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坠金枝   作者: 柏盈掬   简介:   【正文已完结,番外掉落中。《新帝是我裙下臣》下周开新,恳请继续支持。】   长公主陆霓身份矜贵,清冷出尘,是世家高门子弟眼中的白月光,却有段不为人知的隐秘——   三年前不慎被人下药,与一乡野少年春风一度,事后灭口未遂。   正熙帝空悬后位数载,一朝暴毙,宫中季贵妃与外戚世家联手,伪诏夺嫡,改立大皇子登基,临朝听政,给了长公主两个选择:   和亲北燕,或下嫁作季家妇。   孽缘弄人,陆霓要嫁的季家新任家主,正是当日险些同归于尽的外室子。   **   季以舟在最艰难落魄之际,上天赐下一缕月光入怀,恩爱过后方知,这皎月漆黑如墨,金簪入心痛彻骨血,毕生难忘。   短短两年,他由无名小卒至京畿军权在手,京城流传一则秘闻,季督尉天生反骨,是杀亲噬主的命格。   昔日卑微的外室子出将入相,权倾朝野,金枝玉叶则坠落尘埃,身与心都是他的,一寸寸据为己有。   然而这占有,却不知何时变了味道,抑或,早在一开始沾上她,就再也戒不掉。   阅读指南:   一,1V1,双C,HE。前期感情线慢热。   二,本文官制仿汉,有私设,架空历史,勿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霓,季以舟 ┃ 配角:下本开《新帝是我裙下臣》 ┃ 其它:完结文《金玉锁良缘(双重生)》戳专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始乱终弃后他回来报仇   立意:学会相互理解和尊重 第1章 初遇   夜色静谧,山岚流风。   华清园明亮的灯火,在群山环抱中勾勒出瑰丽奢华,再添上温泉殿穹顶逸出的丝丝水雾,飘渺又如仙境。   沉重的殿门启开一隙,陆霓侧身出来,先看了看两侧。   果然,本该守在殿外的禁卫一个都不见。   前方弥漫雾气,玉石铺就的宽大甬道若隐若现,刚才任嬷嬷出来找人,也不知朝哪个方向走的。   陆霓扶着玉栏脚步踉跄,素白长袍下露出的白皙指尖,乍看与玉质浑为一体。   出了殿檐,才发觉眼前不是雾,春雨润物无声,沾衣即湿,袍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纤细的娇躯。   她记得今日来的时候,殿侧有一片杏林,从这边穿过去,是离开华清园最近的路。   入了密林,雨势反而更大,雨水积在叶片上,落下时又密又急,浇在陆霓身上只觉清凉舒爽。   然而于事无补。   身体里像爬满数不清的小虫,疯狂叫嚣着钻进皮肉,啃咬她的骨血和五脏六腑,麻痒噬心。   脑子更是昏沉得厉害,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园子。   华清园虽是专属皇家的温泉庄子,惭愧的是,连修缮和日常维护也须仰赖季家。   皇室穷得紧,而季家家主昌国公,是大庸朝最富有的人。   陆霓一手攀住枝杈,从落满杏花的泥泞里拔出脚来。   珍珠缎面的绣鞋陷进一片污糟,她索性连另一只鞋也踢了,莹白如雪的脚丫踩进泥里“咯吱”作响。   凉意顺着脚心上涌,体内燥热依旧,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无端生出一股气力,杏花如雪飘落,映着一袭白裙在林间飞奔。   她中的大概是“消愁”。   听云翳说过,这媚药消得不仅是愁,还有女子的羞耻心和负罪感——昌国公世子季澹,不知拿这药祸害过多少良家女子。   平日路途稍远便要乘轿辇,此刻她被媚药激发出潜能,竟是健步如飞,也许这么一直跑下去,直到力竭而亡,或是等药性真正发作……   总归,这片山林将是她的埋骨地。   不知跑了多久,待看清前方一点微弱火光时,对陆霓来说直如救命明灯。   到得近前,看清是间破败小屋,陆霓大口喘着气,扒住半掩的房门,恨不得就这么吊死在门上算了。   余光瞥见屋里凌乱一片,几样简单的家什歪倒在地。   靠墙一张破桌子,上面立了盏豆大的油灯,黯淡光晕照亮角落一堆稻草,一个少年听见动静,半撑起身,愣怔朝她望来。   “你……谁?”少年浓眉紧锁。   陆霓靠在门上,张了张嘴,自觉难以启齿。   “小女子迷了路,见这处有光,便寻过来,恳请公子收留则个……”   谁想话出口倒是异常流利,这说辞,是她从话本上看来的。   话本不都爱这么写,有那山里的精呀怪的,半夜里化作人形,专找夜半挑灯苦读的书生郎君,邀他……共度春宵……   看来云翳说得没错,“消愁”让她连羞耻心都没了。   她咽住急切的喘息,俏生生立在门边,屋里的烛火给那身白袍打上一层柔光,衬着身后黑夜的无尽雨幕,像给她整个人镶了道银边。   及腰长发披散着,早被雨水打湿,搭在肩头的发梢盈盈滴水,其中一绺紧贴在颊上,更显得那张冷白小脸精致动人。   活脱脱……山林夜雨中走出的小妖精。   少年缓缓向后靠在墙上,冷眼瞧着她,神色戒备。   袍子下的小脚沾满泥泞,陆霓脚尖并拢轻搓了搓。   既然对方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认吧。   她朝屋里挪了几步,狭小空间没个下脚地儿,便径直走到稻草堆前。   之前在雨里疯跑还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气血如沸,麻痒不适再次蔓延全身,她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扑跪在地。   细腰如柳,向后勾勒出圆润弧度,她就着这个手足并用的姿势,爬到少年面前。   离得近时,陆霓愣了愣,咦,没想到这乡野间,也有长得这般好看的少年。   烛火下的双眼沉郁迷离,因她的靠近骤然生出几分凌厉的狠劲儿,这么两种错综复杂的意味,聚合在那狭长上挑的眼角,竟有种难言的魅惑。   肤色苍白,似一方上好的冷润白玉,这般相貌,丝毫不逊于京城的高门望族子弟。   这么看来,似乎也不太吃亏,陆霓满意咂了咂舌。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不过是……比别人多那么十倍八倍而已。   她半眯起眼,柔媚的眼泛着一抹强烈的殷红,舌尖舔了舔唇,自己尚不知——   这副模样,说不是山里跑出来的精怪,都没人信。   她哆哆嗦嗦探出手,朝少年的胸膛触去,声音轻得像说悄悄话儿。   “哎呀,你受伤了……”   少年眼中戒备更甚,又向后缩,背脊已全贴着墙,退无可退,难捺地偏过头,想离她远点儿。   她呵了口气,指头终于点到对方的皮肉,小心翼翼嘘了一声:   “别怕,别怕,本……我帮你瞧瞧伤,嘶——,给我凉凉手……”   少年的肌肤冷浸浸的,触感格外舒适。   陆霓脑子稀里糊涂,只觉对方身上有种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口中哄着人,将整个手掌都捂了上去。   少年低低闷哼一声,一把掐住她的手腕。   他看上去孱弱,上手才知,身体的线条精瘦紧致,陆霓怎肯就这么罢手,挣动着与他扭在一处。   可怜那豆大点儿的烛火,哪儿经得住他俩这番争夺,风中残烛支撑不过几息,“噗哧”一声熄了。   黑暗中,陆霓感觉到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了她。   目不能视,被药性催发的感观更加敏锐……   对方起初生涩,继而莽撞激进,陆霓初出茅庐,根本分辨不出其中好坏,只觉酣畅淋漓如一张巨大幕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小屋外,接天连地的杏花雨渐趋急切,雨打芭蕉,承接雨露的嫩叶愈发翠绿鲜活,摇曳生发。   ……   醒来时,依旧置身一个紧实的怀抱,身上的不适却换了另一种,腰和大腿酸软无力。   陆霓一动不动,悄然睁眼。   昨夜那双极具诱惑的眼安静阖着,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容少了两分惊艳,五官柔和下来,鼻尖一颗清浅小痣,显得有些俏皮。   她该拿他怎么办?   此刻药性尽去,脑子也清明了,昨夜权宜之下,与个陌生男子有了鱼水之欢,主动的人是她,那么,就该她负责吧……   正想着,“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任嬷嬷大呼小叫的声音响起:   “殿下……,长公主殿下,您在里面吗?”   陆霓无声叹息,刚要推开身前的人,那少年已一骨碌翻身而起,如避蛇蝎似的离远来,她便也顺势退开。   低头才发现,身上素袍齐整,满是泥泞的脚也被收拾干净了。   她诧异抬眸,飞快瞥了少年一眼,心下又升起些好感。   “殿下,老奴可算找着您了……”   任嬷嬷扑上来,护雏鸟似的把她跟少年隔开,在她身上脸上来回看了几遍,“殿下,您……您没事了?”   陆霓神色淡淡,朝外看了一眼,“怎么就你一个人?”   任嬷嬷见她药性已过,先发狠盯了眼一旁的少年,这才压低嗓子。   “殿下,您、这事……不宜声张,老奴没敢叫禁卫出动,就让白芷她们悄悄出来找……”   “不宜声张,你刚还喊这么大声。”   陆霓手指揉揉额角,撑着她手臂站起来。   任嬷嬷脸上流露一丝慌乱,审视的目光又落在墙角的少年身上。   少年紧抿着唇,看陆霓的眼神明显流露震惊和茫然。   陆霓微微凝眉,悄然后退一步。   破旧小屋中,三人面面相觑,气氛微妙地僵持住。   任嬷嬷猛然大喝一声:“大胆刁民,可知冒犯长公主乃死罪!”   陆霓的心狠狠一沉,在她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嬷嬷,给本宫灭口。”   任嬷嬷生得膀大腰圆,只这么一扑一撞,于面前的少年亦是极大的威胁。   两人缠斗起来,陆霓则紧贴着墙,不动声色朝门口移去。   一瞥间,瞧见任嬷嬷手里一柄明晃晃的金簪,正是陆霓从不离身的秋水簪,想是昨夜在杏林奔跑的时候掉落,被她捡到的。   簪头无锋,被任嬷嬷舞得虎虎生风。   那少年招架着一路后退,直退到屋角一个倾倒的架子旁,霍然从中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   任嬷嬷一惊,转身朝门逃去。   陆霓就在门边,一步上前堵住,“本宫清誉要紧,嬷嬷,杀了他!”   任嬷嬷被她牢牢攥住手臂,抬头时满目惊愕,“长公主你……”   话音未落,少年已追上来,手中匕首“噗哧”一声,没入任嬷嬷后心。   硕长人影一晃,少年已立在门前,   这次轮到陆霓的退路被堵,她恍然发觉,他生得很高,需要极力仰颈才能与之对视。   鲜血自匕尖上一滴滴淌落,高大的阴影步步逼近,笼罩在陆霓头顶。   她随着步伐后退,脚下被任嬷嬷的尸体绊住,顺势跪坐下去,迅速捡起秋水簪。   少年半蹲下身,沾满血迹的匕首挑在她下颌,漆黑的眸子泛着阴郁寒芒。   陆霓打了个激灵,他的眼神比匕首更危险。   两手撑地向后缩避,她退一步,少年便进一步,刀刃若即若离抵着柔白颈项。   陆霓藏在身后的手,拇指按在簪头的碧玺上,心下却迟疑未决,直到背脊抵到墙,退无可退。   她咬紧牙关蓦地抬手,簪子狠狠扎进少年的胸膛。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欢迎小可爱收藏养肥~~   下本开《小皇叔的红颜祸水又跑了》,求收藏吖~   奉安侯嫡女曲苒,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尚在闺中已出落的琼姿花貌,柔情绰态。   世人都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母亲死于行宫烈烈大火那日,偌大侯府顷刻间树倒猢狲散,奉安侯通敌罪锒铛入狱,曲苒拿出先帝颁下的免死铁券,面对父女只能活一个,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   就此,祸水之名坐实。   无依无靠的绝色孤女,瞬间成了京城各路人等围追堵截的对象,曲苒敲开逸王府大门,盈睫含泪楚楚动人:   “小皇叔,救救侄女儿……”   那时秦玦尚不知,后面追着喊着要讨她回去金屋藏娇的,全是她自己雇来的人。   *   逸王秦玦,今上幼弟,十年戍边归来,孤清淡雅其表,内里是个性情恣睢的疯批。暗藏祸心,欲要掀翻头顶这天。   庇护与托孤,实则心照不宣的相互利用,夜夜曲意逢迎,被他掐着下巴唤祸水,曲苒泪意涟涟、委屈巴巴。   前车之鉴,秦玦只肯跟她逢场作戏:“逸王妃须得端庄贤淑,你这罪臣之女莫要妄想。”   曲苒乖巧点头,每逢预感他杀机起,二话不说连夜出逃。   秦玦没料到,口称别无退路的孤女,多得是藏匿之地——   城郊庄院、深山道观、长公主府,甚至潜入皇宫,在太后身边冒充宫女。   每每秦玦捉她回来,都会恶狠狠警告:   再跑,打断你腿。   终至大功告成那日,秦玦一脚踹翻皇座上奄奄一息的皇兄,扶持幼侄登基,自己当了摄政王,这才发现,   曲苒已然功成身退,远遁千里,无迹可寻。   那是母亲给她留好的退路,塞外江南,孤烟落日风光美,养鸡养鸭乐逍遥,曲苒奔向自由之前,不但揣了一包袱逸王府的细软,肚里还揣了王爷的小崽儿。   那个当年口口声声说要断她腿的男人,追妻千里,自断双腿,伏在她门前时,形同叫化子,向她伸出手,苒苒,求你回来。   【看文指南】   1,1V1双C,男女主没有亲戚血缘关系   2,热元素:地下情、火葬场、带球跑、双疯批 第2章 驾崩   长信宫。   今夜是大宫女茯苓值夜,她脚步轻得像猫,悄没声进了内殿,挑起半幅帷帐,隔着寝榻的绡纱朝里张了片刻。   榻上人睡得不安稳,双眸紧闭,云鬓凌乱,半副青丝逶迤云枕,一只手探在枕侧胡乱摸着。   茯苓上前,把榻头的玉如意推到她手边,轻声唤道:   “殿下,可是魇住了?”   触到玉如意的温润,陆霓即刻停止挣动,仍闭着眼,狂跳的心渐渐止歇,抬臂遮在额前,梦中那双森冷含恨的眼眸挥之不去。   三年了,怎么又梦到他?   茯苓见她醒了,走到一旁的小几倒了盏温水,回过身时,见长公主已盘膝坐在榻上,那柄玉如意,被她厌弃地抛在一旁。   陆霓喝了口水,两手捧着盏,懒懒半倚在茯苓肩上,显得没精打采。   这两年长公主每次回宫,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得睡着还睁半只眼警醒。   茯苓难得见她这般慵懒随性的模样,体贴地挪了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昨日长公主跟陛下在紫宸殿大吵一架,回来后心绪郁结,想必是日有所思,这才夜有所梦,茯苓寻摸着话宽慰道:   “陛下赐的这把玉如意,跟着殿下得有十多年了吧,不论回宫还是住公主府,您从不离身,可见呐,长公主心里还是牵挂陛下的,……既这样,您就别跟陛下赌气了。”   这柄玉如意比寻常的略短,陆霓两三岁时,有段时间常做噩梦,皇帝便亲自挑了一块极品羊脂暖玉,命人制成这把适合小儿握在手中的玉如意,给她安枕,不受梦魇侵扰。   茯苓一番话,勾起陆霓的回忆,心下难免泛软,“母后走了快四年,本宫也知,父皇他不容易,若非为护着阿瓒和本宫,本不必忍受昌国公和解太尉那两个老匹夫……”   “尤其是季贵妃。”   茯苓立刻接话,压低了嗓音愤愤道:“若不是她引荐的蕴秀殿那狐媚子,陛下怎至于……”   说到一半,发现长公主脸色冷沉下来,茯苓惊觉失言,刚还劝她别跟陛下争吵,自己倒来拱火。   陆霓缓缓坐正来,肩背习惯性挺得端直。   茯苓忙在榻前跪下,轻声道:“奴婢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陆霓轻嗤一声,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伸手拉她了一把,意兴阑珊道:“罚你做什么。”   茯苓屈膝半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她。   肌肤赛雪,柔眉弯唇,那双桃花眼尤为传神,微垂的眼角妩媚动人,专注时顾盼生辉,令人望之折服。   她是陛下的嫡长女,自出生便授封昭宁长公主,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未嫁女子,京城无数高门望族子弟,视她为心目中的皎洁明月,却堪堪到十八岁仍未出降。   外人眼中,长公主端庄圣洁,高高在上不可攀折,唯有茯苓她们这些身边人才知,她在危机四伏的后宫步步为营。   还得再熬两年,待二皇子年满十五,册封太子,完成了先皇后的遗愿,长公主才有闲暇考虑自身。   “去睡吧。”   陆霓打发茯苓出去,见她神色担忧,又道:“本宫一觉睡醒,这会儿倒不大困,你不必守在这儿。”   茯苓不敢多言,长公主待下温和,从不疾言厉色,却规矩极严,说一不二,她不敢多劝,到一旁调暗了灯,准备落了帷帐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几句模糊的人声,接着是大宫女白芷的喝问。   长信宫有宫人数十,不论日夜,唯有长公主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才可进入寝殿。   守夜的差事则只由白芷和茯苓两个轮换,一个在内殿,另一个便睡在侧殿,其余人一概不得靠近。   这是三年前华清园之行,傅母任嬷嬷叛变后,才定下的规矩。   此时茯苓已到外面查看,陆霓本已躺下,复起身,仍旧盘腿坐在榻上,默默垂首,不知思索什么。   白芷急步而入,礼也顾不上行,和茯苓一边一个挑起帷帐挂在金钩上,口中说道:“殿下,云庆来了,说有急事要禀。”   陆霓心头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看着白芷出去带人,手下意识摸索到枕边,紧紧握住玉如意。   云庆今夜跟着他师父许公公在蕴秀殿,许兆服侍父皇二十年,是最可靠的人,这么晚过来,定出了大事。   小太监今年刚满十岁,人小步子大,进来几步蹿至近前,扑通一声跪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公主,圣上……驾崩了!”   陆霓脑子嗡的一声,只觉整个人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攥住玉如意的手越来越紧,指尖泛白。   她猛地抬手,沉沉磕向紫檀木床栏,怦然闷响,玉如意自最细的颈部断作两截。   “殿下……”   “长公主殿下!”   白芷和茯苓齐声惊呼,两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面无人色,这时忙上前去掰她的手,嫩白手指抵在半截玉如意的断面上,早已鲜血淋淋。   羊脂玉乃世间最温润之物,但未经打磨的坚石却是伤人利器。   陆霓双手掩面,四年来的坚持刹那崩塌,指缝间逸出泣不成声的质问:   “你说过会保护我们,你答应了母后的,为何要食言……为何?父皇……别丢下我……还有阿瓒,他再有两年就满十五了……还有两年啊……”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遍全身,可她现在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仅仅是短暂的发泄,陆霓再抬起头时,通红的眼中已没了泪,唯剩颊畔两行清痕,沉声急问:   “阿瓒呢?白芷,快去东阳殿,让云翳带二殿下过来。”   白芷答应一声,回身刚出殿门,阶下一个少年飞奔而至,正是二皇子陆瓒。   云翳跟在后面信步而来,他生得皮肤白皙相貌姣好,颇有几分雌雄莫辨,若非一袭玄青色太监服饰,扮成个宫女也看不出端倪,语声轻柔,不似寻常太监的公鸭嗓。   “我听见西边有动静,出来查看,正巧看见小庆过来。”   云翳是许公公的首徒,专门栽培给长公主用的人,如今是这后宫的东内廷总管,心思机敏,擅长医毒,虽有眼疾,听力却格外好,被陆霓安排在弟弟身边效力。   他走得不急不徐,这般姿态与周遭所有人大相径庭,进殿也不行礼,轻声问长公主:   “圣上是不是出事了?”   二皇子已扑进陆霓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喉间压抑着哽咽,“长姊,父皇怎么了?”   陆霓心中大恸,本已克制的悲痛再次涌上,鼻子酸涩难忍,侧首抵住他的鬓发。   十三岁的少年,身量只差她半头,肩膀却依旧瘦弱,不足以支撑陡然降临的噩运,她要替他撑住塌下的半边天。   可……,父皇死了,这样的话,要她如何说出口?   “长公主,眼下这形势……难道不是早有预料?”   云翳轻声叹息,“张院判说了,圣上若再无节制,必定损伤龙体……”   陆霓默然抬眸,正是有了太医院张院判这番告诫,她昨日才在紫宸殿跟父皇争执起来,然而噩耗来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   “张院判昨日不是休沐归家了?”   天子驾崩,太医院必须第一时间查验龙体,有无中毒或被人暗害的迹象,陆霓问他,“那边可有召他入宫?”   只要张院判在,若父皇死于意外,一查便知。   “若真是那边做的手脚,张院判来了也不顶用。”   云翳知她所想,微微摇头,转而看向云庆:“今儿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云庆这会儿仍瘫坐在地,拿袖子抹了把脸。   “夜里是师父在内殿伺候,二更的时候,漪妃娘娘……还叫我往里送酒来着。”   说到漪妃,他顿了顿,知道长公主殿下最厌恶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   “后、后来……小的打了个盹儿,三更天刚过,就听见师父隔着门小声叫我,让我速来长信宫报信,说陛下……不好了。我、我出来之前,隔窗朝里瞄了一眼,见着寝帐上溅了好大一滩血……”   云庆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小的听见漪妃娘娘一个劲儿尖叫,师父冲进帐子里去了……后头的,小的没敢再看……”   “那、你如何肯定父皇是驾崩?”   陆瓒仍抱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父皇只是……生了重病……”   陆霓安抚地在他后背拍了拍,正如云翳所说,其实今夜的变故,她下意识中早有预料,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父皇的死,有不宜宣诸于口的隐情,她此刻无法对弟弟明言。   云庆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接着回禀:“小的出来时,芳华宫宫门大开,贵妃娘娘带人正赶过来……还有大殿下,也在。”   芳华宫是西内廷之首,便如这长信宫乃东内廷之首一样,历代是中宫皇后所居之所。   皇后薨逝四载,朝中大臣屡屡推举季贵妃为后的奏折,都被皇帝沉默以对,束之高阁。   如今的后宫,东西两廷泾渭分明。   名义上,主理六宫事宜的是位份最高的季贵妃,长公主带着二皇子住在长信宫,凭借皇帝陛下的庇佑,诸事不受季贵妃辖治。   大皇子陆琚,今年已满十六岁,还未分封出宫,住在芳华宫西侧的安明殿。   深更半夜,贵妃带着亲儿子赶赴皇帝临幸的妃嫔殿所,乃是冒犯天颜,以季姝平日行事谨慎,敢如此作为,只能是皇帝不行了。   今夜这场宫变,本也是季贵妃等待多时的良机。   云翳神色黯淡,微微垂首,一副即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大概过不了多会儿,赐死的诏书就会送进咱们长信宫。”   若皇帝只是龙体抱恙,或哪怕身染重疾,此刻传唤太医院、宫人出入,宫门大开的动静早就闹起来了。   反而越是这般静默无闻,就像一潭死水下,潜伏的漩涡暗自涌动。   不论是季贵妃早在蕴秀殿做下的手脚,还是宫外虎视眈眈的昌国公、解太尉等人,从前小心掩藏的爪牙,如今锋芒毕露。   陆霓脸色苍白,芙蓉娇靥此刻憔悴不堪,那双桃花水眸泛着奕奕幽光,语声低而轻缓:   “即便鱼在砧板,临死前也得多蹦跶几下呢。”   十四岁前,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享尽尊荣,母后病逝让她一夜间长大,再没了膝头撒娇扮痴的资格。   父皇顶着世家的压力,坚持不肯立后,为他们多争取了几年,眼下,须得她独力走完最后一程。   甫一照面便败下阵来,那她下到地府,也无颜面见双亲?   “茯苓,长信宫四门下钥,你亲自带人去。”   陆霓朝殿外走去,“本宫先去见见齐统领。”   齐煊是父皇任命的禁军副统领,护卫东内廷,亦是陆霓最信任的人之一,想必这会儿已带人守在宫门外。   “我陪殿下去。”   云翳眼神示意茯苓看顾好二皇子,自后腰扯出拂尘轻轻一扬,微一躬身,先长公主一步出了殿门。   陆霓侧眸瞥他一眼,想说一句,“大晚上你个瞎子添什么乱……”   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有玄奴在,奴婢瞧得见路。”   前方一道黑影蹿至云翳脚边,回应一般,发出一声极轻的“喵呜”。   玄奴是他养的猫,通体漆黑如墨,被驯养得颇通灵性,夜里可充当耳目。   云翳侧耳半晌,忽地皱眉,沉声道:   “齐煊在外面,不过恐怕马上就得被赶走,季湛带兵进宫了。”   作者有话说:   云瞎子:殿下放心,奴婢舍命相伴。   陆霓:你想死就去,本宫想活。   开新文,评论送小红包。 第3章 围宫(修)   长信宫正门前,禁卫副统领齐煊甲胄鲜明,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铜钟般的身躯挡住宫门,冷声对阶下人道:   “霍将军,贲武卫领得是城防,随意插手我禁军事务,是何道理?”   对面的人一身玄甲,夜色中远不如禁军的光鲜亮丽,护住肩颈、心口及手腕的铁具显出厚重质感,表面并非平整光滑,坑洼间透出狰狞冷光。   唯有真正经历过浴血厮杀的将士,才有资格穿戴这种玄铁战甲。   霍闯军阶较齐煊低,论身形魁梧,却比立在两级玉阶之上的齐统领还高小半头,气势更是丝毫不输,手中持了条马鞭,随意向上抱了个拳。   “末将虽身在贲武卫,却仍是玄天骑的人,我家督尉接到宫中授命,今夜起禁军换防,尔等即刻撤离皇宫,前朝后宫的戍守,由我们玄天骑负责。”   说着话,他扬手抖开一纸诏令,文下的章印鲜红如血,刺得刚从门内出来的陆霓一个踉跄。   那是天子国玺盖下的印,意味着皇帝亲诏,眼下这么快宫禁换防,看来……季贵妃已如愿以偿。   陆霓收回迈出门槛的脚,立在厚重宫门内,扬声命令齐煊:   “既是圣上手谕,齐统领拿进来吧,本宫要一辨真伪。”   齐煊伸手之际,霍闯却旋身一避,接着又将诏令揣回怀里,隔着齐煊朝门里一拱手,语气轻描淡写无甚敬意。   “军中事务,长公主殿下还是莫要掺合,今夜宫中恐有生变,还请长公主好好待在这长信宫里,贸然出来,万一被流匪冷箭不小心波及到,末将可不好交差。”   “大胆,不得对长公主无礼……”   齐煊大怒,踏前一步喝斥,陆霓在他身后轻拍一下,阻住话头,抬脚出了殿门。   一袭素青织锦曳地宫装,裙角绣银线莲枝纹样,云鬓高挽,芙蓉玉貌点漆明眸,美得不似真人,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   只简单往那儿一站,自然而然流露出高贵典雅,令人不由自主生出自惭形秽的卑微感。   霍闯过去常年在幽州边关,近两年回京,自是听过这位皇长女的名头,只她似乎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此时,她非但不听劝,反而直接走了出来,霍闯下意识收敛起一身的兵痞气,垂首往后退开一步。   “霍将军说今夜有宫变,不知匪人是谁?何人想要本宫的命,要对本宫射冷箭?”   长公主语气温软,丝毫没有颐指气使,听上去只是好声好气的询问,这出乎霍闯的意料,半晌才嘿然一笑。   “末将不过是这么一说,并无人针对长公主殿下,末将今夜乃是听令行事,其中细节不便透露。”   说完,他向身后带来的队伍一挥手,再对上齐煊,语气更加不客气,“齐统领,赶紧带你的人撤走,否则按违背上令,军法处置。”   “慢!”   陆霓的声音并不大,在两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中,却令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然而,还不等她继续阻止,玄天骑一方的人马忽地向两边分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演练过千百次。   马蹄声踏踏,一匹雄壮骏马缓缓自人群中走出,其上之人身披羽青大氅,身量极高,坐在马上更显昂扬挺拔。   四下立着的士兵手中举着火把,光线过低,无法照亮马上之人的面容,隐隐能看清他上半张脸覆着黄金面具。   狰额怒眉,形状怪诞骇人,在火光下闪动金属幽芒,衬得下半张脸白皙精致,直鼻薄唇,下颌棱角分明凌厉。   霍闯上前一步,这次行礼的姿势极为恭敬,怀着满腔热忱仰慕,抬首唤了声:   “督尉。”   陆霓心下一凛,这就是如今京城威名赫赫的季湛季督尉。   这人原本不过是幽州刺史解斓麾下,玄天骑的一名副统领,在飞棠关一役中声名大噪,之后入京受封,玄天骑与京城贲武营换防,任职三军督尉,掌管京畿军务。   不过两年时间,在京城炙手可热,是季、解两大世家共同推举出的一颗新星。   季湛坚硬的指腹摩挲缰绳,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似有两道冰冷箭矢,放肆逡巡在长公主冷月般孤傲矜贵的脸庞上。   耳畔,那人干枯凄厉、挟着满腔恶意的语声再次响起。   “季以舟,你天生反骨,杀亲噬主,提携扶持你的,没一个有好下场,逆子贼臣……不得善终!”   回首间,他望向紫宸殿的方向,眸间明灭难辨。   “长信宫虽乃中宫之所,昭宁长公主却并无六宫之权,今夜这后宫之事,并非你一介公主所能掌控,臣奉劝殿下一句,想要活得长久,就安份些。”   季湛语声冷漠,面具掩饰了表情,却掩不住话语中的冷嘲与奚落。   陆霓紧抿的唇角放缓,弯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半仰首望向季湛。   “季督尉直言本宫越权,可是在替令姑母讨要说法?那么还要请教督尉,今夜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掌控这后宫?”   霍闯立在马前,下意识要去摸怀里的诏令。   季湛横过挂在鞍侧的佩刀,鞘头点在他肩膀,轻轻向下压了压。   陆霓见状,唇边的嘲讽更甚,“齐统领是陛下指派到西内廷的,戍守长信宫是他的职责,除非陛下谕旨,谁也不能让他撤离。”   霍闯这才隐约明白过来,怀里揣得这份东西,分明是烫手的热山芋,难捺地搓了搓手,扭头去看他家督尉。   季湛沉默半晌,收回凝在长公主身上的视线,伏下身同霍闯交待几句,随后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霍闯满心困惑,无言看了好几眼立在阶上的女子,实在难以理解,主子向来说一不二,眼下这节骨眼上,竟肯因她一句话便让步。   不解归不解,执行命令却毫不迟疑,一连串口令传下去,数百名玄天骑统一后撤五丈,连带禁军在内,将长信宫团团围住。   禁军这边总共不足百人,分守四个宫门,眼下被人数超出几倍的玄天骑包围在内,齐煊心下紧张起来。   陆霓对着齐煊,语气尽量显得轻松:   “无妨,齐统领吩咐下去,不必与他们起冲突,守好宫门即可。”   “末将遵令。”齐煊沉声应喏。他还不知具体发生何事,眼下能做的,唯有死守长信宫。   “长公主请放心,末将等唯殿下马首是瞻。”   陆霓微一颔首,转身往回走,行出一步脚下顿住,侧首在他耳畔轻声道:   “还请统领派个人往太医院张院判府邸走一趟,人要是在,请他速速进宫。”   齐煊脸色微变,连夜召张院判入宫,只能是圣上出了意外,忙压低声音应道:   “属下明白。”   宫门在身后闭阖,陆霓维持在面上的平静终于垮塌,吸了吸鼻子,“调遣禁军的伪诏已经出来,看来父皇他……真的已经……”   云翳仍在想之前季督尉的态度,颇觉难测,沉吟道:   “殿下,你觉不觉得,季督尉这番围住长信宫,倒不大像……心怀恶意?”   陆霓回眸,“调查季湛的来历,是你亲自跟进的,昌国公在外贪花好色,季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哪止这一个?若非这人刚好在飞棠关立下大功,又怎会被捡回来认祖归宗。”   云翳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笑,“殿下莫不是又想起,三年前您让奴婢查得那个……季家外室子来了?”   陆霓刚刚不久才梦到那人,这会儿被他忽然提起,心下别扭,清咳一声,继续说正事:   “昌国公府把持户部税收,早就肥得流油,只苦于兵事上插不进手,借这机会,得了个执掌京城军务的自家子弟,连解太尉也要退避一步……”   语声顿住,她思忖着沉声道:“或许正是因为此人,才给了季贵妃胆子,筹谋出今夜的变故来。”   云翳慢吞吞说话:“殿下,你可知季督尉为何常年带着半张狰首面具?”   “为何?”陆霓屡被他打断思路,显得有些不耐烦。   云翳弯唇轻笑,“说法有二,一说季将军是因长相过于俊美,领兵打仗缺乏威信,这才不以真面目视人。又有说,实则他面具下满是伤疤,狰狞可怖,这才不以真面目示人。殿下,你觉得哪个说法靠谱?”   果然,一向爱关注人长相的长公主愣了愣,这回是真被他打断了心头的盘算,干脆停下步子,半仰起头,眺望摘星阁高耸的琉璃宝顶。   摘星阁是皇城中仅次于明武门的高楼,就修建在这长信宫墙里,幼时她最喜攀至顶层,俯瞰整座皇宫,还能望见繁华的京城。   那里承载着她对世间一切美好的向往,虽说普天之下皆归天子,她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女,却大概一生都不会有机会,亲眼去见识一番。   云翳跟着驻足,依旧微微躬身垂首,一言不发。   半晌,听到她落寞低叹:   “云翳,本宫明白你的意思,贵妃已稳操胜券,只需一截白绫一杯毒酒,就可叫我和阿瓒悄无声息死在这宫里。眼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说出这话,陆霓心头豁然开朗。   行至西门附近,白芷身后几人押着个小宫女,她疾步上前禀道:“殿下,奴婢刚在北门,恰好撞见她想溜出宫去。”   陆霓朝那人看了一眼,季贵妃在她这长信宫安插的眼线不止一个,随口吩咐道,“关起来吧,还有另外那几个,也一并拔了干净。”   白芷应声,云翳在旁补充:“把宫人们都聚到后殿去,看好了一个不许出来,这会儿咱宫里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陆霓微一颔首,对此不置可否。   这时,玄奴在墙角低低“喵”了一声,陆霓走过几步,墙外隔着一层甬道,传来隐约人声,她朝后招了招手,示意云翳过来听。   云翳侧耳贴墙,认得那道公鸭嗓正是贵妃身边的秦大明,“咱家奉旨来长信宫送东西,尔等禁军竟敢阻拦,可知……”   接着是霍闯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他,“咱们玄天骑只听季督尉的,任你是哪个宫、奉谁的旨,拿不出督尉的手书,一概不得入内。”   云翳微觉诧异,把外面的情况跟陆霓说了。   她也觉意外得很,思忖间眼神渐渐明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说道:   “马上四更了,贵妃那边到现在还未敲丧钟,那咱们就搏上一搏,走,去摘星阁!”   作者有话说:   季湛:殿下别出来。   陆霓:丑八怪。   季湛:乖点好不好?   陆霓:丑八怪! 第4章 人殉   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至暗时分,小半个京城的人,是在皇宫突如其来的火光中惊醒的。   靠近皇宫的宅邸非富则贵,不少人披衣到院子里查看,遥遥眺见火势的高度,推测方位,正是后宫的摘星阁。   接下来不到半盏茶功夫,沉闷的钟声响起,隆隆响彻整座京城,直敲到二十七响,方徐徐止歇。   丧钟长鸣,天子驾崩。   对于京城上至宗亲世家、大小官吏,下到普通百姓,这是比自家长辈去世还重要的丧事,有官身的纷纷赶往皇城门。   紫宸殿作为天子平日的起居之所,此时已满殿皆白,四下挂满白幡,上首停灵处业已布置停当,巨大的棺椁尚未封闭。   灵前两侧各有一男一女,跪姿端正,脸色泛金,双眸紧闭,早已死去多时。   二品以上大员方可入殿听宣,灵前两具人殉起到震慑作用,无人敢对先帝遗诏有半句异议。   正熙帝龙驭上宾,皇长子继位大统,太后辅政监国。   明眼人都知,皇帝属意先皇后嫡出的二皇子,但百官大多早已依附季、解两大世家,自是乐见其成。   唯有一小撮人,以御史中丞王清为首,问起迟迟未露面的二皇子,以及昭宁长公主何在。   “长信宫起火,二位殿下可还安好?”   “丧钟敲响许久,怎地迟迟不见人?莫不是已遭不测?”   官至五品只能立在殿门外,说话的这些人言谈清正,风骨傲然,大多出身寒门。   解知闻刚宣完遗诏,王清向上询问:“丧仪已备,昭宁长公主身为先帝长女,理应到场,还敢请问太尉,殿下此时身在何处?”   兵部尚书解知闻,官拜太尉,为三公之首,依遗诏有辅政之权,相貌清臞和蔼,颇有儒将风范。   “太后娘娘已有懿旨往长信宫,请长公主与二殿下过来。痛失至亲,两位殿下自是悲痛万状,来得迟些,王中丞不必过分苛责。”   王清被他话语一噎,悻悻然扯了扯嘴角,“今夜先帝驾崩过于突然,长信宫偏在这时起火,臣等未免忧心长公主及二殿下安危,还请太尉见谅。”   解知闻从善如流,“本官这就去请示太后娘娘一声,再遣人去催催。”   说罢,回身转至后殿。   季太后座旁的高几上,安放着天子国玺,她今年尚未满四十,保养得当的脸庞细腻白皙,眉眼温婉,与这些年朝臣所说的温恭贤淑很是合衬。   见解知闻进来,她心下稍定,又难免咬牙切齿:   “哀家不该心慈手软,早些了结那对姐弟,就不会闹这么一出火烧中宫,险些坏了我等大事。”   解知闻和事佬一般笑着劝谏,“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娘娘何须在意,眼下大局已定,日后多得是手段收拾那两个小的。”   他冲侍立在旁的秦大明一扬眉,“再说,还不都是你的好侄儿,若非他阻拦再三,娘娘此时已无后患。”   季太后脸色微变,强笑一声,“季湛是你家二郎举茬来的,若他有二心,也是你识人不明。太尉莫要糊弄哀家,你解家掌着幽青冀三州兵马,却插手不得京城军务,好容易出了这么个督尉,偏又是我季家儿郎。难不成,你眼红了?”   解知闻含笑安抚她:“一家人何说两家话,季、解两家,皆是娘娘的左膀右臂。”   侧门外,随着一阵甲胄摩擦的锵锵清音,季湛卸下佩刀阔步入内,满殿灯火映照着狰首面具,冷光隐幽。   淡淡的血腥气残留在玄铁盔甲上,先前有禁军不服诏令,已被他斩于刀下,此时行至正中,向太后拱手一礼。   “臣来迟一步,宫禁军务已妥,摘星阁火势业已扑灭。”   季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右手拇指的兽头铜戒上,略显感慨微一颌首。   “你父亲果然还是将家主之位传予你了。”   此次谋得大位,季太后最大的憾事便是兄长昌国公季威未能参与,前几日他忽患中风,连话都说不得,只能卧病在床。   论感情亲疏,季湛认祖归宗不过两年,远不如世子季澹,那才是兄长教导数年,本该继任家主的首要人选。   不过论能力来看,季湛行事老练,更难得的是手握京城军权,这次若非有他的玄天骑在,哪能兵不血刃、顺利拿下宫禁。   看来兄长亦是有此考量,才会将家主的兽头铜戒传给他。   季湛微微垂首,以示默认。   季太后复沉下脸,“哀家派人往长信宫,你为何擅加阻挠?”   “臣如此做,是为娘娘着想。”   狰狞面具下,季湛的语气淡漠平直,“新皇初登大宝,朝中质疑之声不可轻忽,若此时传出长公主及二殿下身死,恐会功亏一篑。还请娘娘三思。”   季太后默默与解太尉对视一眼,后者深知,如王清那等寒门清流,搁在平时微不足道,眼下却不宜大张旗鼓闹起来。   新帝即位,多少有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值此多事之秋,倒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是贤侄想得周到。”   解知闻笑呵呵打句圆场,转了话题:“今早已传信幽州,想来你义兄不过数日就要回京,你们兄弟二人也两年未见了吧。”   季湛的义兄,便是解家二郎解斓,任幽州刺史,掌幽青翼三州兵务。   解知闻这话听着像套近乎,实则未必没有敲打的意思。   玄天骑由解斓一手创建,本是解家的兵,如今却为季湛立下拥戴之功,可他不能忘了,谁才是这支强兵的真正主人。   季湛薄唇微勾,看似亲近一笑:   “义兄在幽州时常记挂太尉,这等父子情深,小侄瞧着甚是羡慕。”   “说得哪里话,老夫视你,也如亲子侄一般无二。”   “太尉客气……”   季太后冷眼瞧这两人你来我往攀交情,甚觉气闷,打断道:“昭宁和二殿下怎地还未到?他们父皇大丧在前,难道还要哀家三催四请不成?”   季湛止了话,行至左首就坐,这才道:   “回禀娘娘,下面的人来报,二殿下因火势受到惊吓,传召太医前去救治,这才耽搁了时辰,想必这会儿,昭宁长公主已到了。”   紫宸殿外,陆霓在百官众目睽睽下,一身热孝素服,缓缓踏上玉阶。   钗环佩饰一概皆无,素面朝天,反而更显她容色秀雅,气度绝尘。   无数人心中升起肖想,从前的昭宁长公主宛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如今却不然,就如落入水中的月影,伸手便可搅碎。   已经有人盘算,没了先帝的宠爱庇护,这样的尊贵人儿,娶回家去哪怕供起来,也是倍有颜面。   陆霓却不似这些人想得天真,一把火烧了摘星阁,令得丧钟早鸣,百官齐至,让她和阿瓒暂时逃脱即死的命运。   但以她和季姝的恩怨来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怎可能容她安安生生出降。   对于公主来说,最凄惨的下场,莫过于和亲。   想到先前同云翳商议的对策,一颗心沉甸甸的,已可预见,前方是刀山火海,可她不得不豁出性命蹚过去。   紫宸殿满目皆白,刺得她双眼酸涩,跪于灵前深深伏首叩拜,起身时,被左右两个人殉惊得眼皮一阵乱跳。   一个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许兆,另一人,赫然是漪妃。   本朝数代不曾有过以活人殉葬,这等仪式不容于礼法,早已被摒弃。   季姝拿两人殉葬,威慑的不仅仅是满朝臣工,更是对她的无声警告。   漪妃是由昌国公做主选入宫的,起初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不打眼的一位美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父皇自母后逝世便不再流连后宫,阖宫妃嫔极少有侍寝的机会,却在半年多前,不知为何,忽然迷恋上漪妃。   起初是隔几日去一趟蕴秀殿,逐渐变成夜夜笙歌,直到连早朝也不上了,没日没夜厮混一处。   进而龙体每况愈下,张院判多次劝诫,父皇反而恼羞成怒,差点推他出去杖毙。   早在他痴迷漪妃起,父女间的感情便日益疏离,从前每日都要给阿瓒亲自授课的父皇,之后这半年,姐弟俩已鲜少能与之碰面。   深宫如海,只余她和弟弟像两尾流离失所的鱼儿,不知何去何从,时刻面临被暗流涌动的巨浪吞噬。   陆霓自是想到,这其中必有季贵妃的算计,可却无法拿捏确凿证据,而眼下,漪妃这么快便被处死,更是死无对证。   兼之齐煊刚才来报,他派去的人到了张府,才知张院判一夜未归。   秦大明行至近旁,阴阳怪气打量一遭陆霓,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后娘娘召见,长公主耽搁多时,还请快些过去吧。”   接着一扬拂尘,截住跟在后面的白芷和云翳,“娘娘有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大明和云翳各为东西内廷总管,然而此时的姿态,已俨然是掌管整个后宫的大总管,丝毫不留情面。   陆霓提步往后殿行去,暗自庆幸阿瓒没跟来,不必向季贵妃母子卑躬屈膝。   至于她,既活罪难逃,无非就是那么些折腾人的招数,接着便是。 第5章 和亲   陆霓稽首跪拜,姿势矜贵端正,如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这一拜下,便等同承认了季姝拿出的这封遗诏,从此后,这张皇位就是大皇子陆琚的了。   新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愣怔发呆,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忽见一贯凛然尊贵的长姐在下叩拜,下意识连忙摆手,嗫嚅道:   “长姐不必多礼……”   一旁比御座高出半阶的座位上,季太后蓦地侧目望来,吓得陆琚一个哆嗦。   母后说了,要他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一切皆由她周旋即可。   他忙肃了脸色,腰杆挺得笔直,道了声:   “平身。”   陆霓的知情识趣,本该季太后感到些许快意,现下却被儿子的蠢笨搞得荡然无存。   待到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柔和蔼,切切关怀:“哀家听说二殿下受惊了,可有受伤?”   “幸得有季督尉,及时带人扑熄大火,若是再晚一步,摘星阁兴许就被火势压塌了。这要砸下来,我和二殿下一同殉死,追随父皇西去,倒也可全我姐弟一片孝心。”   陆霓越说,季太后的脸色就越阴沉,频频向一旁就坐的季湛投去阴恻目光。   陆霓则目不斜视,连余光也没瞟一下,安然说道:“二弟险些被一截断栏砸到,受了惊吓,太医来看过,开了定神药服下刚睡过去,耽搁前来拜见……还望娘娘体恤。”   “无事……那便好。”   季太后暗自深吸口气,缓和下情绪,“这也太不小心了,宫中失火,稍有不慎便会酿至大错,昭宁,长信宫一向是你自己打理,哀家原也不曾过问,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   “儿臣定会严查。”   陆霓不给她拿捏的机会,迅速接话,“待查出是何人过失,再交由娘娘处置。”   “也罢……”   季太后被她一噎,滞了滞,吩咐秦大明:“待会儿你跟着长公主去,那些不守规矩、惯会偷奸耍滑的,按宫规都处置了,一个不留。”   “是。”秦大明赶紧应喏。   陆霓默然抿了抿唇,再次开口,语气坚定,“昭宁自请,愿往北燕和亲。”   自进来后,她一句未提父皇因何亡故,既无追究问责,也不曾哀戚悲痛,看上去,对这桩已成定局的大事安然受之,冷漠的连悲伤都不曾有。   她肯如此顺从,更自请和亲。   太后气闷,要说的话,都被她抢着说完了。   新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北燕可不是好去处呐。”   季太后慢条斯理说道:“身娇玉贵的,你父皇刚走,哀家就送你到那北蛮子的地界受磋磨,这话要说出去,百官该责哀家刻薄了。”   “还请娘娘允准,让二殿下封王离京,就居藩地。”陆霓直言。   眼下父皇都不在了,母慈子孝这套还做给谁看?她今天是来谈条件的。   季太后干脆摇头,仍是惯用的托辞,“二殿下年纪未到,哀家不能坏了规矩。”   正熙帝数次欲立嫡出的二皇子为东宫,皆被昌国公、解太尉等人拦阻,这些人便是搬出祖宗礼法,道皇子年满十五才可封王就藩,册封太子也该如此。   陆霓垂眉敛眸,话锋一转,只得顺着和亲继续说。   “昭宁生来锦衣玉食,皆受之于国,自当以己身报之。”   她微微侧首,自入殿后,这才第一次向坐在一旁的季督尉投去目光,略一颔首。   “近年北燕频频进犯边关,便如两年前,竟潜行越过幽州数座关城,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飞棠关,若此处被破,快马不过三日,便可抵达上京,以京城的兵力绝难抵挡,岂非国破家亡,仅在一夕。”   她侃侃而谈,听在解知闻和季湛两人耳中,这番见识难得出于一个深宫女子之口。   解太尉暗道,果然,长公主过去还是藏拙了。   “昭宁愿以一己之力,身入北燕,心系我大庸,日后再有这等重大敌情,亦可提前示警,为朝廷耳目。再者,一旦两国联姻,起码可让边关将士多几年安稳太平,少些流血捐躯,朝廷国库可得丰盈。舍我一人,换得国泰民安,亦不枉父皇养我育我之恩。”   在座两人,解知闻掌管兵部,季湛新任家主,日后即可把持户部权柄,这两人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清楚,和亲是桩成本低、收效大的便宜买卖。   但也正因这两人行伍出身,要让一个女子牺牲自己,来替边关换取太平,这也令任何一个历经过沙场的铁血男儿,深感羞耻和惭愧。   解知闻微微动容,张了张口,欲向太后求情,新帝已然顺利登基,不若就给二殿下封个王,打发到偏远藩地去,也不怕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向上未及开口,却又被季太后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任凭陆霓说得天花乱坠,季姝却是知道她的,惯会巧言令色。   这点儿东西,打动男人的恻隐之心兴许够了,到她这儿,却还差些。   她抬手轻抹眼角,感叹道:“昭宁,你一向不与哀家亲近,你父皇一走,就想带着弟弟远远避出宫去。可……哀家过去从不曾亏待你姐弟俩,如今还想借着机会,好好补偿补偿你们,怎舍得让你去那苦寒之地侍奉北蛮?”   说得够直白了,陆霓一时哑然。   太后长长的护甲轻敲在扶手上,苦口婆心接着吓唬她:   “你可知,北燕王廷乱得很,王位几年一换,你真过去了,没几年丈夫一死,就得嫁给继位的新王。一女侍二夫……没准儿还不止呢,你自小受礼教长大,这般耻辱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过不下去,就赶紧自我了断。   陆霓迎着她期盼的目光,勉为其难:   “可……眼下新帝初登大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前些时还听闻幽州那边军情紧张,要多发粮晌、征兵驰援。和亲一事,宜疾不宜缓,我若不去,难不成叫二公主去?还是澄安?”   正熙帝膝下二子三女,二公主陆霏的生母徐美人位低言轻,连带着她也不受宠。   三公主封号澄安,季太后亲生,往后的待遇眼见是水涨船高。   陆霓把问题踢回给太后,总算堵住了她的嘴,却依旧咬死不松口,分明还是想把阿瓒困在皇城,任她搓扁揉圆。   “幽州军情,自有解刺史及众多将士担着,长公主不必多虑。”   