过自幼失父,母亲再嫁,由族中养大。   那张新的,是新拟的契书,说明曾经将景妍冰随景家嫡长女妍凝一同嫁入洛府,只是不久她就身亡,故而未能修改户牒。   洛玉琅也知道这样写得十分牵强,可上面的景畴行的签名和印章才是最重要的。   仔细将两样东西贴身收藏,拱手道:“多谢景家主,玉琅有孝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转身又朝老太君拱手道谢,老太君说道:“玉霜回来,总说在府里待着无聊,既然你一时难以拿定主意,我看不如就让她们先随玉霜回洛府,你们也好熟悉熟悉。”   洛玉琅居然没有反对,“玉琅有孝在身,一切由二弟妹做主便是。”   他的反应连景畴行都觉得意外,在他看来,还是留下些字据什么的为好,可老太君却不同意,觉得这样太失身份。   没想到老太君居然有这一招,在洛玉琅走后,景畴行问她,“母亲,难不成五个都嫁他一人?”   “亏你想得出。”老太君又是一脸嫌弃,“我这一生,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不见色起意的。就让她们各凭本事吧。”   “母亲,族里新挑的小娘子明日就会来府里,还需孩儿准备什么吗?”景畴行恭敬地问。   老太君突然叹了口气,“妍冰,你还记得几分?”   “哪能忘记,原本以为她怯懦,没想到,她也有刚强的一面。”景畴行眼神放空,不知望向何处。   “是她蠢,还心生贪念,若是从我手中长大,断断不会生出这样的事端。”事到如今,老太君还是有些忿忿不平。   知母莫若子,景畴行见大事已了,起身问安,就打算离去。   老太君无奈地挥手,之后静坐半晌,对着身边的五位小娘子冷冷说道:“听明白了,此去洛府,切记要以柔克刚,还不能损了景家的颜面,否则,莫说我不讲情面。”   几个小娘子娇娇弱弱并排而立,施礼回道:“是,老太君。”   在洛玉琅进府的那一刻,就躲在一旁偷看的景玉霜,看到府里这顿操作,差点惊掉下巴。原本就认为洛玉琅之所以不愿接受自己,是因为受家族所累,现在看来,当真如此。   没想到自己的家族为了私利竟可做到这种程度,看来,被洛玉琅鄙夷并不冤枉。   听到老太君吩咐人寻她,赶紧往小花园走去。被人寻到后,乖巧地来到正厅,听完老太君的吩咐,什么也没说,爽快地应承了。   “我有个口信,你带给你姑母。此事关系景家的前路,要她多操些心,莫要忘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景玉霜知道,老太君此言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心中不甘,却不敢表露,依旧乖巧地应承了。   带着五个娇滴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回了洛府,亲自将她们送到景妍凝的面前,直截了当地将老太君的吩咐说了出来。   景妍凝将五个人轮番打量了,失笑,“好,反正都没有脸面了,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景玉霜说:“姑母,毕竟府里有丧,还是让她们穿得素净些吧。”   景妍凝脸色一变,“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连客人都要穿孝服吗?”   景玉霜自知失言,她自从嫁进洛府,早没了心思打扮,只在有机会见到洛玉琅时,才会精心一些。眼前这几个鸠占鹊巢的,恨不得将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真让她心塞。   “我最近头疼,你去找妈妈安排她们起居吧。”景妍凝适时将差事抛给了景玉霜。   “是,只是玉琅的院子只能从前院进出,我要如何才能送她们过去呢?”景玉霜虽然知道景妍凝因为洛玉琅生母归葬的事,并不会高兴。   可她也不高兴啊,她还想要在洛玉琅面前寻些体面呢,这种事可不想沾身。   “急什么,他那么有孝心,说不准还会守孝三年呢。”景妍凝话一出口,几个小娘子脸色都变了,她们都是正当年的,三年以后,要是洛玉琅没挑中,那岂不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不过,少年郎嘛,只要心动了,哪里忍得住。”景妍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脸色的变化,颇为得意。   “等他公开治丧时,我再带你们露面,正好让前来的客人知道,洛府主母景家必得。”景妍凝语气极为轻佻,连景玉霜听了都有些不适,可确实没有更好的时机,只能依从。   等所有人退去,景妍凝才开始感叹,“十几年过去,换了人当家,居然一点没变,手段一样的龌龊。”   旁边侍立的婢女低眉敛目,不敢出一丝动静。   洛老爷拿着景妍冰的户牒看了又看,怕泪水会沾湿,不时用棉巾擦拭着眼角。洛玉琅则拿着手里的契书,看了又看。   “如今,我死也瞑目了。”洛老爷话一出口,一旁侍立的洛诚慌忙递了茶盏过来,洛老爷瞧了他一眼,“且不会呢,琅儿无后之前,我哪有脸面去见人。”   “父亲,明日我就去衙门将户牒换了,族中之事,该如何最好?”洛老爷闻言,“族中之事由我来办,你出面不好。”   “那几个,你是怎么打算的?”洛老爷问的自然是跟随进府的五个小娘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治丧   “缓兵之计。”洛玉琅言简意赅。   “景家从不好惹,你可想好了?”洛老爷虽知道必然是洛玉琅做了什么,景家才会如此,但现在人都上了门,以景家的作派,哪会轻易退去。   “我已打算为母亲守孝三年,谁愿意等,等着就是了。”洛玉琅话一出口,洛老爷脸色都变了,独子已经十七,再过三年岂不是到了二十。   可在这节骨眼上,有些话是不能提的,洛老爷只得保持沉默,给自己留个回旋的余地。   突然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穆府女儿虽未及笄,可三年之后必然早过了出嫁的年岁,他是如何笃定,穆府那样的人家会将女儿留三年呢?   可惜他这个父亲一向低调,当低调成为习惯,就强势不起来,心中疑问再多,也只能默默在一旁观察。   洛玉琅以最快的速度在衙门里将母亲的户牒更换了,等洛老爷回族中将入谱之事办妥,就开始在洛府治丧。   十五郎得知一头雾水,芜阳公主便将她从宫里听来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有些事外人传得再汹涌,也并不真切。   他们当初只是凭着洛玉琅对景妍凝毫无敬意的态度猜测他的生母另有其人,没想到今日竟然成真,更没想到竟然也是景家的女儿。   芜阳公主因为对景家颇有了解,怕十五郎认为她嘴碎,斟词酌句为他解释,“像景家这样的大户,都会这样,一是为固宠,二是为子嗣。”   十五郎却与她所想的不同,“没想到洛年兄那样的性子,平日丝毫不显,却有着这样令人唏嘘的身世。”   芜阳公主点头,“其实从他八岁那年,性子突变,我已从母妃那里听到些内情,她说得含糊,我听得迷糊。现在想来只是当年景家比如今势大,无人敢谈论罢了。”   十五郎觉得总这样谈论洛玉琅的私事不太好,换了话题,“我已接到了洛年兄的丧帖,明日就过府去祭拜。”   “那我随你一同去吧。”因她那个随字,十五郎诧异地看着她,“你明日早些来接我。”芜阳公主并不以为意,她心仪十五郎久矣,如今美梦成真,她可不愿拘泥于身份,出嫁从夫,她只想当个躲在十五郎身后的小娘子。   第二日,两人来到洛府,正门前两个巨大的白灯笼迎风晃动,走入大门,便是灵棚,灵棚前三个高高的幡巾,眼之所及处,处处缟素,可见洛玉琅的用心。   洛玉琅一身重孝,跪在灵前,但凡有客至,必诚心叩谢。   极难现身的洛老爷也坐在灵堂里,面露悲色,有人向他行礼,也在洛诚的搀扶下起身回礼。   芜阳公主身份特殊,父子两人恭敬行过礼后,再三道谢。   芜阳公主在十五郎扶起洛老爷之后,往十五郎身后稍稍退后了半步。因为她一向如此,十五郎一时竟未觉出来,洛玉琅哪有心思顾及,只是一旁观者皆面露诧异,芜阳公主的为人向来张扬,以往何曾有过这样的情景。   两人给亡者上了香之后,十五郎怕因为芜阳公主的身份让洛玉琅难为,只说来日再叙,就准备携了芜阳公主离去。   洛玉琅见他再没有往日的彷徨,知道是穆十四娘假托南唐寄去的书信,他已经收到,才会如此坦然。其实就算穆十四娘不提,他也准备跟十五郎提及自己派出去的人在南唐发现了穆十四娘的踪迹。   突然大门前一阵喧哗,随后从府里走出一队人马。两方汇合之后,就朝着灵棚前聚拢而来。   景畴行先是率众向芜阳公主行了礼,之后就奔向洛老爷,洛老爷起身致谢,被他立即扶住,“妹夫,当心身体。”如此的亲昵让洛老爷心中一阵恶寒。   洛玉琅比洛老爷坦然得多,这样的情景他早就料到,谨守孝子的礼仪跪谢了景家众人的上香祭拜。   景妍凝神色复杂的上完香,站到洛老爷一侧,身后是齐刷刷的五个小娘子,虽然衣衫颜色素净,但从头到脚却是一样不落,精致非常。   与她们相比,站在同样神情复杂的洛二公子身旁的景玉霜那一身素服,一支银钗显得格外扎眼。   在景畴行的示意下,景妍凝转头对洛老爷说:“妹妹身故,我做为洛府主母却因身体不好无法治丧,实在有愧,幸好有娘家侄女前来探望,她们皆是在老太君身前长大,熟识一切当家之事。我看不如就由她们代劳,接待前来祭拜的女眷吧。”   众目睽睽之下,她既然能厚着脸皮提出来,就是笃定洛老爷和洛玉琅都无法反驳。   洛老爷见独子借着被孝布遮住的脸似若未闻,跪在那里并不打算接话。只得应承,“那就多谢夫人费心了。”   虽然父子两人对五个人都十分漠视,可景妍凝却并未在意,而是将五人的差事一一分配下去,乍一听去,倒也妥当。   景玉霜用眼神不断示意洛二公子,他才不甘不愿地跪在了洛玉琅下首,景玉霜如愿以偿般赶紧在他下首跪了下去,开始掩面哭泣。   景畴行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女儿,见目的已经达成,不想沾染晦气,并未久留,只说待出殡之日再来,就匆匆离去。   灵棚里因为有了女眷的哭声,倒也显得十分应景。   洛玉琅木然跪在那里,思绪却是乱的,守孝三年并不是意气之词,自从寻到母亲的尸骨,越发觉得母亲可怜,怀着一颗诚心想去求来世的安稳,却最终落入蛇口,所幸这条蛇嘴刁,竟然会将骨头吐出来,否则,这一切的真相,恐怕永世难以大白。   正是山洞里,穆十四娘在生死关头搂紧了自己,才给了自己莫大的安心,原来这么长久的日子里,并不是自己一味地强求,她也是能感知和回应的。而且这个回应,让当时的自己整个人都是蒙的,连眼前的巨蛇都不那么可怕了。   虽然他发出去的帖子有限,但上门祭拜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让他难以脱身去穆十四娘那里,告诉她自己因为要守孝三年,希望她能再耐心些,安心留在别院,莫再生出波澜。   虽说母亲之事已了,可他也觉得心身俱疲,他很想去找她说说话,不谈其中的波折,只坐在一起看看天,看看花,共饮一盏茶就好。   就像以往,无论心情是多么的烦燥,只要见了她,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各思   芜阳公主与十五郎站在一旁,被景家的一番操作弄得神色十分精彩。   芜阳公主是一惯知道景家作风的,可十五郎却是头次见识。不时转头去看芜阳公主,眼神里都是疑问,芜阳公主轻轻在他耳边说:“等出去再跟你说。”   之后十五郎看向洛玉琅的眼光愈发怜悯,怪不得芜阳公主说洛玉琅并未良配,原来出处在这。心中庆幸自己没有糊涂,洛玉琅再好,可这样的门庭,十四娘还是远离的好。   在景家消停之后,芜阳公主和十五郎一同告辞离去,芜阳公主上了车就掀开车帘,趴在窗前跟十五郎说道:“不如你我寻个清静的地方走走吧,老觉得心里堵得慌。”   十五郎正好也有此感,“你不是说后花园中的迎春开得很好吗?不如就去那里。”   芜阳公主没想到十五郎会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头,不由得羞涩一笑。   两个人相携走在公主府的后花园中,芜阳公主感叹:“我与洛玉琅自幼相识,每次宫宴,总会玩在一处。那时玉霜也常来,因为她与洛玉琅是表兄妹的缘故,倒显得比我熟络,害我当时总介意。后来,突然他就对玉霜变了颜色,说话从不留情,玉霜每次受了委屈又不敢当着他的面哭,我就成了她的避风之处。”   十五郎接道:“是他八岁那年吧。”   芜阳公主点头,“看来那时,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十五郎也感叹,“今日我也看出来了,洛府未来的主母,必然仍是景家的。”   “景家,素来以此为立族之本。”芜阳公主说完,想着难得有机会与十五郎这样静静地相处,不想再谈景家,“十四娘可再有信来?”   十五郎摇头,“想来不会如此之快。”   “没想到,十四娘柔柔弱弱的,竟然能一人独自前往南唐,真是让我自愧不如。”芜阳公主说着肺腑之言,如若是她,连想都不敢想。   “当初见她总是翻阅南唐的札记,就应该想到的。”十五郎轻轻摇头,“只是不知,她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府里还在为难你吗?”芜阳公主心里最关切的自然是十五郎。   “你前次亲自过府说明,家主就算仍有疑问,也不能公然斥责。”十五郎情绪有些低落,“只是苦了娘亲。”   “不如我再去接她,如何?”芜阳公主接过几次,可吴姨娘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十五郎摇头,“不必勉强于她,就像虽然我不明白为何姐姐会瞒着我逃离,我一样理解她。”   “可惜我在南唐没有丝毫的人脉,真是让人忧心。”芜阳公主说完,自己就想了办法,“等洛府丧事办妥,还是去找洛玉琅,洛府在南唐有家业在,关照起来也容易些。”   “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十五郎认同了她的看法。   洛府这场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所有该有的礼仪一样没省,停灵足足四十九天后,才出殡安葬于洛府在京郊的祖坟。   吴妍凝除了那次配合景畴行露面,之后一直托病未现身。而她指派的几位景家女儿,倒是每日穿梭于灵棚之前,及时接待着各位前来祭拜的女眷。   洛二公子第二日就推说头疼,躲远了。   景玉霜每日雷打不动,跪在灵棚里,就算洛玉琅从不看她一眼,也仿如至亲过世一般哭得十分卖力。   洛府的族中长老虽有微词,觉得只是一个平妻的身份,既便儿子是家主,也不能这样张扬,越过了主母该有的体面。   洛老爷一阵咳嗽,推说自己日夜难安就是为了此事,现如今终于寻回尸骨,不这样如何求得心安?   几位长老对当年之事略有耳闻,但高门大户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为了子嗣的传承,其中冤死的女子不在少数。   好端端一个嫡子,顺理成章的承继了家主,为何非要这样自掀家丑,将自己出身降低,他们怎样都想不通。   于是找来洛玉琅,非要他给个解释。细数着洛府经营数百年的不易,说他年幼不知其中的要害之处,来日必有后悔之日。   洛玉琅耐心听完,只说了一句,“母亲生我不易,若我无视,与禽兽而异?”   “可你也要为如今的洛府主母着想一二。”听了这话,洛玉琅直视说话的长老,似乎能看透他背后的买卖,微微摇头,“莫非族里要为此事追究主母不成?”   说话的长老顿时慌了神,“这事与主母何干?”   “既然主母没有异议,就是她也认同,她也觉得亏欠了我母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等我为母亲安了魂,她也可睡得安稳了。”洛玉琅这话说得点到为止,可又将其中的隐晦之事点了题,言下之意,如果还有人争论此事,他就要继续追究当年之事。   确实收受了景妍凝好处的几位长老只得无声地收兵,夸赞了他几句孝子,就回了族里。   洛老爷一直沉默地旁听,直到只剩他们父子,才点拨了他,“洛府家大业大,其中盘根错结,复杂非常,你可想好了之后的对策?”   洛玉琅回望着父亲,“原本想慢慢来的,直到母亲这丧事,才让我明白,要想再无阻力,我该加快脚步了。”   “你打算从何入手?”洛老爷关切地问道。   “南唐。”洛玉琅突然会心一笑,瞬时觉得有孝不身,极为不妥,心中默念母亲莫怪。   在穆十四娘主动提出要当南唐的绣坊掌柜时,他就开始着意在南唐的买卖。现在思路已经十分明晰,先从外围入手,免得到时在境内动手时,鞭长莫及。   “南唐?”洛老爷有些意外。   “正是南唐,之后是后周、南汉。等我将外围收拾妥当,再收拾眼前的。”洛玉琅说完心中的设想,洛老爷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认同,“你确实聪明,接手不过短短时日,就看出了洛府的弊端。”   洛玉琅回道:“父亲最先交于我的就是境外的买卖,不正有此意吗?”   洛老爷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是想让你先从最容易的接手。”   洛玉琅没想点明父子之间的默契,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袱,“父亲,这是从母亲尸骨附近寻到的两样首饰,因为裂了,所以要人重新镶过,今日才送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寻死   轻轻将包袱放在洛老爷的面前,没再说话,静静退了出去。   洛老爷望着眼前的包袱呆滞了许久,几度伸手都因为颤抖而失败了。“妍冰,是我害了你。”   这么多年,与洛玉琅的高调不同,他从来是隐忍的,心里甚至希望红崖的传说为真,她已经如愿以偿,去过无忧无虑的另一世。   谁知会变成棺中的一副尸骨,一副在红崖下孤独多年的尸骨。最终还是打开了包袱,里面的紫玉手镯和紫玉钗都是他所赠,因为景妍冰喜欢紫色,他头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她就是一身深紫色的衣衫,远远看去如墨。   现在首饰上划痕遍布,还被镶了银丝,“当真是事似人非了。”洛老爷喃喃自语,心中所有的感伤都化为泪水流淌而下。   “你生了个好儿子。”洛老爷轻触着桌上的首饰,“他比你我都强。”   “能与你日后躺在一处,真好。”年过半百,他已习惯了喜怒无形,可最近,心底又有些起伏,那些陈年往事就像昨日一般显现在眼前,“你还是当年的模样,可我要自惭形秽了。”   因为景玉霜的缘故,洛玉琅每日只早晚守在灵棚里,避开了。其余的时间多待在帐房,翻阅着陈年的帐本。   他有意将所有绣坊的帐本都送去了京郊的别院,穆十四娘居然没有任何异议,盘算得妥妥当当。苦于清点数目的他,装作无意插入了一本南唐茶园的帐本,因为里面就有所要核对的内容。   几日后,再次拿到别院归来的帐本,率先拿起那本茶园的帐本,发现数目已经核对妥当,还附了一张纸说明,因为发现上面的日期只有一日,怕误了事,自作主张算了,还让他以后莫再弄错了,免得误事。   洛玉琅自顾自偷乐了许久,干脆挑明了,先是诉了阵苦,说自己有孝在身,早晚不得歇息,算帐时难免出错,既然她无师自通,不如能者多劳,替他在此期间担待一二。   穆十四娘再没有附纸条,但是每本帐簿都算得明明白白,送了回来。   如此往来,虽未能与她见上一面,却犹如日日待在一处,洛玉琅整个人都显露出不同的神彩。   再避无可避与景玉霜相遇时,就让她生了疑心。望着灵棚里穿梭的五位小娘子,怎么都觉得她们面目可憎。更为了洛玉琅轻易就上勾伤心。   之后一到灵棚,就开始留意到底是哪位小娘子获得了洛玉琅的青睐,疑心生暗鬼,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锁定之后,满腹的愁怨就朝着那一个人而去。自己自幼谋求而不得的,凭什么让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娘子得了去?   傍晚闷闷回到自己的居所,就看到书房里洛二公子正与侍候的婢女调笑,虽然年纪尚小,可言语手法却老道得很,景玉霜心头灵光一闪,很快就有了主意。   再然后,突然一日,她的居所里一阵闹腾,很快洛府大宅里人尽皆知,主母带来的娘家侄女中的某一位,被人撞破与洛二公子行苟且之事。   洛玉琅得知后,只说要人去请主母,毕竟是客,他虽为家主也不能伤了景家的颜面。   景妍凝尚未审清楚,洛老爷已勃然大怒,严令她速速将人送回景家,此后没有他的允许,任何景家的女眷皆不可入洛府。   之后不容洛二公子辩驳,当日就将他夫妻二人送去了早就准备给他的宅院。   景妍凝还未开口,洛老爷已经气极地说道:“当年之事,是我皆生之耻,更是洛府前所未有之耻。我能容你留下,已是宽宏至极,岂容你再将污秽之事传家不成?”   景妍凝气极,却一时语塞,最后终于想到了说辞,“妹妹可是清白之身,哪里又污秽了?”   也是她自己找死,居然在此刻去揭洛老爷最痛楚的伤疤,“她自然是清白的,可你们却是污秽不堪的,所以她宁死也不愿苟活。你这个主母实在让洛府蒙羞,从今日起,不许你出院门半步,否则,我只能送你去祖庙,亲自去向洛府先祖解释,这样的事为何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景玉霜怎么没想到自己的所为,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偷看洛玉琅,他却如木偶般坐在该坐的位置上,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洛诚手脚非常快,很快护卫到齐,该送走的,一个不剩。   其实洛玉琅也没想到父亲这次会是这样强烈的反应,根本不需他说半个字,就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切。   景妍凝却是明白的,洛老爷一向尊从儒家,治家如此,行事也是如此。所以当年在得知怀孕的另有其人,怎样都要她将人交出来,不惜许诺终身认她为洛府主母。且答应她再不纳妾,包括景妍冰。   现在想来,还是父兄做过了些,非得永除后患,将已在佛堂苦修的景妍冰强接出来,逼她另嫁他人。   恐怕到那时,洛老爷就对她和景家恨之入骨,只是没像洛玉琅那样,事事显在面上而已。   现在是她自己违约,再次让洛府蒙羞,正好如了他的愿,让他新仇旧恨一同计较。   行尸走肉地过了半世,她也活明白了,那些个所谓荣华,洛府主母的虚名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有时甚至在想,她其实还不如那个早死的景妍冰,起码她有人念着。   老太君和景畴行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送回来的五个小娘子,想去问洛诚,却遇到了个锯嘴葫芦,行了礼就驾车离去。   一问才知,老太君恨恨骂道:“早知这是个不省事,没想到竟蠢笨至此,自己撞了南墙,早已没了回头路,还心生枉念,见不得别人好。”   景畴行也气极了,“明日我就去洛府。”   其中一位胆大些的小娘子,开了口,“洛二公子和玉霜姐姐也被一同驱逐出了洛府,如今待在自己的宅院里。”   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受害者,惹得老太君心烦,“将她打发走。”   景畴行却理智得多,“母亲,事已至此,说到底是洛府子嗣的错,既然玉霜不得力,不如将她顺势嫁了去,也好为我们所用。”   老太君立刻醒悟,“这样最好,你正好以此为由,上门去找他。”   可怜景妍凝,因为洛老爷处置时,景家无人在场,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已被禁足。 第二百章 表演   景畴行前去洛府时,就得知洛老爷气病,不便见客。   其实这样正合他意,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洛玉琅。   洛玉琅听到他的所求,满口答应,说既然断了人家小娘子的生路,就该给人家一条活路。   景畴行顺势提及,“幸好还有四个好的,不然这桩婚事,还真对不起你。”   “这可不好说。”洛玉琅接得极其自然,仿佛这样的话并不伤人。   景畴行几乎气死,还不能当面撕破脸,强压着心中的情绪,以长辈的口吻说:“玉琅,你这话可轻易不能出口,关乎名节,是要死人的。”   洛玉琅挑了挑眉,“舅舅一向知道,我是极为挑剔的,一旦我厌恶了什么,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舅舅还是以大局为重,莫要损了景家和洛府两族的颜面。”   景畴行无奈之下,只得拿出最后一招,“你不是说要守孝三年吗?景家的女儿多的是,凭你选就是。”   洛玉琅轻咳了一声,来不及表态,纯笙就来报,“家主,有客至。”   景畴行只得眼睁睁看他被纯笙推着,说了句客套话后,飘然离去。   独自呆坐半晌,对外面说道:“请你们主母出来,说我有事与她说。”   外面有人回禀,“夫人昨晚不知为何,伤了脚,根本起不了身,已经交待了,无论何人来找她,她都不见。”   景畴行以为景妍凝是因为昨日之事迁怒于自己,怨怪自己强逼着她做有失她颜面的事。   再一想,洛玉琅既然发话,说要守孝三年,那三年之内,自然不论婚嫁。他也不必急于一时,大可以徐徐图之。   更何况,看来洛玉琅腿上的伤是不会好了,身有残疾,就算是洛府家主,比景家门第高的人家恐怕也会有所迟疑吧?   洛玉琅在景畴行灰溜溜走后,跪在灵前,叩谢着母亲,在他看来,难题之所以能解,是母亲在天有灵,眷顾于他。   纯笙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他听时,他直接挥了手,“这样污秽之事,不必说与我听。”就算是与景玉霜有关,也与他没有关系,各人有各人的执念,就看谁得上天眷顾了。   看着终于清静下来的洛府,终于清静下来的灵棚,洛玉琅重新长跪在灵棚里,安心为母亲守灵。想起那个此时必然在埋头苦算的穆十四娘,怀着私心想,我在这里水深火热,你也莫太清闲了,才好显得我们如在一处,夫唱妇随。   穆十四娘确实如他所愿,整日不得闲。白日里算帐,晚上还得抽空为他绣衣衫。忙碌的好处就是,没时间胡思乱想,倒头就能睡着。   再者,洛玉琅拿给她看的,全是南唐的帐本,更让她欣喜,觉得洛玉琅这算是答应了她的所求,提前让她熟悉南唐的风土人情,免得她初来乍到,不懂得如何管理南唐的绣坊。   洛府出殡那日,风光异常,除了洛府主母不见人影外,一直卧病在床的洛老爷居然也亲自送行。景玉霜也终于再次见到了洛玉琅,与住在洛府时不同,此时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令人畏惧的神色。   洛二公子不知为何,每当有人路祭时,都哭得特别伤心,洛诚他们拦都拦不住。   洛玉琅求救似地看向洛老爷,洛老爷居然说道:“他这是替我哭呢,就全了他的孝心吧。”   洛玉琅只得将头上的孝布拉低些,免得路人以为他这个正牌的孝子不如过继的儿子心诚。   棺木下葬时,洛二公子更是哭得呼天抢地,连景玉霜的风头都抢去了。洛老爷终于在族中长老面前说了句,“你如此纯孝,我断断不会将你抛却的。”   洛玉琅看着直愣愣望着自己的族中长老,只得接了父亲的话,“二弟确实纯孝,以后好好读书,日后也好为族中效力。”   洛二公子这时才像得了宽恕一般,哭死过去。洛玉琅无奈地看他被人抬走,轻叹了口气,也是个人才,将他因为母亲下葬的悲伤搅扰得无影无踪。   洛老爷则看着自己早就修好的坟莹,对洛玉琅说道:“琅儿,没想到,终有一日,你母亲竟能回到我身边,日后能日日与她闲话家常,永不分离。”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只有他身边的洛玉琅听得见,不由得悲从中来,“父亲,母亲若有灵,自然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含饴弄孙。”   洛老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知道纲常伦理,无后为大,我还以为你从没想过呢。”   “兹事体大,玉琅怎敢忘记。”洛玉琅看着那抔新堆的黄土,“母亲应该明白的。”   他始终认为,自己能与穆十四娘相遇、相知、相爱,是与母亲冥冥之中的眷顾相关。   否则,他为何会有跳下红崖之念;若不是穆十四娘下去寻他,他也不会找到山洞;更不会因为找她,寻回母亲。   良久之后,洛玉琅看着父亲略显苍老的背影慢慢走远,才让纯笙推着自己沿小径散散心。   如巨石一样压在心中将近十年的事,到今日终于有了结果,母亲得以正名,更入土为安。   现在他只想去看看穆十四娘,问她这段时间可曾像自己一样,无一刻忘记过她。   更想问她,要晚上三年才能娶她,她可愿意与自己一同去南唐走走,再之后去后周和南汉。看看当地的实情与她所看的札记可有出入。   “玉琅。”洛玉琅闭了闭眼,暗暗叹了口气,景玉霜已经轻移莲步,来到他面前。“玉琅,如今姨娘已经入土为安,你也该放心了,要身体为重啊。”依旧是轻柔的语调,也依旧让洛玉琅冷眼以对。   “弟妹当以规矩为上,莫效仿景家的那些女子,视伦理纲常为无物。我是家主,更是玉玦的长兄,你若还记得半分礼仪,也该知道如何称呼我。”洛玉琅觉得自己已经前所未有的和睦,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与洛玉玦已经搬离了洛府祖宅,从此后,如亲戚般走动而已。   景玉霜虽有所准备,但还是被他公然鄙夷自己的品行而感到愤怒。“我为何会嫁给他,你应当明白的。她们做了丑事,与我何干?”   洛玉琅手指轻叩轮椅扶手,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   “你向来是不信我的,我也不想辩驳。我已经准备了和离书,就算全天下人反对,我也要凭自己的心意做事。”景玉霜的话让洛玉琅皱了眉头。 第二百零一章 盘算   “你因为姨娘的缘故,对景家颇有怨言,继而对我也有了看法,我不怪你。只恨我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了你。”洛玉琅实在不想再听,“这是我与景家的事,与你无干,我尚有事,你自便吧。”   纯笙立刻推着轮椅准备离去,景玉霜快走两步拦了下来,“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要和离也是真心的,你再不喜欢,日后也要娶景家的女儿,与其娶个与你不同心的,为何就不能娶我?”   “景家的女儿可以从来不要颜面,可洛府的规矩仍在,你现在是洛二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洛府的媳妇,莫损了洛府的颜面,惹得父亲再次动怒。”洛玉琅没想到景玉霜竟可以如此癫狂,全然不顾其他。   “除了我,没人可以嫁你。”景玉霜的坚定更令洛玉琅无语,不想再与她多言,“你再不守礼,我就唤人来了,如此一来,父亲必然知晓,你该知道后果的。”   景玉霜缓缓后退了两步,让出了路径,看着洛玉琅目不斜视从自己面前经过,“我会让你明白,我才是真心对你的人。”   可惜洛玉琅仿若未闻,轻声交待着纯笙,“推我去见父亲。”   洛老爷似乎对洛玉琅此刻就要去南唐的想法并不意外,“先暗地里去摸个底也好,只是毕竟都是族人,下手时讲些情面吧。”   洛玉琅点头应承,“父亲,我只是想让自己当个明白的家主,并没打算翻天覆地。”   “你放心去吧,家中一切有我。”洛老爷突然想起一事,迟疑了半晌,还是想打听一下,“既然你心中有人,守孝三年的事,还是应当早些安排妥当,你能拖,旁人也可未必能等。”   洛玉琅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白,“她年岁未到,不急。”   “今年不急,三年也不急吗?”洛老爷见他如此不老道,不由得替他着急。   “不急。”洛玉琅笃定的说,洛老爷却会错了意,点头不止,“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洛玉琅心急想去找穆十四娘,根本没在意父亲的意有所指,胡乱地应承下,就坐车赶往别院。   穆十四娘正埋头算着帐,余光里闪过一抹白色,抬头就看到洛玉琅站在门前,也不进来,静静看着自己。   看惯了一身红衫的洛玉琅,穆十四娘眼光停留的时间长了些,“不过短短时日未见,就不认得我了?”洛玉琅一脸哀怨,缓缓走近。   孝服里面的红衫若隐若现,就连头发上的金环都是用红白两色的丝带系着,脚上的红靴还是十分显眼,这样装扮的孝子也算是前所未有了。   “这阵子算得我头都炸了。”穆十四娘虽然也想安慰他两句,可他一走近,她就看出他明显是哭过的,一想到人家刚刚伤心完,自己又提,是不是不太好?   “可有看出什么问题?”洛玉琅寻了靠椅坐下,接过青荷递来的热茶。   穆十四娘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张纸笺,起身送给了他,“一家之言,要是写错了,你全当没看过吧。”   洛玉琅见她春寒未消就换了薄薄的夹衫,捉住她一只手摸了摸,“这么快就减衣,当心冻着。”穆十四娘想抽回,却被他握紧了,“去添件衣衫。”   “我不冷。”穆十四娘摇头。   洛玉琅却不依不饶,“我的手都比你的热,怎么会不冷?”   “那我去添衣衫,你先看看吧。”穆十四娘见他视青荷如无物,她却不能,逃也似地出了房间。   等她再回来,洛玉琅已经等不及与她说,“看来我果然挑中了千里马,你与我的想法何其一致。”   穆十四娘也十分欣喜,“我所说的都是对的?”   “嗯,想不想跟我一同去南唐?”洛玉琅问她,穆十四娘更加欣喜,本来还想着等过段时间再提,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心愿已达成。   “何时出发?”洛玉琅见她急不可待的模样,瞅了她好一阵,“我这别院可比苏城的别院大了一倍不止,消遣的地方也多,为何总想着往外跑?”   穆十四娘眼珠一转,“是你刚才问我的。”   “我就是知道你待不住,怕你再想鬼点子逃跑,索性带你一同出去走走。”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当家的,你打算将绣坊开在哪里?”   洛玉琅看着雀跃的穆十四娘,撇了撇嘴,“你本来想去哪里?”   穆十四娘老实回答,“江州。”   “那里不远不近,又不算繁华,为何要选那里?”洛玉琅不解。   穆十四娘大方地释疑,“那里不是官道的必经之路,只要不是专门去江州,就不会遇上我。”说完发觉洛玉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眼神都没了暖色。   “不是说你,是穆府。”她苍白的解释显得欲盖弥彰,“我就当你是以前的想法,要是让我知道你现在还存着这样的念想,绝不饶你。”洛玉琅有些伤心,难道山洞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成。   “现在自然不会。”穆十四娘认为,洛玉琅肯相助,怎样都比她独自闯荡要容易许多。   洛玉琅终于放过了她,“看在你山洞里与爷生死与共,爷就当从不知道你的杂念。”   穆十四娘回头看了眼未盘算完的帐本,“既然出发在即,不如我将帐本算完吧。”   “左右无事,我帮你一把,免得晚饭都没得吃。”洛玉琅也不管她在不在意,亲自搬了椅子坐在她旁边,拿起多余的算盘,翻开帐本开始拨弄。   见穆十四娘算盘打得并不比他慢,有些好奇,“穆府连这都教吗?”   穆十四娘顿了一下,更抬头看了他一眼,洛玉琅马上道歉,“是我失言,至此后再不提。”   “在苏城当掌柜时学会的。”穆十四娘见好就收,依旧告诉了他缘故。   洛玉琅意外地看着她,“我自幼被父亲强逼着学,手不知被打疼过多少次,没想到,你一次板子都没挨,也能学有所成。”   “帐房先生送了我口诀,背住后,多打几次不就记住了。”穆十四娘一脸骄傲地看着他。   滑若凝脂的脸近在咫尺,何况那双眉眼更加灵动,洛玉琅若不是意识到自己重孝在身,早就忍不住上手去摸了。   “算帐吧。”洛玉琅不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对自己的鞭策,之后不再抬头看她,只埋头算帐。   两人合力之下,终于在第二日午间将所有的帐本算完,依旧是穆十四娘提出的那几个问题,洛玉琅也不瞒她,“这些吃里扒外的,是时候收拾他们了。” 第二百零二章 南唐   穆十四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按理说,帐总要做平的,为何我们能看出来呢?”   洛玉琅解释,“因为这些帐本的来源不同。”   “可我没看出哪里不对啊?”穆十四娘重新翻阅着帐本,确实没有哪里不同。   “因为我要人重新誊抄过了。”洛玉琅轻叹一口气,“也是他们放肆了太多年,才如此毫无忌惮。”   “那,”穆十四娘突然止住了口,洛玉琅却替他接了话,“那府中的帐房里也有问题。”   见她认同地点着头,“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这些与店铺来说,并不算最重要。”   穆十四娘依旧认同,只要店铺整顿好了,府中的帐房先生,随时可换。   看着眼前堆如小山的帐本,还只是洛府的冰山一角,穆十四娘有些心疼洛玉琅,风光的家主其实也并不轻松。   出发时,洛玉琅依旧借口腿疼,与穆十四娘一同坐了马车,为了不引人注目,穆十四娘换了男装,洛玉琅则在孝衣外披了薄薄的斗篷。   穆十四娘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觉得他这样并不管用,就凭脚上那双吸睛的红靴,也很难躲过有心人的眼睛。   “要看就大方地看,这样偷偷摸摸做什么?”洛玉琅打趣她,穆十四娘就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其实我也无奈,符文一日不退,红衫便不能脱。”说完从荷包里将符文拿出来,展开给穆十四娘看,自己却愣住了。   原本鲜红色的符文,竟然略有褪色,回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展开来看,到底是何时褪色的?   穆十四娘扫了眼符文,天书一般,她这个外行什么也看不出来,发现洛玉琅望着符文发呆,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洛玉琅先是摇头,意识到她在问自己,便向她解释了符文的来龙去脉。穆十四娘听着他犹如传说一般的经历,心里是有些怀疑的。   因为红崖的谷底不止她去过,青荷他们都去过,洛玉琅也是一样,为何只有洛玉琅八岁那年会因此险些丧命?   他说符文数年颜色不变,现如今不是褪色了吗?   唯一的稀奇的就是,他说当时一穿上红衫就醒了过来,听起来确实显得不同寻常。   闻着洛玉琅身上传来的特殊熏香味,穆十四娘更愿意相信多半是熏香的功效。   不过,她并不是心直口快的人,所谓不明者不言,这世间万事奇妙之处多了,还是保有敬畏之心的好。   符纸早已陈旧,洛玉琅用手搓磨着符文,却并没有任何掉色的痕迹,仿佛符文从来就是这个颜色。“你帮我看看,符文的字迹,像是新写的,还是很多年前写的?”   穆十四娘见他问自己,仔细看了看,心里一阵打鼓,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像是新写的。”   “我每次看,符纸倒是越来越显旧,但符文除了没变色,都像都是新写的。”洛玉琅满腹疑问,“看来,等得了空,要费些功夫去寻玄诚道人了。”   “符文褪色不是好事吗?为何还要寻他?”穆十四娘有些不解,洛玉琅明明说等符文褪色完毕,就可以脱下红衫。   “我要去问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寻到了母亲,符文才会褪色的。”而后看着穆十四娘,“我更想去问问他,是不是等我娶了你,符文就会完全褪色。”   穆十四娘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他自始至终挂在嘴边的话,怎么现在越来越不能听呢?“我可不想等到成亲那日,与你拜堂还是一如往常的红衫。”   穆十四娘心想,有区别吗?   “你还记得自己绣过的嫁衣吗?”洛玉琅将符文重新收入荷包,偏头问她。   “不记得了。”见穆十四娘十分介意的模样,洛玉琅偷抿了嘴,扯了扯她的衣袖,“希望你莫要后悔自己当时不够精心,这日后可是要穿在你身上的。”   “当家的可真是俭省,凭洛府的身家,何必要用旧物?”穆十四娘对他当时强行将自己留在小院中,累得她对十五郎牵肠挂肚,始终难以释怀。   洛玉琅却只听出了她已经同意嫁予自己,还在这里计较着嫁衣是否合适?喜上眉梢之时,想着有孝在身,不能显形,重又扯了她的衣袖,“就是让你为自己绣的,怎会是旧物?”   “你当时心中是何主意,你我心知肚明。”他不提还好,她也不想纠结着旧事过不去,可现在他主动提起,她就要好好论论。   洛玉琅果然有些迟疑,“当时我确实思虑欠妥,可我现在不是改主意了吗?”   “可我还在生气。”穆十四娘嘟嘴的神情十分可爱,洛玉琅却不敢造次,当时自己确实武断了些,莫说她生气,自己一直也是懊恼的。   要是能重来一回,他必定不会那样莽撞,还死要面子。   “在你之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技艺不精,应该也能原谅吧?”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被他眼中狡黠的神色弄得越发气恼,“你休想。”   洛玉琅双手一摊,“反正以后的日子长得很,你想要如何找补回来都可以。”   “我的户牒真是能顺利通关吗?”穆十四娘见他又开始变脸,赶紧为自己解释,“头一次出境,有些担心。”   “你自己一人,就不好说了。”洛玉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和爷一起,有没有户牒一样通关。”反正穆十四娘一窍不通,正好借此机会好好吓吓她,免得她一天到晚总想着逃天遁地。   穆十四娘狐疑地看着他,“我的户牒到底是真是假?”   洛玉琅依旧漫不经心地回答,“户牒的出处在我,我说那是真的,就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就是假的。”   穆十四娘抿了唇,再不理他,户牒这样重要的东西,如何能轻易造假,果然是拿来糊弄人的。   “又打什么鬼主意?”洛玉琅有些懊恼,原本打算在马车上寻了机会跟她说守孝三年的事,怎么就跑了题呢?   “既然是假的,为何不早说?你不怕我真派上用场,被人抓起来吗?”穆十四娘越想越气恼,要是顺利出逃,在边境拿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谁说是假的?”洛玉琅见她居然对自己毫无信任,也有些气恼。   “你刚才自己说的。”穆十四娘反驳。   “我是家主,我说假的,官府自然信我。”洛玉琅也理直气状。 第二百零三章 出境   “你少诓我,难道官府的红章也能做假不成?”穆十四娘一语中的。   洛玉琅果然没了刚才的气焰,“什么时候长的见识?”   穆十四娘冷哼了声,算是回应。   洛玉琅又扯了扯她的衣袖,“我说笑的,总这样生气,伤身。”   “你这人,从来没有一句真话。”穆十四娘这诊断下得,让洛玉琅大受伤害,“我哪里不真了?你一句一句说出来,爷一句一句解释。”   “君子坦荡荡,做事问心无愧,小人才需要解释。”穆十四娘说话毫不容情。   洛玉琅有些无奈,可他最容不下的就是被自己心爱的人误会,“你可以说我不会甜言蜜语,不会哄你开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我是小人,诓骗于你。我从未隐瞒过我对你的心,只要你不是无心之人,不会感知不到。”   穆十四娘扭头看他,“我说的是你诓骗我的事,你提别的做什么?”   “户牒本来就是真的,我哪里诓骗你了?”洛玉琅说完,发现穆十四娘神色有些奇怪,不过他心里最在意的是穆十四娘怀疑自己的真心,来不及计较其他,“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从无半句虚言。”   穆十四娘听到他说户牒为真,总算安心,不再与他打这种口舌官司。   洛玉琅有些醒悟,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我可至死都会记得,山洞里你搂着我的事。”   穆十四娘再一次尴尬地偏过了头,洛玉琅却不打算轻易让她逃过,“你当时是怎样想的?”   “那你当时为何要挡在我前面?”穆十四娘反问,洛玉琅毫不犹豫,“有我在,如何能让你受半分伤害?”   “你不怕他会吞了你吗?”穆十四娘又问,洛玉琅回道,“来不及多想。”   “傻子。”穆十四娘闷闷一句,洛玉琅刚挑了眉,随即醒悟,“你不也一样。”   穆十四娘不服气地撇了他一眼,见他正呆呆望着自己,毫无反应。   因为两人接下来的沉默,车内气氛有些尴尬,起码在穆十四娘看来是如此。   “我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你介意吗?”洛玉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她。   “为母守期,本就应该,我介意什么?”说完之后,才在洛玉琅欣喜的目光中读到了其他的意味,咬了咬唇,“你再这样,我就去与青荷同乘一辆马车。”   洛玉琅突然揉起额头,“这些日子不敢懈怠半分,整个都是绷紧的,现在放松下来,怎么反倒头疼了呢?”   穆十四娘习惯了他的套路,扫了他一眼,拾起一本书,装没听见。   “你为何不信我?”洛玉琅苦兮兮地望着她,“我是真的头疼。”   “消停些,赶紧睡一觉,自然就好了。”穆十四娘依旧埋头书中,根本不去看他。   听到他一声叹息后,再没了动静,等穆十四娘看完一篇,再想起他,发现他当真已经睡着,连睡姿都不太讲究。   怕他着凉,扯了毛毡给他盖上,又怕他因为睡姿醒来会落枕,将车内的软垫塞进他的后背,此时的洛玉琅最让人安心,毫无侵略性,听着他因为熟睡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穆十四娘有些感叹,事事要强,从不肯示弱半分,只有此时,才得以放松,不过比自己年长三岁而已,也是难为他了。   车行两日,终于到了吴越与南唐的关隘,果然如洛玉琅所说,连掀车帘查验的人都没有,马车只靠边停留了一柱香的功夫,就顺利通过了关口。   好好睡了两日的洛玉琅又开始生龙活虎,“怎么样,爷没骗你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什么好说的?”穆十四娘虽然不敢掀车帘张望,嘴里却是不肯服输的。   “一语中的。”洛玉琅居然丝毫没有介意,还颇为认同她。   “不愧是未来的当家主母,越来越有风范了。”引得穆十四娘咬牙看他,“闲坐了两日,你也不嫌闷得慌。”   “漫游,我想让你叫我漫乐。”洛玉琅以手支额,斜靠着,长长的腿占据了半个车厢,分明十分闲适,却像个讨糖吃的孩童。   穆十四娘听见外面的人声不再,掀起车帘,张望了好一阵,“南唐与吴越也没什么不同啊?”   洛玉琅忍住笑,这才刚刚出境,怎么会有区别?“看来尽信书不如无书,你所看的札记真不能全信。”   穆十四娘是个目标十分明确之人,只要事务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这些个细枝末节,也不必太过计较,就算知道洛玉琅是在取笑自己,她也不打算计较,免得他越说越来劲。   见穆十四娘沉默以对,洛玉琅又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其实我也是头次出境,我俩一样。”   穆十四娘这才赏光看了他一眼,“你打算先去何处?”   “叫我漫乐。你字就算日后成了亲,也不能出口的。”她这次出逃后,似乎就没正经地称呼过自己,虽然他并不愿她以洛家主相称,可她连当家的都省去了,他竟然现在才后知后觉到。   “当家的,今日会在哪里落脚?”穆十四娘被他一点,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漫乐是何含义她已知晓,未来的事她不清楚,但是现在是不合时宜的。   “你从哪里学来的落脚二字?”洛玉琅有些失笑,但又不能笑出声,努力平复了情绪,“落脚与落草字义相近,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话要谨慎些。今晚我们歇在宣州境内。”   穆十四娘才不想与他讨论落脚与落草的歧义,“宣州,你打算沿和州去江宁府吗?”   洛玉琅没想到她竟然做足了功夫,“漫游说得极是。”   他一说漫游,穆十四娘马上意识到自己又忘了称呼,有些尴尬地抚了下鬓间,又因为梳着男式的发髻,根本没有散发,更加尴尬。   洛玉琅将一切看在眼里,“漫游,早些习惯称呼我为漫乐,比记不住当家的要好上许多。”   “你再这样,我就称呼你为洛家主。”穆十四娘一想起‘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之意就有些叫不出口,越想越气恼,心说你以为我是你,脸皮那样厚。   “那还是称呼当家的吧,起码显得起别人不同。”洛玉琅轻易就让了步,他也知道现在的穆十四娘不会回应,只想过个嘴瘾罢了。 第二百零四章 宣州   见他越说越来劲,穆十四娘干脆扔了本书给他,自己则重新埋头看书。   洛玉琅捧着她扔在自己怀里的书,发现居然是个画本,写着才子佳人的故事,“漫游,你是嫌我嘴拙吗?那我就好好学学。”   穆十四娘撇了眼他怀中的书,不由分说抢了回来,又扔了帐本过去。   洛玉琅依旧接了,“漫游,你是觉得我不够勤劳吗?”   穆十四娘再也忍不住,“你再这样,我明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与你共乘一车了。”   “当我没说,我看帐本。”洛玉琅讨着饶,之后果然安静了,两个人各看各的,倒是显得比谈话合拍。   傍晚时分停留在一处客栈,穆十四娘一下车,就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苏城别院里的护卫,洛玉琅对她说:“施掌柜,舟车劳顿,先让青荷陪你去洗漱歇息一下,晚饭时我再请你。”   穆十四娘看着他与马车内判若两人的模样,差点没反应过来,忙乱地点了点头。   洛玉琅朝着那几个人走去,走近之后,只见那几个人拱手行礼,之后跟在他身后,一同上楼进了其中一间厢房。   穆十四娘坐了几日的马车,全身早已有些酸疼,舒展了下手脚,顺便观察着客栈周围的环境。   虽然只大半日的路程,这里的风貌已经与吴越略有不同,传入耳中的乡音都有了变化,路上的行人更是穿着打扮与吴越不同。   这一切都让穆十四娘十分安心,身处异乡为异客,她却毫无乡愁,只有雀跃。   因为只是一个小城,并没有苏城枫桥大街那样热闹,穆十四娘几番张望,连街边摆摊的小贩都没见着。   “姑娘,我们进去吧。”青荷一番提醒,惹得穆十四娘几乎要去捂她的嘴,“你们家主都称呼我为施掌柜,你看我这副打扮,千万别再叫错了。”   青荷连忙点头,“施掌柜,进去吧。”   穆十四娘满意地点了点头,“走。”   晚饭是店家送进来的,青荷问了才知道其他人也是送到房内的。穆十四娘猜到是洛玉琅不得空,与青荷一同吃了晚饭,洗漱之后,斜靠在床上,拿了绣绷不紧不慢地绣着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青荷聊着天,乏了就与青荷同床睡了。   第二日,又赶了一天路,车上洛玉琅似乎对手中的帐本十分在意,再没有打扰她,反倒是穆十四娘有几分不习惯,偶尔还会看他一眼。   洛玉琅看完之后,直接将帐本递给了她,“我再好看,你也抽空看看帐本。”   不等穆十四娘回应,又说了句,“你以前看过他们的帐本,应该能看出问题。”   仔细看过之后,穆十四娘很快发现了问题,“这应该是他们真实的帐本,果然瞒了许多。”   “这是先前去的人,守了一个月,记录的他们每日进出。”洛玉琅敛了眉头,眼神中泛着冷冽,“现在为难的是,如何既捉了老鼠,又不惊动其他的。”   穆十四娘想了一下,“引它出来,在外面捉了它,其他的只以为是意外,就不会打草惊蛇了。”   洛玉琅呆呆地看着她,穆十四娘眨了眨眼,发现他根本没有回应,才发觉他只是发了呆,并没有在看她。   过了好一阵,洛玉琅才开口,“你确实不简单,看来我还是莫要得罪你的好,不然被你下了黑手,都不晓得怎么回事。”   穆十四娘突然有些后悔为他出主意,“当我没说。”   “我说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顺眼,没想到因为你我是同一类人,连想法都非常一致。”洛玉琅接着解释,“这原本就打算先将他们的布局打乱,牵一发而动全身,等他们内部乱起来,我才好下手。没想到你竟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穆十四娘狐疑地看着他,“那你刚才发什么呆?”   “我是真的被你吓住了。”洛玉琅脸上可不是这样的表情,穆十四娘自然不会信,“以后别再问我。”   “漫游,夫唱妇随,我打下的基业是与你共享的,你岂能不出力?”洛玉琅看着掀开车帘朝外张望的穆十四娘,知道她是有意回避,“莫看了,不是山就是地,有什么好看的。”   穆十四娘又看了一阵,才放下车帘,“好像没有吴越繁华。”   “这一片地广人稀,等到了宣州府附近,应该有所不同。”洛玉琅也朝外看了看,确实与吴越有所区别,连地里种的作物都不一样。   快到宣州府时,洛玉琅告诉穆十四娘,这里就有洛府的产业,会在这里停留几日。   穆十四娘看他白里透着红的孝服,眼珠一转,“你应该不好出去,我倒是可以与青荷好好在这里逛逛。”   洛玉琅一脸幽怨,“漫游真狠心。”   穆十四娘装没看见,“我记得札记里说,这里盛产宣笔和宣纸,十五郎最喜笔墨,我要买些好送给他。”   “我喜欢什么?漫游知道吗?”洛玉琅突然有些在意,何时自己也能得她心心念念。   “洛家主富有四海,还会缺东西吗?”洛玉琅先是挑了眉,又叹了气,“你送的,自然要不同些。”   “那我就多买些,当家的一份,十五郎一份。”穆十四娘见他唉声叹气,想着要送东西给十五郎,还得要他帮忙,索性大方些。   “送些上心的。”洛玉琅才不想要这些从外面买的,他希望穆十四娘所有送给他的东西,都是自己经手的。   穆十四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忘了,你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我经手的,我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另外去找东西送你。”   洛玉琅轻抚着自己的荷包,里面有半数的东西都是穆十四娘有意无意赠予他的,顺手摸到荷包的绦子,“荷包上的绦子旧了,帮我换了吧。”   穆十四娘撇了一眼,确实有些显旧,“荷包也有些旧了,等我今晚寻了新的布头,与荷包一同换了吧。”   洛玉琅似乎有些摸到与穆十四娘相处的脉络,她除了嘴上不愿妥协外,行动上早已习惯了与自己相处,只是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罢了。   “做得素净些。”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已经接话,“我知道,你要守孝三年,我新绣的衣衫花样也不像以前繁复了。” 第二百零五章 荷包   “反正要在宣城待几日,不必熬夜的。”洛玉琅知道她的性子,藏不住活,不想她像前几次为他绣荷包和那副鸢尾时,总是熬个通宵。   “这次只带了丝线出来,我还要明日去寻合适的布料,你且等着吧。”穆十四娘听着外面渐渐喧嚣的声音,忍不住掀了车帘去看热闹。   洛玉琅也有些心动,与她一样借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不过两日的路途,竟然变化如此之大。”   穆十四娘等马车进了城之后,张望着街面上的所有,有些雀跃,“晚间我拉上青荷,一同去外面尝尝这里的风味。”   洛玉琅哀怨地叹了口气,这是笃定自己不能现面,有意眼馋自己呢。   等到了住的地方,下了车,穆十四娘扯着青荷说着悄悄话,洛玉琅拢着斗篷不敢多在外面停留,斜睨着她走过,“莫太放肆了。”   “哦。”穆十四娘敷衍地应声,“青荷,走吧。”   青荷看了眼青蓿,得了他的首肯之后,才放心跟穆十四娘朝着刚才路过的最热闹的街道走去。   两个人走走看看,吃吃喝喝,直到洛玉琅事都办完,她们才提着几样东西回来。“当家的,免得你认为我不仗义,特意带了东西回来给你。”   洛玉琅示意她打开看看,一样是烧制的板栗,还有一样居然是久制的肉干。   “多谢。”洛玉琅有些无奈,这分明是她自己喜爱的,自己何曾表示过对这种吃食感兴趣。   “我觉得这板栗比我们那的好吃。”穆十四娘将板栗往他面前推了推,“还是热的,尝尝吧。”   洛玉琅只得应景地尝了一个,倒是与吴越的糖炒栗子不同,像是火烤出来的,什么都没添,却芬芳粉糯。   “领情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尝尝牛肉?”穆十四娘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尝尝。”   洛玉琅尝了一口,“是牛肉?”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寻常人家一年怕是难得吃到一顿牛肉,就算他这样的富贵人家,也要时机恰好,才能遇到能做吃食的牛。   “要是别的,我就不带给你尝了。”穆十四娘感叹,“没想到,一家寻常的馆子,居然有这种好东西。”   “你还记得名字吗?”洛玉琅本是随口一问,穆十四娘也顺口一答,“叫九酿馆。”   “呵。”洛玉琅反应有些奇怪,“你倒是会挑地方。”   穆十四娘想偏了,“贵是贵了些,可架不住菜好吃。”   “好吃就行。”洛玉琅又挑了块牛肉放入口中,比起甜腻的板栗,他更适应这牛肉的味道。   “当家的,时辰不早了,我先去歇息了。”穆十四娘挑了一颗板栗边剥边走了出去,洛玉琅随后叫了人进来,“看来我们这趟是来对了,连宣州的九酿馆都敢拿其他肉冒充牛肉来卖。”说完指了指那包牛肉,示意对方尝尝。   来人尝过以后,“要不是家主提醒,差点被蒙过去。”   “莫说是你,就是我都是后程觉得不对,再尝一块才能肯定的。”洛玉琅喝了口茶,极力想冲淡嘴里的味道。   “看来施掌柜和青荷今晚收获颇丰。”来人说完,洛玉琅接道:“也怪不得你们,她们是生面孔,不会引起怀疑。”   “家主打算如何处置?”来人问道。   洛玉琅看着那包牛肉,“还是按刚才说的办,既然他们不止账面上做假,想来份量不轻,那就拿他们开刀。”   第二日,穆十四娘与青荷一道又去逛了街,不但买了宣纸和宣笔,还买了做荷包的布料。   青荷守在她旁边,仔细地看她画着花样,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姑娘,教我绣一个吧?”   穆十四娘点头,“反正布头买得多,你先挑吧,挑好了,说你想绣什么,我教你画。”   之后,见青荷埋头努力地画着,画了几个都只将做为底图的草画完就不画了。“你在画什么?”   青荷回答,“苜蓿草。”   穆十四娘见她画的都一小束的小草,叶片有些像池塘里最不起眼的浮萍,“画得这么小,你刚刚学,怕是不好绣,不如你画大些,也好动针和配色。”穆十四娘指点着她。   青荷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凭着记忆,画大了怕不会好看。”   “那我帮你。”穆十四娘照着她画的形状,画了个适合放在荷包上的花样。“姑娘,你走真巧,真好看。”   “花是什么颜色的?”穆十四娘问她,青荷努力想了想,“粉色,又好像比粉色红些,不过不是大红色。”   穆十四娘在丝线中挑了一会,先挑出一根亮粉色的给她,“你看看,是这个吗?”接着又挑了深浅的几种绿色,与亮粉色配在一起,青荷见了,惊喜地说:“姑娘,你手真巧,就是这个颜色。”   花样和配色大功告成,穆十四娘将她挑好的布头用绷子绷好,告诉她先从哪里下针,先将叶子绣出来。   等她渐渐上手,才开始绣自己的,因为洛玉琅如今在守孝,她就选了深蓝色的布料,再配上同色系的绦子,就算系在红衫外,也不显得突兀。   青荷见她又打算绣吉祥纹,插了句嘴,“姑娘,既然是荷包,为何不绣个元宝?”   穆十四娘失笑,“我怕我绣了,你们家主会斥责你,好端端将他翩翩公子变成了守财之人。”   “姑娘,当我没说。”青荷赶紧讨饶,又绣了一会,苦着脸,“姑娘,只要一看你的,就觉得我的见不了人。”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你自己用。”穆十四娘专心刺绣,根本没发觉青荷神色的异常。   一天的功夫,荷包终于做好,因为要教青荷编织绦子,又花费了一天的功夫。   洛玉琅似乎总不得空,头一日人都没见着,这一日连午饭都没见着他,晚饭时终于露了面。穆十四娘吃完饭,见左右无人,赶紧将做好的荷包递给他,“将就着用吧。”   “我倒不必将就着用,你的绣功可比别人强多了。”洛玉琅将旧荷包里的东西都翻腾出来,依旧打开那张符纸,看了看又小心地收了回去。那副鸢尾和穆十四娘给他的报恩银还在里面。   见穆十四娘又打算说话,干脆替她说了,“爷乐意就这样带着。”   “受累的是你,与我何干?”穆十四娘一转身就看到青蓿进来,似乎有事向洛玉琅禀告,识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百零六章 江宁府   脚刚迈出门,就觉得哪里十分眼熟,一回头看到青蓿身上挂着的荷包,居然是青荷辛苦两天做出来的,接着就看到洛玉琅朝她使眼色,分明是示意她莫要多事。   穆十四娘点着头,却因为心中有了八卦,眼神都比平时灵动,体贴地将房门关上。   洛玉琅不由得摇头,累得青蓿以为他哪里不满意,“家主放心,人已经被他们抬回,全都死了,不会有对证。”   “当时就确认过的,我不担心。”见洛玉琅这样说,青蓿不由得想,那你刚才摇头做什么?   “接下来,就看他们的反应了,也是我们运气好,一下子除去了两个,现在就看哪些人想要这差事了。明日我们就去江宁府,在那里看得更清楚。”洛玉琅吩咐着,青蓿应下,走时居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洛玉琅却似有些心疼地看着青蓿的背影,直到他脚步声不闻,才默默叹了口气。   第二日,坐在车上,洛玉琅见穆十四娘上车就一直在编著绦子,娴静的侧颜倒是与平时略有不同,此时的她更加惬意,手指翻飞间,连嘴角都带了笑意。   虽然手里拿著书,可一个字都未看进去,眼中全是穆十四娘,自从离开苏城的绣坊,再没有看过她这样轻松自在的模样。   正是与她在苏城共度的恬静时光,让自己心中那团无名之火渐渐熄灭,虽然恨意仍在,但再不会将自己灼伤。   父亲以为是苏城别驾的官职使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穆十四娘的原因。所以他才会冒着风险去治理蝗灾,事后更兢兢业业地安置着流民。   因为他想与穆十四娘在苏城平安地待下去,直到她及笄,愿意嫁给自己。   虽然后来没有如愿,可还是因为她,他愿意提前接下家主之位,遇事也不再直白地回击,有了迂回的打算。   “这墨绿色的绦子,你打算配个什么色的荷包?”见洛玉琅问她,穆十四娘回答,“自然也是墨绿色的荷包。”   “你自己用?”洛玉琅挑了挑眉,“颜色太暗了些。”   “是给十五郎用的。”穆十四娘这样说,洛玉琅挑眉变成皱眉,“他有芜阳在,还会少了这个?”   “我这次出逃,总觉得对不住他,反正要送宣纸和宣笔给他,不如送个荷包,也好安心些。”穆十四娘解释,“还有娘亲,她不像十五郎还有地方躲,恐怕日日难熬得很。”   洛玉琅宽慰她,“莫说十五郎不会任由人欺负你娘亲,就连芜阳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娘亲也喜欢吃板栗,可惜路途遥远,怕带回去都坏了。”穆十四娘继续感怀,洛玉琅有些失语,此时的穆十四娘倒真像个尚未长大的孩童,连送礼都是这样推己及人。   “熟的不行,就送生的,你在里面附上纸条,要十五郎煮熟了再送给你娘亲。”他的这番话得了穆十四娘一个白眼,“就知道你会嘲笑我。”   “我不过给你想个可行之策,怎么就变成嘲笑了?”洛玉琅一脸无辜,“那日我好心送你吃的,你就是这副模样。”穆十四娘忿忿不平,“早知道,就不带东西给你了。”   “东西我都吃完了。”洛玉琅说完,还怕她不信,“真的。”赶紧又添了一句。   “青荷送青蓿荷包,你为何表情那样奇怪?”穆十四娘因着那晚送他的吃食,想起了那晚的事。   洛玉琅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又摸了摸鼻子,“我是怕你说青荷手艺不好。”   穆十四娘又白了他一眼,“我像是那样不省事的人吗?”   “省事。”洛玉琅明显的恭维让穆十四娘更加介意,“阴阳怪气。”   洛玉琅却似不愿多谈此事,“江宁府可比宣城好玩得多,你到时别跑丢了。”   “我想好了,到了那里,就找人打听,多买些江宁的特产,到时候一同给十五郎和娘亲送去。”洛玉琅摇头,“你原本说你在江州,现在又送了宣州的宣纸和宣笔,到时候再添上江宁府的东西,你不怕十五郎多想?”   穆十四娘果然愣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可以先买了,日后慢慢送回去给他。”穆十四娘犹如茅塞顿开,“说得极是,反正绣坊会开在江宁府,先买都不必,日后有的是机会带东西给他。”   见洛玉琅也跟着点头,穆十四娘更加雀跃,“当家的,你打算将绣坊开成苏城分号那样,还是像常城那几家一样?”   洛玉琅想都未想,“既然开在江宁府,自然是按京城木花坊的规模。”   穆十四娘吃惊地看着他,“刚开张就铺那样宽,要是生意不好,怎么办?”   “你是掌柜的,生意好不好,可不归我管。”洛玉琅抿着嘴,嘴角却藏着笑。   穆十四娘开始坐立难安,“札记中说,南唐的绣法与吴越有所不同,初来乍到,要是主顾们一时接受不了怎么办?”   “那你还打算独自一人来南唐闯荡?”洛玉琅依旧耿耿于怀,时不时都要激她一下。   “我只是去绣坊寻个活干,绣娘当不成,我可以当织娘啊。”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又接了一句,“你口音不对,不怕被人掳了去?”   “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提?”穆十四娘实在受不了他一而再地提及,这一路行来,就算丝毫不要操心,也让她明白了,她当初的想法是何等的幼稚。   “好。”洛玉琅适可而止,“爷对知错能改的人向来宽宏。”   “那就多谢当家的不计前嫌啦。”穆十四娘重新编著手里的绦子,言不由衷地说着感谢的话。   洛玉琅也不再与她计较,“我总穿红色的靴子确实不太方便,不如你想个法子,让它显得不那么醒目,我在江宁府也好行走。”   穆十四娘低头看了一阵,“不如我寻了黑色的细纱,在上面蒙一层,这样既透气又不显眼。”   “都依你,百日之内,我都要身着孝服。百日之后,就能穿深蓝和黑色了,你新做的夏鞋,就按着这个做吧。”洛玉琅轻抚着身上的孝服,“母亲归葬不到百日,我竟出京远行,也算是不孝子了。”   “夫人有灵,不会在意的。”穆十四娘安慰,“我总觉得,心意最重要,形式并不重要。”   “心意和形式缺一不可,为母亲服丧是这样,娶你亦是这样。” 第二百零七章 鸢尾簪   穆十四娘借着编绦子,低头不语。   洛玉琅并不指望她此刻会欢快地答应,反正还有三年之期。   一路到了江宁府,洛玉琅依旧忙碌,穆十四娘与青荷每日走街串巷,倒是把江宁府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终于等到洛玉琅得空,问他绣坊打算开在哪里?洛玉琅说地方尚未选好,她可以先逛逛这里的绣坊,到时候自己的绣坊开张,也好心里有底。   穆十四娘一听也是,特意换了女装,依旧与青荷一道挑了几家大的绣坊,一一探访,日子倒是过得极快,一晃就在江宁府待了半月。   洛玉琅终于空闲了些,吃饭时能看到他,穆十四娘也已经心中有大概,再次提起绣坊之事,洛玉琅老实说道:“等江宁府事了,我还要去后周,你不与我同去吗?”   穆十四娘摇头,“绣坊一时半会开不了业,就算开了业,也要费些功夫和时间才能像苏城分号那样,不用我日日待在坊里。后周比南唐不知大了多少,我不想再坐车了。”   洛玉琅见她居然这样老实地承认不想再舟车劳顿,没再勉强她。   谁知第二日,穆十四娘居然改变了主意,“绣坊一时半刻开不起来,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不如去看看后周的,心里更有底气。”   洛玉琅既意外又欣喜,没有多想,更没有追问。   穆十四娘回头看向青荷,眨了眨眼,青荷则感激地看着她。   昨晚一回房间,青荷就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她难得如此,穆十四娘很快就察觉了,一问才知道,青荷出身后周,但自幼离开了,现在难得有机会,她想回去看看。   因为青荷央求她莫要说出去,穆十四娘当她是怕洛玉琅这个家主,爽快地将事情都揽了下来。   洛玉琅江宁府的事还未了,穆十四娘无所事事,干脆照着买回来的绣品,模仿着南唐的刺绣。“真是一处有一处的好风景,这种绣法虽然不像吴越的清秀,配色却极有特色,鲜明而亮丽。”   “那姑娘是喜欢吴越的淡雅细致,还是这种层叠鲜明呢?”青荷自从绣了个荷包之后,突然对刺绣有了兴趣,陪穆十四娘坐在绣架旁,拿个绷子绣着小花,说是前次的苜蓿花绣得太难看了,一定要好好练练。   “各有各的好,我想试着用我自己的绣法来试试这种配色和针法。”   这时外面有人叫青荷,等她再进来,脸上明显十分欣喜,“姑娘,家主说今晚得空,要我们等他吃晚饭。”   洛玉琅这是外出十天后,头一次传回消息,穆十四娘也有些高兴,既然要去后周,自然越快越好,看来,洛玉琅在江宁府的事已了。   洛玉琅走进来,就看到穆十四娘双手撑着下巴,忽闪着眼睛看着自己。   “等久了吗?”洛玉琅脱去最外面的薄斗篷,这几日天气热,就算身上都是薄衫,一层红,一层白,再罩上斗篷,也有些热。   穆十四娘摇头,发现他发间居然有一根杂草,这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实在稀奇,于是善意地提醒了他。   ”哪里?你帮我拿下来。”洛玉琅轻轻将头偏向她。   穆十四娘见菜不断摆上桌,屋子里人流不断,他居然毫不在意,只觉得难堪,原本撑着下巴的双手渐渐将整个脸遮住。   洛玉琅久不见她有动静,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回想一下,发觉自己确实有些唐突了,虽然日日盼着她长大,却又总是将她当成夕日的小丫头看待。   等屋内的人都退去后,才重新将头偏向她,“没人了,帮个忙吧。”   穆十四娘放下手,犹豫了一会,伸手扯下那根杂草轻轻扔在他面前。洛玉琅拿起,“真是百密一疏,多谢漫游。”   “不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家的。”   两人吃完晚饭,洛玉琅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盒子,轻轻放在她面前,“打开看看。”   “好好的为何送我东西?”见穆十四娘有些犹豫,洛玉琅干脆自己揭开了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碧玉的簪子,最上面镶着一朵蓝紫相间的鸢尾花。   “你马上就生辰了,幸好现在不必顾忌,可以自如地戴了。”洛玉琅示意她拿起来看看。   穆十四娘转动着手里的玉簪,花瓣做得活灵活现,蓝色的玉瓣中带着紫色,精致得令人赞叹。“这样的玉石怎么寻来的?”   “确实不好找,所以直到现在才得以送出手。”   “那我是不是要好生收着,免得失了手。”穆十四娘小心地将玉簪放入盒中。   “玉要靠养,越带颜色越好看。”洛玉琅拿起那支鸢尾花簪子直接插入了穆十四娘的发间。“栗色的头发,果然十分相衬。”   穆十四娘僵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要不要扯下来?要怎么表示才最合适?   洛玉琅好整以暇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穆十四娘,“当真好看。”   穆十四娘不放心地摸了摸发间的鸢尾簪,见有些松动,略微往里紧了紧,抿了唇,起身,“当家的,我先回去了。”   洛玉琅眼光随着她一路不见踪影,最后也抿了唇,不动声色地偷乐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起身,一路踱着步,马上就春分了,明月周围添了月华,一圈圈的光晕,犹如今晚他与穆十四娘的暧昧,柔和得让人心里如猫抓一样。   没了刚开始的激荡,更没了懵懂时的浓烈,现在他对穆十四娘的感情更像是依恋,她早已如烙印镌刻入心,让他只想以最温柔的方式陪在她身旁。   匆匆回房后的穆十四娘,小心地将鸢尾簪拿下来,在烛光的映照下,蓝中带紫的玉色花瓣更加温润剔透,造型跟自己绣给洛玉琅的那副小绣如出一辙。   青荷提了热水进来,就看到穆十四娘坐在那里望着一根玉簪发呆,走近之后,看清了,忍不住赞叹,“真好看。”   穆十四娘回了神,心却跳得厉害,打算收起来,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连盒子都忘了拿。   青荷体贴地打开梳妆盒,寻了一格空的,“姑娘,先放这吧。我服侍你洗漱。”   穆十四娘从镜中看着青荷,发现她居然比自己还不省事,连多一句都没有问,倒是因此坦然了些。   洗漱之后,与她一同躺在床上,不多时,就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十分羡慕她,果真不藏事的人心宽。 第二百零八章 竹林   等穆十四娘生辰那日,一出房门就看到洛玉琅候在沿廊上,“来了江宁府这么久,都不得空陪你出去走走,今日是你生辰,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可以公然外出了吗?”穆十四娘问他,洛玉琅轻轻点了头。   上了马车,洛玉琅视线一直停留在她发间的鸢尾簪上,在穆十四娘转头时说道:“这新作的衣衫果然凉爽些,再不觉得闷热了。”   “是新选的布料好,又薄又透气,我问过了,吴越是买不到的。”穆十四娘一提起自己的本行,兴致就满了,“真想看看他们的织机,与我经手的有何不同?”   “等从后周回来,尽可以在此多待些日子,只要有心,不怕寻不到机会。”洛玉琅老神在在,穆十四娘却有着不同的见解,“但凡绝技,谁会肯轻易示人?”   “不怕,这事交给我。”洛玉琅撩起车帘,看着车外,“为何不问我,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我为何要问?”穆十四娘轻巧地反问。   “你就不担心吗?”洛玉琅也反问了她。   穆十四娘摇摇头,“自我认识当家的,你便无所不能,我又帮不上忙,何必庸人自扰?”   洛玉琅先是挑眉,而后又皱了眉,“得蒙漫游如此高看,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伤心呢?”   “当家的,遇到难事了?”穆十四娘转头问他。   没想到洛玉琅当真点了头,“确实有些为难,下手时有些犹豫。”   “我在穆府时,家主与大夫人最喜欢用的一招就是杀鸡儆猴,有些事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想忆起,怕晚上会梦见。”穆十四娘淡然地说着,洛玉琅却满眼心疼。   “你不必心疼我,从今后,我再不是穆十四娘,我是施行。”穆十四娘看出了他眼中的心疼,却不愿他如此看她。   洛玉琅沉默着,良久才开口,“杀鸡儆猴?你如何看出来的?”   “你忘了,我看过帐本,也当过一年半载的掌柜。”不待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已经摇头,“是我健忘了。”   “我还记得,大夫人最喜欢挑那最出色的,或是最得势的下手。”洛玉琅递了小食给她,“确实不错,可我在宣州下手重了些,鸡杀多了些,弄得现在反倒不太合适动猴子了。”   “有一次,家主和大夫人震怒,打死帐房里的几个老人,半个月我都能闻到府里的血腥味。当时嘴多的人也曾说过,正值各个庄子和店铺往上报年帐的时候,为何不等到年后再收拾他们。可之后府里一切如常,什么都不见耽误。”   洛玉琅望了她许久,“我不问了,你也别再想这些。”   “原先是懵懂的,现在随着年纪的增长,反倒更清晰了。”穆十四娘语气越是淡然,洛玉琅心中越是难受,“我都说了,别再想了。”   “说不准日后我会变成你厌恶的模样。”穆十四娘依旧淡然地望着他,“因为世人对穆府女儿颇多微词,必然是有缘故的。”   “你与她们不同,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就算过份,也是我惯出来的,我受得住。”洛玉琅挑了块小食放在嘴里嚼着,“你别不承认。”   “那我日后收敛些。”穆十四娘问他。   “别,”洛玉琅摇头,“这样就挺好,只要人前给我留些面子就行。”   “我现在很过份吗?”见穆十四娘忐忑地问他,洛玉琅心说,更过份些才好呢。   见洛玉琅没有说话,穆十四娘有些了然,“那我以后收敛些好了。”   “你自己习惯就好,我怎样都行。”洛玉琅再次撩起车帘,“快到了。”   穆十四娘也朝外张望,马车已经到了城外,山水与宣州不同,与吴越倒有些相似。因为私家园林较多的缘故,一路都能见到白墙灰瓦内的亭台楼阁。   直到这些都不再密集,才到洛玉琅说的快到的地方。   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泓碧水,背后是如山高的绿竹,密得看不到头。洛玉琅静静站在一旁,等她看够,才示意她跟上自己。   沿着竹林的小径一路蜿蜒向前,因为路面有些湿滑,洛玉琅走得极慢,留意着她的步伐,却并未像往年那样,不管不顾牵着她的手。   穆十四娘为自己的遐想羞涩不已,他有孝在身,怎会做出违逆之事?   想开了,人也坦然了,听着林中传来的鸟鸣,顺口说道:“记得我跟你从红崖山下来,也是这样,走了半天。”   洛玉琅回忆了一下,“当时我傻到都不晓得等你一下。”   “可你也没有扔下我。”穆十四娘脚底一滑,瞬时就被洛玉琅扶住了,“幸好当时不算太傻。”   穆十四娘站直了身体,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洛玉琅也未像以往那样强留,静静等她站好。   分明比往年更生疏的动作,却越发让穆十四娘心跳加快,快走两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却愣住了。   山坡下竟然开满了鸢尾,虽然也有其他颜色,但最多的仍旧是蓝紫色。   “无意经过这里,当时尚未开花。”洛玉琅站在她身后,“看来我计算得不错,此时正值花期。”   鸢尾花期是长,可是单朵的花期并不长,更经不起风雨,能长得这样好,同时开出成片的花海,真是难得。   “等从后周回来,挖些回去,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穆十四娘不由得笑出声来,咬了手指才止住,看着一脸迷糊的洛玉琅摇头不止,“洛家主果然不同凡想,莫非这世上所有的心头好,你都要搬回家不成?”   “鸢尾不同,既发现了,就不能轻易放过。”洛玉琅明白穆十四娘是有笑他财大气粗的意思,“我要你以后,无论歇在哪里,殾能时刻看到鸢尾花。”   “那其他的花岂不是可怜?”穆十四娘随口说道。   “其他的花自然有它的归处,但只能让鸢尾花独占我的庭院。”洛玉琅眼望穆十四娘,意有所指,穆十四娘回避着他的眼神,“可你发现没有?这里鸢尾之所以茂盛,是这竹林的功劳。”   “鸢尾的习性我自然知晓,不会为难它的。”洛玉琅依旧望着穆十四娘,他知道此刻的穆十四娘是明白他言之何意的。 第二百零九章 遇险   “当真?”穆十四娘低头问了句。   “当真。”洛玉琅笃定地回答。   林中有风吹过,撩起了两人的衣角,若远若近之间,缠绵缱绻。   远远站着的青荷回头对着青蓿感叹,“兄长,家主和姑娘站在一处真好看。”青蓿略一回头,就提醒她,“你仔细找找,我刚才看到附近有兔子。”   青荷立刻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不再去留意静立不语的洛玉琅与穆十四娘。   默默观望鸢尾的穆十四娘觉得眼一花,鸢尾花丛中似乎有动静,刚准备声张,洛玉琅已经轻声提醒,“莫动,是兔子。”   见穆十四娘仍在四处寻觅,想起当时他受伤落单,拖着不省事的她,头次剥皮打整兔子的事,“还想吃烤兔子吗?”   穆十四娘摇头,“当时是不得不为之,现在又不缺,留它一条生路吧。”   “没想到,与当年相比,你不但身高长了,性情也变了。”   “这是自然,岂能一直那样懵懂。”穆十四娘刚说完,那边青荷已经乍呼上了,“兄长,就在那里。”   洛玉琅摇头,“那还有个更不省事的。”   “或许她也是不想让兔子被你们抓到。”穆十四娘为她解释,洛玉琅醒悟过来,看着依旧在那里寻觅的青蓿,“可怜还有人没有醒悟。”   最终,青蓿还是抓到了那只兔子,不过,青荷刚接过没多久就失了手,让那只兔子逃出升天。   穆十四娘问洛玉琅,“青蓿应该比你年长吧?”   洛玉琅回答,“比我年长两岁。”   “那你这个家主真要体贴一些,青荷也比我年长,青蓿不成亲,谁能为她做主?”洛玉琅却表情奇怪,迟疑了一下,“青荷跟你提过吗?”   穆十四娘摇头,洛玉琅眼珠一转,“我身边还有数人未能娶妻,不如漫游早些担起此任,为我分忧如何?”   “与我何干?”穆十四娘飘然从他身边走过,风带起了腰间的丝带,洛玉琅抬手,任由翠绿色的丝带从手心滑过,眼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怎么就与你无干?”   穆十四娘只回头望了望他,又接着往前走去,洛玉琅追赶上她,“前面有船,我们坐船回城。”   走出竹林,上了停靠在岸边的画舫,顺水流去。洛玉琅与穆十四娘各据一方,相对而坐,“一路过去,有许多私家的园林在水边都设了景致,正可以赏景美食各不耽误。”   “江宁府已经如此繁华,东京岂不更甚?”   “你不是看过札记吗?上面是如何说的?”洛玉琅剥了核桃,自己吃了一半,将另一半递给了穆十四娘。   见她只看着,并不去接,也不介意,直接放在她面前。   “各数十里,人烟生聚,市井坊陌,数百经行不尽。”穆十四娘轻声念着从札记中看到的词句。   洛玉琅重复了一遍,感叹,“确实值得一去。”   “既然洛府在南唐和后周都有产业,为何非要偏安吴越一隅?”穆十四娘一时口快,说出来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家事,实在不是她应该问的。   洛玉琅倒是没有她纠结,“洛府世代居于吴越,再者外面多乱啊,也就这些年平静些,反观吴越,因为王上善观世事,从未将战火引入吴越,为何要走?”   见自己剥了无数的果仁,她都未动分毫,用眼神示意她赶紧吃了。   “江宁府最多十日事了,我们就出发去东京,你要带给十五郎的东西和信可以准备了。”哪知穆十四娘正专注听着从别的画舫中传出来的歌曲。   小娘子以琵琶为伴,音调婉转地唱着,洛玉琅听着听着,发觉竟是在控诉一位薄情的郎君始乱终弃的故事。   不知是哪位先生的词作,用的是‘定风波’的词牌,洛玉琅听到‘暖酥消,腻云享单。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之词,不想穆十四娘再听,打了岔,“你看岸上风景如何?”   穆十四娘虽然眼神回望了他,心思却仍在小曲上,草草看了岸边的风景,“极好。”   “曲调挺好听的,可惜是用江宁方言唱的,听不太真切。”洛玉琅听她这样说,暗暗松了口气,多亏她去的地方少。   “这道九制鸭味道不错,你尝尝?”洛玉琅可不想让她增长这方面的见识,“还有你喜欢的烧板栗。”   穆十四娘见他又打算剥壳,“我够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怎能让你动手?”洛玉琅旁若无人,穆十四娘却有些顾忌同船之人,轻声说:“你也不怕会损了颜面?”   “这与颜面何干?”洛玉琅确实不解,自己与穆十四娘情投意合,成亲不过早晚之事,体贴些有何不可?   “芜阳公主提起过你不少的事。”穆十四娘说完,捻了一颗果仁放入口中,慢慢吃着。   洛玉琅却看出了不同的意味,稍微迟疑,大方承认,“人不张狂枉少年。漫游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芜阳口中的我?”   穆十四娘见他越说越没有章法,恨恨地又吃了一颗果仁,“也不知哪样才是你的真面孔?”   “你猜?”洛玉琅极喜欢现在的她,真实又可人。   “多半芜阳公主说的,才是真实的你。”穆十四娘有些受不了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有意激他。   洛玉琅居然点头承认,“漫游人前人后总是两副模样,我只得有样学样,好显得你我匹配。”   穆十四娘立刻上了当,“你胡说,我哪有?”什么人前人后,同船之人会如何想?   “在漫游面前,才是真实的我。”洛玉琅说完,十分得意,原本正坐的身体靠向了船舷,“家主,当心!”护卫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洛玉琅眼神一敛,直接扑向了小几对侧的穆十四娘,因为他身着斗篷,如此一来穆十四娘懵懂间已经被他罩住。   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按在了船舷之下。   “青荷,趴着莫动。”是青蓿的声音。   “别起身。”洛玉琅说完,人已经重新站起,穆十四娘重见光明,抬头就看到几支钉在廊柱上的箭矢。   刀剑相击之声不断传入耳中,洛玉琅的双脚近在眼前,此时的他正与人拼斗,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维护,穆十四娘能感觉到对方的剑总想顺着空档奔向自己。 第二百一十章 直入   洛玉琅毫不顾忌的阻拦正中对方的下怀,穆十四娘很快闻到了血腥味,担忧地抬头,洛玉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家的!”穆十四娘急切出声,却被洛玉琅及时制止,“趴着莫动,我没事。”只见他收回长剑,对方应声倒下。   很快青荷在青蓿的保护下靠拢了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接将她们护于自己身后。“家主,我们尽快靠岸吧。”   “也好,先上岸再说。”洛玉琅用剑挑开地上尸首的衣襟,搜寻了一番,“看不出来处。”又问了船上的护卫可有收获,可惜对方行事老道,除了些个人用品,尚无法判断来处。   船靠了岸,洛玉琅让穆十四娘与青荷上了马车,自己则与青蓿和护卫一道将尸首上搜罗来的东西好好检查了一遍。   “看来只是试探,没想动真格,不然不会区区数人。”洛玉琅在车外说,“将船烧了,别留下痕迹。”   青蓿的声音,“不知附近可有观战之人?”   洛玉琅的声音,“不论他,回城直接上门,毕竟我们手中有活口。”   车内的穆十四娘与青荷对望了一眼,分明一个活口都没有嘛!   一路回到住的地方,先让穆十四娘和青荷都换上男装,洛玉琅又坐回了轮椅,直接去往洛府在南唐的大掌柜所在。   穆十四娘站在洛玉琅身后,打量眼前这座宅院,气派不啻于当初洛玉琅养伤的那座宅院,门口的洛府二字都是烫金的,大红的灯笼,刷了桐油的大门闪着油光。   通报之后,片刻就是一阵脚步声从门后传来,随意大门洞开,出来了几位中年男人,领头的蓄着须,四十上下的模样。   “家主,为何不提前知会,我等也好出城迎接。”领头之人低眉顺眼,虽不像身后几人那样点头哈腰,也是极为恭敬。   脱了斗篷的洛玉琅一身孝服,眼光先是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而后漫不经心说:“我是去后周寻良医治我的腿,只是路过江宁府,父亲交待我行事低调些,便没想过惊动你们。”   领头之人眼神一闪,依旧恭敬说道:“家主快请里面歇息。”他身后的几人依旧点头哈腰地附和,洛玉琅手轻轻一挥,由青蓿推着走在前头。   穿过照壁,若大的庭院几步一景,洛玉琅打量了一番,“没想到江宁府竟有这样一处地方,早知道,我就提前告知,也不必投店了。”说完,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领头之人说道:“实在惭愧,不知老掌柜该如何称呼?”   领头之人明显愣住了,公子接任家主已经一年,岂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号?旁边有善言之人很快解了围,“禀家主,这位是南唐总掌柜洛盛,盛掌柜。”   洛玉琅听了,敷衍地说了句,“盛掌柜。”   盛掌柜赶紧又将另外几位掌柜的介绍给洛玉琅。洛玉琅一一点头回应,似乎根本不上心。几个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盛掌柜说道:“家主,不如去里面喝茶。”   洛玉琅被盛掌柜几人簇拥着入了正厅,送上主位。   立于他身后的穆十四娘与青荷并未被他们放在眼里,倒是青蓿和护卫被他们留意了,“家主,远道而来,诸位同族想必都累了,不如下去喝杯茶,歇歇脚。”   洛玉琅却冷声说道:“还有脸喝茶?爷还未踏上江宁府就被人抢了劫,将我一顿好吓。”满脸的不忿,十足的盛气公子。   盛掌柜眼皮一跳,紧张地问道:“家主,可是走的官道?”   洛玉琅心情极差地摇摇头。   “这就是了,江宁府陆路无妨,只有水路常有水盗出没,家主气度非凡,想必是入了他们的眼,才会受惊。”盛掌柜的解释并未让洛玉琅释怀,轻轻将手一挥,很快有护卫抬了麻袋进来,扔到地上时,麻袋居然蠕动了一下。   盛掌柜的脸色明显变了,洛玉琅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他们手重,只剩了这一个活口,我在江宁府没有落脚的地方,索性带来这里,等爷得空了,好好审审他。”   说完,似仍不解气,重重将茶盏放下,声响让注意力都在麻袋之中的盛掌柜他们回过神来,“家主,是要好好审审。”   洛玉琅冷哼了一声,“爷长这么大,所有打爷主意的,都已经变成白骨了。听好了,等下将人吊在庭院里,问他问题,只要不答,就切他一块肉。”   “家主,这事不必劳动您,尽管交给我等,必然问出他的老巢,为家主出气。”盛掌柜迎和着洛玉琅,态度恭敬,眼神却有些闪烁。   洛玉琅突然拄拐起身,明显有些不良于行,走近麻袋,用那条好腿狠狠一脚,麻袋被踢飞至数尺外,他身形明显一晃,盛掌柜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洛玉琅似乎被他的好意暖了心,虽然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和气地对盛掌柜说道:“那就有劳盛掌柜为我解忧了。”说完还冷冷扫过青蓿他们,分明是对他们保护不力的埋怨。   盛掌柜如获至宝,吩咐道:“来人,依家主令行事。”   因为洛玉琅有意将身体靠在他身上,扶着洛玉琅重新落座之后,盛掌柜更加恭敬,但眼神中狐疑不再。   洛玉琅冷冷看着盛掌柜招呼来的人将麻袋中的人拖出来,而后回报,“掌柜的,人已经死了。”   “怎么如此不经事,装进去的时候明显还会喘气的。”洛玉琅似乎越发愤怒,看向护卫的眼光十分狠厉。   盛掌柜自然当起了和事佬,“家主,这样的草寇如何受得起家主神勇的一脚,自然气绝。”   洛玉琅这才尴尬地重新端起茶盏,气恼地拨弄着盏中的茶叶,最后烦燥地将茶盏重重放下。“真是晦气。”   穆十四娘看他如此卖力的自毁着形象,必然是想在盛掌柜那里得到个纨绔的印象。不过,她在后面冷眼旁观,确实效果显著,那几个老油条明显上了当。   “家主莫气,既然他们小命都丢在家主手中,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家主旅途劳顿,不如先在江宁府歇息几日,消消气,再去东周不迟。”   洛玉琅毫不掩饰地揉着伤腿,似乎刚才那一脚影响颇深,“也好,就依盛掌柜所言。”   就在盛掌柜他们以为事情揭过时,洛玉琅又开始发号施令,“给你们三日的时间,将盗匪的老巢寻到,爷要为江宁爷的百姓做件好事,灭了他们。”   有护卫上前领命,“是,家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演戏   正张罗着晚宴的盛掌柜们,明显又开始不自然起来。不过,到底是老姜,很快又热络起来,“家主,若是精神尚可,不如听听江宁府的小曲如何?”   洛玉琅颇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却在他们不在意时回头看了眼穆十四娘,满满的求生欲。穆十四娘见他突然回头,以为他有事要帮忙,满眼的疑问。   回过头去的洛玉琅以手掩唇,这事她是开窍好呢?还是不开窍好呢?一时真是拿不定主意。   晚宴之上,歌伎舞娘,十分养眼,还很动听。因为身份所限,穆十四娘与青荷只能站在洛玉琅身后,除了过过眼瘾,满桌的美食却与她们无关。   酒至半巡,在盛掌柜的示意下,有舞娘靠坐在洛玉琅身旁,巧笑嫣然地为他斟酒。如此举动连青荷都悄悄看穆十四娘的反应,可惜后者只当一切都是演戏,自然越逼真越好,反倒像看戏一样,嘴角含笑。   盛掌柜寻机问道:“家主,既是去后周寻医,为何不让后周的掌柜们帮忙将人请来吴越?”   “此人是广福寺的方丈举荐,说是高人性情淡然,轻易不见客,要我拿些诚心出来,亲去求医,再加上他的书信,才能得高人接待。”洛玉琅似乎心有介怀,挥退了舞娘的敬酒,“父亲苦口相劝,否则我才不来。”   盛掌柜安慰道:“只要能医好家主的腿,依他也无妨。”   洛玉琅似乎因此与他亲近了许多,满脸愧色,“也是我平时无心,居然不识你们这些掌柜们的名号,望盛掌柜在父亲面前莫要实言以靠,否则又要得他一顿好训。”   盛掌柜一副长者的模样,“家主勿忧,如今大事是将腿伤治好,才好带领我们延续洛府数百年的基业。”   洛玉琅诚恳地与数位掌柜敬酒,“望各位莫计前嫌,洛府得以昌盛日久,离不开各位的鼎力相助。”   盛掌柜们相视而望,齐声拍着洛玉琅的马屁,但言语间都将他当不省事的少公子看待。   洛玉琅也不介意,反而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席散之时,洛玉琅虽然不时打量着舞娘,却谢绝了盛掌柜的好意,眼神中的欲言又止让盛掌柜以为他是受腿伤所限,有心无力;又怕因有孝在身,被人诟病的缘故。   没再勉强,反而十分体贴地说道:“家主,天色不早,好好歇息吧。”   回到他们居住的院落,洛玉琅径直回了厢房,穆十四娘刚和青荷吃完晚饭,他就披着湿湿的头发出现了。   “吃过饭没?”穆十四娘觉得他十分好笑,不先将头发擦干,却来担心这些事。   “刚吃完。”   “这就好,你依旧和青荷住一间房,也好有个照应。”洛玉琅接过青荷递来的棉巾,转手又递给了穆十四娘。   “今晚我演得如何?”洛玉琅眼神不离穆十四娘,示意她帮自己擦干头发。   穆十四娘担心他受凉,轻轻帮他绞干着头发,“你就不怕演过了些?毕竟你身着孝服。”   洛玉琅有些失语,场面之上,要不是有孝在身,凭他今日这样敷衍,恐怕过不了关。“还有好几日要演,要循序渐进。”   他答得敷衍,穆十四娘却因为困乏,打了个呵欠,“要是他们一直不主动提,你打算如何让他们开口?”   洛玉琅主动出击,自然是剑指南唐的产业,这几个都是洛府的‘封疆大吏’,看这府里的气派,几位的穿着,豢养的歌伎舞娘,就能一窥平时景像。又都经年日久,恐怕早就将一切看成为自己所有了。   “你猜?”洛玉琅有意逗她,免得她头发还未擦干就开始打瞌睡。   穆十四娘果然中招,用力擦拭着他的头发,沉默不语。   “漫游,且轻些,头发扯痛了。”被她无意间拉扯的发丝让他有些吃痛,洛玉琅捉了她的手,“没想到你竟是睚眦必报之人。”   “自然,当家的以后可要小心了。”穆十四娘见扯不开手,偏头示威。   洛玉琅慢慢松了手,“放心,我老实着呢。”   “才怪。”穆十四娘本是顺口一说,洛玉琅却在了意,“你也说了,都是演戏,不能因此记在心中,以后拿来说嘴。”   穆十四娘换了块干爽的棉巾,将他头发重新擦拭了一遍,“你自己梳一下,看干了没?”   洛玉琅摸了摸,转头问她,“今日在正厅,怕吗?”   穆十四娘略一回想,除了洛玉琅那一脚确实有些吓人,之后他们在庭院中远远地将尸首拖出来,根本看不真切,比起画舫中近距离地看到,要好上许多。   “怕的话,就别熄灯。我在隔壁,有事叫我。”见她迟迟没有开口,洛玉琅有些后悔让她亲眼见到这些血腥之事。   穆十四娘摇头,“有青荷作伴,没事的。”   见青荷提了热水进来,洛玉琅才起身离开。   当晚躺在床上,青荷很快就睡着了,穆十四娘意外地看着她的睡颜,同样是受惊吓,为何她就这样坦然?   受她影响,穆十四娘很快平复了情绪,睡意袭来,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早饭时,洛玉琅感叹,“没承想,你胆子越来越大,像这样的事都不能让你恐惧了。”   “青荷都不怕,我为何要怕?”   洛玉琅欲言又止,“蟹黄包子好吃,你尝一个。”   一连三日,盛掌柜总是领着几个掌柜,晚间陪同洛玉琅边吃边观赏歌舞,只是从不提陪他外出游玩或产业之事。   洛玉琅也似乎因伤所限,并不太想外出走动,只是到了第三日,就流露出对歌舞的疲倦。   第四日,歌舞伎果然换了人,她一开嗓,穆十四娘就听出了,是那日在画舫中听到,唱小曲之人。   “家主,这是秦淮最出名的朝阳姑娘,千金难求,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以请动她。”盛掌柜言罢,一直留意他的穆十四娘敏锐地看出,他似乎另有深意。   洛玉琅却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听着倒也动听。”   穆十四娘不断地回想着盛掌柜的话,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深意。   千金难求,单凭他一个家奴的身份,就算得了大掌柜之职,恐怕也不能在家主面前如此张扬,因为,这银子要是他的,他就是家贼;银子要是公中的,他更是家贼,还涉嫌擅自挪用。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朝阳   穆十四娘一直留意着盛掌柜们的举动,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是逼洛玉琅怒而起身,然后他们借机动手?还是真当洛玉琅是个纨绔,家主只是徒有虚名?可是再不省事,就不怕他回去多嘴?   越想越后背发凉,只有他们笃定洛玉琅坏不了事,才敢如此大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说不过去,既然要动手,何必花重金请朝阳姑娘来,岂不是白白浪费银子?   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朝阳姑娘小曲已经唱完,向着洛玉琅行了礼,就被盛掌柜招了过来,“朝阳,快过来,见见我的家主。”   在朝阳款款坐在洛玉琅身边时,盛掌柜又开始自顾自地解释,“家主,实不相瞒,我曾无意间救过她,所以,我一请她必来。”   洛玉琅还是像刚才那样不上心,“盛掌柜是心善之人。”   朝阳斟酒之后,娇声问道:“贵客倒是有些眼熟?”   “呵,你也寻些新词,爷一现身,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的套话。”洛玉琅顺势推开了她手中的酒杯,“小曲倒是唱得不错,哪位落魄的书生为你填的词?”   朝阳姑娘刚要退却,眼神扫过盛掌柜,重又坐了回来,仍是一脸的娇笑,“贵客也喜欢这词吗?”   “在坊间也算是清雅的了。”洛玉琅毫不客气地点评。   “那贵客最喜欢哪一句?”朝阳姑娘似乎不想轻易罢休。   “这词有名字吗?”洛玉琅反问。   朝阳姑娘轻声答道:“取头三个字,自春来。用的是定风波的词牌。”此时的她脸上再无娇媚之色,反而十分端正虔诚。   “原来是定风波,我说怎么这样熟悉。”洛玉琅察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开始有了兴趣。“这样的才气,沦落到坊间真是可惜了。”   “贵客所言极是,写词之人才气滔天,可惜生不逢时,始终不得志。”朝阳姑娘果然上勾。   “可惜我不能久待,不然与这位才气滔天之人见上一面,也算结个善缘。”洛玉琅说完,盛掌柜立刻接了话,“家主是金榜提名之人,与这等落第秀才有什么好谈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比起刻意的谄媚之词,我倒更喜欢这样的性情之作。”洛玉琅眼光扫过朝阳姑娘,发现她手指绞着丝巾,指尖已经发白。   “贵客明日若得空,就由朝阳做东,与他一叙如何?”坚定的眼神刻意回避着盛掌柜,只满怀期盼地望着洛玉琅。   “看来朝阳姑娘的曲不能白听啊!”洛玉琅感叹。   “那明日午时,朝阳在秦淮云风楼静候贵客。”朝阳姑娘眼中期盼更甚,直到洛玉琅点头,说了也好,才明显地松了口气。   宴席散后,洛玉琅依旧先去沐浴才出现在穆十四娘面前,一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穆十四娘就对青荷说道:“看能不能寻到炭盆来,头发也容易干些。”   洛玉琅半躺在软椅上,一边是暖烘烘的炭盆烤着,一边是穆十四娘轻柔地为他绞干着头发,心中感叹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当家的,你觉得盛掌柜今日何意?”穆十四娘满腹心事,她可不像洛玉琅那样坦然。   洛玉琅无奈地睁开眼,为她解惑,“你还记得当日也听到她唱曲了吗?”   穆十四娘一惊,又扯到了他的头发,惹得他无奈地捉了她的手,“你也轻些。”   “你是说当日那些人是从她的画舫中来的?”穆十四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来得那样迅速?”   “他们让她来,是为了确认当日船上的情形。”洛玉琅松了手,递了梳子给她,“毕竟当时隔了距离,别人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坐在我身边,看看当日行动自如的是不是我。”   “我还以为他们要对你动手了呢?”穆十四娘总算松了口气。   “明目张胆,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量。”见穆十四娘还是十分迷糊,继续为他解惑,“你来了几日,可在这座宅子里见过女眷?”   穆十四娘摇摇头,“凡是外出的掌柜,家眷皆要留在族中,说是为质也好,说是体恤也可。”洛玉琅怕她还是不明白,“父母兄弟正妻嫡子女皆算。”   “没有性命之忧就好。”穆十四娘的言语让洛玉琅颇为感动,“我岂会带你涉险?”   “他们不过图些钱财,在外日子过得逍遥些罢了。”洛玉琅享受着穆十四娘为他梳发的乐趣,“就算狐假虎威,也是寻常。”   “你改主意了?”穆十四娘有些纳闷。   洛玉琅摇头,“他们过界了,惹我不高兴了。你也可以认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我是家主,所有的掌柜必须臣服于我。”   “也是,他们不该动杀手的。”穆十四娘点头认可。   洛玉琅觉得火烤得有些热,轻轻将炭盆踢远了些,不承想,穆十四娘立刻停了手,“我头发还没干呢?”   “干了。”穆十四娘重新梳了一遍,将梳子递回给他,“我不会为别人束发,你自己来吧。”   洛玉琅接过梳子轻轻放置一旁,与她相对而坐,“明日要与我同去吗?”   穆十四娘摇头,“听了两遍了,要真可以,我倒想与青荷再出去逛逛。”   洛玉琅失语,咬了咬下唇,“你就不怕我被人勾引了去?”   “世上之事,事事皆可求,唯独不能强求。”穆十四娘坦然与他相对而望,“你若另有倾心之人,我当祝福你。若我,”“你想得美。”洛玉琅恨恨说道,“我要不是守着孝,今日就让你知道厉害。”   “你仔细想,我这话有错吗?”穆十四娘神色更加坦然。   洛玉琅咬着后槽牙,“且让你嚣张些时日,日后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夫妻之间,不是该相敬如宾吗?总想着欺凌我做什么?”穆十四娘说完,在洛玉琅的注视下,知道自己又失言了,嘴硬地接着说:“如今还不是夫妻,你就有了这样的心思,谁敢嫁你?”   “只要你莫再伤我的心,我岂会舍得再说一句重话?”   “总之,我要再好好想想。还有,你不能总要让我为你擦头发。”   “那换我为你擦。”穆十四娘听见青荷的脚步声,见洛玉琅越来越靠近,起身避开了他。   洛玉琅起身,“时候不早,你早些歇息。” 第二百一十三章 相惜   问青荷:“青蓿回来了吗?”   “刚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青荷老实回答。   “那我去找他。”洛玉琅走时有意望着背对他的穆十四娘说了句,“莫胡思乱想。”   穆十四娘咬牙回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不好计较,只得装做无事发生。倒是青荷看了看炭盆,“幸好还有火,姑娘,我服侍你沐浴吧。”   秦淮云风楼是江宁府最热闹的所在,当然只在晚间。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穆十四娘一下马车,就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   “这里本不是你与青荷该来的地方,记得目不斜视,充耳不闻。”洛玉琅将车上唠叨过的又重新说了一遍,穆十四娘眼睛都看不过来,敷衍地回应他。   “不如你和青荷还是留在车上好了。”洛玉琅见她看热闹的心如此之甚,有些介意。   “不好。”穆十四娘自然不肯,这里对于她来说,是最新奇的所在,要是没有这样的机缘,恐怕她终生都没有机会观瞻,岂能轻易放过。   “那就老实给我推轮椅,看着些脚下。”洛玉琅语气清冷,毫不掩饰他的不快。   穆十四娘只得收回眼光,老实推着他。一位小厮打扮的迎上前来,被青蓿拦住,却毫不在意,恭敬说道:“贵客来了,朝阳姑娘已在楼中等候,请随我来。”   进入楼中后,里面是另一番景像,再无平地,洛玉琅由护卫抬着前行,穆十四娘又得了空,正与青荷交换着眼神,洛玉琅已经开口,“你们二人在前面开路。”   有洛玉琅在后面监管,穆十四娘与青荷兴趣再浓,如芒刺在背,再不敢四处张望。   到了最高层,若大的空间居然只有一间,居中一张圆桌,有人独坐自斟自饮,做东的朝阳姑娘则坐在一侧的弦琴后,弹着十分清雅的古曲。   虽然楼下的喧嚣和调笑时有传入,但有了楼层的间隔,因为朝阳姑娘的弹奏,显得别有洞天。   见洛玉琅进来,朝阳停了手,起身迎接,“洛家主亲临,是朝阳之幸。”随后拖了圆桌上的人起身,“景庄,与我一同见过洛家主。”   景庄似已有几分醉意,草率地拱手就算是见了礼,朝阳怀着歉意,“洛家主,他有些醉了。”   洛玉琅轻轻挥了手,“无妨,你刚才弹的曲调从未听过,是古曲吗?”   朝阳轻笑回礼,“洛家主,见笑了,朝阳凭心意随性而为,哪里敢沽名钓誉?”   “有才。”洛玉琅将注意力转向景庄,落座之后又开始自斟自饮,仿佛一心求醉。见洛玉琅望着自己,举杯虚敬了一下,自己倒先饮了。   朝阳十分紧张,赶忙替他掩饰,举杯对洛玉琅说:“洛家主,多谢赏光。”   洛玉琅端起茶盏,“我有孝在身,不便饮酒,就以茶代酒,如何?”   “洛家主,无妨。”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景庄新作了一词,不如由我唱予洛家主听,鉴赏一番如何?”   因为身处秦淮,经年月久,举手投足,言谈之间,自带一种引人的风流,洛玉琅下意识看向穆十四娘,发现她注意力皆在朝阳身上,根本没想过要看他。   朝阳仍旧以琵琶为伴,唱着新词。   在听到‘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时,穆十四娘明显皱了眉头。   洛玉琅则留意到朝阳在唱,‘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时满眼都是景庄。   景庄亦难得地停了酒盏,闭目吟听,以指尖在桌上打着节拍,如局外人一般,仿佛只为曲迷。   曲罢,洛玉琅轻声说道:“好曲,好词。”   朝阳放下琵琶,陪坐一旁,满眼期待地看着景庄,见他仍不接话,只得替他开口,“词是景庄专为我作的,曲调是我新编的,尚不成篇。”   洛玉琅有意而来,岂会因为景庄的冷待而在意,“景庄兄,久仰。”   景庄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举杯回敬就算回礼。   “看来景庄兄是因与我不熟,不如我自荐一番。”话未落音,景庄已经开口,“洛家主年少有为,读书不过数月就能高中进士,任别驾数月就解救苏城百姓于水火,景庄岂能不知。”   这话本是恭维却语带讥诮,朝阳几乎气急,“洛家主,我回来与景庄提起,哪知他早就听说过,倒是我浅见了,竟不知洛家主如何低调,原来是吴越最出色的才俊。”   洛玉琅见老道的朝阳都失了分寸,不想坏事,和缓地回应,“皆是坊间的传闻,不可信。得中进士,全因所出题目恰巧是我看过之书,至于苏城之功,非我一人之力,断不敢居功。”   一直冷清的景庄突然开口,“我记得当年之题为‘蒯通之功过’,不知洛家主是如何作答?”   洛玉琅略一回想,“恰巧蒯通我颇为熟悉,先是因为司马迁‘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对他有了兴致,后又因班固‘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说而丧三俊,其得不亨者,幸也。’对其越发钦佩,《隽永》更是烂熟于心,所以沾了些光。”   景庄见他出口成章,数年前的事居然能毫不费劲地说出来,原本以为他是因家世取了巧,对他颇有成见,现在也有了改观,“那真是好运气。”   “要是考‘郭之仪之功过’,我恐怕就不会如此顺畅了。”洛玉琅说罢,景庄明显愣了神,之后失笑,举杯对洛玉琅说道:“洛家主,失敬。”   洛玉琅见他终于对自己认可,也举起茶盏回敬,“客气。”   “洛家主,是来巡店吗?”景庄问道。   洛玉琅坦然回答,“原本不该在孝期出行,只是腿伤难耐,访得名医在后周,路过江宁府而已。”   景庄眼中满是怜惜之意,“真是天妒英才。”   朝阳见他如此不会讲话,赶紧弥补,“想必等洛家主从后周回转时,已能行走自如。”   “借你吉言。”洛玉琅似乎十分受用,“景庄兄,我见你词作如此惊才绝世,为何不与我一样,去求个功名?”   见景店立刻蔫了下去,朝阳又替他答道:“南唐不比吴越太平,已停了科举数次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善意   “那真是可惜了。”洛玉琅满眼惋惜。   “景庄是后周人。”朝阳突兀地说了一句。   “那为何不回后周去应试?”洛玉琅闻弦而知雅意。   朝阳轻叹了一声,“后周不比吴越,没有人举荐,连应试的资格都没有。”   洛玉琅恍然,有些明白了朝阳的用意,“这有何难,等我到了后周,定然为景庄打听到门路。”   “这如何使得?”景庄到底有些文人的傲骨,“况且我已数年不拿四书五经,未必能得中。”   “景庄兄切莫自谦,如我这样的不好学之人,只要收心数月就有所成,景庄兄底韵深厚,只要重新拾起,必能一举得中。”洛玉琅体贴地为他修好了台阶。   “景庄,就听洛家主的,断不会错。”朝阳起身,恭敬地向洛玉琅行了礼,“朝阳在此谢过洛家主再造之恩。”   “景庄兄尽管做好准备,等我江宁府事了,你我一同前去后周。”洛玉琅说得轻巧,朝阳却略微变了脸色,谨慎地问:“洛家主,我对江宁府十分熟悉,可有我能帮忙的?”   洛玉琅懊恼地叹了口气,“来时可能有些张扬,竟惹了水上的盗贼,我不服气,正让人四处搜寻他们的老巢,一是想惩戒他们,二是也算为江宁府除了一害。”   朝阳问:“可有进展?”   “派出的人尚未归,不过,我的人从未空手而归过,自然会有收获。”洛玉琅信心满满,朝阳略作犹豫,“当真是水中的盗匪吗?”   “不是盗匪,还会有谁?”洛玉琅一副坦然君子样,穆十四娘不能翻白眼,只得强行闭了闭眼,好让自己能继续面无表情。   朝阳未再开口,但表情奇怪,似乎十分纠结。   洛玉琅不急于一时,开始与景庄谈论起后周的朝局,景庄见他说得居然比自己知道的都要详细,兴致勃勃,酒盏不断,很快就醉意熏然,朝阳歉意地扶了他躺在一旁的软榻上,“洛家主,他始终不得志,一时欣喜,失礼于家主,万望洛家主莫要见怪。”   洛玉琅摇头,转头吩咐,“你们去楼梯处候着,我想听听朝阳姑娘先前弹奏的雅乐。”言语间家主气派十足,穆十四娘和青荷回了声是,就退到了楼梯之下。   青荷依旧担忧地看着穆十四娘,哪知穆十四娘悄悄往她手里放了块糖,无声地说:“我饿了,你不饿吗?”而后塞了块糖在自己口中。   青荷见她嘟着的嘴里有明显糖块的痕迹,十分可乐,想笑又不敢笑,干脆学她悄悄将糖塞进嘴里。   两个人有些无聊,可惜这里是楼梯的拐脚,根本看不到楼下的情形,只能凭声音听出下面有多热闹。   楼上的洛玉琅闭目坐在那里,专注地听着朝阳弹奏的曲调。   朝阳则时不时看他一眼,眼神中渐渐有了变化,等曲调终了,看了眼已然睡着了的景庄,突然跪在了洛玉琅面前。   洛玉琅睁眼一看,赶紧虚扶道:“朝阳姑娘,不必如此,一来我是仰慕景庄的才学,惺惺相惜;二来我反正要去后周,有景庄为伴,路上能相谈甚欢,也不会太枯燥。”   朝阳却连叩了三个头,“洛家主,只要景庄能了心中夙愿,朝阳万死也甘愿。”   洛玉琅不好起身拦她,只好等她叩完,“快快起身说话。”   “洛家主,不瞒你说,其实你们遇刺当日,我就在其他的画舫之中。”朝阳深吸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打气,“那些人也不是什么水匪,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   洛玉琅面露惊诧之色,良久没有言语,“洛家主,想必不用我多言,也能猜出缘故。”朝阳说罢。   洛玉琅反倒面露忧色,“你是有苦衷之人,我不会将你今日之言说出去的。”   朝阳又跪了下去,三个响头之后,抬头已是满面泪痕,“洛家主果然是心善之人,朝阳没有看走眼。”   “不如,等事了,你与景庄一同去后周。”洛玉琅确实被她感动,身处泥沼之中,却依旧情真意切。   朝阳却摇头,“景庄是有大志之人,我不能误了他的前程。”擦去脸上的泪痕,“昨日盛掌柜要我前去,不过想让我指认那日家主是否亲自动了手而已。不过,我已经告诉他,昨日是我头一次见到洛家主。”   洛玉琅轻声说道:“多谢。”   “其实我根本没留意。”朝阳凄然一笑,“盛掌柜说得没错,他确实于我有恩,我能在秦淮一骑绝尘,全拜他所赐。”   “既如此,你更该离开这里,不论你想不想再与景庄续前缘,都能脱离苦海,重新开始。”洛玉琅不知为何,再怎么回避,总能想到楼梯下的穆十四娘。   “我不想他为难。”朝阳摇头。   “那也要他自己做决定。”洛玉琅回道,朝阳怔怔地看着他,似有所悟,“就算他日后怎样,你也不必自苦到如此。”   在洛玉琅看来,今日收获颇丰,还结了两段善缘。   “洛家主放心,今日之事,我会跟盛掌柜说,景庄醉了,你听了几首曲子就离去了。”朝阳回头望了眼景庄,眼中是藏不住的关爱,“我也会和景庄明说,回后周之事万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就走不了了。”   洛玉琅点头,对着楼梯口说道:“抬我下去。”   之后对朝阳说道:“放心,今日之言只在于你我。”   朝阳听着传来的脚步声,“这么久都不见人送酒上来,朝阳已然明白。”   “你如此聪慧,该有更好的归宿。”洛玉琅说完,就由人抬着轮椅下了楼。   朝阳望着空空的楼梯口,发了会呆,回头看向景庄时,眼神中有了别的东西,“我会如愿吗?”   上了马车,见穆十四娘不停地喝茶,“饿了?”   “糖吃多了,口渴。”穆十四娘老实回答。   洛玉琅失语,一时谈得兴起,竟忘了时辰,掀起车帘,看到转角处有烟雾升起,眼神一亮,“前面是馄饨摊吗?”   青蓿很快回应,“是的,家主。”   “那停车,包了那馄饨摊。”望着穆十四娘,“你还记得广福寺前,那一碗馄饨吗?”   “记得,确实十分好吃。”穆十四娘确实饿了,只要提起好吃的,就觉得口水直流。   “那就尝尝江宁府的馄饨有何精妙之处?”洛玉琅见马车停下,示意她先下车。 第二百一十五章 应承   “你不怕他再下手?”穆十四娘有些担忧。   洛玉琅摇头,“能出此蠢招的,当不上洛府的大掌柜。”说完发现穆十四娘变了脸色,赶紧弥补,“不怪你,是他们太心黑。”   穆十四娘哼了一声,径直下了车。   洛玉琅被人抬下车时,她已经与青荷一道坐在馄饨摊上,明显是不想与他同桌而食。   洛玉琅过去,拦住准备起身的青荷,“桌子不多,大家都要吃,你与青蓿就在这桌吃吧。”   “你若也能说出这馄饨的不同来,我就可以答应你一事。”洛玉琅的旁若无人让穆十四娘更加气恼,但是听到他说能答应一事,立马变了脸色,“当真?”   “当真。”洛玉琅看着一脸狡黠的穆十四娘,十分想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摊主的馄饨包法与广福寺那家不同,像个元宝,肉质也紧实一些。见穆十四娘饿极了,张嘴就要吃,洛玉琅赶紧提醒,“当心烫,先吹吹。”   穆十四娘嘟囔,“就你事多,我还不会吃馄饨吗?”   “广福寺那次,你不是烫着了吗?”洛玉琅公然揭短,让穆十四娘有些难堪,这边青蓿已经好死不死地开口,“怎不会慢些,烫着了吧?”青荷赶紧就着他的水囊喝了一口,“没事,挺好吃的。”   兄妹俩气氛和睦,洛玉琅却沉默了,轻轻吹着勺子里的馄饨,慢条斯理地吃着。   穆十四娘有意与他唱反调,吃得极快,洛玉琅见她碗里空了,体贴地问,“要再来一碗吗?”   哪知摊主正巧笑呵呵地下完最后一碗,递给护卫,“客官,慢用,老汉今晚可以提前收摊了。”   “我分你一些。”穆十四娘见他作势就要端碗,赶紧摇头,这人真是,当旁边的青荷和青蓿是假人啊?   洛玉琅倒是没有勉强,吃完赞叹,“摊主,这汤味道不错。”   “那是我清早起就吊的汤,下足了本钱的,能不好吗?”摊主自豪地说,“我们这么喜欢吃馄饨,不如等老了,也摆一个这样的摊子,如何?”洛玉琅说得毫无顾忌,摊主却看到他对另一个男子所言,还没来得及打量穆十四娘,就被护卫的眼神吓退了。   上了车,看穆十四娘还有些别扭,洛玉琅寻了话说,“漫游,你说接下来,爷要如何收拾他们?”   “你尽管凭着心情杀剐就是。”穆十四娘如今吃饱了,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美美睡上一觉。   “是啊,是杀好呢?还是剐好呢?”洛玉琅似乎真将她的建议听了进去。“下手重了,怕伤了大家的和气,轻了嘛,他们的先手又有些太黑。”   “你不是有了内应吗?”穆十四娘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干脆点破他。   “多谢漫游提醒。”洛玉琅恍然大悟状,“我都差点忘了。”   “你以后休想我再与你说一句话。”穆十四娘恼羞成怒。   洛玉琅摸着下巴,不过一日,怎么就觉得胡须又出来了呢?“说起来,倒是有些怀念当初的漫游呢。”   见穆十四娘已经打算闭目养神,“漫游,你如何看朝阳与景庄?”   “我哪知道?”话虽这样说,但朝阳对景庄的痴情却不能让人忽视,“希望她得偿所愿吧。”   “我并不看好她们。”洛玉琅坦言。   “为何?”穆十四娘问他。   “因为朝阳之于我,而景庄之于你。”洛玉琅打量着穆十四娘,“朝阳有我的情深,景庄也有你的回避。”   “我哪有他那样不堪?”穆十四娘一脸不服气。   洛玉琅渐渐凑拢,穆十四娘无奈,避无可避之后,只得贴着车厢壁,不去看他,“千万莫学他,伤人的心。”   穆十四娘用手点了点他斗篷内的孝服,洛玉琅挑了眉,“不必提醒,我时刻都记得。”   “我不是他。”穆十四娘低头说道。   洛玉琅依旧不肯坐直身体,“我送你的簪子还未拿回来吗?”   穆十四娘轻推着他,“不早与你说过了吗?娘亲收走了。”   “那根簪子我自己带了好几年,你要如何赔我?”洛玉琅看着被自己禁锢在怀中的穆十四娘,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明日去买根更粗的赔你。”穆十四娘话音刚落,洛玉琅已经挑起她的下巴,“这样就想打发我?”   穆十四娘被他近在咫尺的鼻息弄得心烦意乱,只得重重扯了扯他身上的孝服,“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洛玉琅问她,眼神中透着火热,两人唇息几乎差一刻就能相溶。   “非礼勿为。”穆十四娘眼神中透露出无奈,只能盼望着他早些恢复清明。   “等孝期过了,我再如此,你还会推开我吗?”洛玉琅问她,不肯后退一丝一毫。   穆十四娘眼神一闪,突然动了一下,洛玉琅却在同一时刻避开了,而后恨恨看着流露出得意之色的穆十四娘,“我可又记了一笔,来日你记得还我。”   “你刚才还说要答应我一事,也请当家的莫忘了。”穆十四娘越发得意。   “你又未答题,如何做得数?”洛玉琅心说,我可没傻到那份上。   “那我现在作答好了。”穆十四娘偏头回想着刚才馄饨的味道,“这馄饨与广福寺的形状不同,馅料不如广福寺的鲜甜,但汤味道有些特色。不过,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广福寺的馄饨。”   洛玉琅等她说完,摇头不止,“这样答题,毫不过脑,如何能得分?”   “你分明是想反悔,我如何不对啦!”穆十四娘一时没忍住,音调略高,洛玉琅示意她莫让外面的人听了去,穆十四娘又羞又恼,下意识踢了过去。   洛玉琅望着她摇头不止,“颇有些河东狮吼的意味。”   “你自找的。”穆十四娘再不敢大声,却还是气鼓鼓地。   洛玉琅沉默地看着她,自己费尽了功夫尚且没有拿捏住她,她可倒好,刚才那一下,分明是笃定自己不会逾矩,想想都觉得心塞。   “看在你刚才主动的份上,爷放你一马。不过你所提之事,不能让我为难。”洛玉琅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扳回一局。   穆十四娘回避了刚才自己的取巧,装没听见,“什么叫你不能为难?”   洛玉琅答道:“你明白的。不过,你也可以装傻。”   “那我说要出去吃一顿,你也说你为难,岂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穆十四娘可不愿放弃这样好的机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自荐   “自然不会。”洛玉琅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索性点明,“只要你不提离开我,其他的我都可考虑答应。”   穆十四娘心说,我有这么傻吗?往你枪口上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机会,“自然也不会。”   “那我真有些想知道,漫游会提何事?”洛玉琅一脸好奇,穆十四娘却自得地看他,“需要时,我自然会提出来的。”   下车时,青荷看到不但家主面带喜色,就连穆十四娘也得意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听岔了?可是分明听到了里面争吵的声音啊?   可惜,这种事兄长不会告诉她答案,她也无从问起,只得懵懂地跟在穆十四娘身后,感叹月都上中天了,幸好等会她就可以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日,盛掌柜依旧对南唐的产业之事只字未提,只是满含关切地询问洛玉琅昨日在云风楼的情况。   “朝阳不但琵琶弹得好,琴技也佳。那个叫什么景庄的,倒是有些才,可惜啦!”洛玉琅语含对景庄自甘沦落,不求上进的介怀。   “正是,一个靠姑娘养着的人,能有什么真材实料,家主慧眼,不像朝阳那般蠢顿。”盛掌柜见洛玉琅对自己的态度并未有丝毫改变,心中稍定,“家主,我等打听过了,明后日就有去后周的行船,家主腿上有伤,还是坐船舒服些。”   洛玉琅居然点了点头,“腿伤一日不好,我一日不宁,是该出发了。”   盛掌柜大喜,“那我等就去准备,若是可能,就将船包了,免得有人扰家主清静。”   洛玉琅依然点头认可。   穆十四娘猜到洛玉琅心中早有打算,可没想到,他真的小惩大戒,只是让盛掌柜断了条腿,无法再当南唐的大掌柜而已。   因为盛掌柜突如其来的受伤,洛玉琅后周出行之事自然耽搁了下来。   洛玉琅关切地看着躺在床上一脸悲色的盛掌柜,说了几句让他安心养伤之事。而后轻巧的一句,“没想到盛掌柜竟然伤得如此之重,真是令人心痛,只是洛府整个南唐的产业父亲尤为看重,我既遇上了,就不能让他忧心,不知盛掌柜可有合适的人选接手?”   盛掌柜还未反应过来,洛玉琅已经转向站在屋内的其他几位掌柜,“几位掌柜可有自荐之人?”   南唐大掌柜之职意味着什么,这几位比谁都清楚,眼中都冒出了野心,看在盛掌柜眼中尤为刺目,挣扎着说道:“家主,我的伤无碍的。”   洛玉琅却十分体贴地说:“盛掌柜为洛府操劳半生,玉琅感激不尽,如今遭此不幸,还是养伤为重,大夫可与我说了,你这伤若不好好养个三年五载,恐怕会累及自身。”   盛掌柜挣扎着起身,还未辩驳,突然胸口一阵闷痛,几声咳嗽之后,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洛玉琅比谁都紧张,“快去请大夫。”   站在屋外的穆十四娘虽然被人阻挡看不真切,但那股血腥味却是闻到了,这才像是洛玉琅的行事风格,一个胆敢对主子下杀手的下人,只让他伤了条腿,怎能说得过去。   原本游离不定的几位,看着瘫软在床上,面如死灰的盛掌柜,明白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洛玉琅刚才的话又开始在心头燥动,那个位置谁不想坐。   可惜洛玉琅似乎整颗心都在盛掌柜的伤势上,根本没再问过此事。   等全套戏做完,与洛玉琅一同回院子时,穆十四娘问他,“你真打算由他们接替此职?”   “你都不愿意,何况是我。”洛玉琅答道。   “你如此大刀阔斧,不怕惊动后周的大掌柜?”穆十四娘在洛玉琅的言语间,已经知道洛府在后周的产业比南唐更甚,那就意味着,那里的骨头更硬。   “不怕,希望他是聪明人。”洛玉琅淡淡说道,“不要我动手,就主动投降。”   “不如这个南唐的大掌柜,由我来当吧?”穆十四娘这话突兀得很,洛玉琅见已经进了院子,挥退了其他了,静静看着她。   “如今你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我又赋闲在家,比起那些个豺狼,我不是要好得多吗?”穆十四娘坦然看他,自信满满。   “与我同行同住不好吗?非要闯到笼子外头去?”洛玉琅虽然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态度坚决的反对。   穆十四娘看到了希望,“要不,先让我试试,等你从后周回来,再行评判如何?”   “那我问你,你这样做,是为了日后嫁给我,提前掌握权柄;还是为了在此历练,日后好与我叫板?”   “两样都不是。”穆十四娘心说,你这是什么问题,傻子才会二选一。   “那不行。”洛玉琅摇头,“除非你二选一。”   “你答应过的,只要我不离开,都可以。”穆十四娘咬咬牙,拿出了自己的底牌。   “你让我为难了。”洛玉琅清冷地看她,“在我心里,你如果跟我想法一致,就会一刻都不愿离开我。”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不过想试试嘛!”穆十四娘嘟着嘴,“说话不算数。”   “那你二选一。”她心情越急切,洛玉琅越坦然。   “傻子才会二选一。”穆十四娘嘴翘得老长,“我又不是傻子。”   “你到底是说傻子才会嫁给我,还是说傻子才会想与我叫板?”洛玉琅逼了她一把。   穆十四娘想了想,“那你问,我这样做,是为了嫁给你,还是为了,为了长本事。”   “傻子才会上你的当。”洛玉琅学着她的口吻,“我又不是傻子。”   “不答应就算了。”穆十四娘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连关门的声音都比平时的声音重了许多。   趴在被子上生着闷气,听到门响,转身发现洛玉琅披散着湿发走了进来,心头有气的穆十四娘愤而起身,“你就不能让青荷叫我出去,你这样闯进来,就不怕我,我不方便。”   “是我欠思量,忘了你会有不方便的时候,我背对着,你方便了,叫我一声。”洛玉琅说完,转身面朝窗外,一动不动。   穆十四娘看着他仍在滴水的头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是不是觉得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闯进来?”   “我已经说过了,是我欠思量了,以后不会了。”洛玉琅的解释并没有让她释怀。 第二百一十七章 当家   “你就是。”穆十四娘觉得委屈异常,“在你心里,从未一刻想过要尊重于我。”   洛玉琅无奈转身,“我以前对你的亲近是情不自甚,与其他无干。后来我不是改了吗?”   “你刚才还是这样,哪有改过半分?”穆十四娘针锋相对,不肯后退半分。   “你这样介意,到底是为了什么?”洛玉琅面色冷俊,“别再拿尊重说事。”   “你为何不想想,你要是我,我如此对你,你会如何想?”穆十四娘反唇相击。   “我会乐不可支。”洛玉琅走近了一步,“还会加倍地回应你。”   见穆十四娘气得不行,解释了句,“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你能回应我。”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洛玉琅直接打断了她,“莫再拿出身说事,我不爱听。”   “你自己说,现在我对你可还尊重?”洛玉琅又走近了一步。   见穆十四娘终于失语,转身坐在了她的床沿,头发上的水珠甩了穆十四娘一脸,“你这人,真是。”   洛玉琅转身看了,一脸歉意,“失手了。”直接用衣袖为她擦拭,穆十四娘被他糊了一脸,“干什么?”   洛玉琅去屏风后寻了两块干爽的棉巾,回了床前,递了块给她,“你先擦擦。”拿起另外一块,绞着自己的头发。   “你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快去换一件吧。”穆十四娘提醒道。   “无妨。”洛玉琅将棉巾递给她,“我真不会做这个,帮帮忙。”   穆十四娘擦了几下,觉出不对来,“你快下去,又欺负我。”   “我既没说话,也没碰你,如何就欺负你了?”洛玉琅摇头不止。   “你自己看看,这像什么样子?”穆十四娘推了他一把,洛玉琅回头,发现她跪坐在身后,而自己——坐在床沿。   “一时气急,忘记了。”洛玉琅起身,另外找了地方坐下,穆十四娘赶紧下了床,犹豫了会,还是老实过去为他擦起了头发。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你想接南唐大掌柜之职,也不是不可以。”洛玉琅说完,感觉穆十四娘的手顿了一下,“不过,只能是暂时的,我不会在南唐久待,你自然不能留在这里。”   “你不是要守孝三年吗?”穆十四穆根本没有细想,脱口而出。   洛玉琅果然沉默了,因为背对着她,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   许久才见他开口,“正因为要守孝三年,更不能让快要及笄的你远离了我。”   知道穆十四娘不会回答,“除非你能让我心安。”   “你要如何才能心安?”穆十四娘心想,好不容易离开吴越,她可没想就这样回去。   “你若能懂我,应该明白。”洛玉琅说完又保持了沉默。   “身边都是你的人,你有什么不心安的?”穆十四娘细想了想,总算找到了理由。   “你从芜阳那里逃走,身边不一样有她的人?”洛玉琅决定不再轻易妥协。   “那我向你保证,绝不再逃,如何?”穆十四娘放下棉巾,走到洛玉琅面前,以手指天,许下承诺。   “我若信了你,你千万不要忘了,你我之间,可不比寻常的男女,有些事,做了不能不认的。”洛玉琅说完,见她脸上泛起一抹绯红,“我点到为止,你明白就好。”   穆十四娘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转身拿了梳子,替他将头发梳清,“干了。”   洛玉琅接梳子时,直接握住了她的手,“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只要你莫让我这样忧心,如何我都是愿意的。”   “我也没有别的心思。”穆十四娘轻声回应。   “你也见过那几位老油条,你有把握对付他们吗?”洛玉琅虽然没有松手,却转换了话题。   “我为何要对付他们?这不该是你的事吗?”穆十四娘的回答,让洛玉琅几乎失笑,想着不合规矩,咬紧牙才忍了下去,“说得极是,你主内,我主外,以后也当如此。”   “你打算从何下手?”洛玉琅饶有兴致地问她。   穆十四娘回答,“你只管跟他们说明,再留些人手给我。其他的,自然水道渠成。”   “看来你是做了功课的。好,我让青蓿他们留下,有青荷在,你也好与他交流。”穆十四娘见目的终于达成,满意地说道:“多谢当家的。   乖巧的穆十四娘让洛玉琅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只要她开心顺意,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不必非要青蓿,别人也可以的,还有青荷,让她同去照料你吧,不然我不放心。”青荷请托之事,她可不敢忘。   洛玉琅皱着眉头看她,眼神充满了狐疑,“我真没有别的心思,你就信我一回。”见穆十四娘难得一脸企求,有些领悟的洛玉琅没有坚持,“那你要答应我,身边不能离人。除了回房间。”   “我能照顾自己,倒是你,连头发都不会擦,才是不能离人。”穆十四娘生怕他会将青荷留下,让自己失信。   洛玉琅抬头看了看窗外,明明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不过让她管个事,怎么就像变了个人?   “我信你。”洛玉琅决定再添一块砖,好让她不能反悔。   “多谢当家的。”穆十四娘欣喜答道。   几位掌柜听完洛玉琅的安排,第一次正眼看几乎每日都见的穆十四娘,见她俏如娘子,生得绝色,却一身男装,与家主形影不离,立刻想偏了。   穆十四娘见他们脸色变幻如此之快,简直炉火纯青,谦和地跟他们一一见礼,“施行蒙家主厚爱,当此大任,日后就要仰仗各位多多扶持,齐心协力,莫要家主忧心才好。”   在她开口的一刻,越发显得不男不女,几位更是轻看了她,更认为她如此得宠,自然不会在南唐久待,恐怕家主从后周归来,就会带走,自己无谓做恶人,让别人讨了好处去。   洛玉琅不放心,多待了几日,见她每日只在府中理帐,且身边护卫也得力。想着后周不能不去,早去还能早回,就叮嘱又叮嘱之后,依依不舍离去。   善于察言观色的几位掌柜,将一切看在眼里,更加笃定穆十四娘只是家主的权宜之计。   对他们想法了然的穆十四娘,并未插手任何事,而是按着规矩,行使着南唐大掌柜之职。因为盛掌柜事发突然,虽然只看帐本,也让她发现了些端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新任   南唐的帐本,她看过两套,一套是送给吴越的,一套是洛玉琅私下收集的,现在看了南唐留存的,盛掌柜来不及作假的地方,很快就让她看了出来。   以为她是外行的几位掌柜,见她每日悠哉地喝茶翻帐本混日子,对他们的回报几乎事事皆应,还从不多问一句,对她态度也十分和气。   私下修改帐本也做得十分坦然,穆十四娘一一记下,准备等洛玉琅归来,顺藤摸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洛府在南唐的产业主要为田庄、茶山、矿业、钱庄,酒楼和客栈只为辅,想必这才是洛府能屹立数百年久盛不衰的缘故。   这样庞大的产业,自然少不了族人的帮衬,可年深月久,难免会生出异心,谁又想永世为奴呢?   穆十四娘每日不厌其烦地看帐本,看得越多,心里越通透。可能数代家主都认为水至清则无鱼,处事抓大放小,就连洛玉琅也是如此,觉得族人过份了,料理几个为头的以示惩戒,其余的多半会暂且放过。   那几位掌柜试探了穆十四娘好几回,甚至有意将真假的帐本混杂在一处送予她看,也不见她有丝毫反应,越发笃定她是个外行,前些日子的谨慎都没了。   穆十四娘十分理解,偷腥惯了,哪里能再吃回素。还是将一切默默记下来,只是心里为他们惋惜,主家给了这样的明示,还心存侥幸,也是自寻死路。   因为宣州她也算亲身历经过,留意帐本时,发现居然清明一片,仔细察看过前任和时任的掌柜的签名,发现换了人,明白是洛玉琅已经清理过了。   穆十四娘有几分佩服那几位掌柜,宣州死了几个人,因为洛玉琅头次下手,换人也是雷厉风行,这才惊动了江宁府的盛掌柜。   她可不相信这几位不是同伙,但经历宣州之事,盛掌柜之事,他们居然可以全当无事发生,依旧该拿的拿,每日逍遥,单凭这份处事之道,就够她学习良久。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在晚间写入信中,由护卫送去给洛玉琅。   洛玉琅的回信从未迟到,还在其中为她解了惑,让她明白了,这其中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关系,就算他们知情,只要没有参与,盛掌柜至死都不会将他们攀扯出来,因为说不准他的儿女就与其中哪位有亲,顾忌颇多。   这也是洛玉琅轻易就能将宣州那些无根基的收拾了,处置盛掌柜却只能拐弯抹角,以意外惩治。   言语中不忘取笑穆十四娘精明异常,短短时日就能从帐本中看出端倪,幸好他从无异心,不然日后难逃她的慧眼。   穆十四娘有几分无奈,为了能留在南唐,她只能费尽心思显示自己的能力,凡事只怕有心,她也是无师自通罢了。   放下洛玉琅的书信,她轻松了许多,自己已经尽到大掌柜之责,其余的就由洛玉琅自己作主吧。   本以为就这样待着,只等洛玉琅从后周回来,商量之后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处事。不承想,几位掌柜的前来禀报,说是当地商会得知盛掌柜因伤回了吴越,洛府在南唐的大掌柜换了人,等了这许久竟然不见人投贴拜见,有些微词。   穆十四娘有些犹豫,拿不准几位的真实意图,干脆再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吃,“我不过暂代,等家主回来,自会重新选用良才,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如你们替我美言几句,我就不去了。”   哪知几位掌柜的一脸欣喜之余,还是坚持,“我们早已经替施大掌柜解释过了,可既然人家开了口,我们就不能充耳不闻,无谓得罪。正好明日就有聚会,不如我等陪着施大掌柜前去见个面,全了礼数。”   穆十四娘看向门外的护卫,护卫示意她不必惊慌,她这才点头,“也好,那就有劳几位多多为我担待了。”   第二日,到了聚会之处,发现居然是生辰那日与洛玉琅谈论过的若大别院,与那日不同,此时墙里墙外,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谈天说地,见面问好的声音。   穆十四娘身着荷绿色的外衫,越发显得肤白,绝美的容颜一现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虽然身形单薄,年纪轻轻,但身后整齐的护卫为她壮了声势,再加上几位掌柜的热络地陪在她身旁,态度十分恭敬。   熟悉他们的人略微交流一下眼神,就明白了,这位比小娘子还要俊俏的小后生就是洛府接任盛掌柜的南唐大掌柜。   与几位商会的头面人物见过礼,因为洛府的地位使然,穆十四娘居然被请入了头席,坐在一堆年过半百的大佬中间,穆十四娘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坚持不来。   “不错,不错,不承想今日这席上,除了朱二公子之外,还能得见更年轻的翘楚。”居中一位须发染了白霜的大佬——江宁府实至名归的头面人物贺老爷,望着穆十四娘和席间另一位年轻公子,笑呵呵抚着花白胡须说道。   被他提及的朱二公子,年纪与洛玉琅相仿,但整个人与洛玉琅截然不同,温文尔雅,不像经商之人,倒像个读书人,容貌虽不及洛玉琅,也极为顺眼。   朱二公子眼光扫过穆十四娘身后的护卫,恭敬地回话,“贺伯父,与施大掌柜相比,朱二不过是前来学习的晚辈。”   “朱二公子切莫谦虚,你接手家业不过一年,却事事精通,帐目清明,谁人不称道。”这种场合最不缺的就是说好话之人。   穆十四娘正后悔不该来,默默听着他们互相吹捧,直到有人注意到她,“施大掌柜,为何一言不发?”   穆十四娘无奈,只得说道:“真是惭愧,晚辈初来乍到,尚不太懂江宁府方言。”   言罢,席间一片欢笑,朱二公子用吴越方言说道:“施大掌柜,我曾在吴越待过,要是有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穆十四娘道过谢,依旧只是旁听,不过因为她之前的解释,倒是没人再强求她开口。   倒是朱二公子抽空问她,“施大掌柜,听闻新任洛府家主也是年少,只可惜他不来南唐,否则能得见一面,也是我等的荣幸。”   穆十四娘答道:“我也极少见家主,否则就能替朱二公子引荐一番了。”   只是她这番话后,席间之人看她的眼神反而奇怪了,不明就里的穆十四娘暗暗思忖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   她不知道的是,洛府的掌柜素来都是层层选拔,历来坐到她这个位置的,不在南唐历练十数年是不可能的,历任大掌柜皆在三十岁以上,像她这样白嫩得凭天而降的,唯有得家主偏爱,才有可能。   现在她居然说不常见家主,又无南唐处事的经历,别人如何能不奇怪。 第二百二十章 露面   渐渐明白的穆十四娘看到朱二公子正看着自己,朝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哪承想席散之后,大家都在等候歌舞戏开场,倒是有人想与穆十四娘搭讪,都因她身边围绕的护卫却了步,唯有朱二公子无视这一切,踱步至穆十四娘身边,“施大掌柜,来南唐之后,有何感想?”   穆十四娘诧异地看着他,这算是套近乎吗?“尚不得空游览。”   “南唐之于吴越,宣州以西区别甚大,江宁府倒是与苏城有些相似。”朱二公子说完,穆十四娘因为对苏城十分熟悉,“是有些相似。”   “所以施大掌柜方才说听不懂江宁府方言,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朱二公子一语中的,穆十四娘心想,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在这给我挖坑,“我在福州待得时间长,确实有些不习惯。”   福州方言她是不会说,可她知道,就算她能说出来,这位也听不明白。   哪知朱二公子又说道:“我也曾在福州待过。”   信你个鬼!还有完没完了。穆十四娘暗自腹诽,“朱二公子真是交游广阔。”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施大掌柜年纪轻轻,不也从福州远道前来江宁府了吗?”朱二公子说完,还顺势仔细观察了谨慎看着自己的几位护卫,得到答案之后,浅笑不语。   “差事而已。”穆十四娘觉得大家见了面,算是认识,日后也好打交道,至于其他的,她可没想过要在南唐结交个朋友什么的。   “朱二,我找你好久。”又有声音传来,穆十四娘顺势看去,是位与十五郎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身着翠兰色的外衫,一脸的傲气,神色有几分像洛玉琅。   眼光扫过穆十四娘,流露出鄙夷的眼神,“我有事找你。”话是对着朱二公子说的,敷衍地朝着穆十四娘顿了顿首,就打算扯了朱二公子离开。   朱二公子皱了眉,“乐言,不得无礼。我为你介绍,这位是洛府新任南唐大掌柜施行施大掌柜。”转而对穆十四娘介绍,“施大掌柜,这位是贺老爷子的幼子,贺梓舒,贺公子。”   穆十四娘场面地轻笑,还未开口,贺梓舒已经开口,态度依旧敷衍而轻视,“施大掌柜。”扯着朱二公子,“朱二,走吧,大家都等你呢。”根本不管已经将对方天青色的外衫扯出了皱褶。   朱二公子只得无奈向穆十四娘解释,“数日前答应他们的,揪着我不放了,施大掌柜,失陪。”   穆十四娘求之不得,“朱二公子自便。”直接忽视了那个轻视自己的人,跟洛玉琅待久了,也学了些他的傲气。既然你眼中无我,我眼中更无你。   朱二公子被贺梓舒扯着走了一路,“你何苦呢?还是这样意气用事。”   “不过凭着姿色得来的差事,那样给他颜面做什么?”贺梓舒不服气地回答。   “你从哪听来的?”朱二公子好奇地问他。   “早传开了,听说是洛府新任家主的心头好。”贺梓舒一脸鄙夷,“你是知道的,我最不喜这样的人。”   “你也是贺老爷子最疼爱的人,怎不见老爷子让你当这样大的家?”朱二公子反问他。   贺梓舒一时语塞,还是有些不服气,“那是老爷子清明。”   “洛家主身有功名,苏城之事你我皆有耳闻。难道他不清明?”朱二公子继续反问。见贺梓舒终于消停,“你呀!还是涉事不深,他这样突然而至,怎会有人如意?不说些难听的,岂不显得他们没有本事?”   “可他也太不像个男人了。”贺梓舒终于说出了心底之言。   “我说你怎么对他意见那样大,原来是觉得他抢了你贺小公子的风头。”朱二公子笑言,贺梓舒的神情果真出卖了自己,“我比他更像个男人。”   “听我一句,你与他年纪相仿,不如转换心态,虚心看他是如何与你同龄就有了过人之才,不更好?”朱二公子也算是循循善诱了,“你看他,与一众大佬共坐一席,可有半分怯色?新任大掌柜,初来乍到,那几个老油条为何会对她低头示好?”   见贺梓舒终于有所领悟,拍了拍他的肩,“还是《陶朱公》商训头一句,能识人。”   贺梓舒下意识回头看向穆十四娘,虽然只是背影,身形不高且有些单薄,身边被护卫围绕,有些超脱于人群之外,可经朱二公子一提点,确实觉得她有些特别,淡然宁静,与他相比,自己确实浮燥了。   “那怎么办?我刚才是不是将他得罪了。”贺梓舒担忧地问朱二公子,后者摇头,“他若真跟你一般见识,我就要重新评判他了。”   见他还是一脸忧色,安慰道:“十日后家父生辰,我给他下帖子,你只当什么事都未发生,好好与他说话,自然安心。”   穆十四娘一场歌舞戏下来,有些明白南唐这些大家是如何行事了,比起苏城绣坊时的街坊同里,这些人经纬更加分明,等级几乎无法逾越,像她这样的,敢于上前来说话的都是与她同等的当家或是本地大掌柜。至于其他的,在目光交错时,都是对她恭维地点头问好。   位置也是如此,她有意最后落座,可前排那个空着的位置始终无人去坐。   在穆府憋屈地长大,穆十四娘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最合适她,无人问她来处,更无人因她的容貌垂涎三尺让她反感。   坐在那里,对台上的歌舞戏无感,只觉得世人真是不公平,庶女当比签了卖身契的掌柜身份更高,不过换了男儿身,就能这样畅意。   见她坐在那里,又开始神游天外,有意坐她身边的朱二公子又开始搭讪,“施大掌柜,这歌舞戏与吴越的相比如何?”   根本没留心的穆十四娘如何答得上来,匆匆扫过台上,“衣衫仿佛有些不同。”   朱二公子笑答,“施大掌柜眼光真是独到,我还是头次听人如此评述歌舞戏之不同。”   不好冷场的穆十四娘只得硬着头皮答话,“听得少,让朱二公子见笑了。”   “原来施大掌柜喜欢听朝阳姑娘的小曲啊,可惜朝阳姑娘突然就赎了身,也不知是不是与盛掌柜一同回了吴越?”穆十四娘突然警醒,好端端提这做什么?   “与人同往而已,其实听不太懂。”穆十四娘心想既然你看到了,我便承认你又如何?   “施大掌柜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可否冒昧一问,施大掌柜喜爱什么?也好让朱二一尽地主之谊。”穆十四娘努力让自己不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就当他只是有求于自己,套近乎而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搭讪   “我爱好不多,要说现在,喜欢喝茶而已。”穆十四娘没说假话,自从来了江宁府,洛府自产的太平猴魁一喝她就喜欢上了,可是洛玉琅不让她多喝,非说红茶养颜,最宜她这样体虚的。   “可是太平猴魁?”朱二公子一问,穆十四娘越发警醒,这人莫非懂识人之术?怎么问得这样准?   “只要是应季的新茶,我都喜欢喝。”穆十四娘觉得对付这种人模棱两可最有效,你不是喜欢猜吗?让你猜个够。   谁知朱二公子一声轻笑,“看来施大掌柜最喜欢闻茶之清香。”   “也不尽然,毛峰和瓜片我就不喜欢喝。”穆十四娘扫了眼台上,“看来朱二公子也不太喜欢看歌舞戏。”否则这一来一回的,还有完没完了。   朱二公子依旧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穆十四娘心想总算消停了,得空开始打量与自己同排而坐的大佬,在这种时候,谁与谁要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位的高低。   像她和朱二公子,坐在右侧末首,必定不是因为年岁,而是因为朱二公子虽然接了产业,却没有像洛玉琅那样当了家主,而自己则只是个掌柜,要不是洛府在南唐的产业举足轻重,这个位置恐怕轮不到她坐。   鬼使神差的朱二公子又开了口,还有意靠向她这边,害得她下意识往右边躲去,幸好位置间隙挺宽,她略一转身就挽回了局势。   朱二公子见她心有灵犀的回看自己,眼中有欣喜,“施大掌柜,在座的朱二都很熟悉,若你想知道,朱二必定毫无保留。”   “多谢朱二公子。”穆十四娘心想面前这人,长得挺顺眼的,怎么是个这样的脾性?难道生意人都这样自来熟吗?“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这话也算是有些份量了,可朱二公子不过略微变了变神色,马上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施大掌柜,恕我多嘴,南唐与吴越稍有区别,这里的人凡事都喜欢由人引荐,新客轻易得不到信任。”   哪知穆十四娘想都没想,直接回他,“吴越不也一样。”她在苏城当掌柜时,要不是打着洛玉琅的名号,恐怕还未开张就被枫桥大街上其他的绣坊手撕了。   所以在她打算逃出吴越时,再没有自己去开家绣坊的打算。   朱二公子打量着穆十四娘的侧颜,看她的眼神又有了变化。恐怕在座的都看走了眼,说话滴水漏,言语间看不出深浅,要说他只是单凭得了家主的喜爱,就能得了这肥差,他现在有些不相信。   不过心中尚有一个疑问,不说如鲠在喉,故而虽然知道穆十四娘并不太待见他,还是开了口,“施大掌柜,莫嫌我多嘴,实在是有一事不问不快。”   穆十四娘居然没有迟疑,“朱二公子但问无妨。”   见她如此爽快,朱二公子赶紧问道:“洛府自来能当大掌柜的,都是洛府族人,不知施大掌柜与洛府有何渊源?”   穆十四娘依旧回答极快,“我也不太明白为何就将我派来了这里。”言外之意,南唐并不是自己的首选,来这里并非自愿。   因为有些心虚,说完还扫了眼一旁的护卫,怕他们会向洛玉琅传话,到时候又要好一顿解释。   时刻留神她的朱二公子也看出了她的顾忌,也因此认为,这些护卫多半不是护卫他的,而是监视他的。于是,越发觉得她神秘非常。   之后,再不见朱二公子呱燥,穆十四娘坐到客散,辞谢过主家贺老爷子,在护卫和几位掌柜的簇拥下登车离去。   贺老爷子瞪了眼身边的幼子,眼中却全是宠溺,“你看看朱二,一刻都没有消停,将施大掌柜打听得明明白白。你却不晓得去旁听旁听,帮帮你爹。”   贺梓舒哪敢说自己一露面就将人得罪之事,强行挽尊道:“这有何难,我这去找朱二,再打听回来不就行了?”   “长些心眼。”贺老爷子见他风风火火而去,叮嘱道。   等他寻到朱二公子,后者正被人围着,皆是向他打听施大掌柜之事。朱二公子也未藏私,他与穆十四娘的对话皆在人前,多少都被人听了些去,他自然不必藏三掖四,落了下成。   贺梓舒口快,听完说道:“还以为是个小白脸,没想到是个小狐狸。”   因为众人都哈哈大笑,朱二公子无奈地指了指他,“人不可貌相,这话亘古未变。”   有人说道:“朱二公子,你和贺少公子与施大掌柜年纪相仿,又身份对等,正可以与他交好。不像我们,主动上去吧,年纪不允许。等他过来吧,人家又傲骄得很。”   “怕什么,几位掌柜都说了,他当他的大掌柜,咱们一切照旧。”   任众人说得热火朝天,朱二公子却意兴阑珊,这些愚人,要真这样,这个位置怎会让他坐上去?分明是扮猪吃虎,居然还将这些自诩聪明的人骗过了。   还是有人清醒些,“从面相上看,但凡男生女相,必然心地阴柔,恐怕不会太好打交道啊。”   他这一提醒,又多了几张苦瓜脸,“盛掌柜说走就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我们日后到底要如何行事才最妥当?”   “朱二,你说。”贺梓舒见他始终沉默,推了推他。   朱二公子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依我看,先一切照旧,免得自乱了阵脚。”   “也行,就算日后他有说道,我们补给他就是了。”   “正是,正是。”   最后这一看法占据了主导,大伙决定凡是跟洛府的买卖,一切照旧。   穆十四娘回去,洗漱之后,就趴在桌上给洛玉琅写信,因为不知哪些能漏,干脆将整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心想,与其别人去传话,不如自己坦白。   最后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疑问,她并不蠢笨,朱二公子异乎寻常的热络,要是没有藏着私心,她才不信。   还有那个贺老爷子的爱子,平白无故对自己鄙夷,总要有个来由吧?   看了这么久的帐本,来往的行商叫什么,她还是知道的,只是有些因为姓氏她知道是在座的谁,有些只写了货行的名称,一时半会她还未全部弄清楚。   这些人关注她,无非是为了自己的买卖,担心因为换了人,生意会受影响。   既然盛掌柜从中有鬼,这些人自然是配合了的,会紧张也是情理之中。 第二百二十二章 赴宴   得益于这次宴席,她开始留意各大货行的名称,虽然是一句话的事,但她并不打算开口问。因为一问就会惊动几位掌柜,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此时不宜。   几位掌柜见她做了回客,回来后依然如故,多一句打听的都没有,越发放松。于是在接到朱二公子的请帖之后,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穆十四娘其实是想去的,有些事多看看,多听听,自然就能明白。却还是露出迟疑之色,“我真听不懂江宁府的话,而且他们谈论的,我也不太感兴趣。”   “大掌柜,就当前去散散心,也比枯坐在府里强得多。”几位掌柜说完,又多了句,“反正不知家主何时会回来,全当看看江宁府的风貌。”   穆十四娘心知肚明,十分上套,“家主治的是腿伤,没有三月半载,恐怕不会回转。”言语间十分不耐,仿佛另有更好的去处。   “既然如此,更应前去了。”在几位掌柜一力催促下,穆十四娘才略有些无奈的答应了。   朱二公子虽然行二,但因为兄长早殇,已经是实际上的长子嫡孙,故而朱老爷子乐得轻松,将家业交予了他管理。   此次是朱老爷子的散寿,穆十四娘有些想不明白,又不是整十,这样大操大办是为了什么?   想着今日她是怀着目的而来,在朱二公子热络迎上来时,给了他一个笑脸。因为礼品与上次一样由几位掌柜的准备,她也乐得轻松。   在给朱老爷子问安的时候,对方明显被她身后的护卫惊住了,也因此对穆十四娘十分客气,只是她实在不愿意早早就陪坐在半老头子身边,找了个借口就去了前院,开始对着人群复盘自己的想法。眼光时不时跟随几位洛府掌柜的身影,想看个端倪出来。   朱老爷子在她走后,隐密地召来了朱二公子,“亏你还自夸眼光好,这样明显,你都没看出来?”   朱二公子一头雾水,“父亲,儿子不明白。“   “你仔细看过那几个护卫了吗?”朱二公子见父亲问这个,老实答道:“十分气派,应该是洛府出来的。”   朱老爷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家主的亲卫。”见朱二公子目瞪口呆,自得地说道:“多少年前,我曾有幸见过当时的洛府家主一面,他身边的护卫就是这样的打扮。”   “同是护卫,有何区别?”朱二公子还是不明就里。   “我的傻儿子,我们这样的人家看家护院的都有三六九等。像洛府这样的人家,只会更甚,我自然是看过其他的,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朱二公子开始沉吟,“家主的亲卫,看来他来头不小,我们要谨慎行事了。”   “不错,原先做下的,收不回来,为事发打算,尽快寻好托词才更重要。”朱老爷子对儿子指点着迷津。   “管它,一律推到盛掌柜身上就是。”朱二公子脱口而出。   “还是傻,你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奇怪之处?”朱老爷子摇头,朱二公子叹了口气,“我们不是猜想过了吗?盛掌柜出事是被家主收拾了,而这位明显不像掌柜的大掌柜,是家主派来吸引人注意的。”   “所以说,暗中应该还有人,你行事千万当心些。”朱老爷子担忧地说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朱二公子坚定地说道,“他自己养了耗子,要是全怪到我们头上,也太说不去了吧?”   “你能争些气吗?”朱老爷子头摇得越发厉害,“你就不能从中觅到生机?”   “儿子明白,可是这位油盐不进,我有心反水,也无从入手。”朱二公子无奈地说道,见父亲一脸不喜,起身讨饶,“儿子这就去再接再励。”   院中的穆十四娘眼光扫到冲着自己而来的朱二公子,就不由得叹了口气,护卫见她如此,宽慰道:“施大掌柜,要是不喜,尽管不用理他。”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且看他如何表演。”穆十四娘敲着手中的扇子,好整以暇地观着景。   朱二公子上前,一脸笑颜,“施大掌柜,今日客多,怠慢了。”   穆十四娘施施然转身,“今日你是主家,事多操劳,不必在意我。”   朱二公子见她还是一身绿色,因为颜色有些深,显得身形更加单薄,要不是大家境况使然,她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还真是令人遐想连篇。   “施大掌柜,我家后院有新开的海棠和八仙花,正值盛景,不如由我引路,前去观瞻观瞻如何?”   穆十四娘心想你的客人都在前院,随你去后院算什么?“朱二公子真不必如此客气,我极喜欢这一墙的迎春,正赏着呢。”   “朱二,原来你在这,大伙都在寻你呢。”听到熟悉的声音,朱二公子与穆十四娘同时转身,看向了贺梓舒,后者一改前次的不待见,一脸笑意地对着穆十四娘拱了手,“施大掌柜,有礼。”   穆十四娘浅浅回道:“贺公子,有礼。”   “我们正在那边投壶,正寻朱二,施大掌柜何不同去?”贺梓舒毕竟年少,对穆十四娘改观之后,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穆十四娘依旧摇了摇头,“我不懂投壶。”   朱二公子顺势接道:“施大掌柜,不懂也可以观战,宴席还早,与其在这里枯等,不如与我们同乐。”   穆十四娘觉得去看看也好,人在最放松的时候最显本真性情,正合她意。   一路行来,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穆十四娘都有些来不及应对,看来朱家人缘颇好,上次见过的,几乎都来了。   那些眼生的,应该就是朱家自己的亲戚朋友了。   因为朱家寿辰,与上次的行商聚会不同,女墙内不时传来小娘子的笑声,贺梓舒所说投壶的地方就在女墙旁边,穆十四娘几乎要认为,这样做莫不是有挑女婿的嫌疑。   因为穆十四娘早说过自己不会,朱二公子特意为她设了座位,以便观战而不累。   十几个少年公子,分别上场,技艺有高有低,没想到,朱二公子竟有拔得头筹之势。   穆十四娘通过他们互相称呼的亲疏,发现朱家居然和江宁府的官场十分亲近。   略通人事,尚未娶妻,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穆十四娘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洛玉琅和十五郎都没有的纯真和稚气,所谓少年公子温润如玉便是如此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机锋   朱二公子得空,陪坐在她身边,“施大掌柜,新摘的枇杷,只用红糖腌了,最是生津止咏,最宜四月食用。”   穆十四娘这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份小食,自己只记得发呆,根本没有留意。   她素来喜甜不喜酸,在她的印象里,枇杷再熟,都会酸,“我喝茶就好。”   “这个枇杷泡在洛府出产的红茶里,别有一番风味。”穆十四娘几乎要为朱二公子的百折不挠所感动,“我看他们投壶就挺好。”   “我原先以为自己已经比他们强多了,但是与施大掌柜相识后,才明白自己还是太虚浮了。”朱二公子感叹,“处变不惊,沉静如水,也不过如此了。”   “朱二公子谬赞了,我不过初来乍到,有些拘谨罢了。”穆十四娘干脆退一步,给他些机会亮出底牌。   “其实不光我,贺小公子也是如此,都是极好相处之人,施大掌柜若肯与我们相交,自然会领悟南唐与吴越不同的风光。”   穆十四娘点头认可,“我这人一旦在某一地待习惯了,就不喜欢换地方,幸得朱二公子不弃,让我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这是穆十四娘第二次表示自己并非自愿而来。   朱二公子扫过她身后的护卫,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因为父亲的提点,他真的发现了不同之处,这几位光是从头到脚的装扮,就足以相比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还不算从未示人的利剑。   自己真是看走眼了,不该只凭这位刻意低调的施大掌柜就做出了判断。   “施大掌柜可喜欢对弈?”朱二公子努力地想要为穆十四娘投其所好,可惜穆十四娘擅长的他做梦都想不到,“不会,也不喜欢看,看得头疼。”   见她依旧水泼不进的模样,朱二公子只得另辟蹊径,“施大掌柜可否觉得意外,我家请客,怎会有这么多的官府中人?”   穆十四娘见他居然主动谈起了自己私隐,十分感慨,“是吗?真是惭愧,眼拙了。”   “因我母亲的缘故,当初她执意嫁予从商的父亲,生生从官家小娘子变成了商人妇。”朱二公子感叹。   “缘份从来妙不可言。”穆十四娘轻松应对。   朱二公子却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说,忍不住重复了一句,“施大掌柜是读书之人,说出来的话都与我等不同,朱二才真该惭愧,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也不曾读过什么书,不过胡乱看看。”穆十四娘见他将自己放至尘埃之中,有些于心不忍。   “头次见施大掌柜,就觉得你与众不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明白,缘故在这里。”朱二公子依旧感叹,依旧恭维着。   穆十四娘突然想起十五郎说过的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眼前的朱二公子不就是自己应该学习的吗?为达目的,百折不挠不说,说辞十分悦耳,态度非常真诚。   “朱二公子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会来江宁府?”穆十四娘的单刀直入令朱二公子猝不及防。能言善道的他一时竟有些语塞,“不止我一人,今日府中之人,有一半人都想知道。”不愧是朱二公子,既然你问得直接,我也回答得直接。   “不过是差事,听命行事而已。”穆十四娘又耍了个花枪。   朱二公子却悟出了其中的不同之处,“正该如此,早该如此。”回答得极妙,穆十四娘来不及要回去写信告诉洛玉琅。   “水的流向也罢,山的走势也好,都有其该有的道理。水一旦拥堵,不是堰塞就是溃堤;山一旦转向,必天崩地裂。”   朱二公子沉默半晌,突然大声说道:“说得极好。”因为音量颇高,让投壶的人为之一振。他依然显露了水平,“投得也好。”   投壶之人正巧连投三矢,自得地说道:“朱二哥,不需一载,我必胜你。”   朱二公子笑答,“我且等着你。”   正值朱府的下人前来提醒开席在即,朱二公子一路陪着穆十四娘返回了席间,穆十四娘坐定之后,发现又与前次的人同席,第一次相见,再不能与前次那样生疏,谦和地与所有人打了招呼。   见大家都拱手行礼,还礼时差点用错了手势,忘记身为男子,左手当在外。幸好她手中拿着扇子,反应也快,才未失礼。   心中不安,回头去看护卫,见他微微摇头,示意她并未有人留意,穆十四娘才稍稍心定。   感叹洛玉琅要是知道,不知会如何笑她不自量力,正懊恼着,先前忙着陪客的朱二公子坐到了她身边空着的位置上,见她不饮不食,奇怪地问道:“施大掌柜,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穆十四娘赶紧摇头,“正是菜品太过精致,不知该如何动筷。”   朱二公子轻笑,“既如此,不如由我举荐如何?”   骑虎难下的穆十四娘只得应允,接受了他的好意。   不得不说朱二公子只要用心,事事周到得无可挑剔,连鱼中的刺都为她挑了出来,穆十四娘脱口而出,“朱二公子如此贴心,想必谁能嫁予你,算是撞了大运了。”   朱二公子不知为何,面露尴尬之色,没有解释,只是为自己斟了酒,开始逐个敬酒。   穆十四娘前次就说过,自己身有旧疾,不能饮酒,故而她以茶代酒,也无人介意。   看着神态自若的朱二公子,穆十四娘暗自寻思,刚才投壶之时,自己与他都算是点了点水,现在就看各思各想到底如何了。   朱二公子何时再来寻她,她尚拿不定主意,但性子使然,一向谨慎地她,是不会轻易再流露半分。   主意打定,与一桌的客人相谈甚欢,不过只谈其他,不论正事。   宴席之后,依旧是歌舞戏,朱家的戏台是男女各据一方,只要有心,对面人的容颜皆可看清。   穆十四娘投壶时看过与十五郎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子们无忧无虑玩乐,现在又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娘子们或依偎在长辈怀中,或与自己同龄的凑在一堆说着体己话,不由得百感交集。   这种事,穆府也常有,只是与她和十五郎无干。   她这样张扬地看对面,本来十分突兀,幸好今日与她一样的人颇多,并不显眼。   朱二公子被贺梓舒那些人拖住,说是歌舞戏不好看,不如再去寻些好玩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回请   朱二公子却以本家为由,不能擅自离开,婉拒了,穆十四娘殾能听到贺梓舒的报怨,“你这人也是,一刻都不得闲,人又不会跑,改日单独约出来就好了。”   穆十四娘忍不住学着洛玉琅挑了眉,这才是少年公子本真的模样,哪管你风高浪急,他只管自己逍遥。   穆十四娘近距离接触过的少年公子,洛玉琅因为身世的缘故,从一开始就让她觉得早熟。十五郎也因为身世的缘故,自来就与她一样沉默而冷清。就算是心怀目的的朱二公子,也让她觉出了与年纪不相衬的老道。   唯有这位贺小公子,活得恣意张扬,让她心疼地想着,洛玉琅和十五郎要是都能这样活着,会不会快乐许多。   而后就看到朱二公子坐了回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居然含着歉意,见穆十四娘回望的眼神清澈如水,毫无杂念,那份愧疚之色更甚。“施大掌柜,今日的歌舞戏班子是外地新来的,尤其那位武生,我去看时,惊叹不已,你且留心看看,看进去了,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穆十四娘有些明白他是怕贺梓舒的莽撞言语被自己听到,于是随便挑了颗果子放入口中,顺便点了点头。   不承想,好巧不巧拿了颗久制干梅,入口之后,酸得真是可以。这下吐也不是,咽又咽不下去,满嘴都是酸梅的味道,所以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见朱二公子端了茶送到她面前,下意识说道:“我有茶。”   “这就是你的茶。”朱二公子抿着嘴,似笑非笑,穆十四娘认为他只是在忍住笑,场面之上如何能丢份,努力让自己恢复如常,接过茶灌了一口,见朱二公子终于转过身去,偷偷将酸梅吐入了茶碗之中。   觉得口中还是酸,望着桌上的小食挑来挑去,最后觉得还是稳妥想见,从自己荷包中摸了糖块悄悄放入口中。   “看来施大掌柜不喜食酸。”穆十四娘十分无语,莫非你还打算以此投我所好不成?   谁知朱二公子见她不答话,自顾自吃着嘴里的糖,突然起身离开。   台上歌舞戏已经开场,穆十四娘被热闹的开场吸引,因为座椅宽大,她这样的身量靠座着不太合适,也不雅观,看着看着觉得正襟危坐十分疲累,就想以单手支撑着下巴,好让自己舒服些。   动作还未成形,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轻咳,吓得她立刻警觉,赶紧坐直了身体,一抬眼发现对面坐着的小娘子,有几个都像她刚才那样,后背顿时有冷汗冒出。   这一打岔,戏也没心思看了,想喝口茶镇镇心神,可想到里面有颗酸梅,茶已不能再喝。   “去为施大掌柜换盏茶来。”朱二公子此时正好回来,落座之后,对穆十四娘说道:“施大掌柜,我寻了些甜食过来,你且尝尝。”   穆十四娘见随他一同回来的婢女换了刚才桌上的小食,又上了新茶,十分意外,“朱二公子,客气了。施某虽然年纪轻,尚不需特别照顾。”   朱二公子一脸坦然,“过门即为客,朱二身为主家,理当盛情以待。”   穆十四娘心说,你也太敬业了,在坐的必定有你无数长辈,怎不见你如此厚待他们?   “那就多谢了。”人家事都做到这份上了,自己也不能太过冷淡,“施某真不知该如何谢过朱二公子的盛情。”   “施大掌柜若真有心,改日回请朱二一次,不就可以了。”不愧是朱二公子,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穆十四娘再次在心中的感叹,“本该如此,但我对江宁府实在陌生,怕会在朱二公子面前献丑。”   “这有何难,就约在云风楼好了。”说完发现穆十四娘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半晌才回他,“朱二公子不嫌那里太吵吗?”   朱二公子笑道:“施大掌柜要是喜欢清静的地方,朱二倒是有间别院,十分清静。”   穆十四娘终于有了回绝的由头,“既说是我回请,如何能再劳动朱二公子?”   “那就街面上的酒家或是茶楼,无论哪里,只要是施大掌柜回请,朱二定当前往。”穆十四娘有些想咬后槽牙,突然发现自己这个表情洛玉琅也经常做,“好,等我寻到了地方,就派人来送帖子。”   朱二公子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穆十四娘心说,总算是显露了些少年人的本色。   晚间回去,依旧将今日所听所说所做写信告诉了洛玉琅,唯独将自己吃了酸梅,朱二公子为表示亲近,特意换了小食那段略过了,因为实在有些丢脸。   既然说要回请,就不好食言,护卫替她选了一处清静的茶楼,挑了最大的雅间,就算护卫也能有地方站,还不会显得拥挤和别扭。   谁知她刚到位,朱二公子就来了,不像她排场浩大,只带了一个随从,进门时从随从手里接过食盒,就将他留在了门外。   “施大掌柜果然最喜欢喝茶,不过这间茶楼小食不算好,故而朱二擅专了,带了些可口的小食过来,这些都是地道的江宁小食,施大掌柜必定会喜欢。”见他亲自将食碟一样一样摆放出来,穆十四娘都有些心疼他,更加奇怪他到底有何要事相求,竟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心随意动,于是亲手为他斟了茶,朱二公子明显有些受宠若惊,以手叩谢。饮过之后,惊异地说:“施大掌柜果然好茶之人,都到了茶楼,还自带了好茶。”   “喝习惯了,不想换。”穆十四娘坦然承认。   “祁门的红茶,像这样的品级,今年怕是极为难得。”听他这样说,穆十四娘问道:“朱二公子何出此言?再者,我这并不是今年的新茶。”   朱二公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施大掌柜来了江宁府这许久,可曾遇见过下雨?”   穆十四娘一想也是,确实如此。“朱二公子是担心今年的收成吗?”   “我上月正好去过茶园,确实有些忧心。”穆十四娘静静等他发挥完,“有些茶树都开始生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万物本来就是如此,此消彼长,收成有好就有坏,今年若是不好,岂不预示着明年会有好收成?”穆十四娘有些明白他又在打探自己的虚实,她确实对洛府产业并非内行,索性谈天说地,让他自己猜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恳谈   “施大掌柜果然高人也,朱二自愧不如,始终脱不了蝇营狗苟,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就夙夜难寐。”朱二公子又开始出招,穆十四娘却不太想这么快就让他如愿,“那朱二公子就要好好调养了,你尚年轻,可不能这样。”   “恕朱二直言,施大掌柜就不担心今年茶业减产?”朱二公子本想说,你就算不是自愿前来,可身为南唐大掌柜如此消极应对,就不怕家主怪罪,可穆十四娘身后的护卫让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大家各司其职,他们都想不到办法,我又不是神仙,还能让老天爷风调雨顺不成?”穆十四娘决定将最初的形象贯彻到底,因为到现在她都摸不准朱二公子是不是有人派来探她虚实的。   朱二公子无奈地摇头,为穆十四娘添了茶,“就算茶业今年不顺,于洛府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有矿业和田庄稳住。”   穆十四娘接话,“朱二公子不也一样。”其实她也并未花时间研究这位身家几何,不过顺口一说。   “与洛府相比,不足挂齿。”朱二公子一听,立刻为自己辩白。   “那也与施某天上人间。”听她这样说,朱二公子又开始摇头,“施大掌柜气度非凡,自谦了。”   “我哪里自谦?”穆十四娘真情流露,她辛苦数年,私房银子不超五千两,大头还是洛玉琅给的,要是除去他的,一千两都不到。   “朱二诚意相交,施大掌柜何苦戏耍于我?”他这话弄得穆十四娘一头雾水,“我坦荡而来,并无半句虚言,何来戏耍之说?”   “我听闻新任洛府家主未及弱冠,却出类拔萃,气度非凡,堪称人中之龙凤。”朱二公子目光炯炯,直视穆十四娘,“敢问施大掌柜,我说的可有半句不妥?”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听多了洛玉琅的自夸,如今听朱二公子金玉堆砌的夸赞,有些怪怪的。   “看来我猜对了。”朱二公子凭着她如此冷淡地回应,笃定的说道:“洛家主。”   “啊?”穆十四娘下意识回应,随后摇头,“你猜错了。”   “洛家主何必自谦。”朱二公子越发笃定地说道,“我见过各家大掌柜无数,也见过各家家主无数,识人之术还是略有些的。”   穆十四娘无奈,“洛家主素来身着红衣,而且长身玉立。朱二公子经年与洛府做生意,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何况我若是洛府家主,几位掌柜的会不知道?”   朱二公子经她一提点,虽然有些游离,但还是怀疑,“你真不是?”转而看向她身后的护卫,“那为何家主的亲卫会与你寸步不离?”   “头次来前唐,我怕被人掳劫,所以要了人护卫。”穆十四娘反问他,“朱二公子如何知道他们是家主的亲卫?”   “施大掌柜还在跟我装糊涂,你身后的护卫,恐怕江宁府尹都受用不起。”朱二公子毫不掩饰地看向护卫,那几位却由始至终连眼神都没变过。   “可能是家主觉得我毫无自保之力,所以派了得力的,免得说他吝啬吧?”穆十四娘说罢,朱二公子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既然施大掌柜不愿承认,朱二也不强求。”   穆十四娘也没再解释,能做南唐一地的大掌柜,要说她不得家主偏爱,谁人会信?“朱二公子,有话尽管直说,就算我不是洛府家主,也会以洛府为重,以南唐产业为重。”   “施大掌柜可会在南唐久待?”穆十四娘回答得毫不犹豫,她也确实是如此想的,“自然。”   “那为何来了一月有余,从不过问产业之事?”朱二公子追问。   穆十四娘反问,“朱二公子言下之意,这其中有不妥之处?”   “这是施大掌柜份内之事,不该由我来说。”朱二公子挑了小食,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着。   “朱二公子若说是的冰山一角,便不急着开口。”穆十四娘也老神在在。   “洛府在南唐虽不如吴越长久,但也有百年之久,历代的大掌柜,都是自幼扎根南唐,从伙计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最初翘楚者得任大掌柜,还从不过五年。”朱二公子又开始说半句留半句。   穆十四娘极不喜人家这样,自然沉默不语。   朱二公子无奈,接着说道:“施大掌柜为何认为,你从天而降,能驾驭得了这艘大船?”   “可我如今就坐在这里。”穆十四娘也学着他只说半句。   “只凭权谋吗?”朱二公子反问。   “朱二公子是在谁声张吗?”穆十四娘见他始终词不达意,言语也犀利了起来。   “非也,我是觉得与施大掌柜颇为投契,有些担忧罢了。”朱二公子心中也有些苦恼,对面这人仿佛水墙,既看不透也摸不到实质。   “习惯就好了。”穆十四娘见他还是不肯脚踏实地,干脆将话吊在半空。   朱二公子失笑不已,“说个旧事给施大掌柜听听,那时我还年少,家中有个得力的掌柜,我一向视他为楷模,因为他无论为人处事皆无可挑剔,人还纯善。   可有一日,突然就被当众杖责,理由还十分不堪,我内心是有些不信的,可众口铄金,由不得我不信。受罚之后,他被赶去了田庄等死,又羞又愧,不出半月就故去了。   直到我当了家,无意间才明白,让他受屈死去的,不过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去问父亲,父亲这样答我,他从一开始就相信他的无辜,可从上到下,都说罪责在他,奈之若何?”   穆十四娘见他感触颇深,与他一同沉默了良久,在他再向自己时,才开口,“多谢朱二公子提醒。”   “我并非自谦,洛府在南唐的产业,莫说朱家不敢比,就算将贺老爷子加上,也不过堪堪相提并论。”朱二公子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盛掌柜当时在江宁府,过得如鱼得水,看得久了,谁不想像他一样。”   见穆十四娘眼神清澈,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越发担忧,“水至清则无鱼,你就算不去操心他们,他们也会担忧,更因为没了盛掌柜的撑腰,多了人在此碍眼,连像以前那样放肆都不能够,他们会肯吗?”话虽是对着穆十四娘说的,眼神却在她身后的护卫身上游离。   就算眼前这人不明白,他身后的家主亲卫也会记在心里,到时候事发,能不记自己的好?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投诚   “朱二公子在为自己担忧吗?”穆十四娘单刀直入。   朱二公子难得地愣了一下,而后轻笑,“早知如此,午间就不该喝酒的,胡言乱语,施大掌柜切莫放在心上。”   穆十四娘未闻到了丝酒气,却未点破,继续追问,“朱二公子是觉得我无能?”   朱二公子连连摆手,“朱二井底之蛙,如何会有此意,施大掌柜莫惊吓我了。”   “施某不过当差之人,得蒙朱二公子厚爱,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施某若还不知好坏,岂不既坏又蠢?”穆十四娘心想你既然状似掏心掏肺,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样学样。   “施大掌柜慧眼如炬,是朱二僭越了。”穆十四娘渐渐摸到了他的脉络,这人有个习惯,你进则他退,你退他又进,仿佛虚虚实实显得高深,实则不太讨喜。   “朱二公子年少有为,字字珠玑。施某是爽快人,为人处事最是坦荡。”说完看着朱二公子,用眼神挑明自己的言外之意。后者也默默回望,良久轻笑,“朱某自愧不如。”   随后看了看天色,“要不是脱不开身,真想与施大掌柜相处个三天三夜,好好论论这世间万物。”   在穆十四娘愣神之时,他已经起身告辞,只是走时放了样东西在小食盘底。   等他走后,穆十四娘正准备伸手去拿,被护卫拦住,率先拿起,查验之后又递回给了她,“施大掌柜,是他留的讯息。”   穆十四娘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所写的,全是一些货物买卖的明细。因为初来乍到,穆十四娘并不能一眼就看出来,里面都关系到什么,决定回去对下帐本。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怪不得盛掌柜明知事败会死,还是做了,这其中的浑水深得吓人。   这样的事,凭他一人恐怕难以成事,穆十四娘头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而洛玉琅也有些掉以轻心了。   当晚就写了信给洛玉琅,还将朱二公子所写的誊抄了一份,再添上自己查到的,将所有写完,一抬眼竟熬了个通宵。   虽然头昏眼花,但躺在床上还是觉得后背发凉,还不太明白朱二公子为何要主动投靠,试着从他的角度考虑,最终得出结论,虽然明面上那些虚高出来的与他无干,可是他暗地里是吃了亏的,所以他不愿意。   越想头越昏,发愁自己确实如朱二公子所说,是个外行,竟想不到一点对策。   当初信誓旦旦保证自己能胜任大掌柜之职,没承想忙活了这么久,只行使了个探子的职责,到时候洛玉琅回转,自己要如何让他信服,肯让自己再留在南唐?   稀里糊涂睡了一觉,跟护卫商量去实地看看,谁知一开口,就被无情地拒绝了,借口十分生硬,家主不许。   “他当时是不知道情况的复杂,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会准了。”穆十四娘还想再争取一下。   护卫依旧干脆,“家主说了,情况不对时,不顾后果,先护住施大掌柜离开,其他的,明白就好,不必急于一时。”   穆十四娘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们,只得闷闷坐在房中,希望能突然开窍,灵光一闪,有了应对之策。   可是她能沉住气,朱二公子却不能,他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迟迟得不到穆十四娘的回应,就有些坐不住了。   幸好立夏这日,南唐的帝王要带领群臣去江宁府南郊举行迎夏仪式,共同来祈求风调雨顺,有头有脸的乡绅也会有幸参予,往往都会大方献上供奉。   朱家与官府有亲,自然有份;贺家业大也占了份;穆十四娘因为占了洛府南唐的大掌柜之职,也收到了帖子。   上了马车,透过车窗的帘子打量,发现刚才恭敬送她上车的几位掌柜,不约而同望向马车的眼神都颇有深意,穆十四娘明白,那里面有羡慕,更有不甘。   明白自己与他们已是水火,也没太在意,等下了车,站在人群中,发现前两次都见过的,这里面至少缺了四分之三,越发明白朱二公子提醒她的深意,于男子而言,这样的体面,千载难逢,谁不想站在这里?   不知是否朱二公子有意为之,居然又和他同排且相邻,场面十分盛大,到了他们这样的后面,就有些嘈杂,朱二公子先是客套了两句,就进入了主题,“施大掌柜,观过之后,感觉如何?”   穆十四娘明白他自然不是问今日之事,“叹为观止。”   “若有诚心,自然会得眷顾。”朱二公子说完,状似好奇地问,“施大掌柜待会打算如何供奉?”   “朱二公子呢?”因为洛玉琅不首肯,穆十四娘只得反问他。   “只要施大掌柜相求,朱二必然诚意以告。”朱二公子的话让穆十四娘灵光一闪,因为规矩,护卫站得较远,并不清楚她与朱二公子所谈,要是真能得他相助,说不准能成事。   “其实施某除了喜欢饮茶,还喜欢钓鱼,可惜对江宁府不太熟悉,不知哪里适合打窝。”说完之后,朱二公子果然闻弦知意,“真是巧,世人皆知,我最喜独钓,若施大掌柜不嫌朱二无趣,我倒是可以举荐个地方。”   两人约定好了时间,穆十四娘只说出去散心,那几位掌柜的见她寻了钓竿,并未在意,就连护卫也当她是在府里待闷了,只管护着她,并未阻拦。   她沿着小河走了一段,看到了朱二公子所说的标记,就坐了下来,生平头次钓鱼,运气却极好,不多时就钓了一条,不过个头不大,正犹豫着要不要放生,就听到朱二公子的声音,“施大掌柜真是慧眼,我好不容易寻到的地方居然被你一眼相中。”   穆十四娘状似十分意外,“朱二公子谬赞,施某是看这里水静无波,风景又美,无意间选中。”   “虽说头一条鱼要留着,可这条也太小了,施大掌柜还是放它一条生路吧。”朱二公子笑言。   穆十四娘听他这样说,将鱼抛入了水中。   朱二公子确实比穆十四娘老道,不多时就吊上来一条青鱼,足足一斤有余。见穆十四娘始终不见鱼儿上勾,热心地帮她调整了钓杆,“我对这地熟,此时钓深不钓浅,只要耐心,自有鱼儿上勾。”   穆十四娘宁肯相信他是另有深意,果然字字珠玑,“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这外来的,自然是要虚心求教。” 第二百二十七章 逾矩   “朱二自接手家族生意以来,便想要立一番基业,不再让我的子孙如我现在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施大掌柜以为如何?”   穆十四娘见他终于开始摊出底牌,也很干脆,“说来也巧,施某也有此意。既得家主赏识,便要好生作为,方不负家主所托,更不负自己所愿。”   “其实有些事,看起来云遮雾罩,可只要有心,改天换地也不过瞬间。”朱二公子一如继往的试探,穆十四娘却不愿再含糊。   “打蛇打七寸,其余的不过早晚而已,我觉得朱二公子最后一条最为可行。”说完之后,朱二公子默默看了她许久,才轻轻说道:“施大掌柜胆量非常,朱某自愧不如。”   “怕了?”穆十四娘有意激他一激。   朱二公子回望着她,“朱二既然将它写在最后,就表明它在朱二心中,最为重要。只要施大掌柜愿意,朱二愿鼎力相助。”   穆十四娘微微颔首,“好,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朱二公子言罢,提醒她道:“有鱼上勾了。”   穆十四娘一看,浮子果然晃动,提起来后,以为钓了一条白鲢,哪知朱二公子欣喜说道:“是鲷鱼,施大掌柜好手气。”   穆十四娘自然高兴,“我还是头次钓到。”   “确实难得,我在这里也只钓到过两次而已。”朱二公子转头就看到她喜笑颜开的侧脸,突然就失了神。   毫不自知的穆十四娘只专注着水面上的浮子和自己新钓到的鲷鱼,等她看到朱二公子的浮子有了动静,出言提醒,他才略有些尴尬地提起钓杆,没承想居然又是一条鲷鱼,欣喜地说道:“施大掌柜果然是贵人,今日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恐怕这个季节正是钓鲷鱼的好时机,我可不敢居功。”放松下来,穆十四娘言语也轻快了。   朱二公子却有些愣神,良久才自顾自地摇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施大掌柜,若真当朱二是好友,就称呼我为朱二吧,莫再添公子二字了。”   穆十四娘也顺口说道:“如此,以后就称呼我为施行吧,但行好路,莫问前程的行。”   “施行。”朱二公子重复了句,“好名字。”   穆十四娘心说,洛玉琅费心起的,自然是好的。   虽然朱二公子盛情相邀,要穆十四娘去他不远处的别院共享今日成果,但被她婉拒了。   一码归一码,在事未定论之前,她需要与他保持距离。就算是事成之后,毕竟男女有别,又有小气的洛玉琅在,为了能在南唐长待,她还是谨慎些好。   回到府里,享用完自己钓的鱼,因为有些闷热,居然毫无睡意,在屋里转来转去,转到绣架旁,想起最近忙着正事,将绣活都丢了,谁知一坐下就忘了时辰,等觉得困乏,已不知几更。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得不太踏实,虽然朱二公子表现不错,但一向谨慎的她还是有些忐忑,决定等朱二公子寻来新的凭证,再定夺是否全然信他。   只觉得越来越热,又被异样的声音惊醒,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昨晚的床上,而是——马车内。一抬头,就看到洛玉琅坐在侧面,一条腿伸直着,拦住快要落下去的被子。   因为正闭目养神,并未发现穆十四娘已经醒来,“为何不叫醒我?”穆十四娘心想,我说怎么这么热,你像包粽子一样用被子将我包着,能不热吗?   慢慢睁开眼睛的洛玉琅眼中毫无温度,看了她一眼,又打算继续闭目养神,穆十四娘追问了句,“这是去哪里?”   “回吴越。”洛玉琅淡淡说道。   穆十四娘惊而坐起,“为什么?”   “回吴越还要理由吗?”   “南唐的事还未了,为何要匆匆离开?”穆十四娘十分不解,“我不是写信都告诉你了吗?莫非你打算就这样算了?”   “自然会有人接手。”洛玉琅语气依然清淡。   “朱二公子已经答应做内应,只要你首肯,我必有所成。”眼看大事将成,穆十四娘如何甘心就这样离开。   “是吗?我如何不知?”洛玉琅冷冷看着她,“以前倒是见过你的信,可昨晚你似乎忘了写信。”   “我不是想等他有了新的凭证,再写吗?”穆十四娘不服气地看着他,“再说,昨晚我也没空着啊,将你的衣衫赶制了出来。”   洛玉琅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我问你,若是我与别的小娘子这样亲近,你会如何想?”   穆十四娘答道:“若你也穿了女装,与人姐妹相称,我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洛玉琅又咬起了后槽牙,“你长本事了,爷都敢取笑。”   “我是想提醒你,施行是男子,只有你会将他当成小娘子看待。”洛玉琅将她无意摞到自己腿上的被子推开,眼光扫过她如今的模样,“你有哪点像男子?”   “如何不像。”穆十四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又没穿耳洞,也知道如何遮掩,平时我都是用高领将这里遮住了,看不到的。”为了让洛玉琅更明白些,伸手也摸了摸他的喉节。   洛玉琅脸色都变了,本想将她的手挥开,最后还是握住了,“因为担心你,到了后周直接与那里的大掌柜摊了牌,你倒好,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越来越放肆,眼中哪还有我?”   “打探消息而已,既然是大掌柜,场面上也是要应付的。”洛玉琅越似被她激怒,“看来,不让你长长记性,你都忘了你是谁了。”   穆十四娘正苦思着如何说动他,洛玉琅已经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母亲,孩儿要逾矩了,望您体谅。”她还未弄明白,已经被洛玉琅强势地搂入怀中,直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任穆十四娘如何挣扎都没放松半分,反而将她狠狠地揉入怀中,满含着发泄的意味。   在他的强势之下,穆十四娘渐渐放弃抵抗,原本僵直的身体软了下来,柔若无骨。   慢慢恢复理智的洛玉琅也温柔起来,只是藏于心间的火苗烧灼得太久,他需要好好安抚它才能上它渐渐熄灭。   虽然是被动的,可被他牵引着,穆十四娘心情也是异样的,只得攀附着他,让脱力的自己不会往后坠落。   或许是她无意识的回应温暖了洛玉琅,心满意足之后,渐渐松开了她。   