清朗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季湛,被面具覆着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来打什么岔?陆霓不由睇一眼,灯火通明下,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分明,倒也颇显俊俏。   想起他是美是丑的传言,她难免多看两眼,目光落在那截笔挺鼻梁上……   愕然中,生出几分难以置信。   待她收回心神,再次打点精神游说太后,言谈间骤然轻快几分。   “娘娘是知道我的,这些年在宫里耳濡目染,得您熏陶,宫廷里的勾……人情往来,差不多也门儿清了。日后去到北燕,荒蛮之地的人,到底心眼儿瓷实些,只要我肯用点心思,要不了一年半载,也能占稳脚跟。”   对上太后逐渐铁青的脸色,陆霓缓缓勾唇,展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那双墨玉般的眸却清冷如寒潭。   “太后放心,儿臣定不会学前朝那位祸国妖姬。”   前朝曾有位公主和亲异族,便如季太后所言,一连嫁了四回,最终却在异国独揽大权。   因对故国怀恨在心,屡屡出兵挑起战乱,致使两败俱伤、国力衰退。   一场和亲到头来,反成灾祸的源头。   季太后算看出来了,她这是利诱不成改威逼,若坚持不让陆瓒就藩离京,以陆霓的手段和心机,她的确做得出来。   “放肆!”   太后厉喝一声,“你父皇的灵柩还在这紫宸殿,你身为他最爱重的长公主,竟然出言不逊,简直大逆不道。”   “昭宁一心一意为家国筹谋,何曾说过不逊之言?”   陆霓敛去挑衅的傲慢,唇角柔和下来,换上一副低眉顺眼。   “娘娘说得没错,嫁到那蛮荒之地,到底凄凉还是美满,如鱼饮水,外人又怎会知晓。只是可叹远离故国至亲、归期无望,昭宁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这番提醒再明显不过,太后厌憎长公主,巴不得她和亲过去,过得越凄凉越好。   可是,好不好过,隔着千里之外,她也瞧不见呐。   抛开先前的威逼利诱,唯独这句,最能打动季太后,她怎甘心长公主受尽折辱磋磨的时候,却不能在边上亲眼瞧着呢?   陆霓压根就没想过和亲,她若离京远嫁,即使阿瓒真能封王就藩,恐怕还未走到封地,半路就已被太后的人暗算了。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多些讨价还价的余地罢了。   御台上下,斗了四年的宿敌沉默对峙,从前势均力敌,如今形势陡转,成为阶下囚的那个,却不甘任人宰割。   季太后天生一双含笑眼,柔眉弯目,不笑时也像笑,眼角一丝细纹也无,漆黑的眸底波澜涌动。   的确,不该让她去和亲,甚至,昨夜没能及时让她死掉,季姝也一点都不后悔了。   “哀家怎舍得让你去北燕,昨夜陛下临终时,哀家亲口向他承诺,要一生一世照料好你们姐弟俩。”   季太后笑得越慈和,陆霓的心就越痛。   提到父皇,她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斑驳血痕。   棋逢对手这么些年,季姝最知她的软肋所在,伤口撒盐更是做得娴熟,温声道:   “你也知道的,澹儿仰慕你这许多年,一心想要求娶你。昭宁,你父皇不在了,嫁到季家,世子定不会薄待你。”   作者有话说:   陆霓:本宫要去和亲,当个祸国妖姬。 第6章 下嫁(捉虫)   昌国公世子季澹,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在这点上,真做到了子承父业。   十二三岁就学会玩女人,屋里的丫头媳妇子染指个遍,不到十五岁,已在各大青楼妓寮混得脸熟,前后十年,成为这一行当首屈一指的大金主。   若说京城的世家高门子弟,大多心仪昭宁长公主,将她视作心目中的皎洁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季澹则不然,他一心只想把这轮明月拖入尘埃,与光和尘。   三年前,在华清园给她下“消愁”的,就是他。   比起亲儿子唯唯诺诺的性子,季太后对这个侄子疼爱更甚,最重要的是,陆霓嫁给季澹,那才叫生不如死。   但对于陆霓来说,嫁季澹总比和亲强,起码她人在京城,还有办法替阿瓒安排好退路,让他熬过两年逃出生天,那之后,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而眼下,她窥到一线生机。   “娘娘,我想看一眼父皇的遗诏。”   陆霓的目光落在太后手边的国玺及诏书上,流露质疑。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对百官宣读,便是盖棺定论,她在此时发难,季太后丝毫不怵,抬手示意秦大明上来。   陆霓上前一步,立在御台阶下,“不必劳烦秦公公,本宫自己来看便是。”   季太后犹疑睨她一眼,似在掂量,难不成她还敢当众撕毁诏书、砸了玉玺不成?   须臾,她含笑招了招手,“来。”   陆霓站在太后座侧,双手拿过诏书徐徐启开,垂睑细看了一遍,落款处日期在半月前。   她状似随意问了句:“是耿太傅拟的?”   季太后掀了掀眼皮,眸中分明挟着一丝讥嘲。   “昭宁好眼力,不愧是你父皇亲自教授的书法。”   太傅耿春秋是正熙帝的启蒙之师,如今年事已高,告老致仕,皇帝念旧,留他在京城多住些时日。   陆霓精于书法,能辨名臣大儒字迹,一看便知,细想一回,记不得半月前耿太傅有否进宫。   她本也没打算在此时细究,倒是季太后,还是说了两句场面话。   “昭宁,你要体谅你父皇的难处,他是一直偏爱你和瓒儿多些,可毕竟皇位关乎一国之重,先皇后早逝,肃宁侯府凋零,如今连爵位都无人继承,二殿下一来尚年幼,二无戚族依仗,如何坐得稳这大位?”   陆霓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启唇淡笑,“娘娘说的是。”   她放下诏书,旋身退下御台。   上来走的是正中玉阶,此时却是沿着左侧下来。   陆霓微提裙摆,款款步落阶台,从这儿走回原先站立之处,正好要经过坐在左首位的季督尉。   素白裙裾无香无佩,随着步伐轻扬,带起一阵幽淡的女儿体香,袭向端坐椅上的人。   在离得尚有三四步的距离,季湛突然起身,动作过快,沉重的金丝楠木座椅被带得晃动几下,发出沉沉闷响。   而他已两步退开,站到远离陆霓的那一侧椅后。   这一下动静,令得殿内几人纷纷侧目,眼见季湛急促狼狈的样子,太后和解太尉诧异之后,继而面色古怪。   关于季督尉这位朝中新贵的传闻颇多,其中一条,说他厌女成疾,已到了靠近三丈之内,便难以忍受的地步。   陆霓被他的反应吓得心口一窒,才省起这一茬,计划被打乱,不由深感懊悔。   对方下颌紧绷,薄唇几乎抿成一线,面具隆起的额部勾绘粗重线条,此时他整个人就像一头悍猛的上古凶兽,准备随时跃起,择人而噬。   本要悄声说给他听的威胁,眼看是说不成了。   陆霓迅速在他身上扫视一遭,目光落在腕甲上方,露出的玄色衣衫被利刃划破一道裂口,渗出的血迹不大明显。   她灵机一动,俏生生开口:“哎呀,你受伤了……”   语声轻软娇糯,略带讨好,需要一份默契,才能听出挟在其中的央求之意。   初遇时,她也曾说过这句话。   山岚夜雨,杏花翩飞,她一身素服与那夜一模一样,像个从雨中走出的小精灵,娇靥含春、媚态天成,望向他的眼神,如同注视落入陷阱的猎物,生杀予夺,仅在她一念之间。   季湛的心轻颤,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愤怒——   她认出他了。   陆霓的视线凝在季湛脸上,鼻尖那颗浅淡小痣依旧——原来,他就是季家那个外室子。   显然,季姝和解知闻对此并不知情。   京城人人都知,季湛是昌国公流落在外的子嗣,生母出身不详,有信物为证,认祖归宗后,按族谱序位排行第五。   陆霓三年前从华清园回来,也曾让云翳查过那少年的底细,名叫季以舟。   生母程娟出身幽州大族,其兄曾任职军中,因护卫季公爷重伤而亡,死前把唯一的妹子托付给他。   疏不知所托非人,季威并未带程娟回族,仅是养在京郊庄院里,成了个没名没份的外室。   世家重名份,养在郊野的外室子则人人可欺。   她遇见季以舟那夜,他刚被世子爷派来的手下痛殴一顿,因此身上带伤。   当日派去的人回报说,程娟彼时刚过世,季以舟是回来奔丧的,平日并不住在庄子里。   其余尚有许多细节,待人再返回追查,庄子里知道内情的下人全都不知所踪,线索戛然而断。   之后遣人往幽州调查程家,才知早已落败,几支族人死得死、迁得迁,关于程娟兄妹的事,几乎无人知晓。   季威不久前中风,若说他连儿子是谁生的都认不出,怕是有些牵强。   但这么个低微卑贱的外室子,自小受家族中人白眼冷遇、凌|辱虐待,季威怎敢把家主之位传给这样的人?   尤其是太后,若她知晓季以舟的真正来历,绝不敢在伪诏谋逆的大事上如此倚重。   先前陆霓认出他的第一眼,便已想清其中关节,季督尉的这重隐藏身份,正可供她做为拿捏的把柄。   她背朝着那边几人,对季督尉用口型说出“助我”二字,明眸微睨,转身走回殿中。   “并非昭宁不愿遵从娘娘的安排,只是父皇新丧,昭宁身为长女,应服斩衰,恐怕季世子等不得。”   母后病逝,她服杖期一年,如今父亦亡,按礼该服丧三年。   季太后摇头不允,“斩衰过重,难道你父皇在天之灵,愿见你豆蔻年华,便这么麻衣冷食虚度三载?”   她看了眼那边已归坐的季湛,“昌国公如今身患恶疾,说不准还有多少时日,你和世子的婚事,倒是反该抓紧些。你也知道,澹儿为了你,拖到如今二十有五未立正妻,你既早晚都要为季家妇,也该为季家子嗣绵延的大事着想。”   陆霓怒极反笑。   季澹是没正妻,通房小妾倒是早给他生了四五个孩子,更不用说养在外面的,恐怕她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还用担心子嗣?   “娘娘的意思,是说天子国丧也不必理会,倒是昌国公一介臣子快死了,须得急急迎公主进门,给他老人家冲喜吗?”   陆霓提高声调,后殿与前面的紫宸殿不过一墙之隔,她倒想问问季姝,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众臣百官再说一遍。   “历朝历代,公主热孝出降,倒也并非绝无仅有。”   季太后敛下心头得意,讪讪一笑,终于松了口风。   “你若下嫁为季家妇,从此与哀家便更亲近了,再过两年,把丰州赐与二殿下作封地,那处富庶繁华,离京城又近,到时你们姐弟见面也方便。”   陆霓心头提着一口气,目光却不敢瞥向左侧,要挟季湛的想法过于仓促,实则她也无甚把握。   借国丧推迟婚期,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若能挨过两年,到时阿瓒一走,她便再没什么软肋能被季姝拿捏的了。   目光在殿中悄然逘巡,新帝对太后唯命是从,肯定指望不上。   解知闻就更别提了,解家执掌兵权,其实从前与父皇并无太深的过节,不似季威把持财政,惯会咄咄逼人。   不过……,陆霓又去看太后,心头冷笑,季、解两家一向为通家之好,季姝当年未入宫前,最先订下的亲事,就是跟解知闻。   季姝这人野心极大,一生最大的执念便是后位。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份,这些年有没有与解知闻旧情复炽,难免令人心生遐想。   可惜这消息她知道的晚了些,不及细查,若是被她找到这两人的蛛丝马迹,兴许就能提前一步扳倒季贵妃,便无眼前死局。   季太后见她眼神游移,满殿求援无果,心下大是痛快,催促道:   “昭宁,你一向知礼守孝,当知你父皇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你早日出降,今日在灵前定下婚事,先帝在天之灵必感欣慰。眼下百官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再拖延下去,误了起丧吉时,可是大罪。”   陆霓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   “长公主下嫁季家……”冷不丁,一个声音徐徐响起。   季太后循声望向季湛,这才记起,他如今是季家的当家人,倒也有权过问这桩婚事。   “督尉是家主,依你看,哀家指的这桩亲事如何?”   季湛起身,双腿微一用力,座椅被直接推后三尺,大概是为了跟站在殿中的长公主保持距离,他并不上前,负手在新挪出的空地上踱了两步,像在考虑太后的提议。   半晌,他抬起头来,面具下的半张脸严肃认真。   “娘娘厚爱昌国公府,臣感激不尽。”   陆霓心头一沉。   季湛继续道:“不过,昭宁长公主身份尊贵,世子恐怕难堪匹配,若论地位相当,该是臣这家主……更登对些。”   “你……”   在座无不震惊,太后失声厉喝,“季湛,你这是何意?”   “莫非娘娘觉得,臣比不上世子……”   季湛负手而立,面具狰狞,玄甲衬托得他身躯更显伟岸,无形中显出极强的压迫感。   “臣今夜立下的功劳,向娘娘讨这件赏赐,该不为过吧?”   作者有话说:   太后:邀功求赏,你礼貌吗?   陆霓:谁是赏赐?你礼貌吗? 第7章 恐女   大丧起,依礼部卜定的吉时,由典度官引导招魂,接下来盖衮冕、含珠,则需新帝亲自完成。   朝午晡三个时辰设奠,披麻戴孝的皇子公主、后宫妃嫔、皇室宗亲守在灵前,百官则跪在殿外,齐齐伏地,哭声震天。   辰时末,一场吊祭结束,新帝被礼部尚书请回太清殿,还要准备明日的小敛,以及之后的登基大典。   其余人等也可稍作休憩,紫宸殿后的小花园,临时辟给皇子公主们作安置之用。   园子里那株蔷薇、紫萝铺搭的花架,是过去陆霓和阿瓒最爱闲坐读书的地方,她拖着跪得发僵的膝盖挪过去。   刚坐下,就见二公主也进了园子,一眼瞧见陆霓,上来就气急败坏问道:   “你没事提什么和亲啊?”   陆瓒在旁一惊,“长姊,太后真要让你去和亲?”   后殿的事,陆霓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倒是站在陆瓒身后的云翳,长公主早跟他商议过对策,好奇地竖起耳朵。   陆霓懒得抬眼,接过白芷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二妹耳目灵通啊。”   她和太后谈判,只有新帝和两名重臣在场,再就是秦大明。   不得不说,她这个二妹,毕生志向就是寻摸一门好姻缘,眼下父皇新丧,她的关注点……也是清奇得可以。   “那什么……我也是关心长姐的前途来着。”   陆霏尴尬一笑,她的消息,自然是秦大明那里花重金买来的。   陆瓒见长姊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不可能让她去和亲,松口气之余,宽慰道:   “二姐放心,我朝一向崇武善战,况且如今北燕国势正衰,朝廷不会考虑和亲这等下策之选。”   陆霓睨了他一眼,淡声警告:“不得擅言国事。”   “哦。”陆瓒连忙缄口。   “万一被哪个不开眼的大臣听见了,真在朝堂上议起来怎么办?”   陆霏小声嘟囔,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真要是和亲,长姐手段高明,三妹那就更不用说,有亲娘亲哥哥罩着。   铁定得是她。   再何况,长姐现下就定好了亲事。   她撇了撇嘴,没掩住心头的幸灾乐祸:   “还是长公主命好,嫁作季家妇,昌国公府的荣华富贵,可比宫里还要显赫。”   云翳心里咯噔一声,还是要嫁季家,试探问了声:“什么时候和世子……”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呀?”   二公主一拍手,差点乐出声儿来,“要说那位季督尉在京城的权势,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可比季世子有前途,如今还是家主,连世子爷也得听他的。”   云翳咽了口口水,被这出乎意料的消息差点惊掉下巴,太后竟临时改了人选?   陆瓒则满面担忧,紧紧握住长姊的手。   “不过就是可惜,听说未来姐夫身患怪疾……”   论起整个京城里,谁对世家望族中未婚子弟了解得最全面,二公主可谓当之无愧的百事通,她摇头叹气,满脸遗憾,其中还挟着些许好奇:   “这恐女症……到底是个什么病症啊?长姐将来嫁过去,岂不是……”   守活寡仨字,陆霏费了好大劲儿才咽回肚里。   与此同时,太清殿中,太后端坐御座之上,也在问解太尉同样的问题。   坐上至尊之位,她本该心满意足,皇后算得什么,如今她是太后,真正的万人之上,再无掣肘。   可心里那根刺儿,非但没能拔除,反而越扎越深。   “季湛他到底是何居心?难不成……真看上昭宁了?他不是厌女成疾吗?”   “这恐女症,二郎来信也提过,在幽州还专替他请过名医诊治。有这症侯在身,说他心仪长公主,应当不大可能吧。”   解知闻也不确定这件事,再说他没觉得这些有多重要,眼下新帝刚即位,把心思花在这上面,妇人见识……果然是短。   太后半晌喃喃,“真不知兄长怎么想的,怎会让他继承家主。”   解知闻不明白,这有何难理解的,“国公爷这辈子富可敌国,唯一遗憾就是沾不上兵权,家中出了季督尉这么个子弟,季家百年基业如虎添翼。臣说句公道话,世子比起他来,确实不如。”   季太后含怒瞋他一眼,季家今日的鼎盛,难道不是她一人的功劳?   不说如今她大权在握,即使百年后,皇帝也会一心向着外家,前景大好,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此一来,何愁没有兵权,何必让季湛这么个难以掌控之人当家主。   世子虽说才能不济,重要的是听话。   但换个角度考虑,此子手握兵权,季、解两家争着想要这枚筹码,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至于解知闻,自也有他的一番盘算。   这人是二郎的结义兄弟,在幽州数年能征善战,又是季家子弟。   就如季威垂涎解家的兵权,他解知闻也同样艳羡季家的财富。   季家家主的兽头铜戒,是户部征收天下州府税赋的凭证。   虽说朝廷规定了每年田租、口赋的数目,但具体收上来多少,全由各州司农说了算。   司农都是季威一手栽培的人,以铜戒为令行事。   二郎对季湛有知遇之恩,又交好多年,季湛回归季家两年不到,由他继任家主,便如同在季、解两家之间搭起一座稳固的桥梁。   起码在解知闻来说,是喜闻乐见。   “娘娘,为一国之事,当用可用之材,如今可跟从前不一样了。”   解知闻还是忍不住提醒太后一句,妇人心性与为君之道是两码事。   “说到底,长公主身份尊荣,赐婚给季督尉这等重臣,好让他感念皇恩、尽忠效力。有二殿下在,娘娘拿捏长公主还不是轻而易举。”   “再说了……”他带了些戏谑的口吻:   “臣看季湛跟他父亲心性不大一样,不是个爱在男女事上浪费精力的。这门亲结上,必成怨偶。”   嫁给季澹那是受磋磨,单纯的皮肉之苦。   嫁季湛,眼见这人桀骜不驯的架势,长公主将来,怕是比守活寡还艰难。   季太后出神想到这儿,终于面色稍霁,展颜笑起来。   在巴望长公主守活寡这件事上,二公主陆霏与太后所见略同。   陆霏这话没说出口,团扇半掩住颇显俏丽的容颜,仍在卖力奚落:   “长姐喜爱长相俊美之人,未来姐夫却……听人说满脸刀疤,是个丑八怪。”   一语甫落,对面几人皆不作声,面带古怪望向她身后。   陆霏莫名觉得后背发凉,蓦地转身,就见隔得四五丈远的树下,立着个高大人影。   树影晃动间半明半暗,替代眉眼的面具狰狞扭曲,陆霏这一吓差点跳起来,连忙用团扇挡住脸。   “二公主,本督可有开罪过你?”   季湛的声音听不出怒意,语气平直。   陆霏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一辈子也没出过几回宫门,根本无缘得见外臣。   扇子后传来微不可闻的细软嗓音。   “没……并无。”   “那么本督得请宗正令过来,好生请教一番,公主妄议朝臣,当以何罪论处。”   陆霏腿一软哭出声来,一退两退,退到陆霓身边的石沿子上坐下,哀求地扯了扯边上的袖子。   “长姐……”   陆霓:“……”   这个时候想起长姐了。   她沉默,不是不想帮,是爱莫能助。   与季湛旧怨一重尚未了结,如今又添新仇,她还没想明白呢,他为何求娶她?   “国丧期间,二公主所用之物不合礼制,当以禁足、罚俸为戒。”   季督尉接着找岔,目标转移到陆霏手上的团扇,边角处绣了一对色彩招摇的双鸳戏莲,她连忙把扇子背到身后去。   陆霓抚额暗叹,眼神够毒的,最重要的是,他一个外臣,虽说如今掌着宫禁,这般苛责训斥公主,不觉过分僭越吗?   由此可想而知,他如今非但在京城权势滔天,宫中亦可为所欲为。   怕是连太后也未料到,她家这个侄儿,这般跋扈桀骜吧!   陆霓心头一动,隐隐生出些想法,轻轻推了陆霏一把,“还不快走。”   这丫头,平日也就只敢在她们姐妹面前,小嘴叭叭个没完,真遇见个事儿,慌成个鹌鹑。   这时候还不跑,等着季督尉唤人来押她不成?   陆霏慌里慌张跳起来,逃似的跑出小花园。   那边花树下的人转了个身,一言不发也走了。   “季督尉……留步。”   陆霓赶紧起身,示意身边几个待着别动,独自向那边走去。   谁知季督尉头也不回,脚下甚至还加快几分。   陆霓提着裙子追了两步,纳罕停住脚。   这园子专供皇子公主休憩,他一个三军督尉闯进来,不是来找她的?这会儿落荒而逃又为哪般?   果然,她不追了,那人也不逃,立在离园门不远的一座小山石旁,回过身来。   她也便提步上前,离得尚有三四丈远,那人蓦地抬手,阻止她继续靠近。   啧,他恐女。   陆霓定在原地,隔着中间大蓬长势喜人的紫玉芍药,提着嗓子扬声问了句:   “你……为何要娶本宫?”   这样的话,真的适合高声询问吗?   她心头生起一阵烦闷。   三年前差点杀死他,事后她也觉过意不去,本想找到人弥补一二,谁想那之后他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对面的人无声看着她,那张面具在灼灼烈阳下,看起来倒没那么骇人了,更像个明晃晃作弊的印记,掩盖真实情绪,冷冰冰透着嘲弄的意味。   陆霓有心解释一句,却无从开口。   如今情势陡转,换他高高在上、手握重权,她则沦为任人拿捏的失势公主。   父皇死得蹊跷,遗诏真伪难辨,占据皇位的那对母子是罪魁祸首。   面前这人,则是同谋。   婚期定在年底,眼下已近八月,再有三月余,她就要嫁给害死父皇的仇人……   “看来,长公主还是想嫁季澹。”   那张薄唇微微下撇,扯出个嘲讽的弧度。   若有的选,她宁愿嫁季澹那纨绔二世祖。   季湛这人,像表面波澜不兴、实则幽沉难明的深渊,远观难以琢磨,靠近则会被啃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看不透他。   季湛的声音冷漠无情,“可惜,殿下没得选。”   陆霓默默看着他转身离去,这便是他的答复:他恨她,娶她……是为报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日更,还是老规矩,每天15点存稿箱准时发送~~欢迎小可爱们收藏+评论吖,送红包么么哒 第8章 伪诏   戌时过,天色擦黑,今日的丧仪结束,余下自有宫人守灵。   后宫的禁军已全部撤离,换成玄天骑和贲武卫驻守。   仅剩齐煊一支队伍,仍兢兢业业死守在长信宫外,外圈围住他们的人马又加了一倍,见长公主一行到来,无声打开一道缺口容他们通过。   陆霓在宫门前止步,叫过齐煊,和声吩咐道:“齐统领不必守在这儿了,按军令行事吧。”   齐煊面色沉凝,担忧地看了几眼长公主,这才应喏,“末将遵令。”   陆霓走出两步,停下又问一句:“接下来,你这队人会被分到何处。”   “暂时回贲武营,之后如何调遣,还要看上头的安排。”   那就还是季督尉说了算,陆霓无声点了点头。   “殿下交待末将找张大人……”   齐煊靠近一步,压低声音,“他死了,尸体在临安县衙。”   陆霓瞳孔一缩,回身静静看着他。   齐煊明白兹事体大,回身避着外围军士,匆匆把事情经过说了。   “张大人昨日一早出门,跟家人说去杜县会友,杜县和临安县挨着,不过回京并不经过临安,县衙的人说,尸体是昨天夜里在僻巷发现的,原当是醉汉,磕破头流血过多而死。”   陆霓心下微冷,果然是死了。   本是去杜县,人却死在离京城更远的临安县,那就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对父皇的死因,她有些似明非明的揣测。   首先,季姝不大可能用毒。   宫中对毒物防范极严,头前元辉帝登基后,查出生母是被宫人下毒暗害,此后宫廷对毒物严防死守,杜绝了不少阴毒事。   但凡沾一点毒性的药品皆被列为禁药,并规定太医院对宫中不明病症而亡的,死后皆须验毒。   元辉帝便是陆霓的祖父,到了她父皇这一代,这类手段虽有死灰复燃的苗头,但宫人对防毒的意识反有提高。   如云翳,辨药解毒方面是个奇才,他的眼疾也是在曾经试药时,染毒所致。   依陆霓所料,父皇的死最有可能,是像张院判所言,耽于声色、房事过度……   这种事她不好直接过问,更没法细细打听,根据当日张院判拐弯抹角的态度,以及聱牙诘屈的病理医案,照说这种病症得有个过程,缓慢致人体衰气虚,而不该这么快便一命呜呼。   陆霓心下郁结,张院判一死,他留在太医院的医案等物想必也早被人暗中销毁,这事大概得换个角度追查。   她在宫门前与齐煊道别,“多谢齐统领这些年对长信宫的照拂,日后若本宫尚有余力,定当报答。”   八尺男儿竟被她一句话说得眼眶发红,齐煊端正行了一礼,郑重道:   “属下对长公主忠心不二,无论何时,但有差遣,殿下只需命人来吩咐一声,水里火里,齐煊甘之如饴。”   *   再次进了长信宫,一片狼藉的庭院已被宫人规置齐整。   先前摘星阁走水,奔走救火的兵士几乎把那座莲池给舀光了。   后来她被太后派来的人带走时,还想着不知有没有命回来,谁想生死之间走完一遭,再回到这座住了十八年的宫殿,眼前景致依旧。   除了被烧得红一块、黑一块的摘星阁。   失了过去的金碧辉煌,高耸的塔身兀自狼狈,像个失了庇护、无所依靠的可怜虫。   高处太显眼,除了惹人怜悯,更多的,是招来落井下石。   陆霓抬头仰望,忽而弯唇轻轻笑起来。   哪里真就塌了,倒下来砸死她和阿瓒,不过是诓季姝的鬼话,顺带挑拨一下她和季湛的关系罢了。   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又出现在脑海,她眼眸暗沉下来,转身回了内殿。   陆瓒跟着她进来,经过一天的丧礼,该哭的早就哭完,垂头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这些年长姊为他牺牲了多少,不是他说一两句感谢或保证的话,就能够偿清的。   不止是她,还有母后和父皇。   他时刻背负着至亲的期许和厚望,承受着他们的庇护,这重担让他抬不起头,更无以为报。   陆霓知道他心里难过,也不劝慰,径直走到一旁的书案前。   陆瓒见状,知道她要写字,走过去替她研墨。   “今日我看了遗诏。”   陆霓说着,从架子上挑选黄麻纸。   陆瓒不须她吩咐,拿过案头的银制小刀,替她把纸裁至诏书大小,铺在大案上。   陆霓凝神想了一会儿,提笔凭着记忆开始摹写。   笔触圆润、字形飘逸,她临过耿太傅的字贴,仿得几可以假乱真,因此才能一见便知。   一边写,她缓缓说着:   “当时时间紧,我只记了关键几处的运笔和行文手法,字迹的确是耿太傅不假,太后也承认了。”   陆瓒并不作声,在旁看得极认真。   他性子沉稳,寡言少语得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学识却是上佳。   耿太傅这样的鸿学大儒,也曾亲自教导过他两年,更不说父皇手把手地倾囊相授。   最后的日期也写上,陆霓收笔站直了身子,从头到尾看一遍,除了首尾的祥云印纹及玺印,基本一模一样。   陆瓒伸指点在日期上,“那日太傅来过,我见着他了。”   虽然陆霓也想到这一点了,此时听他证实,还是流露失望,目光凝着他,等待下文。   陆瓒摇摇头,“父皇召见太傅的时候,我刚从紫宸殿出来,不知他们说的什么。”   “这么说,极有可能……父皇那日真的命他撰拟遗诏了。”   烛火幽然,映在陆霓略显憔悴的脸上,她沉沉落坐,宽大的座椅显得身形瘦骨伶仃,疲倦以手撑额。   陆瓒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蹭掉刚才沾染的一点墨渍,站到椅侧,轻缓替她揉捏肩颈。   他嗓音闷闷的,“长姊,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瓒当然知道父皇想立他做太子,但拗不过世家把控的一众朝臣,这种情况下,怎会提前立下传位诏书?   除非……他料到不久将死!   陆霓不想把自己猜测的那些告诉弟弟,“待我查明再跟你说吧。”   “张院判都死了,长姊,你为何还要瞒我?”陆瓒的声音有点激动,“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霓覆上肩头的手,紧握住,“阿瓒,有些东西显而易见,但仅限辨别人心,不够当作证据。”   全天下人皆知太后矫诏夺嫡,以他们如今的处境,便是拿到证据,都不定有机会扳倒那对母子,更何况只有凭空猜测。   陆瓒沉默少许,咽下不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目光转到那纸诏书上。   “皇长子陆琚,仁厚宽爱,德义兼备,……”   他指着这段话前面的一处留白,“这里的笔锋,和太傅的有些出入。”   陆霓示意他把灯盏靠近些,凑上去仔细瞧了一阵,闭目细细回想。   “我当时留意到,前面这行字……墨色似乎略有些淡。”   “是了,纸色也有异……”   她蓦地睁眼,“果然是被篡改过的,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看来是个中高手。”   诏书中一句未提及先皇后,若是传位陆瓒,必会用“嫡子”二字,在这之前,则会提到已逝中宫惠元皇后。   而如今只书“皇长子陆琚”五字,前头那句话便需要篡改,字数不够,才有这处不甚显眼的留白。   陆霓自幼在书法一道上极有天赋,赏鉴字画多了,对纸张用墨的门道亦称得上行家,甚至寻常赝品到她手里,差不多能说出出自何人手笔。   她陡然有了信心,寻思着如何利用这条线索。   从张院判的遭遇来看,季姝毁证灭口的动作相当快,不知这次能否被她捷足先登。   还有,若能拿到季姝手中那份伪造的诏书,就更好了。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   陆霓侧耳,就听见秦大明的公鸭嗓兀自聒噪。   “咱家奉娘娘懿旨,来替长公主清肃宫规,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宫中纵火?今日撞到咱家手里,定要活扒他一层皮……”   陆霓揉揉额角,视线仍停在诏书上,对外间的喧哗充耳不闻。   阎罗易见,小鬼难缠,和季姝的争锋相对不过是口头上你来我往,过去东西廷井水不犯河水,贵妃再恨她,爪子也挠不着。   如今倒是可以变着花样,叫秦大明来为难她。   单就一桩火烧摘星阁的罪责,落不到她和阿瓒身上,却能拿她宫里人出气,尤其是她身边这几个。   来得这样快,连过夜都等不得,看来太后新官上任,非要旺旺的烧上几把火才满意。   她抬头看一眼阿瓒阴沉的小脸,扑哧一笑,“无妨,以后这种事只怕不会少,兵来将挡就是,先让白芷他们应付着。”   陆瓒轻轻叹了口气,拿了本书在一旁坐下,又道:“长姊,你也该休息一会儿,眼都熬红了。”   陆霓轻嗯一声,转过视线看他。   小少年端正坐在灯下,先略显焦躁地哗哗翻了几页书,随后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无旁骛看起来。   她暗觉欣慰,不枉费她苦心筹谋,阿瓒这样的好孩子,是不该就此埋没的。   父皇一生鸿愿,便是摆脱世家掣肘皇权的困局,奈何世家做大已久,强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逆转,他自己心有余,却力所不怠。   如今这份心愿交到阿瓒和她手里,陆霓才真正明白了父皇这些年的难处,远比她所见更艰险。   “阿瓒……”   她轻唤一声,“接下来这两年,你有何打算?”   陆瓒抬头,“长姊,我都听你的。”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搂住弟弟的肩头,语气沉凝。   “待大敛过后……” 第9章 可欺   后殿台阶上,云庆蜷坐成一团,正自哭天抹泪。   “师哥,师父死得好惨呐……”   “唔,是挺惨的。”   云翳随口应着,丢了张帕子到他脑袋上,“擤擤你那鼻涕,别蹭我一身。”   “师哥,你都不难过么?师父一向最疼你的。”   “难过……又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他给哭醒喽?”   云翳双手耷拉在膝盖上,仰头看摘星阁,半晌呢喃道:   “是怪惨的,‘升天丹’这种鬼东西,禁了一百多年,秦大明也能搞来……”   云庆抹了把鼻涕,“师哥,升天丹是什么?”   “唔,从前方士炼丹想要飞升极乐,结果炼出这玩意儿,吃下去肠穿肚烂,死了后尸体硬梆梆跟个铁疙瘩。前朝那会儿给人殉吃的,据说死前惨烈,内里像被烈火焚灼,偏生皮肉完好如生人,一点破的都没有……”   说得云庆哭得更凶了。   云翳便住了嘴,捅捅他,“诶,你倒好,昨儿夜里跑出来了,云响呢?”   云庆止住泪,眨巴眨巴眼,“他昨天守宣室,没跟着咱们去西廷,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哇。”   宣室是未央宫正殿,明日起就是新帝的宫室,云翳啧了声:“那肯定被关进永巷了。”   “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来。”   他琢磨一会儿,语气正经了些,“小庆,往后你和云响,就跟着二殿下吧。”   “嗯。”云庆点头,又问:“那你呢?”   “师哥我……自然是回去跟着长公主殿下啊。”云翳白了他一眼。   白芷脚步匆匆赶来,见二人还跟那儿坐着瞎聊,气急败坏道:   “我的云总管,你可真闲,里头的差事妥了吗?”   “我出马,有不妥的吗?”   云翳眼皮子都懒得掀,挥了下手,“都带走吧。”   白芷两步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去,他又补了句,“诶,把小金香给我留下,殿下交待了,后头还要用她。”   白芷立住脚,诧异回过头来。   云翳拍拍衫子站起来,一副“别问,照办就行”的表情,带着她进屋,口中道:   “秦大明这么快就来了?赶快带过去吧,别让他吵吵个没完,大半夜的,扰了殿下清净。诶,要不还是我同你走一遭。”   “不用,茯苓在那儿呢。”白芷答一句。   云翳两手一拍,“嗐,她在岂不更坏事。”   白芷睨他一眼,“你去就成?秦大明过去最恨的就是你,你这会儿冲上去,好让他借机收拾你不成?”   云翳摸了摸鼻子,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果断不再逞强,亲自到里间,把三个被绳子捆着穿成一串的宫女提溜出来,推到白芷面前。   *   阖宫宫人都被召集到广场上,茯苓站在最前。   秦大明围着她转了两圈,一边转,不错眼地上下打量,涎脸凑在颈侧嗅了一口,嘿嘿笑道:   “真香。”   茯苓捧着花名册,身子僵直,却一躲不躲,“秦总管,长信宫上下六十八名宫人都在这儿了,请您过目。”   “急什么……小妮子,咱家有日子没见你,这小腰……又丰腴不少……”   说着,伸手往她腰上摸。   茯苓两步退开,把册子往他怀里一丢,厉声警告:   “国丧期间,你敢在后宫猥亵女官,传出去丢的是太后娘娘的脸。”   “上哪儿传去?”   秦大明冷笑一声,“你以为,再闹一出火烧摘星阁,那些酸穷御史们,就能替你们长信宫出头了?”   茯苓不入他的套,立刻接话,“奴婢刚才就说了,前儿日头大,库房晒在阁楼底下的几座架屏忘了收,夜里后厨看火的人犯困睡着了,不意火星儿飘出去,点着了屏风,这才烧到摘星阁。犯事的三人已押在后殿,但凭秦总管发落就是。”   秦大明哪儿有功夫听她这套说辞,他想要茯苓不是一日两日了。   先皇后过世,季贵妃主理六宫,他便求到跟前,想和茯苓结对食。   当时贵妃也想趁机看看,长公主年纪小,拿捏起来顺不顺手。   结果陆霓二话没说,叫禁军抽了他一顿鞭子。   他朝茯苓步步逼近,笑得挤眉弄眼:“茯苓啊茯苓,你倒是说说,今儿咱家该怎么罚你?”   冰冷粘腻的手像毒蛇信子,摸到茯苓的脸,她恨恨打了个激灵,想也没想,朝着枯树皮样的老脸就是一巴掌。   秦大明早有防备,轻轻巧巧就避开了,擒住她的腕子用力向后一搡。   茯苓一个趔趄,跌坐在身后的殿阶上。   “给脸不要的东西,好叫你知道,这宫里如今谁尊谁卑……”   尖细的嗓音更加高亢,像是特意说给殿里的人听,他一挥手招呼带来的人,“给我打,看她老不老实。”   身后立刻跃出个小内监,抖手从袖里甩出鞭子,“啪”一声在地上击出个脆响,长鞭扬起,熟练旋了一圈,向着茯苓重重抽去。   一旁的桔梗飞扑到茯苓身上,替她挡下一鞭,带刺的梢头勾下大片衣衫,殷红血痕立现,疼得她轻轻“喛”了声。   “桔梗。”茯苓急忙回身抱住她。   秦大明愣了愣,继而狞笑一声,“好个姐妹情深,别停,给咱家接着打。”   “摘星阁起火,这宫里人人有罪,尤其是你们四个掌事宫女,御下不严,管教不力,罪责难逃。”   他笑得踌躇满志,感觉已掌控整个长信宫的生杀大权。   过去长公主把茯苓像看宝贝一样看得死紧,从不叫她跟着往西廷去,生怕人入了他的眼。   今夜倒好,先出来迎他的就是茯苓,可见识趣。   白芷带着人刚转过殿前,眼见这一幕,心里暗骂一声,高声喝道:“住手!”   秦大明回头一瞧就乐了,好么,这下齐了,好整以暇吩咐带来的人。   “准备廷杖。”   他打算就在这院里来个杀鸡儆猴,好叫里头藏着不敢出来的长公主,瞧个心领神会。   白芷快步上前,怒瞪那执鞭的小内监一眼,吓得后者悻悻退开两步。   这才转身帮着扶起桔梗,一边看她背上的伤,一边怒斥茯苓:   “你是傻的么?就这么干站着让他打,殿下算是白疼你了。”   茯苓性子温顺,刚听说秦大明到来,自告奋勇出来应对,让白芷去后面提人。   长公主眼下境况艰难,要操心的事太多,她想着,兴许给秦大明赔两句好话,能让他少些刁难。   事到临头才知道,讨好本就厌恶的人,是这么难。   白芷不像她,常跟着长公主在外,暗地里学着主子的为人处事。   她最佩服的,就是殿下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把那三个绑好的人往秦大明跟前一推,白芷气定神闲道:   “太后娘娘的旨意,是要处治过失致摘星阁起火的罪人,如今人带来了,任凭秦总管处置。”   秦大明斜乜着眼,一瞧之下陡然大怒,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公鸭嗓都扯变了调:   “你说……是她们三个烧了摘星阁?”   “没人烧摘星阁,是这三个贱婢办差不当……”   白芷好声好气,又把先前茯苓的话说了一遍。   总之,放火烧阁打死不认,只管推出这几个替罪羊就是。   眼前三人秦大明再熟悉不过,因为本来就是他安排进长信宫的眼线,简直怒从心头起,跟他玩这套是吧。   “说,是不是你等蓄意放的火?”   只待这几人开口,放火烧宫的罪名,长信宫就算坐实了,还需得他费什么口舌。   对面三人皆是蓬头垢面,一个个气色萎顿,连站都站不稳,见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芷唇边扯开个讥嘲的冷笑,指了指几人的双手和脖子。   “喏,昨日火起的时候,她们几个为怕担责,最先冲进去救火,烧伤了不说,染了火毒高烧发热,嗓子哑了,说不得话。”   秦大明气得倒仰,把他的人推出来顶罪,还都毒成哑巴。   谁说长公主虎落平阳,人人可欺?   分明还是从前那般……心肠歹毒、手段狠辣!   “单有人证,又无口供,是非曲折岂非皆由你们说了算。”   他冷笑一声,“既如此,那便怪不得咱家了。”   秦大明退后一步,整了整衣领,双手一抄,趾高气扬宣布:   “长信宫白芷等四名女官,管教宫人不力,致使摘星阁被焚,依宫规令,杖二十。”   满场宫人噤若寒蝉,数名掌刑嬷嬷上前,押四人上刑凳。   白芷和茯苓倒是面不改色,桔梗刚挨了一鞭子,此时颇为硬气,一声不吭主动站到凳旁。   最后是当归,她年纪最小,平日也不大在长公主跟前服侍,被嬷嬷鹰爪般的大手一抓,拎鸡崽般提了起来,吓得闭紧双眼,扑簌簌直掉泪,硬是咬着牙,没哭出声儿来。   便在这时,“吱呀”一声殿门启开,昭宁长公主缓步出来,立在玉阶上,似笑非笑瞅着秦大明:   “秦总管再这么折腾,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秦大明暗嗤一声,当他好糊弄呢,谁都这么吓唬他。   他得意洋洋抄着手,意意思思拱了下。   “长公主殿下,您可算出来了。”   “再不出来,秦总管就得把我这长信宫掀个底儿朝天了。”   秦大明敛了得意,正色道:“好叫长公主知晓,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年岁也到了,不日还得册封皇后呢,您也不能老霸着这长信宫,该得腾个地儿了。”   陆霓神色清冷,敛眉垂目看也不看他,半晌,微微启唇一笑。   “秦总管说的是。你打算叫本宫和二殿下连夜就搬呢?还是容我们再住几日,至少……等大敛过后吧?”   没想到哇,娇矜尊贵的长公主,也有软语相求的一日,秦大明心下好生痛快,挑起下巴嘿然一笑。   “那是自然,太后娘娘也不是不近人情。”   其实陆霓也有意趁这机会遣散了宫人,因此先前迟迟不出,想让大家瞧个明白,她已失势,不如好聚好散。   她这长信宫至少一半的宫人,都是其他各宫妃嫔塞进来的,有些是为了巴结长公主,以图在皇帝面前露脸,剩下的则是依附贵妃,在她这里充作耳目。   长公主及笄后在外开府,公主府归宗正令管辖,比起宫里的乌烟瘴气,那里自有她的一套班底。   丧礼过后,她也该出宫备嫁,陆霓打算只带走四个大宫女就够。   从了药名的这四个是过去母后选的,跟着她少说有七八年,其中白芷、茯苓不用说,得她信任不疑,另两个,则还需再考验一番。   毕竟,若论跟随时间最久,莫过于奶大她的傅母任嬷嬷。   可……人是会变的。   白芷和茯苓没有家人,才会一心一意跟随她,桔梗和当归则不然,万一哪天受人要挟,那都是说不准的。   所谓一朝被蛇咬,陆霓自认是个疑心极重的,仅有的那么丁点信任,只够分给身边这几个。   “太后宽宏大量,本宫也不是不识趣,这些人秦总管今夜便可都带走,不过好歹把贴身服侍的这几个给本宫留下,至于刑杖,本宫代她们求个情,秦总管,你看如何?”   长公主如此低声下气,秦大明心里几乎乐开了花,面上却端着为难。   “这恐怕不行,毕竟她们几个罪责在身,凭长公主几句话就轻饶过去,往后这宫里规矩乱了套,我这大总管说的话,谁还会听?殿下,您说是不是?”   “那你想怎样?”陆霓不羞不恼,问道。   秦大明朝边上觑了一眼,“殿下应该还记得,咱家过去就心仪茯苓,不如……就把她赏给……”   “大行皇帝灵柩尚在,你们一个二个就盘算起姻缘来了。”   陆霓冷笑着打断他,“太后催本宫下嫁,你这内监总管更是了得,一边张罗封后大典,一边忙着给自己讨媳妇儿。好哇,这可真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秦大明被骂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指着她:“长公主,你敢非议太后娘娘。”   “明明是你这狗才,想拿太后当挡箭牌。”   陆霓神色平和冷静,长睫轻扬,露出墨玉般的点漆眸子,清清冷冷,却另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秦大明,你可知□□立国之初便曾有令,废除活人殉葬,子孙后代无有违逆,你竟敢教唆主子,献上禁药‘升天丹’,先帝宠妃被你制成人殉……”   秦大明下意识矢口否认,“不、不是我……”   漪妃独宠后宫,这事前朝无人不知,皇帝刚死,她就被做成人殉,在百官看来,大抵是太后心有妒恨。   陆霓轻飘飘继续道:“违背祖训,两具人殉就在灵前,百官看在眼里,顶多说太后娘娘一时糊涂,听信谗言,不过对你秦总管嘛,想必不会轻饶。”   秦大明神慌腿软,险些瘫坐在地,“什么升天丹,咱家一概不知。”   云翳不知何时已站在边上,昳丽眉眼染着一层霜色,冷笑浸人:   “嘉木老道是廷尉府点过名的妖道,如今就藏身城外阳天观,秦大明,你侄儿上个月往他那儿跑了七八回,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说:   秦大明:你不是瞎子么?   云翳:眼瞎心不瞎。   秦大明自掴一掌:呸,算我瞎了眼…… 第10章 抄经   白芷四人被完好无损放了,剩下几十个宫人,秦大明也不敢当场带走,赔着笑脸道:   “长公主身边也得要人伺候。”   其实要长公主和二殿下搬出长信宫的话,是他自己想的,本意不过是刁难一番,顺带领走茯苓供他享用罢了。   阳天观的事被捅出来,秦大明是真怂了。   人殉摆在灵前,虽说暂时唬住百官,让那起不肯依附世家的御史清流,眼下不敢质疑大皇子继位的正统问题,但将来未必不会被拿出来说道。   到时太后娘娘为堵天下幽幽之口,必要拿人顶缸。   秦大明从妖道嘉木那儿得来升天丹,这把柄被长公主捏得瓷实,他眼下真不敢胡来。   耀武扬威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长公主当众打脸,秦大明又恨又怕直磨牙,临走再出幺蛾子。   “七日后大敛,娘娘说了,灵前焚的经文还请长公主亲自抄写,方显得殿下一片孝心至诚。”   秦大明一挥手,两个小内监搬来厚厚一摞白麻纸,得有近千张之多,腆着脸笑道:   “昭宁殿下,这回真是太后娘娘亲口吩咐的,并非咱家成心为难,时日不多,白天还得守灵,劳烦您夜里少睡几个时辰吧。”   他挟起尾巴溜得快,白芷等人在后气得直跺脚。   守灵寅时三刻至,戌时过才散,剩下左不过三个来时辰,本就不够睡。   这么多纸,每天得抄一百多篇,哪里抄得完?这还不叫成心为难?   且还有一桩难事,长公主殿下的书法乃是一绝,她们想偷偷帮着抄点,也模仿不来她的笔迹。   长公主回身进殿,下头一众宫人这才三三两两散了。   眼瞅着长公主不打算再留他们,原先从各个宫来的,都盘算着赶紧找门路回去,剩下些没着落的,还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陆霓先看了桔梗背上的伤,叫茯苓拿药来,亲自给她敷上,含笑道:   “瞧你平日跟个闷嘴葫芦似的,没想到今儿个这么勇。”   转而看看当归,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问道:“你们两个,往后可还愿跟着本宫?若是不想也没关系,丧礼过后,本宫可以做主,叫你们出宫回家去。”   “我不回家,殿下,奴婢心甘情愿,一辈子跟着殿下。”   桔梗连忙陈情,当归也跟着点头,“奴婢也愿意。”   “好。”陆霓便也不多说,干脆点了点头。   长公主沐浴,两人退到廊下,桔梗扯了扯当归的袖子,拉着她到偏殿做活。   “如今天儿热,两位殿下里衣穿得薄,这麻太硌人,咱俩给拾掇拾掇。”   今日分到宫里的白麻,质地一看就知不是上用,从前先皇后过世时,内廷监哪儿敢拿这样的次品来糊弄。   两人用手将里衬一点点揉软,当归担忧地问她:“桔梗姐姐,你背上的伤不要紧么?”   “不妨事。”   桔梗摇摇头,过了半晌悄声问她:“你为何不回家?”   当归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哥哥去年娶了媳妇,带着我娘住进新宅子,我看他们过得挺好,娘也不怎么想我,回去也没意思。再说我觉得,长公主殿下……怪可怜的。”   桔梗噗哧一声笑了,白她一眼,“你才可怜呢。”   “那你呢?你家就在临县,离得也不远,回去一家子享天伦,不比伺候人强。”   “回去了也不过是再被卖出来……”   云翳把二殿下送到小书房,留了云庆伺候,回来时经过偏殿,他耳朵尖,不用刻意,也能将里头的话听得分明,撇嘴笑了笑,径自入殿去见长公主。   陆霓洗去一身疲惫,算算从昨夜起,已是十二个时辰没阖眼,这会儿却也不困,打发白芷和茯苓去睡,自己在案前燃起佛香,准备抄经。   坐下时才发现,厚厚一摞麻纸少了一多半,云翳进来时,就见长公主兀自愣神,不由一笑。   “二殿下拿去了,也就他还能模仿得一二。”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夜里抄经太废眼……”   云翳站在边上替她研墨,打断她的话头,“难道殿下就是铁打的,夜里不睡也成?”   “我……本宫是长姐。”   陆霓被他一噎,强辩一句。   “二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殿下实不必处处这般护着他,像刚才那样的场面,他也该经历经历才是,起码知道人心险恶,总没坏的。”   “阿瓒比你聪明着呢,他又不傻,哪儿就成不知艰险的人了?”   陆霓没好气睨他一眼,“这种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本宫就是不想让他沾染,免得坏了心性。”   在她眼中,阿瓒该是乘风入云、成就大业之人,即使眼下落魄,难道就笃定这辈子再无翻身的机会?   云翳顿了顿,姣好如女子的眉眼弯下来,婉然妩媚一笑,“都是殿下教养得好,咱们二殿下心性大气,比如今龙椅上那位,可强多了。”   陆霓抬眼看看他,眉心略微舒展,“唔,灯下看美人,果然赏心悦目。云翳呀,你也就剩这点子作用了。”   “这么着,奴婢拿面铜镜来,就摆在这案上,殿下一抬头就能瞧见美人儿,哪儿用得着奴婢这绣花枕头。”   他拿自个儿打趣,哄得长公主心情好了不少,运笔如飞,不多时就抄完三张。   陆霓埋头写字,冷不丁开口,“他就是季以舟。”   没首没尾的,云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拖长调子“哦”了一声:   “难怪……殿下和他有缘啊。”   陆霓觉出他这话的顿点有些不对头,停笔直直看着他。   云翳垂着眼皮,干笑了声:“奴婢就是觉得,一个外室子……怎会……”   “啪嗒”一声,笔尖的墨滴在麻纸上,洇出一小片氲渍,陆霓蹙眉看他,半晌问道:   “云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云翳顶着长公主的注视,发了会儿呆,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正色摇头。   “奴婢不确定。”   是不确定,而非不知道。   陆霓收回目光不再追问,思忖着沉声道:“以他和季家的过节,或许能为本宫所用。”   云翳一拍大腿,连声附和:“对对,奴婢也是这个意思……”   陆霓懒得跟他兜圈子了,慢慢把面前的纸揉成团,随手扔了,再铺一张麻纸,沉心静气抄经。   