尚未完全清醒的两人,默默相望,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洛玉琅轻叹了一声,缓缓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穿上外衫吧,当心着凉。”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思   穆十四娘捞起放在另一侧坐椅上的外衫,怎么都不能当着他的面自如地穿上,洛玉琅见她纠结难堪的模样,二话不说,从怀中抽出手帕,直接将自己的眼睛蒙上了。   穆十四娘恨恨看着他,动作倒是没含糊,以最快的速度将外衫穿好,直到穿上了鞋子,寻不到束头发的簪子,才开口问他,“簪子呢?”   洛玉琅这才扯下蒙眼睛的后帕,慢慢折好重新塞入怀中,再从荷包中摸了根簪子递给了她。   这段时间为扮男装,用的本来就是洛玉琅的发簪,只是平白地又换了一根,自然是要问上一句的,“我原来那根呢?”   “不会丢。”洛玉琅似乎猜得到她会问什么,“房间里的东西,我都收在一处了。”   “青荷呢?”穆十四娘有些奇怪,这种事什么时候要他亲自动手了?   “她与青蓿,都留在东周了。”洛玉琅说得轻描淡写,穆十四娘却听出了不同,“你不是说东周已经事了吗?”   “他们有私事。”   穆十四娘想到青荷所求之事,没再多问。   觉得摊开的被子实在有碍观瞻,穆十四娘折好之后,就放在了原处,洛玉琅却觉得穆十四娘是有意作为他们之间的阻隔,一脸不情愿地将被子推到了穆十四娘的背后,如此一来,她只得紧挨自己坐了。   穆十四娘再次见识了他的小气,无奈地看着他,洛玉琅挑眉问她,“还没长记性吗?”虽然洛玉琅又开始在意,穆十四娘心思却不在这里,“南唐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洛玉琅见她又旧事重提,“东周让他们占了便宜,南唐自然不能再让他们如愿,如你所说,总要立个标杆,也好隔山震虎。”   “那不如我们回转吧,毕竟我最熟悉,陡然间换了人,怕朱二公子会心生疑虑。”洛玉琅却冷冷看着她,“跟着你的人,我都留下了,若还不能取信于他,说明他并不足以取信。”   “你答应过我,让我在南唐开绣坊的。”穆十四娘闷闷说道。   “你也答应过我,会好好待在府里。”洛玉琅也冷冷回道。   “说到底,你还是打算像最初那样,将我关起来。”穆十四娘的话,越发令洛玉琅在意,“与我同行,就让你这样难受?”   “我不想这样无所事事。”穆十四娘有些气急败坏,刚尝到些乐趣,就被他生生掐灭。   “你不会得空的。”洛玉琅的话又让穆十四娘燃起了希望,“什么意思?”   “我最烦看帐本,这段时间发现你有看帐本的天赋,而且总结得也很到位。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保证你有看不完的帐本。”   发现穆十四娘呆住了,越发在意,“你既然心心念念南唐之事,爷就如了你的愿。保证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不喜欢吴越。”穆十四娘嘟囔着。   “我知道,你喜欢南唐。”洛玉琅冷冷回她。   “其实我去后周也可以的。”穆十四娘心想,青荷也在那里,要是洛玉琅肯答应,去后周看看也不错。   “呵,我怕到时候再来个什么公子,千里迢迢,等我赶过去,你早就背信弃义,舍我于不顾了。”   “你我都这样了,哪还会有那样的事发生?”穆十四娘觉得他十分不讲理,“再说,我以男装示人,谁会多想?”   她说得理所当然,洛玉琅却有些尴尬,张望了下窗外,“饿了吗?快到正午了,今日天热,待会就会歇脚。”   “如果求你,才会让我再回江宁府?”穆十四娘还是不想死心。   “今晚会停在宣州,你不是喜欢‘九酿馆’吗,晚间就在那里吃,如何?”洛玉琅仿似没听到般,自顾自安排着。   “你就不能对我有些信任?”穆十四娘越想越气恼,可是任她如何气鼓鼓地看着洛玉琅,后者都熟视无睹。   “说到底,你还是轻看我,认为我是女子,难以成事。”洛玉琅终于答话,“成事之后,又能如何?”   “你不能过河拆桥啊。”穆十四娘摆正坐姿,“自然是留下来,继续当大掌柜啊。”   “连我这个新任的家主,他们都未放在眼里,你又凭什么服众?”洛玉琅觉得自己有些太放纵她,才使得她开始不知天高地厚。   “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回去江宁府,好好整顿一番。”穆十四娘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借机清扫一遍,贪腐的人再多,总有想法不同之人。只要用对了人,此消彼长之后,自然一番新气像!”   洛玉琅默默看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等她说完瞪着自己,才淡淡回了句,“还有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凭什么认为,初识的朱二会有能力助你?”   “我从不曾将希望放在他身上,他既然有心投靠,我为何不能借着他多了解些实情?”   “洛府整顿风气,从不需外人插手。”洛玉琅见马车已经停靠路边的林中,起身下了马车。   穆十四娘闷闷坐在车内,思量着洛玉琅刚才那句话,最后强迫自己站在他的立场,终于理解他家丑不可外扬的苦衷。   刚刚想通,洛玉琅就上了马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热过的饼子,汤还未好,你既然不愿下车,待会我端给你。”   饿到这时,穆十四娘也没客气,尝了一口,“没有甜的吗?”   “除了你,青荷不在,没人喜欢甜的。”洛玉琅看着她,“每日糖块不离身,当心伤牙。”   “我不喜欢吃肉饼。”听她还在报怨,洛玉琅拿过她手里的肉饼,撕了几下,又重新递回给了她,自己则将撕下的塞进了嘴里。   穆十四娘看着手里支离破碎的肉饼,他确实贴心,将中间有肉的都帮她吃了,“青荷不在,车上没有小食,你不吃,就要饿到晚上了。”   “我真的不想回吴越。”穆十四娘明白了他的想法,不再强求,但她也想让洛玉琅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如果你不介意,我保证一个月内让他们三个离开京城。”洛玉琅语气轻松,眼神笃定。   “十五郎婚期未至,他们怎么可能离开?”穆十四娘提醒着他。   “招附马,又不是娶媳妇,难道还想让芜阳给他们行礼不成?”洛玉琅说完,觉得有些失言,略显尴尬地看着穆十四娘。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新职   穆十四娘虽然有些落寞,但并未生气,十五郎所思所想,她并非一清二楚,但芜阳公主中意他,世人皆知,而且据她看来,十五郎也从未流露出不情愿的意思。   而今,最需做抉择的还是她,“我不想当穆十四娘,我想当施行。”   “可是,能嫁我的,只能是穆十四娘,而不是施行。”洛玉琅也不打算瞒她,穆十四娘,当朝附马的亲姐姐,只要他态度坚决,尚能与景家一搏。可既没来处,又无根基的施行,如何能冲破重重阻力,让他顺利娶进门。   “我也不一定非要嫁你,当施行,自如一世,不必嫁人,皆不必娶妻。”穆十四娘的话让洛玉琅眉头拧成川字,“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如今你我已有了肌肤之亲,再说当初之言,不过骗人骗己。反正不一定能嫁你,不如坦然一些,活得自在一些。”洛玉琅听了,负气偏头不去看她。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可有道理?”穆十四娘决定再好好给他洗洗脑,“与其拼却一切,到头来说不定满盘皆输,不如换个活法。”   “你是说你改主意了,愿意就这样跟着我?”洛玉琅挑眉看她。   穆十四娘摇头,“我可没说,只想一切随缘罢了。”   洛玉琅没接话,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热汤,见她光顾着说话,手里的饼子一点未少,两手不空,就帮她端着,打算喂她,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都打算不要名份跟着我了,还这么讲究做什么?”   “你少装糊涂,我可从没说过。”眼见她又准备翻脸,端起热汤自己先尝了一口,“既做不到,就不要轻易开口。幸好爷不像你一日一个主意,我的想法从未变过,就算最初想既成事实,也从未想过另娶他人。”   穆十四娘见他居然又将汤递了过来,终于没忍住,“我不喝。”   “你这人,”洛玉琅又喝了一口,汤水十分适口,最适合说得口干舌燥时解渴,“什么话都敢说,却什么事都不敢做,让我如何信你?”   “是不是我喝了,你就答应让我留在南唐,就算不在江宁府,宣州也是可以的。”穆十四娘谈着条件,洛玉琅却挑眉看她,“你管得住自己的脚吗?”   “我说到做到。”说完就去接他手里的汤碗,洛玉琅任她接过,表决心一般地喝了一大口,准备继续跟自己谈条件,适时开口,“你舍得放我一人回吴越任别人抢亲,我可不舍得将你独留在南唐,任别人痴心妄想。”   “所以,这汤你还是不要喝了。”洛玉琅抢过她手里的汤碗,将余下的汤喝完,又径直下了车。   穆十四娘恨恨将饼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就知道你是个没信义的。”   之后的半日车程,赌气似的不去理他,洛玉琅也不在意,靠在那里,先是闭目养神,后来穆十四娘再去看他,他早已睡得不知西东,就连穆十四娘担心他受凉,扔了被子在他身上,都没将他弄醒。   到了晚间,马车进城后,直接停在了‘九酿馆’,睡饱之后的洛玉琅轻松一笑,“走,去吃晚饭。”   穆十四娘明白自己要是不下车,会累得有人吃不了晚饭,没使性子,只是坐下后,仍是气鼓鼓的。   “你尝尝今日的九制牛肉。”洛玉琅见她吃完之后,也没表示什么,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她前次所吃的根本不是牛肉。   “这换了人当家果然不同,这次比上次好吃多了。”穆十四娘后知后觉,洛玉琅只得顺着她的话说:“那要不要请掌柜的上来,见见你这位新任的南唐大掌柜。”   “有何不可?”穆十四娘不甘示弱,自信满满。   “在我身边当总帐房不好吗?非要窝在这里。”洛玉琅可没打算让再多的人看他的心头好。   “家主真是喜欢说笑,施行何德何能,敢坐那位置。”穆十四娘依旧没有好态度对他。   洛玉琅见她执念如此之深,而且明明在对着朱二公子时,句句机锋,可一到了自己这里,胡搅蛮缠得很,一点道理都不讲。   “我给你一年时间,若你能胜任总帐房之职,我就放心让你出去闯荡。”哪知穆十四娘不再轻信,“你这人在我面前没有信用,前次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呢?”   “那契书由你写,我签字画押就是。”洛玉琅饮了口茶,刚想说上酒,看了看穆十四娘,又作了罢。   穆十四娘一听有契书,觉得有凭证在,不像空口白说,到时候反悔也不容易,盘算了一会,“到时你再反悔,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一惯如此,我自然明白。”洛玉琅淡淡说道。   “我还是以施行示人吗?”洛玉琅答道:“随你。”   “好,我今晚就写。”之后喜笑颜开,连连称赞今日的牛肉极其味美。洛玉琅咬着后槽牙看她,心中竟然毫无欣喜。   之后的几日,两人在车上为了契书纠结不止,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直到入京城前日,洛玉琅才同意签字画押,穆十四娘开心地将契书用油纸包了,小心地放在荷包里,“家主,承蒙关照了。”   洛玉琅轻哼了声,兴致缺缺。   没想到不过让她暂代了月余的大掌柜,她竟然长了不少见识,条条款款工整无比,害得他就算仔细看过,都不敢轻易签字。   得亏是个小娘子,不然怕不是会成了第二个十五郎,尚未成年就名满天下。   随着洛玉琅下了车,身着男装的穆十四娘,摸着自己粘上去的假胡须,打量着洛府祖宅的门头,连连点头,洛玉琅几乎不忍直视,皱着眉,“进去吧。”   跟着他沿着小径一路到了他的院子,穆十四娘终于开口赞叹,“果然不同凡想,不但门头气势惊人,就连家主的院落也这么宽敞,家主一人住吗?”   “你若不放心,尽可以到处搜搜。”进了自己的院子,洛玉琅说话也没了顾忌,扔下这句,就回了自己住的正房。   穆十四娘站在院中,四处打量完,发现自己被他落下了,跟进去问道:“家主,我住哪里?”   “随你喜欢。”洛玉琅实在不愿他这幅不伦不类地模样在自己面前晃荡,“除了我这里,哪里都都可以。”   穆十四娘毫不客气回怼,“家主真会说笑,有单间为何要与你挤在一处?” 第二百三十章 刻意   “哼!”洛玉琅赌气似地作势解自己的腰带,“我要沐浴了,你要留下观瞻吗?”   穆十四娘恨恨看他,“施某并无此爱好,就此告退,家主若有与帐房无关之事,千万记得不要叫我。”   一路车马劳顿,大家都疲累了,好好休整了一夜。第二日穆十四娘就将自己装扮整齐,尽力像个中年帐房,前去洛玉琅处听差。   正在院中练剑的洛玉琅冷眼看她,“又不需出院子,不必如此吓人。”   “难道我不该待在帐房中吗?”穆十四娘决定要是他再糊弄人,就拿出契书说事。   “你先将手边的帐本看完,等有了定论,再走马上任。”洛玉琅实在没忍住,“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粘久了,皮肤会溃烂的。”   “那样最好,面目全非,我就算实实在在逃离了宿命。”穆十四娘说归说,摸着自己粘上去的胡须,一连粘了两日,今早粘上去后,就有些痒。   “去将脸洗了,我在书房等你。”洛玉琅收了手里的剑,吩咐道:“爷去沐浴,无事不要闯进来。”   穆十四娘嗤笑一声,“家主多虑了,施行不好男色。”   洛玉琅霍然转身,冷冷看她,真正动怒的洛玉琅气势惊人,穆十四娘抿了唇,指了指自己的胡须,又指了指自己住的方向,点头哈腰之后,遁走了。   “冤家。”洛玉琅说完,连自己都惊住了,幸好因为穆十四娘,人都避走了,不然他的家主威严何存?   穆十四娘与他有个共通之处,一旦有了正事,都十分专注。   一连数日,书房里除了翻页的声音,就是算盘的声响,在南唐江宁府的历练,穆十四娘手指拨算盘的速度见长,听到动静的洛玉琅默默看了她许久,除了唇间和下巴上因为粘胡须时间太久泛了红色,有些碍眼之外,这副专注的模样倒是十分经看。   因为心中认定洛玉琅已经打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穆十四娘只是将每日发现的问题,书写成文递送给他,再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洛玉琅虽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也未开口问她。   洛诚得了洛老爷的吩咐,来到洛玉琅的书房,就看到他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发呆,而另一位年纪极轻的男子正快速地拨打着算盘,眼光只在帐本和算盘间游离,连他进来都未抬头。   “公子,老爷有请。”洛诚的声音穆十四娘是熟悉的,下意识将头放低想去回避,洛玉琅见她这副模样,没做停留,起身与洛诚一同离去。   第二日穆十四娘再来,发现自己所坐的地方已经隔了道帘子,算是遮挡。   “多谢家主体谅。”穆十四娘秉承着帐房先生的自觉,不愿在礼节上有任何疏忽。   洛玉琅却冷哼了一声,扔过来一封信,穆十四娘下意识接住,展开看过之后,自得地笑着,“怎么样?我就说你多虑了,字里行间可有一句说我是小娘子的?”   “念之不忘。”洛玉琅重复著书信里的字句。   “原本与他谈得好好的,突然不见,他有心问一句,也算不得什么?我只问你,他可曾说看穿了我的身份?”洛玉琅冷冷回道:“莫与爷咬文嚼字,你若不招惹他,他会如此对你念念不忘?”   “你与十五郎不也相谈甚欢吗?难道也有何见不得人之处?”穆十四娘一时口快,顾不上洛玉琅极难看的脸色,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他有同袍之好?”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洛玉琅咬牙说道,“我从不让你伤心,并不代表爷不会伤心。”   “我都已经回了吴越,就算之后再去南唐,他说不定都三年抱两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想再与你说话。”洛玉琅说完,偏头不去看她,他也想让穆十四娘好好感知一下,被人轻视的滋味。   “家主,那我去忙了。”穆十四娘这些日子算帐,算得头都是发涨的,哪里有他那样玲珑的心思,只想尽快将所有帐本看完,对整个洛府有大致的了解,来日好轻松些。   洛玉琅好像当真生气了,自那日以后一直对穆十四娘冷淡至极,刚开始她觉得没什么,可日子久了,心里就有些打鼓,十五郎与芜阳公主婚期在即,既然回了京城,知道洛玉琅必然能去观礼,她也想跟去看看。   可这僵局不打破,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这日依旧单独吃过午饭,洛玉琅也依旧不见人影。外面阳光普照,洞开的书房时有暖风吹入。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被一阵阵的暖风吹着,渐渐就有了困意,本想趴着休息一会就好。   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四周十分陌生,并不是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睡的枕头、薄毯、床铺,就连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洛玉琅特有的熏香味。   坐起身后,发现头发散开了,外衫脱去了,就连袜子都脱了。一偏头就看到洛玉琅斜靠在一张藤椅上,侧对她,正望着窗外发呆。   “我衣衫呢?”洛玉琅听到她的声音,默默从藤椅上起身,从床前的衣架上扯下她的外衫,直接扔在了她的怀里,看都没看她一眼,冷淡地走开。   穆十四娘嘟囔了一句,“总是脱我衣衫。”洛玉琅身形明显一顿,却未像以前那样还嘴,继续沉默地回了自己的藤椅,发着自己的呆。   穿好外衫,穆十四娘坐在梳妆镜前,重新束着发髻。   虽然只是男装素颜,还是束着最简单的发髻,可在默默看她的洛玉琅眼中,眼前的一幕,似乎就像婚后,穆十四娘早起梳妆的场景,一切都是那样宁静美好,秀色可餐。   想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正是提要求的好机会,转身问他,“家主,十五郎婚期将近了吧?”   在她转身的一刻收回目光的洛玉琅,心知肚明,冷淡回她,“你又想怎样?”   “我曾想过无数次十五郎成亲的场景,如今一切成真,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想要去看看。”   “公主大婚,你就算去了,也只能看到观礼之人的后脑勺,何必去凑这热闹。再说,穆府之人可都还在,你不怕生出变故?”   “可我真想去看看。”   “你若真有心,不如约了十五郎出来,让他安心成亲。” 第二百三十一章 轻重   “不好,我要如何解释这一切。”穆十四娘始终回避的态度,让洛玉琅更加在意,“你想瞒到何时?”   “顺其自然。”见穆十四娘眼神回避,洛玉琅冷哼一声,“顺到何时?”   “你忘啦!你孝期未满。”洛玉琅听后,冷冷起身,不再理她,穆十四娘都没看清他去了哪里,就不见了人影。   觉得自己说话欠妥当的穆十四娘有些后悔,想着还是去说几句好话,哄哄他好了。   走到他刚才坐着的藤椅前,后面有一道小门,顺着小门出去,几个转弯之后,穆十四发现——自己迷路了。   后悔至极,早知道就从正门出去了,起码还能寻到方向,这样在不同的屋子里乱转,通道几乎一模一样,连来时的路都忘记了。   站在通道里,正考虑着如何才能出去,连退几步之后,撞上了人,穆十四娘没有回头都知道是谁,“这里面是机关吗?我若知道就不会进来了。”   “上一个乱闯的人,是抬出去的。”洛玉琅在她身后冷冷说道。   “多谢家主手下留情。”穆十四娘转身向他行了一礼,“我转了这么久,除了几间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看到。家主若不信,尽管搜身好了。”说完坦荡地展开双臂。   洛玉琅一副没眼看的表情,最后恨恨说道:“冤家。”穆十四娘听了,诧异地说:“我何时成了你的仇人?”   见洛玉琅理都不理她,转身就走,赶紧跟了上去。虽然一路也有留意,但觉得洛玉琅也没走出什么花样来,一会儿功夫,依旧出了道小门,居然就回到了书房。   旁边偏厅里,晚饭已经摆好,穆十四娘越发诧异,“我在通道里待了这么久吗?”   可如今心情不好的洛玉琅根本没打算理她,坐在那里淡然地喝着汤。   天气热,胃口自然不好,她不太喜欢喝汤,就专挑了开胃的小食吃。   洛玉琅怕她咸辣之物吃多了,肠胃会不舒服,拿起她眼前的小食放到了自己这边,穆十四娘眨了眨眼,无奈地点了点头,可余下的几样菜都不太合胃口,眼光扫视一圈,敷衍地说道:“我吃饱了。”   洛玉琅继续没搭理她,慢条斯理吃完,而后端起茶。穆十四娘发现他在这样的天气居然还喝热茶,咂了咂舌,“真想吃枫桥大街的冰粉啊。”   原本以为依旧会被他无视,没想到洛玉琅居然开了口,“你要是好生向我认错,晚间我就让你吃上。”   “家主,我错了。”穆十四娘毫不迟疑,异常干脆。   “错哪了?”洛玉琅明显没有准备,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惹家主不高兴,就是错啊。”穆十四娘说得依旧干脆,洛玉琅却似忍耐了一下才重新开口,“我为何会不高兴?”   “是施行莽撞了,不该与朱二公子私自来往,往后不会了。”反正往后多半没机会再见,只要洛玉琅能尽快恢复如常,不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如何都好说。   “你可还记得,我在红崖山初遇你时,你的模样。”洛玉琅不等她开口,继续说道:“就算你在苏城,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穆十四娘正打算辩解,又被他拦了下来,“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想法,更不喜欢你现在的言行。”   穆十四娘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家主所言极是,是施行僭越了,从今往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家主忧心。”   “少拿施行说事,你若真当自己是施行,又岂会在我面前如此放肆。”看着突然起身的洛玉琅,穆十四娘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你躲什么?爷还会吃了你不成?你就不能坦荡一些,承认喜欢,就这么难吗?”在洛玉琅的逼问之下,穆十四娘抬头望他,“承认了又能怎样,全力以赴之后又能怎样?谁又能保证将来不散呢?”   “除非你我心意不诚,否则绝无可能。”洛玉琅再次看到了熟悉的穆十四娘,那个眼神清澈如水,却对外界充满戒备的穆十四娘。   “好,希望你我皆心想事成。”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突然不想再生气了,颓然坐了回去,端起茶发现茶水已凉,缓缓将茶盏放回。“我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穆十四娘起身默默离开,走至拐角,回头望去,月光穿过窗棱斜照在他身上,屋内独他一人,显得越发落寞。   这一刻,穆十四娘突然觉得自己实在自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竟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洛玉琅沐浴之后,从屏风后走出,发现床铺依然是穆十四娘离去时的模样,一时愣了神。   午间回去发现她趴在桌上,担心她睡得不舒服,干脆将她抱回了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卧房,见她一头的汗,索性为她脱去了外衫,又看到了她内衫里面的鸢尾花,虽然与前次抱她上车时花样不同,却是同一种颜色,蓝紫相间。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只有自己珍视她送的鸢尾,甚至有种错觉,是自己一相情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只是像刚相识时一样,犹如山间的小兽,既喜欢外面的新奇,又担心外面的豺狼虎豹。   坐在床前守了她许久,发现她还是有变化的,起码如今睡着了,不会像当初在船上无意闯入看到的那般,蜷成一团,仿佛随时都会惊醒。   现在的她,身形舒展,十分放松,能让她这样的,不正是自己吗?   既然给了她安心,又何必再让她不安,当时自己不就已经打算不再与她置气,她既然喜欢,就由着她放肆好了。   可没想到,自己还是没有战胜心魔,今晚又将她吓住了,不知明日好好与她说话,能让她再慢慢放下戒备,在自己面前无状的放肆吗?   草草弄干了头发,躺在床上,却寻不到一丝她待过的痕迹,“看来,还是要游说她熏些不同的香,不然,都不晓得,哪些是她,哪些是我。”   心坦然了,意自然也平了。   洛玉琅再次在梦中遇到了穆十四娘,虽然是苏城的别院,可围绕在他身边的却是现如今的穆十四娘,巧笑嫣然,眉眼动人,令人情动。   醒来之后,发现是一场春梦,看着衣架上悬挂的孝服,羞愧异常,洗了个冷水澡,直接去了府中的小祠堂,跪在母亲灵前,忏悔自己的无状。 第二百三十二章 情真   重新有了主意的穆十四娘等到午后,见他终于现身,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还是面容严肃,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心绪的纷乱影响了手指的速度,屋内的算盘声时断时续,总会有将算珠归位重新开始的声响,洛玉琅轻声问她,“可是遇到难题了?”   “没,没有。”穆十四娘脸上一阵燥热,深吸一口气,懊恼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后虽然速度不及往日,但总算没有再时断时续。   洛玉琅静静看她,等她终于算完一本,将数字记下,才开口,“原先的帐本看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会有新的帐本送来,你看看其中的差异。”   穆十四娘恭敬回道:“是。”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添了句,“家主。”   “私下里你就算仍不愿称我为漫乐,就像从前一样叫我当家的吧。”洛玉琅极力想她尽快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为免日后失了口,还是称呼家主的好。”穆十四娘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十分的不争气。   “还在生我的气?”洛玉琅轻声问她,语气温和。   穆十四娘隔着帘子摇了摇头,又怕他看不真切,“没有。”   “是我小气了,这事原本与你无干,是我强拖你下水的。答应过,自然应该做到,等将一切理顺,就陪你去南唐、后周,哪里都好。”洛玉琅突如其来的转变弄懵了穆十四娘。   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其实我也想过了,与其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不如好好看待当下。”   虽然有些词不达意,洛玉琅却听明白了,静静看着她,眼中泛起惊喜。   向来回避的穆十四娘也抬起了头,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不知几何,比起往日无数的你来我往,此时的无声更显心境。   院门处传来的声响让洛玉琅轻叹一声,“是洛叔来了。”担心穆十四娘在意,起身走出书房,直接在院中接了洛诚,而后一同离去。   真实的坦露心境之后,穆十四娘惊讶于内心的感受,比起往日一再的回避,现在反而更加坦然。   这是她人生头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只遵循内心,率性而为。   洛玉琅是晚间回来的,父亲拉着他东攀西扯,还执意留他吃晚饭,与其说父亲是过问洛府之事,不如说他老人家是想拐着弯问,他从南唐带回来又单独留在院中的帐房先生,是否就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不忍父亲胡思乱想,以为他的独子另有所好,洛玉琅干脆默认了。   想起父亲在得到他的默认之后,长舒的那一口气,洛玉琅不由得嘴角上翘,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日后自己是否也会如此,也不知儿女会是像穆十四娘多一些,还是自己多一些。   报着试试的心态,在穆十四娘住的厢房前转了一圈,就看到她端着碗冰粉,坐在沿廊上,悠哉地享用,沐浴之后的长发披散,又因为怕热,外衫并未穿工整,只草草系了带子。   惹得他不住摇头,这是谁给她的胆子,如此放肆。   躲在树后良久,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并非怕她在意,而是担心自己会把持不住。   抬头望着明月,默默问母亲,他一片孝心是否能得母亲在天上庇护,让他的亲事顺遂一些。   等他再次回望,穆十四娘已经不见,屋内摇曳的灯火映射出她的身影,她又开始穿针引线,缝得像一件衣衫,洛玉琅摸了摸自己身上皆出自她手的衣衫,自得地离去。   此后穆十四娘发现无论何时抬头,洛玉琅都在看着自己,终于在吃饭时,问他,“我有这么好看吗?”   “漫游不也在看我吗?”洛玉琅夹了菜到她碗中,反问她,“爷好看吗?”   穆十四娘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惹得他大为意外,“果然像由心生,漫游变诚实之后,容颜更甚一筹了。”   “家主就不怕被人误会?”   洛玉琅心说,刚打发了老爷子,你又来提,“只要是漫游,如何爷都不怕。”   “那我日后粘了胡须,你也能依旧如故?”   想着穆十四娘夕日那副尊容,洛玉琅强行嘴硬,“自然。”怕穆十四娘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赶紧转换话题,“芜阳公主与我同年,故而她与望仕的婚期会定在今年。但望仕年纪不到,恐怕只会是形式。你若还想去观礼,我来想办法。”   穆十四娘却摇了摇头,“家主说得极是,还是在之前寻个机会与十五郎见上一面就好,借口我都想好了,就说因为他的婚事特意回来,而后仍会回南唐。”   “只要漫游能自圆其说就好。”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城外,十五郎骑马前来,远远看到穆十四娘的背影,匆匆下马之后,几乎被转身的她吓到。   因为她不止下巴上粘了胡须,整个嘴唇周边都粘满了,效果倒是奇佳,若不是兄妹之间极为熟悉,只要她不开口,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相认。   “姐,”穆十五郎调整了一下心境,“你是如何回来的?”   “看来送信之人没有诓我,计算的日期刚刚好,我赶回来,你正好收到信。”穆十四娘坦然说着虚言,十五郎却笑了笑,“姐,你又变了。”   “我又年长一岁,哪能不变。”十五郎摇头,“士别三日,刮目相见。你不但长高了许多,整个人气度都变了。”   穆十四娘心知是南唐数月的历练使然,“我一切都好,你安心成亲就是。匆匆离开,最愧对的就是你与芜阳公主,还有娘亲。”   “自从你托了东西回来,娘亲看过,就坦然了。她说你已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任谁也不能困住你。”   “娘亲可还好?”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就算不会像其他姨娘那样受苦,冷言冷语却是难免的。   “娘亲本想去广福寺静修,但家主不允,明面上是以我的婚事为由,暗地里是怕娘亲不再受他管控。”十五郎语气沉重,“她其实是不想让我为难。”   “是我不孝。”在自由与孝道之间,她选择了前者,但内心的愧疚从未消散过。   “娘亲说了,只有你我过得好,她才会好,若要你跟十二娘一样,她宁肯去死。”十五郎仰望苍穹,“我成亲之后,就让芜阳出面接娘亲入府。姐,等他们离开京城,你也回来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深浅   “朱二公子,”话说到这,转而问道:“现如今该如何称呼才好?像我早已不是什么大掌柜,还是称呼我为施掌柜的好。”   朱二公子轻笑,“家父仍在,我现在还是朱二公子。不过施大掌柜,或是施掌柜,在我眼里,都应是施行才是。”   梅香眉头皱得越发紧蹙,心中狐疑,这厮莫不是看出了什么,有心在此打趣?   一转头发现同来的护卫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朱二公子若是愿意,尽管称呼我为施济众。”穆十四娘倒没太在意,施济众是她化身男装行走江湖的名号,不像施行,毕竟是洛玉琅为她取的,还曾经为此耍过心机。   “施济众?”朱二公子一脸疑惑,穆十四娘只得继续解惑,“这是我的本名。”   “那济众就称呼我为仲禹吧,仲为我的排行,禹为大禹之禹。”朱二公子倒是没有深究,反而认为,施行为名,济众为他的字,就像他,仲禹便是他的字,如此才显得更加亲近。   “仲禹兄,名违了。”穆十四娘依然坦荡。   朱二公子刚准备体贴地为她盛汤,就被梅香抢了先。穆十四娘见梅香替自己装过之后,就打算收手,轻咳了一声,让她不要失礼。   朱二公子看在眼里,因为留意,立刻看到了梅香的耳洞,心下明了,却想偏了。“无妨,我自己来。”这样带在身边,想必是心头好,他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穆十四娘可不知道他的这些肚皮官司,顺着心中的想法,开始发问,“年余不见,仲禹兄可还有前次的忧虑?”   朱二公子轻摇着头,“你呀,总是如此板正,就不能先吃过这顿美食,再谈那些扫兴之事?”   “看来仲禹兄是为我不辞而别耿耿于怀至今罗?”穆十四娘的不依不饶更让他摇头不止,“都是当差的人,哪能事事皆由自己,我若是这样都不理解,你我怎能称得上相识一场?”   他还是这样,始终不会让人难堪,始终让人如沐春风,穆十四娘心生好奇,突然问了句,“仲禹兄,如今应有家事了吧?”   朱二公子直接回答,“不曾。”   “哦。”穆十四娘原本想就此打住,重新起头引入正题,朱二公子已经开始解释,“我原本定的亲事,对方因病过世,故而未能成亲。”   穆十四娘后悔不已,自己这是闯了哪门子邪,偏问些这样的事。   “济众不必在意,生老病死,原本就属常事。因为她一直养在母亲身边,故而母亲让我迟上些时日。”朱二公子的解释十分清楚,穆十四娘并不想深谈,幸好朱二公子自己将话扯开了,“尝尝这蜜桔,我前次托人送过去的,因为并未熟透,不如这种泌甜。”   说完还体贴地为她剥好了,刚想送过来,抬眼就看到梅香不善的眼神,生生将手收了回去,直接塞了瓣到自己口中。   梅香倒是没有客气,直接拿了桔子剥好递给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因为再一次由此引出了洛玉琅,哪里有半分胃口,顺口说道:“你自己吃吧。”语气亲昵,朱二公子眼神有些莫名,不知在纠结着什么。   “仲禹兄,吴越今年风调雨顺,不知南唐如何?”穆十四娘可不打算荒废了这么好的机会,抓紧时机问着相关的要事。   朱二公子放下手中的半个桔子,“倒是比你在时那年好。”这样的回答自然藏着深意,与他打过交道的穆十四娘哪能听不出来。   一面腹诽着他的不坦荡,一面又理解他的谨慎。“那就好,希望后周也能一切都好。”   “济众会在江宁府待多久?”朱二公子问道,言语间明显又带着深意。凭着前次的了解,他可不认为穆十四娘会只是轻巧地路过江宁府。   “说不准,我打算随船北上,要等船期。”穆十四娘因为熟悉他的套路,开始接招。   “南唐新任的大掌柜,济众见过了吗?”朱二公子继续着套路。   “我就留宿在洛府,算是见过吧。”穆十四娘也继续着。   “他倒是个做大事的。”朱二公子说完,又接了句,“性情也不错。”   “听起来,你俩颇合得来?”穆十四娘反问了句,“洛二公子也不错。”朱二公子并未直接回答,又转了话题,听到这,穆十四娘诧异地问道:“二公子也来了南唐?”   “济众不知道吗?他如今被涛大掌柜负以重任,担任巡查的差事。”朱二公子将店家新上的炙肉夹给穆十四娘,“这是新打的鹿肉,选了最好的前夹肉,最适合炙烤。”   “我常年在外,倒是无缘得见。”穆十四娘下意识想撇清。   “还是不见得好。”朱二公子这话说得极为妙精,就差直接将洛二公子的所做所为直接说出来。   “我们老爷心善。”这样也算是将洛二公子为何会来南唐交待个清楚。   之后不知为何,朱二公子不再提及与洛府有关的事,而是谈起了江宁府立冬节气的玩耍之事,盛情相邀。   穆十四娘摇头,“我一路奔波,又要行船十数日,想想都累,而今只想清闲偷懒。”   “有些事,不亲眼见见,如何能看得真切。”   “既如此,我就去看看热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两人到此,机锋算是全面打完。   之后的话题,皆与桌上的美食相关。   立冬这日,穆十四娘谢绝了洛涛的相邀,领着梅香,在护卫的陪同下,去了朱二公子事先安排好的地方。   临水的台榭,人流如织,更有画舫靠岸,早有曲调婉转。   穆十四娘隔水相望,不时能看到熟悉的面孔,贺梓舒依旧与一帮少年公子混在一起,投壶玩耍,不亦乐乎。   在洛府中畏畏缩缩的洛二公子,意气风发地被人簇拥着,谈笑风声。   倒是洛涛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地应付着一切。   等了许久,才看到朱二公子现身,不知为何,今日一改常态的天青色衣衫,换了身荷绿色的衣衫,就算隔了距离,在人群中也十分耀眼。   梅香自然也一眼认出,“夫人,这人不实在。”   穆十四娘颇为意外,“何出此言?”   “说话不实在,现在连穿衣衫都有意选了与夫人同样的颜色,便是不实在。”梅香的不平之意,溢于言表。 第二百三十三章 相见   亲们,手残又点错了,姑且先看看吧,这是接着第二百三十二章的!   “娘亲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恐怕难以说动她与家主反目。”穆十四娘阅历越深,越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后穆府怕是要在京城长待了。   “前次与洛年兄饮茶,他倒是说了个好主意,我与芜阳商量过,她已经答应。”十五郎打量着满脸胡须的穆十四娘,还是皱了眉,有些不能接受,于是回避了与她对视,“姐,不如你暂且留在芜阳城外的别院,只等一切事妥,你再露面。”   穆十四娘没有点破,上次在别院,三皇子说闯就闯进来了,哪里有何安静可言?再者,正因为十五郎的缘故,她不想与芜阳公主牵绊太多,再出色的郎君若是家族不兴,日后恐怕都会被人微词。   “与其让他们将母亲带回去,不如将他们留在京城,起码在这里他们多少会有些顾忌。”对穆府,穆十四娘自认比十五郎感触要多,娘亲现在于他们而言就是筹码,让十五郎就范的筹码。   十五郎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姐,你是如何顺利到达南唐的?”   穆十四娘早已备好答案,“跟着南唐商队出的境,而后依然在绣坊寻了差事。”   “我就说你为何连户牒都没有,就能顺利出境。姐,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面对十五郎的疑问,穆十四娘只能继续回避,“花了些银子。”   十五郎对此不算精通,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托人将南唐的萱纸和萱笔送来时,连芜阳都不可置信,说你是天下第一奇女子。”   穆十四娘轻笑着摇头,以掩饰自己的心虚,“运气好罢了。”   “可惜你未留地址,我就算想回信也无处可寻。”穆十五郎与她相对而坐,“可惜洛年兄要在京中守孝,我也不好过多的叨扰他。”   穆十四娘有些不自然地抿了唇,洛玉琅诓人向来有一套,自己现在也是谎话连篇,与他真是不相上下,所谓近朱者赤,诚不欺也。   “姐,你年后就要及笄,可想好了后路?”穆十四娘没想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地问,下意识摸脸却摸到了一脸胡须,失笑之后,还是回避了,“尚未有打算。”   “所以说,还是要想办法,将他们尽快赶出京城,以后也再不敢来,才是长久之计。”十五郎胸有成竹,“洛年兄说得极是,凡事皆有根由,只有从根基入手,才能一劳永逸。”   “他能有什么好办法?”洛玉琅虽然提过一次,但她并未上心,今日十五郎一提再提,想来不但洛玉琅当了真,就连十五郎也认了真。   “姐,你既然回了京城,不如去观礼吧。”十五郎回避了她的询问,“娘亲想你得紧,正好趁机见上一面。”   穆十四娘自从他招附马后,也曾留意过招婿之事,按理说穆府只能送他出府,就算有人送亲,也是舅舅为长,同族兄长为辅,父母伯叔是不能前去的。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事关你终身大事,又是天潢贵胄,出不得半点差错。我在街面上看看你,就足够了。”穆十四娘从怀里掏出一块成双的玉佩,“这是我在江宁府特意挑的,虽然不算十分贵重,但胜在寓意好,就做为你成亲的心意吧。”   十五郎接过,是合在一处的双鱼玉佩,背面却是一对童男童女,可拆可合。“姐,你不是说你在宣州吗?”   “去江宁府帮忙,待过了一阵。”穆十四娘又开始不自然地摸她的胡须。十五郎不由得摇头,“姐,除了声音有些瞒不过,你这副样子,站在娘亲面前,恐怕她都不敢轻易相认。”   十五郎不愿先行离去,执意要送她进城,人少处尚可走在一处,等靠近城门处,两个人就隔了距离,各自行走。   因为身份使然,入城的时候,不时有人恭敬问好,十五郎倒也谦和,却自有气度。穆十四娘远远观望,心生感叹,若是十五郎当日不苦读,自己不抗争,现如今又怎会是这样的光景。   入城之时,或许是她仪容有些奇怪,官兵正要盘查,后面就有车前来,官兵立刻挥手让穆十四娘赶紧进城,莫要挡路。   庆幸躲过的穆十四娘见十五郎正欲返回,连忙示意他莫要妄动,径直穿过门洞,就避在一旁。发现身后居然是洛玉琅的马车,他倒是会演戏,入了城直接将马车停在了牵马等候的十五郎身边。   “望仕,这是去往何处?”穆十四娘见他探出了头,眼神居然溜向了自己这一边,有些无语,觉得城门处不宜久待,就打算尽快离开。   十五郎略显尴尬,既要应付洛玉琅,又要留意着穆十四娘,“正欲回府。”   洛玉琅眼光又飘向与十五郎数步之隔的穆十四娘,“若是无事,不如一处喝茶。”   十五郎略有些无奈地看向穆十四娘,她还未来得及反应,洛玉琅已经开口询问,“望仕,这位是?”   因为在十五郎心目中,洛玉琅不算陌生人,他也知道些穆十四娘的事,索性承认了,“洛年兄不记得了,这是,”洛玉琅直接拦住了他,“好办法,差点没认出。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同吧。”   还自顾自神秘兮兮地出着主意,“望仕骑马,不如请——这位上车吧,也好方便些。”   十五郎不疑有他,回头请示十四娘的意见。   因为洛玉琅送她出城时,就已经约好,等她与十五郎见过面,再直接坐车回来,穆十四娘倒没太客气,跟十五郎点了点头,径直上了洛玉琅的马车。   洛玉琅一直抿着唇,似乎强忍着笑。“洛年兄,可是去往日常去之所?”十五郎在马上问道。   “就依望仕。”还刻意将马车的车帘拉开,如此一来,车外的十五郎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内的情况。   穆十四娘突然间一股复杂的情绪升起,既不是喜亦不是忧,纷繁杂乱,说不清道不明。   之前与洛玉琅朝夕相处认定的想法又有了些微的转变,她如此任性妄为,是否合适?   “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洛玉琅开口问她,她却有些不想回答。   倒是车外的十五郎听到了,“洛年兄,我外祖家姓吴。”   洛玉琅早已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听十五郎这样说,敷衍道:“哦,吴公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意切   虽然语气没有变化,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却变了,可惜对方根本没想抬头,也不在意他的回应。   等马车停下,穆十四娘径直说道:“十五郎,我就住这附近,你若要寻我,还是在这里的掌柜处留信即可。”   说完下了马车,跟洛玉琅招呼都没打,也没理会十五郎担忧的眼神,独自朝着洛府的方向走去。   经过木花坊时,虽然想进去叙叙旧,却知道现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在牌坊前发了会呆,又发现洛府她也不想回去。   京城的街面上依旧繁华,在她眼里却不及江宁府温暖,在那里,一切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她可以用另一种身份坦然与人相处。   最后在头次元宵观灯的廊桥上停住了,时光荏苒,不过三年而已,好象一切都变了,又好象一点没变。   “在这做什么?”洛玉琅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她的宁静,回头问他,“你不是要与十五郎喝茶吗?”   “你突然离去,就算他想喝,我也无心陪他。”洛玉琅专注于她脸上的表情,可是除了落寞没有其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难得有机会,想来旧地走走。”穆十四娘敷衍过后,“天好像要下雨了,尽快回去吧。”   洛玉琅知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在此处纠缠,“马车停在那边。”穆十四娘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点了点头。   等上了马车,她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洛玉琅也难得地沉默了,没有像以往那样急切地询问缘由。只在回到自己的院子后,提醒她,“粘得太久,又会痒了,先去洗脸,我等你吃饭。”   “现在已经痒了。”穆十四娘老实承认。   晚饭时,虽然两个人都装做若无其事,可气氛就是十分尴尬,穆十四娘不想讨论此事,所以不想无故先行离开。   洛玉琅也似乎添了心事,坐在那里发着呆。   “等望仕婚事过后,我就直接与他说,我中意你,希望他成全。”穆十四娘默默回望着他,依旧不喜不悲。   “我只是不能成亲,并非不能订亲。”洛玉琅坦然回望,“我想要望仕明白,我并非闲人,我有事没事找他,确实另有所图。”   “你就不怕他不同意?”穆十四娘的态度让洛玉琅皱了眉,最后说服自己不与她计较,“我不是占了先机吗?”   “有道理。”见她打算起身,拦了她问道:“比起以往没心没肺的你,我更喜欢现在眼有忧色的你,起码能让我知道,你心中有我。”   “我并没否认啊,为何还提?”穆十四娘的话并未让洛玉琅安心,虽然她借着身形的优势,低头回避着,洛玉琅依旧低头看她,“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心始终未变。”   “我明白。”穆十四娘终于抬头望他,眼中一片清明,“你为我取名施行,不正是寓意但施善行,莫问前路吗?”   “我为你取名施行,是因为我字恩德,取施行恩德之意。”洛玉琅说完,看着穆十四娘眼神渐渐变化,撇了撇嘴,“还有何话说?”   被他看透心事的穆十四娘转过身去,好掩饰住眼中的热意,却被他扳了回来,“你可以怀疑天下,也不必怀疑我。你或许可以离开我,可我已离不开你。你可以转眼就去和别人谈笑风声,我只要一离了你,就日夜忧心。忧心你过得可好,忧心你是否又在感怀身世,还要忧心哪位胆肥的又在打你的主意。所以,你可以随意放肆,唯独不能猜疑我对你的心。”   穆十四娘无言地摇了摇头,却晃落了几滴热泪,等洛玉琅捧起她的脸,早已满眼泪水,无语凝噎。   洛玉琅轻叹一声,将她搂入怀中,“记得上次这样搂你,还是在苏城别院,不过一年,你竟长高了许多。我算不算苦尽甘来,守得云开?”   “从此以后,再不要为我流泪,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无用,竟不能护心爱之人周全。”洛玉琅本想开句玩笑,但穆十四娘的泪水已经浸透到了他的内衫,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希望她哭过之后,能开心起来。   将心中的情绪宣泄之后,穆十四娘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洛玉琅默默递上了自己手帕,“干净的。”   见穆十四娘不理他,直接抢了她的丝巾,而后将自己的手帕塞进她手里,“这时才想起,你还从未送过我信物呢?”   穆十四娘不声不响,只是瞅了瞅他的荷包,洛玉琅会意,“那些可不算,彼时你心不诚。”   “你倒是解释一下,何为信物?”穆十四娘因为刚刚哭过,声音带浓浓的鼻音。   “所谓信物,凭证也。”洛玉琅如学究一般,摇头为她解释。   穆十四娘向他展开方才递过来的手帕,“空口无凭。”洛玉琅有些后悔,因为怕麻烦,他所用的手帕皆未绣字。从怀中抽出刚刚塞进去的丝巾,展开一看,上面也是空空如也。   “信之一字,取诚实不欺骗之意。”洛玉琅重新将丝巾塞入怀中,“我心坦荡,不怕你不认。”   “你给十五郎出了个什么主意?”洛玉琅看了她半天,最后无奈摇头,他这是遇上了个什么人,前一刻悲天恸地,后一刻就开始盘算。   “他们不离开,我不好与芜阳提及你我之事。”穆十四娘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会伤及我娘亲吗?”   “除非他们改了性子,不然不会。”洛玉琅说完,怕又会刺激到她,看她的眼神中竟含着忐忑。   穆十四娘扫了他一眼,并不在意,“可惜我还没想好如何装扮之前,不能亲眼所见。”   “已经够可以了,你又要如何折腾?”洛玉琅心说,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习惯你满脸的胡须,你难道还不满意?   “我觉得胡须有些多,粘起来麻烦,粘一天还会痒好几天。寻思着换个别的胡须。”洛玉琅松了口气,“只要你再忍耐些时日,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我与你签的契书中可说好了的,如若是你的原因无法达成,我就不算毁约。”洛玉琅无奈点头,“漫游放心,爷自然会想尽办法,无论你暂居何处,都能每日为我算帐。”   “你不该去物色新的帐房吗?”穆十四娘扫了他一眼,洛玉琅眼神莫名,为她话中之意,“不必了,男主外,女主内,说的不正是这个吗?”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意   “一说起此事,倒真有件事要与你商量,芜阳与十五郎的婚事,我挑了几件好东西出来,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不如漫游你来做主吧。”直接牵了穆十四娘的手,朝书房走去,穆十四娘正想说她日日都在这里,何曾见过什么好物?洛玉琅已经领着她穿过前次迷路的小门,转了几道弯,来到其中一间屋子。   成排的多宝阁上摆着一件件玲珑玉器,“你送了什么给十五郎?”当时离了有些距离,看得并不真切。   “我在江宁府买的一对双鱼玉佩。”穆十四娘打量着多宝阁上的物件,并未发现洛玉琅表情的变化,“你是看中它年年有余,还是鱼跃龙门,还是——多子多福?”   “三者皆而有之。”穆十四娘有意不去看他,这人真是,事事皆要扯到那上面。   “真希望你当时能有心多买一对。”洛玉琅语气哀怨,穆十四娘咬了咬牙,指着汉白玉的如意,“我觉得这个极好。”   “白玉如意。”洛玉琅走到她身后,“他们已然如意了,还要我送什么如意?”   穆十四娘只得又选了一尊赤玉雕成的福禄寿三星报喜。“虽然寓意极好,但是婚宴不是寿宴,似乎送早了些。”   “那你将它们挑出来做什么?”穆十四娘报怨着,洛玉琅回答,“想让你欢喜啊。”   “我是做不了你的主,你自己挑吧。”因为洛玉琅手扶着多宝阁,她一转身,才发现自己一直在他怀里,“后面还多着呢,慢慢挑。”   穆十四娘抬头看他,意思你不让开我怎么走?   见她除了眼睛依旧红肿,神情倒是再无悲色,洛玉琅暗自松了口气,放下手,让出了通道。   两个人挑挑选选,最后选定了一个双鱼的玉壁,一双手掌大小。穆十四娘看着这个与自己所送玉佩如出一辙的玉壁,偏头问他,“你明明什么都早有准备,刚才还明知故问做什么?”   洛玉琅一脸无辜,“我若说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些,漫游愿意相信吗?”   穆十四娘望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多宝阁,有些相信,“可你也不用非得与我送一样的啊?”   “不如此,如何显得夫唱妇随。”洛玉琅开始在附近寻找,“不如我们将这个留下,日后挂在床头,另外再选一样送他们吧。”   穆十四娘正有此意,可是选来选去,洛玉琅都有不妥的说辞,弄得她再也无法忍耐,“你存心的吧?”   洛玉琅无辜地摇头,“正因为难以抉择才请你来的,我为何要有这种心思?”   穆十四娘闭着眼,往前走了六步,用右手一摸,却是一个盒子,洛玉琅替她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对瓷瓶,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洛玉琅已经关了盒子,“这谁弄来的,该打。”   “是什么?”穆十四娘自然要问,他却神秘兮兮凑近了,好像打算说什么秘密。穆十四娘无奈说道:“这里又没外人。”   洛玉琅似乎颇为受用这句话,“这东西只能留着自用,送人显得不太合适。”   穆十四娘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给我看看。”   “你真的要看?”洛玉琅问完,发现她居然点头,无奈摇头,“等成亲之后,随便你看。”   “莫名其妙。”穆十四娘报怨了句,转身开始寻找新的。   洛玉琅悄悄将盒子从多宝阁上拿下来,放在下面的抽屉中,这种男欢女爱的物件,现在还用不着。   最后,穆十四娘自己讨了饶,“家主好算计,施行自愧不如。”   洛玉琅一本正经地回她,“为了你,如何都不为过。”   过后一再问她当真不去观礼?   穆十四娘只说了句,“要是能遇见我娘亲,替我带样东西给她就好。”   “刚才我们不是看到过一尊观音像吗?不如就送这个好了。”不等穆十四娘应承,自己先去寻了出来。   “你打算如何说?”穆十四娘见他忙着找盒子将观音像装起来,好奇地问他。   “直接说是你要我送的。”洛玉琅有意偏头看她,“至于接下来如何回答,就看她老人家如何问了。”   “你不怕她问你直接要女儿?”穆十四娘回怼。   “就怕她不问,问了最好。”洛玉琅挑衅地看着她,“我就实话实说,毫不隐瞒。”   “无赖。”穆十四娘说完就打算离开。“说明漫游眼光独到,慧眼识人。”见她当真打算出去,赶紧提醒,“当心迷路。”   这话果然奏效,穆十四娘老实站在门口等他,“既然来了,我有一样好东西,送予你正好安眠。”   “家主不必如此费心,方才是感怀身世罢了,如今已经没事了。”洛玉琅二话不说,一路牵着她到了自己的卧房,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要是晚上睡不好,打开放在床头,保证一夜好眠。”   “迷魂香吗?”洛玉琅颇为无奈,“你从哪里学来的?”   “书中自有。”穆十四娘大方承认,芜阳公主的书房真是宝库,正经的四书五经没有,旁门左道倒是应有尽有。   “多半是从芜阳那里学来的。”洛玉琅不用多想就明白,可还是为她解了惑,“迷魂香伤神,头疼久而不散。这个不会,只是安神。”   “家主也会失眠吗?”穆十四娘见他是从自己床头小柜拿出来的,心想多半是他自用之物。   洛玉琅大方承认,“有一阵确实有些伤神,不过为你劳神之后,这东西就不管用了。”   外面依稀传来更鼓之声,洛玉琅执意送她回房,穆十四娘见他眼中还满是担忧,“我真没事了,要有事,自然不会放过你。”   “虽然我卧房的正门很少开,但你若有事,或睡不着,直接去敲就是。”   “我真没事了。”   “当真?”   “当真。”   “我走了。”   “走吧。”   “真走了?”   “快走,我乏了。”   “你先进去,我等你灯熄了再走。”   “。。。随你。”   隔着道门,洛玉琅还在问:“青荷看来短时不会归来,不如我再找个人来服侍你吧?”   “你院子里不是不留女眷吗?”   “也是,差点忘了,你如今是男的。”   “。。。我真要睡了。”   “睡吧。”   第二日,穆十四娘问他何时走的。   “你猜?”见他又来这一套,穆十四娘懒得再问。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事成   之后,护卫送了新的帐本进来,穆十四娘略微翻过,是自己离开之后的日期,看过之后,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一抬头发现洛玉琅似乎早知道她会问,正端坐了等着她。   “真怀疑你去没去东周?”洛玉琅挑了挑眉,“后周与南唐同样重要,我怎能不去?”   “这个新来的大掌柜,应该跟我一样是个新手,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可能?”   “漫游也太小瞧人了,不过若不是漫游的书信,他不会如此的顺利。”穆十四娘恍然大悟,“我就说你从无回信,原来是想诓我。”   “你已能力尽显,故而我升了你为内掌柜,只在我一人之下。”洛玉琅起身,走到她身边,从怀中摸出个物件递给她。   “你不能总是用这些东西打发我。”穆十四娘根本不愿去接。   洛玉琅用一掰,好好的玉环成了两块,穆十四娘既惊于他的力道,又有些可惜,“你,老是糟践物件,当心有苦头吃。”   “如此一来,此物唯有你我二人有,做为信物再好不过。”洛玉琅将手摊开,“你手巧,系绳由你来辫。”   “素闻洛家主赏罚分明,我既然立了功,家主岂能吝啬赏金?”穆十四娘看都不看,洛玉琅听了不住摇头,“异心不死。”   起身踱步不止,最后转身,“我是君子,不怕你悔约,如你所愿。”而后又入了那道小门,等了一会再回来,直接将银票拍在穆十四娘面前。   眼界早已开阔的穆十四娘再不会为了千两的银票咂舌,一张一张数清,仔细收入荷包,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多谢家主。”   洛玉琅恨恨说道:“除了与我有关,不能花在别处。”   “家主真是多操了心,难道我花在自己身上,也不行吗?”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洛玉琅想了想,“你与我有关,不算。”   “置田地铺子呢?”   “你不嫌麻烦,随你。”洛玉琅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打算,不就是置办这些,然后意图逍遥渡日吗?“只限吴越。”   “父母在,不远游。我不能走,你也当多为你娘亲想想。将来无事倒是可以陪你四处游历。”洛玉琅说得极为理智,穆十四娘有些触动,与洛玉琅相比,自己确实自私了些。   见她陷入沉默,洛玉琅又怕她心事太重,开始打岔,“芜阳的婚事会大庆三日,从明日起我可能会早出晚归,你若有事,尽管留字给我,我再晚回来都会敲门将你吵醒。”   “祝你们心想事成。”洛玉琅无奈地摇头,“定不负所忘。”   虽说不能做为姻亲观礼,穆十四娘还是在十五郎游街的时候守着看了一路,她站在二楼,见十五郎不住四处张望,没忍住探了头,那一脸胡须确实扎眼,很快十五郎就留意到了。   姐弟俩四目相望,却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年纪未到,十五郎却宛然少年郎君,一身红衣,鲜衣怒马,比金榜提名打马游街时更甚一筹。   知道不能明说,十五郎在经过楼下时,将她送的双鱼玉佩握在手中,而后摊开,又再握在手中,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等着。”因为明白他与洛玉琅联合芜阳打算做什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穆十四娘轻轻点了点头。   无论是想与洛玉琅心想事成,还是能与十五郎坦然相聚,她都希望他们能一击即成。   婚宴的最后一天,穆十四娘再也无法坦然入睡,索性在书房中候着他。   终于他归来后,头一次迎上前去,忐忑地望着他。   “穆家主惊了圣驾,圣上念在芜阳和望仕,只说逐出京城。”他未说的是,一向明哲保身的三皇子不知为何现身做保,让原本还要领罪的穆家主逃过一劫。   明白她最担心什么,“你娘亲不知何故未曾现身,大夫人替了她的位置。”   穆十四娘眼神一黯,“不过也算是逃过一劫,大夫人此生恐怕再无脸面来京了。”   “其他的,要等明日问过望仕才知。”   穆十四娘心神不宁地问他,“他们何时离京?”   “你也不要太伤神,说不定芜阳和望仕有办法留住她呢?”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娘亲为人我最清楚,十五郎也清楚,要她像我们一样背弃家主,此生都不可能。”   “如今他们失了势,唯有倚仗望仕才会有翻身之日,岂能不善待你娘亲?”洛玉琅愈关切,穆十四娘越不想解释,“我要是还留在南唐,娘亲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望仕身边?”   洛玉琅沉默了,他的取舍自然与穆十四娘的取舍略有不同。   “我真是不孝。”穆十四娘懊恼非常,却无能为力。   “急事缓办,等你我订亲,他们自然不能再来,芜阳正好有借口去接了你娘亲来。”穆十四娘先是欣喜,而后从他眼中读到莫名的意味,再难坦然。   “看来,现在心急的不再是我一人了。”洛玉琅伸出手,“我的那半块玉环呢?”   穆十四娘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看了看递给了他。   洛玉琅接过,有意念着上面的刻字,“恩德,反面呢?漫行山人以此为记。”   穆十四娘难掩脸上的红潮,偏头不去看他。   “施行,反面是漫游居士以此为凭。”洛玉琅说完之后,又开始赞叹,“刚才竟然没有留意,这绦子辫得好别致。”   “我挂上了,漫游,你也当挂在腰间才是。”   穆十四娘没好气地说:“你不怕现在看出来的人会错看了你。”   “我又不要将自己装得白净无比,去争什么皇位,就算是又如何?”洛玉琅张牙舞爪的模样,让熟悉他的穆十四娘看出了他话中另有的含义。   不过她见过的皇子只有芜阳同胞兄长三皇子,其他的也不知道,也没见过,并没有发言权。   “你明日一早还要替我去问十五郎消息,早些歇息吧,我也回去了。”洛玉琅却依旧送了她到房门前,“你先走,我再关门。”   “那我去歇息了?”   见穆十四娘不打算回答他,只得挥挥手,一步三回头,穆十四娘见他走得极慢,直接关上了房门。   悄悄从窗口张望,却没看到他的人影,正奇怪着,洛玉琅探头说道:“找什么?”   吓得半死的穆十四娘怨怪地望着他,“吓着了?那我守在这里,等你睡了,我再离开。”   穆十四娘摸着自己还在砰砰跳的心,顾不上回他。 第二百三十七章 温情   “是我莽撞了,你没事吧。”洛玉琅满脸愧疚,“不如我守你整夜好了。”   “不用,你快回去歇着吧。”洛玉琅却执意要进去看看她,穆十四娘一脸不悦,“你我还未成亲呢!”   “那我就在这里守着。”洛玉琅斜靠着沿廊,“前次我也这样守了整夜,你不知道吧?”   “那我要不要请你进来与我同床而眠?”穆十四娘没好气地问他。   “不可如此,轻重爷还是分得轻的。”洛玉琅以手作枕,悠然自得,“爷管得住自己。”   穆十四娘扔了句,“随你。”直接关了门。   睡意朦胧时,见洛玉琅还没打算走,打开门问:“你走不走?”   “你真没事了?”穆十四娘直接用一个呵欠回应,“那我真走了?”穆十四娘直接挥了挥手,“看来你还是知道心疼我的。”一步三回头,乐颠颠的离开。   上午时满脸愧疚地归来,“他们是坐船走的,我去时望仕刚送人归来。”   穆十四娘反倒比他坦然,“送与不送,娘亲依然会走,日后自然会有相聚之时。”   “望仕留了信给你。”穆十四娘接过,上面封了红漆,打开之后,信中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比洛玉琅说得详细,没有遗漏三皇子之事。   洛玉琅会在意,她能理解,那次三皇子的眼光已经说明一切,她若今时今日还不明白,真是活回去了。   只是她没料到,为了一个逃家不知何时会归来的自己,他居然会为穆家主出头。   “十五郎说芜阳公主想请我回公主府暂居。”她也略过了三皇子那段,眼看与洛玉琅好事将近,她不想多生波折。   “这倒是个好主意,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向望仕提及你我之事。”洛玉琅回望着她,“就算他不提,我也有此意。”   平日再与他没规没矩惯了,如此直白地讨论两人的婚事还是让她有些脸热,胡乱地翻阅着手中的帐本,没打算回他的话。   洛玉琅独自看了她一会,转身又不见了人影,再回来时抱了一堆东西,“去了芜阳那里,总算不必像现在这样谨慎,也该像个寻常的小娘子了,若望仕问起,就说是从南唐带回来的。”   穆十四娘看着桌上的东西,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说院中没有小娘子吗?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衣物和首饰?”   “刚要人拿回来的。”洛玉琅解释,“衣物是木花坊的,首饰是自己铺子里的。”   “你不怕十五郎误会我在南唐打劫了?”见穆十四娘似乎不太感兴趣,洛玉琅颇有些无奈。   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在苏城之后,只有难得的几回,穆十四娘穿回过女装,窈窕的身形,裙衫摇曳,就算素颜简妆,也让他心动。   现在既然能换回女装,就想让她能每日漂漂亮亮,穿尽世间华服,在最美好的年岁恣意张扬,彻底抹去幼年的灰暗。   “你就直接跟他们说,你发现了一处绝顶宝藏,自此之后财富当源源不绝。”说完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穆十四娘学着他挑了眉,“我怕你会后悔。”   “对你,爷从不吝啬。”洛玉琅自得满满,“只要我有的,你皆可拿去享用。”   “我不过寄居公主府,如此高调张扬,合适吗?”   洛玉琅沉思了一会,“也是,是我欠妥了。”自顾自又翻找一阵,挑了他觉得最合适的,“就这些裙衫,皆是你喜欢的颜色;首饰也是,素雅简洁。”   穆十四娘虽然面上强忍着,心中早已暖意融融,洛玉琅由始至终从不掩饰他的感受和意图,自己也一直回避和被动,但水滴穿石之间,他的时而温情时而炙热,不知不觉间浸入了她的内心,割不断理还乱。   十五郎也十分利落,穆十四娘刚在客栈中安顿妥当,他就寻了来,“芜阳说来,我觉得还是低调些好,马车就在外面,姐,我帮你收拾吧?”   “不过一些随身的衣物,东西不多。”穆十四娘无奈地看着平白多出来的几个包袱,暗自腹诽,还说自己心思老道,也不想想她一个四处奔逃之人,哪来的这么多行李?   幸好十五郎并未多问,只一味地安抚她,“虽然未能将娘亲留住,不过短时间内京城算是太平了,今年又开了恩科,我已物色了几人,只等姐姐归来,看看是否合眼。”   穆十四娘不禁抚额轻叹,这世道是变了吗?婚姻大事这样张扬,还一点都不避讳她这个当事之人。   “这几人家世虽然不高,但胜在简单,你嫁过去后,连婆母都无勿需日日见面。”穆十四娘咬了咬牙,忍住笑,“难道他们皆是孤儿?”   “非也,只是都新在京中任职,家中长辈自然留在祖籍。”怕她嫌弃,又开始解释,“到时在京中置间小院,就算你的陪嫁,只要人合得来,怎样都算是桩好姻缘。”   穆十四娘来了兴致,有心说道:“就怕到时各种长辈皆来投奔,我住着自己的院子,还要谨守规矩。”   “我早想过了,所以只置办小院子,人多了住不下。”穆十四娘噗呲一声,再也没忍住,“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得了真传?”   “怎样想都没错。”十五郎毫不自知,穆十四娘却为他添了俗世的温度而高兴,与她一样,身边添了温暖至极的人,都尝到了人世间的暖意。   而后坏坏地想到,要是十五郎口不择言直接将这打算告诉了洛玉琅,不知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芜阳在公主府接了穆十四娘,围着她转了几圈,感叹着,“姐,不过一别数月,你变化真大。”   穆十四娘以为是自己今日的穿着之故,“南唐风气就是如此,一时竟忘了换回吴越的打扮。”   “非也,就是觉得姐姐变了。”十五郎在一旁为芜阳解惑,“莫说是你,就是我前次见了也有此感,可能是阅历使然,又因为添了身量吧。”   “姐姐这样的容貌,不论嫁予谁,都算他占了天大的便宜。”芜阳说完觉得有些失言,偷瞄了眼十五郎,穆十四娘为她解围道:“公主这般的才貌,不也让十五郎得了便宜吗?”   这下不但芜阳公主面露羞涩,就连十五郎都为了掩饰,端起了茶盏。穆十四娘说道:“公主,以后还是称呼我为十四娘吧。”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选婿   芜阳公主却执意称呼她为姐姐,说是既然嫁了十五郎,天家那一套在自己府内就不必遵循了。   十五郎也顺着芜阳公主的意图,宽慰她不必太过在意。   芜阳公主确实贴心,寻了借口离开好让他们兄妹说话,穆十四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俗话说缘由天定,诚不欺也。”   “她一片赤诚待我,我也该如此。”十五郎说道,“就算日后皆要赋闲在家,我亦不悔。”   “就算不能为官,也有许多事可做。”经历的越多,穆十四娘想法愈发成熟,“既可以效仿世家大儒,著书立说;亦可将精力放着于俗务之上,皆可为也。”   “姐,如今终于得空,不如说说你此次的经历吧?”十五郎感慨着穆十四娘的成熟,愈发对她此次的经历好奇。去往南唐不同于在吴越境内,没有户牒还能出入自如,凭着他的阅历怎样都觉得不可思议。   穆十四娘满怀愧疚,却不得不用谎言诓他,“许是我运气好,先是在宣州落了脚,而后又去了江宁府,一切颇为顺利。只是记挂你的婚期,总想着回来看看。”   “南唐风土如何?与吴越有何不同之处?”幸亏十五郎注意力并不在深究之上,穆十四娘耐心地将自己所见所闻说予他听,最后十五郎微微摇头,“如此纸醉金迷,恐怕时日无多。”   “任风云如何突变,只要安守本心,倒也无虑。”说完想起十五郎如今身份的特殊,“我曾听人说过,吴越处世向来老道,想来不论它们如何的变,这里都不会受影响的。”   “早晚之事。”十五郎看法与她略有不同,甩了甩头,似乎想将一切不快甩去,“姐,若要你选,你会待在南唐还是吴越?”   “哪里都好。”若是以前问她,她自然是毫不犹豫选择自由自在的南唐,可如今情况不同,洛玉琅那样至情至真,她岂能再有它想。   “芜阳的意思,由我做东,依旧选在别院,你一道挑挑,孰优孰劣,一比即可知。”穆十四娘抿了抿唇,并未表态。   十五郎却只当她羞涩,未作他想。   穆十四娘数着日子,直到别院宴请当日,都未能等来洛玉琅,赌气似地上了马车。   夏季的别院,虽然没有梅香,但成片的梅树郁郁葱葱,今年收成颇好,累累的青梅坠满枝间。大家席地而坐,感受着梅林的清凉。   芜阳公主今日一身艳红,配了头上红宝石的步摇,贵气逼人。   十五郎依旧如故,天青色的长衫,温润如玉。   穆十四娘还是穿了绿色的裙衫,比青梅颜色较淡,仿如梅树枝头最鲜嫩的叶片,头上只用一枝翠玉的簪子绾了发,娴静似水。   一墙之隔的人声清晰可闻,穆十四娘如坐针毡,十五郎以为她是有些羞涩,与芜阳公主对视一眼,起身说道:“公主,姐,我去去就来。”   芜阳公主明白他是去了另一边打探虚实,只要穆十四娘有中意的,只需将穿着打扮说出来,他就能知道相中的是哪一位。   “这些人我倒是亲眼看过,比上一批强多了。”十五郎不在,芜阳公主也开始随性起来,“虽然与十五郎比起来,总是差强些人意。不过凭姐姐这样的容貌,无论配了谁,都会觉得屈就了。”   穆十四娘不好沉默不语,只得浅笑回应,心中腹诽着洛玉琅,迟迟不来,害得她独自一人应对。   “芜阳。”这声音一出,让芜阳公主和穆十四娘都变了颜色,芜阳公主起身报怨,“三皇兄,回回这样,看来我要将月亮门封起来了。”   三皇子轻笑着,“当初送你绿萼时开的门洞,如今怎好反悔?”现身后,眼光立刻停留在穆十四娘身上,神色中满是惊艳。“穆姑娘,多时未见,元瓘唐突了。”   穆十四娘只得起身回礼,一身豆绿色的裙衫,绝美的容颜,素静得宛如仙子,没了前次那般怯弱和回避,淡然而沉静。   三皇子痴痴望着,芜阳无奈只得挡在了他与穆十四娘中间。“十五郎立刻就来,三皇兄可是有事寻他?”   “妹夫也在吗?如此正好,我前次读书有一章总有些不解,正好问他。”环顾了一番,自顾自吩咐,“来人,为我设席。”   芜阳公主见他目的明确,毫不掩饰,赶紧说了句,“他此刻正与十四娘未来的夫婿说话呢,怕是不得空为三皇兄解惑。”   穆十四娘早已受不住三皇子明目张胆的注视,听芜阳公主这样一说,正好借着羞涩转身回避。   三皇子明显愣住了,“哦?我怎么从未曾听穆家主提起?”   “穆家主如今不顶用了,十四娘的婚事自然只得由我与十五郎做主。”   三皇子突然问她,“说的是哪一家?”   芜阳公主无端地回望了一下,三皇子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示意婢女去请十五郎,怎么总不见人来?   “穆姑娘的姻缘怎可草率,寻常的人家岂不埋没了?”三皇子见芜阳公主慌张的模样,心中笃定刚才不过是她搪塞之词。   “元瓘所言极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穆十四娘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恨得咬牙。   洛玉琅在十五郎的陪同下,依旧坐着轮椅出现,客气地向三皇子和芜阳公主见过礼,而静静看着穆十四娘,眼神莫名。   芜阳公主像见了救星一样,赶紧介绍,“亏你还见过几次,连她都不认识了?”   洛玉琅恍然大悟状,“是我眼拙,穆姑娘,久违了。”   穆十四娘默默行了礼,但下意识撇嘴的动作还是被他捕捉了去,“其实也怪不得我,你一日三变,任谁都不敢轻易相认。”   十五郎立刻想起前次穆十四娘胡须满脸与洛玉琅相对而坐的情景,觉得他说得也不错,“洛年兄说经过时,看到了芜阳的车驾,猜到我们在这。”   洛玉琅问道:“隔壁是何人?怎么这样热闹。”   穆十四娘赶紧侧身避过,洛玉琅撇了撇嘴,“望仕真是好客之人,芜阳这别院,都快成了读书人的会舍了。”   由始自终都只在意穆十四娘的三皇子,突然语带酸意,“妹夫,恕我直言,这批新科的进士,看不出哪位是良配。”   芜阳终于再也忍不住,“在我看来,总比你二位要好上许多。” 第二百三十九章 当面   此言一出,洛玉琅和三皇子皆变了颜色,“芜阳,慎言。”三皇子首先不肯,看了看穆十四娘,“我虽诗书不如隔壁的,但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但凡有中意的,必然会如珠如宝待之,绝不会委屈她半分。”   “可你府中已有妻室。”芜阳公主满心都是十五郎,知道他的心思,自然有些急切。   三皇子哑然,无奈地指了指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   “这是在为穆姑娘选婿吗?”洛玉琅突然出声,将场面弄得愈发尴尬。穆十四娘指尖发白,足以见手里的丝巾正如何遭受着蹂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是人之常情。洛玉琅也是俗人,不知穆姑娘可否让我有此殊荣?”这下,满座皆惊,就连十五郎都诧异地望着他。   洛玉琅一脸坦然,回望于他,“望仕,我本以为穆姑娘尚未及笄,不急于一时,没想到差点错过了。我就说今日早起,屋檐上喜鹊叫个不停,没想到应在此事上。”   三皇子不甘寂寞,“洛家主,你不是与景家有约吗?”   认同的芜阳也以同样的眼神看他,洛玉琅则转向了穆十四娘,“穆姑娘能得无数人青睐,我亦如此。今日就在此正名一番,洛玉琅尚未议亲,遑论其他。”   三皇子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似乎在判断着什么,“洛家主,你身在孝期,议亲怕是不妥吧?”   依旧看着穆十四娘,为自己解释,“父亲急于报孙,一直催促于我,我原本也以为不妥。父亲却说只是不能成亲,并非不能议亲。”   之后回望着三皇子,“我原本想拜请芜阳去求个旨意,今日三皇子既然也在,不如行个好事,与芜阳一道,助我去王上面前求个体面,玉琅定终身铭记,断不敢忘。”   三皇子很快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其中的深意,洛府家主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他十分清楚。与女色相比,那个位置显然重要得多。   “洛玉琅,洛家主,眼光不错。”三皇子点头不止,再抬头时,已不再看向穆十四娘,而是拱手对洛玉琅说道:“洛家主情真意切,元瓘自愧不如,就此祝洛家主心想事成。”   洛玉琅拱手回礼,“多谢。”而后拱手对十五郎和芜阳公主说道:“洛玉琅真情实意,望二位成全。”   十五郎尚未回过神来,芜阳公主已经开口,“你腿伤还未好吗?”   背对着的穆十四娘身形一顿,咬紧了唇才没笑出来。   洛玉琅眼光扫过她,竟有些哀怨,“只要穆姑娘不在意,洛玉琅此生自当珍之重之,绝不敢负。”   “你问她做什么?她还能当众回你不成?”芜阳公主又一次为穆十四娘解了围。   “洛玉琅句句为真,若得穆姑娘首肯,就请三皇子和公主助我进宫求个圣意。”穆十四娘没有毫不犹豫地拒绝十五郎和芜阳公主的安排让他实在心伤,所以今日定要她当面拿个主意。   十五郎心疼亲姐,出言维护,“如此突然,莫说姐姐无法定夺,就是我,也难以抉择。洛年兄,不如容后几日,如何?”   “今日不是选婿吗?我既然毛遂自荐,穆姑娘也当给个回应吧?”穆十四娘已然明白他话中有气,转身说道:“得蒙洛家主厚爱,十四娘愧不敢当。”   “你我数次相处,我的为人穆姑娘应该清楚才是,可是因为我身为腿疾,不愿嫁我?”洛玉琅句句相逼,穆十四娘暗自咬牙,“十四娘出身卑微,岂敢高攀?”   “就猜你会如此说,不必如此胆怯,我并不在意这些,穆姑娘让我心动的,从来都不是出身或是容颜,而是你的敢做敢为,不拘小节。”   含沙射影之词,就连十五郎都听了出来,护姐心切,又为穆十四娘挡了下来,“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为妥,洛年兄,不急于一时。”   “可我今日只想听穆姑娘一句首肯。”洛玉琅望着穆十四娘,眼神坚定,更有质问之意。   穆十四娘突然语出惊人,“十四娘此生唯愿得一人白首,永不相弃,洛家主认为如何?”   洛玉琅原本紧绷的神色渐渐和缓,正色回她,“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只要你不负我,我绝不负你。”   十五郎微皱了眉,似乎摸到了些端倪,芜阳公主已经打了圆场,“十四娘已经首肯,洛玉琅,就看你能不能排除万难,迎娶美人归了。”   洛玉琅仍旧专注于穆十四娘,良久才回应她,“我已递了帖子进宫,求见王上,王上允我三日后觐见。就有劳二位媒人为玉琅美言,助我求得圣上赐婚,媒人的谢礼,我早已备妥。”   “看来洛家主是有备而来。”三皇子也敏锐地觉察了不同之处,令他清醒的并非洛玉琅,而是穆十四娘的态度。   “芜阳最懂,我从不是莽撞之人,我心仪十四娘久矣。只是今日既然天时地利人合,索性提前告知。”洛玉琅望着十五郎,“望仕,原本想先向你求娶,让你替我美言两句,不承想,今日竟有惊喜,不枉我痴心一片。”   穆十四娘虽然一直低眉敛目,却感觉到他前后情绪的变化,此时的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寻找台阶。   十五郎看了看穆十四娘,虽然她那两句话有些异乎寻常,但神态倒是一如往常,怕自己会错了意,话说得还是保守,“洛年兄为人坦荡,令望仕汗颜。”   芜阳公主走过去对穆十四娘说道:“十四娘,别被他们吓着了,既然有心想娶,就要拿出本事来。你只管不动如山,有我和十五郎在,绝不会委屈了你。”说完,以观景为由,拉着穆十四娘离开了这里。   旁观者清,十五郎先是看了看洛玉琅的神色,而后再看穆十四娘,心中一个疑问已经成形,只是碍于现在人多,并不能问个究竟。   三皇子却已经起身,“没想到,我今日误打误撞,竟撞成了一桩好事。各位,元瓘尚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洛玉琅拱手说道:“玉琅所托之事,望三皇子成全。”态度诚恳得不像平日的他。   “既蒙洛家主看重,元瓘自然会鼎力相助。”三皇子也是爽快人,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再游离,更何况有些事明眼人一看便知。 第二百四十章 未肯   洛玉琅心愿达成,脾气也好了许多,依旧诚意谢了三皇子。   只剩两人之后,十五郎干脆地问道:“十四娘能顺利出逃,可是得洛年兄相助?”   洛玉琅知道不能和盘托出,“路上遇到的,她不愿回来,便如了她的愿,护她去了南唐。”   “何时?”十五郎敛了眉。   “在我答应你之后。”洛玉琅觉得心里堵得慌,但有些事为了穆十四娘,断不能让第三人得知,所以再难,也只能愧对了。   “她所托之物,也是你相助吗?”十五郎追问。   洛玉琅下意识摇头,“我只吩咐要多加关照,护她周全,其他的,应该是她自己所为。”幸好东西都是十四娘选的,确实与自己无关。二来明面上,他从未离开过吴越,不能多生事端。   “所以,你就依她所言,将我瞒得透死。”十五郎言语犀利,洛玉琅无奈回他,“十四娘的性子,你比我清楚,若因此在她那里失了信,我如何能护住她。”   十五郎也有些无言以对,洛玉琅说得没错,她要是再避开,确实不太好找。   “你是何时起意的?”十五郎终于问到了正题,洛玉琅直接回道:“第一次见她。”   可他所说的第一次与十五郎认为的第一次是不同的。他的第一次是指红崖山患难与共;而十五郎所认为的第一次是茶馆姐弟相认。   “那时不过在茶馆草草见了一面,你如何就认定了她?”在十五郎看来有些不可置信。   “缘为天定,一眼足以。”洛玉琅实话实说,也明白十五郎听不明白。   “所以,之后种种,皆是你有意为之?”   洛玉琅坦然承认。   “你与景家之事,世人皆知。因为芜阳,景家的根由我也知晓。我若说,你所求的赐婚未必会如愿,你如何回我?”十五郎一语中的。   洛玉琅沉思了一番,“就凭他们如此闹腾都没有如愿,足以看出洛府并不愿意结亲。十四娘本来就不喜欢待在吴越,若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就带她前去南唐,离了这是非之地。”   十五郎诧异之后,很快认可了他的说法,但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每日与她谈起南唐的风土,她总是眉飞色舞。只是,故土难离,谈何容易。”   “所以,就请望仕让芜阳在王上面前多多美言,不论三皇子愿不愿助我,都能让王上不偏不颇,让我如愿。”   十五郎欲言又止,终于以茶代酒,敬了洛玉琅。   而与穆十四娘在一起的芜阳公主,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未问,只依旧宽慰她,“抛却他复杂的家事,洛玉琅也算是人中龙凤了,只是他从来眼中无人,惹得无数小娘子暗自伤神。没想到他竟对你动了心思,还这样公然示爱,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沉默以对。   “凭我对他的认知,但凡他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你只管静静看他如何费尽心思取你过门。”见她还是不言不语,又问道:“如若你心有顾虑,也是可以推了他的。老实说,在我看来,他与三皇兄都不算良配,日后少不得要与人争斗的。”   “我话已言明,他若做不到,就算我俩无缘。”穆十四娘眼前闪过景玉霜在苏城时的模样,洛玉琅明明说她已经成了自己的弟媳,不知他们今日所说的景家之女又是何意?   芜阳公主见她说得如此笃定,又觉得有些愧对洛玉琅这个幼时的玩伴,“反正他孝期未完,由着他自己折腾吧。”   穆十四娘却想到了其他,“他这样闹腾起来,恐怕又会惊动穆府。”   “不妨事,原先我还不好出头,现在我明摆着就要将你藏匿起来,任谁来都别想寻到你。”芜阳公主的话让穆十四娘感动不已,“因为穆府的家事让公主伤神,十四娘有愧于心。”   不愿十五郎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焦灼伤神,也不想十五郎因此在芜阳公主面前失了颜色。   “十五郎的事便是我的事,况且我自幼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芜阳公主神色自得,光彩照人,似明白她心之所想一般,“穆家主不敢入京的,其他人,若是讲理,我就接待一番;若是不讲理,府门都不让他们进。”   穆十四娘终于看到了真实的芜阳公主,就像洛玉琅所说那样张扬而自信。   “多谢公主,今夕不同往日,我不会像前次那样,瞻前顾后,受出身拖累。”穆十四娘眼中闪烁着别样的神彩,“若真不能如愿,我就再去南唐。”   “父王常说南唐纸醉金迷,不思进取,是真的吗?”穆十四娘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也曾听父王说过后周,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吴越能得太平吧。”穆十四娘没想到芜阳公主这样娇养的小娘子竟然也有这样的感悟,“可惜公主身份特殊,不能轻易离境,否则能自己亲自去看看,倒也不错。”   “原先不曾想过,可自从认识了十五郎,我还真有这样的想法。”芜阳公主轻抚梅树,畅谈着自己的美好愿景,“陪着他游山历水,他读书,我看景,做对神仙眷侣。”   洛玉琅所说的‘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重又闪现眼前,穆十四娘但笑不语,情之所至,世人皆是如此吧。能相偕到老,从早到晚,其乐融融。   等十五郎派来人传信,她俩才知道三皇子和洛玉琅都已经离开。   穆十四娘忐忑地等着十五郎问她与洛玉琅之事,可直到三人一同在公主府内用了晚饭,十五郎都没有询问的意思。   倒是芜阳公主在三日后带来了洛玉琅进宫求旨意的消息——王上并未当场表态。   十五郎说道:“这下,世人皆知了。”   芜阳公主赶紧接道:“不怕,今日就有人问我,我已经放话出去,这只是洛玉琅一相情愿,十四娘并不在京中,也不知情。”   她这样不管不顾地维护让姐弟两人都感激不已,一向淡然的十五郎都难掩心底的情绪,“多谢公主。”   “你日后出府,别人问起,也当如此回应。我已经亲自去找过三皇兄,他不会揭底的。”转头就发现十五郎眼中多了莫名的情绪,芜阳公主越发欣喜,“这种事,我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要熟悉一些。” 第二百四十一章 算计   “我近日不打算出府。”十五郎望着穆十四娘,“只是要辛苦姐姐,不能外出了。”   穆十四娘摇头,“我本来就极少外出,一直想绣样东西,现如今终于得空,正好完成。”   宣州的绣法和江宁府的绣法各有千秋,她都极为喜欢,早有将两种绣法与自己在吴越习得的绣法融合在一处的想法,试试自己如今的技艺,可是一直帐本不离手,又忙于应付江宁府诸人,哪里静得下心来。   现在倒正是个好时机,可以安安心心,精进一下自己的绣技了。   初时十五郎还会陪坐在一旁看书,后来见芜阳公主总在旁边陪着,却十分无聊,索性仍旧回了书房,好让芜阳公主能自在些。   十五郎不在,芜阳公主果然渐渐不来,穆十四娘倒没觉得什么,反倒自在。   先是描了花样,而后顺着自己的构思,用宣州的绣法用来绣观音菩萨脚下的祥云,其绣法深邃,配色复杂,正好体现祥云的远近和腾挪的姿态。   用江宁府的绣法绣菩萨的佛衣,其绣法高贵艳丽,格调高雅,最适合用来绣佛衣。   背景还是用淡雅活泼的吴越绣法。   她用线的习惯依旧没变,喜欢将线剖为八根,讲求远看为画,近看为绣的效果。   为了自己能恣意活着,娘亲现如今少不得受人辖制,心中的愧疚都化为了这副绣图,希望娘亲收到之后,能得菩萨庇佑,长命百岁,平安等到相聚之日。   再者,虽然自己待在公主府内天清云淡,但府外是如何的风云变幻,她也是能猜出一二的。   无数次夜晚,她都想写信给洛玉琅,要是全无可能,不必强求。可天一亮,清醒过来,她就下不了笔,她不能伤他的心。   所有这一切的纠葛,都被她绣进了自己的绣品里,偶尔来看的芜阳公主,感叹不已,“菩萨悲悯的神色隔着绣布都能感受得到,还有这绣法,我还从未见过,真是难得。”   “观音菩萨普渡众生,大慈大爱,无处不在,故而心怀悲悯,眷顾世人。”芜阳公主听她如此一说,不由得地坐了下来,“你是担心洛玉琅?”   穆十四娘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昨日三皇兄还在说,要与我打赌洛玉琅能不能成事。我问他,他赌什么?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芜阳公主卖着关子,也不期望内敛的穆十四娘会回答,“他赌了成事。”   穆十四娘对三皇子的印象着实算不上好,因为就连洛玉琅都没有用那样直白的眼神看过她。“不过一桩婚事,有什么好赌的。”   芜阳公主没有说的是,这是洛玉琅头一次公开表明自己并不想娶景家女儿为妻,还是以一种无法转圜的方式。   如此一来,景家再想走相同的路径逼婚,圣上自然只能以相同的方式回应,也算是堵了老太妃插手的可能。   可是,这些日子洛玉琅再未冒头,凭着她对景家的了解,恐怕洛府如今一日也难得安宁。   望着专注刺绣的穆十四娘,想着要不要提前告诉她,景玉霜已经和离,先是在宫里陪着老太妃待了数月,现正在洛府陪着有恙的主母景妍凝。   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为好,景玉霜目的再明确,要想跟以前一样,顺利以嫡妻的身份嫁予洛玉琅,在她看来绝无可能,除非洛玉琅转了性,一意孤行娶她。   可是景玉霜对洛玉琅的痴迷,已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为了达到目的,她会做些什么,自己猜不到。   因为太过专注,芜阳公主看着穆十四娘不由自主说了句,“有了你,他眼中哪还容得下别人。”   穆十四娘诧异地抬头,琢磨清楚后,因为与洛玉琅的种种,脸色绯红,针尖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指。   有婢女匆匆而来,禀报道:“公主,府外有穆家的人求见。”   穆十四娘僵在那里,绣花针终于刺入了指尖。   婢女又说了后半句,“附马已经去了前院,要我前来回禀,说是公主尚未归府。”   “就依附马所言。”转头宽慰穆十四娘,“先让十五郎去探探虚实,再由我直接回绝。你安心待着,除了父王能闯出来,整个吴越再无第二人有此能耐。”   乱了心绪的穆十四娘抚着受伤的指尖,看着已绣了半副的观音腾云图,心中默念菩萨保佑,不会累及娘亲。   奈何心乱如麻,只得起身来到窗前,却再次想起南唐的风清云淡,自由自在。   二人等得都有些心焦时,十五郎才露了面,穆十四娘见他有些犹豫,直接说道:“早晚我都会知道的。”   “唉,家主信中说已接了景家的帖子,还说对方也是庶子,也算门当户对。”话音未落,芜阳公主已经出声,“还说了其他的缘由吗?”   “大夫人也算是景家的姻亲。”十五郎说完,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哪来的姻亲,以前可从未听说过。”   “嫁不嫁洛玉琅,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穆十四娘一脸淡然,荷包里施行的户牒给了她自信,“穆十四娘可以任他们摆弄,我却再不能够。”   “你是如何回他们的?”芜阳公主问十五郎,“自然是说暂未有十四娘的讯息。”   “如此不就好了,人都不在,嫁什么嫁?”十五郎却有他的担忧,“他们若有心,会直接将户牒改了,既成事实,好断了洛年兄的念想。”   “穆十四娘的户牒本来就不值钱,不是交予石松之流,就是哪家高门大户任人欺凌。”穆十四娘语气淡然,十五郎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宽慰。   芜阳公主倒还是干脆,“先不管他,此后由我出面对付他们,只是得委屈十五郎失些颜面。既然人是从我手里丢失的,我赔他们一个就是,等嫁予景家时,我添些嫁妆,算是补偿。”   见姐弟二人愣愣看着自己,接着解释,“等时过境迁,你再现身,一切好说。”   “不必顾忌我,就让世人皆知,穆十四娘已不知所踪。”十五郎却不肯,“姐,万万不可,兹事体大,就算不能嫁洛玉琅,日后也是要议亲的。”   穆十四娘沉默以对,却在第二日现身时,重新换回了男装,望着芜阳公主和十五郎,拱手道:“从今日起,我是施行,取但施善行,莫问前路之意。”   十五郎不解,直到她拿出了户牒,接过一看,顶头的洛府二字立刻让他明白,“洛年兄帮你办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损招   芜阳公主凑近一看,“他将你记在了他的名下?!”   “不是,是记在洛府的庄子上。”穆十四娘凭着记忆解释。   芜阳公主抿嘴一笑,“他诓你呢,洛恩德就是他,恩德是他的字。整个洛府除了他,谁也还敢用恩德取字。”   “一人怎可有两本户牒?”十五郎犹自一头雾水。   “这户牒是真的。”芜阳公主细细看过,“他神通广大得很,来日见了他再好好拷问他。”   十五郎又看出了问题,“姐,户牒上的施行是女的,你穿着男装,如何行得通?”   “不但是女的,还将你记在了他的编户之下。”十五郎此时明白了,“这样不妥。”   芜阳公主依旧为他们解惑,“平时行走倒也没什么,还能借着洛府的威名沾些光。只是他这样极不坦荡,在吴越境内,还是不用为好。”   自己做为倚仗的户牒居然不能用,穆十四娘立刻就颓了。   “我也有办法弄来户牒。”芜阳公主突然说道,“父王给了我封地,我就为你弄一个方外的户牒,还是个男丁。到时候拿到洛玉琅眼前,好好气气他。”   十五郎此时才回了些神,“户牒何等重要,竟然会被你们公然造假,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们又不拿去作奸犯科,只是用来防身,能有什么。”虽然芜阳公主说得轻巧,穆十四娘手里的户牒也不是假的,十五郎还是有自己的担忧,“假的就是假的,如何能与真的相提并论?你们就这样笃定,查验时看不出端倪?”   芜阳公主还想继续洗脑,穆十四娘已经悄悄拦了她,一肚子诗书之人,一时半会哪里能轻易接受这些。   “不如有劳探花郎为我新的户牒上想个好名字吧?”十五郎凝眉看她,最后无奈摇头,“施行之名是你自己取的,还是洛玉琅?”   “这还用问吗?施行恩德,我都晓得。”芜阳公主快人快语。   被她这一提醒,“《东观汉记·冯异传》:‘百姓失望,今专命方面,施行恩德。’想来就是出处了。”十五郎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穆十四娘是明白洛玉琅之意的,但还未到能坦然与十五郎和芜阳公主公然谈论的程度。依旧将话题扯开了,“我自己曾经取名施思,所以这新名字,还是用施姓吧?”   十五郎想来想去,最后说道:“《论语·雍也》里有‘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我看不如取名施济众,如何?”   穆十四娘念了两遍,立刻喜欢上了,一脸期盼地看着芜阳公主,“公主以为如何?”   芜阳公主会意,“明日我就要人去办。”   如今她最苦恼的就是自己女儿家的身份,等新的户牒到手,无论穆府和景家打算如何恶心自己,都只是痴心妄想。   十五郎是明白她的,出言提醒道:“姐,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莽撞行事,弃我而去。”   穆十四娘讪讪说道:“上次是我想偏了,这次就算要离开,也不会再瞒着。”   此时的洛玉琅,确实像他们猜测的那样,正与景家苦斗,洛老爷的书房也再次成了战场。   因为景畴行的亲自登门,告病推脱了无数宴请的景妍凝也在景玉霜的陪同之下,意兴阑珊地坐在书房之内。   难得有机会见到洛玉琅,景玉霜并不想掩饰自己对他的喜爱。自己自幼心仪的人,对所有人都冷峻异常,没想到终有一日,会为了别的小娘子去求圣上赐婚。她心底的那股酸楚,不会有人明白。   “你我两家既是姻亲又是世交,不曾想竟闹了这么一出乌龙。不过也怨不得玉琅,穆府的女儿素来如此,媚惑人心最为拿手。觉得能高攀上玉琅,如何能再顺应长辈的安排安心嫁人。”景畴行没头没脑,先来了这么一句。   连一直低垂眸眼的洛玉琅都抬眼看他,洛老爷适时开口,“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又生出了什么变故?”   景畴行假装未听出洛老爷话中深意,先是摇头,而后坦然面对他们父子,“穆家主来京时,上赶着要将女儿嫁给景家,因为穆府大夫人也算姻亲,我便勉强允了。昨日接了穆家主的亲笔信,我才晓得玉琅向圣上求取的,竟然就是那位已经与景家订了亲的女儿。他信中极为惊恐,生怕再因此获罪。”   洛玉琅一言不发,只是看向景畴行的眼神充满着杀气,景畴行则轻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发作。   可是洛玉琅并未让他如愿,渐渐又低垂了眼眸,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洛老爷皱了眉头,“这结亲啊,真是要谨慎为上,否则一失足为千古恨。一旦沾上了不好的,当真是遗祸后代。”   一直闭目养神的景妍凝都开始睁眼,刚要开口,却被一直为她按揉着肩的景玉霜阻止了。   景畴行顺势长叹一气,“穆府那样的人家,莫说让她配了我府中的庶子都觉得委屈了我的人,怎能在洛府登堂入室。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圣上暂时未允,算不得丢脸。”   洛老爷见洛玉琅异乎寻常的沉默,在为他变得成熟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疼独子,“这生错了人家,也实属可怜,琅儿,兹事体大,不如你先去求证一番,再下定论。”   洛玉琅终于开口,“我不过数年前在南唐见过她,无意间得知她是河间穆府的女儿。这些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为此还特意与她的胞兄穆都尉交好,只为结此良缘。只可惜她一直行踪不明,故而无奈去向圣上求情,想借此得偿夙愿。”   这话将景畴行都弄懵了,穆府传来的消息可没说这个女儿并不在家中,一时只得先将贬损的话说个透底,“这样的人家,我还真要回去好好考虑了,未嫁的小娘子哪里能轻易就抛头露面,四处游走。”   话音未落,洛玉琅就轻蔑地朝着景玉霜的方向嗤笑了声,此举深深刺激了景玉霜,气恼之下无法向洛玉琅发作,只得恨恨看向了父亲。   “取妻娶贤,琅儿,反正你孝期未完,急事缓办,且由着他们闹腾一阵,自会水落石出。”洛老爷的话依然犀利,洛玉琅轻声回应,“是,圣上也是如此说的,娶妻乃人生大事,一定要选准了人家,千万不要被蒙蔽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对策   景畴行刚说了句,“正是这话。”   洛玉琅已经接着说道:“有些人家看似光鲜,实则污秽不堪,内里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之事。这样人家的女儿娶回来,只会祸害自身,更会贻害子孙。”   轻蔑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扫向了对面的景家三人。   景畴行咬牙忍下,见今日事已办妥,起身说道:“我已好心提醒,还望妹夫和琅儿不要一意孤行,损了洛府数百年的好门楣。”   景妍凝在他起身的同一时刻,也站起了身,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景畴行扫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之后看了眼景玉霜,后者会意,略微点了点头。   走之前还不死心地看了看洛玉琅,可惜他早已闭目养神。   等书房终于归于平静,洛老爷才担忧地问他,“这招确实狠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还想光明正大娶她,恐怕很难。”   “父亲,孩儿此次南唐后周一行,心中感触颇深,只是一直未有机会与父亲长谈。”洛老爷瞅了他一眼,心中腹诽,回来后你日日连院子都不想出,可不会没有机会与我长谈吗?   “长则二十年,短则十年,天下将大变矣。”洛玉琅正好背对着父亲,并没有觉察到老父亲哀怨的眼神,“此次经过淮河,发现南唐竟然防守如此松懈,反观后周,可不是如此。如若我猜得不错,今冬多半会有变故。”   洛老爷叫来了洛诚,让他展开堪舆,让洛玉琅指给自己看。洛玉琅将沿途所见所闻加上自己的判断,一一说出。   “应该就是今冬了。只是不知南唐武力如何?”洛老爷也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一击应该不成,但后周会胜取,南唐会败退已成定局。”听独子如此说,洛老爷也感叹,“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乱局久矣,早晚之事。”   “父亲,既然笃定后周会胜,更应该未雨绸缪,让洛府不必守此战乱影响。”洛老爷明白他的意思,吴越弱小,数十年来不过靠着向人称臣来偷取片刻安宁。可洛府不一样,自唐朝初始就已成大家,不过因祖宅在此,故而偏安一隅。   “你有何打算?”独子接任家主以来,行事比自己张扬,却使洛府添了许多生气。原本还担心他以前的脾气,不承想,就连今日这逼上门来之事,他都能淡然处之,令对方自行溃败。   “孩儿想去后周立业。”洛玉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洛老爷沉默不语,迁徙家业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是件大事,何况像他们这样的人家。   “父亲勿忧,孩儿并不想举家外迁,只是想慢慢将产业的重心迁往后周,日后就算乱局难以收拾,也好有个避祸之处。”听他这样说,洛老爷暗暗松了口气,并没有犹豫多久,“我替你守着祖宅就是,只是,你就这样避走,于婚事并没有利。”   “父亲不是说我孝期未完,不必急于一时吗?孩儿不如趁此两年,好好为洛府谋划将来。”他不用多想就能知道,十四娘听到此事会如何决断,与其让她再回南唐,不如先她一步,免得那些糟心之事重来一遍。   “她如今是在芜阳公主府吗?”洛老爷突然问道。   见洛玉琅点头承认,摇头说道:“景家这招确实够损,就算芜阳公主不愿将人交出来,他们也能既成事实。”   洛玉琅轻哼了一声,景畴行遮遮掩掩,连那个庶子姓甚名谁都不敢说出来,还有意不提十四娘的名讳,不就是想混水摸鱼,怕自己先行出手吗?   他就在此等着,看哪个不要命的,为了讨好家主,出头受死。只要在成婚之前,男方不治而亡,于十四娘就没有干系。   景畴行等了又等,不但洛玉琅没有动静,就连芜阳公主府也只是出面搪塞了一下,似乎这要嫁人的穆府女儿与他们无干一样。   从穆府随便找一个女儿当成十四娘出嫁并未难事,难的是日后真人露面,芜阳公主自然不会瞒着,闹将出来,又是一桩笑话。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老太君进宫去求老太妃,早日将景家与洛玉琅的婚事定下来,以绝后患。   可是老太妃去与王上说的时候,头一次碰了钉子。   “那小子的婚事莫扯上朕,我要是操了心,以后就不必做别的事了,只坐在这里,等着一拨拨的人来说长道短就好。”   老太妃诧异地问:“王上,还有人插手不曾?”虽然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芜阳公主和她身后之人,却不好明说。   圣上又开始按起了发胀的额头,一旁的宫人立刻上前为他解围,“王上,可是又不舒服了?还是去请太医吧?”   毕竟不是亲儿,老太妃也不好太过勉强,只得不情不愿说了句,“他的婚事一日未定,就一日不会消停。依我看,他与何人结亲都不如与景家结亲的好,这样洛府才不会跑。”   王上又开始报怨头疼,老太妃的话他并不赞同,洛玉琅娶景家之女,景家气势只会更甚,但让他娶了芜阳公主的姑子,反倒与自己更亲。只是,他现在乐得看还有多少人选边站,洛玉琅求了一次便不再来,也让他有些纳闷。   老太妃犹豫了一番,还是未将景家和穆府的操作说出来,这样下三滥的手法,她说不出口。   穆十四娘正拿着新的户牒自得其乐,芜阳公主却守在她新绣好的观音菩萨腾云图前痴痴看着,“真好看。”   十五郎放下手中的书,无奈摇头,“公主,要恭敬些才是。”   芜阳公主立刻拜了三拜,口念阿弥陀佛。   “这画像娘亲暂时得不到,还是寻了地方供起来吧。”穆十四娘点了点头,认同了十五郎的说法,芜阳公主倒是嘴快,“就供在为娘亲准备的院子里,如何?”   十五郎望着她浅笑不语,芜阳公主则羞涩地笑着回望,穆十四娘干脆转过身去,看着手里的户牒,她被强行另嫁的消息,洛玉琅应当知道了才是,为何还是没有消息?   最后决定,还是要靠自救,等守在公主府的穆府族人走后,就离开吴越,再赴南唐。   远处匆匆而来的宫女,送来了一封信。   芜阳公主扫过封面,直接递给了穆十四娘。 第二百四十四章 端倪   果然是洛玉琅的亲笔信,信中对她被逼嫁之事一笔带过,反而直接问她,自己打算近期再经南唐去后周,是问她可愿同行。   十五郎见她展开信之后,就直愣愣地没有反应,以为信中说了什么不好的事,犹犹豫豫没敢开口问她。   还是芜阳公主爽快,“他可有好的对策?”   “他约我去南唐。”穆十四娘满心欢喜,洛玉琅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正说明了他深知自己会如何决断。   “真是让人失望,还以为他机智过人,没想到竟只会当逃兵。”芜阳公主知道十五郎并不愿意十四娘再涉险离境。况且这些日子,自己托遍了所有人,将这些年的人情都讨了回来,他这个当事人,居然这样不给力。   “姐,你如何想?”十五郎问道,穆家主在特意给他的信中,直白地提及了留在穆府的娘亲,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警示,可在此事上,他决心自己扛下所有。   “他身为家主,就这样离开,妥当吗?”穆十四娘也有自己的顾忌,自己独自离开和与他一道离开十分不同,她不得不考虑周全,洛玉琅可以为了她不管不顾,她却不能不为他考虑。   “若是被人事先得知,他出不了吴越。”芜阳公主坦言,“朝廷不会允许的。”   穆十四娘惊慌不已,眼光不由得转向了十五郎,芜阳公主却偏头一笑,“他这样直白以告,可谓一石二鸟,既让你欣喜,又将我架了起来。不过,不论他信不信我,我都不打算告发他。”   “就算他不顾及洛府族人,也当为他父亲考虑,就这样离开,恐怕不妥。”十五郎由己渡人,满含忧虑。   “那我写信给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离开吴越,好让他安心。”知道洛玉琅出此下策的初衷,穆十四娘很快有了决断。   当机立断,借着十五郎案头的纸墨,提笔给洛玉琅写了回信。芜阳公主好奇地看了一眼,而后退到十五郎身边,悄悄地问:“十五郎,你不是说穆家的女儿不许读书吗?为何十四娘能写得一手好字?”   十五郎看着十四娘娴熟地用笔,明白她这些年虽只身在外,却从未荒废笔墨。“姐姐若是男儿身,恐怕会比我先金榜提名。”   芜阳公主也曾见过穆十三娘,与十四娘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越发好奇,“是娘亲教的吗?”   十五郎摇头,“娘亲只是粗通文墨,她的起蒙师傅是我。”   “你?”见芜阳公主一脸疑惑,十五郎轻言细语向她解释,“自幼我读书时,她便在一旁洗衣打扫,只要我一分神,她就会提问。我当时还颇为自得,不是沾了水写给她看,就是用藤条在地上比划。”   “这样都能将字练好,我真是羞愧死了。”十五郎轻笑,安抚道:“你这样才算是小娘子该过的日子,像我姐弟这样,个中辛酸不足道也。”   “怪不得刁钻的洛玉琅会属意十四娘,看来他必定诓骗了你我。”芜阳公主的话提醒了十五郎,原先的一团乱麻开始渐渐清晰,“他主动与我交好时,莫非就是存了心的?”   芜阳公主想起洛玉琅交换给自己的讯息,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为洛玉琅开脱,“他又不是神仙,况且那时他并不认识十四娘。”   可十五郎却并不这样认为,只要循着这根线,许多事都能串联起来。   自己与十四娘在京城的茶馆相见,他就在场,当时以为是他大度,现在看来他事先知情才最可能。   十四娘在苏城的绣坊当过掌柜,他当时也在苏城任别驾,虽然他俩不约而同地否认,但要真往洛玉琅有心为之,也说得过去。   除了十四娘被穆府寻回,他没有插手显得有些奇怪。   而后次次以寻自己为由,出现在十四娘面前,虽然他自己承认是有心为之,但现在回想起来,十四娘对他似乎并不排斥。   心绪纷飞间,默默看着埋头写信的穆十四娘,头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太清楚她与洛玉琅真正的关系。   穆十四娘正好写完,顺手从荷包里拿出洛玉琅为她刻的‘施行’的印章按了下去。越发让一直关注她的十五郎敛了神色。   等她十分熟练地将信装好,再以红漆封口。抬头才发现十五郎正盯着自己看,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举动,咬了咬唇,安稳了心神之后,才起身将信送至芜阳公主面前,“公主,有劳了。”   十五郎瞅了一眼,发现信封上写着:洛府-家主-亲启。顺势探知道:“为何不直接写上他的名讳?”   “这样方便。”芜阳公主不明就里,也帮着她解释,“这样确实方便些。我这就让人送去。”   十五郎却接过封,望着穆十四娘说道:“我来送吧,以前常送,我最熟悉。”说完转身离去,穆十四娘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明白,因为自己的不谨慎,十五郎在意了。   芜阳公主打量着穆十四娘的穿着,好奇地问她,“姐姐,我从未穿过男装,你习惯吗?”   穆十四娘心不在焉地回她,“你也想穿吗?”   芜阳公主居然点了点头,“我那里还有从未穿过的,我拿来给你试试?”   头次换了男装的芜阳公主,特意要宫女为自己束了发髻,学着男子的步伐四处游走,得意至极,“怪不得你穿了就不舍得脱,果然比我平时穿的洒脱多了。”   穆十四娘清了清嗓子,学着十五郎说话的腔调,“公主,在下有礼了。”还端正地拱手行了个礼。   芜阳公主刚想屈身回礼,就改了姿势,拱手道:“施兄,有礼。”   两人学着男子的模样,迈着八字步,不时客套相请,而后又乐得哈哈大笑。直到十五郎不知何时站在廊柱后,冷冷看着她们。   芜阳公主刹时变了颜色,“十五郎,我,我们开玩笑的。”   穆十四娘还来不及解释,十五郎已经转身离去。   望着芜阳公主慌张追去的身影,穆十四娘明白,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必然与自己相关。   见她抚额颓然地坐在那里,宫女担忧地问道:“姑娘,劳您去跟附马解释一下吧?”   穆十四娘抬头,“附马并非生气,只是被吓着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在意   忐忑了一夜,等穆十四娘终于在书房中寻到十五郎,他还是像昨日那样,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埋首书中。   安静地陪坐了一阵,穆十四娘终于开口,“你若想听,我可以从头跟你说起。”   “不必,你若能说,早说了。”十五郎语气冷清。   “他若不当众说了迎娶之意,我都未曾真正考虑过,嫁他之事。”这样的话,除了十五郎,换了任何人,她都不会说。   十五郎放下书本,狐疑地看着她,“那你现在到底想不想嫁他?”   穆十四娘先是看了看他,而后摇了摇头,“别人或许会心存妄想,你是明白我的,我怎会有这样的奢望?”   “那你,”十五郎只问了半句,后半句怎样都问不出来,穆十四娘却直接为他解了惑,“我与他,其实一直都算是当家与掌柜的关系。”   至于其他的,注定要烂在肚子里,越明白,越不能诉诸于口。   见十五郎还是满眼的疑惑,长舒了口气,缓缓说道:“还记得我在红崖山遇险吗?是他救了我,也是他一路将我护送到了镇上。只是那时,无论他或是我,都只想尽快脱离险境,也盼着永生不要再见。”   洛玉琅遇险之事,是他的私隐,她不能说。   “我在京城等你时,与木花坊的大娘同去广福寺,无意间又遇上了他。”说到这,穆十四娘沉默了一下,最后决定,洛玉琅犯迷糊想将自己强留在身边的事,还是莫要说了,免得十五郎在意。   “之后,在苏城,我确实与他有契约,但那时,我并未想过其他,只想多赚些银两,等你外放为官时,好有足够的盘缠随你一同前往。因为能脱去穆府女儿的枷锁,重新活过,从来都是我强烈的念想。”   “所以,就算他一再言明,想娶我为妻,我都不曾认真过。洛府家主,穆府庶女,天壤之别,若是强求,除了徒增烦恼,别无所获。”   “所以,我一面享用着他的关爱,一面谋划着自己的前路。”   “可是,在我再一次意气用事,妄图凭一己之力离境前往南唐,倦缩在客栈中惴惴不安,而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明白了,我这些日子的顺遂,并非是我天纵奇才,从来都是他带来的。所以我再一次怀着私心,借着他去了南唐。”   十五郎一直默默看着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她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穆十四娘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我在南唐以施行的名讳,乔装打扮,借着洛府的威势,过得十分舒心,也长了不少见识。也让我有了别的想法,我其实可以一直以男装示人,并非一定要嫁人,依附他人,只要不再有人以穆府女儿的身份强压于我,我必定可以在南唐恣意地活着。”   十五郎却适时的打断了她,“他如何会肯?”   穆十四娘哑然,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所以,这次能再回南唐,我必定不会再错过机会,首先就要去开家绣坊,就能在南唐立足。”   “我如何会肯。”十五郎烦燥地起身,“他若不能明媒正娶,休想带你离开。”   他的一句话,将原本兴奋的穆十四娘打回了原形。   “他步步算计,还瞒天过海。”十五郎踱步不止,“非但不坦荡,还以小人之心待我。你或者我,是出身低微不错,可并不意味可以任人拿捏。”   穆十四娘有心替洛玉琅辩解,可每次一开口,就被十五郎堵了回去,“你会如何一步步落入他的盘算,我也能明白一二。”   “红崖山救命之恩,凭你的脾性,自当涌泉相报。”   “之后种种,自不必说。其实在收到他的贺礼时,我曾觉出些不对来,怎会有那样的巧合?”   似乎越说越气愤,“姐,你不该瞒我的。”   “我,你当时,穆府之人从不离身,我再留在京城迟早会被人发现。”   十五郎却并不认同,“那之后呢?”   “其实并非他一人在算计,我也在算计,算计着何时赚到了足够的钱财远走高飞。”   十五郎终于没了脾气,“以前的事不管它,只说以后。芜阳说得没错,你尽管安心在这里待着,且看他们这戏如何唱下去,就怕他们不敢将假的十四娘嫁过去,让我们以后打脸。”   “至于洛玉琅,洛府的家主,如何能轻易离境,他要是能离开,我也能陪你去南唐了。”穆十四娘明白十五郎心中芥蒂仍在,因为他一直视洛玉琅为知己,短时间内恐怕很难释怀。   “娘亲会受苦吗?”   “受些闲气罢了。这样好的筹码,他们会好好待她的,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牵制你我。”十五郎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穆十四娘知道十五郎必定苦劝过娘亲撇下穆府,留在京城。也知道娘亲会如何回应。   “这些年,相识了无数的人,每个人都让我羡慕,虽然要凭自身之力谋生,却毫无顾虑,不必以出身为耻。”   “姐,你真不能再这样轻易跟他离开。”十五郎也觉得心里堵堵的,可是,站在他的立场,这事绝不允许。   “我明白,我不会委屈自己的。”穆十四娘坦然的态度让十五郎有些汗颜,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我是不想你吃亏。”   “我明白。”穆十四娘再次说道。   “你我好不容易才脱离那个地方,此后的人生自当要过得如意才好。”十五郎说完,姐弟俩相视而望,在这一件事上,他俩的默契从未改变。   穆十四娘乘机说道:“昨日之事,是我的错,与公主无关。”   十五郎淡淡说道:“昨日她已经解释了。”   “你不打算让她安心吗?”穆十四娘担忧地看着他。   “午饭时,我会让她安心。”他说得越平淡,穆十四娘越发不安,犹豫良久,还是问出了口,“你如今赋闲在家,可有新的打算?”   “著书立说吗?”十五郎自嘲地笑了笑,“姐,你高看我了。”   “那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十五郎重新拿起了书,“看书。”   穆十四娘明白,要他像自己一样,弃文从商,恐怕不太可能。   芜阳公主的到来,打破了尴尬。   洛玉琅的信回得极快,穆十四娘看完,发现十五郎早已放下书,静静看着自己。   只得将信送给了他,默默待他看完。   “你打算如何回他?”穆十四娘用余光探视着与往日不同的芜阳公主,不想让她再为难,只得回道:“就依你所说。”   十五郎这才将信还给她,还有意让了位置出来,“免得他多等,你现在就回信给他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四十六章 探访   信中洛玉琅依旧提出了去南唐的细节,还让她莫要为他忧心,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   穆十四娘却再一次退缩了,一为十五郎的在意,二为对他做这种决定的忧心。前次他偷去南唐和东周,因为行踪隐秘,来去匆匆,并未引起关注。   可此次再次出行,他分明是打算在境外长留,就算他能舍弃吴越的产业,就像芜阳公主所说,他在吴越的族人长辈,也都会受他牵连。   若真要为了自己,她确实不能如此自私。   于是在信中婉转地劝了他,只说自己现在待在公主府十分安心,并没有什么不妥。斟酌了许久,还是提及了他守孝之期,与自己尚未及笄之事。言下之意,让他以大局为重,稍安勿燥。   写罢之后,直接递给了十五郎过目。   对她的表述十分满意的十五郎,终于不再紧绷神色,“你封了口,我再送去。”   而后转身对芜阳公主说道:“我立刻就回,等我一同吃饭。”   穆十四娘旁观着芜阳公主渐渐灿烂起来的容颜,终于松了口气,她最不愿的就是身边的人受她所累。   可内心的那份惆怅却怎样都压制不下去,强颜欢笑吃过午饭后,借口午睡回了自己的院子,趴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既觉得满腹心事,可脑袋里又是一团乱麻,怎样都寻不到线头,将它厘清。   听到宫人通传,说是公主附马有请,等她稍做修饰,随着宫人一路走来,发现又是去往十五郎的书房。   靠近之后,觉得里面安静得不像有人在,越发奇怪,凭着芜阳公主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说话。   推开门,里面坐着的三人同时转头,神色各异,但都不及她眼中的惊诧。   向来红衫不离身的洛玉琅连孝服都未穿,全身上下,未见丝毫红色,藏青色的长衫,显然是乔装而来。   “公主,附马,可否容我与十四娘单独一叙?”虽然语气稍显平淡,但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并没有多少喜色。   “不妥。”十五郎回应得十分直接,“洛家主若有事,直接说便是。”   洛玉琅皱了眉头,转而看向穆十四娘,后者却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眼神。   场面十分的尴尬,芜阳公主正欲开口,穆十四娘怕她又受连累,拦住了她,“有事信中说不就行了?”   洛玉琅盯了她好一会,“若信中能说得明白,还用我亲自前来吗?”   穆十四娘回望了他一眼,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衷,“反正现在是一场僵局,暂时不是无解吗?”   “所以呢?”洛玉琅质询的语气却让十五郎又在了意,“所以,而今之计,最好稍安勿燥。”   “你不是一直想重回南唐吗?”洛玉琅略过了十五郎,还是专注于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回答,“也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   洛玉琅眉头越发紧蹙,“为什么?!”语气直白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愤怒。   “我不想你为了我,抛却身边的一切。”强压之下,穆十四娘终于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洛玉琅如附冰霜的脸终于渐渐和暖,轻声说道:“我是那样莽撞的人吗?”   十五郎正打算插言,却被芜阳公主轻轻扯了扯衣袖,转头看去,就看到她担忧的神色。   不忍她为难,只得作罢,但看向洛玉琅的眼神还是没了往日的亲和。   哪知洛玉琅因为怀疑十四娘是受他影响,正偏头看他,夕日的挚友四目相望,各怀心思,最后还是洛玉琅落了败,“望仕,不论我以前行事是否妥当,但我对十四娘的心意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分毫。”   “缘份天定,有时非人力之所能为。洛家主还是莫要执念深沉的好。”十五郎称呼的转变,让洛玉琅低头轻轻一叹,“所谓执念,亦有执着之意,心甘情愿为之束缚,永世不悔。”   “执念一词,过之则为怨念,唯有放下,才得自在。洛家主一向被广福寺方丈所推崇,应当早已禅悟才是。”在斟词酌句上,十五郎不愿落于下风。   “望仕,我并不想参禅悟道,此生已有所求,自当竭力往之。”见洛玉琅虽然回应着自己,眼神却一刻未离十四娘,十五郎轻轻挥去芜阳公主拉扯的手,“洛家主,你身负家族重托,当分得清孰轻孰重。”   “望仕,正因为我身负重任,才要寻志同道合之人,与我相伴而行。”眼中满是只有他和十四娘才能明白的情愫,语气轻柔,“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一时半刻,也是无解。洛家主过门是客,十五郎,不如我们留他用午饭吧?”芜阳公主立意明确,既为了不让他俩继续针锋相对,也为了她与洛玉琅自幼的情谊。   她的这片心意,令穆十四娘感激不已,看向十五郎的眼神也充满了期盼。   夹击之下的十五郎,心中即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暂且按下,起身说道:“洛家主,请!”   出了书房,芜阳公主有意扯着十五郎走在前面,并与他俩隔开了距离。   “好好的,脱了红衫做什么?”穆十四娘趁机轻声问道。   洛玉琅偏头看了她良久,才语带哀怨,“比起你伤我的心,又算得了什么?”   “你越是这样,我越难下决心。”穆十四娘实言以告。只为了她暂时不愿离开,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前来,连红衫和孝服都可以脱下,让她相信他不会莽撞,才怪。   洛玉琅避过跟随之人的眼睛,稍稍掀起了衣襟,露出里面的红衫,示意她看仔细,“百日已过,这样穿着即可。”   穆十四娘略微扫过,白了他一眼。   洛玉琅却自得地张望了四周,示意跟随之人隔得远些,而后轻声说道:“生我气了吗?若是因为他们龌龊的手脚,大可不必。”   “你还是多多操心十五郎对你的偏见吧。”见穆十四娘终于开始回怼,让他觉得不虚此行。   “他的脾性我也算知道一二,等你我大事落定,我恭敬向他赔礼就是。”回头发现跟随之人果然听话,隔得远远的,“反正我耐心极好,他一日不愿和解,我就日日向他赔礼,谁让他是我的小舅子呢!”   穆十四娘自然不愿他公然谈论这样的话题,准备快走几步,好与他隔开距离,却被他突然伸出的左脚绊住,失了重心。   早有准备的洛玉琅顺势扶住她,还不忘出言安慰,“当心!”   十五郎听到动静转身看到这一幕,眼神莫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四十七章 辞行   芜阳公主静静站在他身旁,满眼羡艳,转而望向十五郎的眼神中更有期盼。   在穆十四娘怒目而视下,洛玉琅即刻将她扶正,而后慢慢松开,临了还不望握了握她的手,以解相思之苦。   “你暂时不愿离开,我不强求。我会先行离开,此次不是南唐,而是后周,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你若有事,直接去府门外的拐角处,留守的人你认识,什么都不必准备,他会直接护你离开。”   “你能公然出境吗?”因为芜阳公主的解惑,穆十四娘明白了他身份的特殊之处。   “自然是不能。”洛玉琅解释,“与上次一样。”   “这么长的时间也可以?”洛玉琅对她突然的了解有些诧异,此刻芜阳公主突然回头,即刻让他明白,索性坦白,“有父亲为我遮掩,应该没有问题。等我安顿妥了,再来接你。”   饭席间,还有意与十五郎套着近乎,“望仕若有心,我也可安排你前往一游,南唐风土与吴越大不相同,东周更甚,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心中仍旧有气的十五郎淡淡回道:“我不如洛家主坦然,既有了家室,就当以家宅为重,岂可任性而为?”   洛玉琅有些无奈,安抚地看了看穆十四娘,锲而不舍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东周毕竟有前朝的余威,文人志士也多于吴越,望仕想寻志同道合之人,也容易些不是吗?”   “多谢洛家主,十五郎暂未有此念。”十五郎的执着,终于让洛玉琅有了担忧,自己要娶十四娘,这小舅子是迈不过去的坎。   “望仕,你对我有误解,我能理解。现在回想,我当初一见你就应当实言以告。可我也是头次中意一个人,行事自然不会老道。况且彼时十四娘也并未首肯,我只得小心翼翼,免得好心办了坏事。而今若让我重来一回,我自然会处处照顾周到,这样错处绝不再犯。”   洛玉琅的解释让芜阳公主和穆十四娘都抿紧了唇,十五郎却似并未领悟,依旧冷言回他,“洛家主何需妄自菲薄至此,谁人不知洛家主谋略非常?”   “望仕,能理智对待的,皆因事不关己。但凡动了心的,哪里能计算得清楚明白。”看向十五郎的眼神颇有些你尚小,尚不明白之意。   “看来洛家主不但谋略非常,口才也十分了得,十五郎自愧不如。”十五郎说到这,穆十四娘就叹了口气,姐弟间的默契让他终于住了口。   洛玉琅却突然说道:“我之所以想再去看看,是因为我觉得东周南唐终有一战,不是今岁就是明年。”   这事穆十四娘并不敏感,十五郎和芜阳公主却是一脸惊诧,知道十五郎不好相问,芜阳公主自告奋勇,“此事当真?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如此军机,我自然不能知晓。只是感觉而已。”芜阳公主立刻松懈了下来,“自从南唐灭马楚不成之后,就总能听到后周欲行南征的消息,不论真假,于吴越而言,应是无恙。”   洛玉琅不置可否,他的立场不同,再待在吴越,景家就如附骨之蛆,驱之不去。前次后周之行,让他产生了新的想法,后周势大已是早晚之事,若是能在后周立足,再不必为景家忧虑,他才能与穆十四娘自在的活着。   “若后周事成,天下将大变矣。”十五郎还是忍不住,接了一句。   “父王一向以民为重,并不贪恋权势,只要战火不殃及吴越,我等就可无虑。”芜阳公主也站在她的立场分析着。   趁着十五郎与芜阳公主分神,洛玉琅凑过来轻声说道:“你何时又换回了男装,难不成时刻准备逃遁?”   穆十四娘当真点了点头,“穆府的人仍在公主府,只要你给的户牒为真,我确实打算随时逃跑。”   “自然是真的,只是查验之人若问你夫家为谁,你千万莫要说错了。”说完发现穆十四娘居然毫不意外,以为她没听明白,“你仔细看顶头的字,洛恩德,就是你的丈夫。”   穆十四娘心说,我现在有了施济众的户牒,何必再用你的。   洛玉琅尚不自知,还在那里说着,“其实按规矩,你应该是洛施氏,闺名行字。”   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他,芜阳公主却听到了,想起要拷问他的事,“洛家主,你为十四娘做的户牒是从哪里弄来的?”   洛玉琅第一时间看向了穆十四娘,芜阳公主却又开了口,“你不用看她,她不知你的别有用心,才会拿出来给我们看的。”   “当初为她准备户牒时,我尚不是家主,行事多有不方便。只得从自己身上想办法,既快捷又稳妥,且没有后患。”洛玉琅着实担心十五郎再对自己心生误解,赶紧解释。   “你为何有两个户牒?”芜阳公主追问。   洛玉琅依旧先看了看穆十四娘,观察着她的神色,“八岁那场大病,父亲为我活命,新上了个户牒,只为显得贫贱,好养活,如此而已。洛恩德是我,洛玉琅也是我。”   芜阳公主见好就收,她此举不过是想岔开话题。无论是讨论洛玉琅离境之事,还是后周出征南唐,她都不想谈论。   十五郎本来还想追问他为何偷摸着将十四娘记在他的名下,还是以夫妻的名义。但是看到穆十四娘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太感兴趣,想到芜阳公主给她新做的户牒,凭着对她的了解,猜出她应当是不打算再用。   既然如此,自己再去追究,岂不是让洛玉琅再次占了便宜,故而也不再追问。   洛玉琅有些纳闷,问来问去,最重要的事却无人过问,这些人是真的不懂,还是没仔细去看户牒。   尤其是穆十四娘,自己明明刚才已经告知,她还是那副懵懂的模样,真是令人无奈。   虽然他有意拖延,这顿晚饭还是要结束了。   “我说的话你可记好了,千万莫自己乱走,离境可不是闹着玩的。”洛玉琅再三叮嘱,穆十四娘不住点头。   芜阳公主适时在十五郎面前说着洛玉琅的好话,“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相信他也有这样的时候,我就是说出去,恐怕也没几个人会信。”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四十八章 讯息   十五郎突然看到有宫人疾行而来,提醒着芜阳公主,“莫不是穆府的人又开始生出事端了?”   “无妨,这里他们进不来。”   哪知宫人前来,递了红漆封口的书信给芜阳公主,说是三皇子亲信送来的。   芜阳公主看过,直接望着洛玉琅,“景家去求赐婚了。”   洛玉琅立刻看向穆十四娘,“莫怕,他们不会成事的。”   “可三皇兄信中之意,父王恐怕会答应老太妃。”芜阳公主直接将信递向了他。   洛玉琅接过,看完又还给了她,“王上不会答应的。”   “你如何就能笃定?”十五郎出言相问。   “除非想逼走我。”洛玉琅回望十五郎,“可王上绝不会有此念。”   “我看未必。”十五郎步步紧逼。   “我前次去求赐婚时,已经言明,我绝不会娶景家之女,就算为妾也绝无可能。”洛玉琅实言以告。   十五郎又问了句,“你还打算纳妾?”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穆十四娘,“你当明白我的,此生有你,余愿足以。”   “你打算如何应对?”芜阳公主见十五郎又开始较真,赶紧打了岔。   “我脾气不好,做不到父亲那样的隐忍和气度,圣上应当早就明白。我去求,他不允,别人去求,他若允了,将我置于何地?”洛玉琅的回答直白而辛辣,就连十五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可他说完之后,居然对穆十四娘说道:“对你,我是没有脾气的,你莫信那些坊间流言。”   平时习惯回怼的穆十四娘,当着十五郎和芜阳公主的面,只得将头埋低,回避着所有人的眼神。   这一刻,连素来清冷的十五郎都不由自主地挑了眉,芜阳公主更甚,紧抿着唇好让自己不会语出惊人。   洛玉琅却恍若未知,眼看时辰不早,先是向十五郎和芜阳公主辞行,而后望着穆十四娘,“你若觉得无聊,明日起,我让人送书来,如何?”   穆十四娘抬头,就看到他避过十五郎和芜阳公主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明白他所说的书应当是帐本,向来看重契约的她只得点了点头。   洛玉琅为这份默契欣喜不已,离开时嘴角上扬,再没有刚入府时那样冷峻,满腹心事。   等他走后,十五郎问道:“姐,对这事,你如何看?”   穆十四娘淡然说道:“顺其自然。”   芜阳公主十分不解,明明看起来,两个人十分熟稔默契。就凭着洛玉琅一言一行,也能知道,若没有旁人,他俩是如何相处的,怎么一转眼,她就变了呢?   十五郎居然十分认同她的看法,“最好顺其自然,无风不起浪,总觉得这事没有他说得这么轻巧。”   “不如我明日进宫去探探风声?”十五郎却直接摇了头,“不妥,此时宜以静制动。”   芜阳公主暗暗为洛玉琅着急,这姐弟二人真是天下第一大明白人,从不肯主动一步。   “多谢公主好意,因为十四娘的缘故,让您平白受累,我实在于心难安。”   芜阳公主摇头,“你是十五郎嫡亲的姐姐,就是我的亲姐姐。况且,就算我不出面,景家也已将我当成对手,将母妃和三皇兄当成了对手。只要你有心嫁洛玉琅,我自然该鼎力相助。”   穆十四娘再三谢过,还是婉拒了。自幼的经历,让她与十五郎一样,清冷得孤高。   第二日,果然收到了洛玉琅送来的帐本,为了排遣心中的愁绪,穆十四娘索性埋首帐本之间,仿似自己仍在南唐,仍是施行,仍旧是一地的大掌柜。   洛玉琅却没能顺利成行,看来景家求赐婚之事并非他说得那样云淡风清。   穆十四娘从帐本中看出,朱二公子已然从此次南唐的事件中获了利,新去的大掌柜明显对朱家十分关照。   反倒是贺老爷子那边份额有所减少。要是以前她或许会多问,现在的她已经明白此消彼长份属常情,投桃报李也是应当。   只是自己这个牵线之人如今竟已置身事外,仍旧无法把握自己人生的线头,更寻不到前行的脉络。   与穆十四娘和十五郎的宁神静气不同,芜阳公主虽然没有与她们明说,还是不时进宫打探消息。只是圣上果然如洛玉琅所说,像回绝他时一样,并没有急着表态。   处暑节气后,暑热渐渐消散,芜阳公主也带了让人心凉的消息,圣上准备在中秋节的宫宴上,宣布景家所求之事。   十五郎斟酌许久,还是决定将此事告诉穆十四娘。   早有预料的穆十四娘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在应付完十五郎后,长久地呆愣着,再也无心去看手中的帐本。   似乎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正慢慢流逝着,顺带将她全身的力气一同抽离掉,使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忘记了悲伤。   枯坐至深夜,又到黎明,有宫人送来了新的帐本,发现昨日的帐本她并未像以前一样收拾妥当,而是依旧摊在桌面上。   桌后的她不言不语,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等宫人退去后,看着桌面上新旧的帐本,突然发现自己以前所求的,皆是一场笑话。   起身后只觉得头重脚轻,索性躲到床上蒙头大睡,也是奇怪,这一觉好睡,醒来后已是黄昏。   脑袋清明了,思路也清晰了。   以退为进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有退路可言。   就让他去娶别人好了,就让‘穆十四娘’嫁人好了,自此以后,她就是施济众,一个不与任何人相干的吴越男子。   将桌面上新旧的帐本收拾起来,明日自然会有人再来拿去。   换了件青绿色的薄衫,除了原有的织纹,毫无其他的装饰;头上的发髻只有一根银簪,简洁非常;手持折扇,只有腰间精致的荷包出彩。   凉亭里正陪着十五郎看书的芜阳公主愣愣看着由远及近,大方而来的穆十四娘,有些不太明白,此时此刻她怎能如此坦然?   倒是十五郎看了眼,突然轻笑起来,自幼情绪无处发泄的穆十四娘,总是会以衣衫表达自己的情绪。前阵子见她总是墨绿着身,总是为她忧心,今日这样一身云淡风清,明显是已经看淡一切。   “来时听宫人议论,说是今年中秋会有灯会?”十五郎听了,淡淡接道,“这样的形势,不宜出外观灯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访   “有何不可?”穆十四娘也淡然答道,“我如今是施济众,只要我不认,谁人能胡乱指认?”   芜阳公主悄悄扯了十五郎的衣袖,十五郎立时明白她的担忧,“唯今之计,最好还是以静制动。等他与你的婚事都妥当,凭你想去哪,我都派人送你去就是。”   “我不会贸然离开的,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穆十四娘轻摇折扇,芜阳公主接了句,“总觉得你身上少了些什么?此时才看出来,是少了两样东西。”   穆十四娘低头打量自己,“我出来前仔细查验过,并没有少东西啊?”   “你折扇上少了一个坠子,腰间少了一个玉佩。”芜阳公主示意宫人去拿。   穆十四娘想起刚刚从荷包中拿出去的那半块玉环,排斥地说道:“谢公主美意,我是刻意为之。这样显得朴素平常,走在街面上,也好安生些。”   “姐,稍安勿燥,此时你真不宜外出。”十五郎担忧地说道。   “我并未有出走之心。”穆十四娘感叹,“看来真不能有失信之举,否则反受其累。”   又有宫人匆匆而来,芜阳公主起身说道:“景家来人了。”   十五郎也跟着起身,“要我同去吗?”   芜阳公主摇头,“不必如此给他们脸面。”待宫人将仪仗备齐,才姗姗而去。   “看来,还是为了你的婚事。”十五郎有些坐立难安。   穆十四娘倒是坦然许多,“将‘十四娘’嫁了就是。”   “依我看来,不必掺和进去,我明日就去物色人手,陪你出境。”穆十四娘听了,反问道:“你不是不让我出府吗?”   “我并非信不过芜阳,但是洛府也好,景家也罢,就连穆府都让我不安,三十六计走为上,等你离了境,他们就算唱出花来,也不过跳梁小丑。”十五郎踱步不止,“实在不行,姐,我陪你同行。”   “你陪我同去?”要说离境,穆十四娘自然希望越快越好,可是十五郎如今的身份恐怕不宜离境。   “我也想出去散散心。”十五郎临栏远望,再次回头时,笃定的对穆十四娘说道。   “我可不做这种折散鸳鸯的事。”穆十四娘反倒坐了下来,“有我同行,你就不必如此非男非女,别扭见人。”   穆十四娘摇头不止,却不愿与他争论。这书呆子,如何能明白这样穿着的爽利。   也不知景家来的是谁,芜阳公主直到晚饭时都未曾回转,穆十四娘不想强装镇定,早早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知是心情烦闷,还是本身就天气闷热,沐浴过后,还是觉得满身汗流不止,又向宫人讨了冰粉,寻了沿廊中最凉爽的地方慢慢消暑。   正享受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身旁坐了一个人。洛玉琅还是前次的装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就这样笃定不会有外人前来?外衫也不穿就坐在这里。”   穆十四娘竟未转头看他,也未答话,依旧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冰粉。   “又生气了?”洛玉琅叹了口气,“今日不见你送帐本出来,我就明白芜阳又嘴快了。”   “她说与不说,我都能接受。”   洛玉琅极度想抢过她手里的那碗冰粉,好让她专注于自己。“接受什么?”语气冷清,十分不满。   “接受事实。”穆十四娘拨弄着冰粉,旁边多了个人,怎么就吃不下了呢?   “你有没有想过,在我努力的同时,也很希望你能与我并肩而立?”洛玉琅诘问道。   “顺势而为,事半功倍;逆势而为,事倍功半。古人云,诚不欺也。”穆十四娘终于转头看他,夜风拂过,飘散的长发半掩了面容,也遮掩了她的情绪。   “你的性子我早已熟悉,我不介意。再说,这本就该是我的事。”洛玉琅直接以手为梳将她散落的长发聚于脑后,接过穆十四娘手中的碗顺手放在一旁。   “可是,我想你了。”另一只手将她搂在怀中,眼眸如墨,望得穆十四娘有些失神,“你呢?想我了吗?”   也不等她回话,直接将所有的相思化为唇间的滚烫,贪恋着她口中的冰凉沁甜,久久不愿舍弃。   怀中的人儿似乎又长大了些,虽然只有些微的差别,还是让他有些按捺不住,想将怀中的柔软烙入自己的身躯,散去心中的块垒。   失了重心的穆十四娘想去推拒,却变成了无力的攀附,在他的强势之下,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等到餍足的洛玉琅终于将呼吸还给她,却还是不肯松手,依旧将她置于自己腿上,用双唇感受着她呼吸的急促,“你可以将一切都当没发生过,我却不能。只要我仍有一口气在,你的一切都只能归我所有。”   “我又不是物件。”穆十四娘轻声报怨。   “自然不是,但你的喜怒哀乐只能与我相关。尤其是快乐,这种快乐,只能由我给你。”穆十四娘见他越说越离谱,轻推着他,“还不放开我,像什么话。”   “你还未回答我。”洛玉琅作势又要继续,穆十四娘只得捂了自己的嘴,换来他一声轻笑,“我也算是不孝子了,但母亲若是懂我,定然明白我的苦衷。”   “明明是你自己逾矩,还总要寻些理由。”捂着嘴的穆十四娘不清不楚地报怨着。   “你若能时刻让我安心,我也不必如此。”洛玉琅终于轻轻将她扶正,还顺手将她衣衫理顺,衣襟里蓝紫色的鸢尾花似隐若现,让他失了神。   穆十四娘挥开了他的手,用的力道极大,以此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洛玉琅毫不在意,幽幽说道:“那个不要命的,我已经知道是谁。我洛玉琅已经召告天下的人,他竟还敢觊觎。若不拿他祭旗,难泄我心头之恨。”   “他不过一个棋子,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穆十四娘倒有些希望这个不要命的能与‘穆十四娘’成真。至此以后,穆府再不能以此来要胁娘亲和十五郎。   “洛玉琅只会娶穆十四娘一人,穆十四娘也只能嫁洛玉琅一人。”洛玉琅语气坚定,“别人有这种想法,就已是死罪。”   夜色下,穆十四娘觉得洛玉琅已经有些魔怔,怕他走火入魔,“所谓急事缓办,行迂回之策。我又没有真的要嫁予谁,你怎么轻易就失了分寸?” 第二百五十章 入宫   “你一向如此,我懒得与你生气。”洛玉琅端起冰粉尝了一口,还是觉得太甜,“已经处暑,少吃这些寒凉的,对身子不好。你心心念念的蜜桔今日刚送来,明日一早就派人送过来,只是时候尚未到,还有些酸,你尝尝就好。”   穆十四娘将冰粉端了回来,幸好底下冰厚,还是凉爽的,“我不喜欢吃酸的。”   洛玉琅突然咬了咬后槽牙,“你知道这蜜桔是谁送来的吗?”   “我哪知道。”穆十四娘感受着口中冰粉的沁凉,方才洛玉琅的所为又萦绕在脑海,脸上开始发烫。   洛玉琅留意到她神情细微的变化,咬了咬牙,“南唐故人送来的。”   “什么故人?”脸上的滚烫让穆十四娘干脆吃了口冰,好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他还来了封信。”   穆十四娘终于明白他所说是谁,“他怎知我在这里?”   “爷虽是君子,但信不能再给你看,既然你不喜欢酸的,那这蜜桔也作罢了。”因为穆十四娘方才的举动,刺激了洛玉琅,他实在大方不起来。   “如此最好,我本来与他就没什么交情。况且,他也如愿以偿,并没有吃亏。”洛玉琅又皱了眉,似乎有些不太理解她的前后矛盾。   “今日送来的帐本里,有后周的,若不尽快熟悉,我怕你日后会有些吃力。”洛玉琅话音未落,穆十四娘已经回怼,“这才是你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洛玉琅挑眉,“是我方才说的不够明白吗?还是要再来一番?”   穆十四娘起身,“你总来这招,岂会灵验?”似乎料到洛玉琅会有所动,利落地回房直接上了门栓。   洛玉琅不急不燥地看着她的举动,慢悠悠起身,隔着纱窗说道:“你等着,等你嫁过来,爷告诉你怎样才最灵验。”   “总之,你若再用这种占便宜的法子,在我这里是不会灵验的了?”穆十四娘看着上了栓的纱窗,知道他进不来,放肆地说道。   “那你说,要怎样才能继续劳动你?”洛玉琅轻声问她。   穆十四娘偏头想了一会,“世间众人,皆为利来利往,我是个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洛玉琅无奈摇头,从荷包中摸出几张银票,走到门前,从门缝中塞了进去。   穆十四娘干脆地扯了过去,明知道洛玉琅就在窗外看她,还是点了灯油,查验过银票的大小,得意说道:“洛家主真是越来越大方了。”   洛玉琅挑了眉,眼睁睁看她将银票收入荷包中。手指轻抚过腰间悬着的半块玉环,“你那半块玉环呢?”   穆十四娘糊弄道:“现在没系。”   “拿来我看。”所谓拿人手短,穆十四娘从梳妆盒中将那半块玉环寻了出来,打开纱窗递给了他。   洛玉琅借着屋中的灯光看了看,又还给了她。“明日记得系上。再晚不好离开,我走了。”   等穆十四娘打开房门,他已不见踪影。惊讶于他的能耐,据她所知,自从穆府的人久居不走,公主府就加强了戒备,他竟能来去自如。   心中也是奇怪,他这一顿折腾,她心中那股烦闷竟然消去大半,可明明他什么都没说。   洛玉琅沿着来时的小径到了后门,朝着候在这里的公主府护卫拱了拱手,对方沉默不语,却直接开了后门。   待他走后,关上门,直接去向芜阳公主复命。   芜阳公主听闻,松了口气,向身边的宫女报怨,“下回他再来求我,不必回我,直接回绝了他,免得十五郎在意。”   可转而又自言自语道:“我与他这样的交情,又怎么硬气得起来呢?”   况且他还在十五郎的事上,留了人情。   幸好,洛玉琅人再没来为难她,只是送了信过来,又将她惊出一身冷汗。   信中提到,要她说服十五郎在中秋宫宴时,设法将十四娘带入宫中,他会直接当众向圣上请求赐婚。   洛玉琅这番举动着实大胆,芜阳公主是了解父王的,无论答不答应,他都不好再为洛玉琅的婚事开口。   因为心中拿不定主意,干脆直接将信送去给了十五郎看。   “他倒是会借力。”十五郎并没有立刻表态,芜阳公主也不好过份热情,虽然相比嫁给其他人,在她看来,十四娘能嫁给洛玉琅最好不过。   洛玉琅虽然为人执拗,但人品才貌却是与十四娘般配的。作为娘家人,自然希望十四娘能高嫁。   “你如何看?”芜阳公主没想到十五郎会询问她的意见,犹豫了一番,斟酌着词句,“先问问十四娘的意思吧?”   “若她愿意,你可有把握带她进去?”入宫不比其他,几道查验下来,最后能陪在芜阳身边的都是随侍她多年的宫女。   突然添了个生面孔,要如何才能说得过去?   “只要她愿意,我自然是有法子的。”芜阳公主心说,洛玉琅不正是看中了她这点,才能将算盘打在自己身上吗?   “那还是问过姐姐再说吧。”与十五郎的不明就里不同,芜阳公主知道洛玉琅必然是那晚在十四娘那里得到了首肯,才会如此大胆。   所以,为了穆十四娘不必太过尴尬,有意避开了,让她们姐弟好好说话。   待穆十四娘看过洛玉琅的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样的场合她从未面对过,可也知道他这样也算是孤注一掷。   十五郎以为她还在犹豫,“姐,若你不愿意,亦可推了他。”   “我愿意。”穆十四娘眼神坚定,洛玉琅已用行动表明了心意,她也该为自己,为他迈出这一步。   十五郎凝望了她许久,“莫说是你,连我都有些为他所动。”   “总要顺应过自己的心意,日后才不会后悔。”穆十四娘又次想起了那晚的洛玉琅,明明可以直接与她说,却总要卖个关子。   与十五郎的不解不同,芜阳公主倒并不意外,直接在十五郎书房给洛玉琅写了回信。   穆十四娘回去后,特意翻看过帐本,却没有找到洛玉琅的只言片语。   正考虑着要不要附在帐本中,写信去问问他到底为何如此,难道不该先问过她的意思吗?   洛玉琅就派人送来了东西。   从衣衫到首饰,包括鞋袜,一应俱全,精致非常,明显为她入宫准备的。衣衫颜色也是她喜欢的绿色系,依旧只是亮银色丝线绣了花样,可谓用心深远,诚意满满。   倒是芜阳公主纳闷了,凭着十四娘的姿色,这样打扮了,且不说带她入宫有了难度,难道洛玉琅就不怕如此光彩夺目的穆十四娘被人觊觎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真容   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入宫去求了母妃。回来后,欣喜地对十五郎说道:“母妃居然说,她十分期待那日会发生什么,要我尽管将十四娘带进宫,她保证我们太平而去,平安而归。”   十五郎明白这是想看老太妃和景家的笑话,权势的倾轧素来如此。他娶了芜阳,早已划归了三皇子这一派,如今为了十四娘,再一次成了双方暗战的棋子,涌立在浪潮之巅峰。   洛府,光凭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多少人眼热。十五郎晃了晃头,仿佛想将这一切甩出脑袋,好让他多装些有用的诗书进去。   其实他一直想问穆家主是不是白活了数十载,为何连这点灵智都没有。可惜父子之间比旁人都不如,除了虚伪的客套和刻意的孝道,再无半点其他。   父子之间尚且如此,他就更没有心情去为此次穆府来人传道解惑,由着他们自己去瞠目结舌吧。   中秋宫宴那日,穆十四娘换上了洛玉琅为她准备的新衣,头一次将那半块玉环系在腰间,因为洛玉琅是用蛮力掰开,缺口处并不平整,摸到内圈里刻的文字时,心绪纷乱。   拿起一看,愣神了,这半块居然是洛玉琅的,上面刻着恩德和漫乐山人。   想来是他那晚有意要了自己的去,又将他的那半块还了回来。   摩搓着玉玦上的字痕,想着即将到来的场景,穆十四娘前所未有的坦然,往时的岁月里,时刻需要压制自己的真情实感,能退则退,只为求一夕安宁。   就连这段情感,也是跟随着洛玉琅强势被动着接受。   也曾无数次觉得心里堵得慌,总想要冲破什么屏障,可每次一动念就被自己否决了。   今日,结局会如何,她并不知道,如果目的不能达成,她将会面临什么,她也不想再去瞻前顾后,只想以最好的姿态与洛玉琅并肩而立,不必刻意遮掩,不必迂回避让,就这样与他并肩而立,等他向天下人诏告,自己是他的谁。   看着首饰盒中的鸢尾簪,轻轻拿起,对着镜中的小娘子莞尔一笑,插在发间最耀眼之处。   等她莲步轻移,出现在十五郎和芜阳公主面前时,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虽然依旧是素颜,未施脂粉,但盛装的穆十四娘已不能用美人二字形容,冰肌玉骨、亭亭玉立也显得有些词穷。眉似远黛,眸眼间清澈无尘,整个人沉静如水,出尘脱俗,令人不敢亵渎。   “母妃常说,美人矣当美在风骨,今日明白是何意了。”芜阳公主的话让十五郎回过神来,“姐总是将自己往最丑处装扮,今日总算露了真容。”   “太张扬了吗?”穆十四娘担忧地问道。   芜阳公主接道:“就要这样,让所有人看看,洛玉琅何其有幸。”   “希望今日一切顺利。”十五郎有着自己的担忧。   一向张扬的芜阳公主也没有语意轻松地打岔,而是难得的沉默了,因为今日洛玉琅能否成功,她心里也没有底。   倒是穆十四娘十分坦然,“我相信他。”   芜阳公主悄悄扯了十五郎的衣袖,“母妃的意思,让我们早些入宫,此时人少,她好派人照应。”   十五郎会意,为了避过前院穆府之人,三人直接从偏门坐车出了公主府,芜阳公主推说脚疼,并没有在宫门前下车,而是在僻静处,换了乘轿子,这样顺利将穆十四娘带了进去。   怕穆十四娘会无措,干脆陪着她坐在阁楼上看风景。“母妃说,今日她事多,就不提前见你了。”   穆十四娘乐得如此,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洛玉琅共同进退,可从进宫门起,她的心就跳得厉害,都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坦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心中不免感叹,还是南唐的日子逍遥,无论是与行业大佬同席,还是参加南唐朝廷的立夏祭,都没有觉得半分忐忑,反而因为新鲜而雀跃。   时间越是难熬,越是过得慢。幸好十五郎很快也上了阁楼,开了棋盘,让芜阳公主和穆十四娘一道,与他对弈,边下边教。才使得穆十四娘忐忑的心稍稍安定。   芜阳公主棋风一如她的性格,干脆利落,每每总要穆十四娘拦住,说明下哪里要妥当些。十五郎在她解释不清时,才会出言为她解围。   极为耐心,轻言细语,先是将棋语说出来,再告诉她俩其中之意。   芜阳公主领悟之后,自然欣喜,音调也不再收敛,很快招了人上来。   “芜阳,你这样咋呼,不怕附马在意吗?”是三皇子的声音,人也很快上了阁楼,“母妃说你不得空,我还当你在哪里帮忙呢,不承想你竟忙里偷闲,在这里对弈。”   之后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神。   除了芜阳公主,十四娘和十五郎都起身向他见礼。   “我还当是宫里哪位新进的美人呢?原来是穆姑娘,有礼。”三皇子眼神中先是惊艳,而后变得落寞,片刻后又坦然了,“可否容我一观?”   “三皇兄,你不必随父王一同吗?”按说今日,哪个皇子不想紧靠王上,以显得自己得宠。   “时辰尚早,先来母妃这里躲躲。”三皇子已经专注于棋盘之上,“倒也势均力敌,芜阳是不通的,没想到穆姑娘竟也精于棋道?”   “三皇子谬赞,是我与公主一道对战十五郎,边学边下,论不得输赢。”她一说完,刚刚摸到门道的芜阳就急不可待,催促十五郎落子。   因为三皇子并未落座,守礼惯了的穆十四娘不好再像刚才那样与芜阳公主一道趴在桌上,索性立在一侧观起了棋。   静立另一侧的三皇子似乎专注于棋局,可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停留在对面的穆十四娘身上。   虽然见过她两回,回回惊艳,可总觉得太过素净了些,显得不太真实,如画上的美人。   今日却截然不同,虽然没有像他身边的女子那样浓妆艳抹,香气四溢,但头上的珠簪和身上的华服让她显得格外明媚动人。   令他有些后悔轻易就因为洛玉琅退缩了,一次比一次更显女子的妩媚,他该再努力一些才是。   这样画作都描绘不出的美人,岂容景家糟践,当由他爱护才是。   可惜除了他自己心猿意马,其余三人都专注于棋局,每落一子,都要说道半天。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来迟   渐渐外面有喧嚣传来,三皇子说道:“穆姑娘,他俩这盘棋暂时未了,不如我先陪你出去走走?”   没承想芜阳公主直接说道:“三皇兄,十四娘是我请来作伴的,你若觉得无聊,尽管去外头,自有人殷勤待你。”   三皇子无奈摇头,“你何苦如此损我?”   十五郎落了一子,由着芜阳自己去动脑筋,“多谢三皇兄,家姐头次入宫,还是莫要张扬的好。”   见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三皇子只得作罢,轻笑一声为自己解围。欲言又止,只要她一露面,自然会吸引无数目光,被人所知不过早晚而已。   可惜穆十四娘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因为有人为她遮挡,连刚才开口应承都不必了,徒留他一脸的落寞,却不甘心就此离开。   直到有宫人上来禀报,说是宴席将开,芜阳公主才不甘不愿放下棋子,“十五郎,我已摸到了些门路,明日你再陪我下可好?”   十五郎自然点头应承,而今的他左右无事可为,最多的就是空闲时间。   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穆十四娘明显紧张了起来,三皇子暖心说道:“穆姑娘,不必慌张,待会你只要与芜阳坐在一处,旁的不用理。”   芜阳公主直接将穆十四娘扯到自己的身边,“三皇兄,今日几位嫂嫂想必都在,还是莫要让她们误会了才好。”   三皇子无奈摇头,渐渐落后了几步,眼睁睁看着穆十四娘在芜阳公主和十五郎的陪伴下离他而去。   “这一露面,无非想让她艳惊四座,好不必嫁给景家那个庶子。洛玉琅若是能娶,我倒是有些比不过,比起旁人,为何不能是我?”三皇子轻声报怨。   中秋宫宴,并未分内外男女,而是按着品级高低安排的座席,穆十四娘落座之后,就悄悄寻找着洛玉琅的身影,可惜在她的近处,坐无虚席,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十五郎与她一样的纳闷,碍于场合,不好去问芜阳公主为何洛玉琅不见踪影,反倒是芜阳公主率先慌了神,四处张望,最后暗自咬牙:洛玉琅,错过了今日,你自己后悔去,可怪不得我。   渐渐有人开始留意坐在十五郎身边的穆十四娘,相似的容貌很快就有人意会,开始猜测她是不是洛府家主求娶而不能的穆府十四娘。   景畴行和景夫人也留意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令他们以为这是芜阳公主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不愿穆十四娘低嫁,才想趁着今日另寻良配。   在景家老太君的示意下,老太妃自然也看到了,而后看向芜阳公主母妃的眼神格外锋厉,可惜后者似乎只专注于跟景妃争宠,忙着与王上说话,其他皆不在她眼中。   陪着景妍凝一同进宫的景玉霜自十四娘一露面,眼神就从未离开过她。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苏城轻看的小娘子就是十四娘,也不知道父亲行刺而不得的事。   可她苦求而不得的人却对眼前之人青睐有加,甚至为了她去求圣上赐婚,怎能让她不恨之入骨。   这一道道目光,犹如利剑,刺得穆十四娘浑身不自在,只得低头避过,再没有机会去寻找洛玉琅的踪影。   幸好宫宴很快开始,先是依着规矩问安敬酒,而后就开始了歌舞戏,就算再多的人留意到了穆十四娘,也只能用目光打探,暗自感叹她的美貌。   心中有事的老太妃久不见洛玉琅的身影,开始按捺不住,吩咐宫人再去传信。若他不在,圣上就算已经应承,也不好对着空气开口赐婚。   芜阳公主定了定神,安抚穆十四娘,“十四娘,待会无论谁人问你,都不必急于开口,由我回应便是。”   “正是,还有我替你挡着。”十五郎接着说道。   穆十四娘微微点头,轻笑回应。就算洛玉琅今日出了变故并未现身,她也无愧于心。   只是她不知自己的莞尔轻笑迷了多少人的眼,在座的都不是柳下惠,如此美人何人不爱?   冷眼旁观的三皇子暗自咬牙,既为了母妃看戏的眼神,更为了芜阳的不肯帮忙,还为了一众人等眼中惊艳的光芒。   曦阳王也好奇地问道:“芜阳身边的是谁?”   芜阳公主母妃得意地看着紧张的景妃,“穆附马的亲姐姐,芜阳说她刚刚回京,正好带她来看看宫中的热闹。”   她这一介绍,曦阳王立刻沉默了,洛玉琅求娶的想来就是她了。   景妃却越发紧张,王上已经答应洛府和与景家的婚事,若他真的看中,起了心思,岂不阻力全无。   私利与家族之利比起来,圣宠比什么都重要。她的皇子尚小,并不能成为倚仗。   “怪不得洛家主想要求娶,这样的美人谁人不爱?”她这话一出,连曦阳王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芜阳公主母妃越发得意,及时补上了一刀,“可惜两人无缘啊。”她年岁摆在那里,宠爱是争不过年轻的,所以,总有新人抢风头于她最有利。   景妃接着说道:“听兄长说,穆家主前次来京时,就将她许配了景家,双方帖子都都换过的。”说完挑衅似的回望了芜阳公主母妃一眼。   曦阳王一时头大,有些后悔答应老太妃一事。   听到动静的老太妃看了不着调的景妃一眼,眼神中满是警告,正主还未盼来,任谁都不能坏她的事。   与老太妃一样不安的还有景家一族,宫宴的帖子洛玉琅是接了的,不做任何解释的公然未至,罪责他洛玉琅恐怕担不起。   可现在歌舞戏已过半,所有的好戏都已准备妥当,若没了主角现身,这戏要如何唱得下去?   早已神游天外的穆十四娘,对眼前的喧嚣充耳不闻,与其说她心中怨怪洛玉琅,不如说她在为他忧心。   从未在她面前失信的洛玉琅迟迟不至,必然是有事发生。渐渐又生出了幼时的心态,娘亲说得果然不错,凡事不可强求,强求必有祸端。   最后只祈盼他能平安,至于其他,已不再重要。   歌舞戏罢,有一女子翩翩上场,轻柔起舞,反弹着琵琶。穆十四娘只觉得眉眼有些熟悉,芜阳公主却认出了景玉霜。   因为明了她婚事的不顺,众人看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惋惜。她却犹如未知,拼尽全力舞着,弹奏着,仿佛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众人的错觉,她还是那个京中最耀眼的景玉霜。   老太君已经另选了得意的新人,可她还是不甘,不甘就这样被所有人抛弃。   待她舞罢,众人回神,才发现洛玉琅不知何时已经坐着轮椅现身。   红色的衣衫外面,依旧是藏青色的外衫,以示他正在服丧。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明目   景玉霜眼波流转,似乎早有预料,侧过身望着他,眉眼间都是情意。   洛玉琅任由纯笙推着他,直接越过了她,最后却停在芜阳公主这一席不再向前,状似吃力地拄拐站了起来。   芜阳公主因为他前次悄悄探访,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在乔装,故而神色有些奇怪。   “王上,臣腿伤复发,故而来迟,望圣上宽恕。”洛玉琅是有官身的,只是接了家主之后,赋闲而已。   “无妨,快给洛家主赐座。”曦阳王暗自松了口气,景家和洛府的这出闹剧是他近几年最为烦心之事。   洛玉琅却向着穆十四娘伸出了手,看到她头上的鸢尾簪,眼神中有意外更有欣喜,在其他人看来,他眼中的情意毫不掩饰。   他的这番举动,使得四周一片寂静。   穆十四娘咬了咬唇,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没想到洛玉琅直接牵了她的手,径直跪了下去,顺势用了力道,让毫无准备地穆十四娘差点扑通一声落地,幸好穆府多年的锤炼让她并未丢脸,只是膝盖的生疼还是让她微微皱了眉。   “王上,臣与十四娘情投意合,此生唯她不娶。为显诚意,求王上赐婚,以全臣之心愿。”说完又轻扯了穆十四娘一把,示意她与自己一同叩首。   景玉霜抱着琵琶木木站在原地,眼神中只有他俩紧握的手,而洛玉琅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一刻。   十五郎却留意到了他俩如出一辙的半块玉环,因为隔得近,很快就看出这玉环是一分为二的。   虽然还是有些在意洛玉琅的心机,但他的这份情意和果敢,却是令他敬佩。   与曦阳王的挑眉为难不同,老太妃脸色已经铁青,方才景玉霜的那段舞已经让她极为恼怒,罔顾大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是愚不可及。   正欲开口,芜阳公主母妃已经率先说道:“洛家主还真是一点没变,幸好我看过你儿时的模样,否则真要被你吓着了。你这样,这小娘子不嫁你,恐怕也无人敢娶了。”   “王上,臣诚意相求,望王上成全。”洛玉琅一直未抬头,也未看穆十四娘,只以额触地,诚意叩拜。   场面依旧寂静,所有人皆宁神静气,眼波在高座之上的曦阳王与跪伏在地的洛玉琅之间流转。   芜阳公主与十五郎相视一望,夫妻二人同时起身,皆跪在洛玉琅身旁,为他求道:“父王,儿臣确有私念,求父王看在他二人情真意切的份上,答应了吧。”   十五郎也跪伏说道:“求王上成全。”   三皇子默默看着这一切,终于明白了为何穆十四娘会突然出现在宫宴之上。   洛玉琅的孤注一掷,可谓一棋妙招。不但令在场不相干之人看了一出好戏,更令景家一族咬牙切齿,却不敢公然出声反对。   “婚姻大事,当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这样无媒而合,不管不顾强逼着王上答应的。”老太妃因为太过气愤,已经顾不得自己打脸,只想将下跪的人贬损到极致。   “情之所致,当顺应心意为之,否则如行尸走肉一般,有何乐趣可言?”洛玉琅虽未抬头,却直接回怼了老太妃。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曦阳王轻咳一声,“洛家主,你腿上有伤,先起身吧。芜阳,附马,也归座吧。”   本以为洛玉琅会再坚持一下,没想他十分听话,叩谢之后,牵着穆十四娘准备起身,还有意将重量压在她的身上,使得她只能扶住他。   如此一来,两人显得越发亲密。   虽然曦阳王单独给他设了席,他还是顺势与穆十四娘归了座。   芜阳公主母妃适时招呼宴席继续,算是解了围,更在曦阳王感激回望时,温柔轻笑,显得十分得体。   不顾被所有人注目,洛玉琅旁若无人,凑近轻声问穆十四娘,“等急了吗?”   穆十四娘略微不自然地摇了摇头。   “知道我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舍得让你来这里。”洛玉琅直白地说着心里话,连听在耳中的十五郎都忍不住轻咳提醒他注意场合。   见他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穆十四娘只得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   洛玉琅倒是住了嘴,可眼神依旧张扬地望着她,先是落在了她发间的鸢尾簪上,而后低头望着她衣襟上的半块玉环,抿着唇,再抬头看她时,眼神意味深长。   穆十四娘努力不着痕迹地用裙摆盖住了,洛玉琅唇角更加上扬,恰好有人来上酒,直接说道:“我已戒酒多时,给我上茶吧。”   曾经有一段时间,洛玉琅腰间酒囊从不离身,总有机会见他微醺的时候。   他刚才声音不大不小,附近的人皆能听到,可他还嫌人家听不明白似的,问穆十四娘,“如何?你不喜欢酒味,我便不喝了。”   连芜阳公主都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也太秀过了些吧?   十五郎有些在意,可他言语虽然放肆,坐得却是规规矩矩,毫无指摘的可能。只得轻声招呼穆十四娘,“姐,这新上的点心不错,吃些充饥吧。”   洛玉琅比穆十四娘更听话,率先拿了一块,尝过之后,“不错,应该合你的口味。”发现十五郎面色已有些不善,却还是和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在这里努力使所有人明白,他娶穆十四娘已板上钉钉,殊不知他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模样,让多少人跌了眼睛。   芜阳公主母妃借着与曦阳王说话的机会,继续发力,“真没想到,少时的刺头居然也有这样低眉顺眼的一日,我真有些好奇,要是王上不应允他,他会如何变脸。”   “我不允他,他便不娶妻了吗?最近情势多变,我正事还忙不过来,哪有这种闲心?”曦阳王话一出口,芜阳公主母妃立刻恭敬地回道:“是妾失言了,望王上宽恕才好。”   他俩一唱一合,算是彻底将景家求赐婚这条路堵死了。   有明白事理的,都为洛玉琅这招妙棋赞叹不已。也有与景家不好的,看向他们的神色颇有深意。   吃了瘪却不能声张的景家上下,从老太妃到老太君和景畴行等人,神色不可谓不精彩。   景玉霜坐在那里,只盯着对面的洛玉琅和穆十四娘,对身边长辈刺向她犹如刀剑的眼神置若罔闻。   她是用了花招,换了景家准备好的新人,可她并不后悔。对面那个穆府的庶女,不过姿色稍胜一筹罢了,其他的哪里上得了台面? 第二百五十四章 张胆   “穆附马,不知这位穆府女儿如何称呼?”老太妃终于决定出手。   十五郎还未开口,洛玉琅已经抢先说道:“太妃,她行十四,我们皆称呼她为十四娘。”   “洛家主,虽说你诚意想娶,可毕竟男未婚女未嫁,你事事皆为她操心,极为不妥。”老太妃说话毫不留情面。   “她不善言辞,我替她出头惯了,一时竟忘记了,太妃莫要在意才好。”此时的洛玉琅,又恢复了往日张扬不羁的模样。   “你日后若娇养在身边,倒也无妨。”老太妃得意地说道。   芜阳公主和十五郎皆立刻变了神色。   “臣诚意求娶的,日后自然会呵护备至,相偕一生。”还不等老太妃再开口,又接了句,“王上在此,我岂能言而无信,再有二心。”   “穆十四娘,好熟悉的名字,谁曾经与我提起过吗?”太妃继续出击。   景畴行犹犹豫豫起身,面露尴尬,“回太妃,我有一庶子曾经接过穆府的帖子,说的就是排行十四的庶女,婚期都已经定了。”   “我就说曾经听说过。”太妃补了一刀,就好整以暇地看向了洛玉琅。   “想是穆府弄错了人,让他们换个帖子就是了。”洛玉琅这话可谓惊世赅俗,他却毫不以为意,看着穆十四娘,“难道我堂堂洛府家主,还比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庶子。”   他说得畅快,弄得曦阳王都扶了额,后悔没早些答应他,才弄得如今这难堪的场面。   芜阳公主抿着唇,忍着笑,不敢抬头看十五郎铁青的脸。   穆十四娘也没好到哪去,紧咬着舌尖,好让自己能镇定自若。   怪不得他不与自己明说,要知道他是如此荒唐应对,自己死活都不会陪他来这里折腾。   洛玉琅这话虽然毫无规矩可言,却极有道理。他都公然如此了,就算订了亲,只要他不介意,也只得退亲了事。   “这穆府也是,谈婚论嫁的大事,怎么能瞒得铁死,连望仕和十四娘都毫不知情。若是事先漏半点口风,这上门求娶的也必然是我啊。”洛玉琅继续自由发挥着他的张扬。   这瞒天过海的事,被他这样一说,几乎真相大白。   十四娘不知情,可以说是人家的家事。长辈不宽宏,不仁慈,有时候说办也就办了。可十五郎身份已然不同,还是这样瞒着,确实显得不太得体。   “莫说附马不知情,就连我事先也不知情。十四娘是附马的亲姐姐,难道只能配一个毫无功名的庶子不成?”芜阳公主极为给力,脸上的神色明显不悦。   芜阳公主母妃也接话道:“说得也是,就算是庶出,现如今也不同了,怎么能这样无声无息就给办了呢?芜阳早就托我四处寻访,说附马只此一位亲姐,定要为她寻个好人家,不是当家主母不嫁。”   十五郎突然起身,来到中庭,叩拜了圣上,“王上,虽说是臣的家事,父亲又曾在王上面前失仪,但臣确实只此一位亲姐,求王上出面说和,让景家主弃了这门亲事吧。”   十五郎的脾性,宫中的人都明白,不到情急岂会如此失态。   曦阳王语气和缓,“附马莫愁,只是订亲,并未成亲,尚有余地更改。”说完径直看向了景畴行。   骑虎难下的景畴行艰难地看着老太妃,可惜对方只倨傲地坐在那里,并不打算开口。   本应最有理由开口的洛府当家主母景妍凝则全程都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景畴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起身,拱手道:“王上,既然事已至此,臣之子也是不能娶了,就退了吧。”   洛玉琅状似欣喜若狂,艰难拄拐起身,与十五郎并肩而立,“多谢王上成全,王上英明。”   “你别在这里取巧,你娶或不娶,与我可不相干。”曦阳王及时撇清。   洛玉琅依然不管不顾,拱手道谢,“微臣不傻,微臣明白。”   这场中秋宫宴,就在洛玉琅毫无章法,一顿乱棍之下结束了。   他倒是想热情地送穆十四娘出宫,却被十五郎拦下了,“你今日已经疯够,十四娘却不能不讲颜面,更何况我与芜阳。”   “望仕,虽然剑走偏锋,但如此最为快捷,今日将所有事情一并都解决了,不好吗?”   洛玉琅的话让十五郎更加介意,“你可曾为十四娘想过半分?”   “望仕,他们已然算计了她,除非她认命嫁过去。否则,不是退婚,就是日后再生波折。”洛玉琅留意到穆十四娘的脸色,继续解释,“今日宫宴,谁人不知这一切都是景家的算计,索性摊开了说,就算我无缘得识十四娘,我也不愿意娶景家的女儿。”   “先出宫吧。”芜阳公主见天色不早,也不想他们这样针锋相对。   洛玉琅却扯了穆十四娘的衣袖,“你也如此看我吗?”   “我是没所谓,只是你确实该为公主和十五郎考虑一二。”洛玉琅今日的所为,确实将她顶在了风口浪尖,毫无退路可言。   可他为自己做到如此,可谓不顾身份的拼尽全力,还解决了她所有的难题,她怎能不触动。   “反正除了我,谁也别想觊觎你。”洛玉琅说完,再次牵了她的手,“只要能娶你,颜面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穆十四娘无奈地看着他,示意他莫忘了芜阳公主和十五郎,洛玉琅会意,转身向芜阳公主拱手道:“公主,附马,今日得蒙二位相助,玉琅感激不尽,唯有余生待十四娘如珠似宝,以报二位的恩德。”   “尽快来提亲吧。”十五郎说完,径直离开。   芜阳公主朝着他轻轻一笑,紧追十五郎而去。   “我明日就来提亲。”洛玉琅趁着夜色,又牵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朝着宫门走去。   穆十四娘诧异,“明日?!”   “你还要考虑吗?”洛玉琅哀怨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穆十四娘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三言两句说不清楚,况且事情会如何转变,我也不知道。”洛玉琅停下脚步,望着夜色中的她,月华之下,她的姿容让他沉醉,“我只知道,今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达成目的。”   “我更没想到,你会是我最大的欣喜。”洛玉琅轻抚过她发间的鸢尾簪,“既然戴上了,就日日都戴着,玉环也是。” 第二百五十五章 订亲   “嗯。”穆十四娘的回应更让他高兴,牵了她的手往前走着,连拄拐乔装都差点忘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藏在角落里的景玉霜看在眼里。曾经无数的梦里,她也曾幻想过洛玉琅会如此待她,如今物是人非,上天是何其不公?   等她终于回了马车,久候的景妍凝突然说了句,“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她身份低微,根本当不了洛府主母。”景玉霜还是如此执着,让景妍凝不再言语,只是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悲悯。   “穆府的女儿,不过以色侍人罢了,只要玉琅厌烦了,自然能看出她的粗鄙。”景玉霜犹自说着。   “那样的姿容,莫说玉琅不管不顾,非要娶她。今日席上动了心的,可不止他一人。”景妍凝接了句。   “都是些以色取人的。穆府庶女,人尽皆知,手段了得,玉琅才会被她迷了心窍。”听她这样说,景妍凝知道她已经魔怔,“你今日换了老太君精心安排的人,我还能不能护得住你,可就不好说了。你自己可要想好退路。”   “退路?我还有吗?”景玉霜一脸凄凉。   “景家的行事,你我皆知,且等着吧。”景妍凝说完,又开始闭目养神。   洛玉琅直到穆十四娘车马入府,才调转马头回了洛府。   特意去洛老爷书房前转了圈,守在门口的洛诚默默看着他,不言不语。   弄得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问,“父亲歇息了吗?”   “家主还是明日再来吧,免得老爷睡不着。”洛诚的话一出口,洛玉琅就挑了眉,“消息传得这样快吗?”   洛诚恢复了沉默。   洛玉琅点点头,挥了挥手,沿着小径往自己院子而去,只是脚步轻快,手里的拐杖被他挥来舞去,打落了无数枝叶。   第二日,洛老爷刚起身,就看到了装扮整齐,静坐在书房候着他的独子。   “这是昨日有了成效,今日准备去提亲了?”知子莫若父,没有外人在,洛老爷语气轻松。   洛玉琅恭敬起身,“孩儿禀告过父亲,待吉时一到,就出发了。”眉眼间的喜气溢于言表。   “穆府那边都妥当了?”洛老爷关切地问道,顺手接过洛诚递来的清茶。   “孩儿准备直接去公主府,不论穆府面临何种压力,都只能接受这桩好姻缘。”洛玉琅自信满满。   “你由始至终都不讲章法,这样倒也没什么。只是,当心附马爷对你的微词。”洛玉琅被父亲眼观六路的神通折服,“附马爷确实对我有些看法,不过,我日后是他的姐夫,只要我诚意以待,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衷。”   洛老爷没再多言,只问了问他准备的聘礼,说是既然直接上公主府求亲,就该显出洛府的诚意,不必吝啬钱财。   洛诚不由得抿了抿唇,公子爷恨不得将家底搬空,哪还有吝啬之说。   吉时一到,洛玉琅就迫不及待出发了。   洛府祖宅与芜阳公主府离得并不远,那边洛玉琅都到了,这边送聘礼的尾巴才刚刚出洛府祖宅的街口。   虽然洛玉琅依然一身藏青色的外衫,但整个人神彩飞扬,在风起之时,显露出里面红色的锦衫,再配上红色的锦靴。身下的马儿披红挂彩,倒也十分应景。   虽然时辰尚早,街边观望的人群却有些挤不动。   昨晚宫宴的消息还未传开,洛府家主前去求亲,却不是向景家的方向而去,大伙自然十分奇怪。   芜阳公主和十五郎并肩站在大门处,先闻其声,而后看到骑在马上,喜气洋洋的洛玉琅,和他身后见不到尾来送聘礼的队伍,极有默契的无奈摇头。   “这人真是一点都不晓得何为低调,再喜欢也不该如此张扬。”芜阳公主还是没忍住,倒是十五郎面露欣喜,在他看来,十四娘值得这一切荣耀。   洛玉琅在府前下马,等官媒大声宣告完他此行的目的,拱手又说了句,“公主,附马,洛玉琅前来求娶十四娘。”   十五郎答道:“洛家主,有请。”   三个人坐在正厅里,一盏茶都将见底,聘礼还未念完。   洛玉琅安排得极为细致,除了聘礼中该有的,还添了许多应该是嫁妆中才有的,弄得芜阳公主不肯了,“洛家主,就算穆府不给力,难道我和十五郎还会亏待不成?”   “这是她该得的体面,你们若能再锦上添花,再好不过。”洛玉琅说完,居然问了句,“我都亲自来求娶了,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不妥。”十五郎接了句。   “因为怕事晚生变,幸好今日也算吉日。可是最近的吉日也在下月,能否通融一二?”洛玉琅仍不死心。   “不妥。”十五郎还是言简意赅。   “今日,提亲订亲合在一起办了,这相看的步骤就莫要省了吧?”他倒是不肯死心,可十五郎还是那句,“不妥。”   芜阳公主自然帮着他,“昨日不就算是相看过了吗?”   洛玉琅居然轻声问了句,“她在后面偷看吗?”   “不曾。”十五郎回得极快。   洛玉琅轻笑一声,“也好,今日还要拿了庚帖到衙门将户牒换了,日后再寻机会见面吧。”   十五郎和芜阳公主都明白,他是怕夜长梦多,想趁热打铁。   临走时,芜阳公主悄悄指了指正厅后面,洛玉琅会意,隔帘相望,突然提起腰间那半块玉环晃了晃,十四娘精心编织的绦子临风而动,撩动了帘后佳人的心弦。   若说昨晚到今日京中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唯洛府突然求娶芜阳公主附马的亲姐这桩姻缘。   添上了昨晚宫宴上的波折,让京中的茶馆生意都好上了许多。   洛玉琅可顾不上这许多,拿着新换的户牒,喜滋滋坐在洛老爷书房之中,看了又看。   独子能得偿所愿,洛老爷自然也是欢喜的。“婚期可定了?”   “下月初。”洛玉琅回道。   “你似忘了件事。”洛老爷出言提醒,洛玉琅抬头回答,“父亲,孩儿知道,孝期未满前,只是将婚事办了,免得再生波澜。”   “若你娘亲知道,必然欣慰。”洛老爷犹豫了一番,“其实,凭你的年纪,也该有子嗣了。”   “父亲放心,等孝期一满,定然让父亲如愿以偿。”洛老爷望着他,三年孝期,如今还有两年多,真是事事两难全啊。   独子能如此纯孝,也让他欣慰,多年来心中的苦闷,无颜面见故人的愧疚,也消减了许多。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余计   景畴行先是当晚在宫中被老太妃一顿训斥,而后归府又在老太君那里受了冷脸,气得一夜未睡。   天一亮,直接写了帖子送往洛府,想召回景妍凝和景玉霜姑侄回来领罪。帖子不未写完,那边洛玉琅前去公主府求亲的消息就传了来。   气得直接摔坏了一块端砚,“将帖子送去,若她们不听,直接与她们说,莫怪我无情。”   向来睡到日上三竿的景妍凝被人扰醒,十分不耐,“昨日之事与我何干?将帖子送去给玉霜便是。”   景玉霜一早醒来,就被府里的动静惊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洛玉琅这样急不可待,根本不留任何余地。   正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接到了从景家的帖子,父亲言辞再无往日的亲情,而是直接命她归府受罚。   等她哭求到景妍凝面前时,景妍凝仍是一脸悲悯,“我劝过你无数次,莫走姑姑的老路,你偏不听,这洛府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拼却所有?”   见她哭得泣不成声,无奈说道:“你昨日不是挺逞强吗?现在知道怕了?”   “我不是为我自己伤心,姑姑,玉琅去求亲了。”景妍凝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倒是像他的性子。”   “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样?”景妍凝自然比她清醒,“这世间最说不清的,就是情爱二字。与其执着这些,不如好好想想,今日归府,你打算如何受罚?”   “干脆让父亲打死我算了。”景玉霜还是气话连篇,景妍凝突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等她清醒过来,才淡淡说道:“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也让你逃脱惩罚。”   “是什么?”恢复理智的景玉霜饮泣着问道。   “让新选之人顺利嫁入洛府。”景妍凝自嘲地笑着,“只要如了他们的愿,其他的都不算不得什么?”   “他亲都定了,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景玉霜若闷地说道。   景妍凝望着镜中红颜渐消的容貌,却还是多添了一枝钗,“这世上所有事皆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你不求人心。”   “姑姑,你陪我回去吧。”景玉霜殷勤地帮她扶正的珠钗,景妍凝望着镜中的红颜,“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死脑筋。”   两人回到景家,景玉霜不待景畴行发怒,直接将景妍凝教她的法子说了出来,景畴行先是皱了眉头,而后似乎有些心动,“你们觉得可行?”   “自然,这是他们父子最大的心结,就算老的不去,小的也一定会去。”景妍凝无奈地扫了一眼兄长,若不是觉得嫡亲的侄女可怜,她是真不愿意再掺和进来。   “如此最好,若事能成,老太妃和老太君那里,你们尚能有些脸面。”景畴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这就去准备。”   见她们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要不要我将人叫出来,你见上一面?”景妍凝直接摇头,“不必,反正只是个摆设,需要感兴趣的又不是我。”   洛玉琅将自己隔壁的院子重新修整过,只在中间修了一个月亮门,准备等十四娘嫁过来后,先住在隔壁。   这样,应该就能堵住悠悠众口,还不耽误他日日看见。   虽然事有匆忙,可他将自己能想到的,都做到了,洛府上下,所有的产业都收到了家主即将成亲的喜讯。   婚礼前夕,所有的贺礼陆续到达,推满了他与十四娘即将入住的院子。   他却有意不去收拾,任凭东西推积如山,好让十四娘住过来后,体会体会,如何当新嫁娘和一府主母。   公主府的嫁妆也在成亲前三日,陆续开始送来,虽然不及世家大族年深日久,准备充足,但也极尽奢华,体面非常。   穆家主在得到消息后,虽然不敢来亲,却派人送了信来,也带了些微薄的嫁妆。   十五郎看过之后,无奈摇头,身为父亲,事都已做绝,却能像无事人一般,依旧摆着家主的谱。说什么娘亲舅大,特意请了大夫人的兄长前来送嫁。   倒是芜阳公主看得开,“管他呢,不过是个形式,住个三五日,自然就会回去了。”   “也是,总比那几个嫡子来的要好。”与芜阳公主相处久了,十五郎说话也放松了许多。   芜阳公主明白,这是因为穆家主曾要求十五郎为自己的嫡子谋个官职,被她出面拦住,事后让他颇受了番责骂的缘故。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与大夫人兄长一同来的,果然有穆府的两个嫡子。   场面之上,礼节还是要有的,十五郎强忍心中的不耐应承着,芜阳公主却适时问道:“娘亲怎么不见来?我与十五郎成亲时,她就没来,让母妃好一顿说我。十四娘成亲,她最该来才是。”   穆府之人似乎早有所料,大夫人兄长回道:“吴夫人说是斋戒未满,不能贸然停下,以免菩萨说心不诚。”   “这借口我最不爱听,不肯让她来就直说,诓到菩萨身上去做什么,也不怕遭报应。”芜阳公主的话极不客气,也不在乎场面的尴尬。   直接招呼府中的管事安排他们起居,自己扯着十五郎就离开了。   出来后,忐忑地问十五郎,“我这样做对不对?”   十五郎难得展了笑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与十四娘一样,都是笑起来最好看。”芜阳公主痴痴望着,也痴痴说着。   十五郎俊脸一红,避过了她火辣辣的眼神,“姐姐大事终定,娘亲就算不能来,必然也是欣慰的。”   “总能想到法子,诓他们将娘亲送来京城。现在我已名正言顺,自然有办法将娘亲留下。”芜阳公主凝望着十五郎的侧颜,如今他的身量已高过自己,整个人透出的气息,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可这样出尘脱俗之人,却已成了自己的夫君,想着等他成年,两人圆房,生儿育女,就满脸通红,让不经意回头的十五郎担忧地问道:“你是热吗?还是刚才太过激动?”   芜阳公主连连摇头,难得地露了羞涩之情,“我去看看十四娘。”   望着有些落慌而逃的芜阳公主,十五郎眼神追随良久,而后轻笑摇头,没想到上天会赐给自己一个如此欢快的娘子,想来日后,也不会太过枯燥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婚礼   大婚当日,穆十四娘早早就被叫了起来,在喜娘夸赞洛府送来的嫁衣如何如何精致时,想起了自己在洛玉琅诓骗下埋头刺绣的那些时日,当时怎么都没想到,绣出来的嫁衣终有一日会穿在自己身上。   也没想到,原本以为千难万难之事,就这样匆匆有了定案。   就算屋内人来人往,喧嚣非常,她还是觉得不太真实,若不是喜娘为她梳装的力道有些惊人,上发油时扯得头发生疼,她都以为是在梦中。   等她脸上被涂了厚厚的脂粉,点了花黄,望着镜中的自己,她都觉得有些陌生。   芜阳公主过来一看,悄悄说道:“本来绝色的娘子,这样涂了,看洛家主还认不认得出来?”   穆十四娘忍不住偷笑,却被喜娘拦了,“千万莫动,当心头上的珠钗。”   “你什么心情?”芜阳公主问道。   “公主成亲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穆十四娘反问道。   芜阳公主明白她是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坦然答道:“能嫁给自己心仪许久之人,自然乐得找不到北。既盼着早些见到他,又想要婚礼时辰越长越好。”   穆十四娘暗暗想到,自己只是觉得有些找不到北,却盼着这一切早些过去,好换了舒服的衣衫。   可明明自己是想嫁给他的,也是欢喜的。   喜娘怕穆十四娘弄花了妆,恭敬地请芜阳公主去前厅观礼。穆十四娘只得眼睁睁唯一能说得上的话的人离去,自己又变回了任人操弄的木偶。   等到外面终于传来了鞭炮的声音,屋内的人开始燥动,“迎亲的来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跳得耳朵都是嗡嗡的,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喜娘扶起她,不忘提醒她步伐要放慢些,免得撩动了头上的步摇,显得不够庄重。   等走了数步,暗自感叹她的仪容步伐并不比那些世家小娘妇差在哪里,反倒因为神色庄重,显得沉稳大方。   等到了正厅,朝空着的正坐虚拜了父母,再由十五郎为她盖上薄纱的盖头,因为由始至终她都以团扇遮面,并没有看到穆府送嫁之人是往日凌驾于自己和十五郎之上的嫡系。   “姐,今日虽说出嫁了,若得空,常回来坐坐。”十五郎语气竟有些哽咽,十四娘轻声回答,“同在一城,自然可以常来常往。”   芜阳公主见她二人如此不着调,正经说道:“出嫁为妇,日后当孝顺公婆,体贴丈夫,教养子女,克勤克俭,莫失妇仪。”   门外又传来了催妆的喧嚣声,与正厅内的清冷大相径庭。   等迎亲的吉时一到,大门应声而开,洛玉琅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喜服,眉开眼笑,朝着正厅而来,在看到一身红妆的十四娘时,笑得越发开心,进来后直接往十四娘身边一站,满眼都是她。   喜娘不得不提醒他,莫忘了程仪。他才后知后觉,在喜娘的指引下,先拜了正中虚空的父母之位,而后对所有送嫁的亲眷和来客一一行礼,客气非常。   芜阳公主依旧对他说了些场面话,他也应承了下来,而后望着十五郎,正经说道:“望仕,多谢你肯将十四娘嫁予我,日后我定当待她如珠似宝,绝不会委屈她半分。”   “如此最好,否则我可不依。”十五郎回答得毫不客气,也是他性情之言。   “放心。”洛玉琅刚说完,喜娘已经催促莫错过了吉时。   十五郎来到十四娘面前,轻声说道:“姐,我背你。”   穆十四娘轻轻点头,却使得头上珠翠轻鸣,赶紧将头摆正,却有些苦恼自己手持团扇,这要如何背才对。   洛玉琅抿嘴偷笑,却不好帮忙,幸好喜娘熟练,帮着她上了十五郎的背。   等她在轿内坐定,就听到有马蹄的声音围着自己的喜轿转圈,还有喜娘唱和的声音。