寅时刚过,夏季的天空仍旧漆黑一团,云翳悄然出声,“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陆霓沉浸在书写的韵律中,心神空灵渺淡,无思无觉,骤然唤醒,只觉如酣睡一场,精神抖擞。   反是捧着托盘刚进来的白芷,气色比她还差些,笑着跟云翳说,“到底是殿下,写着字儿都能养神。”   云翳从托盘里拿过那只细颈长身玉瓶,启开封口嗅了嗅,“唔,蓝田玉露,这味儿真醇。”   陆霓踱到妆奁前坐下,“即便寻常酒水,兑了这玉露也成上品佳酿,这些年了,本宫才只存下四五瓶,永巷令薛琨嗜酒如命,这东西定能打动他。”   白芷上前替她挽起一头乌黑长发,仅拿两支通体净白的玉簪绾住,再无其他佩饰。   云翳送她主仆二人出了殿门,陆霓回身轻声道:“那味药,你斟酌仔细些,万不可落下隐患。”   “殿下放心,奴婢省得,到时先在小金香身上试一回,保管出不了岔子。”   陆霓嗯了一声,带着白芷到了宫门外。   霍闯夜里来换班时,才听说前半夜秦大明又来了,倒是没出什么事,这会儿见长公主这么早出来,上前一步拦住。   “殿下,这个时辰,您往哪里去?”   陆霓温和一颔首,像是丝毫未觉他这般过问,有何僭越。   “今日小敛,本宫早些去未央宫,清点大行皇帝遗物。”   霍闯一滞,他以前在外带兵,其实不大懂宫里的规矩,挠了挠头,笑得不尴不尬。   “末将多有冒犯,还望长公主见谅。”   “无妨……”   陆霓微一拂袖,从他身侧越过去,曳地长裙自他靴面一擦而过。   霍闯没来由打了个激灵,缩腿时脚根相互一磕,行了个标准军礼。   “总归,将来本宫和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长公主的软语轻笑声,自深沉夜色中轻飘飘传来。   霍闯脊梁骨一阵发寒,这才省起,太后给他家督尉赐婚,年底就要迎这位皇室最尊贵的长公主进门。   最令他惊悚的是,这门亲是他家督尉主动提的。   这他娘的……就离谱,霍闯昨天听见这消息时,正在营里吃饭,惊得碗都砸了。   他家督尉从不近女色,不,这话不够准确,应该说,督尉视女子如洪水猛兽。   竟会主动求娶长公主,不得不让他联想到前夜督尉的举动,以及专门调他来守长信宫……   霍闯望着远去的那抹窈窕背影,好似夜色中悄然绽放的白莲,妖娆不似凡尘中人。   他猛地生出醒悟——长公主肯定是绝代妖姬转世,他家督尉受了蛊惑。   他回头叫来个手下,“去,报给督尉,长公主出宫了。”   *   今日官家女眷中有诰封的也要入宫,此时五更鼓刚过,宫门已开,灯火影绰,各处宫道上已有稀稀落落的人。   去永巷要经过芳华宫,陆霓打算从太液池边的游廊绕过去。   快到尽头,前方不远处有两个身影,出了游廊拐入侧边的夹道,那边通往芳华宫侧门,看样子,是去觐见太后的官眷。   离得不远,白芷一眼瞧清前面女子穿的县主服饰,“好像是昌国公夫人的娘家侄女。”   她心细眼尖,记性又好,京城各家女眷十之八|九都认得,略一思索道:   “南安侯府的崔四娘子,最得她姑母喜爱,这两年一直住在国公府。”   正说着,夹道另一端出现一个高大身影,正正拦住前方两人去路。   这回不用白芷辨认,那人正对着她们这边,半幅黄金面具在微光中闪动幽芒。   陆霓一眼认出,那是季湛。   作者有话说:   霍闯:妖女,蛊惑我家督尉……   季湛:你滚! 第11章 杀人   夹道光线昏暗,两侧的风呼啸灌来,显出几分阴森。   崔四娘子步履湍急,几乎是被身后的人撵着走,喘息微微:   “胡嬷嬷慢些吧,这个时辰,太后娘娘可能还未起呢。”   “宫里头到处都是他的人,万一被撞见,可就惨了……”   那胡嬷嬷不住东张西望,神情鬼祟,口中念念有词,“表小姐,还是走快两步,见着娘娘就安全了。”   “什、什么安全?”崔四小姐疑窦顿生,转头问她。   再一回首,忽觉前方隔着几步远的地方,顶天立地般站着个庞然身影,吓得惊呼出声。   季湛冷声道:“站住。”   崔四小姐这才看清来人,迅速换了惊喜娇羞的调子,“湛表兄……”   先前陆霓已拉着白芷,错步间闪进旁边的月洞门。   这会儿靠在门侧,两人无声对了个眼神,都从这声呼唤中,隐约听明白崔家四娘子的少女心事。   然而对面的回应显然未解风情,亦或者说,冰冷得不近人情。   “本督有言在先,看来国公夫人不肯听劝,偏要一意孤行,派你们两个来……送死么?”   陆霓虽看不见那边,此刻却能想象出他凶神恶煞的表情,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踮脚探首,隔着雕花窗栏,恰好瞧见崔四娘子身后那名嬷嬷,猛然间朝着季湛扑过去,口中恶狠狠喊道:   “你这逆贼,老身跟你拼了!”   老妇手中寒芒一闪,刀锋在冰冷面具上映出一抹雪亮。   直到利刃近在咫尺,季湛才轻轻动了动手,像是不愿跟眼前这妇人有任何身体接触,只手握住了刃身。   鲜血霎时从指缝逸出,顺着刀柄淌落。   接着,手猛地向后一掰,胡嬷嬷握刀的腕子顿时折断,发出骨裂时悚然的“咔嚓”声。   刀尖调转,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探向胡嬷嬷的眼眶。   她口中发出惊恐的尖叫,陡然转至凄厉,利刃浅浅扎进她左眼眼球。   哀号声刺耳,一窗之隔的陆霓心头猛地揪紧。   恍惚间,眼前这幕与三年前重合。   当时的任嬷嬷也是这般,手握秋水簪扑向季以舟。   所不同的,眼前这人是主动行凶,而任嬷嬷,是被她推出去——送死的。   陆霓隔着一堵墙,此刻分明感受到季湛勃然而发的杀意。   未被面具遮掩的半张脸,在黑暗中白得发光,唇色鲜艳如血,勾出一抹冷漠的弧度。   随后另一只手抬起,照着刀柄一拍而落。   利刃洞穿眼眶,继而贯颅而过。   胡嬷嬷斜斜歪倒在地,身体尚在微微抽搐,口中断断续续:“你、这……逆……”   血腥的场面令陆霓一阵眩晕,头歪在窗框上,不意磕到鬓边玉簪,“叮”声脆响几不可闻。   她连忙转过身,背抵着墙,谁想玉簪松动从发间滑落,摔在青石板地面断作两截,这下动静便有点大。   她一面蹲下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白芷,按捺住她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这光景,崔四娘子早吓傻了,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别、别杀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季湛看也未看她一眼,目光转向夹道侧墙的雕花窗栏,眼神幽邃难明。   长随李其小跑着从他身后过来,看见眼前一死一瘫,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季湛轻一挥手,“送表小姐回府。”   李其应声,后面又走出两个军士,抬走了胡嬷嬷的尸首。   他则站到崔四娘子边上,看人扒着墙几次用力站不起来,脸上显出些为难,却并未伸手相扶。   等着人好容易站直了,这才道了声:“请吧。”   季湛这时,已到了月洞门外,冷冷瞧着蹲在墙角的二人。   断作两截的玉簪被陆霓捏在手里,她双手抱膝,仰头怔怔看着门外的人。   当年那个温暖、体贴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残暴冷血?   联想到先前那股杀意,她心虚地垂下眸子——   大抵,这里头多少有她的责任。   那么,他为何要在此处截住——昌国公夫人派来觐见太后的人——不惜在宫中杀人灭口。   恰才寥寥几句对话,似乎……季湛这新任家主,与嫡母之间,有着某些微妙的敌意,且,是瞒着太后的。   这层深意,再次映证了她今夜的想法。   季湛垂在身侧的手沾满鲜血,凝在指尖一滴滴淌落。   少了只簪子,一缕青丝垂散下来,被她勾在耳后,站起时尽量从容,柔声提醒他。   “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她赶紧咬住唇,第三回 了。   对方本就冷凝的气场蓦然加重,陆霓几乎能透过面具,看到那双眼变得腥红凶煞。   他突然一弯腰穿过月洞门,大步朝她走来,沉沉步履如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这架势,似乎要生生克服恐女症,过来亲手掐死她。   白芷一惊,立刻站到长公主前面去。   陆霓赶紧把人拉回来,往身后推远些,一面低声道:“玉露拿来。”   白芷不明其意,仍是从怀里摸出长颈玉瓶,悄悄塞进她手里。   “别动。”   她又叮咛一声,随后,缓步迎上。   对方立时顿住脚,她仍谨慎地一步步挪近,像在试探凶猛野兽的安全距离。   终于,在离得尚有两臂的距离,陆霓站定不动,伸出手,玉瓶置于掌心。   “这个可以止血。”   像他这样的人,或许经常受伤,仅她所见就有三次了,身上想必常备得有伤药。   但,这是她的示好。   对方凝结的寒霜似有消退。   半晌,季湛沉默伸出手,自她掌间拿过玉瓶。   “你伤了手,不然、本宫帮你……”   她话没说完,季湛已单手推开封口,玉瓶一倾,“咕嘟咕嘟”,整瓶玉露被他尽数倒在左手上。   那瓶身不过四五寸高,装满也不够拿来洗手的。   陆霓一阵牙酸,眼皮子连跳几下,倒不是心疼玉露珍贵,而是……   果不其然,下一刻,季湛嘴角抽了抽,逸出一声闷哼。   疼的。   之所以蓝田玉露一滴就可兑出上等佳酿,是因纯度极高,这可怨不得她没说清楚,实在是他动作太快。   “本宫的意思,这露清洗伤口、止血,效用堪比上等金创药,只需少许滴在伤口即可。”   季湛依旧保持沉默,但此刻分明像是——无声的谴责。   陆霓只觉啼笑皆非,一时忘了禁忌,抽出帕子上前两步,“还是本宫帮你吧……”   顷刻间,男子强烈的气息萦在鼻端,混杂着血腥气,以及玄铁冰冷的味道,铺天盖地罩住了她。   她这才愕然抬眸,发现这个高度看去,视线仅及他胸口,稍稍向上,落在微微突起的喉结,那处上下一滚。   微垂的鼻息炽热,触在她光洁的额头,似被烈焰烧灼。   随即她眼前一花,身前的人远远退了开去。   “长公主的好意……臣无福消受。”   话说得这么无情,可……陆霓低头看看自己空着的手,拿走她的帕子,那个不算好意?   眼下,这块代表好意的帕子正被季湛拿在手里,轻描淡写擦拭染血的手。   一寸一寸,鲜血沾满洁白,似雪地盛放朵朵娇艳红梅。   粘腻的血水淋了玉露,擦拭起来更容易些,掌心那道深深的伤口,却变本加厉火辣辣得疼。   季湛紧绷下颌,说出的话难免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殿下当初始乱终弃,可有想过,有一天会栽在臣的手里?”   陆霓下意识两手背在身后,很想就“始乱终弃”这个措辞,辩解一番。   话在唇齿间艰难滚了两滚,“当日,本宫确有难言之隐……”   季湛冷笑连连,打断了她,“殿下这是……在向臣解释?”   陆霓被他笑得后背发凉,面上却诚挚更甚,“冤家宜解不宜结,督尉肯舍己为人,救助本宫出火坑,本宫自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季湛慢条斯理拭手,鼻间轻嗤,“舍己为人这等高洁品行,臣不配有。”   “督尉何必过谦。”   陆霓绯唇浅抿,莞尔一笑,“本宫开罪过你,难得督尉不计前嫌,宁舍毕生美满,成全本宫的姻缘,怎不算舍己为人?”   这般笑靥如花,季湛格外眼熟,她跟太后言辞争锋,便是这般假情假意的恭顺,他勾了勾唇,冷淡道:   “长公主真会……自作多情。”   长睫微敛,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仿如润润春水,天生含情,她这一笑,原本清冷圣洁的气质顿显柔软,流露婉转动人的妩媚,令人骨酥。   季湛的愤懑脱口而出,随之而来一丝悔意,即使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假的。   “殿下自认拿住臣的把柄,当场威胁,这就是殿下的回报?”   血迹斑驳的帕子被他修长的手指捏住,已被□□得不成样子。   “殿下是不是以为,刚才又窥探到臣的某个秘密,这次打算如何要挟?”   陆霓指着他的手,避重就轻道:“刀口太深了,最好还是包一下吧。”   帕子在他手上抖散开来,形状惨不忍睹,她问:“督尉可带了手帕?”   季湛一伸手,帕子被揣进怀里,“臣不爱用这等累赘之物。”   陆霓:“……”   嫌累赘干嘛揣走她的。   作者有话说:   季·口嫌体正直·湛:我不听我不听……   陆霓:本宫没打算说给你听。 第12章 包扎   白芷远远站在后面,端正地垂首敛目,实则正伸着耳朵偷听。   这时正想拿出自己的帕子,便见长公主弯腰捞起裙摆一角,两手扯住绷紧,“呲啦”一声,撕下长长一条素白罗绢。   陆霓朝季湛挑了挑眉,示意他把手伸出来,自己也不上前,抻着手臂勉强够得着。   裙子都撕了,这番盛情难却。   季督尉不情不愿探出胳膊,就着这么个疏远的距离,陆霓将白绢轻轻搭上他的手心。   “本宫若真想要挟督尉,何不将实情直接说予太后,保不齐还可换得处境好过些。”   白绢一圈圈缠绕,她不急不徐说着,“要说适才,本宫不过是刚巧路过,绝非有意窥探。”   在他掌心打上个漂漂亮亮的双结,陆霓收回手,笑吟吟看着他。   包好的手背在身后,季湛微微握住拳头,对她的卖好不置可否,盘问起来。   “殿下这个时辰偷偷跑来西廷,别是打算把芳华宫也点了吧?”   霍闯那糊涂虫,不是让他看好长信宫么?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霓嗓音柔软,无辜地垂下眼,没用诓霍闯的那套糊弄他,直接说出实情。   “本宫要去永巷,有个从前父皇得用的小内监,本宫想把他赎出来,二殿下身边缺人用。”   “前夜给殿下通风报信,不是已经跑了一个?”   显然,他对当时出入长信宫的人心中有数,陆霓心头微动。   “不错,许总管手下两个小徒弟,是替二殿下挑的。本宫跟督尉讨个人情,同薛令监打声招呼,把人还回来。”   季湛戒备地睨她一眼,“臣为何要帮公主?”   陆霓掩唇,桃花眸嫣然流转,“督尉把本宫贿赂薛琨的玉露用光了,难道不该赔?”   季湛身后的拳头又紧了紧,那股火烧火燎的痛劲儿,饶是他也难消受,谁来赔他?   “督尉掌着宫禁防卫,吩咐永巷令放个人,轻而易举吧。”   他冷着脸转身就走,“殿下拿着臣那么大的把柄,为这点小事欠人情,这买卖不划算哦。”   划不划算关你何事,陆霓扬声在后喊了句:“本宫就当督尉答应了。”   谁知季湛根本不吃她这套,“恕臣爱莫能助。”   陆霓追着出了月洞门,见那人已沿着甬道扬长而去。   眉眼间的温柔瞬间撤得干干净净,她轻嗤一声,招呼白芷,回头沿着原路又上了回廊。   白芷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小心问道:“殿下,那咱们……不去永巷了?”   “时辰快到了,还是先去未央宫吧。”清点遗物她要是去迟了,太后逮着错,又该有的排揎她。   “永巷放人这种小事,季督尉开个口就能办了,这都不肯,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白芷小声抱怨,三年前殿下在华清园遭的事,除了云翳,她和茯苓也知道,刚才是听明白了,原来季督尉,就是当日跟长公主……那个过的人。   陆霓语声冷冷,“求人办事,该低声下气的时候就别端着。白芷,秦大明至少有一句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了,昨儿差点挨廷杖,你还记不住教训吗?”   白芷忙恭声:“奴婢知错了,谨记殿下教诲。”   她敏锐地发现,长公主这会儿是真不高兴,联想到先前她还笑意温柔,这才恍悟,大概……这便是求人该有的姿态。   白芷学到了,但她素来心气儿极高,自知懂了也做不来。   心下难免悲凉,先皇后在时,长公主的地位尊崇无双,是帝后捧在手心尽情呵护的金枝玉叶,即便这三四年,有圣上的庇护,也未曾受过这般屈辱。   却要嫁给个出身卑微的外室子、不解风情的军中莽汉,更重要的,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陆霓不知此刻白芷心中,正历数她的诸般艰辛。   季湛的拒绝并未让她灰心,实则那个小请求不过投石问路,她尚有别的安排,需得他这三军督尉帮忙。   今次打交道,却也并非寸功未得,起码,刚才尝试下,她曾越过恐女症那道壁垒,虽只有短短一个呼吸。   这恐女症……还真是个麻烦,难道他跟公府女眷间见面,也是这般生人勿近?   记起崔四娘子,她问白芷,“南安侯府人丁不旺,她为何借住姑母家?”   “自是想嫁入昌国公府呗。”   白芷想也不想,又道:“殿下要想打听国公府后宅的事儿,倒是可以问问漓容郡主。”   “表姐?”陆霓诧异,“她怎会知道?”   “三夫人娘家的外甥女,嫁了国公府的季九郎。”   白芷对京城世家间的姻亲嫁娶,也是门儿清。   这里的三夫人是长公主的舅母,肃宁侯凌府三房的夫人。   陆霓眼中闪过一丝欣悦,“靖初表姐今儿也进宫,我可有日子没见她了。”   宣室殿前,陆霓到时,人已基本来齐。   小敛要将大行皇帝生前喜爱之物,奉入棺椁陪葬,清点遗物通常由至亲血脉来做。   太后高高立在玉阶之上,“昭宁,哀家对你太失望了,这么重要的事都姗姗来迟,你父皇爱宠你一辈子,前日不过就是责了你两句,眼下丧礼便这般不尽心。”   陆霓手指蜷进袖子,被这诛心的话刺得心坎发麻,敛目一言不发。   为表惩戒,太后没让她进殿,安排了新帝和澄安公主这对兄妹前去。   陆瓒站在长姊身旁,双眼通红。   陆霓再抬起头时,神色已平静如常,向上说道:“父皇近几月起居在蕴秀殿,那处也有遗物,不如……昭宁前去清点?”   太后耷拉着眼皮,半天没言语。   陆霓也不气馁,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半晌,太后才淡声道:   “那处是你父皇大行之地,哀家见了伤心,昨日已命人封殿,里头的东西,该搬的早搬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柏子想压压字数、下周蹭个好榜,因此这几天的更新会略短小,给宝子们跪一个。   顺势打个滚,卖萌求收收~~ 第13章 表姐   李其盯着崔四娘子上了马车,一回来就见着他家主子手上包扎工整的白绢,以及那个漂亮的双结,心头的震惊程度远超霍闯。   跟着主子两年多,李其对他这恐女症最是了解,但凡女子靠近三丈内,便会激起他强烈的杀心。   这毛病过去在军中尚且好过,反正周围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如今成日出入皇宫,那些皇亲国戚、宫女什么的,指不定哪天就得见血。   好比今天。   就这,竟还跟长公主定了亲,不过……她是怎么做到,给主子包上手,还能全身而退的?   该不会是……,李其咽了口唾沫,主子刚定亲,就把未婚妻给杀了吧?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珠子一个劲乱转,季湛咳了一声,李其猛地回过神来,赶忙站直身子,禀起正事:   “主子,那边进宫了,今天跟来的人……好像多了几个。”   季湛把手背到身后,说道:“今日出入的人多,你叫下面盯仔细些。”   看了看天色,头顶铅云密布,怕是将有大雨,他想了想,吩咐道:“叫宁通过来吧。”   “主子,不妥……”   待会儿可是登基大典啊,李其想劝一句,看看那张寒意森森的面具,终是咽住了后头的话。   *   小敛过后,百官暂时除孝,依品阶换回官服,前往太清殿观礼。   登基大典这等肃穆庄严的仪式,天公却不肯作美。   奈何吉时已定,礼部尚书后心全是冷汗,被狂风一卷,顿时透心凉,对上太后阴沉的脸色,讷讷禀奏:   “还请娘娘宽心,臣瞧这天象,风起云涌,直如紫气东来,正应着陛下乃真龙天子,吉兆……吉兆哇。”   说得太后这才高兴了些。   陆霓没能前去观礼,想来太后是怕她到场,再出什么岔子把大典给搅和了,特地命秦大明过来吩咐一声,单留她接着守灵。   紫宸殿里,只剩了她及一众官家诰命,中途休息的时候,陆霓低声吩咐白芷几句,先一步退到小花园。   过不多时,白芷领着凌靖初进来,她生得眉眼清冽,颇显英姿飒爽,步履盈捷上前,紧紧抱住陆霓,沙哑嗓音带了哭腔。   “裳裳,苦了你了……”   凌靖初身形高挑,陆霓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将把脸嵌进颈窝,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大颗眼泪似断了线的珠串,“啪哒啪哒”掉个没完,喉头哽咽。   “表姐、我想死你了。”   如今这天底下,就只剩表姐一人,能让她暂时卸下重担,任性地、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哭一场。   啜泣声越来越大,直到嚎啕。   陆霓哭痛快了,泪流干,嗓子又哑又疼,这才止歇,一手抚颈,时不时抽泣一声,闹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抹着眼,难堪地冲表姐扯了扯嘴角。   凌靖初从白芷手里接过茶盏,哄小孩儿一样,喂着她一口一口饮尽,柔声打趣她,“哭成这样儿,倒知道害臊了。”   半边肩全被泪水打湿,陆霓歪靠在另一边,一面平复情绪,这才匆匆把这两日的事大略说给她听。   凌靖初眉头紧锁听完,叹气道:“老太太在家急坏了,她老人家早猜到,季贵……太后肯定要让你下嫁季澹,只有女人才懂,这样的姻缘就是钝刀子割肉,得疼一辈子。”   “不过……怎得换了季督尉?他这人,你看怎么样?”   “能怎么样,比季澹强也有限。”   陆霓摇摇头,眼下没心思说季湛,站起身拉她,“快走,陪我去趟蕴秀殿。”   若非太后说封殿,她还没疑心多想,趁着登基大典,这会儿时机难得,她必须亲自去探一探。   凌靖初听了她刚才说的,也知大行皇帝之死有蹊跷,拍拍胸脯,“殿门封了不要紧,有表姐在,再高的墙也带你翻过去。”   凌家也是传承上百年的书香世家,从前宗族煊赫一时,乃是士族领袖,出过几任相国。   近些年却是人丁凋零,到陆霓母后——惠元皇后这代,兄长肃宁侯文武兼备,官拜左中郎将。   几代读书人,就出了这么一个勇武善战的儒将,却在边关战死沙场,侯夫人惊闻噩耗,不到三月便跟着病逝,侯府长房连个男丁都没留下,爵位至今无人继承。   凌靖初是肃宁侯唯一的嫡女,平生最恨生作女儿身,不能传承父业,更无法继承父志上阵杀敌,自小练就一身精湛的骑射功夫,身手相较普通世家子弟,一个可放倒一群。   偏生她天资聪颖,读书上也极有天赋,得祖母悉心教导,继承了凌老夫人当年京城才女的名号。   这么个上马能安天下,手握书卷留香的天之骄女,先皇后在时视若己出,时常接进宫里小住。   陆霓和她一起长大,感情上甚至比阿瓒还亲厚些。   宫里的路两人都熟,七弯八拐绕过禁卫,不多时到了蕴秀殿外,宫门上挂着粗重大锁。   转到后院外,这里墙头略低,凌靖初身轻如燕,一翻便上了墙,伸手略施巧劲,陆霓只觉身子忽轻,跨坐在墙头上。   下去就更简单,有表姐在下张着双手,陆霓一点没怕的,眼一闭往下跳,被她接在怀里,稳稳当当踩在地上时,不由得“咯咯”轻笑两声。   宫殿虽已封闭,里面却并非空无一人,看后院架子上晾晒的衣物,想是留守的宫人。   两人朝里走了一段,见着个小宫女,陆霓叫她过来问话。   小丫头不过七八岁年纪,显然连外头改天换日、国之大丧亦不知情,仍穿着水红色宫女服,懵懵懂懂回话。   “漪妃娘娘命小奴来后院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食。”   “你说谁?”陆霓耳中一声嗡鸣,惊得脸色都变了。   “漪、漪妃娘娘啊。”那小宫女张着乌溜溜的眼睛,愣怔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李其:长公主对主子真好!   季湛:假的。   陆霓:你们两个……说得都对。 第14章 摸黑   小宫女口齿不清,一问三不知,陆霓又在后院找到个老婆子,偏生是个哑巴。   眼见如此,她须得亲自去殿里看个究竟。   紫宸殿里的两个人殉,第二日就被抬走了,但那女子的的确确是漪妃。   陆霓绝不会认错。   漪妃是礼部侍郎刘大人的嫡女,刘府在京城出了名的家风严谨,刘婉闺阁中时风评极佳,人人都道她娴雅端庄,言行从无出格。   但陆霓见她第一面起,便不喜她,只因,刘婉的相貌与母后有四五分相似。   大约是因此,才被昌国公季威奇货可居,送到父皇身边来。   季贵妃也不喜刘婉,好容易熬死皇后,她正巴望着上位,怎容再来这么个替代品?   陆霓听闻,季贵妃当时把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两人关系日渐疏远。   因此,看到漪妃被制成人殉,陆霓并不吃惊,但怎么可能……这宫里还藏了个漪妃?   “表姐,我自己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陆霓坚持不让凌靖初跟着。   若蕴秀殿有真假两个漪妃,太后谋逆、勾结外戚害死皇帝的罪状便昭然若揭,此事干系太大,她不能把肃宁侯府牵扯进来。   头顶的乌云愈发重了,浓云黑压压倾盖而下,四周光线昏暗。   凌靖初哪里放心她一个人进去,“万一里头还有别人,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有她在,起码能保证裳裳的安全。   陆霓摇头一笑,“这里是皇宫,除了太后,谁敢要本宫的命?”   “那……伤了你也不行!”   “或伤或死,外头不还有表姐你吗?本宫要真在里头有个好歹,再添一位死而复生的漪妃,太后有得好瞧的。”   陆霓说完,朝她挥挥手,沿着墙根往正殿行去。   这蕴秀殿有一正两副三座殿宇,刘婉刚封美人时,两座偏殿还住了几个新选上来的秀女,得贵妃授意,成日跟刘婉过不去。   据说刘婉的性子不争不抢,被那几个整治得大病一场,几乎去了半条命,之后某次宫宴上,被父皇一眼相中。   那般病弱中仍旧维持的端庄,与母后去世前的模样太过相似。   那之后,这殿里的其他人都被遣走,只剩了新晋封妃的刘婉。   路过偏殿时,陆霓朝里看了一眼,空置已久,黑漆漆的殿堂显得陈旧不堪,桌椅都蒙了灰,与院里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沉下来,本该是朗朗乾坤的大白天,却昼夜颠倒,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陆霓可以想见,这光景,正在太清宫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后和新帝,心里有多晦气。   得位不正,天所不容。   想必,过不多久,这样的流言便会传遍京城,乃至整个大庸朝。   乌云深处传来闷雷滚滚,陆霓这会儿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愉悦,脚步轻盈穿过花圃,头上已有豆大的雨点砸下。   地上起了泥泞,她险些滑一跤,为免乐极生悲,脚下谨慎起来,上了石阶到廊下时,就这么几步路,已被骤起的暴雨淋得半湿。   殿门虚掩,陆霓摸黑进去,这处主殿她曾来过几次,依稀记得角落有座树状宫灯。   她背抵着墙慢慢蹭过去,手边摸到灯台时,心里打了个突,想起这殿里或许还藏了人,这么贸然点灯,岂非不打自招。   正想着,陡然一道雷霆划破天际,雪亮的闪电自窗外射进,瞬间将大殿照得通明。   与此同时,雷鸣震天轰响,似乎整座皇城也跟着震颤一下。   陆霓一颗心几乎蹿出胸腔,紧紧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   适才电光大炽,她分明看到大殿尽头站了个人。   身形如柳,勾勒出极致曼妙,云鬓低垂,是个女子。   虽未看到样貌,但陆霓可以确定,那不是漪妃。   她出身规矩极严的刘府,自小便受管教要身姿端直,而那道身影背脊微弓,略有含胸缩肩。   这样的体态,惯常服侍主人的婢女才会有。   即便是宫女,宫中讲究礼仪得体,也不做此小意姿态,陆霓只在宫外某些小门小户中,见过这样的女子。   雷声稍歇,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裙裾摩擦声,伴着细碎脚步,往后殿侧门去了。   陆霓正待上前询问,那边门打开,透光处走进两三个人,黑衣罩面,看身形颇显魁梧,分明是男子。   她一惊,忙又缩回漆黑的角落。   惊雷又起,暴雨倾盆而下,掩住那边的人声,她隐约听到那女子急急说了几句,却辨不清内容。   今日进宫的人很多,但只能待在前朝几处正殿,到处都有禁军守卫,怎会有外男到了这后宫深处。   这会儿虽黑,到底不是夜晚,着夜行衣出入,岂非掩耳盗铃?   那几人也不点灯,就着侧门透进的一点光,摸黑不知在说些什么。   陆霓后悔没听表姐的,在这宫里,太后再针对她也不会明目张胆动手,至于宫人,连秦大明也奈何她不得。   眼下这些黑衣人来历不明,她一个都不认得,若发现她躲在这里,恐怕不会顾忌什么公主不公主的,直接把她灭口在这儿。   便在这时,她刚进来的那道殿门被人大力推开,雨水潮气随之涌进大殿,一个穿太监服制的人粗声粗气喊道:   “有人进来了,你们瞧见没有?”   陆霓此时离得不过六七步距离,门外汹涌而入的水气扑在身上,冷得如坠冰窟。   这人虽穿着太监服,但听声音便知是假扮的。   “谁?谁进来了?”里面那几个中,一人高声问话,随后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外头有鞋印子,是个女的。”门边的假太监应声,迎着那人走去。   “点灯。”   陆霓蜷在角落一动不动,四周很黑,若无灯火,大概她还能藏得住。   越是情势紧急,脑子便转得越快,她记起灯树旁边,应该还有只两人合抱的越州彩窑广口缸,专门盛灯油用的。   若她躲到那后面去……   正想着,手臂陡然一紧被人握住,不知何时,人到了近处她都未察觉,陆霓惊得尖叫。   那人却似早有防备,不待她喊出声,嘴已被捂得严严实实。   手掌很大,边缘处薄茧刺人,不光堵住她的嘴,连鼻带眼,整张脸都被牢牢盖住,力道之大,她顿觉一阵窒息,几乎晕厥过去。   随后身子一轻,两脚离地。   她被人从后拦腰抱起,那人脚步极轻,没发出半点声音,带着她向一侧走出几步。   殿中响起一个男子的嘀咕声,“呸,火折子都湿了。”   接着啪嗒几声,一点光线亮起。   压在脸上的手松了些力道,陆霓这才隐约看清周围,此处是多宝阁与墙壁的夹缝,隔着架子,先前侧门进来的三人与那假太监已站到一处。   这么说,眼下死死堵住她嘴的人,跟他们不是一伙。   陆霓挣动一下,示意身后人放开她,那只手食指伸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配合地点点头。   手一松,她狠狠喘了口气,声线低若蚊蚋。   “季督尉,你想灭口么?”   作者有话说:   陆霓怒斥:会不会捂嘴啊你?   季督尉:啧……这巴掌大的小脸…… 第15章 桃子精   空间狭小,在后紧紧贴住她的人身子一僵,慢慢侧过头来,无声看了她一眼。   陆霓随之回眸,这一看倒是愣住了。   季湛没戴面具,昔日的清隽眉眼已有了不小的变化,眸光深沉,如刀锋般凌厉。   一方黑巾蒙面,遮住了这几日来她已看习惯的下半张脸。   陆霓不由哑然,这宫里头,完整见过他样貌的怕是不多。   然而紧接着疑惑丛生,一模一样的装束,他与外面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一伙?   还有,此时登基大典,他这从龙有功的大权贵,本应立于百官之首,怎会出现在此?   黑暗中,季湛眸间一点光似野兽般明亮,蕴含显而易见的凶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怎知……”是我?   陆霓微眯着眼,娇俏鼻头耸了耸,轻吐出两字:“玉露。”   季湛眼神阴沉,刚才特意没用受伤那只手,谁知……她长了个狗鼻子。   陆霓朝他微一挑眉,若非闻出蓝田玉露的气味,刚才被掐死之前,拼了命她也要反抗一二。   她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这时两人有同样的疑问,为何对方会出现在此。   季湛贴墙移向一旁,奈何地方有限,与她隔开足有一臂距离,一手紧紧按住心口,浓眉紧锁。   陆霓一勾唇,吐息如兰,带些戏谑比了个口形,“恐女症……好啦?”   他眼风如刀,狠狠剜了她一眼。   这回连呼吸都闭住了。   这时外面的雨小了些,天光透进来,那几人熄了火折子,朝后殿走去,其中一人道:   “娘娘这便动身吧,再晚可出不去了。”   昏暗大殿尽头,那女子走出几步,姿态袅娜纤弱,隐约露出一张肤若凝脂的娇美容颜。   架子之后,陆霓瞳孔剧颤,那人的相貌分明就是漪妃。   除非……这人是刘婉的孪生姐妹,否则无法是如此一般无二的五官,只在气质和体态上大相径庭。   可她从未听闻,刘大人家有双生女这件事。   难道……将父皇迷得神魂颠倒、乃至一命呜呼的,竟是这假漪妃?   那么,真假漪妃的事,季太后到底知不知道?   毕竟掌理六宫,蕴秀殿又在西廷,一个大活人,怎能瞒过她的眼?   但,或杀或放,太后如今只手遮天,都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这伙黑衣人,又是谁派来的?   她回过头看着季湛,显然,他出现在此,必定知晓内情。   眼见那几人将假漪妃拱卫其中,就要从侧门出去,陆霓心中念头急转,深吸了口气,便要当场叫破。   ……   事后陆霓曾想,当时就不该提这口气。   意图暴露当下,季湛出手如风,一把又将她捂了个严实。   蒲扇大的巴掌,盖住她巴掌大的脸,恰好严丝合缝,陆霓气愤已极,一口咬在布满硬茧的掌缘,差点儿磕掉门牙。   她挣动着伸手去推面前的架子,季湛食指蜷起,毫不留情叩上她耳后的穴道。   陆霓头一歪,就此不省人事,倚着墙斜斜缩滑向地。   季湛极不情愿地,勉强侧身抵了她一下,那颗娇媚的小脑袋,就此软软搭在他肩头。   先前一时情急未曾多想,这会儿跟她贴在一起,只觉短暂的等待被拉扯得漫无边际,煎熬至极。   估摸着那些人走远,这才半拖半抱,把长公主从架子后拽出来。   她软绵绵的,像一枝必须攀附而生的藤蔓。   季湛轻啧一声,真想就这么丢地上不管,犹豫片刻,还是沉肩下腰,肩膀一顶她前腰,轻松把人扛上肩。   先到窗边看了一眼,几个黑衣人已换了太监服,簇拥着那女子,快步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这才退回来,殿中比先前亮一点了,他四下扫一眼,走到屏风前,将肩上的人卸在美人靠上。   如释重负。   踢了张鼓凳到边上,隔着几丈远,他坐下后双手按膝,肩背端得笔直,目视前方。   只时不时扭头看一眼榻上,又迅速转回来。   望着窗外接天蔽日的雨幕,季湛渐渐走神。   初见她那夜,他在母亲病死的那间破屋里,也是这般坐在角落看雨。   自他记事起,母亲就是不苟言笑的,对他管教严苛,临终前,却带着恬静微笑。   终将离开令她厌恶的这一切,想必是件高兴的事。   在他最软弱无助时,她从雨中走来,白衣如雪、黑发如瀑,黑白分明中唯一的颜色,是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   她一定是山里跑出来的桃子精,他当时这样想。   八岁时,母亲送他回幽州参军,经过邢台时,山上的桃树恰至成熟,母亲给他摘了枚水灵灵的桃子,粉嫩透白,甜入心绯。   桃子精也很甜,软糯糯、香喷喷,在他乌云盖顶的生命中,如一抹月光入怀……   不知不觉中,他已转过头来,定定望着榻上的人。   即使在睡梦中,她精致的五官依旧透着清冷,与记忆中的不同。   那时的她,绯唇靡艳,水润的眸子湿漉漉,额发贴在鬓边,沾染了春雨和涔涔细汗,情到浓时,媚态横生。   季以舟的心间像燃了只小火苗,一点一点灼热,随后很快被蚀骨的剧痛无情碾压下去。   那蓬如云墨发间,仅剩的一只白玉簪正在逐寸滑落,他的神色已复归冰冷,无动于衷地看着。   直到簪子坠地的刹那,他左手微动,附在臂上的手|弩激射出一枚小巧箭矢,角度极其刁钻,轻轻擦过簪头。   簪子斜着划了个弧度,无声落在榻前一张织彩厚锦上。   箭矢扎上金砖地面,发出哚的一声铮鸣。   他收回视线,按在心口的手掌隔着衣衫,仍能清晰辨出那道被金簪深刺的伤口,藏着无可磨灭的恨意,时时啃噬他的心。   他无法容忍女子的靠近,她却一再越界,撕裂旧伤,鲜血淋淋。   眼眸黯淡,终成漆黑如墨的深渊,心寸寸凝结成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我依旧短小,卑微跪倒……   周四恢复日三 第16章 逼问   陆霓醒过来时,一眼瞧见边上端坐如钟的人,忙问:“人呢?”   “想必已安然出宫。”季湛答得不急不徐。   陆霓闭了闭眼,强忍住心头怒火,那假漪妃,是她查出父皇死因的唯一线索。   “季督尉,你统管禁军,却勾结贼子擅闯宫禁,放走害死圣上的罪奴,其罪当诛。”   果然,这才是长公主该有的矜傲,季湛回过头,“看来殿下知晓那人来历。”   陆霓不知道,但他这样说,显然是知道的,她难掩狐疑,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季湛从鼓凳上站起,高下顿时逆转,换他微垂眼敛,冷漠道:   “殿下大概是忘了,荐漪妃入宫的正是家父,此间的隐秘,臣自是知道些的。”   “所以呢?”陆霓恨声道:“太后授意此女惑主乱纲,眼下再由督尉出手,销毁谋逆罪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早上那句被他原样奉还。   陆霓立刻道:“那督尉如何解释,缺席登基大典偷潜来此,与那群贼子同样装束?”   “不过巧合罢了。”   季湛低头看看一身黑衣,“至于缺席,长公主又不在太清殿,如何这般确凿?”   “堂堂三军督尉做宵小之举,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么。”陆霓快步上前,伸手去扯他面上黑巾。   季湛微一偏头避开,再次后退几步,被她咄咄逼问得火大,冷笑一声:   “即便长公主你适才出言叫破,就能留得下那些人?”   “我……”   陆霓语声一噎,“本宫自是不能,但不是有督尉在么。”   季湛嗤道:“这么说来,殿下心里其实是信任臣的,那又何必血口喷人?”   “后宫无故闯入乱臣贼子,难道不是你禁军该负的责任?”   说到此,陆霓其实已没了一开始的底气,她本来的打算,便是以责任要胁季湛,让他将那些人留下的。   没想到他的嘴那么严,言语试探一番,一句实在话没捞着。   她低垂眉眼,难得流露一丝沮丧,让那些人顺利出宫,从此石沉大海,再要追查难上加难。   季湛却正中下怀,“殿下不是自认拿住了臣的把柄?不知,可否以此交换。”   这就划算了?陆霓咬牙,原来跟这儿等着呢,她倒觉得亏大了。   她坐回美人靠,这一弯腰才觉前腰处一阵钝痛,轻嘶一声。   “你刚才对本宫做了什么。”   先前忙着追问,这会儿才想起来,她咬牙道:“季湛,你竟敢打晕本宫。”   “殿下自己睡过去的,何来又诬陷臣?”   她手指揪紧腰带,疼得直皱眉,怒嗔:“本宫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睡过去?”   “长公主不信,自可叫太医来验伤,若找出击打或磕撞的红印、伤口什么的,臣甘愿领罪。”   季湛一摊手,很是无辜,他不过在她耳后的安眠穴上压了压罢了。   陆霓歪着头,恨恨瞅着他。   他此时背光立在窗前,这个角度看去,显得体格强健精悍,夜行衣塑出宽肩窄腰……   视线又移回去,停在他肩头,陆霓忽有一丝了悟,刚才她昏……睡过去,这厮是不是把她扛肩上了。   难怪硌得她这么疼!   明明已是出离愤怒,陆霓却不想再像刚才那样,与他争执不休。   吵架……这个行为过于熟络,显得太亲密,眼下她跟他是有婚约,但,真实关系不该如此。   此人立场成谜,她一时难以厘清。   “裳裳……裳裳,你在不在里面?”   凌靖初悄声在殿外呼唤。   陆霓连忙应声,撑着榻靠站起,凌靖初已推门快步进来,一眼瞧见这场景,分明是裳裳被这黑衣蒙面人挟持,怒叱一声冲上来:   “大胆狂徒,竟敢……”   陆霓猛地一激灵,这一句分明耳熟,赶紧扑上去抱住她,“表姐、别……”   这话当年任嬷嬷说过,今早还有个老妇也差不多是这么说的,朝季湛冲过去的下场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且,他那恐女症……似乎时好时坏的。   季湛下意识抬起的手|弩落了回去。   陆霓一回头,见着他寒意逼人的眼神,推着表姐又往后退出一大截,这才后怕地说了声:   “这是季督尉。”   凌靖初明显吃了一惊,也想到他此时不是该待在太清宫观礼,怎会这般装束出现在此。   带着疑惑和明显的敌意,凌靖初冷冷瞪着他,气势恢弘有如初生牛犊,大有替表妹好好教训他一番的意图。   陆霓心下泛起委屈,要是刚才表姐在,她就不会受欺负,被人当麻袋扛来扛去。   “表姐,你刚才可看到有人出去?”   凌靖初茫然摇头。   没看见也好,万一真撞上,她还怕表姐吃亏,忽地想起,“什么时辰了?”   “嗯?”凌靖初表情怪异,在他两人脸上各看一眼,这才答,“你进来快半个时辰了,我不放心,就进来找你。”   原来她昏了……不是,睡了也就半刻钟不到,陆霓回头看看季湛,眼中难免挟了些忿忿难平,语气却到底是软下来。   “先前督尉的提议,待本宫考虑一二,再作答复。”   季湛淡淡点了个头。   陆霓便拉着凌靖初出殿,大雨已歇,天际再不见一丝云,湛蓝如洗。   看来老天爷公道得很,只在登基大典的这个时辰变脸。   两人走进院子,凌靖初问:“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表姐,你再想不到……”陆霓喃喃道:“这蕴秀殿里,还藏着个假漪妃。”   凌靖初一惊,只觉周身莫名发凉。   陆霓忽地看向偏殿,心头微动,和凌靖初走过去,门上落着锁。   她轻声道:“表姐,打开它。”   以过去漪妃的受宠程度,这蕴秀殿各处布置尽现华丽奢侈,为何单单留下这间偏殿,无人居住,落了灰也无人打理。   凌靖初从靴边抽出短刃匕首,调转刀柄砸开铜锁,推开门时,上头扑簌簌落下大堆旧尘。   “你觉得假扮漪妃的人,平日就住在这里?”凌靖初扫了扫发髻,迈进门坎问道。   “不是假扮,大概是双生吧。”   陆霓拢着垂散在肩的头发,这才摸到头上没了簪子,诧异回头,就见季湛远远站在青石路上,正朝这边望来。   “督尉可瞧见本宫的簪子了?”   “不曾。”   季湛背着手,玉簪捅进袖口,冷声道:   “殿下不必浪费功夫,那人既是好端端被接出宫的,自然有时间收拾干净手尾,不会给殿下留什么蛛丝马迹。”   说完,转身进了一片绿植浓荫,身形几个起落已到院墙边,飞身一跃纵出墙头。   陆霓气馁地跺了跺脚,回身进殿,跟凌靖初前后翻查一番。   东次间后头,有道从外扣住的暗门,屋中一张小榻,被褥简朴,上面一点灰都没有。   除此之外,果如季湛所料,连一丝针头线脑都没找到。   作者有话说:   陆霓:长这么好看,蒙脸干嘛?   季湛:怕你爱上我。   陆霓:长得美,想得更美。 第17章 予夺   回紫宸殿的路上,两人就这事讨论一番,其中疑点太多,假漪妃到底是何来历,又是谁要带走她,太后是否知情,一切皆无头绪。   看来,季湛那笔交易,她还是得应下,陆霓想着,快到灵堂时,轻声交待凌靖初:   “回头你去趟公主府,到墨室把那幅《秋素帖》找出来,送到王中丞府上。”   凌靖初一惊,“甘霖先生那幅?那可是真迹啊,你知不知道息丰楼已经挂出三百金的价格了?”   “这么值钱么?”陆霓纳罕一笑,“你只管拿给王清就是。”   凌靖初只得点头,“可要说些什么?”   “不必,他是明白人,当能看懂眼下形势。”   陆霓淡声道,她只需有人稍稍造势,与上次火烧摘星阁是一个道理。   凌靖初替她把头发挽起来,从自己头上拔了根素簪固定住,探询着和她商量。   “裳裳啊,你府里那两位,干脆我替你打发了吧。”   这两年,长公主在府里豢了两个相貌清秀、才学博雅的小郎君,充作面首。   眼下她既跟季督尉定亲,说不得,还是早些遣走的清静。   陆霓一愣,神情间多了几分尴尬。   三年前华清园归来,一夜荒唐,她已非完璧之身,为避免将来出降,驸马因此责难,干脆便找了两个寒门士子回来打掩护。   眼下和季湛定亲,反成多此一举。   怪不得骂她始乱终弃呢。   想必在他眼里,恩爱过后当场翻脸,还热衷养面首,招蜂惹蝶,她这长公主端庄矜持的形象,在他眼里已是稀碎。   不由破罐子破摔起来,她沮丧一摆手,“回头再说吧。”   凌靖初看着她这样心疼极了,她这个表妹外表看着高贵持重,通身凛然威仪,实则都是迫于无奈。   她被帝后娇养长大,内心敏感,性子娇憨,这么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刚才拦在她和季督尉之间时,明显带了深深的畏惧。   那样的男子,实非良配。   陆霓又问起,“宸哥儿这两天如何?你可去看过他?”   “一听说宫里出事,我就去你府里看他了。”   凌靖初回过神,答道:“老太太还问呢,要不还是把人接回来。”   “回去做什么?你们府里那些人,各个乌眼鸡一样,巴不得生吃了他。”   陆霓微睨,“不妨事,大约丧礼过后,我还是出宫回我的公主府。”   太后怎会这么好心,凌靖初问:“那阿瓒怎么办?”   “放心,自会有法子的。”陆霓心头颇有成算。   未央宫宣室,新入主的少年皇帝进了内殿,气愤难耐来回踱步。   太后替天子新选上来的内侍名叫秦优,便是替秦大明讨来升天丹的亲侄子,弓腰捧来茶盏,刚道了声:   “圣上,您消消气,喝口……”   陆琚一扬手,连托盘一道全掀翻了。   这一下似乎给了他勇气,接着又把一摞书册推倒在地,挑捡着龙案上大约经砸的物件儿,一口气连扔好几件。   接着一仰身坐倒在龙椅上,望着面前狼藉一摊,舒坦地笑了起来。   “太后娘娘驾到。”外头一声清喝,陆琚一个激灵,立马从椅上站起来。   淳安公主陪着季太后进来,一眼瞧见这架势,抿唇轻笑了声。   太后怒瞪她一眼,“你皇兄的笑话,就这么好瞧?”   龙案那头,皇帝脸色发白垂下头。   淳安一手挽住太后,另一手长袖一拂,指着一地凌乱。   “这么着,才有天子一怒的威仪,母后,皇兄长进了,你快别说他。”   “哀家说得是你,成日没规没矩。”   太后在女儿额上点了一指头,哼了声,面上的怒容倒是退得干干净净,好言宽慰皇帝半晌,最后才道:   “万事自有母后替你拿主意,但你自己也要上进,趁年纪小多读几年书,哀家才好早些卸下这副重担,就当是皇帝的孝心了。”   “儿臣明白,让母后费心了。”皇帝讷讷应声。   登基大典天象异动,一众朝臣惊诧讶异的眼神,直如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皇帝脸上,像在直斥他得位不正,见不得光。   陆琚心里慌得很,又忿忿不平,他从没想过做皇帝,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他的。   此刻却被母后几句温言,心下又感动不己,深觉辜负她一番厚望。   太后说完,道声乏了,自回慈宁宫,留下淳安公主,笑嘻嘻凑到皇帝跟前,直截了当伸出手。   “皇兄,跟你讨个封赏呗。”   “你又缺钱花啦?”没了太后在边上,皇帝自在多了,这会儿仍旧像个性格温敦的哥哥,苦心劝说:   “淳安,你那府邸就是个无底洞,舅舅这些时不给你供银子,就得坐吃山空。要不……”   他眼睛一亮,把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朕赐你公主府。”   按礼制,公主及笄就可出宫开府,可三个公主里,只有昭宁长公主有这待遇。   二公主不用说,过去一个月也见不着父皇一次,淳安却是因父皇不待见母后,才耽搁了大半年。   三公主陆霭,是在跟长公主的攀比中长大的,起初倒不是她自个儿想比,架不住母后天天拿这个磨她,都成习惯了。   但凡陆霓有的,她陆霭想方设法也得有,没有宗正司供养的公主府,她就请舅舅出面,代她置办一座私邸,时常溜出宫小住几日。   自我感觉,跟长公主府比起来,就差个门头匾额罢了。   “公主府我当然要啊。”   淳安飞了个明媚眼风,“再给我添上几百食邑,嗯……就八百户吧。”   皇帝大手一挥,“那还不简单,你想要八千户,朕也给你。”   淳安捂着小嘴咯咯笑,“还有,把昭宁的那一千两百户,给她裁裁。”   “为、为什么?”   皇帝一愣,有些为难。   虽说东西廷不睦已久,但他们兄弟姐妹间不算交恶,长姐不似父皇那般,从不因与母后的过节,便对着他和淳安耍手段。   “你别管,反正裁就是。总之比我少就行,诶,就裁一半吧,她六百,我八百,嘿嘿……”   淳安眉眼弯弯,笑得像偷着油的耗子。   “这么着,本宫回头又可以添两个小郎倌儿了。”   妹子在外养面首这事,连母后也瞒着,是他们兄妹间的小秘密,皇帝知道劝不动她,干笑一声:   “你怎么还爱跟她比,现如今她……”   他没说下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就听妹子问他:“皇兄,你觉着怎么样?什么感觉?”   “什、什么……什么感觉?”皇帝讷讷。   淳安晃了晃白嫩嫩的五根指头,在他面前捏成拳头,“有没有一种……予取……予夺,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   皇帝愣怔出神。   过去淳安每回找他要钱,他手头也紧,拿不出时怪过意不去的,如今,她想要的,他挥手间就能办到,甚至更多、更好。   至于长姐,从前她是地位尊崇的长公主,食邑封地、开府建牙,应有尽有,如今却只消他一句话,便可随意裁夺。   “予取……予夺……”陆琚眼中渐渐清明,切实体会到了。   *   陆霓回到紫宸殿,又等了一会儿,观礼的人才陆续回来守灵,她悄悄问陆瓒:   “先前大典上,季督尉可在?”   陆瓒莫名看一眼长姊,“在啊,立右首,与解太尉比肩。”   文官站右,右首过去是昌国公季威的位置,看来季湛继任家主,今后要执掌户部权柄了。   陆霓心下诧异的是,季湛另有替身,原来这就是戴面具的好处。   陆瓒神情间带些疏朗,忽地压低声音,“长姊,先前我看见王中丞了。”   御史中丞乃二品大员,大典上见着有何稀奇,陆霓明白他言下之意,淡淡点头不答。   今日丧仪结束较昨日早些,申时过后,陆霓回到长信宫,先跟云翳交待永巷赎人的事:“明儿你去一趟吧。”   云翳听白芷回来说了,季督尉用了蓝田玉露,却不肯帮忙,本想嘀咕一句,偷眼瞥了瞥长公主,到底没吭声。   接着陆霓吩咐人叫秦大明过来,今夜就把宫人全领走。   秦大明到时踌躇满志,将裁减长公主食邑的圣旨顺道儿颁了。   按名册清点完人数,只给长信宫剩了四个大宫女,二殿下那边仍是云翳伺候,另外六十余人,除了昨日已带走的三个,还有个小金香生了病,现下挪动不得。   秦大明亲自去后院确认过,这才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出来,阵仗有点大,惊动霍闯前来询问。   白芷跟在后面出来,当着秦大明的面,向霍闯倾腰行了个万福,含笑说道:   “劳霍将军日夜驻守,长公主甚为感念,特备了些素酒,想请……”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偏过头看一眼旁边伸着耳朵的秦大明。   霍闯起先神情戒备,一听有酒立转为喜,咧嘴刚要谢赏,听她顿完接着道:   “……季督尉前来,小酌一杯,请将军代为通传。”   咧起的嘴角又撇下,霍闯黑着脸,请他家督尉就请他家督尉,提什么日夜驻守,搞得他自作多情。   在宫里当值,别的尚且能忍,没酒喝让他怨念丛生,肚里的馋虫都快造反了。   秦大明眼睛骨碌乱转,长公主这才刚跟季督尉定下亲事,就把人请到宫里喝酒,这俩人先前就认识不成?   遂阴阳怪气出言阻拦:   “长公主重孝在身,虽是素酒,那也不合礼法。”   “殿下这几日素衣冷食,人都清减了许多,白日守灵夜里抄经,这般心诚,秦大总管还要挑刺?”   小人得志,白芷狠狠白他一眼,“今日圣上登基,虽不宜大兴庆贺,却也赏了各宫素酒三瓶,秦总管是在指摘圣上赏赐不当?霍将军,你可是瞧见了,秦大明对圣上大不敬,回头督尉来了,可要按宫规处置他。”   难怪她特特挑这个时候出来请人,原来跟这儿等着坑他来着,秦大明缩脖讪讪一笑,灰溜溜走了。   作者有话说:   淳安公主:长姐养面首,我也要……   季督尉:她府里那两个,回头就是死人了。   淳安公主:姐夫好凶残,我也……我、还是不要了。 第18章 待客   季湛到时,偌大的长信宫庭院空寂犹如冷宫,仅剩的四个宫女离得极远向他行礼,举止恭敬,想是知他禁忌,并未上前。   云翳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太后娘娘叫咱们殿下早些腾出中宫,提早遣了宫人,也是想叫殿下守灵期间清净些,夜里抄经不被搅扰。”   明明就是反话,来跟他告状诉苦,季湛心里明镜似的,不肯接话茬,凌厉的眼锋来回扫着前面这颗后脑勺。   这人真是太监?声音不像。   进了正殿,一宫主位的气派彰显出来,仿如瑶台琼室,殿柱描金绘彩,篆刻凤舞九天,金玉器皿琳琅满室,明晃晃照得人难以直视。   一殿奢华,季湛神情渐冷,先前的一丝怜悯荡然无存,语带嘲弄:   “长公主久居中宫,自要惹人非议,早些归还自证清白,方显得殿下知礼守矩。”   前面的人身形一僵,讷讷回应,“督尉言之有理。”   有理是有理,就是没有人情味。   云翳带着他不做停留,径直往西间次殿去,皮笑肉不笑道:   “其实长公主素日并不用这正殿,于礼不合,殿下又怎会不知。”   垂珠帘撂起,陆霓抬眸,眼神定在季湛脸上,一时难以移开。   今天刚说他藏头露尾,这会儿竟没戴面具。   那张俊美面容,如青山上傲立的孤梅,清冷与艳绝共存。   光鲜昳丽,漂亮的凤眼眸光滟滟,鼻尖那颗浅红小痣泛动风情,薄唇如裁。   偏生神情淡漠之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无情,令他整个人显得阴鸷恣睢,难以亲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美好少年长歪——更让人深感遗憾的呢。   陆霓暗自嗟叹。   她侧身半倚在窗下软榻上,盈盈腰窝勾勒一副慵懒闲散,像跟他熟络已久,不须拘礼,含笑一抬手,请他在矮案前就坐。   两边隔着足有小半间屋子,长公主言笑晏晏,“未能在正殿待客,还请督尉见谅,孝期餐食简陋,只有些清淡粥食,素点薄酒,聊表敬意。”   此间不似正殿富丽堂皇,布置得素静典雅,处处透着温馨。   她未着孝服,仍是一身素白长裙,一丝暗纹绣样也无,头挽低髻,颇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润。   发间简洁的溜银白芍药珠钗,垂落一枚指甲盖儿大的浑圆珍珠,点缀鬓边,令她看起来柔和亲切。   这番待客殷勤,诚意满满。   不知不觉间,季湛在正殿时的轻鄙已全然不见,竟觉有种……辛劳整日归家时的温暖和放松。   这感觉太过陌生,让他心尖微颤,莫名想到将来与她成亲后,会否也是这般光景,自己都未察觉,竟隐隐生出期盼。   陆霓一手撑头,眼中笑意渐盛,知道这番布置不算白费功夫。   季湛此来未曾着甲,一袭玄色常服掩住精悍魁伟,身形颀长矫健,早已非当年的弱稚少年,举手投足间,彰显青年武将的沉稳干练。   只是,面对长公主时该有的恭敬礼仪一律欠奉,只当他就是受邀来用膳的,一撩衣摆,干脆利落坐在案前。   云翳在旁跪坐,执壶替他斟满面前酒盏。   烛光摇曳,案前之人郎艳独绝,云翳没忍住偷眼打量,深觉他家殿下眼光不赖,当年中了药神志不清,也没忘挑个养眼的。   季湛此时才看清这太监的长相,脸色倏忽一沉,眼中几乎迸出杀气。   她身边的内监,怎会长成这么副鬼样子?跟个妖精似的!   他心头腹诽,微微眯起眼,斜挑的眼角凌厉如刀。   “云总管……几岁净的身?”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截婉然如女子的颈部分明有喉结微突,季湛非常怀疑,这人没阉干净,想给他补一刀。   云翳满肚子恭维顿化泡影,气得磨牙,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两口。   “他入宫晚,十三岁才净身。”   陆霓也纳闷得紧,见云翳傻眼,只得代他回答。   “督尉是觉得他说起话来,不似寻常太监那么难听吧,本宫也是瞧中他这一点。”   显然,季湛并不认同,收回目光,神色复又冷如冰山,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   “不知长公主召见,有何吩咐?”   陆霓和云翳心里面同时叫苦。   这人也太阴晴不定了,云翳跟了她十几年,这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惹到他了?   她朝云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跟那边儿杵着,季督尉用膳还要他喂是怎么的?   “到本宫后边儿来。”云翳看懂了,委委屈屈膝行退后,藏到长公主软榻后头,避开那煞星恶狠狠的目光,微松口气,心头暗骂。   “呸,真晦气。”   长公主避在一边,不来触犯他的禁忌,季湛独踞案前,施施然饮了口酒,持着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酥饼。   那边陆霓笑意殷勤:   “督尉尝尝这松黄饼,里头的马尾松花,是去岁随驾往西山围猎时,本宫亲手采的。还酿了好些松花酒,就埋在公主府那株蜡梅底下,待本宫过些日出宫了,再邀督尉入府共品。”   “殿下好雅兴,可惜臣一介军中莽汉,实非识花人,怕是要辜负长公主拳拳好意。”   这都未赶那太监出去,显见得是长公主极为看重之人,季湛言辞刻意粗鄙,一点都不肯配合,还存心刺激她。   “长公主这就打算出宫了?放心二殿下一个人待在宫里吗?”   “就是不放心啊。”   陆霓一手托腮,愁眉不展地望着他,软语轻叹,“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婚期不过剩下三月,本宫还得备嫁啊。”   轻轻松松就把问题抛给了他,水润的桃花眼分明含着期许:本宫嫁给你,后顾之忧不帮忙解决一下吗?   季湛竟无言以对。   他自顾捡着碟里的小菜,佐粥吃起来,一勺一勺,吃相竟很是斯文雅致,丝毫不像他说的——军伍莽汉。   陆霓以手支颐默默瞧着,心下暗奇,他一个自幼养在郊野的外室子,世家望族的礼仪上竟是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莫非……是他母亲程氏教的。   “这粥里放了木香菜。”   半晌,他搁下勺子,面前剩了只空空如也的粥碗,仍显意犹未尽。   “没想到,长公主也吃得惯这等山野粗食。”   “督尉还说不是识花人,本宫最爱这粥里的荼蘼花,香甜甘美。”   陆霓明睐清亮,笑盈盈从榻上坐起身,好似忽然来了兴致,“督尉从前吃的木香叶,可是焯过水后,拿盐、油拌着用?”   季湛默默点头,眼中隐有追忆,浑身坚硬的冷刺,再一次在她的轻言笑语中,悄然软化。   “别看木香粗生粗长,荼蘼的花瓣却娇嫩得很,其实配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素裙如水波微漾,她缓步靠近案前,取过他面前的粥碗,亲自动手给他添粥。   碗中翠绿与嫣红交相呼应,煞是好看,她含笑捧至面前,“以舟,你说是不是?”   又来,季湛心口顿生绞痛,却生生忍住了,泰然接过碗。   “昭宁殿下唤臣表字,显得过分熟稔了。”   依旧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显然他不愿提及过往。   原打算解释一番,借机修复缓合些二人的关系,眼下只得打消念头。   一顿饭,陆霓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虽只是最简洁的薄酒素粥,不见半点荤腥,但件件都经她精心安排。   奈何这人太过喜怒无常,像极了过河拆桥的无赖,分明前一刻哄得他神足意满,转个头的功夫,便又翻脸无情。   更是理所当然的,当她是个布菜侍女,连声客套也欠奉。   她都还未用晚膳,已经饱了。   气的。   躲在一旁装鹌鹑的云翳暗自咋舌,如此贤惠温柔的长公主,他头一回见。   顶着季督尉刀锋般的冷眼,云翳上前撤去残席,再奉上清茶,只觉背心嗖嗖发凉,颤巍巍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陆霓也觉出森然寒意,暗骂一声:俏媚眼抛给瞎子看。   索性退回去倚榻而坐。   饿着肚子生了会儿闷气,她倒开始犯困,掩唇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更不想睁开,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   季湛脸色是缓合了,他也根本不关心她用没用过饭这种小事。   这等简陋餐食,怕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罢了,长公主娇贵的肚肠,哪里经得住。   见她打起瞌睡来,薄唇勾出嘲弄,“下午在蕴秀殿还没睡够?”   陆霓一个激灵来了精神,实实是被他气醒的。   她打算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   “太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漪妃,却留下这么条漏网之鱼……劫走她的人,自然是与太后为敌。”   这会儿她思路清晰,目光炯炯看着季湛,“如此,太后的敌人,便是本宫的盟友。督尉的秘密,本宫自会守口如瓶。”   “今日的黑衣人并非听命于臣,怕是要让长公主失望了。”   季湛冷淡摇头,“再说,世间事也不全是非黑即白,殿下仅凭此就要与臣结盟,未免过于草率。”   陆霓神色微凝,审量良久,忽而问他:   “那么,季督尉如此年纪便手握重权,所图为何?”   作者有话说:   季湛:有他没我,你选一个。   陆霓:大度点,你有的东西他没有。   季湛眼神危险:你把话说清楚。   陆霓:本宫是说……胡子。 第19章 兄弟   季湛哂然一笑,“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世人碌碌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臣自认一介俗物,做不来清高君子,所图无非再无人折辱、任意欺凌罢了。”   一番小人之辞倒是坦荡,落在长公主身上的目光肆意恣睢,显然已将她囊括在战利品其中。   昔日尊卑颠倒,如今换他来折辱欺凌。   即便眼下的情形陆霓早有所料,此刻这话听来也觉分外刺耳,沉默片刻:   “交换消息是督尉自己提出,本宫愿替你保守秘密,督尉何不开诚布公。”   季湛眼带轻蔑,“长公主如今有何本钱,与本督讨价还价?”   “就凭……”陆霓微微垂眸,长睫挡住他灼灼目光,轻柔一笑,“日后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求娶的话是他自己说的,不论居心如何,既把她绑上同一条船,她理所应当,吃定他了。   未听到她的腹诽,季湛莫名觉得,这话还……挺顺耳,略一思忖,便真的开诚布公。   “那么臣便实话实说,其实,臣并不知那人的来历。”   “漪妃是昌国公找来的,你怎会不知?”   这话不是他今日自己说的么,陆霓忿然,想骂他一声无赖。   季湛挑了挑眉,流露几分油盐不进的痞相,“国公爷如今瘫卧在床,口不能言,只剩涎水长流了,到底在漪妃娘娘的事上做过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坐在矮案边,一手撑在半支的膝盖上,那枚象征家主权柄的兽头铜戒,被他拿在手中随意抛玩,说到生父时,毫无敬意。   “今日殿下见了那人,想必已看出些端倪来,待臣追查下去,当可给殿下一个交待。”   那女子一看便知非良家清白之人,不可能出身刘府,这样的人出现在后宫,实在透着诡异。   想到此,陆霓又问:“那……那些黑衣人呢?”   他今日袖手旁观的行径,不得不让她深感怀疑。   季湛低头转着铜戒,过了许久才徐徐开口:“殿下急于找到假漪妃,不惜将这件事捅到明处,一旦先帝死因大白于天下,对长公主和二殿下而言,真是好事吗?”   陆霓沉默。   她不愿将实情告诉阿瓒,父皇之死已成事实,且,极可能死得不光彩。   不论他是深受蛊惑不明真相,还是意志颓丧自甘堕落,她心中有再深的怨怼,亦不愿父皇英名就此玷污。   一代帝王死于马上风,不但毁了阿瓒心目中父皇的形象,留于后世,徒添荒唐无度的骂名。   她今天在蕴秀殿确实冲动了,此刻心头涌起百般无奈,一心追查父皇的死因,即使真相摆在眼前,她又能如何?   反该极力遮掩。   “殿下可曾想过,先帝驾崩,这假漪妃还有何价值,让人甘冒风险,潜进后宫把人偷出来?”   季湛轻声道:“既有人做了,必是有利可图,眼下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   *   霍闯伸着脖子等在长信宫外,一见督尉从宫门大步走出,立马迎上前去。   “督尉,刺史大人到了,正在宫门外等着您呢。”   “这么快。”   季湛眼露喜色,重又戴上面具,李其从旁牵过马来,他轻拍马鬃一跃而上。   “督尉……”   霍闯连忙扯住缰绳,“属下连值三天两夜了,刚已跟下面的兄弟安排好,嘿嘿,今儿让我歇一宿吧。”   督尉跟刺史大人交情莫逆,今晚一场接风宴肯定没跑,他馋酒了。   面具下瞧不出表情,季湛想到刚才出来前,长公主随口提议:   齐统领是本宫用惯的人,要不督尉还叫他回来吧。   今夜他没拿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想来长公主是觉得这顿饭请得有点亏,变着法儿跟他讨价还价。   不过开口要兵,让他生了警觉。   他垂着眼对霍闯道:“你要觉着累,不如我叫齐煊进来,以后你们两边轮值。”   “啊?不用不用……”   霍闯一惊连连摆手,笑得呲牙咧嘴,“属下不累。”   “嗯。”季湛点点头,扯过缰绳,二话没说走了。   霍闯颓然看着一骑绝尘的背影,嘟囔着抱怨,“就一个晚上,都不带我……老子也想喝酒。”   李其翻身上马,笑嘻嘻问他,“你是谁老子?”   “嘿……你个小崽子。”霍闯照着他马屁股抽了一巴掌,“快走吧你,不准跟督尉告状听见没有,要不老子下回还把你吊房檐上。”   李其年纪小,没正经跟着军队打过仗,马术自比不得正规玄天骑的精湛。   军马疾奔如电,一下跑起来,差点把他掀翻在地,连忙搂住马脖子,颠簸中大喊:   “待会儿我替你留壶好酒……两壶,两壶行了吧?霍大哥救命……扶兄弟一把啊……”   待李其顺顺当当追到皇宫外边时,季湛已跟解斓碰上面。   两人身量相当,气质上乍一看颇有几分相似,把臂站在一处,倒更像亲兄弟。   解氏乃簪缨世族,大庸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大多出自他家。   解斓自幼跟随祖父戎守北关,幽州冬日冰霜夏季烈阳,剑眉星目染了层沧桑风雪,肤色黝黑略显粗糙。   单从外貌来看,季湛五官精致肤色白皙,倒更像世家翩翩公子。   解斓却是实打实的武将风范,他十五岁便跟着祖父征战沙场,二十岁成牧守一方的幽州刺史,十年历练晓谋善战,治军有方,属稳扎稳打型将帅。   与季湛相比,却少了一份悍勇,以及出奇制胜的兵法诡道。   三年前,他自玄天骑一众副统中,一眼相中季以舟,看中的正是他与自己可为互补的优势。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   当日飞棠关一役,季以舟率八千轻骑,冒险飞越大雪封山的刑台,一夜间奔袭千里,赶在北燕大军之前,先一步抵达飞棠。   联合守关主将滕磊提前布防,这才得以阻止北燕铁骑直接叩开国门的危机。   “你这趟回来的时机刚好。”   季湛手搭在义兄肩头,意指他恰好错过新皇的登基典礼。   数日前,解斓派人送来加急密函,令他得以先一步知晓宫中将要生变。   不过,义兄信中本意,是要他暂避锋芒,而非搅进宫变夺嫡的争斗。   “我晌午过后才到。”   解斓神色郁郁,有些愁眉不展。   他是一方大员,国丧回京,理应先进宫面圣,父亲却提前派人守在城门外,召他回家面谈。   新帝乳臭未干,他也知没什么好见的,如今掌权的是太后。   “以舟,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季湛笑而不答,拉着他按步当车,“走,给你洗尘接风,喝酒去。”   解斓暂且按下心结,跟着一边走,问道:“国丧期间,这京城哪家店还敢卖酒?”   季湛嗤笑一声,放低了声音,“大丧也不过走个过场,庆贺新皇即位要紧,谁敢真出来说道?如今这城里还敢卖酒的,自然要属醉风楼。”   “哟呵……”解斓诧异,对他刮目相看,“你恐女症好了?连花楼伎馆都敢进!”   伸手在他面具上敲了敲,“如今又不领兵打仗,你还戴这玩意儿作甚。”   季湛神情恍惚了一下,勉强一笑:“这不是、给兄长接风么。”   “你少来,我又不好这一口。”   “不然我去那种地方干嘛。”季湛强辩一句。   解斓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了,你如今是定了亲的人,姨母今日都告诉我了,以舟,你怎会想起来……求娶昭宁长公主?”   季以舟不答,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你呢,这趟回来,太夫人不看着你娶新妇进门,怕是不会让你回幽州的。”   解斓松开他,两手负在身后,眼风扫了他一下,“你倒是猜得准,父亲打算让大哥替我去幽州。”   季以舟指头蹭了蹭鼻尖,“也是,玄天骑精锐都在京畿,你自然也得跟来。”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战后,借着京畿换防,解太尉发布兵部调令,本意是要解斓趁此良机,带玄天骑回京驻守。   谁想玄天骑到了,解斓却未到,最后得任司隶督尉一职的,成了季湛。   解知闻对着儿子鞭长莫及,毕竟解斓自小跟着他祖父长大,对他这个父亲却有点阳奉阴违。   因着解斓的极力举荐,解太尉当时便也默许了,此次宫变,季湛率领的玄天骑也确实听命行事。   但季以舟心知肚明,太尉眼下已对他生疑。   “你别误会,我回来,还是接着整顿青、冀两州军务。”   解斓摆了摆手,飞棠关险遭偷袭,责任皆在青冀两州守卫疏漏,那之后裁撤将领、重整编制,两州军营大肆换血。   “还是冀北大营亏空军晌的案子?”   “如今这件事牵涉甚广,恐怕迟些日子,连滕磊也得入京述职。”   说到这儿,解斓抬眼看了看他。   两人默契已久,季以舟听明白他这句提醒,没作声,默默点了点头。   解斓点到为止,接着尴尬一笑。   “父亲要我出任五官中郎将,季督尉,如今兵部的军晌都得从你的手里讨要,到时咱们兄弟之间,你可得给兄长留几分薄面啊。”   五官中郎将位列二品,主理兵马调配、粮晌军需,各州五品以上将领的遴选、任命,都有独断之权。   这是派他来跟自己打擂台,太尉这一手,有些出乎季以舟的意料,啧了一声,嘀咕道:   “过河拆桥啊。”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   解斓:兄弟,给点儿钱呗。   季以舟:没有。   解斓:大哥的面子不管用了是吧?   季以舟:天底下哪儿有男人管钱的道理?都跟媳妇那儿呢。 第20章 亲兄弟   慈宁宫。   因先帝母后早亡,空置了十数年,虽说有宫人定期打理,不曾荒废,但仅仅两日时间,也只收拾出日常起居的几处要紧地儿,其他宫室仍旧冰冷寂寥。   寝殿内间,鎏金鹤形香炉光华内敛,香气从纤长鹤嘴中冉冉吐露,一室清幽雅静。   季太后盯着那香出神,袅袅清烟,可在她眼前勾勒万般形状,这么消磨岁月的日子,她早已过惯。   深宫孤寂,她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冷下去,直到老死宫中,无人惦念。   谁想竟会有直登巅峰的一日,忙乱两日这会儿静下来,她倒觉得像做了场梦。   大宫女茜娘捧着个三尺来长的檀木匣子进来,走到她边上,轻悄唤了声:   “娘娘。”   季太后回过头来,扫了眼她手上的匣子,神情冷下来,“他又不来?”   “娘娘,这两日宫禁森严……”   茜娘蹲身将匣子摆在面前的小几上,含笑低声道:“太尉也是担心,万一被人撞见了呢。这不,刚遣人送进来这个。”   大丧期间,她当然知道解知闻避忌的是什么,季太后心想,她是刚死了丈夫的人。   匣子打开,有淡淡光晕腾起,里面静卧一只玉枕,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润滑,隐泛水光,手摸上去又凉又润,似情人的肌肤。   茜娘抿唇轻笑,“太尉最知道娘娘的,天一热就容易犯头疾,夜里再睡不好,有了这玉枕,当可安枕无忧,一夜好眠。”   说得季姝心生喜悦,睨了她一眼,“你这张巧嘴,惯会哄得哀家高兴。”   “哪里是奴婢哄的,分明是太尉心心念念惦记着娘娘。”   季太后起身缓缓踱步,“听说解二郎回来了。”   茜娘回道:“是,太尉晌午过后派人来禀娘娘,说解刺史急着回京,路上感了些风寒,耽搁了半日,这才没赶上登基大典,怕病气过给陛下和娘娘,明日再进宫面圣。”   “这次解二郎回京,他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季太后想到什么,定下脚步,忽地一笑,“你说,哀家把淳安指给他,怎么样?”   茜娘一愣,随即满面欢笑,“那自是极好,解刺史年纪虽大了些,论能力、前程、家世,没一样不是拔尖的,匹配淳安殿下正适合。”   “没一样不拔尖……”季太后喃喃咀嚼这话,想到季湛,心头升起烦闷。   “叫秦大明进来。”   “是。”   茜娘应一声,出去唤人。   秦大明进来时,便听太后在上冷声问话:   “今儿国公府没人进宫么?”   “没、没人来。”秦大明连忙回道:“季督尉专门跟奴婢说了声,道国公夫人前些日子照料国公爷废寝忘食,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家中子侄辈无职在身,恐怕礼数不周,失礼损得是太后娘娘的颜面,叫他们都守在家里了。”   “无职在身?澹儿好歹是世子,陛下登基大典,怎能无故缺席?”   太后愠怒,一拍扶手,“哀家就知道,他做了十几年世子,他爹好端端的,忽然把家主传给了季湛,他怎能甘心服气?”   眼下更甚,想了许久的长公主,也被季湛横刀夺去,以季澹的性子,这种时候,还能在家坐得住?   季澹这会儿确实不在家。   头天收到长公主下嫁季湛的消息后,他就在家里大闹一场,苦于府门四下把守严密,季澹冲进国公夫人的小院,险些把那尊日夜供奉的玉佛给砸个稀烂。   季澹坐在椅上直喘粗气,看一眼上首的母亲,仍旧端坐不语数动佛珠,安详得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要进宫找姑母,她最疼我,定会为我做主。”   听了这话,崔氏手指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长公主出降,如今不就是太后说了算,你还要去自讨没趣?”   季澹一愣,咆哮如雷,“那你去告诉他,陆霓是我相中的世子妃,他再敢跟我抢,我……我告诉父亲去。”   崔氏掀起眼帘,枯瘦的脸颊上法令纹深刻如裁,是极显刻薄的面相,看着儿子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   季澹被她看得气势委顿,那人抢了本该是他的家主之位,抢了原本最疼爱他的父亲,哪里还在乎再抢一个他想要的女人?   眼下这国公府,母亲枯坐佛堂多年,早已不理家事,其他几房仰仗的国公爷卧床不起,也都纷纷倒戈,就连府里大小管事都听他的。   他困坐孤城,无援可求。   最后,季澹让贴身小厮带路,从墙根下的狗洞钻出府,放眼整个京城,没一个人能帮他,只得蹿至坊市,包下整间醉风楼。   一日买醉,被楼里的姑娘哄得忘乎所以,哪里还记得什么烦恼。   夜里,他哼着小调儿、脚步踉跄出了醉风楼,顶头撞见仇人迎面走来,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乜着惺忪醉眼,恨声怒骂:   “季湛,你个狗……”   话刚出口,一支弩|箭自季以舟袖口激射而出,擦过他脖颈直直贯入衣领。   箭势劲猛,径自带着人连退三步,牢牢钉在身后的廊柱上。   弩|箭位置稍高,季澹被提得踮起脚尖才勉强挨着地,一摸脖子,抹了满手血,吓得顿时咬到舌头,大喊:   “撒……人啦……”   可惜他只带了个小厮,从前出入随行的护卫家丁一个也无,实在没本钱做威做福,一眼瞧见后面的解斓,大声求助:   “解二哥,快救救我。”   解斓半转过头,只当看不见。   他知道季以舟的过往,比其他人都多。   对于他与季家的种种,选择袖手旁观,是对兄弟最大的支持。   季以舟缓步踱上台阶,面具下薄唇微勾,笑意温和,仿佛刚才一见面就要人命的,根本不是他。   然而眼前这张狰首面具,曾经是季世子的噩梦。   季湛刚认祖归宗那会儿,世子爷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示威,警告的话还未出口,只伸出一根手指头,面前这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把他手指掰折了。   那一次,他分明瞧见面具上狰狞的凶兽,呲牙朝他冷冷一笑。   更可气的是,当他告状到父亲面前,昌国公却一味和稀泥,笑容可掬地替两人说合:   “你五弟出身军伍,脾气不大好,你们是亲兄弟,澹儿你做兄长的,就该委屈一些,以后多让着点他。”   季澹暴怒,他那么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亲的?在国公府,谁见了他不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怎么到了这个,就得他受委屈?   “世子好雅兴,国丧期间饮酒狎妓,当以大不敬论处,待会城防司把你押走的时候,本督会跟他们打声招呼,给世子挑间舒服点的牢房。”   如今,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面对季湛,世子爷再委屈也得受着。   季澹咬牙忍着疼,把领子上的箭拔下来,强撑硬气“呸”了一声,拔腿往阶下跑,边跑边喊:   “世子爷我玩儿过的美人儿多了去,长公主那也不稀奇,你愿意捡本世子吃剩下的,只管拿去就是。”   这一回,他非要逞了这趟口舌之快不可,生怕又被他一箭打断,语速快得惊人,一边说,抱头发足狂奔。   去路被解斓拦得严严实实,他伸出一臂,脸色严肃:   “长公主是何等身份,怎容你随意攀诬。”   身后,季以舟已一把揪住季澹的后领,反手将人往地上掼去,沉声道:   “你再说一遍!”   解斓抬手微微按住了他,冷静摇了摇头,提醒他莫闹出人命。   如今太后掌权,季世子可辱不可杀。   季澹正是吃准了这一条,知道季湛在人前最多吓唬吓唬,却不敢真要他的命。   他被摔在青石板上,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却笑得滚来滚去,一手指着季湛。   “你不相信?”   要不是当年那老妇无能,事到临头把人给弄丢了,陆霓中了“消愁”,怎能逃出他的掌心。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她在公主府养了多少小白脸,季湛……哈哈……哈哈,你上赶着求娶她,这顶绿帽戴得可还舒坦?”   季湛站在他身边,面具下的半张脸白得吓人,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几次握不成拳,抬脚朝他侧腰轻轻踢了一脚。   季澹身子一僵,顿时动弹不得,大叫:   “你、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季湛,你敢伤我,太后娘娘绝不会纵容你。”   季以舟足尖抬起,点在他膝盖上,一点一点逐渐增加碾压的力道。   剧痛钻心,季澹尖叫着忍不住讨饶,“长公主养面首这事人尽皆知,绝非我造谣,不信你自己去看……啊……饶命啊……”   解斓再次按住季以舟,透过面具,看到他腥红如血的眼,知道再不劝阻,他真会一点点把季澹这条腿碾碎成渣,忙让李其去叫城防司的人过来。   季世子被人拖走时,左腿软嗒嗒垂在地上,嘴边全是血沫子,瞪着同样血红的双眼,怒吼道:   “哪个大牢敢关世子爷我?明天一早,还不是照旧放爷出来!季湛,我爹还没死呢,你等着,我看你能嚣张多久!”   季以舟回身,神色已恢复如常,仰头看看花楼匾额,招呼解斓一声,“咱们喝酒,这点小事,别坏了兴致。”   刚解斓还以为,他是为寻季澹晦气,才特意跑来这醉风楼,现下气也出了人也打了,怎么还要进去。   老鸨一脸谄笑僵在原地,肚里叫苦连天。   狰首面具就是个活招牌,谁都知这位瘟神从不许女子近身,破天荒竟要来逛花楼。   老鸨心下犯难,敢不敢叫楼里的姑娘出来伺候?   作者有话说:   季世子得瑟:我弟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感觉整个人飘了……   陆霓飞起一脚:给我断! 第21章 浊世与清流   醉风楼的姑娘们各个花枝招展,此时全都立在厅外,未得督尉大人吩咐,老鸨一个都不敢叫进来,只命小厮们不断搬来美酒佳肴。   季以舟像是全忘了先前的不快,坏笑着调侃解斓:   “挑几个顺眼的,服侍咱们五官将大人。”   解斓瞪他一眼,持盏一口饮尽,“我喝酒就成,不劳费心。”   季以舟嘿然而笑,“那兄弟我就不客气了。”   目光在厅外众女身上扫了一圈,抬手点了一人,朝解斓道声失赔,“兄长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招呼李其,起身去了隔壁的小花厅。   这架势,分明像个混迹风月已久、贪花色急的老餮。   不光解斓,连带外头的老鸨和一众姑娘们,个个惊疑不定。   “琴双这是什么来头?不声不响的,何时竟得了督尉大人的青眼。”   琴双柳腰微垂,袅袅娜娜进来时,便见厅里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当中,隔着一道珠帘,隐约瞧见那位戴着可怖面具的督尉大人,正端坐其中,不由心下一愣:   这是个什么路数?   李其干咳一声,借以掩饰紧张,问道:“你原先可是姓秦?”   琴双一愣,讷讷点头。   “打哪儿来的?”   琴双寻思,怎么跟衙差问审似的,嗫嚅着小声道:“奴家的身契交到楼里,妈妈已经去官府备过籍册的……”   “问你什么答什么,不许啰嗦。”   李其一声断喝,吓得琴双赶忙跪下,“奴家原先是扬州府的。”   里间,季以舟忽然开口,“你可识得柳烟?”   琴双愣了愣,点头应声,“识得的。”   这回一个字不敢多说。   “她本姓可是姓刘?”   “啊……正是。”   琴双被他两人连声盘问得紧,一着急,话又多了起来:   “似奴家这等,被牙行卖到秦楼去的,若还记得本家姓氏,名字大多用谐音。柳烟原就叫刘烟,去年比奴家早了几月到的京城,不过、她没留在醉风楼……”   “去了何处?”   “听、听说……有人替她赎了身。”   *   从醉风楼出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季以舟点了个姑娘进房,没多会儿功夫便回来了,看着不大像行那种事,出来却对此一字不提。   接下来一夜对饮酣畅,解斓分明感觉到,两人比起从前在幽州的时候,明显生分了,相谈无非风花雪月的琐事,涉及正事则一语带过。   他心下难掩愧疚,再添被父亲强加的重任和压力,不免喝得有些过,出得门来,脚下略微踉跄,手搭在兄弟肩头笑语。   “还说旁人饮酒狎妓,咱们这岂非监守自盗?”   偶有巡城的队伍路过,远远瞧见那张狰首面具,明显是季督尉宿醉归来,别说过来盘问,都低头装没看见从边上绕行。   义兄酒量浅,这一夜却几乎喝得酩酊大醉,季以舟知他满肚心事,也不曾劝,特意挑了成安坊这等僻静道路。   晨曦微露,陪他走着权当醒酒。   待会儿还得进宫面圣,这一身酒气,实在不符他一贯沉稳干练的作派。   这一片大多是官员府邸,众多显赫门楣中,夹了座外表简陋的小宅子。   解斓一眼瞧见门前石柱上栓着匹品相极佳的小红马,不由驻足多看两眼。   毛色通体火红,只额间一块棱形白斑,马颈修长强健,安静立在原地显得极精神。   见有人过来还盯着自己打量,那马微微仰首,一副傲然姿态,斜眼回了一记,转开头去轻微打了个响鼻,竟颇通灵性。   马瞧着有几分眼熟,解斓拍拍脸,试图清醒些,看了看门上匾额,只书着“王宅”二字,简洁得无一丝赘述,字写得却飞龙走凤,风骨清然。   “这是谁人府邸?”   季以舟哦了一声,“御史中丞王大人家。”   与这所宅子在一众官邸中格格不入一般,跻身二品大员,却清简到如此寒酸的地步,唯有御史中丞王清了。   解斓打了个酒嗝,“唔,马倒是好马,傲立浊世,出身微贱却不自轻,比这世上爱攀附强势之人,强多了。”   也不知他是说马,还是说人,满腔郁愤却是不吐不快。   季以舟不搭腔,见那边两个人正从府门走出,待瞧清那女子的相貌,不由双眼微眯。   凌靖初一身骑装显得精干利落,微一抬手,“王大人请留步。”   王清手里还攥着卷轴,这可是甘霖先生的真迹,心下难免有几分激动。   爱不释手并非单纯因价格昂贵,甘霖先生是近几年才崛起的书法大家,作品流传于世的并不多,笔意风流却不靡靡,气韵清逸脱俗,连皇帝也曾予以褒赞。   甘霖先生的字甫一出世,清而孤傲的笔风,便在文人雅士间极受推崇,之后却被城中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们,将价格推得节节高升。   如王清这种出身清贫、无世家大族依仗的清流一派,视之若瑰宝,却囊中羞涩,平日顶多抚着两件赝品望梅止渴。   今日,得昭宁长公主相赠这幅《秋素帖》真迹,王清已暗自将她视为知己,对于其中未曾表露的含意,也看得十分透彻。   此番对他,乃至整个清流,都将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还请郡主代为转达昭宁长公主,先帝知遇重用之恩,清铭记于心,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二位殿下放心就是。”   世家把持皇权,先帝穷尽一生,终是无法打破桎梏,此痛除了堪作傀儡的皇室,于清流一系亦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清流眼中,视季威、解知闻之流如乱臣逆贼,今日王清这番表态,由凌家这等过去忠于皇族、眼下却将要落没的世家转达,凌靖初自知其意义重大。   她暗自感叹裳裳眼光不错,不再多言,道声“告辞”,出了府门径自朝拴马柱走来。   这才看见正围着红玉打转、一身酒气的解斓。   凌靖初心头升起复杂难明的情绪,淡淡道了声:“解刺史,好久不见。”   父亲战死沙场,扶灵回京的,正是眼前的解斓。   彼时阖府上下愁云惨淡,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母亲更是伤心到一病不起,这位解刺史,却当着一众孤儿寡母的面,直言不讳:   若非凌将军不遵帅令,一意孤军深入,也不至于出师未捷,使得我方部署大乱,不及施援……   老夫人气得当场命人把他赶出去。   凌靖初当时恨极了解斓,把她父亲说成只知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但事后多方探查才知,当日是解斓一力开脱,父亲才不至于死后还要背负违逆军令的罪名。   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知道解斓在大义上并没有错,甚至有襄助之谊,但在个人情感上,她无法原谅他的话。   立志继承父业,一洗前耻的决心,多少也有解斓的原因在其中。   “靖初!原来这马是你的,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解斓见到她,心情却没那么复杂,反而十分欣喜,“府中可还安好,我今日刚到京,打算过两日便去拜见老夫人。”   凌靖初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祖母可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一边解缰绳,客套回了句:   “不敢有劳解大人记挂,家祖母年迈,不便见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这次特意寻了支百年老山参,到时亲自给老夫人送来。”   解斓丝毫看不懂脸色,殷勤帮她牵马。   凌靖初一把夺过缰绳,柳眉竖起,“说了不见外客,解大人不必自讨没趣。”   她飞身上马,清叱一声,打马远去。   徒留一抹月白色清丽背影,骏马如一团烈焰,映着清晨明媚的朝阳迅速远去。   解斓立在街心,望着那抹背影愣怔发呆。   季以舟见漓容郡主从王清府宅出来时,心下便在想,长公主这是又打算玩儿什么花样?   上次火烧摘星阁,他第一时间赶去,所见却是——底下几层安好无损,火势只集中在顶上两层。   分明是举烽火示警求援,季以舟当时一转念,便猜到她要求助的对象是谁。   朝中唯有王清等一干士子清流,势虽不敌,却一心想从世家口中分一块肉。   心下暗讽,与其求助这帮酸儒,何不来找他?   正打算上前和王中丞攀谈两句,却见对方眼含戒备,朝着这边微一拱手,退回去关了门。   季以舟回头,就看见解斓的呆样,不由又觉好笑,踱过来跟他一同望向漓容郡主的背影,“怎么,你和她有仇?”   “没有啊。”解斓回过神来,莫名摇头,“好好一个侯府千金,为了她父亲战死,这些年活得……委实艰难。”   季以舟适才将两人对话听了一耳朵,人家话里话外分明透着嫌弃,他这义兄却半点没听出来。   解斓性子沉稳持重,论文治,幽州被他打理得民富兵强,论武功,三州兵马无不顺服。   什么都好,唯一缺的大概就是心眼了,不会看人脸色,尤其是女人的。   解斓是解知闻的嫡子,生母早亡,解老夫人为着嫡孙将来不受继母为难,仍旧从自己的外甥女中挑了一位给儿子续弦。   继母即姨母,进门后不敢过多管教,待他不像儿子,倒似祖宗。   解斓早早远赴幽州,便是想逃离这个关系微妙的家。   此时,藏了一晚的话终于说出口:“以舟你放心,兄长说过的,一定会把玄天骑完好无损交还给你,我解斓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你和她真没仇?   解斓指天立誓:绝对没有。   季以舟:那你俩没戏。   解斓:为何?   季以舟:瞧见我和长公主了么,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叫猿粪…… 第22章 断腿   今夏酷热,一连几日下来,紫宸殿内外守灵的众人都有些吃不消,眼瞧着明日就是大殓,礼部定下寅时三刻起殡。   熬过今夜,只待明日将大行皇帝灵驾移往益陵,这一场新旧帝位交迭的庞大仪式,便算结束。   晌午过后,二公主陆霏偷空钻进小花园,寻了处花荫打算歇个晌,口中同贴身宫女抱怨:   “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来也就罢了,毕竟打理国事,凭什么淳安也能回去歇?就剩咱们这些不打紧的,得一刻不停地守着。”   银杏在旁替她打扇子,小声劝慰道:“公主,现如今您可不能再跟淳安殿下比了,不过,长公主和二殿下……不也是日日守在灵前,晚上回去还得抄经,可比您惨多了。”   这么一说,陆霏又舒坦了,长公主过去高不可攀,如今却连她也不如。   头枕着银杏的腿,她闭上眼,手指在眼敛上下轻轻揉着,惬意含笑。   “我得好好补一补眠,今儿夜里没得睡,可别把眼熬红了,明儿一早……诶,银杏,你说……”   她脸颊腾起红晕,睁开眼,眸间明光灿灿,“解二郎是不是也会来?”   “解大人如今迁任五官中郎将,明日扶灵,自是会来呀。”   银杏知晓她家主子的心思,在旁笑着凑趣,“解大人今后不必回幽州,公主见他的机会还多呢。”   陆霏一向关注京城青年才俊,相貌才干、前程家世,她心里自有一本小九九。   如今季督尉已被她抛在脑后,那样凶巴巴半点不解风情的,还是留给长公主慢慢消受吧。   第二个就数解家二郎解斓。   “是啊,将来不用去那苦寒地儿长住……”陆霏心神向往,轻轻拍着脸颊,颇感庆幸,“女人在那种地方老得快。”   银杏一滞,觉得她家主子想得太长远,小心提醒道:“解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这趟留在京城,想必立马就要开始说亲。”   “那是自然,指不定多少贵女都巴望着他呢,不过跟本公主比起来,她们却还差点。”   她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宫里虽不如那两位,好歹身份地位比外面的强些。   陆霏眼珠子乱转,心里美滋滋地盘算。   银杏不敢再接话茬,只得哄着她:“公主睡会儿吧,不然明日气色该不鲜亮了。”   二公主才又安然阖上眼。   *   “既叫了本宫来,二公主她人呢?”   陆霓走进园子,没见躲着纳凉的一对儿主仆,面显迟疑,问面前这瞧着眼生的小内监。   “二公主在、在小轩厅那边,还请殿下移步。”小内监伸手胡乱一指,头也不敢抬,迈着小碎步匆匆跑了。   陆霓正愁寻不着借口避出紫宸殿,眼下也不知是谁要诓她来此,但必然不是陆霏。   这几日她们姐妹趁空进来歇息,既是跪得久了,又怎会走去小轩厅那么远的地方。   陆霓往里走了一阵,转过花荫,倒真看见贪凉睡在石头上的二公主,微一挑眉。   “回头又该嚷着后颈子疼,二妹寻我何事?”   陆霏茫然睁眼,白日梦被搅,颇觉不爽,没好气嘟囔,“我找你干嘛?”   “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一个男子从凉亭后面转出来,手里撑着支拐杖,走得一瘸一拐。   季澹被城防司关进大牢,果然当天下午就放出来了,太后懿旨召他进宫,太医来瞧过后,道没伤着骨头,世子爷只须静养些时日。   他添油加醋告了一轮状,太后叫来季督尉,浅浅训斥两句,“昌国公重病在床,当不愿见你们手足间不睦。”   季澹对此大感失望,在宫里养了几日,拿季督尉没辙,便又打起长公主的主意。   陆霓最烦见到他,皱着眉,冷冷客套一句,“世子腿还没好利索,太后不是嘱咐你不必守灵么?”   季澹不错眼盯着她瞧,这般绝世无双的好颜色,他见一回就心痒痒得受不住。   “昭宁,你肯来见我,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属意于我的。”   陆霓心下冷然,回头看看陆霏,“刚那小内监说二公主寻本宫,这么说,你俩串通好的?”   “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霏连连摆手,季世子心仪长公主这事,京城人尽皆知,可为什么拿她的名头当幌子,二公主心下甚是恼火。   季世子生得一副好皮相,论英俊倜傥能排进前十,家世更是没得说,不过内宅混乱,连她也瞧不上,更别说长公主了。   如今这是要……跟新任家主抢人?陆霏恼怒过后,立马又来了兴致。   季澹两眼放光,拄着拐挪过来,“昭宁,你去跟太后说,早已委身于我,她老人家肯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这样你就不用嫁那活阎王了。”   陆霓气极反笑,“本宫何时委身于你,季世子休得信口胡诌。”   季澹急急道:“怎么没有,华清园那回……”   “闭嘴!”陆霓怒喝,杀人的心都有了。   季澹不怕死,一把甩开拐杖,单腿蹦着就过来了,口中信誓旦旦:   “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进门,家里那些小妾通房,我一个都不留。”   陆霓抽身回退,怕再多瞧一眼这人,会忍不住戳瞎他那双贼眼。   谁想二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后猛地推了她一把。   面前季澹状若疯癫扑将上来,陆霓闪避不及,裙底飞出一脚,专捡他那条伤腿,用力踹上去。   就听“咔嚓”一声,季澹仰天跌倒,撕心裂肺大声呼起痛来。   嚷得惊天动地还嫌不够,他勉力抻着手去够那条伤腿,身子在地上来回扭动,活像个被人翻过壳来、四脚朝天的活王八。   这么大动静,倒把陆霓唬了一跳,不由更加鄙夷,堂堂八尺男儿,竟用这种手段讹她。   定睛再看,分明见他抬起的左腿,自膝盖处诡异地垂落下来,脚尖竟是朝后的。   陆霓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何时练就这样一身神力,能一脚踹断成年男子的腿骨?   陆霏见状也慌了神,急忙拉她,“长、长姐,你把他腿踢断了。”   “你离我远点。”   陆霓一把甩开她的手,回过头恶狠狠瞪她一眼,不然连你的腿也打断。   这边厢一回头,恰恰见到季以舟立在不远处,面具下薄唇微勾,好整以暇望着这场乱相突生。   陆霓不由一阵心塞,这人好歹是她未婚夫婿,眼见她被别的男人调戏,竟就这么干看着!   虽是这么想,面上的凶狠却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   “以舟,你要替本宫作主……”   她当即甩下面前两人,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滢滢水眸浮上一层朦胧,泫然欲滴。   季以舟勾着的唇抽了抽。   刚踢人那一下凶悍得紧,怎么转个脸,母老虎就变小白兔了……   真能演。   他往回抽手,一扯两扯,竟没扯开,咬着牙低低朝她吼:   “松、手!”   陆霓却似抓到根救命稻草,揪他的手太过用力,粉嫩的指甲都透了白,心下已想明白一切。   “齐煊的调令拿来……”   这时的她,眼中哪还有半分娇软无助,眸子清亮如水,“本宫替季督尉……背下这口黑锅。”   季以舟任由她这么拽着,讶然挑眉。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   那日他在季澹的膝盖骨上留了暗劲,当时只觉疼痛,即使太医来了也瞧不出,实际骨头早就从里面裂开。   只不知,到时会被哪个倒霉鬼碰巧赶上。   季以舟被面前泪水涟涟的“倒霉鬼”取悦到,缓缓启唇,笑得十分惬意。   陆霓长睫忽闪,适才憋出的眼泪顿时被挤下来,在颊上淌作两行——她此刻并不是真想哭,只是有种流泪的冲动。   这人实在是太阴险了。   听说季澹被打后,她不用想也知,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定会拿话来编排她。   以季督尉的小心眼,大抵不会只随意打两下、关半天大牢,这么简单就放过。   季以舟用仅剩的那只手探进怀里,摸出张调令,在她面前一晃。   “看来长公主真的很需要齐统领?”   齐煊这几日已调回皇城,却并未在宫中驻守,她这般笃定,定是与他通过消息。   “本宫的公主府需要三百府兵。”   陆霓信口糊弄一句,两根纤长白嫩的手指夹住调令,从容自他手中抽过来。   有了这张东西,齐煊及他手下统领的三百人马,便算是她的私兵了。   陆霓心头一块大石落定。   季以舟垂眸瞧着她这副喜滋滋的模样,难得地升起一丝不安,感觉像中了她什么圈套。   先前诓陆霓的小内监,此时已把季世子断腿的消息报给了秦大明,太后很快派人过来,将这里几人全都请去太清殿。   太医看过季澹的腿,向太后回禀时,语声微微发颤:   “膑骨断裂极难痊愈,臣已尽量推正骨位,恐怕将来长好,世子的腿也会……长短不一。”   太后眼前一黑。   季澹身为世子,过去在她眼中是季家的继承人,即便如今做不成家主,爵位也是要他承袭的,落下终身残疾,等若前途尽毁。   视线逐一扫过面前三人,“你们给哀家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陆霏抖如筛糠,眼神一个劲儿瞄身边的长公主。   太后循着望去,一时不大确定,断腿处没有血迹,并非利器所致,眼前这些人里,她原本怀疑的是季湛。   陆霓走上两步,平静说道:“娘娘,刚才在花园伤了世子的人……是我。” 第23章 毒发   “你?”太后神色狐疑,目光在长公主和季湛脸上逡巡来去。   “昭宁,你可想好了,即便是宗亲王室,重伤有爵之人,亦是其罪难恕。”   见她不言语,又道:“你素来弱质纤纤,又不曾习过武,何来这么大的力气?若是有什么难言之处,哀家也不愿冤了你。”   一面说,太后觑着季湛,到底他给长公主落了什么迷魂药?竟叫她甘愿出首顶罪。   “娘娘真是明察秋毫。不过,的确是昭宁做的,二公主和季督尉,都可作证。”   陆霓眼中流露嘲讽,是因太后的惺惺作态,也为冷眼看她跳火坑、始终一言不发的季督尉。   太后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反倒不敢轻易处置,思忖片刻,做痛心疾首状。   “昌国公乃朝廷重臣,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眼下世子袭爵在即,却因你落下残疾,昭宁,哀家也想从轻发落,但这样一来,失了公允,百官必定心有怨言,你说呢?”   陆霓面色从容,“娘娘辅政监国,正当秉公处置,不可为一己之私包庇纵容。”   太后端坐上首,纤长护甲轻敲扶手,眼珠微动,忽而喟叹道:   “世子未娶正妻,这就落下残疾,将来再难有个可意的人悉心照料他,叫哀家如何向昌国公交待?既是昭宁你害他如此,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还该由你来将功赎罪。”   陆霓心头一凉,怎么扯上这一出?下意识回头去看季以舟。   对方也恰好转过头来,目光自面具下射出,好似两把刀子,冷浸浸刮在脸上,令她没来由一阵寒毛倒竖。   太后含笑看向季湛,“季督尉,总归长公主是要下嫁到你季家,你和世子兄弟手足,许给谁,哀家都是满意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可。”   