虽然喜轿只是用红色的纱帐蒙着,她还是不敢去打量。   估摸着转了三圈,终于马蹄声停在了她的左侧,而后随着喜轿启程,马蹄声一路跟随,让她在茫然中渐渐安心。   耳边不时传来路旁观礼人的说话声,让这条迎亲之路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又听到了前方的鞭炮声,延绵不绝。   等她下了轿,喜娘就往她手里塞了红缎,还吩咐她千万抓牢,等她将红缎揉进满是薄汗的手心,就觉得红缎另一头晃了晃,再晃了晃,而后是熟悉的一声轻笑。   之后无论是跨过什么,都能感觉到洛玉琅的悉心等候。   拜过天地之后,红缎一阵扯动,似乎是洛玉琅将红缎绑在了腰间,而后听到喜娘说道:“一箭射天,天赐良缘。二箭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定乾坤,送入洞房。”   连续的三声箭鸣声过后,洛玉琅解下腰间的红缎,有意轻扯了一下,穆十四娘又听到了一声轻笑。   这时有人高声说道:“新郎倌,揭了盖头,让我们一睹新嫁娘的绝世姿容,如何?”   洛玉琅却回道:“日后你若混得好,自然能在宫宴之上见到,急什么?”   穆十四娘只觉得红缎扯动,牵引着自己慢慢朝前走去,下台阶时,他先停住了,轻声提醒她留意,几乎每一级都会停一下,耐心等她站稳,才会继续。   又有人起哄,“洛家主,莫太娇惯了,日后可不好降服啊。”   洛玉琅依然答道:“爷娶的人,自然珍之重之,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之后无论旁人如何起哄,他都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是如何中意所娶之人。   洞房之中,洛玉琅在喜娘念过吉祥语后,轻轻揭开了她的盖头,穆十四娘又觉得心跳如擂鼓,只好紧紧握着团扇,根本不敢去看他。   直到他又念了首却扇诗,才依礼慢慢放下团扇。   洛玉琅突然轻笑了声,等穆十四娘用余光去看他时,又见他坐直了身体,只是嘴角还是上翘的,分明在那里忍笑。   交换信物时,两人十分默契地都选了半块玉环。洛玉琅会心一笑,依旧拿了她的那半块系在腰间,再等着她有些慌张地系了自己那半块在腰间。   结发的锦囊直接被洛玉琅放入了怀中。   饮合卺酒时,穆十四娘又一次看到他奇怪的表情,也不知在忍着什么。   到此时,终于礼成。   洛玉琅轻声说道:“我出去敬酒,你大可以先洗了脸,摘了头上的累赘,吃些东西,若是乏了,靠着。” 第二百五十八章 行礼   芜阳公主给的陪嫁丫头,名唤梅香,十分体贴,等洛玉琅回转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除了那身嫁衣。   “这样看着舒服多了,刚才那样,怎么看都奇怪。”洛玉琅见桌上的饭菜未动分毫,赶紧招呼她坐下,“你我又不是生人,不必如此拘礼,饿久了伤身。”   穆十四娘怕屋内的人误会,狠狠瞪了他一眼。   正在为她夹菜的洛玉琅,见她如此,仔细在她脸上看了,“莫不是没洗干净,花钿进了眼睛,不舒服吗?”   穆十四娘整日都没吃东西,确实又累又饿,没再客气,与他一道吃了顿饱饭。   “今日早些歇了,明日一早我来叫你,去给母亲见礼。”洛玉琅话虽如此说,却东张西望,留恋着屋内的一切,不肯离去。   “你若是觉得这里住得舒服,我也可以去别处住的。”穆十四娘见他如此恋恋不舍,心想这原本是他的卧房,让给他也无妨。   “好生歇着,我也去睡了。”洛玉琅说完,不再停留,只在临出门时,又说了句,“再洗洗脸,免得睡不好。”   穆十四娘在意的不是洗脸,而是被油脂厚厚蒙住的头发,弄得她浑身不自在,最后将头发洗干净了,才觉得自己完全恢复如常。   这一折腾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她朦胧中被人唤醒,睁眼就看到坐在床沿的洛玉琅,衣衫工整,“还要赶路,先洗漱了,到车上再睡。”   “去哪?”穆十四娘懵懂问道。   “去母亲那里,我既娶了亲,自然是要叩拜她的。”洛玉琅见她还是没睡醒的模样,吩咐梅香服侍她起身。   此时屋外还是一片漆黑,穆十四娘看了看天色,刚打了个呵欠,就被洛玉琅抱了起来,“你路不熟,免得摔跤。”   反正四周静悄悄,黑漆漆的,穆十四娘也没抗拒,没了昨日的气氛,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往日,虽然不敢坦然抬头看他,可心跳得并不快。   反倒是洛玉琅,走着走着,不知何故,毫无征兆,突然将她放了下来,还帮她整理弄乱了的衣衫。   等她一脸纳闷跟在他身后,又走了几步,才发现前方不止一人站在那里。   洛玉琅牵了她的手,走到一位长者面前,唤了声,“父亲。”还贴心地回头示意她。   穆十四娘恭敬地行了礼,“儿媳十四娘,见过父亲。”   洛老爷仔细打量过后,温和说道:“待会到了地方,再行大礼吧。”   “父亲也要去吗?”洛玉琅语气有些诧异。   “自然是要去的。”洛老爷已经转身,“若不去,你怎么全礼?”之后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   洛玉琅没再言语,依旧牵了十四娘的手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还是没有青荷省事,明知道要在车上睡的,还给你戴这样多的珠钗。”洛玉琅伸手准备帮她卸去那几样挡事的,却被穆十四娘拦了下来,“是我自己的主意,这样方显尊重。”   洛玉琅没再言语,却一直盯着她看,穆十四娘回头,就看到他眼中的柔情似水。   “我今日脸上又没涂东西,还有什么好看的?”洛玉琅听了,一声轻笑,“昨日是哪个手拙的为你梳的妆?初初看时,我差点没收住笑。”   “浑说,小娘子们不都是这样打扮的?”穆十四娘想起芜阳公主说过的话,与洛玉琅如出一辙。   “可人家也不曾涂那样厚的白粉,还点那样红艳的胭脂。”洛玉琅似乎回想着昨日她的模样,意犹未尽,“我原本还打算好好记住你嫁我时的模样,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记,也会终身难忘。”   “你再说,我就要恼了。”穆十四娘听了,自然不喜。   “好,只记在心里,不再诉诸于口舌。”洛玉琅寻了厚厚的靠枕塞在她的身后,“这样应该不会弄乱头发,你养养神,我真困死了,先打个盹。”   说是打个盹,可很快就睡着了,穆十四娘将他身上的薄毡往上拢了拢,重阳已过,早已没了暑热。   顾忌着头发上的珠钗,只好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整个人趴在洛玉琅怀里,与他一同在薄毡之中。   他似还未醒,呼吸声十分平稳。   因为马车未停,想来未到地方,不好惊扰到他,干脆以这种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看着车帘拂动时偶尔闪现的风景。   心中十分奇怪,不过行了次礼,就与他亲近了许多。而他也是如此,无论牵手还是其他,都显得自然之极。   直到外面有人说道:“家主,快到了。”洛玉琅才睁开眼,还是有些睡意朦胧,低头看她,“你也醒了?”   不等她自己起身,就小心地扶了她起来,“当心你头上的珠钗,我看看乱了没有。”   仔细替她逐一查验过,才从壶中倒了热水给她,“还是温的,喝了醒醒神。”   自己也整理了一番,而后还问她是否妥当,穆十四娘这才发现他红色的喜服下,穿着孝服,犹豫了一番,轻声问:“你怎么不提醒我,如今我是不是也要穿啊?”   洛玉琅看了她好一会,才摇头,“不用,母亲不会在意的。”   被他盯得极不自然的穆十四娘只得掀了自己那侧的车帘,佯装去看风景。   幸好马车很快就停了,洛玉琅先行下了车,等穆十四娘下车后,发现这里是洛府的祖坟所在。   洛老爷早已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对着坟茔说话,“妍冰,琅儿成亲了。我曾无数次梦到过,你与我同坐堂前,看他娶妻。没想到,今日竟会成真,你欢喜吗?”   洛玉琅等一切准备停当,牵了穆十四娘,一同跪在坟前,三拜之后,说道:“父亲,母亲,孩儿已经成亲,所娶之人母亲应当见过,亦是孩儿心仪之人,二老可还满意?”   洛老爷示意洛诚将托盘送到穆十四娘面前,是一枚紫玉的手镯,“本来是一对,这只是我的,就当我们做父母的,送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吧。”   洛玉琅闻言,拿起紫玉手镯戴在了穆十四娘腕间。   “好了,你们四处走走吧,我与你母亲再说说话。”洛玉琅似乎有些担忧,看了看洛诚,后者示意他放心。   洛玉琅这才牵着穆十四娘,沿小径慢慢向前,“父亲与母亲的事,原本以为再不会对人说起,可我想让你知道。”   穆十四娘其实或多或少都明白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洛老爷竟也如此痴情。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变故   “父亲原本另有亲事,是祖母娘家的女儿,后来染病身故。景家不知如何说动了祖父,两家结了亲。”说到这,洛玉琅似乎犹豫了一下,穆十四娘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的力道明显增加。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洛玉琅轻幽幽说了句,“与父亲洞房之夜的,是母亲。”偏头看到懵懂的穆十四娘,却不想去解释。   “之后,父亲自然是发觉了,那时,母亲已经有了我。”   “等我出生之后,两府皆如愿以偿,唯有母亲回到景家之后,再没了机会回来。”   “父亲自然是想给她名份的,可最终等来的,是母亲已立誓终身青灯古佛,再不见人。”   说到这,洛玉琅又沉默了好一会。   “她如此退让,还是没寻来生路。景家为了免除后患,竟逼她另嫁他人。”   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她,“所以,她做了最大胆之事,独自一人逃出家庙,直奔红崖山。”   说到这里,穆十四娘已全然明白。   “父亲得知之后,亲去红崖山寻过,始终无果,至此之后,孤独渡日。”   “我则在八岁那年,于父亲酒醉之后听到了大概,凭着一腔孤勇,不过刚刚学会骑马而已,就只身一人离家去了红崖山,洛诚他们虽然追上了,却迫于我的执着,陪着我一同爬上了红崖。”   “我与你一样,也不信那鬼神之说,于是趁他们不备,攀着崖上的藤蔓就下去了。”   “其实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何我会昏迷。”   “洛诚他们是在藤蔓上寻到的我。”   “之后的事,你应该听过,父亲四处寻医,辗转寻到了玄诚道人,给了我一道符文,让我死里逃生。从此后,我便常年一身红衫。”   说到这,从荷包里拿出了那道符纸,之后整个人愣在那里,穆十四娘好奇地探头去看,上面的符文比上次看时又淡了许多。   “成亲前日,我还看过的,并无不妥。”洛玉琅仔细地看了又看,“真是玄妙。”   “玄诚道人还是没有踪迹可寻吗?”穆十四娘觉得,要明白其中的缘由,自然是要寻到画符之人解惑。   洛玉琅摇头,“每次探到踪迹,等找过去时,又不得其踪。”   “符文转淡,次次皆与你母亲有关,说不定是她老人家心愿渐消吧。”洛玉琅及时纠正了她,“现如今,亦是你的母亲了。”   穆十四娘倒也干脆,“是我失言。”朝着景妍冰坟茔的方向拜了拜,“母亲,千万莫怪。”   “父亲曾说,母亲是最心善之人,不会怪你的。”洛玉琅见秋风乍起,为她挡了凉风。“风大了,我先送你上马车,再去接父亲。”   或许是吹了凉风,回去的路上,总能听到前方马车内传来的咳嗽声,“天气渐渐转凉,父亲旧疾又犯了。”洛玉琅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满含内疚,“想我以前也是不孝,从未曾关心过他。”   “我听娘亲说过,患此疾者,最讳伤怀,只要心胸宽阔,日日开怀,无药也能好上三分。”穆十四娘发现洛玉琅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郁结成疾,本来就是由心而起。”   “夫人见解颇为到位,日后父亲能否开怀,全看夫人了。”洛玉琅伸展了手脚,却只敢将手撑在厢壁上,连穆十四娘的衣衫都不敢碰。   “我既嫁了你,自然该孝敬公婆的。”穆十四娘诚恳的话让他更加暖心,“好,晨昏定省,父亲再莫想偷闲了。”   “我岂是那样不知趣之人,父亲既然喜欢清静,我断断不会常去惊忧他的。”洛玉琅却摇头,“不可偷懒,放心,你起不来,我自会来叫你。”   快到府门前时,洛玉琅说道:“府里那位,虽是我的仇人,可仍是你的婆婆,待会行礼时,不论她说什么,你都莫要作声,由我来应付。”   穆十四娘乖巧地应承了。   下了马车,洛老爷在前,洛玉琅牵着穆十四娘在后,径直去了正厅,路上洛老爷还不忘吩咐人,“先去看看,若主母不在,即刻去请。”   却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洛老爷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说完,怒气冲冲朝着正厅而去。   洛玉琅皱了眉,见身边的人欲言又止,轻声对穆十四娘说道:“你在此稍待,我先随父亲去看看。”   穆十四娘见他不愿意自己知晓,点头应承。   洛玉琅边走边听府内之人的禀报,与洛老爷不同,步履极慢,穆十四娘见他靠在背后的拳越攒越紧,知道他心中必定也跟洛老爷一样,怒愤至极。   梅香陪着穆十四娘并没有等候太久,洛玉琅就从正厅走了出来,“我先送你回去,父亲似有些不好,我若没回来,你自己吃饭,不必等我。”   “请了大夫吗?”穆十四娘关切地问道,洛玉琅满腹心事,扯着她的手,步伐有些快,“已经去请了。”   见他如此,穆十四娘体贴的没有再问。   “早些歇息,明日是回门的日子,要早起的。”洛玉琅说完,没再停留,穆十四娘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有些仓皇。   之后,洛玉琅再没见人来,穆十四娘虽然有心去问洛老爷的病情如何,几次起身,都重新坐了下来,倒是梅香宽慰道:“夫人,既说请了大夫,家主又在,应该无虑的。”   穆十四娘虽没再坐立难安,可是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可至于是因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幸好,第二天睁眼又看到了洛玉琅,穆十四娘在梳妆时从镜中悄悄看他的神色,也没看出什么不妥来。   回门礼,洛玉琅早已准备停当,穆十四娘在公主府下了马车,像观礼一般,看着礼品流水样的送入公主府。   洛玉琅有些沉默,看着直通正厅的宽敞道路,神色终于有些反常。   “还在为父亲忧心吗?”穆十四娘的体贴让洛玉琅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愧疚,“已经施了针,也服了药,今早说气息已经平顺了。”   说完牵着她,似下定决心一般,朝着公主府的正厅走去。   正厅里,不止十五郎和芜阳公主,穆府送亲的人一个也没少。   穆十四娘明显感觉到里面气息有些低沉,以为是因为那些不识趣的人,看向十五郎的眼神就有了担忧。 第二百六十章 回门   谁知十五郎的眼光正停留在洛玉琅身上,似乎对他极为不满。   倒是洛玉琅进去后,利落的与所有人见了礼。落坐之后,纯笙依着规矩,念完之后,将礼单奉上。   芜阳公主吩咐人接了,也不太客气,“回来就好。”   洛玉琅转头说道:“你这几日都累了,不如先回自己的院子,好好歇歇,待我与公主和附马说会话,再来寻你。”   穆十四娘本来就为穆府之人听纯笙报礼单时,露出的贪婪之色不喜,顺势躲了出去。   虽然现在只是回门,穆十四娘却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同,与梅香一道,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两个人都十分雀跃,一路逛到自己的院子,窝在屋里,美美补了一觉。   等她醒来,梅香很快送来了饭食,“附马说,想你也不愿见那些人,索性一直躲了。”   穆十四娘心想,如此正好。   可是到了半个下午,都不见洛玉琅前来寻她。   想着要梅香去前院看看,到底是何事拖住了他和十五郎。   等梅香再回来,神色就有些奇怪,“我刚去问,公主还笑我,说是回门有七日好住,怎么就一刻都离不了了?”   穆十四娘正想问怎么从未听过,要住七日这么久,自己连随身的东西都没有带。   可是梅香的最后一句,逼得她再也开不了口。   等到歇息时,梅香又说,“想是家主不好意思过来吧,回门之时,姑爷是要分开住的。”   穆十四娘扫了她一眼,“我们本来就是分开住的。”算是扳回一局。   殊不知,此时的洛玉琅已独自一人坐在正厅将近半日。   十五郎限他七日内解决了府内的麻烦,否则,此生再莫想见穆十四娘。   昨日父亲与景妍凝头次针锋相对,景妍凝也在他面前头次露出了当家主母的锋芒,不但趁着他与父亲皆不在府内时,抬了新人进来,还凭着景家的威势和买通的族中长老,将对方的户牒都换了。   这招先斩后奏,倒是真的狠厉,暗处经营良久,明面上只需半日,就弄得他一愁莫展。   他更没想到,十五郎的态度竟如此坚决,还拿捏住了他的死穴,七日内,他保证不让穆十四娘知晓半分,七日后,知情的穆十四娘会如何决断,不需他说自己也当明白。   他不是不能冲进去,将来龙去脉告诉她,让她自己去决断走或者留。   可他就是不敢,不想十四娘为此忧心,忧心原本就不该她操心之事。   芜阳公主的身影出现,等随行的宫女退出去后,轻声说道:“洛家主,一日未食,用些羹汤吧。”   洛玉琅却突然起身,“芜阳,帮我好好照顾她,父亲仍在病中,我不能任性。”   看着他在暗夜中渐渐远去的身影,芜阳公主竟觉得有些心疼他,明明天生娇子一样的人物,怎么在姻缘上,就这样波折呢?   在书房中的十五郎听到禀报,一言不发,却枯坐了整夜。   穆十四娘终于在第二日正午见到了十五郎和芜阳公主,不等十五郎开口,芜阳公主已经开了口,“洛家主因有急事,清早匆匆离去,特意叮嘱不要叫醒你。”   十五郎似乎精神不济,却也接了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左右你要回来住上七日,他也好心无旁骛处理。”   穆十四娘不知道洛玉琅家中之事,十五郎到底知道多少?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以她现在的立场,自然不能信口开河。   “我们来时,公公就有些不好,他心中自然担忧。”见十五郎神色恹恹,关切地问,“是那些人又提了什么吗?”   “我现在闲云野鹤,任他们如何狮子大开口,我都是天空任鸟飞,他们也奈何不了。”十五郎心中犹如大石压顶,却不能明说,语气却有些出卖了他的心情。   “依我看,等我走了之后,你不如离京去散散心,他们找不到你,自然消停了。”穆十四娘看着他眼下隐约可见的青色,心疼地说道。   十五郎却回避了她,“昨日送来的秋梨不错,姐姐尝了吗?”   穆十四娘点点头,却让发间的鸢尾簪松脱了些,赶紧用手扶正,腰间的半块玉环清脆地敲击在黄花梨坐椅上,再一次刺痛了十五郎的眼。   “洛府如今的主母颇不好相处,她有没有为难你?”毕竟同为女人,芜阳公主虽然自己无需经历,平日赴宴时听得最多的却是这种事。   穆十四娘将去洛府祖宅给洛玉琅生母见礼的事说了出来,“回来时,时辰已经不早,昨日又早早来了这,尚未见过。”   芜阳公主正想着,怪不得会毫不知情,原来如此。   十五郎已经愤而起身,刚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等十四娘回了自己的院子,终于没忍中心中涛天的怒火,“这一家人,都是好算计,我若让他们得了便宜,便白中了这个探花。”   “我看昨日洛家主的神色,恐怕他也不知情,景家的手段向来如此,只要他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就放他一马吧?”   十五郎并不理会她的求情,“哪有如此巧合之事,难道你我进一趟宫,回来时我便又娶了不成?”   说完见芜阳公主愣在那里,知道自己失言,面露尴尬,“你说,若没有我的首肯,这事办得成吗?”   芜阳公主知道他是情急,才会口不择言,并未与他计较,“凡事皆有好坏。若是处置妥当了,一切好说。不如我们先想想,最坏,当如何跟姐姐交代,又如何和离吧?”   “自然是要和离的,姐姐的脾性我知道。”十五郎苦闷地坐在那里,良久才说,“她若还想去南唐,我想陪她一道去。”   立刻又添了一句,“你若想去,最好。”   “离开一段时间,也算上策。”芜阳公主体贴地说道,“我身份特殊,不便离境,有你陪着她,我也放心些。”   “就算不能离境,也远离了这些人,这些事。”因为这事,十五郎积压在心中的苦闷有些收不住脚。   芜阳公主默默看着他,却在他回望时,轻笑着说道:“既然决定出行,就要早些安排妥当,衣食住行,还有护卫皆在挑选得力的,我这就去准备。”   十五郎无言地看着她,芜阳公主却仍旧安慰他道:“我是你的妻子,照料你的衣食住行,是我份内之事。”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怒火   洛老爷书房之内,洛玉琅看着病榻之上的父亲,眼神空洞,不知看向何处。   一醒来就咳嗽不止的洛老爷,服了药之后,终于安睡了。   洛诚难得地有了脾气,“家主,不如来硬的吧。”   “她自信满满,必定早有准备,这招行不通。”   洛诚看了眼床榻上虚弱的洛老爷,满眼的心疼,“这帮豺狼,老爷念在旧情,总对他们网开一面,他们倒猖狂了。”   洛玉琅虽然不像他那样义愤填膺,可眼中的寒光却有些渗人。   如果十五郎能给些时间,他自然有无数种方法照理了。如何在短短七日内,处置妥当,还不能再惊扰到旧疾复发的父亲,才是他最为难之事。   他也想像洛诚所说,提着刀直接将那个院子的人屠戮殆尽,一了百了。   可这样快意江湖之事,他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做的。   不过,虽然不能直接下手,做些旁的,却并非不可能。   半夜时分,景妍凝盯住公然带着护卫闯进来的洛玉琅,大声斥责道:“琅儿,你眼中可还有长幼尊卑?”   洛玉琅淡淡说道:“府里进了贼,其他地方搜的人更多,介于您的身份,我不得不亲自前来,免得大家误会。”   “少来这套,你想做什么,当别人是傻子吗?”景妍凝冷眼看他,“这招,你玩过几次了。”   “谁让府里总是进贼呢?”洛玉琅说完,挥手道:“搜,若有不长眼的,直接扔出来。”   “洛玉琅,你放肆!我身有诰命,谁敢动,我就要了谁的命!”景妍凝狠厉地说完,依旧挡不住洛诚上前一脚踢开的房门声。   “你说进了贼,你丢了什么东西?”景妍凝厉声问道。   “自然是要紧的东西,搜出来,你自然就知道了。”话刚落音,几处房间里已经有刀剑相击的声音,洛玉琅冷声一笑,“看来贼人尚在,不需留活口。”   院外又冲进来十数人,朝着那几处地方而去。   景妍凝气急,“洛玉琅,我身为主母,连我身边的护卫也要被你当成贼人了吗?”   “黑灯瞎火的,哪里分得清?”洛玉琅眼光扫过院中瑟瑟发抖的女孺,唇角上扬,“待收拾了贼人,再一一审问你们,若有与贼人勾连的,爷亲自送你们上路。”   “洛玉琅,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景妍凝冷笑,“我已传信出去,官府立刻就会上门,你看你要如何解释?!”   洛玉琅抬头望了望头顶尚未散去的烟火,“官府?官府何时姓了景?我明日倒要亲自去问问王上。”   “哼,洛府必会败在你手,下贱之人生的,哪里上得了台面?”景妍凝话音未落,洛玉琅马鞭已经朝着她而去,却没伤到她,鞭尾的倒刺直接从她身后的人头脸之上划过。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悄悄抬入的新娘子已经满脸鲜血,滚落在地上,面目血肉模糊。   “洛玉琅,有本事你鞭子朝着我来,她伤了,也是你户牒上的妻子,她死了,我也能再为你续弦。”景妍凝的口不择言,并未激怒洛玉琅,“我打她,是因为她自认是我的妻子,却任由他人污蔑我的生母,还张狂地笑。如此妇人,不惩戒,难道还让她继续败坏门风不成?”   “你!”景妍凝有些气结,可是被洛玉琅眼光扫过的人却吓得瑟瑟发抖,这样的借口,无论用在谁的身上,都不会有人追究他。谁愿意当枉死之人?   等到屋内声音渐消,洛诚出来,满身的血污,犹如罗刹,“家主,东西搜到了,果然是他们所偷。”   “哼,好笑!”景妍凝鄙夷地看着他,洛诚又接着说道:“里面的贼人有男有女,小的们气不过,将他们斩碎了。”   “你胡说!”景妍凝看向洛玉琅的眼神终于有些气短,“她们都是我的女卫,你们当官府的仵作是瞎子吗?”   “我府内护卫皆亲眼所见,有人怕事有败露,发了狂,将自己的同伙斩碎成泥,残忍至极,为世间罕有,这事——景家瞒不过了。”洛玉琅用鞭子一一指过院中之人,“谁若另有说法,可就要思量思量,能不能抗过官府的询问了。官府有时可以姓景,有时亦可以姓洛,不过,最终它还是要姓钱的。”   景妍凝抬眼看到了什么,得意地看着洛玉琅,“乖儿子,快去打开大门,请官府的人进来吧?”   洛玉琅却摇了摇头,“不急,还有一事没做完呢!”说完转头吩咐了洛诚一句。   等洛诚领着人回来,景妍凝见洛诚他们开始往所有的厢房里浇油,惊恐地说道:“洛玉琅,你敢弑母!”   洛玉琅才淡淡说道:“其实我来时,并未如此想过,可是这院中实在太龌龊了,不烧了它,我心难安。”   “除了所谓的洛府主母,其余的人都给我扔进去。”   在一片惨叫哭泣挣扎声中,洛玉琅犹如从火中走出来的罗刹,“景妍凝,我倒要看看,日后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景家人,上赶着要嫁进洛府。”   “洛玉琅,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景家的血,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景妍凝早已站立不住,因为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屋内被烧的活人,让整个院子不像人间。   “你这个败家子,你就不怕会将整个洛府祖宅都烧光了吗?”景妍凝被火焰的炙热灼得生疼,可洛玉琅依旧站在院子中央,并未移动半步。   “因为父亲的誓言,我留你一命。”洛玉琅望着洛诚说道,“吩咐下去,洛府主母疯了,所言皆疯语,不可信。”   转而望向景妍凝,“你若留下来,还是洛府的主母,我仍可让你过回原来的日子。可你若随着他们离开,再莫妄想回来,这东一把火,西一把火,何时轮到你,全看我心情好不好。”   “你像极了她,一样都是疯子,疯子!”景妍凝声色俱厉,洛玉琅却神色淡然,“幸好我像母亲,否则不是又让你们得了势吗?”   “你明白就好,莫再让我动怒。”洛玉琅已经迈步向院外走去,“等屋内烧得差不多了,再开门放人进来。”   “还有,幸好母亲留在父亲书房,不肯离去,否则也会葬身火海。”院门前的洛玉琅看着缩成一团的景妍凝,“当家主母,你是愿意疯了呢?还是愿意得个好名声?” 第二百六十二章 燃尽   景妍凝默默看着他,眼中再无神彩,却慢慢起身,往院门走来。   洛玉琅看了眼洛诚,洛诚上前,“主母,在此稍待,我去找人扶您。”   景妍凝刚想怒目而视,因为隔得近,立刻被他满身的血污吓住了。洛诚并未在意,很快找来了两个粗使的婆子,驾起双脚发软的景妍凝离开了火势越来越大的主院。   洛玉琅则一身匆忙在府门前迎上了浩浩荡荡的人马,“没想到,只是府内失火,竟惊忧到诸位,洛某真是惭愧!”   来人受景家所托,自然不愿被他拖延,“洛家主,兹事体大,快让我们进去吧!”   “各位大人勿忙,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幸亏离湖较近,府中之人奋力灭火,只烧了一个院子。”洛玉琅说完,这几个人越发紧张,执意要进去察看。   洛玉琅倒也干脆,陪着他们几位直接到了着火的院子,他们领来的人马却直接被他拦在府门之外。   几个人望着火焰涛天的院子,良久未发一言,洛玉琅也陪着他们静静看着,仿佛烧的是别人的家财。   “洛家主,这可是洛府主母的院落?”其中一人咬着牙,转头问道。   “正是。”洛玉琅轻轻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悲。   “那她人呢?”他们怎样都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堂堂一家之主,竟然张狂到在自家府里纵火行凶。   “我去歇息时,母亲尚在父亲床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洛玉琅似乎终于有了后怕,“若她在内,我岂能如此坦然?”   知道内情的人自然不会相信他所谓的母慈子孝,“那院中其他的人呢?”   洛玉琅摇头,茫然道:“所有人手皆在救火,尚不知逃出了多少?”   “那当快快清点才是。”   洛玉琅却接了句,“这一时半会怕是不能,等明日清点了,我再派人上报。”之后还让人请了景妍凝出来。   几个人见她毫发无损,身边却只有两个老婆子,正要开口问,景妍凝已经说道:“我三魂已经没了七魄,不论何事,莫要问我。”   洛玉琅站在景妍凝身边,体贴说道:“母亲若是还想她们来服侍你,再让她们过来服侍你就是。”   景妍凝却突然发了疯,将所有人吓了一跳,洛玉琅无奈,只得让人送她回去歇息。   “幸亏府里有大夫在,母亲这是吓着了,来人,请大夫来。”   那几人无奈看着这一切,却不愿就此离开。   洛玉琅也没多话,陪着他们,直到天明时火灭。   这把火烧得离奇,除了洛府主母的正院,其他的只烧坏了相临的屋子。   官府的仵作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时神色复杂,摇头不止,“都烧成炭了,想来府里要凭著名册清点才能知晓。”   洛玉琅疲惫地挥手,洛诚上前,“将人都抬出来,好好安葬吧。”   清点出来的焦尸直接忽略了屋内不明来源之人,恰好都能与名册对上,整个主院,除了主母,无一人生还。   这边还在清点,那边的残垣断壁又开始崩塌,焦烟四起,众人纷纷退避,又有人惊呼,“还有火苗。”一顿操作之后,等大家再回来,整个现场已经无法清理。   洛玉琅呆立半晌,喃喃说道:“死伤者众,此处已不宜居,待我去请广福寺方丈看过,免得坏了风水。”   这话虽然无情,但也在情理之中,此时终于有人想起新嫁进来的景家小娘子,“兹事体大,洛家主还是尽快去景家报丧吧。”   洛玉琅默默点了点头,直接吩咐人去景家报丧,算是打发了景家派来接应景妍凝的人手。   之后对洛诚说道:“这事闹成这样,千万要瞒住父亲才好。”   洛诚说道:“公子,这事就该这样干,否则总觉得气怨难消。若老爷问起,由我来担着,只说是失了手。”   洛玉琅回望着他,“父亲是瞒得过的吗?不过,真像你说的,唯有这样,才能消我心中难咽的气怨。”   洛玉琅去广福寺请方丈亲来看过,决定在原处修一座小庙,请菩萨坐镇,还留了僧人念经超渡。   起火当晚,整个京城都能看到洛府内燃起的火光,十五郎与芜阳公主一道在公主府的望海楼上隔空遥望。   “因为他在十四娘面前格外温顺,我都差点忘了他原本的模样了。”芜阳公主也不知想说给谁听。   十五郎则沉默着,回头望了眼穆十四娘所住的院子,里面漆黑一片,显然没有被惊动。   “从这里看去,烧的像是中间的院子。”芜阳公主说完,先将自己吓住了,“他竟然有这样的胆量!”   “明日我一定要回宫一趟,听些新的消息才好。”芜阳公主自言自语,十五郎一直沉默着,只看着不远处的那片火光。   随着大火的熄灭,半个京城都能闻到焦糊味,穆十四娘一出门,眼前就飘落了一丝烟尘,因为闻到了火烧过的味道,以为是府内哪里着火,赶紧问梅香。   梅香也是刚刚起身,正忙着为她打水洗漱,也闻了闻,“当真,我待会去问问。”   回来时,草草说道:“不是府内,想是京城哪里失了火吧。”   穆十四娘便没在意,只在用餐之时,问道:“公主和附马可在府内,坐着也是无聊,去寻他们说说话。”   “公主一早已经入宫,附马当在书房吧?”梅香回应。   等她到了十五郎的书房,守在外面的人却说附马刚刚歇息,穆十四娘无奈摇头,“总是这样晨昏颠倒,也不怕于身体不好。”   四处逛着,越发无聊,于是对梅香说道:“左右无事,不如我们爬上望海楼,看看是哪里起火吧?”   梅香阻拦道:“望海楼平日都是上锁的,公主又不在,多半守楼的人又偷懒去了。”   “先去看看,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上去呢。”眼前的高楼近在咫尺,不去真是可惜了。   等她们爬上顶层,大半的京城都尽入眼帘,梅香忐忑地看向了洛府所在的方向,发现连烟火都没了,暗自松了口气。   穆十四娘四处张望,“可能火势不大,早灭了。”木花坊的牌楼她倒是找到了,可是洛府她只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具体是哪一处,还真说不好。   “等十五郎醒了,与他一同上来看看,他必定是知道洛府在哪里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探知   等她晚间兴致勃勃说起时,十五郎难得地说了句,“亏你还胆大妄为,哪里都敢去,这若要真走丢了,你如何寻到回来的路?”   穆十四娘偏头说道:“所以我遇对了人啊,无论去往哪里,都可以所向披靡。”   “确实如此,他为你,可是什么事都敢做的。”芜阳公主接了句。   穆十四娘默认了,从最初的毫无意识,到后来暗自亏心地接受了,现在于她而言,种种的回忆反而有些暗搓搓的甜蜜。   “今晚月色正好,不如陪我上去看看吧。”十五郎明白她内心所想,倒是没有犹豫,对芜阳公主说道:“你与我们一同去吗?”   芜阳公主轻轻摇头,今日宫内所闻,她尚不能消化,就让十五郎陪着这个尚不知情的人去看热闹吧。   望海楼足足有三层半高,四周都建了沿廊,就连皇城都能看个大概,十五郎解释道:“当初开府时,王上怕芜阳公主孤单,就说若是想家,随时可站在望海楼上观一观。就算王上在宫里,也是能看到的。”   “真是好运气。”穆十四娘脱口而出,十五郎停住登楼的脚步,回头望她,“我心中怨念至今未消,看来你也是如此。”   穆十四娘偏了偏头,“素来没有的东西,去想它做什么?”   “知道那些人仍不肯走,是求什么吗?”十五郎轻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无非名与利呗!”穆十四娘淡然答道。   十五郎跨过最后一级台阶,下意识望向昨晚起火之处,“想来他们作梦都没想到,自来不在他们眼中的十四娘、十五郎会有如此的造化吧。”   “是你自己苦读得来的,与他们何干?至于我嘛!只能算是运气好吧!”穆十四娘因为隔得近,其实目之所及也是洛府的方向。   十五郎转头看她,成亲之后,她似乎再无顾忌,整个人无论言行还是打扮都不再低调隐忍。   指了指洛府的方向,示意她看。夜间的洛府,十分奇怪,只一处灯火通明,她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自己住了两晚的院落。   “姐,若我做错了事,你会怪我吗?”听芜阳公主说起洛玉琅烧的那把火,只留了当家主母一人之后,他就开始后悔,后悔自己逼得太过,使得他发了狂,为了除去一人,竟让无数人陪葬。   高门大户里恩怨不断,他或经历或耳闻,也能明白和理解。但是十数个奴婢,只不过跟错了主子,就遭此大难,让他怎样都意难平。   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将昨日洛府起火之事告诉穆十四娘,越是不能,心中越是懊悔。   更觉得无颜去见洛玉琅,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逼他放火之人。   穆十四娘感觉到他的低沉,趁着左右无人,轻声问道:“为何总是夜里读书?”   “心静。”十五郎的回答,她并不满意,“白日里,你那里也安静得吓人好吧。”   “但我心不静。”十五郎这番回答,却令穆十四娘想偏了,犹豫了一会,悄悄问道:“除了读书,你还有其他的打算吗?”   “换个地方读书。”十五郎脱口而出,却被自己的真实吓住了。   “其实我觉得公主人挺好的。”穆十四娘忐忑地说道,还细细观察着十五郎的脸色。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十五郎坦然承认,“可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为何?”穆十四娘眼里,十五郎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还饱有诗书,除了性子冷淡些,几乎没有缺点。   “就像你当初不愿嫁给洛玉琅一样。”   穆十四娘摇头,“我并非不愿意嫁他,我是怕不能嫁他。”   见十五郎纳闷地看着自己,“怎样都没想到,我竟真的能嫁给他。”她说这话时整个人神彩飞扬,笼罩在月华之下,仿如月宫中落下的仙子。   “他是我见过最执着之人,尤其是对你。”十五郎的话让穆十四娘又望向了洛府的方向,“也不知此时,他在做什么?”   十五郎又沉默了,昨晚的事动静那样大,景家又不是好惹的,此时他恐怕正在忙于应付吧。   他想得没错,洛玉琅自正午起,就开始独自面对景家的诸人。   在洛诚的助力下,洛老爷的书房无人可以惊扰,正院被烧之事,他尚不知。   景妍凝先是推托自己受了惊吓,头疼欲裂,无论景畴行如何坚持,她都不肯露面。   后来景畴行亲自去看,她也只是匆匆露了一面,憔悴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还没说两句话,就哭得不能自己,只不停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景畴行因洛玉琅并未同行,旁边也没有外人,凑近了问她到底真相如何。   哪知景妍凝突然发起疯来,最后吃吃地笑了起来,“兄长,我知道,你怪我,你们都怪我,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不过一介女流,我能做什么?我能去哪?”   不停地疯言疯语,景畴行再如何问话,都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只能恨恨离开。   火烧后的正院景畴行刚刚看过,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与其说是被火烧过,不如说是被狂风席卷过,烧得十分干净,所有的残存物搅成一团,连一丝原本的模样都寻不到,就算他有心去寻被洛玉琅瞒过的尸首,一时也无法分辨何为骨灰何为灰烬。   至于起火的原因,因为死无对证,只能推测或是小厨房半夜走了水,或是屋内的油灯不慎引燃。   中午即至的广福寺僧人已经围着正院开始念经,景畴行连当场发怒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终于回了正厅,眼前只洛玉琅一人,自知吃了暗亏的景家诸人,便不再收敛,一个个瞪着洛玉琅,仿佛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反观洛玉琅,则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从昨晚到现在,除了来去广福寺的路上打了个盹之外,无一刻是能安坐的。   “这火起得奇怪,不能不查个究竟。”说话之人是景家新妇的生父,原本以为女儿从此上了枝头,没想到眼前之人狠辣异常,居然会这样出手。   景畴行接道:“为免重蹈覆辙,还是去请衙门的捕快和仵作来查验一番,省得满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   “那便尽快来吧,广福寺方丈已算过,明日就是下地基的最好吉日,错过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洛府风水不好。”洛玉琅话未说完,就已经打了两个呵欠。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遥望   “那便将所有灰烬收拾起来,留待他们细细查验。”景畴行笃定,那些人的尸骨必然被和在了灰烬里。   “你们愿意折腾,尽管拿去好了。”洛玉琅似乎越发困顿,又是一个呵欠。   景畴行反而拿不定主意了,他给景妍凝的护卫,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景妍凝的模样,明明是惊吓过度,又或者是被洛玉琅要胁,不敢吐露真言。   左思右想,半刻都没有举动,洛玉琅似乎已经昏昏欲睡,也未催促。   等到景畴行终于拿定主意,不论如何,总要拿到些什么,日后也好行事。   洛玉琅无奈起身,倒也没失礼数,陪着景家诸人朝着正院走去。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惊失色,所有的灰烬和残存的木料皆被捣碎成泥,已被封入了基座之中,广福寺的僧人正在做法事,转着圈,围着正在动工的基座诵念着经文。   这一幕实属诡异,场中除了僧人的诵经声,数十个施工的匠人,皆肃静无比,只不停地忙着手里的活计,只有插满场中的经幡随风飘荡,仿佛昨晚惨死的游魂正在上面栖身,等待超度。   景畴行也不敢轻易去打断这场法事,反而无奈地接过旁人递给他的三根香火,恭敬地拜了三拜,老实地将香火插入香炉之中。   等所有人一一敬过香,都面面相觑,留是不想留下的,可走似乎也并不合适。不论信与不信,在亡灵尚未超渡前,极易沾上身的说法世人皆知。   洛玉琅十分体贴地让人送了蒲团过来,自己率先盘腿坐了上去,开始闭目养神。   景畴行虽然怀疑这一切都是洛玉琅有意为之,可又觉得他在祖宅正院中修佛建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但凡清明些的,都不会做如此遗祸子孙之事。   这事一旦传出去,就算他仍坚持怀疑,恐怕都不会再有人站在他这边。   还是广福寺的僧人宽宏,一篇经文念完之后,有人出来说道:“诸位善人,经文已经念完,尽可以离开了。”   景家有人内行,问道:“超渡诵经不是需要整晚吗?”   僧人答道:“贫僧等是要念到五更天明,若各位善人不愿离开,也可。”   景畴行拱手道:“大师慈悲,我景家诸人死得冤枉,千万好生超渡,让他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得偿所愿。”   僧人答道:“阿弥陀佛,世人皆苦,贫僧只诵劝人向善的经文。有因则有果,今晚是他们往生之夜,贫僧要去诵经了。”   景畴行怒而看向洛玉琅,发觉他根本没有起身,走近一看,分明是睡着了。   满腔的怒火也不知朝何处泄,只得恨恨看向纯笙,“告诉你们家主,我等还会再来的。”   纯笙本来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他吓得一激灵,连回话都忘记了。   景畴行看了看这阴气森严的场所,一刻也想多待,虽然气势不减,脚步却极快,顷刻就不见了人影。   纯笙等彻底安静下来,轻轻摇醒洛玉琅,“家主,回去再睡吧。”   洛玉琅缓缓睁开眼,扫视四周,“走了?又说什么了?”   纯笙老实回答,洛玉琅扯了他的手,颇费了力起身,揉着自己的伤腿,“推轮椅来,爷走不动了。”   等待的时候,望向芜阳公主府的方向,橉次栉比的屋顶中,望海楼还是十分显眼,上面并没有燃灯。   虽然想念得紧,可眼前诸事缠身,未处理完之前,恐怕还不能去公主府接她回来。   听到传来的更鼓声,猜测她此时应该已经入睡。在他看来,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所以由他一人承担就好。   凭他对芜阳公主的了解,她说予十五郎听时,必定会留一半,而十五郎说予十四娘听起,肯定也会有所保留。   如此一来,到了她那里,只会晓得洛府走了水,死了几个人。在南唐宣城时,自己也惩治过吃里扒外的掌柜,她当时反应就十分平淡,这次应该也会如此吧。   回头看着已经成形的基座,内心坦然。   这些私藏的景家护卫,是他当晚发狠最主要的原因,若不是他们的存在,自己只会毁了那个心生妄念的小娘子的容颜,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在洛府祖宅之中,竟然出现外家的护卫,简直欺人太甚。   虽然尚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避过府里的耳目,顺利进来的,但洛诚日后自然会查清楚。   若不是父亲大病未愈,他真想当面将人拿住,让父亲明正言顺地休弃了这个玷污洛府的女人。   现在想来,自己也好,洛诚也好,府里的护卫也好,都被激怒得不能自己,才会下手如此粗重。   虽然当晚也可以将景妍凝一并收拾了,可是他还是说服了自己,这个女人,去留生死只能父亲说了算。   他也知道自己过激了些,恐怕日后外人说起他,再不会是‘京中霸王’就能说得过的。   只要父亲清醒之后,不会再次动怒;只要十四娘知道之后,不会弃自己而去。其他的,于自己都是浮云,根本不值一提。   回到自己的院子,径直躺在了床上,任纯笙如何催促都不想起身洗漱,无力地朝他挥了挥手,等纯笙准备为他净面时,发现他又睡着了。   明白一切的纯笙等他熟睡之后,心疼地为他除去靴子,盖上被子,熄了油灯,悄悄退了出去。   此时的穆十四娘,与十五郎依旧站在望海楼顶层的沿廊上,观星望月,说着幼时的事,当时觉得十分普通,现在再提,怎样都觉得可怜。   “姐,我想通了,现在目之所及,我比起过了大多数人,正如此,我就不该再拘泥于眼下,而是放眼天下,读自己能读之书,写自己能写之文章,做自己能做之事。”   穆十四娘看着已然通透的十五郎,“你早该如此,放下你的迂腐,去过让自己舒心的日子。”   “等洛玉琅来接你回去,我就同芜阳一道,先在吴越境内云游一番,行走无定,只凭心意。”   “十五郎此话当真?”芜阳公主的声音传来,十五郎转身,发现她居然没点灯烛,摸黑上来的,担忧地说道:“楼梯极为狭窄陡峭,为何不点灯?”   心情大好的芜阳公主一脸的不在乎,“这楼刚建成时,我哪日不上来走一遭,早熟透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求情   上来后,芜阳公主自然会不由自主望向洛府的方向,“这么晚了,怎么还灯火不熄?”   说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求救似地看向十五郎。   十五郎会意,“家大业大,自然奢靡。”   芜阳公主赶紧又接了句,“十四娘,你当家之后,可要好好换换规矩。”   “或许是府里有事吧。”穆十四娘虽然在洛府待过一段日子,可除了外出,都待在洛玉琅的院子里,从未去过洛府其他的院落,府里是如何过日子的,她是一点不知。   “怪不得他为了你,”芜阳公主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好莫再犯错,“我让他七日未满,千万莫提前来接,免得我与十五郎不高兴,他果然听话。”   穆十四娘眼睛正望着洛府的方向,猜测着洛玉琅此时正在做什么,眼中的情意早已掩藏不住。   十五郎心中内疚再次升起,说道:“真不早了,连我这个惯会熬夜的,也想睡了,你们不困吗?我让人点灯来。”   三个人在灯火中缓缓下楼,正好被院中无意张望的纯笙看到,见是三盏灯笼,立刻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洛玉琅的房门前,里面寂静无声又让他犹豫了,从昨夜到今晚,家主应付无数,实在辛苦,现在好不容易睡着,还是莫要打扰得好。   无奈在院中踱步,“可怜家主,日日都要看上好几回,可惜又错过了。”   洛玉琅还在犹豫如何向父亲说明,景妍凝已经主动找上了他,“琅儿,此事由我来向老爷说明。”   这样温和的语气,让洛玉琅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若实情告之,他必定又会气病。不如由我来说,院中小厨房走了水,大家用水去灭,哪知油遇水,爆燃而起,我被人舍弃性命护了出来,其余的人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被烟熏,伤了心肺,丢了性命。”   洛玉琅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   “其余的,就此揭过吧。”   对景妍凝不知何意的示好,洛玉琅不太领情,“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景妍凝倒也干脆,直接为他解了惑,“扮了女装,装成陪嫁,随新娘子一道进来的。”   “你是怕真相大白,父亲会休弃你?”洛玉琅冷淡问道,“早知如此,为何要将父亲气成那样?”   景妍凝自然不愿实情告知,开始诉苦,“我在洛府半生,已无处可去。景家莫说你看不上,我也极其厌恶,那里不会有我的生路。”   “当初我母亲信你,却落了那样的下场;父亲信你,孤苦半生;我岂会再上当?”   洛玉琅话音未落,景妍凝又开始失态,“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是景玉霜,并没有上赶着嫁进来。你母亲当初自己也是同意了的。生子之后,还她户牒,放她离开,他们也是答应了的。就连你父亲也曾说过,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事,可他后来又做了什么?”   “你为何要寻母亲顶替,当初那套说辞早已瞒不过我。”洛玉琅语气依旧冷淡。   “你又知道什么?我心爱之人,被他们害了,我若不嫁进来,他连安葬都不能够,他有什么错?”景妍凝早已泪流满面,却不去擦,“我又有什么错?我能反抗吗?”   “我既然放过了你,就没打算计较这些陈年旧事。”洛玉琅沉默了半晌,“只要你安份守己,不再生事,我可以暂时不告诉父亲。”   “我将景玉霜都赶走了,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景妍凝的话提醒了洛玉琅,当晚一阵怒火冲天,根本没在意景玉霜在与不在。   “可你又将新人领了进来,还犯了洛府的大忌。”于洛玉琅而言,他与景妍凝之间,已没有仁慈二字可言。   “我事先并不知情。”景妍凝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我在府里十余年,何曾做过这样过份的事。”   “没有你,她的户牒怎么能顺利地上到了我的名下?还差点上了洛府的族谱?”洛玉琅淡然问道。   “那些人,一听景家的名号,什么都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景妍凝不会承认,在洛玉琅意料之中。   “日后,你想住在哪里?”景妍凝似乎十分警惕,听他这样问,犹豫了好一阵,才说道:“只要离正院远些就行。”   “你也信鬼神?”洛玉琅意有所指地问道。   “你母亲之所以从不来寻我,是因为她明白害她至此的不是我。”景妍凝的嘴硬让洛玉琅失去了谈下去的兴趣。   “我答应你,你不想父亲知道的,我暂时不告诉他。”   “我想见他一面。”景妍凝话音未落,洛玉琅已经开口,“不可能,以后都不可能。除非父亲想见你。”   “景家不会死心的,你不怕他们再来寻我?”   洛玉琅却突然笑了起来,“寻你?你打算说什么?你还想再死多少人?”虽然仍是笑声不断,可看向景妍凝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温度。   “只要我继续装疯,这事就说不清楚。”景妍凝继续讨价还价,让洛玉琅摇了头,“我提醒过你,我不是父亲,没有他那样的仁心。你装不装疯,于我都不重要。”   而后起身,吩咐人送她回去,“可你装不装疯,于你——非常重要。”   景妍凝突然狂笑了起来,“你像极了景家的冷血无情,身上全无一丝洛府仁和谦恭的气息,这一点,你不承认都不行。”   见洛玉琅终于沉默,虽然形容狼狈,却满脸得意地走了出去。   纯笙看不下去,多了句嘴,“家主,莫信她的疯言疯语。”   原本发呆的洛玉琅接一句,“爷只像自己,你今日话真多。”   纯笙缩了缩头,“家主,昨晚夜深时,望海楼上曾经亮过灯。”   “何时?”懒散靠着的洛玉琅惊而坐起,“为何不叫醒我?”   “或许是巡楼的也不一定,当时已经子时,以我对夫人的了解,她是习惯早睡的。”纯笙对自己的打岔十分得意,这个疯女人,偏挑家主最不喜欢的说,他偏不让她如愿。   “你了解?”洛玉琅扔了本书过去,“你敢说你了解?!”   “我又不是瞎子。”纯笙依旧嘴硬。   “以后就当个瞎子。”洛玉琅恶狠狠看着他,眼神中并无狠厉,“再胡说,就让你当个真瞎子。”   “府里谁不知道家主小气,大家从来都不会正眼去看夫人。就像我,现在连夫人到底长得如何,我都尚不清楚。”说完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洛玉琅咬着牙,却并未去追,在他身影消失后,领情地轻笑着,“会不会说话?正眼看是这样用的吗?没文化真是害人。”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迎回   此后数日,因为再无人打扰,洛玉琅皆守在洛老爷床前,心中数着七日的期限,最后在第六日,还是按景妍凝的说法,将正院走水一事告诉了洛老爷。   他不想十四娘回来后,又因为此事再生波澜。   躺在床上的洛老爷,面容虽然虚弱,可看向他的眼神却透着亮光,最终说了句,“你既已当家,你操心吧。”   洛玉琅刚刚松了口气,洛老爷又问了句,“媳妇呢?”   洛玉琅说是公主执意归宁七日。   洛老爷又开始用刚才的眼神看他,“明日早些去接吧,你既然打算让她当主母,就不能总将她藏在羽翼之下,不见一丝风雨。”   洛玉琅乖巧地点了点头。   “风水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洛玉琅见父亲竟清明如此,有些后悔不该帮景妍凝瞒着那些事。   “已经请高人看过,将祖宅拓宽,改了中线,风水自然改了。”   洛老爷接道:“左右都无余地,你打算如何巧取豪夺?”   洛玉琅在洞若观火的父亲面前,不打算隐瞒,“我们的风水改了,他们的风水自然也改了,只要发生些事,他们自然难以安心住下去,我再做个大善人,资助些银两以示歉意,帮着他们选块好去处,应该不难解决。”   “敢做敢为,有利也有弊。”洛老爷又开始用同样的眼神看他,“日后新媳妇管得住你吗?”   洛玉琅挑了挑眉,“这个,孩儿尚不知晓。”   “虽然只是匆匆几面,还是能看出她是个有主意的,起码性子沉稳淡定,你这匹野马,确实需要人好好管管。”   洛玉琅见老父亲这样说,得意了起来,“孩儿看上的,自然是好的。”   “那些人,大多数都是跟着她嫁进来的,在你母亲的事上,都损了阴德。如今如此惨死,也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洛玉琅没想到父亲竟如此记仇,“早知如此,孩儿就不该渡他们超生。”   洛老爷摇头,“一码归一码,他们死在洛府的地界,自然该由我们送他们往生。”   第七日,一大早,洛玉琅就敲开了芜阳公主府的大门。   他面色如常坐在正厅,倒是芜阳公主和十五郎神色有些不自然。因为大家都有所回避,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提及这桩匪夷所思之事。   等穆十四娘在梅香的陪同下现身,洛玉琅立刻迎了上去,牵着她入座,“我该晚些来的,好让你睡个好觉。”   “我早醒了。”穆十四娘说完,自己先抿了唇,厅内还有芜阳和十五郎,她似乎失言了。   洛玉琅将一切看在眼里,痴痴看了一会,才主动提及,“本该来看你的,只是府里突然走了水,又伤了人。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昨日才将一切处理妥当。”   穆十四娘想起此前种种,流露出愧疚之情,洛玉琅赶紧安抚,“不是我们住的院子。”   芜阳公主都快将手里的茶盏抠出印子,她算是学到了,这样能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真是高手。   “要紧吗?”穆十四娘问道。   “要不要紧,都已经烧了。”洛玉琅自嘲地说道,“好在,我们尚有余钱,既可置办新院子,亦可重修。”   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他这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也没了继续追问的兴趣。   在公主府用过午饭,席间十五郎主动提及自己将与芜阳公主四处云游的打算。   洛玉琅一脸艳羡,“十四娘最喜欢四处游走,可惜我难以抽得开身,否则与你们一道,也算人间乐事。”   刚刚经历一桩这样的大事,居然还能云淡风清地谈及其他,芜阳公主再一次刷新了对他的认识。   十五郎则从他看向十四娘的神色中读出了满含的宠溺,“姐姐这几年比我走得都远,如今嫁了人,自然该安守于室,好好侍奉长辈。”   “这倒是真的,我每日给父亲送药,他总是会问新媳妇何时归来。”洛玉琅有意将新媳妇三个字念得极重,如愿以偿得了十四娘一个红脸。   两人往日再熟悉,说话再无遮拦,穆十四娘还是不太适应身份突然的转换。   “姐,我与芜阳不在京城时,你若有事还是可直接来公主府。”芜阳公主也接了句,“我已经吩咐过了,你住的院子一直会有人收拾。”   洛玉琅接了句,“她有事自然要先告诉我,若我都无法解决,寻你们做什么?”   芜阳公主却不愿了,“别装傻,我们是说你若亏待她,她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关上门,再不理你。”   “永不会有这种时候。”洛玉琅态度坚决,一脸笃定。   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抵得上这句话,十五郎和芜阳公主都不再反驳。   反倒洛玉琅一直坦然至极,仿佛十五郎的七日之约从未曾有过,走时还亲和地说道:“定了出发的日子,我与十四娘再来相送。”   两人回到洛府,首先去了洛老爷的书房问安,“父亲身体可好些了?十四娘未能在府里尽孝,还望父亲宽谅。”   “归宁七日,是惯例。我已好多了,不过旧疾,早都习惯了。”洛老爷有些无奈地看了眼独子,从进来到现在,他的眼神一刻未曾离开过新媳妇。   “你如今回来了,我若不得空,就辛苦夫人替我尽孝了。”洛玉琅丝毫不觉,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十数载,他是打心眼里心疼父亲的,现在多了十四娘,自然希望她能让这个家添些温馨。   “这是我的本份,家主放心吧。”穆十四娘实话实说,既然嫁给了他,孝敬长辈本来就是她应该之事。   又陪着洛老爷闲话了几句家常,洛玉琅终于得以牵着十四娘的手,漫步小径。   穆十四娘立刻被小径旁的丛生的剑叶吸引了目光,“是鸢尾吗?”   “你经过这里至少两次,居然现在才发现,真为这花叫屈。”洛玉琅打趣她。   穆十四娘心想头一次经过是成亲次日被他抱着走的,第二次是清早回门,哪里会看留意到。   “喔,差点忘了,你没什么机会四处打量。”洛玉琅意有所指地望着她,成亲已在数日之前,可他却觉得犹如昨日。   一路走来,穆十四娘发现目之所及,都被他见缝插针地种满了鸢尾花,“这花喜阴,无水可不好养活。”   “等得了空,就会修沟渠了,到时候花草之间,流水潺潺,再养些小鱼小虾,等有了孩子,凭着他们在里面捉鱼摸虾。”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旧疾   正得意着,穆十四娘早已抛下他,很快跨入了院门,洛玉琅追了上去,“我说得皆是正理,你溜什么?”   直接牵起她的手到了书房,指着桌上的木盒,“内宅所有的家当皆在这里,凭你当掌柜的本事,应该可以胜任。”   穆十四娘纳闷,就算再不和,洛府的当家主母此时也不该是她。   “她因为走水,犯了旧疾,一时半会好不了。大夫说了,以后也不该她再操劳,以静养为宜。”洛玉琅解释完,直接打开木盒,将里面的帐本和钥匙拿了出来,“明日起,府里的掌柜就会到你这里回事,唯有今日,你可得半日空闲。说,想要我陪你做什么?”   “我住在你的房里,你住在哪?”穆十四娘这事已经好奇了许久,她在这里住过,除了那些她走不出的迷宫一般的屋子,好像也没什么正经的厢房可以住人。   “你随我来。”洛玉琅牵起她,出了书房,经过院子,穿过月亮门,就到了另一处院子。   “这是新修的吗?”穆十四娘可不记得自己以前住的时候,这里有个门洞。   “嗯。”洛玉琅脚步不停,扯着她直接到了自己住的厢房。   “这里原本应该是我住的吧?”穆十四娘一看里面的布置就明白了。   “你早晚都要住到那边去,不如早些熟悉,免得日后不习惯。”洛玉琅倒了茶水给她,“过门是客,夫人请用茶。”   穆十四娘正经接过,“多谢家主。”   “叫我夫君。”见她抿着唇,似乎有些抗拒,“也可依旧叫我当家的。”   见她挑了眉,“家主这称呼,与旁人无异,听起来不爽。”   见她还是沉默以对,“我俩最好能以漫乐和漫游互称。”   穆十四娘终于找到了机会,“被人听到,成何体统?”   洛玉琅轻笑,“自然是说私下里,在外人面前,你只要不称呼我为老爷,一来将我喊老了,二来父亲已经先占了,其他的皆可。”   “容我想想。”穆十四娘起身,四处打量了一番,“我在望海楼上看到,府里整夜都灯火通明,为何到了你这里,这样俭省,连在苏城的舒适都没有。”   “那时年少轻狂,故而张扬了些,现在年长历了事,有些东西就看淡了。”洛玉琅因为纯笙的提醒,明白她那日看到的正院开坛诵经超渡之事,并不愿她知道,“你若觉得我那屋里少了东西,尽管添上就是,四处送来的贺礼都堆在那里,只等着你拆封查验呢。”   “漫乐如此,我岂能自己奢靡。”穆十四娘虽未回头,洛玉琅却展了笑容,“漫游不必事事皆向我看齐,女儿家自然是要娇养的。”   虽然他一向如此待她,可她态度的转变,还是让洛玉琅觉出了新意。心中大石落定,心态也平和了起来,除了喜欢牵她的手,再没有其他逾矩之举。   自第二日起,穆十四娘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除了管理家宅,整理帐目,每日晨昏定省,不论洛玉琅得不得空,皆要去洛老爷床前问安,之后陪着他闲话家常。   洛老爷是好书之人,随口提及时,穆十四娘总能接上一两句,令他欣喜不已。暗自感叹不愧是探花郎的亲姐姐,生于穆府那样的人家,却染了一身的书香。   相处得越久,越明白独子为何会早早笃定非她莫娶,就连他这样轻易不与人交往之人,每日这样同她说说话,也觉得相处十分融洽。   倒是洛玉琅,最近总有些精神不济,穆十四娘问他,他便说是睡得不好。   看着他越来越惨淡的脸色,穆十四娘有些忧心,“不如请大夫来看看吧,就算服些安神的汤药,也可睡个好觉啊?”   “漫游担心我吗?”洛玉琅有意打趣,眉间却有愁容。   “我不该担心你吗?”穆十四娘反问。   可是大夫来过,诊了脉后,竟一时未写出方子来。因为是经年的老熟人,担忧赶来的洛老爷直接问他,“莫非有不妥?”   “这脉像十分熟悉。”这话一出,洛老爷直接愣了神,一时又咳嗽不止。   之后慌乱地说道:“快,快将他的符文拿出来看看。”   洛玉琅接话,“我已经看过了,鲜亮如新。”   穆十四娘几乎要脱口而出,她上次明明看过,那张符文已经淡成了浅红色。   洛老爷却执意要看,等他展开之后,上面的字迹鲜红欲滴,让穆十四娘几乎以为,这是换过了一张。   符文字迹变浅洛老爷也是看过的,此时愣在那里,强行将背脊挺直,等再转过身,已不再慌张。   先是请大夫开药为洛玉琅疗养,之后说道:“我去求广福寺的方丈,他自然知道玄诚道人的行踪。哪怕寻遍天下,也要找到他。”   看着匆匆而去的父亲,洛玉琅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为何会如此。   想来想去,唯有自己造的那场杀孽可以解释。   可他不后悔,就算没有十五郎的七日之约,他也不能容忍景家的欺人太甚。   穆十四娘见他木然坐在那里,担忧地问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洛玉琅摇摇头,握住她的手,穆十四娘觉得他手凉得浸人,“你冷吗?要不我为你添一床被子吧?还是这屋里不暖和,要不你搬回去住?”   “还未入冬,哪里就会冷了。”洛玉琅抬了抬下巴,“你这样怕冷的人,都只穿了夹衫。”   这事已经超出了穆十四娘的认知,更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洛玉琅在她眼里,素来百无禁忌,就连上次与巨蛇争斗,腿上受了重伤,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虚弱得似伤了根本。   “不怕,我命大得很。”她的失措自然皆落入了他的眼中,“将养些日子,就会好了。”   可惜事与愿违,每日看着他大口大口喝着汤药,可依旧挡不住脸色的惨白,常常一睡就是半日,醒来也不见精神好些。   广福寺又添了新的僧人,几乎日夜不停围着尚在修建的小庙诵经,穆十四娘虽然无从得知其中的缘故,可在洛玉琅入睡时,也会来此处燃上一柱香,每每总能见到先她一步的洛老爷。   两人多半相视无言,并肩默立。   因为吴姨娘向佛,耳濡目染,跟着唱诵的僧人,她也能念上一篇,洛老爷轻声说道:“若真是菩萨怪罪,你就帮他多多颂念经文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黄瞳   这话说得奇怪,但穆十四娘却当了真,只要得空,就会像吴姨娘一样,盘腿坐在这里,整篇整篇的经文念着,希望真的天降奇迹,洛玉琅能再次无药而愈。   有时也能在这里遇见洛诚,也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明明事是我们做的,为何要应到家主的身上。”   那个玄之又玄的玄诚道人始终久寻而不至,洛玉琅却渐渐开始昏睡不醒,有时醒来一会,必定要呼唤漫游,不见到她绝不停歇。   十四娘至此后,总是衣不解带,陪在他的床前。   他半夜醒来,握着他手的穆十四娘就睁了眼,“可是要喝水?”   洛玉琅轻轻摇了摇头,“刚做了个梦。”   “又梦到那条巨蛇了?”   洛玉琅至发病起,晚上总是噩梦连连,梦中总有那条巨蛇。   见穆十四娘如此问,洛玉琅点了点头,“真想去问问它,我梦到的,是不是我亲身的经历。”   洛玉琅八岁那年的事,他自己说不明白,救到他的洛诚他们更说不明白。   玄诚道人当初只是用自己的法子治好了他,也未曾说明白过其中的缘故。   “真想亲去红崖山,问问它。”洛玉琅的想法让十四娘吓了一跳,“就算你当初受伤与它有关,它也不懂人话,如何能回答你。父亲已经去寻玄诚道人了,应该很快就会找到。”   洛玉琅摇着头,“我这几年,从未曾停止寻找,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之后就开始执着于去红崖山看看,一执拗起来,不答应就开始不吃不喝。   洛老爷爱子心切,假意答应他,却被他一眼识破,直到坐到了前往红崖山的马车上,才张口接了十四娘喂他的粥食。   见车下洛老爷因关切而满目的凄凉,十四娘强逼着自己镇定,“父亲放心,我们只是去散散心,最多五六日,就可返回。父亲在家也要保重身体,等我们归来。”   找了这个借口,只要他醒着,十四娘总要喂他些吃食,他不吃就说干脆回转,虚弱不堪的洛玉琅也禁不住回怼,“你这有样学样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醇熟了。”   报怨归报怨,虽然车马劳顿,在十四娘的不懈努力之下,洛玉琅并没有消瘦太多。   到了红崖山下,护卫们直接将他抬上红崖。   初冬的红崖山还带着秋日的景致,山间红叶如花瓣点缀在绿树丛中,不但不觉得萧索,反而添了神韵。   “我们好像从没有在这个时节来过。”洛玉琅虽然无力站起,精神却好了些,“不知这里的雪景与广福寺后山的雪景有何不同?”   广福寺的雪景穆十四娘见过,相比之下,这里的雪景应该更恢弘大气。“等你好了,我们就专等冬日来这里看雪景,如何?”   洛玉琅轻轻点头,“还记得我们头次在这里过夜吗?我还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时只凭着一腔信念,想在母亲这里寻些力量,没想到,竟成了真。”   其实当晚洛玉琅说的那些话,穆十四娘并不能句句记得,当时的洛玉琅在她眼里,还在恩人的范畴,洛玉琅总是不管不顾做出亲昵的举动,除了让她手足无措,还是手足无措。   现在想来,年幼的自己其实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也是心有好感的吧。   否则为何唯独对他,自己能放下所有戒备,全然信任他呢。   见穆十四娘迟迟不肯答话,洛玉琅握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你是不是也不曾想过,当初当笑话一般听的话,其实是我的肺腑之言,还为此费劲了心力?”   “你在红崖山白捡了个小娘子,不好吗?”穆十四娘回怼他。   洛玉琅欢快地笑了出来,笑声在崖间有了回音,惊起在此越冬的候鸟,倒是与广福寺后山十分相似。   “说得没错,你确实是我从红崖山捡来的。”洛玉琅将她的手放入怀中暖着,“自此后,再不能放手。”   半夜时分,洛玉琅一睁眼,就看到崖边的那双金黄色的蛇眼,四下一望,随行的护卫虽然警醒,却无一人发现巨蛇。   一人一蛇对视良久,洛玉琅渐渐挣扎起身,等到护卫们发觉,惊呼出声时,洛玉琅已经随着巨蛇一道往崖下直坠,顷刻不见踪影。   被呼叫声惊醒的穆十四娘,扑到崖边也是看到空荡荡的崖壁和布满枯叶的藤蔓。“洛玉琅!漫乐!家主!当家的!”她早已慌了神智,将曾经洛玉琅有过的称呼都呼喊了一遍又一遍,山谷中除了回音并无其他。   早有护卫顺着藤蔓攀了下去,得知洛玉琅与巨蛇是在这里消失的穆十四娘对留下护卫她的说道:“我们去谷底寻找。”   可惜她们将前次去过的山洞里里外外寻了数遍,洛玉琅和巨蛇都不见踪迹。   风餐露宿数日的穆十四娘早已狼狈不堪,就连厚重的斗篷都被扯了口子,可她依旧不愿离开,“帮我搭个草棚吧,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那条巨蛇再来找我,我要它将漫乐还给我。”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还有闻讯赶来的洛老爷,“你这执拗的性子倒是与琅儿如出一辙,这里稀奇古怪得很,说不定琅儿自有他的缘法。”   “我不能走,他要是自己逃了出来,这里不能没人接应。”穆十四娘执着非常。   “你随我来。”洛老爷领着她一路走着,直到四周再无旁人,才停住脚步。“他八岁那年,不生不死地被抱了回来,我也像你这样,慌张而无措,无论何人诓骗于我,只要说能有办法医治我的琅儿,再多的银子我都愿意。”   “幸好,他起死回生,好得奇怪而不合情理,性情也如天地反转。”   “之后,他遇到了你,整个人脱胎换骨,我打心眼里高兴,他的改变是因为你。”   “他这次的病情,与前次如出一辙,又根本寻不到玄诚道人,你我都知道,他的离开,早晚而已。”   穆十四娘摇头不止,“他数次从蛇口中脱身,他不会有事的。”   洛老爷静静看着她,“你从穆府那样的人家出来,应该比寻常小娘子省事。琅儿不在了,你可有打算?”   穆十四娘想都没想,“我要在这等他。”   “若他以后真的归来,而洛府已落入他人之手,你有何脸面见他?”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生子   不等穆十四娘反应过来,洛老爷又接着说:“你可以认为我无情,可你不得不承认,我所说的皆是至理。”   “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穆十四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今在有心人看来,洛府除了将死的我,只剩你这个初嫁入的小娘子。芜阳公主和附马可以护你周全,却不能操弄洛府。”洛老爷字字珠玑,“你还是可以认为我无情,哪怕琅儿再不能回来,我还是希望由他的子嗣承继洛府。”   “父亲是说认义子吗?”穆十四娘有些懵懂,她与洛玉琅并没有孩子,莫非洛玉琅另外有儿子?   洛老爷却盯了她良久,“自然是你亲生的骨肉。”   “啊?”穆十四娘失声,这是哪跟哪?   “不论你日后会不会留在洛府,我都希望你能为琅儿留下子嗣。”洛老爷努力想让她明白自己话中之意。   从她的眼神中已能看出,虽然她看似于洛玉琅十分亲近,正经的事她是一点不通。   “我不明白。”穆十四娘干脆老实承认,洛老爷的话一句比一句难懂。   “我会去找一个合适的孩子,你只管承认有孕,足月之后生下即可。”洛老爷偏了偏头,强迫自己不去看穆十四娘那双清澈的眼睛,“洛诚的妻子会来照顾你,你只需听她的即可。”   “可,可漫,家主回来后,要如何向他解释啊?”见穆十四娘仍旧执着于此,洛老爷索性说道:“他回来了,我负责跟他解释清楚,他不会怪你的。”   “可我还是想在这里等他。”穆十四娘心想,反正是假装,由着他们去办好了。于自己而言,留在这里比什么都重要。   “我与你一样心焦,这里的人不会撤,无论琅儿何时现身,他们随时都能接应到他。”洛老爷转而看向了她,“你管理家宅十分里手,不似妇人的手段,反而像是店铺里的掌柜。据我所知,那几间绣坊帐目简单,你的本事哪里来的?”   洛老爷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就算待庶女极好的人家,也不会教授管家之才,何况于穆府那样,将庶女待价而沽的。   穆十四娘没有隐瞒,直接将自己在南唐理帐平乱之事说了出来。   “所以,你以前待在他的院子里,也是在帮着他理帐?”洛老爷问得惊喜,穆十四娘回应得忐忑,“他不喜看帐,总说头疼,我就帮他算算,算过了,他也省事些。”   洛老爷并不在意这些,“既然打算为琅儿留后,你更应该替他守住这些家业,我身体不济,也没有琅儿的爽利,他留下的基业,还得由你接手。”   怕她又犹豫不决,“这里一旦有了消息,莫说是你,连我也会第一时间赶来。”   虽然洛老爷话说得清明无比,可他眼神中的痛楚却清晰可见,穆十四娘默默点了头,“以前皆仗了他的势,现在我怕是不能服众。”   “活要见人,死要见——”洛老爷迟疑着,“我会告诉所有人,已经寻到了玄诚道人,只是琅儿病情严重,需要静养,待他病好,自然归来。”   看着眼前洛玉琅唯一的亲人,穆十四娘没有再犹豫。   洛老爷怕她有负担,开解道:“我会增加护卫的人手,无论你去哪里,都无需担心。”   很快,洛府传出了喜讯,新娶的媳妇有了身孕。   这让原本盼着洛玉琅早日归西的人又失了望。   芜阳公主的母妃居然借口芜阳公主和附马不在京城,派人送来了贺礼,让洛老爷欣喜不已。   因为洛玉琅生死不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生怕会出纰漏,如此一来,那些肖小之辈岂敢造次。   穆十四娘日日窝在院子里整理着帐目,但凡有不妥之处,都会去跟洛老爷商量。   洛诚的妻子行事谨慎而老道,连梅香都瞒了过去。体贴地为她缝了肚子,还几日一变,造成肚子渐渐变大的假像。   穆十四娘别的不知道,倒是知道了怀孕是如何的辛苦,虽然是用撕碎的桑麻做的,并不重,可是行动起来总有些不便。   洛老爷见她鼓起的肚子,居然像真的一样欣喜,每次与她谈完事,都要拿未出世的孙子好好说上一通,乳名都起了无数个。   穆十四娘倒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将这当成是对洛玉琅的承诺,自己既然嫁给了他,就该为他留下血脉,好好帮他守着家业,等这个孩子长大了,承继给他。   之后自己就可以长居红崖山,日日与他相伴。   有洛诚他们在,洛玉琅原先的计划也照常进行着,旁边的宅院都搬离了。   没想到洛老爷居然精通样式图,在他的规划下,原本居于正院的小庙也变成了偏宅,只要于风水有碍的都拆除了。   洛府原本的当家主母景妍凝,穆十四娘只见过两次,还都是在洛老爷的陪同下。   洛老爷建了一座萱和堂,就在新建正院的后方,说是留给她居住,景妍凝十分满意。   只是无论她怎样和言悦色,洛老爷都是板着脸,从不肯对她多说一句话。   景妍凝看着她的肚子,一脸欣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虽然仍是单传,洛府终是有后。”   穆十四娘回来,忍不住吐槽,“这事竟这样好骗吗?”   洛诚的妻子嘴快,“夫人与家主素来亲近,何况家主在宫宴之上都毫不掩饰,弄得世人皆知。夫人能有身孕,自然无人怀疑。”   由此勾起了穆十四娘的回忆,初当大任,生怕有误,又要假装有孕,她每日过得匆忙而紧张,倒头就能睡着,已经许久没有伤怀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洛玉琅的失踪已成定局,留在那里的人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人蛇皆无踪。   洛诚的妻子见她突然伤心,自知失言,更觉得他们夫妻情深,暗自为她可惜,‘这样好的感情,怎么就没真的怀上呢?’   等到穆十四娘肚子中的‘孩子’落地时,新建的院落刚好完工。   两件喜事加在一起,洛老爷提着一股气,大办了宴席,抱着怀中的孙儿不肯撒手,无论谁来都招呼人看,说自己的孙儿多么像洛玉琅。   宫里芜阳公主母妃又送来了贺礼,不论贵重程度如何,却是极显体面和尊贵。   洛老爷将它们放置在最显眼之处,族中的长老们一来,非要扯着他们去看。   自然有人问起洛玉琅,洛老爷回答自如,“刚来了信,说是已经渐好,只是玄诚道人不肯他归来,说是既然要治就要断根,免得日后再去寻他。琅儿还为孩子娶了名字,因为行字为嘉,取名为嘉诺。” 第二百七十章 再赴   “一诺千金,好名字。”喜宴之上,自然不乏逢迎之人。   洛老爷乐见如此,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儿,“嘉诺,我的好孙儿。”却不由得悲从中来,居然泪如雨下,而后又开始咳嗽。   洛诚赶紧让乳母接过嘉诺,扶了洛老爷坐下,轻拍他的背,宽慰着。   醒悟过来的洛老爷,擦去泪痕,自嘲说道:“千盼万盼,总算盼了他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要再撑十数年,看他娶妻生子。”   早已避去洛府祖宅的洛二公子,冷冷看着乳母手中的稚儿,眼中全无温度。明明自己又有了希望,就这样再次落了空。   平白担了这么一个二公子的名号,连族中的事务都不能参与,真是憋屈得很。唯一的倚仗景玉霜还不管不顾地离自己而去,现在的妻子虽然号称景家之人,弃子一般的人物,岂能跟景玉霜相提并论。   越想越气不过,借着酒劲,又寻到景玉霜现在的居所,拍门开始胡闹。却被人迎面一脚,踢得直接吐了血,“还不快滚,下次再来,直接踢得你见你早已过世的父母。”   洛二公子看着眼前的数人,虽然穿着普通,但气势逼人,不像是寻常的看家护院,只得恨恨离去。   院中的景玉霜扶了三皇子的手,报怨道:“为何要留他性命,三不五时就来闹一出,你也不怕他撞上你。”   三皇子轻搂了她的腰,“死了人在你门前,你脱得了身吗?”   景玉霜仍是不喜,“你以后还是莫来了吧,免得被人撞见。我倒是一死即可,你如何是好?”   三皇子偏头看她,“急什么,等我接了位,自然会接你进宫。你这是信不过我?”   景玉霜扑进了他的怀里,“我是清清白白跟了你的,你可不能由此轻看了我。”   “是你自己多想,我可从不曾如此想过。”三皇子承认,景玉霜虽然没有穆十四娘那样的绝世风采,但胜在她娇媚,尤其是这样偷偷摸摸,更显勾人。   “幸好你提点了我,要是我仍旧待在洛府,哪里还有命在。”景玉霜想着往昔日日相处之人,皆葬身火海,就后怕不已。   “我是怜惜你,如此美人,竟被人有眼无珠的亏待。”三皇子轻言细语,温存良久,才离去。   躲在旁边的洛二公子一路尾随,在看到他所上的马车之后,立刻颓了下去,这样显赫的门庭,岂是他能惹得起的。   再回到洛府,就开始跪在洛老爷面前诉苦。洛老爷问他,“你有何打算?”   “我留在吴越,总有话柄,不如父亲让我去南唐吧,大家清静。”   洛老爷沉思半晌,想着南唐已经被洛玉琅整肃过,现在得力之人皆是洛玉琅的亲信,他去也坏不了事,应承了下来。   穆十四娘好不容易熬过了‘月子’,脱身之后,直接奔去了红崖山,可惜无论她如何呼喊,还是无人应和。   她也曾不死心地去山洞里寻过,可惜无论她如何弄出动静和喊叫,连那条巨蛇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陪她一同前来的护卫皆是洛玉琅的亲随,见她如此心力憔悴,劝慰道:“夫人,千万保重身体,府里还有老爷和公子在,皆要倚仗你呢。”   不能任性而为的穆十四娘,越想越伤心,趴在那里,好好哭了一顿,弄得同来的梅香都红了眼睛。   再有不甘心,待了数日后,最后还是收拾心情,回了洛府。   洛老爷因为又有了寄托,每日守着孙儿,逗弄时说得最多的却是洛玉琅儿时的旧事。   穆十四娘并没有当母亲的觉悟,每次母子两人见面,旁人说出母亲二字时,她内心竟无一丝的波澜。   相比于鼓着肚子时当家理事的平顺,渐渐她又从帐本中看出了些端倪。   家大业大就是这样,此消彼长,你松我紧。洛玉琅经年不归,又让人生出了异心。   在与洛老爷商议过后,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再赴南唐。   之所以选择那里,一来是因为熟悉,二来她想看看到底是洛玉琅选中的人生了异心,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等南唐之事办妥,她也想去一趟后周,青蓿和青荷都留在了那里,也算有人照应。既然要帮洛玉琅将这家业守上十数年,就不能惧。   依旧化名施行,扮了男装,只是发间固执地簪了那根鸢尾簪,腰间挂了写有恩德和漫乐山人的半块玉环。   洛老爷原本想让洛诚同行,被穆十四娘拒绝了。她是低调外出,除非有心,不会有危险。而洛老爷和嘉诺,一老一幼,更需当心。   她也想英姿飒爽一番,可惜一靠近高头大马,她就怵得慌,弄得马儿也心神不宁。   只得作罢,依旧选择了坐马车出行。   洛老爷为了她的安全,护卫一分为二,一路为明,一路为暗。不似洛玉琅那样张扬,所有的护卫打扮都像她一样寻常。   重走南唐之路,一切如故,却又物是人非。趁着梅香打瞌睡时,她就任由眼泪放肆地流淌,原本习以为常的事,现在转眼成空,心中竟如刀绞一般。   车停宣州时,她特意去九酿馆吃了九制牛肉和烧板栗,根本吃不出原先的好滋味,将梅香支开后,趴在桌子上,哭得不能自己。   反倒快到江宁府时,心情平静了下来。   前路再难,总要去行。   此次再来,已胸有成竹,没有暗访,而是直接寻上了南唐大掌柜的居所。   坐在正厅内,神态自若地喝着茶,任由南唐大掌柜——洛涛仔细看洛老爷亲笔的信函。   “施掌柜,因为事先不知情,未曾远迎,还望施掌柜海涵。”洛涛看完洛老爷的信函,倒是十分坦然。   穆十四娘客气地说道:“涛大掌柜切莫见外,我不过是在路上接到老爷的信函,说我既离得近,就出趟差,既省事也便捷。”   “施掌柜可是为了最近帐目上的异常而来?”穆十四娘十分诧异他的直白,洛涛却是一脸坦然。   “老爷倒未明说,只说我既然顺路,就来看看。“穆十四娘面色淡然,前次自己做了那么多铺垫,最后都便宜了这位。这次她倒要看看,洛玉琅是不是识人不清。   “家主近一年行踪不明,自然有人按捺不住,想试试水深。”洛涛依旧直白,弄得穆十四娘一时都不下了决定,要不要顺着他的思路下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思念   “家主虽然尚在养伤,可府中大小事皆有书信来往,他们就不怕事后追究?”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以退为进,看清形势再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虽一刻不敢怠慢,有些人贼心却始终不死。”洛涛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许是因为穆十四娘是老爷派来的亲信。   “家主以前是如何吩咐的?”穆十四娘知道洛玉琅并不想激进地处理府中贪腐之事,前次宣州大动干戈,和在江宁府只收拾了盛掌柜一人,就可看出,他点到即止的原因。   “家主只说,若还有不明智的,处理即是。”洛涛的表情可不像他说的那样轻巧。   “容易吗?”穆十四娘决定他还有所保留,便想再深挖一下。   “谈何容易,一个个皆奸滑似泥鳅,施掌柜应当明白的。”洛涛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身份有些奇怪,若是府里寻常的掌柜,哪有这样的阵仗,同行的人数众多,还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伙计。   非但如此,这位施掌柜说话时,居然毫不避讳他们。   “家主既然派了你来,想必十分信任于你,你怕他们那些人做什么?”穆十四娘虽是女子,可行事风格在洛玉琅的熏陶下,并不软弱。   “原本已经理顺,只是自从洛二公子来了之后,就开始走了样。”洛涛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始吐露心声。   对于洛二公子,穆十四娘印象并不深,洛老爷只提过一次说他自请来了南唐。   “他担了什么差事?”   “他不喜安坐,只想做个跑腿的差事,现下主要负责矿山和茶场之间的巡视。”洛涛说完,穆十四娘直接皱了眉头,这个差事看起来平平无常,可却是算得上是眼耳,偏颇与否,干系重大。   “他应当没有经验,为何将此重任交由了他?”穆十四娘的直接发问,洛涛越发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不论洛二公子原本出身如何,到底是上了族谱的,算得上是个主子,寻常的掌柜再有不满,也不该如此说话。   “族中长老亲笔写了引荐的信,再加上南唐数位掌柜的举荐,我便依了。”洛涛心想,既然你说话这样直白,我何不更加直白些,免得生出误会。   “老爷送他来时,可曾说过什么?”穆十四娘又问道。   “老爷倒是没说其他,只说他娇惯了数年,寻些轻松些的差事给他就罢了。”洛涛回答。   “你就没有其他的应对之策?”穆十四娘可不觉得洛玉琅会如此眼拙,选一个好好先生出来。   “他身边倒是安排了人,不然我岂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洛涛见穆十四娘从入座开始,未动过茶盏一次,轻声提醒,“施掌柜,今年新出的太平猴魁,你且先尝尝。”   “我闻出来了,可我只喝红茶。”洛玉琅虽然行踪寂寥,但他此前的固执,穆十四娘反尔记得越发清楚。   “快,为施掌柜换过祁门的红茶。”洛涛顺口接道,“每年最好的祁门红茶,家主都要了去,害得那些老主顾没少跟我报怨。   穆十四娘却沉默了,似乎有些走神。   往常丝毫不起眼的小事,终在这一刻放大了无数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施掌柜远道而来,必然疲累不堪,我却太不省事,拉着你说了这许久的话。”洛涛一脸歉意,“等他们安排妥当,施掌柜与各位同仁先去歇息,明日再从长计议如何?”   见穆十四娘仍未答话,同来的护卫首领答道:“如此也好。”   穆十四娘默默回到住的房间,不多时门外的护卫就听到了她压抑的哭泣声,无论梅香如何劝慰,都没能让她止了哭声。   等了良久,见她似乎越哭越伤心,只得隔着房门轻声劝慰道:“夫人,家主若是知道,必然不忍夫人如此悲伤。夫人此次为大事所来,不如尽早处置妥当,就能再去红崖山,说不定家主就重归了。”   这话虽然说得牵强,却令穆十四娘止住了眼泪。伤心归伤心,正事却是不能误的,“我无事,哭哭就好了。”   再伤心也不能让同来的人受到困扰,赶紧让梅香拿煮熟的鸡蛋帮自己敷哭肿了的眼睛,免得第二天见人,被看出来。   因为牵扯着洛二公子,穆十四娘不能肯定他能不能一眼认出变了装的自己。   再者虽然他在此事中像个傻子,被人用蝇头小利就轻易套了进去,但毕竟是洛老爷亲认的儿子,到底要给些脸面。   犹豫间一时竟无法决断,索性外出走走。江宁府依然如故,洛玉琅担忧的战事并未到来,走在如织的街面上,竟有些身在吴越的幻觉。   “施大掌柜。”声音十分惊喜,等穆十四娘转身,朱二公子已经来到面前。“果真是你,只是,你为何?”穆十四娘知道他所指的是自己粘上去的胡须。   并未否认,轻抚着胡须,解释道:“总觉得以前势不能压人,故而蓄了须。”   朱二公子爽朗地笑出声来,“倒也算是妙招。施大掌柜何时来的江宁府?”   穆十四娘觉得朱二公子简直就是上天专门派来为她助力的,前次如此,这次——应当也是如此。朱家现在明显与洛府在南唐的买卖更加亲近,且不论他现在立场如何,单说从他这次套取些信息,也能让自己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   “差事在后周,但一路过江宁府,就想多留些日子。”穆十四娘的回答,令朱二公子在意了,“既然知道要路过江宁府,为何不提前写信知会于我,我也好早早准备,款待于你。”   穆十四娘想起他以前写的信,皆被洛玉琅视为毒药,一次两次总要生一回气才算完。“我行踪不定,又不喜写信。再说我一向信缘,若有缘份,就算远在天边,也能遇见。”   “这话说得极好,你我不就是这样吗?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必定要由我做东,如何?”年余不见,朱二公子不但气质更加成熟,言谈也似乎老道了许多。   穆十四娘原本就有套话的打算,自然不会推辞,任由他挑了自己最中意的馆子。   “施大掌柜,年余不见,你这是长了身量吗?”朱二公子这话问得极不合时宜,穆十四娘还未开口,头次见他的梅香就皱了眉,将他看成了实打实的登徒子。   下一章在第二百三十二章情真后,手残点错了,辛苦亲们翻到前面续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兵乱   亲们,上一章提前到了第二百三十二章情真后,手残点错了,如果觉得接不上,辛苦翻到前面续看。   “那你说说,对面之人,有没有你觉得实在些的?”穆十四娘问她。   梅香眼神扫了几遍,才有了决断,“看来看去,涛大掌柜还显得稳重些。”   穆十四娘心头一动,梅香与青荷同岁,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只是不知这洛涛是否婚配。没了洛玉琅时时为她解惑,往日容易至极的事情,如今都要费些工夫了。   一转头看到身后的护卫,问道:“你们可知涛大掌柜是否婚配?”   护卫答道:“回夫人,已有一子一女,父母妻儿皆在吴越。”说完还不忘看一眼梅香。   穆十四娘倒是没留意,心中想着,凭着洛玉琅的行事风格,外放的大员,若没有什么能让他安心,倒也奇怪了。   对岸因为都是商会之人,举行过仪式后,又是歌舞戏登台,洛二公子身旁多了两位娇娘,殷勤地服侍着,看得出他颇为享受。   反观洛涛依旧沉稳,仿佛一切都十分自然,丝毫不觉得他这样,失了洛府的颜面。   朱二公子就坐在他的身边,却并未像以前待穆十四娘一样殷勤,两人几乎都没说过几句话。   在穆十四娘看来,觉得他们是有意为之,帐本上交往颇多,现实中怎能这样生疏?   她明白朱二公子是想让自己看出来,洛二公子光天化日之下都能如此,平时如何可想而知。可穆十四娘留意的,却是那些围着洛二公子献殷勤的,无利不起早,如此推崇,只有一种可能,在他这里有利可图。   洛老爷的为人,穆十四娘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这样的时候,让他在这里花天酒地,也比他留在吴越,危及他的‘孙儿’的好得多。   洛涛不喜欢他,于公于私,她都理解。   朱二公子若与洛涛交好,爱乌及乌,不喜欢他,也属常理。   她承继了洛玉琅的脾性,出手就要做那个手握刀柄的人,宁肯不动手,也不会去做刀锋。   来都来了,索性当个看客,多看会戏。   所以,直到对岸客散了,她也不急着离去。   朱二公子果然前来,“济众,如何?今日的美食还可口吗?”   穆十四娘点头,“不错。”   “洛二公子果然性情中人,今日这歌舞戏挑得不错,改日我请济众,好好再看一回,如何?”   穆十四娘摇头,“虽然常常要看,还是悟不出其中的趣味。”   朱二公子似乎有些失望,“莫非济众还是喜欢垂钓?”   “如今寒风乍起,我可坐不住。”   “也难怪济众生气,确实有些不妥。”朱二公子并未达到目的,穆十四娘直接说道:“许是隔得远了,今日并未看到什么新奇之处。改日由我做东,回请仲禹兄。”   待她离去后,洛涛走了出来,“老爷和家主行事不同,这位的深浅,直是摸不出啊。”   朱二公子回答,“就算他能放任洛二公子荒唐,却不能容忍他的胡为贪腐。”   “你打算像上次一样,直接将证据交给他?”洛涛说道,“家主如今可不在。”   “你不好做的事,最好由他来做。与其日后等到洛家家主亲来责罚于你,不如早些做为。”朱二公子看了看他,“与盛掌柜之流相比,我更愿意同你打交道。”   回请朱二公子后,看着他离去时留给自己的东西,穆十四娘不禁摇头,洛玉琅不在,怎么就像后背缺了一块,决定这样难做?   可是她还要替洛玉琅守着洛府十数年,有些事再难做,有些路再难走,终是要咬牙走下去的。   寻了僻静处,与护卫商议之后,决定先行查证一番,若真是属实,再想对策。   朱二公子倒是没说假话,洛二公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洛涛开给他的自然不够花销,那些替他买单的,自然从中谋了不少好处。   原本听说景玉霜坚持要与他和离,只想到她是因为洛玉琅的缘故。现在看来,也不全是。   洛老爷宽宏,多养一个儿子在他看来,善莫大焉。   穆十四娘苦恼时,护卫说了句,“夫人,不如按家主的规矩来,打残了他,让他回吴越族中,免得再生事端。”   穆十四娘承认自己有些动心,如此一来,一劳永逸。   可是,这决定怎么这么难下?“容我再想想。”   正犹豫间,在隆冬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兵戈突至。后周突然起兵,不过半月,就逼近了江宁府。   护卫执意要护她先回吴越,等战事平定再来不迟。   可惜打探之后,发现后周此次准备十分充足,早已将回吴越的近路切断。绕远路,若是南唐不济,更加危险。   穆十四娘听后,反而坦然了,“你们不是说,后周兵刀过处,并不会无故伤及百姓,我们谨慎些,应当可以平安渡过。”   心中想的却是,洛玉琅的猜测竟这样准确,两年之内,后周果然在冬日起了兵。   乱局一来,朱二公子倒是来探望过,“济众,战事已起,想必后周是不能去了。不如,与我们一道,混沌渡日。”   “何为混沌渡日?”穆十四娘头次听说,十分好奇。   朱二公子轻笑,“只做自己平常最想做而不得空做之事,不再想其他。”   穆十四娘会意,“这样说来,你就会日日趴在冰面上,期盼能钓到个三两半斤?”   朱二公子笑得爽朗,“济众是个妙人,我看,与其每日躲在屋中喝个水饱,不如穿厚实一些,去踩踩冰面。”   “你不怕后周的兵马将你捉去?”穆十四娘顺口说道。   “放心,十天半月之内,尚进不了江宁府。”朱二公子略有些自嘲,“就算入了江宁府,我们的朝廷也会立刻俯首称臣。江宁府如此重要,后周的主帅只要不是疯子,不会屠戮百姓的。”   穆十四娘确实也关得发慌,想着左右无事,不如领着大伙出去散散心,探探风声也是好的。   朱二公子是位极佳的玩伴,虽然成效并不丰盛,但不防碍他让人寻了鱼,让穆十四娘大块朵颐。   回程的路上,难得地说了句,“梅香,今日之后,你如何看他?”   梅香许是吃人嘴短,居然有些犹豫,“人倒是和善,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二百七十四章 重归   “不过各取所需,要知他的心做什么?”话未落音,听到外面有人惊呼,“家主!”   穆十四娘听闻,冲出马车,就看到远处一道鲜红身影站在路中央,静静看着这边。顾不及其他,穆十四娘朝着他狂奔而去,迎着风雪扑入了他的怀中。   虽然两人衣衫中都沾了雪花,凉得沁人,可丝毫不减穆十四娘心中的欣喜,她想说无数的话,可最终都被哽咽劝了回去。   “玩得这样酣畅淋漓,还能迷路知返吗?”洛玉琅语气有些清冷。   穆十四娘却不以为意,“我不想再粘胡须了,也不想再穿男装。”   “不想穿,不穿就是。”洛玉琅回应得依然平淡。   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的穆十四娘,只想牢牢搂着他,虽然知道四周护卫众多,可她就是不想松手。   “雪下大了,再晚不好走。”洛玉琅倒是十分清明。   穆十四娘这才松了手,抬头看他,风雪中,洛玉琅面容虽不见血色,却再无病容。“你病好了?!”   洛玉琅不置可否,“脸都吹僵了吧?还不回马车上去。”   穆十四娘不住点头,“你大病初愈,是要当心。”乖巧地同他一道上了马车,擦了几下被雪弄湿的头发之后,发现洛玉琅对自己发间存留的雪花毫不在意,就连身上的雪花都懒得去拂动。   赶紧重新寻了干净的棉巾,替他擦干头发。洛玉琅回望时,穆十四娘轻声问道:“你回了京城吗?”   洛玉琅摇了摇头。   知道他直奔自己而来,穆十四娘心头发烫,虽然刚刚吹过寒风,可脸上依旧起了红云。   许是她动作太过轻柔,洛玉琅闭目养神良久,都不见睁眼。   将他全身上下整理干净后,穆十四娘不再惊扰他,想他此次必定也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劳累奔波,才会如此疲乏。   等马车到了洛府在南唐的宅院,穆十四娘轻声唤醒了他,“要知会涛大掌柜吗?”   “不必,我先歇歇。”洛玉琅拒绝得十分干脆。   穆十四娘为了日常出行方便,虽然住在宅院中,但只从后门进出,洛玉琅毫不在意,进了屋,等梅香升起炉火之后,居然打了个呵欠,在软榻上寻了最舒服的位置靠了,“我先歇会。”   等穆十四娘凑近,他已经以手撑头,闭上眼睛,不再理人。   等她出去,就听到自己的护卫与洛玉琅同来的护卫在轻声交流,“我们日日守在红崖山,一刻也不敢松懈,前几日,家主突然现身,除了衣衫旧些,居然毫发无伤,全无病态。”   众人啧啧称奇,那人又接着说道:“只是性子变了,不太理人。”   “许是经历太过奇幻,过些时候就好了。”有人接话道。   “家主一出来,就问夫人的去向。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向老爷报喜,一路陪着家主直奔江宁府。”   “家主平安归来就好,大家皆可安心过年。”洛府家主的亲卫,向来如此,简单交待之后,一切都归于宁静。   回避一侧的穆十四娘听到这些话,心潮澎湃,洛玉琅一脱险,就只问自己,让她怎能不感慨。   心疼他大病初愈,再一次死里逃生,又在风雪里一路奔波,在厨房熬了碗姜汤准备让他暖暖身子。   被她唤醒的洛玉琅略睁了眼,对热气四溢的姜汤似乎有些排斥,皱了眉头,“太过辛辣,不宜我现在的体质。”   “那你热汤洗浴一下吧,这样睡了,会寒气入体。”穆十四娘以往也不曾留意洛玉琅喝不喝姜汤,但他极爱洁净,一旦有些微不适,总要从头到脚,洗个干净才算完。   “无妨。”洛玉琅似乎不想再与她交谈,重又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连姿势都未变,还是半倚半靠,懒洋洋的。   穆十四娘怎样都不能忽略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红衫,按道理他孝期未完,外面当有一件或黑或深蓝的外衫才是。   “我为你准备新的衣衫,你换过吧?”穆十四娘的再次打扰让洛玉琅重又睁了眼,只是这次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眼神中渐渐升起的炙热是她熟悉的。   “放那吧,我歇息好了,自会更换。”不过片刻就转过头去,似乎有意偏头看了看外面,提醒她道:“天晚了,你不去歇息吗?”   穆十四娘起身,再三叮嘱他莫再着凉,才不舍离去,洛玉琅却又开始闭目养神,并没有什么表示。   洛玉琅待她脚步声渐渐远去,手指捻了法诀,朝着房门一弹,门栓应声合上。   而后自言自语,“你我说好的,我护她周全,你全我道行。这还未开始,你就坏了规矩,接下来你想我如何待她?”话音未落,面容立刻扭曲,渐渐黑色的眼珠变得金黄,痛苦的表情也慢慢舒缓,等他眼睛闭上再睁开时,眼珠重又变回了黑色。   “执念这样的深,与你娘亲真是一脉相承。放心,就像我答应她一样,只要你不违约,我自会遵守契约,好好护她回吴越。”   虽然似乎占了上峰,可他却疲累非常,盘腿之后,捻着法诀静坐,再没动过一下,直到天明。   穆十四娘挂念着他,早早起了身,与梅香一道,在厨房中忙了好了阵,做了他平日喜欢吃的鳝丝粥,欣喜地送到了他的房间。   洛玉琅懒洋洋开了门,身上的衣衫依旧没换。   “你昨晚合衣睡的?”穆十四娘再次感觉到他的异乎寻常,那样爱洁净之人,性情变化如此之大,可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分明是不想多谈。   “我新熬的鳝丝粥,趁热吃吧。”心想或许是年余的遭遇让他还未恢复,不论如何,还是让他没多少血气的脸色变好看了为重。   自己头次为他熬粥,若是换了以往,回头必定能看到他欣喜的眼神。   哪知等她回头,洛玉琅依旧懒懒靠在软榻上,“我不饿,放那吧。”   虽然内心有些受伤,穆十四娘还是端了热粥走近软榻,轻声劝道:“多少吃点,现在天冷,活些气血也好。”   哪知洛玉琅竟极为排斥,直接皱了眉,偏头不去看,“你若这样无事,赶紧收拾了,趁着现在路还通畅,早些送你回吴越。”   说完之后,发现没有回应,扭头看到穆十四娘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竟泛了泪花。 第二百七十五章 雷厉   想了想,换了语气,“这段时间吃多了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想再提,你给我换个新的口味。”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情绪却怎样都缓不过来,默默起身,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洛玉琅虽然眼神一直跟随着,但其中并未有以前的情愫。等她走后,竟直接长舒了口气,“真不明白,这样粘人的小娘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什么都肯舍弃。”   等穆十四娘再进来时,脸上已再无愁绪,端着托盘走近,“我早上吃肉丝粥,还配了九制的牛肉,你以往从不肯沾。今日算是头次吃,当是新的口味了。”   洛玉琅缓缓睁眼,似被她的执着打动,懒洋洋起身,坐到了桌前,“端过来吧。”   穆十四娘眼神中透着欣喜,将肉丝粥和牛肉送至他的面前,还体贴地递上了勺子。   “味道不错。”尝了一口,洛玉琅给出了中肯的评价,穆十四娘终于展了笑颜,“早说好吃,你偏不肯与我一道。”   笑颜如花,还满含情意,以手托腮望着自己,洛玉琅不经意扫过,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不知怎的,立刻又皱了眉,惹得穆十四娘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强行压下之后,洛玉琅回道:“可能睡得太久,有些头昏。”   “你以往每日晨起,总要在院子中练上一阵剑法,不如趁现在雪停,歇息一会之后,去活动活动气血。”   听她如此说,洛玉琅居然认真地摇了摇头。   “那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你既然来了,涛大掌柜不见终归不好。”穆十四娘心想,我为难之事,当是你份内之事,等洛涛向你禀报之后,这桩难事就不与自己相干了。毕竟她只是洛府的媳妇,过于激进终归不妥。   洛玉琅并未立刻答复,慢悠悠吃完之后,说了句,“这牛肉不错。”   起身之后,发现穆十四娘正直愣愣看着自己,“就依你。”得到他这句首肯,穆十四娘才喜滋滋起身,“那我去安排。”   洛玉琅刚在屋内踱了会步,就听到外面有人通传,“家主。”并不是穆十四娘的声音。   犹豫了会才应声,进来的是手提热水桶的护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自嘲地笑了笑,看来那小娘子是嫌弃自己脏了。   沐浴之后,护卫刚出去,穆十四娘就走了进来,手里抱着干爽的棉巾,见他头发湿漉漉的,还在那里四处游走。   “为何不坐到火炉边?不冷吗?”直接扯了他的衣袖,将他按坐在软椅上,拢起他的湿发,用棉巾轻轻绞干。   洛玉琅刚开始还略微有些不适,在她轻柔的动作之下,慢慢放松下来,“怪不得有温柔乡一说,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穆十四娘回了句,“我也不是头一次为你擦头发,莫非你忘了?”   不知为何,洛玉琅之后一直闭着眼睛,不再回应她。   等她陪着洛玉琅出现在洛涛面前时,洛涛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家主,你果然痊愈了!”   洛玉琅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脸看向了穆十四娘。   见他居然一脸求救似地看着自己,穆十四娘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为他解了围,“涛大掌柜,家主既然来了,所有的难事皆可迎刃而解。”   “那是,那是。”洛涛应声着,“家主,只是今日新得的消息,后周势如破竹,江宁府恐怕要守不住了。”   “守不住不是早晚的事吗?”穆十四娘见洛玉琅还是不应声,只得接了话,“管他局势如何变化,生意终归是要做的。”她意图十分明显,就算洛玉琅催着回吴越,可她终归是来了一趟,不想无功而返。   洛涛见她如此说,心知是穆十四娘想要他跟洛玉琅交了底,这正合他的心意,故而挑了要紧的,将所有的要害和盘托出。   洛玉琅见他说完后,就跟穆十四娘一道盯着自己,明显是要讨个主意,听了刚才的话,略作了判断,就说道:“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人,行事总是弯弯绕绕,丝毫不磊落。这样的人,还留他做什么?”   这样的话由家主口中出来,意义非同寻常。穆十四娘和洛涛顿时愣住了,就算他再不待见这个莫名其妙出来的二弟,也不好这样公开表明态度吧?   见他俩居然还是直愣愣看着自己,洛玉琅越发烦燥,“我明白,你们怕落人口食,这事由我来办好了。”说完之后,居然看着穆十四娘,“做完之后,你是不是就会回吴越了?”   穆十四娘心想,这事解决了,以如今的局势,后周如何去得,自然只能回吴越。   见她点了头,洛玉琅起身,“就这样说定。”   “家主真是雷厉风行。”洛涛看着他的背影感叹道。   穆十四娘也是如此想,这年余洛玉琅到底经历了什么,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一晚,穆十四娘就得了消息,洛二公子雪夜从云风楼晚归,不知何故惊了马,跟随的人虽多也是没有拦住,等寻到时,人已经摔出马车,没了气息,且死状极惨,双目圆睁,实乃死不瞑目。   昨日谈话时,屋内只有洛涛、穆十四娘和洛玉琅三人,且不论外面的护卫听到了多少,雷厉风行四个字一直环绕在穆十四娘的脑海中。   等到她再见到洛涛时,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也透出别样的谨慎,她以为他只是为着洛玉琅处置洛二公子的利落和无情,丝毫没留意昨日洛玉琅对自己的态度,和自己的回应都是那样的惹人怀疑。   虽然洛玉琅此时不在,两人还是默契地对此事保持了沉默,只交流着洛二公子的丧事,“还是先想办法送信回吴越,向老爷和族中报个信。”洛涛说到一半,居然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只是如今这局势,抬棺回去恐怕难为,不如还是在这里安葬了,或是烧了灰再带回去。”   姗姗来迟的洛玉琅听到后半句,立刻偏头问穆十四娘,“决定好要回吴越了吗?”他的归心似箭在此时更添了其他的意味,穆十四娘余光扫过洛涛,觉得他的表情十分奇怪,说道:“家主,正与涛大掌柜商议二公子的丧事。”   “这有什么好商议的,难不成你还打算一路带回去?”洛玉琅报怨着,“我们来时,只是轻骑快马都不太好走,现在添了你,又不能骑马,本来就慢,哪里还能拖着那东西?”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冷淡   名义上的二弟在他口中公然成了‘那东西’,穆十四娘忍不住挑了眉,却还要为他解围,“现在天冷,寻个地方先寄放了吧,等吴越有了回信,要如何再定夺。”   洛涛听了他俩这说话的一来一回,表情更加精彩,凭着他对家主的了解,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他还从未见过。更奇怪的是,施掌柜说完,家主居然老实默认了。   “那我就寻间寺庙,先寄灵吧。”洛涛应承完,洛玉琅直接起身,“那尽快准备吧,早些回吴越。”   穆十四娘看着他雷厉风行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洛涛在一旁见了,悄悄打量了一番穆十四娘,“施掌柜,可定好了回程的日期?”   穆十四娘再次叹了口气,“后周不能去了,眼看年节将近,老爷必然盼着家主回府,越快越好吧。”洛玉琅的归心似箭,在她看来,必定与洛老爷相关。   在洛玉琅的一日三催之下,准备了一日,穆十四娘终于辞别了洛涛,准备出发回吴越,“涛大掌柜,此次来,承蒙朱二公子照应款待,行色匆匆,来不及辞行,还请涛大掌柜替我美言一句。”   洛涛略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回应,“施掌柜放心,朱二这人最为和气,等冬至我们再聚,定为施掌柜将话带到。”   洛玉琅毫不留情的处置洛二,连她都内心震惊,她不相信洛涛没有被吓住,不论他与朱二公子亲不亲近,日后行事都应当不敢造次,何况,他本来就是洛玉琅亲选之人。   洛玉琅早已经上了马车,连洛涛在车外恭敬地送行,他都只在里面敷衍地应了声。   等穆十四娘上了车,发现他拢着毛毡,靠在那里,似乎就要睡着。   她是没有多想,洛涛却看着她径直上了马车,嘴角露出的意味十分非常,等马车走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去云风楼。”   他倒要看看,等他将这一切说出来,那位对施掌柜极为推崇的朱二公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洛府家主的心头好,朱二啊朱二,你恐怕要失算啰。   江宁府到宣州的路程,并未受阻,在宣州歇过一夜之后,穆十四娘重新换回了女装,见洛玉琅总盯着自己看,解释道:“两个大男人同乘一辆马车,终归不好看。这身衣衫在江宁府买了,一直没有机会穿,如何?好看吗?”   洛玉琅上下打量了一番,“好看。”   穆十四娘摸到自己系着的那半块平环,直接伸手拿起他系在腰间的那半块玉环仔细看了看,发现两块拼在一块,居然并没有间隙,“没想到,你在山洞里穿行了年余,居然丝毫没有损毁。”   洛玉琅眼神一直追随着她的举动。   “施行,漫游居士,以此为记。”穆十四娘念完之后,回望着他,接着念道:“恩德,漫乐山人,以此为记。”眼中的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洛玉琅能完好无损地重新归来,于她而言,世上再无比这更庆幸和美好之事。所谓好事多磨,以后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与他分离片刻。   心随意动,径直靠在他的怀里,喃喃说道:“漫乐也好,洛玉琅也罢,家主也好,当家的也罢,从此以后,你都不许再离我而去。“   洛玉琅本来就是斜躺着的,软香温玉入怀,刚想感受一下,立刻被人惊扰到,皱着眉头将她轻轻推开,“等我坐好。”   这借口十分拙劣,穆十四娘坐回去后,眼神中尽是落寞,此次洛玉琅归来,哪哪都不再像以前,原本她还想用他身体尚未复原来解释,可他处置洛二的干脆,并不像未愈的样子。   “生气了?”长久的沉默之后,洛玉琅突然问了句,穆十四娘自然摇了摇头。   “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古人这话诚不欺也。”听到他的报怨,穆十四娘扭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打趣之意。   极不喜欢他这样的姿态,穆十四娘转过头,宁肯去看外面的雪景,也不愿再看他。等她终于气消,重新看他时,发现他姿势未变,斜躺在那里,早已入了梦乡。   以往洛玉琅遇事从不需她多问,只要有了说话的机会,就会一五一十说与她听。可是此次,这都好几日了,机会无数,他却只字未提。还行事这样奇怪,让她怎样都想不通。   因为洛玉琅一路上对她的冷遇,她也不再热忱,两个人虽然朝夕相处,交流却极少,洛玉琅睡着的时候多,留她一个人枯坐在马车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等到了京城,下了马车,看着被洛老爷老泪纵横扯在身边的洛玉琅,她眼中早没了波动。   洛老爷自然是要扯着独子好好去书房一问究竟,虽然看到了洛玉琅看向自己的求救眼神,穆十四娘并没打算接招,而是直接忽视了。   等梅香陪着她走在小径上,看到被雪掩了一半的鸢尾,经过数月的生长,早已布满新铺就的水道,怎样都觉得委屈,咬牙忍着,直到泡进热腾腾的浴桶中,才乘梅香出去的空档,好好哭了一场。   虽然她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矫情,可是洛玉琅向来对她炙热非常,不论言语而是举动,毫不掩饰,她早已经习惯。现在突然间就冷淡了下来,让她一时如何能够接受?   本来想既然他对自己冷淡,那自己也不必上赶着去找他。可洛老爷见独子平安归来,连旧疾都没了,怎能不高兴。她头发还未烘干,就有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吩咐今晚在正厅用餐。   等她去时,洛老爷与洛玉琅已经入座,旁边还有被奶娘抱着的嘉诺。   “我已与琅儿说了,嘉诺自小就跟在我身边,日后还是如此,由我教养长大就好。你们小夫妻,自去过你们的小日子。”   洛老爷话都几乎说透,穆十四娘心想洛玉琅应该是明白了这个‘儿子’的出处,但添了心病之后,此时除了尴尬还是尴尬,直接以沉默回应了洛老爷。   洛玉琅却挑了挑眉,“也算他的造化,洛府终是有后了。”   洛老爷却误会了,“琅儿,等你与十四娘再有子嗣,我也会一样的疼爱。”   穆十四娘也误会了,虽然依旧无言,连头未抬,眼神却更加落寞。 第二百七十七章 转性   “你们一路奔波,当十分疲累,吃过之后,早些回去歇息吧。”穆十四娘抬头,发现洛老爷看向自己的眼神居然添了其他的意味,以他是为嘉诺在意自己刚才的态度,赶紧解释,“老爷放心,嘉诺始终都会是我的儿子。”   “为父明白。”洛老爷神色欣慰,洛玉琅却好奇地看着她,最后不知为何,自顾自地笑了笑。   笑声在穆十四娘听来尤为刺耳,刚想开口,洛玉琅已经开了口,“父亲,十四娘我已经安全护送了回来,我想重回红崖山。”   洛老爷瞠目结舌,良久才反应过来,“这如何使得,年关将近,况且南唐和后周又是战事,你身为家主,岂可置身事外?”   洛玉琅接道:“我还有事未完。”   这解释牵强至极,洛老爷以为他是跟十四娘闹了别扭,自愿当起了和事佬,“此事不用再谈,安心在府里过年吧。十四娘这年余没少操劳,总算盼了你平安归来,先好好让她歇歇,你也好好陪陪她。莫说我这把老骨头,三魂都被吓没了七魄,她不过初初嫁过来,哪里会好过?”   洛玉琅依旧皱了眉,迟疑良久,才呐呐说道:“我在山洞里伤了元气,得好好歇歇才行,家中之事,还是得拜托父亲和十四娘操劳了。”   虽然洛老爷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可独子既说自己伤了元气,他立刻紧张了起来,“那好,你尽管歇息,不如明日我请大夫来,开几张好方,好好调养调养。”   洛玉琅顿时紧张了起来,“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只是有些乏累,让我好好歇歇就好。”说完之后,不知为何又添了句,“您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服药的。”   这样的洛玉琅不但穆十四娘觉得陌生,就连洛老爷都有些不习惯,可仍旧顺从了他,“一切依你就是。”   等两个人明显生疏的身影,一前一后离开,洛老爷才心疼的从奶娘手里抱起了嘉诺,轻抚着他稚嫩的小脸,“一个两个,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看来只有我来疼你啰。”   穆十四娘有意落后,就此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再看被夜霜又盖了一层的鸢尾,觉得自己现在就如它们一样,被雪盖霜遮,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前面的洛玉琅却恍若未知,除了在进院子后,站在院子中央踌躇和张望了一下之外,就径直回了自己住的院子,未回头看过穆十四娘一眼。   默默看着他的身影从院门后消失,穆十四娘才缓缓走了进去,冬夜的风是冷的,连月色都透着寒凉。   洛玉琅平安无事归来,她应该高兴才是;他如今反常的言行,她也当体谅才是。   可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如此失望呢?   等进了洛玉琅原先住过的屋子,越发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   年节前,洛玉琅虽然再未提离开之事,可当真每日只窝在自己的屋子里,无事轻易不肯出屋。   穆十四娘并不愿低眉顺眼再去找他,只得强行收拾了心情,每日坐在账房里,忙得不知早晚。   南唐和后周的战事虽然未熄,但两地的商贸却没中断,从不断从两地押解回来的岁银和年货,就可看出,洛府之所以能屹立数百年而不倒,外放的掌柜们还是十分得力,经的事多了,穆十四娘也有些明白,为何洛老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洛玉琅也只是小惩大戒,毕竟抛妻别家在外打拼,若不为了些名利,何人会肯?   马上又到了冬至,想起以前洛玉琅费尽心机地同自己过的冬至节,照着他现在的态度,恐怕是再不能够了。   谁知冬至节与洛老爷同过晚饭后,两人一前一后,一如既往离了距离,准备各归各院时,洛玉琅突然在小径上停了脚步,回头说道:“今日冬至,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穆十四娘愣了好一会,才答道:“现在吗?”   “我听街上挺热闹的,想来人不会少,你不想去吗?”虽隔了距离,但此时的洛玉琅似乎变回了往日穆十四娘所熟悉的模样。   “好。”   虽然他并未像以前一样,动辄牵着自己的手,可缓步走在她身旁,分明顾及着她的步伐,还是让穆十四娘心中渐升暖意。   街面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有扶老携幼的,也有两两并肩的,走在熟悉的街面上,不远处木花坊的牌坊也挂了火红的灯笼,应和着节气。   “许久没有回去看看了,不知道她们过得怎样?”   洛玉琅却似乎没听明白,偏头想了许久,才以轻笑敷衍了过去,穆十四娘努力让自己适应现如今的他,想着他既然不感兴趣,便不再提。   以往爱热闹的他也似乎变了性子,两个人回避着人群,远远站在廊桥上,看着人世繁华,梦里水乡。   “怪不得世人皆沉溺其中,拿不起也放不下,光凭这景就足以让人留连忘返了。”   穆十四娘偏头看他,洛玉琅却似有些神游,久久没有回应。   因为洛玉琅的突然失踪,几乎让她心力憔悴,全无方寸,现在他能重新归来,就算脾性改了又能如何。   越想越觉得愧疚,穆十四娘浅浅笑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宁府虽然也算繁华,但与这里比起来,却少了些灵秀和淡然。”   洛玉琅听了,转头看她,“是吗?我还当你喜欢江宁府呢?”   因为他以前执拗地介意朱二公子,穆十四娘解释着,“江宁府太奢靡了,人也有些浮燥。不如这里,大家皆心平气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是神仙日子。”   “风云变幻间,云卷云舒,才是世间常态。偏安一隅,岂能长久太平下去?”洛玉琅的言语让穆十四娘想起了后周与南唐的此次战事,最近得来的消息皆于后周有利,南唐恐怕只剩半壁还在负隅顽抗。   “这事该朝廷操心,我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你久不外出,可觉得疲累,不如我扶你寻个地方坐坐吧。”   穆十四娘的体贴似乎让洛玉琅颇为受用,任由她轻扶着自己,在亭子里坐下,又细心地从暖炉里倒了热茶,还贴心地问他要不要用茶点。   夜色中,洛玉琅默默看了她良久,突兀地问了一句:“过了年,你就及笄了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 莫名   穆十四娘尴尬地扫了眼一旁的梅香,突然觉得洛玉琅以前的种种皆是装的,这不是露了尾巴吗?有意装没听见,偏头去看街面上熙攘的人群。   “你变化挺大的。”洛玉琅似乎没打算就此打住,“初次见你的情景仿如昨日。”   穆十四娘见他总算话重新多了起来,“历了这么多事,能不变吗?”这年余受的委屈和惊吓,虽不能一股脑倒出来,但要她当成无事一般,生生吞下去,怎样都觉得如鲠在喉。   “怪不得,”可惜洛玉琅话说到中途,突然止住了。   “怪不得什么?”穆十四娘有些意外,顺口问他。   洛玉琅却摇头不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沉默寡言,冷心冷情的洛玉琅。   穆十四娘并没有追问,相比之下,洛玉琅遇劫归来,其中的波折唯有他自己知晓,连自己都不愿提及,恐怕不会轻松。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看着灯火中的夜景,既像同是画中人,又像置身事外,旁观而已。直到洛玉琅重新出声,“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心静之人。”   “我一向如此,你现在才看出来吗?”穆十四娘言语间带着报怨,更显露了小娘子的幽怨,一双如水如雾的眉眼扫向洛玉琅时,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火花。   这便是穆十四娘熟悉的洛玉琅,从不掩饰对自己的情縤,穆十四娘心中暗喜,“还坐吗?夜都深了。”   “你愿意,我便陪你。”   听了他这样的话,穆十四娘脸上更添了神彩,灵动起来的美人自然让人沉溺其中,痴痴看了她一阵,才轻声说道:“再陪我坐一会吧。”   穆十四娘只轻轻应了声,又重新为他续了新茶,递了核桃过去,“以往都是你帮我剥的。”   洛玉琅默默接过,将核桃置于手心,只轻轻一握,一声脆响,再摊开时,坚硬的外壳已经尽碎,但里面的核桃果仁却是完好的,也不去收拾,只伸长手递到了她的眼前。   穆十四娘以前也见过洛玉琅剥核桃,再正常不过。以为他是有意卖弄,扫了他一眼,并未出言夸赞,只是直接拿了核桃果仁。   吃了半颗才似想起什么,将剩下的半颗递回给了他。   洛玉琅分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从她手里接了过去,扔进嘴里,细嚼慢咽之时,眼神却未曾离开过一瞬。   穆十四娘却有些受不住他的眼神,以往洛玉琅虽然张扬,但眼神从未曾让她感受到这样的压迫感,倒是温情的多。   “夜真的深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马车上,穆十四娘就有些回避他的眼神,却不知自己少了坦然的神情,让旁边的人眼神更加火热。   直到躺在床上,穆十四娘眼前闪现的都是洛玉琅从未有过的炙热眼神,又因为他那句突兀的相问,越发觉得脸上发烫,辗转反侧间,发现自己睡的床就是洛玉琅自小睡过的,再也无法安然睡去,惹得外间的梅香提灯来问,“夫人,可是晚上吹了风,受了凉?”   心慌的穆十四娘赶紧说道:“无事,茶喝多了,有些睡不着。”   眼见梅香那边的灯终于熄了,穆十四娘再不敢在床上翻腾,毫无睡意之间,只得瞪着帐顶发呆,从在红崖上与洛玉琅初次相见,到后来跟着受伤的他一路奔波,再到日后的种种。   对他的怨念皆不见,只有他当时的音容笑貌,现在看来稚嫩无比的言语和行为,却是他从心底最诚挚的信念。   到后来不知怎的又回到了红崖山,更是一脚踏空往崖底直坠而下,救下自己的竟然是那条睁着金黄眼睛的巨蛇,惊吓之下睁开眼,外面已经大亮。   听到动静的梅香问道:“夫人醒了,先躺躺,容我倒了热水来你再起身。昨晚下了雪,家主正在外面堆雪人呢。”   穆十四娘会意一笑,“年年如此,且看他今年堆个什么新花样来。”   等她用过早饭,穿过月亮门来到洛玉琅现在所居的院子,背对着她的洛玉琅所堆的雪人已经初初成形。   “怎么不披斗篷?当心有雪浸湿了衣衫。”穆十四娘见他只穿着了红色的夹衫,地上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他也浑然不觉,尤自在那里堆砌着。   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转过身来,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说了句,“今日这身好看,极衬这雪景。”因为下了雪,梅香寻了件豆绿的斗篷出来,此时的她站在雪里,确实如雪后初晴的梅花,不但赏心而且悦目。   得了他的夸赞,穆十四娘也没掩饰自己的欣喜,在梅香从屋内寻了斗篷出来后,细心地为他披上,“是我粗心了,竟忘了替你做件红色的棉衫,等下回去,我赶赶工,明后天就能上身了。”   洛玉琅站在那里,任由她体贴地服侍着,“其实我也不太冷——不过,也好,你若做,不必再做红衫。”   穆十四娘一脸意外,“当真?”   “当真。”   听他这样回答,穆十四娘问他,“拿你的符纸来看。”   洛玉琅迟疑了一会,“在山洞里弄丢了。”   穆十四娘越发惊奇,“那样重要的东西,为何会弄丢了?”   “上面的符文已经没了,再留着又有什么用?”   洛玉琅的解释让她稍稍定了神,“还是问过父亲,再作定夺吧。你这事实在让人忧心,还是谨慎些好。”言语间是满溢的关切。   洛玉琅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花,“放心吧,无妨的。”   穆十四娘却似仍心有余悸,躲入他的斗篷之中,轻轻怀着他的腰身,“只要你平安无事,怎样都好。”再也说不下去,只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双手也下意识搂紧了他。   良久,她头顶上的洛玉琅说了句,“你喜欢鸢尾吗?红崖山也有许多,不只有蓝紫色的,还有黄色和粉色的。”   “别提那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去了,好不好?”红崖山于穆十四娘而言,从来与好事无缘,就算那样的鸢尾遍地,她也不想洛玉琅再去,自己更不想再去。   洛玉琅明显身形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其实,那里,景色也挺美的、”   “你喜欢看日出或日落或雪景,广福寺的后山就有,随时可去,我就是不想你再去那个鬼地方。”   洛玉琅虽有些无奈,却点了点头,“今日且不说这个,我堆雪人这事还未完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错意   穆十四娘这才想起周遭皆有人在,低着头从他怀里脱身,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围着两个雪堆转了一圈,见他只望着自己,依旧没有动手,打趣道:“可是卡壳了,还是忘记了,去年我是无缘得见,可是大前年的雪人,我可是亲眼见过,今次得要胜过才是。”   洛玉琅抿嘴一笑,已经用手在雪堆上描画,渐渐一个挺立的雪人显现了出来。   凭着眉眼,穆十四娘知道不是自己,想必是洛玉琅的娘亲,自己的婆婆景妍冰。   可是整个雪人带出来的气息与洛玉琅以往堆的美人截然不同,若不是因为了解,知道他堆的是谁,绝不会往同一个人身上去想。   穆十四娘静静站在他的身后,觉得雪人流露出来的神态与洛玉琅有七八分相似,所不同的是,雪人的姿容更加秀美,足以可见,当初那个活生生的美人是如何动人心神。   洛玉琅堆雪人的功夫似乎大有长进,连雪人裙摆处的飘逸都体现了出来。   穆十四娘先是隔了距离呆呆看着他那只手的鬼斧神功,等他完工之后,不由自主地朝前,立于雪人面前,抬眼望她晶莹透白的面容,一时竟然看痴了。   等她回过神来,旁边的洛玉琅已经轻轻拂去手中残留的雪渍,而后背手立于原地,静静望着她。   穆十四娘下意识去看他快速堆成的另一个雪人,总觉得眼熟,等她反应过来,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人也是,这姿势,这神态,可不就是乘着自己发呆的时候,照着自己刚才的模样堆成的吗?   穆十四娘虽然长了身量,却还是不及景妍冰的身高,洛玉琅也确实抓到了精华,将她方才的好奇描绘得淋漓尽致。   “我有这么不省事吗?为何不照着婆婆的模样,也让我飘逸一回?”   洛玉琅静静欣赏着她报怨时眉眼的灵动,良久才回了句,“你的美,与她截然不同。”   “好吧。”在穆十四娘看来,儿子嘛,母亲自然是最最美好的,自己也无谓去吃这种醋。   “看你一身的雪,先去换过衣衫吧。”说完,不由分说扯着他回了房中,从里间的柜子中翻出更换的衣衫放置在他面前,就打算回避到前厅。   “——我说过了,自此后,我不必再穿红衫。”洛玉琅原本似乎是想说些其他的,可话到嘴边似乎又变了。   “待会我们先去问过父亲,若父亲同意,我给你新做就是。”穆十四娘用眼神示意他手脚快些。   一墙之隔,洛玉琅独自默默站了许久,才回神似地自顾自笑了起来,而后慢条斯理地换下了早已被雪浸湿的衣衫和靴子。   “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不要想不通,最难消受美人恩,故而我就替你消受了。”   轻声的自言自语说完许久,都没觉得有任何异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得意地无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狰狞。   等他衣衫整齐地出现在穆十四娘面前时,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谨慎,任由穆十四娘轻挽着自己,颇为受用。   在洛老爷面前,穆十四娘见他仍旧有些沉默,替他说道:“父亲,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家主在院中堆了雪人。父亲若是得空,可得去看看,当真栩栩如生。”   洛老爷逗弄着嘉诺,连连点头。   穆十四娘只在小嘉诺看向自己时,善意地朝着他笑笑。而洛玉琅清冷的眼神,让小嘉诺都有些躲闪回避他。   洛老爷无奈之间,只得微微摇头。   媳妇如此,他能理解,人之常情嘛,且不说她内心是如何作想,这样尴尬的关系,她没有心生恶意就不错了。   儿子嘛,他也能理解,因为洛玉琅对小嘉诺的态度与对洛二公子的态度如出一辙。   其实他当真错怪穆十四娘了,比起洛老爷那些复杂的心思,她更忐忑,因为没有生为人母的自觉,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跟这个嫩嫩的小家伙相处。   觉察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穆十四娘提及了洛玉琅的符文和他不必再穿红衫之事。   洛老爷想仔细询问,可惜洛玉琅惜字如金,竟跟穆十四娘说过的一样,不肯多说一个字。   从来就拿儿子没有办法的洛老爷自己寻了台阶,“你已成年,我已老迈,只要你自己觉得没什么不妥,不穿就不穿了吧。”   倒是穆十四娘无比谨慎,“父亲,家主,我看不如这样,红衫还是备着,先试试看,要是有不妥,立刻可以换回来。”   洛玉琅难得地轻笑出声,“夫人果真机灵,只是这生死之事,犯了忌就是犯了忌,岂能这么容易反悔?”   “那就先不换了吧,反正你都穿了多少年了,应该早就习惯了。”穆十四娘接道。   洛玉琅被她怼得失语,良久才摸了摸下巴,认了输,“就依夫人。”   “这孩子,自从红衫上身之日,就不喜欢,现在终于得以脱身,岂会再穿。”洛老爷这也算是解了围,夫妻二人陪着老父亲用过饭,相偕走了出来。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洛老爷一脸欣慰,今日独子终于重新流露出了对媳妇的柔情,更绝口没提离家去红崖山的事,总算让他松了口气。   因为洛玉琅虽然归了府,但并不理事,所以等着回事的管家们都候着穆十四娘,“家主,不如你我一同听听这年关的回报吧。”   以往都是直接回绝的洛玉琅这次居然转了性,“也好。”   账房中,看着坐在身旁的洛玉琅,穆十四娘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这年余皆是虚渡,一场梦罢了。   洛玉琅始终都在自己身边,并没有红崖山之事。   其他的洛玉琅都只听不问,唯有事关南唐时,居然问了句,“战乱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成效?”   负责南唐账目的管事回道:“回家主,因为府上的矿业和茶园皆未经兵火,只是途中多耗费了些,收成倒是没受影响。”   “如此,夫人想必不用再去南唐了吧?”   看着转头凑近轻声询问的洛玉琅,穆十四娘又看到了熟悉的醋意,当众不好回怼,只轻声应道:“一切妥当,自然不用再舟车劳顿。”   “如此甚好。”   倒是管事有问,“家主,二公子的灵柩尚在江宁府,族中长老催促无数,听说南唐至吴越已然畅通,不知何时能让二公子回到族中,入土为安。老爷说,如此家主归来,一切问您便是。” 第二百八十章 夜谈   这话又让穆十四娘想起了洛玉琅当初雷厉风行处置洛二公子的事,洛玉琅却似无事人一般,轻巧地说道:“这等小事,不必烦我,你们看着办吧。”   管事得令,决定趁热打铁,“那便趁着年前尚有余地,尽快将二公子迎回来吧。”   洛玉琅只嗯了一声,再无他话。偏头去问穆十四娘,“还有其他的事要打理吗?”   穆十四娘意外且欣喜,挑了几样要紧的事告诉了他,只见他当即轻揉了眉头,“还是你说了算吧,我实在困乏得很,先去歇息了。”   临出房门,又转头说道:“晚饭时,要是我没醒,只管叫醒我。”   穆十四娘忙于应付回事的管事,点了点头,更没发现一步一步远离的洛玉琅,步履间,与她熟悉的洛玉琅略有些改变。   其实就算她发现了,也会认为洛玉琅是身体尚未恢复,才没了往日的爽朗和锐气。   深夜时分,一道身影站在其中一个雪人面前,压抑地哭泣着。雪人是洛玉琅生母景妍冰,而哭泣的人则是洛老爷。   洛玉琅的声音传来,“她若有灵,必然不想你因此伤身。”   洛老爷艰难地止住哭泣,仍旧专注于雪人,“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能让她如此栩栩如生?”   洛玉琅沉默了,良久才答:“梦中见之。”   “早知红崖山如此古怪,我当初就该多寻些时日,说不定,”洛老爷说到这,竟不能说下去,倒是洛玉琅替他接了,“说不定她还活着是吗?”   洛老爷居然转身,瞪大了眼睛,“她当时还活着吗?!”   洛玉琅并未直接回应,“生与死,有时分得并不清楚。有行尸走肉之说,更有灵魂出窍之论。”   “你在红崖山,到底经历了什么?”洛老爷仔细打量着在夜色下并不真切的独子。   “我不想胡编乱造,也不愿说实情。”洛玉琅居然走近了些,“父亲还想听吗?”   洛老爷沉默的望了又望,最终低下头,“你是我唯一的血脉,是妍冰和我唯一的儿子,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不该为难你。”   “父亲,我往日是谁,今后依旧是谁。父亲该不会因为我以前说要去红崖山长居的疯话,在意了吧?”洛玉琅的话似乎又让洛老爷燃起了希望,抬头望着他,“你舍得下这一切吗?”   “不舍得。”洛玉琅的大方承认,终于让洛老爷舒展了眉头,“自你八岁那年在红崖山遇险,九死一生之后,我就将一切看淡了,只要你活着,怎样都好。”   “孩儿得母亲和父亲庇佑,自然事事逢凶化吉。”洛玉琅这流露了往日脾性的话语,让洛老爷摇了头,“你且消停些吧,为父这块好老骨头也折腾不了多久了。”   陪着洛老爷乖乖又看了雪人许久,又体贴地将父亲送到院门前,在洛老爷的坚持下,才止步于小径之前,等洛诚扶着的洛老爷身影再也不见,才回转过来。   穆十四娘所居的厢房漆黑且寂静,洛玉琅默默看了一会,才伸了个懒腰,似乎仍困倦不减,好像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并不满意,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才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路过院中的两个雪人时,又止住了步伐,望着晶莹剔透的景妍冰,微微上翘了嘴角,“你也算求仁得仁,在这险恶的世间,居然有人一直痴情地惦念着你。”   又游离到穆十四娘的雪人面前,伸出手探了探雪人的脸,虽未言语,但眼神中透露出的占有意味明显,最后轻笑一声,回转身,几个跨步推开房门走进,之后也未见有人出手,房门径自关闭。   冬至过后就是腊八,穆十四娘迎来了年节前最忙的时候,洛玉琅则随着严冬的风雪越发懒散,轻易不会出屋,除了雷打不动必要陪着穆十四娘三餐,使得她即使再忙再累,都甘之如怡。   十五郎和芜阳公主虽然一直未归,但书信倒是从未断过,说是已经游历到了福州,被那里的风土人情,山川盛景吸引,打算停留个一年半载。   因为芜阳公主母妃的刻意关照,加之洛玉琅重又归来,景家倒是再没生出事端,深居浅出的洛府当家主母景妍凝也鲜少露面,就连景家送了帖子,她也不接,穆十四娘只得备了礼让人送去,免得被人说短了礼数。   倒是远在河间的穆府,居然也常有信来,字里行间仿佛与穆十四娘亲近无比,说是听闻她现在洛府管事,自然该多多关照娘家,也好让她自己的亲娘过些舒服日子。   这其间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想来是因为寻不到十五郎的行踪,就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穆十四娘也十分干脆,直言自己虽然代管着帐,可府中银钱她不沾一毫,实在有心无力,若穆府觉得娘亲是个累赘,不如尽快将娘亲送来京中的公主府,想必那里自会接纳。   这话果然管用,至此后穆府除了报怨和哭穷,再没拿她娘亲说事。   穆十四娘却因此添了心病,原先是因为洛玉琅生死不知,以她的处境不好多言。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穆十四娘再没按捺住,想求着他想个法子将自己的娘亲接来京城,远远脱离了那个地方。   陪她一同吃午饭的洛玉琅先是放下了筷子,愣了会神,才挑了挑眉,“这有何难,我直接去将她接出来就是。”   穆十四娘一脸诧异,问道:“你如何笃定穆府会放人?”   “接个人而已,他们如何拦得住?”   穆十四娘立刻想到了他在南唐对付洛二公子的手段,又觉得以他的智慧当不会在穆府也如此胡来吧,犹豫良久,决定还是问个究竟,“他们现在全倚仗着娘亲辖制我和十五郎,轻易不会放人的。”   “夫人放心,我既当了这个女婿,自然要在岳母面前好好表现表现,断没有还让她在别处受苦的道理。”   他这话虽然干脆,却显示莽撞。以往的洛玉琅虽然有时也激进,但皆在规矩之内,虽然早有心接吴夫人出来,但也苦于时机不成熟,没有借口。   洛玉琅似乎看出了穆十四娘的犹豫,觉得她这个不信任自己,起身说道:“我今日就出发,一来一回,正好可在年节前将人接到。”   等穆十四娘反应过来,想拦住他从长计议,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等到晚饭时,不见他来吃饭,就派了梅香一去前院打听,才知道他直接点了人马,不顾风雪,数人轻骑,从她这里离开就出发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喜讯   穆十四娘虽然忐忑,心中却是暖的,他能这样不管不顾,只为圆自己的心愿,鲁莽之余,更显赤诚。   索性安心等待,只在给洛老爷请安时,老实说了此事。   谁知洛老爷说道:“他走时与我说了,难得他有此孝心,我心甚慰。芜阳公主和附马皆不在府中,我看先留亲家安心在府里住着,等公主和附马归来,再看亲家自己的心意。”   穆十四娘从未曾得到过长辈这样的体贴,强忍了泪水,施礼谢过。   “你既嫁了琅儿,就是与洛府有缘,不用如此客气。我此生无福,没有女儿,你虽是我的媳妇,我却早已将你当成了女儿。你若总这样客套,反倒让这情份生分了。”   穆十四娘拭去眼角掩藏不住的泪水,老实说道:“我的出身,父亲知晓。原本如同草芥,没想到此生竟能遇到家主,能遇到像您这样仁善的父亲。”   “你是个好孩子,往常那些苦处皆过去了,此后再不会有。”此时正值嘉诺进来,先是怯怯地望了穆十四娘一眼,紧接着就开始朝她笑。   穆十四娘回了一个笑容之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老爷见了她这副尴尬的模样,抱了嘉诺过去,安慰她道:“我已让人算了好日子,等你及笄之后便有,加之琅儿守孝也算完满,到时有了自己的儿女,你就会明白小儿郎这样对着你笑,是讨好你,想让你抱呢!”   如此的打趣让穆十四娘满脸绯红,只庆幸洛玉琅不在,寻了借口,赶紧溜了出去。   一个人走在冬日寒夜的小径上,虽然大部分的鸢尾都被雪掩埋,总有小渠中的虽顶着雪,仍旧伸着如剑般的绿叶,让人生出无尽的感叹。   想着娘亲将至,与洛玉琅好事将近,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一路穿过月亮门,到了洛玉琅所居的院子,院子中央雪人依旧挺立,因为结了冰,在今晚的月色下,反倒越发晶莹剔透。   穆十四娘细心地拂去雪人身上的新雪,帮忙的梅香忍不住感叹,“夫人,家主手艺真好,将夫人的神态尽数描绘了出来。”   “你也打趣我,我哪有这样不省事?”穆十四娘不服气地辩解,“府里的帐目多繁杂啊,我可曾出过数漏?”   反正院中也无旁人,梅香没了避讳,轻笑着说道:“在家主眼中,夫人恐怕都是这样不省事的模样。”   穆十四娘却因此想到了初初与洛玉琅相识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自己岂不是不省事的模样吗?但那时的事,梅香不知。   梅香见她只抿嘴偷笑却不言语,又说道:“家主如此急切地接了吴夫人来,想必也是为年后的事打算。”   穆十四娘只觉得脸上发烫,拂干净雪人身上最后一片雪花,假意气恼,径直朝房间走去。   推开门才发现自己居然昏头至此,连自己住在哪里都弄错了。   身后梅香的轻笑更让她恨不得寻了地洞钻进去,顾不得关门,一路小跑穿过月亮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直接将梅香关在了外面。   等梅香坚定不移地轻敲着房门后,才板着脸开了门。   梅香将热水提了进来,再不提刚才的事,“夫人,洗漱吧。”   穆十四娘不甘心地望着她,梅香居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你与家主也算是多有波折,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奴婢替您高兴还来不及呢。”   穆十四娘也不愿再为难她,接过她递来的热棉巾,“放心,年后,我一定替你寻门好亲事。”   哪知梅香毫不羞涩,直接施礼谢过,“多谢夫人。”   弄得穆十四娘摇头不止。   洗漱之后,穆十四娘窝在软榻上,缝制着洛玉琅的新衣,心思却总是会神游到河间穆府,若是洛玉琅脚程快,明日就可到穆府,不知会否顺利。   梅香是知道穆府是怎样一处地方的,明白穆十四娘的心不在焉,体贴的没有多话,只陪她坐到极晚。   又忐忑了两日,终于有人提前来报信,“老爷,少夫人,家主说是已经接了吴夫人,因为雪天路滑,马车不好走,故而坐了船,恐怕会晚上几日。”   穆十四娘几乎不敢相信,洛玉琅真能如此神速地办到,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倒是洛老爷提醒了她,“既如此,媳妇当好好准备准备,为亲家母接风洗尘。”   所谓关切则乱,等穆十四娘手忙脚乱地将一切安排妥当,约定好的船期已至。   早早坐了马车,站在码头等候的穆十四娘,不免想起初来京城时,自己慌张下船,在码头上手足无措的模样。   不过三年,她的人生竟有了这样匪疑所思的变化。   再不会被人呼来喝去,推来攘去。   现如今她所站之处,无一人敢轻易靠近。   就在这时,远远有船行来,等穆十四娘看清娘亲的面容,忍不住挥起了手中的丝巾,脸上更是满含期盼。   等船只靠近,洛玉琅率先下了船,走到她面前,轻笑着,“不过几日而已,夫人竟如此相信我吗?”   穆十四娘没想到他会当众这样说话,立刻低了头,报怨着,“浑说什么。”   转而迎着吴夫人而去,留下洛玉琅独自挑了眉。   母女相见,都含了泪水,却知道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直到一同上了马车,穆十四娘才扑进娘亲的怀里,好好哭了一回。   吴夫人也是满眼的泪水滑落,“我本来以为,只要你与十五郎过得好,我怎样都好。没曾想家主和女婿竟一同劝我来京,说是十五郎不在,你难免孤独。”   穆十四娘虽然惊奇穆家主的突然转性,却没多问。   “只要娘亲能来,怎样都好。”自从十二岁逃家,这样的光景就是她最大的念想,如今总算成真,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吴夫人却一刻未停地夸赞着女婿,直说是菩萨保佑,听到了她的诚心祈求,才使得她的一儿一女皆有了好的归宿。   穆十四娘知道她一贯如此,偎依在娘亲的怀里,闻着那熟悉而久违的香火味,直到快下马车时才不甘不愿地起身坐好。   吴夫人轻笑着,“幼时也不曾见你这样过。”   穆十四娘随口接道:“那时的我们,不过活着罢了。”   吴夫人愣了一下,“那里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穆十四娘却不愿再提,体贴地扶了娘亲下车,与洛玉琅一道,先去见过洛老爷。 第二百八十二章 母女   洛老爷竟难得地换了新衫,利落地梳了头发,谦和地与吴夫人见了礼,“因为路遥,犬子成亲良久,竟未得与亲家母见面,真是有愧。”   吴夫人答道:“十四娘的婚事由公主和附马做主,我是一万个欣喜,只要儿女们过得好,这些虚礼又有什么重要的?”   寒喧了几句,更是对洛玉琅夸赞不已,直说十四娘是有福之人,才得以遇见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夫婿。   穆十四娘听了,借着低头之时悄悄去打量洛玉琅,谁知他早已看向了自己,害得她因为有长辈在面前,闹了个红脸。   洛老爷更适时说道:“亲家母,过了年,媳妇就及笄了,虽不会宴请外宾,但自己家里人热闹热闹还是应该的。”说到这,看了小夫妻一眼,“也将圆房办了吧。”   吴夫人倒是大方,“就依亲家公。”   穆十四娘陪坐一旁,脸上火烧火撩的,却不知这副模样,早已让对坐之人眼中燃起了火苗。   宴席之上,洛玉琅望着她,似笑非笑的模样更让她莫名的尴尬。   所以席散之时,借故陪吴夫人回院歇息,直接赖在了娘亲那里,母女俩说了半宿的悄悄话。   奇怪的是,吴夫人并不太清楚,洛玉琅是如何说动穆家主,主动提出要吴夫人来京城探望。   除了大夫人强行塞了婢女,其他并未要求任何事。   现在的穆十四娘再不怕大夫人的算计,为了娘亲能在这里待得舒服些,她在院中安排了足额的婢女,又提前吩咐了,想来那几位想生事,众目睽睽,又都妨贼似的,她们就算有任务,施行起来也难如登天。   吴夫人感叹道:“我可怜的女儿,这些年不知经了些什么事,竟变得如此老练。”   “娘亲,我以前就这样,只是您有意忽略罢了。”在吴夫人面前,穆十四娘说话的语气又重回了那个未成年的小娘子般。   吴夫人不明就里,担忧地说道:“听说府里如今是你在管事,平时管事的回事,你也是这样说话的?”   “娘亲猜?”吴夫人见她如此的不着调,“就算府里的人皆顺着你,你也不可张扬。”   “是,十四娘谨遵母亲教诲。”穆十四娘恭敬地起身回了个礼,却被吴夫人连忙拦住了,“快打住,莫乱了规矩,叫我娘亲就好。”   “他们不是早给了娘亲平妻的身份吗?怎么?全是假的不成?”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穆十四娘有意提高的声调。   说完适时转身,就看到那四位尴尬的脸,“你们是从什么时候来到我娘亲面前的?”穆十四娘可没打算让她们轻松渡日。   其余三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眼光停留在了领头之人的身上。   领头的婢女说道:“十四娘子,以前的人大夫人说皆不太懂理数,怕照顾不好吴夫人,到时损了穆府的脸面,奴婢们都是新挑选的。”言语间毫不恭敬。   哪知穆十四娘根本不搭理她,还轻轻扯了吴夫人的袖角,示意她莫要作声。   那位见她居然不理自己,脸上明显有几分不悦,“十四娘子,我们皆是大夫人精挑细选出来,服侍吴夫人的。”   穆十四娘依旧不理她,反而轻轻放下茶碗,开口道:“来人。”   不等这几位应声,梅香已经走了进来,“夫人,有何吩咐?”   “梅香,茶凉了。”穆十四娘说完,挑眉看了看说话之人。   梅香低眉敛目,朝着吴夫人轻施了礼,“老夫人,梅香也帮您换盏茶吧?”   吴夫人谦和地点了点头,“有劳了。”   等梅香走后,领头之后见穆十四娘依旧不搭理自己,就有了气性,“十四娘子,为何如此待我们,我们可是大夫人派来的。”   “我们?是你叫我们,还是她们哪个叫我们?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告示于人,真不知是何人挑出来的。”穆十四娘笃定不再让娘亲回穆府去,所以也无谓得罪谁。   吴夫人本来还觉得女儿这威风耍得有些过份,现在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确实有失礼数,头次见面,居然会忘了自报家门。   “十四娘子,还以为吴夫人早已告知了,没承想,居然连这事都不晓得。”因为在府里一惯如此,平日里踩在脚底下的,一时如何收得住脸,改得了颜色。   “娘亲与我长久未见,哪里有空说这些闲话。倒是你,全无一点规矩,真是有损穆府的脸面。来人。”穆十四娘一声令下,梅香端茶来时,身后跟了数人,皆是健壮的仆妇。   穆十四娘先是叹了口气,而后又幽幽说道:“梅香,幸亏你明白我的出身,想必不会在意。这几个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日后若真跟了娘亲出去,还不知会怎样丢脸。就照着府里的规矩,好好教教她们,免得让我在老爷和家主面前,脸上无光。”   梅香清脆地应了声,“是,夫人。”回头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上来,说话的婢女刚想叫嚷,就被人捂了嘴,很快被架走。其余几位还没等身边的仆妇动手,自动地跟上了。   吴夫人看着穆十四娘,“自幼跟着我受尽委屈的小娘子,终于长大了。”   “母亲,至此后,就借着他们假意给的虚名,踏踏实实在京城住着。我这里住厌了,就去十五郎那住。再不然就住在新置的宅子里也行。”   吴夫人哭笑不得,“行,你与十五郎都是有主意的。原本想着,我待在穆府,好让他们少打些主意,让你们也清静些。现如今啊,我是要常到广福寺去烧香啰!”   穆十四娘偏头打趣,“母亲可是为了十五郎,他尚未满十五,母亲想当祖母,可得等几年呢。”   吴夫人回怼,“他只求平安,子嗣之事自然是为你求的。”   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她,想尽快给自己解围,干脆招呼自己精心为母亲挑选的婢女进来,一一为母亲介绍。   “两个足够了,一里一外,四个太奢靡了。”   穆十四娘解释道:“母亲忘了,您来时浩浩荡荡带了四个呢?我若平白短了,且不说旁人会猜度,就算府里的人,也会说我不孝。”   吴夫人说不过她,只有依她。   因为理佛多年,很快就跟在穆府时一般,早晚皆要跪在佛前念上一篇。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施粥   穆十四娘默默陪了她一阵,突然想起一事,特意让人去芜阳公主府将自己绣的观音像拿了回来。   吴夫人见了,立刻要沐浴更衣,然后恭敬地将画像挂在佛前,连诵了三篇经文才算完事。   穆十四娘强撑着陪她,迷迷糊糊间,听吴夫人问她,“我昨日就依稀听到有木鱼声,刚才又听到了,莫非府里还有庙?”   穆十四娘半梦半醒,打了个呵欠,“府里走了水,死了人,所以特意建了庙,其他的我也不懂。”   “想是一为消灾,二为超渡呢。”吴夫人口念阿弥陀佛,“快睡吧,幸亏今晚做了功课,不然明早还不好去拜。”   等穆十四娘睡醒,吴夫人早不见了踪影,门外值守的婢女回道:“老夫人一早就去了府里的小庙,说是午饭都不用等她,她要斋食。”   穆十四娘怕她们尚不习惯母亲的作息,解释道:“母亲茹素多年,也理佛多年。她要如何,你们便由着她,只管将她照顾好便是。”   梅香走了进来,“夫人,那几位骂了一夜。”穆十四娘知道定会被人堵了嘴,也传不到外面去,“由着她们,我听说猎人熬鹰有熬几天几夜的,你们轮班,莫饿死了的就是。”她可没有功夫与这样的人物斗智斗勇,关起来完事。   等她晚饭时再来,吴夫人倒是在房内,可是佛前的观音绣像却不见了,还没等她相问,吴夫人已经开口,“我将你送我的观音像供到小庙里了,既全了我的功德,也添了你的功德。”   穆十四娘倒是无所谓,母亲喜欢,什么都好。   见她又打算在这里混睡,吴夫人说道:“这么多年我皆是一个独睡,早习惯了,你还是回自己那边去睡吧。”   穆十四娘见了屋内无人,放肆地说道:“我又没有圆房,母亲不必在意女婿的看法。”   吴夫人无奈地指了指她,“还是这样口无遮拦,这话是你该说的?”   见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和十五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冷淡了些。既遇上了这样好的人,且珍惜些吧。”   穆十四娘老实答道:“我可珍惜了。”   “如此最好。”话未落音,外面有人来回,洛玉琅在院外求见。   穆十四娘暗想,这人也是,不过两晚没一处吃饭,就巴巴地赶来了,可是心里却是甜蜜的。吴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吩咐人迎进来。   洛玉琅先是向吴夫人行了礼,请了安。这份恭敬穆十四娘从未见过。   吴夫人自然赶紧招呼他落座,等人上了茶,体贴地问他,“琅儿,可曾用过晚饭?”   娘亲居然这样称呼洛玉琅,穆十四娘大感意外,听她的口气,自然之极,想来路上就是如此称呼了。   洛玉琅果然自然答道:“回母亲,尚未用过。”   这称呼更让穆十四娘诧异,可惜无人想过要跟她解释。坐在桌上,见吴夫人不断地给洛玉琅夹菜,穆十四娘不由得想起了那句俗语‘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当初在广福寺,怎样都没想到,琅儿竟跟十四娘有这样的缘份。”   吴夫人的感慨让穆十四娘想起了前事,洛玉琅却似乎并不感兴趣,“母亲,当时琅儿也未曾想过。”   穆十四娘难得地直视了他,想看看他的脸皮是什么做的,居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当着她说这样的假话。   洛玉琅却早已与吴夫人谈起了别的,只匆匆扫了她一眼。   “今年腊八,府上会施粥?”吴夫人兴趣颇浓,洛玉琅解释是因为府里有庙,故而父亲决定腊八节在府门前施粥。   “这是最好的功德,我既在府里,自然要出份力的。”吴夫人的自告奋勇居然得到了洛玉琅的支持。   如今管着家的穆十四娘想拦但是没拦住,母亲如此高调地现身,穆府在京城留了人,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也不是怕事,是不想生事。   可是看着母亲难得地展了笑容,一如死灰的模样终于有了些活人的模样,她又劝不出口。   等两个在吴夫人老母亲般的笑意中出了院子,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洛玉琅突然问道:“你喜欢鸢尾?”   “是你喜欢鸢尾。”穆十四娘并未听出这其中的不妥,因为夜里冷得很,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屋内,以为他又想打趣,直接怼了回去。   “是吗?”洛玉琅回应了,却是迟疑的。   “你喜欢红色的鸢尾吗?”洛玉琅问完,转身发现穆十四娘早已走到了自己前头,斗篷遮得那样严实,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却没再问,轻轻自问自答道:“想必是喜欢的吧?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腊八那日,吴夫人忙了整天,晚上穆十四娘去问安,发现她居然焕发出了新的生机,见了她,滔滔不绝,“今日人真多,府里也真的实诚,以往穆府施粥,清得可以照镜子。”   “这京城的人也不一样,虽是来领粥,却极少见衣衫褴褛的,也无人吵闹。”   “府上施粥,居然还有人送了粥来,说是一同施粥。”   穆十四娘等她说完,“母亲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吴夫人又开始说洛老爷和洛玉琅。“这样谦和的老爷和家主,我是头次见。为了我不尴尬,居然与我一同施粥。”   穆十四娘心说,母亲你老人家也是个明白人啊。   “可惜你现在不适合抛头弄面,不然也该去看看。”穆十四娘狂点头,吴夫人话意犹盛,“你绣的观音像,见的人无不夸赞,可惜我现在眼睛不行了,否则真想用这样的绣法,绣上一幅经幡。”   穆十四娘回道:“可惜我戒不了荦腥,否则就替母亲代劳了。”   “你绣观音像时,可曾守规矩?”吴夫人问道。   穆十四娘失语了,当时只想着绣幅观音像孝敬母亲,一解自己的思念之情,可没想过这么多。   知女莫若母,穆十四娘不信鬼神她是知道的。   “无妨,菩萨不会怪罪的,听说有高僧不戒荦腥依旧成佛的。”   母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穆十四娘自然不能再推托,“那女儿就趁着年节空闲,替母亲代劳吧。”   刚想问经幡上要绣些什么,吴夫人已经主动说了出来。   所绣的图样和文字居然跟镇邪有关。   吴夫人的解释得天玄地玄,穆十四娘根本听不明白,但是她身为绣娘,只要有图样,就能绣出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小年   虽然吴夫人口头说由着她,可是她一旦应下,她就变了模样,连吃了几天素的穆十四娘,现在都不敢往府里大厨房那边靠,为年节准备的吃食香得令人发指。   因为母女俩因为这事长久地待在了一起,吴夫人终于寻了空向她打探她那个便宜婆婆的事。   “我也只见过她数次,虽然她手里总拿着佛珠,可是我闻不到一丝母亲身上的味道,越是古怪,越不能问。”   穆十四娘的直白让吴夫人连念了数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是我犯了戒,不该打听的。”   “在我这里,算什么?”穆十四娘乘着挑线的功夫,开解着吴夫人,“再说,您不问我,难道还去问别人不成?”   “莫再提了,我谨慎了半辈子,这轻快日子刚过几日,就轻佻了起来,实在罪过。”见母亲已经开始在蒲团上盘腿,穆十四娘默默看了一会,觉得眼眶发酸。   这种经年累月的侵蚀,她有,十五郎,母亲待的时日最久,遇的事也更多,轻易怎么能够翻篇。   这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吴夫人再不打扰她,穆十四娘也开始心静,仿佛回到了穆府小院中一般,屋外的繁华与自己无关,除了肩颈有些疲累之外,成果显著,第一幅图样开始显现。   吴夫人恭敬地看着,突然看一眼穆十四娘,又突然看一眼,“我的儿,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绣技?”   经久没有埋首刺绣的穆十四娘现在只想回去躺在床上,让酸痛的肩颈放松放松,敷衍地回答,“有借鉴也有自悟的,母亲,我先回去了。”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洛玉琅居然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着两个雪人发呆。   因为靠月亮门近,穆十四娘看到他的同时,他也正好转过头来。   “家主尚未歇息吗?”穆十四娘的轻言细语,似乎撩动了洛玉琅,他直接走了过来,“不舒服吗?”   穆十四娘见他如此心细,心中暖意升起,“这人啊,好日子一过就遭不住累,答应下的事,才不过一日,离完成尚早着呢,就开始觉得累了。”   “我帮你推拿一下,保你明日舒舒服服。”洛玉琅这话说得突然,穆十四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半真半假道:“懂不懂理数,你当还是年幼时?”   “不是早有患不避医的说法吗?”洛玉琅今日有些固执,穆十四娘却十分熟悉,耸了耸肩,确实有些难受,想着院中没有外人,“那你就在这里帮我揉揉吧。”   “天寒地冻的,又隔着厚厚的斗篷,还是去屋内吧,奴婢这就去升火。”梅香突然开了口,因为她觉得夫人大可不必如此,明明不久以前她自己老是往家主怀里扑的。   其实穆十四娘也是迷糊的,许是她的小心思作怪,她总觉得站在眼前的洛玉琅与以往陪她长大的那个人有了区别,特别是她主动亲昵了几回,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最后她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她长大了,洛玉琅为了避嫌,所以才会不敢给出任何回应。   反观自己,确实太——不分场合了。   这样的想法一生根,她就开始在洛玉琅面前正襟危坐,轻易不肯逾矩。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这样的反转,全然不看时辰,夜深人静,岂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不必了,出来走动了一会,好多了。”说完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她转身,发现洛玉琅竟然消无声息地跟了进来。   “你坐下,我帮你揉松了经脉,活了气血,自然能舒服。”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自己再推辞就显得太过矫情,穆十四娘除了斗篷,端坐在桌前。   洛玉琅的手法确实地道,刚开始酸疼不已,总想躲着他的手劲,再后来,原本紧绷的肩劲越来越松快,暗自感叹,等日后圆了房,时不时就有这种待遇,倒是人生一大美事。   洛玉琅适时停了手,“你不太经事,若揉得过了,明日恐怕会反受其累。”   穆十四娘虽然强装镇定,极有礼数地送了他出去,可是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他手法极好,除了因数天寒,手上透过来冰凉一直未消。   等梅香端了热水来给她泡脚,越发让她内疚,人家这样尽心尽力,自己居然一句体贴的话都没有,那样凉的手,分明是并不暖和。   所以第二日,特意在去吴夫人院子前,借着早饭的功夫,送了自己暖手的抱枕给他,“里面有个小炉,可保两个时辰,等不热了,换了新炭就行。”   洛玉琅端着粥碗,吃惊地看着她,“我不冷。”   “怎么不冷,昨日手那样凉。”穆十四娘说完,尴尬地抿了唇,因为低着头,并未发觉洛玉琅突然的失色。   “昨日是在雪里站久了,往后不会了。”洛玉琅很快恢复了正常,“我是男子,不会怕冷。”   “怎么再未见你早起练剑了?”穆十四娘话赶话,随口问了句。   洛玉琅却似有些尴尬,“总觉得气力有些不济,所以躲了懒。”似乎怕她在意,又添了句,“等天气暖和了,我就会练。”   穆十四娘因为肩上有重任,倒没再让他为难,吃完早饭,先是去给洛老爷请安,之后去账房转了圈,再后来就去了吴夫人那里,想尽快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   每日晚上回来,洛玉琅总等在那里,定要为她揉过肩颈,才安心离开。   穆十四娘起初还留意他手心是否冰凉,可是透过来的温热,让她热了脸颊,再不好问。   小年夜和着风雪到了,洛老爷、吴夫人、洛玉琅、穆十四娘围着一起,小嘉诺陪坐一旁,正高兴地吃着锅子,洛诚进来回报,“老爷,宣和堂的夫人说是有些不好。”   穆十四娘刚收回诧异的眼神,就看到吴夫人回望她的眼神,母女俩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意味——谨言慎行。   “先去请大夫吧。”洛老爷说完准备起身,“我去看看,亲家母这里,就失陪了。”   洛玉琅原本根本没有反应,留意到吴夫人看向他的眼光十分奇怪,出言解释道:“父亲想必有话要说,我去反而不好。”   与吴夫人不同,穆十四娘是知道些内里的情由的,赶紧解围,“若有事,我们再去不迟。” 第二百八十五章 病了   这一打岔,自然不能欢快地吃锅子了,很快便散了席,吴夫人悄悄扯了穆十四娘,低声吩咐:“这家中的事,我在穆府时,没少听人说过。事虽如此,你却不能短了礼数,还要多劝劝女婿才是。”   穆十四娘明了那些心生嫉妒的人,怎会放着洛玉琅的自爆身世不提。不过,母亲这话倒是实情,事情归事情,礼数归礼数。   等送了母亲回去,返回时发现洛玉琅居然独自一人站在小径上,望着雪下的鸢尾发呆。   知道他是刻意等她,“我今日没绣多久,并不累。倒是你,雪眼看着大了,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洛玉琅自然地跟随着她的脚步,一路向院中走去。   穆十四娘见他一直沉默,受母亲的影响,一改往日从不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开口说道:“我留了话,要是萱和堂有事,不管多晚都要叫我。到时,你同我一道去吧?”   “好。”洛玉琅干脆至极的回答,几乎让穆十四娘接不住话。   等看到洛玉琅平常至极的脸色,又觉得自己这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多操了闲心,他岂是这样不知礼数之人。   “你尽管睡,有事让他们叫我就是。”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正感叹他的仁爱,哪知他又说了句,“一时半刻,她死不了。”   在穆十四娘看来,这才是他的本性。   “家主。老爷说萱和堂夫人有些不好,让家主过去看看为好。”站在院中的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朝萱和堂走去。   刚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惊恐的声音,“你莫来寻我,不是我逼你跳下去的。你们也莫来寻我,不是我烧死你们的。”   虽然说个不停,却翻来覆去都是这句原话。   穆十四娘紧张地看向洛玉琅,发现他面色依旧如常,反而有看热闹的感觉。   “家主,少夫人。”洛诚一看到洛玉琅旁边的穆十四娘,愣了会神才开口说话。   幸好洛玉琅并未让他尴尬太久,转身对穆十四娘说道:“你先去厢房待待,让人升了火。我先进去看看。”   穆十四娘被里面越来越凄厉的女声弄得有些心慌,没逞强,老实去了厢房。   洛诚等她走远,也没含糊,凑在洛玉琅身边低声说道:“老爷一惯仁慈,我们却不可由着她胡闹。家主,不如让我背了这个罪孽吧。”   洛玉琅却意外地看了看他,迟疑了一回才摇头,“不妥。”   他与穆十四娘好事将近,怎能生出这事。   他可没有那人的好耐性,美人在侧,当及时拥入怀中才是正经。   也是奇怪,洛玉琅进去没多久,景妍凝那凄厉而高昂的声音就渐渐低沉了下去,穆十四娘在厢房这边,不仔细听,都快听不见她的碎碎念。   等到洛玉琅推开门,外面的风雪进来,却再也听不见景妍凝的任何声音。   “大夫来了,吃了药,已经睡了。”洛玉琅解释完,“刚劝父亲回去歇息,我们也回去歇息吧。”   “真不会有事,要不我们再守守吧。”穆十四娘的话得来了洛玉琅的一声轻笑,“想当贤惠媳妇?”   穆十四娘顿时红了脸,“胡说什么?”   “大夫把了脉,说是明早之前都不会醒,安心回去睡吧。”洛玉琅见她坐着始终不肯动,作势要来牵她。   穆十四娘却因为在陌生的环境,顺势起身避过了他的手,扶着梅香的手,说道:“真没事,大家都安心。”   洛玉琅眼神明显暗淡了下去,倒是没像以往那样固执,静静走在她身旁。   只是时不时看向她的眼神,弄得她心烦意乱。   躺在床上,因为过了睡意正浓的时辰,一时半刻总睡不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跳出洛玉琅的模样,时而是初时的模样,时而是在苏城时的模样,时而又是现在的模样。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现在想来,苏城的日子最好。”梅香迷迷糊糊听见她说话,赶紧问了句,穆十四娘赶紧捂了嘴,为自己的荒唐汗颜。   那时的日子再惬意,也不能自私地永远想过那样的日子。   更何况那时的洛玉琅就已经满了十五,三年多过去,他已然算是晚婚了。   偷偷想着与洛玉琅婚后的模样,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洛玉琅教训儿女的模样,虽然话说得狠,却严厉不起来。   等她再睁眼,外面的阳光已经透出纱窗,知道自己起晚了,穆十四娘赶紧爬起来,难得地报怨起来,“梅香,你也真是,我再没醒,你也该叫醒我。”   梅香看着依旧呵欠不断的穆十四娘,“家主早起吩咐的,要夫人睡到自然醒。”   “萱和堂怎么样了?”穆十四娘大口喝着粥,就算那边没事,母亲那里晚了也是不好的。   “说是无碍了。”梅香回道。   穆十四娘松了口气,洛玉琅为亲生母亲守孝三年,人尽皆知。万一,   她不敢去想,因为实在太没礼数了。   等她迈出院子时,刻意回头望了下月亮门那边洛玉琅的房门,发现紧闭着。   “家主吃过早饭就进了屋。”梅香的话让穆十四娘在了意,“多什么嘴?”   “奴婢这是尽职尽责,夫人不夸我,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穆十四娘无奈地看着她,“明白你是为何,你且说说,你喜欢哪样的,我也好有的放矢,为你寻门好亲。”   哪知梅香脸上毫无羞色,“奴婢只要人好,家世简单,过门后不必受气的,就行。”   “府里的人呢?”穆十四娘适时问她。   “若我看上眼,也可。”梅香是芜阳公主送给她的,虽然写了契书给她,可她并未去换。因为自己身世的缘故,她觉得梅香出身公主府于嫁娶更加有利。   两个人一路打趣到了吴夫人的院子,自然先解释了景妍凝的病情,吴夫人在佛前连拜了三拜,即刻念起为景妍凝求平安的佛经。   穆十四娘看着母亲的背影,悄悄对梅香说道:“不如你的婚事让母亲来操心吧?”   梅香居然点了点头,“吴夫人比夫人靠谱多了。”   两个人又轻笑地打趣了几句,惹了吴夫人回头,“莫说我在念经,就是只有你俩,也不该如此放肆无状,毕竟家里有人病着呢。”   梅香难得地吐了吐舌头,穆十四娘收了笑容,明白母亲一时半会改不了在穆府压制下的脾性,等日子长了,自然会抛下过往的所有不快,轻快地过日子。 第二百八十六章 胡思   之后,景妍凝发作过几次,每每洛老爷唤了洛玉琅一同前去,请延请的大夫未至,她就消停了。   因为洛老爷和洛玉琅都未发话,穆十四娘并未进屋亲见景妍凝的病容。   也因为这,吴夫人虽有心探望,也不好开口。只是寻了无人的时候,悄悄对穆十四娘说:“你莫嫌为娘的信鬼神之说,小庙的主持提过,地基下皆是亡魂,又都与她熟悉,能不找上她吗?”   穆十四娘却不想深究,也没敢细想。只是加快了绣经幡的进度,可惜,吴夫人许的宏愿太大,直到年前,都未赶制出来。   年三十晚上,依旧是五个人围坐桌前,吃了年夜饭。   席间吴夫人好心地提了句景妍凝这位名义上洛府当家主母的病情如何?洛老爷轻言细语,“她一直都有梦魇之症,只是最近犯得勤了些,等天气暖和了,就会好些。”   吴夫人一向心善,“那我就多为亲家母多念几篇平安经,望她早日康复。”   洛玉琅一直兴致缺缺地坐在那里,似乎十分疲累的模样,等席散之后,唯有穆十四娘与梅香一道守在院中的火堆前,“不知公主和附马现在怎样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梅香不念自己的爹娘,居然惦念着芜阳公主和十五郎,不等穆十四娘相问,她自己就解释了,“我父母早已亡故,姐姐姐夫随了公主一同前去游历,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怎么,还在操心自己的婚事?”穆十四娘的打趣,引来了经过的洛诚,“若梅香姑娘当真想嫁,我倒是愿意当这个媒人。”   穆十四娘满脸兴致,“是谁?我见过吗?”   “府里的护卫,无意间听了夫人和梅香姑娘提起此事,就起了心思,特意寻了我当这个媒人。”洛诚人实诚,话也实诚。   穆十四娘有意不去看梅香,免得她难堪,“是谁?我可曾见过。”   “夫人自然是见过,只是是否留意,洛诚就不知道了。”洛诚的话依旧实诚,穆十四娘觉得也是,恐怕就算洛诚报上姓名,她也想不起是哪个。   遇上难事,再一次怀念起了以前的洛玉琅,若是以前,这事只要她一提,他自然会放在心上。   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他明显是在红崖山吃了亏,身体尚未恢复,自己怎能再生报怨之心。   “夫人不记事,我却认得好几个。诚护卫长,你且说说是谁?”梅香干脆地声音令洛诚都有些接不住。   愣了好一会,才说出了名字。   “可是个头高高,眉眼总带着笑的?”梅香说完,穆十四娘还在一头雾水,洛诚已经点头,“正是他,不过他恐怕只是对着梅香姑娘才会眉眼带笑。”   “家世如何?”穆十四娘还是有娘家人的自觉的。   “有父母兄弟姐妹,都在族中,他排行第二,已在京中置了宅子。”洛诚留意着梅香的神色,觉得此事可为,所以尽可能地说得详细。   “梅香,你觉得如何?”穆十四娘直白地问话,让梅香回怼了回来,“夫人,你根本不晓得如何操持这事,就莫要外行充内行了。”   穆十四娘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她确实是不晓得如何操持,梅香一点都没说错。   “我娘子善于此道,等过了年,我要她来见夫人。”洛诚适时解围。   穆十四娘对洛诚的娘子印象极好,是个性格与洛诚截然相反的妇人,灵巧聪慧。   等洛诚走后,梅香轻声说道:“夫人,你就不能等我回避了,再问这些?”   “可能我确实不太里手吧,幸好洛诚娘子你也见过,由她打理最好。”穆十四娘想起当时假装有孕,洛诚娘子一人就将一切瞒得铁死,连梅香都蒙了过去。   现在洛玉琅平安归来,洛老爷当初病急乱投医的谋断就显得有些鸡肋,弄得她也十分尴尬,尚未圆房,就有了子嗣。   当时一切正常,现在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幸好洛府的人都不多事,府外她也未曾赴过宴席,坊间的流言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尤如将头埋于沙堆的和鸡,只能不想不听不看。   胡思乱想之下,她又开始觉得,洛玉琅之所以对她的态度有了转变,是不是因为这事?   她相信洛老爷是解释过的,以她对洛玉琅的了解,就算他不介意,平常也会当笑话说上个几回,怎样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不闻不问,提都不提。   与吴夫人一腔善念求佛不同,她坐在吴夫人房内,看着供桌上的佛像,盯着眼前的经幡,满心的欲望都是想求以前的洛玉琅归来。   能够像以前一样,和她形影不离,事无俱细,面面俱到。   能够为她的一句话生气,也能够为她的一句话而欣喜。   就算两个人各忙各的,也会没话找话,时不时与她说上一嘴。   年三十陪她一起守岁,年初一陪她一起放爆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府里的事也不理,更不再关心她的喜怒哀乐。   虽然她一直用洛玉琅身体尚未恢复为由,体谅他,可是心底的愁绪却总是自己冒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心烦意乱,只得每日坐在吴夫人房中,一针一线绣制着经幡。   上面的图案和符文穆十四娘看不太明白,都是照着吴夫人寻来的图样描摹的,直到开始绣形如厉鬼的菩萨时,她才略微明白,自己所绣的,应该是菩萨伏妖降魔的故事。   疲累时,她索性就在吴夫人房里歇了,洛玉琅那看似热络地揉捏总有些怪怪的,她想不明白,感觉却是真实的,她不喜欢。   景家也曾来人,但是都被洛老爷拦下了,并未让穆十四娘出面应对。   已经省事的穆十四娘打心底里感念洛老爷的仁厚体贴,从未在亲生父亲那里得到过的父爱,居然在这里感受到了。   心里一暖和,又觉得心中有愧,人家如此厚待自己,自己居然为了洛玉琅偶尔的冷淡,胡思乱想,心生杂念。   有了这样的想法,穆十四娘便又开始早晚皆留在院中吃饭,看着精神不济的洛玉琅,又多了嘴,“要不要另外请大夫看看,这药没少喝,怎么不见好?”   “开春就好了。”洛玉琅顺口说到。   “开春?”穆十四娘有些不太明白。   洛玉琅却似寻不到好的理由回复她,干脆埋头喝粥。 第二百八十七章 乱想   穆十四娘强行收拾了自己的心情,“那你就好生歇着吧,若真有什么不舒服,千万莫要强撑。”   洛玉琅抬头看她,眼神有了炙热,“夫人放心,开春之后就好,不会误了圆房的。”   穆十四娘微微皱了眉,以前的洛玉琅就算说话直接,可也有分寸,总之不会让她如此难堪。   幸好洛玉琅再没继续,吃过饭,懒洋洋地起身,依旧回了屋。   穆十四娘记挂着经幡,怕得罪了神佛,也不敢报怨,得空就绣,希望能尽快完成。   热闹的春节就这样过去了,洛府既未宴请,也未赴宴。   吴夫人不禁感叹,“难怪是钟鸣鼎食之家,得以延续数百年,竟如此低调。哪像我们府里,恨不得日日宴请,日日赴宴。”   “母亲快忘了那户人家吧,等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那个的人家,也是百年难得一见。”吴夫人听她如此说,无奈地摇头,也没辩驳。   穆十四娘趁着挑线的功夫,见吴夫人难得没有理佛,抽空说道:“母亲,不如趁着天气好,我陪你去自己置办的宅子看看吧,看需要添些什么?”   “说你聪明,怎么糊涂了?你我现在出门,岂不正好被穆府遇个正着。在你圆房之前,我不想多生事端。”   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吴夫人,“怎么?我生的一双儿女如此聪慧,我就会是个蠢人不成?”   见母亲如此说,穆十四娘轻笑,“那是自然。”   “大夫人派来的人还未踩稳就被你关了起来,这么久不见消息传回,他们能按捺住不寻上门来,已属难得。”吴夫人继续说着。   却又扯了穆十四娘心烦之事,洛玉琅的不理事,让她总有独木难支的感觉。   “等他们寻上门来再说吧。”穆十四娘有些寄希望于洛玉琅的话,开春之后,他的病就会痊愈,以前那个熟悉的洛玉琅就会重新出现,她也不必再如此艰难的独自支撑一切。   因为添了这个念想,她既期盼又羞涩地数着自己及笄的日子,更因为这种念想不能对人言,格外熬人。   倒是梅香的婚事,进展顺利。   在收到姐姐的信后,梅香的婚期也有了定期。   在穆十四娘的坚持下,梅香的婚期定在了她与洛玉琅圆房的日期之前,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变迁,迟则生变,一直困扰着她。   在梅香成亲那日,洛玉琅难得地陪坐在穆十四娘身旁,当了回娘家人。因为一改往日的非黑即蓝的低沉,穿了身与穆十四娘一样,新绿色的外衫,觉得他气色都好了许多。   吴夫人自然是要观礼的,洛老爷也抱着嘉诺现了身,凑了回热闹。   穆十四娘悄悄去看洛玉琅的神色,发现他一如既往地漠视着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心中逆反一起,就特意去逗弄着嘉诺,吴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孩子的来历,却以外祖母自居,自来了府里,比穆十四娘更关心这个可怜的小儿。   一时间,仿佛只剩洛玉琅独自一人,孤零零坐在一边,其余的人都围着小嘉诺说笑着。   吴夫人见女儿终于有了些做母亲的自觉,更觉欣喜,一转头就发现洛玉琅还是那样。不知为何,突兀地说道:“女婿,你也来看看儿子。”   与大家的迟疑不同,洛玉琅朝着嘉诺一笑,“他恐怕会怕我。”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假,他这一笑,嘉诺立刻就躲入了洛老爷的怀中。   “再大些就好了,你这个父亲啊,一向是如此吓人的。”洛老爷心疼孙儿,赶紧安慰着。   等人散了,洛玉琅突然说了句,“若是我们自己的儿女,自然不会怕我。”   “你若肯和言悦色一些,他自然不会怕你。小儿最是灵敏,好坏分得最清。”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接了句,“这话倒是不假,小儿最是眼明心亮,有些事瞒不过他。”   穆十四娘哪里会明白他话中之意,以为他又在拿嘉诺的身世说事,“在旁人眼里,他就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你若冷待他,旁人会如何想?”   “这么在意旁人的看法做什么?”洛玉琅的话更让穆十四娘有了脾气,“你自然是不必理会的。”   洛玉琅看着扭头而去的穆十四娘,也是一头雾水,“我说错了吗?真假何必如此在意。”   梅香出嫁了,但穆十四娘并未急着挑选贴身的婢女,现在她独自一人前来,来了就坐在绣架前,默默绣着,熟悉她的吴夫人,立刻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   “我刚才细看了你绣的经幡,绣法无可挑剔,只可惜没有佛性。”听了吴夫人的点评,穆十四娘依旧沉默着,她不信佛,就算当初为了洛玉琅的病,她曾经跪在尚未完工的小庙前,念过无数的经文,可是后来她也总结过了,之所以不见灵验,是因为她不信佛,佛怎么可能会庇佑呢?   现在也是如此,母亲说自己绣的经幡没有佛性,再正确不过了。   “母亲不是说,凡物供到佛前,日子久了也会有佛性。到时候日日被佛香熏染,自然功成。”吴夫人见她今日说话如此的冲,明显是与谁置了气。   “今日不是梅香的好日子吗?怎么?舍不得了?”母亲刻意的打趣,穆十四娘怎么能够听不出来,“母亲,你今日也见了,他对这个儿子,一点都不上心。”   “傻孩子,你不也一样?”吴夫人的话并未说动穆十四娘,“我哪里像他一样,我和气着呢。”   “哪有做母亲的,会用和气来对自己的孩子?”吴夫人的话让穆十四娘失了语,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不称职的母亲,又有什么脸面去说洛玉琅。   “连你自己都没有做母亲的自觉,更何况他?等日子久了,你们有了自己的儿女,自然就会懂得如何做父母了。”吴夫人端了热茶给她,“为了这个和自己的夫婿置气,可不值当。”   “母亲就会偏向着他。”穆十四娘一边喝着茶,一边报怨着。   “说正事,你要不怕疼,滴些血出来,血染出来的丝线,绣最要紧的符文,才显恭敬。”母亲的要求让穆十四娘再一次失语,她又不是菩萨转世,能有多灵验。   “你的血未染俗尘,最是合适,不像我,已是妇人,再多也是不济。”穆十四娘总算是听明白了,默默点了点头。   忍着痛,滴了一盏血,将丝线浸在里面,而后吴夫人恭敬地供在观音菩萨像前,开始盘腿诵念经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圆房   因为吴夫人的操作十分复杂,等血浸染过的丝线佛前供奉的时辰足够,再让它自然风干,所以穆十四娘绣绣停停,总算在自己生辰前将所有的符文绣完。   与穆十四娘有些膈应不同,吴夫人奉若至宝,当日沐浴焚香之后,就供入了府中的小庙,并虔诚地许了心愿,在佛前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以全自己的宏愿。   穆十四娘知道她这些年,孤苦无依,就靠这样渡日。现在能日日见到,让母亲不必再受穆府的闲气,倒是没有必要硬逼着改变她的喜好。   在连续几日的春光之后,和风送暖,洛玉琅也精神了起来,居然一改往日颓废的模样,开始精心地打扮,还体贴地陪在穆十四娘身边,开始帮她打理家业。   似乎熟悉的洛玉琅又回来了,穆十四娘心中的阴霾渐消,觉得人们常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应该就是如此吧。   因为离她及笄的日子只剩数日,穆十四娘暗自倒数着,怀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洛老爷也数着吴夫人的七七四十九日,直说老天有眼,一切皆有定数,吴夫人功成出关之时,恰巧能遇上穆十四娘与洛玉琅圆房的日期。   穆十四娘从他的言语中也听出了洛老爷如此在意的原因。成亲次日,景家闹出的事端,始终让洛老爷觉得于心有愧,总想着弥补。   现在能借着圆房的由头,再热热闹闹办一场,就可以将以往的不快散去。   穆十四娘并不是较真的人,一向在最尘埃处讨生活,让她对人世间的苦难体味极深。   人或事,存活于世,皆有不易,岂能万般顺遂。   于她来说,洛玉琅如飞蛾扑火般的炙热,洛老爷春风化雨般的疼爱,都让她感念至深。   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就好,她再无他愿。   至于细枝末节,又不影响大局,为难别人亦是为难自己。   洛老爷怕她在意,“及笄之礼是姑娘家头一件大事,可惜公主和附马皆不在京中,不然先热热闹闹办一场,才算圆满。”   穆十四娘也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如今的局面,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最重要,无谓招惹些麻烦前来。   “父亲,这样的体面于我而言,微不足道。只要阖家安康,平安顺利,比什么都好。”洛老爷岂能不明白她的顾忌,“我今日看,琅儿的身子已经大好,你有什么话,不必再顾忌他,尽管让他操心就是。”   “家主现在已经开始接手账目,媳妇也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洛老爷听她这样见外,分明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摇头指着她,轻笑着说道:“你的及笄礼,虽不宴请外人,他却不能躲的。”   “那是自然。”洛玉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之是他身着天青色的长衫,轻松地跨步进来。“我礼都备好了。”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支红宝石镶嵌的鸢尾花簪,品相极好,花朵上的红宝石的似血,簪子看不出是什么制成,却也红得通透。   比穆十四娘现在头上戴的,要大上整整一圈。   向来素净的穆十四娘,对洛玉琅喜好的转变有些不太能够适应,且不说这世间并没有鲜红色的鸢尾花,就算有,也应该依旧是绿的剑叶。   “夫人,这是我送你的及笄礼,望笑纳。”看着洛玉琅中规中矩递过来的红色鸢尾簪,穆十四娘略一迟疑,接了过来。   洛玉琅下手极快,直接从她发间扯了原来的那根簪子,“试试新的。”   穆十四娘有些难堪,眼光扫过洛老爷,幸亏老人家正笑意吟吟地看着,满身心的欣慰之情。   等她将新簪插入发间,洛玉琅已经开始赞叹,“与我想的一样,这朵鸢尾更衬你。”   穆十四娘眼光始终停留在他手上的蓝紫色鸢尾簪,生怕他会失手掉落在地上。   忐忑了许久,终于在两个人回到院中,准备分开时,开口讨要,“这簪子跟了我几年,还是由我收着吧。”   一直将簪子拿在手上玩弄的洛玉琅明显愣了一下,虽然迟疑却还是递还给了她,“没想到,夫人竟是念旧之人。”   “这根簪子不一样。”穆十四娘以为自己这样说,洛玉琅必然会明白自己话中之意。   可惜洛玉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弄得她又有些受伤,“家主早些歇息吧。”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洛玉琅敛了双目,望了许久。   等到洛老爷期盼以久的圆房之日,穆十四娘不知为何,从早上起,就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难得地跟吴夫人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我的儿,十五郎成亲,到后来你成亲,我这个做娘的,除了跪在菩萨面前求个平安顺遂,什么都做不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气,能看到你真正出阁。”   “所有的女儿家皆是这样,事到临头,哪有不慌张的。可是再慌张,事总要来,要是换了旁人,娘亲或许会担忧。”   “可是这个女婿,娘亲不担心他会薄待于你。”   吴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将最要紧的话一并说了。   穆十四娘想起在苏城时的洛玉琅,几乎就与母亲今日所说一模一样,再之后,吴夫人又开始继续深入,穆十四娘就开始明白,洛玉琅总是挂在嘴上的那句,‘总有一日,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欺负你。’   吴夫人也是点到即止,女婿中意十四娘,世人皆知,心爱之人,岂会为难于她。   因为吴夫人教授的功课,让穆十四娘坐在正房之内,透过薄纱的红盖头,望着满屋的红色,越发紧张。   洛玉琅重新归来,不知为何,让她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张扬地说话行事。   要是以前的洛玉琅,她现在这样紧张,大可以直接和他说。   可是现在的洛玉琅,她除了忐忑就是忐忑。   等听到洛玉琅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传来,她除了紧握十指,强迫自己镇定,再无他法。   洛玉琅并未在她身边落座,而是直接挑开了她的红盖头,许是烛火的缘故,眼中窜着火苗。“夫人今日,格外动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突变   穆十四娘下意识低了头,双手却握得更紧,见她再没有平日的轻松,洛玉琅又轻笑了一声,“夫人,良辰美景,不可虚度,我们早些歇息了吧。”   