季以舟摇头,拒绝得直接了当,“太后监国辅政,自当金口玉言,不可朝令夕改。”   太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心下腾起一股怨念,算是切身体会到,当初先帝在这皇位上,是怎生被世家重臣强压一头的了。   她沉下脸来,“哀家也是想给昭宁寻条出路,既然季督尉不愿,那么她害得世子断腿致残,理应交由禁庭司……”   “娘娘,娘娘……”   秦大明匆匆跑进殿,大呼小叫的声音蓦地打断她的话,急切喊道:“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太后不满,冷声喝问。   秦大明扑至殿前跪倒,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长公主,“二、二殿下他……”   太后面色沉凝,等了半晌没个下文,不由怒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二殿下……中毒了。”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陆霓,只见她身形微晃,脚下踉跄一步。   季以舟离得几步远,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动了动,想要伸手去扶,却见她仍稳稳立在原地,小脸煞白如纸,紧紧盯着季太后。   太后面上惊疑不定,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你看着哀家作甚,难不成……”   难不成是我让人干的?她忿忿不平,却也知事态紧急,“还不快去瞧瞧!”   紫宸殿,陆瓒倒在大行皇帝棺椁之前,浑身抽搐不止,面色蜡黄,口鼻正在渗出丝丝血渍,甚至双眼及耳孔旁,也有细细的血水流出。   无人敢上前查看,包括在殿外守灵的诸多臣子,整间大殿被挤得水泄不通,窃窃低语声汇聚成洪流,所有人震惊莫名。   世人皆知天家无情,父子兄弟间相残也是常有,但这等事毕竟见不得光,只存于隐晦阴暗处。   今日这一遭,所有人都觉开了眼界,众目睽睽下,就在大行皇帝灵前,本该继承大统的二殿下被人下毒。   是何人想要一绝后患,几乎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带人赶来时,切切嘈嘈的议论非但未停,反而愈演愈烈。   她脸色铁青扫视一周,这些人明显是担心引火上身,只顾围观。   太后自己也摸不清头绪,只得命人速速传太医。   陆霓已快步上前,一把将陆瓒抱在怀里。   他神智尚存,痉挛的双手勉力探向棺椁,嗓音沙哑,艰难道:“长……姊,阿瓒要随父皇去了……”   一时间,人群纷纷垂泪,为这对姐弟的凄惨遭遇唏嘘不已。   太医匆匆赶来,还未至近前,已被陆霓厉声喝住:   “不得近前!”   她抬起头,眸中凌厉的锋芒震慑满场,深含戒备:“除了云翳,本宫谁都信不过。”   嗡鸣语声顿时一静,挤了上百人的大殿,这一刻沉寂下来,宛如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无数双异样的目光凝注在太后脸上,那张贤淑柔静的面孔,几乎被烧灼得千疮百孔。   太后快冤死了——真要是哀家想杀他,怎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这么蠢!   然而眼下说多错多,她强自按捺怒火,款步行至上首,端然落座,一语不发。   人群分开,云翳怀里抱着一沓手抄经文匆匆赶来,身后跟着的白芷和茯苓也是如此,三人分着拿,才将近千张经文全数搬过来。   白麻纸散发淡淡檀香气息,其上字迹端正秀丽,可见抄经之人虔诚孝心,此时被撒得满殿皆是,纷纷扬扬如无根落叶。   云翳跌跌撞撞扑至近前,先掀起陆瓒的眼皮查看,又伸手在他口鼻处拈了些血渍,送至口中尝了尝,最后搭腕探脉,凝目细细诊断。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所有人紧张注视。   二殿下是生是死就在这一刻,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出气儿重些,扰了诊治,说不准就得背下这毒谋皇室的大罪。   云翳蓦地睁眼,语气确凿,“殿下中的是牵机,所幸份量较轻,只要及时服下解药,当可保住性命。”   一旁有太医连忙送上纸笔,他半趴在地,臀撅得老高,埋头匆匆写药方。   太医们凑近围观,见他写完,纷纷殷勤伸手来接,口中已在招呼药僮速去煎药。   云翳却一扬手避开他们,直接把药方递给茯苓,后者接过转身急奔出殿。   长信宫不缺良医,更不缺药材,从诊治到煎出成药,无需假手他人。   被嫌弃的一众太医面色难堪。   这位云总管一手精妙的解毒术,他们皆是服气的,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防备也太重了些。   再说,牵机虽毒,发现及时的话,救治倒也不难,让他们来,也有七八成把握。   只长公主不信罢了。   太后在上面冷眼瞧着,对陆霓这番作态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奈何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不得,只能强忍。   这期间陆霓始终抱着阿瓒,头埋在他身上,肩头时而微微耸动。   季以舟面具下浓眉紧蹙,明明离得她足够远,心口却随着她纤弱颤抖的肩背,一下一下抽动作痛。   直到那死太监说出“性命可保”后,他心下一松,暗自长出口气。   紧接着又是一顿,心里将前后事连起来稍一琢磨,隐隐觉出些异样。   灵前负责行拜的礼部官员,正向太后禀报事情经过:   一场诵经结束后,各人带来的仆从送上汤水冷食,供主子在灵前就地食用。   “臣亲眼见到,是那小宫女送上食水,二殿下用了些,之后再未碰过别的食物,大约两盏茶之后,忽然倒地抽搐。”   这人本就管着灵堂礼仪,当即下令所有人不得擅动,更命人押住那小宫女,听侯发落。   小金香被带到时,面如死灰,口中发出沙哑喊声,却说不出话来,涕泪横流不住磕头。   宫人抬来一张软椅供二殿下躺卧,陆霓叮嘱云翳和白芷看好他,这才行至殿前。   太后指着小金香,问道:“昭宁,她可是二殿下身边伺候的人?”   一旁的秦大明脸色瞬变。   “回禀娘娘……”陆霓语声不高不低,殿中所有人皆竖起耳朵静听。   “长信宫宫人日前已被秦总管尽数带走,这人本是纵火烧毁摘星阁的罪婢,因眼下无人可用,这几日便暂由她服侍二殿下。”   一句话所包含的信息之多,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长公主和二殿下,做为先皇后嫡出的子女,本该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存在,如今却连服侍的宫人也被裁撤一空。   便是寻常人家的继母,对嫡出子女也难有这般不顾颜面的苛待。   太后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冤屈,转头怒视秦大明。   后者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剩满口讨饶:   “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他刁难着让长公主搬出长信宫,太后倒也不是不知,不过懒怠理会,由着他折腾罢了。   太后矛头紧咬在小金香身上,厉声追问:“说,你为何毒害二殿下?”   小宫女一手掐着脖子,嘶声急切:“啊、啊……”   “你倒是说话呀。”   太后急得都快站起来了,难道叫哀家平白被人冤枉了去?   秦大明瞧着小金香这样子,分明与那三个领回来的一模一样,脸色更加灰败。   “她纵火那日染了火毒,嗓子已坏。”   长公主淡淡解释一句,眼中流露无奈:“但凡还有旁的人手,也不至于留个罪婢在二殿下左右。”   众人的注意力跟着转移,摘星阁那场大火,差不多是跟丧钟同时起的。   殿中眼风乱飞,所有人皆认为,已对这场宫闱秘事,洞若观火。   御座之上,太后垂眸看着长公主,心下发冷。   这般夹缠不清的指控,就想将毒害陆瓒的罪责安到她头上,难道她陆霓认为,仅凭这些莫须有的含沙射影,就能撼动皇位,扭转乾坤?   未免太天真了。   季姝端坐不语,静待对方发难。   陆霓自进殿后,除了喝斥太医不得靠近,再未有过旁的言语,既不曾悲戚痛哭,亦无指摘质问,仅是依着太后的问询,平静作答。   却引得诸臣群情沸腾,若不是碍于观瞻,早就像市井街巷瞧热闹那般,大声喧哗、指指点点了。   然而这些闲言碎语,日后势必流传出宫,与登基那日的天象一道,成为新帝得位不正的又一有力佐证。   过不多时,茯苓急急赶回,解药由蜈蚣、全蝎研末,配以勾藤、青熏等药材,酽酽煎至小半碗。   揭开盖子,腥臭浓苦的药气令得周围人连忙闭气,云翳接过,用小勺舀着灌入二殿下口中。   陆瓒被苦得呛咳不止,费了好大劲才艰难咽下。   过不多时,胸腹间一阵咕噜乱响,他翻身呕出大滩黑血,随后气息奄奄倒在云翳怀里,面上吓人的腊黄总算褪去,转为憔悴苍白。   陆霓神情哀寂跪坐榻旁,眸间溢满泪水,却一颗也不曾坠下,用手帕轻轻揩去他颊上的血渍。   陆瓒缓缓睁眼,唇边抿出个稚嫩的笑容。   众人见此,都跟着松了口气,继而又提起心弦,人是救回来了,那么这场毒害皇亲的阴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么?   就见长公主起身行至太后面前,端庄跪地行拜大礼,言语恳切:   “请太后娘娘,替二殿下主持公道。”   作者有话说:   陆瓒吐出一口血:咳咳咳,真苦……   太后面有戚戚然:哀家心里更苦,但哀家不说! 第24章 守陵   太后眼皮子微微一跳,当着众人的面,长公主这要求合情合理。   她神色慈祥和蔼,微一颔首,“瓒儿险遭奸人毒手,幸得苍天庇佑,性命无碍,可谓万幸,哀家甚感欣慰。”   随后一指小金香,“这贱婢即便口不能言,下毒一事已是确凿无疑,来人,将她押进永巷,即刻杖毙。”   陆霓神态恭敬,再次叩首,“她一小小宫女,何故起意毒杀二殿下,背后又受何人指使,还请娘娘明查。”   太后沉吟不语。   陆霓转眸瞟一眼秦大明,“此人原先在宫中何处当值,受何人派遣来的长信宫,秦总管查一查册录,当可找到主使之人。”   秦大明腿软了,他都不用查,小金香从前是芳华宫三等宫女,这事儿宫里人大多都知,那册子上派遣人一栏,更是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大名。   太后心下烦闷,她倒并不是一定要包庇秦大明这狗才,只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么一来,毒害二殿下的罪名,就算扣在她头上摘不掉了。   长公主这一手毒辣非常,并不明着指认,她和秦大明更不能自己跳出来否定,眼下这么多臣子旁观,虽无人明言,但众口铄金,与她亲口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太后进退两难,沉声道:“宫人时有调动,也不可因此便说,她原先服侍过谁,那人就一定是主使。”   “娘娘所言有理,昭宁不过稍作揣测而已。”   陆霓语声清亮,徐徐响彻大殿,“娘娘先前替昌国公世子主持公道,直言秉公任直,绝不因私废公,想来二殿下遇险,娘娘也会缉拿真凶,严惩不贷的。”   她言辞恳切,眼中满含期盼。   从太清殿到紫宸殿,太后先是信誓旦旦绝不徇私,到眼下被她逼着承诺秉公处置,心下憋屈得几要抓狂。   谈及缉凶查案,臣子们总算可以说上话了。   御史中丞王清率先开口,“娘娘明鉴,谋害皇嗣宗亲,当以谋逆罪论处,此案已不限于后宫,还请娘娘下旨,将犯人押往刑部大牢,由廷尉府、禁庭司一道会审。”   他恭恭敬敬向上稽首,朗声道: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诸位殿下的安危,今后还须娘娘一力回护,臣之提议,请娘娘三思。”   大殿内外,御史清流近百人,齐声响应:“请娘娘三思。”   声音传出紫宸殿,此刻正值夕落时分,天际余晖橙光灿灿,映得大地一片血红。   玉阶之下,请命声回落在空旷皇城,荡起圈圈涟漪,无数个声音整齐划一:   “请娘娘三思。”   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解知闻,此刻立在殿前广场上,首次见识到清流一系拥戴皇权的力量,不由深感诧然。   跟在他身后的解斓望着这一幕,目光炯炯发亮。   然而大殿内,季以舟冷眼瞥着王清,心头的猜疑又确准三分。   隐在面具后的目光,盘桓在长公主那张白生生的小脸上,宛如朝霞映雪,让人爱怜……又恨得牙痒痒。   御座上,太后如坐针毡,因这浩大的声势惊惧交加,甚至都忘了,根本不是她命人给陆瓒下毒的。   她朝秦大明投去阴恻目光,别真是这狗才自作主张吧?   真是害惨她了。   陆霓悠悠看着季姝,眼见她要坐不住了,这才向王清郑重一礼。   “本宫谢过中丞仗义直谏,不过,此事既已交由太后娘娘审断,昭宁信得过娘娘的承诺。”   她竟肯出言打圆场,太后且惊且喜,忙顺着话头应承。   “不错,宫人犯过,乃是哀家治理六宫之失,昭宁你尽可放心,哀家定会查明真凶,给你和二殿下一个交待。”   “昭宁省得,娘娘辅佐圣上处理政务,又要劳神国丧事宜,一时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长公主显得善解人意,随后眉间泛上忧虑,“不过,宫中想要加害二殿下的真凶一日未得,昭宁难以安心。”   太后眼珠子动了动,似是有些明白过来,她今日大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了,但眼下只能顺着她的话来。   “那……你有何想法,说给哀家听听。”   陆霓垂眉敛目,姿态甚是柔顺恭谨,“娘娘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恐无暇回护二殿下,再者,他年纪虽小,也不该安于享乐,请娘娘让他明日奉移陵寝,为父皇守陵三年。”   *   卯正,大行皇帝灵驾出紫宸殿。   熹微天光如一层薄纱,轻拢庄严巍峨的宫殿,广场上,贲武卫数千玄甲骑士盔甲鲜明,黑压压静默而立。   季以舟身居队首,玄甲覆身,端坐马上。   透过朦胧晨熹,昭宁长公主立在玉阶之巅,一身丧服白得发亮,仿佛有万丈光芒笼罩着她。   清辉耀目,唯一能辨清的,是那一点绯唇殷红似火。   惊鸿一瞥,季以舟心下升起淡淡怅然。   她做到了,从这深宫拔除自己的软肋,不再受制于人。   恸哭起,灵驾发引,太后携皇帝释衰服还宫,群臣则奉辞至城外。   接下来,由贲武卫护灵,长公主、二殿下移送大行皇帝梓宫到达益陵,其后三日奉安下宫。   一应繁冗仪式结束,陆霓牵着阿瓒的手,缓步行至陵外,回身时,笑意苦涩。   “不用送了,回吧。”   “长姊……”陆瓒依依不舍。   这番全赖长姊筹谋,让他得以逃出危机四伏的皇宫,此后他必须在这寒庐守着凄风苦雨度过三年,更或许……归期无望。   通红的眼中隐含坚定,他握紧长姊的手,“你要保重。”   陆霓心肠硬了又硬,总算按捺住涌上眼眶的泪意,轻松一笑,“本宫何须你来操心,倒是你啊,安心读书,照顾好自己。”   说着,看向他身后几人。   齐煊敦实的身姿挺得笔直,“长公主放心,属下定会守护好二殿下。”   “齐统领,二殿下的安危,本宫就托付给你了,不容有失!”   不远处,季以舟端坐马背,双手抱臂,唇边含着一抹冷嘲看着这处。   贲武卫已先行开拔,他领一队精骑护送长公主回京,此时静等姐弟俩话别,倒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属下遵命!”齐煊大声应了,余光朝季督尉那头瞄一下,张了张口,又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陆霓再看其他几个,云庆年纪虽小,人却机灵,腿脚敏捷,云响年纪较长,是个沉稳可靠的,再有阿瓒的傅母林嬷嬷,可照料他日常起居。   加上齐煊及他手下三百将士,当可让阿瓒在此守陵读书,平安过上两三年。   她便可放心了。   云翳抱着玄奴站在长公主后面,挤眉弄眼赔笑脸。   “二殿下,其实奴婢也想陪您守陵的,就是这会儿……哎哟……毒发了,奴婢留下也是碍事儿。”   陆瓒连连点头,“京城凶险,有你在长姊身边,我才能放心。”   云翳扯了扯长公主的袖子,示意她赶紧走吧,益陵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地,得空就能过来瞧瞧二殿下。   没必要这么生离死别的。   原本沉重的话别,被他一个人搅和得气氛全变,陆霓释然一笑,抚了抚阿瓒肩头,转身离开。   一行人走回车驾,长公主的驷驾翠羽华盖宝香车,箱边绘刻奔腾云气的祥瑞四兽,内里宽敞更甚寻常人家的堂屋。   陆霓在车前站定,看一眼躬着腰直不起身的云翳,皱眉道:“你要不要紧?”   云翳下给阿瓒的毒,不单在小金香身上试过,为保险起见,到底还是须他亲身试毒。   他体质特殊,接触毒物日久,体内本就积存毒物较多,发作时症状更轻,就是拖得时间也更长。   “就、还剩一点儿……”云翳把猫往白芷怀里一塞,一手抵着小腹,另一只手比了个指头尖儿。   “那你进本宫车里躺着吧。”陆霓实在没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   “好嘞。”云翳眉开眼笑,伸手去扶她,“殿下您先请。”   陆霓甩开他的手,朝后面那辆马车走去,嗓音暗哑带着软绵绵的抱怨:   “本宫困死了,不跟你挤。”   “诶……不、不挤啊。”云翳腆着脸笑,看她走了,手足并用往车上爬,招呼白芷她们:“来、扶咱家一把。”   四个大宫女,白芷带头,齐齐扔了他一个白眼,连忙跟上长公主。   她们来时乘的后面那辆,里头虽也宽敞,到底不如这宝香车舒适好眠。   长公主径自上车,对一旁骑在马上的季督尉视若无睹,直接把他当成随行护卫,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受此冷遇,季以舟不由咬牙发笑。 第25章 心病   车队刚开拔,季以舟就到了宝香车边上,一撑马鞍轻松跃上去,前面的车夫回头望了一眼,没敢吱声。   云翳正半趴在车里,手里拿着只青玉盏,指甲拼命掐在拇指指腹上,紫黑的毒血缓缓渗出,滴落盏中。   就觉车厢一沉,他手忙脚乱盖上玉盏,正往怀里塞,厢门已被人一把推开。   “季、季督尉……”   他回过头来,眼神诧异,“长公主不坐这车,您……往后边找她吧。”   这死太监,大模斯样坐着主子的车,说话还这么没规矩,也不知他是凭得什么当上东内廷总管的。   莫不是靠这张好皮囊吧?   想到这儿,季以舟眼中阴霾更甚。   自从送殡出城,云翳这几日见他都没戴面具,可这会儿瞧着,分明比戴了还吓人,一副要吃人的凶神恶煞,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季以舟伸出手,眼神示意他攥在手心的玉盏,“拿来。”   云翳连忙把手背在后面,两腿连倒退到角落,“咱家身子不适,里头是些腌臜物,督尉还是不要瞧了。”   季以舟恻恻一笑,手掌一拧,斗大的拳头冲着他的脸,“别让本督说第二遍。”   云翳立刻就范,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口中颤颤巍巍,“您、您瞧就是……”   他低着头,眼中划过一抹奸笑,暗地里诅咒:可拿好喽,小心溅你一脸,到时候没了花容月貌,看长公主还拿不拿正眼瞧你。   可惜这点小心思没得逞。   季以舟拇指推开盖子,即刻将玉盏拿开老远,里头传出一股恶臭,他真怀疑是这死太监屙的——   想糊他一脸。   季以舟虽不熟悉毒物,但看里头小半盏黑血的色泽及气味,与当日陆瓒服药后吐出的大致一样。   几日来心头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他重又阖上盖子,一脸嫌弃抛还给云翳。   云翳接得手忙脚乱,生怕撒一身,虽说能解,到底是要吃苦头。   “嘿嘿,都说了没什么好瞧的,咱家常年接触毒物,这身子骨呀不大好,隔上十天半月就得排毒,让督尉见笑了。”   他把玉盏揣回怀里,两只手揉了揉脸,那张白嫩脸蛋好似小姑娘,几乎能掐出水来,妩媚的丹凤眼斜觑着季督尉,笑得柔情似水。   “其实咱们人啊,吃着五谷,身体里多少都有些毒素,咱家有个排毒养颜的方子,我们家殿下也用呢,天生丽质到底难得,那好颜色呀都是养出来的。督尉,您要不要试试,保准管用,不管用包退。”   面上笑意殷勤,他膝行几步,直往季督尉跟前凑。   季以舟如避蛇蝎,身子一闪挪到车门边,拳头发痒,真的很想打死他。   冷笑一声:   “殿下倒是大度,将车驾都让与你这奴才用。”   若非如此,你现在就是个死人了。   云翳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跪伏,不敢再进一步激怒他,“殿下一向体恤下人。”   趴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他悄悄抬起一只眼,面前已空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顺势瘫倒。   “这瘟神……可算走了。”   他眼珠子骨碌乱转,喃喃嘀咕,“看来是瞒不过呀。”   还好把人气走了,季督尉想知道真相,亲自去问长公主呗。   季以舟到了后面的马车前,就没那么容易进去了。   四个大宫女拦在门外,白芷跪坐行礼,“殿下正在歇息,不知季督尉何事求见?”   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好气冷声低喝:“让开。”   白芷脸色发白,记起那日他杀人时的凶悍,身子微微发颤,朝前挪动一步,将身后三个护住。   这狂悖之徒未得公主允准便想进去,就得从她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季以舟阴冷的眼神像在看死人,沉默一瞬,提声高喝:“来人。”   立刻有两名玄天骑打马上前,前面的车夫不知发生何事,“吁”一声勒停马车。   “把她们几个给本督扔下车。”   两名骑士应声上前,一手一个,提小鸡崽一样,就把她四人拎在手里。   她们跟着长公主,从没经过这种阵仗,茯苓和当归已吓得哭出声来。   手里娇滴滴的弱女子,那两名骑士到底没敢真扔,拖拽着把人扯到地上。   季以舟翻身下马,视线扫了她们一圈,大步走到车边。   桔梗硬着头皮,咬牙一步站到车辕旁。   “殿下已几日未曾阖眼了,还请季督尉莫要扰了殿下休憩。”   季以舟脚步一顿,阴郁的面色瞧不出喜怒。   然而,桔梗站的位置,已越过他的禁忌。   那两名玄天骑吓得一个激灵,这人是找死么,赶忙上前拉人。   季以舟倏忽抬手,肩后披风鼓荡而起,好似一条软鞭,推着桔梗,将人直接扫离车前。   她向一旁踉跄几步,刚好被一个骑士扶个正着。   季以舟已迈上车驾,推开车门,躬腰走了进去。   “季督尉,你不能进去。”   白芷还在试图拦阻,从后挣着扑上来,被茯苓一把拉住,红着眼拼命摇头。   殿下早跟她们交待过,不得靠近季督尉身周三丈。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下都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车都停了,长公主在里面睡得正香,一点没察觉。   这车不似宝香车可供躺卧,只有一正两侧三排座椅。   正中一方小几,置了尊鎏金瑞兽小香炉,燃着安神香,一室恬淡幽静。   陆霓蜷在正中的靠椅上,半边脸颊陷进软枕,鸦羽般的长睫安静垂落,盖住了眼底暗沉的乌青。   季以舟一进来先嗅到熟悉的香气,暴戾的气息下意识收敛,动作放轻在一侧落坐。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蹲在对面,张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好奇打量他。   玄奴本是窝在陆霓脚边睡的,季以舟进来之前,小家伙已被外面的动静搞得奓了毛,奶凶奶凶的。   大抵是物似主人形,其实这也是个怂货。   人一进来,它立马换上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四爪并拢坐得端正。   只绕在身侧的尾巴尖儿,时不时拍打座椅,显示出内心其实很紧张。   季以舟伸手过去,薅住它后颈皮,提到面前。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掌握主动权的那个大概是比较满意,将小家伙放在膝上,大手替它揉了揉下巴。   玄奴心里怕得要命,偏偏抑制不住本能,打起呼噜来。   咕噜声柔和,似乎也传进身边蜷着的人耳中,陆霓动了动,应合似的,低低哼了两声。   眼前一幕莫名温暖,触动季以舟的心弦,心口的剧痛竟渐渐缓合下来。   他这桩病症,从前在幽州时解斓给他找名医看过。   军中有些第一次上阵杀敌的新兵,回来后也有类似应激的症状,头回见血,便会难以克制嗜杀的冲动。   他的情况则更为复杂。   当时医师给他配了安息宁神的药物,其中也有安神香,他用过后症状有所减轻。   不过也正如医师所言,这是心病。   心病终需心药医。   与她重逢,季以舟深藏已久的怨愤被唤醒,又添了她一靠近就心口疼的毛病,却也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安宁怡神的香气中,看着她熟睡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在车壁上轻敲一下,示意继续行驶。   白芷几个重又爬上马车,却只敢坐在外面的车辕上,一边一个玄天骑随驾在侧,虎视眈眈的目光,不时扫在她们身上。   车里安静如常,几人互看一眼,心头稍定。   陆霓睡得昏昏沉沉,手习惯性在枕下摸索,触到一片冰凉,便当是玉如意,心下一松,手指缠上去拢住,贴在颊边,睡得更踏实。   季以舟刚伸手过去想替她撂开头发,被当场逮个正着,眼下手腕被抱住,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僵在原地。   玉如意滑若凝脂,手里这物却带些坑洼,手感差很多,且,本该贴面即润的暖玉,怎么这半天还冷冰冰的,捂都捂不热?   因抱了件不称手的物件,陆霓终是好眠被扰,皱着眉,不情不愿启开眼帘。   天色已暗,却没人进来点灯,车里光线昏沉,玄奴见她总算醒了,可怜兮兮“喵”了一声。   陆霓顺着声音探出手,摸了猫儿一把,这才感觉到眼前黑压压的庞然身躯,吓得尖声惊呼。   季以舟大手一盖,把她的尖叫捂了回去。   熟悉的动作,陆霓一下就知这是谁,张着乌溜溜的眼睛定定瞧着他,身子向后瑟缩一下。   这样的眼神跟猫儿一样,乖巧柔顺,季以舟一下午隐隐作痛的心口,忽地一暖,感觉没那么疼了。   陆霓这一缩才发现,被她死死搂在怀里的,是他佩着护臂的手腕,连忙一把推开,顺带重重一巴掌,拍在他捂嘴的手上。   “谁让你进来的!”她厉声喝问。   初醒的嗓音沙哑中带着慵懒,本该是引人醺醉的妩媚动听,却被语气中的威仪严厉,硬生生破坏殆尽。   季以舟收回手,抚着遭了巴掌的手背,薄唇转冷,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   玄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森冷寒意,终于不肯再冒死待在他膝上,嗖一下扑进长公主怀里,埋着头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小皇叔的红颜祸水又跑了》,求收藏吖~   奉安侯嫡女曲苒,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尚在闺中已出落的琼姿花貌,柔情绰态。   世人都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母亲死于行宫烈烈大火那日,偌大侯府顷刻间树倒猢狲散,奉安侯通敌罪锒铛入狱,曲苒拿出先帝颁下的免死铁券,面对父女只能活一个,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   就此,祸水之名坐实。   无依无靠的绝色孤女,瞬间成了京城各路人等围追堵截的对象,曲苒敲开逸王府大门,盈睫含泪楚楚动人:   “小皇叔,救救侄女儿……”   那时秦玦尚不知,后面追着喊着要讨她回去金屋藏娇的,全是她自己雇来的人。   *   逸王秦玦,今上幼弟,十年戍边归来,孤清淡雅其表,内里是个性情恣睢的疯批。暗藏祸心,欲要掀翻头顶这天。   庇护与托孤,实则心照不宣的相互利用,夜夜曲意逢迎,被他掐着下巴唤祸水,曲苒泪意涟涟、委屈巴巴。   前车之鉴,秦玦只肯跟她逢场作戏:“逸王妃须得端庄贤淑,你这罪臣之女莫要妄想。”   曲苒乖巧点头,每逢预感他杀机起,二话不说连夜出逃。   秦玦没料到,口称别无退路的孤女,多得是藏匿之地——   城郊庄院、深山道观、长公主府,甚至潜入皇宫,在太后身边冒充宫女。   每每秦玦捉她回来,都会恶狠狠警告:   再跑,打断你腿。   终至大功告成那日,秦玦一脚踹翻皇座上奄奄一息的皇兄,扶持幼侄登基,自己当了摄政王,这才发现,   曲苒已然功成身退,远遁千里,无迹可寻。   那是母亲给她留好的退路,塞外江南,孤烟落日风光美,养鸡养鸭乐逍遥,曲苒奔向自由之前,不但揣了一包袱逸王府的细软,肚里还揣了王爷的小崽儿。   那个当年口口声声说要断她腿的男人,追妻千里,自断双腿,伏在她门前时,形同叫化子,向她伸出手,苒苒,求你回来。   【看文指南】   1,1V1双C,男女主没有亲戚血缘关系   2,热元素:地下情、火葬场、带球跑、双疯批 第26章 为难   厢门打开, 茯苓探身而入,“长公主,您醒了。”   陆霓定了定神, 吩咐她点灯。   茯苓眼珠子不敢乱动, 只当一旁的季督尉不存在,点亮挂在车壁的琉璃灯,一语不发又退了出去。   羊角宫灯暖黄的光晕, 映照一室温馨。   陆霓睡着时一贯不许生人靠近, 刚才一醒实在吓得不清。   坐了半晌,略微回过些神来,人还是乏累至极,十日来, 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抚摸玄奴柔滑的皮毛, 她的身子重又放软,倚在枕上, 掩口打了个哈欠。   “不知季督尉来找本宫, 有何贵干?”   语气已尽量放得软和, 但其中的疏离显而易见。   季以舟神情冷硬,用完了他就翻脸无情, 果然, 这才是他认识的长公主。   “二殿下中毒一事, 本督已查出是谁做的。”   陆霓带点好笑睨他一眼,“哦?”   “太后当着文武百官被构陷成那样,想必也很想尽快揪出真凶。”季以舟语气平直。   “谁构陷她?本宫吗?”   压在枕上的手臂微微上扬,宽大袖口滑落些许, 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粉腻白皙, 她伏在上面吃吃地笑。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本宫可有说过一个字,道是太后做的?”   那双桃花眸微弯,里面闪着亮晶晶的幽光,像只得意至极的小狐狸。   季以舟看着看着,不由自主也随着她勾唇:   “臣常年身在军营,倒是不大懂你们这些……宫廷中针锋相对的伎俩。也确实,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他一手撑膝,扭头朝厢门看了一眼,“就是不知,若云总管进了廷尉府,能挨住几轮刑讯,才撬得开嘴。”   陆霓诧异的眼神瞅着他,好像他是个稀奇的怪物,忽而拿手背遮住眼,笑得乐不可支,另一只手冲他连连摇摆。   “不用上刑,他有多怕死,本宫比谁都清楚……”   随后,她撑着软枕坐正来,面上已没有一丝笑意,乌眸闪亮睇着他,语气淡定:   “督尉或许不晓得他用毒的本事,根本不用提人去廷尉府,他先就把自个儿给药死了,你……信不信?”   季以舟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口吻依旧随和,“哦,军中斥侯也常这么做,不过那些都是义胆忠勇的汉子,本督倒是没想到,云总管也有这般骨气。”   “骨气这玩意儿,云翳是没有的。”   陆霓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今日天儿不错,这般稀松寻常的事,“不过忠心二字,本宫从不疑他。”   宫灯映照下,季以舟面色冷峻,斜斜入鬓的长眉仿佛两片锋利刀刃,冷目寒星,隐有怒涛翻涌。   一股难言的酸涩在他心头逐渐升腾,单单只是因她淡然的反驳,还是因为她对另一个人,这般信赖无间?   季以舟说不清到底为何生气,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手背透出粗重青筋。   暴戾的情绪充斥在并不宽敞的厢内,陆霓和玄奴都感受到了。   怀里的猫儿背毛根根直竖,尾巴粗了一大圈,拱着头从她臂间往后挤。   角落很黑,它一身黑毛,可以当它隐形不存在吗?   呜呜……饶了喵吧!   陆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觉后背发凉,抬手让猫儿钻过去,随后,手搭上季以舟紧绷的臂膊,很轻很轻地触了一下。   “季督尉……又何必为难本宫呢?”   软软的声音带着讨饶的意味,葱根样的指尖,随着话语轻缓划了划他的护臂。   季以舟微微转头,视线落在她手上,继而上移。   烛光跳跃,那双清亮的眸含了一丝胆怯,触着他的视线,浅浅一笑。   微弯的绯唇像一把小钩子,在他心上轻轻勾了一下。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殿下行这苦肉计,小心玩火自|焚。”   陆霓收回手,提着裙摆重又缩回座上,双腿蜷起,铺在椅上的鹅黄长裙尽头,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足尖。   季以舟看到那上面小巧粉嫩的指甲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那一夜她满是泥泞的小脚,是他拿自己的衣裳,一点一点揩净的。   玉足一动,重又藏回裙底,陆霓的叹息轻不可闻,“难道留阿瓒在宫里,任人宰割么?”   “眼下二殿下是安全了,你呢?”   她这次把太后得罪狠了,当着满殿朝臣的面,权威受到挑衅的后果,她不会不清楚。   陆霓这回是真的诧异,讶然看着他,“季督尉这是在……担心本宫?”   “殿下何必总是自作多情。”   季以舟嗤笑一声,“臣若早知长公主这般凶悍,给亲弟弟下毒也毫不含糊,当日真不该向太后提亲。”   这是说她心思歹毒么?陆霓同样嗤之以鼻,“难道我父皇就该死得不明不白?”   季以舟屈起手指,兽头铜戒轻敲在小几上,发出哚哚的声响。   思忖片刻,没把查到刘烟的来历告诉她,问道:   “你让齐煊去查过张太医的死因了?”   陆霓心头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他说的“玩火自|焚”所指何意,摇了摇头,“没有,只知他尸体在临安县衙。”   白嫩嫩的手指探在小几前,就在离他手只有几寸的地方,也跟着敲了敲几面。   “若是齐统领早几日回来,本宫早就让他去查了。”   季以舟迅速缩手,戒备看她一眼,身子朝门边挪了挪。   见他这副如避蛇蝎的模样,陆霓更没好气,哼了一声。   “谁让季督尉总不肯赏光呢。”   自那日请他到长信宫用过一顿膳,之后两三日,陆霓几次派人去请,他却再未来过。   她自是想到,大抵是季澹那张狗嘴里,没吐什么好话。   提起这个,季以舟也来气,她先前几番勾搭他,原来是哄着他要三百兵卒,过后就想把他撂开手,哪儿来这么便宜的好事?   “哦,有件事恐怕殿下还不清楚。”   他慢条斯理卸下手上的护臂,随意往小几上一搁。   森冷铁具在烛光下反射出暖黄光晕,其上略有坑洼,可以想见造成这样的撞击,力道有多猛烈,关节处打理得甚是平滑,隐泛油亮光泽,并无一丝血污残留。   “那些人马的编制进了公主府,一应军饷开支,往后也得由长公主这边出,贲武卫,已没有齐煊他这号人了。”   陆霓眨了眨眼,听明白了,却没懂。   她府里也有府兵,是她的人自然该她养,这有什么需要特意说一声的么?   “本宫回去会交待魏长史,让他按月拨过去就是。”   魏兰安是宗正司派到长公主府,负责替她打理封地食邑、府内政务的官员。   季以舟随意一点头,“一月有个三百金,大概够用了。”   “多少?”陆霓一下提了高腔,“三、三百金?”   她一个长公主,养尊处优活了一十八年,虽说皇室不算富裕,那也仅是跟昌国公府没法比,倒还不至于让她缺衣短食。   她也并非那等,清高到不知金银为何物的废物,对钱财还是有些概念的。   “一个人一月一金?一天吃一头牛,也要不了那么多吧?”   难得见她这么气急败坏,季以舟心下愉悦得很。   “养兵又不是只管吃喝,费用基本在武备养护上。与公主府的府兵不同,他们用的皮甲刀具,一月花不了多少。齐煊带走的人,本督刚给他们配齐整套玄甲武备,都是按着玄天骑的标准来,自然打理起来,也比较费钱。”   “季督尉当本宫三岁小孩儿呢?”   陆霓眼中是切切实实的质疑,“你手下驻守京畿的玄天骑就有八千人,督尉你来给本宫算算这笔帐,你昌国公府再有钱,怕是也养不起吧?”   季以舟噗哧一笑,“军中有甲仗库,军备由作坊工匠专门养护,自是不同。玄甲打理起来费工费料,须得徐州的墨脂、潞州的蜂蜡,还有……”   “别、别……”   陆霓连连摆手,“你别跟本宫这儿念经,本宫也听不懂。”   她恨恨看着这人如数家珍,算是明白了,他手底下那么多将士,身后还有季家庞大的财力支撑,在这儿为了三百玄天骑,特意等着看她吃瘪呢。   她撇了撇嘴,“看来你是知道了,本宫刚被撤了食邑,手头颇紧,专门赶来雪上加霜的。”   “不止。”季以舟笑微微提醒她,“宗正令承兴老王爷,最会见风使舵,如今太后当家,往后长公主府的供奉,怕是没那么容易从他手里要出来吧?”   承兴王是皇室凌家硕果仅存的一支旁系,论亲疏都快出五服了,从前父皇在的时候,半年一回的供奉还总有短缺,眼下……可想而知。   陆霓肚里空空如也,这会儿只觉一抽一抽的疼,摇铃叫人摆膳。   马车外,天早已黑透,晌午前上车到现在,已是连饿两顿,眼下更被季以舟气得头晕眼花。   茯苓和当归进来,从食盒里拿出今早做好的素点糕饼,几碟小菜,另有一盏放在炭笼里尚还温热的菜糜粥。   先帝灵驾移入陵寝,对于其他人来说,便已是丧期结束,不过茯苓知道长公主的规矩,当年给先皇后守孝虽只是一年,但之后仍是素服冷食,直到三年期满。   因着如此,之后养了足足一年,长公主体弱气虚的毛病才好些,如今又添先帝新丧,不知她是不是又要守上三年。   再这样,身子必是要垮的。   桌前虽是两人,粥却只有一盏,茯苓理所当然放到长公主面前,这才悄悄扯了下当归,两人重又退出去。   陆霓舀粥吃了两口,才想起边上还杵着一个,随口客套一句,“季督尉要不要来点?”   季以舟不敢相信,她平日就吃这些?还是又在他面前装可怜?   看来那三百金是真难为到她了,想着就挺高兴,欣然受邀,持箸挟了块巴掌大的饼子,咬在齿间辛香酥脆。   他这会儿倒也有些腹饥,不由大快朵颐,下箸如风,本就只备给长公主一人的吃食,看着样式有四五种,其实每种不过一两块,在他看来跟猫食差不多。   “诶……”陆霓正饿着,见他风卷残云,立时急了,“你慢点呀,别抢!” 第27章 伙伴   陆霓想, 季以舟一定是她前世的克星,专门来祸害她的。   觉不让她睡,连口吃食也要跟她抢。   抢下一块豆馅乳饼在手, 她余光偷瞄边上的人。   那么大一块饼子囫囵入口, 吃相却不显粗鄙,炙饼松脆,他细嚼慢咽时未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次看他用饭, 依旧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陆霓不由呆看住。   他对食物像是带着某种油然而生的敬意,不肯浪费丁点残渣,举止中又极其严苛地遵循世家礼仪,坐姿端正, 玉箸一拿一放的位置分毫不错。   这便显出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贵族世家讲究礼仪, 是为彰显自身的尊贵和教养,但对于箸下的食物, 其实并没有丝毫感佩之心。   以他们的家世, 本也无须为哪怕再珍贵的食物, 升起敬意。   包括陆霓自己,也是如此。   一点模糊的形象, 在她心头悄然勾画。   季以舟的母亲出身幽州大族, 想必自身有着极好的家教, 即便这对母子住在最简陋的郊野庄院,食物匮乏,程氏依旧以最完美的世家礼节教养他长大。   他幼时入伍,军营中, 这些被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在他与数百兵卒争抢食物时, 便毫无用武之地。   因此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如眼前这般,陆霓不过恍惚走神的功夫,案上几碟糕饼便已空盘。   除了她手上那块豆饼。   陆霓愤然,极力张大樱唇,啊呜一口咬下半边。   一旁的人被她这个粗鲁举止惊到,掀起垂敛的长睫,一看之下,被噎得咳嗽起来。   口中饼渣碎末顿时呛进喉咙,他掩口极力压抑,吭哧吭哧,憋得脸都红了。   陆霓含着的豆饼都忘了嚼,兴致勃勃看他的热闹。   先前茯苓进来摆案,把茶壶挪到她边上去了,这会儿案上连一盏茶都没有,唯一稀软的,是她面前的菜粥。   她赶紧拿手按住,这个当然不能给他救急。   季以舟一手抵着喉咙,伸手指她后面的茶壶。   陆霓眨眨眼,施施然放下玉箸,一手托腮,作不解状朝他一挑秀眉。   瞧着他这般焦急又恼火的模样,上挑的凤眼溢了泪,眼尾腥红,鼻尖那颗小痣愈发惹眼,俏皮得紧,急促炙热的呼吸离得太近……   当初勾了她魂儿的诱惑力,正在悄然漫延。   陆霓心房微漾,这样惹人怜爱的俊脸,她天生没有抵御力,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顿时,口中的豆饼往下一堵,也卡在嗓子里了。   这下她果断转身去抓茶壶,手忙脚乱拾了个杯子倒满,连喝两口,这才将饼送下肚。   随后手里的杯子便被他劈手夺去,剩下半盏全倒进嘴里。   “哎……那是……”   我喝过的!   她撅着小嘴儿,满心不爽,便宜你了!!   季以舟止了呛咳,唇上尚留润泽,把玩着杯盏,拇指慢慢抹过盏口,残余一丝馨香。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陆霓心虚地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拿着玉匙在粥里搅来搅去,没滋没味地往嘴里送。   过了一会儿,像是为打破尴尬的沉默,季以舟搁下杯盏,手在侧腰摸索一下,摘下只小布袋,敞开口往桌上一倒,掉出几根干巴巴红通通的物什。   “长公主待客总是素点薄粥,太寒酸了。”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他十分大度拈起一根,“尝尝军中制作的肉干,模样看着不大好,吃起来滋味还不错。”   陆霓仰身后躲,一脸嫌弃,“本宫在守孝。”   季以舟收回手,余光瞥见她尖尖的下颌,桃子精的面颊就该粉嘟嘟的,现下这般瘦弱苍白,明显气血不足。   “逝者已逝,孝义在心,不在这些表面功夫。”   搅动的玉匙顿住,陆霓沉默半晌,轻轻推开粥碗。   一手拢着大袖,拂开他的手,伸过去在他面前挑了根最细的,先小心嗅了嗅,没什么怪味,放在唇边小小咬了一下。   她皱眉松开牙,根本咬不动,“这是什么?”   再长点儿,能捅死人了。   “马肉。”季以舟哂笑一声,明显高估了长公主的牙口,“出征在外,这东西对将士来说,能救命。”   陆霓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脑海中出现表姐心爱的红玉,一阵膈应,差点反胃。   “马不是你们最好的伙伴?为何要吃它?”   “同伴伤重不治时……”   季以舟把她扔在桌上的肉干捡回来,比了个手刀,“杀死它,才是对它最大的敬意,血肉裹腹,从此你中有我,再不分离,才算不离不弃的伙伴。”   陆霓微不可察向后挪了挪,离他再远一点,实在难以认同这番怪诞之言。   好在你我将来是逢场做戏的假夫妻,本宫可不想被你杀了,吃进肚里去。   至于不离不弃嘛,大可不必如此较真,合则来,不合则散不好吗?   眼下她倒更愿意跟他做个,互为有益的合作伙伴。   刚她喝过的杯盏仍摆在季以舟面前,她假作未觉,提壶替他续上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捧在手里。   “本宫不似某些人,对盟友是非常坦诚的。”   她先奚落一句,这才将先帝遗诏乃伪造,来龙去脉细细说予他听。   “本宫得知,耿太傅已于半月前离京返乡,不知季督尉可否派遣人手,追上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季以舟侧目以视,上挑的眼尾残留些许红痕,这一眼媚意惑人,大有幽怨意味。   看吧,只有求他办事的时候,她才会这般好好说话。   “太傅故居在徐州,此去路途遥遥,凶险难料。”   陆霓说得隐晦,“徐州乃天下文人才子备出之地,耿太傅则是士林中流砥柱,文心所向。他替先帝草拟遗诏,归乡途中若遭遇不测,朝野必会掀起动荡。”   季以舟轻启薄唇,吐出几字,“长公主希望朝野动荡?”   “自然不是。”   “那何必挂心退隐之人的安危?”他语气淡漠,“新帝业已即位,诏书真伪,还有何追究下去的必要?”   “眼下或许无用,难保将来,不会有以正朝纲的一日。”   陆霓轻描淡写,将潜藏的野心毫无保留说出口。   人之欲求漫无止境,父皇刚驾崩时,她一心只求保全自己和阿瓒的性命。   性命无虞后,继而筹谋脱离险境,如今一步步实现,她还想要更多。   她要联手所有能用之人,让阿瓒登上皇位,这是母后临终前的心愿,父皇努力四载,却以失败告终,害他们流离失所,被赶出长信宫。   父皇做不到的,她来继续,哪怕……不得不委身仇敌。   陆霓垂落长睫,白皙颊上投下大片阴影,掩饰眼中的冷漠无情。   “良禽择木而栖,陆琚心性软弱,不堪大任,太后一介深宫妇人,得失计较仅在眼皮子下那一亩三分地,季督尉甘愿就此臣服?”   “季家是太后的娘家,长公主说的这一亩三分地,岂不也囊括其中?本督坐享其成即可,何须另择‘明主’?”   季以舟咬字清晰,牙缝中透着嘲讽。   “坐享其成?”陆霓抬眸浅笑,“季家为太后所用,方为一家人,督尉乐意双手奉上偌大家业?”   无法查清他的全部身世,但她隐隐断定,这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秘密,否则,一个外室子,不可能短短两年坐上家主之位。   就说昌国公季威的中风,来得未免太过及时。   季以舟摩挲兽头铜戒,半晌才道,“即便耿太傅还活着,仅凭他一面之辞,无法撼动眼下局面。”   “这是自然。”陆霓心头已有成算,回去便着手寻找那制作赝品之人,另外还有一计,方是将眼前这人稳稳拖下水的关键。   “本宫往后长住公主府,回宫一趟怕是不易,倒是季督尉掌管禁军,出入更加方便。相信以你的实力,入宫盗出伪诏,是轻而易举之事。”   季以舟哑然,她可真敢想,“长公主这株是良木抑或朽才尚且未知,就想要臣赔上身家性命?”   陆霓脸色微沉,“你觉得阿瓒比不上陆琚?”   还是说本宫不如季姝?   季以舟撇了撇嘴,皇室仅存的两个男人,在他看来,分明是只会藏在女人裙裾背后的软蛋,哪一个都不堪大用。   “阿瓒不是你所想那样。”   他表露出的轻蔑太过明显,陆霓难以容忍,辩解的话脱口而出。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得是经纬治国之才,而非魑魅屑小伎俩。奸雄当道蝇营狗苟,不过逞一时之快,为天下为万民谋福,方是一代帝王该行的正道。”   凝脂赛雪的小脸上,显出一派意态坚决。   这般侃侃而谈,在季以舟看来,却像极了她向太后自请和亲时的姿态。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女人诓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话语中有些东西,悄然触动了他。   八岁初入军营,十三岁第一次在战场杀人,那时的他,谨记程家祖训,好男儿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然而,母亲每次看他的眼神,小心掩饰厌憎,是因来自他身上另一半血脉的劣性,血海深仇,他是仇人的儿子。   心中日渐滋长的恶念像是与生俱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所适从。   直到母亲病死,他再也无须面对那份,本不该由他承受的仇视,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挥散心中暴戾。   或许那人说得没错,那些暗中扶持他的人,当他踩着他们的肩膀站到更高处时,便会毫不留情将脚下人踹入深渊。   一次次背弃,他已再难回头,此时面对她这番话,心头竟升起久违的惭愧。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红着眼:咳咳咳……救命……   陆霓比口形:求!我! 第28章 回府   马车连夜驰行, 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分回到京城。   长公主府位于清平坊,占地足足囊括大半个坊市,四扇朱漆铜门上方高悬御赐金匾, 门前两尊玉狮栩栩如生, 通体以岫山翠石雕琢而成,玉质通透温润。   城中不知多少闲汉曾在此盘踞肖想,哪日敲一块下来拿到东坊荟宝楼, 定可卖大价钱。   府门前丧仪已尽数撤下, 换上七彩八宝玲珑宫灯,华光璀璨照耀在汉白玉石阶上,流光溢彩,处处彰显皇亲贵族的奢华尊荣。   长史魏兰安领着一众管事、仆从侯在府门前, 恭迎长公主回府。   宝香车前放了墩凳, 众人翘首以盼,谁知厢门打开, 出来的却是睡得迷迷瞪瞪, 领子歪斜的云翳云总管。   魏长史堆了满脸的笑容不由一滞, 这才往后看去。   那边白芷和茯苓恭敬立在车前,长公主拾步而下, 目不斜视, 从容自季督尉马前行过, 眼风都没朝他瞟一下。   昨夜季以舟下车后,她总算得以美美睡上一觉。   提的两件事,他一件都没明确应下,但陆霓心知, 鱼已上钩。   云翳一路整着领子, 小跑到长公主跟前, 细腰一扭,一个屁股墩儿把茯苓挤到边上去,抽出拂尘一扬之际,端容正色,腰杆挺得笔直,再看不出一丝惫懒样儿。   “昭宁长公主殿下回府,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霎时,魏长史领着众人,乌泱泱跪了一地。   敞敞亮亮吼完这一嗓子,云翳立在长公主半步之后,身姿端凝,步履清正,丝毫没有内监惯常点头哈腰的卑微姿态。   季以舟端坐马上,眸光幽邃,始终尾随着那道背影,纤姿柔弱,一袭鹅黄银纹曳地宫装,素白腰封,束出纤腰不盈一握。   铺陈在后的裙摆银光流转,摇曳间仿如步步生莲,这般矜贵孤清,令他难以抑制地,生出可望不可及的怅然。   最气人的是,边上那死太监分明显得玉树临风,与她同行时,看去竟有几分般配。   季以舟拳头硬了,眼神阴鸷,二殿下中毒这事,这死太监到底是个破绽,不如找个机会做了他,权当让她少个后患。   陆霓登上玉阶,提裙迈进府门时,忽地驻足,盈盈回眸,遥遥向季以舟灿然一笑,桃花眸滟滟生辉,映着朝霞明艳动人。   通身清冷气度,瞬间转为秾丽娇媚、风情万种。   季以舟无声回过头来,吩咐李其:“让宁通带一队人去徐州。”   坐了一整日车,陆霓只觉周身骨架都快颠散了,进府未乘舆轿,绕道行至花园,见着枝头硕果累累,心下喜悦:   “一月未回,蜜橘都熟了。”   红通通的橘子,个头足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陆霓仰头看着,不觉有些馋,回头招呼茯苓:   “本宫想吃你做的蟹酿橘了。”   回身一看,本该茯苓的位置站着云翳,倒是愣了一下。   茯苓从后挤上来,满眼含笑,知道长公主这是打算不再守孝,忙一迭声道:   “奴婢这就去厨房,再给殿下做一碗燕肉小馄饨怎么样?”   半月来,殿下都未曾正经用膳,瘦得厉害。   府门外的孝仪虽撤了,里面却仍是一片素白,唯独这满园果木芬芳,红艳艳的果实如同一盏盏小灯笼,给冷寂的府邸凭添一份生机。   一旁随行的管家鹃娘跟着凑趣,“这蜜橘熟了三四日了,就等着殿下回来看过,才叫人摘下来。”   陆霓点点头:“摘了吧,顺带府里的丧,也一并撤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鹃娘应声中,不觉添了一丝喜气。   周围众管事也跟着松口气。   既然宫里已宣布先帝丧期结束,长公主本也不必继续居府守孝,再说过几月就该出降,这府里还得办喜事呢。   陆霓叫过魏兰安,似笑非笑瞅着他,“府上下半年的供奉,你再去催催宗正司,给本宫早些送来吧。”   这都迟了两月了,魏兰安也知自己没办好差,面有难色:   “下官前两日还去要过一回,因殿下这次……减了食邑,按规制,长公主府的供奉也该相应裁减……宗正司那边还得重新核算,让下官再等几日。”   供奉半年一发,六月的时候又没裁她食邑,宗正司明显是借机刁难,向太后示好。   陆霓肚里没好气,见魏兰安诚惶诚恐,虽说也是宗正司的人,到底派在这府里给她做事,一向也颇为尽心。   强人所难,不吝是推着他与那边同流合污。   遂还是换了心平气和的口吻,“该多少是多少,本宫又不跟他们计较长短,你明日去趟承兴王府吧,就说本宫的话,三日内再不送来,这钱本宫就不要了,权当给老王叔六十大寿添礼。”   本就没几年活的,何苦一味帮着外人坑本家?   她叫过鹃娘,一并吩咐:“别的倒还罢了,库里还有多少银钱,以及这府里的进项,你们去跟帐房对对帐,回头交到白芷手上。”   她得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如今还剩多少身家,供不供得起齐煊那批人手,不够的话,还得另想法子填补窟窿。   众人各自下去办事,随侍的几人则跟着长公主进了兰亭苑。   云翳凑上前来,“长公主,奴婢住哪儿?”   他从前跟着陆瓒在宫里,本不是这府里的人,陆霓想了想,“把嘉风馆给你吧,那院子大,不近水也敞亮,你眼神不好,住那儿正适合。”   这人白日里瞎得厉害些,有次在御花园险些自己走进太液湖去。   “不要。”   云翳拧着细眉,一副扭捏造作,“离得太远了,奴婢还得伺候殿下呢。”   一语出,四个大宫女齐齐侧目,长公主一向由她们几个照料起居,何时要云总管亲自动过手?   “挑三捡四,要不你回宫吧。”   陆霓斜睨他一眼,一点惯着他的意思都没有。   季以舟知晓下毒的事,定是从他身上看出端倪的,她还没跟他算帐呢。   云翳把脸戳到她面前,哭丧着道:“殿下不疼云翳了。”   这招原先很好使,可惜,如今这张花容月貌,比起季以舟就还差着些。   陆霓眼皮子都没抬,一手糊他脸上,抵着推离了些,“那你想住哪儿?”   “殿下把后罩房赏给奴婢就成,我这眼怕光。”   “黑咕隆咚的……你不嫌弃就住吧。”   陆霓拿他没法,眼神不好还见不得光,活该摸瞎。   “不嫌弃不嫌弃,奴婢就想离得殿下近些。”   这货得了便宜就卖乖,昂着头,对白芷鄙视的目光视若不见。   该瞎的时候他绝不含糊。   白芷就知道,以后她们除了服侍长公主,还得多捎上个云总管。   进了屋,当归先到香案旁燃了苏合香丸,放进窗边悬着的镂金熏笼里。   陆霓想起什么,“先前车里你点的那安神香,回头制成香囊给本宫。”   她听白芷说了才知,季以舟被拦在车外时很是粗暴,后来却在车里等她睡醒,等了一下午。   想是宁心安神的香料药物,对他那恐女症有些疗效,以后见面时不妨备上些,才好安抚那人的阴晴不定。   待到沐浴更衣毕,茯苓备好膳食进来,摆上案,陆霓单留下云翳,让其他人退出去。   回到自己府邸,到底比在宫里自在多了,她披了件莲青色叠纱鸾袍,里面薄缎锦裙上绣着的缠枝海棠纹若隐若现,素雅中自带媚姿天成。   长及腰下的乌发半干,拿丝带松松挽着,她坐在案前,舀了一勺盛在蜜橘里的蟹羹,入齿即化,微酸的口感配上蟹丝的清甜,十分惬意地眯了眯眼。   云翳坐在她身后,拿厚帕替她一点点揉干发丝,笑着说:   “看殿下心情这般好,定是跟季督尉谈妥了。”   提起季以舟,陆霓的好心情悄然裂开一条细缝,这厮最晓得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捡让她不痛快的说。   就不能让她好生用顿饭?   “你别得瑟,他已经知道毒是你下的,说要提你进廷尉府上刑呢。”   云翳手一顿,挪过来看了看长公主脸色,见她好整以暇咬了只馄饨细细品味,半点担忧的神色也无,复又坐回去继续绞头发。   “这么看来,他的确不是太后那头的。”   陆霓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他这小人心性,大抵会跟她多进几句谗言的。   吓唬不成,她搁下碗没了胃口。   “云翳,这人性情乖戾,心思难测,本宫对着他……老觉得心慌得很。”   “男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云翳苦口婆心,大有教她开窍的意思:“殿下和他,又有那么一段渊源在,瞧瞧,和您单独在车里待了几个时辰,恐女症都不发作了呢。”   陆霓冷了口吻,幽幽道:“当夜若非有他的玄天骑震慑宫禁,太后必不会那般轻易得手,尤其是……父皇的死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本宫以身伺虎,你就不怕养虎为患,说不定将来,被他啃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这番委屈,她对着无话不谈的表姐也难于启齿,只能跟云翳发发牢骚。   谁想这厮非但没有主辱臣死的觉悟,反倒语出调侃。   “殿下要觉着下不去手,那消愁奴婢也能配,给您来上一剂,保管季督尉再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   他说得兴冲冲,陆霓直接从案上拿了只橘子,朝他身上砸去。   作者有话说:   云翳:殿下你笑一个……   陆霓:为啥?   云·死太监·翳:不笑我就死了呜呜呜…… 第29章 族老   “谢殿下赏。”   云翳笑嘻嘻一把接住, 也不给她擦头发了,剥了橘皮分给她一半,这才道:   “这次解二郎回京, 是为查青翼军饷亏空案, 当年飞棠关的旧事,怕是要被翻出来了,太尉此举, 无疑是冲着季督尉去的。”   陆霓接过橘子拿在手上, 眼显狐疑。   这两年她和父皇关系僵化,有些事被蒙在鼓里,倒是云翳,因着他师父的原因, 知晓一些内情。   然而每每当她问起, 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没个正经答复。   她大概能猜到事关重大, 此时迟疑半晌, 沉吟道:“这么说, 他能拿着解家的玄天骑,将京畿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背后当真另有其人!”   *   昌国公府, 密事堂。   把持季家财富及权柄的, 除了家主,还有三位族老。   自季威中风卧床后,这三人便出现分歧,各持己见再难拿出个统一的说法。   此时, 二叔公言辞激动:“我早就说了, 五郎靠不住, 这么些年谁知道养在哪个犄角旮旯,国公府怎能由这样的人当家?”   “世子爷倒是根正苗红,得公爷悉心栽培多年,不过他那点子能耐,都用在女人肚皮上了,这个家要让他来当,不出三年就得完。”   说话的人年逾五旬,按辈分昌国公季威也得唤一声七叔。   “府里的商号,你们二房份额最大,二哥,大哥在的时候照顾你最多,现在怎好质疑他选出来的人,难不成,你想自己当这个家?”   二叔公立刻吹胡瞪眼,“老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大哥在的时候,他现在人还没死呢!世子袭着爵位,理应由他继承家主,今天我的话就搁在这儿了,不论是澹儿还是大哥,我拥戴的是大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七叔公嘿然一笑,“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前头先帝也是这么说,到头来怎么样?我说二哥,你不会也跟太后娘娘想的一样,扶持个黄口小……”   就听“当啷”一声,上首之人手中杯盏重重一搁,打断这话:“老七!”   七叔公住了口,讪笑一声,“对不住,侄儿失言了。”   族老中打头这位,在季家辈分最高,是季威祖父那一辈硕果仅存的太叔公,如今仍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眼皮一掀,隐有精芒闪动。   “有事议事,莫要胡诌那些有的没的,老二,你说往徐州去的人回来了,那就叫他进来说话。”   “是!”   二叔公一喜,朝外喊了声:“阿德。”   季德在府里做管事,虽是旁系,跟二房沾亲带故走得近,季威中风前几日,刚叫他去徐州查一桩来路不明的大宗买卖。   昌国公执掌户部,管着天下粮捐税收,是富得流油的肥差,国公府自然要借此便利,顺带着做自家生意,漕运货路都是现成的,大肆在各地开商行、置田产。   就比如近两年的徐州,连遭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农户都逃荒去了,荒废的大片田地,都被国公府暗中圈为己有,几乎分文不费,到得来年风调雨顺,这便是源源不断的大笔财富。   季家富可敌国,就是这么来的。   季威忽然中风,家族内部自是有人疑神疑鬼,二叔公更是从他派人去徐州查的这件事上,隐约发现些端倪。   季德进来后,果然一语惊人,“国公爷让小人查的,是三年前一批墨脂的来路,自徐州北上往青州去了。”   三人对视一眼,二叔公当即道:“墨脂是军需供给,朝廷早有严令,禁止民间买卖,往北去,这可是通敌啊。”   太叔公亦面色凝重,沉声问季德:“查到货主是谁?”   季德刚要张口,门外有人大步而入,军靴踩在金质地砖上,发出压迫感极强的铿锵声,伴随着“噌”的一声,利刃出鞘。   季以舟行至季德身后,左手从后掰住他下颚,手中雪亮短刃毫不停顿,扎在颈侧。   顿时鲜血长流,伴随着凄厉惨号,响彻整座密事堂。   “季湛,你要干什么!”二叔公大吼一声,起身踉跄着朝后退去,气急败坏道:“你竟敢当着我等的面杀人灭口!”   就连一向言语上极为支持季湛的七叔公,也分明慌了神,脸色发白。   唯独太叔公端坐屹然不动,却也凝眉疑惑,沉声问道:“你这是为何?”   季以舟一手仍揪着季德的尸体,匕首在上面缓缓蹭过,擦拭干净的锋刃闪动凛然寒芒,像一旦沾染鲜血,便狂性大发的凶兽,随时要跃起噬人。   随后,他将死尸向旁一抛,手握利刃向上走了两步,强大的威慑力,就连太叔公也不由瑟缩了下,背脊贴着椅背,双手握紧扶手上的龙头。   季以舟冰冷的眸子扫视面前三人,继而旋腕,利刃归鞘,说道:   “解太尉调义兄回京,查得正是三年前私贩军资、买通关卡,将飞棠关卖给北燕的叛国案。季德赶在这之前跑去徐州,是暗中打听还是销毁证据,到时就看太尉怎么想了。”   二叔公指着他的手颤颤巍巍,“你、你怎敢说你父亲通敌?”   “侄儿可没说这话,抑或他老人家并不知情,底下人做的也未可知。”   季湛语气平静,“毕竟,徐州这几年有什么大宗买卖,动静能瞒得过国公府?”   这话倒是不假,三人半信半疑,包括二叔公,再没功夫计较地上死去的族人,命人将季德的尸体抬下去。   “有太后娘娘在,断不会让季家沾上这等嫌疑。”   然而他这话出口,却没人应合,另两位族老保持沉默,季湛则道:   “族老们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这人一向没什么主见,如今信任太尉,倒多过自家人,这把柄若到了太尉手上,兴许他吹几趟枕边风,季家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   太叔公闻言冷哼一声,七叔公立马接话,“五郎,不可如此非议娘娘。”   季以舟微微一笑,行至椅边落坐,“过去只是传言,不过如今小侄出入宫禁,方知眼见为实。”   始终冷静淡定的太叔公一拍几案,“我季家,不会有这般不守妇德的女子,即便她是太后,那也不成。”   若真是这般,不顾娘家外戚,反去倒贴解知闻,那么国公府也断不会再拿她当自家人看待。   季家富有如斯,真要辅佐帝王,也得选个听话的,绝不白给外人。   季以舟心头嘲讽连连,昌国公府人丁兴旺,男人们都跟他生父一般,姬妾成群,子嗣不断,对女子则规矩严苛,不允许稍有行差踏错。   皆因季家的女人,只有联姻一个作用,哪怕贵为当今太后。   季以舟将眼前几位族老的心思看得分明,起身向外走,边行边道:   “口说无凭,此事只待小侄取来证据,再交由诸位定夺。”   *   一连休息了几日,陆霓总算将前阵子缺的觉补足,茯苓每日变着花样的药膳,气血亏空也大有好转。   帐房交来对完的帐簿,连带魏长史从宗正司要来的半年供奉,以及府里的现银全加上,陆霓绝望地发现,要想支撑齐煊那队人,还差着老大的缺口。   公主府名下还有不少店铺田庄,母后当年入宫的嫁妆,留给她和阿瓒的都在她手上。   都说皇帝的闺女不愁嫁,公主的嫁妆更该十里红妆、惊艳全城。   可父皇这些年非但没给她攒下嫁妆,连她手里母后的那份,还给顺走不少,道是贴补宫中用度。   他们这对皇家父女,真论起财力,捉襟见肘更甚平民。   眼下除却那些细水长流的产业进项,以及宗正司时断时续的供奉,要维持偌大的公主府及阿瓒那边的开支,她就得另开财路。   这日一早陆霓用过膳,到了后府的绿卿斋。   她这公主府与旁的世家豪门不同,前面花园种的并非奇珍异草,而是各式果树。   春日里梨花粉白、桃夭娇艳,春花秋实,到得冬季,还有半园子欺霜胜雪的梅景,可谓赏心悦目,又能落着实惠。   后府则是大片竹林,自府外引来活水,蓄了一汪清池,并非单为景观雅致,也是有切实收益的。   她自幼喜爱书法,对纸张用墨等自有一套讲究,竹林深处的绿卿斋,便是专门给她造纸、制墨的作坊。   外人眼中,养在长公主府的两个面首,其实在这里领着十来个工匠日日劳作。   竹子伐下后,杀青去皮、碾碎捣浆、蒸制晾晒,数十道工序极为繁琐。   好在不是拿去卖钱,长公主自用的纸量不多,制出的竹纸赋名浣花,全天下独此一家。   制墨便没这么麻烦,从外面买回半成品墨料,以独门香方和料而成。   因此那日表姐提议,让她尽快遣走这两人时,陆霓惜才,还真有点舍不得。   长公主已将近一月未回府,期间又是国丧,此番到来,戚横元和姚子玉双双恭候在院门前,长揖一礼,齐声道:   “小生拜见昭宁殿下。”   抬头时,姚子玉俊秀脸庞涨得通红,脉脉含情偷瞄长公主。   陆霓一路往里,口中询问作坊近来的情况。   这两人中,戚横元只能算半个学子,他是南方人,家中祖传的竹纸造术在当地也曾小有名气,家道中落后在京城混迹书坊画斋,得长公主赏识,这才进了府。   此间基本由他主理,见问一一作答。   姚子玉则是在家乡察举孝廉,进京未中,这才流落京城。   他生得秀雅文弱,粉雕玉琢,陆霓捡他回来,未必没有这张脸的功劳,让他就在这绿卿斋里读书,顺带帮着制墨。   陆霓听罢,勾勾手指示意戚横元近前。   “你这几日去息丰楼,替本宫把那套《四季赋》挂出去卖了。”   戚横元长得虽不如姚子玉精致,却也是相貌清雅,风度翩翩,颇有文人雅士风范,实则在经商上更有头脑,听了长公主的交待,讶然表示反对。   “殿下,甘霖先生的名头才起来几年,合该再养养,一次出四幅,这价要跌的。”   陆霓怎会不知,要不是怕行情掉得厉害,砸了金字招牌,她还想一次过把存货全出了呢。   “没法子,本宫穷,你来。”她叹着气,招呼戚横元进屋详谈。   姚子玉被独个儿撂在外面,惯于含情的眼升起伤感,长公主也会穷……那、以后还养他么? 第30章 赝品   甘霖二字, 是陆霓十三岁时偶得雅号,当时正值正熙帝新春贺宴,她在后殿手书一幅, 本意不过是混个彩头。   “扰扰兵戈犹选将, 珊珊环佩想朝天。愿摅忠赤勤功业,散作甘霖洗瘴烟。”注1   借前人诗意,本是替表姐感怀一番, 女子亦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志, 不意竟得了满堂彩。   她的笔迹,父皇自是认得,赞誉褒奖一番过后,语出调侃:   这位甘霖先生, 字迹婉约中尤显风骨, 清丽脱俗,堪为逸群之才。难得的是愿替女子明志, 想来亦是解语惜花之人, 不知将来谁家女儿得着这般好夫婿, 当为毕生之幸。   此后,甘霖先生的名号先是在京城贵女圈中风靡一时, 不少高门主妇打听着要给自家女儿说亲。   谁知这人竟神秘非常, 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越是这般, 反倒越引得人关注,开始大肆搜罗甘霖先生的墨宝,几年下来也不过寥寥数幅,价格因此节节高升。   知道这事的, 除了白芷她们几个, 只有戚横元。   皆因甘霖先生的字被炒出天价后, 坊市间便开始出现赝品,照章临摹也就罢了,竟还有新作问世。   陆霓气不过,这才起意以独门特制的纸墨书写,是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招揽戚横元,受他指点,她亦有意经营甘霖先生这个名号,时不时出上几幅,即维持热度,又能保持新鲜和神秘感。   挂拍售卖事宜,全由他一手包办。   陆霓也没想到,她堂堂一介长公主,有朝一日要靠卖字为生。   但这亦是她不必依赖旁人,全凭自己就能挣得的财富,是眼下诸多烦心事中,唯一一件令她由衷开怀的。   只可惜书画不比别的,卖得越多越不值钱。   否则她日日埋头狂书,说不定哪天就能赶超昌国公府,把季以舟这个新出炉的大庸首富撵下台去。   进到室中,陆霓开门见山,“戚君,本宫打算开间书坊,由你来打理,甘霖先生这个名号,以后就是你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息丰楼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过去卖字也是由他出面,其实早在她当初招揽此人时,便有过今日这番预想。   戚横元眼神热切,激动万分。   当初他进公主府时,心情相当矛盾,一方面自觉羞愧,却又沾沾自喜。   毕竟,昭宁长公主姿容绝世,身份高贵,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接近的。   谁想来了三年,长公主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亲近之举。   他不敢主动撩拨,一等再等后,终于歇了心思,这才一心扑在造纸上,闲暇时整理书画籍册,此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公主出降,放他出府,开一间书坊,接着做回老本行。   他当即拜倒,“横元一定用心经营,替殿下把这桩生意做得长长久久,定让殿下财源滚滚,赚得盆满钵满。”   一开心,生意经滔滔不绝,喜气得像在给她拜年。   陆霓大乐,他这人一点即透,也是个脑子灵光的,亲自扶他起来,含笑道:   “就这么说好了,那套《四季赋》还是先在息丰楼卖掉,本宫眼下应急要用,书坊要尽快开起来,只给你半月时间,选址开业,由你全权负责。另有一事,本宫要你今日就开始办。”   说完,眼神示意白芷。   白芷手中捧了只长匣,打开里面是一幅三尺卷轴,与茯苓一人一边,在窗前徐徐展开。   “戚君看看这幅《伯远帖》。”   轩窗敞亮,青竹辉映间,融融日光透入室中。   戚横元连忙走至近前,依着习惯,先看字迹、章鉴,再到裱画卷轴所用质料,逐一仔细验过,显得极其老练。   《伯远帖》,前朝书法名家汪旬之作,乃是稀世珍品,戚横元一开始自当是长公主从宫中拿出的真迹,有幸见识,喜不自胜。   看到后来神情逐渐平复,半晌抬头,尚余些许惋惜,平静道:   “殿下,这是赝品。”   陆霓挑眉一笑,起身踱步过来,“你如何看出来的?”   “这,这……还有这里。”   戚横元迅速指出几处可疑的地方,随后道:“不过能仿到如此程度,赝品中亦属难得,可为伪上。”   陆霓流露一丝得意,耗费她三日功夫才捣鼓出来,能得这老手一声“伪上”,她对自己的技艺还是有两分满意。   “本宫要你放出消息,道有人重金收购此帖,待书坊开张,就把这幅赝品挂出来。”   “这是为何?”戚横元大惑不解。   经营书坊他极有把握,甘霖真迹外界无法仿制,以后只有他的书坊才能买到,已可预见,连息丰楼的生意,都要被他抢去大半。   但在自家书坊卖赝货,岂不是砸招牌?   陆霓眨眨眼,“戚君何必拘泥,便实言这是件赝品即可。”   真的假不了,戚横元立刻懂了,笑道:“恐怕到时,这《伯远帖》的赝品,要多得满城都是。”   陆霓笑而不语。   如此,城中的制赝高手都坐不住时,她要找的人,自会浮出水面。   出了绿卿斋,陆霓问起:“表姐这几日来过么?”   白芷答:“头一日就来了,知您前些日子劳累,道过几日待您休息好再过来,看了一回宸少爷就回去了。”   陆霓点点头,“本宫也好久未见宸哥儿了,他这个年纪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一月没回,只怕他又认不得本宫了。”   白芷轻声哂笑,“到底从前养得小家子气些,见得人少就怕生。”   茯苓在旁轻言细语,“咱们殿下通身气派,不笑的时候……奴婢也有点怕的,殿下多见他几回就好了。”   “本宫哪有你说得那么吓人?”陆霓抬手摸了摸鬓发,“本宫是怕表姐介怀,这才不好跟他多亲近。”   说来这也是一桩难事。   大舅战死,肃宁侯府为着无人袭承爵位,一时争执不下,朝廷有规,世袭传子不传兄弟,二房三房便想到过继这条路上。   大房只剩下凌靖初一个,嗣子将来眼中只有亲生父母,这么一来,大房等若名存实亡。   因此老夫人始终不肯点头。   到得去年才知,肃宁侯在外还养了一房外室,出征前已有身孕。   那外室产子而亡,孩子由奶娘抚养在乡下。   凌靖初这才明白,母亲是得知父亲在外另有女人,因此忧伤成疾。   父亲阵亡,母亲也跟着撒手人寰,她以为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谁想多出个亲弟弟时,反倒心生反感。   凌老夫人自是明白孙女儿的抵触,但这也比从二房三房过继得强,当即便命人去接了回来。   这外室子便是宸哥儿,接回府时才一岁多,生得瘦小怯懦,连话都不会说。   自然,府里没人待见他,另两房眼见到口的肥肉,掉进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口中,恨不得扒开他嘴夺回来。   凌靖初起初大有听之任之的意思,老夫人碍于孙女的面,也不好明着多关照。   带着凌宸的奶娘大字不识,哪儿见过侯府的世面,整日战战兢兢,带着孩子苛活。   陆霓听说这事后,征求了外祖母和表姐的意见,将小表弟带回长公主府暂住,待表姐日后解开心结,孩子也长大些,再送回去。   进了院门,陆霓一眼就瞧见蹲在花丛下的小小身影。   比刚到侯府时胖多了,小脸圆润,手臂藕节一样白白嫩嫩,看得陆霓都想咬上一口。   她悄悄行至近前,蹲身凑上去,小声问他:“宸哥儿,你瞧什么呢?”   冷不丁一声,吓得小短腿一个没蹲稳,屁股墩儿坐到地上。   他扎着两条腿,仰头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咧开一口细糯乳牙,扯出个欢快笑脸。   陆霓忍不住拿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肉嘟嘟的手感极好。   凌宸短短的指头捏了朵茉莉,刚才正拿花儿引蚂蚁,举着小胖手,奶声奶气对她说:   “发……发,戴发发……”   陆霓高兴接在手里,朝守在一旁的春桃投去满意一瞥,如今这小家伙倒一点不跟她见外,还送她花儿呢。   奶娘丁嬷嬷在屋里听见动静,忙忙跑出来,见了长公主就要跪地叩拜,被春桃拉了一把,这才省起规矩,袖着手讷讷立在一旁。   丁嬷嬷年纪不小了,说话嗓门洪亮,行事风风火火,这般习性乡野的老妪,其实陆霓很不愿让她继续跟着凌宸。   但是孩子太小,生来就没了娘,一时离了怕不适应。   兼之,丁嬷嬷到底一片忠心可贵,不曾因他没爹没娘便弃之不理,而是带回老家,有她一口吃的,便有凌宸一口。   之所以没选个更得力的管事媳妇或嬷嬷给凌宸,也是不想压丁嬷嬷一头。   春桃是庄子上长大的,在家时带大过好几个弟妹,懂规矩,性子稳重,人也厚道,跟丁嬷嬷说得上话。   陆霓逗小表弟玩了会儿,回到兰亭苑,吩咐更衣,“本宫去瞧瞧外祖母。”   侍女捧来衣裙供长公主挑选,她睨了一眼,弯唇轻笑,“又给本宫裁新衣了。”   随手从里挑出件玉色水仙裙,仅在裙摆绘了蝶戏纹样。   白芷抿唇笑道:“奴婢叫桔梗专门挑了鲜亮的料子,领着府里织娘们赶了几日,才制出这批衣裳来,里头就这么一件素色,偏就叫殿下一眼挑中。”   陆霓恍然,也跟着笑了,这两年习惯穿戴素净,一时改不过来。   “你给本宫挑吧。”她摞下裙子转身走去妆台前,又添了句,“也别太艳。”   “奴婢省得。”   白芷应声,选了件蜜色百褶如意月裙,暗花细丝绣遍地穿花云纹,雍容却不显奢贵,较深一系的石黄四指宽腰封,束住娉婷楚腰,衬得她身姿挺拔,绰约有致。   百褶裙过于繁复,茯苓刚从外面进来,与她一道蹲身理褶子。   “桔梗呢?”   白芷小声问一句,平日出门装束,她必是要在旁打理的。   茯苓也压着声儿,“刚跟我告了假,她家里托人递信儿进来,说她哥哥摔了腿,叫回去瞧一眼,明日就回。”   白芷撇了撇嘴,“这才回来几日,就急着家去,专捡你这好说话的,怎地不来告诉我……”   茯苓忙捅她一下,白芷向上抬眼,见长公主垂眸望来,便止了话头。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被贬   慈宁宫。   茜娘正给季太后梳发, 牛角梳带下几缕发丝,其中挟了根半白的,被她不动声色掖进袖口, 对着镜中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庞, 由衷赞叹:   “娘娘今儿气色真好,待会儿淳安殿下来了,跟您这么坐在一块儿, 瞧着就跟姊妹俩似的, 真是羡煞奴婢了。”   太后眉眼含春,双颊润红,凑至镜前仔细瞧着,指尖轻抿眼尾, 是真的没有皱纹。   四年来, 她是这宫里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却宫冷寂寥, 每日花费心思保养, 换不来帝王正眼相待。   而今, 这番努力竟也不算白费,忆起昨夜, 她胸腔一颗心直如少女回春, 小鹿乱撞。   茜娘捧过凤冠, 沉甸甸的份量压上发髻,小心翼翼问道:   “娘娘,淳安殿下的婚事,太尉大人怎么说?”   凤冠肃穆端严, 压得太后眼角春意淡去些许, “他能怎么说?以淳安现如今的身份, 难道还配不上解二郎?”   昨夜解知闻没有即刻答应,只说先回去跟老夫人通个气,解斓的婚事到底他祖母最为着紧,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无权插手过问。   做儿子的不得违逆,太后指婚,难道解老夫人也敢不从?   太后为着解知闻未曾当场应下,心头略觉不满,让淳安嫁到解家,她的本意,确实是为着多一重牵制。   越是如此,这门亲她还偏要定下不可。   茜娘缓声低笑:“以奴婢看,解二郎自小长在北关,那地方天寒地冻、飞沙走石的,恐怕不是个会疼人的郎子。年岁上……配淳安殿下到底也还是差些,殿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恐怕她未必乐意呢。”   季太后微微抬眸瞥她一眼。   早在淳安及笄之前,太后便已有心结成这门亲事,那时是单纯为拉拢解知闻,如今与他旧情复炽,再说琚儿已登大位,也确实不必拿女儿联姻。   “婚姻大事,哪儿轮到她挑三捡四?”   太后不动声色,随后又道:“她今日不是要出宫么,怎地还不来见哀家?”   开公主府事宜已在筹备当中,宗正司呈上来几处空置宅院,以供挑选,若是淳安殿下都不满意,也可选址新建。   “殿下早就来了,恰好遇见二公主来给娘娘请安,这会儿姐妹俩正说话呢。”   茜娘笑答,二公主是个伶俐人儿,最会左右逢源,从前每日先去长信宫给长公主请安,再到娘娘这边,两边巴结,谁都不得罪。   现如今总算看清风向,也该死心踏地了。   太后坐在上首,底下陆霏端正行礼,她的亲女儿倒好,径直越过地上的人,上来往她身边一歪。   “母后,儿臣也不想大肆铺张,不必盖新的,就长兴坊吧。”   “那套宅子太小,哀家倒是觉得坤景那座行宫不错,挨着皇宫,你来回方便,地方敞阔,皇家园林的气派,才符合你现今的身份,虽则陈旧了,叫他们好生修缮就是。”   太后宠溺地在她额头点了点,“从前让你低调,你倒不肯听,如今又来跟哀家唱反调,你这小冤家,生生要磨死你母后才甘心么。”   母女其乐融融,谁也没去看一眼下面的二公主。   淳安扭着身子直说不好,重修行宫,怕不得要一两年才完工,长兴坊那里正是她的私邸,偷偷让宗正司加进去的。   “母后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长兴坊那儿是小了点儿,您给工部下旨,让他们把边上的屋子拆了,全都扩建成公主府。”   她攀在太后肩头撒娇,“儿臣的公主府,怎么也得比长公主的大才对,她那儿都占了半个坊呢。”   任何能跟长姐做比较的事,她都不遗余力,简直成了一桩执念。   太后听见长公主就心情郁卒,“你年纪也到了,哀家打算叫解家二郎尚主,你意下如何呀?”   淳安没想别的,只抓住其中细节,长公主定亲,旨意拟得是下嫁,到她则是尚主,单就这,她便很满意。   “那出降以后,本宫还住公主府,叫解二郎搬过来。”   太后诧异跟茜娘对视一眼,“这么说,你是愿意的喽?”   淳安小手一挥,“男人嘛,不都一样,再说,解二郎在京城世家子中,也算翘楚了。”   “是吧二姐。”她听陆霏说过好多回了。   “啊……可是呢。”陆霏愣怔发呆,好半晌才勉强应合一句,小脸微微发白,柔声对太后道:   “娘娘,不若让儿臣陪淳安殿下一道去吧,挑选府邸也好帮她拿个主意,您看……”   “去吧。”太后随意点头。   淳安可不想带她,挑府不过借口,她就是打算出宫玩两天,府里那几个小郎倌好久没见,她还怪想得慌,带上二公主,岂不是要穿帮。   陆霏上前,亲昵拉住她,“上回你不是说也想要一套赤金盘螭璎珞的香盒,我陪你去荟宝楼挑,他们家的东西齐全,好些连宫里都没有呢。”   那套香盒淳安在长姐处见了一回,看上了却没好意思拉下脸讨要,自忖也去寻副一模一样的回来,听见这话再无异议,拉着二公主出殿。   太后微眯了眼,这个陆霏,倒是很会投其所好,把淳安那点心思摸得透透的。   秦大明一瘸一拐从外面进来,太后冷冷睨着他,半晌才问:   “那人你可安排妥了?这回要是再出岔子,哀家也不必留你这废物。”   秦大明前几日挨了廷杖,要不是侄儿偷偷打点过行刑嬷嬷,险些就去了半条命,战战兢兢跪地。   “娘娘放心,她哥哥已投进大牢,想要保住一家子性命,只得乖乖听命,这一次,绝对不会出错。”   “那就好。”   太后手搭着茜娘,起身去上朝,语声徐徐:“秦大明,哀家看你啊,远不如你侄儿多矣。”   *   云翳进府,长公主的原意是让他养老。   宫里这些年若没有他试毒,被季姝视作眼中钉的二皇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体内毒素积累过多,才至眼疾愈重,不过这几日他也没闲着,一挨到太阳落山,就在府里四处乱蹿,几日就跟管事下人们厮混熟络,尤其是负责出府采买的,打听来城中不少逸闻八卦。   陆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凑在耳边打小报告:   “前次季督尉去醉风楼,听说给个姑娘赎了身,就养在西九巷。”   陆霓微觉诧异回过头来。   倒不是因为季以舟刚跟她定亲,就包养了一房外室,就是觉得,他自己外室子出身,难道不忌讳这个?   不过谁知道呢,她也并不关心,随意“哦”了一声。   云翳见她无所谓,觉得怪没意思,又道:“还有一桩事儿,刘大人被贬,今日迁回老家。”   “哪个刘大人?”   “就、礼部侍郎刘大人啊。”   陆霓这才反应过来,漪妃被制成人殉,她父亲在大丧第二日就诚惶诚恐上了请罪书。   心念一动,“去瞧瞧。”   上车前,云翳便吩咐车夫,“绕道先去昌平坊。”   长公主平日出行并不用那辆四马拉的宝香车,太招眼。   普普通通的青帷华盖车,拐进昌平坊到了刘府门前时,果然见着一行人背着包袱,搀老携幼从门里出来。   前礼部侍郎刘正晖,头发花白,形容狼狈,背负女儿红颜祸水的恶名,一贯最是清正刻板的人,短短几日像老了几十岁。   神情间茫然无措,在人群指指点点下,背着手佝偻着腰走在最前。   跟在他身后的刘夫人,几乎是被两个仆妇架着走,双腿无力,看上去病得很重。   一个年长嬷嬷跟在她边上,不住拿帕子抹泪,回头间,忽见旁边的马车,其上悬挂一对霓彩宫灯,眼神蓦地一亮。   熟悉宫廷之人才知,霓彩灯是昭宁长公主的专属标志。   那老妇猛然间大喊一声,不管不顾朝着马车冲过来,“这……可是长公主车驾?老奴求见!”   那边刘夫人回过头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往地上缩,眼中分明含着惊愕和迫切,直勾勾盯着这边。   陆霓正透过窗帷打量这一幕,忙推了推云翳,“去,看她要说什么?”   云翳赶忙下车,刚要迎上那老妇,一队兵卒迅速围上来。   领队之人骑在马上,刀鞘一伸截住老妇,马匹高大,横在她和云翳之间,顿时将人挡得严实,口中喝斥:   “速速出城,不得延误。”   这会儿日头正猛,云翳看不大清,耳朵却尖,一下便认出头顶的声音,正是前些天日日守在长信宫外的霍闯。   “让咱家过去,别挡道。”他嘴里哼哼唧唧,摸着马身绕行。   霍闯控马灵活,忽前忽后故意挡他,倒像那四条马腿长在自个儿身上一样。   “哟,这不是云公公么?您这是上哪儿呀?”   那边兵卒押着刘府众人,一路朝城门方向去,刘夫人微弱的哭喊挟在闹轰轰的人群里,声如泣血:   “长公主……我女儿是无辜的,她死得冤啊,求求你……救救她吧!梅姑,你快去……去跟长公主说啊……”   声音实在太小,近处听见的人也都当这妇人哭晕了说胡话,人都死了,还怎么救?   云翳定住脚,手搭在眉骨,向上朝人一笑,“霍将军,你们督尉派你来干这个?屈才啊。”   刘正晖虽是遭贬出城,却并非罪臣,何须动用玄天骑,且要霍闯这心腹爱将亲自押送。   霍闯回头,见长公主半挑车帘正望过来,仍是以往大大咧咧的作派,只言辞比过去恭敬点,朝这边一抱拳:   “末将见过殿下。”   陆霓不搭腔,似笑非笑瞅着他。   霍闯刀山血海闯下来没怕过,这道柔柔的眼波却觉万难抵御,挠了挠脸,随口胡扯。   “城防司那边忙不过来,末将刚好路过,给他们搭把手。”   云翳这时已回了车上,凑在长公主耳边,把刚才听见刘夫人喊的那句话,低声复述一遍。   陆霓思忖片刻,再看霍闯,知道从他这儿大抵是撬不出话来,那张丑脸堆着假笑,瞧着怪磕碜,索性阖上窗。   刘夫人的话自相矛盾,显然真有两个女儿。   这么说,季以舟已经查到了,还专门瞒着她!   作者有话说:   四条腿的霍闯:长公主好,长公主再见。   陆霓:丑人多作怪……   ~一周没榜收藏惨淡,还请小可爱们多多垂怜,球球了…… 第32章 墨脂   肃宁侯府。   凌老夫人头发花白, 昔日娟秀的面庞仍旧白皙细腻,却已老态尽现,见了陆霓蓦地哭出声来, 一把搂紧她:   “我的裳裳……”   喉头哽咽, 剩下的话再说不出来。   陆霓见外祖母这般伤心,攒了一肚子的眼泪只得咽下,反倒把她搂在怀里, 哄小孩儿一样轻声呵护, 抬眼跟表姐对了个心意相通的眼神儿。   “表姐我哄好几天了,该轮着你了。”凌靖初显然是这个意思。   外祖母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才情品貌样样俱佳,嫁给外祖父后, 姻缘和美羡煞世人。   外祖父终生未曾纳妾, 宠爱了她一辈子,家中三男一女皆是外祖母所出。   不必使心机耍手段, 顺顺遂遂半辈子, 谁知接下来老天却红了眼, 不肯再叫她这般舒坦。   丈夫早逝,入宫为后的女儿病亡, 长子战死, 接二连三的噩耗, 几乎摧折了这个只知侍花弄香、读诗作画的女人。   都说慈母多败儿,剩下的两个儿子天资碌碌,心性上更是不如她最疼爱的那两个,从前有父兄在上镇着还消停些, 待到树倒猢狲散的一日, 不说奉养天年, 反倒埋怨她过去偏心,没给他们筹谋出路,才致这个家凋零至此。   因此,女人的幸与不幸,不到盖棺论定那一日,都是说不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霓觉得她的母后更幸运些,父皇虽说另有妃嫔,对发妻却始终情深不渝。   母后的幸运在于,在她走完短暂的一生,弥留之际,守在床前的丈夫和一对子女,始终怀着最深的眷恋与不舍。   “阿瓒还那么小,一个人守皇陵,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太太哭完,抹泪又问。   一想起外孙,心疼难忍,几乎又要哭了。   陆霓好生劝慰,“他如今也不小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再说又怎是一个人?服侍他的人手早都安排好了,还有齐统领带着一队人日夜看护,不会有事的,您老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凌老夫人慢慢歇了声儿。   到底这些年经历的离散多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无知。   孩子会长大,无畏地扛下过早到来的重任,她这个老太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反倒要她们来担忧。   祖孙三人同坐在罗汉床上,亲亲热热一处说话,除了廊下不时穿梭出入的下人,再无人打扰。   平日长公主来府,二房和三房那边都是不露面的。   三房不用说,任嬷嬷进宫给长公主当傅母前,就是这房的人,她儿子一家现在还在三房当差。   华清园归来后,长公主就跟三舅母彻底闹翻,那之后,三房跟昌国公府的来往,便也干脆从私下里偷偷摸摸,直接转到明面上来。   至于二房,父兄过世后,二舅多少有些担当,借着从前兄长在北关的人情,在翼州谋了个司库的差事,常年不在京城。   这两日倒是回来了,是因缠上一笔官司,急着托人情找门路。   听说长公主到了,凌二爷按捺不住,府里二三四五娘被他驱赶在前,到老太太这儿来探路。   凌家上一辈人丁不旺,到了二爷、三爷这里,总算多娶了几房妾室,想学学人家昌国公府的子嗣兴盛,谁想阴盛阳衰,一府出了五个姑娘,加起来才只三个男丁。   这还是算上未入祖谱的凌宸。   “昭宁殿下来了,母亲怎么也不说一声,她们姐妹也该多聚聚。”   凌二爷站在一众未出阁的姑娘后头,带点幽怨跟老母亲赔笑脸。   凌老夫人瞪他一眼,却到底有些心软,三爷在吏部混了个主事,官阶不高,那点子俸禄根本不够养活侯府,如今全指着二爷。   他差事上出了岔子,老夫人心里也着急,可想着外孙女如今被太后频频打压,又不想在这事儿上为难她,先前并未细说。   陆霓看看外祖母的脸色,含笑道:“这也一两年未见二舅舅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从罗汉床下来,茯苓上前一步跪地替她穿鞋,被陆霓轻轻按住,“你和白芷去后头小厨房,外祖母最爱吃你做的鸳鸯卷。”   她每次来外祖母这儿,并不讲究派场,她自己还好,就是这俩大宫女立在边上,姿态过分端肃,倒让一众小姐妹畏首畏尾,说话都不自在。   遣走这两个,陆霓一路过去,先跟几个表妹聊几句闲天,这才到了门口,微一颔首:   “二舅舅。”   凌二爷连声答应,请她往外走,出了正房的院子,压着声儿,把自己一身麻烦事大略说了。   云翳本是候在门外,这会儿也跟在后面,听他说完,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他摊上的,恰好就是青翼军饷案。   “舅舅拿了多少银子?”陆霓直接了当问他。   “不行家里凑凑,早些还回去,起码官职还能保住。”   其实她这话里,有一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倒不是贪墨银钱多寡,追究的是两年前,北关数个关卡玩忽职守,让北燕大军轻易潜行至京城最后一道门户——飞棠关。   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不过在陆霓看来,她这个二舅最多就是跟着同僚在里捞了些甜头,真让他引敌入关,谅他也没这个本事。   “要只是银钱倒还好办。”凌二爷连连摇手。   他这人本事不大,胜在尚有自知之明,分到手的东西并不敢乱花,若仅是银钱,他早还回来了,添上罚的,大不了捣腾干净侯府,也不难填补。   保不住身家,起码保得住性命。   “我带你去看看,殿下一看便知。”   他带着两人到了二房后院的库房,拿钥匙打开边上一扇小门。   陆霓没进去,只往里探了探头,三四个架子放得满当,东西用防水油纸包着,四四方方的。   “这……不会是黄金吧?”   垒得这么整齐,要是一屋子金子,那可比皇家内库还富足呢。   长公主明显流露一丝贪财的模样,实在是这几日想着挣钱,脑子都快想破了。   一时钻钱眼儿里拔不出来。   “这哪儿能啊!”凌二爷干笑一声。   开门扑鼻的气味有些熟悉,似乎跟她平日用的油墨差不多,就听一旁云翳开口:   “这里头的,应该是墨脂吧?”   凌二爷像遇见知己,差点喜极而泣,“没错,就是墨脂,正宗徐州货。”   想哭是因为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徐州墨脂是重要军资,朝廷严禁买卖,他拿着这批赃物,一不能卖钱,还得时刻担心兵部找上门来当场查封,把他来个人赃并获。   他也不知道,当初到底图什么呢?   他在回良关任库司郎中,顶头上司收到这笔贿赂后,很大度地分了他一些,道是待下次补给银发放时,以物充银,墨脂入库,便可落袋为安。   前面两年库银发放,自是先紧着库长手里的赃物出尽,眼见要轮到凌二爷了,解斓走马上任,一纸文书,将众多涉案官员调京受审。   这次青翼两州的事闹得太大,更是鼓励同僚间相互指证,凌二爷怀疑,捅他出来的正是顶头上司。   这件事目前陆霓也格外关注,正好二舅掺合一脚,沉吟半晌,问道:   “墨脂既是禁物,贿赂你的人,是何来历?”   “听说是往关外贩运皮货的商队,大抵是有路子,从徐州进了这批违禁货,想打通关城门路,回来时能少缴不少税,比塞钱更隐蔽,商队孝敬这种事北关多得是,就是我倒霉,刚好摊上了。”   凌二爷不无懊恼,见长公主只盘问些没要紧的,也不帮他指条路子,心下焦急。   云翳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了一块墨脂,打开纸封,刺鼻的油腥气浓重,熏得他一捏鼻子,紧接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分明瞧见油纸一角有个不大显眼的印记。   他循着记忆苦苦搜刮一番,隐约有了眉目,问凌二爷:“你可知那商队的名号?”   凌二爷皱眉摇头。   “领队之人可见过?”云翳继续追问。   凌二爷烦躁更甚,却知这内监是长公主心腹,耐着性子答道:   “听说是个道士吧,我没见过。”   “他可是瞎了一只眼?”云翳再添一句,语气中已带了阴森寒意。   “好、好像是有个……独眼道人。”凌二爷见他一张俊脸阴郁吓人,不由生出两分怵意。   云翳默了默,对上长公主探询的目光,脸色一转,再不见半分沉冷,仍是平常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凌二爷道:   “莫怪咱家多问,到时解大人召你去,肯定也要追问源头,二爷只须谨记,祸从口出,一概推说不知,方是保命之道。”   凌二爷惊疑参半:“你是说……”   “这批赃物,谁人递与你,你照直说清即可,凌大人虽有分赃之嫌,到底并非受贿主犯,何必替他人背锅?”   这话凌二爷听着顺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直接参与贿赂的关城主事,犯下的是开放关卡、纵敌入境的大罪,与他们接洽的商队,替北燕打通道路,才是解大人要找的主犯。   这时,陆霓正拿帕子掩住口鼻,抬脚迈进库房,盯着满架子的墨脂,这东西在她眼里还是跟金子一样,会闪闪发光。   她扭头问凌二爷,“这些东西若兑出库银,大概能值多少?”   凌二爷显出几分落寞,“其实二舅真没想贪赃枉法,挣得这些,也是寄回来贴补家用,这些……大概一千两上下。”   陆霓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遭人蒙骗的感觉,状似随意又问:“这些墨脂是养护玄甲用的吧?大概够多少人用?”   凌二爷稍微一算,“回良关玄甲骑兵两千人,大概能用半年。”   “一千两……是白银?”陆霓不敢置信,确认又问一遍。   “那是自然,总不可能是金子。”凌二爷都被她逗笑了。   陆霓心头飞快计算。   这一算,气得小脸涨红,两千人用半年,才不过一百金,季督尉给她算的帐,起码虚高数十倍。   好个奸商!   果然不愧姓季!!   她恨得牙痒,就见凌靖初的侍女带着白芷一道找来。   “解大人来探望老夫人……季督尉也来了。” 第33章 程家军   自从解斓开始审查军饷案, 季以舟就有意回避与他见面,直到今晨,飞棠关主将滕磊到京, 即刻被带到兵部问讯。   解斓审完, 便来贲武营值房找季以舟。   李其奉茶进来,就见他家主子在案前埋首处理公务,解大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气氛明显不对头。   李其的哥哥从前是季以舟的副将, 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死在飞棠关一役,之后他便被季督尉提拔到身边,视为亲信。   眼下解太尉已对主子起了疑, 这次更是把解大人支出来, 摆明是要查主子。   玄天骑中无人不知,他当初受解大人提携, 两人私交甚笃, 堪比亲兄弟, 可到底也不真是亲的。   解太尉这招够毒辣,一面是亲生父子, 一面是结义兄弟, 解大人会偏向哪边, 这还用说吗?   李其杵在门边,戒备的眼神不时偷瞟解大人。   季以舟搁下手里的文书,抬手示意他出去,像是才看见解斓一样, 微微一笑:   “大哥来了。”   解斓收回审量的目光, 开口时语气略显生涩, 却仍是直言不讳:   “我记得飞棠关刚打完那会儿,你跟我报的战损,差了三千套玄甲,后来我也没给你发,谁给你补齐的?”   季以舟咧了咧嘴,“大哥最近查贪墨,都是问人多拿了什么,怎么到我这儿,少要了你也问?”   “到这会儿了,你还糊弄我?”   “你问完滕磊,他不是都说了么。”   “那你告诉我,他飞棠关怎会储备那么大一批玄甲?”   “若不是他手里战备充盈,当日一战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把燕狗赶回去。”   季以舟明显神色放松下来,“看来他还是没跟你吐实话啊,怎么,还有大哥逼不出的口供?你没给老滕上刑么?”   “以舟!”解斓深深蹙眉,可一点没有他的轻松,只觉有心无力。   季以舟起身走到他面前,宽大手掌按在义兄肩头,神色沉凝下来,说道:   “兄长,你若还信我,这件事……就别再查下去。”   解斓蓦地抬头,面前魁梧的身躯像座庞然山岳,屹立在前,让他无端生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以舟,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玄天骑,这支程家军,我一定会交还给你。”   再一次重申,是因他不屑于欺世盗名,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他这些天来对季以舟的猜疑。   程家世代驻守北地,在幽州的年头,比大庸朝的历史还长。   几代人心血,打造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甲之师,强兵悍将所向披靡,稳稳压住关外的游骑勇莽。   大庸从开国皇帝起,便想将这支实力强大的铁骑纳入囊中,依附皇权崛起的世家大族亦是如此,手段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三十年前,程子昂领程家军并入幽州军,其中最关键的,是一整套练兵之法,以及囤兵布阵的北关地形图。   当时的幽州军主帅便是解斓的祖父,陈子昂得以重用,之后却在一次护卫任务中离奇身亡,程家祖宅被一场大火焚毁殆尽,最后一支血脉尽数死于火场。   解斓组建玄天骑后,提拔季以舟的另一个原因,便因他就是程子昂的外甥,这支军队亦是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发挥出接近程家军鼎盛时期的战力。   解斓每次听父亲提及“我解家的玄天骑”时,都暗自惭愧不己。   他跟随祖父在边关、自幼听着程家军的辉煌战迹长大,实在难以跟他解释清楚,季以舟和解家,到底谁沾谁的光。   这人在兵事上堪称奇才,八岁入营,从最底层兵卒做起,自尸山血海爬出,领兵征战奇谲多诡,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以最少的兵力、最快的速度,大破敌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堪称狠戾绝决。   有道是慈不掌兵,解斓并不觉得他残暴。   北燕游骑擅长诱敌深入,拖长战线逐个围剿,往往被围困的将士并非死于一刀致命,而是残忍断其手足,即便撑到援兵来救,伤残亦会拖慢接下来的追击。   