似乎是体贴她的紧张,洛玉琅再没多话,而是轻轻将她推倒,强迫她直面自己,一只手早就缓缓置于她的腰间,开始解她的腰带。   穆十四娘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想让他停下来,可是理智却让她明白,按娘亲所说,这一切都是她紧张所致,日子久了,就不会了。   衣衫被他一层一层解开,因为尚在早春,穆十四娘感觉凉意袭来,越发紧张,下意识捉了他的手,“我有些冷。”   洛玉琅原本还在轻笑,顷刻间变了脸色,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屋内灯火通明,穆十四娘看到了一抹血色,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她居然掐破了自己的手而不自知。   摊开双手,手心中皆是血迹。   洛玉琅早已经离她而去,站在屋子中央,看上去有些呆愣。   穆十四娘满心歉意,解释道:“可能是我太紧张了,竟不觉得痛。”   见洛玉琅依旧没有理会她,草草收拢了层叠的外衫,走近他,“屏风后有清水,我帮你擦了吧。”   可惜洛玉琅依旧没有理她,穆十四娘见自己如此伏低做小,他居然还是这样,也有了气性,转身不再理他。   哪知刚转过身去,就听到房门‘哐当’一声,再转过身,只看到洛玉琅的一抹红色衣角。   这样的事,她哪里反应得过来,呆呆望着空荡荡的房门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坐在那里心潮起伏了许久,决定不再服软,起身准备关门。   洛玉琅再来,说什么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刚走近门前,就听到不远处有东西摔落的声音,一件接着一件,像是打斗的声音。   下意识地想出门去看,幸好及时发现自己衣衫并不工整。   等她将自己收捡妥当,走到院子中央,就巧遇见府里听见动静的护卫前来察看。   发现她独自一人,一脸的奇怪,“夫人,声响是从家主以前住的屋子传出来的,恐怕是进了贼人。夫人先回屋吧,由我们前去就好。”   穆十四娘虽比他们明白得多,却不好开口。   任由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了月亮门,奇怪的是,两个人居然一时推不开房门,穆十四娘见他们在屋门前折腾了许久,破了门才得以进去。   里面又是一阵折腾,等到其中一人匆匆出来,路过穆十四娘时,急急说道:“家主破窗而出了,他去追了,我去报告诚护卫长。”   穆十四娘连忙点头,望着空洞而破败的房门,壮着胆子,摸黑走了过去。   借着月光,屋内但凡轻巧一些的东西都摔落在地上,其中一扇窗户已被撞坏而洞开。   想起刚才护卫说过的话,想必洛玉琅就是从这里破窗而出的。   抛却自己对洛玉琅的怨怼,一切诡异得不太真实。   正心慌着,洛诚已经领着人冲了进来,见她孤零零站在黑漆漆的屋子中央,眼中充满了怜悯,“夫人,且宽心些,我们先去将家主寻回来。”   说完也不含糊,领着人直接从那个窗口鱼贯而出,顷刻没了人影。   穆十四娘又独自发了回呆,才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坐在依旧红通通喜洋洋的屋子里,望着双手的血痂,她不知道该去找谁问,问个明白。   洛老爷早已睡下,洛诚他们必然不会在此时惊动他。   吴夫人也已睡下,自己不能莽撞地惊动她。   万一待会,洛诚他们就将人寻回来的了?   等她终于站在小庙的门口,望着里面终日不灭的香火,再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几步进去,跪在佛前,仰头就看到自己的绣的经幡,“菩萨,求你保佑,保佑,”   且不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知道,也说不出口。   唯有双手合十,跪于佛前,只求个心安就好。   念想虽未出口,闭目之后,满心都是洛玉琅昔日的模样,心念之间,全是求佛祖菩萨保佑洛玉琅能够回到从前,回到红崖山之前的洛玉琅。   心念说完,想着记得为数不多的佛经,唯有《平安经》而已,于是,跪于佛前诵了整晚。   因为再未抬头,丝毫没有发现,经幡上的符文异常鲜亮,在香火的映衬下,似有波动。   早起的和尚见到她,吓了一跳,却没惊动她。   等吴夫人一如平常来到小庙,见她口舌干裂,两眼无神,分明是整晚未眠。   心疼地说道:“我的儿,这是怎么回事?”   穆十四娘木木地转头,满心的委屈再也忍不住,扑进她的怀中,“母亲,洛玉琅不见了。”   吴夫人一时哪里会明白,“女婿不见了?”   “他不要我了,他不见了。”穆十四娘从昨晚到现在累积的一切,在此刻全部发泄了出来,“他回来时,我就发觉了,可我,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是因为心里不再有我,才会如此冷淡。”   吴夫人还是没弄明白,昨晚明明是圆房的大好日子,女婿晚饭时还是异常欢喜的,怎么她一觉醒来,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我的儿,莫哭,莫哭,当心哭坏了身子。”吴夫人是信佛之人,觉得这样在庙内啼哭实不妥当,努力将她扯了起来,护着她一路到了自己的屋子。   端了热茶给她,又用热水替她洗了脸,待她情绪稍稍平静,开口问她:“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穆十四娘张了张嘴,顿时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空洞的双眼盯了门口好一会,心想这时都未等到洛诚的回音,恐怕是人尚未寻到。   她实在没想到洛玉琅竟会勉强至此,先是在屋内摔了一阵,发泄着脾气,而后竟然不管不顾,在这样的日子里弃自己而去。   很快,冷心冷情的穆十四娘又回来了,轻轻放下茶盏,对吴夫人说道:“母亲,我想去趟公主府,问问十五郎他们几时归来。母亲也同我一道去吧。”   吴夫人望了她好一会,想求个确定,“他当真不见人了?”   穆十四娘直接点了点头,“这时都不见回来,想来我不走,他是不会回来了。” 第二百九十章 癫狂   “你一向是个冷静的人,说话如此不经思量,还是你话未说明白,我怎么听得稀里糊涂?”吴夫人耐心地劝慰着她。   穆十四娘越想越不愿意解释,“母亲说的是,是十四娘莽撞了,我既明媒正娶入了洛府,就不能轻易离开。”   吴夫人见她起身准备离开,不放心地叮嘱,“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可是也无需委屈自己,要真的如你刚才所说,母亲陪你离开就是。”   穆十四娘心头一暖,母亲就是这样,为了她与十五郎,怎样的委屈都能受。   “母亲,女儿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委屈求全。昨儿整晚未睡,实在困乏了,先去歇歇,晚些再来母亲这里说话。”   吴夫人在她离开后,直接跪在了蒲团上,手里的佛珠掂得极快,一如她的心境。   洛诚他们循着追去护卫留下的记号,终于在天将明时,于一处小树林里寻到了洛玉琅。   见终于来了帮手,那个护卫迎上前来,“护卫长,你们总算来了,家主昨晚在这片林子里折腾了一夜,时而叫我将他捆在树上,时而又叫我解开。我见他神色不对,想着等你们来了再说,就绑了他一整夜。”   洛诚循着声音走近,就看到洛玉琅早已经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果真被腰带和腾条绑在一棵树上,此时正将手伸进嘴里,圆睁的双目通红且泛着金黄,模样十分骇人。   洛诚也是干脆,直接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在棉巾上,就准备蒙上洛玉琅的口鼻。   哪知洛玉琅在他尚未靠近时,就将手从嘴里拿了出来,厉声喝止,“只管帮我绑紧些,莫要让我逃了,还有,千万不要让我晕过去,如果我神色不对,拿刀砍我也好,拿剑刺可行,总之,一定要让我清醒。”   “家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诚听洛玉琅声音沙哑得如同鬼泣,说的话也匪夷所思。   洛玉琅却不再理会,继续将手探入口中,似乎想从嘴里掏什么东西出来。   “家主,我要如何帮你?”洛诚急切地问道。   洛玉琅见目的达不到,只得放弃,却仰天大笑,声音依旧沙哑如鬼泣,“来啊,再与我搏命啊!怎么躲着不敢露面了!”   洛诚和其他护卫听闻,顷刻间剑已出鞘,“家主,贼人长什么模样?可有他的踪迹?”   洛玉琅并未接话,神色却丝毫不敢放松,突兀地问洛诚,“十四娘最近做了什么?”   洛诚哑然,心想你昨晚的作为,明显令夫人十分受伤,这是梦醒了吗?日日相处的人,怎么倒像是许久未见?   见洛诚呆在那里,洛玉琅只得又问了一句,“她又不信佛,怎么会沾染了佛光?”   洛诚虽然还是有些懵懂,还是老实回答了,“吴夫人尚佛,夫人常去她那里,或许是因为这也未可知。”   洛玉琅想了想,吩咐洛诚,“先将我眼睛蒙了,再将我手脚皆绑了,在没见到十四娘前,无论我说什么,都不必理会。”   话未落音,就开始神色狰狞,弄得洛诚他们犹豫了彷徨了好一会,才细细分了工,先直接蒙了洛玉琅的眼睛,再分工合作,无论他如何反抗,各自解下腰带将他缠得像粽子一样,任他如何发怒,都不敢松懈解绑。   穆十四娘回到房内,和衣躺在床上,只觉得满眼的红色格外刺眼,闭上眼睛强行想让自己入睡,可惜除了头痛欲裂,哪里有分毫的睡意。   刚觉得外面有脚步声,就听到房门被拍得山响,“夫人,我是洛诚。”   等她把门打开,洛诚就急不可待地开了口,“夫人,家主回来了,说是只有你能救他。”   这一切都是洛诚的自我发挥,洛玉琅超出寻常的诡异表现,已经让他病急乱投医,既然家主说是要回来找夫人,那应该是夫人能救他吧。   穆十四娘见他话未说完,脚步已经离开了好几步,只得跟上,穿过月亮门,来到洛玉琅的房间。   因为软榻已经被打得稀碎,粽子一样的洛玉琅被洛诚他们放在了床上,穆十四娘还未走近,洛玉琅突然一声鬼泣,吓得她一激灵,几乎没有站稳。   回过神后,发现这人确实是洛玉琅,只是狼狈得不成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穆十四娘的询问令床上的洛玉琅更加癫狂,虽然蒙了眼睛,但凄厉的模样让她心痛不已,整晚的怨怼和忧伤不复存在。   “为何要蒙了他的眼睛?”穆十四娘问洛诚。   洛诚答道:“家主吩咐的。”   穆十四娘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凑近了些问道:“我要如何帮你?”   洛玉琅突然扭动了身体,穆十四娘会意,询问道:“是要帮你松绑吗?”   “夫人,不可,家主吩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洛诚的话让穆十四娘很难理解。   “还是请大夫来,若是父亲醒了,就请他过来拿个主意。”吩咐完之后,穆十四娘心想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宜见人,便要人端来热水,搓了棉巾,想为他擦拭一下脸上的污垢。   听洛玉琅呜咽而沙哑的嗓音,担忧地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吗?要有就说出来,待会大夫就来了。”   等擦去脸上的污垢,发现他嘴唇竟然满是血痕,细看之后,发现是牙印,一想到应该是他难受至极,才会如此自伤,穆十四娘就心疼得难受。   “你到底怎么了?你一直很奇怪你知道吗?变得都不太像你。”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痕,总觉得心中十分愧疚,他都这样了,自己还在那里小肚鸡肠,丝毫没有感觉到。   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洛玉琅居然直接咬住了她的手,而且咬得铁紧,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居然扯脱不开。   “你难受吗?”虽然手上钻心地疼,穆十四娘更担忧的是洛玉琅异常的状态。   洛诚他们见状,想要上来帮忙,穆十四娘阻止了他们,“由着他吧,说不定他这样好受些。”   因为离得近,咬住她以后,洛玉琅脸上的青筋淡了许多,应该是难受得到了缓解吧。   因为心中的愧疚,穆十四娘觉得这样,就当赎罪好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归来   等洛玉琅嘴上的力道渐渐散去,穆十四娘轻轻收回自己的手,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尤其两个破了皮的血洞看着十分渗人。   看到洛玉琅终于消停了下来,洛诚将随身的伤药递给穆十四娘,“夫人,尽快敷上吧,好止住血。”   等她将伤口包扎好,洛老爷与大夫正好进门,因为相熟,又或许是见过洛玉琅太多次的异样,诊脉之前,大夫什么都没问,诊过之后,向洛老爷说明了洛玉琅的脉像,“气息比刚回府时平稳,只是略有些虚浮,还是静养为宜。”   穆十四娘与洛诚相视而望,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大夫的医术不必怀疑,只能说明,洛玉琅现在确实没有刚才的癫狂,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又是被蒙着的,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洛老爷送走大夫之后,回转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成了‘粽子’的洛玉琅,洛诚赶紧解释,“老爷,这是家主亲口吩咐的,现在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主,替他松绑。”   心疼儿子的洛老爷挥了挥,“你们这么多人,还怕制服不了他一个,且松开些吧。”   洛诚依言,松开了些,要紧的关节处还是留了心眼,依旧绑着。   而后犹豫了一下,才将蒙眼的黑巾松了。   洛玉琅本就睁着双眼,突见光明,连眨了几下才略微适应,洛诚有种错觉,有那么一瞬,家主的眼中有金黄闪过。   仔细一看,还是眼珠墨黑,只是没有他熟悉的明亮。   “家主,可好些了?”洛诚问完,洛玉琅忽闪了下眼睛,转头看向穆十四娘,“你何时信了佛?”   穆十四娘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点懵,“我要信佛吗?”   “扶我去府里的小庙吧,我先稳稳心神。”他刚一动,洛诚就赶紧扶住了他,洛玉琅发觉了他的谨慎,失笑道:“洛叔,你看着我长大,我妥不妥当,你还会看不出来?”   洛诚为难地看了看,比哭还难看,要不是洛老爷在这,怕惊吓到他老人家,他已经忍不住要问,昨晚到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无事了,将我松开吧。”洛诚听闻,赶紧动手松开了他。   洛玉琅起身看到父亲担忧的眼神,“父亲,孩儿大难不死,又回来了。”   洛老爷红了眼眶,“老天有眼,我儿洪福,再大的磨难都能过去。”   等洛玉琅牵住了自己的手,穆十四娘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先去小庙吧。”洛玉琅低头看着她刻意藏于袖中的伤口,再抬眼时,眼中的内疚更让穆十四娘笃定,这就是她熟悉的洛玉琅。   两人相偕来到小庙,洛玉琅并不急着上香,而是四处打量,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悬挂的经幡之上,“这是你绣的?”   穆十四娘顺着他的眼光而去,点头承认,“母亲的宏愿,自然该我替她完成。”   “那你可曾伤过手?”因为没有外人在,洛玉琅轻抚着她手上的伤口,因为上了药,原本是冰凉的,现在因为他的轻抚,有些酥麻。   “母亲说为显虔诚,上面符文所用的丝线,浸了我的血。”   洛玉琅突然轻笑,“机关算尽,还是逃不过一个缘字。看来,守住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报。”   “为何?”   洛玉琅扯着她一同跪下,先向着佛祖虔诚地叩了三个头,“至此之后,洛玉琅偕妻儿,定当一心向善,再不轻生妄念,以报我佛慈悲。”   起身之后,发现洛老爷依旧站在外面,满脸的忧色,旁边还添了新赶来的吴夫人。   于是轻声对穆十四娘说道:“晚些再细与你说,先让老父老母安心吧。”   跨出小庙,先行安抚了洛老爷,而后对着吴夫人施了大礼,“岳母在上,女婿洛玉琅跪谢。”   吴夫人不明就里,赶紧将他扶起,“你大病初愈,当小心静养,这样的虚礼以后再行不迟。”   洛玉琅说道:“我决定在这小庙内静修数日,有十四娘陪我,父亲、岳母无需挂怀。”   洛老爷一如既往的宽宏,“在府内平安,如何都好。”现在的洛玉琅,虽然衣衫上污痕斑斑,气色不如往年红润,但比起年前他不冷不淡的模样,现在的他更让自己心安。   吴夫人也体贴地退去。   洛玉琅重又牵了穆十四娘的手,回了小庙之内。   “这上面的符文既然是你所绣,你可会念?”   穆十四娘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过依葫芦画瓢,以惟妙惟肖为主,从未想过,要懂这些奇怪的符文。   “洛家主,这上面的符文,小僧识得。”   洛玉琅循声望去,是小庙从广福寺特意延请来的管事,行过礼后,管事依礼,请洛玉琅与他一同跪于佛前,口念梵音。   洛玉琅初初念时还有些别扭,数遍之后,已经通顺。   穆十四娘跪坐一旁,眼前恰好是母亲供奉在此的观音菩萨绣像,虽然洛玉琅未言明,她大抵也能最近的,洛玉琅觉得这庙里的香火气于他有益。   既来了此处,自然不能闲着,穆十四娘干脆恭敬地默念起了自己熟悉的《平安经》。   等她一篇念完,转头去看洛玉琅,发现他满脸的汗珠如雨滴般顺流而下,即便穿了夹衫,看模样也早已汗湿,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正想担忧地问,旁边的管事已经轻声阻止,“洛家主尚未诵念完,夫人还是莫要打扰得好。”   穆十四娘绞着手里的丝巾,几乎绞断之时,洛玉琅才缓缓睁开眼睛,先是向管事表达的谢意,而后看向穆十四娘,眼神清明,一如既往。   “今日宏念已完,佛祖面前不能失礼,等我回去更衣沐浴,明日再来。”   管事依旧处事不惊,淡然地答道:“洛家主一心向善,佛祖自当会庇佑平安。”   出了庙门,依旧牵着穆十四娘的手,“饿了吗?”   穆十四娘摇摇头,洛玉琅却说道:“我饿了。”   等饭菜送上来时,洛玉琅正好沐浴出来,披散着湿发,“夫人,还是有劳你为我擦干吧。”   穆十四娘擦拭着他的头发,觉得他不知何时瘦了许多,自己居然都没发现。   “实没想到,竟还能有这一日。”洛玉琅的感慨在穆十四娘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你只要不惹恼我,我自然会替你擦干头发。” 第二百九十二章 缘由   “还疼吗?”   穆十四娘摇头,发现背身而坐的洛玉琅根本看不到,“本来也没多疼。”   “害怕吗?”   穆十四娘又先是摇头,“不怕。”   “有没有想过,我中了邪?”   “现在想来,在南唐再见到你,你就与以往不同,却没往这上面去想。”穆十四娘听到中邪二字,觉得洛玉琅确实有些符合,奇奇怪怪,不是中邪是什么?   再次与洛玉琅相对而食,虽然话也不多,可感觉就是与以前不同,因为他总是时不时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送到碗里。   等人散去,洛玉琅问她,“梅香嫁了人,你打算一直这样不添人吗?”   “也没有,只是没来得及。”其实是因为她一直心神不宁,根本无心于此。   洛玉琅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你又长高了。”   穆十四娘皱了皱眉,刚想开口,他已经低头,“我接下来的话,你听听即可,不要说与第三人。”   穆十四娘点头。   洛玉琅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还是略去了府中起火的缘由,不管穆十四娘知道多少,他都不想实言以告,他怕,怕她会因此对自己改观。   “那巨蛇的眼睛能魅惑人,等我稍稍清醒,已经从崖顶跟着它到了山洞里,洞里漆黑一片,四周寂静无声,我就这样不见,你和护卫不可能不寻找,不呼唤,可我就是听不到丝毫的动静。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整个红崖山里都是四通八达的岩洞,让它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年。   我是它早就选定的人,不,在我之前,还有母亲。   母亲跳下后,被藤蔓绊住,并未身死。巨蛇魅惑了她,让她跟着自己修行,让她相信红崖山的传说是真的,修行之后所有苦难皆会不见,之后皆是喜乐。   后来我来了,摔得不轻,母亲求它救我,它答应了。   所以,红衫、玄诚道人,都是它故弄玄虚,蒙骗父亲的。符文才是他时刻明了我行踪的关键。   后来,母亲无意间得知,想与它同归于尽,好救我——不受它害。”   听到洛玉琅明显哽咽的声调,穆十四娘抬头恰巧遇上洛玉琅的一滴清泪,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滴后,他接着说道:“结局可想而知。”   深吸了口气,“山谷中时不时弥漫的雾气,不过是它吐纳时的气息,搅动了山谷中的风,一冷一热,凝结而成。   那秋冬季必发的间断洪水,是它为了自己冬眠提前布下的戒备。   它说自己修行将近千年,却总是化形失败,升级无望,还因为心切,伤了根本。   而我,因为它神力渐消,也受了连累,没了它法力的加持,我支撑不了多久。   它要我将躯壳借给它,如果它能由此悟道,也算我的造化,或许能够永生。”   洛玉琅感觉到怀中穆十四娘的心慌,将她搂紧了些,“不怕。你怎么这么傻,你我不过是虚名,何苦在此支撑,为何不随着望仕和公主四处逍遥,必定会有人像我一样痴心于你,好好地过下半辈子不好吗?”   穆十四娘摇头,“我是你的妻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答应它之前,要它立了血誓,在你有生之年,护你周全。”   说到这,洛玉琅明显地愤恨了起来,“我没想到,它一个只求长生,道家长道家短,总将无欲无求挂在嘴边的,居然起了邪念,明知道我是如何的看重于你,还敢觊觎。”   穆十四娘心里一阵发寒,从南唐初见,到圆房那晚,其间自己每每主动投怀送抱的,居然——另有其人。   “知道吗?每次你扑到我怀里,我既开心又伤心。开心你心里有我,伤心我不能陪你。”   “我虽刚刚入门,可我也知道,道家皆讲求一个缘法,若我不甘心情愿,真正想要我为它所用,尚需时日,它选我,眼光没错,可它低估了我对你的心。”   “虽然我尚不明白,为何你用血绣过《金刚经》过,它会惧怕你的血,竟让我重新夺回了神识。可是,只要能回来,好好地搂着你,就很好,很好。”   穆十四娘也不明白,可这并不重要,眼前的洛玉琅是她熟悉的洛玉琅就好,就很好。   “它还会回来吗?”穆十四娘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问对不对。   “我曾经吞过它的灵珠,昨晚就在口边,却总是抠不出来。吸过你的血后,就觉得它渐渐化了。在小庙里念《金刚经》时,又觉得它在我腹中燃烧。”   “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寻人问是不太好。不知书中可有记载?”洛玉琅轻抚过她发间的蓝紫色鸢尾簪,“应该没有。”   “那要如何是好?”穆十四娘满脸的担忧之情。   “我不会再让它得逞的。”洛玉琅目光坚定,“既然知道小庙中的经幡于我有用,每日多诵念就是。”   见穆十四娘十分落寞,生了取笑之心,“怎么,担心我当和尚吗?”   “若真能让你平安,就是入庙修行也没什么。”   洛玉琅听她居然这样说,直接挑了眉,“就算你舍得我,我也不舍得你。”   两个人静静相拥,虽未再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屋内的红烛仍在,床蔓间也尽是红色,除了屋内的两个人,皆一身常服,为了应和穆十四娘,洛玉琅穿了身墨绿色的夹衫。   由此之后,那个名振京城的红衫少年,将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脱胎换骨的洛府家主。   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在的他与以往的他有多少不同。   但他不惧,怀中的人是他最大的倚仗,是他心意坚定的磐石,无论如何他都要护她周全,陪她余生。   穆十四娘静静听着洛玉琅的心跳,没错没错,这就是那个在苏城突兀将自己搂入怀中,说要自己一生一世都跟了他的洛玉琅。   虽然数年过去,当初的少年郎熬旧了年岁,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靠着懵懂独闯天涯的十四娘。   这些年经历的所有磨难,在这一刻都成了甜蜜的过往。   “累吗?”洛玉琅轻声问她。   穆十四娘张望窗外,早已经月上中天。   “歇了吧。”   等穆十四娘洗漱出来,洛玉琅已经除了外衫,坐在床沿,默默看着她。   就在这一刻,穆十四娘瞬时紧张了起来。   “你睡里面吧。”洛玉琅起身让开了位置。   穆十四娘深吸了口气,强装镇定脱了鞋,躺在了床里面。 第二百九十三章 柔情   洛玉琅去检查了门窗,吹熄了屋内的红烛,只留了床前的一根小烛,上床时说道:“门外守夜的都没有,再挑几个合适的吧,否则总觉得亏待了你。”   “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穆十四娘简省的回答完事。   洛玉琅体贴地问,“累了?”而后自顾自答了,“怎么可能不累,以你的性子,必定昨晚一夜未眠。”   穆十四娘心说,累当然是累,可是头一次与你同床共枕,紧张得要死,哪里会有睡意?   “睡吧。”   等她悄悄去看时,洛玉琅早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   惊讶洛玉琅居然能这样快入睡,更加羞涩自己的胡思乱想,虽然不敢翻来覆去,却是半天都未睡着。   “睡不着?”洛玉琅的声音近在咫尺,让闭上眼的穆十四娘根本不敢睁眼,只是点了点头。   洛玉琅搂她入怀,又为她拢好被子,“我不该说得太多,吓坏了你。有我在,什么都不必害怕,睡吧。”   说来也奇怪,洛玉琅的怀抱舒服得很,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平缓的呼吸,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渐渐睡意袭来,很快头沉沉地埋在他的胸前,显然是睡着了。   他却不敢睡,虽然现在看起来一切安好,但他不敢松懈,他不知道,它会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自己一样佯装,伺机出其不意,寻到机会。   幸好日子并不难熬,看着怀中穆十四娘安稳的睡颜,这夜也不难熬。   第二日一早,洛玉琅陪穆十四娘用过早饭,去小庙之前,满怀歉意地说道:“短时间内,家中的事宜还得有劳夫人多多操劳了。”   “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嘛?”与他相偕而出,穆十四娘偏头说道。   走上小径,看着满眼的翠绿,他种上的鸢尾已经有了花苞,探头看了看小沟渠,“看来我不在,这鱼儿也不成气候。”   “去年开花时,倒是有几枝黄色的,挺好看。”   洛玉琅接道:“无论哪种色,都比红色的好看。”   “当真有红色的鸢尾花?”穆十四娘想起彼时的‘洛玉琅’,也曾不分场合地送了自己一支红色鸢尾簪。   “嗯,长在山谷深处,像彼岸花。”洛玉琅当时神识闭锁,并不晓得红色鸢尾簪之事,但他与穆十四娘喜好一样,鲜艳得突兀的花朵,仿佛充满了邪气,怎样都喜欢不起来。   那根簪子早就被她锁在了柜子里,现在看来,是时候抛却了。   两人在小道上分了手,洛玉琅去小庙,十四娘去账房。   在小庙管事木鱼的加持下,洛玉琅连念了数遍《金刚经》,昨日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腹中火烧火撩,灼得他满身是汗。   幸得今日一身墨绿,并不显形。   七遍之后,管事说道:“洛家主,歇息一会吧。”   洛玉琅在他走后,退到侧位,盘腿坐于经幡之下,觉得在此处,想必它不敢造次。   他并非铁人,早已有些熬不住,在别的地方不敢松懈半分,但在这里,应该可以安眠。   吴夫人前来上香供佛,见此情形,悄悄退了出去。   在她看来,能诚心向佛之人,皆是善者,穆十四娘得夫如此,余生她当放心矣。   穆十四娘从账房出来,依旧去给洛老爷请安。   恰逢有老妈妈前来禀告,说是景妍凝又有些开始胡闹,喂了药也不见好。   洛老爷说道:“那就再去延请大夫。”   待人走后,对穆十四娘说道:“以往也不见景家如何亲近于她,现在倒好,三天两头派人来探望,扰得她不得安宁,如何能不再犯?”   穆十四娘不便搭话,只得问道:“父亲,可是方子不对症?”   洛老爷答道:“她这个病症,再好的大夫也只得开同样的方子。”   偌大的正院,一把火烧个精光,还死了亲近的人,想想都脊背发凉,又不是身经百战的武士,娇养的女子,能不害怕吗?   虽然从未有人与她详细说过,穆十四娘也能明白,景妍凝发病那晚,自己听到的话,前一句应当是与洛玉琅生母有关,而后一句,应该就是她院子里被烧死的人。   这种病要想好,只有离开原有的环境,以免触景生情,难以释怀。可是她如今的身份,让她不能开这个口。   不过,既然父亲和她提及了此事,她就不能不做出反应,“不如媳妇去库房再寻些上好的山参,要厨房熬了参汤送予母亲饮下,说不定安了神,病就会好些。”   “那就有劳了。既要去库房,不如多寻一份,送予亲家母养养身体。”洛老爷考虑周全,穆十四娘也未推辞,谢过之后就去了库房。   吴夫人见她拿来了这样上好的山参,怎样都不肯受,“我尚且硬朗,哪里就需要这样的东西了?”   “就知道母亲会如此说。”穆十四娘又打开了荷包,从里面拿出几张银票,递给吴夫人,“若不是父亲这番提醒,我都差点忘了。”   吴夫人展开一看,竟是千两的银票,一共有五张。“你,我怎能要你的陪嫁?”   穆府是如何的小气,吴夫人哪能不知,但十五郎早有言在先,他再有骨气,也不会阻拦芜阳公主送予十四娘的嫁妆。   穆十四娘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体己,母亲尽管留着。就像这难得的山参,将来十五郎开枝散叶,你总要有些好东西出手才是啊。”   吴夫人似感悟颇深,良久才抬头,但眼中已有泪花,“自卖身为妾时,再没奢望有出头之日。没承想,我竟有后福,生了一双如此出色的儿女。”   “那是自然,我已经写信,想必不久之后,十五郎和公主就会回京了。”穆十四娘偏头问吴夫人,“母亲可想好了,见儿媳妇时,穿什么衣衫?”   “我若不提,你是不是打算忘了昨早哭天喊地,负气出走之事了?”吴夫人见她眉眼都带着笑,明显是又被女婿哄好了。   穆十四娘抿嘴忍着笑,“都翻篇的事,母亲还提它做什么?”   “我是想提醒你,切莫仗着女婿让着你,稍稍不如意就气性如此的大。”吴夫人看出她手腕上缠了纱布,径直撩开了她的衣袖,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伤你了?”   穆十四娘对吴夫人直转急下的语气敬佩不已,赶紧摇头,“没有。” 第二百九十四章 自觉   “那是你自己伤的?”   穆十四娘一阵头大,“嗯,一夜没睡,迷迷糊糊,不知在哪里挂了一下,怕留疤,所以敷了药,包起来。”   吴夫人却因此想起了另一件事,犹犹豫豫,“你们,有没有?”   穆十四娘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但她奇怪的表情,让吴夫人轻笑了起来,“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穆十四娘怕她再纠结,连忙点了头。   吴夫人又提起了十五郎,“年底就该准备十五郎的事了。”   穆十四娘一时嘴快,“母亲如何得知,十五郎不会捷足先登?”   “啪!”捱了吴夫人一巴掌,打得她头皮生疼,“浑说什么?!”   穆十四娘吐了吐舌头,也知道自己失言,刚刚庆幸吴夫人没有继续训斥,“下次老爷或女婿再说要拿东西给我,你千万莫接。你给我的私房,我替你收着。”   “母亲在这京城住着,就算不需要应酬来往,也人情世故总要花费吧?”穆十四娘对吴夫人的较真不以为然。   “我是什么样的出身,世人皆知。我凭着自己的诚心交往,想来无论洛府还是公主府都不会因此怠慢于我吧?”吴夫人的解释让穆十四娘有些汗颜。   自从穆府出逃以来,多多的积攒银子,几乎成了她的执念。相比之下,母亲的淡然确实是她所不及的。   等洛玉琅在小庙中歇息了一觉,来吴夫人这里接了她回去,见她一路上闷闷不乐,好奇地问她,“又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我是不是太市侩了?”   洛玉琅偏头看她,这人总算有了些自知之明,何止市侩,简直令人发指。   可这样的话,是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他还想要好好活着呢。   “是账房嫌你管得太严了吗?”   穆十四娘摇头。   “那是因为南唐大乱,后周暂时断了讯息,你手紧了?”   穆十四娘又摇了摇头。   “这样吧,明日起,下午时我去账房帮你坐阵。”   穆十四娘仍旧陷在自己的执念里,又问了句,“我朝你要了这么多银子,你在意吗?”   洛玉琅早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是我思虑欠周,应当早早就将一切奉上的。”   “母亲说得果然没错,我确实做错了。”穆十四娘脚步突然加快,让洛玉琅猝不及防。   “岳母大人说什么了?”洛玉琅一阵头大。   穆十四娘突然停下脚步,洛玉琅差点都收住脚,赶紧将她搂在了怀里,免得自己撞上她。   “母亲说我不该问你要这么多银子。”穆十四娘懊恼的表情让洛玉琅差点没忍住笑。   “岳母如何知道的?”洛玉琅的问话让穆十四娘越发懊恼,自己精明一世,怎么突然愚钝了?   欣赏着穆十四娘脸上变幻不停的神色,洛玉琅觉得今日在小庙中的苦熬都算值得。   “我怕母亲身边没有多余的银钱,不方便,所以就帮衬了些。”穆十四娘斟酌着字词,直到说出口,都觉得应该要寻些再好些的说辞。   “这是我的错。”洛玉琅醒悟过来,那厮真是丝毫不通人情世故,居然还想贪恋洛府的荣华和他的至爱。   “你可千万别再出手,母亲今日已经训斥过我了。”穆十四娘赶紧拦着他,凭她对洛玉琅的了解,到时候大手一挥,以母亲的性子,只会觉得受了侮辱。   “漫游这样直白,岳母大人自然不会欢喜。”虽然两个人早就重新站定,但洛玉琅并不舍得松手,依旧搂着她漫步于小径,“瞧我的。”   “你别打岔,我刚才好像不是说的这个。”穆十四娘想起自己刚才的问题,他还不曾回答。   洛玉琅却指着草地的一角,“看,鸢尾花开了。”   穆十四娘探头一看,果然是一朵蓝紫色的鸢尾,已经张开了翅膀,独自享受着黄昏的浪漫。   “还有数个花苞,明日应该就会多了。”见穆十四娘果然顺利被他带偏,洛玉琅得意地轻笑,仗着身量的悬殊,穆十四娘只要不抬头,根本不会发现。   吃过晚饭,夫妻两个去给洛老爷请安,洛玉琅眼睛总时不时看向正被洛老爷呵护着独自玩耍的嘉诺。   等他特意去看穆十四娘的表情时,发现她只专注于和洛老爷说话,连眼睛的余光都没有停留在嘉诺身上。   顿时觉得十分可笑,神识被禁锢的时候,只要他想冲出界外,就会被巨蛇压制得神魂皆散,为求自保,他只得不动不闻,这个孩子如何得来的,穆十四娘并没有主动告诉他。   许是他打探的目光太过明显,小嘉诺意识到了,也开始打量他。   洛老爷生怕儿子会吓着自己的孙儿,抱起说道:“嘉诺啊,等父亲母亲再生了弟弟,陪你一起玩可好?”   穆十四娘差点被茶呛到,倒是洛玉琅朝着嘉诺挤了挤眼睛,“说不定先是妹妹呢?”   “妹妹。”嘉诺居然学了句舌。   “哟!会说话了呢。”洛玉琅的音调颇高,嘉诺死死盯住了他,洛老爷爱怜地说道:“都满了周岁,早就会说了。”   洛玉琅突然偏头看了看穆十四娘,后者立即从他眼神中读到了求救的意味,“是啊,都周岁零三个月了。”在解围的同时,猜测洛玉琅莫非并不晓得此事?   可惜,她再去和他打眉眼官司时,洛玉琅都沉默着,目不斜视。   等到终于从洛老爷房中出来,洛玉琅牵着穆十四娘的手突然用了力,到了小径后,轻声问她:“父亲跟你提起时,你为何不拒绝?”   “我为何要拒绝?”穆十四娘突然兴起了打趣的心思,“你此时问我,能问出什么来?”   洛玉琅却紧盯了她,“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孤独一人在洛府终老?”   “我可没这样的打算。”穆十四娘依旧眉眼带笑,“‘生子’是为了父亲和洛府。”   “你不惧旁人如何说你?”洛玉琅问得直接。   穆十四娘却答得轻巧,“出了吴越,谁人认识我?”   “所以,你脱了身,就径直去了南唐?”洛玉琅突然觉得心中有些泛酸。   穆十四娘偏着头似乎认真想了想,“也不一定,说不准我新的姻缘在后周呢。”   “你应该跟着公主和望仕走,无论何人对你有意,都不敢薄待于你。”洛玉琅认真的回答,让穆十四娘没了打趣的心思。 第二百九十五章 支撑   洛玉琅说完,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扛在了肩上,吓得穆十四娘连连直呼,“放我下来,簪子要掉了。”   洛玉琅探手将她的那根蓝紫色鸢尾簪拿下来,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幼时听书,听说书郎绘声绘色地说山大王抢了美娇娘,直接扛于肩上,骑马回了寨子,成了押寨夫人。”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入了自己正房。   将肩上的人轻轻放在床上,禁锢于两手之间,“当时只觉得威风凛凛,就想着将来哪一日,我也去抢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扛于肩上,驮回寨子,将她变成押寨夫人。”   穆十四娘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刻终于要来了,神色又开始紧张。   “怕什么?还记得在苏城时,我亲你那次吗?”洛玉琅轻轻将她额间的乱发拨开,“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心都快跳出来了,都没好好感受。”   穆十四娘樱唇微张,话未出口,已经被他的唇覆住。洛玉琅动作极轻,如微风拂过,酥酥麻麻,却弄得人心慌意乱。   品尝过甜腻之后,洛玉琅看着眼前妙人儿潮红的小脸,眼神中有了歉意,“我怕自己守不住心神,再生变故。所以,等等我可好?”   因为母亲的故做神秘,让她对未知的事总是紧张不已,现在听洛玉琅主动提出延后,穆十四娘忐忑的心终于稍稍放松。   “可是,刚才实在可口,我还想再尝尝。”接下来的洛玉琅没了刚才的柔情,怀抱也愈发用力,穆十四娘被动地接受着,总算在快要窒息时,洛玉琅放过了她。   “还好我在苏城时,试过一次便不敢再试,否则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洛玉琅长舒了一口气,躺在她的身侧,等气息稍稍平顺了,才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莫名其妙当了母亲,是什么感觉?”怀中人儿的娇软让他实在难捱,干脆寻了别的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呢?”穆十四娘反应极快,直接反问了回来。   洛玉琅轻笑,“我啊,觉得很可乐。”   “可乐?”穆十四娘实在想不明白,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实在与可乐挂不上啊。   “嗯,特别是父亲生怕我们会薄待他,抱着不肯离手的模样,实在可乐。”洛玉琅此时脑海里皆是洛老爷抱着幼儿哄个不停的模样。   “是我的失职,我实在与他亲近不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亲近。所以,干脆敬而远之。”穆十四娘在洛玉琅面前,实话实说。   “你是如何瞒过去的?”   穆十四娘一五一十将洛诚的娘子,如何形影不离陪了她十个月,直到她满了月才放心离开的事告诉了洛玉琅。   洛玉琅的手下意识抚向了她平整的肚子,立刻觉得腹下一阵燥热,赶紧撤回了手,还是觉得手心发烫,索性将手放在被子外面,希望外面的凉意能冲淡些许他心头的火热。   穆十四娘哪里晓得他的官司,“除了觉得不方便之外,倒没觉得有什么。”   “对了,岳母大人知晓实情吗?”洛玉琅可不想被岳母误会,误会自己不守礼仪,提前让穆十四娘有孕。   “母亲初来时,父亲就告知了。”穆十四娘没说的是,母亲当时似乎并不惊异,想来想去,唯有‘洛玉琅’提前说了最为可能。   “幸好,幸好。”洛玉琅说道,“我俩自然要将他当成长子,只要岳母不在意,到时候再跟望仕解释一番,这事就算是平顺了。”   “连儿子的名字都不敢提,还在这里自认父亲。”穆十四娘的取笑,令洛玉琅爽朗一笑,“夫人说得极是,他叫——嘉诺,嘉是行字,诺字,好名字。父亲当是赞你呢。”   “他极为惧怕以前的你,今日果然好多了。”穆十四娘有感而发。   洛玉琅却下意识搂紧了她,“我知道你心思重,答应我,莫再想了。”   穆十四娘心说,这种别扭怎么可能轻易消散,自己可是多少次主动投怀送抱过呢。   “无论何时,你身边的都是洛玉琅,你若再想,我就要介意了。”   听他这样说,穆十四娘果然紧张地抬头看他。   看着她忐忑的眼眸,洛玉琅觉得心上有刀划过,因为他的缘故,让这个自出身就受惊的小免子,又一次陷入了恐慌之中。   “如果我说,我虽不能言,但我能感觉到,你信吗?”   哪知穆十四娘愈发尴尬了。   “正是你的这份情,让我不甘就此泯灭。从而化为执念,任他如何驱散,我都能重新凝结。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父亲,有你,应该还有我们的将来。”   洛玉琅说得简单,穆十四娘却明白其中的艰辛必定不像他说得这样轻巧。   抚去她滑落下的泪滴,“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不同的?”   与其让她伤心,不如让她为难。   穆十四娘果然又有了难堪的神色,在洛玉琅的追问下,老实说道:“其实第一面我就感觉到了,本来还想生气来着,可惜根本得不到理会,只得装没事发生。”   “是啊,如果真是我,你若远远朝我扑来,我岂会不迎上去。”听他这样说,穆十四娘支起了上半身,“你什么都知道?”   “初次见面是这样,后来就被他压制了下来。”洛玉琅满满求生欲,迅速地不打自招。   “其实我是不该在意的,吃亏的又不是我。”   洛玉琅不由得地失笑,“这话实在。”   “它——还在吗?”穆十四娘忐忑地问。   洛玉琅点了点头,“珠子尚在,它便在。”   “既然我的血见效,不如多喝点,说不定就能直接化了它。”   洛玉琅心说,我如何舍得,再者就算有效,自己也不想当嗜血狂魔。“必定还有法子的。”   可惜这厮口风很紧,在红崖山相处的日子,并没有打探到什么。   人心险恶,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他也不敢轻易去求助。   “左右无事,不如我陪你去广福寺住住吧,那里的庙大,菩萨多,说不定见效些呢。”   洛玉琅见她一如既往的务实,因为不信佛,言语间根本没有顾忌,“真到了广福寺,切莫如此说话。”   “放心吧,母亲那套我都会。”   洛玉琅觉得再说下去,他会笑出声来,实在是对菩萨的不敬。   自己能死里逃生,离不开菩萨的眷顾,哄了穆十四娘睡着后,连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就开始默念《金刚经》,腹中依旧如火在灼烧。   有身边的人在,再难他都要支撑下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疑心   第二日,广福寺的方丈居然在寺前亲迎,洛玉琅有些意外,只得嘱咐穆十四娘慢行,自己一步数个台阶,快步迎上前去,双手合十,敬谢方丈。   “洛家主,别来无恙啊!”方丈慈眉善目,眼光却锐利。   心中有事的洛玉琅立刻凛了心神,谦恭地回答:“多谢大师牵念,弟子一切尚好。”   方丈眼光扫向正在拾级而上的穆十四娘,因为没有任何助力,攀爬得有些吃力,“洛家主一家皆与佛有缘,听闻贵府娘子绣法了得?”   洛玉琅回头望了眼穆十四娘,看出了她爬得十分吃力,可有外人在前,他既不能回去接应,也不能让她慢些无妨。   “大师谬赞。”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穆十四娘绣法再好,他也不忍她劳累。   “洛家主过谦了,贵府娘子悬于家庙中的绣像早已传遍了广福寺内外,只是无缘得见而已。”方丈说的这话,恰巧被终于登顶的穆十四娘听见,为了洛玉琅能一切平顺,见过礼后,说道:“大师若不嫌弃十四娘手法拙劣,十四娘倒是可以再绣一幅经幡献于佛前。”   洛玉琅曾经仔细看过悬于小庙正堂上的经幡,密密麻麻的针线,岂是三朝两日就能完成的。虽明白十四娘意在何处,还是心疼不已,“广福寺佛高数丈,所绣的经幡岂是小庙中那等可比,夫人莫要逞强。”   穆十四娘轻轻扯了他的衣袖,依旧坚持对方丈许下宏愿。   迈入广福寺的山门,洛玉琅的身形明显一滞,轻挽了他的穆十四娘刚要开口询问,就被他无声地制止了。   之后,越是接近大殿,洛玉琅走得愈是艰难,因为不能言明,穆十四娘只得尽力扶住他,好让他舒服些。   趁着方丈和僧众在前面领路,悄悄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之后在大殿里,洛玉琅在方丈的亲自主持下,一篇《金刚经》念下来,后背就已濡湿。   跪在她身后的穆十四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抬头望着菩萨的金身,许下宏愿,定要像前次所绣的经幡一样,在广福寺,重绣一幅,以求菩萨庇护,保佑洛玉琅顺利逃过此劫。   夫妻俩同住在后山的客居中,每日素衣箪食。   洛玉琅清早就去前庙随着方丈静坐参禅,实则仍想以《金刚经》驱散体内的邪祟。   穆十四娘则照着母亲先前那样,悄悄以血染线,绣着经幡上的符文。   洛玉琅在时,总不许她再动针线,拉着她在后山游走,“还记得,我以前悄悄在这里等你的事吗?”   穆十四娘摸在身边的竹子,“我记得这片以前只有几根竹子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竹林。”   洛玉琅想起她那日在雪地里刨笋子的模样,“是啊,得亏你走得早,不然就成不了林了。”   “胡说,竹子只要没断根,总能发出新笋。”   洛玉琅听后,却沉默了。   现在藏在他身体内的邪祟,不正是这样,只要没有彻底消散,总有可能会卷土重来。   穆十四娘听到动静,轻声问他,“你看看,那里是什么?”   洛玉琅定睛一看,是只山鸡,轻声回她,“再馋,也要忍忍,寺中不好杀生。”   “谁馋了,我不过以为是兔子。”穆十四娘自然不会承认,连着吃了半个月的素餐,居然老是想起,洛玉琅当初在红崖山落难时,烤制的兔子。   “兔子也不好杀的。”洛玉琅接着说道。   穆十四娘轻轻踢了他一脚,之后挑衅了看着他。   洛玉琅挑了眉回看她,“你确实与当初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可没以前那么好诓骗了。”穆十四娘得意地说完,洛玉琅温和地看她,“夫人说的是。”   走到与后山的分岔路口,穆十四娘起了兴致,“不如我去后山看看吧?”   洛玉琅愣了下神,摇头说道:“今日风大,你手凉,我们先回去。等有了晚霞,再来不迟。”   回去的路上,穆十四娘见他神色微变,担忧地问他,“可是不舒服?”   洛玉琅虽摇头表示无妨,安抚过她之后,回头望向后山的方向,敛了神色。   方才穆十四娘一提起后山,分明感觉到内心一阵波动,与那厮朝夕相处了年余,这种感觉属于谁,自己再清楚不过。   广福寺的后山,与红崖有几分相似,他不能轻易冒险。   越想越后怕,送穆十四娘回房之后,独自去了大殿,默念了十数遍《金刚经》,全身湿透之后,才将那份奇怪的感觉驱散。   乘着夜色步出大殿,头顶那弯冷月,照得他身影细长。一如阴魂不散的那抹邪祟,任他前进或是后退,皆如影随行,摆不脱甩不掉。   洛玉琅渐渐心烦意乱,顺手操起庭院里的扫把狠狠向影子扫去。   “阿弥陀佛。”一声梵音响起,方丈缓缓走了出来,音调不高,却让洛玉琅瞬时恢复了清明。   他赶紧敛了心神,放下手边的扫把。   “洛家主,深夜至此为大殿除尘,真是诚心之人。”方丈依然言语谦和,洛玉琅却不敢大意,佛门正道,最忌邪祟,他不知道,方丈若是知道实情,会如何待他。   “一觉醒来,再难入眠,索性来前殿走走,看月华胜雪,起了兴致。”   方丈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却也未深究。   “初识时,我便说过,洛家主身有佛性。这半月来,洛家主潜心问禅,可有收获?”   洛玉琅答道:“弟子学浅,若问收获,便是心静如水,不再似往日般浮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人皆道《金刚经》可宁神护体,殊不知,唯有放下自我,才能了悟无我。”方丈目光如炬,又说了句,“洛家主若想宁神护体,不如再添样《心经》吧。”   洛玉琅自然轻声谢过,方丈走后,他突然想起,当初玄诚道人就是方丈向父亲举荐的,虽然佛道不分家,可方丈分明和玄诚道人十分熟悉。   疑心生暗鬼,他现在草木皆兵,越发觉得方丈话中有话。   但他确实是凭着穆十四娘所绣的经幡逃脱巨蛇的禁锢,说明佛家法度的正气确实对巨蛇有克制之功。   反正了无睡意,干脆重新回了大殿,翻出一旁的《心经》,就着佛前的烛火,念了一遍,果然腹中又开始翻腾,仔细感悟了之后,确定是腹中那颗珠子所致。 第二百九十七章   所谓病急乱投医,洛玉琅盘腿坐于佛前,诵念着经文,腹中那团火热烧灼得越厉害,他越心安。   穆十四娘这边,因为是第二次绣,速度要快上许多,原本以为经幡大些会慢上许多,没承想进度并不慢。   唯一担心的就是,符文字形大些,所需的丝线自然费得多些,又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素,气血有亏的她觉得起身时,总有些头昏。   怕洛玉琅担心,再不提去后山之事,反而喜欢在他得空时,窝在他怀里,静静陪他看经书。   洛玉琅看她画的降妖除魔图样,按图索骥寻了经书,当成故事讲给她听。   穆十四娘才明白,自己绣的是当初释迦摩尼即将证悟成佛,以禅定、慈悲和智慧,化解欲望之主魔王波旬派来的魔众袭扰,释迦最终通过磨炼,降服了心魔和外魔,证得觉悟的故事。   洛玉琅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加之穆十四娘对那些鬼怪早就记在心中,吓得根本不敢独自熄灯去睡。   还好他早已习惯白日里在大殿里打坐歇息,晚间并不困,干脆守着她。   穆十四娘睡着了都不肯松开他的手,洛玉琅看着她的睡容,“平日里见你张牙舞爪惯了,居然忘了你根本就是一个没胆的小免子,这才哪到哪,就怕成这样。”   想来又觉得欣慰,自己现在这样,她居然没有敬而远之,也算是自己的造化了。   回味着自己给她讲的故事,开始了悟《金刚经》的真谛,只要自己坚定内心,也能像佛祖那样,降服心内心外之魔,正本清源。   由此想起方丈那晚的话,‘唯有放下自我,才能了悟无我。’岂不正是点化自己。   想着自己还由此怀疑方丈的用心,真有于心有愧,太小人之心了。   想起巨蛇曾经说过挑中自己的原因,不过八岁稚童便执念顽强。现在看来,巨蛇能孤苦地存活将近千年,不就是靠着一股执念坚持下来。   无论《金刚经》或是《心经》都是让自己放下执念,回归无我。   可他不能放下身边的人,放下年迈的父亲,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经历的坎坷越多,这股执念越深。他不相信这世间没有克制之法。   趁着穆十四娘熟睡,去看了她所绣的经幡,手抚上经幡中的符文时,腹中又是一阵激荡,比坐在大殿上更加强烈。   他怎能不明白是何缘故,心中一阵绞痛,这丫头,怪不得自己在时,从不刺绣,竟是因为要瞒着他以血浸染丝线。   心潮澎湃,手抚着符文,任由腹中之火如何翻腾,都盖不过他的心痛。   等穆十四娘醒来,洛玉琅第一句话就是,“收拾一下,我们回府。”   穆十四娘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回答,“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是,只是不想你再绣了。”   穆十四娘这才留意到被他拿到身前的绣架,“胡说什么?快要完工了呢。”   “什么都不必说了,今日就回府。”   洛玉琅的坚持让穆十四娘直接跳下床,鞋都未穿,直接扯了他,一本正经地问道:“是它又控制你了吗?所以,它才会不想让我再绣,因为它害怕了!”   “没有。”   可惜穆十四娘根本不理会他的辩解,胡乱穿上了鞋,一边穿着外衫,一边说道:“我不管你是与不是,要想我半途而废,万万不可能。”   又谨慎地打量着他,“这是佛门之地,量你也不敢造次,赶紧地离了他,我们不与你计较。”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它若真占了先机,第一时间就是逃离这里,哪里会这样和气的与你说话。”   “那可不一定,以前打交道时,也不曾见他有多厉害。”   洛玉琅不禁失笑,“你脸色越来越难看,手脚也越发地冰凉,这里又只能素食。我不能让你为我如此受累。”   “这世上茹素的何止万千,不都好好的活着。我既诚心要做此事,便不会半途而废。你若再劝我,就是居心叵测。”   洛玉琅实在无奈,“那你慢慢绣,莫太伤身了。”   穆十四娘心说,本来是有这想法,可你今早这样一闹,我能不加快吗?谁知道哪天会生变故。   “你当真没事?”穆十四娘本来打算去打水洗漱,脚跨过门槛又退了回来,不放心地问了句。   洛玉琅干脆张开怀抱,“不如你过来试试?”   哪知穆十四娘当真走了过来,“试试就试试。”   伏在他怀里,好好感受了一番,“我还是不能确定呢?”   洛玉琅挑了眉,“佛门净地,有些事不能做。”   穆十四娘警觉地起身,“他可没有这样守规矩。”   洛玉琅失笑,轻抚了她的脸,“我也想来着,可惜行势比人强,再想,也得忍着。”   “我知道你心焦,等我绣成了,若还是不见好转,我们再去另想办法。总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穆十四娘神色坚定,在她看来,佛祖如果不管用,就去求别的神仙。   “亏我还自诩能护你周全,现在明明是你援救于我才是。”洛玉琅说着这样服软的话,却是满脸的自得。   穆十四娘当他还在计较经幡之事,“我心中有把握,不会勉强为之的。”   洛玉琅见她手腕上疤痕犹在,“每日都涂了药的,怎么不见退去呢?”   穆十四娘见他不去担心自己,还来担心自己的小伤,瞬时没了再怀疑他的心思,“我去打水,洗漱后,我们各忙各的吧!”   洛玉琅却不肯放她离开,“还没验明正身呢!”   “我相信自己。”穆十四娘说完,趁他不备,起身离开。   洛玉琅盯着绣架,想着穆十四娘刚才的话,“是啊,佛祖奈何不了你,我可以去求道祖。差点忘了,那里才是你的本源。”   谁知他的这番试探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有不甘之下,又讹了一句,“怕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   “其实不必你死我活,只要你能另寻生路,我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他一直主动挑起话题,可惜直到穆十四娘回来,都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响。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主意   两人吃过早饭,简单的馒头稀粥,但是因为酸笋的味道十分适口,穆十四娘居然多吃了半个,洛玉琅满眼心疼,“等绣完了,你先回府,好好补补身子。”   穆十四娘示意他赶紧喝完碗里的粥,“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哪有那么娇贵。”   “你如今嫁给了我,自然是要娇养的。”洛玉琅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呵护长大的小丫头,不由得想起了她在小院中为自己下厨之事。   穆十四娘见他自个在那里偷笑,自然要问,“想什么呢?”   洛玉琅将手里的馒头扔进口中,细嚼慢咽之后,才回答她的问题,“望仕可曾点评过夫人的厨艺?”   穆十四娘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你刚才还说要娇养我来着。”   洛玉琅轻笑,“自然。”   “那提这些做什么?”穆十四娘极不自然地收拾完桌面,捧着碗筷就走了出去。   洛玉琅挑了眉,趁她还未走远,“想来是点评过了,否则夫人的自信哪里去了?”   等穆十四娘回转,准备好说辞还击时,洛玉琅早已经没了人影。   坐在绣架前,体味着洛玉琅刚才的话,“为了验明正身,你倒是使尽了全力啊。”   想着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穆十四娘抚着自己亲手绣的符文,“这回我不但吃了素,还待在这香火鼎盛的广福寺里,效力应当要强上许多吧。”   大功告成之时,想着时辰尚早,干脆直接送过去,自己也好亲眼见见这经幡是否有真有法力。   正值寺庙晚课时间,洛玉琅手捧经幡来到大殿前,知事眼神一亮,得到方丈首肯后,双手接过,并请穆十四娘入内观礼。   洛玉琅跪在其中,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经文,故而并未发现穆十四娘。   等经幡缓缓于佛前升起,僧众齐声诵念,穆十四娘有种奇怪的感觉,下意识看向洛玉琅,从他拧紧的眉头知道他应该极其难受。   因为是隐秘之事,两人都不想第三人知晓,穆十四娘虽然担忧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合十的指尖发白,微微颤抖,却无能为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洛玉琅的异样终于引起了身边的注意,方丈出声,“洛家主,可有不妥?”   洛玉琅刚摇了摇头,身形突然不稳,一个踉跄,跌出了蒲团。   僧众刚想去扶他,就被他用力推开,见此情形的穆十四娘慌张起身,却碍于大殿中人太多,一时并不能赶到他身前。   方丈离得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金黄,愣神之后,瞪大了双眼,也没犹豫,呼唤僧众,“晚课未完,岂能半途而废。”   说完率先高声诵念着梵文的《金刚经》,随着他木鱼的节奏,所有的僧众皆回了原位,与他一道高声诵念。   洛玉琅挣扎坐回蒲团,看到一旁慌张看他的穆十四娘,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轻轻一笑,也跟着诵念起来。   穆十四娘听着满耳的诵念声,抬眼望着高达数丈的佛祖,除了自己的经幡随穿堂风摇曳之外,并无任何的神迹。   直到看见洛玉琅面色渐渐平静,才略略松了口气。   方丈待所有人散尽,起身对依旧跪在原处的洛玉琅说道:“洛家主,请随老讷来。”   等方丈终于出了大殿,穆十四娘紧张地奔过去扶住了洛玉琅。   洛玉琅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抬眼看了看经幡,“夫人辛苦了,寺外有留守的人,趁着城门未关,你先回府吧。”   穆十四娘摇头不止,“为何这次不管用了?”   “管用。”洛玉琅强忍着身体内的翻腾,不想穆十四娘因此更加忧心。   “大师那里?”穆十四娘欲言又止,洛玉琅抬眼望着经幡,“既然我们寻不到出路,不如另寻蹊径。”   穆十四娘陪着他一路来到方丈的禅房外,担忧地看着洛玉琅脚步坚定的走了进去。   等到夜幕遮盖大地,各处亮起了灯油,禅房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洛玉琅走出来,见她还在原地等着,快走了两步,迎上她,“怎么不听话,不是说要你在厢房里等吗?”   “如何了?”穆十四娘只想知道结果。   洛玉琅并未急着回答,才是牵着她慢慢朝着厢房走去。   等关了院门,才轻声说道:“我想我多少明白了。”   明白就是明白,添个多少做什么?穆十四娘不太理解。   “玄诚道人,佛道双修。”洛玉琅说到这,看着穆十四娘的反应。   发现她仍是一脸茫然,思量着怎样的说辞她能明白得更快些,“所以,《金刚经》让他惧怕。可是,正因为他沾染过佛性,要想除根,恐怕很难。”   “大师说的?”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摇头,“我只说自己旧疾发作,借口问了玄诚道人的事。”   穆十四娘立刻追问,“大师,原本找你所谓何事?”   “他以为是玄诚道人用了旁门左道医治我,才会让我如此异常。”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又问,“那他可有更好的办法?”   “大师介绍了烟霞寺的弘阳真人。”穆十四娘听了,“道人?!”   洛玉琅明白她的意思,失笑道:“是啊,求了佛祖,求道祖。端看谁能救我于水火了。”   穆十四娘倒没含糊,“那趁着都在城外,我们连夜就去吧。”   洛玉琅挑眉看她,“病急也不至于如此乱投医。”   见她一脸忧色,“我尚且能稳得住。”   半夜时分,卧于软榻上的洛玉琅突然起身,漆黑中眼睛竟然变成了金黄,“你不怕会被人见财起意,杀你肉身,夺取灵珠?”声音冰凉。   “你怕了?”洛玉琅出声询问。   “我最后还可自爆,至于你么?可要想清楚了。”金黄色的眼眸转向在对面床上熟睡的穆十四娘,“你没了,她会如何?”   “那你自己想办法离开。”洛玉琅抛出了自己的建议。   “你当血契是白签的?”金黄色眼眸闪着寒光。   “是你先毁约的。”洛玉琅回应。   “其实我们,”金黄色眼眸还未说完,就被洛玉琅打断,“休想。”   “死脑筋。”金黄色眼眸还想游说,洛玉琅已经低声念起《金刚经》,直到将他逼退了,才抹去脸上的汗滴,望着床上安睡的穆十四娘发呆。   它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道人,见了自己,焉知不会杀人取珠? 第二百九十九章 道人   人生最难之事就是取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没有后悔药。   洛玉琅想了整晚,第二日与方丈告别,坐上马车,朝外吩咐:“回府。”   穆十四娘偏头看他,“今日不去吗?”   洛玉琅没有正面回答,“数月未归,惦念父亲,先回府看看。”   这下弄得穆十四娘开始羞愧,家中有老父亲,母亲,还有名义上的儿子。   许是历经了磨厉,洛老爷看见洛玉琅,居然说他变了模样,与以前相比,沉稳许多。   谈及了现在的朝局,当今王上说是有些不好,但到底会不会三王子登顶,尚不可知。   芜阳公主和十五郎已于前日回京,因为要日日入宫侍疾,只派了人前来送信。   吴夫人见穆十四娘终于回来,就提及了想要去公主府拜见之事,穆十四娘知道她是思念十五郎,迫不及待想去见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   晚间洛玉琅披散着穆十四娘刚刚为他擦干的头发,在屋内自在游走,见穆十四娘头一次为了自家的事问自己意见,觉得十分新奇,而后突然沉默了。   穆十四娘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嘟嚷了一句,“早知道就不问你了。”   洛玉琅仿佛这时才醒过神来,抱歉地说道:“我正想着送什么礼呢。”   “母亲早说过了,她不愿借花献佛。”   洛玉琅接话,“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的性子从何而来了。”   “什么意思?”正在整理床铺的穆十四娘觉得身后有人挡着,头也没回,直接推开了他,“还没铺好呢。”   “凡事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啊。”   穆十四娘见他跑了题,“是不是先送帖子过去,等公主府回了帖子,我们再去?”   洛玉琅斜靠在床头,毫不在意穆十四娘的嫌弃之意,反而觉得时不时被她推一下,十分可乐。   这种寻常的闺房之乐,正是他刚才沉默的原因,巨蛇猜得没错,他是不舍得这一切,不舍得与穆十四娘尚未开始的余生。   “以往随便惯了,竟忘了岳母不同于我们,是该严谨些才好。”洛玉琅听话地坐到了已经铺好的地方。“明日先送帖子过去。岳母既然在府里住着,你这个做女儿的,添上些也是应当。”   穆十四娘示意他帮忙整理一下被褥,头次经手的洛玉琅因为笨手笨脚又被她诟病了不少。   躺在自己铺就的被子里,洛玉琅长叹了口气,“原本以为锦衣玉食才是最好,现在看来,亲自动手才是人间乐事。”   想着洛玉琅嘲笑自己厨艺的事,穆十四娘抓住机会,“既然如此,不如明日起,家主亲自下厨吧。”   “家主是不会亲自下厨的。”洛玉琅转身说道:“漫乐倒是愿意为漫游洗手做羹汤。”   “那明日我就等着享用漫乐的手艺了。”   洛玉琅轻笑,“我烤的兔子你又不是没吃过。不过,说正经的,你确实瘦了不少,是该好好补补了。”   穆十四娘知道他又在为经幡之事愧疚,“虽然没有心想事成,但也算知道了它的短处,急事缓办,说不定明日就柳暗花明了呢。”   洛玉琅忍不住轻搂了她,“睡吧,天晚了。”到此刻他已经决定暂缓去烟霞观,先寻些道法的书籍看过,说不定真如穆十四娘所说,能柳暗花明呢。   芜阳公主倒是没什么变化,十五郎却是长了身量,还因为添了风霜,整个人坚毅了不少。   吴夫人拉住儿子的手,看了又看,母子二人,万般尽在不言中。   倒是芜阳公主没了以往的张扬,随和地站在一旁,不停地打量穆十四娘。“姐姐如今大不一样了。”   穆十四娘立刻恭维了回去,“公主也似乎不一样了。”   洛玉琅一如既往地轻笑出声,“真稀奇,哪有这样互夸的?”   因为芜阳公主执意留吴夫人在公主府多住些日子,穆十四娘便同洛玉琅告别回府。   马车在路上被人拦住,穆十四娘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洛玉琅无端的紧张起来。   “无量寿佛,洛家主,老道这厢有礼。”车外浓厚的声音中气十足。   洛玉琅轻声对车外吩咐,“无需礼他,回府。”   穆十四娘不解地问,“无故拦车,想是有所求,不如让人送些供奉吧?”   洛玉琅犹豫了一下,对车外吩咐了几句,很快有护卫领命而去。   马车都已经转弯,穆十四娘似乎还能听到那个道人爽朗的笑声。   穆十四娘轻轻一笑,她这是头次见识道人如此要供奉的。   洛玉琅却拧紧了眉,闷闷不乐。   “结个善缘吧。”穆十四娘以为他是不喜被人这样强要,宽慰他,“烟霞观既然是大师介绍的,自然不会像街边的这样。”   “我这样。”洛玉琅突然转头问她,“你在意吗?”   穆十四娘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吧。”   穆十四娘对他的决定十分不解,但也明白他这一路的艰辛,“其实不光是你,我也有些疲累了。我俩这一路走来,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逢凶化吉,这次必然也会这样。”   洛玉琅轻抚着她的手,“若是知道你嫁了人,会如此的温柔体贴,我就不该守什么规矩,当初就应该直接娶了你。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了。”   得了人的夸赞,穆十四娘自然高兴,“那你欠我的那顿饭,什么时候做啊。”   洛玉琅无奈地挑眉,“我一惯老实,从不打诳语。自出娘胎起,我就没进过厨房。”   “那你为何当时说好吃,现在又来取笑我?”   “当时是你头次为我下厨,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傻傻的。”洛玉琅忍住笑,“你汤里忘了放盐。”   穆十四娘刚想为自己辩解,又觉得他说得也有可能,当时他一直在院子里游走,弄得自己极不自在,虽然心中没有他这样的花花肠子,但手忙脚乱时,忘东忘西,也不是不可能。   “其余的,虽然算不上美味,倒也可以入口。” 第三百章 作法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我添些盐就是了。”   洛玉琅被拦路道人弄糟的心情因她这句话消散,“我以为是你对我的试探,所以生生忍下了。”   穆十四娘却因此想起了过往,“当时我也是傻,竟然不晓得反抗。”   “幸好你没有反抗,凭我当时的脾性,只会物极必反。”洛玉琅伸展着手臂,将她护于羽下。“若是因此让你心生怨恨,哪有我们现在这样的好时光。”   “那我问你,你是何时对我动念头的?”   洛玉琅顾左右而言他,“这话你问过数次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过往种种,现在和当时感觉根本不一样,以前的犹豫和回避,现在很容易被她忽略。   “我不想去烟霞观了。”洛玉琅终于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也由此轻松了不少。   穆十四娘愣了会神,“为什么?”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凭我对它的了解,如果我将它逼入穷巷,难免会鱼死网破。”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下意识地问道:“那它会放过你吗?”   洛玉琅眼光游离,“不知道。”   发现穆十四娘惶然无措,只得强装镇定,“莫要担忧,我不会有事的。”   两个人自初识起,一路上遇到无数阻隔,无论她是如何的退却,洛玉琅总是勇往直前,毫无惧色。   唯独这次,穆十四娘听出了他的彷徨,缓缓靠在他的胸前,听他依然如故的心跳,两个人都保持了沉默。   两人在洛府门前下车时,洛玉琅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张望了不已,穆十四娘刚想询问,他却轻扶着她,“进去吧。”   等终于熬到穆十四娘熟睡,洛玉琅轻轻起身,披衣推开窗,仔细聆听,却若有似无。   刚关上窗,似乎又听到了什么,索性推门而出,静立院中。   “我心意你应当知道,你既说已经修行千年,那就不必在乎这数十年光景,等我终老,随你如何便是。”   一直萦绕耳边的铃铛声弄得他心繁意乱,他所求不多,也有些疲累,如果能相安无事,最好。   可惜事与愿违,话刚落音,耳边铃铛声大作,让他五内翻腾,腹中更如蹈海一般,立刻冷汗直冒。   “我这样好说话,你竟不识好歹,既然你自愿入穷巷,就怪不得我了。”说完忍着身体的不适,直奔小庙而去。   一路跌跌撞撞,院外巡夜的护卫赶忙扶住他,洛玉琅咬牙说道:“扶我去小庙。”   护卫没有多言,轻轻招呼一声,暗影处又闪出一人,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接将他驾起,两脚离地,很快就将他扶到了小庙中。   洛玉琅不管不顾直接跪于经幡之下,大声诵念《金刚经》,可是今晚不知为何,不但有些压制不住体内,反而觉得有一股外力也在压迫着自己。   “怎么回事?”勉力支撑之下,洛玉琅无奈地问道。   可惜无人给他答案,觉得身体快要爆炸的他,只得不停地诵念,希望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只要他多诵念几遍,就能平安渡过。   “家主,府外有道人求见。”有护卫急匆匆而来,刚说完,就被小庙内身体扭曲的洛玉琅吓着了,“我去找诚护卫长。”   穆十四娘于睡梦中惊醒,发现洛玉琅并不在身旁,反而依稀听到凄厉的喊叫声,心知不好,赶紧起床,循着声音找去。   洛老爷闻讯而来,却和她一起被胸前贴了符文的洛诚拦在了院门外,“老爷,夫人,真人说了,阳气不足者,切莫入内。”   穆十四娘听着里面洛玉琅挣扎的声音心如刀绞,顾不得回避旁人,直接对洛诚说道:“我的血能救他,你见过的。”   洛诚回头望了一眼,满眼的心疼,“夫人稍待,我去问过真人。”   洛诚刚关上院门,洛老爷就急切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穆十四娘刚要开口,洛诚已经开了门,“夫人,真人有请。”穆十四娘进去前,洛诚递给她一张符文,要她像自己一样,也贴于胸前。   又宽慰洛老爷道:“老爷,家主中了邪,真人正在驱邪,老爷勿忧,会没事的。”   话说得非常没有底气,只得赶紧关了院门,好让自己内疚少些。   穆十四娘走进院内,一老一少两个道人正围着洛玉琅,老道人左手持铃铛,右手拿着木剑,随着铃铛声不停地诵念着;小道人则一手拿着一个木尺,另一只手举着一块令牌。   伏在中间的洛玉琅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狼狈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穆十四娘刚想靠近,就被举着五色令旗的护卫们拦住了,每个人胸前也贴了符文。“夫人,真人要夫人取血一试。”   穆十四娘听闻,毫不犹豫说道:“拿刀来。”   身后的洛诚却先递了碗来,“夫人,中指尖取血,半碗即可。”   穆十四娘接过刀,在中指上划了一刀,看着血滴入碗中,只觉得太慢。刚想再划一刀,洛诚就阻拦道:“夫人,心急则乱。”   穆十四娘看着痛苦挣扎的洛玉琅,“半碗够吗?”   洛诚没有回答,只是在半碗接够时,递了伤药给她,“夫人,顾念好自己。”   自己则小心地端了碗,朝着小庙内走去。   穆十四娘见老道人对洛诚说道:“你剑法好,脱了他的衣衫。”   洛诚倒没含糊,剑影闪过数下,洛玉琅的上半身已经显露,老道人也同时用沾了穆十四娘鲜血的木剑,开始在他后背书写。   感觉到洛玉琅身体的燥动,老道人喝道:“稳住心神,千万莫让它占了先机。”   站在护卫身后,眼睁睁看着的穆十四娘,听到这句话,再也没忍住泪水,口中喃喃说道:“漫乐,你答应过的,你会没事。”   声音极轻,洛玉琅却突然朝她看来,想笑笑安抚她,可谁知因为面容狰狞,比哭还难看。   老道人手法极快,很快写到了前身,游龙走凤的符文竟然如刻画上去一般,任洛玉琅汗如雨下,都没有冲刷掉半分。 第三百零一章 虚影   在得知洛玉琅神识尚在之后,穆十四娘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不知道该求谁,索性双手合十,求告满天神佛,能睁开慧眼,救救洛玉琅。   洛诚站在一旁,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古怪而诡异,佛庙中,道人作法,而身边的夫人则百无禁忌,颇有些病急乱投医。   “我也算与你母子有恩,为何要忘恩负义,将我赶尽杀绝!”洛玉琅突然仰天长啸,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凄厉沙哑。   穆十四娘赶紧接话,“他也不想的,你应该知道,他只想与你和平共处。”   老道人喝道:“人妖殊途,不安心修炼,却想走旁门左道,害人性命,岂能容你苟活!”   接下来,并没有犟嘴之词,双方明显开始了拉锯战,可怜洛玉琅,平日里再逞强,也不过寻常人,咬牙支撑,不但双目金黄中带了赤红,嘴角也已经溢血。   洛玉琅挣扎的同时,老道人刻画的符文居然开始爆裂,“血来!”听到老道人一声高喝,穆十四娘没有犹豫,直接在中指上长长划了一条,滴了满满一碗才肯让洛诚为她洒上止血的药粉。   随着老道人重新书写上符文,洛玉琅的燥动渐渐缓和,脸色虽然依旧惨白,却不再狰狞,耗尽了体力的他,半伏在地,喘着气。   老道人划完最后一笔,将木剑置于洛玉琅腹前,“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如若不毁去它的灵珠,总难除根。老道这就除去这孽根,还世间清明。”   洛诚与穆十四娘同时出声,“不可!”也同时扑了上去。   洛诚快些,直接用剑挑开了老道人的木剑,穆十四娘则径直扑在了洛玉琅的身上。   “你们这些凡胎肉眼,知道什么?此妖不除,定要为祸世间。”老道人的义正严辞,根本说动不了庙内的任何人。   就连举五色旗的护卫,也早已挡在了洛玉琅和穆十四娘身前。   顾不上许多,穆十四娘轻轻捧起洛玉琅的脸,心疼地问他,“你还好吗?”   洛玉琅依旧无言地笑了笑,想让她安心。   “你不是已经决定要和他和解了吗?为何它还要这样贪心不足?”眼睁睁看洛玉琅在生死中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穆十四娘无处发泄,只得将怒火发在巨蛇身上。   洛玉琅轻轻摇了摇头,却无力解释,被他在小庙中的情形吓坏,洛诚直接放了道人进来,他除了坚守本心之外,只得被动接受道人的法术。   老道人还在一本正经地说服着洛诚他们,穆十四娘听得不耐,“妖在你眼里没有活路,难道人在你眼里也没有活路吗?”   老道人接道:“与妖共生,本来就不配再活。”接着冷笑一声,“世人皆有贪念,为了一己私欲,与妖结契,岂能再妄称活人?”   穆十四娘见他冷心冷情,根本不问前因后果,脱口而出,“好一个世人皆有贪念,恐怕你也算一个吧。”   她无心的话,却令老道人和洛玉琅同时变了脸色,背对洛玉琅的她只看到了老道人的神色转变,不由得冷笑一声,“说吧,你想要多少银子?”   老道人仰天大笑,眼神停留在经幡上,“这佛家的事真是荒唐,像你这样毫无根基之上,竟然有如此纯正之血。看在这点上,老道送你一句箴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到头来,于你无益。”   穆十四娘不屑地说道:“你若心存善念,自然会救人于水火,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这是私宅,请走不送。”   老道人却直接掂起了法诀,“既然让老道遇上了,岂能轻易放过。童儿,作法!”   洛诚他们纷纷出手,哪知不妨小道人扬起一阵沙,顿时迷了眼睛,离得最近的穆十四娘眼见老道人的木剑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洛玉琅而去,直接挡在了前面。   与此同时,洛玉琅却一把推开了她,生生受了木剑。   等穆十四娘反应过来,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玉琅明显没有阻挡,但木剑依旧停留在他的腹前,并未刺入。   老道人心有不甘,咬破中指,涂于剑身,口念法诀,眼看着木剑就要刺入洛玉琅的身体,却还是被无形的力所阻挡。   洛诚他们的剑也同时挑向了木剑,却未能挑动分毫。   小道人急切地开口,“诸位莫要莽撞,师傅若是有事,你们家主也难独活。”   洛诚还是不服,反手一个花手,不再讲情面,直接向老道劈去。   老道人闪身避过,却仍旧隔空操控着木剑。   小道人手一扬,又一是把沙土,不知里面添了什么,洛诚他们顿时又被迷了眼。   穆十四娘刚想莽撞地去拔无人看管的木剑,洛玉琅身体内突然出现了一道虚影,渐渐将木剑推开,这样的情景,不但她呆住了,就连老道人都不敢置信,“妖孽,妖孽,妖孽。”不停地重复,说明了他也是头次所见。   虚影渐渐凝结成形,包括洛诚他们在内都十分眼熟——分明是红崖山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的巨蛇。   虚影中的巨蛇朝着老道人猛扑过去,来不及闪避的老道人被自己的木剑击中,显然受了伤,后退数步之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吓得小道人惊呼出声,“师傅!”   巨蛇明显还想继续攻击,可惜受限于洛玉琅,总难以够到老道人,最后只得放弃,却因为心有不甘,直立着蛇身,张着大嘴,吐出长长的舌信。   除了道人一对师徒自诩懂些门道,其他人早就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连洛玉琅自己,都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虚影巨蛇。   “真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异事,老道自认学浅,估且放你一条生路。”老道人的话分明再次激怒了虚影状的巨蛇,巨大的蛇头再次向他冲去。   “我落脚烟霞观,弘阳真人是我师弟,居士若有疑问,本月之内,随时可来寻我。”老道人说完,扶着小道人准备转身离去。   洛玉琅强迫自己忽略掉从自己身体中长出来的怪异,对拦在道人之前的洛诚他们说道:“放他们离开。” 第三百零二章 祸福   道人走时有些仓皇,顾不得洛老爷在门外诧异而关切的目光。   洛老爷回头之时,只看到院内诸人怪异的表情,坐在小庙中的洛玉琅更是像丢了魂魄一般,双目失神,无力地靠在供桌前。   与洛老爷一同有了动静的,还有小庙里常留的管事和僧人,洛诚头一个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扶了洛老爷,却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低了头,回避着洛老爷眼神的询问。   管事和僧人上前,对着洛玉琅施了礼,“洛家主,因方丈有言有先,要我等莫听莫看莫说,故而不敢现身,还望洛家主见谅。”   洛玉琅缓缓抬头,突然轻笑,“方丈说得极是,要想活得长久安乐,正是要莫听莫看莫说。”   回头看着上前来扶自己的穆十四娘,摇了摇头,“我再缓缓。”   刚才的一切,他要费些时间整理思绪,他相信洛诚他们自会守口如瓶,只需他为他们找个说辞即可。   “这道人实在古怪,明日我会亲去广福寺,去寻方丈问个清楚。你们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留意到父亲关切的眼神,示意穆十四娘将他扶起,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无有寸缕,还血符满身,实在不堪,又赶紧坐了回去,“父亲,孩儿不孝,让您夙夜不安。孩儿已经无事,明日从广福寺回来,定当一五一十向父亲禀告。”   洛老爷见此情形,微微点了点头,“洛诚,扶我回去。”   等人皆散去后,洛玉琅轻声对穆十四娘说道:“你也看到了吗?”   见她默默地点头,失笑道:“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你感觉如何?”   见她不问缘由,只问自己好与不好,洛玉琅心中暖意升起,“也是奇怪,以前的不适尽皆不在了。”   “那老道没有伤着你吧?”老道人在穆十四娘眼里,就是个不问缘由,只图私利的小人,语气自然不会客气。   洛玉琅摇了摇头,“他这横插一杠,我与巨蛇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论它现在状况如何,恐怕日后都不会与我善了。”   “那如何是好?”   洛玉琅心疼地看了许久她自己划伤的中指,因为洛诚不便触碰她,隔空洒了大量的药粉,现在与血渍凝结在一处,如虬龙突兀,吓人得很。   “我没事。”见他不顾自己满身的狼狈,却为了自己的小伤忧心,穆十四娘赶紧宽慰。   洛玉琅轻叹了口气,“广福寺方丈应该比我自己知道得多,凭着这么多年的交情,自然要先去找他问问,再决定去不去烟霞观。”   “我记得公主府的书房内藏了许多奇谈怪论,不如我去翻翻书,看有没有踪迹可循?”   洛玉琅摇头,“总觉得这事不会善了,还是莫要牵扯太多。既然能死里逃生,就是老天不会绝我生路,凭着无害之心,总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因为洛玉琅衣不蔽体,穆十四娘四处打量,也许是心中有气,站起身直接将自己所绣的经幡扯下,披在了洛玉琅身上。   “你这是何苦?”   穆十四娘一脸不悦,“既不能伸张正义,就物尽其用吧。”   洛玉琅用经幡裹了自己,“说也奇怪,以前坐在其下,只要诵念《金刚经》便会有感应。如今披在身上,反而毫无反应了。”   “那就说明,不是失效了,就是,”穆十四娘没说完的半句话,洛玉琅替她接上了,“它变强了。”   相同的想法,让夫妻两人都保持了沉默。   “累了一整晚,我先陪你回去,趁时辰尚早,去歇歇吧。”洛玉琅打破了沉默。   等穆十四娘再次醒来,洛玉琅已经不见了踪影,问过看守的护卫,才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广福寺,还特意留话,要穆十四娘静心在家中等候,安心养伤。   穆十四娘看着自己熟睡后,洛玉琅细心为自己包扎的中指,明白他是不想自己再涉险。   广福寺中,洛玉琅与方丈在禅房中相对而坐,经历了昨晚的事后,洛玉琅决定开门见山,“大师是何时知道的?”   方丈回道:“家庙中的管事无意间提及,老讷就觉得异常。后来,洛家主来到广福寺,因为玄诚与我相交数十年,总会时不时找我谈经论道,那眼中的那抹金黄,老讷记忆犹深。”   洛玉琅并不满意,“大师知道他的出处?”   方丈回道:“老讷不知。”   “那烟霞观为何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洛玉琅可不相信那老道人当真天赋异禀,能探千里之事。   “佛门清静,每次玄诚来时,从不入庙焚香,只入我的禅房。有次遇见我罚僧徒诵念《金刚经》他的神色状态与洛家主别无两致。”   方丈不等洛玉琅追问,“故而,老讷凭着数十年的潜心礼佛,总能察觉出不同与相同之处来。”   有些事,一旦阅历到了,确实能意会而不必言传。   洛玉琅想问些自己感兴趣之事,“大师与玄诚相交之时,他可曾说过什么?”   方丈思索一番,“他自说出身道家,但却对佛家最感兴趣,每每与我论经,倒也能说些颇有深度的禅机。”   “比如呢?”   方丈淡然一笑,“永生。他觉得道家的永生太过虚妄,倒是佛家的真切一些。”   洛玉琅直指正题,“据晚辈所知,佛家并无永生之说。”   方丈答道:“佛家并非没有永生。无常即是永生;轮回亦是永生;脱胎换骨也是永生。”   洛玉琅听方丈说着禅机。佛有千面,各人有各人的观法,你眼中的那一面,并非旁人眼中的那一面。   但方丈最后所说,脱胎换骨四个字直击洛玉琅的心底,也就是说,玄诚道人在道家没有寻到的出路,在佛家寻到了。   所以才有了母亲之事,后来又挑中了自己。   “真是妄念,既投了生,过好今生便是。世俗凡胎,自然不可能无欲无求,但贪图些不可求之事,岂会有善终之事。”   方丈听了,直言道:“洛家主,悟性在玄诚之上矣。”   “大师以为,烟霞观如何?”   洛玉琅与穆十四娘一样,因为昨晚之事,对道家没了好印象。 第二百零三章 禅机   “弘阳真人与我并不相熟,但老讷知道,他是为数不多,潜心道法,有所作为之人。”   洛玉琅又问:“他的师兄呢?”   方丈似十分意外,“这倒不曾听说,就算有,也应当是个寻常的道家。”   “哦?何以见得?”   “弘阳真人接任之时,我曾随师傅去观礼过,当时并无引人注目之人。若他真有才能出众的师兄,岂能让他接任。”   方丈这话应该不假,但世事无常,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我如今这样,也算是怀璧其罪。方丈可有良策?”   方丈怜悯地看着他,“学佛越久,内心越宽。就如《金刚经》,寻常都将它当成利器防身护体,可在老讷看来,用它来稳固本心,看破一切虚妄倒更为真切。”   “方丈觉得我该坦然接纳,顺其自然吗?”   方丈接道:“佛家讲究因果,一旦缘尽,自然消散。”   “就怕我肯,它未必肯。”洛玉琅终于说了实话。   方丈诵念了句‘阿弥陀佛’,“缘法,说法众多,会如何结因果,皆在于如何看待了。”   “方丈既与玄诚相交数年,不若帮我一次。我所求不多,等我夫人终老即可。”   方丈沉默良久,说了句,“你二人执念看似不同,实则相同。洛家主,或许这就是你与他二人的缘法所在。”   洛玉琅立刻变了神色,如被人踩了软胁一般,“他还在觊觎我的妻子?”   方丈明显有些愣神,其后无奈摇头,“你二人都将执念系于虚于之处,非自力所能为之。”   洛玉琅回过神来,却并无尴尬之色,倒像是松了口气,“他的执念确实是贪图不可为之事,我的执念,却是实在可为的。”   方丈不再接话,而是开始闭目参禅。   洛玉琅静坐了一会,“大师,晚辈打扰了。”   临出门时,方丈在他身后说道:“玄诚在老讷看来,并非好勇斗狠之人。”   洛玉琅于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如若烟霞观再来相问,求大师给它留条活路。”   回城的路上,洛玉琅无论是轻声出言相问,还是在心里默默询问,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试着诵念《金刚经》腹中也没有任何反应,觉得不死心,又念了《心经》,还是一样没有反应。   他敢贸然欢喜,昨晚的一切,不止他一人看见,那道虚影,确实是巨蛇的化身。   根缘到底如何,广福寺方丈这里摸不到门路,烟霞观中的老道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他有些惧怕,怕自己送到他们的老巢,岂不是自甘成为待宰羔羊?   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不是不想和盘托出,面是话到嘴边,怎样都开不了口。   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倒是刻意找到洛诚,编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据方丈所说,可能与玄诚道人的法术有关,一旦有人想取他性命,护身法术就会显现。   见洛诚明显地松了口气,洛玉琅强装镇定地谢过他这段时间的操劳,还主动提及了洛诚娘子陪着穆十四娘之事。   “家主,当时我们不知,”洛玉琅轻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一切以大局为重。”   又来到了家中的小庙,管事与僧人正在礼佛,依旧静静坐了一会,许是这几个月,日日跪于佛前的缘故,现在只要一坐在佛前,就觉得内心安宁无比。   趁着管事和僧人和他见礼的机会,洛玉琅说道:“今日去见了方丈,得他指点一二,心中果然安定。这万般虚影,皆因心有杂念,若心中清明一片,眼前的一切都应也是清明的。”   管事答道:“洛家主所言极是,《金刚经》中所云: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洛玉琅点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等他终于得空去见穆十四娘时,刚走上通往自己院子的小径,就看到穆十四娘正在草丛中整理着开败了的鸢尾花。   “留它在那里,做花种也好,为何要扯了它?”   听到洛玉琅的声音,穆十四娘回过头来,“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碍观瞻,就想着除去可能更好。”   “留下吧,荣有荣的华美,败亦有败的意境。”   穆十四娘见他去了趟佛寺,连说话都带着禅机,“漫乐何不直言我辣手摧花,是个不懂花不惜花之人呢?”   “我饿了,你可愿为我再亲自下厨一次?”   穆十四娘疑惑地看着他,“昨日还在说我厨艺不佳,怎么今日又转了性,想自讨苦吃了?”   “人生在世,不过数万天,转瞬即逝。那些美好的,自然是要留存于心,时不时感念一番。”   穆十四娘见他神态自若,不像有碍的样子,轻松地说道:“比起当时,我已数年未拿过刀铲,你不怕我这次不但忘了放盐,还会忘了其他的?”   “不妨事,就想尝上一尝。”   穆十四娘只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洛玉琅已经开口,“倒不必做得太过复杂,下碗面就好。”   穆十四娘心想,自己下的面,倒是为数不多,被十五郎称赞的菜式,于是也不再推辞,“那你等着。”   等穆十四娘终于端了热腾腾的汤面走上小径,发现他居然还在原处等着,“别看鸢尾了,尝尝我数年如一日的面食吧。”   洛玉琅看着她,轻轻一笑,伸手替她抹去了脸上沾染的面灰,“有劳夫人。”   静静地陪他吃完,穆十四娘忐忑问,“如何?”   “夫人不该我刚入口时就问的吗?”   穆十四娘答:“怕你违心地说了,装不下去。”   洛玉琅爽朗地笑着,“你与以前,当真不同了。”   “我为何要与以前一样?”   洛玉琅解释道:“若还是小院中的你,恐怕不会如此相问。”   见他神情自若地喝着茶,穆十四娘突然不想追问他今日在广福寺到底如何了,只要他能安好地坐在自己面前,便好。   “我好象寻不到它了。”   洛玉琅还是主动提及了自己的感受。   穆十四娘脑海里浮现出那道巨蛇的虚影,“你说它会不会,就那样消失了?” 第二百零四章 寻常   “不会。”洛玉琅放下手里的茶盏,“若真会如此容易消失,那老道人就不会吓得逃遁了。”   “那漫乐你想好对策了吗?”   洛玉琅一脸坦然,“顺其自然。”   穆十四娘有些不解,辛苦斗争这么久,就这样放弃,算是怎样回事?   “漫游希望我再与它苦斗下去吗?”洛玉琅静静望着她,似乎想看透她的内心。   穆十四娘摇头,“只要它不伤害你,和平共处是最好的办法。”   “我也是如此想的。”洛玉琅接过穆十四娘剥好的新鲜莲子,掰开后,将内中的莲心取出来,将莲子又递回给了她,“莲心寒凉,能不吃还是不要吃的好。”   穆十四娘接过放入口中,“那以前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多尝些苦味,才懂得人间至味是清欢的?”   洛玉琅微微愣了一下,“此一时,彼一时。折腾这么久,我也乏了,累你担惊受怕,是我的错。人生在世,最美好年华,不过数年,不能虚渡了才好。”   穆十四娘听他这样说,戏说道:“得过且过,也算一条人生之道。那家主,从即日起,重新当家吧?”   “累了?”洛玉琅向她招了招手,想让她陪自己坐会,穆十四娘却嫌弃地说道:“天正热着呢,你听,知了都叫了。”   “我不在的日子,你是如何过的?”洛玉琅突然问道。   穆十四娘整理着柜中的衣物,顺口答道:“还能怎么过,替你算账呗!”   “那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听到洛玉琅这样相问,穆十四娘停下手里的活,“其实我最想过苏城的日子。”   “漫游想得倒挺好,可惜再不可能让你那样自在了。”洛玉琅挑眉看她,“如今你已嫁为人妇。”   “我自然知道。”穆十四娘收拾了一番,重新又将衣物放了回去,“这事我真做不来,看来,还是得寻个帮手了。”   洛玉琅一声轻笑,“现在不过你我两人,往后若是再添了人,你当如何?”   穆十四娘假装没听到,直接忽略了他这句话。“你前几日说,你喜欢什么颜色来着?”   洛玉琅剥了数颗莲子,尽数将莲心去除了,似乎也有意回避着她的话。   等穆十四娘好奇地回头,他才淡淡回答,“只要不是红色,什么都好。”   穆十四娘微微蹙了眉头,当时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今日十五郎送了信来,说是三皇子已接了旨意,要你先做好准备。”见洛玉琅一副茫然的模样,“景玉霜跟了他。”   “呵,我当什么事,这与我有何相干?”   穆十四娘当他是顾忌自己,“以十五郎的脾性,特意来信,自然是有缘故,若他不是信封上写了我名字,我也不会拆。”   “我明白,他是怕我与景家旧怨再起。今非夕比,何况,吴越的气数已不多矣。”洛玉琅说完,明显自己都有些意外,表情十分古怪。   穆十四娘亦如此,停顿了好一阵,才寻到话头,“说来也是,若不是这些变故,你我现在当在后周了。”   “还想去吗?”洛玉琅饶有兴致地问她。   穆十四娘却摇了摇头,“正因为这些变故,才更应该留在吴越。父亲因为忧心于你,憔悴不少,你也该多体谅体谅他才是。”   “怪不得父亲总是对你称赞有加,我的漫游还真是体恤人心啊!”   穆十四娘被他冷一阵,热一阵的话弄得鸡皮都要起来了,“我为你量量尺寸吧,趁着现在天不算热,正好平心静气的为你做几件新衣衫。”   洛玉琅起身,走到她面前伸长胳膊,“记得要墨绿色的,正好配你喜欢的荷绿。”穆十四娘无端地有些发愣,这人也是,一时记得,一时又忘。   之后的日子,岁月似乎开始静好。   洛玉琅重新主事,穆十四娘每日帮他算完枯燥的账目后,就回到绣架旁,做着两人的夏衫。   芜阳公主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床前,还是没能留住曦阳帝,十五郎自然要入宫守孝。穆十四娘怕吴夫人独自在公主府不便,与洛玉琅一同去将她接回了洛府。   见她身后终于重新跟随了婢女,吴夫人松了口气,等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心疼地说道:“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穆十四娘不以为然,“母亲忘了,我自小就这样。”   “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说完就开始吩咐婢女去小灶熬汤,穆十四娘轻笑,“母亲是何时学会的?”   吴夫人也不掩饰,“公主府学的,日日都不重样,凭我茹素,也十分可口。”   “那母亲应该早说,刚才回来时,就接了他们的厨子来。”   吴夫人笑道:“这次见到十五郎倒是老成不少,你呀,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全没了昔日的谨慎。”   “不好吗?”穆十四娘偏头问道。   吴夫人收拾着手边的衣物,“好,如何能不好,我女儿终于嫁对了人。”   自那晚小庙的惊心动魄之后,洛玉琅再无任何不适,一切都回归了正常。   洛玉琅重新主事,穆十四娘肩上担子一轻,心中欣喜,日日得空就陪在吴夫人身边。   被吴夫人精心地汤水滋补之后,脸色红润了不说,还胖了一圈。   连洛老爷在她请安时,都忍不住说道:“还是这样好,气色红润,方显富态。”   穆十四娘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留意到洛玉琅刻意抿紧的唇,分明是为了富态二字在那里忍笑。   刚出了洛老爷的院门,穆十四娘就急不可待地问他,“我真的胖了许多吗?”   洛玉琅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是你以前太瘦了。”   “还枉称读书人,会不会说话?”   洛玉琅见她气鼓鼓地领了先,分明是想落下自己,追上去,轻笑着,打量着,“父亲倒是没有说错,你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在苏城时的你。”   “终于得了空,我想去木花坊看看。”提起苏城,穆十四娘自然而然想到了舒掌柜和木花坊的故人们。   “可要我陪你同去?”   穆十四娘摇头,“她们应当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   “怎么?我这个夫君见不得人吗?”洛玉琅一脸的幽怨,却没得到穆十四娘的怜惜,“我不想解释太多,还是简单些好。说不定灵秀都已经嫁了呢?”   看着一脸兴致的穆十四娘,洛玉琅不禁想到,穆十四娘之所以轻易就能将自己抛开,是否与他们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有关呢? 第二百零五章 旧事   第二日,穆十四娘果然兴冲冲地独自一人坐车出了府,连婢女都没有带。   因为存了心思,洛玉琅留意到她今日梳的发式都与往日不同,倒是和在苏城时有些相似。   “明明已经嫁给了我,还装扮成小娘子的模样。”心中腹诽不已,连手边的茶都苦涩了。   木花坊的牌坊依旧如故,守门的婆子也没换人,见了穆十四娘一脸欣喜,直接就放她进去了。   她在婆子的陪同下来到舒掌柜的厢房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进去之后,舒掌柜果然半趟在床上,一脸病容。   “刚听人回报,我都怕听岔了。没想到,果然是你。”舒掌柜气息微喘。   穆十四娘寻了凳子,坐在她床边。“掌柜的,是受了凉吗?”   舒掌柜轻轻摇头,“已有月余了。大夫只说要我静养,却拿不出对症之药来。”   “那何不另请了名医来诊治?”穆十四娘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后找洛玉琅帮忙。   舒掌柜摇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倒觉得活够了。”   穆十四娘见她言语如此萧索,全没了往日的气势,不免有些伤心,“舒掌柜,”   “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能再见到你,真好。”   穆十四娘越发伤心,虽然时过境迁,但木花坊和墨师傅,是她绝境求生的贵人,自己这些年竟从未回报过一二。   “灵秀还在,接了刘娘子一职,这里药味太浓,你去她那里坐坐吧。”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宽慰舒掌柜,只觉得自己于心有愧,别过舒掌柜,就去寻了灵秀。   见到穆十四娘,灵秀欣喜万分,“施思姐姐。”   穆十四娘与她寒暄之后,问起舒掌柜的病由。   灵秀神色一黯,“掌柜的自年初去为旧当家的修坟,回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再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我们请遍了京中的医馆,也不见好。”   穆十四娘想起墨师傅曾经说过,舒掌柜当家的是南唐人士,联想起如今的局势,不知该如何说好。   洛玉琅见她自木花坊回来后,就闷在那里发呆,无论自己挑起什么话题,她都兴致缺缺,“是故人都不在了吗?”   穆十四娘狠狠盯了他一眼,语气极其不好,“会不会说话?!”   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的洛玉琅,缓了好一阵,才让自己平和下来,“可有相求于我的?”   “你既不能指点江山,更不能还南唐以太平,我求你做什么?”穆十四娘猜测必是舒掌柜在南唐因战事遇到了变故,想到自己除了伤心之外,根本无能为力,话语就冲了起来。   “夫人是想让我去觅封候,还是去打天下?”洛玉琅知她今日必定是遇了事,干脆将火拱得旺一些。   穆十四娘却没上他的当,“我有些想墨师傅了。”   洛玉琅心头一慌,这可怎么好,自己还没想好该如何笼住她的心,她居然又想去苏城。   “去封信,让苏城的分号去打点一下不就行了。”   穆十四娘回他,“他自然是好好的。起码上个月是如此。”   洛玉琅说道:“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这些年从未遗漏过一回。”   “可我就忘了回报舒掌柜。”穆十四娘眼圈开始泛红,“她病了,病得不轻。”   “要我帮忙找大夫吗?”洛玉琅的大方直接被穆十四娘否决了,“京中能请的,都请了,也不见好。”   “凡病总有缘故吧。”洛玉琅有些汗颜,自他成亲之后,纯笙就外放了掌柜,木花坊也被他忽略了。   穆十四娘就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今日在账房中听说,南唐大半已归了后周,只有几处战事依然不断,其他的都已平息了。不知舒掌柜当家的所在何处,看我们能否帮得上忙。”   穆十四娘一听,立刻变了神色,“今日是撞上的,自然不好多问,待我明日带了东西去看她,借机问问。”   洛玉琅挑了眉看她,“我怎么听着,还是你想瞎跑呢。”   “什么意思?”   洛玉琅点明道:“为何总想着往南唐跑?”   穆十四娘穿好了鞋,从软榻上站起来,“我去库房找找有什么合适的滋补之物,明日带给舒掌柜。”   走了几步,回头发现洛玉琅愣愣地看着自己,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家主不会在意吧?”   洛玉琅下意识摇了头,“无论她所忧何事,我都不打算带你去南唐。”   “谁说我要去的,父母在,不远游,我现在正好是这样。”穆十四娘的声音渐行渐远,惹得洛玉琅除了无奈地挑眉,别无他法。   “越来越张狂了,我是管管呢,还是再等等呢?”   第二天,再次从木花坊归来的穆十四娘神色依然凝重,洛玉琅只得放下手里的书,静候她向自己倾诉。   “虽然舒掌柜只稍稍提了一下,但我们也算是见过南唐的境况。”见她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洛玉琅殷勤地倒了茶给她,“舒掌柜当家的坟莹恐怕是毁于战火了。”   洛玉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生灵涂炭,只是还未曾听说过,有人会去刨人家祖坟的。   “你莫不是听岔了吧。”洛玉琅见她一口气吃了一整块酥饼,思路立即被她带偏了,“木花坊连午饭都不款待吗?”   穆十四娘咽下嘴里的酥饼,“我只是想吃而已。”   “我倒觉得,因为战事,她去不了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洛玉琅停了一下,突然又变了语气,“你若想帮她,直接问即可,何必猜来猜去,浪费时间。”   “你说得在理,我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明日我再去,就按你说的做。”穆十四娘非但没有在意,反而顺着他的意思,有了新的想法。   心情见好的又准备去拿第二个酥饼,洛玉琅默默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酥饼,沾了粉末的红唇,似有魔咒一般,撩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欲念。   相反,单纯的穆十四娘,见他目不转睛,神色凝重地盯着自己,拿起一块酥饼递了过去,“酥脆得很,你也尝一块吧?” 第二百零六章 成真   洛玉琅表情十分古怪,偏过头去,微微摆了摆手,“你吃吧。”   “你是觉得我多事了吗?”见他是这样的反应,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又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穆十四娘拍掉手上的残渣,“这副样子。”   洛玉琅一回头,就看到她只顾着手上,却忘了嘴上的,只得偏头再次回避,“举手之劳,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是托了就近的人去看看罢了。”   吃了酥饼后,穆十四娘只觉得口渴,可是多喝了一盏茶后,就隐隐有些腹痛。   洛玉琅见她呆呆坐在那里,两眼失神,时不时地蹙一下眉头,于是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穆十四娘只说自己腹痛,洛玉琅下意识扫了眼酥饼和桌上的茶,“想是吃坏肚子了。”   穆十四娘摇摇头,“不是,感觉不一样。”   洛玉琅扶了她到床上躺下,摸到她手冰冰凉凉,在六月的天气里实在不寻常,直接去请了大夫。   大夫诊完脉,正好吴夫人闻讯而来,大夫看了看洛玉琅,反而对吴夫人说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洛玉琅识趣地退避到沿廊下,大夫出来后,没再向他通报病情,拱手施礼后,带着背药箱的小童就走了。   洛玉琅重新入内,吴夫人正坐在床前,小声地对穆十四娘嘱咐着,“千万莫贪凉,还有,”说得极小声,他只听到穆十四娘报怨地话,“知道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吴夫人起身,似犹豫了一下,“说来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竟忘了问她这件大事。”   洛玉琅立刻就想偏了,满脸的不正在。   吴夫人体贴地为他解围,“也不怪你,你知道什么。”   洛玉琅更加难为情,想来穆十四娘是说了什么。   没想到,吴夫人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为难,“今日是她头次小日子,为免她不知轻重,我接她去我那里住几日,等好了,我再送她回来。”   洛玉琅从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为难之时,哑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岳母,那我这就送她过去吧。”   “那倒不必,女婿自去忙吧。”吴夫人心想,你再与她一样的不省事,尴尬的就是我了。   穆十四娘都走了许久,洛玉琅还站在院子中央出神。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凭他过往的经历中,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更别说如何应对了。   吴夫人院中的穆十四娘窝在软榻上,正听着母亲的说教。吃食用度之类的,吴夫人说得流畅,她也听得入耳。   只是在说到闺房之事时,吴夫人吱吱唔唔,半晌也没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   穆十四娘凭着自己的理解,替母亲总结,“母亲,我晓得啦,这种日子,要独宿。”   吴夫人对她的口不择言无可奈何,“你明白就好。”   穆十四娘心里是有些不解的,自己只是有些肚子痛罢了,怎么母亲就如临大敌。   到了晚间,她就知道了世道的险恶,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母亲要如临大敌。   养了几日之后,再次见到洛玉琅,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怕他会问些什么,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正房,埋首于绣架前,只盼着洛玉琅不要进来。   所幸痴傻的唯她一人耳,洛玉琅早就像无事人一样,谈论起其他,“后周世宗已回朝,不过,南唐求和不成,江北已失。”   “是战事终于要停了吗?”挂念舒掌柜之事的穆十四娘急切地问。   洛玉琅沉默了许久,“天下分合,不过早晚。幸亏我也好,望仁也罢,都不在其内,故而不必受其困扰。”   穆十四娘觉得那些王权富贵与自己越远越好,好不容易平安渡日,她可不想再折腾了。   “今日听母亲说,新王上位,因为纯孝,并未设宴庆祝,只是公主和十五郎仍是每日进宫,一为守孝,二为陪公主母妃宽怀。”   洛玉琅接道:“如此最好,省去了进宫的烦恼。”翻看着手里的账本,看着绣架前的穆十四娘,寻思她将养得怎样了,自己现在要她帮忙算一下账目,合不合适?   “母亲还说,景家现在颇为得势。”   穆十四娘闪烁的眼神被洛玉琅留意到,饶有兴致地看了她半晌,“你怕什么?”   “我为何要怕?”穆十四娘抬头,“我又没招谁惹谁。”   洛玉琅失笑,“那夫人觉得是谁招惹了呢?”   穆十四娘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去体会。   “我怎么不记得?”洛玉琅的轻飘飘的态度让穆十四娘有些后悔自己提这茬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怎么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个躲在红崖下,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珠,警告我不要多事的小丫头呢。”   穆十四娘抬头,就看到洛玉琅轻笑的脸。   “我也没想到,那样趾高气扬的贵公子,不过数个时辰,就狼狈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穆十四娘不甘示弱地回应,让洛玉琅轻笑不已。“凭心而论,我不遇见你,不知会如何。你呢?”   穆十四娘认真地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诚实,“应该难以平安回到河间穆府吧。”刚说完,又添了句,“虽然现在想来,回去真是愚蠢至极。”   时光荏苒,两个人都在相同的经历中各自成长,突然间,穆十四娘觉得眼前被人挡了光线,抬头时,洛玉琅已经拿去了她手中的针线,轻托了她的脸,柔柔地吻上了她的唇。   来不及闭上眼睛的穆十四娘,被洛玉琅眼神中别样的深意羞红了脸。   洛玉琅隔着绣架品尝着贪恋许久的甜意,即便心痒难耐,可他还是让自己忍耐住了,天色尚早,急事缓办。   微风拂面的撩动比狂风骤雨的进击更熬人,看着与自己相比,淡然许多的穆十四娘,洛玉琅轻声问道:“我抱你去床上?”   “讨厌。”穆十四娘轻声的报怨就像动力,洛玉琅一声轻笑,直接将她从绣架旁抱起,在原地转了两圈,“果真胖了些,有些压秤了。”   穆十四娘的第二句讨厌还未完全出口,就被他堵了回去。   酝酿太久的情感,他需要时间慢慢倾泄。 第二百零七章 又来   等到天色渐晚,婢女在屋外回禀,已到了晚饭的时节时,虽然两人皆有些衣衫不整,但洛玉琅终究是忍住了。   这是他最最心爱之人,他不想如此潦草地留下第一笔。   望着因为他突然的停顿娇羞不已的穆十四娘,洛玉琅深吸了口气,“时辰尚早,先吃饭。”   生生受了穆十四娘没多少力气的一脚,反而顺势替她整理好快要松脱的袜子,“你的外衫是我脱掉的,要我再帮忙穿上吗?”   穆十四娘作势又想一脚,可半途又收了回去,背过身去整理着衣衫,可因为手有些忙乱,半天都未穿好。   洛玉琅直接将拖入自己怀中,眼光停留在她胸前的鸢尾花上,“帮我的衣衫也绣上鸢尾吧?”   他轻声的呢喃在耳边萦绕,穆十四娘只觉得全身酥麻,又要败于他手。   “好不好?”等那股酥麻再次袭来,穆十四娘再也受不住,强撑着离开他,“你欺负人。”   洛玉琅挑了眉,“这事不能这样说。”   穆十四娘胡乱地将衣衫带子系好,顶着凌乱的头发下了床,再不肯理他。   “你我已是夫妻,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洛玉琅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分明是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自信。于礼而言,白日确实不宜如此荒唐。   但他决定让脸皮再厚一些,站在梳妆的穆十四娘身后,自如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临了还不忘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   穆十四娘重新将头发盘好,却发现鸢尾簪早不知遗留到床上的哪里,翻开首饰盒,胡乱摸了根簪子就打算插入发间,却被洛玉琅拦住了。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胡乱摸到的,居然是那根血色的鸢尾簪,顿时尴尬地难以言表。   洛玉琅轻轻抽回血色鸢尾簪放回首饰盒,快步走到床前,再回来时,直接将他送的那根鸢尾簪插入了她的发间。   “我明明收起来了,怎么还会在首饰盒里?”穆十四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弄得她于心有愧一般。   “许是婢女又重新拿出来了吧。”洛玉琅直接将她扯起来,牵了她的手,边走边说,似乎并不在意。   穆十四娘暗暗松了口气,被这根簪子打岔,倒是让她的心情平静不少。   吃饭时,悄悄打量洛玉琅的神色,发现他根本没受任何影响,反倒在捕捉到自己的眼神时,别有深意地回应自己,因为他刻意的提醒,穆十四娘又开始心乱如麻。   饭还没吃完,就听到有人来回报,“家主,景家来人了,老爷请家主去书房见客。”   相比于穆十四娘的迟滞,洛玉琅轻松不少,放下碗筷,对穆十四娘说道:“我去去就回。”   洛玉琅走到书房门口,守在门外的护卫看着他,表情凝重。一旁的景家随从则看着他满脸带笑,却因为不走心,看得人心里难受。   得到护卫的警示,洛玉琅淡淡一笑,走入书房内。   景畴行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依着礼节,洛玉琅还是与他见了礼,“景家主。”   景畴行身边的人随即起身,拱手对洛玉琅说道:“洛表兄。”   景畴行呵呵笑着,“这位便是当初与穆府十四娘订了亲的,我的庶子,巧了,也是排行十四。”   洛玉琅径直坐在洛老爷下首,与景畴行相对而坐,轻巧地回了句,“是吗?”   “他如今在王上面前当差,今日休沐,特意陪我来接他姑母回景家聚聚,老太君每日总要念叨上几回我这个妹妹。不过,也难怪,毕竟是她自小娇养在身边的长女吗?”   洛玉琅听完,倒是看向了洛老爷。   洛老爷不知何故,转头对洛诚说道:“进去看看嘉诺,当心他踢被子。”而后才对洛玉琅说道:“刚才舅爷就说过了,我将大夫的原话告诉了他。可他非要当面问你才肯,我便让人寻了你来。”   洛玉琅轻叹了一声,“若母亲一切安好,就算舅舅不来接,只要她自己愿意,随时都可归府探望。可如今母亲身上不好,大夫看了无数,药也吃了无数,也是时好时坏。这几日好不容易安稳些了,舅舅陡然接了回去,本是一片好心,可若是因此让母亲旧病复发,我与父亲可如何是好?”   景畴行刚想说话,洛玉琅又接着说道:“请的大夫皆在京中有名有姓,舅舅若是不信,尽可亲自去询问。”   景畴行又想开口,洛老爷又将话接了过去,“我今早去看时,婆子都说这几日天热,晚上总要闹上几阵,白天黑夜颠倒了睡。”   洛玉琅又接道:“不知舅舅来时,可去探望过母亲了?”   景畴行还未开口,洛老爷又替他回答了,“已经去看过了,正睡得香呢。”   景畴行与自己的庶子交流了一番眼神,觉得他们父子这双簧唱得也算地道,他们越是如此,说明其中越是有鬼,他今日是势在必行,无论如何都要将景妍凝带回景家,成为一柄刺穿洛府的利剑。   “左右今日无事,等她醒了便是。”说完得意地看着洛玉琅。   洛玉琅多少也猜出了景畴行突然而至的缘故,三皇子上了位,景玉霜入了宫,他今日带来示威的庶子明显在新王面前得宠,寻回了旧日荣光的景家自然按捺不住,要来找他搬回一局。   “如今这天气也不早,不如我与舅舅同去,唤醒母亲,问过她,如何?”洛玉琅说话间已经急不可待地起了身,弄得景畴行都有些被动。   “也好。”景畴行刚说完,洛玉琅已经转身对洛老爷说道:“父亲,你身子不好,就莫去了。”   洛老爷无端地想起了景妍凝刚发病时,见到洛玉琅的情景,刚开始还好好,后来的某一刻,突然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吓得蜷缩在角落里,颤抖不止。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曾留意过,可并没见洛玉琅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明了洛玉琅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景家得逞,不让自己去,恐怕是不想让自己难为,“也好,嘉诺就快醒了。”   去萱和堂的路上,洛玉琅越轻松,景畴行越踌躇,就像当初去小庙时,总会发生无端的变故。 第二百零八章 意外   到了萱和堂,景妍凝尚未睡醒,洛玉琅居然直接要婆子入内将景妍凝唤醒。   听到里面景妍凝因为被人搅扰了美梦,厉声喝斥婆子的声音,突然大声说道:“母亲,景家舅舅说要接您回景家长住,已等候多时了。”   他的话说完,里面在突然的安静之后,被长而尖厉的喊叫声打破,“你们这些妖魔鬼怪,都是魑魅魍魉,早晚有佛祖收了你们,别想害我,别想害我,别想害我!”之后不断重复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东西落地破碎的声音。   看着景畴行与他那个排行十四的庶子难堪而莫名的面色,洛玉琅抱歉地说道:“幸好只在门外,没有莽撞入内,若是因此伤了舅舅,亦或母亲再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那就,”   景畴行却似笑非笑,接了话,“想是刚醒,被魇着了。待我们进去,她看到了熟人,自然会好。”   洛玉琅居然没有阻拦,而是欣然同意,“那,舅舅请。”   景畴行与庶十四子刚刚前后脚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婆子一声惊呼,“两位爷,为何不在外间等候,这如何使得,老夫人还未更衣梳妆呢!”   音调并不低,房门外的洛玉琅抿了抿唇,收回了正准备踏进去的左脚。暗自鄙夷,这两人也是心急太甚,就这么想去看景妍凝如今的状况。   被婆子一声叫嚷,好不容易消停的景妍凝又开始发作,又是一阵摔打和着吵嚷,“你们这些作死的,我还是当家主母呢,这内宅,如何就放了外男进来?”   进退维谷的景畴行和庶子,遥望了一下门外小花园中的洛玉琅,后者似乎并没有进来解围的意图。而房内的婆子似乎也因为景妍凝的呵斥有了气性,闷闷地收拾着,并没有搭话。   景畴行只得轻声呼唤,“妹妹,我是你长兄啊!”   洛玉琅的声音又适时传来,“舅舅,还是给母亲留些体面吧,出来稍待如何?”   这话显然是提醒了景妍凝,让她从懵懂的状态清醒了过来,赶紧躲入了被子中,“你们都是死人吗!”   这话分明是骂屋内的两个婆子,可景畴行听在耳中,别扭至极,讪讪地退了出去。   萱和堂一共两进,前进是待客的,中间是个小花园,后进正中就是景妍凝所居的正厢房,也就是景畴行贸然闯入的内室。   两人退回到小花园后,洛玉琅居然主动为他们解围,“舅舅,母亲一直这样,时好时坏。方才让舅舅受惊了。”   景畴行有些摸不透他到底意欲何为,谨慎地笑了笑。   等景妍凝终于收拾停当,在婆子的陪同下现身,似乎又挺正常。   洛玉琅淡淡看着她,说了句,“母亲,舅舅想接母亲回景家长住,儿子不敢做主,又怕舅舅误会,故而陪着舅舅同来,请母亲示下。”   景妍凝站在台阶之上,眼神在台阶下三个人脸上不停穿梭。   “怎么?娶了媳妇,就想赶我走不成?”   景妍凝的话一出,洛玉琅立刻无奈地看着景畴行,为表示自己的清白,还摇了摇头。   景畴行仔细打量着景妍凝,怎么看她都是正常的,“妹妹,老太君十分挂念你,几不成寐,非要我接你回去住上一阵。”   景妍凝嗤笑出声,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在眼光游离过洛玉琅后,“我哪也不去。”   景畴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身边的庶子按捺不住,主动请缨出列,“姑母,玉霜姐姐如今已入宫为妃,对姑母也甚是想念;侄儿我时常陪在王上身边,已被他问过数次。姑母就当全了我们这些晚辈的孝心,出府走动走动,走活了气血,说不定身体就康健了呢。”   这话说得实在掷地有声,洛玉琅不免多看了他一眼,又因为穆十四娘,心中泛起莫名的酸味。   景妍凝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不置可否,又似犹豫不决。   庶子决定再接再励,“侄儿自幼就常听祖母提及姑母,说姑母的聪慧是我等晚辈万万不能及的。侄儿听说姑母自大火后受惊,继而累了身体,苦于自身无能,不能为姑母解忧。现如今不同了,莫说这京中的名医侄儿请得起,就是遍天下去延请名医为姑母养好身子,侄儿都是愿意的。”   洛玉琅撇了撇嘴角,淡然看向景妍凝。   “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景妍凝转向洛玉琅,语气骤变,“你为了自己的小娘子能当家做主,就如此急不可待,要赶我出门吗?”   景畴行见她只拘泥于自己的私利,按捺不住,“妹妹,玉琅娶了娘子,自然要当家理事。你操劳半生,是时候享享清闲,常出门走动走动,闲话家常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够高明,庶子都有些忍不住,“姑母,表兄一向孝道,自然不会忤逆。莫说只娶了一个娘子,就是再娶上几个,也不会让姑母难为的。姑母尽管放心,随我回景家聚聚吧。”   洛玉琅一听,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别人不打紧,一直留意他的景妍凝反应最为激烈,直接退回了房内,‘嘭’的一声关了上门。   听着里面上门栓的声音,两个婆子忍不住了,“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又将门栓上了。”   之后,三个人在小花园里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一个婆子在外面如哄小孩般,哄着景妍凝将门打开。另一个婆子则开始想办法从侧面的窗户中爬进去。   无奈之余,景畴行决定以退为进,先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再行后招。   洛玉琅坦然地陪着他们一路去往前院,刚出了萱和堂就看到穆十四娘的贴身婢女迎面而来。   担忧穆十四娘的洛玉琅主动问道:“可是夫人有事?”   婢女回道:“回家主,今日晚间风大,夫人的灯笼熄了,我去就近借个灯笼。”   洛玉琅顺着婢女来时的路望去,不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沿着这道路尽头就是吴夫人的居所,看来是刚从吴夫人处出来。   景畴行突然一声轻笑,“这是什么缘份?”   “舅舅请!”洛玉琅明显不悦的声音,让他又添了几分得意,“十四啊,十四啊!” 第二百零九章 对策   庶子自然明了父亲的意图,因为前事,自己也有些上心,时不时回头张望,拐弯时还不忘停留了一下。   洛玉琅虽然目不斜视,但紧抿的唇说明他心情极其不爽。   景家有备而来,无果而始。   洛玉琅在景家父子走后,忍不住感叹,“这个景畴行,一惯如此,一个稍稍得势的庶子,竟让他忘了嫡庶之区。按礼,今日就算他要带这个庶子来,理应有嫡长子陪同才是。”   洛玉琅似乎不愿多谈,“景妍凝也是奇怪,无论他们如何游说,她都不肯走。”   洛老爷则要淡然得多,“她是怕走了,再不能入洛府了吧。毕竟在我这里,她想要的体面总是会有。”   洛玉琅想起前事,心说,那场无法挽回的大火之后,她想要的体面恐怕再不能够了。   一切回归正常之后,以前所有的考量又重新摆在了面前,就算他现在承认自己当时做得过了,但事已至此,错已铸就,自己也因此受了天罚。   洛府却不能因此受到连累,费尽心机掩藏的不能再让人重新掀出来。   等他从洛老爷书房出来,月已上中天,走在小径上,月色下鸢尾花透着诡异的光芒,一如他的心境。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明明知道景畴行特意带了那个庶子来,除了他能说会道之外,还有一层意味就是想让他难堪。   可在他不怀好意地打量暗处的穆十四娘时,自己就是生气了,要不是有诸多的顾忌,真想当场剜了他的眼珠。   想到这,张望了一下院中的灯火,发现正房中亮着灯,想来穆十四娘已经回来。   穆十四娘见他一回房,就闷闷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心知与今日景家来的事有关,默默退到绣架前,想着还是莫要打扰他。   等洛玉琅觉得屋内安静得太久,回头看时,她已经埋首绣架前,专注着一针一线。   “以后晚间,无事莫要出去了,免得天黑不便。”   穆十四娘抬头,想着自己常常晚间都要去母亲处坐坐的,怎么突然就不成了?   “母亲从穆府带来的人,一来就被我关了,前阵事多,哪里顾得上,今日母亲要我拿个主意。”   穆十四娘怕洛玉琅不晓得前段发生的事,索性从头到尾解释一番。   “关了这么久?”洛玉琅想着吴夫人被接来的日子,算起来已有数月之久。   “嗯。”穆十四娘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当真被她抛诸脑后。   “望仕知道吗?”   穆十四娘摇头,老实承认,“忘记告诉他了。”   “那明日去公主府走走,商议之后再做决断。”景畴行今日的张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阵子的忙乱,让他对吴越的局势有些断层,得去找望仕好好聊聊,免得落了下风。   被这两件事一打岔,重新躺回床上,洛玉琅越发觉得气闷,原本是终生难忘的日子,就这样被人搅和了。   看着穆十四娘昏昏欲睡的模样,只得安慰自己,稍安勿燥,来日方长。   总觉得心有不甘,悄悄凑过去,尝了尝她粉嫩光滑的脸,睡眼惺忪的穆十四娘迷迷糊糊转过来,居然始料未及地朝着他唇上印了一下。   得了如此巨大的奖赏,洛玉琅欣喜若狂,自然理尚往来,回敬了回去。   最终让他浅尝辙止的,是穆十四娘的困倦,时机不对,洛玉琅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想要穆十四娘与自己一样,感同身受,终生难忘。   因为先王孝期未完,他俩并未惊动吴夫人,轻车简从,直接去公主府寻了十五郎。   提前接到帖子的十五郎独自留在公主府等候着他们,听完穆十四娘的话,反倒和洛玉琅扯了起来,“她不省事,你也如此吗?”   洛玉琅心想,你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我和你计较得过来吗?   还是穆十四娘将话接了过去,“都是我的疏忽,府中事多,我竟然给忘记了。”   十五郎突然想起,母亲在公主府住了多日,也不曾提起过,想来也是忘记了。   “自我和公主回京,倒是收到了几封穆府送来的信,我还觉得奇怪,为何总问些一切是否安好的话。”   “此事,姐夫如何看?”洛玉琅头次听十五郎唤自己的姐夫,挑眉看了他许久,“远远的打发了,只说逃了。”   这样不着调的计策,连穆十四娘都看不下去,“身契都不在我们手上,如何能胡乱打发了?”   “那就继续关着,反正不缺这些粮食。”洛玉琅的这条计策还是没能得到姐弟俩的认可。   因为此事,十五郎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姐夫是如何说动穆家主,让他肯同意母亲独自来京?”   洛玉琅心想这事又不是我所为,我如何知道,就算同去的护卫可能知道,但自己也不好细问,“我带了人过去,可能是气势太盛,他便答应了。”   “穆府的信中可曾提到?”穆十四娘察觉到了,仗义地替他解围。   十五郎回想了一番,“语焉不详,只说要母亲在京中,千万谨慎,莫要损了他穆府的颜面。”   “望仕,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当初你成亲时,先王是驱逐了穆家主不假。但现在新王上位,景家重新得势,他们会不会重来京城,可就不好说了。”   洛玉琅决定借着穆府的事,拉上芜阳公主为自己助力,好应对景家的虎视耽耽。   十五郎默默望着他,其间游离于穆十四娘身上,目光重回洛玉琅处时,洛玉琅直接摇了摇头。十五郎偏头看着他,最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说自己十分佩服这位姐夫,姐姐嫁进去已快两年,他居然还能将那场大火所发生之事瞒得铁死。   到此刻,他已经明白洛玉琅今日来的真实意图,看来景家仍不死心,想重掀波澜。   “我觉得姐夫说得没错,人既然关了,在没有想好对策之前,就关着吧。”说到这,觉得这样显不出自己的智慧,又添了句,“即便穆府最后寻上门来,就说她们不守规矩,姐姐怕有损穆府的颜面,只得先将他们关起来,学些规矩。” 第二百一十章 迷惑   穆十四娘只得点头,毕竟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给十五郎交了底就好。   接下来,洛玉琅就与十五郎谈起了如今的局势,三皇子将景玉霜带入宫的事,芜阳公主母妃是生了气的,她自己与景妃苦斗数载,因为其有老太妃做靠山,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自保。   如今终于占了上风,儿子又领了个景家的进宫,看着都觉得憋气。   “既然得势,怎么不见封赏?”洛玉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十五郎解释,“正因为母妃不喜,新王不敢太过张扬,这阵子宫里可热闹了,为了名号之争,简直比歌舞戏还精彩。”   洛玉琅无端地叹了口气。   十五郎了然,“你是怕自己会因此不得新王待见?”   “倒也不怕,只是不想多费心思在这上面罢了。如今后周势大,必定不会止步于此,我想乘着战事平息,出去走走。”到说这,直接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可吴越若不安生,我岂能走得安生。”   “景家素来睚眦必报,前次之事,恐怕不会善了。”十五郎虽不知那把火暗地里的事,但洛玉琅以那样的方式解决了景家送过去的新娘子,景家若不想寻些由头搬回面子,那就不叫景家了。   “那是他们自找的。”时至今日再提及,洛玉琅依旧觉得再来一次,他恐怕还是会那样做。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宫里的自顾不暇,景家主最得意的是那个在新王面前颇为得脸的庶子。”芜阳公主自然是帮着母妃,十五郎自然是站在洛府这一头。   洛玉琅冷冷说道:“倒是有些小聪明。聪明的人就让他聪明误吧。”   十五郎几欲开口,他想问洛玉琅,是不是又要大开杀戒?   穆十四娘端了新茶进来,“只顾着说话,手边的茶凉了都不晓得让人换换。”   为两人换了新茶,“公主不在,我就越俎代庖了,饭食还要些时候,两位还是先喝茶吧。”   两个人默契地不再谈论与景家相关的事宜,洛玉琅轻笑,“多谢夫人。”那轻笑在十五郎看来,十分谄媚。   “望仕游历了这么久,可有收获?”洛玉琅转向他时,又换了副模样,十五郎偏了偏头,“我曾一度想在雁荡山久居,可公主喜欢天台山,若不是京中突然变故,我们会在台州待到明年。”   见穆十四娘希翼的眼神,洛玉琅不禁问道:“不如我们也四处游历吧?”   穆十四娘心知这只是两个人心底的梦想罢了,眼前身后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无牵挂。   临走时,十五郎意有所指,“如若有事,尽管像以前一样,送信即可。”   洛玉琅意会,“也好,依旧老地方。”   回到洛府,刚下马车,就有婆子等在二门处,“家主,老夫人想见家主。”   洛玉琅有些意外,与穆十四娘一道去给洛老爷问过安后,就要她先回去歇息。   穆十四娘有些奇怪他刚才为何不跟洛老爷提及此事。   想着手边有十五郎孝敬给母亲的随礼,趁天还早,决定现在就送给吴夫人。   等到了分岔的路口,居然看到洛玉琅和景妍凝,一前一后,就走在不远处。   穆十四娘判断了下方向,是家中小庙的方向。   按下心中狐疑,将随礼送到了吴夫人手中,陪吴夫人看着十五郎的心意,打趣道:“母亲,十五郎这是想让您重返青春呢。”   “你这孩子!”吴夫人摩搓着滑腻的锦缎,“这料子,拿来给孙辈做衣衫最好看。”   “是啊,年底十五郎就满十五了,母亲可有得忙了。”   吴夫人偏头看她,“你呀,还像个孩子,别自己当了母亲都不省事。”   “我已经是母亲了呀!”穆十四娘的回应,让吴夫人轻拍了她一下,“亲生的与认养的,能一样吗?”   等夜深了,吴夫人催促,穆十四娘才回了自己的院子,谁知洛玉琅尚未回来。   想着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总觉得情景有些违和。   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躺在她的身边,可惜她实在睁不开眼睛,之后就各种稀奇古怪的梦,连个完整的场景都没有,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洛玉琅侧身看着自己,一脸的探究。   “昨晚梦到了什么?说了一晚上的梦话。”   穆十四娘哑然,她怎么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洛玉琅翻身准备起床,“你说得太含糊了,一个字都没听清。或许是我听岔了,你只是磨牙也说不定。”   “你才磨牙呢!”穆十四娘心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磨牙。   洛玉琅轻笑,系着自己外衫的带子,“你打人还挺疼的。”   “我打你了?”穆十四娘越发意外,有几分不相信洛玉琅所说的话。   洛玉琅坐在床沿,捉了她的手,轻抚着自己的右脸,“就这,现在还隐隐地疼呢。”   穆十四娘歉意满满,又觉得有些尴尬,“对不起啊,我一点都记不得。”话音刚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你就会诓人,我睡在里面,要打也是打你的左脸,怎么可能打你的右脸。”   洛玉琅顺势趴在她身上,“我这样关心你的时候,你打的。”重新捉了穆十四娘的左手,轻轻拍在自己的右脸上,“喏,就是这样打的,好象我是歹人一样,手劲可大了。”   穆十四娘又开始歉意满满,觉得更加尴尬,“不好意思啊,我一点也不记得昨晚梦到了什么。”   洛玉琅像小孩讨糖吃一样,“无端地挨了你的打,这事怎么了才好?”   穆十四娘想了想,偏头发现外间并没有人,攀着他,轻轻在他脸上印了一下。   洛玉琅喜笑颜开,望着她如画般的眉眼,早已褪去了初识时的青涩,透着新开桃花的妩媚,轻声说道:“不够。教了你多次都没学会,看来还得补功课。”   穆十四娘害怕人进来,被他堵住的嘴一直吱吱呜呜,双手也极不情愿地推拒着,洛玉琅顺手放下纱帐,将所有的迤逦锁于纱帐之内。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先手   有婢女开门随后赶紧关门的声音,动作不大,却足够将穆十四娘拖回现实,将她拥入怀中,情绪似乎有些失控的洛玉琅,沉重地呼吸声让她有些害怕。   “怎么了?”感觉到她情绪变化的洛玉琅抬头看她,虽未饮酒,眼中倒现了红雾,唇色水润透亮,饱满欲滴,“我手重了吗?”   穆十四娘只觉得羞涩难耐,将身体缩了缩,声音含糊得只有洛玉琅听得见,“外面都是人。”   “也是,你睡过了头,时辰不早了。”洛玉琅意犹未尽地搂了搂她,不甘不愿地重重亲了她一口,“要起了。”   站在帐外重新整理衣衫的洛玉琅,看着纱帐内的穆十四娘,侧身整理衣衫,身形尽显,姿容俏丽,让人挪不开眼。   穆十四娘刚穿好鞋,就听见洛玉琅无端叹了口气,“大早上的,叹气做什么?”   洛玉琅愣了一下,随手拿起梳子,将自己散落的头发梳上去,“萱和堂突然信了佛,你与岳母说一声,若觉得不便,回避些就是,无妨的。”   穆十四娘又想起了昨晚所见,见洛玉琅如此坦诚,自己却在那里胡思乱想,起身抢过洛玉琅手中的梳子,“哪有你这样梳头发的,总是躲懒。”   洛玉琅顺势坐了下来,决定好好享受了一回,穆十四娘为自己梳发的喜悦。   哪知穆十四娘手艺实在不精,最后还是洛玉琅自力更生,“十五郎六岁起,便再不要我帮忙了。你头发这样多,实在不好梳。”   听着穆十四娘报怨一般的解释,洛玉琅轻笑,“幸好我从未想过,要你为我做这些。”   穆十四娘心生愧疚,按照世人对贤妻的标准,她除了替洛玉琅做衣衫这一条符合之外,其他的,好象都不太称职。   “想什么呢?”洛玉琅见她久久站在那里发呆,既不梳妆也不洗漱,实在奇怪。   穆十四娘闷闷摇头。   “你若觉得不高兴,我现在就解开了,由着你梳发,如何?”   穆十四娘倒是因为他这句话,回了神,“再不去请安,父亲恐怕又会多想了。”   洛玉琅接了句,“多想?多想什么?”   穆十四娘手刚锤到他胸前,就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躲避不及的穆十四娘让洛玉琅失笑不已,带着几分得意推门而出。   临走还不忘打趣穆十四娘,“漫游勿心急,漫乐我先去父亲处解释解释。”   等人出了院门,走在小径上,脸上不再有笑容。在小径的尽头直接拐弯去了小庙。   景妍凝正闭目跪于佛前,双手合十,难得的一身素净和手中的绿玉佛珠显示着她的诚心。   洛玉琅跨入殿中,静静看着她,之后接过管事递来的三支清香,依礼拜过了佛祖。   看到穆十四娘所绣的观音菩萨像,直接上前跪了下去,依礼上了香,而后像景妍凝一样,闭目诵念,不同于以往,今日的《金刚经》他竟然诵念出声。   因为早已惗熟于心,诵念得十分流畅。   与他侧身而跪的景妍凝慢慢睁开眼睛,微微侧头,打量着他的背影,眼中尽是狐疑和不安。   管事佛事做完,默默朝着两人施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洛玉琅念完之后,起身重新回到景妍凝身边,“母亲,礼佛的清苦非你所能想象,就算一般的居士,也要初一十五茹素净身,更要算着日子去给各位菩萨上香,母亲可想好了?”   “与其像现在这样活着,不如来佛祖处求个清明。”景妍凝今日的语气已经没了昨晚的凌厉。   洛玉琅心知她的打算,所以昨晚,如她所愿,陪她到小庙中走了一遭。   景妍凝见他坦然站在庙中,根本不像邪祟不敢见天日的模样,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不甘心。   自己明明记得,当初是被他眼中的异像所迷,虽然心里清明无比,但就是词不达意,手脚不听使唤。   再之后,虽然慢慢好了起来,可是一见到他,直视他的眼睛之后,那种感觉就重新归来,弄得她只好装疯卖傻,好让自己能不再见他。   前几日兄长他们来,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明白了,可是洛玉琅就在旁边,她不敢,她不想再经受那种感觉,太吓人了。   冥思苦想了数日才想到这个好办法,借着祭奠故人的由头,要他陪自己来小庙里上香。   不是常说,佛门胜地,一切邪祟都不敢入内造次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洛玉琅今日给她的感觉依然如故,却不受任何影响呢?   难道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自欺欺人,自己吓自己罢了?   景妍凝大着胆子,与他对视,“兄长说了那样的话,我都没有如他的愿,可见我的诚心。我不求别的,只想过回原先的日子。”   洛玉琅突然轻笑了起来,眼波流动间,景妍凝觉得那种可怕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想张口,除了牙齿打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洛玉琅朝外面说道:“外头可有照顾老夫人的人?”   有婆子应声,洛玉琅接着说道:“老夫人恐怕昨晚没有睡好,快扶了回去歇息。”   陪着景妍凝出了小庙之后,洛玉琅还不忘吩咐婆子,要熬些上好的参汤给老夫人,千万要母亲将养好身体。   吴夫人来上香,正巧听见,对身边的婢女感叹,“我这个女婿啊,真是个顶好的人了。”   洛玉琅一路目送景妍凝如木偶般被两个婆子架着渐行渐远,回头就看到吴夫人,轻笑着问好,“十四娘还等我同去与父亲问安,岳母自便吧。”   下午,穆十四娘去给吴夫人请安的时候,听她提起,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生了出来,却抓不到要领。   景畴行不死心,自己不好失了身份,总往洛府跑,便推了那个庶子出来,寻了个府中有喜事,送帖子给景妍凝的借口,登堂入室。   心有芥蒂的洛玉琅,不但直接让穆十四娘回避了,就连他自己也避不见面,将人推给了洛诚。   那个庶子本来还满心欢喜,以为没了洛玉琅的阻拦,自己终于得以单纯和景妍凝见面详谈,哪知到了萱和堂,见了景妍凝,顿时如坠冰缝,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羞辱   景妍凝锦衣华服坐在萱和堂前厅里,除了身后站着的仍是婆子,与庶子自幼见到,那个高高在上,自己只能仰视的姑母没有任何区别。   想着如今自己已非吴下阿蒙,上前拱手行礼,“姑母安好,侄儿给姑母请安。”   景妍凝只是用眼神扫了扫他,并没搭理他。   庶子忍下这份屈辱,恭敬地将帖子递上,“姑母,家中的喜事,请姑母去家中一聚。”   婆子伸手接过,在景妍凝面前展开,礼数周全。   景妍凝目光落在帖子上,突然嗤笑了起来,婆子丝毫不觉意外,自如地收回帖子,回到了她的身后。   庶子一脑门子官司,摸不清门道,只得依旧恭敬,“姑母,侄儿最近得空,明日来接姑母如何?”   “玉琅呢?”景妍凝开口,语气急切,“玉琅怎么不在,就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有客至都不来相陪。”   庶子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皆是惊恐,仿佛自己是位不速之客。打量她身后的婆子,却都是老神在在,分明未将她的话当回事。   “姑母,你莫怕,我是侄儿啊,上次我同父亲来看过您的,有什么不妥,尽管和侄儿说,侄儿现在也是有官职在身之人,并不怕事非。”   庶子的话似乎起了作用,景妍凝猛地起身,却因为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伏在地,庶子顾不得细想,一个跨步将她接住了。   “放肆!”洛老爷快步走了进来,指着相拥在一处的两人,“简直,简直不知羞耻!”   婆子慌乱地将景妍凝扶起,顺便将庶子推开,“这位爷,怎好在这里做这事?”   庶子的慌乱只是片刻,整了整衣衫之后,重又恢复了自如,拱手道:“洛姑父,误会,误会而已,姑母一时踩空,侄儿怕伤及姑母,顾而扶了一把。”   洛老爷却闭了闭眼睛,“他是如何进来的?既无人相陪,又无人引路?”这话分明是回头对门外的洛玉琅所说,责问之意再明显不过。   洛玉琅在门外回答,“父亲,因儿子不得空,便让人先迎了景家侄儿,想让他稍待片刻,没承想,他竟偷摸着到了这儿。”   庶子望着洛玉琅,眼神中透着狠厉,洛玉琅则淡淡地看着他,眼眸低垂,鄙夷的神色毫不掩饰。   “将人赶出去,以后景家来人,没有我的允许,再敢将人放进来,家法伺候!”洛老爷看都不看庶子,依旧对洛玉琅吩咐着。   不等庶子分辩,洛玉琅已经开口,“父亲,都这样了,不惩戒一番,难道就这样忍着?”   洛老爷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难道还要家丑外扬不成?”   洛玉琅双手交错,旋着拇指,似乎在斟酌。   庶子眼神一闪,似乎寻到了好机会,“见官就见官,清者自清,我乃朝廷命官,有六品的官职在身,岂容人污蔑?”   “来人!家法伺候!”洛玉琅接着他的话,高声喝道。   洛诚领着护卫即刻冲了进来,按手按脚,将庶子按压在板凳上,打之前还不忘脱去了他的裤子。   庶子哪里是洛诚他们的对手,只得高声喊叫,“朗朗乾坤,你们私设刑堂,公然殴打朝廷命官,就不怕被王上怪罪?!”   “叫完了?”洛诚问道,“叫完了,我们就开打了。”   庶子刚张开口,准备继续斥责,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直到将庶子屁股上的肉尽数打烂,洛诚他们才住了手,拿着洛老爷亲笔写的书信,与哼哼不止的庶子一同送到了景家门口。   景家看门的人出来,还一脸懵逼,洛诚已经将洛老爷的亲笔书信塞入他的怀中,而后翻身上马,与其他护卫一道疾驰而去。   景畴行得信,来到正厅,看到趴在长凳上的庶子,裤子褪到了膝盖,屁股那里蒙着块白粗棉布,上面早已被肉浸透。   看完了洛老爷的信,一把丢在地上,气得跳将起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一旁的人从地上捡起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他亲眼看到的场景,还特意点明,若是嫡子尚还说得过去,姑母与侄儿亲昵一些,或许是景家家风使然。可庶子就有天壤之别矣,景家的庶子从不论血脉亲疏,同族之人也称庶子庶女,故而令他气愤之极,旧疾复发。   最后草草注了一笔,庶子居然公然与他分庭抗礼,洛玉琅看不过去,一时气极,便惩戒了庶子,或景家觉得吃了亏,尽管到官府上告,洛府愿凭官府的判决赔偿。   “父亲,这,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我们现在就找上门去,一定要让他们给个说法。”   “正是,一忍再忍,他们真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去王上那里告他一状,看看到底是洛府势大,还是王权势大。”   景畴行坐在那里,怎么也想不通,洛玉琅哪来的胆,突然想起一事,“随十四公子一同去的人呢,死哪去了?”   同去的随从一进来就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家主,洛府的人只许我们在前院等候,说是后宅我等不能进。”   景畴行嫌弃地看了眼跪伏在地的两个随从,“那十四公子呢,他是怎么进去的?”   “公子在前院等了一会,就有洛府的护院出来对公子说,‘我家老爷和家主均不得空,若公子不愿苦等,倒是可以随他先行进去等候’但是,我们不能跟着。”   其中一人说完,另外一人紧接着说道:“公子想都没想,就跟着他走了。”   “然后呢?”景畴行接着问道。   “回家主,然后公子就这样被他们抬出来了。”   “父亲,没有人证,凭他们空口白话的说,也要人信才行。”   景畴行咬牙,“洛玉琅,谁给你的胆子,踩着梯子就往上蹦,也不怕摔得粉身碎骨。前次的事还没算完呢,这是你自己寻的死路,怪不得我了。”   说完起身,吩咐道:“来人,给我更衣,你们几个兄弟不要怕辛苦,抬了你十四弟去给王上看看。” 第二百一十三章 加醋   洛玉琅得信的时候,正好同穆十四娘吃着晚饭,听她说着今日在园子中发现了一颗杨梅树,有几颗已经红了,要是这样的太阳天再晒几日,就能摘些下来,尝尝鲜了。   “那颗杨梅树啊,你现在恐怕不会喜欢吃。”洛玉琅意有所指,那颗杨梅树是他幼时无聊,吃了杨梅后就将籽乱抛,后来院子里居然发了颗芽,没几个月,越长越大,一时兴起,顺手就移到了园子里。   只是不知为何,无论多红都酸,若不是因为他亲手所栽,恐怕早就被园丁拔去了。   洛诚顾忌穆十四娘在场,话说得十分隐晦,“家主,今日的事尚没算完,已在前院候着了。”   洛玉琅默契地点了点头,转而对穆十四娘说道:“我今日若是回得晚了,你就先睡。”   这阵子,洛玉琅晚间总是出去,回来也不像以往那样交待自己的去处,穆十四娘自然想到了萱和堂的景妍凝身上,故而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天热在亭中吃饭,穆十四娘看到洛诚似乎十分紧张,等不及出院子,就凑近洛玉琅低声快速说着什么。   只是隔了距离,她什么都听不到,洛玉琅走了,眼前再多的美食,突然全没了味道。   洛玉琅直到走上小径,才低声问洛诚,“父亲知道吗?”   “尚未禀报老爷。”洛诚如实回答。   “吩咐下去,我未回来之前,看紧门户,不要放人出去,也不要放人进来。”洛玉琅临走前,又匆匆写了封信,让人按老规矩送给十五郎。   “家主,进宫之后,我们不能跟随——”洛玉琅轻拍他的肩膀,“王上就算双脚都踩在他们那边,也不能直接在宫里处置了我。”   在宫门前止了步,看着洛玉琅一步一步,坦然跟着前来迎他的人越走越远,洛诚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正院大火,家主所遭遇的一切,虽未言明所有,但他就算旁观,也心里堵得紧。   这次借题发挥,所为何事,不言而喻,所以他们这些人下手时并未留情。   景家特意一而再再而三让这人来堵家主的心,也是为了扫洛府的颜面,妄想用一个不入流的庶子来攀扯夫人,没当场打死已经够给脸了。   只是宫里这关,只能由家主自己去面对,他们除了牵着马在宫外等候,再无可能。   指引洛玉琅入宫的大监不时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见他明知所为何事,还是这样云淡风清,“洛家主,王上今日刚在后宫生了一肚子气,又遇上这事,恐怕这会子,正发火呢。”   “有劳大监相迎,为臣子的,王上发火,自然只能洗耳恭听,难道还顶嘴不成?”洛玉琅从荷包中摸出一块金子,乘着上台阶的时候,扶住了大监的手。   “洛家主,这事闹得,唉,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大监眼露欣喜,连语气都和缓了。   洛玉琅轻声问道:“不知,父亲的信,王上可看了?”   大监明显一愣,很快摇了摇头。   “那就为难了,难道还要我将这难堪龌龊之事,再污了王上的耳朵不成?”洛玉琅顺便止住了步伐,在原地踌躇着。   大监扫视四周,低声说道:“洛家主,无妨的,既是来求个清红皂白,那就摊开了说呗!”   “希望王上不会先入为主,听不进真相啊!”洛玉琅有意延缓了步伐。   大监低声说道:“若是平时,还有可能。今日景家那位,为了名份一顿好闹,王上眼前的新人都遭了她的罪,恐怕就不好说了。”   洛玉琅听完,加快了脚步,“既然王上疲累,那就有劳大监前面领路,莫让王上久候了。”   昔日的王皇子,今日的王上的起居室中,景畴行坐在一旁老泪纵横,用衣袖不停地擦拭着;趴着抬进宫的庶子在宫中的太医上完伤药后,已然苏醒;四个抬他入宫的嫡庶兄弟,一边两个,跪在他的长凳旁。   王上木然地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目光远眺,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洛玉琅迟迟不来,景畴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再说就显得矫情了。   庶子在上伤药时,已经哀嚎过,再继续叫嚷,只会扰了王上的清静。   跪在地上的人,咬牙挺着,平时娇养惯了的,这样的石板地,跪得膝盖生疼。   终于大监的门口说道:“王上,洛家主到了。”   王上瞬时回了神,板着脸,低沉地说道:“让他进来。”   洛玉琅进门时,很快地扫视了一圈,走上前准备下跪给王上行礼。   “罢了,你得罪的又不是我。”王上挥舞着手,“给洛家主赐座。”   洛玉琅赶紧谢过后,很快有小太监搬了椅子来,摆在了景畴行的对面。   洛玉琅坐下后,对视中,景畴行明显对王上所举有些不悦,眼神中还充满了疑问。   提前知道些内情的洛玉琅,不悲不喜,反倒一脸尴尬。   “景家主,你是主告,不知想求个什么?”王上待洛玉琅坐定,首先问景畴行。   景畴行马上一脸悲泣,“王上,我的儿好端端地去他洛府送帖子给姑母,不过两个时辰,就被这样子送了回来,凭他洛府再目无王法,也得给我景家一个交待。”   王上等他说完,看向了洛玉琅。   洛玉琅轻叹一声,拱手对王上说道:“不知王上,可曾看过家父送给景家的信?”   “一派胡言之词,也敢污了王上的眼睛?”景畴行早有准备,似气极而起身,“洛玉琅,你父亲一向仁慈,素来与景家亲睦,唯你任了家主,眼中再无他人,行事张扬,毫无章法礼数,我儿不过是早你与穆十四娘定了亲,你就看他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将人往死里打,还污他品行有亏。”   见洛玉琅根本不打算接话,“要我说,他入你府,要寻也是寻穆十四娘,毕竟他们曾有亲在身。”   话音未落,洛玉琅就起了身,却是看向了趴在长凳上的庶子,“你今日不但搂了我母亲,还去寻我的夫人?!”   这话一出,满堂哑然,连那个正可怜兮兮望着王上的庶子都愣了神,木然地看着他,忘了辩解。   “若如此,我今日还打轻了。”洛玉琅拱手跪在王上面前,“王上,洛府结此恶亲,累受其害,求王上为微臣做主。”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争辩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洛玉琅会自损八百,来杀敌一千。   但这话的由头是景畴行自己引出来的,这要如何定论才好呢?   王上轻咳了好几声,才唤来了大监送来清茶,缓解了自己的尴尬。   心中腹诽,你拿景妍凝说事,是因为从未将她看做洛府之人,更是比谁都想将她抛出洛府。   可是,你的夫人可是你费尽了心机娶回,爱不释手之人,怎么也如此舍得折辱呢?   想着穆十四娘留下的倩影,王上忍不住摇了摇头。   景畴行无言地指了洛玉琅许久,“你这个,这个目无尊长,罔顾纲纪人伦之人。为了一己私怨,还有何事是你不敢做的?!”   洛玉琅立即接道:“景家主若要教子,无须当着王上的面,难道王上还能说他闯入别家内宅,目无尊长,罔顾纲纪人伦,与所谓的姑母私会,做得极对不成?”   景畴行已然气极,毕竟上了年纪,反应不比洛玉琅,除了怒目而视,就是指着他,全身颤抖,一副蒙了极大冤屈的模样。   还是王上看不过去,搭了话,“洛家主,依你之意,此事当如何了事?”   景畴行哑然,明明自己才是苦主,这是什么状况?   洛玉琅态度和姿态依然谦恭,跪在地上,“回王上,父亲就是不愿家丑外扬,又气不过,才打了他几下出出气就算了,为此还特意亲笔书信给他带了回去。不承想有人非要将家丑宣扬出来,既不顾忌自家的颜面,也不管姻亲的脸面。因为父亲歇息得早,此事尚不知情,微臣现在还在为难,明日父亲若是知道,会不会触发旧疾。而母亲,又要如何在天下人面前自处?”   最后一句话,语气尤其重,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意图。   不同于景畴行的气急败坏,也不同于景家数子的咬牙切齿,王上倒是因为洛玉琅的一番说辞冷静了下来,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藏着掖着,私下处理了就算,哪有到处喊大街的?   “洛家主的态度已然明了,那景家主,你又如何看呢?”见王上终于问到了自己,景畴行起身跪在了洛玉琅身旁,拱手回道:“回王上,此事根本无中生有,纯粹是洛玉琅胡言乱语,仗势欺人,光天化日公然行凶。若不能为我儿伸冤,那这吴越岂不成了他洛府的天下了?”   最后一句实属诛心,将一桩私宅丑事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洛玉琅率先嗤笑一声,“我当今日为何觉得奇怪,敢情是因为景家主已然将吴越当成自家所有,强逼着王上颠倒黑白,为尔等欲盖弥彰,指鹿为马啰!”   景畴行不甘示弱,“分明是你恶意中伤,为了遮掩你娶妻的丑事,想毁了我儿的前程。王上圣明,姑母和侄儿,至亲的血脉,你也太牵强些了吧?”   洛玉琅反唇相击,“我与父亲亲眼所见,他二人搂抱在一处,王上,我洛玉琅可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自甘天罚!”   因为他的起誓,屋内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趴在长凳上的庶子费力地撑起身子,刚想给王上拱手,又因为伤痛,跌落了回去,“王上,臣有冤啊!他冤枉我。”   比起洛玉琅的落地有声,这样的分辨就显得底气不足,王上再看他的眼神也不再如前。   景畴行一见不妙,回头对庶子说道:“我们不比他油嘴滑舌,你且将你入府后所经历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王上,王上圣明,自然懂得分辨孰真孰假。”   庶子会意,倒也算老实,将自己入了洛府之后,如何在前院等候良久,如何被洛府护卫单独领了去萱和堂见姑母,姑母见到他来,惊喜异常,起身时如何不慎踩空,自己因为离得最近,本着孝心搀扶,却被洛老爷适时进来,斥责之后,洛玉琅如何吩咐人杖责,全程根本无人给他分辨的机会。   说得那个声泪俱下,涕泪横飞。   景畴行待他说完,也滴着泪,补充道:“王上,我儿一片孝心,却被人说得如此不堪,此心甚毒,可谓一箭双雕之计,还望王上为我们伸冤。”   王上却有些为难,说到底还是扶了的,虽说姑母和侄儿是至亲的血脉,不比其他,但到底不是母子,你说是孝心,他说是色心,这如何说得清?   “当时堂内可还有其他人在?”   听王上这样问,庶子赶紧抢答,“姑母身后有两个婆子在,堂外也站了有人,门窗尽开。”   “正是如此,才让父亲气极,若没有首尾,自有服侍的人搀扶,要你这个外客主动扑上前做什么?”洛玉琅形容得十分生动,王上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当时的场景。   “那两个婆子对姑母十分不恭敬,又只站在身后,有桌椅遮挡,一时如何反应得过来?”庶子说完,洛玉琅接话,“平时母亲身边仆从众多,今日为何独留了两个婆子,真是奇怪。”   王上头如斗大,看来是说不清楚了,“依朕看,多半是误会了。”   主位之人下了这样的定论,景畴行已然知道自己这一回合又落了下乘,不甘心地决定再努力一把,“王上的苦衷,微臣和小儿都明白,只要王上明白我等的苦楚,我等就不算冤枉,谁让人家势大呢。”   “王上,微臣以为,为了还原真相,不如请了三司衙门都来断断,让大家都要评评理。父亲顾念大局,生生原谅了母亲,不过小惩大戒了这个罔顾纲常的小人,景家就如此不依不饶,非得将黑的说成白的,那大家都不要脸面了,索性摊开了让世人都看个清楚明白。”   洛玉琅似乎气极,“也让世人看看,到底是哪家以势压人,哪家道德败坏!”   “朕初掌吴越,不能服众,是我之无能矣!”王上的怨叹让屋内的人都跪伏在地,“让王上忧心,微臣罪该万死!”   “人只有一死,何来万死之说。洛景两家原是姻亲,本当同忾连枝,共促我吴越繁荣,何必如此你死我亡之像!”王上语气清冷,冷眼扫视着跪着的数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王上息怒,微臣罪该万死!”上位者当真发了脾气,自然无人敢惹。   王上刻意停了半晌,让屋内的人体会体会王者的威严。   “此事朕倒有两个办法,其一就按洛家主的所说,明日一早苦主自去三司衙门击鼓鸣冤;其二就此作罢,全当一场误会。景家也莫要一口一个冤枉,你若谨言慎行,如何有这无妄之灾?洛府也是,就算侄儿唐突了些,但毕竟尚有人在旁,打得也过了些。”   王上观察着两家的神色,给出了结案陈词,“洛家主,打伤了人,自然是要抚慰一番的。”   洛玉琅拱手回道:“王上圣明,微臣领旨。”   景畴行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绝佳立威的机会,王上为何要轻松地放过呢?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正犹豫间,王上已经开始催促他表态,“景家主,你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景畴行再不甘愿,也只能悻悻同意。   洛玉琅正得意地看着景家一行人抬着庶子走在前头,就被大监喊住了,“洛家主,王上有请。”   此时此刻,自然要谦恭而迅捷,王上看着进来就跪在面前的洛玉琅,忍不住撇了嘴,“你再求什么,朕也不能答应,何必跪得如此爽利。”   洛玉琅回道:“微臣是谢王上,免了洛府之灾。”   “朕若不唤你回转,你岂会主动回来?少拿这话来蒙人。”王上看了看天气,吩咐大监,“煮些热热的汤食来,大晚上的,还真有些饿了。”   大监领命,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他与洛玉琅时,王上冷言道:“当日你正院大火,坊间就有传闻;今日这事,你如何解释?”   洛玉琅回道:“回王上,我看不惯景家的作为,王上素来知晓。送个帖子,哪有庶子非要送到姑母房内的,他景家可以荒唐无状,我洛府却是不能。”   “是有些不妥。”王上轻敲着桌面,“但朕仍是希望,洛景两家能太平共处。”   “只要景家不再生事,洛府定然如从前一般无二。虽不敢说有多大的作用,但绝不坏王上的事。”洛玉琅虽然低着头,但整个人呈现出现的恭敬十分到位。   “朕知道你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王上语气揶揄,“可景家的脾性又如何会改?”   “回王上,那是他的事。”洛玉琅挺直了脊背,“父亲自幼教导,清者自清,方不为浊气所染。”   “宫里的事,你听说了吗?”王上突然话锋一转,洛玉琅想都没想,条件反射般,“微臣不知。”   “少打马虎眼,街上都传遍了,你会不知?”王上瞪大了眼睛。   洛玉琅颇不以为然,“那种话若是能信,日头都要从西边升起了。”   “母妃和太妃分庭抗礼,斗得如火如涂。芜阳必然牵扯其中,你娶了穆附马的亲姐,恐怕难以独善其身。”   洛玉琅一脸茫然,“微臣大病初愈,倒是无人来找过微臣。”   “你帮朕这个忙,还朕宫内太平。我替你摆平景家,保证他不再拿此事说道。”王上抛出的筹码实在没有吸引力,但洛玉琅不得不接,“王上,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这样的看法,现在依然如此。没有比这样最好的局面,哪一家独大,王上都会更加头大。”   “你说得倒轻巧,每日不得安宁的是朕。”   洛玉琅努力想了想,“我觉得王上不如效仿先王的做法,谁识大体,就给谁体面。”   “可我会封玉霜为妃,母妃和芜阳必然不喜,你如何看?”   洛玉琅答道:“王上后宫并不丰盈,莫说封一个,就是封上三五个,也属正常。”   “你自己独守一人,说起旁人来倒是头头是道。”   面对王上的打趣,洛玉琅还是一脸坦然,“微臣精力不济,身子也不康健。王上龙精虎猛,岂是微臣能比的。”   “若是母妃和芜阳怪罪,朕就说是你的主意。”   洛玉琅一愣,“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担些骂名,也不算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王上只要不逼着微臣上供美人,落人口实,微臣就不怕。”   “其实景家这个小子,还蛮讨人喜欢的,你这一顿打,恐怕以后再好,也会生分了。”   洛玉琅会意,“王上,人我找不到,其他的倒是愿意认罚。”   等终于出了宫,接过洛诚的手里的缰绳,轻巧地翻身上马,得意地看了眼他,洛诚这才算松了口气,招呼其他人上马,跟在洛玉琅身后,呼啸而去。   见洛老爷书房灯光大亮,知道父亲已然知晓,直接走了进去,和父亲仔细将入宫之事说了。   洛老爷面色稍缓,“做得对,宁愿舍些银子,也不去淌他们的浑水,天下大势,不过十数载罢了。”   “这景家,一直用这招来对付我,百试不爽。我看重的,是你随时都能舍弃的,终于在你这里吃了亏,也算是他们的报应。”洛玉琅挑了挑眉,父亲书生气极重,景家才能回回里外得利。   “父亲放心,孩儿分得清楚轻重,断不会让洛府置于险境。”   洛老爷默默看着他,欲言又止,见洛诚端了茶进来,“大家都散了吧,趁着还有时间,都去歇歇。”   小径上鸢尾花依然绽放,洛玉琅悄悄推开房门,屋内并无熏香,但就是有股暖意,直浸人心。   虽然自己言明要她不要等候,她还是为自己留了门。   穆十四娘搬进来后,并没有置办新的物件,只在屋中放置了绣架,可正因为多添了她,让屋内添了暖意。   悄悄躺在熟睡的穆十四娘身边,无人能明白,身边的人就是他最大的底气,去抵挡一切,所向披靡。   从今而后,再看到那个景家的庶子,心里再不会堵得慌,洛玉琅微笑着,虽然承认自己有些幼稚莽撞,但他没有理由不去做。   无论自己因此会得来什么样的名声,只要能与穆十四娘日日相守,都不值一提。   侧身看她熟睡的容颜,压下心中另一种莫名的情绪,决定不再等待,不看吉日,只在今宵,成就美满。 第二百一十六章 隆重(章节名很重要,不能又忘了)   十五郎的信很快送了来,景玉霜终于有了名份,但与她同日封妃的还有两个,都与如今的太后——王上母妃有亲。   洛玉琅爽快地践了诺,景家那里送了银子不说,王上那也没忘记。   今日他有大事要做,等穆十四娘下午时从吴夫人那里回来,就在小径上被他拦住了,“夫人,这几日南唐和后周都送了账本来,看得人头疼。”   “我今日有些乏,明日再算行吗?”   洛玉琅紧张地问她,“你很困吗?”   “也不是,有些疲累。”穆十四娘解释完,见他掐指在那里算着什么,因为对这个动作十分排斥,穆十四娘皱了眉头,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你算什么?”   洛玉琅怎么能说,自己在算她的小日子,“算还有多久入伏,现在就这么热了。”   “母亲刚才也说,今年热得奇怪,就算那年蝗灾一样。”穆十四娘说完,发现洛玉琅居然没什么感应,“当初你可是好好扬了回名声,这么快就忘了?”   “只要与你无干的,都不值得我放在心上。”洛玉琅因为怀着心事,话由心生。   穆十四娘狐疑地看着他,“你今日有些奇怪?”   不想被戳破心事的洛玉琅,赶紧转移了话题,“今日这盘发好看,不过,早上你起来好象不是这样梳的。”   “母亲说我那样梳太老气了,替我换了。”穆十四娘感叹,“还是青荷手巧,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她过得好着呢。”进了院子,洛玉琅紧张地看了眼正房,趁着穆十四娘没留意,牵着她就往书房的方向走。   “她嫁给青蓿了吗?”洛玉琅因为她的提问挑了眉,“你希望她嫁给他吗?”   “当然啦!”青荷的小女儿心思,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惜你暂时不能去后周,否则倒是可以试着当当这个媒人。”洛玉琅的话明显词不达意,穆十四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这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洛玉琅已经将她安置在软榻上,寻了靠枕垫在她身后,“乏了,就先在这里歇歇。”   “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到多不好,我不如回房里去靠着,自在多了。”   洛玉琅却一把将她按住,“我一人看账头疼,你就当陪陪我。”   穆十四娘坐规矩了些,四门洞开的,没准哪会功夫就有人进来,不能失了礼仪。   正好可以看到洛玉琅的背影,想着不过数载,当初那个只要一落座,就东倒西歪的少年郎,现如今看起账来,也脊背挺直,端坐得四平八稳,几乎无可指摘。   到底是什么时候成长了呢?穆十四娘脑海里画画一幅幅闪过,最后停在洛玉琅突然病重时,再之后一切似乎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一切如常,那段时间仿佛一场梦般,穆十四娘还是时不时会恍神。   但人就是这样,对未知的恐惧会自觉地回避,仿佛不去想不去看不去问,就可以当问题不存在。   得过且过,最后从她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这四个字。   “无聊吗?”洛玉琅没有回头,却轻声问她。   穆十四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已经靠在了她身边,自然地将她拥入怀里,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着手里的信。   “你觉得我们,是继续待在吴越,看天下间风云变幻。还是云游一番,亲历一下其间的莫测?”明明说着件大事,他的语气却十分云淡风清。   “不是有了定论吗?暂且待在吴越。”穆十四娘因为出身的缘故,并没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但洛玉琅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这一切不再执着,仿佛置身事外了呢?   “我也是如此想。”穆十四娘差点忍不住要翻白眼,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也不搭后语,仿佛没经脑子一样。   “你今日怪怪的,到底出了何事?可与昨晚你出去有关?”   洛玉琅下意识摇头,顷刻又扭头看她,凑近了问道:“怎么?担心我?”   “我难道不该担心吗?”穆十四娘回怼。   “当然应该担心,越担心我越喜欢。”感觉到他话语中蕴含的情绪,穆十四娘敏锐地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炙热。   “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低头避开,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一把。   洛玉琅长吐一口气,坐正了身体,重新专注于手中的信,另一只手却不肯服输,穆十四娘推下去后,又会重新爬上她的肩膀。   知道他时不时就会想要亲昵一番,穆十四娘很快妥协,干脆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打盹。   等她醒来,正好晚饭时节,吃完之后,洛玉琅又牵着她在小径边看了会鸢尾花,阴凉处的长得最茂盛,各色的花争相斗艳,除了最多的蓝紫色,还有粉色,黄色,最隐蔽的角落里突兀地长着一颗花苞,颜色已然明显,是最妖艳的红色,一如当初穆十四娘收到的那根红色鸢尾簪。   两个人默默地看了一回,谁都没有点明,似乎都只在欣赏其他的花,可眼神明明都盯着同一处,神色各异。   “不早了,我们回房吧。”洛玉琅终于说出了自己想了整天的话,语气却不如书房时浓烈。   穆十四娘也无端地影响了情绪,一句话没说,任由他牵着手,跨进了院子。   走到正房门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再回头时,眼神中又添了莫名的情绪,“准备好了吗?”   穆十四娘强迫自己习惯今日奇奇怪怪的他,努力地点了点头,虽然一头雾水。   洛玉琅轻轻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红色,让穆十四娘呆住了。   红色的纱帐,红色的锦被,两对红烛,还有衣架上两套完整的喜服。   洛玉琅低头看了看门槛,弯腰抱起仍在发呆的穆十四娘,在喜服前将她放了下来,“换上吧。”   穆十四娘却傻傻说了句煞风景的话,“天这么热,今日不洗漱了吗?”   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我是说,我觉得,我没有别的意思,”   “看来不止我一人明白,夫人也是明白人啊!”洛玉琅轻笑。 第二百一十七章 圆梦   穆十四娘掩饰着脸上的绯红,“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要先沐浴。”   “那是自然,不止漫游,漫乐我也要先沐浴。”洛玉琅轻解着自己衣衫上的带子,惹得穆十四娘后退了一步,警觉地说:“我不和你一起。”   “不急于一时。”洛玉琅说完后退两步,消失在旁边的侧门中。   穆十四娘移步门口,发现原本应该守在这里的人都早被他支开了。   走到屏风后,发现桶中的水还是热的,探头出去,轻唤了声,“漫乐?”见无人应声。   确定他应该去了自己的房中沐浴,才坦然泡入水中,天热的时候,这种时候最是清爽,虽然屏风外的红色,时不时侵扰着她的心,可她还是忍不住多泡了会。   等她穿着内衫出来,差点惊叫出声。   洛玉琅虽然披散着头发,却已经将喜服穿在了身上。   “往日总是你为我擦拭头发,今日就让漫乐来为漫游擦干头发。”   穆十四娘木木地任由他扶着坐在镜子前,总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妥当。   镜中的洛玉琅,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滑落,他将头发轻挽于脑后的动作,别有一番滋味,穆十四娘得出四个字,十分诱人。   “漫游这几年,什么都变了,唯有这发色,从未改变。”   穆十四娘脑海中的迤逦顿时烟消云散,与洛玉琅的头发如墨相比,自己这头栗色,确实不太养眼。   “莫不是因为你喜欢吃栗子,板栗大仙特意赏你的?”   穆十四娘咬着下唇,瞪着镜子中的他,洛玉琅在镜中回望,轻笑不已。   “我不会替女子盘发,你自己动手吧。”穆十四娘抬头,洛玉琅手拿梳子,几下就将自己的发髻梳好,变戏法似地,从荷包中摸出一根簪子,插在发髻间,又从衣架上扯下红色的头绳,系了上去。   见穆十四娘只呆呆看着自己,还披散着头发。   “我知道我好看,可你也不能由此忘了正事。”   看着他孤芳自赏的模样,穆十四娘刚想说反正马上就要解的,刚想到这,脸就似红云烧灼,拢起头发,胡乱地盘着。   洛玉琅打开桌上的首饰盒,其中一格躺着那支红色的鸢尾簪,不动声色地合上,重新挑了一支步摇,递给穆十四娘,“这支好看。”   他的郑重其事感染了穆十四娘,仔细梳好头发,拿出脂膏,点在唇间。   洛玉琅默默看着镜中的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忍不住去尝那瓣花香。   很快又浅尝辄止,“这个梦,三年前就做过,之后梦了无数次。忍到今日,不想再等。漫游,成亲那日,圆房那日,都让你虚度,今日终能补上,你欢喜么?”   穆十四娘咬了咬下唇,算是回应。   洛玉琅牵着她的手,与她同在床沿坐下,“成亲那日,你一脸懵懂,我心知只是名份,不敢多想。圆房那日,得蒙漫游相助,让我重见天日,可却让你伤心难过惊惧,是我的错。现如今,虽不明根底,但我只想做回我,那个只想娶漫游为妻的漫乐。”   穆十四娘怕自己说的话又像刚才那个不合时宜,紧张得手心出汗。   “漫游。”洛玉琅轻唤,穆十四娘转头看他,映了烛火的双眸中,有自己,更有炙热。   穆十四娘知道,今晚定与往日不同,面对这样的洛玉琅,无论有何种不同,她似乎都没有往常那样紧张了。   洛玉琅轻轻拔下她发间的步摇,因为确定有些碍事。   轻解她的罗衫,还用眼神示意她来解自己外衫的带子。   原本不紧张的穆十四娘,在他扯住自己外衫带子的瞬间就僵住了,直到被他捉了手,将他外衫的带子塞进了手里,才略微回神。   “最讨厌这样钝刀子割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更是一刀。你爽快点不行嘛!”穆十四娘忍不住报怨。   洛玉琅哑然看着她,最后自嘲地笑着,一把将她按在床上,“没想到娇弱的漫游,竟然如此爽利,那漫乐就如你的愿好了。”   无论洛玉琅装得如何老道,终究是头一次,穆十四娘一皱眉,他就僵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幸而他还记得书中是如何说的,摸索了一阵,终于在后半程,寻到了些门道。   刚开始他还时不时问穆十四娘感受如何,总不得到回应,反而手臂被她掐得生疼,索性凭着自己的感受行事,只是尽量轻轻柔柔,让她好受些。   这件被书中形容成‘人间第一大乐事’的事,总算艰难地完成了,洛玉琅只觉得心比身体累。   穆十四娘的感觉还不如他,倒是洛玉琅一直不忘将她搂在怀里,细心呵护,谨慎的模样让她无比的心安。   只是他的局促和紧张,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   等月淡风清,放松之后的洛玉琅满身是汗的搂着她,穆十四娘忍不住说了句,“你不去洗洗吗?”   洛玉琅轻叹了声,“这样就好。”   疲累之后,穆十四娘很快睡着了。   洛玉琅望着虚空,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虽然一切和他预想的不同。   穆十四娘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娇羞难耐,比他还要懵懂。   但是这样也挺好,曾经无数次被他挂在嘴边的事,终于成了真。   还有一件更让他欣喜的,那就是平时总会让他有些晃神的状况,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过。   面对景妍凝时,他对它是放纵的;昨晚在宫里时,他也曾担心过,幸好平安无事。   想来它也是知道轻重的,并不会无端放肆。   今夜他一刻都不敢大意,它对穆十四娘怀着怎样的心意,无论自己如何回避都抹杀不掉。   为何今晚的它如此平静,洛玉琅有些摸不透。   “圆房,你后悔吗?”洛玉琅轻问出声,却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这是自己的意图还是它的感应,似乎有些迷糊。   “我心之所向,世人皆知。你不犯我,我亦容你。”   洛玉琅心有不甘,再一次轻问出声,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异样   相比于穆十四娘于他怀中的安眠,洛玉琅却是越躺越清醒,长久的夙愿终得圆满,那种心中花开遍地,悬于半空数年的心,不怕再失落于荒野。   “或许人生本就充满着莫测,总有不能为旁人所知之事。”想着自己所处的境况,洛玉琅头一次有了直面的勇气。   而这个勇气的源头,自然是身边之人。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娘子,遇事总能比他还沉稳,相处已久,渐已摸透她的脾性,她心中的疑问必然许多,可她从未想过要一探究竟。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曾见她焦躁过,刚开始自己竟然误会是她全无自保的能力,相处之后,反观以往,竟已是自己离不开她。   “你如今已然成了我的妻子,自此后,无论何时何境何地,你都不能离开我。”因为这句话,是凑近她的耳边,熟睡的穆十四娘受到打扰,‘嗯’的一声,敷衍之极。   洛玉琅轻笑之后,睡意袭来,看了看外面依旧黑漆漆的天,应该还有数个时辰好眠。   穆十四娘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被人打扰,“我还困着呢!”   耳边是一声轻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始终盘旋于耳边的气息弄得她心烦意乱,却推拒不开。   接下来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哪里不同,来不及细想,她就似坠入了未知的深谷,就像在红崖山遇险,只能紧紧攀附洛玉琅,才不至让自己跌落到漆黑中去。   今晚他固执地想要重新经历一次圆房之事,满室喜庆,喜服、正妆,她都能理解。   可之后洛玉琅带来的全是陌生感,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其中的不适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想着母亲数次的欲言又止,她现在多少有些明白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幸好洛玉琅并未让她难过太久,明明自己也不好过,却不忘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她将一切忍下了。   可是现在的洛玉琅仿佛换了个人,带给她的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她说不上来,更喜欢哪种,又或许因对未知的恐惧,让她哪种都不太喜欢。   “我不要了,你快停下!”因为自己说话的语气,更让她惊慌,亦有些难堪。   此时又是一声轻笑,却惹恼了她,“讨厌,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或许是她态度的转变,一直沉默的洛玉琅终于回到了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别怕,还记得红崖山的迷雾吗?不需用眼睛去看,感受那种迷幻即可。”   “我怕。”穆十四娘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不怕。”洛玉琅虽然一直宽慰着她,可她并没有感到好过多少,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只有,那个让自己安心的洛玉琅哪里去了?   幸好,鸟儿飞得再高,终有栖息于树端的一刻,等穆十四娘终有此感时,窗外的天色已泛白,因为是个晴天,天空中透着血色。   身边的洛玉琅仍是意犹未尽似的,行动中皆是暧昧。   穆十四娘沉身瘫软,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被动的感受着。   “千万记住今次,于我,毕生难忘。”这是她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她醒来,洛玉琅衣衫工整,侧躺在她身旁,正静静望着她。   穆十四娘皱了皱眉头,“你没事做的吗?大白天的,虚耗在这里。”   “我不想你醒来时,我不在。”洛玉琅未说出口的,是害怕经了昨晚之事,她孤零零醒来,会心里难过。   穆十四娘心里百转千佪,最后化为了一句娇嗔,“也不怕被人笑话。”   洛玉琅自如地递了衣衫给她,“旁人如何知晓?”   穆十四娘哪里会去接,“你先出去,我自会洗漱。”   洛玉琅起身,轻笑地看着蒙在薄毯中的穆十四娘,“我在外间等你一同用午饭。”知道穆十四娘不会理他,出去唤了人来给她沐浴,自己则静静立于廊下,烈日下,正午的阳光有热浪袭来,他却并不觉得,只觉得廊间吹来的风,炙热中透着花香。   或许是宫中终于有了定论,芜阳公主总算想起要过自己的小日子,等穆十四娘从房内出来,就看到洛玉琅正拿着帖子,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笑。   “望仕和公主相邀,恭请岳母大人,和你我夫妻同去公主别院消暑。”   穆十四娘自然是欢喜的,吃过午饭,就兴冲冲地去寻吴夫人。“都嫁人了,玩心还如此之盛,一听说走人家,整个人气色都变了。”   吴夫人说者无心,穆十四娘却听者有意,想起昨晚之事,抿了抿唇,嘴犟道:“我哪有?”   “我今早遇到小公子,已走得极好了。可我看你们夫妻两人,倒是全没想过要与他多亲近亲近。”吴夫人收拾着出行的衣物,开始老母亲的念叨。   穆十四娘偏头想了想,“父亲对他珍爱异常,我们若是强行将他带离,岂不有悖人伦?”   吴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俩啊!有时看你们老道得很,有时又实在不省事得很。”   “母亲,凡事皆讲求个缘份,顺其自然再好不过,何必强求。”   穆十四娘的看法在吴夫人看来都是歪理,但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性,她哪能不知,可有些话她却不能不说,“你自己这样看,不代表女婿也是如此看,千万莫要拦阻他们父子亲近。”   “他岂是我能左右的。”穆十四娘觉得吴夫人的误会让她很受伤,看起来洛玉琅对她极好,可今早明明她不喜欢,他也没听她的呀!   “如此最好!”吴夫人哪里舍得责怪女儿,“算起来,你们也圆房许久了,你可有什么不适?”吴夫人凭着自己过往的经验,说着自己对女儿的担忧。   穆十四娘一听圆房二字,身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看来生儿育女与昨晚之事相关,亏得以前母亲数次提及,自己都大言不惭地应声。   所幸吴夫人每快另有了操心之事,“娘问你件事,十五郎圆房之事,今次我当不当与他说,还是公主府本来就有规矩在?” 第二百一十九章 助力   穆十四娘心说我哪里知道这些,咬牙想着,要是往日,还能向洛玉琅问得出口,终之现在是不能开口问他了。   “母子连心,母亲自去问十五郎便是。”   吴夫人无奈地看着她,“你又不是不晓得,十五郎自幼便与我不太亲近,倒是与你无话不谈,你身为长姐,略微点一点他,不就晓得了。”   穆十四娘心里哀叹,这是怎么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这事就绕不过去了吗?   晚间,洛玉琅见她磨磨蹭蹭不肯上床,忍不住提醒她,“明日要去城外,你还不早些歇息吗?”   等她踩着床尾,略有些尴尬地躺下后,洛玉琅环顾了一下四周,“忘了提醒她们,不用这么急着换掉才是。”   穆十四娘看着一切如故的浅绿色纱帐,觉得昨晚像是梦一般,说不清真假。   “睡吧。”洛玉琅抄起团扇,轻轻为两人送着凉风,今日的太阳炙热非常,晚间也比昨晚要热上许多。   想着吴夫人交待的任务,穆十四娘犹豫着要不要在此时问洛玉琅,又怕会因此引到昨晚之事上,最后坚决地放弃了。   刚舒了一口气,洛玉琅手中的团扇就落到了两人盖着的薄毯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明显是睡着了。   穆十四娘轻轻蒙住了自己的脸,不为天气的炎热,脸上有些烫人。   城外芜阳公主的别院一切如故,因为正值盛夏,无论品种珍贵或是寻常,都是一片翠绿,倒是荷塘中新出的莲子挺多。   洛玉琅早已与十五郎坐在凉亭里,每人手持一把团扇,对着棋局指点江山。   芜阳公主亲和地陪着吴夫人,“母亲,新熬的莲子羹,怕您受不住凉,并未放冰,尝尝吧?”   吴夫人看了看已然长成的十五郎,越发对年长三岁的芜阳公主心生怜爱,“多亏了你,十五郎才能如此。”   “能嫁给十五郎,是芜阳的福气。”芜阳公主的嘴甜,让吴夫人更加欢喜,“如今他也长成了。”说到此处,轻轻用脚在桌下碰了碰穆十四娘的脚。   穆十四娘虽然会意,却有些为难,光天化日谈论此事到底妥不妥当?   吴夫人见她如木头疙瘩,碰了都不晓得动一下,“十四娘能嫁给洛家主,若不是公主相助,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话到此处,穆十四娘不能不佩服母亲的激将之法,“十五郎快要十五了吧?”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却也算直指乾坤,吴夫人用眼神表示着自己对她不善言辞的嫌弃,“他比小不过一岁,就是今年了。”   “哦。”穆十四娘敷衍地回应,让她感受到了母亲锐利的眼神,“那母亲很快就可以抱孙子了。”   自认自己已经圆满完成任务的穆十四娘,得意地看着吴夫人,吴夫人自然要厚此薄彼一番,“公主面前,浑说什么?”   芜阳公主却因为穆十四娘的这番话绯红了脸,“你是已经圆了房,公主尚还没有呢。”   吴夫人对抱孙子的执念之深,让这句话音调颇高,本就坐得不远的洛玉琅和十五郎自然是听到了。   感觉到洛玉琅看过来的眼光,穆十四娘赶紧侧了身,借着轻拂发梢的时机用手挡住了脸。却又被吴夫人在桌面踢了一脚。   在心中哀叹了一声,穆十四娘只得赶紧完成任务,“母亲若心急,不如尽快让公主与十五郎圆房吧。”   眼睛的余光看到洛玉琅正朝着自己轻笑,暗自咬了咬牙。   