季以舟的战术,无异于快刀斩乱麻,对敌如此,对自己人亦是如此。   当那些四肢俱断、匍匐血泊的同袍们,哭求着给个痛快时,也唯有他能眼都不眨地,替他们了断。   战场是残酷的,没有人情愿长久徘徊修罗场,尤其幽州已没有他的亲人,这里早就不是他的家园,失去了守护的意义。   解斓知道,季以舟其实并没那么在意,玄天骑姓程还是姓解。   不同于他的先辈,他的志向不在北关,不愿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塞外荒原,一心想要去京城。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北燕折损大批精锐,大庸都城门户险遭攻破,举国动荡,填进去巨额银钱及兵马。   解斓不由想起这次回京后,父亲对他说的话:这其中,获利最丰者,非季督尉莫属。   他由此挣下在京城展露头角的本钱,于解、季两家把持朝政、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复杂格局中,成功站稳脚根。   解斓彻查军饷案,越是深入,越惊觉事出蹊跷,心头有巨大的疑惑,只觉蒙在其上的最后一层纱将要掀起,眼下却被季以舟坚定阻隔在前。   北燕精锐兵马,是如何绕道潜行至飞棠关下的,这件事在战役结束后,除了身在幽州的解斓觉得奇怪,季以舟也是同样。   解斓的调查是从青翼两州边关开始,季以舟则从飞棠关反向追查,反而比他还要早,捕捉到一线真相。   这件事的源头不在边关亦不在北燕,而在京城。   在他得知季威派人前往徐州时,便命人尾随在后,季德查到那批墨脂的货主,再次确定了季以舟的猜测,因此赶在他吐露关键线索之前,当着几个族老的面灭了他口。   这件事不能再查下去,背后的真相绝非人人都能接受。   解知闻想用解斓来牵制他,无非是想重掌京畿兵权,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个儿子,解斓行事一丝不苟,认定的事,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   这父子俩加起来,得有八百零一个心眼,解知闻独占八百。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解斓对季以舟的信赖和兄弟情,大概也包括季以舟自己。   解斓拿开按在肩头的手,站起身与他对视,良久,终是释然一笑,点头做出让步:   “好,我听你的。”   与过往在幽州,每一次战情难抉时一般,两人意见相左,解斓都会选择听他的。   解斓拿过搁在几案上的长匣子,打开给他看。   “嚯,这么大个老山参,给我的?”季以舟明知故问,伸手去拿。   先前的回避与猜疑都揭过不提,两人重归过去的默契。   “给凌老夫人的。”解斓拍开他的手,“走,陪我去趟肃宁侯府。”   季以舟心口微微一热,继而那颗心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自行活泛起来,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刚才霍闯叫人来传了话,她今日也在那儿。   解斓奇怪地打量他忽然涨红的脸,笑意十分真诚,“哦对,凌老夫人也是长公主的外祖母,你更该去拜见一下长辈。”   *   凌老夫人得知这两人上门,习惯性先去看凌靖初。   当年对解刺史的不满,其实在她这儿已然翻篇儿,不论如何,长子战死,罪责并不在他,反倒是之后屡次帮扶,才保得侯府未被撤爵。   只不过靖初这丫头性子执拗,仍旧咽不下那口气。   凌靖初反过来提醒祖母,“季督尉……就是太后给裳裳定下的未婚夫婿。”   “瞧我这老糊涂……”   凌老夫人一拍额头,先让人去二房叫长公主,一面催着请客人进来说话。   谁知进来的只有解斓一个,老夫人往他身后瞧了好几眼,大感失望。   解斓问安后递上礼盒,替兄弟打掩护,解释道:“季督尉怕惊扰贵府女眷,在外等候。”   老夫人讶然,不知未来孙婿身有怪疾,反当他是知礼之人,不由笑得慈蔼:   “看来是个好孩子,不妨事,叫他进来吧。”   听见有外客来,几位小娘子早都避去屏风后的碧纱橱,只剩凌靖初在旁,斜觑一眼解斓,心道:   人家季督尉好歹将来是这府上孙婿,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就不怕进来冲撞女眷。   陆霓自侧门而入,扬声说道:“外祖母,还是别叫进来的好。”   这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季以舟进来,万一恐女症发作,保不齐就得暴走行凶。   跟在她身后的凌二爷已抢上一步,对着解斓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大人。”   解斓愣了一下,虚扶住他,眼睛看向凌靖初,“这位是?”   凌靖初别过半边身子,避开二叔激动的眼神,他前两日一回来就找她搭线引见解斓,被她当场拒绝。   倒不是不愿帮二叔一把,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解大人行事不近人情,二叔你与其托关系找门路,不如坦白交待,贪墨得不多的话,判不了几年。   被凌二爷直呼她大逆不道。   此时,凌二爷三言两语交待了官职从属,解斓听明白后,果然眼神就没那么温和了,言辞转得很正式:   “凌大人还是等兵部传唤吧,朝堂之事,不宜私议。”   “东西真的是冯库长给下官的,原封不动一件不少,下官愿尽数充公,就是处罚嘛……”   凌二爷照着长公主教的说辞,谁知还未说完,已被她打断。   “解大人,那批墨脂是本宫托了二舅父,让他帮忙从库司匀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花好圆月! 第34章 午后   两人齐齐回头, 就见长公主长裙曳地,径直行过时带起阵阵香风,至老夫人身旁落坐。   “季督尉前些时给本宫配了三百玄甲士, 因养护费用过高, 这才劳烦舅父,调动军资实属无奈,对应银钱一分不少, 本宫绝不白拿, 倒也不算以公徇私吧。”   凌二爷没想到长公主竟肯替他出这个头,这个说法确实……可行,向解斓连连点头。   “臣见过昭宁殿下。”   解斓礼数周全,人却不好糊弄, “不过, 殿下手上那三百人,是最近才派过去的。回良关这批墨脂, 凌大人到手两年多了吧?”   陆霓一滞, 她没顾上这些细节, 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批墨脂弄到手, 可解燃眉之急。   她抿唇寻思着如何分说, 便见管事领着个人到了门外, 那少年她认得,是季以舟的贴身侍从。   李其向内张了张,抱拳禀道:   “长公主殿下,咱们督尉请您借一步说话。”   凌老夫人不由蹙眉, 人到了府里不进来, 却叫着女孩儿家的出去说话, 这哪里是守礼之人能做出的事?   陆霓倒是知道季以舟,惯来是个狂悖之徒,对着太后都能直言顶撞,哪儿是个守规矩的。   她也正想找他算帐,从善如流起身,对老夫人笑笑,“外祖母,我还是去一趟吧。”   凌老夫人心情郁结,看来靖初说得没错,太后挑的人选,怎可能是良配!   陆霓出门步入回廊,远远便见季以舟斜倚廊柱抱臂而立。   回廊连接正房和院门,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个三岔口,一旁是通往小厨房的必经之路,不时有仆妇三两成群经过,被他生人勿近的气场所慑,离得老远便主动绕行。   原本熙攘的院落,被他不声不响间,凭空画出一块禁忌之地。   此时正值午后,初秋的艳阳越过廊檐,再穿过近旁的一株玉兰树,斑驳光影斜斜映落在他半边肩头。   那里悄然飘落几片柔白花瓣,被他身上的玄色武将常服,衬托得煞是分明。   眉眼精致,神情渺淡,阳光给那张冷白脸庞赋了层淡淡暖色,至少在陆霓看来,已是比以往每次见面,都要温和得多。   似乎她从没在阳光下见过季以舟,湿冷雨夜、晦暗宫室,或是光线昏沉的马车,一如他们初遇的关系,见不得光。   而他此时站在暖阳下,垂着眼敛静静等待的样子,让陆霓油然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好似他们真的是相识三年的旧友,而非见面互呛、勾心算计,被太后强按头凑成的一对怨偶。   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她像在专心临摹一幅稀世珍传的字帖,一步步迈近,恍然走过那道无形的禁忌,仍未察觉。   季以舟始终未曾抬眼,然而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张至极致,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希翼雨水那般,渴望她的到来。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身上传来安神香的气息,恬淡幽静,完全盖住了周遭所有的味道,连刚才他无聊时正在细品的玉兰花香,也黯然失色。   心口不再是令人心烦意躁的剧痛,化作更为激烈的震动,一颗心勃然跳跃,几乎要豁开他的胸膛,直接跳进她怀里去。   这些莫名的情绪太过陌生,待季以舟反应过来时,她已在身前咫尺,触手可及。   他低垂着眼,看见她耳后一抹柔白。   凝脂下细微的血液流动清晰可辨,这截脖颈纤细脆弱,她怎敢这般轻易暴露在他眼前?   他甚至不必用力,就能扭断它。   抬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后退开来。   腿被廊边的扶椅绊住,他顺势靠坐下去,长腿一蹬,身子向后滑出一截,背倚到下一根廊柱。   没得退了。   陆霓恍惚的功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死生之间走过一遭。   这人半躺倚栏而坐,搭在膝盖上的手忽地一动,接住枝上落下的一朵白玉兰,拈在指尖,姿态闲逸地朝她递了递。   “送你。”   好一番登徒子借花献佛,陆霓好气又好笑,也双手抱臂,就倚在他刚才靠过的柱子上,清凌凌的桃花眸微睨。   “本宫不是惜花人,无福消受季督尉一番美意。”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季以舟薄唇微勾,“殿下想要墨脂,臣手上多得是,别去招惹解二郎。”   陆霓长眉一挑正要反驳,听他继续道:“他那人认死理,如今军饷案由他督办,涉案赃物不到结案那日,断不会挪作他用。”   原来先前房里的话他都听见了,陆霓好奇打量他,莫不是生了双顺风耳!   “本宫没钱,买不起督尉的‘高价’墨脂。”   说到高价二字,她举起白嫩柔夷,食指与拇指些微分开,比了个短短的空隙。   她眯起一只眼,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朝他看去,那张漂亮的脸被挤扁,不由大感愉悦。   这般娇憨俏皮的模样落在季以舟眼中,漆黑的眸子泛起一层柔光,连她言语中明显的奚落也未曾留意。   他曲起一臂,拳头抵在耳后,半仰着头默默注视她,另一只手上,送不出去的玉兰花抵到鼻下轻嗅,吸入肺腑的却分明是她身上的安神香气。   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觉沉沉困意上涌,心神都松弛下来,几乎想就在这儿美美睡上一觉。   不过四五日没见,陆霓觉得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从前见他,每次都是神情紧绷,满含戒备,像身上长满锋利的倒刺,眼下却像一头懒洋洋的狮子,收起獠牙利爪,很是温顺呢。   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她心头一动,向他打探,“本宫先前打昌平坊过,恰好见着刘府的人出京,季督尉,你可有事瞒着本宫?”   季以舟半阖眼皮没搭理,觉得她这人无趣得紧。   陆霓尚不知她已经沾染到云翳讨人嫌的恶疾——煞风景,自认为这人奸商习性,大抵又在跟她讨价还价。   “本宫这里有条情报,可与季督尉分享。”   那人淡淡抬眸,漆黑眼瞳复带上沉冷。   陆霓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季督尉还未取得诏书,大概是不知那东西放在哪儿吧?”   季以舟坐起来些,带了一点点兴趣,“哦?看来长公主人虽不在宫里,耳目倒不闭塞。”   “自然。难道只许太后在本宫身边安插眼线?”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陆霓搭在臂上的指尖捻了捻,笑而不言。   季以舟搭在膝上的手指也轻搓一下,拳头有点儿痒,“殿下要搞清楚,臣这是替你办事。”   小嘴微撅,陆霓扬了扬下巴,老实交待:   “照说国书诏文这等重要之物,大多放在太清宫的崇极阁,但这本毕竟是假货,太后以防万一,贴身放在慈宁宫了,就在她寝殿后头的小佛堂里供着。”   说到底,让他办事,比刁难他来得实惠不是么。   季以舟心头默默盘算,太清宫他去探过两回,那边守卫多,无故调开过于显眼,若是在慈宁宫倒是简单,顺带还能把族老那边的事一道办了。   “行。”他一点头,站起身来。   诶?这人过河拆桥!陆霓火起,本宫的情报白给的是吧!   就见季以舟很有礼貌地抬手做了个请,“还请殿下带臣前去拜见老夫人。”   “你就不能自己进去?”   这人什么毛病?三岁小孩儿么,拜见长辈还要人带。   “臣怕唐突了。”季以舟说道。   其实是想看看她今日身上带安神香没有,能克制得话,他再进去。   两人比肩而行,仅差着半臂都不到的距离,季以舟双手负在身后,步履沉缓。   都道男要俏一身皂,玄墨色衬得他冷肤如无暇美玉,棱角分明的脸形、精致至极的眉眼,令人望之生出惊为天人的俊美无俦。   那套武将常服极显挺拔利落,将他高大的身形完美塑出,宽阔胸膛及臂膀一小半隐在她身后,像一幅沉凝的背景,将前面人柔婉绰约的轮廓勾勒得淋漓尽现。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正房时,上首的凌老夫人几乎看呆了,脑中不由浮现名家笔下的《玉堂富贵》。   古往今来丹青妙手绘画牡丹,必定以深色点染背景,越是如此,方能凸显国色生香的倾国之美。   老夫人心下对这未来孙婿,升起一丝满意。   屏风之后的碧纱橱也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女孩子们叽喳小声的议论显得激动。   “啧啧啧,表姐夫长得真好看……”   “他就是那成天戴面具的季阎罗么?不是说满脸伤疤、奇丑无比?”   连陆霓都听见了,连忙回头看他一眼,这顺风耳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小指悄悄勾住他的腰带,以防他下一刻暴起。   季以舟正抬手揖礼,一顿,垂眸扫在她手指上,陆霓像被烫到,立马缩手。   他持晚辈礼如行云流水,淡声道:“季湛拜见凌老夫人。”   老太太眼角的细纹都拧成了一朵花,温和请他就坐,与他攀谈几句,季以舟坐到最远那张椅上,坐姿端正,和声应答。   陆霓仍立在正中,眼中的震惊不加掩饰。   他对着太后说话时,也未有这般礼数周全、毕恭毕敬过。   今儿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这狂徒的教养倒也不全是摆设。   作者有话说:   下期预告:   老夫人:背景板……长得真俊,还是个讲礼貌的好孩子。   季以舟暗自得意:老夫人过奖。   后来,老夫人连声喝命:把这狂徒给我叉出去! 第35章 逛街   “裳裳你也坐啊, 站着干嘛。”   凌老夫人招呼她一声,手指的方位就在季以舟边上。   陆霓轻嗤一声,走过去陪他坐在最末。   对面的解斓很不见外地安坐上首, 侧过身正跟坐在祖母边上的凌靖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有一搭的是他自己, 凌靖初自始至终没搭过。   凌老夫人看看眼前这俩,再看远处那对儿,心下发愁:怎就不能调个个儿呢。   长公主纡尊降贵, 正在殷勤劝茶递点心, 季督尉神色淡淡,一副安然受之的态度,看得老夫人一阵心塞。   她的裳裳……何时低三下四侍奉过别人,难道以后要这样过一辈子?   一屋子人吃茶点闲谈, 两边都莫名冷场, 只剩解斓独力撑起大局,一个劲儿跟兄弟打眼色。   季以舟只如不见, 安心享用长公主伺候, 一心做他的闷嘴葫芦。   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 “我老天拔地的,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靖初好生招呼贵客, 千万莫要怠慢。”   就连不会看人脸色的解斓, 也知这是主人家端茶送客的暗示,意犹未尽起身道:   “不敢打扰老夫人休息,晚辈等这就告辞了。”   那边季以舟便也跟着起身。   老夫人又是腹诽,还没解二郎有眼色, 这样儿的人, 京城里上哪儿找去哇?   先前那丝好感已荡然无存, 面上仍是和和气气,再客套几句,叫人送客。   陆霓诡计得逞,心下一松,坐在椅上不动,可算走了。   谁知季以舟立在面前,低头看着她。   陆霓:“?”   对方比了个口形:“刘府。”   陆霓:“……”   余光瞥见老太太的火眼金睛,快能把季以舟的后背烧出个窟窿来,心头默念几遍——   求人的姿态。   站起身来笑盈盈道:“本宫送送督尉。”   拉上表姐,送这对不请自来的瘟神出门。   这一送,就送到侯府大门口。   概因季以舟一声不吭,硬是吊她胃口。   陆霓琢磨一下,颇有种江上垂钓翁遭逢对手之感,于是她也不作声,打定主意绝不轻易上钩。   总不能回回都是本宫上赶着。   闲来无事,便竖起耳朵,听解斓一人唱独角戏。   他说的大多是幽州那边的事,塞北风光无限,天高地远、策马驰骋的快意……   其实这些很对凌靖初的胃口,听得愣怔出神,心神向往。   “眼下有件事,我想请靖初你帮个忙。”   直挨到府门外,解斓站定,面上一本正色,只微微发红的耳根,隐隐暴露内心的忐忑。   “这次回京事出突然,回来后又一直忙碌,到今日才得些空闲,那个、我想去给家祖母和……姨母挑两份礼,你也知道,这些我不大在行,能不能请你……帮我掌掌眼?”   季以舟在旁投去诧异一瞥。   解斓和他那个姨母的关系,远不如外人看来那般和谐融洽,对外从来口称母亲,只有对着他时,才会换回心头始终认定的称谓,这是他仅有的,借以表达反对的方式。   现今,除了自己,他有了第二个想要倾诉的人。   其实上次在王宅门前他就察觉到一点,解斓像是对漓容郡主起了心思。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陆霓,见她也在好奇打量那两个,绯唇弯起十分好看的弧度,笑意煦暖,纤长睫羽忽闪着,压住了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眸。   他忽然有点想把这张脸掰过来,让她对着自己也这样笑一次,真诚的,不带半分伪饰的笑。   陆霓察觉到灼热的目光烫在脸上,长睫一翻向上瞥他一眼,唇边笑意收敛,往边上挪开一步。   她觉得解二郎这人不错,沉稳持重,尤其是对表姐……相当有诚意。   有点看好。   凌靖初这会儿,的确被解斓这个请求打动了,她听家里小姐妹说过一些解府的事,也曾见过那位太尉夫人。   京城两大世家的主母,昌国公夫人据说一心向佛、不理俗事,便只剩了这位,地位尊崇不亚于皇亲国戚,宴席上派头十足。   她到今天才知,原竟是续弦,且还是续得自家胞姐的弦。   凌靖初长相英姿,实则心思细腻,转眼的功夫,已想明白内里不为人知的隐秘。   能做到让世人概不知太尉曾有原配夫人,这位继夫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第一次,她觉得解斓的不识趣没那么讨厌,反倒有点……可怜。   “其实挑选礼物这种事,我也不大擅长。”   她这么客套一句,解斓的脸上明显流露失望。   凌靖初拉过一旁瞧热闹的长公主:   “不过殿下的眼光一向独到,听说东坊荟宝楼东西最全,不如咱们一道去瞧瞧。”   陆霓默默翻个白眼,她还想进去陪外祖母多说会儿话呢,这么一来,怕是今晚得住下。   解斓大感开怀,朝兄弟偏了偏头,示意:“走。”   陆霓懒洋洋吩咐一声身后,“牵本宫的车来。”   这两位是骑马来的,表姐出门一般也骑她的小红玉,不必本宫跟着,你们倒是可以快去快回。   这时,左近传来整齐的马踏声,一辆装饰华贵的驷驾马车徐徐行来,将门前不算宽敞的道路堵了个严实。   四人往后退了几步,站到台阶上。   马车到他们身前停住,车帘挑起,淳安公主探出头来,眯着眼笑容灿烂:   “本宫道是谁呢,原来是长姐。”   陆霓身上的松散劲儿略提了提,稳稳立在阶上,含笑等着她下车行礼。   既叫了长姐,该行的礼数便少不得。   淳安先前到长公主府门前溜了一圈,打听到她来了肃宁侯府,这才赶过来——驷驾马车,她也有了。   车帘搭起,她坐在车里没动。   一旁的二公主只得下车,向长公主屈膝一礼,笑容分外可掬。   一旁有解二郎,不亏呢。   “淳安,你这是上哪儿去?”不行礼就不行吧,陆霓也无所谓,扬声回应一句。   “本宫出来逛街啊,这会儿准备去东坊。”   淳安向上看一眼肃宁侯府的门楣,笑嘻嘻朝解斓招手,“刚好二郎也在,你陪本宫去。”   解斓见着三公主时,脸色已经沉下来。   今早出门前,父亲跟他说了这事,他当时就表态,这门亲他不同意。   父亲并没逼他,只道看看再说。   他这会儿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不想见到三公主就对了。   淳安见他默不作声,倒更来了兴致,趴在窗边,手指从面前几人身上一一点过。   长姐……边上这位没戴面具的……咦,她手指一顿,姐夫长得真俊……   随后记起这人性子凶残,指头一划,落到凌靖初身上。   她这小脑瓜不似二姐只求姻缘,不过男女事上她懂得早,灵光一闪,“漓容郡主,一起吗?”   凌靖初倒是没什么,大大方方道:“好啊,刚巧我们也要去荟宝楼。”   “那敢情好,顺路。”淳安笑呵呵应道。   一旁的二公主不甘寂寞,她这回出宫,心里可是早有了一整套成算,语声轻柔对解斓道:   “解大人戎守边关劳苦功高,京城繁华,多亏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可谓功不可没,正该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她轻移玉步,款款行至马车前,回身道了声:“解大人请。”   解斓后退一步,“我骑马就好,二公主请自便。”   云翳刚才让车夫套车去了,这会儿马车被淳安公主的座驾挡在后面,他坐在车辕上手起凉棚,抻长脖子,热闹瞧得好生欢畅。   “啧啧……长姐,你这车也太寒酸了!!”   淳安头伸出窗外向后瞧,大惊小怪摇头叹气,很大度地朝她一挑下巴:   “来,坐我的。”   陆霓真服了她了,累不累呀。   径自走到后面上车,云翳跟着钻进来,口吻跟淳安公主的差不多,啧啧称叹:   “解二郎这么多年不在京城,一回来就三女抢一夫,桃花运旺到挡都挡不住啊。”   “太后要让解二郎尚淳安?”   陆霓这才反应过来,就说呢,怎么今儿像吃了炮仗似的,不光呛她,还拉扯起解二郎来了。   再添上眼睛专盯天之骄子的二公主,她立时觉得,表姐跟解斓那丁点苗头,可以掐灭了。   两辆马车三匹骏马,由淳安那辆惹人瞩目的驷驾打头,一路往东坊行去,声势浩大,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凌靖初骑着小红马随在车旁,陆霓撂起帷帘跟她小声说话。   “上回老太太说的那武陵张家,后来怎么样了?”   凌靖初的姻缘,是凌老夫人的一桩头疼事。   她比长公主还大一岁,今年都十九了,寻常世家贵女及笄后开始说亲,她先因父母过世耽搁三年,到如今,好好一个郡主,又是侯府嫡长女,只因侯府爵位空悬,身边没个兄弟支撑门庭,原先有意向的几家都不再上门。   她自己却不愁,带点小得意一笑,“你忘了,我有意中人的。”   哦对,陆霓抚一下额,靠到车窗后面去坐着,有点不敢看表姐。   甘霖先生的名头刚出来时,她一时玩心,并没把实情告诉表姐。   这个虚无飘渺的意中人,在凌靖初心头长了一年,陆霓知道时悔之已晚。   那时怕她得知真相过于伤感,索性又瞒了下来,想着过些时她及笄说亲,自然而然也就把这人忘了。   谁想表姐姻缘不顺,一直拖到现在,她再没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会儿想想,她又觉得解二郎不错了。   起码是个大活人,总比自己这假货强,不由起了怂恿的意思,示意表姐看前面。   解斓一改先前健谈,在马背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三公主隔窗搭话恍若未闻。   “淳安那丫头疯疯癫癫的,你看给解二郎缠的,要不……你去帮帮他?”   凌靖初意会的眼神和她确认一下,点点头:“好。”   她向来为朋友可两肋插刀,尤其三公主刚还呛她家裳裳了。   凌靖初一打马,真到解斓边上帮忙解围去了。   陆霓没想到她这么利落,靠在椅背上琢磨,难不成,表姐真有点喜欢上解二郎了?   这时右侧的车帘被人从外面撂开,那只手不陌生,捂她嘴的次数太多。   “漓容郡主有心上人?是谁?”季以舟不得不替兄弟上点儿心。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   解斓:你也有媳妇了,咱俩以后……形同陌路吧。 第36章 真相   嗯……他刚才一直走在边上, 把她和表姐的话都偷听去了?   “是……”   陆霓刚想答,就听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有无数张嘴一同发声, 恰好把她要说的人名给喊出来:   “甘霖先生……甘霖先生来了嘿……快看呐。”   陆霓惊讶探头出去, 路边一座繁华楼宇映入眼帘,门匾上书三个大字——“息丰楼”。   她给忘了,专卖字画的息丰楼, 也在东坊。   就见戚横元青袍玉冠, 在人群中显得仙姿飘逸、卓然不群,被围拱着正往楼上去。   这里一楼是茶座,聚集的要么囊中羞涩,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外行, 临窗凑着一堆人, 肆意鼓吹的交谈传到车里。   “我可跟你们说啊,这位甘霖先生的身份呐, 你们再猜不到……他是长公主府的人!”   “长公主……”周围传来一片吸气声。   “我二舅他小姨子的邻居, 家里侄儿就跟在黄管事身边做小厮, 亲眼瞧见的,甘霖先生每回出新作, 都是那人来送。”   “你是说, 甘霖先生……其实是长公主的……”   “面首!对、没错, 那人就是长公主养在府里的面首。”   嘿嘿哈哈,或艳羡或嫉妒的笑声低语不断。   “啧啧,瞧人那份气度,果真是才华横溢、仙人之姿, 才能入长公主法眼……”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登对……”   陆霓赶紧缩回来, 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哼。   她长睫微微颤动一下,向上抬眸,跟季以舟阴沉的眼神撞个正着。   那双长挑的凤眼像两片锋利冷刀,恨不得从她脸上刮下二两肉来。   陆霓眼疾手快,啪一声打下车帘,合上帘扣的手有点哆嗦,这才赶忙从另一边向外看去。   还好,表姐跟着解斓他们,已经快到荟宝楼门前,没留意这边的骚动。   转回身时,前面的厢门被人大力推开,季以舟矮身进来,背着光脸色铁青,好似铅云压顶。   白芷茯苓都没跟来,车里只有云翳,就听季督尉冷声低喝:   “出去。”   云翳看向长公主,自认为从她那双含着哀求的眼里看见两个大字,“别!走!”   “殿下……”   他也拿眼神还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随后,果断弃主而逃。   陆霓:“……”   本宫要这佞臣何用?   季以舟沉默在旁落坐,甚至没有看她,又恢复了从前冷漠戒备、挟杂嘲讽的姿态,先前在侯府时的温和像是一场错觉。   陆霓眸色冷了冷,每次面对这样的他,那些本该有的解释,她便一个字都不想说。   外间的聒噪仍未止歇,一个人说道:“还有呢,如今长公主出钱给甘霖先生开书坊了,往后呀,这息丰楼再瞧不着高人真迹喽。”   陆霓手指动了动,哂笑一声:“那个……本宫这不是被你逼的,不开书坊怎么养得起齐煊那队人马。”   要不是他开出黑心价码,她哪儿用得着卖字?   季以舟下颌紧绷,“长公主缺钱,难道不是因为小白脸养得太多?”   “齐煊哪里算小白脸了……哈哈。”陆霓干笑一声,这车里待不得了,“麻烦让让,本宫上前面找表姐去。”   季以舟长臂一伸撑住车壁,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只留给她角落里巴掌大的空间。   陆霓勉强镇定,这感觉像森林中兔子遭遇猛虎,再没有心计和地位高下所能决定的优势,只有强壮与孱弱。   她十分相信,他一只手就能掐死她。   “上次长公主邀本督进府,是想叫本督去看看,你养了多少面首么?”   他齿间迸出冷笑,直如凶兽吐息,“长公主既将下嫁,从此就是本督的人,本督若将那些野男人全宰了,长公主会心疼吗?”   陆霓背抵夹角,侧偏过头去,淡声道:   “督尉养外室,本宫养面首,你情我愿、公平合理,你动本宫的人,本宫就动你的人!”   面前的人明显愣了愣,陆霓回头与他对视,眸间满是挑衅,“怎么样?督尉心疼吗?”   盯着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季以舟神情间嘲讽更甚,忽而伏在她耳畔,“你想知道刘府的事,本督现在就告诉你……”   “刘夫人当年在扬州诞下双生女,其中一个被人偷去,卖到专给秦楼养马的伎户人家,从小受的调|教就是如何取悦、伺候男人,没想到……连先帝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住口!”陆霓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   季以舟笑声低哑,残忍的字眼像针,一下下扎进她的心,“先帝恐怕到死不知,宠幸的爱妃是秦楼最下贱的妓|女……”   “本宫叫你住口……”   陆霓扬手朝他面上掴去,腕子却被死死钳住。   “怎么样?长公主一心追查,但真相却难如人意……可悲么?”   季以舟说完,摔开她的手出了马车,没去荟宝楼找解斓,直接策马回营。   滕磊正在等他,四下无人,急急道:“许公公并非通敌,他早早运来那批玄甲物资,就是为应对燕狗来袭的。”   “你跟解斓说了没有?”季以舟冷冷问道。   “没。”滕磊应声摇头,“末将一句都没说。”   季以舟嗯了一声,“这些事……你就烂在肚里吧。”   “那太后为何杀他?”滕磊犹有疑惑,“他们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许兆死了,线索就断了,岂不正好,至于太后他们疑的……”   季以舟唇边划过一抹冷厉,“是本督。”   *   陆霓也未进荟宝楼,直接叫车夫返回侯府,到快晚膳时凌靖初回来,祖孙三人用过饭,相谈至深夜。   老夫人撑不住先去歇息了,她和表姐回房躺在床上,又聊至天蒙蒙亮,才胡乱睡去。   待到次日回了公主府,她才问起云翳:   “昨天你说的独眼道人,到底是什么人?”   云翳正跪坐在香案旁,慢条斯理压着香灰,“奴婢以前跟殿下提过一次,我师父未入宫前有个哥哥。”   陆霓沉思半晌,脸色渐渐凝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本宫记得你说,许兆幼时家境贫寒,他哥哥上山采药坏了只眼,后来……出家做了道人。”   一室寂静,夕阳最后一抹余烬透过窗牖,仿佛在青玉地面上泼洒出一道血痕,殷红刺目。   “不可能。”陆霓轻轻摇头,“许兆不会背叛父皇,更不会通敌叛国。”   “师父对陛下忠心不改,若真是他找人做的,只能是……”   云翳话说到半截,在长公主冷冷的注视中咽住了。   昨日季以舟在她耳畔的嘲笑再次响起,“一心追查的真相难如人意,真是可悲……”   她满心郁结,昨夜在外祖母面前却一个字不敢提,她该说什么?   说您的皇帝女婿,受个妓|女蛊惑,死在龙榻上,鲜血喷得满帐子都是?   这还不止,两年前,一国皇帝暗中指使亲信,贿赂边关,替敌国打通一条杀入京城的大路,好让血腥残暴的北燕蛮夷剑指京城,彻底摧毁大庸百年基业,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就此结束陆家受世家把持的傀儡帝王命数。   满怀失望,浓浓的疲累感袭上心头,陆霓缓缓躺倒,一头青丝铺泄而下,散落在厚重织锦软毯上。   她蜷起身子,把自己紧紧抱住。   像小时候偎在母后膝头尽情撒娇,欢笑声银铃般飘荡在热闹的长信宫,宫人四下走动,阿瓒迈着小短腿在边上乱跑,一忽也扑进母后怀里……   父皇含笑坐在椅上,看着母子三人的眼神睿智清明,蕴着脉脉温情。   而眼下只余她一人,苦苦挣住遥不可及的希望,被一个接一个冷冰冰的现实击溃。   云翳悄声挪至近旁,见她紧闭的双睫颤动不止,泪水汹涌而出,濡湿了莹白凝脂。   “殿下,不一定是你想得那样。”   陆霓的身子动了动,扭过去额头抵着毯子,不想听他说。   云翳在她身边盘膝坐下,灵巧手指扯动散乱的裙摆,在毯子上铺展开来,层层叠叠,好似一株盛放的牡丹。   他从边上拿过齿梳,将长发拢在掌心,一下下篦着。   “陛下这辈子最疼爱长公主,恐怕二皇子比之也有不如,三年前,您从华清园回来,那件事……陛下大抵是知道了。”   陆霓猛地一挣就要坐起,云翳眼疾手快按住她脑袋,才没叫她扯疼头皮,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点强硬的意味,示意她别动。   “天下间哪个父亲能容忍……女儿受那般奇辱大耻?更何况他是皇帝……帝王之怒,自然要以流血千里为代价……”   云翳的声音轻幽飘忽,“陛下不能坐视不管,又无力惩治季世子,只能另辟蹊径,但奴婢相信,陛下那样做,必定还留了后手。”   陆霓睁大眼,黑暗中那双饱含泪光的眸子闪闪发亮,沉声问道:“谁?”   云翳淡淡摇头,“奴婢上次就说了,奴婢不确定……殿下,不管是谁,您该走的路,还该继续走完,不是为陛下,也不是为二殿下,是为您自己。皇后娘娘和陛下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所有的苦难都要留给他们的孩子承受,只会心如刀绞、悔不当初。”   “至于说秦楼养马人家的勾当,奴婢记得,张院判前段时间曾四处打探一味奇香……” 第37章 刺客   当归推门进屋, 立刻掩住鼻子去开窗,一面回头问桔梗:   “你不是请一日的假么,怎么才回?幸好殿下昨夜歇在侯府了, 你今晚要是再不回来, 我都不知怎么替你瞒。唔,什么味儿,怎么这么冲……”   还带点腥骚气, 当归在宫里研香院学过几年制香, 鼻子最灵,刚进门这股味儿,差点没把她熏吐了。   窗扇全都打开,初秋的夜风凉浸浸灌进来, 半倚在床头的桔梗连打几个喷嚏, 忙道:“快关上。”   “哦。”当归吐了吐舌头,只得又把窗拉回一半, 好在这屋子够宽敞, 刚才风那么一吹, 味道霎时散了大半。   原先的宿值房就在后面那排,如今被云总管霸占了, 倒给她们换到东偏院来, 通风又采光, 还比以前的屋子大了一半。   她和桔梗一间屋,平日也最是要好,走到床前,伸手在额上探了探, “没烧啊。”   接着又捏住了鼻子, “唔, 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桔梗脸色不大好,没精打采的垂着头。   半晌,从身上翻出个小布包,揭了一层又一层,足有七八重厚白巾包得严实,最后露出一团指甲盖大小、深褐色的物什,像是什么药材。   她问当归:“这东西你认得么?”   当归皱着眉,熏得直翻白眼,脸离得老远,小心拿指甲拨弄一下。   “好像是葵脑,呀……你怎么有这东西?哪儿来的?”   桔梗耷拉着眉眼,“我想着你应该认得,这才带回来给你瞧瞧。”   “快包起来吧。”   当归小心提着布巾往上搭,一脸避之不及的表情,直待她重又裹好,这才在床沿上坐下。   “从前我听研香院的嬷嬷说起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抵是扬州那边秦楼里的下贱勾当,听说拿酒几蒸几晒,才能消了那股子骚臭气,添到……合欢香里用的。”   她小脸涨得通红,觉得说这些很是羞耻,小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桔梗沉沉摇头,“你别问。”   “不是说你哥哥摔了腿么?”当归小声嘀咕一句,忽地省起,“哦对了,上回云总管好像还问过我什么奇香来着……”   “别!”桔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攥住她的袖子,“别跟云总管说。”   “为、为什么呀?他要找的,说不定就是葵脑,别看这东西那什么……听说金贵着呢。”   “当归。”桔梗冷不丁站起来,“你刚都说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女孩子家拿着,说出去怪不好听的。走,你陪我去把它扔了。”   她不由分说拉着当归出了屋子,“后园那边不是有口废井,扔完咱们顺道去浴房洗完再回来,刚好去去这味儿。”   “唉,姐姐你走慢点。”当归被她扯得踉踉跄跄,“我今日洗过了。”   “来嘛,就当陪我。”   *   云翳待长公主睡下,从房里出来,黑灯瞎火他也不用点灯,有玄奴在前给他开路,踱着步回后罩房。   恰好遇见桔梗挽着一头湿发进东偏院,玄奴喵了一声,在她脚边打了个转,长尾高高竖起,一个劲儿蹭她的脚。   桔梗忙往旁躲,喊了声云总管,“你快看住它,我刚洗完,这又蹭我一身毛。”   云翳嘿嘿一笑,弯腰把猫抱在手里,鼻子微动,伸长脖子凑近她嗅了一下。   “啧,云总管你做什么?”桔梗急了,一把推开他。   “一股子胰子香。”云翳嘴上占了句便宜,晃着方步走了。   回房依旧不用点灯,他这样儿的养在府里,倒是给长公主省下不少油灯钱,踢鞋上榻一躺,玄奴团在他怀里,一人一猫睡下。   睡到半夜,怀里的猫蓦地惊坐,支楞着耳朵,向外喵了一声。   云翳揉眼跟着坐起,他耳朵虽灵,到底比不得玄奴,需得有它提醒,此时侧耳,听到“滴答滴答”极轻的水声。   要下雨了么?   他起来趿上鞋,放轻脚步蹭到门边,轻悄打开,蹑着步子走到廊下时,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   怀里的猫儿已经奓了毛,转个拐角,玄奴猛地哈了一声,紧接着一只大手探过来,一把卡住云翳的脖子。   猫儿发出一声尖叫,从他怀里一蹿落地,丢下主子跑得没影。   “有刺……客!”   云翳也跟着一嗓子尖叫,结果出口就成了气音,两手扒住颈上的手,眯眼定晴一瞧,放松下来。   “季督尉……”   面前的人一身黑衣尽数濡湿,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浓稠血水啪嗒啪嗒往下滴淌。   黑夜中,一张脸煞白,隐隐透出青灰,明显失血过多。   就这样儿,还想吓唬咱家?   “你、你你先松手。”云翳倒了口气,“大晚上的,您上这儿来干嘛?”   “来宰了你。”季以舟语气平静,甚至带点愉悦的笑音,丝毫没有重伤流血过多的虚弱。   “可您现下……伤得不轻吧?”云翳咧着嘴探试一句,又去掰他的手。   铁钳一样,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分毫。   季以舟微一用力,将他再提起些,“杀你绰绰有余。”   “别、别……”   两脚离地,云翳有点急了,“季督尉,有话好好说,咱家、咱家又没得罪过您。”   “没有么?”   夜色中,季以舟的眸子像沉冷无波的幽潭,又似将猎物玩弄于股掌间的野兽,薄唇微掀,露出闪亮的白牙。   “你、你杀了咱家,长公主不会原谅你的。”   这会儿知道搬出主子了,“你这临阵弃主的狗才,该杀!”   云翳气得翻白眼,我家殿下都没嫌弃,你跟这儿较什么劲。   “咱家那是、是给你俩制造机会,季督尉,你先放手,以后咱家一定多在殿下面前替您美言,要想斩获芳心,还得靠咱家才行。”   “芳心……”季以舟顿了顿,低不可闻哼了一声:“本督要来何用?”   再说,也用不着你。   他嗤然一笑,脸色愈加狰狞,五指收紧,“你这背主的东西,眼下就卖主求荣,果然留你不得。”   这下来真的,云翳不敢在他火头上横跳了,不一会儿就觉得出气儿多进气少,胸腔快要炸开,艰难吐出个名字:   “许、夷……”   什么东西?季以舟手指稍顿,随后再次发力。   “独眼道人……是、我师父亲兄……”   赶在最后一口气将尽,云翳总算把这句囫囵出口,颈上一松,他一屁股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季以舟拧着眉,冷眼盯着脚下的人。   云翳赖在地上,也抬头看他。   “你还知道什么?”至此,季以舟真正生出杀机。   “长公主知道的,咱家都知道,长公主不知道的,咱家也知道。就是不知,季督尉打不打算叫长公主知道。”   这人啰里啰唆说了一堆知道不知道,看来是刚才掐得轻了,季以舟脚尖点在他心口,无声地威慑他老实点儿。   “季督尉明里暗里襄助我家殿下多次,却不肯实言相告,让咱家猜猜……”   “就怕你没这个命猜!”   季以舟一伏身,提着衣襟又把人拽在手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云总管。”   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刃,雪亮刀光映得云翳又成了半瞎,眼角都淌出泪来。   他抹一把眼泪,扎着手尽数揩在季督尉身上,口中哼哼唧唧,“君恩错负呐,陛下你可真是瞎了眼……”   季以舟被他哭麻了,脑子嗡嗡直响,举刀的手一软,紧接着,浑身气力一瞬间流逝殆尽。   “你个死太监……给我……下、毒……”   他单膝跪地,只觉像掉进万丈冰窟,眼前一黑。   终于,换云翳得意洋洋站在他面前,也拿脚抵上去,“说,陛下是不是……”   谁知这人一碰就倒,云翳愣住,叉腰低头看去,咱家这还没拷打呢,怎么就晕了?   先前为了套话,他险些搭上小命,可不能这么轻易就叫他糊弄过去。   陛下到底做了什么,师父一点不肯跟他透露,一切仅凭猜测。   但既然连长公主也看中季以舟的身世,认定他是撬开季、解两家顽固壁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陛下必然也会这么想。   若说陛下早就布好棋,忽然驾崩,这枚棋子就此脱离掌控,也不是……不可能。   云翳蹲身,在他脸上拍了拍,“诶,别装……”   触手一片冰寒,他脸色一变。   他刚才下的只是些麻散,根本不伤性命,可季督尉身上,似乎不止外伤,还……   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探脉,“糟了。”   这人来之前,就已经中毒了。   他费力架起地上的人,忙忙往长公主寝室去,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殿下快来帮忙,要死人了。”   陆霓今夜哭得头晕脑胀,本就没睡踏实,下榻来至外间,一看他手里的人就皱起眉。   外间两个大宫女听见动静匆忙进来,云翳先吩咐茯苓拿他药箱来,从头发里摸出根金针,刺上季以舟颈后大穴。   白芷眼瞧着一身是血的季督尉,把长公主心下的疑惑说了出来:   “谁人敢在京城伤他?”   宫禁和城防都是季督尉的人,不会是外面又要变天吧?   白芷一个激灵,忙道:“殿下,奴婢叫吕良出去瞧瞧?”   吕良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不同于齐煊原先是禁军的人,这支人马从最初起就是她的私兵,吕良身手虽较齐煊差些,但忠心耿耿行事可靠。   陆霓点一下头,“不必声张,看看有没有人埋伏在暗处。”   她大概能猜到,这人今夜许是进宫偷诏书了,难道太后当政这些日子,手头已攥住禁军的人为己所用?   金针刺穴封脉,体内的毒暂时压制下去,季以舟轻哼一声张开眼,定定看着立在灯下的长公主,眼神飘忽带些迷离,扯动嘴角朝她露出个笑脸儿。   “诏书……没得手,遇上太、尉的人,没留神……中了一箭。”   陆霓难掩嫌弃,暗自啧啧:要你这废物何用?   作者有话说:   后来,季以舟:求你卖主求荣。   云半瞎:咱家是有原则的! 第38章 上药   季以舟坐在矮榻上, 明晃晃的烛火下,半仰的脸庞苍白似雪,腮间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像喝得酩酊大醉, 冲着陆霓一个劲儿傻乐。   “他这是怎么回事?”陆霓问云翳,“你给他下毒了?”   “奴婢刚才差一点就被他给掐死了。”   云翳忙不迭告状,却瞒下两人间打机锋似的言语来往, “就下了一丁点麻散, 谁知他体内本就中了毒,乌蔺是慢毒,两相一冲,倒给激得提前发作了。”   他先前趁着抹眼泪, 沾在手上的麻散直接从伤口渗进去, 季以舟来前中了箭,原本毒性会潜藏一两日才发作。   “眼下得尽快给他解毒, 乌蔺草很是阴险难缠, 幸亏遇见的是咱家, 要不然……”   云翳得意自诩,接过茯苓递来的药箱, 在里面挑挑拣拣。   “干脆扔出去得了。”陆霓始终袖手旁观, 冷不丁小声嘀咕一句。   “啊?”云翳和茯苓齐齐回头看她。   季以舟也笑嘻嘻地跟她点头, 像是很赞同这个提议。   “今晚扔出去,怕是就没命了。”云翳提醒。   “他刚才差点掐死你,这会儿还巴巴上赶着替他解毒?”陆霓反问一句。   云翳吧唧一下嘴,手上动作顿住。   茯苓也劝, “殿下, 这、毕竟您跟他……”就快成亲了呀。   她说着, 往前凑了凑,想着好歹帮人把肩上的血止住先。   谁想刚一靠近,季以舟猛地回过头来,森冷的眸子凝沉,像头即将出闸的猛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嗤声。   茯苓立刻想起这人的禁忌来,忙忙退回去。   陆霓哼了一声,“看吧,人家还不领情。”   昨日他俩不欢而散,今夜又添一重对他的猜疑,他在宫中行事被解知闻撞破,倒知道第一时间跑来拖她下水,哪儿安着什么好心?   “死了刚好,本宫就不用嫁了。”她冷冰冰说。   听见个“嫁”字,季以舟又转头来看她。   薄唇似染了层胭脂,轻抿间流露喜悦,那双平日里很凶气的凤眼,此刻像含了一汪春水,漾起层迭涟漪,黑沉沉的眸子迷离更甚,尚挟杂几分怨怼,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兽。   陆霓冷硬的心肠被敲开个口子,咔嚓声清晰可闻。   能不能别用这种惹人怜爱的眼神看她?   她最受不了这个。   遂挥手对茯苓道:“罢了,你出去吧,云翳你赶紧给他瞧瞧。”   云翳蹲在榻边,他知道长公主肯定要说两句气话,却一定不会不顾大局,真让这把好刀死在今夜。   就是吧,刚才被她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挺亏的。   “他中了毒,怎么还高兴成这样?”   陆霓努了努嘴,示意云翳先把这人一身血衣除了,看看伤口情况,总不能一直流血吧。   其实云翳早用金针止过血,黑衣上大大小小几处刀伤,紧要的一处伤在左胸偏上一点,箭身已被截断,箭头深深扎进肉里。   “若放箭的是解太尉的人,大抵季督尉的身份还未暴露,等过上一两日慢毒发作,才好方便追查。眼下他麻散的效力未过,跟醉酒了差不多,刚好趁这功夫起出箭头来。殿下看,是叫府医来,还是咱家亲自动手?”   陆霓睨他一眼,分明是说:“这还用问?”   京中权势最大的,除了眼前这位就是解知闻了,这会儿正想法子抓他,自然是隐密为要。   这两人为敌相互较量,陆霓喜闻乐见,但把她也牵扯进来,就不划算了。   咦……她转个念,这才反应过来,深更半夜的,解知闻难道是……歇在慈宁宫?   大庸朝男女大防极重,太后再是掌权,与顾命大臣于禁中苟且,这事要是传出来,恐怕朝野动荡在所难免。   即便一时弹压下来,势必会引发世家格局变迁。   她这厢思量着,云翳已将季以舟上身衣衫以刀裁开。   一身精壮肌肉,流畅的线条塑出宽肩窄腰,冷白肌肤上几道血痕鲜红刺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被人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透着惨烈凄美。   陆霓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手托肘,小巧的下颌搁在掌心,满含遗憾地喟叹:   “怎不穿甲呢?”   一身精美皮肉伤成这样,真是暴敛天物!   云翳嗤地一笑,“大抵就是习惯了,一时无甲在身,才挨这么些伤。”   活该!   他口中说着风凉话,拿一把钳镊固定住露出的箭矢,原本留的长度适合手握,容易带出箭头,他却偏要扭动一下,反又往里捅进去两寸。   鲜血殷红中明显带着乌沉沉的暗色,霎时涌出,顺着结实紧致的胸腹汩汩淌下。   “诶、你做什么?”陆霓语带责备,“云翳。”   “嘿嘿……没夹稳,手滑了。”   掐颈之仇得报,他心下大快,顺顺当当起出箭头,另一只手上备着的金创药膏啪一声糊上去,看着像个不大熟手的泥瓦匠。   陆霓一时无语,不知该可怜季以舟撞在云翳手上倒大霉,还是该替他庆幸——   唔……云翳医术不错的,就是手有点狠。   身上被人挖了个血洞,这疗伤手法别说府医,比军中最差的军医也不如,作为伤患的季以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挖得不是他的肉一样。   他麻药劲儿没过,自是不知疼痛。   云翳一点医德也不讲,草草拾掇一番箭伤,剩下的就要撂挑子不管,捂着眼唤长公主过来接手。   “奴婢头晕……诶……晕血症犯了大概是,殿下快搭把手。”   真不让人省心,陆霓哀叹。   要不是季以舟晕着还恐女,上药裹伤这种事,有白芷茯苓她们来做就成,何须劳烦她亲自动手。   云翳倒也不是真偷懒,他到一旁捣鼓药箱去了,得即刻配出乌蔺的解药。   陆霓遂拿起装着药膏的玉盒,在矮榻前伏身半跪。   这一挨近,健硕强壮的身体尽收眼底,鼻端除了浓重血腥气,年轻男子强烈的体息,带着滚烫热度向她袭来。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心头升起羞涩,只觉耳根像被火舌舔了一下,立时想要起身逃离。   身子一动,她又回过神来,本宫为什么要躲?   又不是没见过!   唔……当时黑灯瞎火,她确实没瞧见,但摸也摸过,连更进一步的……都做了,有何好回避的?