两位主要当事人之一的芜阳公主早已经低着头,抿着嘴,忍住内心的喜悦。   一向冷然的十五郎因为这几句话,手执白子悬于棋盘之上,久久没有落子。   有些话一旦说开了,反倒好办了。   吴夫人终于不再催促穆十四娘,轻轻执起芜阳公主的手,“蒙公主厚爱,如今十五郎终于到了年岁,也该有些担当了。不知可有我不知道的规矩?若是没有,我便请人算个好日子,让你们尽快圆房。”   芜阳公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吴夫人满意地说道:“好,那就由我这个当婆母的来办。”   晚饭后,洛玉琅牵着穆十四娘漫步于梅林中,总是时不时回头看她,穆十四娘心知他是想用今日之事来取笑自己,索性看向别处。   “还记得我坐着轮椅,在这梅林里所说的话吗?”   穆十四娘轻轻点了点头。   洛玉琅似不太满意,“说来听听。”   “记不太清了。”穆十四娘的回答,让洛玉琅将她扯到了自己面前,认真地问她,“当真?”   穆十四娘坦然回望,“不当真。”   洛玉琅失笑不已,“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就连你当日穿着什么衣衫,脚上的鞋绣着什么,我都依然记得真切。”   “你我不过初初做夫妻,你许下的,尚不知真假呢。”   相比穆十四娘的俏皮,洛玉琅则一脸正色,轻捧了她的脸,“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只要你不负我,我绝不负你。”   此时的洛玉琅让穆十四娘无比心安,仿佛那些让她不安的时刻全是她自己的妄念,“当真?”   穆十四娘的轻问,洛玉琅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真!”   “我喜欢那个红崖山烤兔子给我吃的洛玉琅,我喜欢苏城时陪我过冬至的洛玉琅,我更喜欢那个将娶我为妻挂在嘴边的洛玉琅。”穆十四娘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如此表白,只是若不将自己内心真实的说出来,她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我喜欢躲在崖下还不忘警告我的十四娘,我也喜欢将我当恩人待的十四娘,更喜欢称呼我为漫乐的漫游。”洛玉琅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最喜欢我怀中的漫游。”   梅林不远处,与十五郎相偕而行的芜阳公主,静静立于他身后,看着相拥的两人,满眼羡艳。   “走吧。”十五郎回头,见芜阳公主仍旧呆呆看着热闹,迟疑了一下,牵住了她的手。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芜阳公主有些不失措。这些年,虽然两人同出同进,但十五郎向来谨守礼仪,从不妄言更不妄动。   今日这样,尚属首次。 第二百二十章 旧事   穆十四娘与洛玉琅徜徉于梅林小径,林中凉风习习,将不远处荷塘的花香带了过来,夜空繁星点点,竟有与月色争辉的架势,洛玉琅轻问,“累吗?”   穆十四娘摇头,走走停停,这样的场景,好象离开苏城之后,再没有过。   唯一与那时不同,是洛玉琅不肯松开的手,和自己不再忐忑的内心。   不经意走到一处月亮门前,居然被砖石堵上了,洛玉琅看了看穆十四娘,“听说这处别院被王上赏给了景妃。”   原本的景妃已经成了景太妃,现在的景妃自然说的是景玉霜,穆十四娘连回应的意图都没有,比起以前的无感,现在她有些介意,介意提及这个曾经执着于洛玉琅而天下皆知的女人。   仔细留意着她神色的洛玉琅,眼神中闪过得色,有意扯了她一把,“走,天晚了,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是不是比梅林凉爽。”   晚间躺在床上,洛玉琅拿着团扇为两人扇着风,穆十四娘轻轻推了推,“我不热。”   “确实比城里凉爽,不如我们接着也去别院中住住吧?”洛玉琅放下团扇,侧身问她。   穆十四娘一脸愕然,“怎么,大热的天,家主也要去洗温泉吗?”   洛玉琅笑了,“未尝不可。”   “那漫游便于竹林之外,拭目以待。”   “你不懂这其中的好处,冬病夏治,泡上一泡,百病全消,不好吗?”洛玉琅将她散落于枕席上的发缠绕于指尖,细软的发丝,柔软而娇弱,一如眼前的她。   “今日我与母亲是不是太过唐突了?”穆十四娘怀着这件心事,总觉得难以安眠。   洛玉琅皱了皱眉,“为何会如此想?”   “这种事,就算我们不提,宫里也有规矩吧?”   洛玉琅将她散落的头发归整好,平躺在她身边,“这种事,太后自然会操心。不过,今日由你们提出来,也算合情,岳母大人说她亲自操办,说不准太后还会感激呢。”   “当真?”穆十四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我何时诓过你。”洛玉琅轻笑,“不过,如若漫游事先跟我提上一提,由我首先开口,就更妥当了。”   穆十四娘咬了咬唇,转身说道:“当时不觉得,今晚确实走得久了些。”   “是吗?不如我为你揉揉吧?”洛玉琅已然坐了起来,穆十四娘赶紧阻拦,“这种程度,最好睡觉。”   听到洛玉琅重又躺下的动静,背身而卧的穆十四娘暗自松了口气。   穆十四娘没想到,第二日洛玉琅就提出要与她先行一步,去洛府的别院。眼睁睁看他说着借口,穆十四娘只得佯装不知情。   到了别院,洛玉琅非要拉着她四处转上一圈,最后回到一处院子,“你猜隔壁是哪里?”   穆十四娘顺着他一惯的思路,“是我当初住的院子?”   洛玉琅一脸意外,“你如何猜得到。”   “若没有特别之处,你如何会问?”穆十四娘四处打量,这里和他在苏城住的院子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外厅与后室只隔了一座屏风,软榻,小几,席地的软垫,下面铺着兽皮。   “苏城就是照着这里布置的。”洛玉琅知道她必然不愿意席地跪坐,于是引她到软榻上坐下,却由此想到一事,“还记得吗?”   穆十四娘回头一望,立刻就起了身,走到多宝阁前,翻看着上面的藏书。   洛玉琅寻了个自在的姿势,靠在软榻上,“怕我吃了你吗?”   “家主特意来泡温泉的,为何还不去?”穆十四娘怕他重提当初之事,岔开了话题。   “我曾在这里住过三年,曾经也打算长久在此安居。”洛玉琅手摸着软榻上旧时留下的痕迹,“有时实在难眠,就用刀在这里划小人,现在再回头来看,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金丝楠木了。”   穆十四娘回头,发现洛玉琅正专注于软榻上他旧时刻画的痕迹。自丛在红崖山寻到他生母的尸骨,让他得以尽孝之后,很久没有看到他如此感怀过了。   “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了当初与青荷一道在这里长住的时候了。”穆十四娘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不由得不一阵心疼。   “当时每天入睡前,总要去院子里听听隔壁的动静,然后才能安心入睡,也是自那时起,再没有在这里刻过小人。”洛玉琅回头,与她相对而望,大方承认自己当初的傻事。   洛玉琅于自己的心意,从来毫不掩饰,但最后所做的事,却是头一次在她面前袒露。   “如果当初我顺利去了南唐,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穆十四娘由此想到自己来这处别院的缘由。   “不可能。”洛玉琅已然从刚才的情绪中剥离,坐直了身体,“有我在,就永远都不可能。”   穆十四娘轻笑,“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还不许人家自如行走了?”   “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将你抢走,就算是你自己都不可以。”洛玉琅话说得蛮横,行动却大相径庭,走到门前,轻唤了一声,“送些吃食来。”   穆十四娘被他这番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原以为你经了事,成长了呢。”   “别的事都好说,唯有这件事,没得商量。”洛玉琅等在门口,接了送来的吃食,回到软榻前,剥了个南桔,自己先尝了一瓣,将余下的隔空递给了穆十四娘。   在她走近接过南桔时,扯了她入怀,“也是奇怪,一回到这里,仿佛仍是当初悄悄看你的时候。”   穆十四娘吃着南桔,确实够甜,“真是好笑,你都上手了,还提悄悄看之事?”   洛玉琅俯身轻闻着她发间的清香,“确实如此,可是我还是心心念念之间,全都是你。”   “听家主之言,莫非终有一日,会厌弃不成?”穆十四娘将余下的南桔塞进嘴里。   洛玉琅等她吃完,在她耳边说道:“要不是礼数管着,真想将你就地正法。”   耳鬓间的厮磨让穆十四娘浑身酥软,听他果然不敢胡来,仍不住轻笑。   听出了她笑中的意味,洛玉琅不再满足于此,一路寻到她沾了南桔气息的唇,轻尝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甜蜜   穆十四娘承认自己喜欢,喜欢这样的洛玉琅,无论言语如何激进,却始终都是温柔的,无论何时都顾忌着她的情绪,让她心安。   连唇齿之间的试探都小心翼翼,眼眸中满是对她的怜惜和珍爱。   渐渐穆十四娘也迷失了,迷失于洛玉琅的柔情中。   她不知道,因为她的回应,洛玉琅又是怎样的悸动。   两个人就这样贪恋着此刻的美好,忘却了时间的流转。   望着穆十四娘如桔瓣一样的红唇,洛玉琅有些难舍难离。“真希望天快些黑。”   看到自己的感叹居然换来了她狡黠的眼神,“好啊,现在居然敢取笑爷了,看来一向对你太仁慈了。”   穆十四娘立刻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无辜,“我哪有?”   洛玉琅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眼前这双迷离的大眼睛,总会让人沉浸其中,胡思乱想。   “还是现在惬意,当初壮着胆子,将你按在软榻上时,除了我紧张之外,你那副小身板,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歹人。”   洛玉琅感受着怀中的软玉温香,脑海里闪过当初她瞪着如小兽般的眼睛,里面满是惊恐和无知,哪里像现在这样,知情知趣,让人爱不释手。   穆十四娘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不想说话,觉得就这样最好。   没人愿意打断这惬意的时光,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听窗外树梢的鸟鸣,风吹叶片的声音就好。   可凡尘中人,总有俗事打扰。   一封自南唐来的急信,搅扰了洛玉琅的美梦。   后周世宗再次卷土重来,这一次从水路进击,写信时,已攻至江宁府外。   洛玉琅将信递给穆十四娘,“看来,早则三月,迟则半年,江宁府将易主矣。”   “会波及吴越吗?”穆十四娘担忧地问。   “没想到,世宗回朝只是缓兵之计,不过是为造船留出时间,现在从水路而来,加上原先留在南唐的兵马,不会超过一年,南唐不是降就是亡国。”洛玉琅起身,行至窗前,“早说要去后周,总被拖延,还被这吴越的琐事纠缠。”   “你若想去,尽管去,我替你留守吴越。”听她如此说,洛玉琅回头,“我不舍得。”   “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拘泥于一处。”穆十四娘说话的神态让洛玉琅指了指她,“你知道什么?”   “为何要小瞧于我?想也知道,在我有生之年,必是后周的天下,家主早做筹谋,洛府才得长久。”穆十四娘一脸坦然。   “差点忘了,在我蹉跎这两年,漫游已然长成。”洛玉琅回到她身边坐下,“确实如此。不过,有父亲在,尚不需你独守在这里。”   穆十四娘自然雀跃,洛玉琅轻笑着看她,“不安于室。”语气出卖了他,一惯的词不达意。   穆十四娘一脸不以为然,“我想青荷了,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嘛!自然是过得好的。”洛玉琅挑了挑眉,分明话里有话,可无论穆十四娘如何追问,都不肯再说。   既然决意要远行,自然要早做准备。   穆十四娘寻了纸笔,将需要准备的物件一条一条列出来,免得忙中出错漏。   “施掌柜,胡须可曾还记得。”洛玉琅这个甩手掌柜,翻完一本书,开始打她的岔。   穆十四娘头都未抬,“我已是妇人,哪还有以前那些顾忌。”   “是吗?”洛玉琅奇怪的语气,并未让她留意。   “还是以前好,几身朴素的男装,一个箱子足够。”穆十四娘真正感叹的是,当初自己尚未及笄,女儿家的不便于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他们在水路激战,我们走的是官道,离交战之地也远,多一辆马车而已,何苦这样为难?”洛玉琅到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   “我只带一人,你也只带一人吧?”穆十四娘一想起那一大队人马,就觉得头疼。   “你自己方便就好,我就和以前一样,只带护卫。”洛玉琅想起了现如今在后周的纯笙,这小子动作比自己快多了,已然当了父亲。   他也想当父亲了,重新回归后,乍一看到那个软糯糯的小子后,这个念头就在心底扎根。   尤其是穆十四娘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居然和自己一样,毫无一丝身为人母的自觉,见了小家伙,笑得比自己还尴尬。   可是窗外的日头虽然西落,但余热尚在,照得屋内通明,看来一时半会,天是不会黑了。   很快他又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难堪,哪有人青天白日,总想着这个事的。“我去前院走走。”   穆十四娘只当他是为了前去南唐的事,提前准备,“你问问有没有原先和青蓿相熟的护卫,他喜好什么,既有机会见面,我想先备上些礼。”   洛玉琅停住跨出的右脚,回头,“他小子还有这好事?”很快又反应过来,“也是,当家主母在此,自然该如此。”   穆十四娘还没想好怎么回怼他,他人已经不见了。   按道理来说,青蓿她是不需要特意准备的,可是,洛玉琅不是说青荷与他还没有成亲吗?青荷对他的想法自己知道,这种成人之美的事,她还是愿意做的。   晚饭后,洛玉琅想游说她一起去后院中的温泉中泡上一泡,被她一口回绝。   等他走后,独自泡在提来的温泉水中,别提多自在了。   虽然喜欢与他相处的甜蜜,可让她没羞没臊地与他坦陈相待,她还是有些不自如。   沐浴之后,一身清爽,让凉风吹拂半干的头发,穆十四娘斜倚在廊下,盯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寻思着上面青绿色的葡萄什么时候才能变紫成熟。   “看什么呢?”洛玉琅从后面搂住了她,毫无预警,穆十四娘只在头一刻僵了下,很快就松软了下来,让他欣喜。   “喏。”穆十四娘示意他去看葡萄架,惹得他一声轻笑,“还当你喜欢南桔,怎么又盯上了别的?”   穆十四娘只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他抱了起来,抬眼望去,他眼眸中的炙热不容忽视,“七天了,若按书中所说,你早该好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七天   进屋后,直接将她放置在了软榻之上,像当年在苏城时,双手支撑,将她拢于自己的禁锢中,“无数次的梦中,我都这样得尝所愿,不足为外人道也,却是我心底最深的隐秘,点燃后再没熄灭过,烧灼了我数年。”   “所以,你打算今日一并清算?”穆十四娘可不想去回忆,当初她满心的委屈,只觉得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洛玉琅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已经与上风无缘,而眼前这位,时不时语出惊人,分明是有恃无恐。   “不急,日子还长着呢?你现在只嘴硬,其他的,尚不给力。”洛玉琅也有些不甘示弱,有意挑了让她脸红的,想要搬回些颜面。   穆十四娘不由得想起因为他不管不顾的胡闹,自己全身酸痛了几天。“我若是不喜欢,未必会依你。”   “我又看了书,自然会有长进。”洛玉琅觉得自己莫不是有些犯傻,这样的时刻,居然浪费时间和她斗嘴。   出乎穆十四娘意外,今晚的洛玉琅温柔如故,因为屋内烛光依旧,他炙热的眼眸,渐渐烧灼了她,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觉得有一种不能言明的愉悦。   窗外和风送暖,带来了院外的花香,还有独属于夜的迷醉。   耳边是他听不太清的呢喃,格外恼人,让她连身在何处都差点忘了。   风清云淡之后,面前依旧是他痴醉的眼神,眼中跃跃欲试的火苗出卖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意图,可他还是适可而止了。   “美梦成真,原来如此。”洛玉琅轻抚着她滑如凝脂的肌肤,眼神恍惚,幸好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没有因为心急而打破了这份美好。   穆十四娘还未醒过神来,又被他抱到了床上,“风凉了,还是这里稳妥,免得你着凉。”   看着为自己盖上薄毯的洛玉琅,心中一片温暖的穆十四娘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下。洛玉琅轻笑,“你不怕我误会,再让你尝一回鲜?”   话虽这样说,洛玉琅依旧只是嘴硬,轻轻替她擦去额头的薄汗,“最难消受美人恩,亏我以往还嗤笑说这句话的不坚定,明明是我自己浅见。”   穆十四娘怕自己再不拦着,不晓得接下来他会如何语出惊人,“家主这是诓我不读书呢,好好的一句诗,竟被你曲解成这样。”   洛玉琅轻笑,“应当还有更贴切的诗词歌赋,只是以往从不喜欢这样,今晚随意拿来用了,漫游莫要见怪。”   虽是数年的夫妻,却是新婚燕尔,洛玉琅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直到她有了睡意,才吹熄了烛火,安稳地躺在她的身边,“明日可能有雨。”一转头,穆十四娘哪里还会回应,分明是睡着了。   替她盖好薄毯,还是没忍住在她唇间偷偷印了一口,“好好睡。”   而后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像个终于得到糖吃的小娃一样,喜形于色,掩藏不住。   穆十四娘睡意正浓,觉得又受到了搅扰,因着前事,嘟哝着报怨,“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耳边还是一声轻笑,却惹恼了她,“我说了,我不喜欢这样。”可惜她的推拒并没有用。   伏在她身上的人依然如故。   穆十四娘心想,自己前次隐忍,不过是不知该如何说而已。这次再不说明,岂不是纵容了他。   “我说了,我不喜欢这样。”因为她这次语气严厉,让他抬起了头,穆十四娘与他四目相望,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却突然轻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很快让她想起圆房那日,自己无端的紧张和别扭,“是你?!”   “原本以为,应该能瞒过你的。”黑暗中的‘洛玉琅’魅惑地笑着。   穆十四娘又惊又慌,她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独自面对这些。   “其实你明明很喜欢的。”‘洛玉琅’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轻轻舔舐,“既骗不过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想着自己竟然糊涂至此,竟然分不清真假。穆十四娘使劲推拒着,却因为力量悬殊,根本推拒不开,“你再如此,我就死在今晚。”   ‘洛玉琅’似乎被她这句话败了兴致,慢慢起身,穆十四娘趁此机会,扯下他发间的玉簪抵在自己喉间。   “我说到做到。”‘洛玉琅’轻轻一动,她脖子上已经有了血渍。   挥了挥手,‘洛玉琅’干脆退到床尾,远离了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有我在,他不但可以不被旧疾所扰,还有可能长生不老?”   “与我有何相干?”穆十四娘因为并不信神,所以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即便她也曾亲眼所见,还是难以提起兴趣。   “因为我也能让你长生不老,永驻年华,天长地久的和他在一处。”‘洛玉琅’挑着眉,对自己的诱饵信心十足。   “那是你的妄念,漫乐不会如此想,我亦不会。”穆十四娘轻蔑的眼神,有些让他大受打击。   “我在崖下看到他时,他已经气息奄奄,和无数心生妄念,想来此处求取的人一样,就算不死,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洪水冲得支离破碎。”   ‘洛玉琅’的话得来了穆十四娘的嗤笑,洛诚他们分明就在附近,哪里会有‘它’说的这样凄惨。   “还记得红崖上的雾吗?”‘洛玉琅’轻声问她,“他每次来崖上探母,我都会躲在雾中观察他,看他有没有如我所愿,好好等着我。”   并不理会穆十四娘的怒目而视,“有一天,他带来了你,说着无数的傻话,却让我留意到了你。”   穆十四娘咬了咬牙,“我没想到,他竟自觉给我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我千年飞升并不成功,幸好天不亡我,送来了他母亲,算是个意外的惊喜,唯一可惜的是,她是个女的,每次外出,麻烦无比,只好装成半老头子,才不会引人留意。”   见穆十四娘神色稍变,‘洛玉琅’会心一笑,“没错,玄诚道人就是她,可惜这一对父子,日日思念的人近在眼前,却不自知。”   “我等啊等,哪知他自从有了你,竟不再年年如期而至,累得我因为不能再用她的身躯,只得躲在崖下,再不得世间逍遥。” 第二百二十三章 生死   穆十四娘想着前事,总觉得他说的并非全部实情。   “天可怜见,当初留下的符文还是帮了我,让他乖乖地将自己送了来。”   之后的事,穆十四娘听洛玉琅说过一些,‘它’再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穆十四娘都是一副淡然的神色。   ‘洛玉琅’适时止住了话头,“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将自己与他化为一体,你再介意,也得承认,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若真如此,你又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被穆十四娘一语道破,‘洛玉琅’只得用轻笑遮掩自己的难堪。   “我还可以告诉你,若我活不过三更,他便活不过天明。”‘洛玉琅’眼神幽深,再没有刚才的嬉皮笑脸。   “你借着他的身体苟延残喘,我管不着。”穆十四娘咬了咬牙,抛下自己不切实际的妄念,“但请离我远些。”   ‘洛玉琅’眼神闪烁,“其实我大可以将你迷惑,就像,”突然轻笑一声,“就像萱和堂的那位一样。”   “怪力乱神,只要其心不乱,其怪自败。”穆十四娘话虽如此,却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眼神。   ‘洛玉琅’一阵轻笑,“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分明已经坦陈相待,还有前次的恩情,我可记得你欲仙欲死的模样。”   穆十四娘空出的手赶紧扯了薄毯遮在身上,“我说到做到。”   “知道我为何不愿勉强于你吗?”‘洛玉琅’拢上披散的衣衫,穆十四娘严阵以待,让他有些不自在。   “因为我虽修行千年,却和他一样,只见识过你一个女人。”‘洛玉琅’突然轻叹了一声,“算起来,你当赚了才是。你既然能立刻分出我俩,说明我与他大不相同,左拥右抱,不好吗?”   穆十四娘只得咬着牙,却无言以对,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让他得意。   “数次而已,你让我数次,我便可答应你,再不惊扰于你。”‘洛玉琅’沉默良久,终于打破了僵局。   “休想。”穆十四娘想都没想。   “可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与他同忾连枝。莫非你忘了,他病怏怏的模样了?还是你忘了,他不良于行的模样?”   不待穆十四娘还嘴,‘洛玉琅’已经接了话,“千万莫提他腿伤是假的。他一惯嘴硬,骗你的。”   “你何不另寻中意之人,我可以帮你劝劝他,放你一条生路。”穆十四娘的话得来了‘洛玉琅’止不住的笑声。   “你瞎了么?当时在小庙,那个老道都吓得遁去了,我若说了假话,他能降伏于我,如何会逃?”‘洛玉琅’偏头看她,“还这么久都不敢再来?”   “因为他就算再道行浅薄,也知道我已经散去了千年的功力。”   穆十四娘接话,“既如此,你何必对我起色心,好好待着就行了?”   “因为你的漫乐一门心思只在你身上,无心向道,至今仍是门外汉。我元神并不稳固,得不到他的助力,唯有自救。”   “清心寡欲才是道家的诤言,你已沦落至此,非但不洁身自好,居然还心生妄念?”穆十四娘觉得他越说越离谱。   “七七四十九天,每七天一次,前次之后,收获颇丰。”‘洛玉琅’望着她,“还剩六次而已,你要明白,助我亦是助他。”   见她神色如故,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以前的我,确实洁身自好,还将这些视为旁门左道,极为不齿。可是现在,思来想去,唯有这样才能救我。”   穆十四娘心中有个疑问,但她知道,答案在它这里是得不到的。   “若不是我对你动了心,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洛玉琅’的感叹让穆十四娘忍不住讥讽于它,“分明是因为《金刚经》的功效所至,你这样的邪崇才会经受不住。”   ‘洛玉琅’又是一阵笑,“我佛道双修,广福寺的方丈明明知道我不是凡人,却对我恭敬有加,你当为何?《金刚经》只会于我有益,因为我太过急切,心神激荡,顺带牵引了他。”   “不过,你的血脉竟有奇效,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洛玉琅’的模样有些轻佻,穆十四娘并不太相信它所说的全是真话。   “正因为我倾心于你,所以我不愿让你在不自知时,与你相好。我想让你永远记得我,这种快乐,源自道家的密术,旁人再不能够达到。”   “虽然你不明白,我却不愿骗你。只要我能活着,我便能去找我的同类,到那时,我还能重生。所以,只有七次,再不会多。”   “而且,我可以答应你,在他有生之年,我只安心修炼,让你们白头到老。”   “待我问过他,再答复你。”穆十四娘的回应让‘洛玉琅’失笑不已,“这话我信,你敢说吗?你觉得他有脸面同意吗?”   “时辰正好,你不答应,我便不再讲究,是你自找的。”‘洛玉琅’动作尽在须臾之间,之后慢悠悠将原本在穆十四娘手里的玉簪重新插在发间。   “切莫在我面前提生死,我早已经看淡,我还能让生不如死,或不生不死地活着。”‘洛玉琅’借着她迟疑的空档,将她置于身下。   穆十四娘淡然一笑,直接让他拧紧了眉头。“他就那样好?我就这样不好?”   看着她缓缓合上眼,神色木然,‘洛玉琅’无奈起身,“是不是无论我今夜如何作为,你都打算以死明志?因为你笃定,他会与你同死,你就可以借着他来向我报仇。”   “你有没有想过,他身上的责任,会因为你的任性,让无数人伤心绝望。”   “我不会让他知道。”穆十四娘慢慢说完,缓缓起身,“我不会让他知道我已不在。”   “榆木疙瘩,我与他本是一人,你有什么可伤心的?”   穆十四娘坐于床沿,将衣衫整理停当,赤足远离了他,“这便是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你如何能理解,于我而言,你的所为,等同凌迟。”   刚打开桌面上的梳妆盒,就被‘洛玉琅’的手按住了,“你可曾想过,我也会伤心?”   穆十四娘抬头看它,“与我何干。”之后她便看到了‘洛玉琅’眼眸中金黄色的波动。。。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迷雾   等穆十四娘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时间已近正午,夏日的雨,并不能去除暑热,反倒因为没了风,屋内闷热难耐。   以至于她沐浴后,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直到走到屋外的廊下,才在雨丝中寻到了些清凉。“头发尚未干透,就出来淋雨,当心着凉。”   穆十四娘转身,洛玉琅手持雨伞刚从院外归来,她有些恍神,自己记忆里的洛玉琅明明是一位身着红衫的少年公子,可眼前这位容颜依旧,声音熟悉,为什么竟有种陌生的感觉?   “睡懵了?”洛玉琅将雨伞置于廊下,站在外侧,替她挡住飘散进来的雨丝,“回屋,我替你擦干头发。”   等屋内没了外人,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每次都是这样,颇累不堪,让我都有些负疚。”   可穆十四娘明明记得,他总会用最桀骜不驯的样子说最贴心的话,何时变得如此温柔?   “饿吗?”洛玉琅替她挽好头发,插上鸢尾簪,一切熟练而自如。   穆十四娘又有些恍神,自己为何这样坦然?   此后种种,连洛玉琅夹到她碗中的吃食,都毫无差错,皆是她喜欢的。   午后无事,两人凭栏听雨,闲话家常,穆十四娘感叹,自己真是睡迷糊了,竟忘了早已嫁他为妇,而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红衫少年郎,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早有了阅历的痕迹,不再青葱。   洛玉琅再提南唐之事,“我已打听过了,木花坊舒掌柜的事,倒是可以顺便为之。上个月战火便熄了。”   穆十四娘从记忆中努力寻到了这桩事,“舒掌柜知道吗?”上次去探望时,她仍绵延病榻,这样的好消息于她病情有利,她若是知道了,说不定病能好上一大半。   “还是稳妥些好,回来后再说不迟。”洛玉琅忍不住摇头,受人滴水之恩时刻不忘涌泉相报,可焉知不是这样的性子吸引了自己。   “等望仕大事办妥,我们就出发。”今日的穆十四娘懵懵懂懂,像极了初识时的模样。洛玉琅相对而坐,竟有些岁月无痕,亦或时光倒流的错觉。   穆十四娘看向窗外,喃喃说道:“望仕?十五郎中乡试后,家主就为他取了字,为此他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因为他自己已经取好了字,疏梅。”   “‘疏梅雪里,已报东君信。’”洛玉琅脱口而出。   穆十四娘诧异地看着他,“你是如何知道的?”   “望仕书房中的条幅上看到的。”洛玉琅轻笑,“当时始终不明白,为何会悬着这样一幅字。现在明白了。”   “他是为了我和娘亲,才苦求功名。其实当个闲散读书人,才是他心之所向。”   洛玉琅略微皱了皱眉,今日的穆十四娘有些奇怪,说不清道不明。   “他如今娶了芜阳,也算是得偿所愿。”   洛玉琅的话又让穆十四娘恍了神,良久说道:“我真是糊涂了。”   “恐怕还是睡迷糊了,雨停了,我陪你四处走走。”   穆十四娘落后于洛玉琅半步,望着紧握自己的手,再看他的侧影,虽还是有些迷糊,但内心却是真实的,眼前的人对自己一往情深,而自己,亦如是。   “偌大的院子,走了这么久,怎么都不见一棵有果子的树?”   洛玉琅回头,仿佛看到了一只小馋猫,“庄子上有的是,哪个会有心再在这里栽果树?不过——若你喜欢,倒是可以栽上一棵,过几年,添了人,再不会有人找我要果子吃了。”   “那种桃树吧。”穆十四娘脑海闪过自己爬上一棵桃树,上面尚未成熟的桃子在她的脚下岌岌可危。   洛玉琅轻笑,“我倒记得有一处,只是现在已经过了季,今年恐怕吃不上了。”穆十四娘当初一反常态,于月下,从院墙上探头的模样,至今难忘。   一路牵着她走到了后厨,因为晚饭时辰未到,里面并没有人,两个人在里面搜寻了一番,终于在竹篓里找到了几样好物。   “桃子寻不寻得到,明日才会知道。今日全且用这几颗李子解解馋吧。”   穆十四娘坐于一旁,看洛玉琅打水洗净那几颗李子,用自己的棉巾擦干,捧给她,“我不喜欢食酸,你先尝尝。”   这样的语气十分熟悉,明明一片好意,非要反着来说。   穆十四娘挑了颗,咬了一口,“好甜啊!”   被她蛊惑的洛玉琅,拿起一颗丢入口中,半晌没有说话。   望着她莞尔的笑容,洛玉琅有种将她拖入怀中蹂躏的念头,好好缓解口中的酸涩。   外面传来脚步声,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怕来人尴尬,拖着她避开了。   穆十四娘慢悠悠吃着,惬意的模样让洛玉琅口舌生津。“缓着些,待会晚饭,当心牙酸。”   一阵花香袭来,穆十四娘望着满园的蓝紫色花朵,冷不丁问道:“这是什么花,竟有这样的暗香?”   洛玉琅望着眼前的鸢尾,“是墙外的夜来香,此时正好开花。若是鸢尾也有这样的香味,倒是极好。”   穆十四娘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鸢尾簪,旧时往事重回心间,暮色中身着红衫立于鸢尾丛中的洛玉琅,而自己当时默默望了他许久。   鸢尾于俩人而言,是定情之物。   再迷糊她仍记得。   洛玉琅低头看着突然到了自己怀中的穆十四娘,短暂的愕然之后,缓缓抚着她的肩,嘴角忍不住上扬。   夏日新雨后,天色开始放晴,于云间散落的斜阳,带着喜色,洒在两人身上,亦洒在沿途的鸢尾花上,让人分不清是晨晞还是晚霞。   穆十四娘听着他的心跳,一直弥漫在心间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开始消散。自己真是迷糊了,老是想起数年前的往事,而今明明一切成真,他已成了夫君,而自己,也早已成了他的妻。   直到天边的晚霞落尽,洛玉琅才缓缓说道:“再待下去,恐怕就会有人来寻了。”   “可我就想一直这样待下去。”穆十四娘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第三百二十五章 道法   洛玉琅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偏头看着今日有些特别的穆十四娘,“好,若你喜欢,就待久一些。”   以往的穆十四娘,或许是性子使然,沉稳冷然,何曾像现在这样,热情娇嗔过。   心之所向,自然喜欢两情相悦,更希望得到炙热的情爱,让自己那颗滚烫的心,不至于坠入古井。   如今的他,因为阅历,因为人生路上的磕绊,自然没了当初少年公子的恣意张扬,但眼前人,是他心之最深处的羁绊,永无法脱手的挚爱。   虽然今日是穆十四娘主动,但他内心的欣喜无以复加,所以,明明知道天色渐晚,他还想再这样待上一会。   可是他未曾想到,穆十四娘会性情大变,就连已经入睡,仍旧扯着他的衣襟,仿佛悬空处的藤蔓,不肯松开半分。   半夜时分,洛玉琅被惊醒,因为穆十四娘说起了梦话,絮絮叨叨,虽然听不真切,但明显是在梦中遇到了险境,十分慌乱。   额间的散发渐渐濡湿,呼之却不应。   洛玉琅探过她的额头,并未发热。   只得在她耳边不住轻唤,“漫游,莫怕,漫乐在这里。”最后心急,忍不住唤了她的姓名,“十四娘,穆十四娘。”   她那里终于有了回应,嘴里嘟囔,“我不要在这里,当家的,救我。”   见穆十四娘竟然在梦中唤自己在苏城时的称呼,洛玉琅有些失笑,“施掌柜,当家的在此。”顺手将她拥入怀中。   穆十四娘竟不住往他怀里钻去,“我不要待在这里,你带着我爬上去。”   洛玉琅愕然,不禁轻问,“你梦到红崖山了?”之后觉得自己有些词不达意,赶紧哄着,“好,就像上次一样,我将你绑在腰间,带你爬上去。”   听到穆十四娘言语间竟对巨蛇十分害怕,以为她是因了前事,洛玉琅轻哄着,“无妨,它已经遁去了。”   穆十四娘果然在他的言语中渐渐平静,“让它走远些,越远越好。”   “好,再不让它回来。”洛玉琅心中内疚升起,若不是因为自己,穆十四娘怎会受此惊吓。   好不容易将她重新哄睡,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头疼,洛玉琅赶紧从城内请了大夫,却未说出所以然来,只开了安神的药方,让她先服下,看看疗效。   洛玉琅再也无心留在别院,当天就回了城。   只是穆十四娘的头疼之症一直未见好转,弄得他心急如焚。   半夜时分,虽然疲累异常,却毫无睡意。用了安神汤,入睡后的穆十四娘仍旧拧紧着眉头,他心如刀绞,只得用手轻轻抚着,想为她缓解些不适。   突然内心一阵熟悉的波动,让他警醒,良久之后,只听他自言自语道:“你若骗我,我就去烟霞观,寻你的同门,自然有人知晓如何灭你。”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洛玉琅口中轻念法诀,按压了穆十四娘头上的几处穴位,不过几下按揉,穆十四娘眉头竟然舒展开来,“你这不过治标之法,尚值不得我来信你。”   而后又听到他说,“我对道法毫无兴致,你不用枉废口舌,我与她若真有缘,来世自会相聚。”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洛玉琅终于有了松动,“若真与她病情有益,我便信你一回。”   终得一夜安眠的穆十四娘,等到下午才看到洛玉琅提着一个包袱匆匆赶回。“得了个偏方,别人我信不过,等我制成药丸,你便再不会头疼了。”   穆十四娘坐在廊下,从书房敞开的窗户,看到他束了袖子,先是磨粉,而后倒了蜂蜜细细调和。抬头看她时,不忘告诉她,“多添些蜂蜜,免得你叫苦。”   “我已经好多了,多半是没睡好,才会如此。”听了穆十四娘的话,洛玉琅并未正面回应,“全当是疗养的药丸,我细细问过功效了,都是安神之药。”   穆十四娘忍不住打趣他,“所谓艺多不压身,家主这是新添了技艺了?”   洛玉琅难得地没有轻笑回应,或许是没有听到。   等他将玉瓶中的药丸倒出,特意先倒了温水,“特意做得小些,你若不愿咬开,尽管咽了,用温水送下即可。”   “那你喂我。”穆十四娘看匆匆而来,还是一副捣药师傅模样的洛玉琅,总觉得十分有趣。   洛玉琅没有迟疑,放了一颗在她的嘴里,又端起了桌上的温水,“我尝过了,莫在嘴里停留久了,算不上太苦。”   穆十四娘咽下后,忍不住问他,“还要吃几颗?”   “一日三次,每次两颗,七次为一剂。”洛玉琅那个七字一出口,穆十四娘只觉得脑中有电闪过,钝痛不已。   “又疼了吗?”洛玉琅催她服下第二颗,轻轻揉着她的额间,“我今日问过了几位大夫,说得都大同小异,我猜多半是那日的梦魇吓住了。”   “我怎么不记得?”穆十四娘确实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洛玉琅却不愿多提,免得她又多想,“之所以为梦,自然白日里是记不得的。”之后还不忘牵强解释,“梦都是反的。”   或许真是药效的缘故,当晚穆十四娘确实睡得比前一晚安稳,洛玉琅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这个病症来得奇怪,他难免会往自己身上去想,可是思来想去,都觉得它再厉害,都不至于有隔空施法的能力。   自己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除了昨晚。   “你若敢伤她,我拼尽全力也要与你同归于尽,让你千年妄念毁于一夕。”洛玉琅冷言说道。   虽然言辞狠厉,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轻易就能拿捏他的命门,像这次穆十四娘稍有不适,他就乱了方寸,接受了他的建议。   想到此,洛玉琅再无睡意,为穆十四娘盖好薄毯,回到书房,翻出早就寻到的道家经书,从《南华真经》看起,与其在狐疑间与它妥协,不如研读道法,从中寻到正途。   越读越觉得自己夕日浅见了,也太过偏颇,道法与佛法殊途同归,都有其道理所在。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三回   接下来的数日,穆十四娘只要每日准时服药丸,再没闹过头疼。   洛玉琅特意请了相熟的大夫,诊脉之后,果然大好。   至此,原本不信邪的他终于有了松动,暗自叹息,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些事不能不信。   浑身轻快的穆十四娘也十分欢乐,因为一直蒙于心间的迷障似乎不再,睡得安吃得好,哪能不快乐呢。   吴夫人端坐芜阳公主府,算了好日子,准备好好为十五郎准备一番。   虽然不便去宫里拜见,宫里的太后却是赏了不少,还特意派了嬷嬷来,看过之后赞赏不已。   穆十四娘一大早就与洛玉琅到了公主府,毕竟天家娇女,除了没有花轿临门和拜堂,其余的一样没省。   看着一身红妆端坐的芜阳公主,穆十四娘眼珠一转,“公主,今日与大婚那日有何不同?”   芜阳公主却想到了十五郎殿试那日,自己与景玉霜躲在帘后观望的场景。时过境迁,夕日的姐妹,因为太后已然成了对头。   见公主脸上居然不是喜色,穆十四娘追问道:“可是因为太熟悉了,没了忐忑和喜悦不成?”   芜阳公主终于开口,“洛家主果真惯坏了你,看看你现在,何曾有一丝往日的影子。”   穆十四娘看着她脸上的妆容和满头的珠翠,雍容高贵,落落大方,额头的花黄更添了风彩,“还是你的梳妆娘子好,像我那次,连家主都常拿来取笑。”   “你那次。”芜阳公主说完,‘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带动了满头的珠翠如花枝临风,叮当作响。惹得梳妆娘子连忙阻拦,“公主,千万莫要失仪,乱了妆容。”   “你那次确实粉涂得厚了些,又因为稚嫩,根本压不住那样雍容的妆容。”芜阳公主忍住笑,“若是现在,必会名动京城,吓得洛家主再不敢带你出来。”   她并未说假话,今日所见的穆十四娘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容光焕发,明媚照人,眉眼灵动之间,自带一股风流,就连屋内的女子都暗自赞叹。   梳妆娘子接话道:“公主倒是没说假话,洛夫人今日只是淡妆,衣着也不够鲜亮,若真的打扮起来,恐怕会和公主一同**明堂了。   她的好话穆十四娘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在她看来,现在一切顺遂,洛玉琅不为前事所扰,自己也一切顺遂,之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是如何的甜蜜。   芜阳公主看不出来,梳妆娘子却是过来人,“公主莫慌,日后附马定会比洛家主更加体贴仁爱,公主自然也会光彩照人。”   芜阳公主并不是少不更事的年岁,自然听得仔细,施了薄粉的脸上顿时现了红颜,抿着唇,难耐地低下了头。   穆十四娘似懂非懂,“十五郎面冷心热,往日里对我这个姐姐就是极好。日后待公主,更不用说。”   这一顿折腾,居然到了午后,大家又闹了一番洞房,管他以前是否做过,重又将合卺礼过了一遍。   喜娘唱得顺,吴夫人的红包也给得开心。   看着满帐的红枣花生桂园栗子,洛玉琅悄悄和穆十四娘说:“当时我们也洒了,你是如何睡的?”   穆十四娘想了想,“当时梅香在上面又铺了一层,稀里糊涂睡了一夜。”   洛玉琅轻笑,“当时我也是懵懂,竟也稀里糊涂过了。”   穆十四娘看着虽然端坐在芜阳公主,但脸上难得有了绯色的十五郎,“还记得当时他曾说过,要娶一位贤良的娘子,好好孝顺母亲,还要多多关照于我,不能让我在夫家受委屈。”   “无论他娶不娶公主,我都不会让你受委屈。”洛玉琅说完就被穆十四娘打了手,“说什么呢!”   闹了洞房出来,吴夫人明显兴奋过了头,扯着她说了老半天的重话,等穆十四娘爬上马车,洛玉琅已经在里面小憩了一回。   “过两日就是七夕,今儿有夜市,要我陪你去逛逛吗?”   穆十四娘一听,就差兴奋得拍手,“当真,许久没有去逛过了。”   想当初头次逛七夕,还是在苏城,若不是洛玉琅的护卫,当晚就会丢了荷包。   “京中的人会有苏城的多吗?”穆十四娘迫不及待撩开车帘朝外张望。   洛玉琅撩起另外一边,离夜市还有数个街口,“今儿不是正日子,恐怕人不会多。”   “这样最好,免得又遭了贼手。”说完转头盯着洛玉琅,“当时还有人跟我搭讪来着。”   洛玉琅挑了挑眉,“陈年旧事,从不见你提起,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随口一说。”穆十四娘转头又看窗外,整个人明显没有刚才那样雀跃。   “幸好没人和我争你。”洛玉琅顺口说道。   穆十四娘心说,你几乎寸步不离,别人哪有机会?   可是她的沉默却惹到了洛玉琅,“差点忘了,吴越虽是没有,南唐倒说不定。”   穆十四娘闪了闪眼睛,“你还莫说,我当施大掌柜赴宴时,确实看到过几个十分养眼的少年公子。”   洛玉琅一把将她拖入怀里,“当真?”   穆十四娘‘咯咯’笑着,“当初我还替你和十五郎感叹来着,他们只会打马斗鸡的年岁,你俩就已经饱经风霜了。”   “好啊,这是嫌我不够年少了。”   穆十四娘耐不住痒,只得求饶,只是没想过,此情此景,佳人在怀,软玉温香,自己娇喘声中的求饶是如何诱人。   洛玉琅将额头抵于她的额间,气息深沉,逼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这么快就求饶,晚上可怎么好?”   唇间传来的气息添了暧昧,穆十四娘怎会不知他眼神中的炙热表示什么,什么也没说,直接用红唇迎了上去。   洛玉琅顿时僵在当场,心如擂鼓,欣喜若狂,不敢太过造次,只轻轻拥着她,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甜蜜。   马车行过数个街口,车外的护卫到了地方,见自己已经禀报多时,也不见回应,只得重新禀报了一声。   里面传来洛玉琅略带沙哑的嗓音,“回府。” 第三百二十七章 百转   今日虽是上弦月,但胜过圆月之夜。   直接将穆十四娘抱下了马车,一路穿院而过,洛玉琅觉得夜色中的花香都是甜蜜的。月儿更如他的心境,努力推开遮掩的云儿,好一探究竟。   走上小径,身后已经无人跟随,洛玉琅重又吻上了她的唇。   时辰尚早,夜正迷蒙,最是好时候。   采了朵鸢尾花插在她的发间,而后一把将她抱起,恣意张扬地轻笑着,直接回了正房。   今日的穆十四娘格外热情,不再推拒与他共浴。   等两人终于躺在床上,发间只簪了鸢尾花的穆十四娘,长发散落于枕席之上,整个人娇媚万分,引人痴迷。   “漫游。”洛玉琅喟叹着,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词藻来形容,也不想再说。   整个晚上,洛玉琅只觉得所有看过的诗赋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那些人哪有他的好运气,得妻如此,享这种神仙欢乐。   原本还留了些理智,决心适可而止,不让穆十四娘疲累。   但是穆十四娘主动覆上来的唇,让他哪里经受得住,最后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再知晓,只觉得四周一片迷雾,唯剩欢乐。   次日,穆十四娘睁开慵懒的双眸,就看到洛玉琅侧身靠在床上,静静看着自己。   她的莞尔一笑,让他咬了咬下唇,轻咳了声,“我去唤人来服侍。”   夏日的午后,院子里虽不如城外的别院的凉爽,但胜在有风,热热地抚慰人心。   “饿了吧?待会头发干了,先喝碗消暑的汤,祛祛这暑热。”洛玉琅轻挽着她的发,虽仍是栗色,但发量有增,还滑坠如丝,弄得指间酥麻。   “嗯。”穆十四娘嘤咛一声,似乎仍在昨夜。   洛玉琅长叹一声,干脆拥她入怀,“你说我们,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穆十四娘轻声念道。   “嗯。”洛玉琅轻笑,“漫游说得极是。”   等两人同去给洛老爷请安之后,洛老爷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对洛诚说道:“看来,喜事将近矣。”   洛诚默默点头,“恭贺老爷。”   洛老爷看独自玩着算盘的嘉诺,“差个三岁左右,最好的间隔。”   “正是。”洛诚如实回应,自他未满十五来到洛老爷身边,所有的经历,都让他感叹,这对父子的不易,虽然心中疑问颇多,但家主现在好,他便高兴。   定好了日子,洛玉琅和穆十四娘的南唐之行如期出发。   一出吴越的边界,明显萧索不少,沿途还能看到不少战事的痕迹。   前去探路的护卫得回的讯息,是无论南唐或是后周的地盘,倒是都对百姓秋毫无犯,除了交战时的无妄之灾,平时都可以顺利通行。   按事先的想法,先去了舒掌柜过世的当家坟莹所在的城郡。   越走越感叹,怪不得舒掌柜不得前往,就是他们,往前数月,恐怕也只得折返。   官道两侧的战场,虽然收拾过,但地上残留的血渍,损毁而被丢弃的盔甲等物,都昭示着当时战事的激烈和残酷。   “年少时浅见,现在看来,吴越先王才是睿智非常,于乱世中,保一方太平。”洛玉琅也忍不住感叹。   被这样的场景惊吓的穆十四娘躲在他的怀中,“真佩服舒掌柜,一界女流,竟然敢冒着战火前来这里。”   洛玉琅心想,曾几何时,你也有几分这样的风采。“舒掌柜是女中豪杰,我记得,你曾经也立志像她一样,开几家绣坊,当个大掌柜。”   “可我的志气却在你的温柔中消磨掉了。”穆十四娘喃喃地报怨。   洛玉琅挑眉,“我可从未曾想过,要将你拘泥于家中。夫人有想法,尽管施行。”   穆十四娘看着窗外的蓝天,从这个角度朝外看,除了美景没有战祸。   “我的绣技也荒废了。”   洛玉琅摸着她早已没有绣痕的指尖,“荒废就荒废了,以前是我不省事,总以为自己所用的,皆只经你手,才显出我的不同。却从未想过,不让你受累,才是我应该做的。”   穆十四娘轻轻在他脸上印了一下,“可是我觉得当初的你,也有可爱之处。”   “哪里可爱?”洛玉琅眉头皱了一下,对可爱这种赞扬,他还有些不能接受。   “只要回想在苏城时,就觉得你当时除了可爱,就算执拗也显可爱。”   穆十四娘莞尔轻笑,“哪有东家成日有事没事,坐在掌柜身边,无所事事的。”   洛玉琅也忍不住轻笑,“是啊,当时我若老成些,你就准备嫁给‘师兄’了。”   “墨师傅早写信说了,师兄已经成家,如今已为人父。”穆十四娘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相比起舒掌柜,墨师傅倒是晚年惬意。   “是啊,纯笙也早做了父亲。”洛玉琅低头看她,意味清楚明白。   穆十四娘抬头望他,浅笑着,“那是我要多努力,还是漫乐呢?”   洛玉琅有些哑然,他从不曾想过,穆十四娘会有今日的模样,“看来,我就这样一步一退,将你胆子撑大了。”   “我有说错吗?”穆十四娘眼神闪亮,分明是明知故问而已。   “没错。”洛玉琅在她脸上偷香得逞,“你我皆需努力。”   到达城郡之后,护卫们散出去询问,洛玉琅就牵着穆十四娘徜徉于街道。   此处靠近后楚,民风已与江宁府和宣州不同,就连当地的乡音都听不太明白。   为了便于行走,穆十四娘带了藩篱,但通身吴越的妆扮还是让路人侧目。   穆十四娘下意识躲在洛玉琅身侧,“此处并没有洛府的产业,既然转过了,我们先回旅舍吧。”   洛玉琅也有些不习惯路人的注目,自从脱去红衫后,连带他性子都有些转变。   回到旅舍,翻看书页的他,眼睁睁看穆十四娘吃着小食就靠在他怀里。   还尝试着要他也试试味。   洛玉琅摇头轻笑,“我已经闻到辣味,你当心待会口渴。”   “我终于知道,舒掌柜的爽利是哪来的了,敢情是从这吃食中来的。”   洛玉琅爽朗地笑着,“那你便去亲自问问,看是否这么回事。”   一时贪嘴,喝了水仍不解渴的穆十四娘,眼珠一转,堵住了洛玉琅的嘴,想借此解辣。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三赴   等她解辣之后,看着洛玉琅红通通的双唇,轻笑不已。   洛玉琅感受着嘴里残留的辣味,无奈摇头,“我都差点要忘了你当初拘谨的模样了。”   “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吗?”穆十四娘忽闪着清澈的眼眸,俏皮地偏着头。   洛玉琅寻着刚才不知跑到何处去的书,“过去喜欢,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   “可我怎么听不出诚意来?“穆十四娘跳下软榻,全然不顾自己只穿了袜,却没穿鞋。   洛玉琅招手让她上来,“这里不比家里,怎好就这样踩在地上。”   穆十四娘抬脚一看,果然袜底黑了,回到软榻直接脱了,“热死了,还是这样爽快。”   洛玉琅又只得无奈摇头,“只稍稍一会就好,待会还是将袜子穿上的好。”   “不知道,十五郎和公主怎么样了?”   穆十四娘这话跳跃至极,洛玉琅愣了会神,“左不过像我们甜如蜜糖吧。”   “十五郎比你冷清得多,真不知公主受不受得了。”穆十四娘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乐此不疲。   “芜阳素来性子活泼,自然晓得如何暖了望仕的心。”洛玉琅本来还想继续看书,无耐穆十四娘眼下的闹腾明显让他无法静心。   “怪不得古时圣贤总说,苦读书,读书苦。看来都是因为身边没有佳人,除了苦读书之外,再无乐趣。”   穆十四娘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明明是他们立志不坚,却要怪到女人头上。”   不幸中的万幸,舒掌柜所寻的坟茔并未被战火所毁,穆十四娘替她将坟茔重新修葺了一番,燃了香烛纸钱,告诉其中静躺的故人,舒掌柜于他的思念。   想着为舒掌柜留些念想也好,便从旁边移了一株小合欢花,打算带给舒掌柜,好让她安心。   洛玉琅默默看着这一切,似乎又看到了许久以前那个沉稳端庄的穆十四娘。   “昨日好象看到有卖花盆的,栽了放在马车上,只要每日淋水,应当可以存活吧?”穆十四娘这句话让她刚才的形象又破了功,洛玉琅挑眉,看着坟茔前逐渐燃尽的香烛,“你一片诚心,舒掌柜一片痴心,他若是有灵,自当保佑才是。”   “该有的敬畏还当保持才是。”穆十四娘与洛玉琅皆不信鬼神,此行不为故人,只为舒掌柜。   “正是。”洛玉琅无端地沉默了起来,如今初涉道法,知晓了许多以前不以为意的事,大千世界,千奇百怪,谁又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呢?   唯一不同在于,你见过或没见过,知晓或不知晓罢了。   因为西蜀战事尚未平息,他们选择原路返回北上江宁府,再去后周。   再到宣州时,洛玉琅停留了两日,穆十四娘经他提醒,仍旧买了宣纸和宣墨,打算回京时,送给十五郎。   两人再次坐在久酿馆里,穆十四娘突然发起了呆,洛玉琅呼唤了几次才使她回神,“在想什么呢?”   “我好象记得,曾经趴在这里哭泣来着,当时好伤心的样子。”   洛玉琅略微一想,记起自己在红崖山无端失踪,她曾经独自一人去过江宁府,途中必定会经过此处,当时的她自然会伤心。   而自己当时正与巨蛇在红崖山底岩洞深处,被它洗脑,若想要再与穆十四娘相聚,他这副病体已不能够,但它能助他如愿。   当时它为使自己信服,不惜立誓,现如今看来,倒也不算违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   洛玉琅想起在道法书中看到的:‘为而不争、利而不害,修之于身,其德乃真’,那自己与巨蛇又是什么样的缘法呢?   见他似乎走了神,穆十四娘嘟起了嘴,“我想起来了,当时你生死不知,我每日浑浑噩噩,除了伤心就是伤心。”   “漫游,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洛玉琅歉意满满,夹了块久制的牛肉给她,“你一向喜欢的,尝尝厨子换没换?”   “你有没有发现,我好象变傻了。”穆十四娘最近总觉得往事有些断片,有些事一时记起,可是一时又忘记了。还总是会记岔,像打翻了盘子,所有东西混在一处,挑到哪块算哪块。   洛玉琅心说,变傻有些过份了,一日三变倒是真的。不过,连圣人都说,女人善变,柔时如水,怒时如火,与其相处,淡泊以明志。   “以往你总为前路忐忑,自然谨小慎微,显得有些老成。现在嫁了我,自然无需为这些忧心,洒脱活泼一些,也属正常。”   洛玉琅的说辞,颇有说服力,穆十四娘将牛肉放入口中,“好吃。”   “明日就要赶路,到时让人打包些,带在路上吃。”   明知江宁府周遭有战事,还想取道北上,洛玉琅没有说明,穆十四娘也正如他说,自从嫁了他,再不操心这些琐事,全当观光游历。   行了一日,终于被阻在了路上。   护卫前去探路,回转时居然有兵士同行,“洛家主,我们将军有请。”   洛玉琅听了,笑着对穆十四娘说:“走,带你去见个故人。”   正被歇息的林间树上的鸟儿吸引的穆十四娘,有些不解,“是江宁府认识的人吗?”   洛玉琅笑而不语,只牵了她的手,还让她不必顾忌没带藩篱。   “家主!施掌柜!”熟悉的声音传来,穆十四娘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青荷雀跃而来,与往日陪在她身边时不同,而今她身上的装扮——竟然与芜阳公主有些相似。   身边跟着两个兵士打扮的女卫,而她自己则一身女装,彩衣罗裙,头上的珠花熠熠生辉。   “记得要称呼公主。”洛玉琅轻声提醒她。   穆十四娘有些愕然,‘公主’?!青荷吗?   洛玉琅已经率先拱手对走近的青荷施了礼,“洛玉琅拜见菡萏公主。”   穆十四娘赶紧跟着施了礼。   “这是让外人叫的,家主和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青荷吧!”菡萏公主——青荷盈盈笑着,因为来了故人,欣喜万分。   “将军呢?”穆十四娘和菡萏公主之间谈的话,他不便站在此处听,洛玉琅问起了青蓿。 第三百二十九章 旧识   “家主!”青蓿一身戎装从马上下来,虽然他还是依着旧日的礼仪,洛玉琅却拱手回礼道:“青将军,别来无恙!”   青蓿低头似有些不好意思,“家主莫要笑我。”   “我每次问他,他都不肯实言以告,害我以为你们都行踪不明呢。”穆十四娘挽着洛玉琅的胳膊,嘟嘴报怨。   洛玉琅微笑看她,“现在明白了?”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确实不说是对的。”   菡萏公主偷笑,“施掌柜,若不是你容颜过目难忘,刚才在远处,我都差点不敢相认。”   穆十四娘也接了话,“当时就觉得你与旁人有些不同,可总说不上来,现在倒是明白了。”   “其实我倒觉得在苏城的时光,过得最惬意。”说话间,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青蓿。   穆十四娘偏头看洛玉琅,可惜他暗暗在胳膊处使了暗劲,并没有其他回应。   “家主,我已让人准备了行帐,我们去帐内叙谈吧。”   洛玉琅依言,与他并肩而行,青蓿说道:“江宁府已经被围,但仍会有兵马前来援救,我们这边不是主攻方向,所以这几日稍得空闲。”   “原本以为你会留在后周。”洛玉琅看着不远处与菡萏公主相谈甚欢的穆十四娘,以前怎么不知她会如此健谈。   青蓿说道:“守这地方功劳没有,唯怕有过。主上便派了我来。”   “我听你信中所言,此人心怀大志,你若想得偿所愿,跟他没错。”洛玉琅浅笑。   青蓿眼神闪过菡萏公主,“公主悄悄而来,我尚在苦恼如何平安送她回后周呢。”   “道法自然,缘法亦然。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谦,抛却门第之见,你们确实天作之合。”   青蓿似乎被鼓励到,“是我浅见了。”   “竟然我们夫妻有缘遇见,内人又十分中情此事,不如让她来助一臂之力,如何?”   哪知青蓿神色有些黯然,“家主不知,公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回避一桩婚事。”   洛玉琅右手掐指,沉默良久,“再忍个一年半载,自然能让你匹配公主。”   青蓿回道:“家主智慧非常,单就举荐我从军之事,就让我铭感五内。还有景庄,如今也在主上帐下。”   洛玉琅回忆着往事,不由得想起痴情景庄的朝阳,“朝阳如何了?”   “她仍不愿拖累景庄,我出来时,她还在庄子里,每日养鸡养鸭,只说这样最好。”青蓿是性情中人,言语间似乎为朝阳惋惜。   “人各有志,顺其自然,勉强而为,反而不妥。”洛玉琅最怕听到的,就是景庄的始乱终弃,现在看来,朝阳的主动退让其中的深意还是想成全景庄的名声。   与此同时,穆十四娘和菡萏公主也在谈论着朝阳和景庄。   “施掌柜还记得当初在云风楼朝阳姑娘谈琴的模样吗?”虽然知道穆十四娘早已嫁给了洛玉琅,但菡萏公主——青荷还是总管不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就会是施掌柜。   穆十四娘其实挺乐意被人这样称呼,“当然记得,当时只觉得她痴心一遍,最怕他所托非人。”   “景庄一心求娶,但她就是不愿。”菡萏公主皱了眉,“真不明白她为了什么?”   穆十四娘有些了然,曾几何时,自己也抱了这样的想法,虽然后来被洛玉琅坚定地击破了。   “她怕日后会变,自己会更伤心。不如到此为止,一切仍有余地,亦能坦然再见。”   “我还是希望她和景庄能就成美满姻缘。”菡萏公主玩着桌上的核桃,眼神中显著落寞。   穆十四娘看了看她,“家主和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成就美满姻缘。”   菡萏公主立时红了脸,“我哪有夫人这样的好运气。家主那样性子的人,居然像变了个人,不管不顾的执着。”   穆十四娘会心地笑着,“青将军尚未成亲吗?”   菡萏公主赶紧摇头,却带了女儿家的娇羞。   穆十四娘感叹,“其实当初,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呢。”   菡萏公主双颊早已成了桃红色,眼神却还是黯然,张了几次嘴,都没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穆十四娘突然一声惊呼,“看我这记性。”连忙招呼人将自己为青荷备的礼从马车上拿下来。   “都是往日在吴越时你最喜欢的,还有就是我最喜欢的。”穆十四娘将包袱打开,里面有胭脂水粉,更有小娘子们都喜欢的小玩意。   菡萏公主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还是施掌柜心细,这么多年都还记得。说真的,现在虽然衣食无忧,但在我看来,宁愿回到吴越。”   穆十四娘并非不明白,她如今的身份自然与青蓿有了差距,若没有强大的助力,哪能像芜阳公主和十五郎一样,顺利成婚,成就美满。   “我还特意给青将军备了礼,只是不知道准备得妥不妥当,不如公主帮我看看吧。”   等洛玉琅与青蓿到了晚饭时节来寻她们,两个人还围在桌前,看看这个,说说那个,还不忘拿在手里比划。   “没想到,施掌柜,夫人竟也有如此洒脱的一面。”青蓿不由得感叹。   洛玉琅轻笑,“我惯的。”   青蓿沉默了,他也想惯着青荷,可惜时过境迁,如今见了面都需要谨守礼仪,哪里还敢造次。   “这一桌的东西,准备玩到什么时候啊?”   洛玉琅留意到他情绪的转变,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了进去,取笑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头也未回,“你不懂,马上就可以分门别类收拾好。”   青蓿看着穆十四娘为自己准备的礼,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夫人这是在送成亲时的贺礼呢,大半的盒子都是红色的,里面的物件也多为聘礼时所用。   菡萏公主却十分喜欢,虽然看向青蓿的眼光出卖了她,却还是装做看不懂的模样,“青蓿一惯轻车简从,这下回后周,恐怕马儿是装不下了。”   “无妨,我与穆十四娘也要去后周,空个地方出来装这些贺礼,也是可行的。”   青蓿没有说话,菡萏公主却不解地问:“我听说战事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会完,哪有这么快回后周?” 第三百三十章 禅院   洛玉琅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前去江宁府,而是带着穆十四娘在青蓿的军营里住了下来,青蓿驻守的是外围,暂时并没有战事。   白日里牵着她在附近闲逛,观山看景。“看此处山景,秋日来观最佳,所谓一层落红染橙黄,山山可见秋意浓。”   两个人信步而行,爬至半山,穆十四娘听到一声金罄相击的声音,手下意识地紧握。   一直牵着她手的洛玉琅回头安抚地看她,却不发一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层林掩映间,有钩梁显现。   很快土路尽头有了石阶,顺沿而上,门口一株若大的松树,白墙青瓦,凭着刚才听到金罄相击的声音,这里应当是一座道家的禅院。   “最近多有诵读道家之书,心中不免怀有疑问,既然今日遇上了,干脆进去求问一二。”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轻扯了他一下,用眼神示意他,莫不是忘了闯入家中的老道了?   洛玉琅回头轻笑,“此一时,彼一时,信佛之人,逢庙必拜。而今我既沾染了道家,当不能免俗。”   此处禅院虽然整修肃然,台阶洁净,但墨色的大门紧闭,门口连个道童都未留。   跟随的护卫大多守在台阶下,洛玉琅要穆十四娘和婢女在庭院松下暂候,自己上前,轻击了门上的铁环两下。   不久之后,有人前来应门,却只在里面相问,并未开门迎客。   “敢问是何方的居士?”声音稚嫩,应该年岁不大。   洛玉琅爽朗答道:“吴越洛玉琅,偶经此处,前来拜谒。”   “居士稍待。”小道童说完,里面又没了声响。   洛玉琅回头,穆十四娘一脸诧异,莫不是私家的禅院,所以才这样警醒?见她如此,洛玉琅淡然一笑,无声地说道:“稍安勿燥。”   ‘吱呀’一声大门终于打开,刚才应门的小道童吃力地推开了半扇院门,居中的石径上,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道,蓄了须,青兰色道袍不新不旧,手持拂尘,静静望着洛玉琅。   院子里工整而洁净,绿草遮地,几株寒松,再无其他。   洛玉琅亦静静与其对望良久,才拱手说道:“道长,惊忧了。”   老道依旧没有说话,门口的小道童好奇地打量了洛玉琅一会,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庭院中的穆十四娘身上,而后扫过台阶之下的护卫,再之后就询问地看向了院中的老道。   道长这才答话,“既来了,便进来吧。”   洛玉琅回头,“漫游若是不想进去,便在此处等我。”   穆十四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分明对方并不好客,自己当然不便叨扰。   洛玉琅进去后,小道童准备关门时,发现台阶下的护卫已经上了台阶,仿佛准备跟随而进。便停下了动作,“内中只有师傅一人,各位便在此处候着吧。”   说完依旧将门打开,自己静立门前,眼观鼻,如院中寒松。   穆十四娘四处打量,正考虑要不要和小道童说上几句,全当了解了解禅院。   “居士若是疲累,大可到左面凉亭等候。”小道童见她走近,突然出声,还以手指引。   穆十四娘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左面数十台阶下,当真有个小小的凉亭。   坐在凉亭中,倒是可以看出禅院的全貌,应当是两进的院子,后面居然临崖,倒是一处奇景。   凉亭观景极佳,四面皆景,亭下居然有溪水流过,有鸟鸣溪涧,绿草莺莺,野花垂落,鱼儿腾跃。   比起洛府的几处奢华庭院,这里反倒别有韵味。   穆十四娘最后望向了禅院的后面,想必换个方位看,禅院立于绝壁之上,会有另一番风景。   只是不知,相较于红崖山,亦或广福寺的后山,又有何不同?   洛玉琅在里面待了许久都不见出来,倒是小道童进去后又出来,带了句话,“居士,里面那位居士说,他还需些时辰,居士全当出来郊游,各位先行用饭吧。”   穆十四娘起身谢过,小道童早已经回到了门前,如前一般,垂手静立。   这一切让她有些恍然,不过,也是奇怪,坐在这里,心亦静如止水,前段时间时不时翻腾于心的浮燥也似被这里的清溪胜景洗净。   填饱了肚子,看着溪水中的鱼儿,心中雀跃,挽起裙摆一路沿着绿草而下,驻足于溪流旁,竟比上面景色更佳。   林中全无一丝暑热,反倒清凉阵阵,让人惬意而欣然。   鱼儿是捉不住的,但临水而生的黄的红的花却垂手可得。   沿着溪流一路向着禅院后山而去,最终被一处石岩所阻,有护卫在身后提醒,“夫人,前方不明,还是折返吧?”   穆十四娘有些汗颜,一时玩兴大发,居然忘了身在何处。   等回到凉亭中,洛玉琅还未出来,小道童却是不见了。   留守的婢女告诉她,小道童已进去了一会。穆十四娘正思量着,要不要不管不顾,乘着无人看守大门,闯进去看个究竟。   小道童的身影就出现了院门前,随后洛玉琅走出,见穆十四娘不在原处,正四处打量。   原本坐着的穆十四娘起身向他挥了挥手,得了他会心一笑。   等他走入凉亭,穆十四娘指引他先看下面的溪流,再指了指禅院的后山绝壁。   洛玉琅不置可否,“出来许久,怕青蓿担心,今日先回去吧。”   等下了台阶,上了土路,穆十四娘才轻声问他,在禅院中这么许久,看了什么热闹?   洛玉琅轻笑不语。   “你当真决定修道?”   听她如此问,洛玉琅回头,“担心什么?”   “你当明白的。”穆十四娘瞥了他一眼,今日跟随的,也有那日亲见家中小庙奇观之人,应当和她一样怀有疑问吧?   “我无心离家修道。”洛玉琅一路轻笑,因为是下山,他总要适时替穆十四娘挡着,免得她踉跄而下。   “现在想想,当初我真是不省事,这样的佳人跟在身后,都不晓得帮扶一把,累你走了几天山路。”   穆十四娘知道他是说红崖山初遇,自己跟着受伤的他在红崖山上一路奔波,又在岩洞避险之事。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重叙   “那你若是遇上别人,也会如此殷勤吗?”穆十四娘不太高兴,比起热情的洛玉琅,她倒更希望当时的洛玉琅面如寒霜,对谁都不理不睬才好。   这种小女儿的心思,洛玉琅如何能清楚知晓,“当时的我,痛都要痛死了,又累又饿,若不是怕你被野兽叼走,徒增杀孽,我早自个跑了。”   穆十四娘生气地看他,却看到他得意的轻笑。   “现在后悔了吧?”穆十四娘的报怨直接被洛玉琅忽视,看着只在半山,便在她面前半蹲,“我背你吧。”   趴在他的背上,穆十四娘依旧不忘在他耳边念叨,“你要时刻记得以前对我的不好,日后好好弥补。”   洛玉琅想都未想,直接点头,“这个自然。”   “不许敷衍。”穆十四娘趴在他背上,听他沉稳的心跳,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   洛玉琅后背一僵,紧了紧手,含糊地说道:“正下山呢。”   到此时,穆十四娘才决定放过他这一遭,“从这山下经过数次,竟不知上面还有这处所在。”   “这种所在,向来为私产,若不是战乱,我们在半山就会被人所阻。”洛玉琅解释着,“如今禅院其余人都散了,只留了道长和道童两人。”   第二日,因为菡萏公主青荷早早来跟穆十四娘请教绣技,洛玉琅便只说出去走走。等傍晚再归来时,才知道他又去了山上的禅院。   此后数日,亦是如此,穆十四娘终于耐不住,问起了他。   洛玉琅解释,禅院的道长同广福的方丈一样,颇有修为,亦与自己十分合拍,谈经论道,让他以前读书时不明的道理,豁然开朗。   “那我们就多留些时日,让你论个痛快。”   洛玉琅听她如此说,先是开怀,而后说道:“我与道长观念相同,最近江宁府会有定论。”   这种军国大事,穆十四娘不太感兴趣,她在江宁府时,朱二公子言语间就对南唐今日之主多有微词,祖宗给了这样的基业,却将心思都放在了别处。   她倒更关心江宁府中的故人,“会伤及百姓吗?”   “战火所到之处,哪里会有不受波及的。唯望南唐早降,好免了百姓的祸事。”洛玉琅看了看她,“这么关心江宁府做什么?”   穆十四娘心知他顾忌什么,这种事不便拿来调笑,一来显得不庄重,二来也有些伤害身边的人。“经手过南唐的帐目,自然是担心产业受损。”   “受些影响也是必然。”   洛玉琅果然没有说错,等她们在青蓿之后进城时,家家关门闭户,街面上狼狈不堪,每个拐角处都有后周的兵士值守。   洛府在南唐的别院亦是如此,洛玉琅他们从后门入内,南唐大掌柜洛涛将他们恭迎进去,在正堂坐定,跟他们解释着这数月的惊险。   他们这才知道,南唐的朝廷已经外逃,但大势所趋,江宁府以南大部分都已尽归后周所有。   洛玉琅每日与洛涛盘存南唐的帐目,整日都不得空。穆十四娘在院中待得无聊,索性再扮了男装,去寻菡萏公主青荷。   她怎么都没料到,青荷现在所居的临河别院,居然是朱二公子当日让她隔岸远观洛二公子荒唐的地方。   想起朱二公子踌躇满志的模样,必然早就在后周留了心眼,而今让出别院给菡萏公主青荷居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穆十四娘看破不说破,反倒是青荷见了她,“看来夫人是当施掌柜上了瘾,一回江宁府,就迫不及待丢下家主,出来游荡。”   穆十四娘轻笑不已,看着依然如故的庭院,“也是万幸,一路行来,居然少有毁于战火的。”   青荷与她一同立于岸边,“数年光景,竟有种岁月回转的感觉。当初我们在船上遇险,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丢了小命。”   穆十四娘差点都淡忘了,因为洛玉琅当时将她保护得极好,她在穆府中长大,血腥之事也曾见过。   比起这些,她在意的倒与青荷不同,“还真有些想念朝阳姑娘的弹词。”   “这有何难,昨日朱二公子还让人来唱了呢。”说到这,居然自顾自乐了起来,“青蓿见小娘子不时往身边挤,差点发怒,可把朱二公子吓得。”   “他是怕你在意吧。”穆十四娘直言道出,青荷低头,“我知道。”   “我只有一片赤诚的心,希望你们能早日百年好合。”穆十四娘看着装扮精致的青荷,眼神却是与以前提及青蓿时一样的羞涩。   “若你自己有好办法,尽管告诉我,我和家主定然鼎力相助。”   青荷望着穆十四娘,“施掌柜,当初你总是回避家主,我还有些不太认同,觉得你有些矫情。现在才知道,有些阻力不是全凭一腔热情就能冲破的。”   穆十四娘明白她所说为何,“可我还是如愿嫁给了他。”   “我努力过,可是差点害了他。”青荷黯然,“后来,我只得承认自幼得他呵护,唯有在他身边,才会有安全感。”咬了咬唇,“并无任何男女之私,才让他脱了劫难。”   “我之所以胡作非为,不管不顾跑来这里,就是想让旁人知道,我是野地里长大的,不论现在是何种身份,都改不了半分。”   穆十四娘接道:“你是想让旁人知难而退?”   青荷点了点头,“可我只能做到这样,我也不知道还能拖延到几时?”   “用句俗套的话讲,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何不给自己一些信心。”穆十四娘话音刚落,便有人来问。   “公主,朱二公子遣人来问,对岸可是施大掌柜?”   穆十四娘和青荷同时朝对岸望去,果然有人隔岸相望。青荷感叹,“没想到,他竟如此上心。”   “早知道,我今日就不换装了。”穆十四娘心知是自己男装使然。   青荷却意有所指,“幸亏家主不在,否则他就算出了再大的力,也得不了好。”   穆十四娘却不想因此生事,“就回不是便罢,我是出来散心的,不是来惹麻烦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改观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眼力可真好。”青荷看着对岸的人,从她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天青色的外衫,虽然朱二公子十分殷勤,可她仍有些不太确定对岸的就是他。   穆十四娘随意看了一眼,“他应当也不能肯定,故而才来询问吧。”   青荷却笑了起来,“幸好青蓿知道今日是你来访,否则这乌龙就可笑了。”   穆十四娘见她如此在意青蓿,眼珠一转,“我要是你,就说今日我并没有来,来访的另有其人。”   “青蓿会误解的。”青荷局促的表情逗得穆十四娘开怀大笑。   青荷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夫人真不会体恤人。”   穆十四娘依旧欢笑不已,阳光下,发髻上的鸢尾花簪熠熠生辉,明蓝色的外衫也因为绣了银丝的纹路,显得格外耀眼。   “我还记得青蓿的性子,就算他在意,也不会说出来的,你怕什么?”   青荷看她虽然穿了男装,可是早与苏城时不同,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夫人下次出来,还是莫要穿成这样,早瞒不过人了。”   穆十四娘于她对面落座,看着满桌的吃食,“朱二公子还是如此周全,这些都是最时令的佳肴。”   “夫人和他很熟吗?”   穆十四娘意识到说错了话,确实不宜在青荷面前过多地提及朱二公子,免得又招惹了洛玉琅的醋坛子。   “你忘记了,你们去后周时,我留下来当了回南唐大掌柜。”   青荷回答,“自然是知道的,青蓿每送一回信给家主,家主的脸色就难看几分。害得我们当时都以为南唐的事态严重呢。”   凭着青荷看自己的神色,穆十四娘知道是因为自己。当时洛玉琅觉得自己过得太逍遥,不管不顾强行将自己带回了吴越,让自己一展拳脚的宏图大业就此夭折。   她身边从不离护卫,才不会相信洛玉琅当时的鬼话呢。   “夫人,若让你再选,你是希望自己成为像木花坊舒掌柜那样的,还是像现在这样,被家主宠着惯着。”   穆十四娘仔细想了想,“其实我时不时也会想,到底哪种日子更惬意。但是,既然上天如此安排,而我又不觉得委屈,还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为何要左右摇摆,得陇望蜀呢?”   青荷又低下了头,穆十四娘感同身受,当初她自认与洛玉琅无望之时,不也愁肠百结,胡思乱想吗?   “青将军不像是半途而废之人,公主何不耐心等待,且看他如何费尽心思,娶你入门?”   青荷突然摇了摇头,穆十四娘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办法,劝慰了她一阵,看着天色不早,辞行出了别院。   “施大掌柜。”刚准备上马车,朱二公子就从拐角处闪身出来。穆十四娘轻咳了一声,改变了嗓音,“原来是朱二公子。”   朱二公子无视对他虎视眈眈地护卫,走近后拱手道:“实没想到,施大掌柜竟与菡萏公主相识。”   穆十四娘愕然,想起刚才自己不肯承认之事,“朱二公子切莫见怪,我与公主在后周相识尚早,得知公主下榻在此,特意前来拜见。公主如今身份已有不同,为避些嫌疑,故而说了虚言。”   “不曾想,不但青将军与菡萏公主相熟,施大掌柜竟也与菡萏公主是旧识,倒是我最晚了。”朱二公子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换了别人,可能很容易理解,但在穆十四娘这里,让她顿时不喜。   “青将军与菡萏公主相识与微末,情同手足。我亦是早年间得菡萏公主相护,铭感五内,如异姓家人一般。朱二公子为何如此热络,我倒是不太清楚。”   青荷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姐妹情义,穆十四娘断断不能容忍有人折损青荷的声誉,就算言语间的轻谩都不可以。   朱二公子神色一变,正色拱手道:“施大掌柜误会了,我对公主只有景仰之情,断没有其他的意思。”   景仰二字来得奇怪,穆十四娘狐疑地看着他,决定不追问。“朱二公子向来好客,今次既有幸款待菡萏公主,当细心为是,免得冒犯了公主的威仪。”   朱二公子微微皱眉,但顷刻就恢复如常,“施大掌柜恐怕不知,朱二有幸,如今已得了后周的官职,这才有幸接菡萏公主凤驾。”   这倒是出乎穆十四娘的意料,朱二公子向上攀登的心,自来可比日月,借此时势,抬高身阶,倒是符合他的心志。   “那施某就在此恭贺朱二公子。”穆十四娘说完,便打算告辞离开。   朱二公子却突然拱手问道:“施大掌柜既与公主如此相熟,想必也早脱了吴越的商籍吧?”   穆十四娘藏住心里的鄙夷,“我喜欢从商,从未曾想过改籍。”   朱二公子明显神色坦然了些,穆十四娘抓住机会告辞离开。   朱二公子望着她离去的马车,突然轻笑一声,“还以为又多了个对手。”   穆十四娘被他这一打岔,一整天的好心情都消失了。   洛玉琅见她一回来,就闷闷不乐坐在那里,连衣衫都不去换。放下手里的书,仔细观望了她许久,“公主惹你不高兴了?”   穆十四娘立刻摇头,直接叹了口气。   洛玉琅一见,拔下她发髻上的鸢尾簪,解开发髻,“一整天绑着,不怕扯得疼吗?”实情是他有些接受不了穆十四娘男装的打扮。   “去换了舒服的衣衫吧。”洛玉琅轻推着她,“待会就吃晚饭了。”   穆十四娘转身,一脸的不忿,“原先还以为他只不过急功近利了些,没承想,连做人都有问题。”   洛玉琅一脸诧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这样的小人还想觊觎青荷,也不拿镜子照照。”这话终于让洛玉琅明白,她这气置的,和青荷无关。   “是哪个没长眼的?”洛玉琅神色不忿,倒是让穆十四娘清醒了过来,嘟囔着,“朱二公子。”   洛玉琅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让自己能平静地面对这事,因为此事足以让他开怀,可是此事又让他为青蓿忧心。   “此事,青蓿和我提过,他花钱花功夫,得了个五品的闲差。”洛玉琅以手为梳,帮她轻轻按着头皮,她不像他,自幼就习惯了,发根紧崩了一天,如何能舒服。 第三百三十三章 蹊跷   “只是没想到,他表面上和青蓿称兄道弟,背地里还想着攀龙附凤。”   穆十四娘直接撇了撇嘴,表示自己的不齿。   “亏得洛涛还对他夸赞不少,说他眼光独到。如今看来,他明明是眼盲心瞎,没有大材之人。”   洛玉琅的评价意有所指,倒也合情合理,既认不出穆十四娘女扮男装,又明知青蓿和青荷的关系匪浅,还自认为可以一搏。   “那你还和他做生意?”   听她这样泾渭分明,洛玉琅轻笑,“做生意哪有挑对手这些的,又不是挑女婿。”   穆十四娘承认自己是因为青荷气昏了头。   “不怪夫人如此生气,原本以为谦谦君子的人,现在发现是个小人,是个人都会生气。”   看着洛玉琅得意的神色,穆十四娘还是不想承认其中有自己的原因。   “连青蓿都遇到了阻力,他更无可能,不过做白日梦罢了。”穆十四娘不屑地说。   洛玉琅却泼了冷水,“他有母族出身的倚仗,这次反水后周,功不可没。”   穆十四娘立时紧张了起来,当时朱二公子确实说过,那次去他家宅赴宴,自己也看到了往来的宾客中有不少官府之人。   “说到底,全是因为青荷没有根基,才会让这些不入流的人,打上主意。”洛玉琅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穆十四娘,毕竟自己瞒了她那么久,她会不会因此生气?   “就算她曾经流落在外,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啊。”穆十四娘的出身是她一生之憾,也因为这出身,让她几乎濒临绝境。青荷有这种尊贵的身份,为何还要遭受她以往的那种彷徨和曲折,她想不通。   洛玉琅感受到她情绪的紧张,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名利二字而已,何况更有贪婪之辈想鱼与熊掌皆得。”   “希望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洛玉琅摸着她滑嫩无比的小脸,内心那股熟悉的燥动又开始侵蚀,也是奇怪,平常倒是无事,可过了六七日,自己总有些按捺不住。   就算身处客乡,也是如此。   穆十四娘仍旧一门心思皆在此处,抬头看他,“不如你去给青蓿提个醒,免得他还不知道。”   “好。”洛玉琅轻轻回应,散开发的穆十四娘,长发披散,遮住了外衫,也遮去了他心里的顾忌,闻着她发间的清香,“用了什么,这么好闻?”   “在宣州随手买的,正因为好闻。”穆十四娘解释完,重又抬头看他,明明在讨论正事,怎么跑题啦?   却正好对上了洛玉琅痴迷的神色,佯装生气轻推了他一把。洛玉琅只痴痴地笑着,像个二傻子。   “还没吃晚饭呢。”听了穆十四娘这句话,洛玉琅更加开怀,为她的知情识意。   “好。”   一连三个好字,弄得穆十四娘翻了个白眼。   晚间的洛玉琅热情异常,仿佛带着某种雀跃,更像是得意。   穆十四娘吃受不住,推说不如明天。   洛玉琅却不肯依,脱口而出:“难得一次,自然需要尽兴方可,”突兀地添了句,“方好。”   穆十四娘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杂念,说不清道不明,顺口问他,“什么方好?”   洛玉琅伏首于她的胸前,半晌才抬头,“尽兴方好。”   “真受不了你,隔三岔五不好吗?为何总要这样刻板。”   穆十四娘话惹笑了他,“真没想到,夫人竟也有这样风雅之时。”轻拂着她额间散乱的发,“我答应你,待我,一切依你就是。”   欲说还休的模样让穆十四娘来了脾气,猛地推了他一把,“最不喜你这样。”   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洛玉琅变了神色,默默看了她许久,才嗤笑了一声,自嘲地说道:“不喜欢这样的我,那你喜欢哪样的?”   “就像平常时一样,不好吗?”穆十四娘不太想委屈自己,因为这番打岔,让她觉得心里堵堵的,全没有了伊始时的甜蜜。   “好。”洛玉琅敷衍地回答,却让她完全清醒了过来,“我不喜欢你这样待我,我喜欢的漫乐,不是这样的。”   洛玉琅双手支撑起上半身,盯着她,没有说话,而是用审视的眼神,仔细盯着她。   穆十四娘却被这样的眼神彻底惹恼了,“你若不改,就莫再碰我。”   “由不得你。”   接下来的一切,十分不愉快。   两情相悦,方能销魂。   没了她令人痴迷的回应,洛玉琅也没了兴致。   意义阑珊地起了身,连带着整个人气息都变了。   立刻背身而卧的穆十四娘根本没有留意,成亲以前,头一次置气,竟是因为这个,让她难堪不已。   可是越是无法启齿,越是熬人。   于是,第二日,洛玉琅又递来了药,她直接连盒子一起抛入了外面的池塘。   洛玉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想吃可以缓缓,这整盒扔了,一时半刻到哪里去制药?”   他一如往常的温柔体贴更加刺激了穆十四娘,冷声对他说道:“少来这套。”   洛玉琅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穆十四娘头一次发火,还发得莫名其妙,他要如何才能既不失体面又能哄好呢?   没想到他的沉默越发让穆十四娘认为,他是有意为之。怒而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我去寻青荷。”   洛玉琅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说道:“好歹也换身外出的衣衫。”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她,“不想吃药,直说便好,难道我还会勉强你不成。也罢,且看你停了药,头还会不会疼,若是不疼,不吃最好。”   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拿出在江宁府城外山上禅院老道赠予的书,细细看了起来,他记得粗粗翻看时,里面些药方,只是不知能不能对症。   “我学了道法,自觉性子稳沉不少。没想到,因果循环,原本性子沉稳的你,倒像极了少年不知事的我。”   说完又觉得自己一直在这里自言自语十分可笑,摇了摇头,埋首书中,很快就忘了,穆十四娘无故发怒这档子事。   穆十四娘走到门口,才发觉自己头都未好好梳就赌气夺门而出,身上的衣衫也确实不好见外客。   转回头后,看到洛玉琅书房窗口的身影,咬了咬牙,自己都能听到牙齿相击的声音,越发生气。 第三百三十四章 意识   后来发觉,自己脚步不轻,穿过庭院时,他竟然头都不抬,分明刚才的虚情假意通通做不得数。   闷闷地换了衣衫,好好打扮了一番,特意涂了红唇,描了眉,簪了步摇,迟疑了一会,丢下了鸢尾簪。   重新走到庭院处,见洛玉琅坐着的姿势依然没有变,仿佛书中真有颜如玉,值得他全神贯注,两耳不闻窗外事,气得如同烧开了的瓦罐,气鼓鼓上了马车。   马车一停,她就冲了下去,守门的兵士愣在那里,呐呐地说:“这位娘子,公主外出了。”   穆十四娘也愣神了,人一倒霉,连喝凉水都塞牙,罢了,反正一时半会,她是不想回去的。   知道一旦回到马车上,那些护卫定然会将自己送回洛府别院,于是扭头就往河岸走去。   夏日的绿草,因为临水,依旧油绿绿的,踩在上面,如踏在云端,始终浮于半空,穆十四娘停在桂花树下,绿荫浓厚,正好赏景。   河岸的风吹起了她的浅绿色的襦裙,银色丝带翻飞,带来的凉爽让她展了笑颜,也让她突然了悟。   为何要自己生闷气,她这半辈子,受的闲气还少吗?   又不是菟丝草,非要攀附于谁才能存活。   而今的自己,高兴与否,全在自己。   她的神采让洛府的护卫有些紧张,家主不在,沿岸又不时有人走动,于是悄悄吩咐婢女前去劝劝,让夫人早些归府。   穆十四娘回头望着忐忑说话的婢女,“沿岸不知有多少娘子走动,为何偏我就走不得?”   逆反心思一起,扭头又朝前走去。   这场战火,江宁府内外狼藉一片,这里倒是如世外桃源一般,没受丝毫的影响,小河中依旧有画舫游走,声声丝竹入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路上的行人,一个个也是悠闲自在,毫无奔逃之像。   穆十四娘边走边感慨,不由得想到,后周早晚都会指向吴越,不知到时会如何?   头顶突然阴凉,抬头发现有伞遮住了已近正午的艳阳,洛玉琅低头望着她轻笑。   平常看着极为欢喜的笑颜,今日却十分刺眼,“你来做什么?”   洛玉琅毫不在意她不善的语气,“见你久久不归,怕晒坏了,故而送伞来。”   穆十四娘却知道是敬职的护卫通风报信的后果。   “那你将伞给我,再回去读你的书吧。”穆十四娘握着伞棍,因为洛玉琅并不肯松手,她使了劲也没用。   知道武力不是对手,干脆松了手,有人愿意效劳,何乐而不为,没等她摇曳地走多久,洛玉琅就直接攀上了她的肩,同时为自己解释,“莫走出去了,晒得很。”   “大庭广众,你庄重些。”穆十四娘侧了侧肩,见甩不脱,直接两个大踏步,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洛玉琅重又跟上来,低声问她,“我到底哪里惹你了?”   “我哪知道?”穆十四娘心里气得要死,光天化日,问这个问题,难道她难还当众回答不成?   洛玉琅重重叹了口气,惹恼了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他,面如寒霜,“你不愿,没人勉强你,装给谁看。”   洛玉琅举着伞,看她说完重又气鼓鼓地朝前走,一点闺秀之气都没有。   他向来是个小气之人,路人对穆十四娘的打探让他极度不爽,上前牵了她寻了僻静处,皱着眉问道:“你倒说个明白。”   穆十四娘自嘲地笑着,“我不明白。所以才会生气。”   洛玉琅四处望了望,凑近了,低声问她,“昨晚明明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我可以不在意,但你也得让我清楚明白。”如此近距离地看她,怎能让他忽略她的娇艳的红唇,再者又谈到了昨晚消魂之事,“我好知错能改啊。”   要怪就怪他最后那句知错能改,刺中了穆十四娘的隐痛,她最大的魔障,就是别人的轻视。   冷冷一笑,“家主何来之错?若说错,便是十四娘自认不足,恐怕难以趁家主的心意。”   洛玉琅想破了脑袋都不晓得,这争端从何而起,佳人再近在咫尺,他也没了调笑的心思,“我昨晚睡着前,你明明已经睡着了,然后就是今早,你无端地发了脾气。我纵然是神仙,也猜不透啊。”   穆十四娘僵在那里,这人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睁着眼就可以说瞎话。   “你不认,没关系,我也没打算与你斤斤计较,因为在洛家主眼里,十四娘出身低微,自然可以任你凌辱。”说完,猛得一推,推了毫无准备的他一个踉跄,抽身而去。   走在路上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吴越,离开洛府,去公主府找母亲,找十五郎。   洛玉琅呆呆站在那里,穆十四娘方才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重复着。   他身上的蹊跷,让他不敢细想,追了上去,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步伐不及他快的穆十四娘,努力挣扎着,洛玉琅回头说道:“先回府。”语气清冷,更让她受伤。   突然间放弃了抵抗,只是一脸漠然,马车上,洛玉琅也在发着呆,并没有千方百计的再来哄她。   只是下车时,依然固执地牵了她的手,直到回了住的厢房,才突然将她拥入怀中,满满的歉意,“是我不好,半梦半醒间,总把持不住,让你受惊了,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了。”   穆十四娘挣扎时,他只是稍稍松了些手,却仍不愿撒手,“当真,我说到做到,若你还有气,只要能让你消气,怎样打我都行。”   “我虽不是名门贵女,也知道尊卑有别,礼仪规矩。你是我拜了堂的丈夫,我怎能和你动手?!”   洛玉琅却被她逗笑了,“好,只要你不再置气,我俩仍然像以前一样,怎样消气都行。”   穆十四娘都懒得和他打嘴皮官司,不愧是一家之主,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当真,我向你保证,绝不再犯。你当知道的,我起的誓言,从未违过。”洛玉琅的话掷地有声,穆十四娘突然没有斗志,“口说无凭,以观后效。” 第三百三十五章 苦情   “好,谨听夫人训示。”洛玉琅的和颜悦色,如今的她怎么看都像嬉皮笑脸。   洛玉琅重又将她拥入怀中,脸上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眼神冷冽。   到此时,那厮与自己所有的交易都显了原形。   他心中的愤怒不比穆十四娘少,但他不能让穆十四娘知晓分毫,这是他惹出来的事端,已经让她遭了无妄之灾,再不能让她心生芥蒂,胡思乱想。   他庆幸自己那日去了山上的禅院,庆幸自己遇到了得道的隐者,道童烧好茶水,退出去后,道人直接说道:“你便是洛家主?”   洛玉琅也十分坦荡,“正是在下。”   “弘阳真人是贫道师侄,那日去贵府的,与贫道有半扇师徒之缘。”   洛玉琅拱手道:“真人可有援救之法?”   道人明显意外,手不由自主地抚着拂尘,沉默良久,“洛家主可能驱使于它?”   洛玉琅直接摇头,“前次内人有疾,它曾露过一次面,要我研习道法,说如此于我夫人有益。”   道人眼神有些古怪,让洛玉琅直接拧紧了眉头。   道人不再说话,闭目入定,只是手里的拂尘时不时拂向洛玉琅,也是奇怪,那拂尘仿佛被牵了线一般,每次总能精准地指向他的腰间。   洛玉琅紧张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道人的法力是否在那晚的老道之上,他更不知道,如果巨蛇再显形,后果会如何?   良久又良久,道人终于收了功,慢慢睁开了眼。   “他被贫道师侄所逼,一时情急,竟然化了自身的形体,只以虚影隐于你的丹田之处。”   “只是贫道不知,它是如何寻到你的,它又是如何知晓你与它契合无两的?”   洛玉琅便将自己幼时的经历说与了道人听。   “原来如此,它也算处心积虑了。”   “此蛇名唤虺蛇,《山海经》中便有记载,贫道这里有书,你大可拿去看,贫道最不喜说教。”   洛玉琅心情复杂,无言地拱手谢过。   道人继续说道:“贫道修道将近百年,也是头次遇见此等奇事,若不是师侄前来养伤,说与贫道听,今日贫道也未必能说出这许多来。”   洛玉琅有些情急,拱手道:“那真人可有良策?”   道人直接摇了摇头,洛玉琅顿时黯然,他却又开了口,“正因为师侄他们提及,贫道才开始留意,翻遍了所有的古书,终于让贫道有了些端倪,但只是贫道一家之言。”   洛玉琅哪里会介意,等不及要拱手,道人又说道:“古书中夺舍之词,应当就是洛家主的遭遇了。只是不知何故,它夺舍不成,反倒让洛家主占了上风。”   “亦或许是尊夫人当时的血脉使然,贫道不善此道,不便评述。”   “但正因为此,让它虚弱不堪,才经受不住贫道师侄的法力,又不甘心千余年的苦心修炼之功,便走了一桩险棋,准备放弃自己,与洛家主完全合二为一。”   道人怜悯地看着洛玉琅,“只等有朝一日,重新夺舍,将洛家主彻底湮灭。”   “如此一来,它也算活着,且能继续修炼,若是让它再寻到同类,再夺舍成功,于它而言,如虎添翼,再不敢想。”   道人到此时,终于住了口,端起早已凉透的古茶一饮而尽。   洛玉琅呆坐着,道人也不去扰他,只静静陪坐。   这样的遭遇,千年难遇,他既然遇到,便该尽绵薄之力。   他不敢像师侄那样夸下海口,缘于对未知的恐惧,亦有性子使然。   洛玉琅终于回过了神,“敢问真人,在下还有胜算吗?”   真人回答,“他夺舍不成,便是洛家主的胜算。其中的缘故,洛家主需自行思量,贫道只有不自量力,将自己所学,尽力传授于你,以求能解你急时之危。”   洛玉琅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若习道,于它岂不有益。”   “它的法术由何而来,我一无所知。但贫道所修心法,罡正取直,邪祟恐怕难以进益。”   洛玉琅见道人对自己一片坦陈,放松下来,直接相问,“它可能听到你我的谈话?”   道人好好看了他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它应当平时都蜷缩在你的丹田之中,为了不被人知,自闭了五感。”   洛玉琅终于明白自己平时为何感知不到它了。   “那他如何感知外界呢?”   道人摇了摇头,自己数次擦探都一无所获,又不敢轻易惊扰,哪敢深探?   在他走后,道人自言自语地许久,‘它为何不选有根基之人?’   洛玉琅在走时想问道人的名号,道人直接回答:“贫道无名。”   洛玉琅也不知他是说自己的名号叫无名,还是自谦之词。   但道人的性子冷淡却是随时可见,见道人不再与他攀谈,只唤了道童进来,寻了书给他,就开始闭目入定。   洛玉琅只得拿著书,临出门前,想了想,塞入怀中。   出去后,穆十四娘分明为了山溪的清凉雀跃不已,如今却因为他,洛玉琅咬紧了牙关,他是生气,但只生自己的气。   穆十四娘见他似乎魔怔了一样,搂着自己不肯松手,不停地喃喃说着,再不会让她伤心之类的话语。   只得轻叹一声,任由他搂着,塞满心间的气恼羞愤,渐渐散去。   这人最擅长于此,总能让她气不起来。   “那你可要记得,再不能勉强于我。”穆十四娘决定表明态度,“若你再犯,再没可说的,我直接回公主府,总有我容身之处。”   “我怎么会?”洛玉琅在她耳边低语,“我怎么舍得?”   “还有,我再不吃那药丸了,今日没吃,也不见头疼。”   “好。”洛玉琅咬着牙,事由必有因,穆十四娘莫名其妙的头疼之症,那厮药丸的奇效,背后必有缘故。   穆十四娘如此的排斥,必与那厮有关。   想着与其让她想起过往,心神受创,不如让她从此忘记。   因为,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他能放过,穆十四娘绝不会放过的死结。   可是,停了药,会如何,他心里没底,只觉得心慌一片,重新改了口,“要是头再疼,姑且试着再用用,等我再寻了好的法子,就停了它。”   “我岂是那等不通道理之人,头疼时如刀绞似的,你愿意,我还受不住呢。”其实,在药盒飞出去的一瞬间,穆十四娘就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洛玉琅想笑,却有些别扭,“好。” 第三百三十六章 进展   晚间等穆十四娘终于睡去,洛玉琅全无睡意地望着帐顶,无论今日如何疲累,他都不愿闭上眼睛,因为他没有把握,这件事太过诡异,一想到这厮竟能在他入睡后,无知无觉占了他的躯壳,就让人毛骨悚然。   好不容易睁着眼睛熬到天微微亮,想着城门此时应该已经开,悄悄起身,披了皂色的薄斗篷,径直去了禅院,那日所见的无名道长,对他是善意的,虽然此事颇为尴尬,但他还是想去求教一番。   走过上山的土路,沿着石阶走上庭院,禅院大门居然是敞开的,无名道长手持三尺长剑,正在庭院的松下练剑。   小道童静立一旁,替他拿着拂尘和剑鞘。   洛玉琅止住脚步,立于阶下。   无名道长虽然身形?烁,但三尺长剑在他手里却轻若芦草,一招一式,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   洛府虽无家传,洛玉琅也是学过剑法的,即刻被无名道长的剑法吸引,凝神屏气,不敢叨扰。   渐渐也看出些门道,这套剑法时快时慢,剑刺出去时,多为指天划地,并非对战所用,应是道家的养身剑法。   但对身法的要求极高,下盘不稳者,恐怕难以练全一招一式。   “进来吧。”无名道长终于收势,接过小道童递来的剑鞘,将剑入了鞘中。   却并未将剑递予小道童,才是用另一只手接过自己的拂法,轻轻一甩,自成风流气度。   洛玉琅依旧让护卫在阶台等候,自己随着无名道长进了禅院。   “真人,在下今日莽撞而来,是为有求而来。”洛玉琅待两人在静室坐定,小道童烧了水退下去,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直说即可。”无名道长看出了洛玉琅的犹豫和神色的难堪,淡淡说道。   洛玉琅咬了咬牙,还是压低了声量,将这桩匪夷所思之事和盘托出,顺带提出了第二件事,他想为穆十四娘求药,因为害怕现在用的药方那厮藏了心思。   无名道长良久没有说话,“它倒是会另辟蹊径,同道中人也有人妄想以此超脱常人,可惜贫道尚未听说,有因此而长久得益的。”   洛玉琅担忧地问,“七日现身一次,而且暗合了七七四十九之数。他当真有不传之秘吗?”   无名道长答道:“已功成吗?”   洛玉琅闷闷说道:“若我记得不差,若真有四十九之说,尚有一次。”   “我虽幼年学道,但从不屑于旁门左道。平日里连听都不听,莫说是看,后面雅室里都是我的藏书,我去唤道童来,让他陪居士一同翻翻。”   黄天不负,当真让洛玉琅和小道童一起翻出了几本涉及于此的书。   无名道长拧着眉,逐个翻看,最后停在了一页上,直接递给洛玉琅,“凭我的见解,按居士方才所述,倒是与此法有些类同。”   洛玉琅接过一看,牙根又开始紧咬,难怪穆十四娘会与自己置气,因为这上面实在有损人伦。   “居士可否将药方与贫道一观?”   洛玉琅从怀中摸出药方,递给了无名道长。   “幸好夫人丢弃得早,若长此以往,恐怕最后会呆傻不训从矣。”无名道长说得淡然,洛玉琅却直接紧握了双手,连累手里的书页咯吱作响。   “我不善医道,但也有几个安神固本的方子,待我稍微修改,毕竟夫人柔弱,不似我等这般刚强。是药三分毒,若她头疼发作,倒是可以缓解一二。”   洛玉琅却拱手道,“实不相瞒,内人性情刚烈,在下怕她忆起,”说到此,犹豫了一下,“故而想求教真人,可有对应之方?”   “居士所求,与道法相逆。无为无欲无求,道法自然。故而贫道既不理解虺蛇之所求;也不明白居士之所求。”   洛玉琅只得问道:“敢问真人,那厮的邪术可有破解之法?”   无名道长这次倒是没有思虑许久,“但凡讲求进阶之法,最后一关即为生死,功成则生,功败则垂成;轻或大损,重则丧命。”   洛玉琅直接问道:“我若阻止于它,会身死吗?”   无名道长答:“按说,它夺了你的舍,你就当魂散。”   洛玉琅重新仔细翻著书页,里面提了数次‘契机’让他困惑,道家不是讲求机缘二字吗?契机二字显得有些突兀。   无名道长看过之后,也皱了眉,“这书说得极为隐晦,全凭一个悟字。”   两次的交谈,洛玉琅已然知晓无名道长的脾性,像他这样性子冷清如冰的人,能直言不讳告诉自己这许多,已算难得。   便不再纠结其不愿深谈之事,转而说起数个自己静思道法时的阻滞,以求无名道长指点。   没承想,在这件事上,无名道长明显要有兴致得多,也没有保留。   开窍二字最为奇妙,洛玉琅久思不得其解的关隘,无名道长只一句话,便让天堑变为通途。   等洛玉琅留意到时辰,晚霞都已西落。   辞别无名道长,洛玉琅沿着山路而下,至山下时,突然领悟,无名道长一身正气,自然不屑于论及与虺蛇相关之事。   但是从其对自己道法上的指点来看,分明意有所指。   洛玉琅骑上马,回头望绿树掩隐不得其踪的禅院,又有顿悟,轻声说了句,“回府。”骑马疾驰而去。   禅院中的无名道长却陷入了迷幛,皱着眉,直到小道童呼唤才睁开眼,“幸得有你,差点因此着了魔。”   ‘永生’素来是一道迷题,也是无数凡夫俗子毕生所求。   今日无名道长从洛玉琅口中所说,随后所翻书页中所述,皆与‘永生’相关,不同洛玉琅的懵懂,他身为道家门内之人,岂能不为之动容。   “无为。”无名道长似乎想为自己稳定心神,抛却杂念,重又开始入定。   他凭借着无为二字,习道至今,虽有百岁之龄,仍如壮年。但传说中的虺蛇竟然真的存在,还有千年之力,他需要时间好好适应。   “漫游。”穆十四娘正无聊地趴在桌子上,就听到洛玉琅在远处一声呼唤,等她回头,他已经快步上了台阶,马上就要进屋,手里提着几样点心。 第三百三十七章 莫测   尝过之后,穆十四娘问道:“是苏城叶家的糕点铺在这里开了分店吗?”   洛玉琅摇头,“店家倒是说的苏城方言,可是店家却不是。”   穆十四娘感慨,“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在这里开家绣坊的。”   洛玉琅接话,“那为何又放弃了呢?”   穆十四娘撇了他一眼,“当家的道行高深,先是用大掌柜的差事诱惑于我,后来又用府里帐房的由头将我拐回吴越,可不就失算了嘛!”   洛玉琅轻笑,“木花坊舒掌柜前事之鉴,我不想你太过劳累。”   “我看你,分明是想将我圈禁起来,让我随着时间的流逝愚钝不堪。”穆十四娘嘟着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洛玉琅神色立变,半晌没有接话。   “我有说错吗?”穆十四娘这句话十分没有底气,她也不知为何会心虚?   洛玉琅轻轻摇头,“不论你如何想,我都会我行我素,按我自己的方式爱你。”   穆十四娘咬着下唇,青天白日,说得这么直接做什么?   夜色中,洛玉琅悄悄起身,看了眼熟睡的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盘腿于床上,复习着无名道长今日教授的道法。   因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不愿再因为自己熟睡让那厮再转了空子,无名道长就教授了他这套法诀,不但可以休养生息,还可以时刻保持警醒,时间久了,若有天份,不但耳聪目明,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院中落叶的声音。   他深以为是,今早赶出城时,骑在马上,昏昏沉沉,下午回来时,却神清气爽,分明没有睡过。   其实内心深处,他也为自己有些惋惜,堂堂洛府的家主,放着大好的家业抛掷一旁,却躲起来修炼道法。   可若上天要如此安排,自己就算不想,也要走下去。   何况,自幼他从不服输,景家以势压人,这厮以命相争,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   上一个回合,景家输了,这厮也输了。   这一个回合,景家还是输了,这厮若是不招惹穆十四娘,他还可以好生之心待之,现在,再无可能。   穆十四娘却整个晚上都在梦里奔忙,一会在这,一会在那,场景纷乱转换,她的心情也如水火,一时欢喜,一时伤心。   最后醒来,仿佛没睡一般的疲累。   洛玉琅已经去了书房,又在埋首看书,穆十四娘吃过早饭,重又躺回了床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干脆也去了书房,进去后,直接钻进了洛玉琅的怀里。   洛玉琅低头,发现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来这里小憩的。   想要她舒服些,干脆抱着她去了软榻,穆十四娘的双手始终环绕着他,一刻也不肯松开。   洛玉琅有些奇怪,昨晚明明见她一夜安眠,怎么还会这样疲累。   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无不妥,轻声问她,“可是不舒服?”   穆十四娘并未应声,洛玉琅感觉她头越来越重,应该是睡了。   敏感时刻,他自然十分警醒,可穆十四娘除了嗜睡,再无不妥,如今人也睡了,也无从问起。   越发心急,只得从书中寻找答案。   想着今日闷热,便一手拿书,一手执扇,为她轻轻扇着,想她睡得舒爽些。   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天色也黑沉沉的,一如洛玉琅拧紧的眉,他看出了自己与这厮的差距,道法如浩渺,自己如微尘,想要在其中寻到克制这厮的方法,谈何容易。   心浮气燥之下,心跳加快,一直紧贴他胸口的穆十四娘‘嗯咛’一声,提醒了他,自己在这怨天尤人,毫无作用。   心一静,便沉入了书中,等穆十四娘被窗外飘进来的雨丝弄醒,洛玉琅依旧沉浸在书中,不时翻上一页,连雨丝沾湿了头发都不晓得。   穆十四娘似醒非醒,困意犹在,也不想动,望着窗外睁着迷蒙的睡眼。   若不是一声响雷引得她浑身激灵,洛玉琅都不晓得她已经醒了。   “醒了。”   穆十四娘打了个呵欠,算是回应。   窗外的雨丝越来越密,沾在人脸上冰冰凉凉,也让人清醒。   穆十四娘爬起来,伸展了一下,桌面上的道法书堆成一摞,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   自己醒了,他都没带搭理的。   舔了舔干燥的唇,穆十四娘有些口渴,就着他的茶盏,不管冷热,解了渴。   “原来如此。”洛玉琅自言自语道。   穆十四娘想问下文,却没有了。   晚间,洛玉琅头次提出要去书房暂歇,理由是想看完今日的书。   平常也没在意,穆十四娘此时却想起来,这是洛玉琅在成亲之后,头次与她在一起时,还要分开别居。   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的,穆十四娘并没有深究,外面的雨下到此时,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格外孤独。   洛玉琅怕她睡不好,焚的香袅袅婷婷,扶摇直上,始终都不消停,一如她的睡意,一直都在,一直不肯落地。   转了个身,趴在洛玉琅睡过的枕头上,穆十四娘似乎闻到了独属于他的味道。   在梦里,她又梦到了红崖山,当初奔逃的恐惧已经不在,但她还是那时的模样,在崖顶临风而立,崖下的谷底都被白雾遮掩,除了对面的山林忽隐忽现,除了她自己,再无其他。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十分熟悉,却令她反感,汗毛直竖。   恐惧突然而至,让她不敢回头,只想跳下崖去,仿佛跳落之后,就能远离这种恐惧和心底深处的厌恶。   恐惧带来的,还有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凉意,从头顶到脚心,仿佛她浑身的骨头都被冰冻过了,从里到外,渗着寒气。   画面又开始模糊,她不知身在何处的床上,熟悉又陌生,手指摸到衣衫的触感她倒是十分熟悉,是洛玉琅的。   “刚才吓死我了。”她直接报怨着,和黑暗中看不到的洛玉琅。   半梦半醒之间,她自己又觉得好笑,都是梦,自己为何要说胡话。   “喜欢吗?”   穆十四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摇头,心里的厌恶真实无比。   再之后,她睁开眼,屋内一切如故,香倒是焚完了,只带着残香留在了屋内。   四周安静,只有她的心跳激烈,仿佛要跳出胸膛。 第三百三十八章 欢乐   起身想去看看洛玉琅,是否还在看书。   隔着窗看他那边烛光闪烁,明明有夜风吹动,却不关窗。   他读书的剪影照在窗前,黑团团的,看不清面目。   穆十四娘踌躇着,想过去劝他早些歇息,又有些移不动脚步,人家不过是想清静读一回书,自己就如离不了人似的,半夜时分追过去,也太不矜持了。   重新躺回床上,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亏得自己一向自诩稳重,印象里以往也确实是这样的,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不复在穆府中修炼出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反正了无睡意,干脆将自己的十余岁生涯,重温了一遍。也是奇怪,以往特别在意的,现在倒是觉得可笑;以往不在意的,现在却有些怀念。   就像洛玉琅相识之初,居然蒙生了拐带自己的念头,而自己居然毫不自知,还傻傻直呼他为恩人。   “恩人。”穆十四娘嘟了嘟嘴,“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称呼。”   转念又想,若是洛玉琅和自己到现在仍是恩人之间的关系,又会如何?   自己能否逃过穆府的宿命,借十五郎逃出升天,如果能,现在又在何处呢?   既然自己会另嫁他人,那他亦会另娶,他会娶景玉霜,或是旁人吗?   “真是傻,自寻烦恼。”穆十四娘觉得自己居然为了从不存在的事蒙生醋意,不是傻是什么?   其实她和洛玉琅,每走一步皆有阻力,包括如今,还是如此。   以往的阻力,洛玉琅从来都是未放在心上,起码在她面前是如此。   而这次的阻力,他再没了以往的信心,反而因此连性子都变了。   她为他忧心,却不知如何是好。   等洛玉琅早上来看她,发现她像昨日一样,睡着酣熟,想必就是将她抱走,她都未必会醒。   早饭时,接到了青荷的相邀,说是前次穆十四娘去,她被朱二公子硬请着去观了景,现在终于得空。   洛玉琅拿着贴子,看着床榻之上的穆十四娘,不由得失笑。   只得亲自回了帖子,说是穆十四娘有些疲累,改日再约。   与洛涛论了南唐的近况和家业的琐事,索性请了大夫来看看,这样嗜睡,有无不妥。   大夫诊脉时,穆十四娘依旧未醒,得知她是因夜间无法安眠,才会如此晨昏颠倒,洛玉琅半晌没有说话。   看着大夫开的方子,觉得有些熟悉,又看无名道长给的方子,发现大同小异,但细究起来,无名道长的方子,讲究许多。   穆十四娘午间醒来,等待她的不是午饭,而是面前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直接苦了脸。   “我都已经不头疼了,为何还要喝药?”   “喝了,晚上就不会噩梦连连了。”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就吃惊地问他,“你如何晓得?”   洛玉琅轻咳一声,“大夫诊出来的。失眠多梦。”   “那你如何知道是噩梦?”穆十四娘十分清醒。   “无论好梦坏梦,夜间多梦最是伤神,是养身的大忌。”洛玉琅拭着凉热,“一小碗而已,快喝了吧。”   穆十四娘强忍着苦涩喝完,“你真是成了半仙了,日后若是修成了神仙,还别忘了我。”   洛玉琅知道她是为自己最近的举动报怨,“我一向如此,只要看入神了,从不半途而废,否则食不安寝不稳。漫游多多体谅才是。”   穆十四娘也不是真与他置气,“那就祝漫乐山人,早有所成吧。”   洛玉琅但笑不语,眉眼中却并不喜意。   夜间,他不时留意,甚至俯下身去听她的气息,发现无名道人的方子果然见效,睡前服后,穆十四娘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容颜舒展,仿佛从无心事的孩童,连嘴角都带着笑,连习惯性扯着他的衣衫的手都是松驰的。   今夜的她并非无梦,而是在梦中得了个好去处。   觉得自己身轻似燕,一路飘荡直入云间,最后寻了朵最大的,躺在上面,软如新打的棉被,舒服得不像话。   她惬意地躺在上面,头顶是瓦蓝的天,身畔是胖乎乎的小云朵,一把抓过去,还是像棉花。   躺得久了,好奇地趴在云端看下面,红崖山像小孩垒成的把戏一样,离她无限的远,再不能让她忧心。   一夜好眠果然不一样,第二日,穆十四娘欢快地出现在了书房中,洛玉琅于书中抬头,“今日怎么不见来这我里贪睡了?”   穆十四娘抿嘴偷笑,并不搭话。   洛玉琅唯愿她日日能如此开心,“早知如此,昨日就莫推了公主的帖子,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又是阴天,正好出行。”   “那我就再去碰个钉子,好独自溜出去玩耍。”穆十四娘十分满意今日鹅黄的襦裙,面料细软,贴在身上凉凉的。   洛玉琅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手,“这几日都是在宵禁,路人走路的都少。”   “宵禁?”穆十四娘觉得不太明白,刚进城时不宵禁,这都好些日子了,还来这出?   “先礼后兵。”洛玉琅书正看到紧要处,强行让自己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   “早知道会被困住,我们就该立刻出发去后周。”从打算离开吴越,后周就在她的考虑之列,可是南唐来了数次,后周之行却是一次也未能实现。   “十日后吧。”埋首书中的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有些好奇,“为何是十日后?”   洛玉琅抬头,眼神中竟有些不自在,“随口一说,我这里事还有些未了,等我忙完。”   恰好院子中有人走了过来,原本打算追根究底的穆十四娘轻笑,“想是青荷的贴子来了。”   果然如此,青荷约她同游画舫。   洛玉琅看着她雀跃的模样,不竟失笑,“你且悠着些,江宁府的风气不比吴越,不少登徒浪子最喜招惹小妇人。”   穆十四娘听着他话中浓浓的醋意,莞尔一笑,“正因为已是妇人,才不必再顾忌。想起以前在苏城时,连逛个集市都要遮遮掩掩。”   在她迈出书房时,洛玉琅仍不忘在窗口探出头,“带个藩篱吧,免得晒黑了。”   “我才不。”穆十四娘嘴硬着,可在走出院子后,还是老实带上了,因为——太阳又出来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闺蜜   下了马车,朱二公子居然站在青荷旁边,两个人分明在交谈,而且谈得颇为投机。   穆十四娘暗自庆幸自己下马车前就带上了藩篱,青荷见了她,轻笑着呼唤,“洛夫人。”   就听到朱二公子眼神闪亮,问青荷,“是洛家主的夫人吗?”   青荷点了点头,专注于穆十四娘,“前次让你闯了空门,后来家主又说你不得空,今日还怕依旧会如此呢?”   穆十四娘慢慢走近,手下意识地轻扯了藩篱,生怕风吹起后,露了真容,“连下了两日的雨,闷都闷死了。”   声音轻柔,是她刻意为之,不想朱二公子将现在的她往施大掌柜身上扯。   “公主,夫人,岸上暑热,请上画舫吧。”朱二公子殷勤依旧,穆十四娘几乎有种回到身为施大掌柜时的错觉。   穆十四娘上了画舫,依旧没有摘下藩篱,但并没有引起注意,因为朱二公子他此次的主角明显转向了青荷——菡萏公主身上。   隔着藩篱,穆十四娘以第三者的视角,好好欣赏了一番朱二公子的温柔和善,体贴妥当。   只是让她好奇的是青荷的态度,她这样和朱二公子交往,不怕青蓿在意吗?   “夫人何不撤了藩篱?也好观景,亦好来尝尝江宁府的美食。”见朱二公子终于关注到了自己,穆十四娘轻轻摇了摇头,“家主不许。”   朱二公子下意识去看随她一同上画舫的护卫,觉得十分熟悉,突然眼神一亮,按捺不住问她,“夫人可认识施大掌柜?”   穆十四娘回道:“公主既然认识,我当然也认识。”   青荷轻笑不已,“你老打听施大掌柜做什么?”   朱二公子赶紧解释,“我与施大掌柜的交情,公主已然知晓。只是没想到,我三人居然皆与施大掌柜相识,当真是有缘。”   穆十四娘见青荷居然保持了沉默,“这也算有缘吗?”   她的态度明确,却伤了朱二公子的颜面。   朱二公子看了看她身后的护卫,突然一笑,“自然是有缘,夫人与施大掌柜所用的护卫都是同一班人马,可见洛家主十分仁爱。”   穆十四娘咬了咬唇,倒是忘了这一茬了。   青荷却不愿意了,洛玉琅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任何人都休想诋毁,“洛家主人中龙凤,夫人更胜,施大掌柜出来办差,夫人自然不会吝啬将自己的护卫借出。”   早就发觉自己失言的朱二公子,面上从未消失的轻笑终于维持不住,但反应还是挺快,依旧能曲能伸,拱手向青荷请罪,“公主,在下失言。”   青荷只哼了一声,穆十四娘却打起了圆场,“公主还是莫要为难朱二公子了,曾听施大掌柜提及,二公子也挺不容易的。”   青荷有些纳闷,听穆十四娘的语气,轻柔得腻人,分明是打圆场的态度。   可这话里话外,也是够损的。   朱二公子显露出了他超出常人的姿态,谦和地回应,“多谢夫人体恤。”   青荷有些心软,“今日都莫要再提施大掌柜了,我们是来游船观景的,不是吗?”   “公主说得极是,都是在下惹的祸。”谦和的笑容,像极了一只盯着小白兔的狡猾狐狸。   青荷却犹如未知,颇有兴致地听朱二公子说着河岸两边的建筑,顺带炫耀了他确实博学的见识。   穆十四娘冷眼旁观,越发替青蓿着急。   青蓿再好,可他性子使然,永远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说会道,讨小娘子欢心。   穆十四娘回头看了眼护卫,护卫适时问道:“夫人是要归去了吗?”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我是好奇为何青将军总不见人。”   没想到青荷不等任何人回话,直接开口,“莫要提他。”   朱二公子轻笑着打圆场,“青将军有要务在身,如今并不在江宁府城内。”任他乔装得再好,穆十四娘都看出了他的得意。   “怪不得。”穆十四娘怎会听不出青荷刚才的气恼,心说怪不得这朱二公子能突然讨了巧,原来是趁虚而入。   可她又不太相信青荷是这样轻易就移情之人,想必是在这撒气呢。   但她有维护青蓿的自觉,断断不能让朱二公子如了意,损了青蓿的利益,“总在这城里转悠有什么意思,城外山上的禅院才最是适合纳凉呢。”   青荷果然起了兴致,穆十四娘便将禅院的山溪、绝壁一应景观如何的好,说与她听。   朱二公子突然插话,“夫人说的可是青将军当时驻军处的山间禅院?”   穆十四娘可不想他又跟了去,“门头上又没写字,我如何晓得和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地方?”   朱二公子丝毫不在意,“那座山是私产,若无道长相邀,上去也会遭到驱逐。”转而向青荷说道:“公主,这禅院已建成了将近百年,里面只有一位隐士带着小道童,鲜少有同门拜访,更从不接待外客。”   青荷却抓住了其中的漏洞,“那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穆十四娘躲在藩篱内开心地笑,有意不替他解围。   朱二公子愣了一下,“是啊,在下也好奇,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听别人提及的。”穆十四娘可不想说得太多。   朱二公子明显松了口气,“若公主真有此意,在下便先递了帖子去,看隐士是否闭关。若是闭关,恐怕难以上去一观。”   青荷点着头,穆十四娘却突然没了兴致,催着青荷回去,说是自己新绣了几个荷包,特意空着外面没绣花,留给她的。   青荷一听,不论朱二公子如何挽留都不肯再待下去。   等她二人翩然下了画舫,一路有说有笑朝着青荷现在所居的院落而去,朱二公子站在岸边,拧紧了眉,穆十四娘今日对他的不善毫不掩饰,但手帕交的威力,他早有耳闻,若不摆平这位洛家主母,恐怕他的心愿难以达成。   等穆十四娘回来,饶有兴致地和洛玉琅说着今日之事,洛玉琅并未有她预料的那样感兴趣,而是有些敷衍地应和,“青荷和青蓿的情义,无人能破。”   反而说起了别事。   “我打算连夜去趟禅院,将心中不明之事请教无名道长,获一番解答。”   “若是求得答案,我们即刻便回吴越。” 第三百四十章 心思   “回吴越?!”穆十四娘愣在当场,怎么每次要去后周,他总会带自己回吴越?   “不是说去后周的吗?”穆十四娘有些不悦。   洛玉琅却未哄她,而是收拾着桌面,将自己看过的书皆用包袱绑了,收拾停当,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不在时,你若觉无聊,便去找青荷,想必她是和青蓿置气了。”   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穆十四娘欲言又止,其实说了也没用,人家腿长脚步快,这时早没影了。   “年纪轻轻,怎么换下红衫,就只爱穿藏青色的,也不嫌老气。”无处发泄的穆十四娘只得独自报怨,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晚间也没觉得孤寂难眠,洛玉琅书倒是没白看,这次的汤药疗效比药丸好上许多,困扰她的梦魇再也没来,夜夜都睡得十分舒服。   洛玉琅一连在禅院待了整整三日才回来,“我刚才已跟洛涛说过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吴越。”   穆十四娘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省事,他这样急匆匆归去,必有缘故,“可是家中有事?”   “嗯。”洛玉琅回答的敷衍,穆十四娘满腹的疑问,却怕说出来不吉利,只得乖乖准备,乖乖清早坐上马车,随他回吴越。   洛玉琅一路上有些沉默,像极了没成亲之前,多半的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穆十四娘无聊至极,窗外的风景再好,看久了也是无趣。   索性编起了绦子,这次来江宁府又看到了好多的新花样,是吴越没有的。   就这样一路,夫妻俩个谁也没打扰谁,像极了老夫老妻。   洛老爷牵着有些腼腆的嘉诺站在书房门口候着他们,“还以为至少要年前,没承想这么快就归来了。”   独子归来,洛老爷的高兴由心而至,“嘉诺,父亲母亲归来,快来见礼。”   洛玉琅和穆十四娘对视一眼,一起向老父亲见了礼,“父亲,南唐事了,也与后周来人将事办妥了。外面战情纷乱,想着还是先回吴越,等事态平息后,再去后周不迟。”   穆十四娘庆幸自己低着头,没有因为洛玉琅的语出惊人而失态。   现在看来,府里分明啥事没有,他为何要匆匆赶回来?   嘉诺怯怯的,洛玉琅和穆十四娘虽不在意他行礼是否妥当,但分明也不在意老想躲入洛老爷身后的他。   洛老爷心疼地让奶娘抱了他走,忍不住向洛玉琅感慨,“你与他,我都是一样的带,怎么他就全没有你幼时的烈性呢。”   洛玉琅看到穆十四娘立刻抿了唇,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父亲,想必是性情使然,大些开了蒙,进了学,自然就好了。”   洛老爷知道,想让他们现在有为人父母的认知恐怕还是奢望。他虽然心急,却不能直接去问媳妇穆十四娘是否好事将近?就连洛玉琅,他也最多旁敲侧击。加之一路奔波劳累,恐怕又是无果。   想着如今终于归来,希望又在心中升起,席间自顾自乐着,“回来就好,回来安稳。”   洛玉琅握着酒杯,半晌没有说话。   穆十四娘也想通了,这次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木花坊舒掌柜那里,她可以去报信了。   饭后立刻去看了一直被她细心呵护的合欢花,还好还好,虽然花有些凋零,但枝叶青翠。   第二日,带着合欢花,直奔木花坊。   洛玉琅一早就不见人,她也无心过问。   木花坊守门的老婆子见到她,语气竟有些哽咽,“施思姑娘终于来了,快去看看掌柜的吧。”   穆十四娘心说不好,从婢女手中接过合欢花就赶去了舒掌柜那里,房门并未关严实,里面透出了浓浓的药味,还有舒掌柜气息不足的声音,似乎在与谁说着话。   穆十四娘轻轻敲了敲门,是灵秀的声音,“何事?”   “我是施思。”穆十四娘知道灵秀如何接了刘娘子管事的差事,已然算是木花坊半个当家了。   门蓦地打开,灵秀语气欣喜,“快进来,掌柜的总念叨你。”   穆十四娘轻轻走了过去,软榻上的舒掌柜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形容枯槁,连向她招手都有些吃力。   穆十四娘眼眶一热,走上前去,轻声说道:“舒掌柜,我去了南唐,寻到了当家的所在,一切都好,并未被战火所累,我特意带了株合欢花来,以宽你的心。”   舒掌柜枯败的眼神突然明亮,挣扎着起身,嘴唇颤抖了许久,都未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穆十四娘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将合欢花捧在她面前,“掌柜的,尽管宽心,我已经替你探好了路,现在战事已消,等你养好了伤,随时可以出发,我陪你去看。”   舒掌柜颤抖的手轻抚着合欢花,“是了,这是我亲手种的,其他的还好吧?”   “嗯,那些都长成灌木了,一朵一朵,像无数小红扇子,花开得可热闹了。这一枝是新发出来的,离得远,我便移了出来。”穆十四娘如何都没想到,坟茔四周围得密密实实的合欢花竟然舒掌柜所种,庆幸自己当时为了便于携带,只取了这株最小的。   灵秀搬了圆凳来,穆十四娘将合欢花置于舒掌柜床前,好让她能舒服地躺着。   “当时,他去了,我怕他孤单,就将他在院中亲手栽下的合欢花移了一株,种在了他的坟前。没想到,院中的花渐渐枯败,却在他那里重生。”   舒掌柜眼神悠远,神色间俱是对往昔的怀念。   “掌柜的,等你养好了身体,年年都可以去看。”穆十四娘也不知为何,就觉得伤心不已。   她从未对外人说过,曾经舒掌柜是她心心念念最想成为的人。   可是她如今却因为孤独,形同槁木,明明她尚且年轻的。   “掌柜的,木花坊的人都指着您呢?您要快些好起来呀!”灵秀伏在床前,轻轻唤着。   “扶我起来,我要将合欢花种在原处,这是当家的在考验我,看我心诚不诚!”舒掌柜挣扎着起身,眼神闪着亮光,与刚才判若两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各自   灵秀赶忙扶住了她,“掌柜的。”   “替我梳妆,更衣。”舒掌柜几乎将全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快帮忙把花移开,莫,莫撞到了。”   又是一阵喘息,“替我上个妆,免得当家的嫌我面色灰暗。”   穆十四娘静静立于一旁,看灵秀体贴地替她更了衣,再之后就是梳妆,看着妆容与她初初在木花坊避难时一般的舒掌柜,总觉得有些凄凉。   院中的空地上,挖出了原先枯败的老根,重新栽上了穆十四娘带回的这株合欢,舒掌柜固执的亲自细细浇了水,还不忘提醒灵秀莫忘了施肥。   穆十四娘依旧静静立于一旁,似乎终于理解了舒掌柜的执念,以物思人,她将满腔的牵念全系于此一物上,用以慰藉自己那棵枯败的内心。   穆十四娘回洛府头一件事,就是满院子的寻洛玉琅,听到动静的他刚刚从密室中出来,就被穆十四娘一把搂住,将头伏于他的胸前,不言不语。   洛玉琅不知她所为何事,内心忐忑,生怕是为了他心中隐秘之事,惊扰到了她,才会如此,只得无声地轻拍着她。   “若我日后不在,你切莫惦记于我,当欢乐余生。”   洛玉琅僵在当场,自己从未曾如此想过,唯愿她永生永世记得自己,至死不忘。   穆十四娘这番话,令他汗颜。   “若换我不在,你也切莫惦记不安,当欢乐余生。”   洛玉琅承认自己言不由衷,他内心深处最为惧怕的,还是穆十四娘会忘了自己,但望她欢乐余生,却是至诚之言。   “舒掌柜,好苦。”穆十四娘将头埋在他的胸前,闷闷说道。   洛玉琅脱口而出,“有人惦念,便不算苦。”   总算知道她今日所谓何事,松了口气之余,亦有些感伤。   自己所面对之事,前路未料,若此劫难闯不过,也绝不能平白被占了躯壳,让其鸠占鹊巢。   “你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件善事,让舒掌柜宽怀。”洛玉琅低头看她,满眼的柔情,“若总想着伤心之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穆十四娘重又搂紧了他,“今日舒掌柜强撑着起来,将合欢花种在了庭院,我看着她,心里就升起悲凉。当初我在木花坊时,她是何其的姿容,何等的气势。不过受阻一次,就这样难过。”   “吴越与南唐只开了固定的商路,舒掌柜恐怕已有多年未曾去过了。”洛玉琅轻声解释。   穆十四娘越发伤心,“那以后我,绝不要葬得太远。”   洛玉琅无奈摇头,“大吉大利,哪有你这样口不择言的。”   “总之,绝不要受这种离别之苦。”穆十四娘的话间洛玉琅无言以对,无端端论起这事,莫非真是上天的预示。   洛玉琅眼神黯然,无言地回搂了她,轻拍着她的背,既是给她安慰,亦是抚慰自身。   穆十四娘却首先清醒过来,“是我不好,好端端的提起这些。”   洛玉琅安抚地轻笑,“漫游能如此知心,让漫乐欢乐不已。”   穆十四娘这才发觉,洛玉琅衣袖挽起,分明是匆匆从密室中出来。   虽然好奇是何事,让他亲力亲为,但还是忍住了,虽是夫妻也当尊重对方,何必事无俱细,皆要知晓。   “我尚未吃午饭,漫乐,你呢?”穆十四娘感怀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   洛玉琅恍然笑道:“多谢漫游提醒,我亦忘了。”   夫妻俩相对而坐,穆十四娘几次想和洛玉琅吃话,都觉得他有些分神,连平日不喜欢吃的胡豆都放在了嘴里,还毫不在意的吃了下去。   此次匆匆赶回吴越,洛玉琅也未曾向她解释过缘由,现在又是这副模样,穆十四娘又开始自责,昨日见洛老爷,自己还以为他在诓人,现在看来,是当真有事,只是不知何故,他不愿提及。   穆十四娘也因此没了食欲,洛玉琅吃完后,依旧去了密室,也依旧没解释缘由。   端着碗发了会呆,穆十四娘这才慢慢起身,走到廊下,院子中是棵桂树。   合欢花,多好的寓意啊,想必舒掌柜当家的,当年对她极好,才会让她于伤情时,念之不忘。   穆十四娘双手合十,向天祷告,祈求舒掌柜早已康复,其实她何偿不是为自己祈求。   想着,既然归来,明日当要去公主府,向母亲问安。   又觉得自己现在太过矫情,随便一桩事,便能让自己情绪波动,再没有年幼时的不动如山。   难道不该越大越稳重吗?   穆十四娘轻叹一声,‘伤风悲秋’,素来不是她推崇的,如今却像极了。   其实自己现在变化的,岂止于此,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总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等到夜深,洛玉琅依旧没有现身,猜到他今晚想必又会如昨晚一样,不会回正房歇息,穆十四娘独自躺在床榻上,内心又开始升腾起哀怨,一个转身,才发现自己神情恍忽,竟然连桌上安神的汤药都忘了喝。   起身喝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情绪居然不再低落,还觉得自己这样离不开人,当真有些尴尬。   渐渐睡意浓浓,很快睡去。   密室中的一间,洛玉琅坐于正中,屋内只有他身下的一个蒲团,身旁一盏油灯,再无他物。   若说要有,便是从顶到地无数的符文,在他身旁一盏灯油的照射下,闪耀着金光。   他已经静坐数个时辰,估莫着已到子夜,但无论他如何警醒,都感觉不到自身丝毫的变化。   因为入门尚早,无名道长传授的道法,他感悟不深,所以一直听道长的吩咐,从不去查探丹田之内到底有何蹊跷,免得让那厮察觉,不再占据主动。   他运用无名道长教授的呼吸之法,让自己仿佛熟睡。   终于,丹田处有暖意升起,那股暖意向上升腾,经过他的五脏六腑,直冲头顶。   不等他再细细体会,就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如浆糊般被搅动不止,头昏脑胀之后,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推到了天边,无论如何往回奔跑,都无济于事。   正心惊之时,平地一声炸雷响起,而后就是他熟悉的巨蛇,声音冷冽,“哼,这是从哪个草根道士处寻到的偏方,妄想困住我?”   洛玉琅听出了它言语中的底气不足,惶恐的心稍稍安定,“只要你肯自行离去,鉴于你我的机缘,倒是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第三百四十二章 较量   “是我大意了,只专注于本心,倒忘了,你素来不是省心的。”   巨蛇心情狂燥,洛玉琅觉得脑袋发胀,仿佛时刻都会满溢,神识会一泄千里,再不受他管制。   但他又是高兴的,确实如无名道长所说,他的想法未必不可行。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行离去。”洛玉琅说完,于虚无中盘腿坐下,到底道行尚浅,一时慌乱,差点忘了道长的嘱咐。   神识在外的巨蛇,瞬间感受到了他默念的法诀。“这是哪个牛鼻子老道,想出这招毒计,只有你这个蠢材才会信他。”   洛玉琅不听不看,依旧闭目静坐于识海之中,口中默念不停。   巨蛇语气越发急燥,“你知不知道,若我不愿自毁,你我皆会受损。到那时,我虽不在,你也只剩一副躯壳,很快就会发烂发臭。”   见洛玉琅依旧不曾理会。   又冷哼了一声,“别的你都可以舍弃,你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呢?你也舍得?”   洛玉琅眉头微皱了一下,还是不动如山。   巨蛇的虚影在识海中渐渐显形,如巨山环绕在洛玉琅周围,张开巨口,长长的蛇信却在离洛玉琅三尺之外,再也靠近不了。   心有不甘,金黄色的眸眼闪烁,“数次缠绵,实难相忘,真尤物也。”   洛玉琅眉头紧拧,掂着法诀的指尖开始泛白。   巨蛇见自己寻到了他的七寸,张着巨口,伸着长长的蛇信,夸张地笑声传到极远,又变成回声了回来。   洛玉琅受音波的侵扰,越发难耐,额间开始滴落豆大的汗珠。   巨蛇见奸计得逞,笑得越发开心,“肤如凝脂,玲珑有致,尤其是那最迷人处,连我都差点失守,沉迷于她的温柔乡。”   在巨蛇猥琐而放肆的笑声中,洛玉琅法诀一变,睁开了猩红的双眼,盯着虚空中的巨蛇,虽未言语,但神色中的狠厉,令它胆寒。   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巨蛇不可置信,“你这个狂妄之人,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洛玉琅笑声沙哑,犹如鬼泣,“你没仔细看过外面的符文吗?”   巨蛇的身影渐渐消逝,再回来时,语气与他一般无二,亦如鬼泣,“你知不知道,这是那牛鼻子诓你的,这牢笼,能困住我,可也困死了你。”   洛玉琅用狂笑代替了回答。   巨蛇越发不明白,“你这个疯子,傻子!你用了这符文,就算这里天崩地裂,外面都感受不到分毫,就算我先魂灭,没有人及时援救,你这个活死人也会烂死在这里!”   洛玉琅首先冷静了下来,“受死吧!”   看着重新闭上双眼,手掂法诀,继续默念的洛玉琅,巨蛇瞪着金黄色的巨目,扭动巨大的蛇身,向他缠去。   很快,洛玉琅就淹没在了蛇身之中,蛇身泛着荧光,越来越亮,最后化为一团不能直视的亮光,照亮了识海中的深处。   等巨蛇的光芒渐渐熄灭,重新显现的洛玉琅如玉石般莹白透亮,时隐时现。   “你我之间,终究只能留下一个,怪不得我。”巨蛇说完,瞬间不见。   洛玉琅依然坐在那里,神魂不稳,生死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巨蛇重新回转,气急败坏,“知道你奸滑,不承想你竟如此奸滑。整了个迷宫,还尽数画满了符文。”   洛玉琅依旧坐在那里,神魂不稳,生死不知。   巨蛇气急败坏地四处游走,将识海中的波浪搅得天翻地覆,独自咒骂了许久,可惜只有它的回音应和。   “你莫装死,已经过去了两日,我尚有机会,你很快就要力竭完蛋!”   骂得自己索然无味之后,巨蛇又闪身不见,这次消失的时间不长,再回来后,围着洛玉琅明灭不止的身影转圈,“我也是大意了,居然忘了,这样一栋大屋,正房却那般的狭小,分明是另有乾坤。”   “这迷宫到底有何蹊跷,我处处都试过了,怎么总是回到原处?”   随着时间的流逝,巨蛇语气中的焦燥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颓然,“我答应你,按你当初所说,让你老死,之后我再来。”   可惜洛玉琅还是没给他一丝一毫回应,反而明灭之间,有渐渐消散的迹象。   巨蛇终于有些慌神,“喂,那个牛鼻子当真没教你全身而退之法?”   “你这个蠢材!那帮牛鼻子,岂会真心救你?在他们眼中,你与我又有何异。都是妖孽,都是妖孽!”   洛玉琅还是没有回应,浑身的光芒越发黯然。   “你真舍得外面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巨蛇金黄色的眼眸中俱是不解,“我都动了心,何况你这样的凡夫俗子?”   又过了许久,“喂,我警告你,已经快三天了,你的凡胎肉身,很快就要气绝了。”   洛玉琅除了周身的光芒又黯淡了些,还是没有回应。   又过了许久,“我真服了你,四天了,你真的会死。”   之后,巨蛇身影又消失了许久,再回来时,身形竟小了许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是个聪明的,我找到了缺口,等我出去后,首先就去找你的小娘子,让她去找无数的男人,好助我恢复。”   可惜,洛玉琅身上的光芒都快消散,哪里会给他回应。   “好吧!谁让我心善呢。”许久之后,巨蛇感叹。随后环绕在洛玉琅身上,光芒渐渐大盛,可惜因为身形已经缩小无数倍,蛇头已经和洛玉琅的头一般大小。   光芒再没有头次那样耀眼,虚影中,两个人似合二为一般,蛇头在洛玉琅头顶,吐纳着蛇信。   最后是一声喟叹,不知是蛇还是人。   然后就是光芒大盛,比前次还要耀眼,历时许久,最后蛇身化为点点如繁星的光,消逝在洛玉琅体内。   又是长久的停滞,洛玉琅的身影渐渐又有了实形,等他缓缓睁开眼,眼眸竟已成了金黄色。   “你这又是何苦,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洛玉琅呢喃着,又似喟叹。   仍旧闭目盘腿了良久,等再睁开眼,眸眼已经清纯如墨。   屋内的油灯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洛玉琅缓缓起身,摇晃了数下才站稳,之后在屋内奇怪地走了一圈,双手不时轻推,终于听到‘咔嚓’一声,门板轻响,被他卸下了一块,“也是聪明,居然被它找到了这个出口。” 第三百四十三章 误会   巡视了迷宫之后,再次感叹,“幸亏这迷宫复杂,否则真困不住你。”   点了油灯细细看过,在符文受损之处,皆有焦痕和炸裂。   怪不得巨蛇会如此舍得,因为它若不这样,洛玉琅身死之时,便是已然受了重创的它湮灭之时。   洛玉琅说不上喜忧,因为一切都与无名道长推测的不同,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巨蛇会这样大度,宁愿再次化形,放他一条生路。   身体内的异样,让他不能忽视。   原本只龟缩在他丹田中的巨蛇魂识,现在已与他融为一体,仿佛无处不在。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与它完全撇清。   等他终于推开了密室的暗门,守候在门前的穆十四娘双眼红肿,神色凄然,呆呆望着他,连起身都忘了。   洛玉琅轻轻将她扶起,搂入怀中,轻声哄她,“无事了,莫怕。”   穆十四娘哭泣出声,伤心至极。   廊下的洛老爷听到哭声,“我已经去寻人了,若今晚还是不见人出来,就直接拆了屋子。”   穆十四娘听了,哭得越发伤心。   洛玉琅听到父亲的声音,“父亲,孩儿无事了。”   洛老爷从屋外进来,“你这孩子,自小就是这样,从不让人省心。也不怕吓着媳妇。”   洛玉琅谦意满满,“父亲,是孩儿不好,一时在里面迷了路。”   洛老爷无奈摇头,“当初建时,我便说不妥,哪有不制图样,边说边修的。”   “以后,再不会了。”洛玉琅连忙保证。   洛老爷摸了摸胸口,“我这把老骨头,迟早会被你吓死。”走出门外,“好好哄哄媳妇。”   “是。”洛玉琅应声。   片刻之后,婢女送了饭食上来,洛玉琅轻声哄着犹自哭泣的穆十四娘,“先吃饭,吃饱了再哭。”   “你再这样,我就回公主府,再不理你。”穆十四娘嘟着嘴,嗓声沙哑,报怨着。   洛玉琅点头,“好,再不会了。”   “既然会迷路,封了这迷宫吧。”   洛玉琅点头,“就依你。”   饭后,穆十四娘依旧紧搂了他,生怕他下一刻又会消失不见。   洛玉琅满心歉意,因为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符文是他从书中寻到的,无名道长看过之后,沉默了许多,“你若留下生门,倒是可行。”   他也确实留了生门,否则巨蛇不可能破开一道道防线。   他的预料,巨蛇每次破开防线自身都会受损,最后知道实力不济,必然会逃遁,那自己也算成功。   但是巨蛇用实力相逼的时候,让他真有了同归于异的念头。   因为巨蛇对穆十四娘的贪念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更不能让它借着他的名义,让穆十四娘心生怨怼。   他不怕别人说他狭隘,眼中只有一个女人。   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其他的所有,又有何意义?   他不知道穆十四娘在门前守了多久,只觉得她的睡颜,都让人忽略不了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神色,他就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   原本应当还有其他方法的,可他就是不管不顾挑了这种,无视道长的衷告,一意孤行。   若真的无法归来,等穆十四娘终于看到自己腐烂的躯壳,又会如何的伤心。   “我答应你,以后改了这性子,一切以你为重。”洛玉琅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见他当真亲自封了暗室,又连守了他几日,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异常。   才开始闲话家常,“亏我去见母亲时,还替你遮掩,要是你真的,”穆十四娘又开始黯然神伤,洛玉琅赶紧接话,“那便再去一次,就当赔罪。”   “公主有喜了,母亲现在乐都乐不过来,哪里有空理你。”穆十四娘心情复杂,吴夫人欲言又止的意思自己岂能不明白,论起来她和洛玉琅圆房已有数月,现在公主竟然被抢了先。   洛玉琅满腔心事,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轻声哄她,“那我们要早些备了礼才是。”   见她依然不见开怀,“缘份到了,我们的儿女自然会来。”   “谁要与你说这些。”穆十四娘起身不去看他,遮掩了脸上的红云。   望着她的背影,洛玉琅笑得有些凄然,有了这番境遇,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何物,他不知道自己轻搂着穆十四娘时,巨蛇是否还在一旁窥探。   这种复杂的心境,无法言说,却最是熬人。   他想到了无名道长,可是刚刚归来,又惊吓了父亲和穆十四娘,再匆匆离去,还不知他们会如何作想?   为了让穆十四娘宽心,他陪同一起去了趟木花坊。   舒掌柜坐于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株合欢花,见了他们,眼神一亮,很快又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洛玉琅谦和地拱手,“舒掌柜,别来无恙。”   舒掌柜轻笑回礼,“我不便起身,洛家主见谅。”   穆十四娘担忧地问,“舒掌柜,这里风大,为何不在屋内歇息?”   “躺了大半天,出来活动活动。”舒掌柜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游离。   穆十四娘见她和上次相比,精神许多,“舒掌柜,可大好了?”   “好多了。”舒掌柜重又将眼神放回了合欢花上了,“这花也奇怪,一天一个模样,今日又多了几个花苞。”   “没想到,一株合欢花,竟然能让舒掌柜起死回生,不亏你天长水远的带了来。”洛玉琅看向穆十四娘的眼神情意满满,舒掌柜看在眼里,“那要多谢洛家主和施掌柜了。”   穆十四娘抿了唇,看了眼洛玉琅,自己至今未能将真实身份道出,似乎不太妥当。   洛玉琅挑眉看她,询问她的意思。   两个人打了一阵眉眼官司,最后穆十四娘微微摇了摇头,在舒掌柜这里,她是施思,也挺好。   两人走后,舒掌柜看着穆十四娘如前两次一样,带来的上乘补品,“是啊,早该料到,一个寻常的掌柜,哪里有这样的手笔。只是,真是可惜,原本以为你会胜过媖娘,没想到,竟也难逃。”   穆十四娘哪里想到,自己的不解释竟然让舒掌柜生出了别的想法。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复杂   回程的马车上,穆十四娘无意间发现当初匆匆赶回吴越时,车上还有未编完的绦子,顺手拾起,打算编完它。   久久不见洛玉琅说话,偏头去看,只见他撑着小几,以手支额,专注地看着自己。   穆十四娘莞尔一笑,“这绦子颜色太嫩,并不配你如今的衣衫。”   洛玉琅在她笑时,眼神中闪过炙热,“无妨,我换过衣衫就是。”   “说来也是,马上就要入秋了,等你选好了布料,我就打算缝制新衣了。”穆十四娘手中不停,绦子在她手中翻飞,纤指与丝线相互缠绕,仿佛情意缠绻。   洛玉琅眼神停留于此,抿了抿唇,却并未说话。   穆十四娘见没得到回应,“那我就照着你原先的喜好,替你选了?”   “好,就依夫人。”洛玉琅语气不似以前,穆十四娘停了手,转头问他,“可是还有些疲累?”   洛玉琅轻轻挥了挥手,“夫人如此体贴,我早已大好。”   “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客气的时候。”穆十四娘有些后悔自己选了这样复杂的图样,这个绦子,一时半会恐怕是编不完了,不由得轻叹了声。   洛玉琅有些反常地轻咳了声,“是吗?”   穆十四娘未曾想过,他会这样说,“嗯?”   “只是没想到,夫人竟然如此聪慧。”洛玉琅奇奇怪怪的言辞,令得穆十四娘微微皱了眉,自从洛玉琅沉迷了道法,就开始有几分奇怪。   穆十四娘偏头打量他,眼神中的狐疑让他略微有些不自在,重新坐端正,撩开车帘,“南唐水深火热,战事频发,这里倒如世外桃源,丝毫没受影响。”   这件事,穆十四娘也曾和洛玉琅讨论过,当时他可不是这样的论调。   “希望吴越永无战事吧。”穆十四娘的回答,让洛玉琅侧目看她,“世道沧桑,岂能永远太平?合久则分,分久则合,既是轮回亦是天道。”   穆十四娘见他又开始悟道之言,敷衍地点头,人常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最后世间万事在其眼中,皆是无为。   她心里有人惧怕,惧怕洛玉琅终有一日会冷心冷情,不再像往日那样炙热待她,就比如今日的他,就让她暖和不起来。   穆十四娘的回避让洛玉琅误以为她是专注于编织手中的绦子,才没有回应。   渐渐又被她纤长的手指吸引,那样繁复的花样,她竟然能记得清清楚楚,不错一点。   “夫人为何会衷情绿色?”   穆十四娘有些诧异,在穆府时,桃红、粉黄之色都是入了教习所的庶姐们日常的穿着,让她平白的有了抵触。   而她们这些庶女,未入教习所前,都是千篇一律的青色衣裙。   后来出了穆府,有了选择,便喜欢上了深深浅浅的绿色,洛玉琅在苏城时,也曾夸赞她肌色极衬,但当时年少,以他的语气说出来,倒也没觉得冒犯。   但他似乎从未问过,自己喜欢绿色的缘由,就如自己,道听途说之后,也从未当面问过他身着红衫的缘故。   “倒也没算衷情,你忘了,在南唐时,我也穿过其他的。”穆十四娘的回答,似乎将洛玉琅从健忘中寻了回来,“正是,你当时置气时,那身鹅黄也挺好的。”   “谁置气啦!”穆十四娘见他又提起旧事,略有些不悦。   洛玉琅尴尬地摇头,原本以为只有穆十四娘服了药之后,情绪有些反复。   没想到,终有一日会轮到自己,刚才的自己问的都是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看你编了一路也没完工,不如放手吧,当心手痛。”   穆十四娘回头,眼神中更加狐疑,还总说我变得不似以前,自己不也一样?   “我这一路编了数个绦子,不知漫乐说的哪个?”穆十四娘的相问,让洛玉琅哑然,因为他确实心有杂念,从未在意过。   又是一声轻咳,“就是看漫游总不能停,现在我又不是以前,那般的不省事,若真无聊,打发时间也就罢了,还如以前一样的赶工,就大可不必。”   “快好了,你帮我点个火折子。”洛玉琅听了,寻了火折子点上,穆十四娘将接头烧熔固定,“看,算是完工一半。”   洛玉琅吹熄火折子,“在木花坊学到的新花样?”   穆十四娘摇头,“南唐学来的。”说到这,想起一事,“灵秀不知我已嫁人,还和我说,若我会长留京城,不如得空去木花坊帮她。”   洛玉琅直接皱了眉,“还去吃那苦做什么?现在洛府的内掌柜,还不够你忙的吗?”   穆十四娘轻笑,“家主英明能干,每月的帐目清清楚楚,早就不必花以前的功夫去核帐了。”   “得漫游赞赏,漫乐真是要喜不自胜了。”洛玉琅戏谑地朝她轻笑,惹得穆十四娘轻踢了他一脚,以示自己的回击。   洛玉琅依旧轻笑不已,“圣人那句话如何说来着,唯女子什么什么,”   “我早想通了,就当个小人,让你难为。”穆十四娘偏头,眼神中皆是挑衅。   洛玉琅越发开怀,“当女子不好吗?非得抢个小人去当。漫游再难养,我亦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轻扯了她入怀,“况且,漫游一向体贴,只会让我心疼。”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穆十四娘轻轻推开了他,“一会冷一会热的,你也正经些,好不好?”   穆十四娘下车后,洛玉琅犹自坐在原处发呆,为了她刚才那句话。   直到她在车下催促,“还不下来?”才回过神,下了马车。   幸好洛老爷正在前院看嘉诺玩耍,让洛玉琅掩饰了自己刚才的异常,“快看,父亲母亲归来了。”   见嘉诺又打算往洛老爷身后躲藏,洛玉琅说道:“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穆十四娘赶紧悄悄推了他一把,轻笑着说道:“嘉诺,父亲也是喜欢你的。”   可惜并没有什么效果,小嘉诺依旧只肯露出怯生生的黑眼睛,于洛老爷衣摆后打量她们。   洛玉琅见穆十四娘的主动示好也并未见效,没忍住笑了起来。   洛老爷打了圆场,“待会得空,去看看你母亲,说是又有些不妥。”   洛玉琅愣了一下,“是。” 第三百四十五章 掺杂   宣和堂里,景妍凝焦燥的声音不断传出来,“为何要将我困在此处。”“我是洛府的当家主母,怎能让你们这些不堪入目的婆子服侍。”   洛玉琅静静在院中听了一会,才缓步上前,推开了前厅的门。   踩过满地的狼藉,越过屏风,看到了满头乱发,衣衫凌乱的景妍凝,两个婆子见了他,赶紧行礼,“家主,夫人,”   洛玉琅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退下。   景妍凝审视地看着他,最后紧盯了他的眼眸,“你又想用什么邪术压制于我?”   洛玉琅轻笑,“说到底,你也是景家的嫡女出身,又当了洛府这么多年的主母,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   景妍凝经他一提醒,低头一看,又胡乱地摸了摸头发,“这不正是你的主意吗?”   洛玉琅寻了位置坐下,轻轻拂去旁边散乱的物件,“你这唱一出是一出的戏码,对付父亲或许可为,怎么明知是我,还这样犯糊涂?”   “你若再对我施法,我定然告诉所有人,让大家都知晓,堂堂洛府家主,如今已坠入邪道,修了邪法。”   景妍凝说完,洛玉琅爽朗地笑声传到院中,良久才歇。   “听说,昨日又有人来探望过?”   景妍凝眼神闪烁,抿紧了唇,“是你父亲允许的。”   “我就不明白了,按说现在景家与洛府已无瓜葛,再这样粘上来,又有何意思?”   洛玉琅嫌弃的眼神让景妍凝有些受伤,“已无瓜葛,一桩桩,一件件,若不讨回公道,景家何以在吴越立足?”   洛玉琅无奈地叹了声,“公道?看来,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眼神狠厉,毫不掩饰。   景妍凝匆匆扫过一眼,便再不敢看他,只是语气依然倔强,“我已将所有人都告诉了景家,你就等着吧。”   洛玉琅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以前的景妍凝是装疯,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但她的第一次发疯,应当是它刚刚回洛府之时。   后来的第二次发疯,也是如此。   现在突然好转,想必与它在密屋中化形有关。   没了克制,景妍凝自然神智清醒,原形毕露。   “看来,景家的人火烧不怕,挨板子也不怕。”说完起身,眼睛盯着景妍凝,踱着步,“我现在心情不佳,早没了兴致与你们斗法,看来,得要收拾了你,好彻底与景家断了联系。”   景妍凝大声喊道:“你敢,我早说过了,若我死在洛府,必然是死于你手。吴越的王不是你,洛玉琅,你就不怕王法吗?”   洛玉琅冷哼一声,突然走近,手指在景妍凝头颈处点了数下,最后按压住她的喉节处,景妍凝不住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徒劳地蹬着床沿。   半晌,洛玉琅松手,似乎自己都有些吃惊,一连后退了数步。   景妍凝大声喘着气,终于重拾了些力气,指着他,张开口,却只发出了沙哑的嘶吼声,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洛玉琅看了她好半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忆着刚才的手法。   他有些懊恼自己不懂医术,只知道这手法并非取人性命,却不知效果何在?   等景妍凝嘶吼不断,眼泪直流,鼻涕也是如此,口水不断滴落,他才有些明白,自己刚才情急,又被它的神识影响,将景妍凝变成了这副模样。   洛玉琅松了口气,他对景妍凝再有恨,但毕竟对外称她为母,就这样公然弑杀,他做不到。   看来它也明白,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到为止。   洛玉琅再也无心坐下去,走到院中,对两个婆子说道:“母亲气急攻心,神志又有些不清,我去延请大夫,你们快去服侍。”   等大夫来后,说的果然是旧疾复发,景妍凝已患风症,只宜静养,莫再动怒为宜。   洛老爷听后,懊恼地说道:“怪我,都怪我,景家女眷来人探望,我受不住她们的言语,便让她们见了。”   洛玉琅不忍父亲伤怀自责,宽慰道:“父亲,景家是母亲的娘家,父亲若强行阻拦,恐怕景家会说得更难听,也是母亲无福,上天不肯眷顾。”   大夫开了药后,洛玉琅拿在手里看过,竟然与穆十四娘现在服用的安神方有些类似。   最后决定换成穆十四娘最初服用的药丸方,按无名道长所说,服用久了,景妍凝自然痴傻,他现在千头万绪没有理清,哪里还有功夫理会景家。   景妍凝服用过药丸,果然安宁,连口鼻流涕都止住了。   过几天,景家女眷果然又来探望,见过景妍凝之后,便说要见如今的当家主母穆十四娘。   洛玉琅陪她一同现身,见来的人居然是景家主母,景玉霜的生母,景妍凝嫡亲的嫂子。   不等景家主母开口,洛玉琅就发了话,“景夫人已经见过母亲了?唉,本来好好的,不知为可,景夫人一探,母亲就成了这样,父亲身体不好,又不便陪同。我夫妻二人又不在府内,这要和谁说理去?”   穆十四娘抿着唇,洛玉琅还是头一次当着她的面,怼景家之人。   景家主母气得不行,却没有景畴行的气势,‘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待我回去禀告家主,请了宫中御医来,再来为妹妹医治。”   洛玉琅起身,“那便不留了。”   就这样,穆十四娘只做了个陪客,一言未发,这事就打发了。   “这是洛府的烂摊子,不该你受。”洛玉琅在人走后,牵着她的手,“当家主母,料理的不该是这事。”   穆十四娘回望着他,“我知道,你是体贴我,其实,我既嫁了你,有些事,便不会惧。”   “这个我自然知晓。”洛玉琅牵着她,沿小径回自己的院子,“可我舍不得。”   小径两旁的鸢尾花只剩如剑的绿叶,郁郁葱葱,依然好看。   “漫游,后悔嫁我吗?”   洛玉琅突然的发问,让穆十四娘有些愣神。   “后悔?我为何要后悔?” 第三百四十六章 应对   “我承诺你的,仿佛始终没能达成。”洛玉琅心思纷乱,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剪不断理还乱,最终都化为对穆十四娘的歉意,快要将他淹没。   “为何要如此说。”穆十四娘不解,“你明明待我极好,极好。”   “极好吗?”洛玉琅轻声问她。   穆十四娘点着头,眼神坚定,“既为夫妻,自然要同甘共苦,你的际遇,亦是我的际遇,我们一同面对就是。”   “漫游。”   洛玉琅不知该如何表达,所有穆十四娘并不完全知情的事,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身不由己的发生了。   之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自己是否回回都能如此好运,得以掌控。   “莫说是你,就是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有些恍神。”穆十四娘轻轻撩拨着脚边的鸢尾剑叶,并未留意洛玉琅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漫游,还头疼吗?”听他这样问,穆十四娘摇头。   洛玉琅低下头,半晌不有言语,似乎被她脚下的动作吸引。   景家果然神速,次日就带来了宫中的御医,因为景家又是女眷出马,穆十四娘便和洛玉琅一道陪同。   御医连擦了几次汗,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和洛府请的大夫所言一般无二,景妍凝是风疾所致,未曾偏瘫,已是万幸。   洛玉琅静静望着床上痴痴傻傻的景妍凝,因为不是他真正主导,他并不清楚,这个女人有几分真假。   倒是景家主母听了御医所言,伏在景妍凝的身上好一顿哭,仿佛她们以前有多么交好一样。   穆十四娘尴尬地看着自己的裙摆,犹豫着要不要像寻常妇人一样,过去扶住,一阵劝慰。   幸好洛玉琅让她免除了这种尴尬,“母亲即使是风疾,前次大夫也说了,只要静养数月,也会好上许多,景夫人这般哭泣,岂不吵得母亲难安?”   景家主母哭在半程,十分尴尬,摇晃着景妍凝,想得到她一些回应,自己也好回去和景畴行说道。   可惜景妍凝似乎被她摇晃得不耐烦,大手一挥,正好打在她脸上,生生受了一击,只觉得眼冒金星。原本也没有什么真感情,扶着婆子的手就起了身,捂着脸对穆十四娘说道:“外甥媳妇,看来还需你日日守在床前尽孝了,我们就是再心疼,也是过府不易。”   洛玉琅又抢了话,“景夫人,我与夫人一向对母亲恭敬纯孝,母亲在洛府数十载,日日锦衣玉食,人所共知。洛府不是景家,景夫人恐怕忘了身处何处了?”   景家主母一惯就有些惧怕洛玉琅,讪讪地答了几句,就告辞而去。   回了马车,和身边的婆子报怨,“只推了我出来遭罪,你看看人家,被护得多严实,只需花容月貌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用多说。”   婆子是多年的贴己人,心疼自己的主母,“以前只道听途说洛家主是如何珍爱穆十四娘,今日算是见了世面,这比护犊子还过份,难不成以后堂堂当家主母,从不用外出赴宴不成?”   景家主母轻捂着被景妍凝打痛的左脸,“这个疯婆子,一时好一时坏的,都不晓得她前次的话,是不是诓人的?”   婆子答道:“主母已实言以告家主,便已是真的。况且景家除了烧死的,尚有十数人不见踪影,都是有些身手的。”   景家主母叹了声气,“我既劝不动自己的女儿,也不敢违逆家主。可你两次都亲眼听了,见了,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有什么事还做不出来?这要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婆子劝慰道:“主母今日遭罪,回去后先去见过家主,再去见见老太君吧。”   景家主母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这个当家主母,十数年也不过是个虚名,眼前闪过穆十四娘娇俏动人的身影和洛玉琅公然维护的模样,相形之下,不由得长叹一声。   第二日,再入了宫,想着昨日在丈夫和婆婆面前未曾得到一句心疼之语,哪曾想,景玉霜听她说完,早已被嫉妒冲撞得怒火中烧,哪里想起母亲左脸今日仍旧青红色一片。   “上不得台面的,想来是全不知道如何应对,玉琅才迫不得己出面。”雍容打扮的景玉霜,眼神中的狠厉,连景家主母都忘了报怨,不由得轻劝,“你如今已贵为王妃,还与她计较什么?”   “王妃?母亲可知,又有人报了喜。”景玉霜牙关紧咬,太后魔怔了一般,不断往王上身边送人,环肥燕瘦,也不怕折损了自己的儿子。   景家主母却不知该如何说道。太后大方,你却小气至极,无论景畴行和老太妃如何相劝,都不愿松口,让景家女儿入宫。   “你父亲让我来问你,这事如何是好?”   景玉霜冷哼一声,“还能怎样,景家洛府,这份亲缘自不能断的。只要不断,一切就会如前,王上也好,吴越之内,无人敢轻视景家。”   景家主母明白是她私心作祟,“你父亲的意思,以侍疾的名份,送人进去。可是,现在的洛府,哪有那么容易?”   景玉霜又是一声冷笑,“我已和王上吹了风,姑母自幼待我如亲女,如今她不好,我自难安。”   “你莫忘了如今的身份,千万做不得傻事!”景家主母惊而坐起。   景玉霜轻笑,“母亲,自不是我去。父亲和祖母不是有不少人急于出手吗?”   景家主母松了口气。   洛老爷在正厅拿着宫里来的诏书哭笑不得。洛玉琅看了看身旁的穆十四娘,见她依旧眼神清澈,并未因此慌神,放松了心情。   “父亲,既不能违逆,就遵旨吧。”洛玉琅转头又对穆十四娘说道:“夫人,看来要有劳你多为母亲添置些人手,免得外人来了,以为洛府苛待。”   洛老爷接了话,“正是,多多的添置人手,免得生乱。”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   于是,等景家精心准备的人进了宣和堂时,发现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站满了人,没有一个死角。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争艳   景家送来的是两位穿红着绿的娇俏小娘子和跟着服侍的数个婆子婢女。   绿衫小娘子眼神一转,问道:“我们初来乍到,自当要先见过洛家主和主母才是。”   台阶下的婆子答道:“回姑娘,家主已经吩咐,几位既是受宫里娘娘所托,前来照顾老夫人,就请尽心些,快请进去吧。”   绿衫小娘子一时无法接受,脸色绯红。   红衫小娘子一脸不悦,“你这婆子,空口白牙,胡说八道,洛家主是何等谦和有礼之人,又与宫里娘娘自**好,与景家更是有亲,哪会这样任你们胡为!”   婆子便不再说话,只施了一礼。   就任由她们一堆人站在院中,不再搭理。   红衫和绿衫对视一眼,趾高气扬地进了里间,却立刻又捂着鼻子出了来。   也是难怪,景妍凝今非夕比,洛玉琅药下得狠了些,有些失禁在所难免。   两个人站在院中,面露苦色,诓她们来时,美梦无限。   亲近了洛玉琅会有何等益处,不用明说。   就算不能,这事做好了,宫里的娘娘自然不会亏待她们。   可是怎样都没料到,景妍凝并非如景家所说,是被逼假装。如今看来,分明是真的成了废人。   于是两个人一阵合计,又闹着要见当家主母。   因为正值月初,穆十四娘正埋头算着上个月的帐,洛玉琅听后,便吩咐:“只说主母尚不得空,得空再说,若她们不得力,莫怪我如实向王上禀报。”   穆十四娘却接了话,“家主以前也是这样直来直去的吗?”   洛玉琅愣了,“有什么不妥吗?”   穆十四娘轻笑,“人家要见的是我,再说了,家中来了外客,又是遵旨前来,我不见见,岂非太不合礼数。”   洛玉琅望着她,一脸不解。   穆十四娘却吩咐下了,“告诉她们,晚些我得了空,便去宣和堂。”   洛玉琅独自想了会,突然笑了起来,“也是我多操的心,几乎忘了施大掌柜在南唐时的风采。”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指尖依旧拨弄着算盘,“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我是不愿意你去沾染这些污秽。”洛玉琅说得直白,穆十四娘却有些唏嘘,景家也算是母族,但因为丧了良心,被洛玉琅恨之入骨。   “我如今已然嫁了你,难不成要躲一辈子?”穆十四娘朝着他眨了眨眼。   俏皮的模样让洛玉琅有些恍神,如今的穆十四娘早褪了青涩,添了妇人的妩媚,眉眼灵动之间更是多了动人之色。   因为那厮的时隐时现,闹得他有些事根本不敢再想,免得被它窥探。   可他也是俗人,面对心心念念的佳人,要他不动如山怎么可能?   傍晚时分,穆十四娘特意修整了一番,洛玉琅饶有兴致地旁观,“打扮得这样老气做什么?”   穆十四娘从镜头看他,轻笑不已,“好让她们把我比下去啊!”   洛玉琅无奈摇头,起身站到了廊下,等穆十四娘出院子时,送了句,“恭祝夫人旗开得胜!”   穆十四娘并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中的丝巾,却不知这样摇曳的身影,在洛玉琅眼中别有一番风情,让他呆望了许久。   再不肯去正房闻景妍凝身上怪味的红衫和绿衫,领着婆子和婢女坐在厢房中,望着院子中低眉敛目,除了交班,一动不动的婢女和婆子,只觉得无奈。   来时,景家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交待了无数的招数。   可这样严密的布控,她们能不能溜出院子都不好说。   “夫人。”院子中此起彼伏的声音,让红衫和绿衫亮了眼。   传闻中打败景玉霜,被洛家主捧在手心的穆十四娘,终于露面了。   两个人整了整衣衫,在婆子和婢女的围绕下,颇有仪态地出了厢房。   院中的穆十四娘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秋装,越发显得腰纤细得不盈一握。   面上明明未施脂粉,却白嫩如霜雪。   两个人终于相信了景家主母所说,成了亲的穆十四娘,不但美貌依旧,更添了春色,勾人得很。   穆十四娘静静站在院中,等着她们发呆回神后,才想起给自己见礼。   “过门是客,不必见外。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与院中的人说。”穆十四娘言语谦和,又因为声音柔软,显得丝毫没有杀伤力。   “父亲说,我们当称你为表嫂。”红衫小娘子眼珠一转,按照景畴行教她的,率先出招。   穆十四娘挑了挑眉,“就依景家的规矩吧。洛府亲眷不多,倒没有这个礼数。”   绿衫小娘子绞着手中的丝巾,“我们来了这许久,都不曾给洛家主见礼,恐怕不太合礼数。”   穆十四娘轻笑,“他的事,我倒不太管的,既如此,就让院中的婆子去禀告就是。”说完,转头问道:“母亲可好些了?”   台阶下的婆子答道:“回夫人,老夫人刚净了身,正在屋内玩着呢。”   穆十四娘和气地看着红衫和绿衫,“那便去看看母亲吧。”   一迈入正房,不适的气味扑鼻而来,红衫和绿衫刚想捂鼻,见前面的穆十四娘面色如常,赶紧放下手,凝神屏气跟了过去。   景妍凝坐在围椅上,手里正玩着一样把戏,乐呵呵的,衣衫十分工整。   穆十四娘回头问红衫和绿衫,“母亲可还认得你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倒是穆十四娘十分体贴,“无妨的,她也不太认得我。宫里的盛意,以后就有劳两位了。”   红衫和绿衫只得陪笑,再没了与她争艳的心,只想她尽快离开,她们好快些逃开。   穆十四娘也点到为止,没有久留。   回了自己的院子,望着依旧站在廊下的洛玉琅,轻笑不已,“家主,人家并不是真想见我,家主何不去见见,娇俏得很呢。”   洛玉琅抿嘴一笑,慢慢走到她面前,俯下身与她对视,“确实娇俏。”   穆十四娘只觉双脚悬空,被他轻巧地抱了起来,无奈低声说道:“天还早着呢。”   “太阳都落山了。”洛玉琅用脚一勾,合上了两扇门。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夜半   穆十四娘歇至半夜,猛然惊醒,旁边洛玉琅的位置上,冰凉浸手,屋内漆黑寂静,并不见人。   弄得方才的欢好仿佛梦一般,虚幻且迷离。   她落寞地躺在床上,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了无睡意,就着窗外的秋月光,便起身摸黑倒了水,已是深秋,一杯冷水下肚,越发觉得凄凉。   只坐在那里发呆,却忘了披衣,‘阿嚏!’突然的喷嚏声让她回过神来,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起身踢到了凳脚,钻心地疼。   刚挪到床边,房门就‘吱呀’一声,洛玉琅从外面钻了进来。   “醒了?”等他点亮了油灯,穆十四娘看到他外衫草草披在身上。   “去厨房寻了些吃食。”他虽然这般解释,但靠近的他身上并没有烟火气。“饿吗?”   穆十四娘摇摇头,本来是被饿醒的,可现在已索然无味。“睡吧。”   突然她什么都不想问,逃也似的躲回被窝,好将一切不好都挡在外面。   感觉到洛玉琅慢慢躺回了自己身边,突然而至的温暖让刚才的冰凉越发明显。   咬了咬牙,穆十四娘只觉得眼中发酸,只得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这不是头一次洛玉琅半夜不知所踪,她有些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不像以前一样,直白说要去书房‘看书’?   “生气了?”   洛玉琅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带着些许忐忑。   “没有,半夜醒来,一时难以入睡。”   穆十四娘不知为何,只想尽快结束这种对话。   洛玉琅却已无言的从背后搂住了她,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任时间流趟。   “它还在,并没有离开。”良久,洛玉琅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却懵懂地问了句,“谁?”   洛玉琅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脑海里一片混沌。   “你还记得红崖山吗?”他又忐忑地问了句。   穆十四娘闷闷说道:“还用问吗?”两人的缘起便在红崖山,那个地方于他何其重要,自己跟他去了数次,怎能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谷底的事吗?”洛玉琅几乎可以断定,穆十四娘的失忆定然与那厮有关,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忘记了些什么?   “记得,都记得,我还记得,你因此学了道法。”穆十四娘努力想打断他的循循善诱,想说什么为何不能干脆些。   洛玉琅下意识搂紧了她,“那你记得谷底的——巨蛇吗?”   穆十四娘立刻点了头,“记得。”   洛玉琅突然不想再问,随他吧,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的劫难,她忘了更好,何苦多牵连一人。   “突然梦到了,就怎样都睡不着,又怕惊扰到你,所以避去了书房,可是肚子又饿,就去找了些吃的。”   穆十四娘转身,“天凉了,出去怎么不穿好衣衫?”   洛玉琅以额相抵,“我不怕冷。”   “那你去寻了什么好东西吃?”听她这样问,洛玉琅轻笑地翻身起床,提了食盒过来,从里面端出一盘点心。“厨房里东西再多,可惜我不会生火,又不想惊动守夜的人,只寻了这个。”   穆十四娘探头一看,立刻被酥香味吸引,因为洛玉琅的胡来,连晚饭都误了,此刻的她,早已饿了。   轻靠在他怀里,连吃了两块酥饼,感叹道:“可惜没有热茶喝。”   洛玉琅轻笑,含了口水,趁着夜黑,喂了她吃。   穆十四娘的拘谨和意外让他兴趣越发浓郁,还打算再喂上一口,却被穆十四娘推拒不肯。“没正经。”   惹得他轻笑出声,“你既不喝凉的,我就替你热了,不好吗?”   “平日里看你一本正经,怎么到了,”穆十四娘报怨到这里,已然说不下去。   洛玉琅越发开心,轻搂了她,“说完。”   “睡了吧。”穆十四娘难耐羞涩。   “喜欢吗?”洛玉琅只觉得心痒难耐,心底又有火苗升起。   穆十四娘怎能感知不到,轻推着他,“天都快亮了。”   “还早呢。”洛玉琅直接堵上了她准备继续嘟哝的嘴,刚才喂水给她喝时,只得小心翼翼压制着内心的燥动,现在不需要了。   “我腰还酸着呢。”穆十四娘抽空报怨。   洛玉琅垫高了她的腰,“不用你费力。”   再之后,关得并不严谨的纱帐中,锦被翻飞,却只能听到穆十四娘的嘤咛声。   天很快就现了月白,洛玉琅看着穆十四娘沉睡的容颜,只觉得怎样看都不够,却不敢细看,怕自己会再次癫狂。   因为身体的异样,一直担忧会被趁虚而入,被它占了先机。   所以,晚间那次,他是警醒而压抑的,之后又怕自己会陷在温柔乡中沉沉睡去,就去了书房,依遁着无名道人教授的吐纳之法,渡过这漫漫长夜。   是穆十四娘在正房的动静惊动了他,而她分明因为醒来不见了自己才会那样失落。   洛玉琅长舒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向她和盘托出。   她就该像现在这样,活得简单些,而自己只不过在她误解时,好好哄着就是了。   方才又试了一次,要说异常,就是自己越发的受不了她的娇媚,心中的那团火,总是经久不灭,若是任其燃烧,恐怕会将自己和穆十四娘都化为灰烬。   以唇触她滑腻的手背,却得了她一声嘤咛,“数十年,不过转瞬,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所有的好。”   因为是耳边的轻诉,穆十四娘又似被他扰到,往他怀里钻了钻,洛玉琅知道她是累坏了,不再扰她。   只等到外面有人起身,才回了书房,沐浴时,又仔细查探过全身,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   “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但我心意从未改变,待漫游老去,我的躯壳就归你所有。”   “在此之前,你若妄动,休怪我不留情面。”   洛玉琅静静等了许久,又不甘心地自观全身,连丹田处都一片宁静,并不见有任何巨蛇的痕迹出现。   南唐暂时是不能去了,他想到了——烟霞观,既然他们与无名道人有渊源,便去那里问上一问。 第三百四十九章 醋意   可他向洛老爷请安时,提及自己要出城时,父亲却拿出了一张帖子,“昨日晚饭前送来的,我替你留下了。”   洛玉琅接过一看,是宫里的——中秋宴。   “以往府里确实不方便,我都是推了的。可是如今景家有人在,你们夫妻若还推辞,恐怕会落人口食。”父亲的意思他明白,毕竟现在人家的屋檐下,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洛玉琅点头,“孩儿明白。”   烟霞观之行,并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寻常的琐事,也是不是全抛的。   穆十四娘这一觉好眠,醒来正午已过,听到床上的动静,躺椅上的洛玉琅轻笑,“漫游,睡得可好?”   穆十四娘撩起纱帐看了看天色,又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待你沐浴完,应该可以吃个早晚饭。”洛玉琅起身,推门而出,吩咐了几句。   “等中秋之后,我陪你去城外别院住住,直接去泡温泉,就用不着这样麻烦了。”   穆十四娘躲回了热乎乎的被子里,有些心动。“难不成夜里还歇在温泉里?”   洛玉琅轻笑,别有意味。   穆十四娘自知失言,干脆将头埋了进去,做个缩头乌龟。   等吃晚饭时,洛玉琅提及了宫里的中秋宴,“芜阳如今有孕,恐怕不会去。你若不愿去,我便替你推了。”   穆十四娘偏头想了想,“还是去吧。你是怕男女分席吗?”   “景玉霜得了这样的机会,哪里会轻易放过。”洛玉琅直白地说道,如今新王上位,因为这层尴尬的关系,为了避嫌,他也不好像怼景畴行一样去为她出头,实在担心那些妖娥子伤了自己心爱之人。   “我不怕。”既然嫁给了洛玉琅,成了洛府的主母,她就不愿老是躲在洛玉琅身后。何况这层底气,便是眼前之人给她的。   “我知道。”洛玉琅趁着四下无人,凑近了,“我有些小心眼,不想人家被你的美貌惊呆,老盯着你看。”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从来只说小娘人引人注目的,我如今已是妇人,哪还有这样不识趣的。”   洛玉琅挑了眉,“也是,要是有哪个不识趣的,我就挑了他的眼珠。”   穆十四娘发现他又开始说些成亲以前的混账话,只得由他。   等中秋那日,穆十四娘穿戴整齐地坐在马上里,他又开始犯浑,“这葱绿色还是太浅,你该穿那身墨绿色的。”   穆十四娘撇了眼他身上的葱绿,淡淡说道:“不是家主说要我与你穿一样的颜色吗?”   洛玉琅挑着眉,“我没想到会这样让你显白。”   穆十四娘扶了扶发间张扬的步摇,最终扯了下来,递给洛玉琅,“这样可以了吧?”   洛玉琅接过后,看着她发间独留的蓝紫玉鸢尾簪,轻笑不已。   宫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两人一下马车,立刻吸引了无数人注目。   洛玉琅牵了穆十四娘的手,一路慢行。   遇有人问好,便轻轻点头,转而又悄悄对穆十四娘说:“久不在官场,这些人早都生疏了。”   “那可不好,公主和十五郎都不在,我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办?”这一路上同行的人,虽然个个都知道她是谁,她却是没一个相熟的。   洛玉琅紧了紧她的手,眼神中有了担忧。   穆十四娘却用手指勾了勾他,洛玉琅回头,就看到她朝自己眨了眨眼,俏皮之极。   咬了咬唇,低声警告,“在外面,再不许这样。”   穆十四娘谦恭地点着头,要多顺从就有多顺从。   洛玉琅无奈看她,于今晚,心情复杂。   到了才知,原本定好的男女不同席,居然变了。   洛玉琅明显欢快起来,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入了座。   高台之上,宫中的贵人们尚没有来,大家都十分自如。   “此情此景,那日求娶你,仿佛仍在昨日。”洛玉琅感叹。   穆十四娘轻笑,“洛家主腿疾可大好了?”   洛玉琅亦以轻笑回应,“好没好,夫人岂会不知?”在穆十四娘看来,看似平淡的轻笑,添了他眼神中的异样,怎么看怎么令人生恨。   很快,王上、太后、宫中的妃嫔鱼贯而入。   穆十四娘随众人行礼之后,虽然垂着眸,但还是能感觉到高台之上,传送而来的压力。   于景玉霜,她是坦然的,甚至有些同情她。自己心心念念的位置,如今换成了别人,如何能不伤心怨恨。   可是其他几道迫有压力的眼神,又是谁呢?   太后应当不会,因为芜阳公主的缘故,不亲也亲了。   那便是高寿的景太妃了,先帝都熬走了,她还好端端坐在这里。   还有一道眼神,又会是谁呢?   幸好,王上很快让大家归了座。   开场舞,中间那位妙龄的小娘子,眼神十分闪亮,却只向着高位上抛却,穆十四娘好奇地悄悄打量,却正好被洛玉琅挡住了。   “我尝过了,这梨挺甜。”洛玉琅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将高台挡了个严实。   穆十四娘拿在手里,有些为难,平日在府里,虽说梨不能分着吃,但都是削了皮的,这样吃吗?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洛玉琅却稍稍往她这边靠了靠,“是不是不如府里惬意?”   穆十四娘暗自咬了咬牙,轻轻将梨放下,“我喜欢看热闹。”   说话间,妙龄小娘子舞罢,俏声声,娇滴滴地说道:“王上,妾今日跳得如何?”   王上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爱妃今日跳得极好。”   穆十四娘顺着声音望去,洛玉琅终于没有再挡住她,不但看到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王上,还看到了太后、景太妃和数位妙龄的佳人。   第一排中,却未看到景玉霜的身影。   接下来的戏法,十分好看,尤其是喷出的火,穆十四娘都能感觉到火焰的炙热扑面而来,下意识躲向洛玉琅。   “远着呢。”洛玉琅轻扶住她,“等会若是有打铁花,更好看。”   “我看过打铁花。”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变了脸色,“在南唐吗?” 第三百五十章 心计   穆十四娘轻笑,“你是如何猜到的?”   洛玉琅悄悄捉了她的手,“除了南唐,曾放你独自逍遥,还会有哪里?”   两个人低声细语,卿卿我我的模样落入有心人的眼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王上,妾今日亲眼所见,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洛家主会衷情于夫人了?”说话的是王后,看起来是说洛玉琅和穆十四娘,可高台上所有的嫔妃眼神中抛向了景玉霜,可见她真实的意图。   景玉霜立刻咬紧了牙关,王上曾是三皇子时,就有一妻数妾,还都有了儿女。加上太后的执意阻拦,至今无儿无女的她位份并不算高。   至今也没有儿女,今日这样好的机会,她们不发难才怪。   老太妃射过来的眼神也是冰冷浸人,景玉霜咬了咬唇,起身借故离开。   王上不知何故,并未接话,倒是太后,淡然说道:“洛家主成亲之后,倒是老成了。”   王上挑了挑眉,随意寻个借口就将人屁股打得稀烂,永生留疤,可算不得老成。   不过,如今的穆十四娘,初为人妇,眉眼添了风情,比起当初的稚嫩拘谨,现在的她越发的让人移不开眼。   再多想些,便是无法言说的迤逦风光。王上不由得赞叹洛玉琅的眼光,更有些羡慕他的好福气。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已与自己失之交臂。   转头再看身边的人,再怎样环肥燕瘦,都似乎差那么点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坐于洛玉琅和穆十四娘上首的竟然是景畴行和景家主母。   而洛玉琅始终侧坐着,满眼宠溺只顾着和穆十四娘说话,累得景畴行再想搭讪,都不便主动开口。   突然一阵琵琶声起,穆十四娘总觉得独自翩翩起舞的有些眼熟,可惜她以珠链蒙了脸,又跳的是胡璇,一时真不好认。   正仔细打量,洛玉琅就递了一瓣南桔过来。“挺甜的。”穆十四娘接过,送入嘴里,认可地点了点头。   舞者动作轻盈,不断的急速旋转,配合着鼓点,节奏鲜明。不得不让人赞叹舞技超群。   舞罢之后,舞者翩然上前,喘息不止,“王上,玉霜舞得如何?”   “景妃今日,舞得最好。”王上的赞叹刚息,太后就发了话,“也是芜阳有了身孕,又害喜得厉害,先帝在时,总说芜阳的胡璇在吴越无出其右。”   高台上明目张胆的较劲,连穆十四娘都觉得有些尴尬,打量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用吃喝来掩饰。   景玉霜知道王上断断不会在这种场合为她张目,“太后所言极是,若不是王上近来喜欢胡璇,妾便不会苦练了。”   王上害怕她们继续较劲下去,赶紧打了圆场,“爱妃辛苦了,快坐过来吧。”   景玉霜如弱柳般依偎着王上,神色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穆十四娘却有些唏嘘,她于景玉霜的印象,始终留在苏城时。尤其是她在城外施粥时,既端庄又大气,如今却为了争宠,沦落至此。   “想什么呢?”洛玉琅见她拧紧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景玉霜痴心洛玉琅,求之不得之后,所经历的坎坷,她以往不懂,现在却是明白的。   “操心旁人做什么?”洛玉琅又说了句,穆十四娘诧异地看着他,心说我都没说话,你怎么猜到的。   洛玉琅又递过来吃了一半的点心,“我尝过了,应该适合你的口味。”   穆十四娘平常已是习惯,接过那半块点心,自如地放入口中。   高台上,依偎着王上的景玉霜,也终于因为没了遮挡,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觉得心如刀割,这人将自己十余年的一片心弃如敝履,却对旁人温柔至此。   为了摆脱洛二公子的纠缠,更为了让抛弃她的景家示威,她跟了当时的三皇子。   后来三皇子居然坐上了王位,令她欣喜若狂。想着等进了宫,为了妃,再有宫宴时,定要当初轻视自己的人好看。   哪曾想,太后因为与景家和太妃的积怨,让她委屈至极。何况王上并非专情之人,新欢旧爱,他一个不少。哪里会为了她,与生母闹翻。   台下的洛玉琅身旁明明可以是自己的;被他温柔以待的也明明可以是自己的。   喂王上吃食时,突然被她发现,轻搂着自己的人,余光总会停留在同一处地方。   景玉霜莞尔一笑,看向了正被洛玉琅殷勤投喂的穆十四娘,觉得她过够了好日子,也该享受享受自己经历的苦难了。   等到中秋宴的重头戏开始,王上和所有宾客皆登上皇城的门楼,赏月之余,再看打铁花。   景玉霜适时问道:“王上,妾想问问洛夫人,姑母可好些了。”   王上果然中计,看向了离他不远的穆十四娘,吩咐身边的黄门,“去请洛家主和夫人过来。”   等洛玉琅和穆十四娘随着黄门上了前,行了礼之后,景玉霜果真状似十分关切地问了景妍凝的近况。   穆十四娘恭敬地回复了。   景玉霜眼波流转,从洛玉琅身上滑过,“不知我两位妹妹,可还体贴?”   穆十四娘回道:“回娘娘,自从景家来人,母亲已大好了。”   虽然是胡说八道,但也无可挑剔。   “王上,算起来,洛夫人也与妾有亲,洛家主是我表兄,那洛夫人便是妾的表——”竟一时语塞,王上轻笑,替她接了话,“应是表嫂。”   “正是,王上,妾今日被你灌了酒,都糊涂了。”景玉霜花枝摇曳,娇弱无力地扶了额。“我入宫这么久,也不见表嫂进宫来探望我。”   洛玉琅发了话,“多谢王上,娘娘厚爱,玉琅和拙荆皆不善言辞,怕入了宫,惊扰了娘娘的安宁。”   景玉霜却看向了王上,确定了他的眼神仍不忘关注穆十四娘之后,一改在王上面前的娇柔,端庄地对洛玉琅说道:“我只想宫中无事时,寻表嫂来说说话,洛家主切莫多心。”   洛玉琅刚想开口,王上已经接了话,“玉霜也没有他心,本就有亲,自当常来常往。” 第三百五十一章 花招   洛玉琅也不好再怼回去,只得应承,心想到时不应,你又奈我何?   “表嫂头上的簪子真好看。”景玉霜眼神游离于洛玉琅和王上之间,最后落在了穆十四娘发间的鸢尾簪上,今日得以入宫赴宴的女子,哪个不是穷尽心思,头上插满珠翠。   偏她如此素净,只插了一根簪子,却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显清新雅致。   穆十四娘回道:“娘娘今日光彩照人,小妇人如何比得。”   景玉霜还想出招,洛玉琅已不耐烦,“打铁花了。”说完轻扶了穆十四娘,将她置于自己羽下,仗着身高,挡住了王上和景玉霜觊觎的眼光。   鼓乐齐鸣之后,十余个化铁炉火烧得通红,打铁花的艺人赤膊上阵手提着铁汁,被击打后的铁花纷飞,迸出数丈高,冲向空中如花般朵朵绽放。   当通红的铁水在半空中泼洒开,伴随着鼓乐声起伏,刹那间完美绽放,那飞溅的铁水如星光灿烂,如仙女散花,如彩蝶翩翩,金花四射,绚丽耀眼。   数不尽的银色花火滑过天际,如朵朵银菊凌空绽放,迸发之后,又如无数的流星迅速滑落,漫天飞舞,壮丽的烟花美景图,看得穆十四娘如醉如痴!   “不是说在南唐看过吗?”洛玉琅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穆十四娘依旧专注于漫天飞舞的铁花,“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样好看。”   洛玉琅挑眉,嘴角微微上扬,有意站在他一侧的景玉霜,偏头问王上,“王上,今年的铁花格外好看。”   王上顺势贪看了穆十四娘绝美的侧颜,“特意架了高台,故而比往年站在地上打,绚丽许多。”   “火树银花不夜天。”景玉霜赞叹着,“妾想年年都和王上看打铁花。”   王上呵呵笑着,“好,就如你心意。”   景玉霜又偏头问穆十四娘,“表嫂,听说你绣技超然,若是能将今夜的美景绣出来,再好不过。”   洛玉琅眉头微皱,“娘娘心意不错,可惜拙荆患了眼疾,已久不拿针线了。”   “那真是可惜。”景玉霜眼珠一转,“其实,王上,妾也略通针线,若是得表嫂指点,定然也能成事。”   洛玉琅继续推辞,“宫中出色的绣娘无数,娘娘何苦舍近求远?”   景玉霜立刻一脸委屈地看着王上,楚楚可怜的模样,在铁花的映照下,确实挺可人心疼。   王上心中有几分不忍,“洛家主,不怪玉霜想求教,就连我见过洛夫人的针线之后,都惊为天人。”   穆十四娘懵懂地看着洛玉琅,木花坊的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苏城时所绣的,多为小娘子的衣衫,她怎么不记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绣品,能让王上看到,并且知道是自己所绣?   洛玉琅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拙荆确实久不动针线,不知王上是在何处所见?”   “太后宫中。”王上大方承认,“吴夫人所赠的观音绣像。”   穆十四娘恍然,母亲去公主府时,便从小庙中请走了。说是穆十四娘未必有时间日日替她上香,不如她随身带了去。   只是没想到,这绣像竟到了太后的手中。   洛玉琅因为见过,“绣得好么?挂在小庙中良久,我竟从未留意。”   在他提起小庙时,景玉霜妩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无事时,为母亲所绣,没想到竟在太后那里献了丑。”穆十四娘顺着洛玉琅的意图,贬低着自己的绣技。   “表嫂何必妄自菲薄,宫中的绣娘看了,都赞叹不已。”景玉霜留意着身边的王上痴望穆十四娘的眼神,越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洛玉琅终于正视了她,眼神不善,充满了警告。   景玉霜却刻意朝王上抛着媚眼,既回避了他的眼神,也向王上表明了自己如今对洛玉琅并不上心。   “若洛夫人得空,就入宫指点指点玉霜,她正愁着如何向太后献礼呢。”王上发现,与身边珠翠满头,华服霓裙的妃嫔相比,发饰简洁,衣衫素净的穆十四娘更加让人心动。   洛玉琅暗自咬着牙,好让自己忍着不去踢翻这个满脑**的狗东西,“臣听说,娘娘为了王上,日日苦练舞技,不承想,娘娘为了太后,竟也舍得早晚苦坐绣架,熬瞎双眼。”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像极了往昔无法无天的洛玉琅。   王上顿时清醒了许多,轻咳一声,转头去看了打铁花。   景玉霜却仍旧孜孜不倦,“那就多谢表嫂了。待我得了空,便求了王上,请表嫂入宫。”   回程的马车上,洛玉琅盯着随风翻飞的车帘,半晌没有说话。   穆十四娘却有些困乏,连打了几个呵欠,“真是累人。往后这事,还是推了吧。”   洛玉琅望着她,轻搂了她入怀,“还想不想看这种热闹?”   穆十四娘含着睡意摇了摇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既然入了宫,还这样与你套近乎,不怕王上在意吗?”   “吃醋了?”洛玉琅语气中带着喜意。   穆十四娘又摇了摇头,令他颇为失望。“我有这么不省事吗?”   洛玉琅哭笑不得,他一向不是个大方的,今晚无数人眼神中的贪念,让他十分不爽。   尤其是王上,明知道已不可能,还这样痴望着穆十四娘,也不知景玉霜今晚的举动,有没有他的授意。   “用不了多久,天地就会变色。”洛玉琅自言自语,“吴越将不再是吴越。”   穆十四娘睡意朦胧,敷衍地‘嗯’了一声,洛玉琅低头看她,“不省事的,你知道什么,就应声。”   他的报怨并没得到穆十四娘的回应,知道她睡着了。   洛玉琅突然发现,比起自身的奇异经历,这凡尘俗事更为烦人。   还只能生生受着,既不能不管不顾,更不能快意恩仇。   闭上眼养神之时,竟觉得若能和穆十四娘一道,效仿无名道长,寻一座山,远离这一切纷纷扰扰,悠闲自在,才为最好。   “我娘也是,好好的将我绣品送人做什么?”穆十四娘突然报怨了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子嗣   第二日,洛玉琅就和洛老爷提及了想再赴南唐之事。   因为中秋已过,入冬之后,便是年节,洛老爷看了他良久,“我明白大势所趋,吴越已留不住你。尽管去吧,家中有我。”   洛玉琅望着父亲鬓间的白发,突然觉得自己太过狭隘,遇事竟只想到逃避,“只是说说,并不在近期。”   洛老爷被他弄懵了,“你安排就是。”   回到院子,穆十四娘正窝在软榻上,绣着他的冬装,“不怕伤眼睛吗?”洛玉琅多点了盏油灯。   “不用绣复杂的花样,我早过了炫耀的年纪。”洛玉琅的话让穆十四娘停了手,“知道你转了性,可也不必如此两极分化。”眼珠一转,换了语气,“你就不怕与我站在一处,旁人说你显老吗?”   洛玉琅立刻咬了牙,拿开她手里的绣绷,逼近了她,故意板着脸,“你嫌我老?”   “你比我年长三岁,可不比我老吗?”穆十四娘扬着下巴,毫不示弱。   洛玉琅在她红唇上点了一下,“既然你记性不好,今日就让你长长记性。”   穆十四娘被他的举动吓到,讨饶道:“好了,好了,算我的错,窗子都没关呢。”   洛玉琅也并非要挑在此时,“如此说来,若关了窗,你便可为所欲为了?”   穆十四娘抿嘴偷笑,“气消啦?”   洛玉琅不屑地撇着嘴,“值得吗?”   穆十四娘心说,从昨晚到今早,脸色都臭得难看,还不承认?   “以后不要再去宣和堂。”洛玉琅敛着眉,“免得她们当耳报神。若是宫里来请,就说不在京中。”   穆十四娘却苦了眉,“可我刚收到公主府的帖子,母亲生辰在即,如何能不去?”   “真想灭了景家。”他的随口之言,却让穆十四娘立刻想起了洛二公子的死状。   “切莫冲动。”穆十四娘十分紧张,这里不是南唐,景家更不是洛二公子,牵扯无数,怎能说动手就动手。   洛玉琅轻笑着安抚她,“青蓿信中说,南唐很快会降。”   穆十四娘有些不解,“后周占了南唐之后,会来攻打吴越吗?”   洛玉琅摇了摇头,“后周强时,吴越向其称臣;南唐强时,吴越又向其称臣。吴越不会有战事。”   穆十四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吴越没了,景家势便没了。”言外之意,你就不必再造杀戮了。   “我自幼就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偏总有人来招惹。”见他以手为枕,烦闷不堪的样子,穆十四娘提出,“你不是说想去城外别院泡温泉吗?何不出城避避?”   “留你独自去公主府?”洛玉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母亲生辰就在后日。”穆十四娘嘟嘴看他,“你想抛下我一个人?”   洛玉琅轻笑,“我哪敢?惹了漫游,天都要塌了。”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一把,“睁眼说瞎话。”   洛玉琅却颇为受用,乐呵呵的,不复刚才的愁容。   公主府内,吴夫人一见了她,就将她扯到一边,“我与你说一事,太后来看公主时,在佛堂见到了你的观音绣像,赞叹不已,我一时心软,就赠予了她。”   穆十四娘不忍母亲忧心,“无妨的。”   “我想学着你的样子重绣一幅,却总不得法。”吴夫人眼神中尽是懊恼。   穆十四娘轻声安慰,“待会我去看看,稍后我拿回去,绣好了即刻送过来。”   “可是你。”吴夫人欲言又止,穆十四娘不解地问,“我怎样?”   吴夫人又将她扯远了些,“公主都快显形了,你还没动静吗?”   穆十四娘僵在当场,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吴夫人话说半句,却有些问不出口。   “母亲想说什么?”穆十四娘实在不太明白,这事除了母亲上心,洛玉琅从未提及过,想来是极寻常之事。   见她依旧懵懂,吴夫人看向不远处的洛玉琅,与成亲时相比,他老成不少。怎样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而且对穆十四娘的情意在人前毫不掩饰,如何就没有音讯呢?   “你母亲可好些了?”吴夫人说完就后悔了,这个婆母又不是正经婆母,况且现在半疯颠的,哪里懂得操心这事。   穆十四娘轻笑,“母亲今日生辰,当只顾着自己乐呵才是。”   吴夫人凑近了说道:“你自己也上些心,若有不妥,便请大夫看了,吃些汤药也好。公主现在有身孕,我不好离开去你那里,你莫太不当回事,子嗣之事,尤其重也。”   穆十四娘敷衍地应着声,脑袋里一团浆糊。   芜阳公主头胎,本又精贵,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她放大无数,饭间突然一声惊叫,“我肚子动了。怎么办?!”   吴夫人赶紧宽慰,“无事的,到日子了,他总要活动的。”越说越乐呵,“想来是个活泼的,刚四个月,就会动了。”   芜阳公主惊喜异常,扯了十五郎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看,是不是又动了?”   十五郎呆呆的,半晌没有说话。   “你没感觉吗?”芜阳公主不解地问他,他才讷讷地说道:“确实在动。”   吴夫人笑着摇头,“一对傻鸳鸯。”   穆十四娘生怕她又看向自己,赶紧埋头吃着。   却被洛玉琅不断扯着衣角,偏头看他,就看到他可恨的神色,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穆十四娘恨恨看了回去,偏回头不再理他。   等席散时,洛玉琅抽空问她,“生气啦?”   穆十四娘正欲回怼,十五郎已经招呼他去书房对弈。   幸亏芜阳公主事多,吴夫人忙着招呼她,再没让穆十四娘忧心子嗣之事。   等出了公主府,一上马车,洛玉琅就独自在那乐呵,“笑什么?!”穆十四娘越看越不顺眼。   “漫游有心事?”洛玉琅轻笑着问她,气得穆十四娘重重推了他一把。   “也是,望仕成亲在后,都已有子嗣,我俩也太不过上心了。”洛玉琅哪里会被她轻易推开,将她圈入怀中,“是我的错,竟忘了这件大事,让漫游忧心,该罚。”   “罚什么?”穆十四娘不解地问他。   洛玉琅轻声说道:“罚我日日用功,早日让漫游得偿所愿。” 第三百五十三章 侵扰   穆十四娘回头,望见他眉眼弯弯,分明是在哄人。“你怎知我心中所忧?”   洛玉琅轻搂了她,“我也想要有小儿女环绕膝前。”   “嘉诺现在已经行走自如,你尽可以如愿。”穆十四娘说道。   洛玉琅轻笑,“这个儿子莫说你没有做母亲的自觉,我也没有生为人父的感知。”   他一提起嘉诺,穆十四娘倒是心生惭愧,“可我们毕竟是他的父母,总这么不管不顾,怕不太好吧?”   “衣食无忧,父亲又待他极好。还要如何?”洛玉琅的回答,让穆十四娘有些无言以对,因为她也确实和洛玉琅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小嘉诺才算是尽了做父母的责任。   “所以说,不如尽快生一个,等我们有了孩子,应该就知道如何对他了。”洛玉琅的耳边絮叨让穆十四娘痒得难耐,躲开了些,“或许是我无福,家主如此想要子嗣,不如另寻他路吧。”   洛玉琅却沉默了,等穆十四娘察觉到马车内的气氛有些不对时,转头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冷冽。   心知自己这句玩笑让他上了头,“随意说的,你还当真了?”   洛玉琅依旧没理他。   穆十四娘有些后悔,洛玉琅什么玩笑都开得,就是这事,一说就急,数年如此。   “我错了。”穆十四娘糯糯地说着,“你罚我吧。”   洛玉琅还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并不搭话。   下了马车,除了在向洛老爷问安时脸色如常,一走上回院子的小径,又开始板着脸。   穆十四娘咬了咬唇,越发懊恼,扯了他的衣袖,“那你说,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洛玉琅被她扯住衣袖,自然不能向前,回转身,“以后还说吗?”   穆十四娘赶紧摇了摇头,“那你想如何受罚?”   “随你。”穆十四娘脱口而出。   洛玉琅想了想,朝她勾了勾手,穆十四娘不明所以,走近了些,却被他一把抱起,“是你说的。”   穆十四娘好死不死,多了句嘴,“我们去温泉吧。”   洛玉琅停下脚步,转身就朝外走去,“我不是说今日。”   洛玉琅却没理她,乘着城门尚未关合,马车径直去了城外的别院。   车外骏马的蹄声,遮住了车内穆十四娘的嘤咛,最后依旧被洛玉琅抱下了马车。   穆十四娘只想躲入他的怀中,免得被人看到她绯红的脸颊和散乱的头发。   温泉的竹屋内,洛玉琅轻轻将她放在竹椅上,当着她的面,有条不紊地解开自己的外衫。   成亲日久,穆十四娘却还是不敢直视,听到他一声轻笑,“漫游要我相助吗?”   穆十四娘咬了咬唇,“哪有你这样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洛玉琅毫不以为意,“我衷情于你,世人皆知。况且天都黑了,又没有外人在,怕什么。”   竹屋里,烟雾弥漫,油灯的亮影影绰绰,洛玉琅已然准备脱去内衫的上衣,穆十四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和不争气。   幸好洛玉琅只解开了系带,走近了说道:“幸得漫游提醒,我才忆起当初诓你来竹屋,却生生忍下之事。”   穆十四娘咬下唇,“想得美,你当那时的我会依你吗?”   洛玉琅轻笑,“那时就算你肯依我,我也不敢。”在穆十四娘回怼之言尚未出口时,吻住了她,一如既往,在她痴迷时,缓缓解下了她的外衫。   等洛玉琅终于让她稍稍回神,已然在温泉之中。   多亏温泉中的烟雾缭绕,让人少了拘谨,添了大胆。   迷情中,穆十四娘依稀听到洛玉琅呢喃,“于雾中要你,知道我想了多久吗?”   “红崖山什么都好,就是温泉太小,容不下你我。”   穆十四娘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唤了声,“漫乐?”   安静了良久之后,她又听到了洛玉琅令人心安的声音,“莫怕,我搂着你呢。”   “漫乐?”穆十四娘还是有些心慌。   洛玉琅以额相触,轻吻她的脸,“漫游,总想更爱你些。”   “我们再不去红崖山了,好吗?”穆十四娘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样说。   洛玉琅沉默了一番,轻声说道:“好,再不去了。”   似乎不想再涉及这个问题,之后并没有再给穆十四娘胡思乱想的机会。   疲累得沉沉睡去的穆十四娘,并不知道洛玉琅彻夜未眠,为了她那句话。   他匪夷所思的遭遇如巨石横亘在他与穆十四娘之间,他既想全力搬去,又怕结果非自己所愿。   披衣起床,站于廊下,抬头望月。   “我知道你尚在,我也知你心之所想,但你若再来侵扰,我便再不饶你。”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纠结什么,你我二人,早已分不清彼此。”   “那你便隐没了,这数十年莫再来扰我。”黑暗中,洛玉琅眼神冷冽,神色却纠结。   “我也想的,可惜她实在太诱人,情难自禁。”   洛玉琅咬了牙,“心不坚,意不定,难怪你难以成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说得不错,原本我心中仍有恨,因为她,似乎淡了。”   洛玉琅已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   “苦思良久,我隐约觉得自己之所以一直禁锢不能向前,是心不定,意不坚,还因此轻易被情爱所扰。而你,执念于她,近乎偏执,你我有缘,赠你一句,这将是你前行路上最大的羁绊,你天份极高,莫荒废了。”   洛玉琅嗤笑一声,“我既不求永生,亦不望来生。只此一生,珍爱于她。最后一次警告你,莫再侵扰。”   又是良久的沉默,“好。再提醒你一句,我施的法早已无效,她又停药许久,早晚会忆起旧事,你准备好了吗?”   “她若有不妥,我就算寻遍三山五岳,也要寻到法子,将你灰飞烟灭。”   回应他的狠厉只有秋夜里的凉风,和渐渐浓密的细雨。   洛玉琅无力地锤向了廊柱,他自认生来坎坷,可从未像如今这样,面对前路无能为力。   清心寡欲即可,他却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第三百五十四章 相守   穆十四娘于红崖山的噩梦中醒来,身边的洛玉琅又不见了。   摸着身边浸了寒露般的被褥,脑海里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其他的都记不清了,唯那双令她心惊的眸眼,怎么都摆脱不了。   噩梦中,洛玉琅十分陌生,而自己,也是对他全无情意。有惊恐,愤恨,还有些莫名的屈辱。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就算是最初洛玉琅公然向她示爱,她也只是因为看不到前路,有些回避躲闪。   内心深处,其实对他并不讨厌。   “是将来吗?”越想越是心慌,她只得无力地摇头,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出脑海。   不久之后,门‘吱呀’一声,而后是洛玉琅略带寒意的身体向她靠拢。   穆十四娘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任他轻轻将自己搂入怀中,在脸颊上印上一吻。   “莫怕,一切都会过去。”   穆十四娘再无睡意,为了他这句不明所以的话。   正想着如何‘醒来’,开口问个明白,却因为洛玉琅轻抚脊背的舒服,很快又迷糊了。   听着她呼吸渐渐深沉,不再像刚才那样起伏不定,洛玉琅轻叹了一声,为着这暂不清晰的前路。   忐忑的在别院陪了穆十四娘半日,仍不见她问起昨晚之事,洛玉琅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倒是寒冷突然而至,落下的雨丝比雪更冰凉。   两个人窝在软榻上,穆十四娘编著手里的绦子,优哉游哉,洛玉琅却不喜欢两人如今的状况,经历的事越多,他越想和她坦荡相处。   “有些事,我总有些不明,想去南唐问无名道长,却觉得如今的局势,不宜离开吴越。”穆十四娘居家时,还是喜欢穿棉服,摸在手里软软的,仿佛她整个人都连带着没了骨头,娇弱得令人心疼。   “你不是说吴越不会有战事吗?”穆十四娘回头问他。   洛玉琅看着她清澈的眼,又有些退缩。“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那不如你速去速回,十天半月,应当不会有事吧?”穆十四娘的回应更加让他心如被人揪住。   “漫游,有一事,我说了,你切莫惊慌。”洛玉琅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他不知道,被他圈在怀中的穆十四娘也因此感知到了他的紧张。   “你说,我听。”穆十四娘不知道现在除了这样说,是否还会有更好的说辞。   洛玉琅便将他与巨蛇的神魂在密室中的交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它说已与我融为一体,我也确实再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它会伤你吗?”穆十四娘只觉得心被钝器重重击过,有些喘不上气来。   洛玉琅犹豫地摇了摇头,“我日夜苦思,更翻遍了所有的书,还按照无名道长的教授,探寻过,仿佛它除了自己愿意出来,我根本感知不到它。”   穆十四娘莫名有些紧张,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我能帮你吗?”   洛玉琅喟叹一声,将她重重搂入怀中,“你永远陪着我,就是最大的助益。”柔软棉服之下,她的身形是娇小的,亦是柔弱的,让他几乎忘了,他不在身边时,她也曾坚强过。   “你——感觉过它吗?”话终于出口,洛玉琅觉得比不问时更加紧张。   穆十四娘从心底深处被某种莫名冲破,可是仍旧是模糊的。   她沉默着,另一个洛玉琅在她印象里,是从南唐突然出现开始的,这段经历,从来她都是回避的,因为她曾经为了他的重新归来而狂喜,无数次主动亲近了他,虽然当时为着他的不够热情而伤心过。   再后来,洛玉琅回来了。   它还曾回来过吗?   穆十四娘只记得洛玉琅时不时的皱眉,和那晚在小庙中,那道虚影,真实得不容回避。   再之后,还有吗?   她有些头疼。   洛玉琅却轻声哄了她,“想什么呢?想来他未曾来过。”他后悔了,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何不等她自己记起,自己再一味否定,只说她记错了,岂不更好。   “他会伤你吗?”穆十四娘重新问起,她只想洛玉琅平安无事,其他都不重要。   “它——,应该最怕我有事。”洛玉琅凭着自己的认知,它现在已依附于自己,除非它可以随时离开,否则自己长命百岁,才是它最希望的吧。   “既然它不会伤你,何不与它和平共处。”穆十四娘向来是务实的,从不纠结于未知之事,虽然这遭遇匪夷所思,常人难以理解,但既遇上了,与其忐忑每日,不如踏实过好每日,就如那句十五郎曾经总挂在嘴边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是我多虑了。”洛玉琅轻抚着她,“漫游说得极是。”   两个人在别院只逍遥了两日,就被景玉霜的招术打断了。   洛玉琅看着宫中送来的帖子,随手丢在桌面上,“反正在城外,只说去了苏城,或是它处,总之不在京城就是了。”   穆十四娘轻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洛玉琅注目着她,“你当真不怕?”   穆十四娘张了张嘴,最后抿了抿唇,“有些怕。”   这下换洛玉琅轻笑,“识时物者为大智慧也。”   “你忘了,我在穆府长大的,那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这些小心眼。”穆十四娘以最平常的语气说着往事。   洛玉琅望着她,总觉得自己捞了她半天,但她半支脚始终都踏在穆府那烂泥里,总拖不出来。   “这阅历,算是进益吗?”   洛玉琅的话让穆十四娘轻笑出声,“算吧。因为总能让我保持冷静和警醒。”   “漫游此言,实让我汗颜。想当初在红崖山初识,比起燥动的我,漫游可是从未惊慌过。”说完突然紧张了起来,他明明答应过再不提红崖山的。   穆十四娘却似并未在意,“你怎知当时我不紧张,那可是我头次出门。”   “不如我们去烟霞观走走吧。”洛玉琅不想再论红崖山之事。   穆十四娘有些担忧,“就算烟霞观与无名道长有旧,可他们当真信得过吗?”   “毕竟他们是同门,有些事,请教一番,应当能让我更明白些。”洛玉琅可不愿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万一哪日,有了变故,自己却无丝毫应对。 第三百五十五章 寻求   烟霞观,以梅出名,梅开之时,如烟霞浮于半空,洞天神仙境地一般。   穆十四娘与洛玉琅拾级而上,不由感叹,“相比于无名道长的禅院雅致,这里真可算得上是蔚为壮观了。”   “那漫游是喜欢那里的雅致,还是更喜欢这里的壮观?”   穆十四娘看着成片的梅林,和其间鳞次栉比的檐廊庙宇。   “我喜欢禅院旁的山溪。”   洛玉琅说道:“那我们日后就寻了这样一处地方,也修一座禅院,任漫游在夏日看够山溪中的鱼儿。”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我还是更喜欢市井的喧嚣。”   洛玉琅抿了抿唇,“差些忘了,漫游是最喜当大掌柜的。”   两个人玩笑间,有小道童沿台阶快步而下,“两位施主,道长有请。”   穆十四娘下意识握紧了洛玉琅的手,他则安抚地回握了她。   “如此,还请小道长引路。”烟霞观倒是没有无名道长的规矩,护卫一路跟随,最后都停在了道长的禅房外。   弘阳真人——烟霞观的主事。   “洛家主既有心来观,为何不提前告知,师兄前日刚刚外出云游。”   洛玉琅回道:“我与夫人刚从外地回转,途经贵观,便想上来走走,不曾想竟扰了真人清静,真是罪过。”   弘阳真人答曰:“非也,非也。道人与师兄静候洛家主久矣。”   陪坐一旁的穆十四娘立时紧张地看向了洛玉琅。   洛玉琅安抚地朝她笑笑,拱手向弘阳真人,“还望真人赐教。”   弘阳真人眼神游离过穆十四娘,心知她应当也是局内人。“家主如何了?”   洛玉琅答道:“交锋过一次,与前次道长相助之时,似乎又不同了。”   弘阳真人接道:“贫道已感觉到了。本门所学使然,故而师兄能在家主经过时,感知到虺蛇的神识。”   洛玉琅静静候着弘阳真人的后续,“其实当时,师兄只是感知到洛家主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晚看到它的真身之后,回来与我一同翻看门中古藉,才确定那是虺蛇。”   “为何?”洛玉琅追问。   “虺蛇头上之角,形似鹿角,是其最大的不同。”弘阳真人说完,洛玉琅接了句,“还有金黄色的眸眼。”   弘阳真人沉默了一下,“这书中倒并未特意指出。”   “真人可还有所得?”洛玉琅直言不讳。   弘阳真人倒也爽快,“《山海经》中写得潦草,古书中也语焉不详。但因为洛家主的事,道人与师兄特意深研过,按道法的说法,其是渡劫失败,飞升无望,才会想到剑走偏锋,夺舍也算是化为人形,脱去了原本的蛇形,若真有造化,倒也可以达到永生。”   “不断地寻找新的躯壳吗?”洛玉琅问道。   弘阳真人沉默了,洛玉琅没再追问,穆十四娘却紧张了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虺蛇舍弃之后,洛玉琅是否会安然无恙。   “如今看来,洛家主似乎占了上风。”弘阳真人突然说了句。   洛玉琅答道:“真人,实不相瞒,我只想它尽快离开,还我以安宁。”   弘阳真人直接摇了头,“它在与师兄对峙时,已然抛却了自身。若非另有机缘,在道人看来,恐怕很难自行离开。”   “那真人可否助我,”洛玉琅长吐了一口气,“将它逼出来。”   弘阳真人默默看着他良久,“此间的对话,它应当能感知到。”   洛玉琅倒全无所谓,“我的心意它素来知晓,无谓瞒着它。”   弘阳真人没说话,而是以茶水沾湿了食指,在桌面上写下了,“布阵,驱邪。”   洛玉琅以同样的方法回应,“为过,但当时瞒过了它。”   弘阳真人十分意外,为洛玉琅后一句。示意他稍后,取了纸笔来,在上面写道:‘何法?’   洛玉琅接过笔,写道:‘无名道长所教。’   弘阳真人先是诧异,而后点头,“师叔祖非我等所能追矣。”   洛玉琅接下来却写了句,‘道长也未有良策。’   弘阳真人写道:‘闻所未闻,举天之下,恐无人能知。’   洛玉琅挑眉,无奈地摇了摇头。   弘阳真人最后写道:‘我先布阵。’   洛玉琅点了点头。   等禅房内只剩她与洛玉琅时,穆十四娘担忧地扯了扯洛玉琅的衣袖。   洛玉琅安抚地轻笑,“莫怕,无事的。”   “真希望能与它和解。”穆十四娘脱口而出。   洛玉琅却顿时敛了眉,因为它又回应了。   ‘还是娘子贴心。’   洛玉琅心情复杂的闭上了眼睛。   ‘你从不信我,却信那些牛鼻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若这世间真有能人,我也不会徘徊不前,落得这般下场了。’   洛玉琅暗自咬了咬牙,问它,‘怕了吗?说不准他们能助你飞升呢。’   却没有回应,想来它不爱好嚼舌根。   洛玉琅却不打算放过它,‘我并不想伤你。’   ‘哦?我怎么觉得你无时不刻不想致我于死地。’   门‘吱呀’一声,有小道童进来,“洛施主,师父有请。”   洛玉琅对穆十四娘说道:“你在此等我,我不会有事。”   ‘你还知道她会忧心啊。’那厮在他脑海里叫嚣,让洛玉琅直接皱了眉,却因此添了穆十四娘的担忧,“你当心啊!”   ‘还是她心善些。’   洛玉琅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无耻小人!’   ‘我也有好处的,你若有半分清醒,也当知道自己有所进益。’   洛玉琅认为它之所以这样呱噪,应当是感知到了弘阳真人的所为于它不利,于是脚步飞快,几乎要越过引路的小道童。   于是它叹息不断,直到入了后院中的密室。   洛玉琅看着烛光下,从头到脚无所不在的符文,而弘阳真人还在那里愤笔疾书,密室中朱砂的味道鲜明而浓郁。   洛玉琅自己也描过符文,但因为谨慎,写得极为工整。   像弘阳真人这样,虽游龙一般,但草划银勾,力道自然生成,细看之后,直接被其中的威压震慑了。   ‘你可知道,在牛鼻子眼中,你已然异类。’   洛玉琅却不想理它,只想尽快脱离这一切。 第三百五十六章 记忆   穆十四娘越坐越不心安,推门而出,四处寂静无人,连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小道童都不见了。   让她越发心突突的跳,凭着感觉四处寻找,最后因为一声惊呼让她确定了洛玉琅的方位。   遁着声音奔去,最后被守在后院门口的小道童拦住了。   可洛玉琅的再次惊呼,让她顾不得许多,用力推开了小道童,跑向了洛玉琅发出声音的禅房。“漫乐,你如何了?!”   或许是她拍打门扉的声音太过激烈,里面传来弘阳真人的声音,“洛夫人,若想洛家主平安,就莫要扰他。”   穆十四娘却打算相信自己的直觉,“难道非要你死我活不成吗?又没有生死仇恨,为何不能和平相处?!”   洛玉琅突然狂笑了一声,“娘子比你聪慧多了。牛鼻子分明是借你的手让我俩尽数灭亡!”声音有些凄厉,不像洛玉琅所言。   穆十四娘越发紧张,拍打着门扉,呼喊着,“漫乐!你无事吗?”   良久之后,才听到洛玉琅咬牙说了句,“我无事,”可接下来他强忍不住的闷哼表明了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轻快。   穆十四娘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伤他吗?”   没等来洛玉琅的回应,反倒弘阳真人说了句,“洛家主,莫中计,被它乱了心神!”   一门之隔,穆十四娘只觉得脑中一阵炸雷响起,原先在梦中忆不清的场景,现在纷纷乱乱都跑了出来。   自己受梦魇所扰,以为是将来的事情,此时发现应当不是。   她木然地靠在门板上,徒然地接受着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任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这段日子里,洛玉琅的异常和他的欲言又止,一切都有了答案。   “漫游,我无事。”密室中的洛玉琅语气低沉而又隐忍,穆十四娘却苦笑了下,不知该如何回他。   直到里面传来洛玉琅凄厉的嚷叫,混乱而没有连贯的语句。   弘阳真人再次出声,气息明显不足,“洛家主,别被它占了先机!”   又是洛玉琅良久而低沉地吼叫,最后是让穆十四娘心惊的话,“好!,罢了!罢了!我确实答应过你不伤他性命,留待来日吧!”   隔着门板,穆十四娘都被缝隙里透出的强光刺了眼睛,随着洛玉琅的一声厉吼,强光瞬时消失殆尽。   弘阳真人的声音,“它散功了?!”语气中尽是不可置信。   穆十四娘忆起了那晚的所有一切,包括最后自己迷失在它金黄色的眼眸中。   密室的门终于打开,洛玉琅吃力地从里面出来,扶起颓唐地席地而坐的穆十四娘,将也拥入怀中,“莫怕,没事了。”   穆十四娘木然接受着他的呵护,心却如一团乱麻,扰得她连脑中都满是浆糊。   弘阳真人出来后,也是满身的疲惫,“洛家主,洛夫人,大难已除,两位尽可安心,无量寿佛!”   招来小道童扶住了自己,“道人少陪了。”   洛玉琅扶起穆十四娘,“多谢真人援手。”   弘阳真人却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太多喜色,扶着小道童步履蹒跚渐渐远去。   洛玉琅轻声说道:“我们也尽快下山吧。”   穆十四娘却回避了他的眼神,只点了点头。   出了山门,她也挽拒了洛玉琅要背她下山的好意,只想这烟霞观的台阶越多越好,那就可永生永世都这样走下去,不用去想其他,更不用去想将来。   洛玉琅精神却好上许多,“也是奇怪,真人那般疲累,我却如解脱了一般,精神好得不得了。”   穆十四娘恍若未闻,一连越过他数级台阶,都没察觉到。   洛玉琅终于觉出了不对,神色一变,猜测是她因为它的消散,法力也随之消散,所以忆起了过往。   轻扯了她,示意护卫稍稍远离。   而后轻声问她,“怎么了?”   穆十四娘也只摇了摇头,依旧往下山走去。   洛玉琅将她扯了回来,被她眼神中的落寞吓住了,搂她入怀,“都是梦罢了,莫自己吓自己。”   穆十四娘淡然说道:“它真的走了吗?”   洛玉琅点了点头,“它散功的那一刻,弘阳真人亲眼所见。”   “再不会回来了?”穆十四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确认什么。   洛玉琅搂紧了她,“再不会了。”   穆十四娘没有再问,“我们回府吧。”   洛玉琅牵了她的手,一路小心翼翼,直到上了马车,才轻声安慰:“我知道刚才吓到你了,以后不会再有事。”   穆十四娘轻轻点了点头。   洛玉琅岂能不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这场从我八岁起就得了的噩梦,到今日总算完结。由此带给你的惊吓,也当就此打住。”   穆十四娘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洛玉琅心急地拥住了她,“你还在怕什么?”他多希望直接告诉穆十四娘,一切都不重要,可是他又怕,怕穆十四娘介意。   “可能真是吓住了。”他的紧张让穆十四娘稍稍回了神,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谈论此事,什么时候都不想。   洛玉琅拥着她不肯松手,“想我真是无用,从认识你时就夸下海口,似乎能保你万全。现在看来,倒是让你跟着我受不了少的苦。”   穆十四娘轻拍他的脊背,“夫妻之间,自当如此。总被你护在羽翼之下,哪能称得上漫游二字。”   洛玉琅终于轻笑,“是,漫游从敢跳下红崖山绝壁躲藏时,就不是需要待下羽翼之下的人。”   红崖山,穆十四娘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却擦不去脑海中的记忆。   回到洛府,洛玉琅仍旧不能断定它真的散了功,得空就待在书房研习道法,想弄明白,何为散功。   穆十四娘却收到了木花坊的帖子,舒掌柜约她一叙。   到了木花坊,舒掌柜果然顶着寒风坐在庭院中,望着那株合欢花出神。   虽未立冬,但已秋风凛冽,那株合欢早已没了水色,枝叶零落,一片萧瑟。   “掌柜的,如果担心,不如用黑色的粗纱棉布罩了,挡些风寒,来年也好发芽。”穆十四娘心生不忍,想着洛府的花匠冬日里就这样呵护庭院中的花草。   舒掌柜从专注于合欢花中抬头,“你来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回避   穆十四娘走近,听到后院中织机的声音,“离开这么久,听到这织机的声音还是十分熟悉。”   舒掌柜答道:“那便去看看好了。”   穆十四娘摇头,“灵秀都在前院当管事了,我还去做什么?”   舒掌柜却意有所指地说道:“还是灵秀听话,即便有了中意之人,也没有忘却自己。”   穆十四娘却误以为舒掌柜说的是媖娘,不好评说,只默默听着。   舒掌柜看了看她,“你于将来可有打算?”   穆十四娘被她问中心事,一时愣神。   “既暂时没有打算,不如重来木花坊给我帮忙吧。”   穆十四娘愣愣看着她,“掌柜的。”   舒掌柜轻拍了她的手,似看出了她的疑虑,“灵秀能干,但经营二字,不止能干而已。”   “掌柜的现已大好,又有灵秀帮忙,莫非?”穆十四娘轻笑,“掌柜的还想开分号?”   舒掌柜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听说南唐战事已息,我想回去,在当家的附近开家分号。”   穆十四娘也不知该不该劝,只得默默听着。   “你既会长待京城,不如帮我这个忙,帮我守着吴越的木花坊。”舒掌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起,“洛家主入股的几家分号,你再熟悉不过。如今再添上一家木花坊,应当不是难事。”   穆十四娘也说清楚缘由,竟有些心动。   “我突然而至,恐不太好吧。”   看出她的顾忌,舒掌柜说道:“灵秀我已与她说过,她再高兴不过。”   舒掌柜也十分高兴,因为穆十四娘并未一口回绝,在她看来,尚属可救。   “当家的不在这些年,因我们没有子嗣,若没有这家木花坊,我恐难安然至今。”舒掌柜继续洗着脑,好援救穆十四娘这只迷途的羔羊。   穆十四娘认同地点了点头。   舒掌柜见自己主动提起子嗣,穆十四娘眼神中竟然平静如波,想来是没有。   越发替她不值,“这些年,木花坊时原绣娘和织娘来来去去,可我总忘不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穆十四娘心说,还不是因为自己先前扮了男装的缘故。   “是因为你除了容颜出众,绣技超然,更因为你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你不该是妄自菲薄之人。”   舒掌柜几乎要脱口而出,洛家主迎娶附马亲姐的场面,她曾亲见,当时他满面春风,何其得意。   不知他拿了什么好言哄你,竟让你迷了心窍。   穆十四娘见自己得舒掌柜如此青睐,有些汗颜,“掌柜的,我,”哪曾想舒掌柜体恤她,不忍她为难,“别想了,尽快搬过来,好在我离开前熟悉熟悉。”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穆十四娘有些无奈,自己并未问过洛玉琅,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若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可是自己现在,面对他时,总觉得十分难堪,也没有勇气将有些事直白地说出来。   最后下车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洛玉琅听了她的托词,愣了好一会,“舒掌柜要回南唐?还要将木花坊托付给你?”   穆十四娘心说一切都是实情,直接点了头。   洛玉琅突然想起,这也说得过去,“也是,我们在木花坊是占了股的,不过,她为何不来托付给我,却直接找你?”   穆十四娘直接摇了头。   “想来她是知道了。我早说过,要你尽早告诉她,免得以后尴尬,你偏不听。”洛玉琅将窗户合上些,今日风有些大。   穆十四娘回忆舒掌柜的言语,不像是知道实情的,“如果不知道,是不是说明,我的才能得到了她的认可?”   洛玉琅挑眉看她,自己这个妻子,还是执着于当掌柜啊,“看来,漫游是心动了?”   穆十四娘想了想,郑重地点了头。   “除了搬过去不行,其他的,随你喜欢。”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哑在那里,只想另外寻个更好的借口,可惜老天没有给她这个急智。   想了良久,决心还是再试试,“不如先搬去住些日子,等熟悉了,就不去住了。”   洛玉琅作势要敲她的头,最后却化为了摸,“你打算怎样搬过去?”   穆十四娘想了想,“还是低调些好,只我一人过去吧。”   “不行。”被洛玉琅直接回绝。   穆十四娘又想了想,“寻就带一个人好了,多了不好解释。”   洛玉琅不置可否。   人也奇怪,搬入木花坊后,舒掌柜十分性急,穆十四娘从早到晚忙忙碌碌,除了夜间临睡前会忆起让自己不快的事,其余的时间竟比待在洛府要自如多了。   这种自在也没持续几日,洛玉琅就亲自寻上了门。   见穆十四娘像刚在洛府当掌柜时,埋首账目,自己坐了许久都不见她问上一句。   “漫游,好几日不见,难道你不想我?”洛玉琅刚问完,穆十四娘就用手势让他噤声,“你这样坐在这里,已然不妥,说这样的话,也不怕被人听到。”   洛玉琅哑然,自然不悦,“我又不是没陪你来过。”   穆十四娘抿了唇,“我现在正后悔呢。”   “后悔什么?”洛玉琅语气冷清。   “后悔没有直言以告,弄得现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穆十四娘的回答终于让洛玉琅展了颜。   “弄巧成拙了吧?”   穆十四娘看着他的笑脸,苦恼地说:“原来以为不会有多少交道,想着低调些。”想了想,“不如你回避些。”   洛玉琅起身,几步走近,直接按住了她的算盘,“跟我回府。”   穆十四娘抬头,发现他是真动了怒,“说句玩笑话。”   洛玉琅却不为所动,任凭穆十四娘微翘了嘴角,学着他挑了眉。   “我错了。”听到她这句,洛玉琅虽然松开了手,还是一脸不悦。   穆十四娘问了句,“舒掌柜急于动身,我现在一刻不得闲。你不是也有事要忙吗?”   洛玉琅冷冷回答,“赶我走?”   穆十四娘被他一句句将心事揭穿,却不愿承认,“那你就无趣地待在这好了。不过,我这里来往的多是未出嫁的小娘子。”   洛玉琅下意识看向窗外,犹豫了一下,起身说道:“那我去问舒掌柜,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穆十四娘一时没拦住,被他风急火撩的走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益处   庭院中,舒掌柜依然痴望着那株合欢花,洛玉琅待引路的人走后,问道:“掌柜的可是知道了施掌柜和我的关系?”   舒掌柜并未回头,也未起身,“洛家主,还望见谅,我身子不适,起身不易。”   被她冷待的洛玉琅有几分不解,但也并未计较,“掌柜的,为何想起要——施掌柜来木花坊。”他实在不习惯这样称呼他的漫游,连话语都不顺畅了。   舒掌柜却淡淡说道:“她的能力,你知我知,她来助我,最好不过。”   洛玉琅心想也是,从苏城起,漫游这个掌柜就越当越顺手。   “洛家主,我不知她为何会跟了你。但你若于她有情,就当为她着想。”舒掌柜说完,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不善。   洛玉琅性子使然,如何受得住,“我对她一片真情,也自问对她极好。”要不是怕穆十四娘生气,他至于瞒着吗?   “那洛家主就将木花坊所占的股份尽数给了施掌柜吧。”舒掌柜缓缓起身,“如何?”   洛玉琅心说,比起洛府若大的家当,这些细枝末节,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洛家主不愿?”舒掌柜追问道。   洛玉琅挑了眉,“自然愿意。”   “那好,洛家主请随我来。”舒掌柜一路领着他到了自己的厢房。从多宝架的盒子中取出一份契书,放在洛玉琅面前。   “洛家主,这是已拟好的契书,若洛家主没有异议,便签字画押吧。”   洛玉琅忍不住抚了额,在舒掌柜眼里,他的漫游是受了多大的委屈,需要这些东西防身?   他的迟疑让舒掌柜误以为他是心有不甘,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施掌柜所托非人。   “洛家主,可还有他想?”因为印象不佳,故而语气也不似刚才妥帖。   洛玉琅失笑,“不知施掌柜知道否?”   舒掌柜点头。   洛玉琅愕然。   “等我问过施掌柜,再签不迟。”洛玉琅的态度,似乎早在舒掌柜意料之中,“洛家主,不必去问,你若去问,她必推辞。可你于心何忍呢?”   洛玉琅笑笑,“好,那就签了。”   看着他不似刚才那般迟疑,看过之后,利落地在契书上签字画押。   舒掌柜神色稍稍和缓,谨慎地收起契书,“等施掌柜在上面签字画押之后,我就送去官府备案押红。”   洛玉琅感叹说道:“舒掌柜待施掌柜如此之好,令洛某汗颜。”   舒掌柜回答,“我与她同为女人,亦是过来人,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我,自然不忍她日后没有着落。”   洛玉琅摸了摸鼻尖,忍住吐槽的心,笑笑没有接话。   走时去看她,发现穆十四娘桌面上堆满了各种花样和织布的小样,旁边的两位管事娘子围着她说个不停,看来一时半会,她是没空理会自己了。   这里也确实如她所言,都是女眷,不太适应他长留。   洛玉琅轻叹了口声,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似的,既然要宠着她,就只能默默咽下这份孤独了。   待他骑马离去,一直隔着窗棂观望的舒掌柜,自言自语道:“活了半世,除了我当家的,我还未曾见过另一专情之人呢。”   就凭洛玉琅迎亲路上的欢颜,她也确定他于施掌柜并不真心,至少算不得专情。   穆十四娘可没功夫理会这些,自从舒掌柜说要她学着接手,灵秀和其他的管事娘子,送了一堆的事给她。   弄得她因为抹不开颜面,只得亲力亲为,先摆平这些再说。   忙也有忙的好处,就是时间过得飞快,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厨房里的刘大娘她都没时间和她拉拉家常。   洛玉琅刚回府,洛诚就在门口迎了他,“家主,宫里又有帖子来。”   洛玉琅接过一看,又是景玉霜的,无奈地摇头,“回复了?”   洛诚回道:“回家主,已经回复了,夫人不在城内,归期未定。”   “嗯,就这样继续回复。”洛玉琅将帖子递回给洛诚,“又入冬了,父亲可还好?”   洛诚回答,“昨咳了上半夜,下半夜倒睡得平稳。”   洛玉琅点了点头,到了洛老爷的书房,顺手摸了桌上的茶盏,“父亲,这蜂蜜水都凉了。”   洛老爷终于从书中抬头,“洛诚非要我喝,喝得我牙疼不说,日常吃什么都带着股甜味。”   洛玉琅犹豫了一下,“父亲,孩儿新学了些方子,不如我替你诊脉,看有没有合适的可用?”   洛老爷诧异且惊喜,“哦?只听他们说你日日埋首于书房,原来是对这有了兴致,好,看你进益如何?”   洛玉琅将手搭在洛老爷脉上,闭上眼睛,觉得父亲的脉搏清晰可闻,静心听后,更觉得脉搏如擂鼓,亦如溪水流淌,冲击着自己的耳鼓。   稍稍回想,就自然而然地对上了自己曾经看过的医书,其间所描述的脉像。   因为不想洛老爷看出,洛玉琅费了些时间让自己从这些异相中平静下来,它口口声声称自己占了大便宜,因为自己的回避和否认,直到今日才算是头次见识。   又照著书中所述,观看父亲的神色,问了些日常的病症,还寻了洛老爷往日用过的方子仔细看过。   “俱是些中庸之道,表面上看是外感风热郁久化热,肺气宣降失常,肺卫受病所致,实则父亲体内亦有寒气,故而冷热相交之时,旧疾总犯。”   洛老爷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好似学过一般,“你呀,自幼便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还非得讲究个子丑寅卯来。我知道你孝顺,但我这病虽治不好,却要不了命。你若有空闲,还是以子嗣为重,媳妇又不在府里了吧?”   洛玉琅只得轻笑,“父亲,总待在府里也是无聊,她出去耍耍也没什么。我倒是认为,与其日日喝些汤药,损了食欲,不如我制些膏方,你若想咳了,就含上一口,看有没有助益?”   洛老爷一向拿他没有办法,唯有仍不死心地追上一句,“你也放在心上些。”   洛玉琅起身,逃脱了这难堪的话题,“孩儿晓得了,膏方制好了,我就给父亲送过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密探   回到书房,洛玉琅头一件事,就是静坐养神,看自己还有哪里不同。   哪知一陷进去,就如同入了汪洋大海,越走越心惊,等到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内里的夹衫都濡湿了,而外面已是黑夜。   他有些不知所措,亦不知这是好是坏。   刚推开门想透口气,院中守候的婢女就问他,“家主,要摆桌吗?”   洛玉琅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这会是真的饿了。   独自坐在桌前,望着对面的空空荡荡,他有些后悔让漫游去木花坊,就算要去,也该早出晚归才是。   泡过热水浴,躺在床上,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今日的遭遇使然。   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穿上外衫,一路径直出了府,最后却停在了木花坊外。   理智告诉他,这里不是洛府的别院,他不能造次擅闯,也不宜此时让漫游出来。   随行的护卫因为年轻,仍有意气,轻声说道:“家主,墙头并不高,你踩着我的肩,应当可以攀过去。”   洛玉琅转头看他,笑笑,“诚护卫一向老道,你是如何混出来的?”   护卫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家主,现在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你进去后,我牵了马走,不会有人知晓。只是家主打算何时出来,我好准时来接。”   洛玉琅想了想,“说不准,明日此时吧。”   护卫居然没有接话,而是直接下马,站到了墙根之下。   洛玉琅跳下马,踩着护卫的肩,轻巧地就上了墙,落地之时,竟是身轻如燕。   这于他又是惊喜。   敲了敲墙面,示意护卫可以离开。   就沿着墙根,向穆十四娘所居的厢房摸去。   一路上,他甚至可以听到沿路厢房中传出来的呼吸声,有的沉重,有的轻缓。   这亦是惊喜。   来到穆十四娘所住的厢房楼下,突然心中有了想法,何不试试身手,刚才跳下来的感觉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等他轻巧地上去之后,心中感叹,往日若有这样的身手,那次带漫游一起从红崖山底爬上去时,就不会累得瘫下,仪态全无了。   一切顺利之后,反倒是因为穆十四娘将门窗都关得严实,自己无从得入。   不由得心中轻笑,‘没了我在,你也会怕的?’   但剩这最后一步,没理由退缩,学着盗贼的模样,掏出随身的匕首,慢慢将门栓推开,刚闪身进去,就看到穆十四娘猛地从床上坐起,分明是受了惊吓。   来不及细想,洛玉琅直接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莫怕,是我。”说完不忘趁机亲了一口。   穆十四娘原先紧绷的身体松软了下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低声骂道:“还是这样,是要吓死人啊!”   洛玉琅示意她莫要出声,转身去将门重新关好。   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到床边,低声说:“没人发现。”   穆十四娘伸腿踢了他一脚,“总做这事吧?”   洛玉琅脱去外衫,讨饶得上了床,轻搂了她,“我的过往,你知道得明明白白,莫冤枉人好不好?”   “你来做什么?”穆十四娘看着将自己和他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已然准备在这里入睡的洛玉琅,颇有些无奈。   洛玉琅感受着被窝中的温暖,和怀中的软玉温香。“睡不着,长夜漫漫不想苦熬。”   “你平日不也是多在书房中过夜的吗?”穆十四娘回怼。   洛玉琅讷讷地说:“我以为你睡熟了,你都知道啊!”   穆十四娘沉默了。   洛玉琅有些后悔自己嘴快,“你还要在这待上多久?”   “舒掌柜说她下月初动身,她希望年节前,我都待在这里。”年节前是木花坊最繁忙的时候,穆十四娘自然明白舒掌柜所言是为何意。   “我晓得。”洛玉琅轻叹一声,“那我就辛苦些好了。”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一把,“以后不许这样偷偷摸摸的。”   洛玉琅轻笑,“我也不想的。”   “老是这样。”   穆十四娘的嘀咕让洛玉琅有些介意,“这个老字我可担不起。”   “你忘了苏城的事了?”穆十四娘怼了回去。   洛玉琅这才想起,“那时的我多老实啊,生生在床边坐了一晚,连多看你一眼都没胆量。”   “你当时可是脱了外衫的。”穆十四娘听他将自己洗个透白,自然不肯。   洛玉琅有些语塞,“天快亮时,我才脱了的,你以为我傻啊,脱了不冷吗?”   眼前的洛玉琅是十足的少年洛玉琅,连说话的语气都像,穆十四娘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恨我那时懵懂,就应该将你打出去的。”   洛玉琅搂紧了她,“幸亏彼时的漫游温柔。”   “快走吧,待会就有早起的人了。”穆十四娘催促道。   洛玉琅却打了个呵欠,“我明晚再走。”   “什么?”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准备起身,却被他按了下来。   “快睡吧,还能歇息个把时辰。”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准备好眠。   穆十四娘仍旧絮叨着,“这成何体统,白日里还有人找我谈事呢。”   “我躲着就是。”洛玉琅嘴角上扬,想来定会有趣,平生头一次做这种事。   “不行。”穆十四娘一口回绝。   洛玉琅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总是如此让人安神,“睡不着,不如我们,”话音未落,就被穆十四娘喝止了。   洛玉琅接道:“我也不习惯在此。”哄着穆十四娘,“快睡吧。”   穆十四娘等了一会,发现他竟真的睡着了,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确实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被他这一折腾,最后还是他叫醒的自己,穆十四娘看了看外面透亮的天,又不敢高声,“真要被你气死了。”   洛玉琅将她搬到外边,自己躲到床里,“我真的困了,你记得将帘子扯紧些,莫让人闯进来。”   穆十四娘用沉默回应了他,他也并不在意,翻身朝里,很快又没了动静。   穆十四娘出去时,索性落了锁,免得被人闯了乌龙。   想着他待会醒了会饿,又特意和刘大娘多要了一份包子和热粥。“施掌柜,你确实该多吃些才是,总是这样清瘦。” 第三百六十章 躲藏   穆十四娘敷衍地应和着,回来悄悄看过,他居然睡得毫无牵念。   不好叫醒他,只得将餐食放在小炉子上热着。   灵秀进来,闻到有些焦香的包子味,感叹,“我怎么不晓得这样,半晌饿的时候,只晓得用些冷点心糊弄。”   穆十四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轻笑着应和。紧张地看了眼屏风之后,幸好床上毫无动静。   幸好入冬之后,大家都忙,无心闲话家常,很快屋内就剩了穆十四娘一人。   快晌午的时候,才听到洛玉琅下床的动静,穆十四娘赶紧跑向房门,上了门栓。   “好香啊。”洛玉琅系着外衫的带子就走了出来。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也亏得他会睡,发髻居然没有松散。   打了热水要他洗漱,“你快走吧,我心都快跳出来了。”绞了帕子递给他。   洛玉琅看着手里的帕子轻笑,平日在府里,大家也是各用各的,哪像现在这样,彼此不分。“我想长待下去。”   穆十四娘将一直温热着的包子和热粥端到桌上,“你觉得合适吗?”   洛玉琅用细盐漱了口,摸着一夜新长出来的胡须,硬硬的,又拿了穆十四娘随身的小镜子照了照,果然有些泛青,掏出匕首,小心地刮了一下,发现有用。   穆十四娘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如的他,“这时若有人来找我,见了你,不难为死才怪。”   抽空整理了被他睡乱的床铺,洛玉琅回头,穆十四娘挑眉看他,“你是不是特意来的?”   惹得他轻笑,“亏你认识我这许久,我若真有心,还用这样吗?”怕自己的话惹恼了她,借着小镜子偷偷看她,却正好被她拿个正着,得了个白眼。   摸着光滑的下巴,洛玉琅重新洗了把脸,仔细地将帕子搭好,坐到桌前,拿起包子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看他得意地吃着,“此时出去确实不便,守门的大娘最是细心,必定知道你没有从她那进来过。晚间,一定莫要惊动了人,损了我的颜面。”   洛玉琅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咽下口中吃食,又沉默了一会,“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告诉舒掌柜。”   “她心中的执念看得人心疼,等这事过了,自然是要告诉她的,我怕现在说了,误了她的行程。”   冬日已至,舒掌柜仍旧每日要花上好些功夫在庭院中望着那株合欢花,在穆十四娘的这间厢房开窗就能看到。   洛玉琅接过穆十四娘递来的热茶,“所以,只能我委屈着了。”   穆十四娘一脸歉意地看着他,刚想说话,就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吓得赶紧推了他起身,直接将他推到了床上,整理好床前的帘子,打开了门栓。   幸好赶上了,刚放下门栓,就有人敲响了门。   穆十四娘打开门,灵秀站在门外说道:“幸好你在,我是无法了,织机又坏了。”   穆十四娘一听,自然是要去看的,下楼时总有些担心自己没有锁门,会不会有事。   因为心中有事,经过庭院时,还不望抬头张望,正好看到洛玉琅在窗缝中轻笑看她的脸。   怕同行的灵秀留意到,穆十四娘再不敢去看,只得暗自咬牙,晚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再待下去。   等她再回来时,躲在门后的洛玉琅立刻发现她手上缠着纱布,“这是又伤了手吗?”   穆十四娘见他一脸心疼,赶紧解释,“只划破了些皮,已经上药了。”   “这种事自然有师傅会做,你这性子就不能改改。”洛玉琅哪里放心得下,摸遍了荷包,发现并未带着伤药,“随我回府。”   穆十四娘拦住了他,“真的,不信你解开来看。”   洛玉琅作势想解,半途又放弃了,“又没带药,白折腾而已。”   “说不准就是你在这里,我才会分心的。”穆十四娘的打趣并没有让他脸色好看些,“你这个好人要当到什么时候?”   “不能这样说,你没看出来,这绣坊的掌柜才最适合我吗?”无心之说,却让洛玉琅介了意,盯了她半天,欲言又止。   “刚在后院的时候,闻到今日中午的菜香,应当是刘大娘做的红烧鱼,不如我端了来,与你一同吃。”   洛玉琅望着她,“这般讨好,是心虚吗?”   穆十四娘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让他十分无奈。   “你要做好人,或报以前的恩,我都依你。”洛玉琅心疼地看着她包了白棉布的手,“可是你不能忘了,你不是昔日的穆十四娘,我是我洛玉琅的妻子,洛府的当家主母,不必事事逞强,不管不顾的。”   穆十四娘点头应允。   洛玉琅听到楼下的动静,“快去吧,大家伙都去吃午饭了。”   穆十四娘轻笑,“那我带了回来吃。”   望着很快合上的房门,洛玉琅无奈地转了一圈,从什么时候起,一向桀骜不驯的自己,被在红崖山上偶遇的小娘子牵动了一举一动,却甘之如饴。   木花坊的饭食哪里比起上洛府的精致,只一菜一汤,汤还寡淡得很。   洛玉琅却觉得这里似乎比在洛府时惬意,日常琐事都是穆十四娘亲力亲为,而自己更像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散的大丈夫。   “这种日子也挺好的,我明日光明正大的来,我仔细观察了,这里算不得后院,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穆十四娘睁大了眼睛看他,“不是说好了吗?”   洛玉琅挑眉,“你已嫁了人,我也娶了妻,好端端的为何要分开?”   “那我今晚还是去和舒掌柜坦白吧,日后早出晚归好了。”穆十四娘心说,最初相识时,他便如此磨人,后来冷清了一断时间,怎么突然又墨迹上了。   洛玉琅满意地点了点头,打量了这间略小的厢房,突然有了主意,“不如我们也将正房改小些,隔成二间,日后也在一处洗漱,如何?”   穆十四娘轻笑,“我记得家主以前可挑剔了,你所住的屋子,轻易不许人进去的。”   洛玉琅也轻笑,“你除外。” 第三百六十一章 迷途   望着此时的洛玉琅,穆十四娘心中感叹,他总是能轻易就将自己搅扰得心事全无。   那桩子事,现在连说的机会都没了,强行翻出来说的话,倒显得自己矫情。   况且现在所处的地方,也不合适谈论此事。   下午时,穆十四娘看到一个图样,兴奋地说道:“这个挺适合你的。”   见无人回应,掀开帘子张望,本以为他午歇未醒,没想到又盘腿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去了。   晚饭时分,穆十四娘见他依然如此,也没打扰,只是锁上房门,想着每日晚饭时,刘大娘都要寻她说会子话,只能他独自饿上一会。   哪承想,晚间竟是吃锅子。   舒掌柜早早坐在那里,乐呵呵地看着大家,“听说今冬的雪早,我打算尽早出发,免得在路上误了时间。故而今日,要刘大娘准备了锅子,大伙好好聚上一聚,全当为我践行。”   穆十四娘呆在那里,一为洛玉琅的晚饭恐怕是没了着落;二为今晚要说的事,是说还是暂时不说。   舒掌柜挥手招呼她过去,“就知道你是能干的,刚才灵秀还说,你一来,她就有了主心骨。”   穆十四娘看着满桌的管事娘子,一个个皆笑颜看着自己,“掌柜的还是去去就回吧,我听说南唐靠近后蜀的地方,仍会有战事。”无论她们是否真心,她都从未曾想过,要夺了她们的念想。   舒掌柜不置可否,“坊内的事,我知道你定然无忧。在我走之前,你与我熟悉熟悉前院之事。那些个高门贵女,豪族妇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可不好打交道的。”   穆十四娘顺势说道:“掌柜的,这对外交际之事,还是另寻合适的人吧。”洛玉琅的脾气,如何会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况且京城之中的高门显贵都在宫宴中见过自己,无非是徒增烦恼。   舒掌柜有些愕然,眼神扫过四周,突然有些明白她当面回绝的意图。   轻笑道:“也好,日后再说吧。”   之后,舒掌柜再没提及这些,只是兴致颇高地与众人说笑着,最后微醺着被灵秀她们扶了回去。   穆十四娘心中挂念洛玉琅,待人散去后,悄悄问刘大娘可留有吃食。   刘大娘笑着说道:“我猜你晚间就没吃什么,自然是有的。”   等她端着一碗阳春面,开锁回到厢房,点上油灯去看时,发现洛玉琅依旧坐在那里,再走近些,能看到他额前的汗珠不停地滚落。   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动静。   穆十四娘有些担忧,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巾,为他擦去额间的汗珠。   ‘梦魇了吗?’穆十四娘拿不准主意,轻轻推了推他,“漫乐?”   洛玉琅依旧没有回应,只是蹙紧了眉,穆十四娘又轻唤了声,“漫乐?”   还是没有回应。   她有些慌神,又推了推他,接连唤了几声漫乐。   才终于将他唤醒,但茫然的眼神却将穆十四娘吓住了,“你没事吧?”   洛玉琅揉揉眼眶让自己回神,无力地摇了摇头,一时大意,也是心生好奇,差点又陷在了那汪洋大海之中,寻不到归路。   “我无事,睡着了而已。”洛玉琅这样说,穆十四娘可不敢这样信,这副模样,哪里像是睡觉的样子。   “你身上都汗湿了,我这里又没有衣衫换,如何是好?”   见她如此担忧,洛玉琅轻笑,“裁缝铺里没衣衫穿,也是天下奇事了。”   穆十四娘倒了热水,绞了帕子过来,递给他,“木花坊如今多是定制,哪里随时有合适的穿。”   洛玉琅擦过了脸,闻到了面香,“天都这么黑了,面不会坨了吧?”   “晚上掌柜的说吃锅子,这面是我刚刚托刘大娘煮的。”穆十四娘打开柜子翻找着,希望自己收拾行装的时候,会误拿了他的衣衫,如今好派上用场。   洛玉琅端着面,一边吃着,一边看她翻箱倒柜,“不用寻了,你这里若是寻出男人的衣衫来,就是我的苦头了。”   穆十四娘佯装要拿东西打他,“晚上多冷啊,着了凉你就知道厉害了。”   洛玉琅乐呵呵的,“不妨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寻出一件内衫来,“我就说有些印象,原本打算得空时,将剩下的针线做完,没想到一刻不得闲。”会到桌前,就着油灯就开始穿针引线。   “大晚上的,多伤眼睛。实在不济,我待会脱了,你替我烤干就是。”   穆十四娘手下不停,“你的性子我还不知,天下最讲究之人就是你了。”但凡有一丝不妥,必然要沐浴净身,连头发都不会放过。   洛玉琅轻笑,“漫游最知我也。”其实那是曾经,现在的自己,早没了那番讲究。   “快了。”穆十四娘话音刚落,窗外的风吹得油灯一阵闪动,洛玉琅赶紧起身,准备关上窗户,却被她一把扯住,“不怕外面看见啊。”   洛玉琅坐下,挑眉看她谨慎地朝窗外张望,“我竟不知漫游如此的老道。”   穆十四娘坐了回来,“这里可不方便沐浴,待会将就一下吧。”   洛玉琅刚想张口,又被她拦了下来,“刚外面的风透着寒意,换了内衫,等我将外衫烤干了,再走。”   洛玉琅挑了眉,“我不想走。”   穆十四娘没搭理他,飞快地缝好最后一针,咬断了接头,递给他,“快去换上吧,反正回去就会换的,等有时间了,我再细细锋过。”   深秋的夜晚确实寒凉,洛玉琅换上干爽的内衫,靠在床头,静静等穆十四娘在小炉上烘干他的外衫。   “亏你忍得住,连外衫都湿透了。”穆十四娘轻声报怨着,却没追问其他。   洛玉琅自嘲道,“初入法门,差点不知归路。”   穆十四娘不知要如何回话,洛玉琅因此修了道家,她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听你刚才说,舒掌柜会提前起程,可定下日子?”   穆十四娘摇头,“掌柜的今日喝醉了。”   “明日晚间我来接你。”洛玉琅明白,既然舒掌柜去意已绝,穆十四娘自然不好半途而废,就让他日日辛苦接送好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迟疑   夜半时分,洛玉琅仍旧磨磨蹭蹭没有要走的意思,穆十四娘呵欠不断,催促他赶紧趁着夜深人静尽快离开。   洛玉琅一脸忧伤,“漫游赶得这样坚决,真是令人伤感。”   “每年这个时候,府中的事多得令人头疼,亏你还待得住。”穆十四娘抬手替他正了正发髻上的玉簪。   “白日里尽快与舒掌柜说明吧,我晚饭前来接你。”洛玉琅借着外面的月光,从窗口察看,四下确实无人,“你既执着于此,我也不拦你,但你好歹顾及一下我。”   穆十四娘此时无心其他,操心地问道:“我每次下楼梯时,动静都挺大的,你可要小心了。”   洛玉琅轻笑,“戏文中的夜会娇娘竟被我这正牌的夫婿给摊上了,也是有趣。”   穆十四娘轻锤了他一把,惹得他轻笑不已,也不开门,直接从窗口一跃而下,身轻如燕,看得穆十四娘口瞪口呆,探头看楼下的他。   洛玉琅抬起头朝她挥了挥手,贴着院墙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穆十四娘呆呆望着,数年前十五郎领着自己翻墙外逃的场景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他全没有自己当时的惊惧与忐忑,穆十四娘静静站在窗口等了良久,四周安静如斯,若不是回头桌面上洛玉琅吃面的空碗,她都有些错觉,他是否真的来过。   第二日,穆十四娘处理完手头的事,正想去找舒掌柜坦白一切,就听到外院突然喧哗,灵秀赶来说道:“宫里的景娘娘突然而至,掌柜的已经去迎了,施姐姐也快些吧。”   穆十四娘愣在那里,灵秀不明所以,“木花坊这些年,宫里也时有人来,景娘娘自幼便在我们这里定制,所以来得最勤。”   灵秀的话倒是让她回过神来,“可能是昨日受了凉,我今日有些腹泄,我就不去了。”   “施姐姐,你昨日的话我听明白了,若你是因为我,大可不必。你来之前,掌柜的就曾问过我,是我向她举荐的你。”灵秀的话让穆十四娘大感意外,她昨日的话确实有避嫌之意。   可她不宜抛头露面却是事实,“灵秀,我没有他意,确实是身体不适。”   灵秀又劝了几句,穆十四娘还是不肯前去,灵秀无法,“那我去给施姐姐告假。”   穆十四娘说道:“灵秀,掌柜的去南唐后,外院的事,只能靠你了。”   灵秀停下脚步,说了句让穆十四娘大为惊讶的话,“施姐姐,前次陪你来的贵人我识得,景娘娘以前衷情于他,世人皆知。”   穆十四娘张了张嘴,正犹豫着要如何解释,灵秀已经转头离去,离开时的眼神让穆十四娘颇为无奈,洛玉琅说得没错,她确实有欠考虑。   等灵秀再回来时,手捧着一个托盘,“景娘娘所托,让掌柜的替她掌掌眼。掌柜的看过以后,让我送过来给你。”   穆十四娘展开一看,上面所绣的是中秋夜宫宴时打铁花的情景,景玉霜构思不错,将她与王上的鹣鲽情深置于中央,后面的妃嫔都成了陪衬。   只是绣技确实平平,人脸都有些走形。还有大片的,只是绣了个轮廓。   “掌柜的说了,若施姐姐看不上眼,大可以拆了重绣。”灵秀眼神中的轻蔑说明了她的态度,“幸得银子给得丰厚。”   穆十四娘明白这是景玉霜的寻不到自己的无奈之举,也不是她不肯帮忙,而是那夜整个的气氛都不对,她极不喜欢。   “倒也不必全拆了,毕竟是人家的绣品。”穆十四娘看了看灵秀,“听说你这几年绣技也十分了得?”   灵秀忙着挥手,“我不行的,我手头上还有好些事呢。”   穆十四娘不便说明自己不宜亲自动手的缘由,只得下了鱼饵,“你不是一直想学我新得的绣法吗?”   灵秀双眼放光,“施姐姐,你真的肯教我?”   穆十四娘回道:“我又不靠这混生活,有什么好藏私的?”   灵秀掩去了脸上的笑意,一脸正色地说道:“我倒觉得,靠人不如靠己。”   穆十四娘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所谓学无止境,与其止步不前,不如多学些新的见识。”   灵秀颇为惋惜地看着她,“施姐姐,你若是潜下心来,是能成为大家的。”又怕穆十四娘不信,“不止我一人这样说,坊里的人都这样说,就连舒掌柜也这样说。”   穆十四娘被她一连数个这样说给逗乐了,“那我就更应该将这绣法发扬光大了。”   等灵秀将绣架支好,穆十四娘先让她将景玉霜绣歪了的人脸拆了,剖了细线,教了灵秀自己绣观音时的南唐绣法。   两个人你说我做,沉浸其中,舒掌柜到了跟前,因被挡了光,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满院子有人找你,你竟躲在这里。”舒掌柜说完,灵秀‘呀’的一声站起身来,“差点误了事,施姐姐,我晚点再来,你千万等我。”   等她一路小跑出去,舒掌柜看着已绣成半张脸的‘景玉霜’,“以后啊,这种事多着呢。总有想讨男人欢心,借花献佛的。”   穆十四娘接道:“开门做生意,哪有挑客的。”   舒掌柜轻笑,“你除了不肯抛头露面,其他的无可挑剔。”   穆十四娘低头半晌,终于抬头,“掌柜的,我有一事。”却被掌柜打断了,直接递给她一撂纸,“先看看。”   穆十四娘展开后,目光越来越呆滞。她既意外舒掌柜的所为,更意外洛玉琅的‘配合”。   “你是如何来我这里的,我从未过问。但我半生见识,仍旧觉得这样于你最为稳妥。”   穆十四娘只觉得眼眶发酸,讷讷说了句,“掌柜的,”就再也说不下去。   舒掌柜倒比她坦然,“我决定明日出发,你既不愿去外院,就由灵秀担着吧。”   穆十四娘心生愧疚,“多谢掌柜的,我会全力而为。”   舒掌柜笑笑,“我已将契书在衙门留了底,你自己收稳妥了就是。”   穆十四娘觉得心中有巨石压着,怎样都开不了口,舒掌柜远行在即,自己此时说出来,又算什么?岂不是添乱,徒增烦恼。 第三百六十三章 春水   终究是没有开口,想着洛玉琅说晚些来接,怕到时候更乱,就吞吞吐吐告诉了舒掌柜。   舒掌柜默默看了她好一会,“也好,你说得对,他常来确实不太方便。”   穆十四娘赶忙解释道:“掌柜的放心,我每日早来晚走,不会误事的。”   舒掌柜不置可否,被她教授灵秀的技法吸引了目光,“从未曾听你说在南唐的绣坊待过,怎么竟学到了精粹?”   穆十四娘倒也没有隐瞒,“其实不光是江宁府学到了些,就连后周的西京,我也参考了。”   “就说以你的天份,不入此行,当真可惜了。”舒掌柜走至窗前,“当初你年纪轻轻,绣的东西就有了灵性,我还心生怀疑来着。”   穆十四娘由衷说道:“掌柜的,当初幸得木花坊收留,才有我的今日。”   舒掌柜回头,“所以,不要做浮萍,当做磐石。”   穆十四娘只得点点头,心中下定决心,等舒掌柜从南唐归来,一刻不等,直言以告。   黄昏时,洛玉琅在车中接了她,“怎样,我不下车,听话吧?”   穆十四娘见他外衫换了,里面却还穿着她草草锋就的,连花边都没有的内衫,“我缝得粗糙,你上窜下跳,不怕脱了线吗?”   洛玉琅知她有意取笑,挑开车帘示意她看,“我昨日就从这道高墙直接跳到马上。”   “可我怎么没听到马蹄声?”   洛玉琅得意地解释道:“绑了厚棉布的,怎么听得到。”   “惯会做的人,到底不一样。”   洛玉琅猛地将她搂在怀里,“漫游欺负人。”   穆十四娘回头望他,“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功夫?”   洛玉琅卖着关子,“跟你学的呀!”   穆十上娘顿时语塞,自己确实夜深爬过墙头,当时没想过会与洛玉琅有这样深的纠葛,所以无所顾忌。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就不怕被巡夜的人当成贼人捉了去?”洛玉琅捉狭地看着她。   穆十四娘倒是坦然,“因为有桃树帮忙,倒也没觉得太难。”   洛玉琅无奈摇头,“真怕日后,再生个女儿,也是这样,那女婿可不太好挑。”   穆十四娘轻笑,“我若真生了女儿,就让她像芜阳公主一样,一刻也不必拘泥。”   洛玉琅应和,“都依你,大不了到时招个上门女婿。”   穆十四娘想起舒掌柜,说了她决定明日起程的事,洛玉琅听了,“早走是对的。”   穆十四娘听他意思不对,“莫非又会有战乱?”   洛玉琅摇头,“南唐会降,到时候归了后周,路上恐怕多有盘查。”   穆十四娘感叹,“掌柜的真是执着,不亲眼见过,总不心安。”   洛玉琅却想法不同,“我虽没见过那位当家,但却无比羡慕,故去多年,仍旧有人心心念念。”   穆十四娘却说道:“我倒觉得,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过好自己就是,总这样苦熬着,我若有灵,心也难安。”   洛玉琅轻咬了她的手指,“该说你什么好?”   穆十四娘反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若我不在的,我真不希望你总这样苦熬着。”   洛玉琅低声回她,“没良心的。”   穆十四娘默默忍受着他将满腹的心事化为对她的柔情,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得求饶。   两人刚下马车,穆十四娘正低声推拒着洛玉琅想抱她回院子的心思,就听到有轻脆地女声问候,“洛家主,夫人。”   洛玉琅匆匆看过就撇开了眼光,穆十四娘回头,是景家的红衫绿女,想来是受不住景妍凝院中的沉闷,正在外头望风归来。   “今日景家老太君寿辰,故而我俩归了府,回晚了些,还望夫人和洛家主见谅。”红衫的小娘子热切地望着洛玉琅,可惜对方干脆只给了她背影。   穆十四娘回道:“既如此,早些回院歇息吧。”   绿衫小娘子接了话,“老太君对洛家主送去的贺礼赞不绝口,说是既为亲戚,便该常来常往才是。”   洛玉琅回了句,“内宅往来之事,皆是夫人做主。”说完径直拖着穆十四娘进了大门。   一路上,穆十四娘笑说着他太过板正,他也不言语,到了正房,直接吩咐婢女摆桌上菜。   “夫人如今一心扑在别处,也不管我年节前如何劳累。”   穆十四娘轻笑,“你有空攀墙越院,会不得空理事?”   洛玉琅也轻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初漫游爬墙相会,我也应当爬墙一会才是。”   穆十四娘一时嘴快,“当初我爬了两三次,莫非你也要效仿不成?”   洛玉琅摇头,“木花坊就算了,下次再去别院,我倒可以再拭一次。”   两个人说说笑笑,用完晚饭,又去洛老爷处问了安,洛老爷直说天色不早,要他们早些回去歇息,弄得洛玉琅一出院子,就将穆十四娘抱了起来,“父亲就差催我们上床了。”   穆十四娘见身后还跟着人,狠狠拧了他一把,洛玉琅却笑呵呵的,“漫游到底是拿绣花针的,手劲太小。”   等穆十四娘沐浴出来,洛玉琅亲自为她烘干了头发,“漫游什么都变了,唯有这发色,倒是丝毫未变。”   “世人皆以乌发如云为美,我这栗色的发,还如此细软,让家主受委屈了。”   洛玉琅轻笑,“漫游这嘴,到底是我养成的,还是生就的?”   穆十四娘一身清爽,又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还是家中舒服。”   洛玉琅将她头发挽成松松的发髻,只用丝巾系住,轻声说道:“这样最好,披散着,我怕压得了,你老说头疼。”   穆十四娘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你也该系上。”   洛玉琅轻笑,“我不怕疼。”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漫游,我想你了。”   穆十四娘煞风景地说了句,“先让人将炭火搬出去吧。”   洛玉琅虽然无奈,还是照做了。   寒夜里的风是萧索的,屋内却温暖一片,洛玉琅的温情将穆十四娘化为春水一池,沉醉不知归路。 第三百六十四章 心软   穆十四娘赶早去送了舒掌柜,回了木花坊就被灵秀缠住,因为景玉霜已经绣好了王上和与她通身华贵的锦服,穆十四娘干脆让灵秀在上面添了缥缈的绶带,绣完之后,灵秀感慨,“若是底下再绣些云彩,倒像是天帝出巡。”   穆十四娘笑笑,“可学会了?”   灵秀看着自己的成果赞叹,“以往怎么没想到,就在上面添着绣,人竟会像立起来一样。”   穆十四娘只想尽快完工,又挑了合适的线,手把手教了灵秀要领。所幸其他的,景玉霜都没有先入为主,不用费心修改,只用照着她选好的颜色和范围,绣了便是。   等绣完之后,穆十四娘叮嘱灵秀,“这幅绣图全是你一人所为,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木花坊的绝技就是。”   灵秀嘴快,“我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是她。”   穆十四娘点头。   晚间上了马车,洛玉琅居然不再,等回了院子,发现他正坐在书房,面前是堆满的账本。“漫游总算回来了,我还是不喜欢算这种细账。”   “那吃了饭,我帮你。”   洛玉琅似有些犹豫,“你不累吗?”   穆十四娘摇头,“坊里的账目我基本清楚了,其余的,皆有专人理事,比起头几日,轻松多了。”   洛玉琅望着她,“现在看来,漫游随时可离了我,我却一刻也离不得漫游。”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眼见着桌上热气腾腾,“怎么想起今日吃锅子?”   “前日我就馋了。”洛玉琅轻笑。   穆十四娘又赏了他一个白眼,“我还当立冬了呢?”   “立冬哪有这样清爽,只你我二人。”洛玉琅说完,不等穆十四娘第三个白眼,赶紧解释,“说说而已,父亲和嘉诺都是至亲。”   说完想起一事,“今日公主府送了帖子来,望仕生辰。”   穆十四娘拍了拍脑袋,“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十五郎的生辰。”   “幸好还有我这个姐夫在,礼已备好,明日你早些去木花坊告个假。”洛玉琅夹了个肉丸,吹凉了些,喂给了穆十四娘。   “我自己可以吃。”穆十四娘张嘴接住,洛玉琅凑近了,“昨日那样疲累,今日天没亮就起了,我心疼。”   穆十四娘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惹得他越发得意。   芜阳公主挺着肚子,走一步都是艰难,穆十四娘心生不忍,“何不坐下,也松快些。”   吴夫人替她回答,“御医说了,孩子长得好,要多走动,到生产时,才会容易些。”   穆十四娘想当然地说道:“我当时绑肚子时,洛诚的娘子常说,肚子大是因为吃得太多。”   十五郎难得地接了话,“起初害口,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又常饿,不吃又受不了。没想到全长在孩子身上,要是有什么法子让孩子变小些就好了。”   话音一落,就被吴夫人笑骂道:“浑说什么呢?哪里由得了你。”   芜阳公主护夫心切,“我现在每日多走少坐,又减了饮食,这个月已经没长多少了。”   洛玉琅一直沉默着,回程的马车上,突然冒了一句,“反正已经有嘉诺了,不如你别生了吧。”   穆十四娘失笑,刚刚母亲还在追问是何缘故一直没有喜讯,他这里被芜阳公主的肚子一吓,居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生儿育女,本就如此。”穆十四娘内心一直期盼能有儿女环绕膝下,想着母亲说要她上些心,莫冷落了洛玉琅。   虽然说得含蓄,但穆十四娘还是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其实她也纳闷,她与洛玉琅也算情投意合,到底为何至今没有喜讯,她也不太明白。   这个纠结的问题并没有困扰她多久,因为年节时,无论是洛府还是木花坊都是最忙的时候,她都恨不得一人分得两个人用。   等到了立冬那日,终于木花坊放了假,有了些空,想着许久没去看望过名义上的婆婆景妍凝,一入院子,就看到红衫和绿衫两位小娘子花枝招展地站在院中。   见了她,神采飞扬,见过礼后,绿衫小娘子说道:“夫人是来相请的吗?今日立冬,景家最是重视,还会有歌舞戏。”   穆十四娘回答:“洛府并没有这样的讲究,我是来看望母亲的。”   绿衫小娘子直接皱了眉,红衫小娘子嫌弃地看了眼景妍凝所住的正房,话倒说得好听至极,“早上刚服侍姑母吃了早饭,现在恐怕是睡了吧?”   穆十四娘听了,“那便是我来得不巧,等母亲醒了,我再来吧。”   绿衫小娘子见她准备转身离去,拦住道:“夫人,今日立冬这样的节气,不会让我俩就在这院中孤零零的渡过吧?”   穆十四娘回道:“这事以前倒是从没有过,待我回禀过家主,再来延请吧。”   “家主不是说,内宅之事,皆是夫人做主吗?”红衫小娘子说完,绿衫小娘子就接了话,“夫人在担心什么呢?”   穆十四娘微皱了眉,这两人借口侍疾,数月不走,洛玉琅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洛老爷拦着,早就将景妍凝搬去了族里居住。   “我一向宽厚,但也以家主为重。两位长留此间,同城之内,逢年过节也苦守于此,若家主允许,我再派人来延请两位。”说完不待她们再有口舌,径直离去。   绿衫和红衫对望说道:“谁说夫人好拿捏的,这话就该让他们来听听。”   红衫叹了口气,“比起同在老太君跟前的几位姐妹,我们这数月也算过得清闲了。今日立冬,这样有礼数的人家,断断不会让我们这样的贵客就这样冷清的渡过,你且安心等着吧。”   “那我再去换身衣衫,刚才夫人那套葱绿,好像比我身上的这件更好看。”绿衫说完,匆匆回了厢房。   红衫有些得意,府里的这位夫人惯喜欢绿色,深深浅浅的,每套都那样好看,衬得肤色白中透亮,幸好自己素来着红衫,当真也算幸运。   想着景家安排的任务,顿时觉得自己比绿衫多了几分胜算。想着更精致些为好,也匆匆回了厢房。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体谅   书房里,洛老爷劝说着,“毕竟是过节,又过府是客,我看各人一席,就当全了礼数。”   洛玉琅抿紧着唇,张扬地表达着内心的不满。   穆十四娘接了话,“是,那媳妇就去安排。”   正厅内,主宾各居一席,就连嘉诺也在奶娘的陪坐下独占了一席。洛老爷除在开席前说了两句客套,之后便只想着含饴弄孙,招呼嘉诺随他一席。   洛玉琅整个席间都沉默寡言,奈何那两位景家的小娘子十分闹腾,穆十四娘碍于情面,只得回应。   临了,洛玉琅突然一句,“今日大夫说了,母亲已无大碍,日后清静为宜。年节将近,断没有客居他府过年的道理,明日便归去吧。”   说完对着穆十四娘又是一句,“我退席了,夫人尽快安排吧。”   洛老爷跟着起身,牵了嘉诺,也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洛府一向清静,不如景家热闹,两位辛苦数月,也是时候归府过得好年了。”   独留了穆十四娘与两位精心打扮的小娘子面面相觑,“既然父亲和家主都发了话,那我这就准备,两位也早些回院歇息,明日好早些归府。”   不待她起身离开,绿衫小娘子赶紧说道:“夫人不如先去信景家,再做定论?”   穆十四娘淡然望着她,“两位若有顾虑,那我今晚就求家主亲笔手书一封,明日两位也好与景家交待。”   刚上小径,就看到洛玉琅独自站在那里。   “天寒地冻的,站在这里做什么?”穆十四娘一句问候,得来他幽怨的一句,“好心等你,真不知领情。”   “那多谢家主体恤。”穆十四娘的轻笑惹得洛玉琅撇了撇嘴,“亏你还与她们多话,明日她们不走,洛诚自然有法子扔了她们出去。“   穆十四娘不知他以往的行径,因头次遇见这事,还是不想让大家失了和气,“让她们待了这么久,也算是顺应了王上的旨意,她们与我当初在穆府一样,不过被人操弄,好生送回去就是了。”   “我当夫人今日为何对她们这样和气,原来如此。”   两个人刚刚饱食,并不急于回房,就在这小径中赏着景,今冬初雪未至,但夜间的寒露已凝结成冰,将鸢尾绿色的剑叶禁锢于其中。   “真希望后周行动再快些,改了现有的格局。”洛玉琅望着冰中的鸢尾,报怨着。   穆十四娘却说道:“再等等吧,舒掌柜刚出行呢。”   洛玉琅轻笑,“这样的大事且轮不到我们,夫人现在身兼两职,辛苦了。”   “谢家主体恤!”   两人说笑一阵,又论起了洛府今年的收成,吴越与后周倒是与往年不相上下,南唐因为战事自然受了影响。   “青荷还在南唐吗?”穆十四娘想着自己前次去南唐心中有两事,舒掌柜的大事办得尚算稳妥,因为洛玉琅归来匆匆,青荷与青蓿的事,倒是半途而废。   想着又出现个觊觎的朱二公子,穆十四娘就有些心焦。   洛玉琅饶有兴致地看她时而皱眉,时而抿唇,并不急于回答。   “我问你话呢?”穆十四娘催促道。   “青蓿要在南唐留守,青荷倒是回去了。”洛玉琅似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事,后周也要变天了。”   穆十四娘一时没反应过来,“世宗不是挺强悍吗?怎么也会,”   洛玉琅轻拍着她的肩,“夫人眼光独到,确实如此,可人再强也拼不过天命。”   穆十四娘领会,“死了吗?”   洛玉琅摇头,“不容乐观。”   “那青荷,”穆十四娘担忧至极,世宗是青荷唯一的依靠,若有变故,新帝登基,虽说同父异母,可这没有任何情份的兄妹关系,那青荷的婚事多半会被人利用,不得顺心。   “世事难料,我倒挺看好青蓿的。”洛玉琅的自信从何而来,穆十四娘有些纳闷,可惜他心思不在此处,“你手冰凉,我们回屋吧。”   第二日,等穆十四娘从木花坊赶回来,景家的两位小娘子已经被洛诚早早送了回去。   “昨日忘了和你说,我答应她们要求你亲笔书信一封的。”穆十四娘懊恼不已,凭着她当初的经验,这样被送回去,多半是要吃苦头了。   洛玉琅心下明了,“父亲向来和善,早就写好了,还大手笔的打发了。”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一把,“你说,我接下舒掌柜的差事,是不是有欠考虑?”   洛玉琅推了回来,“这时才想起,确实有欠考虑。”   穆十四娘望了望他,“那你和父亲为何还要依着我?”   洛玉琅挑眉,“父亲为何我不知道,但于我而言,只要你高兴,又不至于太过劳累,倒也无妨。”   “木花坊年前的事,我已处理得并不多了,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打理过年事宜的。”   洛玉琅只“嗯”了声,让她有些不满,“你不高兴?”   洛玉琅只得放下笔,搂她入怀,“你都坐在我身边了,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穆十四娘想起今日灵秀已将为景玉霜绣好的‘中秋赏月’交给了宫里来的人,就告诉了洛玉琅。   “夫人这事做得极妙,不显山不露水,又显示出了木花坊的技艺,怪不得舒掌柜为了你费劲心思。”   洛玉琅的话中之意,穆十四娘已然明了,“我问你,舒掌柜让你让出股份,你为何不明说?”   “我惧内啊!”洛玉琅这话说得略显夸张,穆十四娘又推了他一把,“明明是推脱之辞,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这个忙呢。”   洛玉琅轻笑,“夫人自己不说,我如何好越俎代庖?”   “其实论私心,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在木花坊,我是施掌柜;在家中,我是漫游。”   洛玉琅静静看着她,眉眼灵动,自得其乐,她言语间向来排斥穆十四娘这个称谓,他便不到万不得已,素来称她为漫游。   “你不是有两个户牒吗?也不算欺瞒。”洛玉琅暖心地替她寻找着借口。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轻声说道:“芜阳公主还替我做了个户牒。”   洛玉琅睁大了眼睛,“你用过吗?”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当初私自出逃公主府,因为没来得及出关就被洛玉琅捉住了,确实没机会用。 第三百六十六章 变故   “拿来看看。”洛玉琅下巴一扬,瞅着她。   穆十四娘却半晌没动,“我又不抢你的,害怕什么?”   “我正在想放在哪里了?”穆十四娘一脸坦陈,嫁进来时,自己的,洛玉琅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当时收拾了好几日,久不要用的东西,确实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洛玉琅失笑,“我看你账上清晰明了,一毫不差,怎么记性这样不好?”   “你不该高兴吗?”穆十四娘反驳,“若我日日随身带着,不正说明你待我不好?”   洛玉琅老实点头,“那你慢慢想。”   最后还是无果而终,因为账户的管事前来回话,两个人各忙各的,到晚间再聚时,都有些乏累,倒床就睡。   洛老爷倒是兴致昂然,庄子上送来的小生灵,都被他安置在后花园中,为嘉诺特意养在那里。   洛玉琅得空时,扯了穆十四娘去看,有小鹿,山鸡,兔子,还有些穆十四娘叫不出名字。   嘉诺乐在其中,不惧严寒,不到饭点不肯离开,洛老爷也披着斗篷乐呵呵地陪在一旁。   “你小时候,可没有嘉诺这般和善,这些个小家伙,不出三天,见了你就躲啊!”洛老爷含饴弄孙,话说得直白不讳。   洛玉琅挑了眉,“当初我还想拿它们练箭法来着。”不等穆十四娘发表意见,又说道:“我在它们尾马上都绑了红标,年节过完,就一射一个准了。”   嘉诺听了,也怯怯地对洛老爷说道:“祖父,我也想练。”   洛老爷依旧乐呵呵的,“你父亲那时已经学过箭法,不会伤到它们。你暂时不行,若伤着了,怪可怜的。”   嘉诺咬了咬唇,“我想学。”   洛老爷愈发高兴,“好,开春就替你请师傅。”   洛玉琅正凑近了与穆十四娘说着悄悄话,“父亲接下来又会催我们生了。”果然如此,洛老爷接着说道:“再添几个满地跑的,就更热闹了。”   陡然间,穆十四娘压力倍增,洛玉琅发觉自己失言,替她拢了拢斗篷,“是我的错,不够尽力。”   羞涩难耐的穆十四娘见他说话都不经场合,只得悄悄拧了他一把,吃疼的洛玉琅呲牙咧嘴,“不如我去问下诊吧。”   说完,不等穆十四娘恼怒,就将她扯入自己的斗篷之内,“换了狐毛的斗篷吧,这棉制的,到底不暖和。”   “刚从木花坊回来,没来得及换。”穆十四娘解释,仍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洛玉琅的斗篷确实暖和,窝在其中,看嘉诺追着园子中的生灵,一刻不得闲,确实岁月静好。   她也盼望着自己的儿女快些降生,嘉诺性子温和,低调内敛,想必是位好大哥。   主意打定,轻声对洛玉琅说道:“想来是我的缘故,不如趁着大夫尚未停诊,去问下诊吧?”   洛玉琅低头看她,“眼前就有,还要去哪里寻大夫?”   穆十四娘不解,“父亲自从用了我的膏方,这个冬日是过得最舒适的了。”   “你何时学会的?”穆十四娘诧异不已,洛玉琅才识超群,可以前并未听说过,他精于岐黄。   洛玉琅抿了抿唇,思虑了一番,他在这番遭遇中的得益,一时确实不知该如何和穆十四娘论起,“我闲来无事,就喜欢看书,诊脉一事,只要心静,并不算难。”   穆十四娘不懂岐黄,将手伸至他的眼前,“洛大夫,请吧。”   洛玉琅轻笑,将三指探于她的脉间,缓缓闭上了双眼。   良久睁眼,说道:“夫人脉像平和,一切安康。”   穆十四娘问他,“我该信你吗?”   洛玉琅点头,“想来是时机未到,夫人静心等待即可。”   穆十四娘被他说中心事,借着斗篷的遮掩,踢了他一脚,惹得他轻笑不已。   午后闲来无事,洛玉琅索性为自己诊了脉,觉得自己的脉像在医书中竟然寻不到匹配的。   将书房中的藏书重又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正想着无名道长离得太远,要不要去烟霞观找弘阳真人问上一问。   识海中突然抛出一个念头,‘问道之人,哪里会有子嗣。’   洛玉琅心惊不已,直白地问道:“是你吗?”   并没得到回应,不甘心之余,洛玉琅索性盘腿静坐,于识海中翻找,良久之后,又有了回应,‘不是我不想帮你,帮你即是害你。“   洛玉琅情绪纷乱,惹得识海中云烟翻腾,‘你怒气冲天也是无用。’   洛玉琅于识海中狂喊,“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又是良久的沉默。‘有得必有失,你得了益,失去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洛玉琅冷声说道:“这些益,于我尽是累赘,随时可以抛弃。”   良久的沉默之后,‘你我已盘根错节,论起来,如今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洛玉琅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在他自欺欺人的这段时间里,他已隐约感觉到了,但现在真相摆在眼前,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你心心念念是与她长相厮守,如今已没了阻力,再有其他的欲念,已属贪了。’   洛玉琅苦笑不已,“我不信你。”   等穆十四娘晚间前,到书房中寻他,洛玉琅又如前次在木花坊时,全身被汗水浸透,呼之不应。   识海中,洛玉琅呆坐在那里,‘她在唤你了。’   洛玉琅回神,“我不信你。”   ‘莫让她忧心。’   洛玉琅还是那句,“我不信你。”   ‘学海无涯,你大可四处寻觅。’   洛玉琅嗤笑,“我自然会的。”   等他睁眼时,穆十四娘几乎被他眼中的萧杀之气吓住,“漫乐,你没事吧?”   洛玉琅低头良久,“我无事。”   穆十四娘摸着他濡湿的衣衫,“我吩咐人打水来,先换了衣衫再说。”   静坐原处的洛玉琅,看着温柔替他打点的穆十四娘,只觉得心中苦涩非常,吞不下也吐不出。   沐浴之后,洛玉琅突然捉住替他烘干头发的穆十四娘,急切地问她,“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没有子嗣,你会恼我吗?” 第三百六十七章 心事   穆十四娘诧异非常,愣愣看着他,“我不明白。”   洛玉琅苦笑,“你只需记住,一切皆是我的缘故,与你无关。再有人问起,你就如此回应便是。”   因为洛玉琅一直低着头,穆十四娘缓缓伏于他的膝前,抬头望他,“这些子压力,我还是顶得住的。”她不明白洛玉琅何出此言,也不知该如何深究,但生儿育女,素来是女儿家的责任,哪有去怨怪男子的。   洛玉琅疼惜地轻抚她的脸颊,“总让你为我受苦,亏我以往还口口声声自诩能让你快活余生。”   穆十四娘摇头,“以往我遇到事时,漫乐总说事无绝对,今日怎么全忘了?”   洛玉琅愣愣看着她,“是啊,事无绝对,是我想岔了。”   穆十四娘为他擦干头发,挽好了发髻,却失手将自己的鸢尾簪插在他的发间,忍不住轻笑,“若不是花瓣太过张扬,这簪子倒是挺衬你的。”   洛玉琅满腹心事,只默默看着她独自乐呵。   “不如我画了花样,要铺子里替你再制一根,就用未开的鸢尾花苞,配以剑叶,如何?”   哪知洛玉琅突然起身,抛下一句,“不好。”   望着他的背影,穆十四娘回味着他刚才的话,他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两人才没有子嗣,自己全当他是在宽慰自己,现在看来,他确实,穆十四娘慌张站在那里,为了这突然而来的变故。   洛玉琅烦躁地翻著书页,抬头看到穆十四娘仍旧站在那里发呆,默默看了她许久,几欲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   立了冬,时间顿时加快了脚步,再到冬至,仿佛不过转瞬,没了外人的掺和,晚间大家又是聚在一处吃起了锅子。   洛老爷兴致颇高,因为午间与几位老掌柜相聚,论及洛玉琅接任家主数年,洛府的变化,都对洛玉琅赞誉有加,令他欣喜而宽慰。   洛玉琅却一直兴致缺缺,令洛老爷晚间吃锅子时,仍忍不住说他,“这些年,你倒是老道得过头了。毕竟还年轻,有时意气一些,也没什么。”   穆十四娘知他最近皆是如此,“父亲,许是年节事多累着了,歇息些时日就好了。”   洛老爷听她这样说,一脸担忧地望着独子,洛玉琅心中有事,自然受不住这个,“我无事。”   倔强的语气越发令洛老爷担忧,“我老了,许多事也帮不上你,你心素来不在吴越,南唐也罢,后周也好,慢慢经营即可,为了这伤身累心,就不值得了。”   洛玉琅默默点了头,穆十四娘不想父子俩尴尬,“今日这饺子好吃,父亲,家主,都快尝尝吧。”   洛玉琅盯着锅子中翻腾的饺子,想着在苏城时,自己不惜长途跋涉都要赶去陪她过节,还借着锅中的饺子打趣她,而今怎么竟越想越心酸呢。   穆十四娘放了一个热腾腾的饺子在他的碗中,“家中,这是你喜欢的肉饺子。”   洛玉琅转头,穆十四娘双眼仍旧清澈,让他有些不忍直视,默默吃下碗中的饺子,不知为何尝不出昔日的香甜。   他的沉闷穆十四娘如何感受不到,因为洛玉琅的回避,她也没有机会深究他的子嗣之说是真是假,但在她看来,若真如洛玉琅所说,倒也没什么,眼前不是已经有嘉诺了吗?   等席散,两个人终于得以单独走在小径上,穆十四娘便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洛玉琅默默听着,突然轻笑,“我诓你的,你还真信了?”   穆十四娘咬着唇,恨恨看着他,自己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将这话说出口,“不理你了。”   洛玉琅扯住她的衣袖,不让她离开,“刚吃饱,不在这里走走,消消食,这么快回去做什么?”   “我年节的新衣还差些针线。”穆十四娘的借口,被洛玉琅无情地拆穿,“我早间明明看到你绣的是小儿的衣衫。”   穆十四娘回头,“侄儿快要落地,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是要送几件小衫的。”   洛玉琅闷闷点头。   “是母亲托我的,说是本该她绣,可她如此眼神不好,”不等她说完,洛玉琅已经接话,“随你高兴吧。”   穆十四娘停下脚步,“我不知你话中真假,但我所言皆是真心,子嗣有也好,没有也罢,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洛玉琅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眼神,“都说了,只是顽笑。”   穆十四娘岔开话题,“不知外面这时可还热闹?”   “应该散了吧。”洛玉琅看月已上中天,“年节临近,街面上日日都热闹得很。明日去逛逛如何?”   穆十四娘摇头,“府里还有一大堆事呢,再说木花坊那边,也要时常去看看的。”   第二日,洛玉琅独上烟霞观,弘阳真人身边多了一位老熟人,是那日替洛玉琅驱邪的老道。   洛玉琅拱手问过他的姓名,老道却摇头,“我刚从无名师叔处归来,本想求个真解,不曾想,归来师弟竟说你又有了新的造化,道人自观内出生,自诩已超脱凡尘,如今看来,是我浅见了。”   洛玉琅见他依旧言语无状,前言不搭后语,便将自己的怀疑询问了弘阳真人。   老道却插了话,“你有了这样的造化,还贪恋这俗尘做什么?”   弘阳真人见洛玉琅变了脸色,“洛家主上有父母,又有妻儿,哪里轻易抛却得下。”   洛玉琅觉得终于有人理解,再加上前次得弘阳真人倾力相助,也算是帮了大忙。“我乃家中独子,”   话未说完,老道又不耐烦道:“你不是已有了子嗣吗?”   洛玉琅有口难辩,暗自咬了牙,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两位真人,我只是有些不解,为何会如此?”   老道又开始当仁不让,抢在弘阳真人前面,“你当它轻易就能修行千年而不灭?这其中必要能忍寻常所不能忍,受寻常所不能受之苦。”   洛玉琅强行让自己忽略他的话,依旧面向弘阳真人,“那它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他的话中话,弘阳真人默默点了头,密室中,它最后的几句话,他也曾听到过。   “修行之苦,苦在临门之时,这是它的劫数,越过了,它就能生,越不过,自然消亡。”弘阳真人解释得牵强,洛玉琅仍旧不太明白。   老道还想插话,洛玉琅直接开了口,“敢问真人,我该去哪里求个真解?”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旧事   这个问题确实难倒了弘阳真人,世间广大,但他们见过听过的道家仙长最年长者,不过寥寥。   与烟霞观最亲近的无名道长百年高寿,算是他们所亲见的最年长者。   而洛玉琅所求之真解,无名道长也没有明晰的思路可以提供。   洛玉琅耐着性子,听弘阳真人和师兄说了许多论断,总算让他摸到了些脉络,对夺舍和永生添了些新的见识。   穆十四娘见他归来后,仍旧闷闷不乐坐在书房,虽然手里拿着账本,却许久都不曾翻页。   从柜子里拿出新做好的绦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荷包你不想换,那就换绦子吧,新年新气象嘛!”   洛玉琅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了她,穆十四娘忍不住取笑,“里面装了些什么?这么实诚。”   洛玉琅示意她自己去看。   穆十四娘一样一样翻出来,都是些旧物,有当初自己报恩的几锭小银,鸢尾花小绣,还有些他随身的物品。   “这银子你又不会花,为何不收起来,每日挂着,不沉吗?”穆十四娘将那几锭小银放在手心,曾几何时,这样的银子在她眼里也是巨款了。   洛玉琅回答:“带着踏实。”   穆十四娘抿嘴轻笑,“还有这绣像,怎么不裱起来?你如今的荷包,我都绣上了鸢尾。”   “带着踏实。”要不是洛玉琅态度真诚,穆十四娘都要以为他是敷衍了。   “倒是你,我头次给你的银簪哪去了?”   穆十四娘直接将妆奁盒搬了过来,一层一层打开来,其中一层,血色的鸢尾簪静静躺在里面。   穆十四娘心中诧异,自己明明记得,已经另装了盒子收好了的。   来不及细细思量,只得很快地合上了。   悄悄打量洛玉琅,发现他似乎并未留意。   下一层,就是穆十四娘自幼带着的细小银簪和洛玉琅在她扮男装时,借故送给她的银簪。   旧物近在眼前,往事也浮于脑海。   “那个院子一切如故,得了空,我陪你再去走走。”洛玉琅脑海中,尽是当时稚嫩的穆十四娘,懵懂地依靠在桃花树下,而那时的自己,也没省事到哪里去。   “你当时诓我在那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洛玉琅如何能老实坦陈过往,轻咳了一声,“也没想什么。”   穆十四娘转头仔细打量着他,“说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洛玉琅挑了挑眉,岔开了话题,“茶都凉了,这些人也不晓得来换一换。”   穆十四娘却没打算就此饶过,“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拐了我?”   突然提起这样的陈年往事,洛玉琅有些头疼,也无心再忧虑自己的事,“从未想过,倒是你,那时真的只当我是恩人看待?”   穆十四娘也有些头大,往事纷扰,早就混搅在一处,哪里能准确地说出来,“应该是吧?”   见她自己都已不能肯定,洛玉琅决定不自损形象,“看来,漫游当时也曾为我的风采动过心?”   穆十四娘轻笑,“当时的洛府公子,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洛玉琅挑了眉,“是吗?”   穆十四娘看着手心一胖一瘦,一长一短,风格迥异的两支银簪,“不过,无论何时想起,漫乐对我倒也算真诚。”   “也算而已吗?”洛玉琅觉得有些受伤。   穆十四娘回答,“比起我当时的一片赤诚,你扪心自问,又如何?”   洛玉琅只想尽快岔开话题,好回避了自己少不更事时的孟浪之举,“无论我所为是否成熟,但我对你的心,断断不能否认吧?”   穆十四娘见他终于被往事所累,不再眉头紧锁,困于难解之事,“这倒是应该领情的。”   洛玉琅从她手心抽过两支银簪,感叹,“这银簪是我梳发髻时的头一根,后来听说你竟轻易抛了,我还暗自伤心了好一阵呢。”   “母亲只不过替我保管,哪里会丢?”穆十四娘解释着。   “论起来,你的这根应该属于我了。”洛玉琅惋惜着这银簪他不能带,“初识时,你就送了我的,后来在小院里,你又送了我的一次。”   “当时你自己不接的。”穆十四娘努力为自己挽回着排面。   “对你,我一向心软,轻易就拿了你的东西,如同往你心中压了巨石,我如何舍得?”   “当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穆十四娘作势去抢,洛玉琅抬高了手,身量的差距让她望尘莫及。   “不如两根打作一根,我正好带。”洛玉琅轻笑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穆十四娘,“就像你前日说的,我也打一根鸢尾,正好与你配成一对。”   “那你还不画个花样。”穆十四娘取了纸笔,递给了他。   洛玉琅接过,信手捻来,一朵素色的鸢尾花展现在纸上。   穆十四娘拔下自己那根,饶有兴致地比对,“倒是比我的内敛。”   洛玉琅重新帮她插上,眼神却下意识扫向了她的妆奁盒,听她数次说要收起来,为何每次总能再次看到?   “现在送到铺子里,不晓得赶不赶得上年节?”穆十四娘拿着洛玉琅刚刚画就的图样,算着铺子年节关张的日子。   洛玉琅接过,细细折好,与那两支银簪一同放入荷包之中,“年后吧,慢工出细活。”   穆十四娘见他又开始发呆,不想他独自苦闷,“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洛玉琅摇头,“嘉诺日日在那里学箭,还是莫要扰了的好。”   穆十四娘知道他是怕再被缠上去当师傅,又说起了景妍凝如今的状况,“宣和堂那里,最近倒是好些了,天气好时,也会在院中走动走动。”   洛玉琅接话,“你去木花坊时,正好被景家探望的人遇上,好一顿说道。”   “说什么?”穆十四娘难免紧张,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红衫绿衫两位小娘子,自己的丈夫总被人觊觎的感觉实在不好。   “说是想接她回景家住住。”这样的老调重谈,穆十四娘听过多次,也明白洛玉琅必不会肯。   “总不消停,也不知为了什么?”穆十四娘的报怨,听在洛玉琅耳中,却有些暖心,“漫游担心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妇人   “倒不是担心,只是难得清静,有些不解罢了。”穆十四娘心说,我可不会吃这种平白无故的醋。   “恐怕难得清静,冬至时我们躲过了入宫,年三十这次,怕是不好再躲。”洛玉琅如今的心境,已大不一样,要他耐着性子去应和这些,真是了无兴致。   “她所求的绣品,木花坊已帮了忙,她还能说什么?”   洛玉琅不忍点破,内宅的纷争,不死不休。他的漫游无心于此,归功于洛府的清静,让她得偿所愿。   可出了洛府,何曾消停过一刻。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人人都像漫游一样,坦荡渡日的。”   洛玉琅的点醒让穆十四娘不由得坐直了,是啊,太平舒心日子过得太久,她都几乎忘了在穆府之中的挣扎了。   “不惹事,也不必怕事。”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乐了起来,“下次再有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及自身,万一真摔着了,可没有后悔药吃。”   穆十四娘自信地说道:“出嫁从夫,今日早不同往日了。你看现在穆府还来挑事吗?”   洛玉琅点头,他与公主府都大方,得了实惠的穆府倒是没再生事。   要是景家也能如此打发就好了,可惜那样贪欲满满的人家,怎么可能轻易就愿意与洛府断了联系。   年三十时,洛玉琅在宫门前与穆十四娘分道而行。穆十四娘走了很远,回头还是能看到他张望的模样。   虽然洛玉琅品级不算高,但家世摆在那里,穆十四娘走在一众贵妇之中,前面只有数人,身后则蜿蜒有些看不到头,且临近的人都比她年长。   有人回头看她,是景家主母,在景妍凝的院中见过,当时洛玉琅并没有给她多少脸面。   所以,一路行来,穆十四娘干脆低眉敛目,只做庄重的模样,不紧不慢随着大流。   可她知道,无数的眼光还是停留在她身上,或许大家都想看看,没了洛家主的庇护,她这个出身不高的庶女,到底如何。   穆府严苛的规矩,此时竟成了她的助力,冰雪路滑,不时有妇人踉跄,她却始终仪态端庄,从不曾踏错一步。   入了大殿,叩首拜见时,看到了正中高位上的太后,穆十四娘顿时轻松不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有人想攀高踩低,也得思量着些吧。   依次回了座位后,就是一阵寒暄,穆十四娘静静当个看客,后宫和前庭的牵扯,也让这些寒暄别有深意。   今年在后宫新得了子嗣的,母族自然意气风发,笑声都爽朗些。   穆十四娘怎样都没料到,这风居然会刮到她的身上。“洛夫人也已成婚多时,怎么再也不见喜讯了?”   说话的是景家主母,因为受不了别人对景玉霜的挤兑和太后的扇风点火,就将矛头对准了她。   穆十四娘只得微微低头,显得羞涩些,这种事,她将姿态放低些就行,倒不必出声回应。   太后果然护食,“洛夫人早已有了子嗣,景夫人这话也太奇怪了些。”   可惜景家主母如何肯轻易放过,“洛府数代单传,还是子嗣丰荣些的好。”   太后又接了话,“景夫人有这样的闲心,还是多操心家中之事吧。”   满堂都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愿去招惹这样的风头。   景家主母居然又开了口,“我只是觉得玉琅这个儿子来得奇怪,记得当时,玉琅可是外出医治腿疾了的。”   穆十四娘不明白景家主母为何今日像吃错了药一样,非指着自己一个人针对,送那两个小娘子回去,至于这样恶语相向吗?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了她这个话茬,太后又主动为她出头,“这做人啊,最是要积口德,远的不好说,这遭了现世报,亏了自己的子孙荫德就不好了。”   景玉霜咬牙正想开口,就被王上的正妃拦了下来,“大过年的,怎么有人这样的不识趣,偏要让母后不舒心。”   由始至终,穆十四娘都未发一言,只觉得这宫宴之上的风度气质,怎么连穆府都不如,穆家主一言九鼎,大夫人在内宅之中独树一帜,小辈旁枝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哪里敢这样逞些无用的口舌。   感念太后的仗义相助,穆十四娘在辞谢时,格外尊重。   她不知的是,在她走后,太后意有所指地说道:“越看越喜欢,荣辱不惊,气度自生,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王上的正妃适时又添了一句,“也难怪洛家主于万千人之中单单挑中了她,确实比那些名不副实,有失门风的高门贵女强上许多。”   景玉霜拧紧了手里的丝巾,母亲今日的失态,一为她始终没有子嗣受了景家的压力;二为又与洛府断了联系心生怨念。   方才明明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庶女吓得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太后这帮人却还在为她粉饰,真是贻笑大方。   穆十四娘随着众人走上甬道,寒风扑面而来,忍不住拢紧了白裘的斗篷,景家主母却突然回转身,冷眼望着她,“别总想着将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庶妹们送上玉琅的床,生生坏了洛府的风水。”   穆十四娘又拢紧了白裘斗篷,“景夫人,这些琐事,向来是家主自己做主,与我无关。今日实在天寒,此处不便闲谈,晚辈先行一步了。”   说完越过景家主母,径直朝前走了。   旁边的人相换了眼神,刚才在殿内,这位一直默默无言,现在看来,也不是软弱任欺之人,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景家主母到底上了年纪,地面湿滑,哪里有穆十四娘走得轻巧,只能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却仍不死心,“那个孩子来得不明不白,早晚要撕了你的画皮。穆府那样的人家,养得出什么好儿女来?就算的玉琅的,也是违了规矩的。狐媚子!”   可惜这样的话,就算顺风,穆十四娘也听不到了,越过后宫的大门,就看到洛玉琅站在不远处,明显在等自己。   穆十四娘忍不住,连脚步都雀跃了,最后小跑了几步,跌进了他的怀里。   洛玉琅赶紧接住,“今日恐有大雪下,越发的冷了。甬道里风大吗?” 第三百七十章 执念   “只是脚冷。”穆十四娘轻轻跺脚,虽然穿了厚底鞋,现在还是冷得快失了知觉。   “那快走吧。”洛玉琅牵了她,“上马车我帮你暖暖。”   穆十四娘的笑颜,如冬日的绒花亦让远望的人痒了心间。美人展颜如花,白裘玉簪胜雪,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她眼中的清澈,不带一丝俗尘,比起身边那些充满心思的媚眼,更令人神往。   随着他一声轻叹,身边有人回禀,“回王上,已经查明,景娘娘所绣的‘中秋赏月图’是京中木花坊所制。”   “木花坊?”王上喃喃自语,似乎并不太熟悉。   “宫时的几位娘娘都是那里的常客。”   王上却意不在此,“与洛府有关联吗?”   “已经查过,官府的契书中没有姓洛或姓穆之人。”   王上又问道:“你确定绣法一致?”   “宫中的数位绣娘都是这样说。”   王上一声轻笑,“也是有趣,再查。”   马车之上,洛玉琅用手搓着穆十四娘快要冻成冰的脚,“下次出来,与我一样穿鹿皮的靴子吧。”   “入宫的衣服皆有定制,哪里有女眷穿靴子的。”穆十四娘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终于是你一个人,今日有人借机寻事吗?”洛玉琅的发问让穆十四娘不得不佩服他的预判功力。   “满堂皆是贵客,就算有心,也是要些脸面的。”她刚说完,洛玉琅就明了,“是宫里那位,还是景家那位?”   穆十四娘轻笑,“我全程只当了看客,你不用太紧张的。”   “看来是太后援了手。”洛玉琅挑了眉,“今日抱了几个王子出来,王上都取了好名字。想也可知,景家是如何难堪。”   穆十四娘轻声说道:“今日确实拿嘉诺的来历说事来着。”   洛玉琅直接挑了眉,“说什么?”   “倒是没人怀疑真假,当时我们成亲不久,尚未圆房,不过如此。”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忍不住接话,“操的这闲心,不用理会。”   之后就沉默了,穆十四娘知道这个话题又触及了他的心事,“外面风越来越大了,正厅里要再添几个火盆,年夜饭时好不会冻脚。”   洛玉琅成功被她逗笑,“你是刚刚冷怕了,等我将你暖热,你就会改主意了。”   下了马车,穆十四娘被他抱着去了洛老爷的书房,正巧院中洛老爷正陪着嘉诺堆雪人,慌得穆十四娘赶紧挣扎着下来,满脸通红。   洛玉琅倒像无事人一般,等她整理好斗篷,才和她一同跨进院子。   洛老爷乐呵呵看着,眼中却带着一丝忧虑,这夫妻俩既然感情如此的好,怎么就总不见喜讯呢?   年夜饭时,景妍凝也被扶了出来,虽然还是目光呆滞,倒是能自如进食。   洛老爷感叹,“世事真是难料,年轻时,你也曾是多要强的人。”   洛玉琅抿了抿唇,并未答话。   穆十四娘想着这府里的前尘往事,自然不便开口。   景妍凝倒是开了口,“好吃。”指着桌子正中的烤鹅,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身后的婆子轻声劝着,“老夫人,大夫说了,您饮食宜清淡。”   “好吃。”景妍凝又说了句,洛老爷发话,“今日过年,由着她吧。”   婆子便不再言语,又夹了块给她。   景妍凝吃着吃着,突然又说了句,“待会剩下的,拿给冰妹妹,她有了身孕,还是得补补。”   正厅内气氛陡然变了,洛玉琅的神色肉眼可见的也变了。   连一向和善的洛老爷都默默放下了筷子。   穆十四娘放下手中的碗,暗自叹了口气。   如今的景妍凝哪里还会看脸色行事说话,依旧吃得开心。   洛老爷担忧地看着洛玉琅,还好,除了没再动筷,他倒是没像年少时那样愤而离席。   三人耐心等景妍凝吃完,被婆子扶出去时,她居然还惦记着刚才的话,“其他的,也一并送给冰妹妹吧。”   洛老爷轻叹,“随她吧。”   这话分明是对洛玉琅说的,穆十四娘正担忧地看他,洛玉琅已轻声说道:“是啊,随她吧。”   院中熊熊燃烧的火堆,嘉诺毕竟年幼,不多时就乏了,洛老爷领着他走后,穆十四娘朝洛玉琅怀里躲了躲,“雪越下越大了。”   “今年竟忘了堆雪人。”洛玉琅突兀的一句,穆十四娘还未回过神来,他又说了句,“也好久没去看过母亲了。”   “若想,明日即可启程。”   洛玉琅轻搂了她,漫游总是能直达自己内心,心意相合便是如此吧。   “好,明日禀明过父亲,我们就出发。”洛玉琅将她双手捂在怀中,眼前的熊熊火焰带起烟火飘向半空,似冥冥之中的牵念,更似人寻不到的脉络,只知它会向前,却不知走向。   “母亲,”洛玉琅欲言又止,穆十四娘静静聆听,“其实正院大火,于我而言,是好事。”   “因为母亲,”洛玉琅沉默了良久,“在那里屈辱地生下了我。”   穆十四娘反握了他的手,“母亲若是有灵,此时应当也在挂念于你,你快活她便快活,你忧虑她也难安。”   洛玉琅低头看她,“我,”他自己在红崖山的遭遇,使他明白了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也正因为此,景妍凝这番出挑的话,他能淡然处之。   “父亲为了此事,孤苦半生;我为了此事,桀骜不驯了数年;而她,余生亦算赎罪。”穆十四娘知道,洛玉琅这里的她,是指景妍凝。   “希望母亲此时已转世轮回,是另一番景像了。”洛玉琅语气低沉,“其实我原本想过,让母亲投生于洛府的女儿,在宠爱中长大,恣意一生。”   穆十四娘想着四下无人,轻声说道:“不知你的论断从何而来,你若真有执念,开春后,我们就去寻了良医,吴越不便,就去南唐,或是后周。”   洛玉琅挑了眉,“漫游这是打算广而告之吗?”   穆十四娘忍不住轻笑,“今日这话题是越不过去了吗?在后宫时,那帮人就瞎操心,现在,你这里也是这样。” 第三百七十一章 欢愉   洛玉琅轻抚着她冰凉的脸,并未接话,眼神的落寞将他心中的冰凉显露无疑。   他也想要一笔带过,就如自己这些年所经历的,全都一笔带过,不去计较,不去多想,只顾眼前,但是谈何容易。   第二日,洛玉琅执意一人跪于母亲的坟茔前,穆十四娘只得远望,看他渐渐被白雪蒙了头。   这样失意的洛玉琅她从未见过,就算是成亲不久,他突然旧疾复发,亦或是巨蛇作祟,他都不曾这样颓废过。   她也明白,于洛玉琅而言,任何的说辞都是无用的。   放下一词,说起来轻飘飘,怎么搬得动心中巨石。   可她唯愿洛玉琅能开怀起来,就算前路不如预想,但谁又能知道不会有转机呢?   故人的坟茔前,洛玉琅心头浓浓的哀伤又触动了其他。   ‘这样的执念,时间长了之后,只会让你发笑。’   洛玉琅抿了抿唇,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想在这里寻上一些温暖,无心与人斗嘴。   良久,又有按捺不住的,‘红崖山,与其浪费时间去与那些没根基的牛鼻子搅和,不如去那里,要是你运气好,或许能寻到我尚年轻时带回去的孤本。’   洛玉琅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我母亲,转世了吗?”   这次轮到对方沉默,最后回了句,‘人死如灯灭。’   “你连这都不信,还妄谈什么永生?”洛玉琅语带讥诮。   ‘永生只需关注自身,而转世之论,不过是轮回的一种说道而已。’   洛玉琅说道:“孤生如浮萍,永生又有什么乐趣?”   ‘莫拘泥于眼前,眼界自然开阔。’   洛玉琅觉得头顶的雪不再落下,知道是穆十四娘,无言地朝着母亲叩了三拜,起身,接过她手中的伞,与她一道转身离去。   上了马车,穆十四娘为他擦拭着被雪浸湿的头发,“左右无事,不如去别院吧。”洛玉琅突然这样说,穆十四娘居然没有异议,“也好,淋了这么久的雪,去泡一下温泉,正好驱驱寒气。”   谁知刚进竹屋,不待她帮他解开斗篷,洛玉琅就将她拥入了怀中,带着冬日寒气的唇直接搅动了她的清明。   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几乎让她招架不住,与这些日子清冷的他判若两人。   恍忽间,他的呓语,除了漫游二字能听得清,其余的,是含混的,亦是令她脸红心热的。   温泉中弥漫的雾,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更无从探寻他的情绪。   只能凭着他的热烈感受着他内心的燥动和不安。   忍不住轻声安抚着他,“漫乐,”余下的话却被他堵在了口中。   “叫我漫乐就好,叫我漫乐就好。”   天寒地冻的冬日,偶尔有雪花顺着竹屋的缝隙钻进来,但池水却是滚烫的,洛玉琅身上也是滚烫的,当然,她自己也滚烫的。   恍神间,她又摸到了些许熟悉,曾经让她忐忑的熟悉,可洛玉琅炙热的唇,温柔的怀抱,让她不想再去思量,孰是孰非。   等她从舒适中醒来,睁眼就听到洛玉琅在身边轻声地问她,“饿吗?”   穆十四娘看了看窗外,傍晚时到了别院,现在外面天色透亮,应当已是早上了。   见她点头,洛玉琅凑近她耳边低语着,穆十四娘直接蒙了头不去理他。   洛玉琅轻笑着也钻了进去,两个人闹腾许久,穆十四娘自内心深处都是开怀的,因为此时的洛玉琅似乎忧愁不再,回复了旧时的活力。   等他们终于起身,已到了午饭的时候。   饭后,穆十四娘懒洋洋躲在他怀里,这份美好,无法手书,亦无法画就,唯愿天长地久。   两个人在别院待了数日,初五是木花坊开张的日子,洛府诸事也多。   穆十四娘再不愿也要回城,正收拾着,洛玉琅突然说道:“我要外出一趟,快则半月,多则月余。”   穆十四娘没有多问,心中猜测他莫不是还想去寻无名道长。   见她沉默,洛玉琅缓缓走近,刚将她拥入怀中,穆十四娘就抬头说道:“可安排好了?”   洛玉琅回道:“只是吴越境内,带几个人就可。”   穆十四娘微微一愣,心想不是去寻无名道长,又能去哪?   “我去去就回。”听洛玉琅如此解释,穆十四娘默默点头,本来晴朗一片的内心重又笼上了淡淡的阴霾。   别院门口,等穆十四娘车马再也不见,洛玉琅轻声吩咐,“去红崖山。”   新年伊始,万事待兴。   穆十四娘忙完之后,已近元宵。   虽然明知洛玉琅十五不会归来,穆十四娘心中还是期盼能有惊喜发生,洛玉琅会像成亲前一样,无惧风雨,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惜直到元宵夜的灯挂满枝头,街面上徜徉着无数男男女女,惊喜还是没有发生。   洛老爷为嘉诺寻了匹小马驹,洛府的院子里时刻都能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和孩童的呼喝欢笑。   穆十四娘也不明白为何,嘉诺骑马从自己眼前跑过时,竟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芜阳公主月份越来越近,人也十分吃力,穆十四娘去看她时,整个人都是肿胀的。   因她一个劲的问穆十四娘自己是不是十分难看,累得十五郎守在一旁不停地抢话,“好看,好看得很。”   见自幼清冷的十五郎如今也变了模样,眼中全是芜阳,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穆十四娘轻笑,“可想好了名字?”   十五郎摇头,芜阳公主无奈地指了指他,“书都快翻坏了,一下这个好,一下那个好,最终还是没有定。”   吴夫人端了小食过来,“哪个过年不长胖些,唯有你,瘦得一如既往。”又忙着和芜阳公主解释,“这些你不能吃,饨的汤快好了,益气消肿的,御医给的方子,不能不喝。”   十五郎居然也在一旁劝说,惹得芜阳公主苦着脸,“我又没嘴馋。”   “下个月孩子出生就好了。”吴夫人轻言细语的劝慰,“快了。”   之后问起洛玉琅,穆十四娘只得寻了借口,说他因有急事,去了外地。   “你不与他同去是对的,我这里有从御医处寻来的方子,你带了回去,好好养养。” 第三百七十二章 刁难   吴夫人虽未言明,穆十四娘也知道这方子所为何意,眼神不由得暗淡了许多。   这日在木花坊收到舒掌柜从南唐寄来的书信,想着洛玉琅走了之后,再没有音讯,之后又觉得自己矫情,不过短短的十余日,她怎么就这样难熬?   灵秀进来,“又来了新的单子,如何是好?”   穆十四娘见灵秀言语奇怪,“有何难处?”   “你看。”灵秀递了幅小画过来,穆十四娘接过,竟是用极细的笔墨描绘的观音像,正觉得眼熟,立刻有些心惊,因为与自己为母亲绣的,之后到了太后手中的观音绣像一般无二。   就连许多的细节都一模一样,当时自己兴致颇高,两种绣法相互隔合,她可以断定,这幅小画就是照着她所绣的观音像描摹下来的。   怀着疑问看向灵秀,“是何处送来的?”   灵秀摇头,“看气派,非富即贵,但是只肯在单子上落个姓氏,穆姓。”   穆十四娘呆在当场,事出反常,还意有所指,自称姓穆,这是何意?   “你看看能不能绣,不能绣退了就是。”穆十四娘打定主意绝不沾手。   灵秀直接叹了声气,“我当场就说了不接,可是铺子里的伙计早早就收了人家的定银。”   穆十四娘直接皱了眉,灵秀接着说道:“当初下定的时候,只说要预定开年的头一单,伙计就接了,今日才知是要绣这个。”   “既然接不了,怎么就不能退定银了?”穆十四娘觉得心中不安。   “你自己去看吧。”灵秀直接颓废地跌坐在靠椅中,“吓得我现在都满身的汗。”   穆十四娘怜惜地看着她,怪不得舒掌柜一直说灵秀担不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便要她在这里歇歇,自己先去看看再说。   悄悄从后面观望,发现铺子里已经不能做生意,乌压压站满了劲装的汉子,铺子里的掌柜正陪着一位锦衣中年男子解释。   可惜人家根本不领情,音调颇高,语气不善,“你问问自家伙计,当初是如何夸下海口的,现在又说不行了,让你们舒掌柜出来。”   “什么?舒掌柜不在。她不在,木花坊不还在吗?”   “不接,我就日日领着兄弟们,陪你做工。”   穆十四娘听了良久,见他翻来覆去,只这些话,想了想,回转了。   上了二楼,灵秀接了她,语带哭腔,“怎么开年就这么倒霉,这种事报官也没什么用,改天他再来,难不成日日报官不成。”   “我听他口音,不像是京城中人。”穆十四娘刚说完,灵秀就接了话,“我正是这个意思,要是就好了,摸清了底细,大家说和说和也就好了。”   穆十四娘问她,“你帮我找件合身的男装来。”   灵秀止住哭腔,醒悟过来,唉了一声就跑下了楼。   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件衣衫,“你先试试,若长了,我现在就替你改改。”   穆十四娘比了比,正好盖过鞋面,“应该合身。”   等她挑开店铺的帘子,从里面出去,铺子里所有人皆望向了她。   锦衣男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在她发髻上的鸢尾簪上停留了一会,嘴角扬了扬,也不言语,只挑眉看她。   铺子里的掌柜立刻介绍,“贵客,这位是舒掌柜走时交代的主事人,施掌柜。”   穆十四娘朝着他拱了拱手,锦衣男子也不起身,只拱手回礼。   等铺子里的掌柜说完来龙去脉,穆十四娘再次拱手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请问。”锦衣男子话接得很快。   “贵客为何非要木花坊接下这活?”   锦衣男子似乎觉得穆十四娘问得可笑,“我倒问你,为何要接下定银?”   一阵哭泣声传来,穆十四娘这才留意到,锦衣男子不远处还跪了铺子里的伙计,面庞稚嫩,满脸惊恐,被劲装的汉子围在中间,别提有多可怜。   “定银,”不等她说完,锦衣男子就将话接了过去,“所谓定银,全在一个定字,若说退就退,还有规矩吗?”   穆十四娘问道:“贵客姓穆?”   锦衣男子答道:“非也。”   穆十四娘见他明显是不想回答,就转换了话题,“既是我们违约,加倍赔偿就是了。”   锦衣男子哈哈笑了起来,之后冷脸说道:“不行。”   “那我们绣不出,又能如何?”穆十四娘决定自认技艺不精,坦然看着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肆意地看着她,冷冷说道:“不能绣吗?我看未必吧。”之后看着满屋的劲装汉子,“兄弟们,看来是有人瞧不起人啊。”   穆十四娘一抬头,就看到每日跟随自己的护卫出现在门前,赶紧摇了摇头,这事可不能再扯上洛府。   “摇头?”锦衣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门外的动静,“看来是真瞧不起人啰!”   “贵客有所不知,这幅小画并非吴越的绣技,在下是怕坊里的绣娘绣得不对,反尔误了贵客的大事。”等洛府的护卫身影闪开,穆十四娘还是决定以理服人。   “木花坊向来以绣技自诩吴越第一,舒掌柜数十年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怎么,竟要毁在你们手中了吗?”   锦衣男子说完,穆十四娘问道:“贵客与舒掌柜是旧识?”   谁知对方直接摇了头,“随你接与不接,不接我便坐下不走了。要不要报官?我有的是人手,可以帮忙跑腿。”   穆十四娘一阵头大,这分明是有意而来,耍无赖也想要她接手。   她想到了宫里的景玉霜,前次莫非也是她的试探,但不论怎样,必定是知道洛玉琅不在京城的人,更笃定她不愿自报家门。   “既然贵客执意,那便接下好了。”穆十四娘见对方居然毫不惊喜,越发猜不透,“若是技艺不精,绣得不合心意,还望贵客海涵。”   “到时再说。”锦衣男子说完,起身就招呼屋内的劲装汉子,“时辰不早,还要赶出城去,走。”   穆十四娘走到门前,看他们纷纷上马,看样子确实是朝城外赶的。   又看到府里的护卫有人跟了上去,抿了抿唇,回头见小伙计还跪在那里,“快起来吧,大冬天的。”   掌柜上前,“施掌柜,是我们有欠妥当,初五开张接的定银,大伙都疏忽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噩耗   穆十四娘说道:“舒掌柜不在,大家越发要打起精神来,莫损了木花坊的名号才是。”   没再多话,径直回了自己的二楼。   灵秀脸上泪痕未干,见了她,扑了上来,“怎么样了?”   “你说得没错,新年伊始,不能坏了风水,我接下了。”穆十四娘重新拿起那幅小画,心中疑问丛生。   景玉霜吗?亦或是景家?   这样为难自己,有意思吗?   就算挑明了她是穆十四娘,再让她绣一幅,又能如何?   左思右想,虽然觉得无趣,但既然受舒掌柜所托,还是要尽力而为,断不能因自己的私怨损了木花坊的名号。   “铺子里,还是盯紧些,断不能再出这样的事了。”   灵秀不住点头,“放心吧,吓都吓死了,再不会乱收定银了。”   晚间,穆十四娘回到洛府,有护卫正好赶回,“夫人,来者不善,跟丢了。”   穆十四娘早想通了,“不妨事。”她可没有与景玉霜争强斗胜的心情,反倒有些同情她,在宫里受了气无处发泄,也只好找这种途径来出气了。   等孤单地躺在床上,到底心中有些委屈,指着洛玉琅空荡荡的枕头,好一番说道。   都怪他,招惹出来的祸端,累得自己不晓得要熬多少日子才能绣完。   想着灵秀已经上了些手,就让她也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绣了一样的,要是灵秀的过得去眼,就拿了她的,若是不能,再用自己的,也算两全之法。   灵秀喜出望外,每日缠着她,总要她留宿在木花坊,好时时都能请教。   这样也有好处,没了空闲,穆十四娘心中也少了怨念,不知不觉,已经开春。   这日见护卫急匆匆在坊外找她,以为是洛玉琅归来,雀跃地出去,立刻就呆住了。   来不及细想,手忙脚乱地爬上车。   等到了公主府的门外,就看到了宫里的仪仗满满当当停了半条街。   失魂落魄的进去,里面的人全都满脸悲泣。   到了后院,也是站满了宫里来的人。   终于有人上前和她说话,“洛夫人来了,太后、王上、老夫人、附马都在里面呢。”   穆十四娘木然进去,刚靠近正房,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声声恸恸,是太后在哭她苦命的女儿。   穆十四娘只觉得心被一双大手揪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堂上,王上呆呆坐在那里,双目通红,眼光扫过她,只闪亮了一瞬,又黯淡了下去。   穆十四娘有些僵硬地行了礼,就看到后面的沿廊上,十五郎像木偶一样站在那里。   赶紧又朝王上了行了礼,直奔十五郎而去。   早已哭得狼狈的十五郎,见她来了,哽咽地说道:“姐,芜阳不在了。”   在这一刻,穆十四娘再也止不住泪,握了他的手,除了流泪和饮泣,什么也说不出来。   里面太后和吴夫人的哭声越来越凄厉哀怨,带着愤怒更带着无力感。   “早知如此,为何定要子嗣。”十五郎喃喃自语,带着深切的自责。   穆十四娘不知要如何劝慰才好,她也是慌乱和心痛的,那样张扬洒脱的芜阳,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没了呢?   有人掀开帘子进出,带出了浓浓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这不是打板子流的血,更不是其他,这是带着人命的味道。   “一尸两命啊,我的儿,老天这是要我的命啊!”因为门开的缘故,太后的哭泣声声入耳。   穆十四娘只觉得浑身发抖,穆府儿女无数,也有夭折的,可像这样惨烈的,她从未听过见过。   十五郎的手冷得如冰,还颤抖不止,穆十四娘只能紧紧握住,也好给自己些助力。   她惊恐惧怕,后背发凉,却无能为力。   之后里面一声惊呼,“太后晕厥了!”   王上从明堂冲出来,“快,御医呢,哪去了?!”   身边有人应和,“快去请御医。”   之后有人呼啸而来,御医卷起的袖子上隐隐还有血渍,经过的风扫向穆十四娘,也有浓浓的血腥味。   因为产室不宜医治,很快太后就被抬了出来,安置到了旁边的厢房。   穆十四娘有些担忧里面的母亲,便想进去看看,“莫要进去。”她回头,发现说话的是王上,“快去扶吴夫人出来。”   穆十四娘对王上的关切,心怀感恩,只是这样的情形下,早忘了规矩。等吴夫人被扶出来,见了她,又是一声悲泣,“十四娘,公主她,老天爷怎么这样啊?!”   听着母亲沙哑的嗓音,穆十四娘只得无声地扶住她。   还是王上,“扶吴夫人到明堂安坐吧。”   大家就这样在明堂熬坐到了傍晚,太后才重新有了意识。   王上见十五郎和吴夫人虽未晕厥,也如行尸走肉,全无一丝活人气息。   就对穆十四娘说道:“已然如此,府里总要有主事的人。芜阳的丧事,虽说宫里府里有人,就有劳十四娘理事了。”   穆十四娘看了眼呆滞的十五郎,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想她幼时,常跟着我走,躲都躲不开。”王上红着双眼,长叹一声,“芜阳,”再也说不下去,泪痕满面。   穆十四娘眼泪跟着就下来了,芜阳公主曾不止一次说过,她与三皇兄的兄妹情谊,生离死别,岂能不伤心。   因为太后执意不肯回宫,王上便也留了下来。   不时有人来找穆十四娘回事,她只得打起精神,安排公主府的丧仪。   换了衣衫,打扮整齐的芜阳公主,除了面色苍白,只像沉睡。   因为未到入棺的吉时,十五郎便陪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没想到,附马这样冷清的性子,竟是长情之人。”穆十四娘转头,说话的是不知何时默默站在她身后的王上。   她想替十五郎说上几句,但又觉得多余,有情夫妻之间,这样的惨事,任谁都难以接受吧。   “母后执意要将芜阳葬入她的陵寝,这样于理不合。你能帮我劝劝吗?”   穆十四娘无言以对,以规矩来说,确实不妥,但这种事,何时论到她来说项。 第三百七十四章 躲闪   整个公主府素缟经幡飘摇,广福寺请来的僧众日夜诵念超度,从第二日清晨,前来上香祭拜的人就没停过,穆十四娘知道,这是因为太后和王上都留在府里的缘故。   芜阳装殓时,十五郎亲自将她抱了进去,细心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衫,歪了的首饰。“这些都是你寻常喜欢戴的,你送我的,我亦留着,绝不敢弃。”   芜阳脚边堆满了诗稿,“你说最喜欢我的诗文,现在就全带了去,若是,若是觉得无聊,就拿出来看看,全当我在陪你。”十五郎碎碎念着,语气哽咽,感伤了所有的旁观者。   太后听得越发心碎,又开始哀伤哭泣。   吴夫人早已哭肿了眼,穆十四娘怕她再次晕厥,只得陪在一旁,轻扶着她。   白事知宾提醒时辰已到,马上就要盖棺。太后一听,发了疯似的扑了过去,呼喊着,芜阳啊,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凄厉悲泣的哭喊声,令人不忍闻。   时辰不能坏,无论太后和十五郎如何攀着棺不肯放手,棺盖还是合上了。   穆十四娘任眼泪似流水,顾不得去擦。外面又有女宾来祭拜,想是来头不小,要她亲自去迎。   出去之后,发现是宫里的贵人,王上的正妃领头,后头是各路嫔妃。   穆十四娘如今代了主家,一一跪谢过。   正妃祭拜过后,轻声问她,“王上何在?”   穆十四娘便说因太后精神不济,想是陪去后院了。   景玉霜突然接话,“洛夫人真是精干,里外皆面面俱到,连王上的行踪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句果然奏效,各路嫔妃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穆十四娘暗自咬了牙,猜她没少在宫里诋毁自己,但此情此景,以大事为重,不想去理她。   正妃到底不同,冷声说道:“景妃真是好家教,这样的场合,亏得没带小辈的来,若听到了,要费多少心思能教得好。”   景玉霜正想反驳,王上掀了帘子出来,低声呵斥,“若想现世,何不回宫!”   穆十四娘纳闷,出来时,分明见王上陪着太后去了后院的。   王上的现身,说明穆十四娘刚才的话并不为真,大家纷纷觉得上了景玉霜的当,抿着唇,赶紧随正妃跪了下来。   “听闻芜阳妹妹之事,我们苦熬到天明,就算来送她一程。”听正妃说完,王上低声说道:“母后精神不济,你们去见过礼,过上香,就快回宫吧。”   穆十四娘只得陪这些人到了后堂,守着她们见过礼,分明又为芜阳上了香,哀哀泣泣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等她们都走了,后面又来了贵客,皆是像景家主母一样的人家,前面男宾自有宫里派的人应付,这里就只能由她应对。   等到终于过了时辰,不再来人时,穆十四娘已近两天一夜未睡,只觉得头重脚轻,坐下去就不想起来。   因为太后和吴夫人及十五郎始终不肯离开半步,王上出了一个主意,“唯今之计,只有熬了安神汤给他们饮下,不然还有数日,到出殡那日,如何撑得下去。”   穆十四娘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认同。   等三个人终于昏睡,被扶歇息。王上又体贴地说道:“我昨日还算打了盹,倒是你,两天一夜未睡,明日只会更累,如何受得住,快去歇息吧,晚间我来守夜。”   穆十四娘只当他兄妹情深,也明白还有数日的坚守,没有体力精神如何应付得了,谢过之后,自去歇息。   清早天未亮,赶紧来接了他的班,王上正轻抚着芜阳的灵位,长吁短叹。   见她来得如此的早,讶异地说道:“天还未亮,何不多睡一会。”   穆十四娘谨守礼仪,“多谢王上体谅,本就是穆氏份内之事,断不敢让王上劳累。”   王上突兀地问了句,“洛家主尚未有归期?”   穆十四娘赶紧替洛玉琅遮掩,用了应付洛老爷的说辞,“前日收到信,说是在福州,已经送了急信去,想是在路上了吧。”   “只要不去南唐或是后周,倒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穆十四娘暗中叫苦,“那些地方战乱不断,去做什么?”   “是啊,唯有吴越有一方太平,洛家主若有心,当陪着夫人才是。”   穆十四娘答道:“男儿在外,妇人在内,乃是天伦至理。”   “也是,商人重利,亦轻别离。”王上不遗余力的挑拨着,穆十四娘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预感不妙。   “王上,快到点卯的时辰,穆氏告退。”顾不得礼仪,赶紧退走了出去。   幸好,只躲了一日,王上就因政事不得不回了宫。   根据白事知宾算出来的出殡吉日,芜阳停灵为十五日,可等到出殡那日,洛玉琅还是没有回来。   穆十四娘已经笃定他去了南唐,去寻了无名道长。   更笃定他应收到了洛诚派人送去的急信,只是他分了轻重,并不打算归来。   宾客散去时,穆府的那几位倒想留下,不承想十五郎破天荒的直接发了火,二话不说就让人将他们送上了离京的官船。   心上的弦一松,吴夫人也终于病倒,穆十四娘担忧她,更担忧改了性子的十五郎,便留在公主府照应。   木花坊的事也不能不理。   幸好灵秀已经上手,眼看那幅观音小画就要完工。   可是穆十四娘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隔三差五,总能在去公主府的路上偶遇微服的王上,还总说些让她心惊不已的话。   思来想去,就找了十五郎说话。   听她关怀的话说完,十五郎说道:“母亲尚在,我不可能不管不顾,姐姐放心吧。”   穆十四娘仍是担忧,因为自从芜阳故去后,十五郎再没拿起过书,每日只在芜阳公主卧房内枯坐,怎能让人不忧心。   “总觉得这屋内仍有她的气息,姐姐,你就让我再待待,再待待就好。”   十五郎的哀怨相求,穆十四娘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   “老天怎么就瞎了眼呢。”穆十四娘满腹心事,全化为了对老天的怨念。 第三百七十五章 摊牌   (前章小改过。)   穆十四娘暗自咬牙,正色回道:“王上,民妇告退。”   “年华稍纵即逝,何必自苦。”王上贪看着眼前梦寐以求的佳人,“我心仪你久矣,当初你若跟了我,断断不会让你再去绣坊操劳,更不会让你独自苦守寒夜。”   穆十四娘猛然醒悟,自己一直以为是景玉霜有意刁难,没想到正主在这。   想着他既然全然不顾礼法,自己也没必再循规蹈矩,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王上,民妇的丈夫现在虽未入朝为官,但也曾为朝廷效为力。民妇的夫家更是对吴越不遗余力,难道还当不得王上的尊重吗?”   “你大可不必如此,贞节烈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词,背地里何人不是如此,凭着自己心意做事。”王上轻笑,看着躲在婢女身后的穆十四娘。   “只是知也不知罢了。你舍不得洛府当家主母的位置,我不勉强你。”王上猛地推开意欲阻拦他的婢女,“但我要你明白,我心仪你久矣,洛家主时时不在,你伤心的模样让我心疼,我等着你明白的那一日。”   穆十四娘后悔没有随身带了防身的利器,此时若他用强,自己到底能否逃脱尚未可知。   “芜阳的棺木就在后堂,十五郎亦在,王上三思。”穆十四娘有意大声说话,希望能惊动后面的十五郎。   “附马神伤久矣,此时已饮了安神汤回房歇息了。”王上轻笑着说完,穆十四娘咬紧了牙,瞪着眼前的男人。   穿了便服的王上,明显是有备而来。   “朕,在你面前,我仍愿自己是三皇子,你也不必总是拘着规矩,敬我于千里之外。”不待有接下来的举动,穆十四娘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步步逼近的王上,毫无顾忌地冲了出去。   “怕什么,芜阳大事未妥,我尚不至此。”王上的声音依旧从后面传来,穆十四娘再不想听,只想尽快离开公主府,远离了这人。   一路奔跑,冲入前院,就看到洛府的护卫正围着一人,听到动静,散开来,中间站着的是身披斗篷的洛玉琅。   穆十四娘停下奔逃的脚步,万千思绪翻涌心头,洛玉琅以为她是出来相迎,刚展开笑颜,又觉得不妥,紧走几步,靠近了她,“我来晚了。”   这句话直接刺激了穆十四娘,猛推了他一把,挥开了他拢住自己肩膀的手。   洛玉琅只当她因自己置气,“是我的错,他们一时也寻不到我,得了信,我就赶回来了。”   终于见了他,穆十四娘只觉得心中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大声地报怨,“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洛玉琅扯了她的双手,“是我不好。”   此时,一路跟随的婢女终于也赶了过来,一个个都和穆十四娘刚才一样,带着惊慌和狼狈。   洛玉琅隐隐觉得不对,搂她入怀,“怎么了?”   穆十四娘咬牙,却说不出口,眼泪如珠落下。   “你们说。”洛玉琅刚说完,就被穆十四娘拦了下来,“很晚了,你们都去歇息吧。”   猜到不会是好事,洛玉琅凑近低声问她,“你此时不说,我也会知道。”   “你若在,我又何必受辱。”   洛玉琅目光凌厉,“你先回府,我去找他。”   穆十四娘却一把扯住了他,“芜阳大事尚在,你还要惹事吗?!”   洛玉琅咬牙,“辱我妻者,断不能活!”   穆十四娘直接推开了他,走到了一旁,身边护卫人多,他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难堪。   洛玉琅也随之醒悟,牵了她的手,径直准备出府。   穆十四娘只得又扯住了他,“我还担着差事呢,母亲和十五郎都只剩下半条命,我不在,如何是好?”   洛玉琅恨恨长叹,“你还住在老地方?”   穆十四娘点头之后,“回去再说。”   回到穆十四娘在公主府常住的院子,一入厢房,洛玉琅就关上了门,“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好,让你受辱,你放心,等芜阳出殡之后,我再动手。”   穆十四娘望着他怒气冲冲的模样,问了句,“我不过被人言语调戏,你就这样盛怒,喊打喊杀。若我真的受了辱,你当如何?”   “如此就罪不可恕,遑论其他。”洛玉琅皱着眉,“你只当没有发生过,等着我为你收拾了他,为你出气就是。”   “只当没有发生过吗?”穆十四娘讷讷说着,因为这事,前事直接涌了出来,以往刻意回避的所有,清晰地一一从眼前滑过。   那晚她听到的所有言语,哪一句,不比今日王上的更加利如刀剑,直刺内心。   “你又无错,错在我,错在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洛玉琅被穆十四娘眼神中的凄凉吓得够呛,赶忙搂紧了她,“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不想就可以了吗?”穆十四娘仍旧沉浸在那有些久远的过往,她也希望,可是那阵隐痛,时不时就会翻腾出来,搅扰她不得安宁。   “当真该死。”洛玉琅咬牙,“莫再去想,不用多久,他就会消失不见,再不会让你烦心。”   “消失了吗?”穆十四娘依旧没有走出自己设置的怪圈,弄得洛玉琅无所适从,愈发后悔自己在前院时的态度,让她在了意。   脑海中突然有人打扰,‘她在意的,恐怕另有其人,比如,’   虽然话只有半截,洛玉琅却如遭雷击,看来穆十四娘是记起了什么。   他的突然沉默和僵硬的身体,被穆十四娘敏锐地感知到,苦笑之后,决定开诚布公。   “你忘了,你身体里有另外一个的。”她想推开洛玉琅,可惜力气不如他,没有成功。“你有没有想过,”   “那也是我。”洛玉琅固执地说道,“那就是我,别胡思乱想。”   “你也有不敢面对的吗?”穆十四娘凄凉问他,“看来你还是在意的。”   “我不在意。”洛玉琅脱口而出,捉住穆十四娘的手从上到下摸着自己,“你所碰到的,哪一处不是我?”   穆十四娘有些无言以对,“这分明不是一回事。” 第三百七十六章 弩张   “怎么不是一回事,哪一处不是一回事。”洛玉琅说得越发自如,连嘴角都微微上扬。   穆十四娘知道他又想糊弄过去,狠狠掐了他一把,“就是不一样。”   洛玉琅凑在她耳边说了句,惹得她咬牙,一顿拳打脚踢,他却坦然地受着,还不忘维护她,免得她失手伤了自己。   “打这里,这里肉多,手不会疼。”穆十四娘终于力竭,心中压着的怨气也消散开,“小人。”   洛玉琅轻笑,“真是伤心,我虽不是君子,但也够不上小人。漫游,这样冤枉我,真伤心啊!”   “满府都在伤心,你,”穆十四娘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不受他影响。   “我知道,芜阳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发生这样的事,我如何不为她伤心。”洛玉琅大方承认,“只是,你若伤心,我更难过。”   穆十四娘问道:“你去了哪里?”   洛玉琅老实说道:“红崖山,里面确实留有古籍,看起来就忘了时间,护卫不知如何寻找,只得在外等候,差点误了大事。”   穆十四娘没想到,他没去南唐寻找无名道长,居然去了红崖山。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及那里,所以不敢直说。”洛玉琅解释完,“倒是没有白去,许多以前不明白的,现下都有了头绪。”   穆十四娘倒也理解,因为这番际遇,他怎会不想去弄个清楚明白。   “你打算如何为我出气?”穆十四娘下意识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于是岔开了。   洛玉琅仔细思量了一番,“路上接到南唐的讯息,世宗故后,幼帝即位,恐怕难以为继。”   “不过,于青蓿和青荷而言,倒是好事。”   穆十四娘问道:“为何?”   “天机不可泄矣。”因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推断,当不得真。   “你是说,后周也人改朝换代?”穆十四娘自说自话着,“也是,到时候青蓿带了青荷远远地避开,就能自如一生。”   洛玉琅含糊地说道:“这倒不必,青蓿已然在其麾下为将。”   穆十四娘还想再问,“今晚还要守夜吗?”   经洛玉琅一提醒,穆十四娘立刻起了身,“十五郎被喂了安神汤,只能是我了。”   “我去吧。”洛玉琅跟着起身,“我在这里留了衣衫吗?”   穆十四娘直接一个白眼,洛玉琅点着头,“那就不换了吧,只洗个脸好了。”   “你,”穆十四娘迟疑地问他,洛玉琅挑眉看她,“且不说他逃没逃回宫,至少今夜,我不会动手。”   “大局为重。”穆十四娘一再提醒。   洛玉琅迈入正院,层层经幡之中,芜阳的灵位居于正中。   上了香,烧了纸,洛玉琅去了后堂。   有人呆坐于芜阳的棺木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他,眼神惊讶,却无惧色。   洛玉琅冷冷看他,不待走近,王上开了口,“她找你哭诉了?”   “我不想当着芜阳谈及此事。”洛玉琅说道。   王上以手扶额,“朕亦不想。”   洛玉琅依旧上了香,蹲下,将燃烧的纸钱放入棺木前的盆里。   “可朕不悔。”王上继续说着,“朕想让她知道。”   洛玉琅没理他。   “你打算杀朕?”王上突兀地问道。   洛玉琅依旧没搭理他。   王上自嘲地轻笑,“是啊,南唐已如死灰,后周如此被战事包围,唯有吴越尚在强撑。朕只是有些好奇,你是想迁往后周么?”   洛玉琅答道:“那帮胡虏,成不了气候。”   王上沉默了,“依你看,会姓赵吗?”   洛玉琅回答,“我心不在此。”   王上轻叹过后起身,“今日,朕不过是将肺腑之言和盘托出,并未沾过她半分。”回头望他,“并非朕怕你,你得承认,出嫁前后,她判若两人。你待她不好。”   “你说了不算。”洛玉琅起身,与他相对而站。   “可朕不愿她这样受苦。”王上坦然回望,“若是朕陪着她,”   “你永世不会有机会。”洛玉琅截断了他的话。   “知道吗?朕最后悔的居然是,当初在芜阳的梅园,没有力争。”王上接着说道:“更后悔在母后那里再遇她,没有即刻向父王母后求娶。”   “荒谬,且不说你身边美人无数,就凭你今日所为,亦是荒淫无道。”洛玉琅毫不客气。   王上却并不生气,“正是因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朕才更加清醒。”   “你最需清醒的,难道不该是吴越的前途吗?”洛玉琅眼神中带着不屑。   “这不必你来操心,洛家主腾挪有道,只是别忘了,祖籍难离。”   洛玉琅并不想回应他的意有所指,“但凡敢惊扰她的,都再无可能。”   “说得没错,洛家主当街的一鞭,响砌京城;洛家主的那顿板子,打废了其人的余生;洛府的那把火,又烧了什么?”王上的声声质问,字字都含了深意。   洛玉琅面无表情,“烧掉了妄念。”   “你身在吴越,吴越亦有法度。”面对王上的威胁,洛玉琅面色并未有所改变,“你也配谈及法度?”   “洛家主果然不同以往,连尊卑规矩都不守了。”王上眉眼渐渐冷峻,似乎下一刻就会挥手召人。   “家主。”穆十四娘进来,手搭着斗篷,“不知王上在此,民妇失礼。”   “你来做什么?”洛玉琅虽然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不愿她在此刻现身。   “夜半风凉,我送斗篷来。”穆十四娘展开斗篷为他披上,洛玉琅的手碰到了她,“果然凉得很,亏我记挂着,巴巴的送了来。”   “多谢漫游。”穆十四娘的轻柔体贴,终于让洛玉琅缓和了刚才的剑拔弩张。   “知道就好。”她继续的小意柔情,直接让洛玉琅抿了唇,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芜阳若是有灵,今晚会如何想?”穆十四娘转身问道。   王上见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一时有些语塞,又有些失意,为她刚才与洛玉琅的柔情万分。   穆十四娘继续说道:“王上的晚间失言,我只当是悲痛所致。芜阳待我极好,十五郎悲痛万分,母亲亦报恙在床。于情于理,大家都当放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和解   洛玉琅睁大眼睛瞪着她,不解又介意。   穆十四娘继续握着他的手,“我虽愤愤不平,但我不愿我的丈夫因此与王上交恶,更不愿因为我而惹出不能回寰的祸事。我生于吴越,长于吴越,更看过南唐的战火,所到之处,无不残垣断壁,饿殍满地。王上若自认为明主,当以此为重。”   王上静静看了她良久,“洛夫人说得好。”   见他不再称呼自己为十四娘,而冠了夫姓,穆十四娘知道他已不再头脑发热。   于是握了握洛玉琅的手,可惜对方并不领情,也不愿表明态度。   穆十四娘轻轻推了推他,洛玉琅才极不情愿地说道:“依你就是。”   “看来真是朕看走了眼。”王上深深打量穆十四娘,最后停留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也罢。”   待他走后,洛玉琅挑眉看她,“你不会真以为他敢把我怎么样吧?”   “我不知道,但我怕你明日看过十五郎,会为今晚的剑拔弩张后悔。”穆十四娘为他将斗篷的带子系紧,“时机不对。”   “也不怪他。”洛玉琅重又看向了芜阳的棺木,“我都不敢想。”   这是夫妻俩人见面之后,头次议起芜阳之事。   “听说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庆幸自己的不能。”洛玉琅刚想搂紧她,就被她推开了。   “总是不分场合。”穆十四娘的吐槽让洛玉琅摊开手,放她离开。   “你别不信,我当真是如此想的。”洛玉琅的口没遮拦果然遭到了穆十四娘的白眼。   “上香了吗?”穆十四娘见他点头,便只点了自己的,“到现在,我都不太愿意相信她从此以后,再不能见了。”   “世事无常,万事皆空。”   穆十四娘见他又开始那套道家说法,忍不住回怼,“所以,你现在最喜欢独自修行了吗?”   洛玉琅在她旁边蹲了下来,与她一同烧着纸钱,“倒不至于。”   穆十四娘抬头,就看到他温情的眉眼,里面有她熟悉的情愫。   言下之意,他舍不得她。   “说好了,我来守夜。”洛玉琅待纸钱烧完,起身就要送她回去。   穆十四娘直接摇了头,洛玉琅暗自咬了牙,恨不得现在赶上前去,将那厮大卸八块,让他为漫游所受的惊吓赔罪。   “那让人升个火盆,我夫妻二人一同为芜阳守夜。”   悠长的夜,洛玉琅轻声为穆十四娘讲起,自己在红崖山的所遇。   巨蛇在里面盘延千年,整个红崖山早已四通八达。   因为并不能化为人形,所以外出时,只能以灵珠为饵,借了别人的躯壳。   洛玉琅的生母景妍冰跳崖之后,意外挂于崖壁的藤蔓之上,惊动了巨蛇。   又被巨蛇所诓,以为照着它所说的做,就能如愿于来世得个美好光明的前景。   但是后来,八岁的洛玉琅寻了来,听到他呼唤母亲,就让她放下了所有,只想去与儿子相见。   巨蛇哪里会肯,只要她履行承诺。   后来洛玉琅失足从崖壁上摔下,落入洪水之中。   逼于无奈,景妍冰只求自己儿子平安,再无所求。   于是就有了后来被洛诚他们于崖壁上寻到的昏迷不醒的洛玉琅;有了景妍冰躯壳化装而成的玄诚道人;有了洛玉琅的无药而愈,符文,和他通身的红衫。   “再之后,你已知晓。”洛玉琅在火盆中添了些柴火,“我这次再去,寻到了几处被它封存的古籍,里面记载的道法闻所未闻。”   看着穆十四娘自嘲地轻笑,“可惜我所求的本意,却没能得到正解。所以我不甘心,在里面游离了月余。”   “我不明白。”穆十四娘咬了咬唇,“你看起来挺好的。”   洛玉琅抿了抿唇,藏住了自己的笑意,“多谢漫游。”   穆十四娘仍旧不解,没去理会他的深意,“或许一切只是你的臆测也说不定。”   洛玉琅挑了眉,穆十四娘因为对自己深信不疑,所以才如此坦陈,怎能不令他动容。“或许。”   沉静的午夜,除了被夜风拂动的经幡,再没人走动。   洛玉琅替伏在他腿上沉睡的穆十四娘拢紧了斗篷,嘴硬心软,明明心里惊吓得要死,不敢自己独自去睡,还不肯承认。   心中更有些犹豫,是照着穆十四娘所说,放他一马,还是凭内心所想,让他为轻薄漫游的举动付出代价。   天将明未明时,正院中有人影闪现,走近之后,是形容素缟的十五郎。   洛玉琅轻声说道:“望仕。”   十五郎呆呆望了他许久,又看了眼伏于他腿上的穆十四娘,轻轻晃了晃头,不言不语,靠坐在了芜阳的棺木旁。   洛玉琅看着眼前的十五郎,竟有些感同身受。   没再打扰他,反倒十五郎开了口,“你相信吗?”   “不敢相信。”洛玉琅直接回答。   十五郎长叹一声,“这事怎么就被我遇上了呢?”   洛玉琅回头看他,这几日的折磨早让他与先前谪仙般的仪容不复再有,“世事难料,唯有受之。”   “受之?!”十五郎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语气接了他的话,“受之!我亦只有受之!”   “芜阳若在,必不想你这样自苦。”洛玉琅只得出言宽慰,就算明白没什么用。   “她走得多惨你知道吗?有多惨,你知道吗?”既像回答洛玉琅,又像喃喃自语。   洛玉琅当然知道,一尸两命,世间最惨莫过于此。   “难道御医事前就没发现征兆吗?”洛玉琅凭着自己对医理的了解,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十五郎苦笑,“都是敷衍之词,到最后,不过是让芜阳以命去拼去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要如何,十五郎并没有说出口,洛玉琅自然也不会去问。   “你老母犹在,断不可自暴自弃。”洛玉琅说完,十五郎已经苦笑出声,“你们都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能不明白吗?”   “我新得了一本书,恐怕于你有益。”洛玉琅从怀中掏出一卷锦书,丢入了十五郎怀中,“里面有芜阳。”   十五郎展开,上面皆是古篆文,而且泛着陈旧的霉味。   “我已尽数记了下来,你不必还我。”洛玉琅轻声说道。 第三百七十八章 性情   “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尚有神志。”十五郎手握锦书,眼神空洞,“芜阳早已印在我心上,无需其他。”   洛玉琅望着灵堂外漆黑一片的天空,眼神幽深,“等你读过之后,就能明白。”   “我读过的书还少吗?又有何用?于芜阳又有何用?”此时的十五郎早已自弃,徒剩一具躯壳。   “书中自有颜如玉。”洛玉琅说了句此情此景极不合时宜的话,“锦书会告诉你芜阳去了何处,你若真有心于她,就该去寻她。”   十五郎沉默了,洛玉琅等了良久没有回应,回头看到,他正望着锦书发呆。   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刚才看到他自黑暗中来,真是吓了一跳。   这哪是昔日有如谪仙的望仕,分明是潦草的行尸走肉。   为了穆十四娘,为了他和望仕昔日的情谊,他不能只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这锦书中的奥密,他尚未参透,望仕素来擅长探究,希望他能借此消弥些芜阳离世的悲伤。   芜阳出殡之日,满城缟素,太后不顾礼仪定要亲自送到城外,王上和宫内的嫔妃也随后同行。   吴夫人执意于棺木后步行,穆十四娘担忧母亲的病体不能支撑,相扶左右。   洛玉琅陪在十五郎身旁,与他一道扶棺而行。   一路上,路祭的人无数,行至城外,已近半日。   太后抚棺痛哭不已,王上还是没能完全说服太后,芜阳的陵地未修缮完之前,依旧先安置在了太后陵寝的侧室内。   场面纷乱之中,景玉霜借藩篱的遮掩看着近在咫尺的洛玉琅,多年过去,她都感叹岁月流逝的无情,可洛玉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还是容貌依旧。   宫中的不顺更让她怀念昔日的无忧岁月,更怀念在苏城时,离他最近的时光,要是,眼光流向略有些憔悴的穆十四娘,要是没有她,一切就会不一样。   可惜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傻,竟会认为她微不足道。   查探着王上的脸色,发现今日由始至终,王上都没有刻意去看过穆十四娘一眼,凭她的了解,除非他得了手,不然不可能轻易放弃。   一想到此,心中又有了新的盘算。   太后再悲伤,到底不能误了时辰。   送葬的队伍再次出发,力有不支的吴夫人被劝了回去,洛玉琅将穆十四娘扶上马车,“放心,望仕我会陪着。”   穆十四娘默默点了头,回头张望,意外的与在路边送行的王上对视,她并未躲闪,坦然之后,坐回了车内。   在她看来,回避并非良策,无论洛玉琅有怎样的远虑,近期都会留在吴越,所以她当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要对方知难而退,她便可当做此事已了。   等归来时,穆十四娘欲言又止,她不放心母亲,更不放心十五郎。   “不如我们再陪陪母亲和望仕吧。”洛玉琅开了口,令她惊讶不已。   看她呆呆望着自己的模样,洛玉琅轻握了她的手,“我已与父亲提过。”   “漫乐。”对他的体贴,穆十四娘心中感激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我明白。”洛玉琅让她靠着自己,“累坏了吧,歇息一会。”   等下了马车,发现十五郎站在公主府大门前,对着几个人怒目以视。   穆十四娘自然识得,是穆府的那几位,见了她,赶紧上前,“十四娘,十五郎这是得了失心疯吗?好端端的竟蛮不讲理。”   穆十四娘尚未开口,十五郎已然大声喝道:“公主府至此后,再不待客。”说完不管不顾,竟亲手关上了大门。   这下连穆十四娘都愣住了,洛玉琅对目瞪口呆的穆府几人说道:“附马适逢大悲,几位体谅些。”   穆府几人说道:“那我们住哪?”   穆十四娘一听,顿时不爽,“穆府在京中自有宅院,何苦这样的不体面!”   穆十四娘自幼在穆府时,都是低眉顺眼,如据了嘴的葫芦,从不多说半句。   今日这样犀利,倒是头遭。   “可,”那几位分明另有打算,“可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能得了势就眼中无人啊!”   穆十四娘听了,越发恼怒,这些年经手洛府的账目,洛玉琅出手有多大方,她怎会不知,心中一直强忍着。   这些人怕是拿习惯了,还当她与十五郎是昔日蜗居于小院中的庶子庶女,任人鱼肉。   洛玉琅说道:“夫人,既然公主府不待客,我们也不便久待,不如回府吧。”   穆十四娘一句也不想多说,径直上了马车。   洛玉琅望着穆府几人,“各位,失陪了。”   穆府那几人想拦又不敢拦,只得眼睁睁看洛府的车马远去,回头再看大门紧闭的公主府,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只得咬牙忍下。   车上,穆十四娘说道:“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卖给你,以后不用对他们如此大方。”   洛玉琅轻哄着她,“钱财乃身外之物,如能因此得太平,又有什么可惜的。倒是漫游,为了这事生气,就太不值当。”   穆十四娘一脸愁容,“十五郎性情大变,如此是好?”   “总要给些时间,让他自己想通。”洛玉琅理解地说道,“若他和无事人一样,才更要担心。”   穆十四娘只觉得太阳穴跳得凶猛,头都快炸了似的。“真想这一切都是场梦,醒了之后,芜阳仍在。”   洛玉琅没有说话,只默默搂住了她。   因为芜阳的丧事,木花坊已有半月未去,穆十四娘被洛玉琅强行留在府中歇息了一日,还是放心不下。   幸好灵秀已经上手,眼看那幅观音小画就要完工。   穆十四娘已然明白是王上派人所为,就想停了自己手中的,灵秀见了,“既是观音像,便不能半途而废,还是绣完吧。”   穆十四娘一听,也不敢唐突,只好重新拿起针线。   “掌柜的来信说,她暂时不打算回吴越。”   穆十四娘抬头,“她独自留在南唐?”   灵秀接着说道:“说是打算新开木花坊。”   穆十四娘皱了眉,看来舒掌柜当时所说是真的了,自己还以为她不过随口说说。   “掌柜的还说,以后坊的里事,皆不需写信给她,若我拿不住主意,直接找你做主便是。”   穆十四娘正想开口,灵秀就说道:“你不必在意,我与坊里的人都认为,能像掌柜的一样,撑起木花坊的,唯有你。” 第三百七十九章 开导   穆十四娘十分为难,自己原本的打算,是想等舒掌柜归来,脱了这木花坊的差事。   洛府的当家主母琐事繁多,更何况现在十五郎和母亲,都让她忧心。   再让她每日费心守着木花坊,真有些力不从心。   “其实你一切都好,只是见了那些个仗势欺人的,有些惧怕罢了。”穆十四娘开导着灵秀,“我们开门做生意,只要自己不犯错,也没什么好怕他们的。”   “我也知道。”灵秀放下手中的针线,“可我就是没有你的胆量。”   穆十四娘知道一时半会,要灵秀突然改了性子,也不可能。“多遇上几次,你就不会怕了。”   “你别。”灵秀摇头,“掌柜的问我时,我就说过,我接不下。你现在问我,我还是这个态度,我现在这样就挺好,撑场面的事,还是你来吧。”   穆十四娘无言以对。   晚间回到洛府,看到埋首书中的洛玉琅,知道他又这样过了一日,“我明日想去看看母亲和十五郎,你要与我同去吗?”   “自然是要一同去的。”洛玉琅头也没抬,穆十四娘都没有把握,他这话到底入没入心。   洛玉琅沉溺于此,洛老爷倒比她看得开,还不忘开导她,“他呀!自幼就是这个性子,一旦上了心,眼中再无其他。像幼时突然喜欢上了颜体,就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便在写字,我都要以为他会接了二王的衣钵,哪知突然一日,他就停了笔。”   穆十四娘却心知此事不同彼事,因为事情并没有过去。不过,洛老爷的开导,倒是让她没了怨念,这事若是让她遇上了,她也会如此,总想要弄个明白。   第二日,对镜梳妆时,对等候她的洛玉琅说道:“我自个去就行了。”   洛玉琅却挑了眉,“这样不好。”   “如何不好?”穆十四娘反问道。   洛玉琅轻笑,“就是不好。”   穆十四娘忍不住继续,“怎样不好?”   洛玉琅停住了,等穆十四娘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回头看他时,才说道:“看到我发间的簪子没?”   穆十四娘认出是年前他说要将两根银簪合在一起打一支新的鸢尾簪,“倒是挺花俏的。”   洛玉琅又挑了眉,“与你的正好一对。”   穆十四娘点头,“按说,你也该老些了才是,我都变了模样,怎么你还是如故?”   洛玉琅自得地望着她,“漫游容颜娇俏,我哪敢独自老去。”   穆十四娘认真地说道:“确实如此,你自己没发现吗?”   洛玉琅与她并肩而立,望着镜中的两人,“初见漫游时,尚不到我肩。”   穆十四娘知道他又打算拿自己的身量打趣,“早饭都摆好了,吃过我们就出发吧。”   洛玉琅轻笑地将她扯了回来,搂住了她的腰,“这样正好,你当知道的。”   穆十四娘顿时红了脸颊,板着脸说道:“待会见了十五郎,你千万收敛些。”   到了公主府,两人先去见了吴夫人,因为担忧十五郎,吴夫人说道:“有十四娘在此陪我就行了,玉琅去看看十五郎吧,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管不顾。”   洛玉琅去了十五郎的书房,直接就被他扯了过去,“你说你已记熟,这几个字我怎样都认不出,快写给我看。”   洛玉琅直言不讳,“我所说的记熟是上面的古篆。”   十五郎脸色一变,“你骗我?”   洛玉琅也一脸正色,“我绝无虚言,只是我没想到,你博览群书,竟然不识得古篆。”   十五郎顿时失言,而后承认道:“我大半的岁月都在为科举而生,自然不精。”   “我又不打算藏私,你也对我和颜悦色一些。”面对他的打趣,十五郎稍稍缓和了脸色,“那你写来我看。”   洛玉琅却看着他,直摇头,“看书之前,望仕难道不该沐浴一番?”   十五郎也跟着摇头,“又不是礼佛,何需如此。”   洛玉琅却不认同,“不妥。”   十五郎与他对视良久,终于点头,“好,你等着。”   洛玉琅在他走后,暗自得意,想着回去后,如何在穆十四娘面前邀功。   等穆十四娘送来午饭,两个人正伏首于案前,对着一张锦书探讨着。   十五郎衣衫倒是工整,却披散着发,右手执笔,左手拿纸,十分专注,就连穆十四娘走近都没发觉。   洛玉琅见了她,“正好饿了。”   十五郎见他准备起身,直接拦住了他,“先弄懂这句。”   穆十四娘重重将托盘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十五郎这才发现了她。   “先吃饭。”见穆十四娘语气不善,再加之洛玉琅老实地坐了过去,十五郎只得放下纸笔,坐到了桌前。   穆十四娘有些不解,可惜洛玉琅似乎真的饿了,一直专注于碗里的饭菜,让她得不到答案。   十五郎却兴致极高,饭间还不忘求教,“那个字你确定是虚字?”   洛玉琅点头,“食不言。”   这话果然奏效,十五郎再没发问。   穆十四娘越发奇怪,洛玉琅却趁十五郎没留意,朝她眨了眨眼。   心领神会之后,穆十四娘没再追问,她最担忧的就是十五郎的情绪,洛玉琅若有办法让他暂时忘却悲痛,再好不过。   回程路上,穆十四娘感激于他,“还真是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洛玉琅心说,未必如此,子嗣之事,困扰至今,我也没有想到法子解决。   “多谢漫游夸赞。”洛玉琅笑不及眼底,穆十四娘却未留意,“虽然言之过早,可我真不愿十五郎余生皆是如此。”   洛玉琅自然理解她所思所想,“得空我常去开导便是,漫游勿需太过担忧。”   穆十四娘也明白,现在只能如此。   “帮我揉一下,酸痛得很。”   洛玉琅轻揉着她的后脖颈,“你是去当掌柜的,怎么自己还绣上了?”   穆十四娘想着这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免得再生事端,“有些事,能帮就帮了,不然如何对得起将木花坊托付给我的舒掌柜。”   洛玉琅沉默了会,“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惹事,但你即嫁了我,便不必怕事。”   “我知道。” 第三百八十章 意兴   “你不想在此时交恶,我便依你,但只此一次。”洛玉琅敛了眉眼,神色冷清。   穆十四娘心中暖洋洋的,“我明白。”   “你绣的观音小画绝不能落入他手。”洛玉琅轻搂着和他主动示好的漫游,淡然说道。   穆十四娘早就料到护卫不可能瞒他,但这些日子他从来不问,自己原以为可以翻过不提。   “本来就是打算用灵秀的,我的不过是用来教授而已。”   这并非实话,最先想着锦衣男子如此难说话,不管他是不是景玉霜所派,她身处木花坊,都不想多惹事非。   若是对方对灵秀的不满意,就用自己的交差,以求将此事摆平。   “绣完这幅,以后不许再绣。”洛玉琅仍是一脸不悦。   穆十四娘轻声说道:“那漫乐的衣衫呢?”   “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我,衣衫合身即可,绣那些繁复的花纹,我心疼熬坏了你的眼睛。”   穆十四娘环着他的脖子,“可我喜欢为你绣衣衫。”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如今世人皆知,无需再费这样的心神。”洛玉琅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说着这样贴心的话,心说若不是今日刚见过十五郎和吴夫人的悲凄,自己恐怕把持不住。   “今日看了十五郎那样,总觉得以前我们荒废了太多,与生死相比,再多的计较都显得多余。”穆十四娘一改往日的矜持,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自己一腔柔情,却并没有得到洛玉琅的回应,穆十四娘有些灰心,脸烫得通红。   “漫游。”下一刻却被紧搂了回去,任车马已然停住,洛玉琅还是热切地回应了她。向来都是他主动,刚才她的突然袭击,让自己整个人都懵了,回过神来,如何能错过这美好时刻。   穆十四娘也被他弄懵了,一会冷一会热的,现在外面都是人,他却在这里不管不顾。   呜咽着挣扎了出来,“有人呢!”   洛玉琅意犹未尽地舔着唇,委屈地说道:“你自己招惹的,怎么还怪我?”眼光停留在穆十四娘红艳欲滴的唇上,似乎下一刻就会重新去品尝那份甜美。   “快帮我看看,头发乱没乱?”穆十四娘整理了稍显凌乱的衣衫,总觉得发间的鸢尾簪松了。   洛玉琅收敛了依旧恍惚的心神,替她将鸢尾簪插回原位。“待会还要去和父亲问安,如何是好?”   穆十四娘斜睨了他一眼,脸上的娇羞未褪,“你不也总是如此吗?”   “看来我魅力不及漫游万一,往日那样辛苦,都不及漫游今日这轻轻一吻。”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一把,“外头都候着呢。”   洛玉琅轻笑,“下次挑个好时辰,这样实在难受。”   穆十四娘已然后悔,可她也不知,刚才为何就那样做了。   逃也似地下了车,都不敢去看车外人的神色,洛玉琅紧随其后,将手轻搭在她肩上,“漫游,等我。”   洛玉琅的坦然确实让她安心了许多,却不知道,他嘴角依旧上扬,带着得意。   到了交货的日期,穆十四娘身着男装避在后堂,看灵秀忐忑地在前堂等候锦衣男子。   其实在她看来,大家已经开诚布公,王上应该再不会出招刁难,无奈灵秀怕得要死,非要她来壮胆。   锦衣男子准时而至,接待他的人换成灵秀,也未出声质疑,接过灵秀的观音绣小画,看了半天,不置可否,最后递给身边的劲装汉子。   劲装汉子接过,也不言语,直接出了店铺。   灵秀忐忑地问道:“贵客,可还满意?”   锦衣男子只看了看她,就端起了茶盏,默默喝起了茶。“到底是木花坊,舒掌柜不在,待客还是这样豪气。好茶!”   一盏茶即将饮尽,刚才出去的劲装汉子才回返了来,手上却空空如也。   他的身后慢慢悠悠进来了一个人,避在后堂的穆十四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分明已将话说透,时至今日,王上还是穿着便服,寻上门来。   锦衣男子在微服的王上进门的一刻,就起身相迎,“爷,这边请。”   王上施施然坐下,手上拿着那幅观音绣小画,“真不是刁难,确实是你的手法不合我意。”   灵秀下意识望向后堂,王上敏锐地捕捉到了,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看来木花坊的技艺还是不能达到贵客的要求,技不如人,自当认罚。”灵秀照着穆十四娘事先说好的,希望能尽快打发掉这帮人。   “可我明明记得,木花坊内有高人。”王上微皱了眉,锦衣男子紧接着出声,“开门做生意,总这样遮遮掩掩,全无风度。别总想着糊弄,还不快拿出来,免得大家难看。”   灵秀又望了望后堂,心说真不怪我不争气,眼前这人气度怪是渗人,我牙齿都要打架了。“贵客稍待,我去问问。”   眼见着她仓皇掀开门帘逃了出去,王上轻松地接过锦衣男子递来的茶,尚未入口,已然开口,“茶不错。”   穆十四娘在后堂,看着败退回来的灵秀,颇有些无奈,轻声安慰她,“不要惊慌,就算是舒掌柜,以前恐怕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去就是。”   王上见到男装的穆十四娘,眼露意外,打量了许久,一时未曾开口。   穆十四娘却比前次坦然许多,拱手道:“贵客到底有何所求,不如开诚布公,在下定竭力所为。”   王上没想到她竟会公然装不认识,越发意外,最后失笑,直接挥了挥手。   顷刻之间,除了锦衣男子,店铺内的劲装汉子都守在了店外。   “此时此刻,我该如何称呼?”王上饶有兴致地问她。   穆十四娘依然拱手回他,“在下姓施,暂代了木花坊的掌柜。”   王上做出恍然状,起身与她平视,“我查过红契,看起来像是舒掌柜去南唐前,转了股份给你。”   穆十四娘大方承认,“确实如此。”   “洛府主母,何至于此?”王上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穆十四娘回答,“舒掌柜不过求些安心,益人益己,何乐不为?” 第三百八十一章 贵客   “据我所知,这绣坊的掌柜一刻都离不开。而洛府,除非昔日的景妍凝,哪里会有这样的空闲?”王上凝视着她,似乎想通过表相看透内情。   穆十四娘眼神游离过店铺外,她知道店铺里的异动,势必会惊动外面的护卫,如若不尽快打发了这人,等洛玉琅气冲冲而来,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家主体谅,父亲亦体谅。”穆十四娘索性坦白,“舒掌柜于我有恩,知恩图报,人之常情。”   “哦!”王上终于明白,“原来如此。”   “可我也曾与你有恩,怎不见你如此待我?”   穆十四娘暗自咬牙,恨不得立刻将他踢出门外,“我倒不知?”   “当初洛家主所求,不但母后和芜阳在不遗余力地相助,我也有份在内。”王上重新坐了回去,因为穆十四娘一直侧身面对着他,不如坐下,反倒可以更好的看她。   穆十四娘没再跟他客气,“既是家主相求,便该家主来谢。我若谢了,岂不坏了规矩。”   王上爽朗地笑出声来,“这话说得极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是不干你的事。”   穆十四娘越发直接,“敢问贵客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王上静静望了她许久,“你聪慧得不像女子。”   “贵客请说。”穆十四娘继续追问。   王上又挥了挥手,锦衣男子出声,“各位回避吧。”   见无人响应,利剑出鞘,声音凛冽,剑光寒气逼人。   穆十四娘说道:“你们退到后堂吧。”见大家皆担心地望着自己,坦然一笑,“贵客想与我谈些私事,无妨的。”   王上欣赏着她的气度,“你总能给我惊喜,昔日芜阳梅园,”穆十四娘拦住他接下来的话,“芜阳尚未走远,还是莫提了吧。”   王上神色微敛,待锦衣男子也退到了后堂,“那日是我唐突,数日不眠,有些恍神,所以一时控制不住。洛家主为人,施掌柜想必清楚。”   穆十四娘终于明白,这人今日来,根本不为风花雪月,而是来求饶的。   洛玉琅确实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会担心也属正常。   “他已答应我,只要再无波澜,便可到此为止。”穆十四娘还是想快些将他打发走。   “洛家主一向唯施掌柜是从,我便放心了。”王上重新拿起桌上的观音绣小画,“就此谢过。”   “木花坊还有装裱的买卖,贵客若有所需,尽可放在这里,等装裱之后,再派人来拿。”穆十四娘角色转换如此之快,令王上讶异,“也好。”   说完学着穆十四娘进来时一样,拱手别过。   原本在后堂的锦衣男子似乎长了后眼睛一样,紧随着出了门,走之前,在柜台上放了锭份量十足的银子。   穆十四娘稍走两步,店铺外的劲装汉子也在王上上马车后,即刻上了马。   待他们走后,穆十四娘望着返回的掌柜和伙计,“大家伙各忙各的吧,无事了。”   不经意回头,就看到洛玉琅站在门外,脸色冷峻。   穆十四娘也不知道自己搭错了哪根筋,居然开口说道:“有客来。”   洛玉琅直接挑了眉,穆十四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得眼含歉意,笑得别扭而牵强。   洛玉琅冷笑一声,“掌柜的还不待客。”之后径直在店铺内坐了下来。   穆十四娘自知亏礼,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不知贵客,有何需求?”   洛玉琅斜睨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只轻轻敲了敲旁边的小几。   幸好木花坊最不缺的就是待客之道,很快店铺掌柜亲自奉上了热茶。   洛玉琅接过,也是轻尝一口,居然与前两位一样,夸了句,“茶不错。”   穆十四娘看着这如出一辙的作派,暗自腹诽,莫非这就是京中老少爷们统一的习性。   不过,毕竟熟悉许多,穆十四娘有些转换不了角色,接了句,“喜欢就好。”   洛玉琅果然盯住了她,脸色的神色越发不喜。   “拿绣品来看。”   穆十四娘见他不依不饶,只得耐着性子问他,“贵客是自用,还是送人?”   洛玉琅望着她,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的衣衫自有夫人绣制,也无人相送。”   穆十四娘抿着唇,嘴角却藏不住笑,“那贵客还需要些什么?”   洛玉琅依旧望着她,“掌柜的应当清楚的。”   穆十四娘回头看到店铺内忐忑的众人,洛玉琅陪自己同来,每次都走后院,灵秀她们见过洛玉琅,可这前院店铺的人见没见过,她不能肯定。   现在看来,大家应该还没将她与洛玉琅联系起来。   于是,直接从袖中掏出了自己所绣的观音绣小画,十分恭敬地递给了洛玉琅。   洛玉琅仔细看过,叠好放入荷包中,放了一锭金子在小几上。   穆十四娘睁大了眼睛,看份量,足有十两之多。   “怎么,不够吗?”洛玉琅鄙夷地看着她放光的双眼,却问出了相反的话。   穆十四娘点头不止,“够了,贵客大方。”   洛玉琅暗自咬牙,却不得不说:“技艺超凡,我十分满意,自然值得。”   穆十四娘望着他轻笑,“贵客下次再来。”   洛玉琅咬牙看她,最后还是作罢,转身离开。   穆十四娘在他身后殷勤地相送,心想反正已经得罪,不如现在得个快乐。   之后吩咐掌柜的收下金子,“是我为贵客绣的小画,记下吧。”   灵秀在后堂接了她,手心俱是汗,“如何了?”   穆十四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无事了。”   “我的老天爷啊,我都不敢去看。”   穆十四娘心说,幸亏你没去看,不然可就老尴尬了。   等她回府时换了女装,上了马车,洛玉琅果然在里面等她。   “大半天呢!你一直在这等着?”穆十四娘惊讶地问他,洛玉琅二话不说,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将她吻个七荤八素之后,对车外吩咐道:“去城外别院。”   之后挑眉看她,“省得回府,要去问安,大家尴尬。”   穆十四娘怯怯问他,“手下留情好不好?”   “不好!”洛玉琅干脆利落地回绝了她。 第三百八十二章 轻重   两个人足足在别院待了三日,洛玉琅都不肯答应她回城。   穆十四娘已经将求饶说得顺嘴,害得洛玉琅都忍不住吐槽,“我现在终于有些后悔,昔日一味将你胆子撑大,现在连我都说话不管用了。”   穆十四娘乖巧地趴在他胸前,“漫乐,我错了。”   “少来。”   “漫乐,我真的知道错了。”   “都说了,少来。”   “那我,”穆十四娘轻吻了他的耳垂,“陪罪好不好?”   洛玉琅捉住了她蠢蠢欲动的手,“我若当真,你可受得住?”   穆十四娘巧笑焉然,“勉力也要为之。”   洛玉琅无奈摇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漫乐要做小人吗?”穆十四娘的口无遮拦直接惹恼了洛玉琅,又是一番风吹雨动,云漫雾遮。   穆十四娘心中祈求,上天能如愿赐她一个孩子。这样,洛玉琅眉间总是弥漫的忧色就会不再,自己也能得偿所愿。   之后呢,之后应该就会有孩童的欢声笑语,充盈着洛府,充盈着她与洛玉琅的余生吧。   洛玉琅不知有多久,像这几日一样能沉沉地陷入熟睡。   识海之中,他再次看到了那道虚影,那曾经的梦魇,驱之不散的邪崇。   “你又找我做什么?”洛玉琅冷声问道。   那道虚影静伏不动,除了依旧金黄的眸眼凝视着他,并不言语。   “我已说过无数遍,待我终老,一切随你。”洛玉琅话音刚落,虚影一阵飘摇,张了口,“你无一日不在想办法驱除我,你我同体,这样信口雌黄,有意思吗?”   洛玉琅抿了唇,就算是,他也不打算承认。   “我一直在犹豫,有些话,有些事,该告诉你。”   对虚影的这招欲擒故纵,洛玉琅并不感兴趣,“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是为最好,你若再改造次,休怪我无情。”   “啧!啧!啧!”虚影又是一阵飘摇,“任何人觊觎十四娘,你都是只说些狠话,连我都替你不齿。”   洛玉琅咬牙,虚影又继续说道:“你又奈何不了我,这样的话再不要说,有损形象。”   下了刻,洛玉琅已经扑了过去,尽管他手无寸铁,虚影却似有些慌张,一阵飘摇之后,竟然消失不见。   洛玉琅愤怒地在识海中吼叫,骂着他所知的最难听的话,可惜极尽羞辱,还是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精疲力竭之后,颓然坐下,再抬眼时,双眸竟然金黄。   穆十四娘在木花坊听到王宫方向传来的钟声,惊讶地跑下楼去,正好遇见灵秀,忐忑地问她,“你听到了吗?”   灵秀点头,“是丧钟。只是不知是宫里的何人。”   穆十四娘心中有种不好预感,却不能为外人道。   匆匆对灵秀说有事要外出一趟,就上了坊内守候的马车,“去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十五郎也是一脸茫然,竟然问她,“为何姐夫没有来?”   “你既听到了丧钟,为何不去宫中看看?”穆十四娘问完,十五郎反问她,“我为何要去看?”   “难道你不怕?”穆十四娘说不出口,太后对自己不薄,不能如此不敬。   十五郎却冷清地很,“我与芜阳不过数年夫妻,已然了无生趣。太后待她如珠似宝,受不住又有什么。”   穆十四娘如今的十五郎今非昔比,比洛玉琅还要出世。   去见过吴夫人后,便忐忑地回了府。   洛老爷也是一头雾水,不待她开口,主动提及了,“已让人去打探了,若是太后,那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心痛!”   穆十四娘心不在焉,回了院子,发现洛玉琅并未在书房露头,越发忐忑,不想被人看出来,只想躲入自己的正房。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洛玉琅的声音传来,这样寒冷的天气,竟然只着一件内衫,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   穆十四娘怔怔看着他,“你刚沐浴了?”   洛玉琅走近软榻,在她身旁盘腿而坐。   “我为你擦干头发吧。”穆十四娘看他整个后背湿了,不免担忧。   “好。”洛玉琅态度温和,笑也温和。   穆十四娘挽起他的发,主动为他换了干爽的内衫。   洛玉琅默默看着她,眼神沉静如水。   “我听到王宫里的丧钟了。”穆十四娘为他擦拭着头发,依然轻声说了出来。   “是吗?”洛玉琅简短地回应。   穆十四娘有些后悔,她为何要在此时开口去问,为何不再等等。   相比于她接下来的沉默,洛玉琅反倒话多了起来,“很快就会知晓。”   穆十四娘只轻轻嗯了声,替他挽起干了头发,发髻上银制的鸢尾簪让她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是洛玉琅的妻,她该相信他,相信他与另一个它有所不同,不会因为一时之怒,让洛二公子的事重演。   因为思绪纷乱,穆十四娘忍不住晃了晃头,洛玉琅看她,“不舒服吗?”   穆十四娘赶紧摇头,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没有以往的坦然,遇事如此彷徨,没了清醒的决断。   晚间去给洛老爷请安的时候,她心中的忐忑还是得到了实证,王上暴毙,至于为何,宫中语焉不详。   穆十四娘忍不住悄悄去看洛玉琅的神色,他则不惊不喜,端着茶慢慢品着。   “王上数子尚幼,看来又会有变数啊。”洛老爷担忧着。   “不论怎样,景家的气数亦算是尽了。”洛玉琅接了话,他说得确有道理,景玉霜无子,其余的王子,一半有太后母族的血脉。   洛老爷点头认可,“只希望不要再起波澜。”   洛玉琅也只是微微一笑,态度模糊。   出来之后,穆十四娘静静走在他身边,倒是洛玉琅于小径上停下了脚步,揣度着她的神色,“你为何不喜?”   穆十四娘望着他,极想判断出自己的预想有几分真实,“我们刚刚与他交恶,只是担心会不会招惹是非。”   洛玉琅抬眼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因为云层厚重,一点星光都没有。“知道此事的,不如数人,旁人如何知晓?”   “没有最好,我只是说说。”穆十四娘承认自己胆怯,想去逃避。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诤言   “明日还去木花坊吗?”洛玉琅问她。   穆十四娘因为心不在焉,意外的“啊?”了一声。   洛玉琅牵了她的手往前走,“明日应会满城缟素,宫里的旨意也会下来。”   穆十四娘明白他所说何意,洛府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要入宫祭拜的。   可这与她去不去木花坊,又有何关系?“今日走得急,也不知我明日突然不去,坊里会不会有事?”   洛玉琅停下脚步,静静望了她许久,而后像无事人一般,牵着她继续朝前走,“天塌不下来。”   第二日,宫里的旨意就传遍了,居然说是王上突发恶疾,药石不灵所致。   穆十四娘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疑,此事与洛玉琅并无关系。   入宫祭拜时,前次对她恶语相向的景家主母,居然主动示好起来。穆十四娘便将她当成穆府的大夫人对待,任她如何夸赞都是谨守礼仪,不卑不亢。   回程的车上,与洛玉琅提及此事,洛玉琅嗤笑,“景家主倒是更干脆,直接告诉我,希望我能看在景玉霜昔日的情份上,助她一臂之力。”   穆十四娘十分诧异,“她又无子嗣,还能如何?”   洛玉琅挑了眉看她,“你不在意我的话,却在意别的?”   “我要在意什么?”穆十四娘反问。   洛玉琅又挑了眉,“看来自认识你后,我太洁身自好,让你从未尝过醋味。”   “她入宫前曾是你的弟妹,我若在意,岂不是太不省事。”穆十四娘轻笑。   见她展了笑颜,洛玉琅无奈转头去看窗外的光景,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缟素和经幡,行人说话也不敢大声言语,显得整条街都萧条了不少。   “我今日见望仕,他倒是好多了。”洛玉琅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心头一跳,昨日自己心急火燎去找十五郎之事,多半是被他知道了。   想着不如摊开了说,免得这样憋屈得难受,“你口口声声要取他性命,我能不担忧吗?”   洛玉琅转头看她,眼神莫名,“担忧什么?”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我不想你受了它的影响。”   长久的沉默之后,洛玉琅幽幽说道:“是我所为。”   穆十四娘反倒平静了,“我不信,就像南唐时它对二公子那样,若是你,定然不会。”   洛玉琅费神了想了想,老实回答,“这事我倒真没有印象。”   望着穆十四娘,洛府主院大火,比这事更过份,你若知道了,还会如此平静吗?   “你必定是受了它的影响,才会如此。”穆十四娘越发笃定,担忧地望着他,“不论它现在是怎样的形态,我都相信你,不会受它左右。”   洛玉琅静静望了她良久,突然轻笑出声,“多谢漫游。”   穆十四娘心中没底,靠在他的怀里,“答应我,以后莫再如此,这种事最损性情,看起来伤了旁人,实际上也会伤及自身。”   洛玉琅再没说话,几度想伸手搂紧了她,几度又放弃了。   他确实被它操弄了,轻易就被它的言语激怒,做出了往常不会做之事。   就那样蒙了面,于光天化日下,直接越过数丈高的宫墙,径直走到御书房,当着屋内的人掐死了王上。   眼前的人死后,他才清醒过来,回头望着如见鬼魅的宫人,再不能下手除去后患,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可他不知道,因为他的神出鬼没,再加上宫人惊吓过度,语无伦次,直接说成了恶鬼索命。   更因为王上脖颈上的掐痕乌黑,颈骨直接粉碎,根本不像人力所为。   太后悲痛之余,在亲近大臣的相劝之下,只能如此公布王上的死讯。   一头雾水的景玉霜和景家,虽然觉得蹊跷,却不能相信太后会杀戮自己的亲儿。   所以才会临时抱起了佛脚,一改往日作风,向洛玉琅和穆十四娘示好。   他万万不能想到,穆十四娘竟能如此聪慧,此时此刻,清醒地认识到,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其实,过去,现在,我都算不得一个好人。”洛玉琅感慨着。   穆十四娘摇头,“都是我的错,其实我早有感觉,若是及时回避了他,也不会有那日之事。你就不会那样生气,更不会因为我,生生忍下了这怒火。”   洛玉琅捧起她的脸,“你嫁的人不是万人景仰的正人君子,犯错无数;现在还人鬼不知,你不怕吗?”   穆十四娘摇头,眼神坚定,“出嫁从夫,再说我只是女子,并不是君子。”   洛玉琅轻笑,“得漫游,万事足矣。”   “那你答应我,以后轻易不能动怒。”穆十四娘的殷殷叮嘱让洛玉琅更加感慨万分,“好,我答应你。”   景家之后想推举先帝景妃所生的皇子出来,与太后一派相争,相求于洛玉琅。   洛玉琅却直接告诉他,自己做壁上观,即是对景家最大的助力。   因为太后早已借着探望附马,先行开口,而他亦是如此做答。   穆十四娘也是头大,感慨他如此拿捏得如此之稳。   不论他内心如何仇恨景家,在世人眼中,景家都是他的母族。   虽说芜阳已经不在,可他隔三差五陪着夫人前去公主府探望附马,也说明了他与太后的远近。   洛玉琅望着洛老爷书房的方向,示意她去看。   穆十四娘不明所以,怎能看得明白,洛玉琅轻笑不已,“那间书房少说也三百年的历史,你以为何?”   穆十四娘恍然大悟,“你是想说,左右逢缘自来是洛府的处世之道?”   洛玉琅笑得更加开怀,“遗世而独立,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父亲若是听了,恐怕又要伤心了。”   穆十四娘亦没忍住笑,“谁让我没读书呢。”   洛玉琅笑着,摇着头,“是啊,多亏漫游没有读书,否则望仕之前,就该有你的名声了。”   穆十四娘放下手中的针线,以手量了量尺寸,最后没有把握,干脆用软尺去丈量洛玉琅的腰身,“你果然又清减了,该多吃些才是。”   洛玉琅依旧在兴头上,顺口接道:“若早早的发了福,漫游又该嫌弃我老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所求   一件惊天大事,就这样轻巧地过去了。   除了洛玉琅和穆十四娘二人心中都明白,事过留痕,有些事印在了心上,再难抹去。   洛玉琅每日睡得谨慎,梦中一遇识海自动就远避了。   穆十四娘则将一切深深藏于心底,努力让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世事弄人,在吴越势大了数代的景家,眼前就要败给太后一派。   惶惶不可终日的景家主,不顾体面,又找上门来。   可惜仁善的洛老爷因为抱恙,是洛玉琅出面接待,景畴行再怎样愁眉苦脸,洛玉琅都不为所动。   “府中的小庙可还尚在?”景畴行突兀地问道。   洛玉琅挑了眉,“自然。”   “看来这冤魂的孽尚未消除啊!”景畴行看向洛玉琅,意有所指。   洛玉琅心中嗤笑,若是没有这番际遇,他或许还会忧心,想着法子解决。   如今的他早已没了这样的顾虑,“我母亲生我育我所遭受的苦,皆在正院,其内自然孽根深重,不祭拜个数十载,哪里能消散得了?”   景畴行有些意外,洛玉琅之前为了维护生母,从不肯提及此事。今日倒是反常,别人不提,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虽然我当时年少,不甚明了。可老太君也曾说过,其中有许多误会。妍冰如今也入了洛府的祠堂,有了你这个孝顺的儿子,比起妍凝,或是玉霜,不知好过多少。”景畴行越说越悲戚,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洛玉琅抿着唇,半晌之后,问他,“母亲近日好了许多,景家主不如去探望探望?”   景畴行正愁话已说尽,又不想离开,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萱和堂,婆子正陪着景妍凝在院中晒太阳。她嘴里吃着干果,衣襟前落得到处都是。   洛玉琅问景畴行,“景家主,母亲近来不太认人,请见谅。”   景畴行套着近乎,“我与她是嫡亲的兄妹,哪有不认得之礼。”走上前,轻轻唤了声妹妹。   景妍凝听到有人叫她,抬头看了他半天,倒真认了出来,“你们说怕失了景家的颜面,非要让妍冰替我,现在好了,穿帮了,又要来怪我。”   景畴行没承想,昔日的隐秘就这样被她公然说了出来,讪笑着,“妹妹怕真是不认得人了。”   景妍凝却不依不饶,“我不管,是你们要我嫁的。现在家主要为妍冰出头,我在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你告诉我,李郎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景畴行终于明白了洛玉琅将自己带来这里的原因,景妍凝因为失智,满心都是昔日在意的事,说话自然口无遮拦。   “她嫂嫂回来和我说,我尚不信。现在看来,这个妹妹当真是疯魔了。”   景畴行再也无心在此停留,洛玉琅居然也未勉强。   这些日子,他抽空来了数次,将往日的旧事提了又提,现在看来效果颇佳,景妍凝经他一提醒,当真将昔日的事挂在了嘴边。   两个人并肩朝前院走着,景畴行留意洛玉琅比他坦然许多,也沉稳许多。   心中感叹昔日那个动辄发怒的少年郎,终于有了城府,自己也终于不是对手。   “如今的局势,玉琅你应当清楚。不论如何,景洛两家都是姻亲,你撇不掉的。”景畴行头一次在洛玉琅面前流露出了真情实感。   “太后一党的作为,不比我好。如今芜阳公主已经不在,你与她的关系似有若无。”   “我劝你一句,事无绝对。”这话刚出口,洛玉琅就接了话,“说得好。”   景畴行眼前一亮,“你改变主意了?!”   洛玉琅不置可否地望着他,景畴行仍不死心,“兴王若是能即位,与你亦是有亲,为洛府之将来,再好不过。”   “洛府素来不参与这样的争斗。”洛玉琅依然回绝了他。   景畴行唉声叹气一番,“若我仍有势,尚能将一些事压下来。此次若是不能翻盘,那些人能不能再守口如瓶,就不好说了。毕竟那样多条人命,牵连了多少宅院。”   洛玉琅皱了眉,这样一桩事,竟被他翻来覆去的说道。正院起火之事,牵涉人数虽然广,但洛诚他们绝不会说,至于景家,就算他们翻出来,也没了证据。   观察着他的神色,景畴行适时说道:“人言可畏,况且洛府树大招风,无风都能起雨,更何况有些端倪。”   “景家主说得没错,洛府别的没有,徒剩下些银子。”洛玉琅说完,景畴行已经轻笑,“在此谢过。”   望着他得意的背影,洛玉琅脑海里念头一闪而过。   想着自己答应穆十四娘的,再不能被它操控了神志。   “不过多费些功夫,多转几个弯罢了,只要不失信于漫游,累就累些吧。”说完起了兴致,去小庙转了一圈。   第二日,去了趟广福寺,与方丈久违地对弈了半日,顺便得知了,太后已定下日期,要亲去广福寺,以求心愿达成。   这当然只是托词,到时候自然是天命所归,菩萨明示,新帝登基。   景家树大根深,所谓除恶务尽,才能避免春风吹又生。   要让这样的人家灰飞烟灭,唯有一途:谋逆。   洛玉琅决定不惊动任何人,他亲自出手,只要手上不再有人命,便不算在穆十四娘面前失信。   为了将事情做得圆满,他得亲去一趟有些距离的兴王府。   穆十四娘对他的再次离开,虽然心里忧虑,但面上并未显现,体贴地为他收拾好衣物,只问了归期。   洛玉琅知道她内心的顾虑,安慰道:“我保证,只需四日,定然归返。”   穆十四娘当他还是为自身之事,要去寻个正解,“路上当心,如今天越来越冷了。”   洛玉琅自然又是一番宽慰。   太后在广福寺祈福的时候,丛丛人马之中,有刺客从天而降,惊得所有人马皆翻,最后无果而逃。   拼杀出逃之时,衣衫被刀剑划破,露出了里面的刺青,还失落了荷包。   敢于谋杀太后,自然要细细勘察,刺青虽然隐秘,还是让人匹配上了。   兴王对于自己精心挑选的护卫,都让其在腰间刺青,以示忠心不二。   而荷包内,不但与兴王有关,更有景家的物件。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入罪   一切正中太后下怀,没有都可以制造,更何况留了铁证。   高举正义的大旗,一道道懿旨颁发,朝夕之间,兴王伙同景家谋逆,已板上钉钉。   景家倒想翻盘,可惜太后遇刺之事,瞒得透死,直到所有证据齐备,兵马到了景家门口,景畴行才知晓此事。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事实也是,谁手握纸笔,谁负责书写。   若是贪腐或是杀人越祸,都不可能祸及全族,唯有谋逆,全族上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孩童,全都一日同坠地狱。   景畴行先前还幻想着兴王举兵来救,后来得知,在向他动手的同时,兴王已认罪服诛。   景畴行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更没想到,刚刚经历丧女丧子之痛的太后,竟有这样的霹雳手段。   太后为显公正,居然让六扇门开堂公审。   景畴行看着眼前的证据,许多居然为真,惊慌之余,大声说道:“这些钱财,俱是洛家主亲送。”   有意语焉不详,想着拉了洛府下水,洛玉琅为求自救,说不准也会让自己脱了罪。   话一出口,堂内堂外,举座皆惊,倒是主审官稳住了心神,“既是如此,速速去请洛家主前来证言。”   捕头心领神会,此时消息刚刚传出,兵贵神速,擒贼先擒王,先抓了人再说。   洛老爷匆匆而来,望着被闯入府中的捕快直接上了枷锁的洛玉琅,惊慌地问道:“出了何事?”   捕快倒是和善,“洛老爷,因涉及景家谋逆一事,要请洛家主前去问话。”   洛玉琅生怕父亲旧疾引发,安抚道:“父亲,孩儿清者自清,勿需忧心。”   穆十四娘也从木花坊赶了回来,正好半路遇上,下了马车,拦住了他,“你,怎么了?”   她心慌,一心以为是死去的王上事发。   洛玉琅微微摇头,“想是景家胡乱攀咬,说清楚了,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穆十四娘仍不太敢确定,兴王与景家谋逆闹得满城风雨,要是牵扯,早就牵扯了。   “父亲恐怕会忧心,家中之事就有劳夫人了。”洛玉琅说完,捕快已经扯了他向前。   穆十四娘还想再问,已经有捕快拱手,“洛夫人,既在此遇上,也不必我们再四处寻觅,还请归府吧。”   穆十四娘这才知道,整个洛府的人如今都成了阶下囚,只不过洛老爷与她是囚于府中罢了。   捕快们倒是客气,依旧让她坐了马车,只是牵马之人不再是府中的护卫。   回了洛府,洛老爷望着她一脸愁容,“如今半个人都出不去,连消息都打探不了。”   穆十四娘怎么也想不通,洛玉琅为何像是全无准备,就连府里的护卫都没走脱半个。   含着隐秘的心事,忐忑地陪坐在洛老爷的书房。   担心老父亲身子受不住,悄悄让洛诚在茶水中下了安神的药,好让老人家睡上一觉。   平生头一次,与怯生生的嘉诺单独相处。   嘉诺年纪虽小,但心中存事,怎样劝他都不肯去睡。   穆十四娘只得招手让他过来,“怕吗?母亲领着你睡好不好?”   嘉诺眼中闪过欣喜,犹豫了一番,慢慢靠近了她,穆十四娘让他与自己同坐在椅子上,为他套了斗篷,“饿不饿?母亲幼时若要守夜,总会在火盆里烤上些吃食。”   嘉诺好奇地点了点头,穆十四娘拿起桌上冷掉的饼子,在火上烤着,不一会儿功夫,焦香味就传了开来。   嘉诺咽了两下口水,穆十四娘苦中作乐,“再等等。”   用小刀将饼子划开,灌入些糖粉,又烤制了一会,香香甜甜的味道弥漫屋内。   “当心烫着,慢些吃。”穆十四娘轻声细语的声音不时传出书房。   吃饱之后,嘉诺再也顶不住,看着轻靠着自己,已然熟睡的嘉诺,穆十四娘不由得想起了幼时的十五郎,两个人守夜之时,也是这般,相互依偎,只不过当时能烤制的,不过是些带壳的果子,吃得满嘴黑乎乎的。   想到十五郎,穆十四娘既希望他能为洛府声张,又怕他因此受了连累,惊吓了母亲。   将嘉诺送到床上后,独自去了小庙,在佛前跪至天明,祈求菩萨能饶恕所有的罪孽,更愿意替洛玉琅承担些。   小庙中,单独的供桌上,有洛玉琅置气一样从她那里重金买来的观音绣小画,穆十四娘跪在跟前,心中默默祈祷,“菩萨,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更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若能让漫乐少些坎坷,余愿再绣经幡,以除罪孽。”   恍惚中,似乎觉得菩萨睁了眼眸,望着她和善的笑。   穆十四娘欣喜万分,叩头不止。   既许下了心愿,自然是要履行。   第二日一早,焚香沐浴,斋戒之后,开始重绣经幡。   整整半个月,府中出不得也入不得。   洛玉琅也没有音讯。   穆十四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刺绣。   自从出逃穆府,这种对前路的惶恐再没有过。   她心中后悔,若是知道有今日,当时自己就不该告诉他。   别人不知,自己还能不知道,这于洛玉琅来说,是逆鳞不能触碰。   夜色感受到了她的悲凉,开始有冰冷的雪花飘入窗内。   沾于她的发梢竟然没有立即融化。   白日不便,唯有夜晚无人时才能滴血去绣经幡上的经文。   穆十四娘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像老道人所说,是难得的纯净之血。   可她就是想做,现在的她,只有这样做,内心才能稍稍平静,不去胡思乱想。   洛老爷思子心重,终于抵挡不住,旧疾复发,终日咳嗽不断。   嘉诺心疼祖父,总在一旁抹泪。   洛老爷轻抚着他头上的两个发髻,“莫怕,祖父一贯如此,嘉诺不长大,祖父不会有事。”   得知穆十四娘将自己关在房内,没日没夜绣着经幡,不由感叹,“这样好的女子,若是因洛府遭了难,也是罪过。”   太后一向做事老道,拿了洛玉琅之后,只将他关在牢内,并不过堂。   也因她事先言明,一直将自己关在公主府的十五郎,竟然毫不知情。 第三百八十六章 消散   一个月后,太后查来查去,除了景畴行的那句口供,再没有洛府参与的证据。   轻松下来的太后,决定亲审洛玉琅。   关了月余的洛玉琅,除了胡须未打整,形容不如往日精致,神色依旧沉静。   见了太后,依礼跪拜了。   “洛家主,你可有话说。”   洛玉琅抬头,看着这个与芜阳丧事上截然不同的妇人,心中有些佩服,儿女俱亡,她竟还能手握权柄,掌控朝政。   自己不过蜻蜓点水般开了个头,她竟然沿着脉络,织就了一张大网。   “回太后,微臣无话可说。”   洛玉琅的话分明让太后意外,“你不求饶吗?”   洛玉琅坦然回答,“我为何要求饶。”   太后冷哼一声,“你暗中资助逆贼,妄图助景家造反,想着家中老父亲,苦心求娶的娇妻,刚刚开蒙的幼子,洛府数百年基业,你也该替他们想想才是。”   洛玉琅问道:“太后是说景家问我要银子之事?”   太后用眼神告诉他,他心知肚明。   洛玉琅继续回道:“太后,景家自我知事起,不知从洛府要了多少银子,还回回巧立明目,我深受父辈教诲,说既是姻亲,他讨要些银子,给他便是,全当买个太平。”   太后一时失语,哪有这样自圆其说的,还将景家说得如此不堪。   洛玉琅继续说着,“我曾经想与他撇净,无奈母亲尚在,无论我承不承认,都是姻亲。太过苛刻,倒会受人诟病。所以,虽然不喜,倒也算了。”   “近日,你给多少?”   洛玉琅坦然回道:“银票三万有余,现银五千两。俱是我亲自送去的。”   “为何要亲自去送?”太后立刻追问。   洛玉琅叹了声气,“母亲近年报恙,如今越发严重,总说些昔日旧事。太后也知,我生母另有其人。景家主说,若我不依,就将这些陈年往事俱翻腾出来。我倒一向不在乎,但父亲如今身体不好,我怕再将生母之事拿出来说,是对生母最为不孝,所以就依了他。”   这话不算是假,景畴行确实要求他不假手于人,亲自去送的。   而洛玉琅生母之事,虽说早成了街知苍闻之事,但内情到底如何,尚无定论。   洛玉琅为了颜面在意些,也算不什么。   “这景家一向无耻至极,可是,你为何此次如此大方?”太后问得不是没有道理,若没有其他勾当,给个一万有余已足够抵挡个三年五载了。   三万五千两是什么概念,吴越富庶,一年的赋税都不超百万两,除去开支,最后她能经手的,又能剩下多少。   这样的大手笔,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若说他不是预埋伏笔,实难说得过去。   “太后,景畴行言明,景家眼看大势已去,吴越恐难以容身。举家外迁需要银两,要我助他一回,以后,我也好过个清静日子。”   洛玉琅坦然看着太后,“我一想,说得也是有理,长痛不如短痛,就答应了。”   “他明里暗里帮着兴王,大局未定,如何会肯走?”太后威严高坐,冷声问他。   洛玉琅摇头,“这是他的原话。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亏他眼拙,兴王如何能成事?滑不溜地及早抽身,倒是聪明人所为。”   太后再一次无言以对。朝中向着兴王的不止景家一门,若不是兴王急不可待,派出刺客闹了这么一出,她也只能等到秋后暗地里算帐。   像洛府这样的人家,就算暗地里出了钱,也只能算他豆腐落水,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没有眼光,白白损耗了钱银。   “现在景畴行一口咬定,你亦有参与,你有何话说。”   洛玉琅垂头丧气,只摇头不说话。   “那便依律行事。”太后说完准备起身,洛玉琅抬头,“太后,是我家门不幸,结了这样的姻亲。又一贯被他打秋风,习惯了。一切只是我一人所为,连父亲都不知情,还望太后,祸不及妻儿。”   太后走到他身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可认罚?”   这话一出口,低头的洛玉琅直接挑了眉,又是一个要银子的,看在自己一时怒气难忍杀了你的儿子,也该出些银子,以示歉疚。   “微臣认罚。”   太后看着恭敬伏地的洛玉琅,咬了牙,“你既出得起三万五千两,那也应当罚得起三十万两吧。”   洛玉琅姿势不变,“微臣认罚,只是恳求太后,准许日后分次给付。每年十万两,三年付清。”   “好。”太后回答得十分爽快,“只是洛家主,三年之内,不得离境。”   洛玉琅回应得极为爽快,“微臣遵旨。”   “若偷偷遁走,便老账新账一同清算。”太后也接得爽快。   洛玉琅似有些无奈地微微摇头,“微臣不敢。”   出宫之后,洛玉琅辞谢了宫中相送的马车,一路步行归府。   对路人诧异的眼光视如无睹。   洛诚带着护卫在府门前的官兵撤走的同时,就骑马出来相迎。   半路遇见,洛玉琅一身狼狈站于街面中央,望着他轻笑。   洛诚眼中一热,也不言语,只领着护卫下马,皆单膝跪于跟前,“迎家主归府。”   洛玉琅依旧轻笑,虚扶了一把,“牵马来。”   马是同一匹,曾伴着红衫峻朗的少年郎。   经历过岁月的磨砺,马上的人不再如昔日那般讲究,却是另一种低调的张扬。   夕阳照着归人,天边的霞光将所人镀成了金色,洛玉琅突然笑了,花钱销灾,亘古不变,虽然破费不少,但至此后,一直如附骨之蛆的景家将不复存在。   让他怎能不畅快,知事以来,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屈辱感,终于不复存在。   良久又流露了一丝苦笑,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它的力量,自己不可能在兴王府如履平地,探知最隐秘的讯息。   也不可能在广福寺,禁军重重守卫之下,如入无人之境,完成计划之后,又全身而退。   关键是,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毕竟在世人眼中,洛玉琅不过是身家丰厚,桀骜不驯之人。 第三百八十七章 契合   上了洛府门前的街面,洛老爷领着嘉诺与穆十四娘一同等在府门前。   轻易不会大开的正门,正四门大开,等候着主人归来。   洛玉琅跃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洛老爷不待他行礼,就扶住了他,“可还无碍?”   洛玉琅摇头,看着父亲鬓间多生的华发,心生内疚,“父亲,孩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洛老爷泪中带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一阵。”   嘉诺抬头望着他俩,终于想了一句,“父亲,你胡子好长。”   “刮过就没了。”洛玉琅紧张地看向穆十四娘,心说这孩子真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穆十四娘却误会了,“家主,先入府吧。”   见洛玉琅总是去摸自己长长了的胡须,又添了一句,“府中仪式已经备好,只等家主沐浴更衣。”   “夫人辛苦。”洛玉琅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洛玉琅一眼就看到了她包扎的手指,穆十四娘只得赶紧用衣袖遮住。   “正是,你最爱洁净,先去沐浴更衣,之后还有接风宴。”洛老爷素知他的脾性,月余的牢狱之灾,他怎能忍受。   上了小径,洛玉琅刚想捉住她的手察看,穆十四娘就坦然说道:“我正在绣经幡。”   洛玉琅无言地看着她,却未留神自己握紧了她的手,“疼的。”穆十四娘一声提醒,吓得他赶紧放开。   “如今我已平安,再不要做这傻,”傻字还未出口,就被穆十四娘捂了嘴,“我诚心诚意,你莫乱说。”   因为重新拿起针线,穆十四娘的指尖又有了薄茧,洛玉琅感受着唇上的冰凉,既心疼又不想即刻拿开。   “先去沐浴吧。”穆十四娘见他只晓得望着自己发呆,催促道。   洛玉琅略显尴尬,“也是,实在难忍。”   穆十四娘轻笑着走在他身后,“小厨房里烧足了热水,家主尽管放心。”   洛玉琅回头,轻笑,“漫游放心,我并没有老去。”   穆十四娘越发开心,“你现在只是狼狈了些,离苍老还远着呢。”   洗去身上的污垢,洛玉琅一身爽利地披散着头发,享受着穆十四娘为他擦拭的温情。   “先添件夹衫吧,袜子也不穿,待会要着凉了。”穆十四娘关切地说他。   却换来他的摇头,“我不冷。”   奈何夫人觉得他冷,强行为他穿上了,洛玉琅无奈摇头,“不如漫游将棉服也为我穿上吧。”   穆十四娘知道他是打趣,自然不会理他。   等两人再次来到洛老爷的正堂,洛老爷已与嘉诺等候在那,合家吃了一顿团圆饭。   “官兵离去之前,太后已来了懿旨,说是你母亲报恙日久,想来与谋逆无关,只是褫夺了封诰,再不得出府。”洛老爷轻声说道。   洛玉琅淡然说道:“太后敲诈了洛府三十万两,换阖府平安。”   洛老爷张了张嘴,最后点头不止,“能用银子买的,都不算难事。”   “能用洛府吴越三年的收成换你平安,我觉得不贵啊。”穆十四娘接了话。   洛玉琅轻笑,“夫人说得极是。”   嘉诺插了句话,“母亲,我还想吃你烤的饼子。”   洛老爷心疼孙儿,“几乎日日念叨,我说母亲不得空,烤过几回,他都说不好吃。”   洛玉琅挑了眉,“漫游还有这样的手艺?”   穆十四娘转头吩咐人抬了火炉进来,胡麻饼是现成的,烤得微微焦黄,依旧灌了糖粉进去,满屋的香甜。   洛玉琅看嘉诺吃得津津有味,也和她讨要。   穆十四娘反问,“家主素来不喜欢甜食,不怕腻口吗?”   洛玉琅挑眉,“漫游的手艺,自然是想尝尝的。”   洛老爷接话,“那我也来一个。”   这顿饭吃得开心,嘉诺也开心,因为父亲今日总是笑盈盈看着自己,还像自己一样沾了糖在嘴边,惹得母亲取笑。   牵着穆十四娘走在小径上,洛玉琅望着半空飘散的雪花,“景家再无可能翻身。”   “谋逆是要诛九族的。”穆十四娘轻声说着,“父亲是真的吓住了。”   “他是担心我,无景家无关。”洛玉琅轻声解释着九族的含义,出嫁的女儿是不算的。   “我也担心你。”穆十四娘咬着唇,“担心是因为那事。”   洛玉琅轻搂了她,“这世上唯有你知道,怎会有事?”   穆十四娘抬头望他,“好,我不再提。”洛玉琅明了她眼中之意,心中内疚再起,“好,我亦不再做。”   两个人静静相依,小径上的红灯笼将雪花映成红成,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洛玉琅低头看被自己罩在斗篷之内的穆十四娘,因为受了月余的惊吓,身形越发纤细。   “回去吧,我替你上药。”   穆十四娘点头,却还有依恋着他的怀抱。   洛玉琅也不言语,直接抱起了她,两个人默默相望,看客除了天上飘落的雪花,也有红得透亮的灯笼。   穆十四娘依偎在他的怀里,伸手去接,冰凉落于指尖时,顷刻就被化去。   莞尔一笑,“要是今夜雪大,明日我们堆雪人吧。”   “好。”洛玉琅轻轻应声。   穆十四娘开心地笑了,因为一直萦绕洛玉琅眉间的愁绪消散,她再不用独自彷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们再去看母亲吧。”穆十四娘轻声说道。   “好。”洛玉琅轻声答道,嘴角藏不住的笑。   他的漫游总能想自己所想,默契十足。   昔日母亲所遭受的屈辱,也是时候消散了。   京中发生这样的大事,木花坊内自然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灵秀坐在绣架前,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洛家主算是逃过一劫,你一个月没来,我也替你担心了一月。”   穆十四娘清查着手中的账目,木花坊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景家轰然倒塌,尚有些银钱没有结算。   那些做好的衣衫,都是照着身形定制的,真是有些为难。   用料精贵,绣工精良,付得起钱的,自然会忌讳。   穆十四娘有些犹豫要不要做价低卖,哪里有心思谈论这事。   “听说景玉霜被打发去守陵了。”   穆十四娘默默看着略带喜色的灵秀,因为对她与洛玉琅关系的误会,灵秀对景玉霜的态度向来分明。   这些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景老太妃、景太妃都被囚于宫中,余生怕是没了希望。 第三百八十九章 落魄   最后决定将这些衣衫都拆解了,化整为零,这样不但能挽回损失,还能小赚上一笔。   在她看来,因为景家,洛府失了三十余万两银子,她这笔小买卖说什么都不能再亏。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意外在这里碰上景玉霜。   还没料到景玉霜竟会沦落到离京前,不忘到这里来退定银。   因为与掌柜的纠结了许久,都没达成目的,景玉霜明显地带了哭腔,“掌柜的,你们这样大的绣坊,难道连一些子定银都要昧了去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穆十四娘正好手拿着一块布头,想到这里来配块合适的。   抬眼间,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景玉霜先嗤笑了声,“怎么,这木花坊现在归了你?”   穆十四娘不愿因为景洛两家的仇怨,连累了木花坊,“我不过是来寻块布料,里里外外都未曾寻到。”   “哼”,景玉霜冷笑了声,“既然你与他们如此的相熟,就替我说说好话,让他们将昧下的银子退出来。”   掌柜的见了穆十四娘,也忙着诉苦,“景娘娘退了自己的,非要将景家以前下了定也一并退了去。”   穆十四娘感念掌柜的察言观色,并未称呼自己为施掌柜,轻声对他说道:“我看,不如要景娘娘写个收条,日后若景家再来问,掌柜的也好说话不是。”   景玉霜又是一声冷哼,“我们合家上下现在哪里,你会不知道?!”   穆十四娘并不与她计较,静静看着掌柜的写好了收条,并准备好了银子,只等着景玉霜签字画押,以作凭据。   景玉霜又是一声冷哼,“若不是还有数家要收账,今日断断没完。”   掌柜的并不回话,只默默递了笔给她。   景玉霜签了字,掌柜的又默默递了红印泥。   景玉霜恨恨地按了指印,将柜台上的银子尽数包入自己的丝巾中,再塞入包袱,走时不忘满怀怨念地盯了穆十四娘一眼。   穆十四娘由始到终,都静静地旁观,仿佛她只是个看客。   等景玉霜走远,才对掌柜的说道:“银子我出,收条给我吧。”   掌柜的迟疑了一会,点点头,“施掌柜是善人。”   “不能坏了木花坊的规矩不是。”穆十四娘接过收条,看清上面的数目,从荷包中取出银票放在了柜台上,再将收条收入了荷包。   寻到合适的布料后,回了自己的二楼,再拿出收条来看,上面景玉霜的签名字迹灵秀,若是心平气和的往日书写,必定要被夸赞的。   只是刚才那样的情境,心随笔动,笔笔力透纸背,真是令人唏嘘。   “曾几何时,这百余两银子对我来说,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穆十四娘有感而发,想起王上的暴死居然是因为自己,心里越发难受。   守王陵,余生不得离开半步,其实与死也没什么不同。   可世事就是如此,想看塔顶上的风光,就要做好跌落塔底的准备。   景玉霜对自己充满敌意,自己做到此处,亦算仁至意尽。   回府后,将收条递给了洛玉琅。   洛玉琅展开一看,眉头直蹙,语气不善,“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我不想瞒你,她去店铺退银子的时候,我正好碰上,就管了这桩闲事。”穆十四娘坦然接过收条,准备待会收起来。   “你操她这心做什么?她可是无一刻不想算计你。”洛玉琅言语忿忿。   穆十四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过是被送去守王陵,竟狼狈到这份上,可见太后做事。”   洛玉琅悟过来,轻搂了她,“你怕太后对我们下手?”   穆十四娘摇头,“她已然算计了你不少银子,我只是觉得有些心凉。”   “你呀,看起来清冷得很,却一直是个软心肠。”洛玉琅抚着怀中的佳人,“可是,别人却不会因为你心肠软,就对你手下留情的。”   “她今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刚来京城时。”穆十四娘语气低沉,对洛玉琅的话并未上心。   “她若有你半分,亦可凭自身赚些银子傍身。”洛玉琅想起刚看到的收条,“何谓定银?就是为了防备有人失信,哪有失信之人还来要银子的。”   “人入穷巷,也是不得已吧。”   不承想,她这句话竟让洛玉琅轻笑起来,“我可记得原话是,狗入穷巷必遭反噬。”   穆十四娘轻捶了他一下,为他的不留口德。   “善心都发了,就莫再想这些了。”洛玉琅轻轻拍了拍她,“想些开心的。”   穆十四娘抬头望着他,“年前落下的事,你不去了吗?”   洛玉琅又开始轻笑,“你我夫妻总是默契十足,我今日刚安排好,你就想到了一处。”   “哪天出发?我好去安排,免得误了事。”穆十四娘回道。   “后日,正想与你说呢。”洛玉琅替她扶正歪了的鸢尾簪,“就是为了让你提早准备。”   夫妻俩起了大早,到了穆府的祖坟,祭拜过后,穆十四娘依旧默契地先行离开,让洛玉琅独处一会。   洛玉琅将近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母亲,包括他被虺蛇激怒,愤而杀王上之事。   也包括趁此机会,再借虺蛇之力除去了景家之事。   “母亲,你当日所受的屈辱,孩儿一并为你讨了公道。”时间过去再久,洛玉琅一提此事,还是觉得愤恨不已。   “你当心愿已了,去投个好人家,投入待你如珠似宝的,好好地活上一回。”洛玉琅脸上泪痕不断,偏在此时,有人搅扰了他。   ‘她当初为你抛却肉体时,灵魂已然消散。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洛玉琅咬牙让自己不要失态,以免让不远处穆十四娘看出来。   “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算寻遍识海,也要将你寻出来,砍成数截。”   他低沉的语气并未将对方吓退,‘那你也会当场暴毙,就像被你活活掐死的那个一样。’   洛玉琅手握成拳,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对方又开始吐槽,‘你没有发现,最近你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我赠你一言,小心走火入魔,累人累我。’ 第三百九十九章 境遇   洛玉琅僵在原处,‘你好好想想,看我说得对不对?’   良久之后,闭了闭眼,不住地深呼吸,想尽快将情绪平复下来。   “有没有你,凡是踩了我底线的,都要付出代价。”洛玉琅冷声说道,“他觊觎我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塌我的底线,死不足惜!”   '说得有理,说得我都想再去掐死他一回了。'   洛玉琅嗤笑一声,施施然起身,整理过衣衫之后,朝着母亲再拜了三拜,“母亲,他日再来看您!”   穆十四娘迎住他,默默抽出丝巾,替他拭去了脸颊上遗落未擦的泪痕。   洛玉琅问她,“你说,母亲得偿所愿了吗?”   穆十四娘回他,“你替她了了心愿,解了仇怨,她自然无牵无挂,去寻了好人家呀!”   洛玉琅静静看着她,“是吗?”   穆十四娘认真地点了点头。   “陪我走走,我记得儿时,这后面有条小溪。”夫妻俩手牵着手,沿溪而行,微风吹乱了发丝,亦吹散了忧愁。   “青蓿来了信。”洛玉琅突兀地说道,“他决定带着青荷离开。”   穆十四娘诧异,却很快欣喜,“那让他们来吴越吧。”   “可我料他走不成。”洛玉琅又说了句。   “为何?”   洛玉琅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另外的人,“还记得朝阳与景庄吗?”   穆十四娘点了点头。   “景庄现在投了明主,已然似昔日的张仪。”洛玉琅说得含糊,穆十四娘却明白了,“朝阳岂不是?”   洛玉琅却与她想的不一样,“我倒觉得朝阳姑娘有大智慧,她是头一个看清景庄之人。”   穆十四娘还是不太明白,“景庄——移情别恋了吗?”   洛玉琅看着她,感叹她的小儿女心态,殊不知在男人看来,还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   “这倒是不知,静观其变吧!”洛玉琅说完,又自嘲起来,“我们管这些做什么,反正太后要将我困上三年,正好可以远观。”   “可我喜欢你说这些。”穆十四娘牵了他的手,退步向前。   洛玉琅时不时替她担忧前面的路,握紧她的手,生怕两个人会松了手,让她摔了,“为何?”   “因为说这样话的事,最像当家的!”穆十四娘轻笑着回答。   “当家的?”洛玉琅心中很快反应过来,面上却不显,“我本来就是你当家的,还有什么像不像的?”   “我说像就像。”穆十四娘嘟着嘴。   洛玉琅笑得开怀,“好,虽然我觉得当时的我有些犯傻,不过,既然漫游喜欢,那我就继续傻下去。”   看到洛玉琅眉间的愁绪终于不再,穆十四娘浑身都轻松了,“漫乐,我走累了,你背我吧。”   洛玉琅挑眉看她,直接弯下了腰。   穆十四娘喜滋滋地跳了上去,洛玉琅不住摇头,“亏得我自幼桩子稳,不然我俩今日都要滚入小溪。”   “漫乐的背上真舒服。”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穆十四娘感叹。   洛玉琅回答,“先别睡,待会上马车,又会弄醒你,反而不好。”   “我晓得。”穆十四娘的声音都变成了呢喃,洛玉琅无奈摇头,却依了她。   感觉到背上越来越沉,穆十四娘再没有说话,洛玉琅干脆沿着小溪,慢慢走了回去,好让她多睡一会。   有意放慢了脚步,却觉得心内安宁无比。   刚才被激怒的内心,现在早已烟消云散。   对方说得没错,他最近确实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有时候连自己都能感觉到太过消沉。   幸好漫游从不在意,反而用她的柔情体贴,抚慰着自己。   将自己从泥泞不堪中拔出来,沐浴干净,再晒了温暖的阳光。   自己若是再这样颓废下去,岂不是误了她的一片心。   等穆十四娘悠然醒转,发现自己仍在洛玉琅的背上,惊讶地问他,“漫乐,我睡了多久?   洛玉琅听到身后的动静,已然轻笑,现在听见她问自己,越发开心,“你猜?”   穆十四娘见仍在小溪,“一炷香吗?你放我下来吧,我不累了。”   洛玉琅摇头,“我不累。”   无论穆十四娘如何催促,他仍旧坚持将她背到了马车旁。   穆十四娘见他毫无疲意,当真以为自己只睡了一炷香的功夫,洛玉琅亦只轻笑看她,任她误会。   上了官道时,听到外面有呼喝的声音,“快些走!快些!”   洛玉琅刚撩起车帘,外面的护卫就回报道:“家主,是景家发配出京的人。”   穆十四娘听了,也想探头去看,却被洛玉琅拦下了,“都是旁支,没一个你认识的,真正的嫡支如今尚在大牢之中呢。”   穆十四娘透过车帘看到长长的一串人,虽未带枷锁,却皆被绑了一只手,左右相临,被押送的衙役牵着往前行。   一个个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袜破旧。哭哭啼啼不止,还不时被衙役喝斥。   有一旁看热闹的,议论纷纷,“只有一百余人吗?”   “昨日就走了一批,今日是女眷。”   “这是送往哪里?”   “听说是军营。”   洛玉琅听到此处,生怕再有人说出更不好听的来,吩咐护卫离开官道,走了一程,却被人拦了下来,“洛家主,我知道这是你的马车,救救我吧!”   洛玉琅皱紧了眉,穆十四娘轻声问车外的护卫,“什么人?”   护卫答道:“看模样,应该在萱和堂住过一阵的小娘子。”   穆十四娘望着洛玉琅,拿不定主意,洛玉琅轻握了她的手,“这闲事管不得。”   穆十四娘只能点了点头。   车外的护卫会意,“浑说什么,还不快走,再磨磨蹭蹭,我将你抓去报官。”   马车走过,当初的绿衫小娘子再从树林中出来时,发现路上竟被人遗漏了几锭碎银子,赶紧拾起,朝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磕了个头,就重新穿进了树林。   马车上,洛玉琅偏头看她,“哪个再敢在我面前自称大善人,我再不会服气。因为这世间最善之人,就坐在我身旁。”   穆十四娘脸色微哂,“这些碎银子,于我现在不算什么,可是于她,说不定能换个活法。” 第三百九十章 势去   洛玉琅轻握了她的手,“漫游总是如此推己及人,看来是我对你不够好,才会每每让你想起当初。”   “就是漫乐待我太好,才会让我有余力发发善心。”穆十四娘轻笑,“若是当初的苏城,我恐怕舍不得如此大方。”   洛玉琅被她逗笑,“是啊,还要留碎银子买街对面吴大娘的冰凉粉呢。”   穆十四娘嘟了嘴,“我请过你不少回,你还这样说。”   洛玉琅轻笑出声,“那今日定要请上一因漫游,免得到老了还被挂在嘴边。”   “我有何不能受的。”穆十四娘得意地看着他,却被自己逗笑了。   洛玉琅突然想问她,若是知道自己放火烧正院的事,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   亦或是知道自己对付景妍凝的方式,又会不会对自己另有改观?   ‘别自寻烦恼。’脑海中神识开始担心他犯傻,洛玉琅自嘲地笑了,是啊,他如何会自寻烦恼,打破现在这份美好。   穆十四娘并未看出他笑中的另有含义,“那我吃什么好呢?”   “说起来,在京城待了这么久,你还从未请我外出吃过。”   洛玉琅挑了眉,漫游说得确实没错,不过,“我在京城待了数十载,除了赴宴,也从未在外吃过。”   穆十四娘不待他自辩,已经开了口,“那我俩就算扯平啦。”   洛玉琅认同地点了点头。   入了城门,穆十四娘还没决定要照顾哪家的生意,外面又传来了喧嚣,洛玉琅耳聪目明率先听到,是关于景家的皇榜,皱了皱眉,对外面吩咐道:“去九酿馆。”   马车一个转弯,就入了僻静的小道,穿过之后,很快到了另一条大道,穆十四娘满心都是未到口的吃食,哪里会去操这个心。   于景家,洛玉琅无半分怜悯,景畴行得了自己的银子,临了还想着攀咬,累得洛府被太后狠狠咬了一口。   自己也受了月余的牢狱之灾,幸好日日都能听到隔壁景家受刑时的凄苦惨叫,否则日子真不好过。   穆十四娘会对景玉霜大发善心,他却不会。   撇开景玉霜妄想算计漫游之事,她在宫里仗着景家的势,与太后斗得不可开交时,怎么就不想想,日后若落了败,太妃岂会放过她。   还有那个王上,看起来死得有惨,其实并不无辜。身为君主,不去思量吴越在乱世中如何自处,却三番四次地觊觎别人的妻子。   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南唐吃食,穆十四娘自然高兴,剥了板栗,自己尝了一半,觉得好吃,就想分给洛玉琅。   却被他直接拒绝了,“分栗,不妥。”   穆十四娘僵在当场,“还有这种说法吗?”   “我想出来的。”洛玉琅大方承认。   “那,一整个呢?”穆十四娘忐忑地问他。   洛玉琅居然认真地回答,“应该无事。”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幼时东西难得,我常与十五郎分梨子吃,现在不也同住京城,常常见面?可见作不得真。”   等到刚回府,接到十五郎派人送来的帖子,说他准备去昔日与芜阳去过的地方重游,母亲坚持要去广福寺祈福长住,想让她劝上一劝。   穆十四娘懊恼地说道:“想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洛玉琅安慰道:“吃梨子是猴年马月的事,哪里当得真?我看不如将母亲接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穆十四娘直接点头,“明日一早,我们就去。”   可惜吴夫人态度十分坚决,甚至不惜翻脸。   十五郎拱手拜道:“母亲,既如此,孩儿断断不能远行。”   吴夫人回道:“你去与不去,我都要去广福寺长住的。”   穆十四娘在独剩二人时,轻声问母亲,“我知道定有其他,母亲何不明说?”   吴夫人望着她摇头,“十五郎都瞒过了,竟瞒不过你。”   穆十四娘这才知道,吴夫人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是因为穆府又生了心思。   这段时间十五郎闭门不出书房,府中有事,皆回到了她这里。   穆家主消停了这么多年,又生了心思。   穆十四娘接过吴夫人递来的信,上面写着,他前些年一时迷糊,竟任由吴夫人孤独在京,总觉得问心有愧,准备来京城,夫妻重聚。   见穆十四娘一副恶寒的神色,吴夫人偏头说道:“你如今也已成亲,有些话也说得了。当初我能忍的,现在断不能忍。不如去了广福寺,求个清静。”   “那十五郎想要外出云游,是否也与此有关?”穆十四娘轻声问道。   吴夫人摇头,“这事他隐约提了数次,早几个月前,他就有了想法。”   穆十四娘说道:“母亲不如去洛府暂住,他脸皮再厚,总不好留宿。”   吴夫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糊涂了?”   穆十四娘抿着唇,既是夫妻,真要面对面,怎好将话说尽。   “所以我说,不如我去广福寺住,他来便来,与我无关。”吴夫人看着她,“他若厚着脸皮上门,你们草草接待了便是,不要太过客套,免得他赖着不走。”   穆十四娘默不作声,她现在并非当初,不会害怕面对穆家主。   可她心疼母亲,在广福寺居住,日日茹素,哪有公主府和洛府住得舒坦。   “你听我的,断不会错,就这么定了。”吴夫人说罢,闭目捻起了手里的珠串,穆十四娘知道,她这样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烦闷罢了。   找了机会,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洛玉琅,洛玉琅尚未来得及反应,脑海中的神识就表了态,‘还来?看来上次我下手太轻了。’   这句话提醒了洛玉琅,“既然穆家主要来,我们身为晚辈,迎接就是了。”   穆十四娘哪里晓得他的打算,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我不愿与他过多纠缠,让他以为可以在京城长住。这样,母亲就真要在广福寺长住了。”   洛玉琅安慰道:“等他来了再说。”   “你去和父亲提前说好,千万不要摸不开脸面,他越是热情,我母亲越是可怜。”穆十四娘急切地叮嘱道。   洛玉琅点头,“一切都听漫游的。”   只有他脑海中的神识知道,下个景妍凝马上就要来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改变   吴夫人去广福寺之前,亲自将十五郎送出了城,态度无比坚决,“为娘尚且年轻,身子骨好着呢。又带了婢女,哪里会吃苦,你尽管去吧!”   穆十四娘在一旁听了,心中明白,她这是想要赶在穆家主来之前,让十五郎远离了。   之后不顾穆十四娘的劝阻,当日就去了广福寺。   穆十四娘亲送之后,忍不住眼泪涟涟,洛玉琅只得陪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个够。   “不如我陪你去后山走走吧,好些年没去了。”洛玉琅想到了办法,希望能借此让她开些怀。   穆十四娘抬起泪眼问他,“你想去吗?”   洛玉琅挑了眉看她,“当然。”   “你想去我们就去,若只是为了我,倒不必爬那么久的山。”穆十四娘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却因为哭得伤心,早受了影响。   洛玉琅心疼地看她,“走吧。”   广福寺的后山,这是第三回 来,回回季节不一样,心境都不一样。   与红崖山不同,这里的绿树并不成荫,峭壁居多。   容易让人想起无名道长禅院的后山。   “可惜时辰尚早,不然看今日的阳光普照,应当有晚霞落日可观。”洛玉琅寻了块极好之处让穆十四娘坐下歇脚,自己则陪站在一旁。   “你饿吗?”穆十四娘突兀地问了句,洛玉琅忍不住反问她,“你饿了?”   穆十四娘摇头,“若是不饿,我们就在此等吧。”   这些年,奔波不断,纷乱不断,有许久不曾这样安静坐下来观景了。   “好,我们在就此等。”洛玉琅坐在她身旁,正好替她挡住阳光。   “还记得我们在这里吟的诗吗?”穆十四娘轻声问他。   “漫游想是记岔了,当在别处。”洛玉琅轻笑看她,“几百黄昏声称海,此刻红阳可人心。”   穆十四娘亦轻笑,“难道不是,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洛玉琅开怀地笑着,昔日他费了心思,与她在去苏城船上假作偶遇。   没想到她竟然能记得自己所吟之诗。   穆十四娘亦轻笑看他,“漫乐可知,何谓可人心?”   “是谓称心如意。”洛玉琅答道。   “那又何谓声称海?”   洛玉琅并未直接回答,“当初我还自认吟得好,如今看来,还是这句好,黄昏西落又如何,年华逝去又如何,沉静去看,亦是一种历经沧桑的闲适。”   “当初十五郎教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穆十四娘反驳道,“他当初说,数百的黄莺在黄昏的海边吟唱,唱得落日都开了心。”   洛玉琅没忍住笑,最后不得不承认,“还是望仕会解,任谁听了都会开怀。”   “可他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眼见穆十四娘又开始伤怀,洛玉琅赶紧开解,“与其每日困在府中,终不得开怀。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另有一番际遇。”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我现在既为芜阳伤心,也希望十五郎能另有姻缘,不必孤苦终老。”   洛玉琅轻拥了她,“一切随缘吧。”   “要是我,”话未落音,就被洛玉琅捂住了嘴,“不许浑说。”   穆十四娘挣脱出来,“你想哪去了?”   洛玉琅挑了眉,“看,阳光没了热力,云依然还在,很快就有晚霞落日可人心了。”   穆十四娘不依不饶,“我是说,若我突然与你分开了,”洛玉琅直接用嘴堵住了她,他要用行动表明态度,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缠绵的时光总是飞快,穆十四娘察觉到,“不是说好来看落日晚霞的吗?”   洛玉琅依然不肯松开,“不是,可人心最重要。”眼前娇嫩的粉唇,怎样都亲昵不够。   “再晚就要过夜了?”穆十四娘嘟了嘴看他。   洛玉琅轻嘬了一口,“有我在,怕什么?”   “你也替旁边候着的人想想。”穆十四娘指了指山崖的后面。   洛玉琅轻笑,“既然漫游体恤,那就回去好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起身,穆十四娘脚下一滑,竟然直接朝崖下扑去。   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洛玉琅大力地拉了回来,急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穆十四娘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   一路被他谨慎地牵着手下山,穆十四娘望着他的背影,一遍遍回想刚才的画面。   自己分明已经两脚离地到了悬崖上空,洛玉琅竟然能够直接于半空之中扯住自己衣裙。   自己居然没再继续往下落,而是朝着他的方向飞去。   而他站在那样的峭壁上,竟毫不费力。   难道是自己太轻巧了吗?   穆十四娘怎样都想不通。   她怎能不记得,在红崖山底时,为躲避突然而至的洪水,洛玉琅将自己系在腰间,扯着藤蔓一路往上攀爬时,是如何费力。   想到了他的际遇,或许这就是他的改变吧。   洛玉琅发现身后的穆十四娘有些沉默,关切地说道:“这里路陡难走,等过了山脊,我就可背你了。”   这句话又提醒了穆十四娘,那日,她以为的一炷香,其实至少一个时辰。   洛玉琅始终背着自己,也无半分疲累。   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他从未提及,想必是不知如何说起吧。   不论他如何变,方才他轻拥自己时,眼中的情意都没有变。既如此,那就装不知情吧,穆十四娘如是想着。   到了宽敞的地方,洛玉琅又要背她,穆十四娘坦然地伏了上去。   他的心跳依旧沉稳,我既爱他,就要接受所有的他,穆十四娘又如是想着。   “很快就要下山了,这里莫睡。”洛玉琅感觉到她又伏在自己背上,出言提醒。   穆十四娘轻轻应了声,“我不困。”   “今日天晚了,就不去惊扰母亲了。好不好?”洛玉琅轻声问道。   “好。”穆十四娘轻声答道。   不知为何,她竟希望洛玉琅能一直这样背着她,永远不要停下来。   穆家主在几日后,果然坐船而至。   穆十四娘再不甘愿,接了帖子后,也只得登门拜访。   洛玉琅一直牵了她的手,无论何时看他,他都是回望的。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惯性   穆家主端坐正堂之内,大夫人的位置空悬,下首陪坐了几位。   洛玉琅远远望见,没有由此松开穆十四娘的手,而是牵着她,配合着她的步伐,并排而行。   进入正堂,拱手行过礼,便在穆家主的客气之下,轻扶着穆十四娘落座。   今日的体贴与平日里的温情有所不同,有刻意为之的痕迹,穆十四娘见他一本正经端正坐着,努力让自己也温良恭顺。   穆家主终于开了口,“我这么多女儿,唯有十四娘嫁得最好。”   洛玉琅接道:“想来穆府众多女儿,唯有十四娘最为出色。”   穆十四娘暗自咬了牙,好让自己不露声色,哪有这样厚此薄彼夸人的。   “若论资容,倒算上乘。至于其他,倒显偏颇了。”穆家主意有所指,“就比如我这嫡亲的女儿,持家有道,还面相极好,见之者无不说她最有儿孙福。”   穆家主所说的嫡亲女儿,十四娘就与她相对而坐,看起来眼熟,应该是哪个姨娘的,排行十七之后,否则她不可能不认识。   不知怎的,就入了大夫人的眼,成了嫡女。   刚才穆家主最后一句话,她哪有不明白的,分明是冲着自己成亲数年,只嘉诺一子而来。   洛玉琅担忧地看向了她,发现她依旧稳得住,始终谦和,眼眸低垂,不喜不怒。   自己却不能不为她出头,“各花入各眼,在我的眼中,唯贤妻最好,再无其他。”   此话一出,原本殷殷望着他的穆府嫡女,眼含秋波,带着哀怨,分明伤了心。   穆家主还打算继续他的那一套,洛玉琅分明已经厌烦,“岳父远道而来,晚辈自然该孝敬的,来人,上礼单!”   之后便是一串冗长的念礼单的过程,洛玉琅趁着饮茶的功夫,悄悄朝着穆十四娘眨了眨眼。   穆十四娘不愿在穆家主面前露了怯,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正襟危坐。   因为洛玉琅的授意,礼单念得慢而拖沓,给了抬进来的礼品足够的展示时间。   对面坐着的几位小辈,看直了眼睛。   往年洛府也这样大方,但穆家主和大夫人极为护食,他们只能凭着道听途说,自行判断。   今日终得一见,再投向穆十四娘的眼光,自然添了更多的羡艳。   好不容易等礼单念完。   洛玉琅依旧拱手说道:“岳父,如何?”   穆家主一副老成的作派,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十四娘嫁得好夫婿。”   话锋一转,“十四娘,你自幼寡言少语,如今有幸成了一家主母,如何还是这样的性子。洛府若大的家业,你这副模样,如何持家?”   穆十四娘明白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却依然不想理他,只微微垂了头,以示恭敬。   洛玉琅奇怪她为何要如此,以为她还是有些惧怕穆家主,于是又替她出头,“一家有一家的脾性,洛府素来不喜欢张扬话多的。”   穆家主一副他被美色所迷,全然不顾其他的意味。   依旧专注于穆十四娘,“十四娘,你母亲难得来京,为何要独留她在广福寺?”   话到此份上,穆十四娘不回答都不行了,缓缓起身,施了一礼,“回家主,母亲说她做了一梦,极其不好,便在菩萨面前许了心愿。我也曾问过,但母亲说只与她自身有关,让我们不用多论。还千叮万嘱让我与十五郎不要坏了她的佛性。故而只能不时探望。”   “她虽有了名份,但毕竟不是正室,你怎能坏了规矩,乱了称呼?!”穆家主指责道。   穆十四娘面色稍稍不自然,这些年在京中叫惯了,一时竟忘了在穆家主面前改口。   按礼数来说,确实不合规矩。   “都怪我,为显孝道,坚持要十四娘与我一同称呼母亲。”洛玉琅又为她出了头,“论起来,母亲因十五郎,已有了诰命,母亲二字,应当得起才是。”   其实论理,这封赏的诰命该是穆家大夫人的,吴夫人就算有,也应在大夫人之后。   可是当日穆家主和大夫人一同在先帝面前出了丑,获了罪。   现在的太后趁机为吴夫人讨了封赏,有意撇开了穆家主和大夫人。   洛玉琅在此时提起,分明是警示穆家主之意。   这招果然管用,穆家主恨恨地端起茶盏,没有再提此事。   “你比十五郎年长,又同在京城,当多劝着他一些才是。怎么公主刚刚没了,他就急着往外跑,也不怕太后怪罪?说穆府没有礼数。”   穆十四娘明白,以穆家主的脾性,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就算十五郎,他亦觉得应当仍在他股掌间才是。   “穆家主有所不知,此事十四娘亦不知,我倒是知道的。”洛玉琅又插了话,“太后心疼望仕终日伤心,主动提及让他出外走走,免得闷坏了身子。”   洛玉琅倒并非全是胡诌,十五郎要出京,自然要求得太后首肯,太后说几句体己话,也属正常。   穆家主见洛玉琅护妻意味强烈,自己又不好与他针锋相对,只得另辟蹊径,“洛家主可还记得,前次来穆府时,曾见过我这位女儿的。”   前次是的洛玉琅另有其人,现在的他如何知晓。只能打了马虎眼,“我一向不太记事,倒是全无印象。”   这话说得实在不够体面,穆家主一时接不住招,“当时你还说,若得空,她可来京中走走的。”   洛玉琅皱了眉,识海里有意念传出,‘这老泼皮,上次就该下手重些,就没了今日的麻烦了。’   意会之后,洛玉琅挑了眉,“穆府的嫡支女儿,如何好行走江湖?”   这话说得更离谱,穆家主直接皱了眉,今日的洛玉琅与前次来穆府接吴夫人时,判若两人。   最后将这一切归究于,始终安静的穆十四娘,觉得是她拿捏住了洛玉琅,让他不敢相认,还急于撇清。   “十四娘,你看如何?”话是询问,口气却极为严厉。   穆十四娘只得起身回他,“回家主,十四娘做不得主。”   洛玉琅差点笑出声来,为她的急智。 第三百九十三章 软肋   饶是穆家主这个的老姜,都有些接不上话,哑然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她,又看了看老神在在的洛玉琅,越发觉得她无用,“与你姨娘一般无二,上不得台面。”   吴夫人已升为平妻,又有了诰命,按理说,就算不能以母亲相称,也该称娘亲才是。   穆十四娘咬紧了牙关,强忍了下来。   在她看来,话说得难听最好,免得总在这里敷衍,大家难受。   洛玉琅正欲替她出头,就被她的眼神阻止了,会意之后,居然像无事人一样又端起了茶盏。   穆家主自以为老道,刚才洛玉琅口口声声替吴夫人声张,现在他刻意以姨娘相称,他居然毫无反应,由此可见,眼前的一切都不太为真。   “你姨娘真是个无福的,我这次来京,刻意未让大夫人同行,就是为了让她有些体面。”穆家主自从灰头土脸的回去,这些年不知在肚子憋了多少闲气,今日终于得见一人,如何忍得住不发泄出来。   穆十四娘却不再想给他机会,轻按了额头,直接拧紧了眉。   洛玉琅见了,赶紧起身相扶,“夫人,是旧疾又犯了吗?”   穆十四娘默默点了点头。   “是我该死,竟忘了,你早起未曾服药。”洛玉琅急切地向穆家主辞行,“夫人这旧疾,断断耽误不起,穆家主先行告辞了。”   说完二话不说,打横抱起穆十四娘,吩咐随从,门前马车赶紧备好,即刻回府。   穆十四娘见他演得逼真,伏在他胸前差点没忍住笑。   上了马车,洛玉琅还不忘问她,“你是真的不妥,还是装的?”   穆十四娘轻叹一声,“孝道大如天,这样脱身最快。”   洛玉琅感叹,“为夫为父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一个个躲他如瘟神,尚不自知。”   嘴快说完之后,又怕穆十四娘介怀,悄悄打量着她。   没想到她认同地接了话,“你这桃花何时是个头。”   洛玉琅轻笑,“这哪是我的桃花,分明是洛府的好不好?”   穆十四娘无奈地看着他,“你别小看了他,这些年,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心狠手辣的。”   洛玉琅谦和地说道:“这事我一切听你的。”   穆十四娘摇头,“毕竟有生养之义,躲着些吧。”   “说得有理。”洛玉琅接话,“这一关算是过了,出嫁从夫,礼数已到,他再找你,托病便是。”   “我担心母亲。”穆十四娘神色黯然,“母亲怕是没有我这样的底气。”   “那倒未必。”洛玉琅看法不同,“吴夫人这些年,已变了不少。”   穆家主在她这里没讨到好,十五郎又没在京城,自然冲着广福寺避居的吴夫人而去。   他这次来,发现一切大不相同,景家没落不再,芜阳公主过世,洛府又与他明显不相亲,并无多少人热络地待他。   这些都化为了怨气,在穆十四娘这里发泄不了,便全都想倒在吴夫人身上。   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眼中,吴夫人是上个台面的,这有了诰命的身份,都不晓得利用。   他写了无数的信来,她都不曾办妥一件。   广福寺后院,女眷这边,他并不能入,只能在前院等候。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发了火。   哪知小沙弥反怪他不懂礼数,在这佛门庄严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气得他直接吹了胡子,“我是穆府家主,她不过是个穆家主的姨娘,为何就不能见?”   小沙弥身处广福寺,什么样的勋贵人家没见过,越发鄙夷地看了他,“吴居士许了愿,每日颂念一百遍《平安经》,还手书一篇,供奉佛前。岂有半途而废之说?!施主若愿意等便等,等时辰到了,吴居士还不得空,就请明日再来。”   穆家主全副武功,俱不能使,只能指着他,半天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小沙弥实在看他不眼,施了礼,便退去了,就连他茶凉了,也不见再来更换。   穆家主气恼非常,“哼,一个两个三个,以为这样就能对付得了我,且等着吧!”   等他悻悻然走后,小沙弥前去告诉吴夫人。   吴夫人施礼谢过,“若再来,还望小师傅越发严厉才是。”   小沙弥谦和地回了礼,“吴居士切勿多礼,洛家主向来关照,应当的。”   穆家主在京城又碰了几次壁后,头一次对自己娶了大夫人,与景家结了远亲心生悔意,“将帖子送去洛府了没?”   随从回道:“回家主,已送去了。”   “回帖子了没?”   随从素来惧他,怯怯回道:“回家主,尚未等到。”   “哼,这是嫁的哪门子女儿,比送给人都不如。”穆家主独自发了会脾气,最后决定,洛府再回避,他就亲自上门,他还不信了,这世间还有他办不成的事。   洛老爷毕竟和善些,听说穆家主亲临,一路在正门处亲迎了进来,相陪到正堂。“快去看看,若是家主在府内,速报了他。还有主母,若好些了,就来见礼。”   穆家主得意地轻笑,“这个女儿嫁得匆忙,也不知妥不妥当?”   洛老爷回道:“极好。”   “亲家有所不知,其实我另外的女儿,比她更妥当。”穆家主习以为常的态度,却让洛老爷这个温良的书生有些语塞。   哪有这样损自家女儿的?   “今日也同来了,十八娘,快过来见礼!”穆家主一声令下,一直恭敬站着的穆十八娘于他下首出列,娇娇柔柔向洛老爷行了礼。   洛老爷谦和仁慈地轻笑,心中却有些腹诽,到底不是一个娘生的,与十四娘无一丝相像。   “亲家,如何?”穆家主继续推荐着,洛老爷却只一味的点头,含糊地说好。   “十四娘嫁入多年,却只得一子。每每想起,实在有愧,穆洛两家既结了亲,自当要多为洛府开枝散叶,才为最好。”穆家主卖力地推销着,却没料到,直接戳中了洛老爷的软肋。   笑容突然不再,轻咳了起来,气喘吁吁对洛诚说道:“快去找家主来待客,我身体不适,少陪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打算   洛诚心疼地扶起洛老爷,极不待见地看了眼穆家主,“老爷,慢些走。”   洛老爷突生变故,穆家主不知所措,分明是个最好说话之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洛玉琅闻讯从府外回来,先去看过父亲,再来到正堂时,脸色再没有前日拜访时好看,闷闷陪坐在那里,一句多话都没有。   穆家主和嫡女使了个眼色,嫡女起身,轻柔地问候,“十八娘,见过洛家主。”   洛玉琅淡然说道:“过门是客,勿需多礼。”   嫡女得了穆家主的指示,“不知可否去看望姐姐?”   洛玉琅暗自咬了牙,这厮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父亲此生最大的隐伤就是母亲,没了一个景家,居然又来了一丘之貉的洛府。   父亲听了这话,岂能不触景伤情?   “她需要静养,你们并不相熟,不宜去惊忧她。”洛玉琅直言不讳,眼光扫过穆家主,竟有了些冷冽。   刚才从父亲书房中出来时,他是起了杀意的,若不是顾忌漫游,现在的他可没有这样好的气性陪坐。   这样的冷言冷语,十八娘有些举步不前,家主选中了她,升了嫡女,又说要送她入京,与十四娘结伴,姨娘和她不知有多高兴。   现在看来,一切并不如家主所言那般顺利。   “正是因为不熟,才越要多多走动。十四娘这性子,就是太冷淡了些,若有一丝十八娘的温情体贴,我也安心些。”   洛玉琅听他还在这里恬不知耻的老调重谈,既然不能像解决王上一样,干脆利落,那只能在言语上让他知难而退。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歌妓舞娘送入府中,能退的,我都退了。不能退的,我都送去了庄子上,亦或配了人。”   有意停顿了下,给了个眼色让十八娘自己去体会,再对着穆家主正色道:“洛府从不纳妾,更无通房。若十八娘有意留京,我倒是可以帮着留意下,若有人肯接纳,穆家主直接送人过去便是。”   穆家主怎么都没想到,洛玉琅竟会如此直白,毫不留情面地将十八娘贬为了歌妓舞娘之类,可以送来送去之流。   要知道,他可是从一开始就告知了,这是穆府的嫡女。   所以脸上并不好看,“看来洛家主是另有打算,也是,十四娘自己不擅生养,怪不得担心穆府其他人亦是。”   不承想,他的话又刺中了洛玉琅的软胁,下一刻,再没有好脸色,“恐怕是大夫来了,穆家主,父亲报恙,就不便久陪了。”   话说到这份上,脸皮再厚,也该心领神会。   穆家主脸色难看的起身,“既如此,那便下次再让十八娘来陪十四娘吧。”   洛玉琅无声地拱手,咬紧了牙关,因为识海中,又不得消停,‘犹豫什么,今晚就收拾了他,日后再无麻烦。’   洛玉琅警醒着,不愿再受他的蛊惑,犯下让自己后悔之事。   穆十四娘刚从木花坊上车,护卫就回禀了此事,木然坐在车中,只觉得心里压了巨石,憋屈得喘不过气来。   掀起车帘问道:“城门关了吗?”   得知尚未到时辰后,吩咐马车赶往广福寺。   见了吴夫人,直接问她,“母亲,此事,你到底如何打算的?”她匆匆而来,就想问吴夫人一个态度,一个能让她做决定的态度。   吴夫人愣愣望着她,一时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穆十四娘问道:“他来过这里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冷哼一声,“他将十八娘提了嫡女,想塞给家主。”   吴夫人‘啊’了一声,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穆十四娘又问了句。   吴夫人有几分明白过来,“我有什么打算不重要,你们自己做主就是。”   穆十四娘起身走到窗前,院中的树纹丝不动,一如屋内,压抑而沉闷。   “母亲,我从未当他是父亲,但我感念他的生养之义。可我不想躲,我逃过一次,若不是连遇贵人,恐怕早已落入狼窝,尸骨无存。”   吴夫人觉得心底升起寒意,穆十四娘这话肯定不是无意之说。   “可,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呀!”   “哪有这样的父亲,我当时都未满十二,我逃来京城的当天,就被街面上的混混盯上了,若不是,若不是有人肯收留,恐怕过不了夜。”   穆十四娘情绪激动,眼眶难得地泛了红。   吴夫人怔怔看着她,眼泪随之溢出,“我知道,是我无用,累了你和十五郎。”   “母亲素来心善,逆来顺受。可我不愿,我亦不是母亲。人待我好,我便加倍地还回去;人若待我不好,我也不想虚情假意,违了自己的心。”   穆十四娘有些控制不住,眼眶虽然泛红,却始终没有泪水涌出。   吴夫人不停地数着手中的珠串,好寻求一些慰藉,最后颤抖着唇说道:“先去问问十五郎,好不好?”   “母亲怕他,从此就避开吧。”穆十四娘说完,舒缓了情绪,坐在了吴夫人身边,“这些年,母亲独自一人,不也一样过来了吗?”   吴夫人手一抖,珠串险些没有拿住,穆十四娘轻轻接住了,重新递给了她,“母亲,只要我和十五郎在,你便再不会吃苦。”   准备起身时,吴夫人突然抓住了她,“稍做惩戒不行吗?”   穆十四娘没有说话,只轻轻推开她的手,吐出心中的闷气,“母亲,虽然心诚,也该多多注意身体,若十五郎回来,见母亲大不如前,恐怕要伤心自责了。”   走出厢房,就看到洛玉琅静静站在院中,显然已经来了许久。   穆十四娘默默走向了他,洛玉琅无言地牵起了她,看向吴夫人的厢房,轻声说道:“要我进去见礼吗?”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母亲恐怕没有心情。”   夫妻俩默默从后院拾级而下,广福寺夏日的夜,蝉鸣不断,咶燥得如纷乱的心,穆十四娘轻声说道:“你听到了?”   洛玉琅嗯了一声,再无多话。   “你如何想?”穆十四娘直接问他。   洛玉琅挑了眉,一时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三百九十五章 气势   于内心而言,他自然是赞同的,但这话他不能说,毕竟这拱火之人,断断不能是自己。   穆十四娘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停下问他,“我原本还想求你相助的,现在看来,我要另做打算了。”   洛玉琅赶紧接了话,“这事自然只能找我。”   穆十四娘知道他刻意又想让气氛活络,继续迈下了阶梯,“我今日来,一是想问母亲的态度,二是想给她提个醒。”   “她也难为,毕竟,她与你和十五郎不一样。”洛玉琅主动替岳母解释了。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心中仍有怨气,“所以,她可以忍,她愿意躲。”   “不过是将他赶回穆府,这事我来办就是。”洛玉琅说完就发现穆十四娘奇怪地看着他。   “母亲都听懂了,难道你还不懂?”穆十四娘望着虚空之中,“我不想再耗费心力来应付这样的事。”   “让穆府消亡,比景家倒是容易许多。”洛玉琅有感而发。   穆十四娘却有她自己的打算,“我记得昔日在穆府时,当地有个很厉害的灵婆,说是能看到怨念极重的魂魄,主家若不想被其惊扰,就得出银钱让她帮忙超渡。”   “为此骗了不少姨娘的银钱。”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立刻会意,“夫人聪慧。”   穆十四娘自嘲一笑,“可我不知道,他们信不信?会信多少。毕竟凭我所见所闻,他们曾在穆府大杀四方而面不改色。”   洛玉琅微微一笑,漫游这个主意,旁人或许做得不够地道,但是他,尤其是如今的他,却是易如反掌。   “夫人想从何处入手?”   穆十四娘早有打算,直接回他,“大夫人独自一人在穆府,若真能行得通,由她开始最好。”   洛玉琅轻笑出声,“漫游谋智,漫乐自愧不如。”   穆家主还在这里心不死地搅扰着洛府,那边就传来了,穆府大夫人突发恶疾,不能理事,需家主速归的急信。   洛玉琅得到护卫的通报,说是穆家主来不及坐船,急匆匆骑马出了城门。   轻笑着说道:“漫游这招怎么想都极妙,后院失火,比斧底抽薪更管用。”   穆十四娘神情淡然,“他回去了,会看穿吗?”   洛玉琅依旧轻笑,“为夫亲自出马,断断不会有错。如今不过刚到八娘,大夫人就吓疯了,还有十一娘,十二娘,足够摆平你我之虑。”   “可惜我再没有更好的主意,不然雪上加霜,才会事半功倍。”穆十四娘咬牙纳着鞋底,似乎将其当成了最为仇恨之人,拉扯得十分用力。   洛玉琅挑了眉看她,“雪上加霜,好说。”   第二日,洛玉琅借口去城外庄子上巡视,再次出了京城。   穆十四娘再去探望吴夫人时,发现母亲添了许多白发,双目也有些浑浊。   见她来了,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只依旧木木地拨着手中的珠串,口中念念有词。   “穆家主已经回去了。”穆十四娘说完,吴夫人立刻转头看她,灰败的眼神充满着探寻的意味。   “我没有打听,或许是家中有事吧。”穆十四娘抬头与母亲对视,“前次我是气话,母亲担心之事,我不会做。”   吴夫人明显松了口气,连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穆十四娘又听她碎碎念着,“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安抚过母亲,马车刚上洛府的内街,就听护卫在车外禀报,“夫人,有人来访。”   穆十四娘掀起车帘,是十八娘。   见了她的马车,十八娘赶紧上前,和气地说道:“姐姐,家主走得急,说是我若有事,尽管来寻姐姐就是。”   穆十四娘冷然看她,“随我进来吧。”   于偏厅中坐定,等人退去后,直接说道:“我在府中时,与十一娘,十二娘最为熟悉,她们死时,你还少吧?”   十八娘忐忑地答道:“也曾聚在一处玩过。”   “可我与你却一点也不熟悉,甚至都没能认出你来。”   穆十四娘的冷淡显然在她意料之中,“姐姐,当时我尚小,姐姐又不常出院子。”   “我记得在你之前,还有两位妹妹,现如今,如何了?”穆十四娘问道。   十八娘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穆十四娘自然明白,“想来,也不得好死了。”   十八娘只觉得十分尴尬,没有接话。   “你也想追随而去吗?”穆十四娘毫不客气地问道。   十八娘先是愣愣地看着她,之后竟然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姐姐,我没有恶意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前后的姐妹们,哪个又有过恶意,可是她们不一样极惨地死去了吗?”穆十四娘冷冷说道。   “我又有什么办法?”十八娘哭哭啼啼,穆十四娘却不想与她多说,“我劝你莫要心生妄念,穆家主看人不准,其实我——根本不像母亲。”   静静看着她,“只有我明白,我其实像极了穆家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家主和善,只是发送或配人,我可不一样,必定要远远地卖了,我心才安。”   十八娘怔怔地望着她,几乎不敢相信,昔日沉默寡言,从不多走半步的十四娘竟会是这样的狠角色。   “你最好信我。今日就算了,过门是客,我好好打发你走。他日再来,恐怕这京城,再无十八娘。”字字掷地有声,狠厉无情。   十八娘狼狈起身,捂了脸,刚走两步,就被身后的穆十四娘喝住了,“你学的规矩呢?!”   醒过神来,十八娘擦了脸,缓了会情绪,轻轻向她施了礼,“姐姐,十八娘告辞了。”   穆十四娘答道:“回去,好好为自己打算。”   十八娘仪态端庄,一步一步慢慢走远,看着她的背影,穆十四娘竟有重回穆府的错觉。   长舒了一口气,驱散了心中的恶念。   幸好洛玉琅这回不在,否则又要好一顿解释。   谁知嘉诺突然探出了头,“母亲,你好厉害。”   穆十四娘失笑,“你逃学了?”   嘉诺摇头,“师傅出门会友,让我练字,我练完了。”   穆十四娘招了招手,等他过来,“你为什么说我厉害?”   嘉诺偏头,“因为伤心的不是母亲呀!”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因果   “我不伤心就是厉害呀!”穆十四娘刚才被弄糟的心情好了许多。   嘉诺认真地点头,“祖父待了客之后,不但咳疾犯了,还悄悄地落泪。父亲也是,来看祖父时,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穆十四娘轻抚了他的头,“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依旧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嘉诺摇头,“祖父不开心,嘉诺怎么能开心。”   穆十四娘领着他,“那我们去看祖父好不好?”   洛老爷的书房又开始药味弥漫,见穆十四娘领了嘉诺进来,一阵咳嗽之后,“这里药味重,你们不好久待。”   不待穆十四娘说话,嘉诺已经跑了过去,仰着头,“祖父,是我要母亲带我来的。”   穆十四娘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样的人情世故,有些心疼地看着他。   洛老爷轻抚着他,“今日可学到了?”   嘉诺不断点头,还当场背诵了《弟子规》中的一段。   洛老爷赞许过,轻声吩咐他,“去练字吧,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能有模有样地抄写《弟子规》了。”   嘉诺一听,恭敬地和祖父和母亲行了礼,退了出去。   “不用担心,我已好多了。”洛老爷说完,穆十四娘径直跪在了他的面前,“父亲,全是我惹来的祸端。”   洛老爷摇头,示意她起身,见她不愿,只得看向了一旁的洛诚,示意他去相扶。   穆十四娘接着说道:“父亲,若不是因我,穆府这样的人家根本没有机会踏入洛府的大门。父亲也不会犯了旧疾。”   洛老爷喝了口热茶,润了喉,“你放心,我自身所受之苦,断不会让你去尝。”   穆十四娘见洛老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父亲,与此无关,我只是觉得问心有愧。”   洛老爷终于明白过来,“你是你,彼是彼。就像妍冰,虽出身景家,却全然不同。琅儿之所以心意坚定,想必也是如此。”   穆十四娘这才明白,洛老爷之所以旧疾复发,并非穆家主的厚颜无耻,而是被戳中了软肋。   洛玉琅的生母,是洛老爷心底最深重的痛,穆家主如出一辙的盘算,又掀起了他的旧伤。   “快起来,地上凉。”洛老爷虚扶了一把,“听说穆家主已然归去,这事就此翻过吧。”   穆十四娘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说哪句,才能让洛老爷心里好过些,只得起身,告退出来。   其实她刚进去时,并没想过要跪着赔罪。   只是闻到满室子的药味,洛老爷又见苍老的病容,让她心生愧意。   从洛玉琅为她怒杀王上而起的压抑感,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她不能明说,只能跪求洛老爷原谅。   原谅因为她,洛玉琅一而来,再而三,伤人。   就连这次去穆府,也是因为她气极之时,想出的对策。   虽然大夫人手里命案无数,穆家主更甚,但这些皆是她的事,不该洛玉琅去经手,无端再背上这桩负累。   洛玉琅不在洛府,回到院中,又是独自一人。   穆十四娘徘徊到了小庙前,跪在佛前,诉求原谅。   求佛祖原谅她的妄念,更求佛祖将一切的罪责算到自己头上,不与他人相干。   从小庙出来,沐浴焚香,照着在小庙中许下的愿念,重新开始绣尚未完工的经幡,这次不全为了洛玉琅,还为自己诚心诉求。   过了几日,去木花坊的路上,被十八娘哭泣着拦住了马车,“姐姐,穆府出大事了。”   穆十四娘让马车转进侧街,下去后,直望着十八娘,“穆府出事,你归去便是,再来找我,意欲何为?”   十八娘哭哭啼啼,“我去过广福寺,根本进不去后院。信中说,现如今家主也,也疯魔了。我想,我想请吴夫人回去,与我一同回去。”   穆十四娘淡然望着她,“穆府嫡子无数,更有族中长老,自然有人理事。我母亲一向不被善待,如今不过求过些清静日子,为何还总将主意打在她身上?!”   一见到十八娘,穆十四娘这些天的愧疚突然不复存在,昔日的种种皆因她的出现翻腾在脑海。   十八娘见她根本不为所动,哭得更加伤心,“姐姐,比起我们姐妹,你算是过得最好的,为何要这样无情。”   “我尚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我最后一次与你说话,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穆十四娘上车之前,又说了句,“我记得我曾说过,我像极了穆家主。”   十八娘怔怔看着她,马车上的她回眸之间,神色果然有穆家主的凛冽。   无端后退了两步,再不敢造次。   晚间回府,洛诚接了她,“夫人,穆府在京中的别院已经空置。”   穆十四娘明白他所说何意,轻轻点了头,“有劳了。”   十八娘总算被她吓了回去。   至于她今日所说,连穆家主都被吓疯了之事,穆十四娘半信半疑。   那样夺人性命毫不在意的人,心肠必定硬如磐石。   且不说他信不信鬼神,反正他不像是轻易就会被吓疯的人。   带着心中的疑问,急切地盼望着洛玉琅早日归来,好早些知道来龙去脉。   数日后,洛玉琅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回了洛府。   穆十四娘催促他先去沐浴,这样风尘仆仆去见洛老爷,要如何回答。   洛玉琅在她为自己擦拭头发的时候,简短地说着,“装神弄鬼,在穆家主这里并不太见效。但胜在人皆有贪欲。那几位嫡子如何会错过老虎打盹的机会,我见他们成功地将穆家主药倒,就回转了。让他们自己去争抢吧。”   穆十四娘忍不住轻拥了他,“多谢。”   洛玉琅轻声提醒伏在自己背上的穆十四娘,“头发是湿的。”   穆十四娘毫不在意,“你为了我,总是如此尽心。”   洛玉琅反倒十分奇怪,“我难道不该为你尽心吗?”   穆十四娘说出了压在心上许久的话,“母亲信佛,所以我听因果之说,听得耳朵起茧。这一切的因果,该让我自己来担。”   洛玉琅反而轻笑,“你不是总说,你不信鬼神吗?” 第三百九十七章 感同   “我不信鬼神,但因果之说,不能不信。”穆十四娘缓缓起身,重新为他擦拭湿发。   洛玉琅沉默了,直到她为自己系好发髻,才起身拥住了她,“我既不信鬼神,也不怕因果。我所做之事,皆为我自己而做。漫游心善,却不必为此伤神。”   见她依旧闷闷不乐,“如今看来,以后应当再不会有让你我如此伤神之事。若你觉得不安,我夫妻二人便日行一善,抵消了这因果,如何?”   穆十四娘与他两两相望,渐渐湿了眼眶,洛玉琅有些无措,借着十数日的思念,吻上了她的唇。   穆十四娘反倒因此清醒了过来,寻到机会,喘息着提醒他,“你回府,还未去和父亲请安呢。”   洛玉琅与她额间相抵,轻声说:“好。”   穆十四娘回避了他眼中浓浓的情愫,轻轻推开他,拿了外衫给他。   见独子十数日不见,终于归来,精神果然好了许多,更因为洛玉琅一脸的轻松畅快,咳嗽都少了许多。   “父亲,我再为您诊一回脉吧。”   洛玉琅闭目问脉,穆十四娘见到嘉诺又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向他招了招手,等他来到自己面前,轻声向他解释,“莫出声,你父亲正给你祖父问诊呢。”   嘉诺立刻紧张地看着。   直到洛玉琅睁眼,“父亲,郁结最为伤身,待孩儿配制过新药,父亲安心静养,莫太伤神了。”   嘉诺跑过去,趴在洛老爷腿边,“祖父,你要听父亲的话。”   洛老爷轻笑着,抚着他的发髻,“怎么出汗了?”   嘉诺开始报喜,“祖父,我刚才一连三箭,皆中红心。”   “你是想让祖父去看?”   嘉诺果然点了点头。   “好,祖父这就去看看嘉诺的好箭法。”祖孙俩相偕而行,嘉诺牵着洛老爷的手,体贴地为他留意脚下。   洛玉琅在转变时,轻扯了穆十四娘,使得她诧异,“你不去看看吗?”   洛玉琅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想回去继续。”   不顾穆十四娘咬了牙看他,径直牵着她上了通往院中的小径,之后惊讶出声,“竟开了这许多鸢尾,刚才怎么不曾留意?”   穆十四娘趁机说道:“不如我们好好赏赏吧。”   洛玉琅回头看她,“是要好好赏赏。”脚步却不曾停下。   穆十四娘读出他话中的别有深意,再次咬了牙看他,洛玉琅进了院子,直接抱起了她,“漫游难道不想吗?”   尽管穆十四娘因为又恼又羞,狠狠拧了他一把,他还是乐呵呵地,固执地要将自己的想法贯彻到底。   穆府的最终归属还是传到了京城,穆十四娘去看她时,直接告诉她。   吴夫人听后,只是捻着珠串跪在观音菩萨坐像前,不住诵念。   穆十四娘不太清楚她这样,是在替谁祈福,还是在替谁赎罪。   只静静看了她一会,默默退了出去。   等她走后,吴夫人终于哭了出来,“菩萨,一切皆是我的罪孽,罚我吧。”   并未走远的穆十四娘在门外安静得着,知女莫若母,自己的所为,再隐晦,也难瞒过母亲。   抬头望天,扪心自问,后悔吗?   之后轻轻一笑,她若为此后悔,那些惨死的姐妹,又有谁体恤她们半分?   回转身,朝着门内说道:“母亲,留了他们的性命,已算仁至义尽。母亲在伤心的同时,也多想想那些死去的姐妹,姨娘。也多想想,若是女儿未曾逃脱,如今又会如何?”   屋内的吴夫人突然捂住了嘴,哭得更加伤心。   穆十四娘说完,竟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压着的巨石不再。   她不是母亲,不会总拘泥于过去,于她而言,更愿意面向将来,凭着自己的心意,活成漫游,活成施思,亦或施掌柜。   只唯独不会活成昔日的穆十四娘。   下了广福寺的台阶,刚准备上马车,余光闪过熟悉的衣摆,回头说道:“来接便来接,这样偷偷摸摸做什么?”   洛玉琅轻笑着从树丛后走出来,“本想等你上了马车,再给你惊喜,不曾想漫游眼神如此厉害。”   穆十四娘问他,“既然想给惊喜,为何不上去接?”   洛玉琅瞅了眼一路蜿蜒到高处的台阶,示意她去看,“我不想爬台阶。”   穆十四娘轻轻抿了唇,径直上了马车,她如何不知晓,洛玉琅是为了她能自如的和母亲说话。   “今日听了个大消息。”洛玉琅在车内坐定,“黄袍加身,后周易主了。”   穆十四娘一副愿闻其祥的模样,巴巴地看着他。   洛玉琅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些都不重要,青蓿借着这股东风,得了上三品的官职。而景庄,则官拜二品,不过如今他叫沈义伦。”   穆十四娘轻声问道:“青荷呢?”   “菡萏公主被新帝赐给了青蓿。”洛玉琅这话说得奇怪,穆十四娘正皱眉看他,洛玉琅已经接着解释,“并非正妻。”   穆十四娘感同身受,既为青荷不甘,又明白青蓿的无能为力。   洛玉琅见她神情落寞,安抚道:“如此已算极好,总比充入后宫,亦或赐给别人的好。”   “不是说要与她远走高飞的吗?”穆十四轻声报怨。   洛玉琅心疼地轻搂了她,“总有走不了,不能走的苦衷。青蓿一定会待她极好。”   见穆十四娘挑眉看他,一脸的不认同,也学着挑眉看她,“所以我弃官不做,只做自己。”   不想让她再沉浸其中,换了话题,“宋,新国号为宋。”   “会来攻打吴越吗?”穆十四娘轻声问他,洛玉琅轻笑,“漫游果然聪慧。还有愚人论断,说新朝会先攻北方。”   “那你可做好准备了?”穆十四娘问他。   “我要准备什么?该做准备的是太后才是。”洛玉琅依旧轻笑。   “是啊。”穆十四娘也觉得自己太过多虑,确实轮不到自己操心。   “不会有战事,漫游放心好了。”洛玉琅轻声安抚。   穆十四娘躲入了他的怀中,与青荷相比,与母亲相比,自己因为遇上洛玉琅,不知要幸福多少。   洛玉琅依稀明白她的心情,任由她在自己怀里钻来钻去,派遣着无法释怀的情绪。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夜市   “你总是如此心善。可知虎有伤人意,人若不反击,势必要受其累。”洛玉琅安抚着怀中的穆十四娘,“况且,你我夫妻同心,万事可为,怕什么?”   穆十四娘抬头,“可我宁愿将这些心思放在其他之上,还能有所做为。”   洛玉琅轻笑,“你如今早已有所为,洛府偌大的家当皆在你手里,还有木花坊,还要如何劳累才算?”   穆十四娘感叹,“当初被墨师傅收留时,唯一的念想,就是他日有间自己的绣坊,得以渡日。”   “现在不但事已达成,还嫁得了如意郎君,漫游该欣喜才是。”洛玉琅的自夸,让穆十四娘忍不住笑,“你如意在哪里?”   洛玉琅挑眉,凑近了问她,“还有哪里不如意?”   “你饮酒了?”穆十四娘惊讶地问他,“怪不得不肯进广福寺。”   “父亲要我陪他饮了几盅。”洛玉琅解释,“今日并非母亲的忌日,可能另有缘故吧。”   穆十四娘轻伏他的胸前,“父亲对母亲,既让人羡慕更让人心疼。”   “父亲看起来和善,实则沉闷非常。内心所想,从不为外人道。自从我听了他酒后失言,独自莽撞跑去红崖山,再没见他喝醉过。”   往事虽然已矣,但斯人仍在,这苦闷忧伤自然也在。   “幸好嘉诺喜人,让父亲得以宽怀。”穆十四娘再次抬头望他,“他聪明省事得很,你也莫要对他太过冷淡,免得他多想。”   “我做不到。”洛玉琅直言不讳,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这桩隐患,一直深埋于两人之间。   穆十四娘只希望再没人提起,如今看洛玉琅依旧在意非常,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不如我们就当,就当嘉诺是上天赐予的,好好待他,如何?”   洛玉琅看着她忐忑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必强求。”   “你我尚且年轻,世事无绝对,说不定,只是你误诊了呢?”穆十四娘见他一直如此悲观,只得寻了话劝慰。   洛玉琅却不想再提,“今日听到一个消息,景玉霜脱逃了。”   “脱逃了?!”穆十四娘惊诧万分,“她的父母兄弟尚在狱中,宫中更有两位太妃,她不怕太后迁怒吗?”   洛玉琅摇头,“我听了消息,便赶来接你。”   “她会来找我?”穆十四娘有几分不解,“为何?”   洛玉琅挑眉,“因为我,她也会迁怒于你。凭她的认知,若她能顺利嫁入洛府,就算景家谋逆,也与她无关。”   “我不怕她。”穆十四娘坦然说道,“我又不欠她的。”   洛玉琅轻笑,“正是如此。”   “我倒觉得她会来找你。”穆十四娘转而说道。   这回换洛玉琅惊诧,“为何?”   穆十四娘替他分析道:“她脱逃之后,必定是想出境,现如今能帮她的,除了你,还有谁?”   洛玉琅直接摇头,“她还自认为了解我,就不会如此做。”   见穆十四娘并非被他说服,“因为凭我原先的性子,必定会将她送官。”   “若她真的来找你,你会将她送官吗?”穆十四娘追问道。   洛玉琅想了想,认真回答:“我听漫游的。”   穆十四娘撇嘴,“你这是笃定我又会发善心。”   “漫游也可以视而不见。”洛玉琅认真说道,“毕竟她素来对你不怀好意。”   眼见马上入城,已近黄昏,可路上行人依然如织,穆十四娘有些纳闷,不断朝车窗外张望。   洛玉琅轻笑,“毕竟不再是女儿家,漫游竟连这样的日子都忘了不成?”   经他一提醒,穆十四娘回过神来,“乞巧节?”   “漫游要去逛夜市吗?”洛玉琅饶有兴致地问道。   穆十四娘被他一问,再被车外的喧嚣打动,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自苏城后,似乎总会有事打岔,再没有乞巧的心情。   “我真是健忘,前阵子灵秀就提过,我只说按旧时规矩办。怎么到了日子,自己竟然忘记了。”   穆十四娘自顾自地报怨,洛玉琅却明白得很,穆家主来京之后,她便心情不宁,这样不紧要的事,如何会放在心上。   想到此,更加心疼她,“干脆直接去夜市,顺便再去吃碗馄饨。”   “昨儿早饭不正好是馄饨吗?”穆十四娘问得大煞风景,洛玉琅佯装哀怨,“看来漫游,早忘了广福寺前的馄饨了。”   “我不但记得广福寺有人不请自来套近乎,还记得枫桥大街有人包圆了馄饨摊。”穆十四娘得意地望着他轻笑。   洛玉琅点了点她的额头,“好记性。”   穆十四娘心说,我还记得苏城与景玉霜的头次照面,也是乞巧节时,在枫桥大街的馄饨摊上。   入城不久,马车就行得艰难,洛玉琅牵了穆十四娘下来,干脆随着入城的人流,一路朝夜市最热闹处缓慢走去。   夜市的馄饨摊前,坐无虚席,洛玉琅无奈看着穆十四娘,“看来,是不可能像苏城时,包圆馄饨摊了。”   穆十四娘捂嘴偷笑,“漫乐舍得棒打鸳鸯吗?”   馄饨摊里多半坐着正当年的小娘子,而馄饨摊周围则三三两两,聚着少年郎。   洛玉琅一直将她护在身前,挡去路人打量的眼光,“想当年,我身穿红衫时,行走京城,从没人敢这样看我。”   穆十四娘更加开怀,“那是,京中霸王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   终于等到空位,洛玉琅眼明手快地领着她占了位,直接向摊主要了两碗馄饨。   同桌的两位的小娘子不时打量着他,洛玉琅望着穆十四娘,见她非但不生气,还在那里偷笑着,十分得意。   终于等到人走,马上又有人落座,自然亦是小娘子。   洛玉琅皱了眉,催促着店家。   店家生意好,哪里会在意,根本没搭理他。   穆十四娘适时开口,“漫乐饿了吗?”   洛玉琅挑眉看她,“我是怕你饿着。”凑近了对她说道:“你看整个馄饨摊,哪里还有我这样的人?”   穆十四娘四下张望,果然如此,清一色的小娘子,独他一个大丈夫。 第三百九十九章 相求   “多谢漫乐。”穆十四娘出言感谢,终于让他脸色好看许多,店主也端了馄饨送来。   “烫得很,漫游缓些吃。”这样的话,洛玉琅早已说得顺口,但旁边的小娘子们听了,却备感意外。   察觉到有人打量,低头喝汤的洛玉琅直接皱了眉,穆十四娘轻声问道:“你们总看我夫君做什么?”   小娘子未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相问,自己又确实正在张望,赶紧低下了头,涨红了脸,最后落荒而逃。   洛玉琅抬头,“漫游威武。”   穆十四娘挑眉看着新落座的两位小娘子,适时开口,“夫君,真的好烫。”   洛玉琅无奈看她,手却老实地拿着勺子,轻轻替她搅动碗里的馄饨,“馄饨要热的才好吃,汤可以晚些再喝。”   穆十四娘乖巧地点着头。   两个人明目张胆地情深意厚,惹得新入座的两位小娘子直到吃完,都不曾抬头打量过。   穆十四娘向来吃得慢,洛玉琅也不催她,吃完之后,只静静坐在那里等她。   店主见了,正想开口让他腾出位置,突然被人轻拍了肩,回头一看,立刻会意,“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洛府护卫大方地多给了钱币,店主笑得开怀,”几位,要来一碗吗?”   可惜他的好意并未被人领受,数名护卫依旧站在原处,各司其职。   “确实好吃。”穆十四娘擦拭着嘴角,“应该就是广福寺前的那家。”   洛玉琅于女儿群中,早已坐立难安,起身说道:“吃饱了,我陪你四处走走,消消食。”   穆十四娘回头问道:“你们尚未吃饭,不如也在这里尝一碗馄饨吧。”   领头之人回道:“夫人,我们刚才出府时,已经吃过了。”   洛玉琅轻笑着扯着她往前走了一段路,“你这认人的眼光真是令人佩服。还有,我是这样不体恤的家主吗?”   穆十四娘红了脸,“谁让他们不但穿得一样,身形也差不多。除了几个时常打照面的,其他的,确实不太认得出。”   洛玉琅只是轻笑,穆十四娘若每个护卫都认得清楚,就要轮到他不情愿了。   夜市之上,摊贩林立,虽然大多数摊主都悬了灯笼,但也有为数不少的摊主点了油灯,一路之上影影绰绰,白日里或许看不上眼的,在此刻竟觉得有些动心。   饶是穆十四娘一惯难以动心,也买了几样小玩艺,拿在手里感叹,“这幼时缺失的,竟在成年之后补上了。”   洛玉琅护着她,好不被人挤着,“你不是常说,要往前看吗?过去的不好,总想着做什么?”   穆十四娘知道自己的突然的感怀,是受了今日在母亲门前所说之话影响,轻叹了声,“漫乐说得对,确实不要多想。”   渐渐脱离了人群,站在廊桥上,望着夜市迷幻的灯火,洛玉琅问她,“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初来京城那年,元宵节时,突然看到我站在身后,是如何想的?”   这样长久的事,她如何记得,就算现在想起,当时自己如惊弓之鸟,哪里会往儿女情长上去想。   “自然是吓死了。”   洛玉琅略有失望,“我可是鼓足了勇气,才靠近你的。”   “我才不信。”穆十四娘心说,当时的你老神在在,盛气凌人,哪里有半点忐忑。   洛玉琅轻笑摇头,穆十四娘不说,他也明白,那时的她,根本不会像今日馄饨摊同桌的小娘子一样,如怀春的少女,情窦初开。   “所以啊,我也不常回想当初你对我的冷待。”洛玉琅低头看她,“我最喜欢回想,你跑去红崖山找我,于迷雾中扑向我的模样。”   “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所有的付出皆没有白费。”事过境迁,当时所有的莽撞都已记不清细节,但这些,却始终记忆犹深。   “红崖山。”穆十四娘轻叹一声,“如果不是在红崖山遇到你,现如今,你我二人又会如何?”   今日的穆十四娘感叹分外的多,洛玉琅明白却不愿她过多地纠结于此,“是我的错,说好的,不再提它。”   穆十四娘摇头,“我的命数从那里开始转变,为何要避开不谈?”   “天晚了,我陪你回去吧。”   夜半时分,城内的一角,洛玉琅缓缓踏入,有意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惊醒了蜷缩在暗影处的人。   很长时间的僵持之后,暗影处的人缓缓起身,甩掉身上披着的破毡,想理清头上的乱发,可惜却是徒劳。   “你来找我做什么?”景玉霜冷声开口,语带哀怨。   洛玉琅清冷说道:“你跟了一路,我若不来说明,怕你再次误入歧途。”   景玉霜冷笑一声,“你也太护着她了。”   洛玉琅四下张望,“今夜城门关得晚,为何还要留在城内?”   景玉霜紧抿着唇,似仍在纠结,洛玉琅替她说了出来,“景家的人都被太后关回了景家,太后的亲信看守,无人能够靠近。”   景玉霜却摇了摇头,“他们意图谋逆之后,眼中便没了我。”   洛玉琅微微叹息。   “我是来找你的。”景玉霜终于说出了口,直接长舒了口气。   洛玉琅敛了眉眼看她,“我?”   景玉霜点头,又怕他看不清,“自然是你。若不是你误了我,我焉会至此。”   洛玉琅摇头,“你机关算尽,最后一败涂地,与我何干。”   “你别忘了,我曾嫁给你的牌位。”景玉霜咬牙说道。   洛玉琅不置可否,亦不言语。   景玉霜无奈,只得继续诉苦,“若不是他们强逼,你归来后,我就是你的妻。”   “不要臆测过去,你找我做什么?”洛玉琅冷声问道。   “送我出境,我要去南唐,或是后周。”景玉霜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洛玉琅脑海闪过穆十四娘不久前说过的话,不禁失笑。   却让景玉霜误会了,“太后疑心最重,我若胡乱攀咬,你猜,你会不会再有牢狱之灾?”   洛玉琅眼神凛冽异常,景玉霜却全然不惧,坦然回视着他,“比如,王上之死。”   她不知道,此时洛玉琅背负的双手早已紧握。 第四百章 境遇   景玉霜犹自得意地望着他,“你说,若是太后知道王上之死与你有关,会如何?”   “会如何?”洛玉琅步步逼近,脑海中的一个念占据了上风,可惜因为这处破屋暗黑无光,景玉霜并未看到他眼中的杀意。   “你从未主动靠近过我,今日算不算头一次?”景玉霜的相问,让洛玉琅停下了脚步。   略微失望之后,景玉霜继续着她的盘算,“我约了人,应该很快会来。而且,我一早约定过,如果我死了,必然与你有关。到时候,不光王上一桩事,太后还会知道你灭口之事。”   “你已沦落到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对太后不敬。”洛玉琅战胜了那个一直想要鼓动他下手的妄念,“太后虽然对你厌恶至极,可她并不像你一样蠢笨,你们王宫之内的纷争,与我何干?”   “你就不怕太后因此会明白真相?”洛玉琅接连说道。   景玉霜回问,“什么真相?”   “王上轰然辞世的真相?”洛玉琅眼神深沉,那日他进出王宫实在有些仓皇,并不像进出兴王府时那样从容,若真被人抽丝剥茧,会不会牵出自己来,还真不好预料。   “你知道?”景玉霜并没有机会看到王上的死状,但宫里传得邪乎,说什么来无影去无踪,她才不信,不过是哪个使的障眼法罢了。   现在听洛玉琅似乎知道些内情,这样的隐秘之事,自然是想听个分明。   “就是你。”洛玉琅撇了撇嘴,“如果我将你抓了回去,再将此事告之,你说太后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景玉霜并没有如他所料,惊慌失措,反而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我?我现在只剩命一条,你可不是,你有偌大的家业,还有心心念念,一刻都不肯松脱的小娘子。太后什么德性我比你更清楚,她会借机杀了我,更会趁机夺了洛府的家财。”   洛玉琅轻摇着头,景玉霜见他终于短了气势,趁机说道:“你可以强横,却也该为素来身体欠佳的姑父多想一些。”   “我如今已被太后禁了足,如何送你出境?”洛玉琅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与景玉霜之间的距离。   景玉霜抿了抿唇,脸色神色复杂,现在的她狼狈不堪,实在算不得养眼。   失落之后没忘自己引了他来的初衷,“你不用以此来搪塞我,洛府来往南唐的货物从未间断过。”   洛玉琅心意已定,从广福寺回城时,漫游的话说得没错,确实没必要再造杀戮。   “你自己想办法去关口,到时候自然有人找你。”说完,再不肯停留,转身打算离开。   “最后一句,若没有上一辈的恩怨,你会娶我吗?”   洛玉琅于她的执念,忍不住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如果不是长辈强逼,应该不会。”   “为何?”景玉霜不甘愿地问道,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遗漏,“如果没有穆家的庶女呢?”   洛玉琅淡然答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我有哪点不好?”景玉霜眼泪夺眶而出,她所求不多,只求洛玉琅能够说出,若没有长辈的恩怨,他就不会如此厌恶自己,弃自己如草芥,从不肯多看一眼。   “你出身景家,就算没有母亲之事,景家的人眼神中都充满了欲望,我最厌恶了。”说完径直离开。   景玉霜呆立当场,目之所及,早没了洛玉琅的身影,“你骗人,幼时你与我玩得极好,若不是她们伤了你的心,若不是穆府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狐媚之人,你才不会这样待我。”   回去后,洛玉琅头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他不能让穆十四娘知道自己半夜出去过。   “优柔寡断,我当初为什么会选了你?”脑海中仍在不断抱怨,可他再不会受此影响,反而能轻松应对。   他是洛玉琅,不是冷情的嗜血狂魔,虽有凌驾于寻常人的能力,却不能因此杀戮无数。   就像漫游,因为有过数面之缘,选择给拦马车的绿衫小娘子扔几块碎银,他也可以举手之劳,送认识数十年的景玉霜一条活路。   “总是你,会将我于歧路上拉回正途。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沐浴之后,等他再次躺回漫游的身边,喃喃说道。   受了惊扰的穆十四娘一个转身,手脚搭在了他的身上,夏日的夜多数是闷热的,他身上带来的凉意让她十分受用。   洛玉琅惬意地享受着她的攀附,越发笃定今日放景玉霜一条生路正确至极。   如果真下了手,现在的自己如何能这样轻松。   等他这个想法越来越坚定之后,脑海中也跟着沉寂了。   轻松之后的洛玉琅终于可以好好补上一觉。   接下来,洛玉琅接到了两个消息,一桩是景玉霜顺利出境。另一桩则与穆十四娘相关,穆家主终于熬不住那个嫡子的折腾,先大夫人一步,故去了。   洛玉琅将穆府送来的帖子递给穆十四娘,静静等她看完。   “我陪你同去广福寺,由我来说吧。”   穆十四娘心中感念洛玉琅的体贴,却还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怕母亲误会是我所为。”   “事实就是事实,误会不来的。”洛玉琅解释,“我只是怕你说得不够悲戚,显得不够孝顺。”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洛玉琅直接挑了眉,有些不自然地抚了抚眉。   虽然现在的穆十四娘脸上依旧毫无悲色,但自己的言语确实有失妥当。   “我倒是担心,母亲会执意归去。”   洛玉琅主动担起了责任,“你若不想回去,我陪着母亲回去便是。丧事一完,再接了她回来。”   “你不了解母亲。”穆十四娘摇头,“十五郎就算接到信,恐怕也在月余之后。”   “可你若瞒着她,怕更不妥当。”洛玉琅所言,穆十四娘点头认可。   “所以还是得告诉她。”穆十四娘忍不住长叹一声,母亲此番归去,恐怕又会固执地要守孝穆府,那样的地方,她与十五郎皆不在,真有些不放心。   “若母亲执意回穆府奔丧,还是由我陪着好了。”穆十四娘终于做出了决定,洛玉琅担忧地看着她,“我不好多待的,到时候母亲不肯走,你打算如何?” 第四百零一章 奔丧   “到时候再说吧。”   穆十四娘将此事告知吴夫人后,吴夫人一反常态,神色毫无变化,穆十四娘正担忧得想要安抚,她已经开口,“家主亡故,如何我都该归府的。”   “母亲,我陪您同去吧。”穆十四娘话音刚落,吴夫人就摇了摇头,“那样的地方,你去做什么?”   “我不放心您。”穆十四娘直白地回答。   “你前次不是说,大夫人已经疯了吗?现在只剩下些小辈,如果他们还想攀附我的一儿一女,就不会对我造次。”吴夫人起身走到佛前,重新上了香,“我并非你所想那样,于他念念不忘。只是,我若不归,反而显得你们不孝。”   穆十四娘无言地看着母亲跪了下去,口中又开始诵念,明白有些话说出来后,注定她与母亲再不能够像以前那样亲近。   虽然如此,可有些事,她却不能不提前告诉母亲,“现在新任家主未定,想来又是一番纷争,女儿是不想母亲被人误会。”   吴夫人最是诚心,继续诵念着经文,穆十四娘静静等候,明白母亲一篇未完,是不会半途而废。   果然半晌之后,吴夫人停下了诵念,“他们若有些脑子,就当明白十五郎不屑于和他们争抢。”   “这倒没看出来。”穆十四娘轻声吐槽,吴夫人背对着她,看不出神色。   “丧事一完,我就离开。”   得了母亲这句话,穆十四娘满意起身,“家主会与母亲同去,女儿在京中静待母亲归来。”   吴夫人没再言语,只在穆十四娘走后,喃喃说道:“毕竟是生养你之人,连丧事都不愿去了吗?”似后知后觉般,在院门前拦下十几级台阶之下的穆十四娘,“十五郎,你送了信吗?”   穆十四娘转身望她,“已经送了信去,但不知他是否尚在原处。”   吴夫人既有些失望,又有些坦然,“送了信就好,他日后也可去祭拜的。”又想是和自己说的,“毕竟只是庶子,去与不去,又有什么要紧。”   穆十四娘站在原处,望着已然空洞的院门,半晌没动。   回去之后,并未对洛玉琅说自己决定不去,也未拦阻洛玉琅执意同行。   行程突然,行船不便,只得选择走了官道。   穆十四娘在广福寺前接了母亲,发现她竟然已经身披素服麻桑,头带白花。   低头看着身上的浅色绿衫,就连身边墨蓝色衣衫的洛玉琅都比她应景。   上车之后,突然说道:“自我记事起,小院中就只有母亲、十五郎和我。母亲的厢房大些,也只能放下一床一桌。十五郎读书之后,家主特意让人往院中拓宽了他的厢房,好让他放下书桌和多宝阁。”   洛玉琅见她唯一遗漏了自己,好奇地问道:“你呢?”   穆十四娘轻笑,“我的厢房,一半是床,一半放着杂物,冬日行走不便时,还要放些柴火木炭。”   洛玉琅心疼地看她,穆十四娘浅笑,“所以,我常年都坐在小院中,因为那里光线好些,做事方便。”   “知道吗?舒掌柜头一次拿花样给我时,我竟认不得蜻蜓。”   “院子一无花草,更无树木,除了蚊虫,什么都没有。”   洛玉琅微皱了眉,想了许久,才隐约觉得是吴夫人今日的打扮刺激了她,才会让她提起这些从未说过的往事。   “我已让人提前去镇上寻个住处,我们住在外面。”   穆十四娘见他早已握紧了自己的手,眼神中尽是担忧和疼惜,莞尔一笑,“那样地方出来的人,经得起风吹雨打。”   “是吗?难道我在红崖山遇见的另有其人?”洛玉琅眉眼弯弯,似笑非笑。   穆十四娘抿了唇,“数个姐妹,只我顺利逃脱,没有受到惊吓。”   “是,漫游威武。”洛玉琅神情依旧,惹得穆十四娘嘟了嘴。   “说个我的事给你听。”洛玉琅扯了扯她的手,询问着她。   穆十四娘回道:“你说嘛!”   “其实,那次是我头次亲自上手给兔子剥皮,开膛破肚,生火烤制。”   穆十四娘回想起当初,自己一身泥泞的狼狈,又对他戒备非常,竟全然没有在意这些。   “我当时只觉得你特别厉害,明明头天晚上气息烫得吓人,又全身是血,第二天就生龙活虎,利索能干得很。”   洛玉琅轻点了她的额头,“现在后悔过当时这样没心没肺吗?”   穆十四娘老实点头,“看过你身上的伤痕后,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洛玉琅挑眉,“那怎么不见你说句好话来听?”   穆十四娘无端涨红了脸,洛玉琅想了想,轻笑着将她搂了过去,“都老夫老妻了,还这样害羞做什么?”   “正说以前的事呢,你总打岔。”穆十四娘轻声抱怨,洛玉琅坦然说道:“陈年旧事了,老想它做什么?若有空,不如多想想与我有关的以前。”   低头看她,“多想想以前的你,是如何对我的好视而不见,还总伤我的心。”   穆十四娘回怼,“我怎么回想时,总觉得你那时欺负我的多?”   “哪有?”洛玉琅委屈地说道。   “我不与你计较。”穆十四娘觉得他刚才说得有理,不能总想着以前的不好,因为无论多不好,都已成了过去,再不会来惊扰现如今的自己。   “计较吧。”洛玉琅望着车外轻笑,“我喜欢你与我较真。”   “休想。”穆十四娘的回答让他笑得越发开怀,惹得她直接捂了他的嘴,“回去奔丧呢。”   马车在苏城停留时,穆十四娘扶着吴夫人入内歇息,到了住的厢房,吴夫人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你说得对,你不是我,我亦不是你。于我而言,故去的是我所嫁之人,我与他生了一儿一女,数十年的光阴,哪能说抛却就抛却。”   穆十四娘淡然说道:“女儿并无他意。”   吴夫人看着她身上的浅色绿衫,“明日会换吧?”   穆十四姐点头,“明日下午会到穆家镇,女儿会穿得素净些。”   “也是,路上应该有人迎。”依照规矩,半路相迎的人会送上孝服麻衣。 第四百零二章 姐妹   “母亲,女儿在苏城时,就住在这个小院,每日白天在枫桥大街的绣坊,晚间就回到这里。”经过洛玉琅在路途上的开解,穆十四娘不愿再与母亲冷淡相待。   吴夫人见她主动提起过往,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最后停留在居中的绣架之上,“比起你在穆府的居所,这里确实更像女儿家的闺房。”   “过往的岁月于我而言,提与不提,都不再重要。”穆十四娘也打量着屋内,“就连住在这里时,我也只将自己当成过客。”   “我明白,你当时盼着能与十五郎重聚。”吴夫人说道。   穆十四娘有几分诧异,“想来是十五郎与母亲说的。”   吴夫人摇头,“他送你出去的当晚,我并未睡着。”   穆十四娘越发诧异,无言地看着母亲。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可能是好日子过久了,竟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的艰难。”吴夫人眼望穆十四娘,“与你前后的数个姐妹,都不得善终,若你,我恐怕也会像那几个姨娘一样,没了活路。”   眼见吴夫人又红了眼眶,穆十四娘轻声劝慰,“母亲,我现在过得比他们都好,那些旧事,就不要再想了。”   看着依旧悲悲戚戚的吴夫人,穆十四娘终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而再地误会母亲,她与自己不同,自然不能像自己这样对穆家主过世熟视无睹。   第二日,果然半路有人迎了洛府的马车,吴夫人与穆十四娘披了孝服,洛玉琅和跟随的护卫也带了孝。   进了穆家镇,到处都是缟素,可见孝子表面功夫做得极为到位。   隔得近的十三娘早已到了,身边站着的夫婿已近不惑,看来穆家主到底没有因为她是嫡女,而轻易放过她,唯一沾光的,应该是她正室夫人的位置。   穆十四娘忽视了她眼中羡艳嫉妒的神色,只扶着母亲用额头上的孝布遮去了脸上的神色,以免让人看出她不太悲戚。   吴夫人进去时,白事宾仪高声念出了她的封诰,惹得穆十四娘直接抿了唇。   很快又更高声地念出了洛玉琅的名号,只是直接略去了穆十四娘的嫡庶,只提及洛府家主,穆府女婿。   因为大夫人已经疯癫,论起来,穆十四娘的生母吴夫人身份最高,入府祭拜过后,洛玉琅早被人请了过去。   穆十四娘陪着母亲在偏厅就坐,十三娘不时看着她,最后靠了过来,“十四娘,知道今日为何不见十八娘吗?”   穆十四娘见母亲就在近前,闭目捻着珠串,有些不太愿意搭理十三娘。   十八娘之事,是她头次在穆府人前露了峥嵘,思量着十八娘归府,必定不会隐瞒,十三娘有意提起,多半没安好心。   “她嫁人了。”十三娘语出惊人,穆十四娘暗自感叹,十八娘是因为穆家主病倒才急匆匆归府的,那她婚事的操持应该另有其人。   接任穆府家主之事,至今未有定论,今日迎宾的几个孝子,看到洛玉琅都争先恐后套着近乎,目的不言而喻。   十三娘与他们并非都是同胞兄妹,嫡长子命短,尚未成亲就没了;嫡次子行五,生母另有其人,只是早亡,被穆家主记入了大夫人名下;嫡三子行七,身体虽好,但喜好与穆家主相似,因为大夫人不许多娶,虽有正妻,但妾室换个不停;嫡四子行十六,今年刚刚成年。   穆家主治家有道,却疑心颇重,穆十四娘在家时,得他重用的皆是几个庶子。   见穆十四娘依旧不冷不热,宁愿枯坐也不搭话,十三娘眼神扫过屋内众多女眷,“十四娘果然是不一样了,眼中全没有我们这些姐妹。”   穆十四娘明白,若是自己不答话,恐怕这事难了,“十三姐姐,真是冤枉,我们这样的庶女,自小在府里就没有说话的余地,倒是曾见过几位姐姐妹妹因多嘴,被打落了牙齿的。”   大夫人生了三子四女,十三娘前头的三个姐姐,命都不好,有些未长成,长成的嫁人之后,也种种原因亡故了。   现在屋内的女眷,都是嫁出去的庶女和自己的女儿,穆十四娘所说的,就算没有亲见,也是听过的。   十三娘讨了个没趣,仍不死心,“可怜十八娘,十四妹妹若接纳了她,她便不用嫁个药罐子了。”   穆十四娘刚打算闭目养神,懒得搭理,就听十三娘一声惊呼,“十八娘,你竟得回来了?”   穆十四娘只得睁眼,就看见十八娘孝布遮了大半张脸,哭哭泣泣捂了嘴,显然刚才在灵前好一顿哭过。   虽然她遮得严实,但穆十四娘还是看到了,她有意遮住的半张脸,显然是被烫伤了。   穆府嫁女儿,从来不问对家的好坏,只论对穆府有没有好处,连十三娘都没躲得过,何况十八娘这个记名的嫡女。   屋内皆是自幼在穆家主和大夫人强势之下长大的庶女们,哪里有十三娘的底气,所以都只是悄悄打量十八娘的异常,最多和亲近之人眼神交流,并没有一个人出声言语。   “十八妹妹,你怎么了?”十三娘果然开了口。   十八娘抬眸前,穆十四娘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既有嫉妒,还有怨怼和些许惧怕。   “都说那家的儿子是个疯子,二兄长非不信,定要将你嫁过去,好像我这样拦着是为了自己一样。”十三娘自顾自说着。   嫁进来的媳妇如今不是轮换着跪在外面哭灵,就在忙着招待前来祭拜的女宾,所以十三娘报怨府中的二郎,也没人替他接话辩驳。   穆十四娘眼神扫过屋内的女眷,虽论起来是姐妹,可这些人都比她年长不少,且多半是为穆府尽了忠,年华不再后回府再嫁的,有些与穆十四娘连一个照面都未曾打过。   现在虽然同处一室,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与她年纪相仿的几个姐妹,竟没剩一个活的,所以大家打量穆十四娘的眼神,自然十分复杂。   十八娘听了,只哭得更伤心,十三娘犹自不甘,依旧东拉西扯,可惜在穆十四娘看来,她就如街边狂吠的野犬,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第四百零三章 过往   “论起来,我们这些姐妹,数你嫁得最好。”   穆十四娘抿紧了唇,夸得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我倒觉得,比起那几个死得惨的姐妹,大家皆算嫁得好了。”   十三娘有些语塞,昔日在府中时,她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因为大夫人宠她,这些庶女皆得匍匐于她的脚下,清一色寡淡的衣裙,唯有她可以锦衣华衫,纵情欢笑。   可是大夫人再宠自己,也终于没能说服家主,嫁得个如意郎君,而是只看家世,将她嫁给了这个丧妻的鳏夫。   要是没有十四娘做为比较,她这个当家主母日子也算过得舒服,气势依旧可以碾压府中的所有女眷。   现如今,成了吴越最为显赫洛府的当家主母,云淡风清,衣衫精致,通身气派的十四娘坐在这里,实在让她如坐针毡。   “听说石松也会来祭拜,你说,要是他看到了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发现,让你躲了过去?”   十三娘大概日子过得极为寡淡,今日竟有些发狂,说个不停。   穆十四娘只撇了撇嘴,没搭理她。石松是这一方的豪强不错,可他又不是傻子,洛府是何等样的人有,他会拿着脑袋往石头上碰不成?   “姨娘莫不是睡着了吧?”十三娘故作诧异,见穆十四娘这里讨不到好,转换了枪头,开始准备针对一直闭目捻珠串,口念佛经的吴夫人。   穆十四娘眼神凌利地扫过她,“母亲最是心诚,一篇佛经绝不半途而废。想来我们昔日所住的小院如今也没了空闲,自然不能像其他的姨娘一样,能有个地方歇息,自然只能在此。十三姐姐,听闻大夫人身体不适,怎么不见你过去陪她?”   穆十四娘语速极快,垂头哭泣的十八娘想起了她对自己的警示,下意识抬眼看她。   十三娘却是头遭经历,实在没有料到昔日锯嘴葫芦般的十四娘竟有这样的口风,呆了一阵之后,才想起回怼,“我自然是陪过母亲的,只是你,外嫁之后,头次归府,既不见你拿回门之礼,也不见你前去看望。真是全没有礼数,也不怕失了洛府的脸面。”   “我倒是记得,穆府嫁出去的庶女归府,大夫人从来不见。还一再警示我们这些未嫁的,千万不要失了礼数,忘了自己的身份。”   屋内的女眷尽皆明白,穆十四娘的话没有虚言,穆府的规矩向来如此。   十三娘哑然,最后只得恨恨起身,“亏得我心善,竟忘了你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穆十四娘淡然看着她怒气冲冲走到十八娘跟前,“如今你好歹是个嫡女,莫要与她们这些人共处一室,跟我走。”   十八娘轻抚着脸上的伤处,药罐子将滚烫的汤药拨向她时,也曾说过,自己是个披了狐皮的癞皮狗,明明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却充了嫡女嫁他,让他在众多兄弟面前失了脸面。   “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走!”十三娘狠厉地催促,十八娘犹豫起身,忐忑离去。   穆十四娘等屋内终于安静,轻轻舒了口气,有些后悔没有听洛玉琅的话,借故不来。   穆府在礼数这方面从来不肯输人,吃过晚饭,大家又在灵前祭拜哭泣过后,就有人安排归府女眷的住处。   穆十四娘刚陪着母亲入了暂住的厢房,婢女还未整理好行装,洛玉琅就使人来找她。   “这里实在住不下,你若另有住处,就不要与我们挤了。”吴夫人说得一点不假,屋内只有一张床,她与随身的婢女已有两人,若穆十四娘再住在这里,那两人的婢女都要打地铺。   凭心而论,穆十四娘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也没矫情,“母亲,那我明日再来。”   领着婢女沿着蜿蜒的庭院一路往前院而去,虽然在此地生,在此地长,这样恣意地行走于府中,却是头遭。   再次穿过幽长的甬道,经过旁边十数个小院,心境已大不相同。   那个身着寡淡浅灰色布衫的小娘子,如今由内及外皆改头换面。   “十四娘?”经过一处小院时,里面传来狐疑而诧异地问询声。   穆十四娘停下脚步,小院中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正缓缓向前,打量着自己。   老实说,穆十四娘看了好一阵,才认出她是十二娘的姨娘,因为她与十二娘年龄相仿,每每被家主传唤,或是年节时去前院,都排在一处。   “真的是你。”妇人又开始有了哭腔,“我可怜的女儿,若活着,也当像你一般大了。”大概是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院中又闪出了一道人影,是个女娃,年纪不大。   “这是你二十一妹妹。”妇人将女娃推向了穆十四娘,“像不像十二娘?”   穆十四娘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妇人刚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后来语速突然加快,“看在你与十二娘的交情上,你将她带走了吧,无论如何让她长大了,随便许个寻常的人家。”   穆十四娘愕然,她理解妇人心情,但她,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朝着甬道的尽头跑去,不管不顾。   她不该再回来的,这恶梦一般的地方,她应该远远的逃开了才是。   此刻她才明白,她根本无法忘记过往,也根本无法面对过往。   那个女娃,哪里是十二娘的妹妹,分明就是昔日的自己,面对恐怖的将来,唯有出逃,才能升天。   洛玉琅正在前院踱步不止,强忍着应付了大半天,终于大家各自散去。   先是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就看到穆十四娘扶着圆圆的门洞,不停喘气,赶紧上前,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不明所已,但是已经跟着她跑出来的婢女,“先离开再说。”   洛玉琅却想岔了,“到底怎么?!”   怪不得他会多想,穆十四娘上次在芜阳公主府时,半夜失魂落魄跑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穆十四娘又摇了摇头,“无事,这甬道实在太过吓人。”   洛玉琅探头去看,幽长的甬道空无一人,旁边的院门都闭合着,看来真是吓着了。 第四百零四章 心伤   穆十四娘轻扯了他,“走吧!”   洛玉琅无声地牵了她,准备出府,时不时转头看她,眼神中都是探究。   甬道虽然幽深,可穆十四娘在此处长大,应该不至于此。   “要你多带些人,你非只肯带一个,这甬道里就算突然窜出个大耗子,也够你受的。”洛玉琅上了马车,满眼心疼,又忍不住数落她。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只摇了摇头。   现在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匪夷所思,十二娘的姨娘相求,她答应也可,不答应也可,怎么可以吓得落荒而逃?   感觉心跳依然很快,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忍不住失笑。   洛玉琅皱着眉看她,这一惊一乍的,算是哪回事?   “明日托病先不去了吧,免得再受惊吓。”   听了洛玉琅的关怀,穆十四娘再次摇头,“全是我自己吓自己,其实并没有事。”   “今日听他们的口气,这丧事打算停灵十五天。”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直接皱了眉,“还真当自己是颗葱。”   “我还听说石松那厮也会来。”   穆十四娘一阵头大,“能不能不要提他?”   洛玉琅挑眉,“我记得我早说过,等有了机会,我替你除了他。”   “你是不是非得将他与我扯上关系?”穆十四娘气恼地说道。   “我听你的。”洛玉琅见她当真生了气,赶紧服软。   穆十四娘无奈地叹了声气,“我不该回来的,好不容易与他们撇清。”   洛玉琅明白过来,“有人来寻麻烦?”   穆十四娘摇头,“是我的心魔。”   洛玉琅握紧了她的手,“不怕,有我在。”   “我也知道,如今的我,什么都不用怕。”穆十四娘抿紧了唇,良久才说道:“可我还是外强中干。”   洛玉琅轻笑,搂住了她,“女子本弱,你若刚强似铁,就不是漫游了。”   “过往的事,不必强行忘却,但若让它占据了你的心境,让你惴惴不安,就大可不必。”   穆十四娘喃喃道:“我明白,可刚才十二娘的姨娘和我说话时,我竟直接被吓跑了。”   洛玉琅紧搂了她,想渡些力量给她,让她再不用受这些旧事侵扰,“你也算替这些姐妹出了怨气,她们若有灵,亦能安心投胎转世。”   “刚才姨娘让我带走她的妹妹,可我退却了。”穆十四娘老实说道。   洛玉琅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就算穆府四散,这事也未必能断绝。天下这样无德的人家,并不只有穆府。”   “我并非不愿救她,我只是被吓住了。”穆十四娘说道。   “她长得吓人吗?”洛玉琅低头问她。   穆十四娘再次失笑,穆府的姨娘都是挑选了的,所生的女儿,哪里会有丑的,“她让我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我明白了,若你真想帮她,就帮吧。”洛玉琅的体贴,让穆十四娘直接搂紧了他,“我为何会遇见你?”   “遇见我,不好吗?”洛玉琅轻声问道。   穆十四娘轻笑,“女儿家命运的改变,皆在所嫁之人。好与不好,快不快乐,也皆在所嫁之人。”   “那漫游觉得,自己嫁得好还是不好呢?”洛玉琅低头,看着仰头看自己的穆十四娘。   “自然是极好的。”穆十四娘轻声回答。   洛玉琅轻笑看她,若不是她身着丧服,头带麻桑,真想好好尝尝那粉嫩的唇。   “现在还怕吗?”他轻声问道。   “不怕了。”穆十四娘轻声答道。   下车时,洛玉琅左右打量,说道:“我送你回来时,一路尾随,你在这条街上起码走了两次。”   穆十四娘也跟着他四处打量,“是吗?我只记得当时找了很久,才找到穆府的牌楼。”   “可我今日才知道,穆家镇上,基本都是穆府开枝散叶出来的子嗣。”说完,见穆十四娘诧异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轻笑,“亏得他们,都是一家之人,竟漠视你独自一人徘徊。”   “我有什么奇怪的,到现在认识我的人也不多。”穆十四娘进了小院,转头问他,“这家人知道是你在住吗?”   “就算原来不知,今日也知道了。”洛玉琅淡然说道。   刚入了宅院,门口已经传来护卫与人说话的声音,“家主喜静,未到期前,莫再来扰。”   穆十四娘正想好奇地回头打量,直接被洛玉琅推进了照壁之后,“这一路奔波,夫人不想好好歇息吗?”   第二日因为是盖棺仪式,穆十四娘终于见到了大夫人,相比于早已躺在棺材里的穆家主,这样直观自己怒火之下的战果,确实心境大不相同。   昔日永远威仪自生的大夫人,让穆府后宅所有人胆寒,如今已变得木讷,倒是比景妍凝要好上许多,打扮依旧,并没有嘴角流涎,胡言乱语不断。   穆十四娘上前去扶吴夫人时,大夫人视线不经意转向了她,觉察到后,穆十四娘回望,可能心境使然,并不太友善。   “十二娘,是十二娘。”大夫人音调极高,一声接着一声,在悲凄的灵堂内回响。“她又来寻我了。”   十三娘皱着眉上前,扶住了她,“母亲,不是。”   听了她这话,大夫人越发惊恐,“是十一娘,还是八娘。你们都来寻我做什么?是你们自己命短蠢笨,不会侍候人,来找我做什么?”   男宾与女宾中间只隔着一道幡巾,听到动静的嫡子赶紧进来,是二郎,压低着嗓音,对着十三娘抱怨,“还不快扶进去,非要陪着出来,外面贵客无数。”   又有人掀了幡巾过来,是三郎,语气轻柔,哄着大夫人,“母亲,新做的衣衫送来了,让十三妹陪您去看看,如何?”   大夫人嘴里犹自念叨着十一娘,更有十六娘,“都要寻我,明明是家主的意思,都来寻我做什么?”   三郎用眼神示意十三娘赶紧将人扶进去,又狠狠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不帮忙?!”   穆十四娘正瞧着热闹,吴夫人竟有些踉跄,惹得她急切地问道:“母亲,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吴夫人只看了她一眼,整个身体就失了重心,穆十四娘被她扯得有些站不稳当,“母亲,你怎么了?!” 第四百零五章 生疏   听到动静的洛玉琅也直接掀了幡巾,将吴夫人接了过去,“想是母亲悲伤过甚,已去请大夫了,你没事吧?”   穆十四娘扶了他站稳,“我没事。”   吴夫人虽勉力想要站直,显然力不从心。   一旁的婢女担心受责骂,赶紧解释,“老夫人昨晚直到三更才肯歇,怎么劝都没用。”   穆十四娘看着双眼熬得通红的婢女,“母亲心诚,你劝不动的。”   洛玉琅将手搭在吴夫人的脉门上,略微探了探,“我看还是将母亲扶回去,好好歇息,等大夫看过再说。”   二郎适时接了话,“洛家主说得极是,快来人,扶吴夫人进去。”   洛玉琅没有接话,直接将已近晕厥的吴夫人抱了起来,穆十四娘担忧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吴夫人,说道:“我为你引路。”   进了幽深狭长的甬道,洛玉琅要侧着身,才能不让两旁的院墙碰到吴夫人的双脚,看着在前面引路的穆十四娘,越发觉得这穆府为人忒不地道。   前院是那样的富丽堂皇,后宅却是这样,怪不得穆十四娘对这里全无惦念,只剩怨恨。   进了院子后,直观地感受到了穆十四娘以前的描述,以他的个头,整个院子他走不到五步,低头进了厢房,轻轻将吴夫人放在床上。   再次低头走出厢房,问站在门前的穆十四娘,“这就是你以前住的院子?”   穆十四娘摇头,“我们所住的院子靠后,比这里清静。”凑近了悄悄对他说:“幸亏靠后,要是住在这里,恐怕就逃不出了。”   洛玉琅看向院墙,以穆十四娘当时的身量,要想不惊动左右的院子,恐怕极难。   “大夫没来之前,我们去旁边的厢房坐坐吧,免得打扰母亲歇息。”   穆十四娘直接拦住了他,“只这一间,其余的两间不是。”   洛玉琅挑了眉,只得继续观察院子。   天井一样的院子,连个石桌石凳都没摆,只靠近院墙的地方架子竹杆,想来是用来晒衣服的。   “院中没有水井,平时你们是挑水的吗?”四处察看之后,洛玉琅又开始好奇地发问。   穆十四娘解释,“每日会有水车送水来。”见洛玉琅仍旧不太明白的样子,“后宅之中多是女眷,都是婆子们将水送到厨房的水缸里,不过要简省着用,用没了,可没处添。”   洛玉琅于院中转身望向门前的穆十四娘,这样长大的穆十四娘,怪不得红崖山初见,会那样局促拘谨,而且死板。   大夫来看过后,开了方子,说是悲痛过度,又失了睡眠,耽于饮食,静养为宜。   穆十四娘便想将吴夫人接到外面所赁的宅院中去,可吴夫人如何都不肯,只说在此处就好。   拗不过母亲,穆十四娘只得将自己的婢女也留了下来,还怕她们不习惯,就亲自带去了厨房,告诉她们如何在这里生火熬药、炖汤、做饭。   洛玉琅在院中静静看着她在厨房中忙活,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私心作祟,诓她留下,又诓她为自己做饭的情形。   过后竟觉得自己变成了旁观者,看着穆十四娘日复一日,在这里长大。   “怪不得以前是那样的性子,也亏得遇见了我,才有了今日恣意张扬的你。”洛玉琅自得地站在院中。   穆十四娘于厨房中看到,他朝着自己傻笑,不禁摇头,这人必定是想到自己下厨的情形了。   自从对自己的厨艺有了清醒的认知之后,穆十四娘就有些回避,忙完之后,净了手,走出厨房,又去看过母亲。   “母亲已经睡着了,也不知这里顾不顾得过来,真让人忧心。”   洛玉琅接道:“反正无事,不如在这多待一会,午饭漫游随便做碗面就行。”   “这里缺东西。”穆十四娘打算糊弄过去。   “可我今日就想漫游再做碗清水面来吃。”洛玉琅轻笑,穆十四娘读出他眼中暗含的笑意,直接撇了嘴,“多年未做,早生疏了,家主想吃,今日让厨房做就是了。”   洛玉琅依旧不肯饶过,“可我今日,就想尝尝漫游的手艺。”   “那我若是做了,如何你都要吃完。”穆十四娘偏头看他,眼神中竟是挑衅。   “好。”   再次穿行在幽深狭长的甬道里,洛玉琅轻声问她,“你当日是如何逃出去的?”   穆十四娘遥指了指甬道的另一头,“当时我们就住在靠最里面,十五郎帮着我翻出这道和那道院墙,贴着墙根一直走到外墙,攀着那样大树,我直接滑了下去,之后躲在河边的土地庙里,直到天明,就坐上了船。”   之后的事,洛玉琅已经知道。   “滑下去?”洛玉琅吃惊地看着她,“外墙足有三米。”   穆十四娘解释,“是斜的,现在或许不太可能,但当时的我,瘦小单薄,倒是成功了。”   洛玉琅摇头,牵了她,“也是不易。”   穆十四娘推着他往前走,“我不喜欢这里,快走吧。”   两人走后,其中一个院子中,当日叫住穆十四娘的妇人,蹲下身子,抓住小女娃的肩膀,“听清了吗?你照着做,也是可以逃出升天的。”   见小女娃依旧懵懂的模样,“记住,娘没有多少银钱给你,你坐不了船。出去后,只寻了十四娘,她如今有钱有势,就算养条小猫小狗,也能将你养大,你再不用像十二娘那样,知道吗?”   小女娃点了点头,妇人不管她明不明白,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二十一娘最灵巧了,姨娘相信你。”   “姨娘,我以后也要像十四娘一样,让你像吴姨娘一样风光。”   妇人听了,呜咽地点头,“快去睡吧,睡足了,晚上好去寻活路。”   洛玉琅靠在厨房门上,看着穆十四娘生疏地和面,抿嘴偷笑,却不肯罢休。   穆十四娘无奈地看他,“这面好像和得硬了些,怎么办?”   洛玉琅挑眉,“问我吗?!”   穆十四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幸好不用俭省,我添些水,再加些量,不就可以了。”   “漫游聪慧。”洛玉琅眼中的笑意已经溢出。 第四百零六章 执念   这招果然灵验,穆十四娘得意地按压着自己揉成的面团,“起码可以做上三碗,不知漫乐肚量如何?”   洛玉琅尴尬地别过头去,嘴里却不肯服输,“自然是要吃完的。”   最初的生疏之后,穆十四娘拉面的动作很快熟练,洛玉琅挑眉看她,“手艺不错。”   “这是自然。”穆十四娘依旧得意,全然不知洛玉琅望着她沾了面灰的脸,笑得多开心。   第一碗面出来,洛玉琅端着闻了闻,“色香倒是皆出来了。”   “现成的牛肉,应该比当初我做的清水面要好吃许多。”   洛玉琅轻笑,“漫游还是如此谦虚。”   尝了一口,“这面十分筋道,根根分明,汤味也正,是熟悉的味道。”   穆十四娘也不搭话,等他一碗吃完,轻声问道:“漫乐还要吗?”   洛玉琅犹豫着,刚打算咬牙认下,穆十四娘已经揉着手腕,“我手酸了耶。”   “那先记下,漫游先歇歇,明日我再来吃。”洛玉琅适时握住她的手,轻揉了起来,“可别累坏了。”   穆十四娘轻笑不已,随着他起身,放了他一马。   “好吃吗?”一路上穆十四娘问了几次,洛玉琅都是态度诚恳,“味道极好。”   “真的?”   “绝无虚言。”   夜半时分,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并未关严的院门钻了出来,贴着墙根站了一会,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连续攀爬过两道院墙,最后来到了一道外墙边。   四处张望了一番,灵巧地爬上了墙边的大树,正想悄悄趴到院墙上,就听到墙外传来梆子的声音,远远的一盏灯笼轻晃着,有脚步声。   吓得她趴在树枝上,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巡夜的人走远,才轻轻从树枝上滑下,趴在院墙上,看着高高的院墙,心跳得擂鼓。   咬了咬牙,双手紧紧攀着院墙的瓦当,让整个身体垂于外墙,缓缓松手后,发现十四娘说得果然没错,这院墙真是斜的。   几番努力之后,顺利到了墙下,贴着墙根走了一段,摸了摸身上的包袱,决定依旧在土地庙里躲上一会。   第二日,穆十四娘再去看母亲时,走在长长的甬道中,突然听到其中一处传来凄然地哭泣声,“十二娘,十二娘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去找大夫人做什么,你来找姨娘啊,姨娘多想再看看你啊!”   穆十四娘下意识心中一紧,一个握着她手的洛玉琅回头,“不怕,我在这呢。”   穆十四娘下意识摇头,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摇头。   耳中不断传来那妇人的哭泣声,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十二娘当初与自己同行的场景,挥之不去。   只得咬紧了牙关,告诫自己,切莫心软,若管了这闲事,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但那声音总是穿墙入耳,扰得自己心神不宁。   幸亏穆十四娘归府时,已停灵数日,熬了几日,终于到了出殡这日。   十三娘见吴夫人强撑着出来,撇了撇嘴,对依着身份得以站在她旁边的穆十四娘说道:“就算我母亲不能出来,你们也不必这样急于显摆,毕竟身份摆在那,妻便是妻,妾便是妾,插了鸡毛也成不了凤凰。”   就站在她前面的吴夫人哪能听不到,抿紧了唇,身形微微摇晃。   穆十四娘顾不得理会十三娘的冷嘲热讽,担忧地问道:“母亲,若不适,我陪您去歇息吧。”   “守些规矩!”吴夫人突然一声呵斥,不但惊住了穆十四娘,更让十三娘越发得意。   望着母亲的背影,穆十四娘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的所为到底是伤了母亲的心,穆家主的突然亡故,大夫人的疯癫,穆府的闹鬼之事,吴夫人自然都记在了自己的头上。   穆十四娘低垂了眼眸,不再与身边的十三娘记较,也不再去看母亲。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那妇人的哭泣,相比之下,十二娘似乎比她幸运。   她不敢去想,若是换成自己,母亲因十五郎在穆府得了势后,会不会为了自己半疯半癫,每日挂念哭泣。   等终于从城外归来,穆十四娘推说头疼,直接回了租赁的宅院。   洛玉琅问她,她也只说头疼,可又如何瞒是过他,今日出殡吴夫人哭得伤心,回来上马车都是两个婢女扶上去的,穆十四娘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并未像往日那样心急地上前搀扶。   “待我问过母亲,我们就回京吧。”   听她这样说,洛玉琅越发笃定,她在置气,与吴夫人置气。   “还是劝母亲与我们同行吧。”   穆十四娘不置可否,只轻揉着额间。   午后,穆十四娘任由洛玉琅牵着自己,走在长长的甬道中,前面的一处院门外,站了数个婆子,穆十四娘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洛玉琅回头看她,“不是母亲暂住的院子。”   穆十四娘没有接话,她自然知道这是何人的院子,忐忑地靠近后,院门外的婆子退了进去,让出甬道。   经过院门时,看到院中地上坐着那个妇人,双目无神,嘴里喃喃念叨,“十二娘,你等等妹妹。”   穆十四娘下意识握紧了洛玉琅的手,洛玉琅自然也听到了,想着她前几日说过的事,赶紧扯了她往前走,等离得远了些,才回头对她说道:“怨不得你的,你莫自寻烦恼。”   穆十四娘摇头,到了吴夫人的院子,见她正在收拾行装,洛玉琅松了口气,“母亲,不如今晚就与我们同住,明早好出发回京。”   吴夫人却回了句,“我已决定在城外的庙中苦修。你们尽管回京,不必管我。”   穆十四娘看着她,眼神越来越冷清,心中失望至极。   “母亲心之所向,女儿不便阻拦。只是女儿于此地,一刻都不想多待。母亲若想回京,送信来即是。”   说完径直转身,出了厢房。   洛玉琅对穆十四娘的婢女说道:“你也留下,稍后有人找你。”   吴夫人又是一句,“我有一人足矣,又不是什么身娇体贵之人,哪里就要这样的排场。”   门外的穆十四娘听了,紧接道:“依母亲便是。” 第四百零七章 收留   再次经过那妇人院门前时,院门已经关上,里面寂静无声。   穆十四娘惨然一笑,像她这样的庶女,就算死了,不过卷席出去埋了,除了生养之人暗自伤心,再无其他。   而自己,恐怕连这份殊荣都没有。   洛玉琅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轻声询问,“母亲知道了?”   穆十四妇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   斟酌着字句,洛玉琅劝慰道:“母亲一向礼佛,最信因果,恐怕还是为你担心。”   穆十四娘再次自嘲地看向了他。   洛玉琅轻声解释,“我留人在此,母亲自会有人照应。”   穆十四娘抿紧了唇,虽然心里堵得慌,但过份绝情的话,她说不出口。   “若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再多留几日。”   穆十四娘直接摇了头,“木花坊中秋前最是忙碌,我既接了舒掌柜的差事,就不能失职。”   洛玉琅只得无言地握着她的手,他倒比穆十四娘理解吴夫人的心情,但他坚定地站在穆十四娘这头。   前次来这里装神弄鬼吓疯大夫人,也因此知道了穆府很多的隐秘,一想到穆十四娘若是没有遇到自己,若是没有顺利出逃,很可能也难逃此劫,他就心如刀割,只想好好寻一处地方发泄,吐尽心中的烦闷。   穆十四娘感觉到他也沉闷了,“不如我们到了苏城,停留一两日吧。”   洛玉琅转头看她,“听你的。”   “我想去看看墨师傅,师兄;再去绣坊看看;尝尝叶家的糕点。”洛玉琅接话,“再去吃碗凉粉。”   穆十四娘成功被他逗笑,“这回换你请我。”   洛玉琅见她终于展了笑颜,“再下碗面来吃。”   穆十四娘直接嘟了嘴,“何苦呢,我手艺就那样。”   洛玉琅轻笑,“不用如此妄自菲薄,虽比不上正经的大厨,但胜在色香俱全。”   穆十四娘见他独留了味字没说,指向鲜明,“不如恩人再烤个兔子来吃。”   “当真想吃?”洛玉琅一本正经地问她。   穆十四娘认真地点头。   下一刻,洛玉琅对车外说道:“出镇,往红崖山方向。”   回头见穆十四娘诧异地看着自己,“恩人向来是言出必行之人。”   等马车停在路边,洛玉琅手拿弓箭,执意牵了她的手进入林子。   穆十四娘还未摸清东南西北,就看到他直接拉弓射箭,箭到之处,草丛一阵翻腾,“有没有胆量去捡回来?”   穆十四娘刚起步,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提着兔子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跟随的护卫喝道:“这是哪家的小孩,也不怕被箭射了。”   尽管她全身上下皆是泥土,狼狈不堪,但穆十四娘还是将她认了出来。   “二十一娘。?”   “十四姐姐,是我。”穆十四娘的喃喃自语,直接让小女娃接了话。   洛玉琅听后,即刻明白,看着穆十四娘,用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要如何?   穆十四娘默默看了他一眼,继续转头看向小女娃。   “十四姐姐,我亲手将我姨娘埋了,现在我无处可去,我能跟你们一起离开吗?”小女娃冷静的言语,连洛玉琅都有些心惊。   “你姨娘死了?”穆十四娘有些摸不清头绪,不久前,她还亲眼见过的。   “我逃出来几天了,原本想出城来等你们。”小女娃眼中终于泛起了泪花,“我认得她们,也认得驴车上的姨娘。”   穆十四娘这才明白,怪不得从母亲那回转时,妇人的院门紧闭,里面安静得很。   下意识地摇头,照着穆府的规矩,妇人根本难以将二十一娘出逃之事瞒过一日,想来是因为丧事杂乱,婆子们趁机偷懒,才让她顺利瞒过数日。   如今被发现,就算她装疯卖傻,也难逃家法惩戒。   她没有十五郎的倚仗,更没有穆家主顾念旧情,现在当家做主的人,只想她们这样的妇人死得越多越好,才能腾出地方给他们的新人住。   百十板子下去,活路难逃。   无足轻重之人,死了也便死了,又坏了穆府的规矩,连棺材都求不来一副。   当天拉出城去,随便找个乱葬岗一扔,了事。   穆十四娘看着眼前满身泥泞的小女娃,梳了发髻的头发丝上沾着泥土,身上的衣衫虽然还是穆府庶女规制的灰棉布,但因为改成了男装,倒也像是个贫苦人家的小男娃。   手指缝里都是泥土,按她自己所说,不难看出,她确实凭借一己之力将自己的母亲埋葬了。   “我们要带上她吗?”穆十四娘问洛玉琅。   “不能带回洛府,你也不能带在身边,否则,很容易会被发现。”洛玉琅倒是比她想得周全。   穆十四娘想了想,“那就让她在木花坊暂时容身,反正我们要去苏城。”   “这倒是个好办法。”洛玉琅答道,“先让她将兔子还给我们,不然等烤熟,天都黑了。”   穆十四娘轻笑,“这里又没有城门,早晚有什么重要?”   “也是。”洛玉琅开始挽起袖口,“多年不曾动手,不知能不能好过漫游。”   穆十四娘撇了嘴看他,“还说我做的好吃呢!”   洛玉琅轻笑,示意护卫去接过小女娃手里的兔子,“等着。”   夏日的傍晚,凉风微习,林子中没了刚才的燥热,穆十四娘坐在枯木上,看着洛玉琅蹲在那里,利落地划开肚子,剥去兔皮,准备掏内脏的时候,看了看穆十四娘,“转过头去。”   穆十四娘会意,背过身,看到小女娃侧身站着,正眼望虚空,不知在发什么呆。   想着她应当是自己逃脱之后生下来的,却不能确定年龄,“你多大了?”   小女娃回头,“十四姐姐,过了年,我就十一了。”   穆十四娘看着这个毫不显年龄的小女娃,竟又勾起了对往昔的回忆,转过头去,洛玉琅已经串好了兔子,准备烤制。   除了洛玉琅不再身着红衫,也不再是那个桀骜冷俊的少年郎,林子里多了人之外,一切都像当时。   还有一点,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满身泥泞,木讷寡言的小娘子。 第四百零八章 宠溺   洛玉琅将兔子在火堆上架好,“陪我去净手。”   穆十四娘随他走到山溪,凉风带着水雾扑面而来,洛玉琅洗净了手,依旧是挽起的衣袖,陪她看黄昏林中落日的余晖,“在想什么?”   一直静静伫立的穆十四娘答道:“没想什么。”   洛玉琅挑眉,怕她仍在与母亲较劲,黯然神伤,“怎么不忆往昔了?”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有什么好忆的?”   洛玉琅突然轻叹一声,“当时我烤的兔子可是没有放盐的。”   穆十四娘果然顺利被他影响了情绪,老实承认,“在我的记忆里,只觉得好吃,其他的倒是没有印象。”   洛玉琅轻笑,“我当时可是因为头次开膛破肚,影响了胃口,见你接过第二个兔腿还是津津有味,嘴角流油,心中很是忿忿不平,总想开口说上几句,好让你也失了胃口才好。”   “为何又忍住了?”穆十四娘转而望着他问道。   洛玉琅回望于她,“当时应该只是恻隐之心,没有其他。毕竟灰扑扑的小泥娃,逃得那样狼狈,又与我一样饿了整日,我既做了好人,便做到底吧。”   穆十四娘余光扫向依旧独自发呆的二十一娘,“她呢?可让漫乐心生恻隐?”   洛玉琅回头之后,就不管不顾去照料起了他烤制的兔子,穆十四娘摇头,缓缓走向二十一娘,“竟出了穆府,便该重新想个名字才好。”   二十一娘转头看她,“我姨娘姓盛,日后我跟她姓。”   穆十四娘沉思片刻,“你识字吗?”   二十一娘摇了摇头,穆十四娘醒悟,自己是托了十五郎的福荫,才得以提前识字,否则只能在十二岁之后,进府里的教坊,背些附庸风雅的诗句,若有天份,便练几笔字。   重点是在颇俱风情的歌舞,最为穆家主看重。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穆府鼎盛不再,负担不起自幼的教习之累。   “会刺绣吗?”穆十四娘之所以这样问,是想着若她有些根基,在苏城的绣坊日子也好过些。   二十一娘迟疑之后,“我会缝补。”   穆十四娘回想起妇人,恐怕自十二娘死后,她早已半疯半癫,哪里还有心思细心教养这个女儿。   “我若送你去绣坊,你愿意学吗?”穆十四娘轻声问道。   二十一娘却直接摇了头,“十四姐姐,我想像他们一样。”穆十四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府中的护卫。   “你是小丫头。”穆十四娘提醒她。   二十一娘眼神笃定,“十四姐姐,自此后我不再是小丫头,我叫盛仇,仇恨的仇。”   穆十四娘哑然地看着她,是啊,她居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生母,自幼半疯半癫的生母不知在她面前说过多少次十二娘的遭遇,种种境遇之下,她心生仇恨,也是难免。   “你还小。”穆十四娘自己如今都恨意难消,装不了菩萨,说不了违心之语。   “十四姐姐,盛仇不小了。”二十一娘眼眶虽然红肿,但已没了眼泪,里面明晃晃充满了恨意。   “这事我做不了主。”穆十四娘答道。   二十一娘,如今的盛仇,看着正耐心烤制兔子的洛玉琅,“姐夫对你极好,只要十四姐姐愿意助我,他自然会答应的。”   穆十四娘轻声问她,“你想报仇?”   盛仇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你知道寻谁吗?”穆十四娘再问。   盛仇沉默,连眼神都回避了。   穆十四娘又问她,“其实你也可以换个活法。只要你过得好,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盛仇摇头,“姨娘,”改了称呼之后,“母亲若知道我有此宏志,才会含笑九泉。还有十二娘。”   不待穆十四娘开口,“还有其他的姐姐,尚未长大的妹妹们。”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静静望了盛仇许久,终于轻笑点头,“你比我要强。”   盛仇摇头,“十四姐姐因为遇着了姐夫,可像我们,还有其他姐妹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老天让我顺利逃出,必然有所喻示,我不能只图自己安逸。”   穆十四娘轻声问她,“你有何打算?”   盛仇顿了顿,“待我也有了他们的本事,再来定夺。”   穆十四娘知道她心中肯定早有定论,只是不想告诉自己罢了。   “好,我帮你。”穆十四娘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芒,“只是,就算我不习武,我也知道其中的艰辛,你自幼困在院中,从不知外间的世道,可真的想好了?”   盛仇坚定地点着头,“绝不悔。”   穆十四娘不再多言,转而走向洛玉琅,正准备将这一切说与他听,洛玉琅已经开口,“林子不大,我听得见。”   用利刃割了一小块,自己尝了一口,挑了眉,将剩下的递给穆十四娘,“尝尝。”   “仇这个字不好,煞气过重。不如就叫不悔,既好听,又有来处。”显然比起这事,洛玉琅更在意她对食物的评价。   “如何?”   穆十四娘点头,既为了食物的味美,更为了他改良后的名字。   “你说她吃得了这苦吗?”穆十四娘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穆府长大的庶女,虽然衣食简陋,但也是养在深闺,从未做过粗活。   洛玉琅倒是有不同的见解,“我倒是担心没人肯收她为徒,毕竟习武也是要讲求天份的。”   “她不愿入绣坊。”穆十四娘沉思着,“难道要送到庄子上去?”   “待我回去找过诚叔,再定不迟。”洛玉琅割了兔腿,递给她,“尝尝,看能不能忆起当日没有盐的味道。”   穆十四娘轻笑接过,“亏得还打了几只,否则真有些不好意思。”   洛玉琅笑得开怀,“当日总共一只兔子,你一连吃了两个兔腿,怎不见你为我操心。”   穆十四娘哑然,他今日不提,当时饿疯了的自己,想着兔子有四条腿,自己吃了两个,应该还有两个才是。   现在看着火堆上的残兔,前脚的腿火烤之后小得可怜。洛玉琅早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不用介怀,当时我还为自己的手艺得到你的垂涎而颇为受用。” 第四百零九章 奢望   洛玉琅知道二十一娘不便入镇,便留了护卫在镇外陪她,等明日出发时,再带了她同行。   二十一娘得知自己被他取名为不悔,心中欣喜万分,只当洛家主是同意收留她,跪在地上,连拜了三拜,“多谢家主,今日后,不悔定当勤勉不怠,凭家主吩咐。”   洛玉琅见她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一套,便问她,“这是哪里学来的?”   盛不悔也不含糊,“歌舞戏里常这样说。”   穆十四娘这才想起,二十一娘的姨娘似乎出身戏班,母亲还曾说过,她的扮相极好,扮起女将军来,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洛玉琅没再多问,吩咐过护卫后,便打算回穆家镇,倒是穆十四娘询问了声,“你带了换洗的衣衫没?”   盛不悔低头,自己身上的泥土斑驳,“现在天热,我晚上洗洗,明日一早就会干了。”   洛玉琅上了马车之后,轻笑着说道:“倒是比你当年活泛些。”   穆十四娘承认,“确实比我强些。”   洛玉琅轻握她的手,“她心中的恨意浓烈,尚不知福祸。性子也与你相左,日后有得你烦了。”   “能力之内,能帮就帮吧。”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便接了话,“知道你是由人渡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只要你想,去做便是。”   哪知,第二日,穆十四娘不过见洛玉琅与护卫说了两句,回来时便告诉她,“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个丫头,非说自己是个小子,也不愿坐车,非要与护卫同乘一骑。”   穆十四娘愕然,既便她瘦小,怎么说也有十一岁了,这样恐怕不大好吧。   “依我说,随她,头次骑马,正好让她磨练磨练,若是她自己打了退堂鼓,你不是正好将她安置在苏城的绣坊吗?”   洛玉琅说完,偏头看着她,“要不要再去和母亲辞行?”   穆十四娘干脆地摇头,也不解释。   洛玉琅不再言语,刚翻开书,就看到她挑挑拣拣,又打算编绦子,“这段路颠簸得很,总低着头,当心头晕。”   穆十四娘没有接话,沉默着,她内心纷乱,若不寻了事分神,更加难受。   洛玉琅见她竟拣了粉嫩的红色,诧异问她,“怎么转了性子?”   穆十四娘答道:“是给嘉诺的,前次见他坠的有些脏了。”   洛玉琅果然沉默了,穆十四娘只得开解,“他虽不是你我亲生,但也如同生在穆府一般,父亲对他视同亲孙,你我也该视他如同亲儿才是。”   洛玉琅轻声说道:“我不拦你。”   穆十四娘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不再好言语,这于她来说,是个死结,洛玉琅笃定原因在他,自己至今没有身孕也是真。   她想有子嗣的心不比洛玉琅少,可因为他过份纠结,让她反倒为他忧心多于对子嗣的执着。   到苏城后,穆十四娘先去拜访过墨师傅,他虽垂垂老矣,但仍精神矍烁,正在院中含饴弄孙,见了突然而至的穆十四娘,眼光扫过她身后紧紧相随的洛玉琅,“施丫头,你是啊!”   穆十四娘轻笑上前,施了礼,“墨师傅,你竟比当年更年轻了。”   洛玉琅拱了手,便静静立在穆十四娘身后。   墨师傅想招呼院子中呼啸的孙儿们前来问好,却无人肯听,无奈地摇头,“皮得很,若不年轻些,怎么看得住?”   穆十四娘招呼他们过来分食自己带来的叶家点心,墨师傅问道:“你们呢,如今已有几个了?”   穆十四娘极快地应道:“只有一个。”不敢去看洛玉琅的神色。   墨师傅说道:“太少了,得多要几个。”   穆十四娘见几个小儿分而食之,不亦乐乎,“随缘吧。”   “听说舒掌柜回了南唐?”墨师傅问道。   穆十四娘内心长舒一口气,“已去了数月,看她信中之意,若是再无战事,暂时便不打算回吴越。”   “她啊,也是个苦情之人。”墨师傅感叹。   两个人谈了会旧事,穆十四娘意识到洛玉琅有些局促,没有久留,告辞离去。   之后去绣坊时,洛玉琅闭目养神,穆十四娘便没惊忧,独自下了车。   今日的绣坊早已物是人非,倒是遇见了正在修理织机的师兄,旁边一位妇人,果然是他的娘子。   得知穆十四娘已先行去看过墨师傅,师兄涨红了脸,“家中久未收拾,怠慢掌柜的了。”   穆十四娘看着同样腼腆的娘子,赶紧说道:“师傅得师兄照料多年,反倒是我这个师妹,这些年自顾不暇,久未探望。”   “掌柜的,要不要看我新做的织机。”穆十四娘知道这些年来,师兄制造织机的手艺已炉火纯青,想着车上的沉闷的洛玉琅,不好多留,“师兄的技艺,我在京城的木花坊不但看过,还上手操作过,比起当日我的粗制滥造,不知好过多少。”   洛玉琅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我买了凉粉,就放在车上。”   穆十四娘无奈只得辞别,上了车,尝着久违的凉粉,见洛玉琅只买了一碗,送给他尝了一口,“刚才与我说话的,是师兄,你忘了?”   洛玉琅闷闷说道:“如何不知,刚才满院子跑的都是他的小子。”   穆十四娘头次觉得他有些走火入魔,“你连这也计较?”   洛玉琅抬眼看她,“难道我不该计较?”   穆十四娘顿时觉得口中的凉粉索然无味,洛玉琅却问她,“怎么,不好吃吗?”   “这执念你何时才能放下?”穆十四娘终于按捺不住,这仿佛已是洛玉琅不能碰触的禁忌,不能听,不能说,更不能见。   洛玉琅淡然望着车外,“永远不能。”   “何不多想些好处,经历了那么多,你现在还才好好的,就当,就当是取舍吧。”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已经接了话,“我做不到,这个奢望于我而言极其重要。”   “可在我看来,你得过舒心,比这更为重要。”穆十四娘低头,泪水已经滴落于凉粉之中。   “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面前显露,这本就是只是我一人的错。”洛玉琅见她开始垂泪,有些语无伦次。 第四百一十章 隐忧   穆十四娘泪眼婆娑,“漫乐,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   洛玉琅虽然点了头,情绪却不达眼底。   两个人闷闷回了别院,盛不悔已经开始学习练桩,有护卫见了洛玉琅,上前回禀,“家主,不悔说,如果她能坚持一炷香,便让我收了她为徒。”   洛玉琅情绪低落,根本无心于此,敷衍地点了头。   穆十四娘见盛不悔脸上尽是汗滴,双腿明明已有些颤抖,却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勉力坚持。   双目直视前方,就连她与洛玉琅进来,也不见她分神片刻。   而院中的一炷香,尚有小半未燃尽。   洛玉琅牵了她的手,“人各有志,你既已决定成全她,便由她吧。”   等到了第二日,再出发时,盛不悔已经神清气爽,依旧简洁的男装,坐在后头拉行李的马车上,与车夫相谈甚欢。   等护卫来报,果然是昨日目的达成,怪不得这样欣喜。   “你当放心了。”洛玉琅匆匆扫过一眼,对穆十四娘说道。   穆十四娘不知是喜是忧,这世间哪有小娘子真心愿以男儿行走世间,无非各有隐衷罢了。   不过,现在她决定成全二十一娘,不论她学成之后,会如何去寻仇,那都是旁人的因果。   “等她学成之后,若是能留在你身边,也是个极好的护卫。”洛玉琅上了马车,顺口说道。   穆十四娘却与他想的不同,“随她吧。”   “我怎么觉得,你似乎羡慕她?”洛玉琅挑了眉问她。   穆十四娘老实承认,“确实有几分。”   “嫁予我不好吗?”洛玉琅语气平常,穆十四娘却不得不多想些,“自然是好的,我不过说说而已。   “我可还记得,你曾心心念念要嫁予贩夫走卒。”   穆十四娘直接皱了眉头,自从昨日见了墨师傅,那满院子奔跑的小子就让他沉闷了整晚,看来到现在都没有释怀。   只得轻叹一声。   洛玉琅终于不再纠结,回了院子,径直去了书房。   穆十四娘知他有心事,故而他一连数日待在书房,也没去打扰。   只他突有一日,说要出城一趟,穆十四娘因木花坊有事耽搁,无法陪他成行。   满含担忧看他只带了数个护卫骑马越行越远,希望他外出散心之后,能稍稍放下心结,与自己一样顺其自然。   洛玉琅出城之后,直奔烟霞观,他怎样都参不透,为何会如此。   谁知弘阳道长见了他,表情复杂,似乎对他的突然造访,也有几分迷惑。   “道长,冒昧来访,唐突了。”洛玉琅将他的情绪看在眼里,最后全当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弘阳道长起身拱手,“洛家主客气,请。”   两人依旧相向而坐,饮茶间,寒暄了几句之后,洛玉琅开门见山,提及了自己的困惑。   弘阳道长表情越发奇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哼,半鬼半妖之徒,还在妄想子嗣!”一道讥屑的冷言在门外发出,洛玉琅即刻拧了眉,转头看去。   只见弘阳道长的师兄推门而入,其后跟着的居然是无名道长。   这位师兄进门之后,立刻恭敬地迎了无名道长入内,“师叔,请。”   无名道长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洛玉琅身上,眼神中俱是疑问,更有可惜之情。   洛玉琅终于明白为何今日弘阳道长给他的感觉如此奇怪,如今三人在屋内成鼎足之势,气氛诡异。   他缓缓起身,依旧和无名道长,以及那位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的师兄拱手行了礼,之后淡然而立。   “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处?”无名道长率先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洛玉琅于他三人的架势有些介怀,便有意保持了沉默。   “我师叔问你话呢。”师兄于他的态度十分不满,语气极不好听。   洛玉琅依旧淡然看了他一眼,而后望向无名道长,“心中困惑难解,也无其他处可去,想着弘阳道长曾鼎力相助,让我逃脱劫难,故前来一问。”   “哼。”师兄必是想起了他方才和弘阳道长吐露的言语,脸上尽显鄙夷之色,忍不住出声。   “你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当早有定论才是。”无名道长答道,看向他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未有引路基石,一切俱是盲人摸象,不明就里。”洛玉琅虽觉察出今日气氛不对,但既来了,若能求得几句见解,或许能让自己豁然开朗。   无名道长答道:“你应当能人所不能,早不同以往才是。”   洛玉琅坦然点头,“毕竟是个机缘,自然与以往的我稍有不同。”   师兄又冷哼了一声,“师叔,莫再与他空谈,由着他诡辩,让我先试上一试,他自然原形毕露。”   洛玉琅看着他即刻拔出的桃木剑,心中有些懊悔,自从顺利办了几件事之后,便不再佩剑不离身,今日只赤手空拳,若他们三人真翻了脸,自己能否顺利出得了屋子,呼叫山门外的护卫。   弘阳道长见他依旧淡然而立,觉得若都像师兄那样,好像不太正道。   “师兄,他尚未作恶,况且师叔在此,稍安勿燥。”   弘阳道长的话让洛玉琅回头看了他一眼,弄清他的意图后,拱手以示谢过。   “弘阳道长所言极是,我如今一头雾水,各位若真知道些什么,不妨实言以告。”   无名道长再次开口,“夺舍之人,魂魄便不再附身。你能让它散去修为,唯有一解,你即是它。”   洛玉琅看了眼举着桃木剑,十分戒备的师兄,“我的魂魄由此至终从未离体,得数位道长相助,让我阴差阳错,成了如今这副面目,洛玉琅感激不尽。若说我有何不同,那便是弃佛从道,于世事越发淡然。”   他话音刚落,师兄嗤笑出声,“心心念念子嗣之事,还妄称淡然处道,真是可笑。”   洛玉琅依旧坦陈以告,“子嗣一事,并非为我一人。”   “洛府早有长孙,你若真是洛玉琅,岂会如此急切求子。”师兄似乎一语中的。   洛玉琅自然不能实言以告,“内子生长子时,我并不在府内,累她听了不少流言。此事一切在我,自然不能让她受此无妄之灾。” 第四百一十一章 放过   “师叔,这人向来狡诈,莫被他骗了!”师兄依旧举着桃木剑,跃跃欲试。   洛玉琅自嘲地一笑,“这位道长一向自诩除恶务尽,只是在下不明,在道长眼中,恶为何物?”   “自然是一切妄图混迹人世间的妖魔鬼怪!”师兄言之凿凿,对着他怒目而视,仿佛下一刻就准备举剑相向。   “可若道长三刀六洞,将在下刺穿之后,发现在下只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并未如道长所愿,化为蛇虫之类,道长当如何?!”洛玉琅神情虽然依旧淡然,可语气却自带了凌厉之风。   师兄终于语塞,有些无助地看向了无名道长。   无名道长由始至终站在门槛前,手执拂尘,腰悬佩剑,眼望洛玉琅,更多的却是观望,似乎并不打算出言相帮。   弘阳道长不忍师兄难为,说道:“洛家主,你的经历实在太过诡异,我与师兄皆亲眼所见,既你今日前来,不如大家先坐下来,各自将近日所得交流一番,如何?”   洛玉琅却轻笑一声,“自幼时起,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了我的性命,占了我的家业。所以,在下对此道颇有些积累,诸位明显不想在下全身而退,何必再惺惺作态!”   “若你真是半妖之身,那便不能再占了别人的皮囊,行走世间。”无名道长接道,“妖性莫测,善恶皆在你一念之间,有违伦常!”   洛玉琅被他说中了心事,一时沉默着。   弘阳道长又当起了和事佬,“若洛家主不是,那虺蛇已全然化去,就当我们为洛家主解惑,日后你也好坦然渡日。”   “哦?诸位打算如何察看?”洛玉琅回道。   师兄抢话道:“你由着我们一试便知!”   洛玉琅冷眼看向了他,“说起来,在下能到现下的境况,还多拜这位师兄所赐!”   师兄自然不认,“胡言乱语!”   “若不是你逼得它没了退路,它也不会化去千年修为,与我争夺躯壳。”洛玉琅情绪有些激动,“弘阳道长也不会为了我,将它打为虚影,损了自身的修为。”   他所说的句句为实,师兄自然无言以对。   反倒是弘阳道长依旧豁达,“方外之人,修为算不得什么,我与洛家主相交数次,依我之见,恐怕那虺蛇当真已化为虚有了。”   洛玉琅听了,神色一松,看向了弘阳道长,无名道长却突然出手。   洛玉琅下意识往后闪避,等他反应过来,无名道长只不过将手上的拂尘从左边换到了右边而已,一切为时已晚。   而后,四人相向而立,成鼎足之势。   相比于弘阳道长的诧异惊奇,无名道长反倒依旧淡然。   师兄得意之余,望着洛玉琅,“我说什么,当初我就说这小子不对。”   洛玉琅明白刚才下意识的反应出卖了自己,若他真是常人,最多是回头,就算躲避也不可能有如此迅疾的速度。   “你倒是坦然。”无名道长不疾不徐,将拂尘插在腰间,下一刻,桃木剑已被他拿在手上,“若你真是妖蛇,那便不能留你。”   “广福寺的方丈曾与我谈经论道多年,倒是比你们豁达仁慈得多。”洛玉琅说话间,眼神扫过四周,心中有些焦灼,这屋内并无可以用作兵器的物件,以一敌三,弘阳道长和师兄,他倒算是见识过了,可无名道长,深浅不知。   “他半个身子皆在俗世,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师兄一脸鄙夷。   下一刻,洛玉琅飞身而起,居然在顷刻间冲破了屋顶,之后一声长哨,等无名道长三人追出屋外,洛玉琅已经接过了护卫递给他的佩剑。   而听到哨声便奔进来的护卫,自觉地将他挡在了身后,一个个举剑相向。   “他根本不再是你们的家主,还护着他做什么?!”师兄的话半点用处没有,洛府的护卫连眼神都没有变化。   洛玉琅眼神只盯着无名道长,他知道师兄和弘阳道长在与虺蛇拼斗时,皆损了修为,不足为虑。   虽然中间隔了数人,无名道长眼中也始终只有他,与他一样,仿佛也在观望,自己胜算几何。   洛玉琅暗自咬牙,此事必定不能善了,他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更有放不下的人,虽然识海中,虺蛇一而再,再而三催促他离开,他也迈不动腿。   “无名道长,你曾说过,比起惶恐未知的将来,善念最为重要,只要怀着一颗善心,就算前路叵测,亦可当成坦途。”   洛玉琅说完,无名道长接话,“你已非常人,如何能解得了这个善字。”   洛玉琅想起自己借着这个便利,做过的事,确实与善念无关。   师兄却早已按捺不住,举起剑冲了过来。   弘阳道长见师兄独自冲向护卫,便也赶了上来,“洛家主,莫等我唤了观中道友同来,损了你的颜面,还是不要兵戈相见的好。”   洛玉琅淡然看了眼与护卫缠斗在一起的两人,眼神依旧落在了无名道长身上,“我上有老父,下有幼子,实在不便遁世,若道长肯饶我数载,等我尽了孝,安顿好家室,定当去禅院,从此再不入世。”   无名道长没有接话,直接摇了头。   洛玉琅一声轻叹,抽出了利剑,“幸得我自幼习了剑法,否则今日,当真要贻笑大方了。”   “我在世不过百年,已历经许多。千年的岁月,岂能没有所长。”   无名道长的话让洛玉琅的识海中传来一声轻笑,‘你看,说了让你不要藏拙,你非不信,等下又要打脸了。’   洛玉琅暗自咬牙,回了句,‘你刚才若是警示我,岂会落到这步田地!’   ‘你用的时候多爽啊,这会子反倒嫌弃了,真真是没良心得很!’   洛玉琅懒得再理会它,也无暇理会它,因为无名道长已经一步一步向前,步伐稳健,眼光不复淡然,锐利非常。   挡在洛玉琅身前的护卫奔向前去,虽然抵挡得宜,但无名道长的剑锋诡异,剑身拍在他们剑上时,居然如千钧巨石,令得他们不得不半跪于地。   “让他们退开,莫让他们枉送了性命。”   无名道长说完,洛玉琅已经到了近前,接下了他的剑。 第四百一十二章 援救   洛玉琅诧异非常,自己是精钢的利剑,可与无名道长的桃木剑相击时,竟同时发出了金鸣之声。   本来就不敢轻敌的他,神情越发凝重,有些后悔习剑时不曾再努力些,现在所有招式使完,都没能与无名道长打成平手,只是堪堪没有失手落败而已。   ‘我说你做。’识海中又有声音传出,这一次洛玉琅没再矫情,‘快说。’   无名道长眼神越发锐利,更带了几分疑惑,接了几招之后,“两个魂魄如何能共存于一身?!”   “我知道,道长是因为多年止步不前,想到我这寻些出路,何不早说,非得用这种沽名钓誉,巧取豪夺之伎俩。”   洛玉琅语气鄙夷,不复刚才的尊重。   他之所以有此一说,来处自然是识海中那位。   无名道长头次被人说中了心事,脸色刹时泛红,抿紧了唇,桃木剑也越发凌利。   洛玉琅得了识海中那位的指点,倒是比刚才接招得顺畅许多。   可替他全力抵挡弘阳真人和师兄的护卫,却尽数身上有伤,不得已越退越近。   洛玉琅看在眼中,心中急切,咬牙说道:“是你们苦苦相逼,莫怪我下手没有轻重。”   哪知师兄接了话,“我们并不想伤及无辜,否则他们焉有性命在。”   说得倒是真话,弘阳真人只想近快冲破护卫的包围圈,师兄虽然下手重些,但也没下杀手,否则府中的护卫哪能没死一人。   洛玉琅没再接话,而是直接吹了哨声,护卫听闻,虽然犹豫,却有半数准备退却。   师兄见状,得意说道:“我就说嘛,你自己的麻烦,何苦牵连无辜。”   等到院外又传来一声哨声,洛玉琅突然飞身而起,踩着院中的树枝,踏过院墙,刹时没了人影。   无名道长倒是尾随而去,等弘阳真人和师兄终于从余下护卫的包围中冲出院外,只看到无名道长一人,和下山小径中扬起的尘土。   “我去牵马。”师兄说完,奔向了后院。   “弘阳,红崖山在何处?”无名道长望着洛玉琅走远的方向问道。   弘阳真人回头看着再次忍着伤痛围上来的护卫,无奈地摇头,“你们的家主已经走了,还不散了。”   护卫相视一望,退到一旁,四散而去。   “师叔,你是说他会去红崖山?”弘阳真人问道。   “只要他没被虺蛇占了上风,就不会回府牵累家人。”无名道长解释道。   “师叔,我仍旧觉得他只是因缘际会,得了虺蛇些许的益处,并不会是半人半妖之像。”弘阳真人话音未落,师兄牵着三匹马从院后闪身出来,“师弟,你难道也学了广福寺那个半僧,你看他刚才和师叔的交手,哪像个寻常的俗人。”   无名道长翻身上马,径直朝前追去,师兄紧随而上,弘阳真人轻轻叹了口气,对院门前的小道童说道:“今日之事,不要声张,无论何人问起,就说起了些纷争,我已赶去说和了。”   穆十四娘被灵秀缠着教授绣技,却无端地刺了数次指尖,十指连心,放在心中轻咬,缓解着钻心地疼痛,心跳顺着牙关流到心口,一下比一下猛烈,最后竟觉得心跳声如擂鼓,快要蹦出口中。   “看来我今日不宜拿针,你自己修吧。”坐了一会,起身说道:“我家中有事,今日先走一步。”   等她走出木花坊,刚想上车,就看到身上沾了血迹的护卫骑马转过牌坊而来。   等跟随她的护卫赶上前,将人扶过来,那人已有些力竭,说话也有些喘,“夫人,家主被烟霞观的道人追杀,已躲去了红崖山。”   穆十四娘脑中一道白光闪过,扶住马车才算站稳,“他受伤了吗?”   护卫答道:“观前分别时,家主身上无伤。”   “那你们?”穆十四娘看着他满身的伤,护卫答道:“我们拦不住,被那三个道人打成这样,倒是性命无忧。”   领队说道:“夫人,赶快回府,召齐所有人,兴许能赶上。”   穆十四娘胡乱点头,“我们先出发,你们从后面赶上吧。”   领队说道:“夫人,你如何去得?”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摇头,“我去好与他们说道。”   吩咐跟随的婢女回府,自己独自上了马车。   领队未再阻拦,等她们一路疾行赶到天近黑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穆十四娘掀起车帘,“如何?”   车外的领队回道:“夫人,有踪迹。”   穆十四娘等马车一停,急切地跳了下来,在火把的照射下,地下确实有杂乱的痕迹。   “夫人,他们应该在此处拦住了家主。”穆十四娘慌张地张望,目之所极之处,并未看到洛玉琅的踪影。   身后有陆续出城的护卫,纷纷赶到。   “这里有人。”不等穆十四娘赶过去,护卫已抬了数人过来,“都昏死过去了,不见家主,应该还有三人跟着家主。”   “他们怎么样了?”穆十四娘问道。   领队察看过伤情后,“夫人,应该与刚才一样,只是力竭,又被他们打晕了。”   穆十四娘心情越发沉重,三名道人,应当有弘阳真人,还有那个师兄,另一个,莫非是无名道人。   想起洛玉琅昔日为了求解,对他并未有多少隐瞒,而弘阳真人和师兄,更是亲眼所见洛玉琅的异样,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何好端端,突然发难?   “夫人,家主应当是往红崖山走了。”终于有人醒了过来,领队上前回话。   穆十四娘喃喃自语,“红崖山?”   对,红崖山,只有那里,蜿蜒曲折的山洞,能暂时避开无名道长他们的穷追不舍。   “去红崖山!”穆十四娘重新上了马车,大队的护卫只留了数人将受伤的人送回洛府,其余的人又分成数队,目标一致,俱往红崖山赶去。   穆十四娘后悔自己平时太过懒惰,不曾学得骑马,就算马车赶得飞快,可还是不及骑马迅速。   等快至苏城时,路上又寻到了倒伏于路边的一个护卫,伤势相似,亦是有些力竭,最后被人打昏。 第四百一十三章 血迹   穆十四娘越发焦灼,现在洛玉琅身边只剩两个护卫,还不知境况如何,那个什么师兄,自诩除魔卫道,再加上弘阳真人和无名道长,洛玉琅又确实已非常人,如何能敌?   有些后悔因为诸事缠身,将绣了一半的经幡落下了,莫非上天正是因为她心不诚,才会有此劫?   穆十四娘掀开车帘,外面除了骑马的护卫间隔举了火把照亮,四周俱是暗夜,连天空的星斗都被云遮了眼,一如她此时的心境,灰暗无边。   怕赶车的听到,只得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平安经》,希望诸天神佛能暂时放下她心不诚之过,保佑洛玉琅平安脱险。   马队行至半夜时分,又慢了下来,有人来报,寻到了两匹马,是府中的,但不是洛玉琅的。   穆十四娘刚站在车辕上,洛诚说道:“夫人,家主想必是改了道,没再走官道。”   “这是到哪了?”四周漆黑一片,穆十四娘看着洞黑的山林,十分希望其中一处,能传来洛玉琅的音讯。   “已过了苏城。”   穆十四娘没想到大家脚程如此之快,不过几个时辰,就走完了平时她坐马车一天的路途,“夫人,我们带了干粮,夫人也吃些吧。”   穆十四娘摇了摇头,“不必管我,尽快追上家主。”   洛诚静静听着四周传来的哨声,并无任何别的踪迹,最后只得留了数人在此处继续搜寻,大队人马依旧往红崖山方向赶去。   穆十四娘眼见着天色泛了白,也没再多的讯息传来,心中祈求能赶到洛玉琅前头,拦下无名道长三人,好让洛玉琅顺利脱身。   因为熬了整晚未睡,眼睛看什么都是重影,正恍神间,马队又慢了下来,吓得她一激灵,掀起车帘急切问道:“到了吗?”   一直陪在马车边的洛诚已经不见了人,车夫在外回道:“夫人,听说是又寻到了马。”顿了一下,又说道:“不是家主。”   穆十四娘心沉入谷底,这就是说,现在只剩洛玉琅独自一人面对无名道长三人。   如何再坐得住,踩着有些发软的腿下了马车,一路走去,远远看见,府中的护卫牵着一匹马。   看清楚后,紧绷的心松了些许,这并不是洛玉琅的马。   很快洛诚从山上下来,走近说道:“夫人,护卫抢了匹马,可惜人未清醒,家主到底如今,尚不可知。”   穆十四娘顺着动静看去,那名护卫被抬了下来,人她再熟悉不过,是洛玉琅身边最亲近之人。   “抢了匹马,应当是为了拖延道人追家主。”洛诚的解释穆十四娘根本听不进去,无名道长也好,弘阳真人也罢,就算是那个脾气暴躁的师兄,也应当不敢沾上人命。   可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指向清晰,此番只为洛玉琅一人。   对洛玉琅他们岂会如此手下留情,穆十四娘不敢多想,“附近能寻到踪迹吗?”   洛诚摇了头,“只看到有马蹄沿小道走了。”   “那快骑马去追,不必管我,我走官道就好。”穆十四娘赶紧催促。   洛诚安抚地看着她,“夫人莫慌,已经有人追上去了。”   “那出发吧。”穆十四娘知道红崖山就在不远处,她一刻也不想延误。   等到能望见那高高耸立于山顶的红崖时,已近正午,所有人兵分三路,一路去往红崖之上;一路在附近寻找踪迹;穆十四娘心知洛玉琅必定会借着红崖山底错踪复杂的山洞避过,便选择了谷底那条路。   果然在入口处,发现了洛玉琅的马,还有另外两匹,应该是三个道人的。   洛诚一挥手,只留了两人在此处看守,其余人尽数往谷内赶去。   穆十四娘一眼便看到了石壁上的血迹,护卫早已无力陪伴,独自面对三人的洛玉琅,会如何,她不敢去多想。   朝着谷内喊道:“漫乐!”   有回声传来,却不是洛玉琅的回应。   深一脚浅一脚赶至半程,又看到了石壁上的血迹,是手印的模样。   穆十四娘心似被刀绞一般,只得倾尽全力,呼喊道:“漫乐!你快躲起来,诚叔他们已经来了。”   等她满脚泥泞地穿过谷底,洛诚领着护卫刀剑所指之处,弘阳真人扶着他的师兄凛然而立,而无名道长却不见人。   “再问一次,我们家主呢?”洛诚剑指弘阳真人,“我们可不像家主一样心善,伤我洛府之人,岂容你们逃脱。”   一直沉默的弘阳真人见了穆十四娘,“夫人,我们并未伤洛府一人性命,洛家主有伤,我们亦有伤,人妖殊途,由不得我们不论。”   穆十四娘惨然一笑,听他说洛玉琅身上有伤,心中更是如刀绞,“碍着你们了吗?你们活得不耐烦,没事找事,他却要拼尽全力,才能逃脱厄运。”   气息不稳的师兄突然睁开眼,对着她怒目而视,“你亦是同谋,你必定早就知道,他根本就是邪祟附体,早不是洛什么家主!”   穆十四娘看他身上伤痕累累,俱是剑伤,料定是洛玉琅所为,“你自己学艺不精,打不过人家,还妄图诽谤于人,有你在的地方,就没好事!”   师兄明显气极,“少再诡辩,一路追来,他早现了原形,师叔已经追去了,且等着看吧!”   穆十四娘担忧地看向了洛诚,后者说道:“夫人放心,已经分几路进了山洞寻觅家主。”   见她恨恨看着弘阳真人和师兄,问道:“夫人,要留吗?”   师兄一听,怒喝道:“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竟敢草菅人命?!”   穆十四娘看着底气不足的师兄,而后望向了弘阳真人,“真人,自问我们家主对您一向礼遇有加,为何要伤他性命?!”   弘阳真人轻叹一声,眼神回避了穆十四娘。   他的举动在穆十四娘看来,便是理亏,“你们费劲心机,求取长生之道,暗地里不知干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他却是无妄之灾,苦求存活罢了,若他有个好歹,我要,我要你们陪葬!尽数陪葬!”   说到最后,已近疯狂。   洛诚低声吩咐,“上网。”话音一落,护卫手中甩出一张渔网,光线下闪耀着银光,弘阳真人下意识用桃木剑去挡,有金鸣声。   “是精钢网。”洛诚说道,“刀亦砍不断,不用白费力气了,用你们所学的道法祈求我们家主平安归来,否则火油一浇,此处便是你们成仙之地。”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战况   弘阳真人轻叹,“洛府真有神人,这精钢网纤细如丝,却比铁更硬,想必刀砍不断。”听他这话,一直在他耳边絮叨的师兄果然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依稀听到山洞里有隐约的声音传来,应该是护卫呼唤洛玉琅的声音。   眼见她准备去山洞,洛诚出声,“夫人,近日刚涨了洪水,洞内泥泞,去不得。”   穆十四娘一听,“那看到家主的脚印了吗?”   洛诚一愣,摇了摇头,师兄却嗤笑一声,“半妖之人,哪里还会踏着泥泞入洞,你当是你府中的护卫啊!”   弘阳真人无奈,“师兄,你有伤在身,不如入定吧!”   “不是我说你,若不是你处处手下留情,何置于让他遁去洞里。”听了他的埋怨,弘阳真人越发无奈,“我的修为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就最浅,上次又低估了虺蛇的功力,损耗许多,我能跟上你们,已是全力。”   洛诚却因此多看了弘阳真人两眼,“两位不用故弄玄虚,安静等着吧。”   弘阳真人闻言,果然扯了师兄坐下,也不管脚下如何泥泞,盘腿之后,居然闭上双目,神态顿时安祥。   师兄看了他许久,最后只得摇头,扫视一周,发现所有的眼神俱是不善,“老道除魔卫道数十载,问心无愧!”   穆十四娘冷言道:“是吗?红崖山有条千年虺蛇,与你烟霞观俱在吴越境内,怎不见你发觉。”   “敢问道长还捉了何妖,说来听听?!”   弘阳真人的师兄却恨恨看着她,始终不再言语。   “坑蒙拐骗之徒,也敢妄称正道。”与弘阳真人相比,于他,穆十四娘实在看不顺眼,若不是他多事,或许事情并不会如今的地步。   她这句话实在太过伤人,师兄轻抚着身上的伤口,语气凌厉,“那邪祟明明并非洛家主,他们或许不知,你却是装作不知,真是,真是令人不耻!”   洛诚喝道:“再胡言乱语,割了你的舌头!”   师兄还想说话,却被弘阳真人拦了下来,“师兄,何苦做这无谓之争,你我身上俱有伤,还是坐等师叔出来吧。”   师兄看向他的眼神中俱是不争气,穆十四娘却是绞紧了手心,师兄的话乱了她的心神,但她能笃定,现在的洛玉琅就是洛玉琅,是漫乐,是她的当家的,并不是它。   洛诚看她从谷底穿行而出,一身狼狈,心中不忍,“夫人,寻个地方坐坐吧,我让人烧了热水,就着吃些干粮。”   穆十四娘还是摇了摇头,“里面四通八达,他们寻得到家主吗?”   “夫人放心,我们自有联系的方法,家主一听便知。”洛诚安抚道。   可惜等到日已西沉,谷底光线昏暗,凉风阵阵,山洞里依然没出来一人,就连坦然而坐的弘阳真人都朝着山洞的方向打量了多次,穆十四娘有些按捺不住,“诚叔,还有火把吗?”   洛诚知她意图,“夫人,这洞内恐怕有古怪,否则不会无一人出来报信,还是在此静候为佳。”   师兄身上伤口太多,就算上了药,也压不住伤势,弘阳真人探过之后,望向了洛诚,“可否拿些伤药来。”   “此时不行,我不能让家主再因你们置于险境。”洛诚见识过洛玉琅所遇的奇事,更亲眼见过老道在家中小庙中的施为,武力对峙他们人多不怕,可担心老道再施些他看不懂的法术,会对家主不利。   弘阳真人轻叹一声,出来的匆忙,随身的伤药不多,方才皆已用尽,师兄恐怕要受些苦了。   穆十四娘望着山洞的方向发呆,洛诚递了热汤和捂热的胡饼过来,“夫人,多少吃些,方撑得住。”   她还未接话,烧得有些迷糊的师兄吵嚷道:“我们呢,也拿些来才是。”   穆十四娘一听,立刻接过,狠咬了一口胡饼,“别给他们。”   无惧师兄的怒目而视,挑衅地看着他。   “你们不是自认修仙之体吗?缺个一餐两餐要什么紧?”   弘阳真人听她这样说,又是一声轻叹,弄得师兄转而看向他,“师弟,你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师兄,你还是静坐养伤吧。”弘阳真人勉强自己忽略他因为发热而通红的眼眸,相比于自己,洛家主似乎对师兄最是介怀,下手颇重,故而他身上剑伤最多。   “出来了。”穆十四娘循声望去,山洞里果然闪出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冲上前去的护卫还未开口,已应数抽出了刀剑,寒光闪现下,又是一阵金鸣之声。   “师叔!”听到动静的弘阳真人和师兄一声呼唤,坐实了穆十四娘的猜测。   洛诚立刻将她护在身后,一个眼神过去,弘阳真人和师兄面前立刻多了几柄利剑。“再伤洛府中人,就要他们陪葬。”   听到洛诚的声音,山洞里终于有了回应,“我虽有伤在身,亦能让你们不能全身而退。”   听到无名道长的声音,师兄欣喜地喊道:“师叔,我们无事,你放心好了,想必是那半妖已伏诛,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伤我们性命。”   下一刻就是他的一声叫唤,“往哪刺呢,真想要人命呢!”   穆十四娘看向他,终于明白了广福寺的方丈为何欲言又止,说承继烟霞观的是弘阳真人,而非师兄的他。   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人,没让烟霞观倒霉,却累及了洛玉琅。   穆十四娘凭他口口声声想要洛玉琅的性命,就恨极了他,“拿刀来,我要亲手了结他,为家主报仇。”   “夫人且慢。”无名道长在山洞里喊道:“他尚在洞中。”   “夫人,我们休战吧。”弘阳真人突然说道。   穆十四娘自然不明白,他却是听出了无名道长气息不对,看来在洞中,他们又遭遇了,而且无名道长并未占到上风。   方才还大大咧咧的师兄这会也老实了,洞口缠斗的无名道长也开了腔,“你们家主受了伤,若还想救他,就不要在我这里消磨时辰。”   穆十四娘一听,抢过身边护卫手中的火把,就向洞口冲去。 第四百一十五章 回音   下一刻,无名道长踩着石壁凌空飞起,穆十四娘眼睁睁看他越过自己扑向了弘阳真人和师兄。   手中的桃木剑直接劈在精钢网上,火花四溅,接着就是师兄惊喜的声音,“开裂了,师叔,再劈这里。”   无名道长却在他们身边站住了,望向洛诚,“放我们离开,否则便生死不论。”言语犀利,音调也冷如冰霜。   “你们无故伤我家主,岂能没个说法。”洛诚与护卫一道围了上去。   无名道长冷眼看着众人,“若是早些去找,或许能找到你们气息奄奄的家主。”   “让他们走。”穆十四娘突然开口,洞中的人若是找到了洛玉琅,不可能不想办法报信出来,她不敢赌,更不想延误一刻。“但你们要立誓,有生之年,再不来相扰。否则,洛府必定倾全府之力,让你们及你们的徒子徒孙无法立足于世。”   弘阳真人接了话,“好,我们立誓。”   师兄也难得地没了反驳的声音,洛诚听完他们三人的誓言,用手中的环扣在精钢网上一扯,轻巧地将网收在自己手中。   弘阳真人吃力地扶起师兄,跟在无名道长的身后。   走出洛府众人的视线后,无名道长扶住谷底的石壁,只一声喘息,就听到弘阳真人低声地惊呼,“师叔,你如何了?”   无名道长轻声说道:“是我轻敌了,害你们受累。”   弘阳真人没再说话,强打起精神,一手扶着师兄,一手扶着师叔,勉力向谷外走去。   穆十四娘凭着洛玉琅和她说过的话,在山洞里寻觅,不知转了多久,手中的火把眼看就要熄灭,洛诚说道:“夫人,在此处稍待,等我去取了火把来。”   洛诚走后不久,穆十四娘手中的火把逐渐熄灭,突然陷入黑暗,令她有些惶恐,无助地喊了声,“漫乐。”   自然是无人回应,伤心至极,转身伏在石壁上,趁着周围无人,饮泣不止。   “漫游。”   穆十四娘有些不敢相信,捂住自己的哭泣,仔细听了声,周围寂静如常,加走路的声音都没有。   想着自己幻听至此,无力地伏在石壁上,“漫乐,你在哪里?”   突然又依稀听到了‘漫游’二字,令她不可置信地伏耳于石壁之上,果然又听到了,顾不上其他,扶着石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因为欣喜,忘却了时间,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摸索,直到软底鞋被尖厉的石块磨得生疼,才想起,自己居然忘了等候洛诚,这里明显已远离了大家搜寻的方向,四周漆黑,就算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不能确定地又对着石壁喊了声,”漫乐,我走不动了,我脚疼。”   虽然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石壁中洛玉琅的声音就是让她觉得委屈,仿佛抱怨一下,心中便好受些。   石壁中果然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你待在那里莫动。’声音虽然飘乎,穆十四娘却欣喜若狂,比起刚才那一声声漫游,这句话更让人心安。   眼前一片漆黑,实在有些惧怕,让她时不时对着石壁喊上一声‘漫乐’,等到了那边的回应后,就可以心安许久。   黑暗之中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若不是石壁中始终有回应,她都不知自己下一刻会不会崩溃。   毫无预警地一只手扶住了她,让她想要惊叫出声。   却被柔软的双唇堵了回去。   熟悉的触觉让她明白眼前之人就是洛玉琅。   欣喜地紧搂了他,回应着他。   或许是她的热烈感染了他,下一刻自己双脚竟离了地,酸胀的双腿果然好受许多。   不能忽略他身上的血腥味,趁着喘息的空档轻声问他,“他们说你受了伤。”   “嗯。”洛玉琅只说了一字,算做回应,再无其他。   穆十四娘呜咽着问他,“那你还不快去找诚叔他们治伤。”   “不用。”依旧言简意赅算是回应,感受到怀中人的挣扎,似有些无奈,“已好多了。”   “那也快些出去为好。”穆十四娘挣扎着说道。   “我带你去看看我常住的地方。”这句话没头没脑,也没给穆十四娘多少思考的余地。   黑暗中只听到她依稀抱怨道:“你这是做什么?”   “别怕。”   依稀听到有呼唤她的声音传来,“想是诚叔寻了来,我们去找他吧。”   洛玉琅却没有回应,速度极快,很快那声音变得飘缈,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等他停下来时,虽然四周依旧黑暗,她还是能感觉到空间的变化。   这里应该是一处宽阔的山洞,自己的软底鞋踏在地面上,都能有回声。   地面并不像刚入洞时的泥泞,也不似穿行在狭窄的甬道中,被地面尖锐的石块磨得脚生疼。   连洞中的气息都带了外头的凉爽,想是有哪一处直接连到了外头。   穆十四娘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洞中行走时的压抑。   “你没想过要点油灯吗?”穆十四娘感觉到洛玉琅就在自己旁边,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习惯就好了。”果然如此,他说话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垂。   穆十四娘转身,投入他的怀中,“你当真无事吗?无名道人说你受了伤。”   “他道行还差些分量,应该暂时无暇来寻麻烦了。”洛玉琅语气平缓,确实不像伤重的模样。   “你打算在此处长待吗?”   洛玉琅轻抚着她,“这里不好吗?”   穆十四娘说不上好与不好,以她常人的眼光来看,若不是为了避难,要她长期待在这里,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你当真没有受伤?”洛玉琅话中之意,分明是打算长待,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忧。   “你试试。”洛玉琅捉了她的手,让她自行检验,下一刻,穆十四娘就被他推倒在一处柔软的所在,手触过去应该是萱草之类,明白他的意图,阻拦道:“诚叔他们还在呢。”   “他们寻不到这里。”身下的萱草弄得穆十四娘全身酥痒,洛玉琅更甚。   黑暗之中,穆十四娘觉得自己被推上了云端,而后再下坠,幸好洛玉琅的怀抱始终都在,让她除了欢欣,没有惧怕。 第四百一十六章 昏睡   可在她感到力竭时,洛玉琅却似并不在意,穆十四娘手摸过去,他身上的汗意比自己更甚,“歇歇好吗?”   耳边是洛玉琅带着轻喘的声音,“你且忍忍,而后,永远,莫忘记了。”   穆十四娘不明所以,心想这样的经历,要想忘记恐怕很难。   若只剩她一人,待在这处黑暗,对四周一无所知,早吓破了胆。   而今洛玉琅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虽目不可及,她却无一丝害怕,只需拥紧了他,随他攀向高峰,亦可坠入海底,倒也是另一番意趣。   迷幻之中,洛玉琅在她耳边的呢喃都听不太清,只觉得他的脸贴在自己滚烫脸颊上,冰凉是让人舒爽。   同样,他滴落的汗珠所带来的清凉更让她战栗不止。   忍不住轻呼出声,“漫乐。”   “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真是好句。”洛玉琅依旧轻声呢喃,唯远近二字,念了数遍。   迷蒙之中,穆十四娘听到他似呢喃更似叮嘱,“莫忘了我。”   可惜当时的她已无力回应,仿佛灵魂都已出窍,更似酒醉之人,踩于虚浮的半空之中。   再睁眼时,头顶上有淡淡的光透进来,带着些新绿。   仔细一看,层叠绿叶之后,应该有孔洞透光而入,恰巧将洞内照得通明。   慵懒地转身,发现洛玉琅依旧酣睡在侧。   见自己与他衣衫居然都工工整整,不由得轻点了他的鼻尖,“亏你还晓得遮掩,要真被人闯进来,撞见了,真真是不能见人了。”   洛玉琅似乎睡得很沉,点了他的鼻尖,自己转身的动静让身下的萱草哗哗作响,他竟无一丝反应。   依偎在他身上,打量着洞内的情景,当作隔断的多宝阁围在周边,上面摆放着竹简,书籍,卷起来的画轴,几个玉瓶,光线最好之处,摆着一处书桌,之后是一个蒲团,书桌高度,正好可以盘腿而坐,可惜没有椅靠,不似洛玉琅慵懒的风格,应该不常去坐。   多宝阁后的空间之内,摆着一个祭台,悬着一副画,画上是个手拿拂尘的古人,长衫坠地,身材修长,头发披散着,只在头顶扎了个发髻,插了一支玉簪。   面容看不太清,但整个人十分的出尘脱俗,应该就是俗称的道骨仙风吧。   见洛玉琅一时半会应该不会醒,干脆起身,在山洞内游走,发现有两条通道连着,若不是地上有自己昨晚脚踩的泥印,真分不清哪处是自己进来时的路。   祭台上虽未燃香,但以往应当长久受了香火,一靠近就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   洞穴后方似乎还有空间,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隐隐的风声,就是这风,时不时带进来一些雾气,浓处是浅白色的,淡处则是透明的,缥缈于洞穴之中。   穆十四娘绕过一看,后方居然是一泓浅浅的温泉,不能下水沐浴,倒也可以打水洗浴。   旁边是一处柜子,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放置了衣衫,都有些陈旧,不是自己的针线,应该不是洛玉琅的。   此刻自然明白主人是谁,觉得心中有些膈应,关上柜门,也不想多待。   重新回到山洞,见洛玉琅依旧酣睡,有意踏重了脚步,希望能惊醒他,自己昨晚累得半死,现在都醒了。   再加上因他现在无虞,没了担忧,腹中实在饥饿。况且洛诚他们突然不见了自己,还不知会如何忧心寻找,必定整晚无眠,要尽快告知才好。   可萱草床上的那位被她有意惊扰之后,连翻个身的动作都没有。   穆十四娘轻声抱怨,“劝也劝不住,让你悠着点,也不听,累得我现在骨头都是酸的。”   见依旧没有反应,就轻轻推了推他,这才发现有些不对,连声呼唤之后,终于开始慌张,“漫乐,漫乐,你莫吓我。”   幸好胸口起伏依旧,鼻息也算正常,除了,身上有些冰凉。   以为他冷,顾不上许多,山洞里也没有其他遮盖之物,将衣柜中的旧衫统统为他盖上。   捂着他冰凉的手,希望他能给些回应,可惜洛玉琅依旧昏睡,任她在耳边如何饮泣都没有动静。   等她终于听到依稀有呼唤的声音传来,赶紧冲到洞口,大声呼喊着:“诚叔,我们在这。”   很快洛诚领了人进来,一见萱草床上的洛玉琅,立刻慌了神,“家主如何了?”   穆十四娘抿了唇,摇头,“天一亮就这样了。”   洛诚上前,察看过后,犹豫着说道:“许是受了内伤,夫人,这里不好延医,还是速速返京吧。”   “烟霞观的人,”穆十四娘有些迟疑,虽然洛玉琅昨晚说过,无名道长暂时不会再来寻事,但真假到底如何,她拿捏不准。   “夫人,我们一路尾随的人回来报,那三个老道都伤得极重,亏得弘阳真人还剩些力气,将他们绑在马上,否则他们连马都上不去。我们人多,再有人来寻事,也不怕。”   洛诚说完,穆十四娘当即决定,“那便回府。”   宽敞处洛诚便背着洛玉琅,狭窄低矮处,便由人抬着。   穆十四娘默默跟在后面,心中懊悔不已,昨晚不能轻信他,当时就应该执意与洛诚会合,说不定他就不会如此。   这样人事不知的样子,到底是伤到了哪里?   辗转出了山洞,望着众人熬得通红的双眼,穆十四娘心中愧疚更甚,也难以言明,倒是护卫们,见她哭得伤心,纷纷劝慰,“夫人,家主向来遇难呈祥,等回府将养些日子,应当就会无事。”   穆十四娘无奈摇头,上了马车,伏在洛玉琅身上,唯有听到他如常的心跳,才能稍稍安心。   “你总是如此,你不是说永远都会让我安心的吗?”穆十四娘泪珠滑落,“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我胆子根本没有撑大,我胆子还是一样的小,你不能放任不管,我会慌张的。”穆十四娘伏在他胸口不断抱怨,要是以往,定会有轻笑一声,之后便是带着笑意的声音,“漫游,莫怕,有我在。”   可惜直到车至洛府门外,这人也只是依旧沉睡,毫无反应。 第四百一十七章 祈求   入得府内,洛老爷见到,愣了好半天,洛诚在一旁轻声禀报,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   大夫赶来,探过脉后,望着洛老爷,说了句,“比上次好,脉像平稳,至于为何昏睡不醒,尚不可知。”   穆十四娘几次欲问,是否与力竭有关,终究是开不了口。   待人散后,知他向来喜爱洁净,细细为他擦洗了身上,没遗漏任何一处,确实如他自己所言,并无外伤。   连心底深处的那一丝疑问也没了着落,看来他仍是洛玉琅,并不是它。   将自己泡在浴桶里,借着水雾哭了个昏天黑地,自从认识洛玉琅以来,他已算是惊吓过自己数次,但唯独这次,让她心里忐忑难安。   因为昨晚的洛玉琅太不寻常,现在看来,倒像是为了辞别,“你总是如此,从不肯实言相告,总让我来猜,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儿,哪里猜是那样透彻。”   依偎在他身旁,自我安慰道:“往好处想,你还在身边。如此想来,比前次消失了要好。”   洛老爷问清来龙去脉,领着洛诚他们径直去了烟霞观,弘阳真人独自见了客。   或许是知道洛老爷寻来所为何事,倒也没有推三阻四,“这番争斗,师兄至今昏睡,高烧不退,能不能挺得过,尚不可知。无名师叔闭关了,就在后山,若不信,尽可去看。而贫道,自知技短,未曾拼尽全力,如今方可见客。”   洛诚一脸不信,“休得诓骗我们老爷,你们走时,分明好好的。”   弘阳真人惨然一笑,“洛家主还好吗?”   见唯有怒目而视,并无人回应,自顾自说道:“想来他也不好,否则,无名师叔不至于此。”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虽不明,为何你们要向我儿刀剑相向,只想取他性命。”洛老爷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我们洛府自来不与人结仇,凡事只讲求个善字,你们自认比寻常人高上一筹,可有结困良方?”   “洛家主有何症状?”弘阳真人相问,洛诚却戒备地看着他,“我们虽不会旁门左道,但若你们再得寸进尺,欲对我们家主不利,休怪我们烧了这烟霞观。”   弘阳真人苦笑道:“如今独剩我一人,岂会再自不量力。不论你们信与不信,此事非我愿也。正因为此,洛家主处处对我手下留情。”   “若他当真与我们一脉相承,不论他现在伤得如何,各位也只得耐心等候。”   洛老爷看着他惨白的脸,有几分信了他的话,“还请真人陪我们去问过无名道长,想来他了解得多些。”   弘阳真人勉力起身,陪着他们一路到了后山,指着一处山洞,“无名师叔便在里面。”   洛诚不由分说,持剑闯了进去,害得他在后面担忧地说道:“壮士手下留情。”   等洛老爷他们进得洞内,洛诚正望着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盘腿入定于洞中的老者发呆。   也怪不得他如此,因为无名道长走时,可不是这副惨淡的模样。   “师叔,”弘阳真人语带凄厉,“何苦呢。”   洛老爷见他悲伤的情绪不似有假,更相信洛诚,“看来,这位道长是不能为我们解惑了。”   洛诚不知该不该将自己心中疑问一并告诉洛老爷,毕竟弘阳真人他们说得天花乱坠,自己是没有亲眼所见的。   就连那些受伤的护卫,醒来后都只说家主剑法了得,以一敌三,也没落下风。   虽然洛老爷在洛玉琅幼时也曾延请过师傅,教授过剑法,但都是寻常的套路。   后来,他也曾带在身边数年,可若说洛玉琅的剑法精妙到能与这三个人匹敌,却让他有些不信。   看来,还是得益于他自己的奇遇,那位至今昏睡不醒师兄的半鬼半妖之说,他对着洛老爷开不了口。   但眼前这位不过数日就老了数十岁的道人,由不得他不信,家主确实与众不同。   洛老爷走时,拱手说道:“若两位道长醒了,仍觉得要与我儿论个长短,尽管来寻我,这世间万事,皆有道理可言。”   弘阳真人苦笑着回礼,“唯愿洛家主早日安康。”   洛诚鄙夷地看他,扶着洛老爷出了山门。   上了马车,洛老爷直接说道:“去广福寺。”   到了广福寺,见过方丈,洛老爷只说洛玉琅旧疾复发,再次昏睡不醒。   方丈一如既往的没有多问,随着一同到了洛府,沉默了良久,才对洛老爷说道:“我看家主,倒像是失魂之症。不如依旧在小庙中颂念经文,由家主祈福吧。”   穆十四娘心中一紧,失魂之症,眼前昏睡的洛玉琅难道又被它占了身子?   亦或像以前一样,正在与它争斗?   “大师,我们能做什么?”虽不敢明言,却下意识地觉得方丈为人比烟霞观的要好上许多。   方丈大手合十,“诚心求菩萨保佑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穆十四娘却听懂了,洛玉琅与它争斗之时,曾经靠着自己所绣的经幡,占了上风。   想起还有一事,等到晚间,不管有没有用,划开手指,直接撬开了洛玉琅的嘴,滴入其中。   幸好,一如白日里灌他喝汤时,尚能吞咽。   第二日,沐浴焚香,恭敬将经幡请了出来,决定诚心诚意,将经幡绣完,知道这样连续取血,恐身体受不住,每日里拼命进补。   刚开始还好,半月之后,开始觉得头昏眼花,起身时总会眼冒金星。   晚间伏在他的胸前,轻声抱怨,“你再不醒来,我也要陪着你昏睡了。”   可惜洛玉琅依旧脸颊冰凉,让她不得不努力听他的心跳,才能安睡。   洛老爷则每日必领着嘉诺,去小庙上香,念完整篇《平安经》才算完。   嘉诺甚是早慧,见了穆十四娘只关心她脸色不好,从不追根究底洛玉琅为何会如此。   穆十四娘看着他,却悲从中来,当初洛老爷要她假孕生子,便是因为洛玉琅归来无望。   现在一切似乎又走了原路,莫非老天真是如此定论?   从小庙出来,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婢女见状,赶紧扶住了她,“夫人!”   嘉诺追出来,“母亲应是累极了,还是去请大夫吧!” 第四百一十八章 依旧   穆十四娘刚想说不必,就有些站不住,洛老爷从小庙中出来,赶紧吩咐人扶回去,自去请大夫。   大夫看过之后,望着洛老爷欣喜说道:“夫人的脉像虽不太稳,但应是喜脉。”   洛老爷惊喜过望,一时竟没有反应。   倒是嘉诺望着软榻上的穆十四娘,先欢声鼓舞起来,“我终于有弟弟妹妹了!”   洛老爷渐渐眼眶泛红,送走了大夫,特意回转来对穆十四娘说道:“我知道你心思极重,但如今大不相同,千万谨慎。”   穆十四娘看着父亲眼中所含的光芒,知道自己腹中的血脉于他意味着什么,懂事地点头,“父亲,我知道的。”   洛老爷竟有些语塞,转而望向躺在床上的洛玉琅,“他若知道了,不知会如何欣喜。”   “刚才大夫已诊过脉,说是他脉像极好,父亲也莫要太伤神了。”穆十四娘从软榻上起身,走到洛玉琅床前,握住他的手,本想说句什么,却无语凝咽。   洛老爷叮嘱了几句,便领着嘉诺离去,穆十四娘听他一路与嘉诺絮叨,商量着这个未出世孩子的乳名。   轻轻将洛玉琅的手放至腹间,“应该就是那晚有的,你心心念念,几近疯魔,就为了这个孩子,要快些醒来才是,否则又要懊悔不曾见他如何长大,如何出世了。”   怕伤及腹中的孩子,经幡取血不敢太多,进度便慢了下来。   也不敢再滴血去喂洛玉琅,幸得她喂与不喂,洛玉琅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洛诚的娘子依旧被洛老爷请了来,进屋见她仍在埋头刺绣,摇头说道:“夫人,亏你顶得住,寻常妇人此时只会觉得天昏地暗,总躺下歇息才好。”   穆十四娘抬头望她,“婶娘,我已失信过一次,这次再不能够,无论如何都要绣完的。”   洛诚娘子早已看清她绣的是经幡,刻意让自己忽略了屋内淡淡的血腥气,知她是为了洛玉琅祈求的,“那就慢慢来,莫伤及了自身。”   苦闷良久,终于熟悉的人说话,穆十四娘心情倒是轻松许多,“婶娘,真假确实不同,这次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酸的。”   “日后还有你受的,到时候可不是像上次那样,只报怨腰酸那么简单了。”洛诚娘子见她差点失口讲错,朝她使了个眼色。   穆十四娘懂事地点了头,嘉诺的身世,洛老爷瞒得铁死,穆十四娘都不知他从何而来,府中知道的人,恐怕也只有洛诚夫妻了。   “都一样的。”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回头看向洛玉琅,“家主与我看法一样。”   就算洛玉琅曾经介意,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嗣,应该想法会变吧。   “我熬了汤在灶上,待会好了,你定要多喝些,自己身子养强壮了,孩子才会长得好不是。”   穆十四娘感念地看着她,自己怀了身孕,洛诚娘子倒比自己还要紧张和兴奋。   “还有啊,家主的日常琐事,你也不要再亲力亲为了,免得伤了身子。你若不放心旁人,就让我当家的来就好,反正他在家主幼时也时常照看的。”   穆十四娘点头,“我明白,诚叔对家主一向极好。”   “自幼伴着长大的,自然是要感情深厚些。”   时常有人陪着说说话,日子确实好过许多。   熬过了最初的月份,等肚子渐渐显怀时,天气也跟着冷了起来,与洛诚娘子一道给洛玉琅喂了汤食,如往常一样对着他絮叨,“你不用起身,今年的秋衫倒是省去了,我拿着这个空闲,倒是做了几件小衣衫,也不知男女,只敢做浅色的。”   经幡终于绣完,被她恭敬地供奉在小庙中,日日焚香祭拜,希望满天神佛有哪位降下慈悲,眷顾一二。   因为照料得宜,洛玉琅虽一个昏睡不醒,形容倒是没有憔悴多少,反而白了许多。   极容易让人想起,红崖山初遇时,那个红衫飘逸,傲气自生的少年郎。   日复一日地望着他,虽然成亲数年,像这样仔细端祥他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只要她望着他,他总会轻笑,而后问她,“漫游,何事?”   闭上眉眼的洛玉琅敛去了随身而至的桀骜,其实长得非常俊秀,虽然当初的稚气已消,但因为脸形的缘故,还是显得温润如玉。   眉毛长得很浓很黑,却比剑眉柔和,眉尾的弧度微微下弯,很好看。   眼睛是闭着的,但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还微微上翘,最初的时候,穆十四娘根本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黑的如墨,眼白似秋水,盯着人看时,总怕被他摄了心魄。   鼻子是标准的悬胆鼻,山根到鼻头如山梁般挺直,鼻翼则如元宝,收得极好。   嘴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嘴角上翘,也如元宝。   脸型也是圆润的,充满了胶原蛋白,在崖壁上灯火的摇曳下,泛着柔光。   穆十四娘轻抚着他的脸,抚过他的眉、眼、鼻、嘴唇、下巴,最后又回到了如墨的头发上,“你说,我们的孩子是会像你一些,还是像我一些?”   注定不会有回应,穆十四娘言语间包含着浓烈的心伤和凄凉。   洛诚娘子恰巧进来,见此情景,不由得转身抹去了眼泪,“夫人,汤熬好了,吃过好暖和些。”   穆十四娘回道:“今日确实是冷了许多,我摸着家主手脚都有些冰凉。”   “那我去做几个暖包,放在脚边,应该会好些。”   见穆十四娘依旧坐在床前,“夫人也去软椅上靠靠,当心腰酸。”   “孩子正在里面踢脚呢,我想让家主也感受一下。”洛玉琅的手被她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又动了,漫乐,你感觉到了吗?”   洛诚娘子推门出来,总觉得心酸,感叹这一对,怎么就有这样多的波折,双手合十祈求道:“老天爷,开开眼吧。”   穆十四娘轻伏在他身上,“漫乐,你醒来吧,我有些怕。”   这时门外一阵劲风刮过,穆十四娘分神而望,并没察觉到洛玉琅眼眸处微微的颤动。 第四百一十九章 馈赠   中秋临近,木花坊又开始忙碌,虽然穆十四娘数日只去一次,洛老爷仍不放心,叮嘱洛诚添了人手,非说马车不好,上下不便,让她坐了软轿来往。   后周,现在应称为宋,听说已将南唐尽数收复,剩下零星的不能降,想必也是早晚之事。   原本大家担心会顺势来收复吴越,哪知兵马却转向了北方,与柔然争斗了起来。   这一切穆十四娘并不关切,只要舒掌柜的信如期而至,她便安心。   这回等了数日后,信倒是盼来了,却不是好消息。   舒掌柜故在南唐,遗言要与她当家的合葬,交代名下的木花坊,尽数予了穆十四娘。   穆十四娘翻来覆去地看信,其中一页单独封了的,里面不但有木花坊的契书,更交代她凡事多想些,情爱之说,如过眼云烟,等到了日子,必定会散。   如今留了木花坊给她,便是她安身立命之所,不论日后如何变化,总不至于没了退路。   想着自己现如今的状况,必定是无法前去南唐告慰,更觉得自己瞒来瞒去,瞒了个寂寞,于心有愧。   灵秀见她哭得伤心,“施姐姐,掌柜的说得没错,更何况你现在有了孩子,不宜太过伤神的。”   “灵秀,我以往总觉得自己十分厉害,现在看来,都不过自以为是罢了。”穆十四娘自嘲地笑着,“掌柜的馈赠,我受之有愧。”   灵秀摇头,“我不瞒你,虽你时时不在坊内,但因为有你在,我胆子都大些。坊内的人也时常说,你的绣技足以藐视天下。”   穆十四娘跟着她摇头,“经营之道,岂是技艺就足够的。”   灵秀不解,“开绣坊,不靠技艺,靠什么?”   穆十四娘再次觉得自己走偏了道,灵秀说得没错,一如开医馆,医术最为重要,那开绣坊,岂不是绣艺最为重要吗?   舒掌柜过世,虽不在吴越治丧,但木花坊自牌坊处起,坊里各处皆悬了白幡,前院设了灵堂,好让舒掌柜在京城的故旧前来祭奠。   穆十四娘每日守在灵前,以主家的身份待客,肚子已经显形,坐在那里颇为扎眼。   刘大娘悄声问灵秀,“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见掌柜的那位来?”   灵秀赶紧摇头,低声说道:“不来最好,掌柜的就不该跟了他。”   刘大娘点点头,“依我看,掌柜的就该将这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木花坊这样的家当,还养活不了一个孩子?!”   “正是。”灵秀说完,刘大娘又盯着她的肚子,“你也上些心。”   “刘大娘,您老也操些旁的心吧。”灵秀说完,借故遁走,经过穆十四娘身边时,不由得多盯了下她的肚子,眼神中隐约有羡艳。   穆十四娘正望着舒掌柜的灵位发呆,掌柜的执着归去南唐,恐怕早有打算。   只是万没料到,她会将木花坊赠予,这纷乱的心思,洛玉琅昏睡不醒,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闷闷回到洛府,洛老爷见她如此,以为她在洛玉琅之后,再添悲伤。老人家心思,“我知道你对舒掌柜甚为感念,也知道琅儿这事串在一起,让你愁上添悲。但,还是顾着些身子才是。”   穆十四娘便将舒掌柜将木花坊赠予自己的事告诉了他,也一同将自己瞒了身份,以至舒掌柜误会之事说了出来。   洛老爷沉默良久,“这事琅儿做得不对,他当初入股木花坊就是为你,却遮遮掩掩,后来也没个说法。”   “是我的缘故。”穆十四娘不想洛玉琅替自己背锅,“本以为只是暂时帮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牵扯多了,反而麻烦。”   “那你如今是怎样打算的?”洛老爷听她话中之意,对接手木花坊似有些犹豫。   穆十四娘说道:“我瞒了她,已于心有愧。再因此受了她的恩惠,实难安心。”   “可事已至此,你推辞出去,岂不是枉费了舒掌柜的心意。”洛老爷见洛诚送了点心过来,穆十四娘也未曾看过半眼,“新做的点心,多少尝一口,洛诚娘子说,你胃口一直不好?”   “如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穆十四娘满腹心事,洛老爷后面一句,根本没有留心去听。   “左右只是个小买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孩子出生,你身子轻便了,再打算也不迟。”洛老爷说完,发现穆十四娘望着自己发呆,“倒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洛府偌大的买卖,帐目也没难住你。”   穆十四娘没再言语,回到院中,坐在洛玉琅的床前,“父亲说得没错,这事根由在你,烦恼不该我担,你快醒来吧,自去舒掌柜跟前请罪。”   洛诚娘子进来,发现她缩在洛玉琅被子里,分明已经睡着。   看了看手里的汤,无奈地摇头,知她最近身心疲累,不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穆十四娘睡得正好,肚子里的又开始闹腾,被搅扰了好梦,喃喃说道:“漫乐,你也管管,吵得人不得安稳。”   洛玉琅长而如扇的睫毛微微翕动,连带着嘴角也被牵动,有了笑意。   可惜这一切,依旧无人知晓。   睡醒之后,洛诚娘子正守在软榻上,做着针线,听到动静,起身来看,“夫人,你这一觉好眠,可算是醒了,汤一直热着,我端来给你。”   穆十四娘抬头看天色果然已黑尽,“家主的晚饭也一同端来吧。”   之后依旧懒洋洋地趴在洛玉琅身上,害得洛诚娘子忍不住说道:“如今月份深了,夫人要小心些肚子。”   “你说得果然没错,这次当真不比前次,疲累得多,还不能随意地睡。”穆十四娘只稍稍挪动了下,还是不太想起身。   等屋内只剩她俩,在洛玉琅耳边说道:“若你醒着,定要在你肚子上也绑一个,看你会如何?”   知道他不会回答,“得亏你现在没醒,我也不能过份,免得说我欺负你。”   捉了他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你看,一天大似一天了,你要快些醒来,否则当心生出来不认你。” 第四百二十章 双喜   肚子越大,她心中越慌,与洛玉琅对话时,要胁的意味也越发浓重,像再不醒来,自己就带着孩子离开的话都出了口。   夜半无人时,搂着毫无知觉的他,眼泪就会止不住。   洛诚娘子每每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总是想尽办法让她开怀,“夫人不如多做些小衣衫,孩子一落地,一天要换好几身呢。”   穆十四娘起身艰难,脱口而出,“我恐怕是这一关难过了。”   吓得洛诚娘子赶紧扶了她,“都是如此,夫人是心思太重,宽心些才好。”   “我怀第二个小子时,也是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觉得天就要塌下来,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穆十四娘肿着双手,勺子都握不稳,被洛诚娘子小口喂着,又红了眼,“辛苦你了,现在连我也要喂了。”   “夫人这是没睡好,等会去软榻上躺躺,就会消肿。”洛诚娘子已生了四子,自然轻车熟路。   可任她关怀得再好,穆十四娘总开心不起来,心情时好时坏,无端就会哭上一阵。   大夫看过,也不敢轻易的开药,只说了些让她开怀的话。   倒是洛玉琅脉像扎实许多,洛老爷听了,心中又生起希望,“这是快醒了吗?”   大夫哪敢下定论,“一次比一次要好,就是往好的方向走。”   洛老爷自知这是宽慰人的话,却当成真话来听,“如此最好。”   待大夫走后,缓缓坐在了穆十四娘身边,“我知你心中苦闷,这样的日子他居然没能陪你。没想到,我们父子竟都是一样,总是造化弄人,留下这终身的遗憾。”   穆十四娘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洛玉琅的生母,当初怀他时,被景妍凝藏在隔间,难见天日。   相比之下,自己倒是要好上许多,起码锦衣玉食,被呵护备至。   洛老爷三言两语就让她不再感伤,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父亲,是媳妇不孝,让您忧心了。”   洛老爷微微摇头,“也不必独自强撑,若不舒服便说出来。”   眼前的穆十四娘整个人都是浮肿的,肚大如箩,举止笨拙,看着都觉得辛苦。   想着二十余年前,妍冰也是如此,在小隔间中艰难渡日,还满腹的委屈无人得以倾诉,洛老爷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院中,竟红了眼眶。   穆十四娘于窗内看到他独自踉跄前行,心中越发愧疚,自己任性而为,却累及了父亲。   洛诚娘子见她突然消停下来,老实坐在那里,绣着小衣衫,暗自松了口气。   “不怪大夫说家主一日好过一日,就连我们当家的也说,家主长了些肉。”洛诚每日替洛玉琅擦洗更衣,他的话确实能当真。   因为起身不便,穆十四娘已搬到软榻上,要洛诚娘子扶了她去看,果真如此,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自丛有了身孕后,她整个人都是迷糊的,丢三拉四不说,记性也差了许多。   当顾着自己伤心了,他是这几日变的,还是渐渐变的,自己居然没有定论。   “他若是能说话,必定也会说我不够体贴关怀了。”   洛诚娘子见她说话依旧颠三倒四,想是晚上又没睡好,“夫人且放宽了心,家主宏福齐天,等静养好了,自会苏醒。”   “我才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听得到最好,我这日日难受,他却不管不顾。”洛诚娘子赶紧扶了她去软榻,用软垫将她围住,“夫人再熬过这最后一月,等小公子落了地,自然就热闹了。”   穆十四娘熬得难受,等到快生之时,又开始惧怕,每日听风就是雨,有些小动静都怕得不行。   洛诚娘子只得寸步不离,细心宽慰,以过来人的身份,将一切说得轻松无比。   穆十四娘是头胎,哪里那么容易,从最初的隐痛到真正发动,足足一个对时。   早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她,只觉得有人要将她拖入阴曹地府,惊慌失措之下,一声声呼喊着漫乐救我。   沿廊外的洛老爷心急如焚,即便产婆和大夫都安慰他,大小都还平安,还是让他心如擂鼓,坐立难安。   穆十四娘只觉得天昏地暗,有人要将她生生扯成两半,再碾碎成泥,嗓子早已喊哑,也有些力竭。   就连孩子最后翻江蹈海,她也无力再喊疼。   洛诚娘子只得不时替她换了含着的老山参,好让她添些力气。   最后的关口,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求她的漫乐能来救她,一声凄厉的漫乐过后,产婆终于欢欣地报喜,“生了,终于生了,是位小公子。”   洛老爷尚在愣神,一声敞亮的哭泣穿透了窗棱,也让他彻底明白,刚才产婆所说的为真,洛府终于真真切切的有后了。   对守在院外的洛诚和管事说道,“快,快贴红符,随我去小祠堂上香。”   穆十四娘昏睡间,感觉时不时被人喂了东西入口,有苦也有甜。   再之后,就是一阵嘈杂,搅扰得她头疼。   幸好很快有人替她轻揉了额头,抚平了她蹙紧的眉头。手法还极好,按得她很舒服,舒服得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等她醒来,还没睁眼,就觉得有人握着她的手,比她的手要凉一些,有些嫌弃,起抽脱开来。   却没有如愿,不耐烦地睁开眼,想转头去看是谁这么不识相。   洛玉琅近在眼前,靠在软椅之上,“又是一头的汗。”   穆十四娘刚刚历经大劫,疼得至今都是迷糊的,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他替自己擦汗的动作不像有假,想用手去捉,却发现浑身无力。   “莫动,当心着了风,我叫人来。”洛玉琅的声音清晰可闻,让她渐渐接受了现实,“你醒了。”   洛玉琅言语中有几分无奈,“你那样受苦,我心急如焚,便醒来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穆十四娘斜着眼睛看他,“我难受时,你怎么不醒来?”   “有心无力。”洛玉琅轻哄着她不要动怒,“如今最是要紧,你好好养身,日后随你处置。”   穆十四娘确实有心无力,整个人都是瘫软的,等洛诚娘子前来喂了她人参鸡汤,有了些气力,才发现洛玉琅没比自己好多少,整个人也是瘫软在软椅上。 第四百二十一章 陪床   “你既没好,为何不在床上躺着。”满腹的怨气,见他如此模样全化为了心疼。   洛玉琅等洛诚娘子替她整理好床褥,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还疼吗?”   穆十四娘摇头,“真是我将你唤醒的?”   “一墙之隔,听得我惊心动魄。”洛玉琅怜爱地轻抚着她的手,“冷吗?我看你手不热。”   “比你要好些吧。”洛玉琅面上不显,却让洛诚娘子为他多添个暖包,“闭上眼睛养神吧。”   穆十四娘毫无血色的脸和惨白的唇看得他心疼不已。   “你应该不能待在这里吧。”这是专门辟出来的静室,只为穆十四娘生产和如月,论理洛玉琅确实不宜久待。   “我就在这里陪你,就像你日日陪在我身边一样。”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以为是他听人说的,“知道你在身边,好端端坐在这里就好,窝在软椅上,如何能舒服?”   “我若不将错失的尽快补上,怕你不让儿子认我。”洛玉琅眉眼温柔,嘴角带着笑意。   穆十四娘反应慢了半拍,“你听得到?”这样置气的话自然是无人时才能说的。   洛玉琅轻轻点头,“你的开心、伤心、哭泣、抱怨、惧怕我一字不拉,都能听见。”   穆十四娘咬着唇,熬得难受的时候,她可没少说,干脆嚷嚷头昏,闭上眼神回避了。   洛玉琅却当了真,撑起半个身子,替她按压着,“是这吗?赶紧再睡一觉,我守在这里。”   等她渐渐舒展了眉头,枕着他手的头越发沉重时,洛玉琅才停了手,轻笑着摇头,隔避幼儿的哭泣声穿墙而入,中气十足,怕会惊醒穆十四娘,赶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真是如父亲所说,这小子脾气像我。”洛玉琅刚自言自语完,院中传来一老一少的说话声,“祖父,我幼时也像弟弟这样哭吗?”   “你比他温柔多了,乖得很。”   “弟弟是饿了吗?”   “是吧。”   “那等他吃饱,我能去看看他吗?”   “祖父也在等着呢。”   洛玉琅将身上的薄毯拢紧,因为添了暖包,不但自己,穆十四娘的手也暖和了,听着屋外祖孙的对答,闭上眼睛,面容宁静。   穆十四娘催过几次,他却依然坚持要在软椅上陪她,洛诚娘子干脆多添了被褥,又搭了几案,倒也显得像张小床。   “哪有你这样的,不去关照儿子,只来关照坐月子的。”穆十四娘因此心情平和,却不自知,洛玉琅挑眉,“那小子,除了睡就是哭,百事不论,有什么好关照的。”   趁着四下无人,穆十四娘悄悄说道:“你盼得望眼欲穿,如今心愿达成,怎么反倒放下了?”   “是啊,我也不太明白。”洛玉琅依旧握着她在被褥中的手,“要是个女儿就好了。”   “你呀,贪心不足。”穆十四娘感叹,“我可不想再经历了,怀胎苦不说,生的时候那是真疼啊!”   被褥下洛玉琅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真的都能听到?”穆十四娘还是有些不能置信,这算是哪门子的昏睡不醒?   洛玉琅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忍不住轻笑,“你就算当面说我,我也不会生气的。”   “那你说说,这十个月,你在做什么?”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斟酌了下词句,“当日,无名道长紧追不舍,我急于脱身,不得不两败俱伤。”   “过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穆十四娘转头看他,洛玉琅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不是,我的缘故吗?”这事压在她的心底,纠结了十个月。   洛玉琅抬起眼眸,眼神中温柔一片,“不是。”   随着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之后,他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诚叔跟你说了吗?烟霞观的事。”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点头,犹豫了一下,“它彻底不在了。”   “是它帮了你吗?”穆十四娘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嗯。”洛玉琅不太想谈论此事,却知道避不过。   “他没要胁你什么吧?”以往每次,总有后患,让她心有余悸。   “没有。”洛玉琅回答得极快。   “那以后烟霞观的人再找来,是不是就不用怕了?”穆十四娘望着帐顶,上面的福字花纹像极了盘旋的长蛇,蜿蜒不绝。   “按诚叔所见,无名道长就算没有化羽,也元气大伤;其余两位不足为惧。”她不知洛玉琅的底气从何而来,心底有个声音也让她不要再论,“这样最好。”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偏我又总让你操心。”洛玉琅握了握她的手,“漫游,自此后,我只守着你。”   “你先把身子养好吧,别等我出了月,你还是这样。”穆十四娘晃了晃头,许久没有洗头,确实有些难受。   洛玉琅以手为梳,缓解着她发根的瘙痒,“再忍几日。”   “你不是最爱洁净吗?为何还整日待在我这里?”穆十四娘问完,洛玉琅轻笑着看她,“你说呢?”   穆十四娘藏起了嘴角的轻笑,“我哪知道。”   洛玉琅轻轻点她的额头,“你呀。”   “这些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外面有什么大事发生吗?”心情舒爽确实重要,洛玉琅活生生在身边陪着,这难熬的月子竟比怀胎时轻松许多。   “都与我们无关。”洛玉琅见她眼含不满,“这些事等你出了月子再知,与现在没有两样。”   “是要打仗了吗?”穆十四娘一直被洛玉琅强压在床上休养,若非必要,连坐都不让她坐,非说这样日后会腰疼。   百无聊奈,又不能像刚如月那样,不停地昏睡,就开始操起闲心。   “不会。”洛玉琅明显不想让她劳神,回答得极其敷衍。   “青荷还好吧?”见她心越操越远,洛玉琅直接挑了眉,“我写了信去,还没得到回信。”   “会好吧?”   洛玉琅无奈地摇头,“以青蓿为人,应该不会轻易移情。”   “可他还是多娶了人。”穆十四娘丝毫没觉察到,自己现在活脱脱一个长舌妇人。   洛玉琅沉默了一下,“听说,只是摆设。”   穆十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行得通吗?”   洛玉琅依样回瞪了她,“我哪知道?” 第四百二十二章 预测   “哦,你确实是不知道。”穆十四娘轻易就翻了篇,惹得洛玉琅无奈摇头。   “木花坊有事吗?”穆十四娘终于转换了话题,洛玉琅赶紧答道:“父亲派人去。”   “以洛府的名义?!”穆十四娘眼珠滴溜溜转着,最后三个月,自己确实有些崩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过份。   “没有。”洛玉琅替她盖好滑落的被子,“虽说有些对不住舒掌柜,但若论日后的便利,还是不要声张的好,毕竟这是漫游的私产。”   “私产?”穆十四娘发现自己在什么事上,反应都好像慢了半拍,“哦,好像是的。”   洛玉琅早听洛诚娘子说妇人生子后都是这样,也不在意,“听父亲说,你一直纠结。”   “嗯。”穆十四娘终于有了可以说道的人,“我受之有愧。”   “我已让人去看了,应该很快有回音。”洛玉琅的想她所想,很快让她红了眼眶,吓得他赶紧轻拍着她,“莫哭,婶娘说你现在千万不能伤心流泪。”   “她无儿无女,我只是与她素昧平生,她却待我至真至诚,却一句真话都没能得到。”穆十四娘努力让自己心情平缓,大口喘着气。   洛玉琅心疼不已,“她已完成心愿,与她夫君合葬。你若不放心,要人守着就是。”   “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可是却耽搁了。”穆十四娘有些想不明白,最后那三个月,自己怎么就魔怔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可笑。   “是我不好,让你心不安。”洛玉琅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更怕她泛红的眼眶真的流出眼泪,半伏在床上,将她搂在怀里,“我们不忘她的恩情便是。”   “没想到,我虽与她无亲,她却待我如亲人。”穆十四娘的感慨,洛玉琅有几分明白,吴夫人自与她有了隔阂,母女俩就生分了。   穆十四娘怀了身孕,也没提及要她来陪伴,可见穆家主的死横亘在母女之间,轻易难以消弥。   “你待人一向真诚,舒掌柜是个通透之人,哪能看不清楚?”剩下半句,洛玉琅没说,木花坊是舒掌柜皆生心血,自然希望接任之人,能延续下去。   穆十四娘便是最好的人选,不但绣艺独到,理账管事的能力也足以胜任。   另一层,恐怕就与误会有关,让他不得不苦笑,自己这个正牌的夫婿,在她眼中,生生变成了一个登徒子。   “十五郎呢,十五郎来信了没有?”洛玉琅还在想着要如何安抚她,她自己就转换了话题。   “没有,恐怕是路上耽搁了。”洛玉琅的解释没能得到她的认同,“已半年没有音讯,也不知他如何了?我写给他的信,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洛玉琅不敢告诉她,他曾主动与十五郎提及,凡经过洛府的店铺和庄子皆可落脚,若要传信,也可如此。   他也吩咐过,皆留意着,若遇见了,一定要他留书,可十五郎这半年来,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无影踪。   “想是在哪处胜景耽搁了。”洛玉琅的解释她根本没听进去,“为了怕他伤心,我根本不敢提及身孕之事。”   “这样也好,免得他伤心。”话刚说完,穆十四娘就将他推远了些,“我怎么觉得你事事都在敷衍?”   洛玉琅颇为无奈,又不敢招惹她,“我哪敢啊。”   “可我就觉得你在敷衍我。”穆十四娘的不依不饶让洛玉琅实在无奈,“那我改。”   隔壁又传来了儿子敞亮的哭声,仿佛要震翻屋顶一般。   “也不知像谁,这么不好惹。”穆十四娘皱着眉头,嘟哝道。   洛玉琅挑眉,幸亏这话出自你口,要是换成我,还不知要如何才能收拾残局。   院子里又传来了一老一幼的声音,“祖父,弟弟又哭啦!”   “是啊,这小子。”   “为什么我们每次来,他都会哭?”   先是洛老爷的笑声,“我们是专挑了这个时候来的,别的时辰,他总睡着。”   “那他什么时候能说话?”   “很快。”   穆十四娘瞪着洛玉琅,“你看,哪个不比你对儿子上心。”   洛玉琅百口莫辩,“等过些日子我能走了,一定日日抱着他,哄着他,绝不让漫游操心。”   “你当真不觉得我身上有味?”   洛玉琅干脆搂紧了她,“比起刚进来时,满屋让人心惊的血腥味,这都不算什么?”   “你真的不在意?”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就不断点头,“我那是少年不省事,才会那般矫情。”   穆十四娘没再说话,而是同样紧搂了他。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确实是真实的洛玉琅,唯有他会事事让着自己,宠着自己,毫无底线。   洛玉琅暗自挑眉,婶娘只说妇人生子后皆是如此,却没说要多久才好。   他不在意穆十四娘如何对他,可他怕她这一惊一乍,对她自己不好。   “你好像忘了一事。”穆十四娘再次开口,洛玉琅根本不敢松手,因为他确实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又招惹了她。   “你忘了给儿子娶名字。”   洛玉琅这才松了口气,“名字父亲取了,叫嘉承。”   “取承诺之意吗?”穆十四娘问道。   “应当是吧。”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敷衍,怕穆十四娘发现,“应当还有承继之意。”   “可族谱之上,长子是嘉诺。”穆十四娘又开始皱眉,“父亲一向将子嗣看得极重,亦将洛府的承继看得极重,可我,”   洛玉琅不待她说完,“我的儿子若要靠祖业活着,我打肿他的屁股。”   “男儿志在四方,怎可拘泥于眼下小利,如此短视。”穆十四娘默默看着他,有些可怜隔壁尚不省事的儿子,有严父若此,想必未来的小日子不会太好过。   “你只管当好慈母便是,自有我来管教。”洛玉琅见她只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你生气了?”   穆十四娘莞尔一笑,“我拭目以待。”   “你如何看?”见洛玉琅问自己的看法,穆十四娘沉思片刻,“我不会偏私的。以后无论你如何教训他,我都不会心疼。”   洛老爷和嘉诺逗弄了隔壁的小儿之后,重回了院中,“这么快就睡着了,祖父,我还没看够呢。”   “那我们明日再来。” 第四百二十三章 差别   洛玉琅明白父亲的意图,可他并不太认同,幸好,漫游与自己同心。   “能遇到你,真好。”   穆十四娘扶正了抹额,“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洛玉琅不等穆十四娘那句敷衍出口,就直言以告,“我还怕你不会理解,觉得亏待了儿子。”   “他好吃好喝,两个奶娘随他挑选,比我当初强多了。”穆十四娘每日听着隔壁威震天地的哭声,看着日复一日白胖的儿子,总觉得洛老爷请两个奶娘来侍候这一个小子,真是太奢侈了。   “我当初也有两个奶娘。”洛玉琅说道,“你不明白,这样做,只是为了到时候不会特别依恋哪一个而已。”   “他哭得我心烦意乱,就算只有一个奶娘,我也没意见。”洛玉琅知道她此时的话是信不得的,也没与她计较。   “他吵着你觉了?那赶紧趁他现在老实,补回来。”   穆十四娘扯掉了他手中的书,“站都站不稳,看什么书呀,你才是最该静养的人,好不好?”   漫游的关爱让洛玉琅特别受用,软椅上的他,往她床那边靠了靠,“我陪你睡。”   “你这算哪门子的陪啊?”穆十四娘没想到这最后几天竟是最难熬的,全身哪都不给劲,头发还痒得出奇。   洛玉琅慢慢挪了过去,以手为梳,缓解她的焦虑。   他按摩得实在到位,穆十四娘舒服之余,竟呻吟出声。   洛玉琅无奈轻笑,这是怎样的煎熬啊!   等她不再翻来覆去的燥动,搭在他身上的手沉了些,猜她应该是睡着了。   想到隔壁的儿子,当初总说是像自己幼时,怎么越来越觉得不是呢?   替穆十四娘掖好被子,虽然一天暖似一天,却不能让她受凉。   之后,一个翻身站到床下,伸展着手和腿,趁着房内无人,打了套拳。   舒展过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为了多陪陪她,弥补怀胎十月的亏欠,他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许多事,他不再像以前纠结,比如被无名道长三人追赶至红崖山时,发生的事。   他果断让出了躯壳,才会顺利从三人的堵截中突围而出。   而它也实践了自己的承诺,直接让无名道长三人此生再无力寻衅生事。   它为了漫游的呼唤,可以放下一切,却在最后将她还给了他。   因为它的突然离去,自己并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不管不顾的缠着她,怎样都觉得不甘心就此失去她。   最初对它极为敌视,现在对它的情感仍是复杂的。   千年,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就这样化为了虚有。   既便现在初窥门径,但他仍不想抛下所有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梦境。   余生,能够陪在漫游、父亲、儿子身边足矣。   穆十四娘在床上一个翻身,吓得他直接从盘腿入定的姿势转变成躺平,幸亏她只是翻身,并没有醒。   到底是从时候起,桀骜不驯的自己变成了惧内之人,气势全无。   而混身脏兮兮,跟着自己走时,只晓得点头或是摇头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有了‘母老虎’的雏形。   管它什么时候,她的胆子是自己撑大的,自己肚量有多大,实力有多强,她胆子便能有多大。   他自顾自想着,也自顾自乐着,穆十四娘陡然在旁边说了句,“乐什么呢?”   洛玉琅转过头去,迷蒙着双眼的她分明还未完全清醒,“在想日后。”   “你不是说无名道长他们已经无力生事了吗?”穆十四娘原地趴着,不想挪动,问得漫不经心。   “嗯,我想的,与旁人无关。”   穆十四娘打了一个呵欠,“他头还抬不起呢,你就想着怎么教训他了?”   洛玉琅轻笑出声,开心了好一阵,才转头看她,“打孩子要趁早。”   穆十四娘无语地看着他,她才不相信,执念比自己还要深,好不容易得个儿子,舍得打才怪。   熬过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弥月之喜。   洛府又添了丁,洛老爷早早就送出了帖子。穆十四娘头一件事,就是泡在浴桶里,添了数次的热水。   直到洛玉琅要胁会亲自去抱时,她才不甘不愿从水里出来。   被他轻轻擦拭着头发,旁边的炉火烘烤得人浑身麻酥酥的,“这人啊,非得要亏欠得久了,才会晓得好处。”   洛玉琅接了句,“看来,我也得去好好泡泡,看是不是这个滋味。”   “外面怎么那么热闹?”前院的动静都传到了这里,可见是如何的热闹。   洛玉琅解释给她听,“三朝未办,父亲已经念叨过多次。这弥月之喜,可不得让他老人家好好乐乐。”   “体谅些吧。”穆十四娘任他扶起自己,试着为她绾发,“这亦是父亲的执念。”   打开梳妆盒,一层层打开,一只似血的鸢尾簪摆在那里。   穆十四娘直接皱了眉,“这又是哪个不省事的,每次都是这样,非得要我骂人不成。”   洛玉琅无端有些恍神,最后伸手拿起,“念在它救了我的性命,就给它个面子,戴一天吧。”   穆十四娘嫌镜中看不真切,转头看他,颇有些不可置信。   洛玉琅则依旧轻笑,“就当给我个面子。”   穆十四娘带了气性说道:“你都受得住,我有什么受不住的。”   洛玉琅忍不住挑眉,“漫游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了。”   穆十四娘回了句,“还不是被你气的。”   话虽如此说,还是老实让洛玉琅在自己发间簪了两根簪子。   皆是鸢尾花簪,一根血红,一根蓝紫。   “下次寻了黄玉的,再打一根,应当好看。”洛玉琅在镜中看她,“漫游生子之后,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了。”   确实如此,月子里将养得好,整个人都圆滑了,因为原本清瘦娇小,怎样打扮都不太似妇人。   现在妇人该有的形态都显现了出来,玲珑曲线,洛玉琅直接将她搂在了怀里,尝了一口。   穆十四娘轻推着他,“站都站不稳呢,还不肯消停。”   洛玉琅捧着她的脸,滑腻腻的,不忍释手,“你说我别的不行,都可,唯有这事,绝不可轻视我。” 第四百二十四章 静好   “我自然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穆十四娘的眼神让洛玉琅失笑不已,“不过生了一个儿子,十月而已,漫游竟判若了两人。果然是生了儿子,气势都不一样了。”   “那是自然,哪家的妇人不是这样。”穆十四娘得意地回他。   “那我就等着看,其他的,漫游有没有变。”   话刚说完,直接被她推倒在软椅上,“那得看我心情。”   “漫游这是仗着我力不从心,欺负我呢。”   穆十四娘却不想陪他再在这里插科打诨,在静室里困了一个月,今天说什么都要到外面走走。   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一个转身,就看到洛玉琅爽利地站在自己身后。   穆十四娘脸色一变,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调头就走。   “好漫游,我不是有意的。”洛玉琅一把环住了她,“我这不是怕你困在床上难受吗?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心情自然会好。”   “那你也不必装腔作势。”   洛玉琅牵着她走上小径,“我将自己困在软椅里,一如你十月怀胎,这是我欠你的。”   “就你最会讨巧,有本事在软椅里躺上十个月给我看看。”穆十四娘斜睨着他,因为添了妇人的风韵,别有一番情韵。   洛玉琅呆呆望着她,“为了你,我吃再多的苦,都不为过。”   “懒得与你说这些闲话,我饿了,要吃早饭了。”   洛玉琅凑近了问她,“家中有客,你这个当家主母,怎么不去待客?”   “我去与不去,她们一样吃好喝好。我若不去,得个自在,我若去了,唯有辛苦应对,还要忍受她们打量的眼光。”   追着她的步伐,洛玉琅接道:“看来我们夫妻同心。”   被他腻歪了一整日,晚间躺在床上,穆十四娘轻笑着看他,“人常说图穷匕现。漫乐现在打算如何出招?”   洛玉琅轻拥了她,“不急,等你身子再好些了。”   穆十四娘终于不再言语犀利,“自认识你以来,唯你这一点,最让我动心。”   “只要漫游觉得我好,我便欢喜。”洛玉琅轻抚着她的发,这十个月,每每听到她伤心的哭泣,自己就心急如焚,却苦于身不能动。   这种感觉如钝刀割肉,痛砌心扉。所以,能像今日这样,陪着她,伴着她,让她开怀,余愿足矣。   穆十四娘抬头看他,清醒的他依旧眉目如画,以前竟忽略了,洛玉琅却渐渐痴了。   本想浅尝辄止,可漫游的回应犹如扔进干柴堆中的炭火,怎能不点燃他的熊熊火焰。   呢喃间,洛玉琅感叹,“漫游,你变了,变得让人沉醉。”   穆十四娘却感叹,被他拥在怀中,如珠似宝的珍爱着,真是极好。   尤其是他最后,点到则止,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样,让她轻笑不已。   “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他的这番话,更让穆十四娘笑出了声,“子时的更鼓还未敲呢。”   “求你了,你睡了,我也好熄了心思。”洛玉琅软声讨饶,手下只寻了穆十四娘的额间轻揉着,这招百试不爽,短了午睡的她,很快轻呼不应。   洛玉琅又等了一会,才悄悄起身,洗了个冷水澡,又怕身上的寒气过给了她。   退到软榻上,盘腿而坐,闭目入定。   这次醒来,得益颇多,如此静坐,四周声响尽皆入耳,熟睡中的漫游,呼吸声清晰可闻。   院中风吹枝叶的声音,就连后院中,嘉诺养的生灵,自己似乎都能感应到。   所谓福祸相依,这便算是福吧。   现在已不需躺平入睡,像这样入定数个时辰,竟比睡上一整天还要强些。   还有些不太明白的,他并不急切知晓,顺其自然吧。   满了月之后,小嘉承几日一个变化,又极喜欢笑,就算笑得合不拢嘴,口水直流,洛老爷都不嫌弃,每日总要抱上一阵,逗弄一番才算罢休。   穆十四娘这个正牌母亲,反倒退让了,府中延误的事宜,她与洛玉琅皆要忙上好一阵。   木花坊亦是,春装正当时,她还要琢磨些新花色才行,舒掌柜既将它留给出自己,自己便要尽心尽力,不让它坠了名声。   岁月静好间,忽如一夜,吴越王自献于宋称臣,不再自立为王。   洛老爷抱着嘉承,指点着嘉诺的书法,“皆大欢喜,如此一来,钱王府富可敌国,吴越百姓无战事。”   “漫游,驻军的人你最熟悉。”洛玉琅从门外匆匆而来,接过洛诚递来的茶解了渴,“谢诚叔。”   手里辫着绦子,穆十四娘头都未抬,“是青蓿吗?”   “漫游最为聪慧。”他马屁拍得再好,穆十四娘也没领情,“我认识的人能有几个,除了他还能有谁?”   洛玉琅轻笑,“你难道不想知道青荷有没有来?”   “你不是说青蓿待她极好吗?怎能不来。”穆十四娘不满地看着他,洛玉琅却接了句,“刚得到的消息,景玉霜也来了。”   穆十四娘觉得自己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闪烁着眼睛看他。   洛玉琅收了脸上的笑,“新王最喜欢打赏,青蓿现在已两妻数妾了。”   穆十四娘拧了眉,没有接话。   “等见了青荷,你先看她脸色,若是好看,便说明她没受委屈。”   到此刻,她才明白洛玉琅事先告诉她的缘故,这是怕她到时候没有眼色。   见她依旧闷闷不乐,洛玉琅凑近了些,“青蓿虽未明言,但我知道,他会在吴越长待。”   “你是怕景玉霜会找我麻烦?”   洛玉琅点了点她的鼻尖,“她如今是妾,能翻起什么风浪。但与青荷平齐的那位,兄长最近在新王面前颇为得势。”   “想想都觉得忧心,青荷,”穆十四娘欲言又止,要是自己,怕早就开溜了。   “她比你本份,不会一遇到不顺心,就想落跑。”洛玉琅的话一出口,穆十四娘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谁说我会这样?”   就算心里是这样想的,嘴里也是不会承认的。   洛玉琅怎会与她计较这些,“你连府中宴请都想回避,这下怎么都要打整精神,好生应对了。”   “你担心我?”穆十四娘偏头问他。   洛玉琅亦偏头回她,“我能不担心你吗?放眼望去,唯你独得夫君的恩宠,也不必承受祖辈妯娌的压力,她们自会对你心生嫉妒。”   “然后就会找我麻烦?”穆十四娘接道。 第四百二十五章 重归   果然如洛玉琅所料,钱王府迎青蓿时,吴越有头有脸的皆争相前往迎接。   洛府自然也不能免俗,洛玉琅与穆十四娘一道站在人群首列,看着远远旌旗飘展,大队人马,蜿蜒向前行进。   队伍之中,有数辆马车,前头两辆大车,后头四辆小车,至于装载行李的,数不太清。   穆十四娘看了洛玉琅一眼,惹得他直接挑了眉,凑近了说道:“我猜得没错吧。”   等队伍走近,青蓿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已改头换面,意气风发,威势自成。   率先到达的前锋中有人喊道:“威武大将军到!”   很快,青蓿马到跟前,看到人群中的洛玉琅眼神一亮,翻身下马,朝着洛玉琅的方向拱手道:“各位吴越乡亲,如果盛情相迎,青某受之有愧!”   眼神与洛玉琅对视,竟有些激动,洛玉琅微微颔首,也是拱手回礼。   钱王领着人上前欢喜相迎,自然又是一番客套,穆十四娘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数辆马车上,最后锁定了第二辆车,青荷被迫成了侧室,最后青蓿连升数级之后,才为她求了个平妻之位。   洛玉琅见她脸以越来越难看,轻声问她,“可是不舒服。”   “我替青荷不值。”穆十四娘侧转了身,背对了青蓿站着的方向。   洛玉琅轻拍了她的肩,“莫让青荷伤心。”   头辆马车上,下来了一位贵妇人,满头的珠翠,一身的华服,与青蓿并排而站,对恭敬相迎的钱王问道:“太后可还安好?”   钱王自是万千谢过。   青荷始终没有下车,后面的四辆马车,幸好也没人下车。但车帘翻动间,穆十四娘还是看到了她对着自己微笑的脸,还有盯着自己的景玉霜。   很快青蓿又上了马,后面的队伍一分为二,一小队护着家眷入了城,另一大队则去了城外的营寨。   穆十四娘静静立在原处,直到人皆散尽,洛玉琅偏头看她,“你说得没错,要是我,早跑了。”   洛玉琅轻扶了她上马车,“还是我好吧。”   这句话并未让穆十四娘开怀,直接扑在了他的怀里,“我只是替青荷不值。”   洛玉琅无言地轻拍着她的背,今日的场景他也有些堵得慌,青蓿的为人他比穆十四娘清楚,这么多妻妾,恐怕是新帝有意为之。   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予漫游听,她也未必会因此谅解青蓿。在她看来,青蓿完全可以抛却一切,带着青荷远走高飞。   晚间的宴席上,穆十四娘终于见到了青荷,比起青蓿其他浓妆重彩的妻妾们,她打扮得十分素淡,全没有当初在南唐时,宫装华丽,姿容娇俏。   虽然盯着她的眼光从没有停止过,穆十四娘始终安然端坐,吴越不再,洛玉琅已无官职,不过算是当地富绅,也亦无谓去巴结谁。   青荷亦是如此,虽然眼神中情意依旧,但只限于此。   “听说洛府当家主母也在坐?”正位上青蓿那位正妻看似在问钱王妃,实则音调极高,满坐皆闻。   穆十四娘轻笑起身,钱王妃自来熟地说道:“洛夫人快近前来,大将军夫人问起你呢。”   “妾身见过大将军夫人。”该有的礼数,穆十四娘自不会少。   “常听人说洛府当家主母是位绝代佳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青蓿的正妻张扬地打量着她,穆十四娘只静立一旁,不卑不亢。   “听说夫人已育有两子?”青蓿正妻看向了青荷,“真是有福之人,不像我们,至少膝下犹空。”   穆十四娘有些诧异,洛玉琅提及青蓿和青荷时,从未提过子嗣,自己因为自身的缘故,向来回避。   没想到,竟会如此。   青荷就坐在一侧,余光中她能感觉到,青荷听了这话,甚是悲伤。   “回夫人,成亲数载,只二子矣,不及在座的诸位夫人,儿女成群。”这话惠及了大部分人,在座的皆是正妻,哪有没有子嗣的,再论记在名下的,可不是儿女成群吗?   “气色真好,看来吴越的风水最是养人,景氏,终于回到故里,感受如何啊?”颐指气使的模样,并没有给景玉霜多少的颜面。   “大夫人,能重归故里,玉霜自是感慨万分。”经历岁月的搓磨,景玉霜早已没了当初的风华,真是不知,她是如何到了青蓿府里的。   虽然青蓿的正妻总想拉着穆十四娘挑话题,可她总是恭敬有余,兴致缺缺。而青荷,则一直闷闷坐在那里,一句腔都没搭。   从钱王府内院出去时,刚才一直站在青荷身后的婢女追了上来,“洛夫人,我们夫人约夫人明日相聚。”塞了一张纸条过来后又快步回转。   洛玉琅在前院等得心焦,才见到穆十四娘郁郁寡欢走了出来。   “心情不好?”   穆十四娘反问道:“今日青大将军风采如何?”   洛玉琅同样没有回答,他怎能如实回复,男人场面之上,哪里说得清?   “青荷约我明日相见。”   洛玉琅接道:“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却偷偷摸摸的。”穆十四娘甩下这句,径直朝前面走去。   上了马车,洛玉琅替她分析道:“或许是想私下见你,也说不准。”   “现在看来,她当初选了朱二公子,起码是个正室,或许日子要好过许多。”洛玉琅一听这个旧敌,哪里会有好印象,“那也说不准,或许比青蓿还不如呢。”   “懒得和你说。”穆十四娘转头看他,“我发现,如今你是越来越婆妈了。”   “这不是为了讨你欢心吗?”洛玉琅轻笑的脸,让穆十四娘只想用东西怼上去。   “如今这吴越,青蓿最大?”穆十四娘的问话让洛玉琅抿了抿唇,“明面上钱王最大。”   “那就是说,你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洛玉琅挑了眉,“他对我尚且恭敬。”   “我们不提这些,今日听说,太后打算将景家关着的人当做人情送给青蓿。”   穆十四娘想起刚才席上饱经风霜的景玉霜,“青蓿为了个妾,也是够尽力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   “你不用帮他说话。”因为青荷,穆十四娘现在对青蓿再无好脸色。 第四百二十六章 苦乐   第二日,穆十四娘早早赶往约定的地点,没想到青荷竟比她还早。   “施掌柜。”青荷衣衫素净,连衣边和裙角都未绣半点花纹,脸上也未施脂粉。   穆十四娘默默坐在她身旁,“你脸色不好看。”   “上个月刚刚小产。”青荷淡然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穆十四娘握着她的手,“你手这么凉,怎么不添件衣衫?”   “我不冷。”青荷反握了她的手,“施掌柜大喜,我带了贺礼来。”   “讲这些虚礼做什么。”穆十四娘不愿触及她的隐痛,“路上辛苦吗?”   青荷摇头,趴在栏杆上,看着池塘里的残荷,“每日在马车里昏睡,倒也不辛苦。”   “他待你好吗?”穆十四娘终于按捺不住。   青荷转头看她,“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家主,恐怕还差些功夫。”   “你以前比我豁达,也比我明事,怎么现在仿佛对一切都没了兴致?”穆十四娘与她一道,斜倚着凉亭的栏杆。   青荷轻笑,以手为枕,伏于栏杆之上,“亡国之人,还能有什么兴致。”   穆十四娘无言以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况青荷早就没了母妃,失了依靠。   “我现在总会想起苏城的日子。”青荷眼神游离,“唯有那段日子,过得最惬意。”   “我也是,若要我选,我也想回到那时。”穆十四娘说完,青荷就望着她笑,“那可苦了家主了。”   “那时,每天忙完之后,吃碗冰粉,或是去枫桥大街上逛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穆十四娘回忆着当初,“他苦是他的事。”   “是啊,他苦是他的事。”青荷跟着复述了一遍,穆十四娘差点开口,妻妾满堂,青蓿能苦什么。   趁着亭内没有旁人,穆十四娘轻声问道:“你过得好吗?”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呢?”青荷依旧兴致缺缺。   “就算不能离开他,你也当过得开心些。”穆十四娘说完,青荷就接了话,“施掌柜,我不如你,我何时都不如你。你看起来柔弱,实则内心刚强。而我,恰恰相反。”   “不论怎样,都不能如此自苦。人生短短数十载,苦也是活,乐也是活。苦是别人给的,乐却是自己找的。”穆十四娘语速极快,青荷的自苦让她看得心疼。   “自讨苦吃,说得没错。”青荷说完,穆十四娘起身,轻扯了她起来,“时间还早,我陪你四处走走。”   “出城吗?”青荷似有些犹豫,穆十四娘摇头,“我新添了产业,陪你去逛逛。”   强拉着青荷上了自己的马车,“待会去了,你全当不知就可。”   等车停在木花坊,穆十四娘陪着她一同进去,管事的见她从正门而入,心知肚明,“两位夫人,请入内饮茶。”   穆十四娘陪青荷选了数个花样,“越是心情不好,越要好好打扮。穿得如意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青荷见她热情如此,也展了笑颜,“施掌柜变了大样了。”   “你信我的眼光,总不会错。”穆十四娘凑近了说道:“我亲手为你绣制,一定让你艳压群芳。”   青荷摇头,“我现在穿粗布麻衣,或是绫罗绸缎,都是一样。”   等选了花样,穆十四娘领着她一路上了自己的厢房,终于得以说些私房话,“你为何会小产?”   青荷抿紧了唇,只摇了摇头。   “可是内宅所为?”穆十四娘回想昨日那位正妻话里话外,分明意有所指。   青荷低了头,轻摇着,“你莫问了,这已不是头一次落胎。”   “青蓿,他不管的吗?”穆十四娘紧咬着后槽牙,任由旁人占了青荷的正妻之位,还一个接一个领进来,如今竟然连这事都不管不顾了。   “也不怪他。”青荷的体谅,越发让穆十四娘在意,自己求子之路艰辛,可至少自身未受苦。   青荷这样,想想都觉得凄惨。   “我能理解他。”青荷笑得有些凄凉,“他也不易。”   穆十四娘这才明白洛玉琅的欲言又止,还为此事先打了埋伏。   “可他再不易,也不能苦着你啊。”   在穆十四娘看来,嫁予洛玉琅后,也有诸多不易,但至少他从未委屈过自己。   “家主明白的。”青荷欲言又止。   “府里相熟的大夫,极善治妇科,你哪日有空,我陪你去。”穆十四娘说完,青荷反倒笑了起来,“施掌柜确实变了,想必每日诸事安排妥当,从不会遗漏一件。”   “你尽管取笑我好了,先诊了脉,才好寻药。”穆十四娘自说自话,青荷幽幽说道:“大夫说了,我恐再难有孕。”   穆十四娘僵在那里。   “儿女皆是缘,可能今生无此缘份吧。”青荷浅笑着端起了茶盏。   穆十四娘呆了许久,才轻声问她,“你后悔吗?”   “嫁给他吗?”青荷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知道穆十四娘并不会明白,“自我识人,便是他领着我求生。从来只会饿着他自己,绝不会饿着我。后来为了我能过些安稳日子,他自认为奴,跟了家主。他有今日的一切,皆是他自己努力得来。他为了娶我,不得不另娶他人。”   青荷说完,轻叹一声,望了穆十四娘良久,“所以,我不能弃他而去。”   “哪怕与虎狼同居一室吗?”穆十四娘仍有些不能理解。   “你说得对,人生不过数十载,有无子嗣有何重要?”青荷轻笑,却笑中带泪,“这是他的原话。”   “或许我不能理解,但我看到你这样,心便觉得堵得慌。”   青荷起身,打量着屋内,“我不知道施掌柜离了家主会如何?但我一日都不想离开他。”   穆十四娘觉得她这话有些奇怪,那样多的妻妾,青蓿怎么可能一日都不离开?   “别的不论,还是先将身子养好,起码将气色养好,才能陪着你那位气色红润的大将军日复一日地过日子,不是吗?”   青荷突然笑了起来,“昨日他还说,这次归来,夫人便没正眼看过他。”   穆十四娘有些语塞,确实如此,无可辩驳。   “男女有别,当然应该回避些。”她临时找的理由,让青荷笑得越发开心。 第四百二十七章 声张   穆十四娘送别了青荷,在木花坊再也待不下去,回府后直接在书房找了洛玉琅。   望着直扑自己怀抱的漫游,洛玉琅无言地轻拍她的背,“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你为何就能对我这样?”穆十四娘这句话是对他最大的肯定,洛玉琅轻吻她的发间,“处境不同吧。”   穆十四娘却以为他还在为青蓿说话,猛推了他起身,“青荷再难有子嗣了。”   洛玉琅也愣了,但他一个大男人,如何去谈妇人的私隐,只得默默看着她。   “她这些年连落两胎,最近这一胎,男胎都已成形。”穆十四娘眼泪不争气地滴落下来,要是前两年,她或许只是气愤。   但如今她已生为人母,熬过了十月怀胎,历经了生产时的劫难,更看到了白胖可爱的儿子,青荷的话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却刀刀入心,割得她感同身受。   洛玉琅迟疑了一下,似在斟酌字句,“青蓿应当不会这样对她。”   “可他任由旁人这样对她!”穆十四娘气愤至极,语气已近轻吼。   “他这些年,被指使着东奔西战,极少在府里。”洛玉琅的解释根本说服不了穆十四娘,“可他还不让青荷离开他。”   洛玉琅起身,将气急的她扯入怀中,用了力抱她,“怪不得他场面上欢声笑语,眉头却从未舒展。”   穆十四娘却锤了他好几拳,“他活该。”   洛玉琅任劳任愿替青蓿受着,“你只知青荷本是公主,但你知道吗?为何青蓿会有机会独自领着她流浪?”   “就凭着这个,青荷死了心地对他。”这是穆十四娘的理解。   洛玉琅见她根本没有多想,轻叹一声,“他虽在我面前自认为奴,但我从未真的为他换过奴籍,青荷也是一样。”   穆十四娘沉默着,就算青蓿有再大的委屈,在她看来,都不如青荷委屈。   “因为他的出身,并不比我低。若真论起来,后周的功勋之家,应当比我高上许多。”洛玉琅慢慢说着,希望穆十四娘能听得清楚。   “所以,他的最高愿想,便是重振门楣,不论要放弃什么?”哪知穆十四娘并不愚笨,一语中的。   “族中独剩他一人,父辈的冤屈,总要有人清洗。”洛玉琅挑了眉,为自己这个聪慧的漫游。   “也是,青荷不能生,他总会有子嗣。”穆十四娘语气萧索,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想再谈。   洛玉琅也无言以对,对这事他没有立场去发表自己的看法。   “你说我要不要去帮帮青荷,既然她不能生,那大家都不能生。”   说完抬头,就看到洛玉琅瞪得极大的双眼,“看什么,你忘了我出身在哪里了?我懂事后,大夫人极不喜庶子,但凡觉得可能是男胎的,多半都没可能平安降生。”   “这种隐秘之法,如何会外传?”洛玉琅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穆十四娘也学着他挑了眉,“好不容易怀了胎,好端端落了胎,哪个不痛砌心扉,哪个不会细心回想,来龙去脉,这种事多了,听也听出经验了。”   “你不是说你常年不出院子的吗?”洛玉琅偏头看她,自从出了月子,她不但外形变成妇人模样,如今看来,连心性都变了。   “我不能出院子,难道不兴旁人来串门,厨房砖都是镂空的,隔壁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些,这边清清楚楚。”穆十四娘坦然地解释给他听。   洛玉琅长舒了一口气,本想开两句玩笑,立马发现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青荷对青蓿一往情深,恐怕不会想做。”洛玉琅知道勉强不了她,只得寻了青荷做借口,他细心呵护多年的漫游,可不能因此变个恶毒的妇人。   “你们就是掐准了她的性子,才一味地任人欺辱她。”穆十四娘怒气仍旧难消。   洛玉琅不敢替自己辩解,自己并不是帮凶。   “我也算是略通医道,哪天有机会,我替她诊脉,看是否真的无药可医。”这句话的效果直接抵消了前面的长篇大论,穆十四娘欣喜地看着他,“真的?”   洛玉琅看着这个翻脸如翻书的漫游,老实地点了头。   她想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青荷,“她如今约我都偷偷摸摸,今天才出来过,又不知如何约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去找青蓿。”洛玉琅扯了她归座,“就说你看青荷气色不佳,非逼着我这半桶水去替她诊脉,我不敢不从。”   “明明是你自荐的。”穆十四娘又嘟起了嘴,洛玉琅轻点着她的唇,“有时候,嘉承的小动作像极了你。”   “说正事呢。”穆十四娘摇着头,想避开他的手。   洛玉琅抿了下唇,时机不对,可是,真想亲一下啊。   “我们不在局中,仗义出手没错,但也要讲究方法,若方式不对,可能会适得其反。”洛玉琅话说得老道,穆十四娘果然沉默了下来。   “我答应你,如果有办法,一定尽力而为。”洛玉琅轻哄着她,按老话说,她这种状态还要保持个一年半载,自己且得忍着呢。   穆十四娘又趴回了他的胸前,“漫乐,我是不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洛玉琅见她开始自我反省,抿了嘴偷笑,“你跟着我,也受了不少的苦。”   “可你从未委屈过我。”这是句重复的话,但他乐意一听再听。   “虽不是我直接给的委屈,但也多是因我而生的。”洛玉琅的轻言细语,十分具有感染力。   穆十四娘直接吻上了他,对于这个天大的奖赏,洛玉琅心里乐不可支,轻拥了她,给她助力,好让她继续热情地感染着自己。   等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洛玉琅双眼早已迷离,“漫游,我喜欢这样的你。”   “我也是。”这样的情话,洛玉琅是极难听到的。“漫游。”   一声呢喃之后,这回换他主动。   两个人皆有些忘情,隔壁一声响亮的哭泣声,哪像是哭声,分明是用哭声来表达着质问。   洛玉琅和穆十四娘同时轻笑出声,“这小子,我可不曾听说过,我幼时有这份胆量。”洛玉琅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感慨万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内外   洛玉琅说到做到,直接寻了青蓿,坐在他书房内,寒暄了几句,“听说青荷气色不好?”   这话出于何处,青蓿不问便知,表情有些苦涩,但仍旧没有隐瞒,“她上月刚刚小产。”   “你出发吴越,她竟能跟随,也是不易。”洛玉琅斟酌着字句,毕竟青荷已嫁为他妇,就算未嫁,按道理他也不能多事。   “我不能把她单独留下。”青蓿手握成拳,神色凝重。   “理解。”洛玉琅如何不知他这些年的苦斗挣扎。   “夫人想必极为怨我吧。”青蓿自嘲地轻笑,语带苦涩。   “她视青荷为姐妹。”洛玉琅直接替穆十四娘表明了立场。   “家主,我今生唯一对不起的便是青荷,不论我如何待她,都弥补不了万一。”青蓿轻锤着的桌面,按他一惯隐忍的性子,可见他内心何等痛苦。   “我这些年,闲来无事,略通医术,若你愿意,我或可开方为青荷调理。”洛玉琅直奔主题,因为青蓿的苦,他解不了,但让青荷身康体健,或许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青蓿原本如死灰的眼神中浮现出希翼,“家主向来人中龙凤,我自然相信,明日我会陪她同往。”   洛玉琅见目的达成,起身拱手道:“我是个惧内之人,所以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青蓿紧随着起身,拱手道:“此间无外人,家主不必重礼,令青蓿无地自容。”   洛玉琅轻轻挥了挥手,“规矩不能乱,我要急着回去向夫人报备,免得她又坐立难安。”   青蓿愣愣看着他施施然走远,恍了许久的神,才匆匆赶去青荷的院落,路上遇见拦路之虎。   景玉霜手扶花枝,一脸哀怨地看着他,“大将军何往?”   青蓿一脸淡然,“你既身体不好,便该在院中养着,快回去吧。”   景玉霜四下张望,轻声说道:“青夫人滑胎之事,我听了些闲言。”   本已走了数步的青蓿回头,“回院吧。”   景玉霜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知道他是去青荷,咬了牙半天,最后扯落了花枝,转身离开。   青蓿示意婢女莫要出声,解了身上的腰带,免得铁器的叮当作响,吵醒了青荷。   悄咪咪躺在她身旁,扯了一叶被子挡在身上,直接闭上了眼睛。   等青荷醒转,诧异地抬头,“你无事的么?这样早就空了。”   青蓿没有睁眼,只迷糊地转身搂了她,“还困呢,再睡会。”   青荷轻抚着他的眉头,“又有事为难了?”   青蓿摇头,“家主如今已全无气势。”   青荷轻笑,“你还不信我说的,施掌柜现在犀利得很。”   青蓿睁眼望她,“还是你好。”   青荷偏头不去看他,“有什么好的?”   青蓿轻而易举就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我说你好,你便是好。”   “家主来寻你何事?”青荷似不想与他论这事,转移了话题。   “你猜?”青蓿卖了个关子。   青荷摇了摇头,“想必是施掌柜强逼了他来的。”   “他尚是一家之主,难道就不能因别的事寻我?”青蓿以手为枕,另一只手轻抚着她披散的发。   “哦。”青荷一听,见与穆十四娘无关,便打算起身,却突然一顿,捂住了肚子。   青蓿赶紧起身,“怎么了?”   青荷轻轻摇头,“淋漓不尽,怕是不会好了。”   青蓿不敢再卖关子,“家主今日说,他这些年习了医术,想为你诊一回脉。”   青荷茫然地抬头,“看来,家主是真的变了。”   青蓿无心打趣,“不论有没有用,看过之后,总有个说法。”   “宫里的御医都看过了。”青荷有些后悔自己见了穆十四娘,情绪失控,将这隐秘之事,脱口而出。   “那些人也未必可信。”青蓿神情凝重,“我原本也打算来吴越后暗中寻访,若真有名医,定要绑了来,替你诊脉。”   青荷无奈地摇头,“你当还是打天下之时,且稳重些吧。”   “那就重金延请。”青蓿搓热了手掌,捂在她的小腹上,加了力道,让她好受些。   “还是信了家主的吧,以夫人现在的脾性,这事不成,恐怕不会了事。”青荷重新躺了下去,轻推了青蓿起身,唤来了婢女。   青蓿避了出去,双手负于身后,望着虚空发呆。   隔壁院子歌舞戏的声音传来,还带有娇俏的笑声,却直接被他无视了,等婢女出来,立刻回了房内。   屋内的血腥味仍在,让他眉头紧锁,青荷反倒劝他,“好多了。”   “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寻家主。”青蓿重新躺回了她身边,轻抚着她的小腹。   “要是我真的再不可能,你要早做打算。”青荷轻声说道。   青蓿摇头,“我无子嗣,等我故去,族中自会有想要我遗财的,来争相当我的继子,都是青家的血脉,如何不算传承。”   青荷沉默不言,青蓿轻抚着她冰凉的脸,“不说其他,你且学学夫人的性子,别的我不敢比,但这份容人之量,我自认不输家主。”   青荷轻笑出声,“你且等着夫人当面骂你。”   青蓿坦然道:“我倒宁愿她将我骂个狗血淋头,而不是像进城之日,直接无视了我。”   “她出身艰难,所以于我的遭遇感同身受。”青荷替穆十四娘辩解道。   “其实自我第一眼看她,便知道她并不如当时的她那样怯懦。”青蓿望着帐顶,“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我也是这样觉得,就算家主不这样护着她,她也不会吃了大亏去。”青荷说着自己的见解,“哪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动不动就换了男装,无论家主交予她什么差事,都敢去接的。”   “所以,识人不能光识面,你要多向她学学。”青蓿语带叮嘱,青荷却摇头,“我不想弄得家宅不宁,能忍则忍吧。”   青蓿拥了她在怀中,“知道我心有多疼吗?无论战场中刀如何来砍,都不及这一分的痛。”   青荷说道:“有你这份心,我便无悔。”   “我这份心,连我都不耻。”青蓿苦涩地说道,“真希望能有下世,换我为你受苦,怎样都行。”   “若真有下世,我不要再这样,我想与你游历天下,做一对浪人。”青荷说道。 第四百二十九章 诊脉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洛府在城外的别院,因为青荷想故地重游。   马车上,洛玉琅忐忑地看着穆十四娘,“待会见了青蓿,漫游千万留情。”   穆十四娘偏头看他,“我现在成泼妇了吗?”   洛玉琅轻笑,“漫游尽管放肆吧!”   他这招以退为进果真有用,穆十四娘见了青蓿,虽不太热络,至少没有假以颜色。   洛玉琅等穆十四娘用丝巾替青荷盖上手腕,三指探上之后,就闭了眼睛。   屋内的三人,只敢静静待着,生怕出声会误了诊。   起码将近一刻钟功夫,洛玉琅才睁开眼,也没说话,直接回到书桌后,写了数行,之后递给了青蓿。   青蓿看后,也不与青荷解释,直接双膝跪地,连叩了三个头,“家主,若能让青荷身康体健,有无子嗣,青蓿都不做妄想。”   穆十四娘整个人都愣了,望着洛玉琅发呆。   青荷也缓缓起身,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可置信。   洛玉琅将他扶起,“你还是这般的性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跪人。”   青蓿不肯起来,“家主所写,句句属实。”   洛玉琅一个使劲,青蓿眼神有些奇怪,却老实地起了身,“家主。”   洛玉琅也不解释,“若真对了症,那等我寻来了药,慢慢调理吧。”   青荷这才明白过来,想必家主将她身体的隐疾一并写了出来,灰败的脸上泛了绯红,看着穆十四娘,竟眼泛泪花。   穆十四娘上前扶了她坐下,“你别像他一样,你我姐妹一般,互帮互助,原本就应当。”   青荷尚且无语,青蓿望着穆十四娘,“夫人,我,”穆十四娘直接拦住了他,“我如今性情大变,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大将军且担待吧。”   洛玉琅赶紧接话,“妇人生子后,皆是如此。如不外放,便会自伤。”   青蓿醒悟,居然点了点头。   此后,洛玉琅自陪着青蓿闲逛,穆十四娘则拉着青荷,避开了人,轻言细语不断。   青荷先是愕然,而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夫人,亏得家主从不想再纳。”   “若能做个好人,哪个愿意做恶人。”穆十四娘剥了核桃给她,“但若不做恶人,哪里能做好人。”   这句话好理解又不太好理解。   “你一味隐忍,她们换着花样折腾你。你何不也折腾一下,让她们也乐呵乐呵。”穆十四娘轻敲着桌上的核桃,“你喜欢清净,到时候她们顾不上你,你不就求得清净了。”   “话虽如此说,但我怕青蓿不肯。”青荷低头说道。   “他还想护着谁?”穆十四娘语气又开始急切,竟有几分觉得刚才的青蓿全是假装深情。   “他从不护着谁,才不好行事。”青荷答道。   穆十四娘一脸不解,青荷只得轻声说道:“那位正妻,至今仍是处子。”   穆十四娘哑然。   “青蓿连体面都不给她,新婚之夜都未曾去过,直接醉倒在书房。”青荷抿着唇,“这也是我的贪念,他便若是在府里,每夜只守着我。”   这话悬念极大,“那些个妾室都是些摆设?”穆十四娘脑海中闪过景玉霜灰败的脸。   青荷点了点头。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算哪门子的戏码,闻所未闻。   “既是强嫁的,她娘家岂会肯?”穆十四娘弄不太明白。   青荷说道:“刚开始时,每回旁敲侧击,他只应下,回来依然如故,久而久之,”穆十四娘接了话,“她们便将手伸向了你。”   青荷默认。   “都是些处子,那我暂时倒没什么好办法,我晓得的,都是妇人怀胎之时,使出的黑招罢了。”穆十四娘有些懊恼,大夫人必定法子不断,可惜自己道听途说,所知不多。   “她们可是苦命之人,出嫁之前,也无人对青蓿倾心。出嫁之后,又落得这步田地。”青荷感叹,“所以,我于她们,恨不起来。”   “两败俱伤之法,实不可取。”穆十四娘起身思量,“大将军让她们守了活寡,就算让她们绝了子嗣之途,替你出气,也没有什么意义。”   青荷见她终于称呼青蓿为大将军,抿嘴偷笑。   穆十四娘一惊一乍,又凑近了她,“若再有子嗣,可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了。这法子家主应当有的,待我去问他。”   青荷无声地想拦她,家主是男子,哪里晓得这种私隐之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哪些有忌讳,他一定知道我不知道的。”穆十四娘的神情让青荷竟看痴了,当初便觉得人间竟有生得这样貌美之人,现在再看,眉眼灵动的妇人,更勾人魂魄。   “怪不得家主对夫人言听计从。”青荷话无端而来,穆十四娘听不明白,“我从不给他出主意,何来言听计从之说。”   临走时,洛玉琅说道:“多则三月,少则一月,药材必定备齐。”   青蓿拱手谢过,“家主,恩深不言谢。”   “你既来吴越,便是有缘。”洛玉琅拱手回礼。   等他们马车远去,洛玉琅牵了穆十四娘往回走,“我们不跟着回去吗?城门马上关了。”   洛玉琅轻笑,“别院的至宝,不去可惜了。”   “至宝?别院还有我不知道的至宝?”穆十四娘一头雾水,洛玉琅回头轻笑,这样子痴傻爽快的穆十四娘,也是极好看的。   等上了温泉的小径,穆十四娘挑了眉,“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洛玉琅无奈摇头,“初次你可以这样说,现在这样说,就太冤枉我了。”   “初次你怎么不强逼了我?”穆十四娘语出惊人,洛玉琅轻笑着扯脱了外衫的腰带,“你没来时,我动过念头,你来后,我便舍不得了。”   “让我想想,若你真强逼了我,说不准我就早跟了你。”穆十四娘任他替自己脱去外衫。   “当时的我,只晓得自己一味的喜欢你,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便再没有其他的想法。”洛玉琅轻抚着她胸前的鸢尾花,“我母亲经历的委屈,你再不能受。”   穆十四娘抬头问他,“你之所以对我关爱有加,也有此因吗?”   洛玉琅老实承认,“初时没有,后来以为是,其实并不是。”   “少跟我打这种机锋。”穆十四娘挥开了他无状的手。   洛玉琅无奈摇头,“这是真话,因为令我心动的,从来都是你的美貌。” 第四百三十章 教子   穆十四娘脸色一变,“美色当前,不动心的便不算男人。”洛玉琅依然如此说着。   “我不生气,因为你也长得挺好看的。”穆十四娘自然接道。   反倒令洛玉琅猝不及防,失笑出声,摸着自己的脸,“我还当漫游从未放在心上。”   “那我问你,你猜我是喜欢红衫时的你,还是现在的你?”穆十四娘抛出的问题,洛玉琅有些为难,以她现在乖张的脾性,若是回答得不对,今日他这算盘,恐怕会落空。   “我自己极不喜欢红衫时的我,也不太喜欢现时的我。”话音刚落,就被穆十四娘踢了一脚,“少来,你再打这种似是而非的机锋,我就走了。”   洛玉琅直接脱去了内衫,露出胸前的刀痕,“当时我也是极怕的,要是真被人追上,恐怕连尸身父亲都寻不到。”   穆十四娘对他胸前那道刀痕极为熟悉,头一次看的时候,心惊不已,亏得自己当时懵懂,还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你不会想说,是因我,你才有了活路吧。”她刚说完,洛玉琅就扯开内裤的腰带,直接与她赤诚相见。   “非也,第二次见你,觉得你是有备而来,亦或是想借着这桩让我出糗的旧事敲诈于我。”而后泡入温泉,惬意出声。   “你这人,没一句是能信的。”穆十四娘望着温泉内,因为蒙了雾气,十分养眼的男人。   洛玉琅直接朝她泼出了水,精准地淋在她的身上,除了有夹层的抹胸没透,纱制的内衫,让她曲线毕露。   “粘在身上不舒服,下来吧。”洛玉琅作势又要泼她,穆十四娘直接穿了衣服下去,双手用力,泼水不断,将他整个人都浇透。   洛玉琅用脚轻轻一勾,穆十四娘失去重心,直接倒向他。   顺手接过,先过了个嘴瘾。   “知道吗?不论是头一次,还是现在,只要看到你胸前的鸢尾花,我便把持不住。”洛玉琅轻喘着说道。   穆十四娘看着已然到了他手的鸢尾花束胸,眼神魅惑,“那你脱什么?”   洛玉琅轻笑,“我竟不知,漫游还有今日的娇媚,不枉我等待数年。”   “因为我自认以前虚度不少,年华易逝,等过几年,你老了,我岂不是空悲切!”   洛玉琅岂能听得这话,直接用行动表明自己身康体健,离老还远着呢。   两个人抛却一切俗务,在别院腻歪了三日,才赶在城门关前,回了洛府。   洛老爷见了他们,头一句话就是,“你们离开几日,嘉承就问了几日,这会子应当是睡着了,待会醒来,可要去看看,且让他晚上睡个安稳觉。”   洛玉琅接话,“这等奶娃娃,就会认人了不成?”   “可不是,还认得我和他长兄嘉诺。”洛老爷眼神中自带着对嘉承的喜爱。   “听说,威武大将军准备重开官学,嘉诺自己想去,你如何看。”洛老爷因自己刚才提及嘉诺,也想起正事。   洛玉琅有些不解,“家中延请的名师不好吗?”   “他想寻同伴玩玩。”洛老爷替他解释,“嫌如今孤单。”   “那我明日去问问。”洛玉琅现在极为随性,早已不复当年那个桀骜的少年郎。   洛老爷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出来,“他与我直言,不想与嘉承争抢,想自己去求个前程。”   洛玉琅轻笑,“倒像是洛府之人。”   “他原本有父母,可惜家贫,才卖予了我。这世间,唯洛诚与我知他来处。我望你们,永远不要和他提及。”   这是洛老爷头次和洛玉琅、穆十四娘提及此事。   洛玉琅点头,“我们原本也不打算问。”   “我知道,可你们也并不与他亲近。”洛老爷低头,“因你们也并不太管嘉承,所以我曾这样安慰于他,也不知有没有用。”   “父亲,是我疏忽了。”洛玉琅自担了责任,示意穆十四娘莫要出声,“原本想等他省事,再管教不迟。”   这是明显的借口,屋内的三人皆知,穆十四娘也轻蹙了眉,嘉诺像嘉承这般大时,她从未想过要去抱上一抱。   “嘉诺是个明事的孩子,你们这些年的事,他皆看在眼里,昨日说出来,连我都吓了一跳,不曾想,他竟这样早慧。”洛老爷感叹,“我老了,陪不了他多少年。”   洛玉琅起身,“父亲,孩儿明白了。”   等回到院中,嘉诺醒来,见了他俩,直扑穆十四娘的怀抱,奶娘差点没抱住。   穆十四娘接过沉甸甸的他,望向洛玉琅,哪知他也正望着自己。   一切尽在不言中,血脉亲情是不会骗人的。   洛玉琅逗弄着穆十四娘怀中的嘉承,他却表情严肃,唯有面对穆十四娘时,不论她如何敷衍地逗他,总能让他呵呵笑出声来。   “看来你要如愿了,严父慈母,如你所愿。”穆十四娘轻捏着儿子软软嫩嫩的小胳膊小腿。   洛玉琅有些纳闷,“我从未对他假以颜色,为何会如此?”   穆十四娘直接摇了头,接着说道:“会不会是我十月怀胎,说的气话,被他记住了。”   “那便是出了鬼了。”洛玉琅嗤笑,“你何不说我自带了家主的威严,不怒自威。”   穆十四娘笑出声来,“你亲自问他啊。”   嘉承勉强能抬头,穆十四娘怜爱地亲了他一口,“长得真快,都有些趁手了。”   “父亲抱。”洛玉琅朝嘉承伸出了手。   穆十四娘偏头看儿子,也不相劝。   嘉承头在穆十四娘怀里拱了拱,最后居然向洛玉琅伸出了手。   洛玉琅接过,“确实趁手。怎么样?他还是认我的吧?”   穆十四娘追了过去,“你说,他到底像谁?”   “眉眼像你,其他像我。”洛玉琅左看右看,得出结论。   “身形一定不能像我,男子矮了,将来如何娶妻。”穆十四娘的话直接令洛玉琅开怀大笑,“应该不会,现在看来,腿挺长的。”   过了几日,洛玉琅接了从私塾下学的嘉诺,“为父新得了一匹小马,送予你,让它陪你长大。就如我当初,比你略大些,父亲才允许我学,一直陪我到它终老。”   嘉诺眼神一亮,“多谢父亲。”   “你是想让我将你当男儿养,还是娘们养?”洛玉琅问道。   嘉诺脸涨得通红,“父亲,我乃七尺男儿。”   “好,那今天便看你胆量如何。” 第四百三十一章 草药   景玉霜在得知自己父母亲人皆已到了青蓿手中,急匆匆来寻他,这次青蓿没再让人拦住她,而是直接让她进了书房。   景玉霜明知青蓿必定知道自己所为何事,可人家就有资格坐在那里,泰然自若,视自己如无物。   轻轻跪了下去,恳求让她去见一面父母亲人。   青蓿淡然抬眼,“让你见一面又能如何?”   景玉霜知道这是青蓿的地盘,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大将军,青夫人这次滑落的成形男胎,我知道是何人所为?”   青蓿掩饰不住地握紧了拳,让她颇受鼓舞,“是井水的缘故。”   她的故弄玄虚直接被青蓿无视,也让她怀疑刚才他的愤怒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终于老实一通说了出来。   “那口井,我们也常用的,不过我这生是没了奢求,只可惜了其余还望生养的人,不论尊卑,尽数受累。”   青蓿默默看着她,这是他不知道的。   “大将军应当猜到何人所为了吧?”景玉霜不像其他妾室,懵懂无知,还被那位所谓正妻骗过。   被丈夫视若无物,连敷衍都不愿意的守着活寡,更年日久,不疯才怪。   所以她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法子,让青蓿如何防备都防备不了。   “我若说这事我早就知晓,你还有什么可交换的。”青蓿回答得淡然,景玉霜暗自咬牙,却是就算知道他在诓她,也只能默默忍受。   “大将军,玉霜命苦,但求将军看在共居一室的情份上,圆玉霜此愿。”说完,不住地磕头,很快额头泛了血丝。   青蓿出声,“我何曾和你共居一室?可见你也不是良善之辈。”   玉霜咬着牙,“可我是新帝赐予你的。”   “所以我纳了。”青蓿语气依旧淡然。   “大将军,如今吴越早已不再,何必再关着我的父母亲人?”景玉霜语气虽然哀怨,眼神中却带着恨意。   青蓿就是要这恨意,“我虽暂时接纳了,但却不能善专。按我来时接的旨意,凡太后交出的所有,我皆要运往京都,明日就要出发了。”   景玉霜双目圆睁,青蓿说道:“不过,于你,我还是有些权力的。”   见她似乎仍不太明白,青蓿说道:“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你愿意伴着他们走也好,不愿意也好,都随你。”   景玉霜想都未想,“大将军,我愿意明日同行。”   青蓿点头,“回去收拾收拾吧。”   晚间将此事告诉了青荷,青荷看了他半天,“你不怕她再回来。”   “不会。”青荷不解。   青蓿耐心解释,“她本意就在新帝,在我这里明显没了出路,为何会再回来?”   “可,”青荷有些说不出口,新帝不是时,都未曾纳了她,现在哪会有可能?   “她可以攀附旁人嘛,毕竟新帝对她一向和颜悦色,还是有些用处的。”青蓿继续解释给她听。   青荷点头。   “好些了吗?”青蓿见她衣衫工整,坐在那里,眼中带着希翼。   青荷摇头,却强颜欢笑,青蓿赶紧扶了她躺下,“怎样舒服怎样来。”   “府里来了客。”青荷只得无奈地解释。   “任他是谁,皆知你病着。”青蓿对她的隐忍实在心疼。“又不是在京都,如今在这里,她再没有强势的长辈到这里颐指气使,不必再怕她。”   穆十四娘抱着嘉承在院中,看洛玉琅整理名目繁多的草药。   都是晒干了的,她觉得差不多的,洛玉琅居然分成了三类。   害得她逗弄着儿子,“你认识吗?”   嘉承虽然也指了给她看,咿呀学语,哪里听得懂,洛玉琅轻笑,“儿子,你与你母亲说不着,她跟你解释不了。”   穆十四娘换了手,这小子似乎又沉了些,“莫非家主的教子之道,就是让他日后行医?”   “学些到手上,总好过无。”洛玉琅一边忙碌,还不忘搭腔。   “那赶快摸摸,上些见识。”说完就拿着小手去拍堆放在一处的药材,洛玉琅一时没拦住了,嘉承就撇了嘴。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她,走近后,拿起那只小手,仔细一看,“果然扎了刺。”   穆十四娘这才慌了神,“在哪里?”   嘉承也不晓得是她害的,还趴在她肩上哭,洛玉琅寻找着合适的方法,见他如此,“还真是不记仇。”   穆十四娘心疼不已,“快想办法挑了吧。”   洛玉琅还未动手,她先紧张了起来,让他有些无奈,“我来抱吧。”   挥手让她远离些,莫挡了光。   恰巧洛老爷进来,见此情景,问清之后,接过嘉承,挡住他的眼睛。   等洛玉琅将刺挑出后,对着孙子说道:“真是我的乖孙,没有嚎啕大哭。”   穆十四娘想笑,又觉得是自己闯了祸,只得抿着唇。   幸好洛玉琅并没有出卖她,等洛老爷抱着孙儿出了院子,才轻笑着看她,“这么虎的娘亲,我还是头次见到。”   “我哪知道?”穆十四娘也是心疼,这几日空闲了些,嘉承只要看到她,便会扑上来,肉嘟嘟的,对她腻死人,让她终于有了些做母亲的认知。   “听说景玉霜随着景家人去了京都。”洛玉琅转换了话题。   穆十四娘一时居然没听明白,洛玉琅望着她,也不说话,令她恍然大悟,“这是特意赶走的?”   “嗯。”洛玉琅拿着手里的草药闻了闻,仍不太确定,摘了片叶子,直接放在口中,穆十四娘看直了眼,“这是要当神农了吗?”   洛玉琅轻笑,“看来技艺还是不精,不尝一尝,尚不能确定。”   “还差几味?”穆十四娘知道他这是尽力替青荷准备的。   洛玉琅伸了一根手指出来,“还差一味,却是难寻。”   “那怎么办?”在得知青荷有了淋漓之症后,她就开始紧张,这妇人的气血最为重要,总是这样,那还不得亏死。   “不妨,我先熬了膏方给她,再配合洗浴,应当可以见效。只是这子嗣之事,我还要再想。”   洛玉琅开始挽起袖子,将草药切碎,再放入碾槽里,准备碾碎,穆十四娘问道:“我能帮忙吗?”   “漫游也想行医了吗?”洛玉琅的打趣直接让她撇了嘴,“这磨子很重,漫游陪着我就好。”   “漫乐,你还有什么是我尚不知道的。”穆十四娘轻声问道。 第四百三十二章 推舟   还未等到洛玉琅回答,木花坊就送了急信过来,穆十四娘展开一看,良久没有出声。   最后问了洛玉琅几味药方,洛玉琅凝神看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幼时学到的。”穆十四娘老实承认。   “信中说的什么?”洛玉琅将磨成粉末的药倒出来,却不耽误他操闲心。   “吴越最有权势之人,要征召木花坊的绣娘入府,只为她一人刺绣。”穆十四娘用了征召,洛玉琅便知她不高兴的原因。   以往吴越就算宫里的人,也是下定给银子,从无特殊。   青蓿的这位正妻,确实与众不同。   “她此生不过苟活,青荷尚有办法,这事做不好,也会牵连旁人。”洛玉琅知道她现在性子急燥,却不愿她去涉险。   “你听过我的细节再论,好不好?”穆十四娘径直蹲在他身边,凑在他耳边细细说完,洛玉琅盯了她半天,“幸亏我待你极好。”   穆十四娘白了他一眼,“我是觉得她日子过得太好,才会折腾不休,三不五日就送帖子来,烦都烦死了。”   “让她自顾不暇,倒也是个办法。”洛玉琅回味着她刚才所说的办法,“我帮我。”   “当然只有你帮我,我又不会动手。”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直愣愣看着她,“漫游还真是不客气啊。”   “我本来心里没底,问过你之后,方才确定。我只有听来的法子,漫乐却有作为的手段。”   等她说完,洛玉琅直接来了句,“多谢漫游重用。”   “说正事呢。”穆十四娘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我还听过几个法子,都告诉你吧。”   洛玉琅不由自主地挑眉,以往总是隐忍的漫游,现在没了顾忌,真是让人有些上头。   夫妻俩个真的凑在一处,细细商量,等觉得万无一失后,洛玉琅对她说道:“此事只能你我二人知晓。”   穆十四娘点头,“我又不傻。”   为了成就这事,她还费尽了脑力研制了新的花样。   等木花坊的绣娘开始进入大将军府为大将军夫人绣制裙衫,青荷便来寻了穆十四娘,“夫人放心,这事我会绕着弯和青蓿说,让他出钱贴补,绝不让夫人吃亏。”   穆十四娘摇头,“不是说好的,此事只说予你听,就连家主都从不管木花坊之事。”   “只是,不如我来贴补吧。”穆十四娘直接按住了她的手,“你不经商,不晓得里面的道理,我不会亏的。但你若供了我出来,我就亏定了。”   青荷不明白,于她越好行事,“只要你替我保守秘密,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不想过多谈论此事,“我昨日看膏方已经快成,过几日家主应该就会送过去。你按方子耐心调养,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青荷的手依旧冰凉,脸色也依旧惨白,“你知道吗?景玉霜回京都了。”   穆十四娘心中行着大事,决定一味装傻,“她那样的人,如何会肯放弃?”   青荷便将此事细细告诉她,倒是比洛玉琅讲的详细。   原来景玉霜一路逃到后周,以歌伎的身份入了新帝的府,她的舞艺穆十四娘见过,确实超过常人。   很快便有了纳席的机会,毕竟有经历的人,吴越女子的娇俏在一众后周女子之间,自然出挑,听说有一时极为得宠。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竟被新帝赐给了青蓿。   “走了最好,你府上终于少了一个。”穆十四娘说完,要青荷等上一会,很快自己举了托盘上来。   “衣衫还欠些针线,裙衫倒是绣好了,你先试试,若不喜欢,我再让人去改。”   青荷有几分迟疑,“我现在总在床上躺在,穿与不穿又有什么要紧。”   穆十四娘快人快语,“你苦,总不能让人家也跟着你苦吧,你穿得娇俏些,他也过个眼瘾不是。”   青荷抿着唇,想笑又觉得不妥。   穆十四娘却一脸无所谓,“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我岂不是要施些脂粉?”   穆十四娘摇头,“那倒不必,你病着,他又不是不晓得。”   青荷试了裙衫,上面深深浅浅的荷叶,走动时,如风吹荷动,十分灵动。   “真好看。”青荷赞叹道。   “那是,我特意画的花样,只此一件。”穆十四娘自得地说道。   “在苏城时,我就知道夫人手巧。”   “你再等会,干脆等衣衫绣完,一同带回去,马上就可穿给人家看。”穆十四娘说完,也不管青荷是否羞涩,自顾自下了楼,之后上来,“快了,最多一个时辰。”   等青荷归府,青蓿早已在她房中等待,“这是又去找夫人了?”   青荷也不答话,只吩咐沐浴,等她出来,青蓿正在案前看书。   抬眼看她,便挪不开眼,轻笑着看她,惹得她有些懊恼,“早知如此,我就不换了。”一个转身,裙摆飞扬,如风吹荷动,灵动如波。   青蓿轻声说道,“以荷为名,绽花之俏,夫人真是有心了。”   青荷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后坐到了他的怀里,“自我怀了身孕,你,”   青蓿直接堵了她的嘴,良久之后,爱怜看她,“你何时看我是急性之人。”   青荷羞涩难耐,只得伏于他的肩头。   青蓿拥着她,“你于我而言,如珍似宝,永不舍弃手。嫁予我累你受苦,我心如刀绞,若在此时,我还有此妄念,岂不枉称为人。”   青荷轻推了他一把,“谁与你说这事了。”   “那是何事?”青蓿到底武夫出身,心思自然难以细致。   青荷轻轻凑了过去,“我想让你过个眼瘾。”   青蓿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咬着牙,轻声说道:“夫人出的主意?”   青荷轻推了他一把。   弄得他十分无奈,“我现在终于晓得为何家主对她一味奉承,原来只是想求得片刻安宁。”   青荷却说道:“我倒是与夫人想法相同,我既嫁了你,自然希望你也心情愉悦。”   青蓿低头亲她,“只要拥你在怀,我就已愉悦非常。”   窗外的风柔和地吹送,青蓿却怕她受了凉,“我已过足了眼瘾,陪你歇了吧。”   青荷轻锤了他一下,“不许你说出去。”   青蓿的爽朗的笑声透过窗户,依稀传出了院子,隔壁花园里,赏花的人咬牙切齿。 第四百三十三章 相克   洛玉琅配好了膏方和洗浴的药包,直接送给了青蓿,“前次不方便,现在可与你直说,青荷恐极难再有子嗣。”   青蓿眼神渐渐暗淡,低垂了眼眸,掩饰着自己的痛苦,“谢家主未在她面前直言。”   “先哄着她调养好身子吧。”洛玉琅不敢告诉穆十四娘,她为了帮青荷出气,就已做到这个地步,若是知晓实情,不知道会如何,而自己又不可能袖手旁观。   “虽说事无绝对,但我心中并无成算,所以不能让你守着虚妄。”洛玉琅思量再三,“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   青蓿点头,“这是自然。”   洛玉琅拱了拱手,辞别归家。   若说帮着穆十四娘制定法子时,他还有些尴尬,人家正主尚未发话,他们做为外人就开始不管不顾,好象不太妥当。   但看青蓿这暧昧不明的态度,他突然理解了穆十四娘的愤怒。   大将军正妻依旧喜欢宴客,也改成了吴越的装扮,木花坊专门为她定制的,绝无仅有的衣裙,只要上身,就能得到赞赏。   在某个方面缺失,必定想在另一个方面找补回来。   所以,这位大将军正妻,渐渐非木花坊衣裙不穿。   不过,风评也渐渐传得街知巷闻。   这位脾气是乎不太好,一句话不对,毫不给人颜面,不论你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洛玉琅和穆十四娘提起,她只是撇了撇嘴,连议论的兴趣都没有。   洛玉琅拿起她新描画的花样,“为何不快马斩乱麻?”   穆十四娘停了笔,“得了你上次莽撞的经验,有些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以青蓿现在的地位,就算那位不顶事,还会有新的人进来。”   穆十四娘淡然说道:“那我就对青蓿下手。”   洛玉琅张了张嘴,“夫人聪慧。”   穆十四娘扫了他一眼,“我知道,我这是多管闲事,但我心里想管,我便管了。”   “我没说你错。”洛玉琅替自己辩白。   他在意的是,如果穆十四娘知道青荷再难有孕,而青蓿又取了新人,哪还有太平可言,她心里的这根刺,早在青蓿取亲委屈了青荷时,就已种下。   “你若得空,不如去看看丝线泡得如何了?”穆十四娘挑选着花样,“我要试着绣一下,看看效果出不出彩。”   洛玉琅望着为了此事有些魔怔的穆十四娘,突然理解了她。   表面上她是为了青荷,实则为了自己在穆府多年的压抑,她对颐指气使的人无端就会反感,以前会敬而远之,现在有了实力,怎么可能再忍得下。   很快,消息传来,在一次宴请上,大将军夫人命人当众杖责了一个婢女,板子还未打完,人就没气了。   而这位可怜的婢女,不过是端茶时,稍稍不留意,洒了些出来而已。   洛玉琅听说后,径直扯了穆十四娘去小庙,非要她和自己跪在里面,念完《金刚经》才许她起身。   上了鸢尾花小径,穆十四娘一把甩开他,“在庙里时,我不能妄言。我不信因果报信。”   洛玉琅眼含心痛地看着她,“若我告诉你,这世上真有因果之说呢。”   “人又不是我打死的,层层盘剥下来,算到我头上的,也剩不了多少。”   洛玉琅无奈地看着她,“我开了药方,你不用。你难道就没觉出,你现在性情大为不同了吗?”   穆十四娘固执地转身,“我觉得我现在挺好。”   “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十个月;亦是我的错,让你性情大变。”洛玉琅从背后拥着她,“你看这满园的鸢尾,是我多年的夙愿。还记得在苏城时,我领你去看的鸢尾花吗?”   穆十四娘沉默了良久,“让我将此事做完。”   洛玉琅只拥紧了她,“此事完结,我就听你的,吃药。”   “那让我去做。”洛玉琅低声说道:“你应当知道,这于我不过一念之间。”   穆十四娘摇头,“她不配,她该亡在自身,而不是外力。”   渐渐的,大将军府的宴请不再门庭若市,总有人托病请辞。   觉得受了冷遇的大将军夫人,听说性情越发乖张,两位自小陪她到大的老仆都挨了打。   青蓿以为她是故土难离所致,劝她暂时回京都,却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木花坊又要添绣娘送往大将军府,因为大将军夫人要求日日皆穿新衣。   穆十四娘听灵秀说完,吩咐道:“绣技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千万不能出了岔子,业专于精,而不专于杂。绣衣衫的只能绣衣衫,绣裙衫的专绣裙衫,鞋袜亦是如此,千万莫弄混了。”   灵秀一向唯她马首是瞻,自然应安排行事。   穆十四娘等她走后,独自枯坐,这一波人派去后,应当每快会事了。   万物相生相克,只要应用得宜,既可为善亦可为恶。   洛玉琅说得没错,这世间皆有因果。   而最大的果报,就是让人死得其所。   听说青蓿延请了不少名医,可大夫开出的方子,八九不离十,都是舒心静气之法。   就算不懂医理之人,也听得出,这是说夫人脾气性情太过暴躁。   而那位,怎会相信,只会越发地气愤。   青荷自服了药,药浴之后,淋漓之症渐好,心情舒爽,常来寻穆十四娘说话。   “现在府里早晚皆不得安宁,动辄打骂下人,哭喊声总是不绝。”   穆十四娘听了,淡然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必自幼便是这样吧。”   青荷摇头,“以前倒没像现在这样狂燥。”   穆十四娘看着她,“活寡不是那么好守的。”   青荷怔然,“是我做错了吗?”   穆十四娘摇头,“此事与你无关,莫瞎操心。”   “唉,我只是忧心青蓿。”青荷叹了口气,“他也是难为。”   “他难为什么?”穆十四娘淡然问道。   “他去信京都,无人肯信。府中这位,又不肯就医。”   穆十四娘似想了想,“何不派那位和京都皆信得过之人去送信,自然就会信了。”   吴越到京都,一来一回,至少三月,而那时,一切已成定局。 第四百三十四章 故人   “这倒是个法子。”青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辞别了穆十四娘自去寻青蓿,将这个法子告诉他。   穆十四娘晚上归府,闻到洛玉琅身上的香烛味,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洛玉琅轻笑着看她,“如今大事已成,漫游可愿服药?”   “好。”   洛玉琅松了口气,自从他察觉出穆十四娘的异常,偷偷诊过脉后,发现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便苦劝她服药。   可惜她从不肯听,今日是头一次点头应允。   穆十四娘迷途知返,大将军大夫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已现癫狂之症。   幸好木花坊替大将军夫人绣制衣衫的绣娘们,并没因此招祸。   待她渐渐恢复清明,看向洛玉琅的眼神就变了。   “原来人在癫狂时,做事竟这样没有章法。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我会想出这个法子?”   洛玉琅说道:“生子后,性情总会不定,一时走了极端,也属正常。”   “那你为何不劝住我?”穆十四娘轻声抱怨,洛玉琅轻叹一声,“我有愧于你,但凡我能做到的,必定尽力而为,哪里还敢相劝。”   “幸亏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穆十四娘话音未落,外院来了急报,洛玉琅出去后,直到晚间都未归府。   穆十四娘一直等到深夜,他才归来。   见她未睡,洗漱之后,也未瞒她,“那位夫人暴走,持刀乱闯,差点伤了青荷,青蓿拦下了。”   穆十四娘则松了口气,又觉出不对,“青蓿?”   “幸好我去得及时,性命无忧。”洛玉琅拖了她到床上,“太晚了,先歇息,你若不放心青荷,大可明日去看看她。”   “那位疯妇呢。”穆十四娘问道。   洛玉琅摇头,“我只在前院医治,内宅之事,如何知晓?”   “我真应该早日相信你的,这世间真有因果之说。”穆十四娘一脸懊恼,“我怎么都没想到,这事会连累到青荷,更会连累到青蓿。”   “世事无常,若都能谋算到位,哪还有无常之说。”洛玉琅眼神幽暗,望着虚空,“像我的经历,便是明证。”   “我是个坏人。”穆十四娘话一出口,洛玉琅偏头看她,“那我也是坏人。”   “这样算起来,这世上好人怕是不多。”洛玉琅自我解嘲,“哪个不得做些亏心之事。”   青蓿伤在肺腑,此事无人敢瞒,直报京都。   很快,京都御史来到吴越,竟又是老熟人,朱二公子朱仲禹。   还拿着圣旨,暂代了青蓿的大将军之职。   这下,穆十四娘不能不相信洛玉琅所说的世事无常。   洛玉琅比她还紧张,若是以前,未必待见这位曾经觊觎漫游之人,可是今非昔比,他要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幸好,御史是孤身前来,并未带有家眷,所以穆十四娘没有宴请之累。   御史前来,自然是要查实,青蓿被妻所伤之事。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有心伤夫,论律是要问罪的;可若是无意伤夫,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惜青蓿依旧时有高热,未能提供证言。   朱御史在青荷那里也问不出什么,一问便哭。   倒是府里的下人和兵丁,皆看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持刀伤夫,这事是板上钉钉。   朱御史枯坐高堂,回想自己看到的疯妻,和在京都时简直判若两人。   想着来时,她的娘家人对自己的殷勤托付,不由得摇了摇头,不管论不论罪,这位都算是废了。   于是提笔写了急信派人专程送回了京都。   至于大将军夫人突然发疯一事,在他看来,无非是因妒成疾,才会不忌身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心中烦闷,便身着便服,只带了小厮跟随左右,随便看看吴越的风光。   于青荷,他心情是复杂的,他诚心救娶,她却宁愿去当侧妻,也不愿嫁予自己。   那日问她话,羞愧得连头都也不敢抬,又是何苦?   昨日遇见洛家主,问起施掌柜之事,他竟然说人早已脱了籍,如今不知在何方。   这些年,宦海沉浮,看似终于脱离了商籍,可每每回想起来,唯有从商那几年,过得最为惬意。   行到一处牌楼处,上书木花坊三个大字,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沉思良久,猛然想起,府中仆人提过数次木花坊。   心想反正了无头绪,不如进去问问,说不定柳暗花明了呢。   进去之后,店铺掌柜殷勤接待,他不过慌称为家眷置办衣衫,便看了无数的珍美华服。   不得不承认,自从江宁府不再,在京都是没有这样的好颜色。   “不知,坊中掌柜的可在,在下有事请教。”朱御史问道。   灵秀匆匆赶来,又是吓了一跳,这人的气度怎么和上次那个拿着小画闹事的人那般相似。   朱御史凭着她的神色,便知道这间偌大的绣坊绝非她所有。   越发对这里产生了兴趣,“内子最喜绿色,常年不换,但又不喜欢寻常花色,不知贵坊可有如我心意的?”   灵秀不知为何,脑海里蓦地闪过施掌柜的身影。   心中没底,怕自己又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推辞说去里面寻找,退了进去。   穆十四娘听她说起,脸上又是一阵惶恐,轻笑道:“怕什么,开门做生意,还怕人家抢了去不成。”   于是换了男装,施施然去了前院。   虽然在后面张望过,但朱御史早已蓄了须,又一身仕人打扮,从背影去看她如何认得出。   掀帘之后,觉得这人眼熟,可对方却一眼将她认出,“施掌柜,久违了。”   穆十四娘愣在那里,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早就听说,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只得拱手说道:“不知贵客如何认得小人?”   朱御史见她如此自谦,轻笑着指他,“施掌柜容颜依旧,我却没有这样好的气色,朱二公子,可还记得?”   穆十四娘恍然大悟状,连连拱手,“失礼,失礼,这些年困在吴越,眼界也浅了。”   “施掌柜不是在洛府吗?”朱御史问道。   穆十四娘犹豫着该如何回答,一时并未开口。   朱御史自己就为她解了围,“差点忘了,前日遇见洛家主,问及你,他说你已脱籍而去,不知所踪。”   穆十四娘后背汗都出来了,暗自松了口气,“不谈也罢。” 第四百三十五章 讨要   “实没想到,施掌柜竟成了这闻名天下的木花坊掌柜。”朱御史接过店铺递过来的热茶,饮了一口,“好茶。”   “暂代而已。”穆十四娘拱手道,“朱二公子莫要取笑才好。”   她有意只提旧情,还绝口不问新事。   “我就说刚才看到的花样莫名有些熟悉,原来是故人在啊。”朱御史说完,穆十四娘就接了话,“朱二公子挑中了吗?”   朱御史摇头,“刚才进去的女掌柜说有更新的花样。”   穆十四娘点头,“确实如此。”   朱御史在店铺里磋磨了半日,穆十四娘也耐心接待,虽然并未挑中,却在走时与她相约,“等我安置妥当,便来延请,施掌柜可定要赴约才是。”   穆十四娘只得打着哈哈,拱手相送。   她为自己清醒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烧毁所有花样和丝线庆幸不已。   大将军疯癫之症杀夫之事传出之后,她早已和坊中绣娘提过,千万莫要因为此事惹祸上身,像这等富贵人家最喜寻找替罪之人,无谓枉送了卿卿性命。   今日朱二公子若是坦荡说明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来吴越的目的,她倒是可以松一口气。   可谈了半日,东西没买不算,还将坊里的花样看了个遍,分明是想暗中寻访蛛丝蚂迹。   想到此,对灵秀说道:“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莫不是因为坊里曾经替大将军夫人绣过衣衫,沾染了不吉利?”   “是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是好?”灵秀果然担忧起来。   穆十四娘思虑良久,“我们替她绣了多少东西?”   灵秀翻出了账本,“五十余裙衫,六十余衣衫和披肩。”   “明日让掌柜的去大将军府收银子。”穆十四娘说完,灵秀直接‘啊’了一声。   “以往慑于大将军夫人的威势,不得不为之,木花坊小本买卖,如今府里另换了主事人,总不好再赖下去吧。”   穆十四娘说完,灵秀反应过来,“也是,我正操心此事呢。”   朱御史看着送帐本来的木花坊店铺掌柜,“此事是内宅之事,当去寻府内掌柜结账。”   木花坊店铺掌柜一脸苦像,拱手恭贺说道:“大人,已去过多次,只说如今府里无人理事,要我自去大将军。”   朱御史挑了眉,“那便先放在这吧。”   木花坊店铺掌柜为难的模样,“大人,这账本只此一本。”   “为何?”朱御史又挑了眉。   木花坊店铺掌柜轻叹一声,“当初大将军夫人只说看中了木花坊的手艺,让送了绣娘来府里,且乡些瞧瞧。若穿得合意就留在府里做个长期的买卖。我们只当结了个大买卖,自然选了最好的绣娘,费心描了花样,为大将军夫人绣制了衣裙,没承想,”   “没承想,衣裙绣成之后,夫人穿倒是穿了,还宴请了众人前来观赏,可就是不提如何结账之事。”   “小老儿来催,直接被打将了出去。”   “我们掌柜的想着,以往吴越宫里的贵人们前来做买卖也是先放定银,后结尾银,要求严是严些,可从不短缺银两,哪料到这样的局面。”   朱御史只得又挑了眉,“她既不给银两,你们不与她做买卖就是了,为何还做了这么些个?”   木花坊店铺掌柜眼眶都红了,“大将军夫人穿得满意,便要求凡是给她绣过的花样,不得再用在其他人身上,否则休想结到半分银子。”   “我们掌柜的无奈,只得应允。毕竟,毕竟是父母官嘛。”   “这一来一去,就做了这许多,还不敢不做,不做就说要封我们的铺子,大人啊,我们也是无奈才来求大人帮衬一二的。”   木花坊店铺掌柜哭得伤心,朱御史头疼得要紧。   自己已经去过木花坊,并与施掌柜相认。   即便他现在不知自己的身份,早晚也会知晓,现如今铺子里的人告到自己这里,若是毫不相帮,日后如何相见?   “这毕竟是内宅之事,你且再去一趟,他们不论结与不结,都要给个说法。”   本以为这样可以暂时打发掉麻烦,哪知木花坊店铺掌柜再去内宅讨要未果之后,顶着乌青的眼睛,直接敲响了衙门前的大鼓。   举着若大的状纸,跪在大门前。   朱御史见青蓿仍在那里生死不知,而侧夫人青荷则日夜守在身边,诸事不论。   只得送了帖子去木花坊延请施掌柜。   洛玉琅挑了眉,“你真想赴约?”   “衣裙不拿回来,我心难安。”穆十四娘解释道。   洛玉琅不得不承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会想到这一处。   “也罢,到时候我就在旁边雅间,你有事叫我就是。”   穆十四娘轻笑,“我又不是一个人赴约,还有店铺里的掌柜,你怕什么?”   “你说呢?”洛玉琅瞅着她,“若是我与旁的小娘子见面,你不难受?”   穆十四娘挑眉,“你若换了女装,我便不在意。”   洛玉琅咬牙看她,穆十四娘只得轻哄了他,“你就在隔壁,还怕我会如何了不成?”   “你是笃定了我拿你没办法。”   穆十四娘摇头,“当初一味的疯狂,幸亏是熟人,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知他是个不沾事的人,否则还真不好办。”   洛玉琅闷闷看她,不再搭话。   穆十四娘扮做施掌柜赴约,换了个掌柜同去,佯装依旧不知。   不过脸上的愁容却是毫不遮掩。   朱御史心知肚明,却只寒暄。   直到施掌柜总是出神,才问道:“施掌柜可是为木花坊中事为难?”   穆十四娘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一言难尽。”   “哦?”朱御史卖着关子。   穆十四娘依旧只摇头,朱御史再说,也只说不可说不可说,最后感叹这买卖不如以前好做。   朱御史见关子卖得差不多,“施掌柜这事我知。”   穆十四娘吃惊地看着他,“难道我店铺掌柜去告状时,被朱二公子看到了?”   朱御史摇头,“状纸便在我处。”   穆十四娘愣了好一会,才起身拱手道:“我最近被这事烦忧,其他的事俱不上心,有眼不识人,御史大人,在下失礼,望御史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在下。”   朱御史起身相扶,穆十四娘连连拱手,以示自己愧不敢当。 第四百三十六章 拿回   朱御史关切地问她,“施掌柜,据我所知,如今内宅根本无人理事,我也不太好插手,这事倒真是不太好办。”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大将军府素来阔气非常,不会连这些碎银都拿不出来吧。”穆十四娘愁容满面,还带着不甘。   “主要是无人理事,掌柜的哪敢支取大额的银两,毕竟要数千。”朱御史说的也是实话,可穆十四娘早另有打算。   “店铺里的人倒也出了个主意。”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御史问道:“施掌柜,不知是何主意?”   穆十四娘踌躇地说道:“既付不出银俩,便将货退回来。可我不想答应。”   “为何?”朱御史眼神一亮,这案子已经有了苦主,天天在衙门前哭告,也是烦心。   “我拿回来又能如何?”穆十四娘说完,一旁的店铺掌柜接了话,“掌柜的,拿回来,修补修补,多少也算聊胜于无。”   穆十四娘似仍在犹豫,朱御史开了口,“依我看,倒也算是个主意。”   穆十四娘长叹一声,咬牙说道:“这要看现在是什么模样,若是腌臜了,神仙也要不了。”   店铺掌柜又接了话,“不如让我先去看看,掌柜的,要我说,能收回来多少,就收回来多少。”   穆十四娘摇头,“这东西收回来,也是压在箱底,城中但凡出得起价的,哪个不曾见大将军夫人穿过?”   “这个掌柜的放心,只要东西完好,看不出新旧,倒是可以送往异地,便宜些就是了,总好过全亏了啊。”   因为这批衣裙确实耗银颇多,掌柜的心急如焚,倒不是假的。   朱御史接话,“如此,先去看过,总好比僵在这里要好。”   店铺掌柜的听了,立刻起身,随着朱御史的人匆匆去了大将军府。   这没了旁人,朱御史望着穆十四娘,“江宁府一别,没想到竟还能遇到施掌柜。”   穆十四娘心头一跳,因为洛玉琅就在隔壁,只得回道:“唉,这些年人事纷乱,我也是辗转多地,最后只得回到此处,谋个活路。”   “施掌柜可还记得菡萏公主?”朱御史话锋一转。   穆十四娘点头,“自然记得。”   “她,唉,她便是大将军府的侧夫人。”朱御史说完,穆十四娘心头一跳,居然把青荷这荐忘了。   “倒是从未听闻过,她身为公主如何会成为侧室?”穆十四娘索性一脸可惜的模样。   “正如施掌柜刚才所言,这些年人事纷乱,她是前朝的公主。”朱御史话说了半句,穆十四娘做恍然状,“若是有机会,倒要去拜访一二。若是早知道,托了她的门路,说不定早就结了账。”   朱御史却摇摇头,“幸亏施掌柜没去寻她。”   穆十四娘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去问为何,而是摇头,“也是,若是寻了她,她寻个理由,我连如今的益处都没有了。”   朱御史愣住了,只得挑眉,“施掌柜在商言商,情有可原。不过,我记得你与她私交颇深。”   穆十四娘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现在暂代了这掌柜之职,也是为难,还是了结了此事之后,再去拜访好了。”   “如今大将军正妻眼看不行,说不准菡萏公主会提为正妻,施掌柜何不再等等?”朱御史说道。   穆十四娘越发摇头,“若真是如此,还是早了为好,我好不容易攀上一个贵人,头一件事就去提她不喜之事,我不自找麻烦嘛。”   她刚一说完,朱御史就开怀地笑了起来。   穆十四娘只得陪着他苦笑,希望店铺掌柜能够快些回转。   “不知施掌柜成家与否?”朱御史又转了话题,穆十四娘只得回道:“我早已成家,不知御史大人如今儿女几何?”   朱御史说道:“一儿两女,不知施掌柜?”虽然老实回答,但似乎有些许失望。   穆十四娘无端看了眼隔壁,“二子而已。”   朱御史拱手,“那恭贺了。”   穆十四娘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多谢。”   店铺掌柜终于匆匆返回,有些愁容在脸上,穆十四娘问道:“如何?”   店铺掌柜回道:“有几件怕是不好。”   穆十四娘呆在那里,朱御史搭话,“只有几件莫?那是好事。”   穆十四娘咬了咬牙,问道:“御史大人可是为此事发愁?”   朱御史愣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   穆十四娘再次咬了咬牙,“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先全部收回来吧。”   店铺掌柜的听了,就看向了朱御史,朱御史明白,吩咐道:“陪掌柜的去吧。”   还不忘安慰愁容满面的穆十四娘,“施掌柜,我看过木花坊的花样之后,觉得这要是在京都,恐怕会供不应求。”   穆十四娘直接摇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未必。”   朱御史不再接话,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西京都的人最喜大彩之色,像吴越这样雅致的,未必会受宠。   穆十四娘等店铺掌柜归来,明白一件不少的收了回来,有意表现得诧异,“难道一件都未留吗?”   看到朱御史的眼神,又有些尴尬,“我还当大将军夫人至少要留下一身呢。”   “施掌柜难道不知,大将军夫人已近疯癫?”朱御史突兀地问道。   穆十四娘坦然答道:“不过为了争宠,一时失控,哪里就到了疯癫的地步。”   朱御史摇头,“确是如此,否则你如何能拿回这些衣裙。”   穆十四娘呆愣地看着他,“我还只当大将军夫人因为此事,被暂时禁了足,不再理事,想着府中应该换了主事人,才想着收回些货款,没想到,竟是如此,真是惭愧。”   “施掌柜,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朱御史失笑不已。   穆十四娘只得陪笑,“唉,聊胜于无吧。”   无奈之下,又陪着朱御史东拉西扯好一会,才得以脱身。   上了马车,洛玉琅似笑非笑看着她,穆十四娘长唉一声,“以后再不做这种莽撞之事。”   “漫游酒量不浅啊。”   穆十四娘一脸疑惑,“我今日没有饮酒,你滴酒不沾,你又不是不晓得。” 第四百三十七章 李代   “是吗?”洛玉琅凑近了闻到,“要不是我提前做了准备,你今日准备醉成什么样?”   穆十四娘顿时僵在那里,自己一门心思想着应付朱御史,拿回那些衣裙,端杯的时候,发现不是酒,便没了顾忌。   哪里晓得洛玉琅所做的准备。   “多谢漫乐相助。”洛玉琅看着她一副赖皮的模样,无奈地摇头,“以后再不要与他相见。”   “这是自然,我今日便会吩咐下去,若有人再寻我,只说我带了货去了外地。”穆十四娘笑嘻嘻看他,“这么多压箱货,能不想办法销出去吗?”   洛主琅咬牙看她,“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看你今日,都说了些什么?”   “我哪句说得不对吗?”穆十四娘仔细回想,好像并没有哪里说错话。   洛玉琅长叹一声,“罢了,左右死无对证,尽快将此事了了吧。”   第二日,洛玉琅和穆十四娘等在别院,直到扮成商户的护卫将那些收回的衣裙顺利带回,才放下心来。   穆十四娘将上面坠的绣球一一剪下,最后一把火烧了,因为上面掺了金线,很快融成了小块的金黄色。   到时还需泡在水中,完全去除痕迹。   这绣珠最是费功夫,幸亏她早有准备,却还有些短缺。   而其他的坠子倒是在这些日子里备足了。   “总觉得这衣衫上还有些余味,如何是好?”   洛玉琅轻推了她去沐浴,“快去温泉泡泡,好不容易清醒了些,莫又受了影响,焦燥不安。”   “你闻闻看?”穆十四娘走时,仍不太放心。   洛玉琅嫌弃地闻了闻,“确实有,不用与你无关,是脂粉味,为了万全,熏蒸一下便无防。”   见穆十四娘仍在那里踌躇,“你忘了,我穿过多年经过熏蒸的红衫。”   穆十四娘从温泉出来,就看到洛玉琅挽着衣袖,在院中临时搭了个棚子,叮嘱护卫要小心摆放,莫弄损了衣裙,前功尽弃。   “你觉得这像什么?”见她走近,洛玉琅反而避开了些,“我身上有味,先别过来。”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这是脂粉的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要是她的方子这么大的味,还不早露馅了。   “就是因为这脂粉味,我才更加腻味。”洛玉琅叮嘱护卫,“千万注意,莫让上面的水滴落到衣裙上,这样的绣服,沾水就毁了。”   盯了一会,发现应当无事,再三叮嘱之后,对穆十四娘说道:“我要去洗洗。”   穆十四娘拿起丝线,飞快地编织起了小绣球,大将军夫人持剑杀夫的举动在她的意料之外,而陡然的清醒,也让她对自己设计时的莽撞后怕不已。   所以,她决定尽快替换装了药的绣珠和坠子,朱御史再锐利,亦或京都真的来了高人,也查无实证。   裙衫上的药一遇高温即化,所以洛玉琅采用的熏蒸之法。   相生相克,所以分别负责的绣娘无事。   夫妻俩分工合作,洛玉琅盯着熏蒸的棚子,穆十四娘手指翻飞,精巧的小绣球转眼即成。   幸好木花坊绦子都是现成的,否则还真要费上些功夫。   “你若真有空,替我在绦子上镶些金线。”穆十四娘见洛玉琅插着手站在那里,指挥着护卫留意棚子上是否会有水珠滴下。   “当时你也是太精细了,好好地掺这种金线做什么?”洛玉琅老实过来,却抱怨着。   “我不是怕她不上勾吗?”穆十四娘耐心地示范过,再看他镶了一回,这才放心去编自己的小绣球。   “也是,这金光闪闪的,富贵气十足,很难不动心。”洛玉琅悟性不错,很快就上手了。   等穆十四娘再一件一件细心缝上,数十件华贵的衣裙站在架子上,丝毫看不出有过改动,她才松了口气。   “替我看看,还有哪里不对?”   洛玉琅替她揉着后腰,“不急于一时,先摆到阴凉处晾晾,明日再仔细看。”   在别院中折腾了数日,直到两人都觉得万无一失,才放心回城。   穆十四娘在木花坊,闭目养神,这事虽然做得不是十分巧妙,但现在木花坊上下皆知,那些衣裙皆已送去他处,重新修整之后,再行售卖。   洛府护卫扮做的收货商,已将定金交到了账上,只等过些时日,结了尾款,这事就算了结。   青蓿终于熬过了高热,渐渐清明,但伤势仍重,洛玉琅说他没个半年修整,恐怕难以复原。   朱御史问他打算如何处置此事,青蓿只说是误伤。   还说夫人恐怕是受了惊吓,在他伤愈之前,还是静养为宜,以免再生事端。   朱御史写了奏折,并附青蓿口叙的陈情书,一并送往了京都。   京都回信,由朱御史依旧暂代大将军之职。   洛玉琅在家中与穆十四娘判断,这是朝廷北方忧患未除,西边仍有未归顺的兵马,故而吴越之事,并未在意吧。   可事情并未如他们夫妻料想的那样,大将军夫人的母家竟派了人前来,还专程带来了大夫,说是她狂症发作得奇怪,定是为歹人所害,必要查明清楚,还大将军夫人公道。   重伤未愈的青蓿难得地发了怒,说要查,便要彻查,就从她嫁入府开始查,查明为止。   朱御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穆十四娘每日做在院中,不停地赶制那些烧毁了的衣裙,洛玉琅虽知道这才是万全之策,可仍心疼她的劳累。   “早知当初,就不该绣这些繁复的花样,她哪里懂得这些,恐怕撩动她的,便是金银彩线吧。”   洛玉琅陪坐一旁,端茶倒水,殷勤无比。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你没事的吗?这是我的长处,你看着累,我觉得寻常。”   “这一时半会,如何赶制得出来?”   穆十四娘说道:“收回的衣裙,总要留上一两套,否则怎么说得过去?不如趁他们正和青蓿揪着青荷连续落胎之事纠缠,赶制出来。等他们醒过神来,也好应付。”   朱御史被双方的争斗缠得头疼,倒是想寻施掌柜这个故人聚上一聚,全当散心。 第四百三十八章 较量   可惜木花坊直接告知,施掌柜已带那批退回来的衣裙去了他乡想法售卖,归期未定。   想来想去,竟然寻上了洛府,来找洛玉琅喝茶。   正陪着穆十四娘的洛玉琅听了护卫的通报,拧紧了眉,“他莫不是晓得了什么,为何不是寻你便是寻我?”   穆十四娘知他心中芥蒂,轻笑着说道:“他曾在南唐与你见过,以为与你也算是半个熟人,多半是被双方搅扰得心烦,来找你散心吧。”   “你倒是猜得透彻。”洛玉琅在前院迎了朱御史,请去前院正堂喝茶。   朱御史坐在那里,竟然先从洛府南唐大掌柜洛涛说起,洛玉琅陪坐一旁,见他侃侃而谈,明面上是说他与洛涛之间的情谊。   实则暗示洛玉琅,自己和洛府生意往来间,已交情匪浅,且自己在诸事上,也曾暗中相助多次。   洛玉琅轻笑拱手谢过,却语意含糊,一片笼统。   “也是意外,我竟在京城的一处绣坊见到过施掌柜。”朱御史这话是突兀而至,洛玉琅脸上一直带着的轻笑瞬间都有些僵化。   “是吗?”洛玉琅顷刻间的神色转换,被朱御史看到眼里,联想起在木花坊见到施掌柜时,他的欲言又止,曾经的朱二公子有了自己的见解。   “不瞒洛家主,我曾经还以为他是位女婵娟呢?不曾想,他竟已成家立业生子。”   朱御史侃侃而谈,洛玉琅嘴角则不由自地撇了撇,他承认,就连乔装,他也有些不爽。   “听御史大人所言,莫非木花坊有何不妥?”他的神情摆明了自己对这种坊间流言最是感兴趣。   “那倒没有。”朱御史不知为何,心中也有些不爽,毕竟为你效力多年,就算后来有了龌龊,也不好这样落井下石,乐得看人家笑话的。   “当时,大将军夫人专挑了木花坊做衣裙,可是吴越人尽皆知。大将军夫人不愿结账,亦是人尽皆知。”   洛玉琅直言不讳,他没说一句虚言,他想看看,这位朱御史,曾经的朱二公子,打算如何圆说。   “这倒是真事。”朱御史回答得天衣无缝,不带一丝旧情。   “涛掌柜前次来信,说他想回吴越,我却想再留他两年,御史大人与他私交颇深,可否知他如此急切返回吴越的缘由何在?”洛玉琅岔开了话题,句句都绕着他的漫游,他自己会藏不住虚火。   “他新得了大胖小子,急于回乡归祠。”朱御史眼中带笑,“听说他原本惧内。”   洛玉琅做恍然似,一时没有接话。   “洛家主,本官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他膝下尤空,女儿嘛,就算再多,早晚都要出嫁。”朱御史看来和涛大掌柜私交真的极深,说的话也感同身受。   “这是他的家事,他自己处理即可。若是这样,我倒有了分寸。”洛玉琅端起茶,敬了朱御史。   朱御史神色略有迟滞,回敬过后,适时说道:“叨扰许久,本官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洛家主,就此告辞。”   洛玉琅虽然热情迎送,却笑意不达眼底,这小子三句不离施掌柜,这都多少年了。   穆十四娘见他从前院回来,在她门口露了下脸,就去了书房。   等她跟过去,他已经开始脱下外衫,回头说道:“我要先沐浴,你稍等。”   穆十四娘哭笑不得,至于吗?   “你不用说我矫情,我就是这样矫情,现在整个人都不爽。”洛玉琅当着她的面脱去了内衫,害得她赶紧合上了未关的房门。   “外面若有小娘子经过,看你如何?”   “这是书房,若真有经过,必心怀不轨,直接发卖了。”洛玉琅语带歧义,穆十四娘无奈摇头,“你真是够了。”   “以后不许你见他,我看他不是有龙阳之好,就是早已识破你的真身。”洛玉琅解去腰间的带子,终究没有继续下去,进了屏风后。   穆十四娘听着里面不时传出愤怒的水声,哭笑不得。   “不论他如何,只要这事不会穿帮,等青蓿大好,他早晚会走。“穆十四娘隐约看到他在里面起身,拿起更换的衣衫,走了进去。   洛玉琅诧异之后,接过闷闷穿上,“水还未擦干呢。”对于穆十四娘的抱怨,他回了句,“我热。”   替他擦干头发,顺便抚平他焦燥的心。   “现在才明白,洛府选择偏安一隅,是多么明智。”   穆十四娘的话果然让洛玉琅怒气消了不少,“这是自然,不然战乱纷飞,洛府家大业大,还不知会如何被人觊觎。”   “等此事再无隐忧,不如我们再出去走走吧。”   洛玉琅终于轻笑出声,“闷坏了吧。”   “还真有些。”   外面传来嘉承的呀呀学语,洛玉琅撇了嘴,“一醒就要寻你。”   穆十四娘轻笑,“正是最认人的时候,你莫要错过了。”   洛玉琅急切起身,“糟了,差点忘了,嘉诺怕是等久了。”   看他匆匆挽起头发,穿了外衫,快步经过院子,只顾得上摸摸嘉承滑嫩的小脸。   或许是心中有愧,晚饭后,月明星稀了才归来。   “又是一身的汗,漫游,你沐浴了没?”洛玉琅进来,虽没见人,却依旧咋呼着。   穆十四娘在他身后现身,怀里抱着刚刚洗白白的嘉承。   悄悄用嘉承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背,洛玉琅转身,见她身上明显是因为小家伙的洗浴沾湿了不少。   “怎么湿了这么多,让奶娘抱他出去转转,刚才父亲还念叨他呢。”   穆十四娘将嘉承送予奶娘,刚进门就被他抱住了,无奈说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洛玉琅不管不顾,扯了她去屏风后,“还是漫游贴心,水都为我放好了。”   穆十四娘没太抗拒,这些日子,为了大将军夫人衣裙的事,两个人都有些郁闷,且心烦意乱。   今日洛玉琅在朱二公子那里受了刺激,若不找补回来些什么,那便不是他了。   大将军夫人京都的娘家人一到,果然问起了那批衣裙之事。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再造   木花坊照规矩回复,谁知对方人强马壮,竟直接入了坊内搜寻。   洛玉琅看着呆坐房中的穆十四娘,“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穆十四娘轻笑,“随他们吧,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任谁当掌柜,都会有此一遭。”   洛玉琅挑眉,“那我暗自添上的一味药,也算用得其所。”   穆十四娘好奇看他,洛玉琅在她身边坐下,“你的方子太过温和,我不过是怕药效不够,日后不好添置,提前备用罢了。现在她明显已入化境,只要一味引子,即刻就会发病。”   穆十四娘摇头,“我还是想急事缓办,最多拖延些时日,将衣裙陆续‘寻’了回来,任他们查验好了。”   “只怕他们不找个替罪羔羊,不会罢休。”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就偏头娇俏看他,“那便由你作为,不必留情。”   洛玉琅摸着她发间的鸢尾簪,那根红色的,她到底有些膈应,每日还是这根蓝紫色鸢尾簪傍身。   “好。”   当然会遍寻不着,灵秀吓得不轻,却也依旧照着她事先说好的,只说施掌柜已带着去了外地。   对方逼问去了何处,灵秀便说:“苏城。”   过了几日,这些人果然在苏城的绣坊中,寻获了被收拾妥当,熨烫工整的衣裙,只是全部被拆解了,显然是打算重新制成新衫买卖。   这帮人不管不顾,强行收拢带回了京城。   朱御史派人来木花坊问,也只说施掌柜去了外地,已送了急信去,一时怕不得回转。   他无端有些心急,却不愿与这帮人撕破脸,毕竟人家在京都的势力显赫。   送到已近疯癫的大将军夫人那去,人家喜滋滋地要穿,若不应,便摔得屋内无一完好。   随同前来的大夫看过,并无任何不妥,因为染料各家有各家的秘方,里面亦有药方同属,不好定论。   他们也想将目光锁定青荷,可惜青蓿自清醒过来,便将青荷护得铁死,他们连面都没见上。   又不甘心就此领了人回去,只得去信京都,回禀请示。   洛玉琅每日将这些当成闲话说予穆十四娘听,她则一边逗弄嘉承,一边似听非听,最后一句,“只是对不起舒掌柜,这样的家业给予我,日后若不能善了,我必终生有愧。”   “为夫有的是银钱,凭它什么,补上就是,怕什么。”洛玉琅送了茶到她嘴边,待她饮过,又作势去喂嘉承。   小家伙哪里晓得真伪,真张嘴去接,穆十四娘赶紧避开,“这是茶,他如何能喝得。”   洛玉琅收了手,凑过去轻声说道:“看到没?不是我不让你喝的。”   小家伙嗯嗯呀呀,明显还是对他有意见。   洛玉琅重重摸了他脸一把,“快下去吧,整天赖在你娘身上,也不嫌热得慌。”   害得小家伙赶紧攀附住穆十四娘,扒都扒不掉。   洛玉琅得意地笑着,前院护卫来报,说是朱御史来访。   洛玉琅脸色立即就变了,“说我不在。”下一刻又起身,“迎到正堂。”   穆十四娘不解问他,“你莫不是想从他那打探消息?”   洛玉琅摇头,“我是看他想说些什么?”俯下身凑近她,轻了一口,“若他惹了我生气,我要你来哄我。”   等他走后,发现嘉承愣愣看着自己,也亲了他一口,“没事,莫怕。”   要是衣裙有事,早不是这样。   纯粹的虚火,由着他们好了,吴越不是京都,无人忌讳他们的权势,只会成为坊间的热议。   恐怕这才是朱御史来访的缘由。   洛玉琅快步走入正堂,歉意满满,“小儿闹腾,更衣迟滞了,还望御史大人见谅。”   朱御史附和着,“洛家主真是好父亲。”   洛玉琅无奈摇头,“正是人事不知的时候,说不通道理。”   他这样卖力,朱御史却并未引出自己的家事,而是满脸愁容,“洛家主,可知今日坊间又有何说?”   洛玉琅摇头表示不知。   “洛家主家庭和睦,娇妻幼子,好不欢乐,我却如坐针毡,渡日如年啊。”听着他的诉苦,洛玉琅皱了皱眉,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难道大将军还是不能理事?”如今最令他头疼的,必然是大将军府的家事,若大将军好转,这事自然不必由他操心。   朱御史叹了口气,“幸好洛家主不必和他们打交道。施掌柜可就苦了。”   洛玉琅沉默了一下,似在犹豫,“莫非还是为了那批衣裙之事?”   “正是。”朱御史话只说半句,他便不答话,等在那里。   果然,后半句紧随而至,“他们觉得如此丢脸,难以面对京都父老,自然是想在这里寻个由头,好风光大归吧。”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洛玉琅简直要怀疑,他是有意为之。   “坊间倒有些传言,不过,随他们去吧。”洛玉琅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今日他们与我说,定要寻到木花坊的施掌柜,问个究竟。”   洛玉琅心头一跳,却似不解地问他,“其中究竟,问大将军夫人,不就全然明了?”   朱御史摇头,“依他们在京都的作派,恐怕不会善了,只为一个脸面,就会让人倾家荡产。”   洛玉琅不断摇头,却不接话。   朱御史告辞时,仍旧语带诚恳,“若洛家主有施掌柜的音讯,让他仍肯舍弃钱财,也不要再回。”   洛玉琅迟疑了一会,拱了拱手。   看着朱御史踌躇地背影,洛玉琅眉目一敛,回了院子。   “看来,我要先去小庙求过菩萨,此事非我所愿,但不为不可。”   穆十四娘接道:“我也同去。”   夫妻俩个跪在小庙中,诚心念过《金刚经》,洛玉琅转头看她,她亦转身看他,“因为前事累累,我信了因果,但他们欺人太甚,佛祖恐怕都不能容,就在今夜了断吧。”   穆十四娘刚要开口,洛玉琅就拦住了她,“有些事我害怕予你说,放心,我不差这一点子因果。”   望着他决绝离去的步伐,穆十四娘在小庙中跪至他归来。   “只要不是与你分离,任何因果我都能受。”洛玉琅心疼地扶起了她,穆十四娘扑入他的怀中,“是我惹的事。” 第四百四十章 故人   果然,不出半日,就传出了大将军夫人病故的传闻。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时大将军夫人的娘家人都冲到了青蓿养伤的书房,双方剑拔弩张,若不是朱御史匆匆赶去,恐怕真的会打起来。   青蓿受伤之后,再无以前的内敛隐忍,只要有人提及青荷,他即刻就会翻脸。   不论怎样,死了人,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八百里快骑送回去后,三日之后,有圣旨到,青蓿依旧归大将军之职,朱御史从旁协助,而突然亡故的大将军夫人则运回京都发丧。   穆十四娘听洛玉琅说完,直皱眉头,显然没弄明白。   洛玉琅解释,“恐怕还有下文。”   “缓兵之计吗?”   洛玉琅摇头,“青蓿会来吴越,实则剑指西蜀,那妇人的一剑,应当伤了新帝的心。”   “我还以为兔死狗烹呢。”   穆十四娘说完,洛玉琅轻笑,“漫游高见,早晚之事。”   “不过,这衣裙也一同随葬回了京都,又只能由他,真怕再生波澜。”洛玉琅望着窗外,“看来我们这趟出行又得延迟,真是不爽。”   穆十四娘叹了口气,“可惜施掌柜,还不知何时才能现身。”   洛玉琅回头,“不许现身,省得有人惦记。”   “我都已成妇人,哪有那样的风姿让人惦记,也就你上心罢了。”穆十四娘无奈摇头,“希望青荷苦尽甘来,日后再不用隐忍。”   洛玉琅却不置可否,青蓿的正妻之位,恐怕仍到不了青荷的头上。   如他所料,不过半月,一骑快信之后,很快城门口出现了送嫁的人马。   青蓿已能自如行走,只是不能骑马,在院中刚接了旨,当晚新人就入了府。   圣旨说得极为熨贴,念他新妇突亡,身又有疾,府中不能无人主事,便不用他亲自操劳,再嫁贵女,以慰他心。   嫁的人还十分膈应人,是原妇人的同族妹妹。   穆十四娘坐了半宿,洛玉琅轻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倒不介意让青蓿背个‘克妻’之名。”   穆十四娘轻推了他,“浑说什么。”   “青荷怎么办?”这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有青蓿护着,不会有事。”洛玉琅今日刚悄悄替他看过伤,也替他做实了伤重未愈的假像。   “真希望他能果敢一些,带着青荷远走他乡。”   洛玉琅发现她再不像狂燥之时,喊打喊杀,心头稍安,“也是早晚的事,你且等着吧。”   穆十四娘被他强行按在床上,盖了被子,催她睡觉。   “天塌不下来,若青荷真到了绝境,只要漫游开口,为夫必定全力而为。天不早了,快睡吧,白日里那小子又惯会折腾,午睡都捡不到。”   这位新妇,性子倒是好过前位,初来乍到,明显不受夫君待见。   她却隐忍不发,以姐姐新亡为由,不见客,亦不赴宴。   洛玉琅不想她总被这事所扰,木花坊又暂时不能去,便陪着她去城外别院散心。   远远一道人影,只听车窗外的护卫一声轻呼,“像是穆附马。”   穆十四娘一听,不管不顾,掀帘张望,果然前方有一单骑,由远及近,不急不徐而来。   洛玉琅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他。”   得到他的确认,穆十四娘高兴万分,干脆站在了车辕之上,朝着他招手。   单骑之人,很快也向着这边,招了招手,骑行的速度加快,很快近在眼前。   “十五郎,你回来了!”穆十四娘下了马车,直奔他而去。   洛玉琅无奈快步跟上。   “姐姐。”穆十五郎浅笑依然,轻轻扶住了直奔他而是为的穆十四娘。   洛玉琅打量过后,皱头轻拧,上前说道:“望仕千里归来,相迎不如偶遇,不如同去别院,泡过漫泉,洗去尘埃,如何?”   穆十四娘殷切看他,十五郎点头说道:“也好。”   因为十五郎同行,洛玉琅也改为骑行,两个人相伴而行。   让洛玉琅拧眉的是,如今的望仕竟然——一身道袍。   “一路行来,听了无数见闻,姐夫姐姐可好?”十五郎语气平缓,丝毫没了出行之时的悲哀。   洛玉琅心存膈应,回答道:“虽然坎坷,但如今还算平稳,你最小的外甥,已快半岁了。”   十五郎回望车窗,穆十四娘由始至终车帘未曾放下,“我备了薄礼,只是不知两位外甥,会不会喜欢?”   “自然是欢喜的。”穆十四娘抢着回应。   穆十四娘于十五郎的回归,欢喜异常,到了别院自去招呼酒宴,由着洛玉琅陪他同去温泉洗浴。   两人寒暄过后,十五郎突兀地说道:“我刚从烟霞观来。”   “烟霞观?”洛玉琅观察着十五郎的面色,语焉不详。   “就在城外不远,受人所托,送信去给弘阳真人,可惜真人闭关,未能得见。”十五郎解释着,长久的疲累之后,浸泡在温泉之中,确实惬意。   “我也曾去过,弘阳真人与广福寺的方丈一样,俱是高人。”洛玉琅虽然心中不宁,却不愿让他日后得知,反而心生误解。   “他为人豁达,所以雁荡山的青竺真人与他私交颇深,知我意遇返京,便让我带信与他。”十五郎言语依旧平淡,看不出他知不知晓自己与弘阳真人、无名道长和师兄的龌龊。   洛玉琅决定装傻,就算他知晓,自己也尽可推给那位,只说昏迷醒来之后,全然不知。   接风宴上,穆十四娘亲自为十五郎斟了酒,洛玉琅轻笑,“望仕,与她成亲多年,我可从未有过这待遇。”   穆十四娘嘟了嘴,“你又从不饮酒。”   十五郎望着他们,笑意直达眼底,“姐夫曾是洛年兄时,身上的酒葫芦可从未干过。”   “那时没有漫游。”洛玉琅直言不讳。   穆十四娘体贴为他也斟了一杯,“今日十五郎归来,我不饮酒,只能由漫乐代劳了。”   洛玉琅举起酒杯,“好,为夫当仁不让。”   穆十四娘见他们一口饮尽,赶紧推荐菜式为他们解酒。   “芜阳若在,今日必定更欢畅。”十五郎饮过两杯,眼神竟又开始伤怀。   穆十四娘担忧地想开口,却被洛玉琅拦了下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重聚   只示意她再次斟满了酒。   “近乡情怯,其实我已经在京城附近游离了许久。”十五郎再次一饮而尽,微皱了眉头。   “如今局势已变,太后已深居简出,几乎不再见人。”洛玉琅趁机插了话,吴越早已不在,附马自然亦已不在。   “我已算化外之人,这种身外之物,世俗之情,不提也罢。”听他这话之后,正在为他斟酒的穆十四娘几乎拿不稳酒壶。   “母亲若是知道了,还不知会如何?”她只得喃喃说道。   十五郎摇头,“我走时,母亲便说过,她的余生,最想在庙中渡过。我原本不太理解,后来明白,心死之人,青灯古卷,才是归途。”   穆十四娘抿了抿唇,穆家主的葬仪上,母亲可不像是看透一切的模样。   “你尚年轻。”洛玉琅也有些失语,好像说什么,都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归来,是想来看看芜阳,如今吴越没了,太后已不理事,她与我亦无后人,恐怕日后,免不了坟茔凋零,一片荒芜。”   十五郎低头拿起酒杯,又是满盏一口饮尽,“可我绕着走了无数圈,竟觉得无颜见她。”   “她很好,一直有人守护,太后于她,爱之极深。”洛玉琅轻声说道。   “看来,她已无须我。”十五郎话说得奇怪,看来他刚才所说,十有八九为真,他真的一心向道了。   “芜阳若在,必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穆十四娘再也忍不住,年纪轻轻,又满腹才华,为何要这样子搓磨掉。   “我当然会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能永远地守护她。”十五郎目光突然坚定,“我已拜了青竺真人为师,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洛玉琅眼皮一跳,穆十四娘也下意识地看他,在他几不可闻的示意下,抿着唇,默默斟满了酒。   “没想到,望仕竟有这样的机缘。”洛玉琅话音未落,十五郎已接了话,“这还多亏姐夫赠予的古卷。”   洛玉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原来追根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那只不过是我为了开解当时的你,胡诌的罢了。”他轻轻摆手,似乎想摆脱眼前的阴霾。   十五郎却自怀中抽出了那绣纹的古卷,“师父看过之后,说这是几近失传的《道德经》完本。现存的,多有添了杜撰。”   洛玉琅低垂了眼眸,穆十四娘似懂非懂,“有什么说法吗?”   “世人只知,道是万物的本源,却不知,道从何来。”十五郎娓娓道来,穆十四娘依旧一头雾水,洛玉琅却抬了头,静静看着十五郎。   “无为而治,物极必反。细究起来,千变万化,无穷尽矣。”穆十四娘越发地听不明白,只能看向了洛玉琅。   洛玉琅轻轻朝她笑了笑,“我亦领悟不深。”   “看似春水东流,实则循环往复,若我真的悟透了,说不定能再看到芜阳,改一改她悲苦的运道。”   这下穆十四娘终于听明白了,他所谓的执念,从何而来。   洛玉琅则眼神闪亮,浅笑看他,“望仕果非俗人矣。”   “姐夫也这样认为吗?”十五郎重又谨慎地将古卷收入怀中,举起酒杯,看向洛玉琅。   洛玉琅亦举起酒杯,待他饮后,才回答道:“我只愿此生与漫游生死相依,至于其他,倒是没有强求。”   十五郎说得痛快,酒也喝得痛快,很快就伏于桌案之上。   洛玉琅只招呼了人扶他去歇息,穆十四娘担忧地说道:“要送醒酒汤去吗?”   洛玉琅摇头,“他好不容易释放一回,你让他醒了做什么?”   “唉,他安好归来,我欣喜;可他如此颓废,我如何能释怀。”   洛玉琅牵了她,漫步别院小径,良久没有说话,直到一个拐弯,正好看到月上中天,才回过头,“若我是他,可能亦是如此。”   “他沉迷于追寻虚无缥缈之路,如何算是正途?”   洛玉琅轻笑,“没想到,漫游竟有如此见解,他说得离奇,却并非不可为。”   穆十四娘仍旧不解,“不过是逃避之法,自我找个理由罢了。”   洛玉琅轻轻摇头,不见与她争执,只牵了她的手,全当消散酒气,在别院中逛至深夜。   十五郎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下午,看着穆十四娘送过来更换的衣衫,最终还是穿上了那身道袍。   惹得穆十四娘见了,“这样俊俏的郎君,为何要穿得这般素净?”   “姐姐,这是道袍。”十五郎无奈说道。   穆十四娘还欲说什么,洛玉琅拦住了她,“他喜欢就好。”   “姐夫,已多年未曾与你对弈,今日若有空,手谈两局如何?”十五郎虽身着简朴的道袍,但胜在人才出众,更添了不食烟火的气息,看得穆十四娘唏嘘不已。   “好。”洛玉琅看了眼凉亭,指了指那处,“我让人摆棋。”   洛玉琅与十五郎相对而坐,专注于棋盘。   穆十四娘陪在一旁,手里做着绣活,远远看去,这副场景,也是岁月静好。   但走近后,若是识得棋局,便能看出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并不融洽。   洛玉琅暗自心惊,望仕棋风早已不是昔日京中那般温和,只专注于棋谱。   倒是显得缺了些章法,却多有出其不意。   不敢大意,心中更是有些心惊。   看来,这些年,他并不如他所说的,只是游历而已。   他是有顿悟的,亦有成长。   也属正常,他少年便中科举,还得了探花,如何不算聪慧,只是世事无常,而后遁世而已。   从他的起烟霞观起,洛玉琅便有些心神不宁。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真实,漫游就在身侧,他不愿与十五郎交恶,这难得的宁静,他十分珍惜。   可十五郎的棋路,尤如无形的利剑,让他每一步皆要留心。   穆十四娘时而替他们续上新茶,见他俩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觉得昔日的岁月今又重现,只除了十五郎眉眼中历了风霜,倒是洛玉琅身上桀骜的气息不再。   只盼这好日子,越长久越好。 第四百四十二章 眼熟   “姐夫,承让。”十五郎落下一子后,望着洛玉琅轻笑不已。   洛玉琅轻笑回应,“没想到望仕经年不见,棋风竟已大变,还真是有几分不太适应。”   “侥幸罢了。”十五郎坦陈直言,“胜子半步。姐夫,不如我们再来一局,如何?”   洛玉琅将自己的白子一一收拾起来,“好。”   两人连下三局,各有输赢。   十五郎在歇过一夜之后,无论如何都要赶回烟霞观,“师父的信若送不到,我心不安。”   等他骑着马不紧不慢消失于前方后,洛玉琅牵了穆十四娘回了别院,行至无人处,穆十四娘开口问他,“这事是好是坏?”   洛玉琅诧异回头,看过她的脸色,才似明白过来,“你担心望仕?”   穆十四娘瞅了他一眼,“我担心你。”   洛玉琅轻笑,“担心我什么?”   “好不容易得了个太平,若那老道人一通胡说,十五郎不知缘由,既为难了他,也为难了你,更为难了我。”   穆十四娘一脸愁容。   “不会。”洛玉琅轻声说道,“我醒来后,以前的事其实多数已记不大清。”   “这事你诓我好了。”穆十四娘偏头不去看他。   洛玉琅爽朗一笑,“漫游聪慧,不过,他们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穆十四娘闷闷说道:“前次,他们不也没有实证,还不是只凭一只之见,穷追不舍?”   洛玉琅看着她,“我明白,你是不想我与望仕因此交恶,我答应,不会。”   穆十四娘轻叹一声,表明了自己的心境。   “望仕千里归来,你该高兴才是。”洛玉琅轻声安抚,“如若他真的读通了《道德经》,自会有他的见解。”   两人从别院回京的时候,在城门处被挡了下来,说是大将军夫人从广福寺祈福归来,众人皆需退避。   “好大的气派。”洛玉琅不屑地说道,“还当是个省油的灯呢。”   穆十四娘从车帘处看外面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些纳闷,“这是大将军夫人的私兵吗?”   洛玉琅这才留心,看过之后,摇头,“应该是青蓿的。”   穆十四娘脸色一变,没再接话。   “我知道你是为青荷担忧,我前次去,青荷并无异样。”洛玉琅的话并未让穆十四娘宽怀多少。   因为一直掀帘张望,又或许是他们的马车有些引人注目,大将军夫人在经过他们时,也掀帘张望,恰巧与穆十四娘对视。   穆十四娘只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边车行很快,顷刻间就入了城门。   待兵丁收队后,洛府的马车才得以成行。   穆十四娘不住摇头,总觉得这人呼之欲出,却无从得知从何而来。   洛玉琅以为她仍在为望仕忧心,挑了眉,“你该多担心我才是,这次没了旁的助力,若他们再来寻事,我恐怕不是对手。”   穆十四娘直接怼道:“你莫出府,让他们尽管来,若府中护卫不够,不是还有青蓿吗?”   洛玉琅轻笑摇头,“这会子想起青蓿了?刚才不还对他怨气满满吗?”   穆十四娘轻叹一声,“我是担忧青荷。”   洛玉琅说道:“青蓿如此,必有他的道理,且看着吧。”   果然,青蓿很快出现在行营,盔甲在身,锐气依旧,操练过后,骑马回了大将军府。   恰巧被偷偷去木花坊的穆十四娘看到,回来告诉洛玉琅。   “身在其位,哪能不谋其政。想必新帝等不及了吧。”洛玉琅于书中抬头,解释给她听。   不过半月,青蓿果然带队离开了吴越。   青荷来过一趟木花坊,神色未变,穆十四娘不好多问,“你身子如何了?”   “已大好了,如今的夫人也极好相处。”青荷一脸淡然,衣着仍旧素净。   穆十四娘见她无事人一样,想着她或许还在盼望终有一日,能有青蓿的子嗣,心中便十分苦闷。   “你这绦子编得好别致,送我一条如何?”穆十四娘自然应允。   哪知不过几日,就招了大将军夫人前来,本在二楼的穆十四娘听闻,想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这位大将军夫人,便悄悄躲在后室,细细打量。   可怜满头珠翠,华服在身,妆容浓艳,确定只是眼熟而已。   回去终于忍不住,和洛玉琅提及此事。   “你认识的,或是见过的女子并不多,你从其中挑拣一下,不就想起来了。”   洛玉琅专注于手中的膏药,并不十分上心。   “难道我记性竟如此差了?”穆十四娘在他周围转圈,却始终想不起来。   “或许只是相似罢了,后周你我皆未去过,只要不是朝阳,应该不会眼熟才是。”洛玉琅说完,穆十四娘直接摇了头。   “不是她。”穆十四娘听到外面嘉承的声音,也懒得去想,走到门前接了儿子,抱进来看洛玉琅制药。   没想到小家伙竟毫不介意满屋的药味,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十分欢乐。   “快长大啊,就可以帮忙捣药了。”洛玉琅望着他说道。   他竟然晓得回应,只是没人听得懂而已。   “刚才去和父亲请安时,也说他极为考顺,知道祖父咳得厉害,说个不停。”穆十四娘偏头看儿子,越看越欢喜。   洛玉琅望着沉甸甸的嘉承,“再过些日子,抱起来恐怕就要费力了,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长。”   穆十四娘轻笑,“这样最好,就不用担心个头像我了。”   嘉承腰间悬着十五郎赠送的平安符,穆十四娘想起嘉诺,“好几日未见到嘉诺了,马上就要入秋,该制秋装了。”   洛玉琅细心将膏药装入瓶中,“正忙着和无悔混在一处,缠着诚叔,教他们剑法呢。”   “无悔。”穆十四娘有些汗颜,这段时间,自己一头乱麻,竟有些疏忽了。   “你不用在意他们,过得不晓得比我们强上多少。”洛玉琅似读懂了她的心一般,“我看他穿着并不太讲究的,明日我叫他来。”   “他自小称呼我为母亲,现在我真的成了母亲,每每想起,总觉得心中有愧。”穆十四娘望着嘉承,血脉使然,嘉承的一举一动,轻易就会牵动她的心。 第四百四十三章 孩童   也由此想起了青荷,洛玉琅见她如此执着,犹豫良久,“其他的药都好找,只是这药引,有些为难。”   “既成了方子,自然是存在的,不过费些功夫,就算我们力不能及,青蓿总比我们强些吧,告诉他,让他也去找找,成算不是大多了吗?”   洛玉琅沉吟半晌,“待我想想。”   “到底是什么方子,竟让你为难成这样?”   洛玉琅只说:“待青蓿回转,再论不迟。”   穆十四娘追问,他便凑近耳语了几句,穆十四娘抿了唇,不再看他,“我不说,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生气。当我没说便是。”   转眼三月过去,青蓿终于凯旋而归。   洛玉琅离京十日,回来径直入了书房,半夜时分,穆十四娘突然惊醒,依稀听到一声孩童的哭泣,以为是嘉承,转念一想,嘉承如今已过半岁,早已不是这般的哭声。   之后再留心,却再未听到,下床走至窗前,见洛玉琅书房内依旧亮着油灯。   第二日,洛玉琅出来,虽一脸疲态,却笑着看她,“漫游,总算药成,去信青荷,让她来府中服药。”   穆十四娘惊喜不已,催促他去歇息,自己则写了信,派人送去给青荷。   青荷来后,随着洛玉琅入了书房,一炷香功夫出来,穆十四娘迎上去,问她感觉如何,青荷低头行礼,“夫人,替我谢过家主。”   穆十四娘扶起她时,觉得她眼神似有闪避,再追问时,青荷只不断说着感激之语,匆匆离去。   转身看到洛玉琅,不解地问他,洛玉琅只说:“既是秘方,便有古怪之处,她是女子,难免心惊。”   穆十四娘见他眼中布满血丝,催促他去歇息,“按你所说,以后皆是青蓿自己的事。”   洛玉琅轻笑,“这是自然。如今总算大事已定,心中无挂念矣,漫游,你是想去江宁府,还是西京?”   两人正商量着,前院护卫来传:“穆附马有信至。”   等她欣喜拿来一看,竟是约洛玉琅前去烟霞观赏景。   穆十四娘轻笑:“还是十五郎贴心,知道我们将要远游,特意来请。”   洛玉琅披散着头发,静等她来帮忙擦拭,“可有说约在几时?”   穆十四娘细看过后,“竟是明日。”   洛玉琅说道:“亏得是明日,若是今日,或前日,我便要爽约了。”   秋日的烟霞观,层林尽染,虽无春日梅花,红黄枝叶,炫彩之下,景致竟比梅花时节更甚一筹。   夫妻俩拾级而上,几步之外,景皆不同,穆十四娘感叹,“若没有以前的龌龊,这里倒比广福寺美景更佳。”   洛玉琅只轻扶着她,但笑不语。   行至半山亭,十五郎一身青衫道袍,手持拂尘,单人静立,显然正在等候。   洛玉琅轻声说道:“今日的十五郎,看来已非昔日的十五郎了。”   穆十四娘后知后觉,这才看出他今日似有不同。   走近之后,十五郎说道:“姐夫,姐姐,茶已泡好,只待佳客。”   穆十四娘正欲开口,洛玉琅却拦了她的话,“如此,多谢!”   三人在亭中坐定,十五郎将拂尘置于一旁,起手斟茶,茶入盏内,清香扑鼻。   “看来是刚采的夏茶。”洛玉琅闻过茶香,一语中的。   十五郎轻笑,“姐夫说得不错。”   穆十四娘并不善茶,只解个口渴。   数杯之后,洛玉琅扶住了穆十四娘,“你倒还知道避开了她。”   “这是自然。”十五郎轻笑依旧,“这事与她无关。”   洛玉琅抱起穆十四娘,轻轻将她抱至凉亭的扶栏处,替她整理好斗篷,以遮山风。   缓缓起身,“你信了多少?”   “本来存疑,而后半信,昨日听闻之后,已全信矣。”   十五郎轻轻说道,言语间却不复刚才的和缓。   “若我说,他们所言非真,你信几成?”洛玉琅依旧背向于他,看着昏睡的穆十四娘。   “五成。”十五郎沉默了一会,还是给出了回应。   “多谢。”洛玉琅说道。   十五郎缓缓拿起拂尘,“其实若非昨日,我尚信你九成。因为别院手谈之时,你与以往差别甚少。”   洛玉琅问道:“望仕是说我棋艺并无长进?”   “非也,有大智若愚之感,少了往日的锐利,多了些醇熟。”十五郎不知何时,已手持拂法,面向洛玉琅。   “去别处吧,莫惊扰了她。”洛玉琅看了眼昏睡不醒的穆十四娘,转身走出亭外。   十五郎伸手相请,“也好。”   百步之外,弘阳真人静立于此,洛玉琅一声轻笑,“前日还听十五郎提及,真人正在闭关,不承想,竟出关了。”   突有一人至,“好与不好,都不容你于世。”满头白发的老道人,洛玉琅凝神良久,才识得出来,是弘阳真人那位师兄。   “自你出京,我便跟着你,若不是你再次作恶,险些被你骗去。”师兄脾气依旧如是,藏不住话。   洛玉琅沉吟不语,看来还是因为他重上红崖山,为青荷取药引之事,露了馅。   “洛家主,你既得了机缘,也当积德行善,怎能如此妄为,徒伤性命。”弘阳真人语带惋惜。   见洛玉琅依旧沉吟不语,师兄说道:“今日既有小道兄相助,何不立即动手,难道还能再次让他走了不成?”   洛玉琅望着他,“我实不知,为何道长总要与我过不去,害我几次三番,差点丢了性命。”   师兄义正严辞地回道:“人妖殊途,岂能让你披了人皮,狂妄人间!”   洛玉琅无奈摇头,“若我仍是洛玉琅,你当如何?”   “不可能!”师兄依旧言之凿凿,手中的桃木剑锋已开。   “如何不可能?”洛玉琅反唇相讥。   “昨日孩童之事,你如何解释?”自弘阳真人和师兄露面,一直未曾开口的十五郎冷清问道。   洛玉琅回头,突然轻笑,“孩童?我如何不知?”   师兄脾气果然暴躁,“我们三人尽皆听闻,你还想狡辩?”   洛玉琅依旧轻笑,“既如此,你们为何不当场拦住,却在今日做马后炮?”   “我们岂知你心性如此歹毒?”师兄桃木剑已直指洛玉琅。   洛玉琅低头一看,然后展开双臂,“我身无寸铁,若真丧于你手,死后并未化妖,你们如何存世?” 第四百四十四章 应对   “那便请姐夫解释一二。”十五郎缓缓说道,看不出情绪起伏。   一直双手负于身后的洛玉琅,轻抚着梅枝,看了他一眼,“你回吴越,便是为我而来?”   十五郎沉默不语,全当默认。   “你有何凭据?”洛玉琅似乎对眼前的梅枝格外感兴趣,居然开始丈量尺寸。   “凭此。”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道符篆,贴于掌心,举向洛玉琅,“若姐夫自认清白,便让我试上一贴。”   洛玉琅手依旧放在梅枝之上,摇头,“不论我是与不是,都不能由你。”   “我说什么,我就说他是吧。你们还不愿信,无名师叔由他而亡,他若不是虺蛇,我提头来见。”爆燥的师兄早已按捺不住。   “我不是。”洛玉琅听出他气息虚浮,轻叹一声,“昏睡一年,当日的事早已迷糊。”   “休想诓骗我们,师弟,你还磨蹭什么?”师兄望着始终站在原处,只安静观望的弘阳真人,急燥地喊道,“莫再像上次那样处处留手了,今日定要为无名师叔报仇。”   “无名道长又不是死于我手,这位道长莫不是找错了人吧?”洛玉琅的话立刻激起了师兄的逆反,抄起那柄斑驳桃木剑就向他刺来。   洛玉琅折下手边那截梅枝,以梅为剑,看似直面,却临时虚晃一招,顺着桃木剑身,卸去了他的劲力,后退两步,“我说了,我只是洛玉琅,绝非它人。”   “信你才怪。”白发师兄微微皱眉,他刚才卸力的巧劲让人咂舌,虽看不出深浅,但这样的巧劲,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何改直面他的桃木剑。   眼见斑驳桃木剑又不依不饶地紧随而至,洛玉琅只得闪身避开,数个回合之后,虽然洛玉琅一直闪避,白发师兄的桃木剑却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迹。   “若想自证清明,就好生让我的桃木剑试上一试。”白发师兄气急败坏,一时却又奈何不了他。   “我素来洁净,最不喜沾上尘埃,望仕最为清楚。”眼见洛玉琅早已识破师兄桃木剑上的机关,依旧站在原处的弘阳真人,长叹一声,“师兄,量力而为吧。”   “哼,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多的挂牵,也无从舍弃,恨我当初手下留情,才有今日之患,就算步无名道师的后尘,我也要为民除害!”白发师兄手捻法诀,咬破舌尖,喷在他手里的斑驳桃木剑上。   立刻桃木剑上涂抹的金黄色显露了出来,和着刚刚喷上去的暗红色鲜血,闪着诡异。   洛玉琅终于拧紧了眉头,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梅枝,“我不愿唤人来,免得添了无谓的死伤,可让我徒手参战,恐怕也有失公平吧。”   十五郎接了话,“拿我的剑去。”说完从道袍之下解下佩剑,直接抛向了洛玉琅。   白发师兄又惊又恼地看着十五郎,“你想反水?”   十五郎神情依旧泰然,“你剑上有毒,他尚未认罪,若真有隐情,我无法面对姐姐。”   “还能有什么隐情?你们昨日不都听到孩童的哭声了吗?他若是寻常人,如何会遮遮掩掩?”白发师兄看向手持佩剑的洛玉琅,“莫说那孩童必定已被你残害,就算暂时没有,我也不能留你,定要为无名师叔报仇!”   阳光下,带着诡异光芒的斑驳桃木剑挽着剑花,朝着洛玉琅而去,连站在原处的弘阳真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拂尘,“师兄!不可!”   洛玉琅一把扯下剑鞘,却还是避到了梅花枝后,可惜这次,师兄似乎往日的功力复现,斑驳桃木剑直接斩断了阻隔的梅枝,就连他举剑相迎,都后退了数步。   “你一再相逼,就怪不得我了。”洛玉琅眼神一变,不复刚才的和缓,一个劲力,让师兄误以为他想拼尽全力。   可在师兄以脚抵梅枝,借力想将斑驳桃木剑滑向洛玉琅咽喉时,他却借力轻松后退,之后左脚踢在白发师兄的胸口之上,借了这力道,翻身之后,轻易站定。   师兄受到自身和他双重的劲力之下,虽然堪堪站住,脸色却极其难看。   弘阳真人奔向前来,从身后抽出桃木剑,一个剑花刺向了洛玉琅,“有事说事,为何伤人,你早已非寻常人,当知他早不复以前。”   洛玉琅无奈接了一招,“你们像是有事说事的样子吗?不过是试过了之后,发现不敌,寻些机巧罢了。”   弘阳真人不复说话,与白发师兄结成对子,同时攻向了洛玉琅。   “师弟,你终于开窍了,我就说他不是善类。”白发师兄神情轻松,却让无法忽略他嘴角浅浅的血渍。   十五郎冷眼旁观,洛玉琅以一敌二,数个回合下来,居然未落下风。   招式说不上机巧,但总能在适当的时机避过或抵挡对方凌利的进攻。   师命不可违,但他粗浅的剑法,不下场也罢。   今日的洛玉琅,与他在别院中看到的,判若两人。   看来他听闻的匪夷所思,确有其事。   今日相邀,他以为姐夫会将一切解释清楚,没想到他竟和这位白发道长一样,非但不想解释,还有意拱火。   这不就是他初来京城时,旁人嘴里的洛玉琅,一身红衫,桀骜不驯,目中无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唯独对他的姐姐低眉顺眼,毫无脾气。   事到如今,他仍旧不敢相信,他已不是他,他看向姐姐的眼神骗不了人。   他熟悉的棋路也骗不了人。   对战的三人之中,白发师兄最先气喘吁吁,弘阳真人眉头已经紧锁,反观洛玉琅,则一脸泰然,除了抿紧的唇,表明他并不轻松。   “小道长,你还不动手,意欲何为!”白发师兄,高声喊道。   于此同时,山下奔来一道身影,绿色衣裙让十五郎轻叹一声,“姐姐,你没喝茶?”   比穆十四娘快一步的,是持剑赶来的洛府护卫。   有了帮手,洛玉琅顺势收了手中的剑,几步到了穆十四娘身边,和十五郎一样苦恼,“你来做什么?”   穆十四娘转身站在洛玉琅身前,望着十五郎,“他的遭遇我尽数清楚,你可以信旁人,为何不来问我?” 第四百四十五章 所图   “姐姐是否与听到了孩童的哭声。”十五郎轻声问道,贴着符篆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穆十四娘神情一滞,却立刻接了话,“是我让他做的。”   洛玉琅直接在她身后挑了眉,轻轻扶正了她发间略有歪斜的鸢尾簪。   十五郎不由抿紧了唇,“姐姐,不要被蒙了双眼。”   穆十四娘接道:“是我强逼他制药,若真有此事,我也是主谋!”   十五郎终于失语,看向了泰然躲在穆十四娘身上,一身轻松的洛玉琅。   “我解释不清,那药引十分难寻,若再找不到,恐怕证明不了我的清白。”洛玉琅语带无奈。   “我可以。”穆十四娘又接了话,“那根本不是孩童,是你们听岔了。”   “你自己说,道友所说,是真是假。”十五郎知道与她说不清楚,复又看向了专注于穆十四娘,神情轻松的洛玉琅。   “啧。”洛玉琅尚未开口,又被穆十四娘接了话,“都是他们害的,若不是他们生事,何至于此。如今好不容易一切太平,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不依不饶,非要寻个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定论吗?”   十五郎无奈地挑了眉,为穆十四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头。   “我仍是洛玉琅,如假包换。”洛玉琅回头看了眼弘阳真人和白发师兄,“那位师兄的执念无非是无名道长,可无名道长的死,我确实不知。”   十五郎转头看去,因为洛府护卫人多,两柄桃木剑如何能敌,若不是大家都未下杀手,恐怕场面早已不太好看。   “师父已带了人在路上,你好自为之。”十五郎轻声说道。   穆十四娘紧张回头看洛玉琅,他则轻轻一笑,“看来,我的遭遇已人尽皆知。”   “师兄!”弘阳真人一声高呼,惊动了所有人。   白发师兄口中溢满鲜血,已站立不稳,洛玉琅回头,府中的护卫皆面露诧异,显然不是他们所为。   “师弟,你一定要抛却杂念,为无名师叔报仇啊!”弘阳真人刚刚扶住,白发师兄就晕厥了过去。   “看来,真人说这位师兄伤重未愈,是真的了。”十五郎话音刚落,洛玉琅就接道:“他的伤与我无关。”   十五郎并没有纠结于此,而是轻声问他,“师父若来,你打算如何面对?”   “这一切都非我所愿,唯有面对而已。”洛玉琅依旧淡然说道。   弘阳真人抱着师兄走时,居然也和十五郎说了同样的话,“青竺真人带了人来,你自己应对吧,我要闭关了!”   洛玉琅不由得挑了眉,似乎明白为何广福寺的方丈会说,弘阳真人与自己最为合契。   不执着,才是真正的无为,若论悟道,他恐怕在师兄之上,怪不得能接任了烟霞观。   “多谢道长体谅玉琅的不易。”洛玉琅拱手相送。   青竺真人来时,正值大雨,洛玉琅不想被太多人知晓,便领了府中的护卫,依旧在烟霞观等候。   青竺真人骑马冒雨而行,见到十五郎,诧异问他,“烟霞观的人呢?”   十五郎恭敬回答:“弘阳真人闭关了。”   “其余人呢?”   洛玉琅替他接了话,“不想伤及无辜,所以请道友们去静室喝茶去了。”   话说得好听,实则早早动手,将未有多少道行的道友尽数捆了,扔在静室。   也是一片好心,这边来势汹汹,无谓伤及无辜。   “看来,这位便是妖邪了?”青竺真人言语毫不客气,看向十五郎,“我原本以为你已放下凡尘俗事,没想到你一回吴越,竟前功尽弃。”   洛玉琅接了话,“真人千里而来,何不明示,所谓何来?”   “妖孽现世,我等自要除妖降魔。”青竺真人冷声说道。   “看似你与弘阳真人师兄如出一辙,实则你不如他。”洛玉琅郎声说道,“他是一片赤诚,眼中非黑即白,你则另有所图。”   青竺真人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轻轻一挥手,与他同来的人尽数手持双剑向洛玉琅而来。   一手持的是明显施了法咒的桃木剑,另一手持的则是明钢的利剑。   “看来,在真人眼中,不论我是人是妖,都难容我于世了。”洛玉琅意有所指,十五郎则拧紧了眉。   身后的洛府护卫闻声而动,双方立时激战在一处。   青竺望着洛玉琅,“你可在我剑下一试,若你为人,我便退去。”   洛玉琅则轻笑出声,“你的目的,你我皆心知肚明,不说也罢,免得被再多的人觊觎。”   青竺真人立时变了脸色,盯着他,“你还说你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洛玉琅依旧桀骜不驯,十五郎不由心急,“姐夫,师父一向严谨,你好生说话。”   青竺真人冷哼一声,与身边的两人同时向着洛玉琅而来。   洛玉琅突然一推,轻松将十五郎推得后退了数步,远离了战场,“你好好看着,孰是孰非,自然明了。”   不同于与弘阳真人的对战,洛玉琅此次并未留情,可青竺真人和两个帮手,分明是有备而来,而他们的修为也在弘阳真人和师兄之人,与无名道长可有一比。   洛玉琅立时觉得自己可能轻敌了,可箭在弦上,不射也得射。   大雨越发磅礴,烟霞观内,激战良久。   见家主如此,洛府护卫手下也不再留情,很快双方各有损伤。   负伤之人尽数躲入了屋檐下,不过这里,战事仍未停歇。   显而易见,青竺真人此行,目的明确,定要将洛玉琅收服。   洛玉琅身上的蓑衣早已残损,他嫌弃碍事,索性远过抛却。   很快藏青色的紧身衣,尽数贴在身上,有落发垂于脸颊两侧,锐利的眼眸比昔日红衫桀骜少年,更添了冷峻。   观战的十五郎鞋面早已尽湿,清朗地面容也尽是水珠,看得越久,他越明白,师父此行,恐怕真是势在必行,莫非真如姐夫所说,他另有所图。   这一切,不由得让他陷入了沉思。   洛玉琅见青竺真人剑剑皆意有所指,所指之处让他越发明了,大雨中,爽朗一笑之后,望着其余两人,“珠子只有一颗,莫非他肯劈开与你两不成?”   青竺真人神情明显一滞,竟然拼尽全力,向洛玉琅而来。   “看来你们不知,真是傻啊!”洛玉琅笑得越发张扬,眼神中竟流露出了可怜。   青竺请来的两位帮手,刚一闪神,就被青竺喝住了,“莫忘了,你们是欠我人情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符篆   这话果然有用,洛玉琅顿时压力陡生,勉力几个回合,渐渐落了下风。   雨势已经收敛,地上因为众人不断地踩踏,早已泥泞不堪,人人腿脚之上尽皆沾了泥水,就连身上,也是泥浆点点。   一直有帮手从旁协助,又无所顾忌,相形洛玉琅躲避桃木剑的狼狈,青竺真人则蓑衣完好。   十五郎暗自咬牙,师父此次分明有备而来,所挑的人身手都不错,前几日在弘阳真人和白发师兄面前占了上风的洛府护卫,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   今时的洛玉琅果非昔日的洛玉琅,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师父手下鏖战如此之久,但姐姐明显也是知情,说明他并非白发师兄所说的异类。   十五郎懊恼自己也是初窥门径,解不了这道难题。   雨越来越小,可动静却越来越大,等杀疯了众人感觉到不对,已有手持兵刃的兵士渐渐涌了过来,很快将他们围了个铁紧。   洛玉琅避开一剑,退远了开去,挑眉看向青竺真人,“你聚众生事,官府终于来抓你了。”   “我乃方外之人,只捉妖孽,官府管不着。”青竺久战不下,也已气急,说话不复刚才的稳妥。   果然惹怒了人,“何方来的疯道人,敢在此地造次!还不停手,信不信都将你们抓回去严加审讯,多半是山贼或是逃犯!”   青蓿骑着马于兵士中现身。   他这句话果然管用,洛府护卫见对方停手,也退了回来,开始相互检查伤势。   青竺真人抿了唇,却不得不拱手:“将军有所不知,此人乃是妖邪,为祸人间,为一己之私,竟然泯灭人性,残害幼小孩童。我等自当仁不让,为民除害,以免他继续祸害人间。”   青蓿失笑出声,“都说修道的都是疯子,果不其然,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妖邪,分明是你们拦路抢劫,遇夺洛家主身上至宝,才会下此狠手,选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意图谋财害命,若不是我等经过,听到喊杀之声,岂不让你等贼人得了手!”   青竺真人望着十五郎,“这位是吴越的附马,也是我的关门弟子,是真是假,将军一问便知。”   哪知青蓿越发笑得轻佻,“吴越的附马?而今哪里还有吴越,早已是大宋的天下!你这疯道人,无钱便去化,寻个前朝的附马来压制我这今朝的将军?!”   “将军尽管去请烟霞观中人,他们尽数被这妖邪捆于静室。还是烟霞观观主弘阳真人也可为我做证,这人真是妖邪,非我类矣!”   青竺言之凿凿,穆十四娘扶着青荷现身,“孩童之事,是家主为我寻的药引,我亲眼见过,只是一幼小猿猴,哭声似孩童罢了。”   “我夫人所说,自是真言,疯道人,休得在此造次!”青蓿下马,从穆十四娘手中接过青荷,还不忘提醒她小心脚下泥泞。   穆十四娘走近洛玉琅,心疼地看着他。   洛玉琅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虞。   青竺看了看天,云收雨住,已有阳光透云而过,很快就要雨过天晴。   之后得意地看着洛玉琅,“若要我等相信,将军便让我等用符篆一试,若试过之后,洛家主仍旧泰然,就算我等眼拙。”   洛玉琅沉默不语,穆十四娘不由得紧张起来,差点将洛玉琅衣袖中的雨水拧出来。   青蓿看向了洛玉琅,直到他坦然相望,才回应青竺真人,“好,就依你这疯道人,不过数张黄纸,也就是你们才会相信,以此就能糊弄人心。”   青竺呼唤十五郎:“无心,动手!”   十五郎从怀中掏出上次贴于掌心的符篆,走向洛玉琅,之后毫不犹豫,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出手极快,连贴了三张在洛玉琅的几大要害之上。   洛玉琅只是略微皱了眉头,似乎是在意有人将血渍抹于他的身上。   一直抽着他衣袖的穆十四娘跩得太过用力,让他回了神,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紧握成拳的手,以示安抚。   见他居然如此云淡风清,穆十四娘不明就里,看他的眼神中流露着意外。   同样意外的大有人在,有被青竺忽悠来的帮手们,更有十五郎。   “无心,犹豫什么?!”   十五郎依旧没再犹豫,回避了洛玉琅直视的目光,连续四张贴了上去。   洛玉琅依旧只是低头看过,皱了皱眉,看向十五郎的眼神中有探究。   十五郎利落贴完,后退数步,”师父,七道符篆尽已贴好。“   青竺真人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飞身而起,朝着洛玉琅的后背拍了下去。   青蓿在同一时从马上飞身而起,用未脱鞘地剑挡住了,“疯道人,休得放肆!”   青竺真人一脸疑惑地看着洛玉琅,因为他明明视线早已与他相对,却毫无闪避之意。   反而像看玩意一样,看着他当众出丑。   “不可能!”青竺盯着洛玉琅,随后落到他胸前的七道符篆之上,那上面的符文是他亲笔所书,不会有假。   “将军,还有最后一道,不如将军替贫道贴上吧。”青竺落于青蓿身旁,摊开手掌,露了里面的符篆。   青蓿轻哼一声,问道:“洛家主,你意下如何?”   洛玉琅轻声说道:“若能得个太平,就由将军来贴吧。”   青蓿接道:“疯道人,事先言明,若贴了之后,再行生事,休怪本将军将你们捉拿归案,拿你们一个聚众谋财害命!”   青蓿正欲接过,青竺真人轻轻划破指尖,竟然沿着符篆又画了一圈,这才交给他。   青蓿也皱了眉头,为他的故弄玄虚,走到洛玉琅后背处,缓缓贴上。   洛玉琅则依旧云淡风清,连呼吸都没变。   青竺真人一脸的不可置信,最后拱手说道:“得罪了!”   青蓿望着挥手招呼人离开的青竺真人,“这位前朝附马,本将军要留下,太后听闻附马归朝,定要我帮她老人家这个忙,今日既然偶遇,我不能言而无信。”   青竺真人看了眼十五郎,“无心,记得早日回雁荡山!”   十五郎恭敬回应。 第四百四十七章 结束篇   穆十四娘待他们一走,立即将洛玉琅身上的符篆尽数撕下,洛玉琅轻笑,”漫游也不喜这血腥之气?“   穆十四娘抿紧了唇,没有接话。   洛玉琅转身朝十五郎说道:“多谢。”   十五郎只挥了挥手,“既然误会解释清了,也就罢了。”   青蓿接话,“穆附马,这疯道人,明显不怀好意,你如何会拜了他为师?”   十五郎犹豫了一下,“我原来是拿着古卷向他求教,才有了这机缘。”   “不说了,先回城吧。”青蓿扶着青荷,殷切地问道:“夫人,可还好?”   青荷嘟哝,“哪有这样的快?一天到晚问个不停。”   青蓿也不介意,不再骑马,而是扶着青荷,小心翼翼出了烟霞观。   十五郎说道:“青大将军说得不错,数年不归,我是该拜见太后。”   等上了马车,穆十四娘才轻声问洛玉琅,“你真的无事?”   洛玉琅摇摇头,“只是这浑身湿透,真不爽利。”   “你真的无事?”穆十四娘依旧不敢相信。   洛玉琅轻声说道:“回去再说。”   等他终于懒洋洋躺在软椅上,披散着衣襟,任由穆十四娘为他擦拭着刚洗净的头发,才和她解释,“实没想到,十五郎如此,青蓿也会如此。”   “你是说他们帮了你?”穆十四娘一点就透,令洛玉琅轻笑出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受不受得住符篆,但没想到他们比我更急切,都悄悄在符篆上动了手脚。”   洛玉琅感叹完,穆十四娘追问道:“那老道人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他眼中贪欲半点未少,必定不会是像弘阳真人那个暴躁的师兄一样,钻了牛角尖。”   “为了它的灵珠。”洛玉琅幽幽说道,“我亦是借了它的那颗珠子。”   “他还会来找你吗?”穆十四娘急切地说道,“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洛玉琅轻声说道:“莫怕。”   十五郎在京中待了十日,说既有幸得了完本的《道德经》,不如寻了青牛的踪迹,看能否再悟些道。   穆十四娘知留他不住,只得多多备了盘缠,强塞给了他。   洛玉琅则赠了匹好马,说千里路途,骑牛就不必了。   半月之后,洛玉琅突然出现在青竺真人的禅房之中,“我就知道你非人,不承想,你竟能操控人心?”   “这与你无关,今日即将殒命,可有未尽之事,我或可为你圆了它。”洛玉琅坐于他的身后,手却搭在他的脖颈之间。   “你不怕因此与十五郎反目?”青竺真人面如死灰,他到底是低估了洛玉琅,硬刚的武力或许不如自己,但他若真的非人,自有其他的手段。   他没料到洛玉琅竟然不怕他满屋的符篆和利剑中的罡气。   见得不到回答,又问及了此事。   洛玉琅凑近了他的耳边,“告诉你,你也修炼不成,这是机缘。”   第二日,小道童发现,青竺真人已于昨夜在禅房中坐化。   十月后,青荷瓜熟地落,生了一子。   青蓿乐不可支,大摆三朝宴。   洛玉琅陪同穆十四娘前去贺喜,再次见到了她觉得眼熟的大将军继妻,没承想,人家倒先开了口,“夫人,别来无恙?”   穆十四娘仍旧不解,大将军继妻轻笑,“多谢夫人于路途慷慨赠银。”   穆十四娘这才恍然大悟,认出了她。   没想到昔日落魄于路间祈求的景家绿衫小娘子,如今竟成了青蓿的继妻。   “夫人无需忌讳,我与景玉霜一样,流落到了后周,恰好遇上了她,才有了这机缘。”昔日的绿衫小娘子,今日的大将军继妻自嘲地说道:“毕竟这差事,亲生的女儿家,哪个又舍得送来。”   穆十四娘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将军继妻又说道:“不过,于我是再好不过的差事,每日锦衣玉食,不再为前途烦忧,比起以往,天上人间。”   穆十四娘只得点头,“只有尝过动乱,方知太平的珍贵。”   “夫人不用害怕我会伤害青夫人和孩子,我早已不可能有子嗣,他们尽知,不会由此强逼于我的。”大将军继妻说得泰然,穆十四娘却听得忐忑。   乱世之下,孤独求生的小娘子,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她一样,幸运遇到洛玉琅,挡去了所有风浪。   “如此最好,她这一子得来不易。”穆十四娘淡淡说道。   院中秋日盛景依旧,早菊已冒了头,尽数被摆了出来,争奇斗艳。   若不虚生妄念,这样的日子,也算岁月静好。   回程的路上,说予洛玉琅听,“没想到漫游善举,竟然应在此处。”   “漫乐,遇到你,真好。”   洛玉琅偏头看她,“漫游,遇到你,真好。” 后记。   青荷此子,幼时最喜攀附于人,到了三岁,竟极喜爬树,弄得青蓿总要拿鞭子在树下要胁打骂。   洛玉琅每每听穆十四娘提及,洛玉琅抿了唇,藏住笑,“他家素来尚武,又有何不可?”   (全书完)   感谢一直陪伴的书友,你们的追读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可以一直写下去,停在这里也很好。   新书是第一次写现言,美好的爱情无关古今,爱就是爱,不够标准的都是将就,希望所有的书友都能有幸捕获爱情,长长久久,越过山海,越过轮回。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