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过肌肤之亲,这世上也唯有他这么个人,有资格让本宫亲自上药。   这么想着时,一贯的冷心肠不知不觉间泛起一层柔软。   她敛眉垂目,视线尽量不往边上移,更不敢去看他胸前狰狞的伤口,沾满药膏的玉匙轻轻覆上伤口,一点点涂抹,神情专注。   头顶的人很是乖巧,低垂眉眼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漆黑的眸,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一忽凝在她泛起红晕的脸颊上。   待到手臂的伤都涂上药,陆霓直起身,两膝向前挪了挪,药匙探向他左边侧颈。   那里一道斜斜上挑的刀伤,自颈下直贯锁骨,皮开肉绽,幸亏没伤到骨头。   要防着不碰到箭伤,盈盈楚腰弓起纤柔的弧度,勾勒有致的上半身几乎贴着他右臂,脸颊挨在肩上。   他微微侧过头来,两人的鼻息顷刻交缠一处,他的气息灼热,低低呢喃:   “裳……裳……”   乱喊什么呢?   不知是被他气息感染,还是出自本能的紧张羞涩,清冷玉容再次布满霞晕,热意直抵耳根,烈烈灼烫。   身侧老实垂着的那只手忽然抬起,蜷起的指节触及她的脸颊,轻轻一滑,落在胭红如玉的耳廓,缓慢抚弄间,捻住莹润小巧的耳珠。   “你……”   陆霓忍不住轻嘶一声,这会儿动作不敢太大,只得微微偏头避开,觉得被他抚过的地方像着了火,却全然无法生出被人冒犯的愠怒,就像是……   这具身体只属于过这个人,对他的触碰毫不抵触。   指尖柔滑细腻的触感尚且残留,季以舟眼中的迷茫逐渐被清明取代,麻劲过了。   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所有心神都被她温柔娇羞的模样吸引住。   亲眼所见的这抹柔情,似一根细细的藤蔓,蜿蜒着纠缠住他,层层困缚,将成为他的枷锁与桎梏,永世不得逃离。   伤口都处理完,陆霓回头问云翳:“解药配好没有?”   “马上就成,你先把他胸口的药膏弄下来一半,把解药给他填进去,这乌蔺要拔净很是麻烦,恐怕还得好几日功夫。”   “这么久!”陆霓小声嘀咕,心里琢磨起事来。   云翳端着一钵红褐色药泥,才刚走近,季以舟抬起一只脚抵住他小腿。   “敢给本督下毒……你找死!”   醒了?!   陆霓愕然抬头,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醒的,刚才调戏她是装的不成?   “你自己中了毒箭,倒来冤枉咱家。”   云翳一口推得干净,还要倒打一靶,气冲冲躲开他。   “好心不识驴肝肺,要不是咱家,季督尉你怕是早中了人家奸计,就知道跟咱家这儿装能逞横,也不看看你这一身伤,谁帮你上的药……”   季以舟下颌一挑,“她。”   陆霓:“……”   本宫是好人。   云翳白被主子抢去功劳,指着自己的鼻子,兀自喋喋不休。   “那、那金创药是咱家独门配方,太医院多少人都要不着,这个……医毒不分家你懂不懂?赤芨花很贵的,要不是为解你身上的毒,咱家才不会拿出来。咱家解毒的本事,季督尉你都不知道……”   “云总管下毒的本事,本督已经深有领教。”季以舟眼神阴恻恻。   云翳拿哀怨的眼神去瞧长公主,两手一摊,“殿下,要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奴婢治不了他。”   你治不了,本宫来治。   作者有话说:   陆霓:专治各种装晕占便宜撒娇卖萌八百年。   季以舟:谁装了,我这是发乎情…… 第39章 养伤   季以舟微垂眼眸, 静静看着长跪在面前的长公主。   先前像是一场半梦半醒的幻觉,有些记得、有些又含糊。   脑海中最清晰的片断,便是眼前的人给他上药, 眸中蕴含的温柔, 与那次给他包手时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离得这般近,她眼尾卷翘的睫羽下一片嫣红靡艳, 微微红肿, 水润的桃花眼,这会儿瞧着真像一枚熟透的桃子。   他硬生生止住抬手轻抚一下的冲动,低沉嗓音尤带暗哑,如醉酒初醒。   “殿下为什么哭?”   是因他受伤吗?   陆霓正把箭伤上的药膏刮下来, 耳中听着他这么个调子, 怎么还跟麻晕过去时的一样,忍不住说了句气话。   “还能为什么?昨日被督尉气的呗。”   季以舟:“……”   虽说有点失望, 不过——   气了一天, 他又忍不住唇角微扬。   药膏抹匀, 箭伤往下一点的位置,一个狰狞的旧伤出现眼前。   先前这处血污一片, 皮肉外翻, 她还未留意到——这就是三年前, 秋水簪留下的伤口。   她把玉匙搁回盏里,指尖小心触上去,“还……疼吗?”   语声中,一丝愧疚终是不自然流露出来。   “嗯。”   头上的声音复又带上冷硬, 新仇旧恨糅杂一处, 心结难解。   “臣依殿下所指, 在太后的小佛堂搜寻一遍,也没寻着那份遗诏,该不会……殿下是有心诓臣的吧?”   “没有么?”   陆霓稍退开些,仍旧保持跪姿,仰头与他对视,不无遗憾道:   “既是伪诏,太后为免日后留下把柄,销毁了也是有可能。”   当初这个提议本就为拉他入伙,万一真取得伪诏,自可留待后用,若是不能,便算做他的投名状好了。   迎着他隐含审视的目光,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本宫也未料到,以季督尉的能耐竟会失手。”   季以舟嗤地一笑,“也是不巧,恰好撞见解太尉深夜进宫见太后,他手上有支暗卫,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了得,臣不敌,险些暴露身份。”   这话他刚才麻着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一遍,一旁云翳总算逮着机会表白,忙道:   “季督尉你还不知道,太尉给你挖了个坑。你中的箭上涂了慢毒,只需掐着发作的时辰,随便寻个借口,将能出入宫禁的人聚到一处,立时就能查出是谁。”   季以舟脸色一沉,眸光晦暗。   陆霓故作惊讶,“太尉深夜与令姑母独处?这怕是……有违宫规呀。”   说得像她全不知晓那两人有私情一般,季以舟又怎会信她?   “臣办事不利,只得连夜逃进公主府暂避。”   拖本宫下水,你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坦荡?   陆霓强撑出笑脸,“季督尉替本宫办事才致受伤,本宫理应尽心照料,你既撞破解太尉的好事,想必这会儿他正全力捉拿,不如……你先在本宫这里住上几日。”   她这么好心?   季以舟一时讶然,先前的那丝希翼又升上来。   “殿下不怕……受臣牵累?”   陆霓几乎想赏他个白眼,牵不牵累,你不都已经来了么。   心头腹诽,借着尚未褪尽的一丝红晕,她柔缓一笑:   “总归你我婚期在即,为培养感情,留你小住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来,想必太尉便不会疑心到督尉身上,即便真疑了,本宫这府邸,也不是他解知闻说进就能进的。”   替他打掩护,也能撇清自己,她口上说得轻松,实际也不想被解知闻当成同伙针对,眼下她还没这个能力应付。   转身接过云翳递来的解药,“本宫一番拳拳相助,季督尉该不会再疑心本宫了吧?”   季以舟薄唇微抿,看着真像被她仗义相护打动,“如此,就有劳殿下了。”   解药填进伤口,外面又覆上薄薄一层金创药,再以白绢裹好,自肩头到腋下,重重缠绕,一应皆由长公主亲手完成。   季以舟微抬手臂,隆起的肌肉紧绷着,她每次靠近,挽起的乌发下,纤细雪颈自眼前一晃而过,令他有些目弦。   她轻浅细弱的呼吸听在耳中,直如洪钟大吕,一次又一次敲击他的胸膛,漆黑眸中暗潮翻涌。   清醒过来的季以舟,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强势,令陆霓这久居上位的长公主,亦感觉到沉沉的压迫感。   尤其当他没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漠,灼烈的阳刚气息有意无意侵扰她的心神,扫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如同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总算裹好伤,退离他身边时,陆霓只觉一阵解脱,站起身,弯腰揉了揉酸软的膝盖。   白芷进来,远远立在门边,神色平静向长公主微一摇头,示意府外一切正常。   陆霓无声颔首,还算他有点良心,并未真引得追兵到此,吩咐白芷:   “去把嘉风馆收拾出来。”   回过头,她笑意殷切,“那处僻静清幽,无人打扰,本宫遣两个小厮过去服侍,督尉这几日安心养伤即可。”   云翳刚伏案写完药方,叫茯苓去煎药过来,也跟着献殷勤。   “汤药一日三服,咱家会交待给小厮们,另解药需得每日一换,到时咱家亲自来。”   谁知却换来季以舟一脸嫌弃,看都懒得看他,斜长微挑的凤眼瞥了瞥长公主,“臣伤势过重,恐怕走不了那么远。”   陆霓:“……”   怪哉,嘉风馆是不是风水有问题?   改日该请个大师回来瞧瞧了,这一个两个都不愿住是怎么回事?   见他目光淡淡,流连在这间寝室。   长公主府一草一木,屋舍园景,皆依着陆霓的心意修建,并非如皇宫的碧瓦朱甍、琼楼金阙。   尤其她居所的这座兰亭苑,房舍格局精巧雅致,寝室由三间房打通,极具疏朗大气。   内外以一道水墨珠帘隔开,白珠与黑珠颗颗莹润,只有指甲盖大小,难得的是上千颗打磨得大小一致,铺排出一幅远山奇峻、长河壮丽的山水画卷。   珠帘之后的内室,方是独属女儿家的绣房,进去一座屏风,半掩住之后数重软红鲛纱罗帐,其后方是雕工华美的拔步床。   室内另有一座到顶的百宝阁,其上琳琅满目,放置的并非金玉器皿,都是些童趣横生的布偶玩具。   那里被视作珍品保存的,是陆霓整个少女时期,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父母给予她和弟弟所有的温暖关爱。   与寻常人幼时的玩具一般无二,母后亲手缝制的布老虎、父皇耗费好些个夜晚、亲自设计的玲珑环扣、亲手雕琢的玉石兔子、星罗棋盘……   她的父母虽是帝后,却亦曾像寻常百姓人家的父母那般,亲手制作玩偶给自己的孩子。   自陆霓出宫开府那日,就全搬来这里,过去以及将来的无数个日夜,即使他们已不在人世,这些物件亦代替他们陪伴左右,就似不曾离开过。   这府里除了贴身的几个,再无人可踏入长公主寝室一步。   陆霓随着季以舟的目光,漫然扫视一圈,继而徐徐说道:“季督尉若不嫌弃的话,就住本宫这里好了。”   话音刚落,季以舟震惊地向她望来,乌沉沉的眸复杂难明,哀喜莫辨。   三年来,他无一日不恨着眼前这女子,却在无形中,将那夜的点点滴滴,以及翌日她的翻脸无情,尽数铭刻心底,无时或忘。   眼下他难掩心头激动,却又忘不了想着她的无数个难眠之夜,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她是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了么?   云翳没想到长公主这么放得开,反倒有点不情不愿,“那殿下……”   陆霓敛眸一瞥,“本宫?本宫自然是去睡书房。”   那双红肿未消的桃花水眸,轻飘飘掠过季以舟,并未错过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   待往东厢的书房去时,陆霓面上笑意落尽,流露几分怅惘。   云翳抄着手,酸溜溜说道:“殿下反正都把人留下了,倒不如真借着机会……多培养培养感情。”   陆霓白他一眼,提醒道:“你别忘了,那日他坐视刘家女被人带走,其心不纯。”   她看得出,云翳几次三番有意撮合,眼下与季以舟结盟,的确是最为可行的一条路……   原本她以为出宫之后,便不用再与这人虚与委蛇,眼下看来……虚情假意的日子且长着呢。   书房窗下设着大案,笔砚墨纸堆积如山,架上垒满籍册,字帖书画各类孤本,及至游记、话本等闲书,另有不少书信往来,锁在架上的机关盒里。   “那边一屋子东西,在季督尉眼里不过是些小玩意,想来他也不会那么无聊,随意拿了本宫的去,倒是书房里的信件要紧,本宫只能委屈自己了。”   这里床榻被褥等物一应俱全,有时她贪看话本挑灯夜读,也时常在此过夜。   云翳转到内间铺床,这才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殿下,奴婢看他,似乎并不清楚陛下所作安排。”   陆霓轻声喟叹,“父皇是百密一疏,季以舟这人狼子野心,哪里是兵权官位就能收买的。”   她与他虽有一夜羁绊,但过后却是相杀的局面,他对自己恨意难消。   如今尊卑倒置,她自觉可咽下所有委屈,假意逢迎,心里却始终堵了口气,不愿将当日的实情说出。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她因我受伤落泪!   云翳递过一把尖刀:要不要再来一下? 第40章 清晨   季以舟躺在长公主的绣榻上, 四周充斥得全是她的气息,甜香甘幽,扰得人心神不宁, 哪里睡得着。   索性坐起, 借着淡淡烛光,打量那一架子稚趣可笑的小摆件。   原来她喜欢这些,可不大符合清冷华贵的长公主形象。   他挪开视线, 起身踱至窗边, 瞧见东厢灯火尤亮,静静凝视那处,心头仍残留几分怅然若失。   母亲死后,京城乃至幽州, 所有知道他与程家瓜葛的人与线索, 已被他消除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军中几名程家旧部,以及解斓。   此外, 这世上知道他身世的, 便是昌国公夫妇。   但他没想到的是, 皇座上那位被世家摆弄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皇帝,竟然也知道。   应是长公主找人调查他时, 走漏了风声。   首次进宫觐见, 皇帝单独留了他一刻钟, 神情严肃询问华清园那夜的事,他如实说了,却瞒下长公主要杀他的实情。   皇帝话语中隐隐的暗示与提拔之意,在他看来并不意外, 只是事到今日, 皇帝平静表面的背后, 疯狂之举还是令他叹为观止。   作为皇帝,引敌入关,罔顾边关数万将士及子民性命,他是昏聩无能。   但作为父亲,他倒是极其合格的。   然而驾崩来得如此突然,却是季以舟始料未及。   以宫中对毒物的防范之严,太后不大可能冒这个险,到底季威那老匹夫,在刘烟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收到解斓的信时,他便意识到迫在眉睫,只得先下手为强,最后也没能从季威口中逼出实情。   这一夜他孤枕难免,陆霓却在书房酣睡一宿,到得清晨起来洗漱过后,便回寝室探望伤患。   刚到门口,见管家鹃娘匆匆而来,语气古怪:“殿下,有人找季督尉。”   陆霓心下一紧,解知闻动作这么快?   寝室的门打开,季以舟从内走出,“应该是李其,殿下让他进来吧。”   鹃娘一眼瞧见这位从长公主房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寝衣,惊得几乎下巴砸到地上。   怪道找季督尉找到府里来,她刚才还奇怪呢,忙道:   “啊没错,那人说……是季督尉的侍从。”   陆霓这才松一口气。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夜云翳贡献出来的,跟季督尉赌咒发誓说全新的从未穿过,这人才勉强接过换上。   云翳较他略矮,也瘦得多,这衣裳穿在季以舟身上,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瞧着有些滑稽。   她原要吩咐人,今日给他赶制两身换洗,这下他的人找上门了,倒免得她张罗。   她两手扣在肩头搓了搓,抬脚进门。   一旁鹃娘还没走,探询的眼神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两下,完全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惊呼道:   “哎哟我的殿下,您怎地穿这么少,昨儿夜里下雨了,这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您可小心别着凉了呀。”   陆霓心道:本宫这不正赶着进去添衣么,朝她摆摆手,示意赶紧带人过来,三两步越过季以舟,先一步进门。   今早起来确实比昨日冷不少,她索性抽了件薄锦里子的狐裘,暖暖和和裹上,这才回过身,看见季以舟跟着进来。   在他脸上端详一下,失血过多脸色依旧苍白,眼底更添一道乌青。   “督尉昨晚没睡好么,待会儿把汤药喝了,还得多休息,伤才好得快。”   好让我早点走么?季以舟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又生起两分怨气。   “殿下这屋子里贵重物件儿太多,臣一夜如履薄冰,怎敢安睡。”   “不过是些寻常小玩意儿,哪里就贵重了。”   陆霓挥挥手哂笑,自顾自走到妆奁前坐下,“季督尉如今可是大庸首富,本宫班门弄斧,岂非自讨没趣。”   让你住嘉风馆你又不肯,本宫寝室都让出来了,还想怎么着?   季以舟走到矮榻边,一坐下袖子和裤管又往上缩了一大截,这捉襟见肘的模样,着实不像富贵之人。   “殿下何必取笑臣,在殿下眼中,臣就是山野乡下长大的穷小子。”   陆霓挑了支白玉茉莉小簪,在鬓边比了比,闻言抬眸笑睨他一眼,并不接话。   她今早起只让白芷简单挽了发,素颜净饰,脸颊因一夜好眠生起自然红晕,好似白玉生翡,娇美浑然天成。   回眸间流露的风情,全然不必以外物衬托,便如三月枝头热闹的桃夭,灼灼其华,自有一番妍丽风流。   季以舟不由看得出神,只觉与她独处一室,他身着寝衣,她则晨起懒梳妆,与寻常夫妻相处一般无二。   意驰神往间,不小心扯动胸前箭伤,一时难以分清,是新伤亦或旧痛,但那血肉深处的痛楚,却与过去这些年想到她时一样。   浮起的情愫又被按下,他淡了嗓音,问道:“当年殿下曾去庄院查过我?”   陆霓“嗯”了声,倒也毫不避讳,“就连幽州也派人去过。”   “查到什么?”   “一无所获。”陆霓随意一摊手,“季督尉把线索断得很干净。”   季以舟心说:若你当时迟个两月,那才真断得更干净,先帝便不可能瞧出端倪。   程家的事,早被季威抹除得七七八八,但当年幽州第一大族的衰败,做为皇帝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时门外传来通禀的声音,陆霓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她的屋子,连鹃娘都极少进来,他要在这里见手下么?   就见季以舟站起身,“臣出去见他。”   倒颇为乖觉,陆霓满意看着他出门,这才叫白芷她们进来,把她日常用的东西收拾到书房去。   季以舟远远走到院中凉亭,李其跟上来,神情关切低声问道:“主子,你伤得如何?”   “小事。”季以舟摇摇头,手在石案上轻敲两下,“太后身边那个叫茜娘的宫女,是太尉的人,你这两日安排人手,拿了她送回府里密室堂,让族老他们自己审。”   宫禁由他督管,解知闻出入不该瞒得过他的耳目,原来是那人拿着太后的腰牌打掩护,昨夜他亲眼撞见寝殿内颠鸾倒凤,也正是茜娘在外望风。   恐怕太后自己还未知晓,身边最亲信的宫女,是解知闻的眼线。   有了这人的口供,季家与太后离心离德就在眼前。   李其应下,又禀一事,“前次您让打听张院判死因,临安县衙的人说,因是宫中御医意外身死,这案子被廷尉府接管,连尸首也要去了,还有当日撞死人的那名醉汉,现关在诏狱。”   “彭浩经那人惯会左右逢源,看来是太后下旨了。”   季以舟微微皱眉,“过几日我去亲自会会他。”   李其神色担忧,“主子,昨夜的事,解太尉怀疑到你没有?唉,如今宁通和霍闯都不在京城,要真跟那边打起来,咱们人手不够。”   “真打是打不起来的,你少操这个心。”季以舟说道。   他掌京畿兵权,解知闻则管着整个兵部,看似将他也囊括其中,但这两年玄天骑的人马只听他的,他倒巴不得解知闻武力夺权,才好见真章。   这次险些吃了暗亏,解知闻这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倒真小觑不得。   而他,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霍闯还有几日回?”   “就这一两日了。”李其答道:“刘大人在京郊有座庄子,先迁到那儿住些时日,再回扬州老家。”   季以舟将昨夜中慢毒的事跟他交待一番,“你叫人盯紧解知闻,等霍闯回来,让他带人进西九巷,然后就把消息放出去。”   这是要来真的了,李其眼神大亮,“那老小子手上藏了不少好手,昨夜连主子你都受伤了,但真跟咱玄天骑来硬的,我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   他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干一架。   季以舟勾唇一笑,兵权在手,武力上的事,他身在暗反而被动,倒不如亮到明处,借此消耗解知闻手中那批暗卫。   两人又商议了些别的事,亭外阴雨绵绵,季以舟伤后体虚,竟觉出凉意来,起身道:“你去吧,这些天有事就来这儿找我。”   李其喜滋滋“嗳”了一声,没想到主子这一受伤,长公主这般着紧,特意留他在府里养着,看来主子和未来主母的感情,升华得不是一点半点呐。   不过,季以舟这一站起来,不合身的衣衫着实显得寒酸,李其忙道:   “小的这就回去,把主子的衣物送些过来。”   季以舟嗯了一声,往回走两步又停下,“哦对了,你叫甲仗库收拾一批养护物资,送到益陵给齐煊。”   “好嘞。”李其答应一声,远远看着他回屋,仍由鹃娘带着出府。   走出苑门时,正巧遇见茯苓,她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季督尉今早要饮的汤药,一个侍婢在旁帮她撑着伞。   见了李其,茯苓出声唤住,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侍婢,她自己打伞走上前,略一犹豫,问道:   “我跟小哥打听一声,季督尉饮食上可有忌口,或是……爱吃什么?”   李其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下了,先给她作个大揖,“谢谢这位姐姐,可真有心,我家主子吧,啥都能吃,没那么多忌讳,爱吃的……”   他熟门熟路报了一堆菜名儿,完后又对长公主千恩万谢,就差夸她贤良淑德了。   茯苓抿着嘴笑微微的,其实又哪里是长公主的意思,倒是她怕殿下一时想不到,叫季督尉心生不满。   她性子不比白芷强硬,觉得殿下如今实在不容易,做婢子的,自要帮着多想到些。   说不定两人相处得久了,季督尉总有一天,会觉出殿下的好来。 第41章 旧爱   寝室中, 白芷等人正收拾东西,桔梗捡出几套衣裙装箱运去书房。   陆霓走到香案旁看了看,盒子里安神香不多了, 回头问道:   “当归呢?再拿点香过来。”   “奴婢今早起时没见她在房里。”   桔梗应了一声, 放下手里的衣物,去一旁架子上取下个香盒,“上回殿下说要安神香, 她制了好些搁在这儿了。”   打开满满一匣子香丸, 够用好些天的,陆霓点点头,随手放在一边。   白芷张罗门外候着的粗使婢子搬箱笼,得空时低声问桔梗:“一早上没见她, 这都快辰时了, 真没在屋里?要让我知道她躲懒睡到这阵不起,小心我打她板子。”   桔梗噗哧一笑, “真没在屋里, 早起下雨, 我也想多赖会儿床呢,估计是去小厨房了吧, 那地儿暖和, 说不定瞌睡来了, 猫在哪个角落困着了。”   “东院是冷些,这两日该上炭盆了,你们屋里晚上也点起来,别着凉。”   白芷管着她们这些人, 平日最是严苛, 其实私下里关照也极上心, 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桔梗含笑应声,抬头见季督尉正过来,忙拉她一下,随着小丫鬟们一路往书房去了。   季以舟回屋,不多时茯苓送来汤药,陆霓亲自到门口接进来,从食盒拿出试了试温,捧至他面前。   “季督尉赶紧趁热喝了吧。”   他坐在案前抬眸看她,只觉殷勤笑意透着七八分假,也不去接,嘴上却道:   “要长公主殿下做这些伺候人的事儿,臣心里过意不去。”   就见那张芙蓉玉面立时减了三分笑,绯唇微微一撇,陆霓心道:过意不去还不赶紧接了喝,总不至于要本宫喂你吧。   季以舟就是觉得,她这般事必躬亲、假意讨好的模样,如同隔靴搔痒,总差着那么一点意思,让他一面贪恋,又深为排斥。   反倒不如偶尔流露真性情时来得率真。   可他又一转念,到底她真实的性格又是如何?初见时的古灵精怪,一夜过后的翻脸无情,到底哪样是真?   陆霓端药的手都累了,见他只盯着自己瞧,仿佛她脸上长了朵花儿,干脆转身把碗往案上一搁。   真想本宫喂?没门!   碗未挨到桌子,季以舟从旁一伸手,托住碗的时候,半只手掌覆在她指尖上。   他的手确实很大,生得也很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齐整。   原来是想趁机占她便宜,陆霓从容抽手离碗,冷眼瞧着他凑到唇边,很利落地大口饮尽。   他喝药时喉结上下滚动,一直延伸向下,直至领口微敞的胸膛。   陆霓瞧着有些好奇,云翳净身晚也有喉结,却不大明显。   她一直以为,男人的喉结都只是小小一粒,可他的却像一枚精致的小核桃,藏在白玉肌肤底下,这么滚动时的样子好生迷人,想摸一下试试手感。   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现下的时局,还不到以身犯险去撩拨他的地步。   真到那时再说,不妨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各想各的心思。   早膳送来,就摆在西侧的花厅,两人相对而坐,近旁也无需人伺候布菜,陆霓一看桌上,慢慢皱起眉来。   一碟子箸头春,边上还有一份过门香,前者其实就是烤鹌鹑,后者则是各色炸肉,她早起何曾吃过这些油腻腻的东西,茯苓那丫头今日是糊涂了?   却见季以舟箸筷一伸,先就挟了只鹌鹑到碗里,她一面搅着粥,偷瞥对面的人吃得香甜。   食不言,两人都没说话,安静用完膳,季以舟搁下玉箸,面上含了一份颇为诚挚的笑:   “今回殿下待客,总算不再是素粥点心,思虑周全,臣爱吃的都张罗到了,实在感激不尽。”   你爱吃的?本宫怎么不知道!   遂含笑说道:“季督尉昨夜失血过多,自当多进些肉食补一补。”   轻轻巧巧,把茯苓的功劳揽在身上。   “这么说,殿下如今不再守孝茹素了?”季以舟唇角微勾,显然是因为她听从劝告,感到高兴。   陆霓却没觉有什么高兴的,陪他走回内间,留一句“季督尉多休息”,便转身回了书房。   一上午她窝在软榻上翻话本,哗啦啦一连翻完几本,平时最吸引她的故事,今日读来味如嚼蜡。   多少有点被人鹊巢鸠占的郁闷,独个儿生闷气。   挨到午膳的时候,又得过去作陪,谁知饭后季以舟却跟在她身后,一道往书房来。   “季督尉还该多休息,伤才好得快。”陆霓老话常谈,也没想着换句新词儿,敷衍之态溢于言表。   这般避着他的情态,反倒让季以舟紧追不放,“睡了一上午,人有些乏,跟殿下借两本书打发时间。”   李其上午又过来送了趟东西,这会儿他总算可以换下那套不合身的里衣,穿了件家常的青竹色直裾,宽袍大袖,颇有两分青衫落拓、衣袂翩翩的临仙之感。   宽臂被衣衫略掩,令他本就精致昳丽的眉眼,更多几分清隽秀雅。   陆霓每次见他,不是玄甲覆身,便是黑色常服,这样一番装束又显出完全不同的儒雅气质。   其实她午膳的时候已没那么气了,即使案上至少一半吃食,明显是为季督尉准备的,对面的人够养眼,秀色可餐,足矣。   就是为此,她才不想他跟来,怕看多了心软,自己事自己知,尤其是季以舟这种盛世美颜,她的抵御力怕是有限得很。   进屋就将软榻上散落的一堆书拢到一起,垒好塞进他手里。   “拿去,本宫最喜爱的几本都在这儿了。”   “臣怎可夺人之美。”   季以舟听她这么说,倒推拒起来,在她这书房四处看了看,赞叹道:“殿下真是博学多识,这么多书,殿下都看过?”   陆霓自小受外祖母和母后的才情熏陶长大,再说身为长公主,琴棋书画、诗辞歌赋自是无所不精,不过要说喜爱,除了书法,其他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这里的书五花八门,正经书香世家子弟该读的都有,不该读的也有,她爱的,自然是后者。   她含糊答个“嗯”,走到大案边自顾自研起磨来,“季督尉自便,本宫还有两幅字未写,就不作陪了。”   明显是逐客的意思,对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的,施施然在软榻上坐下,随意翻着手里的书,状似无意问道:   “今日还未见云总管,他不是殿下的内侍么,怎不在旁服侍?”   “他呀,他有眼疾,白日里是个半瞎,基本不出门。”陆霓便也随口应答。   季以舟哧了声,“哦,原来是个夜猫子。怪道本督昨夜进来时,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还道他身负绝学、武艺精深呢。”   陆霓呵呵干笑一声,不再接话。   云翳身上是没几两力气,倒是一下就把你这三军督尉给放倒了,服气不?   研开一砚浓郁墨汁,她安然落坐提笔书写,不多时便进入状态,神宁气定、心无旁骛。   书法一道,于她本就是修身养性之法。   季以舟在府里住了不到一日,陆霓已觉得分外心神不宁,不觉有些后悔昨夜主动提出让他留下的决定。   不知何时,季以舟已到了边上,冷眼瞧着她于案前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那种淡然疏离的清冷,浮现在娇好眉眼间,令他心头无端生起阴鸷。   只有一个念头,想将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拖拽入尘世。   “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他悠然出声,蓦地打断陆霓沉浸其中的意境,语带尖锐嘲讽:   “是甘霖先生教你的么?”   陆霓抬首,眸光清冽澄澈,傲然一瞥,又收回目光,伸手在砚上舔了舔毫锋,重又淡然落笔,这次却不再专注书写,冷声道:   “季督尉何出此言?”   “昭宁殿下把人养在府里,吟诗作对举案齐眉,好不快活,眼中只有新欢,可还记得臣这个旧爱?”   “旧爱……”陆霓喃喃低语隐带沙哑,慵懒一笑,“本宫何时爱过你?”   笔端行书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透着哪怕是外行亦能瞧出的神奇韵律,锋芒顿处浑然天成。   她这般书写时,像是自然而然置身于另一处境界,与这尘凡格格不入。   落在季以舟眼中,只觉不论如何伸手,亦无法抓住眼前人,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渴望,在听到她这声冰冷绝情的话时,刹那崩坍,碎作一地。   他毫无征兆伸手,抓住她写字的腕子,夺下笔扔在一旁,一把拉她起来,两只手将人固定在面前。   她纤细的手臂连同整个肩头都锁在掌心,像个脆弱的布偶,稍一用力就能撕个粉碎。   心头按捺不住的暴戾狂涌,咬牙切齿问她,“为何?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放肆!”   陆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猝不及防下被他晃得趔趄连连,双手被禁锢在身前方寸之地,用力拍打他。   他胸口的箭伤迅速渗出鲜血,在青衫上洇出刺目嫣红。   陆霓一惊,停住手。   季以舟眼中挟着沉沉怒火,根本不管伤口正在流血,提着她猛一转身,将人搁到案上。   “放肆?我今天就叫你知道,什么是放肆。”   陆霓又惊又怒,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底下两只脚连蹬带踹,咬牙道:“放开我,季以舟……你敢!”   季以舟两膝一分又合,那双像上了岸的活鱼般蹦跶的长腿被夹住,再动弹不得。   伸手在她身后一拂,案上纸笔哗啦啦扫落一地,紧接着,一只手就把她按倒在桌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嗓音沉冷:   “你说我……敢不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一边急急拍门,“殿下,奴婢有事回禀。”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抬头仰望:你下来,上面冷。   季澹在旁抱着手笑:五弟,其实你那点儿心思,跟哥哥我一样……   然后——   世子又断一条腿。 第42章 日夜   敲门声响时, 两人的动作一同停住。   陆霓仰躺在大案上,放弃挣动,那双桃花眼张得溜圆。   须臾, 水气弥漫上来, 浸出眼眶,她微一偏头,那滴泪淌进鬓间, 不见踪影。   她小的时候爱哭, 从不知金豆豆值钱,待到终于学会忍泪,一颗心已能做到坚如磐石,绝不在外人面前露半点委屈。   眼下她藏起了泪, 却没能藏住哽咽, 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仿佛一记闷雷劈中季以舟。   他呆呆愣在原地, 看着她迅速润湿的长睫, 心头悔痛交加。   大手探在她颈后轻轻一捞, 把人从桌上带起来,他松开她, 后退一步, 带些无措立在一旁。   陆霓靠着桌沿, 低头看不出表情,外面白芷还在拍门,她平时可不会这么没规矩,这是赶来救驾的。   这里是她的府邸, 难道季以舟真能在这儿对她用强?   那点儿委屈真是莫名奇妙!   “何事。”   她清了清嗓子, 扬声问了句, 将散落下来的一捋秀发挽在耳后,侧身从他边上走开。   季以舟斜迈一步,执着地挡住她去路。   陆霓微仰起头看着他,目光清润,“本宫这府中虽无玄甲,百名府兵亦是个个勇武,季督尉真认为能够……以一敌百?”   季以舟摇头,仍是一声不吭,黑白分明的眸透着执拗。   “殿下,请容奴婢进来禀报。”白芷在外高声说话,语气坚定。   屋中两人默默对峙,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白芷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推开房门,见着一地狼藉,眼皮子一阵乱跳,“殿下,您这是……”   “本宫没事……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陆霓缓缓说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以舟,双手按在他手臂上,绝不妥协地向后轻轻一推。   季以舟退让,容她离开。   白芷强忍上前护主的冲动,定了定神,“殿下,当归不见了。”   “不见了?”陆霓讶然看来,“什么意思?”   “回殿下,桔梗说今早起来就未见她在房里,刚才奴婢派人四下找过,都不见人。”   陆霓皱眉挪到一旁椅上坐下,不动声色揉着两腿外侧,这人的膝盖是铁做的么?刚才那一下顶得她生疼,多半已经青紫了。   “是不是出去了,门房问了吗?”   “几个门上来回,未曾见她出去。”   下人未经报备私自离府,等同叛逃,白芷一听就觉出不妥,这才连忙来报。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对,一时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陆霓脸色沉凝,略一思忖,道:“把最后见过她的人带起来问话,桔梗也再问问,另外,让吕良带人出去找……”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季以舟,他管着城防司,在城里找个人自要比吕良他们容易得多。   当归现今的身份仍是宫人,没有手令根本出不去城。   她转开视线,这会儿半点不想理他,“叫鹃娘过来一趟。”   白芷应声,却不肯走,仍站在原地。   季以舟见她这儿处置府事,沉默一阵,垂着头自行离开。   一个下午,秋雨越发急切,裹挟肃冷的西风,有了几分凄风苦雨的萧瑟。   东厢书房时而有人出入禀事,季以舟这里则一片孤寂。   晚膳的时候长公主没来。   倒是喝完药,云翳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不见平日的打诨插科,肃着脸儿换完药,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显然,冒犯了长公主,她身边这些人都恨死他了,指不定觉得他还赖在此,纯属自找没趣。   另一个,大概那名逃走的宫人仍未有下落。   季以舟想了想,回内室换了黑衣,吹熄榻边灯盏,落下帘帐,从后窗出来,借着擦黑的夜色攀檐走壁,离开公主府。   他身边亲信人手不少,除了宁通霍闯派在外面,另有三人留守国公府,李其则居中调度。   眼下他人在公主府,出入行事皆有不便,等了半日李其也不来,只得自己走一趟。   不多时到了城防司衙,找到统领徐泽,将寻查宫女的事交待下去,叮嘱一句暗中行事,又让他去跟李其说一声,好歹给他派个人在外面。   折回公主府,室中一切照旧,他一面脱下黑衣,走到通往湢室的侧门时,脚下一顿,听见里面传来水声。   陆霓晚膳过后,见这边熄了灯,招呼白芷、茯苓一道,悄悄过来沐浴。   书房住着没什么不便,只是这兰亭苑,只寝室后面一间湢室,三人蹑手蹑脚进屋,生怕吵醒榻上的人。   照说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泡个澡也跟做贼似的,就、很憋屈。   玉石铺就的浴池里撒了香露和新鲜花瓣,陆霓整个身子浸入热水,只觉一日的潮冷散尽,惬意半阖上眼。   长发铺在脑后,茯苓轻轻揉搓着,在心里憋了半日的话还是小声出口:   “殿下,您何不跟季督尉解释清楚,当日的事……您也是迫不得以……”   下午她就听白芷说了,两人在书房疑似争吵,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要是打起来,殿下哪里是对手。   陆霓阖着眼不言语,倒是白芷冷哼,声音压得极低,却脆生生的又快又急。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若真是个山野里的穷小子,殿下也不是没想过找着人弥补一二,可你看看人家现在,手眼通天,连昌国公府都能拿得下,当日的事,他事后稍一调查,难道会不知,是季澹收买了任嬷嬷做的?到这会儿了再来解释,倒显得咱们殿下……”   她咽住后面的话,陆霓等了片刻,轻吐出几字替她补上:   “矫情、推诿……”   季以舟靠在墙上,头抵壁板,眸间一片晦暗。   半晌,他悄无声息走开,行尸走肉般回到榻上,闭目躺下。   房间四角添了炭盆,被暗火焚烧殆尽的木炭,在静夜中发出细碎破裂声,他听着听着,沉沉坠入梦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火光由远及近渐次点亮,熊熊大火吞没房屋,无数人哭喊惨叫,竞相奔走,仿如人间炼狱。   这一幕并无声响,只有画面,处处透着诡谲,森冷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令这场景越发不真实。   他时而站在火堆里,却觉不出灼烧,时而置身度外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感觉不到一丝烈火的温度。   之所以他清晰知晓这是梦,是因做过太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这场景来自母亲口述,自他懂事起,每夜睡前都会在他耳边细细描述,要将程家毁于火场的血海深仇,深深楔进儿子幼小的心灵。   他起初感到害怕,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近乎癫狂,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   为着这个怀抱,他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无一丝抗拒。   白日里的母亲不苟言笑,看他的眼神半掩冰冷厌恶,他的身上淌着仇人的血,是这世间最污秽的不祥之物。   日与夜,一半是憎恶,一半是仇恨,日以继夜。   母亲死时,他亦同样感到如释重负,却又茫然无措。   然而也是在那一夜,一抹皎洁月光,带来娇小甜美的桃子精。   他就知道,那年在刑台山,他在程家列祖列宗前许的愿望灵验了。   当年那枚桃子,是母亲给过他为数不多的甜蜜。   小桃子精也一样。   若是不那么短暂,再长久一点……就好了。   次日,天光被厚重的浓云压着,迟迟不肯亮起,雨势未减,陆霓在睡梦中被叫醒。   吕良立在门外,浑身上下被冷雨浇透,“殿下,找着当归了。”   陆霓被他身上的潮气激得连打几个喷嚏,白芷听见动静赶来,赶忙进去拿了件裘衣给她披上,一面问吕良:   “吕护卫这是一夜未睡出去找人了?怎么也不打个伞,看这一身湿的。”   长公主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吕良往后退开两步,怕湿衣冷气冻着她。   他的脸色阴沉得跟外面的天儿一般,沉声道:“当归没出门,还在府里。”   陆霓先就松了口气,真要说当归是潜在她身边的细作,其实她不愿信,那姑娘胆子那么小,怎会背叛她。   随即她又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去,就听吕良道:“殿下,她死了,您……要不要随属下去看一眼。”   陆霓冲进雨地,白芷在后撑着伞赶紧追上,口中急道:“殿下……您先换双鞋,地上太湿,小心滑倒。”   吕良冒雨站在一旁,后悔没把话缓缓禀来,“殿下,人在后园,那里草深,恐怕不好走……”   陆霓谁的也不听,提着裙裾攥紧裘衣,急步向外行去。   寝室的门打开,季以舟走出来,一眼扫见廊下搁着一套蓑衣,连带地下一对木屐,拿起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不由分说抖开蓑衣盖在陆霓身上,风大雨急,伞根本没用,她身上的薄裘都湿了,反不如这个挡风遮雨。   陆霓身上一沉,停住脚步。   季以舟在她面前蹲下身,很熟练地除掉她脚上的绣鞋。   宽大的手掌在脚心揉捏几下,不知是他手心的热度,亦或是按压穴位的作用,一股暖流涌入脚底,连带着身上也没那么冷了。   给她穿好木屐站起身,陆霓没说话,清冷的眸光挟了几许异样,默默将手里的伞递给他。   行至后园,穿过末膝的长草,废井边有块推开一半的石板。   井边青石上,当归小小的身子仰面躺着,浑身湿透,面上惨白浮肿,陆霓已几乎辨不清她的容貌。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木屐一歪险些栽倒,季以舟伸手扶住她。   陆霓面色苍白如纸,立刻紧紧攥住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这里说一下白芷茯苓这两个婢女,她们的性格各占女主的一半,亦就是说,若长公主的人生未曾遭逢大难,就会是茯苓那样柔软和善的性子。白芷则是她坚硬的外壳,前期与女主有所重合,会显得不那么突出。 第43章 庇护   后园这口废井枯水已久, 平日以石板盖住,防止有人行过时不留意栽进去。   吕良分出一半人手,连夜把偌大府邸搜刮一遍, 到了这里时, 才发现石板已被掀开一半。   “可惜这雨下了一日一夜,属下的人在四周并未发现足迹。照尸身上的浮肿情况,及最后见到她的时间推算, 因是前夜落雨前被人杀害, 抛尸在此。”   吕良未入公主府前做过捕快,查死因分析案情很有一手。   众人此时聚在前府的奉山堂,当归的尸首暂时安置廊下,等待管家派去报官的人回来。   尸身上覆着的白布湿痕斑驳, 隐隐勾勒出的身形显得愈发瘦小干枯, 一日一夜雨水冲刷,她周身的血液顺着后颈的致命伤, 早已流尽。   陆霓捧着姜茶的指尖发白, 氤氲浮在眼前的白气下, 眸光幽暗若隐若现,心头是沉沉的负罪感, 早知就不该带她出宫, 这条鲜活的生命, 便不会如此惨死。   昨日阖府盘查,最后见过当归的人,是厨房管香料柜的刘婆子,前日后晌曾跟当归有过两句口角, 不少人都看见了。   当归管着长公主的香事, 府里的香料库就在后厨隔壁, 平日多在库里制香。   她虽是贴身大宫女,却一向性子软糯,为人和气,后厨的人见她不似见白芷等人那般拘谨,时常有说有笑。   前日是当归提醒刘婆子,道这两日恐有雨,叫她提前把香料柜里的东西搬出来晒晾。   刘婆子大抵是想偷懒,口上应着却没当回事。   当归的随和,是因心思都专注在香事上,这一来便与她争执起来,被刘婆子嗤笑嘲讽,道:   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儿,拿捏人的架子就是大,老婆子是厨上的,还轮不到您费心管教。   当归气得当时便摔门回了香库,晚饭也没出来吃,后来什么时辰回屋睡觉,也没人看见。   这会儿刘婆子跪在雨地里,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一个劲儿朝堂上磕头,“冤枉啊,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当归姑娘的性命……”   吕良立在堂上:“盖井的石板重逾百斤,前几日巡逻到那处时,仍是严丝合缝。这石板,若男子一人勉力可推开一半,若是女子……最少需要两三人方可。”   刘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可顶一男子之力,此刻百口莫辨。   当归毕竟是长公主贴身服侍的人,这一死,殿下自是心下难过,鹃娘从旁劝慰:   “这事交到官府去,到底是不是刘婆子做的,一审便知,殿下舍不得当归姑娘,另多赠些银钱给她家人便是。余下的事有奴婢张罗,这冷雨的天儿,您早些回去歇息吧,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这时,季以舟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从外大步而入,进到堂中时略一迟疑,顿住脚。   长公主独坐上首,白芷和茯苓左右侍立,云翳在边上的椅中懒懒坐着,一手杵着额头,不知是瞌睡未醒,还是在琢磨什么。   茯苓见状连忙退后两步,绕到白芷那边去站着。   季督尉这才走到右侧上首的椅前,正对着云总管,十分自然地落坐,好似他在这府里,本就有一席之地似的。   他起身时未及束发,此时一头乌黑长发在肩后随意扎起,湿发闪动润泽水光,顺着冷白脖颈垂在胸前,发梢点滴晶莹。   先前从后园回来,他把长公主送至堂前,便返身去了府门外,昨夜还交待了徐泽一件事,守在外面的人刚把消息传给他。   徐泽的小舅子在廷尉府诏狱做录事,打听来一些情况,季以舟一听就觉蹊跷,但眼下她这里人多口杂,却不便多说。   他向上微微倾身,语声沉缓,“昭宁,此事不宜报官。”   这声称谓,令得堂中所有人下意识看来,连正打瞌睡的云翳,也从指缝间漏出一抹诧异。   长公主的这个封号,除了正式场合,一向只有长辈才会直呼,看来这位,何止是在此间有一席之地,更有话语权。   二人到底尚未成亲,季督尉这般僭越,众人都去看长公主的态度。   “这、不报官,如何查出何人行凶、毁尸灭迹,府里藏了这么个人,恐怕人心难安。”   鹃娘反驳一句,也在看长公主。   陆霓还在愣神。   在见到季以舟进来时,不知为何,心头的慌乱便不知不觉平定下来,就像他先前冒雨替她披上蓑衣、穿鞋时一样。   那张宽厚肩背伏在她脚下,握住脚掌的刹那,她忆起当初在华清园跑丢了鞋子,出现在他面前时满脚泥泞。   那夜她沉沉睡去后,他也曾这般捧着她的脚,仔细揩去上面的泥垢,这一暖心的举动,让她在之后三年里,每次想起都愧疚更深。   至于他刚才的称呼……他昨夜还唤她乳名儿呢,压根没察觉异样。   她转头吩咐茯苓端碗姜汤过来,拿了张白巾递给季以舟。   “你刚才去哪里了?身上湿成这样,快擦擦。”   语声轻柔,其中的关切自然而然,不似往日里的生硬。   所有人眼见如此,都看明白长公主对季督尉的态度了。   吕良倒是赞同季督尉的,当归的死,恐怕不是下人间起争执、继而暗害藏尸,这般简单。   陆霓接过茯苓手里的姜汤,侧身递给季以舟,转头吩咐鹃娘:   “去把报官的人叫回来。”   鹃娘便不再多言,连忙出去安排追回。   当归的尸身吕良已验看过,只有脑后一处外伤,他当时亲自下到井底,也曾在积了雨水的泥泞中仔细摸索过,并未发现异常。   眼下先在外府寻间空屋停尸,待雨停送至城郊义庄置办丧事,等她家人来接再作定夺。   至于刘婆子则暂押前府,由护卫看管,不许她与外人接触。   诸事停当,云翳伸了个懒腰从椅上起身,回头找桔梗,“带咱家去你们房里再看一眼。”   这半瞎扭着脖子来回找了一圈,才见桔梗立在柱子之后,面色苍白,微微垂泪。   茯苓上前细声安慰,陪她一同淌泪:“你一向跟她最是要好,这几日夜里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到我屋里咱们挤挤。”   当归那晚一夜未归,桔梗一觉醒来,尚不知好姐妹已死,再回去怕是睹物思人,这几日长公主吩咐不必她守夜,下值后回房还可陪陪桔梗。   桔梗含泪捏了捏她的手,对云翳道:“从昨日起,那屋里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敢乱动,云总管要看,我现下就带你过去。说不定找出点蛛丝马迹,查出是谁这么狠心害她,她在天之灵也能……”   语声哽咽,又伏在茯苓肩上抽泣不止。   当归平日里不吭不响,有她时像没她这么个人,乍然离世,众人才觉心下哀痛,随长公主回兰台苑时,皆是沉默不语。   进苑门快要往东偏院拐时,云翳喃喃自语:“原还想问问她,张院判说的那味奇香可有着落了,谁知这小丫头,竟就这么死了,真、奇怪……”   陆霓听清这句嘀咕,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院判所寻的是香料,恰巧当归对香道在行,正因两者间有这个巧合,适才季以舟一阻拦,她当即决定不去报官。   替当归讨回公道自当要紧,若她因阴谋而死,这件事便没那么简单。   陆霓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进到寝室外间才反应过来,这几日这里不是她的屋子了。   转身时,身后只剩了季以舟,高大的身躯迈过门槛,挡住外面的萧萧冷雨。   昨日在他面前委屈得差点掉泪,眼下独处略觉尴尬,她含糊道了声:“季督尉好生休息吧,本宫……”   季以舟不避不让,挡住她的去路,“殿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这会儿换回称谓,陆霓才察觉出来,这人弯弯道道的心思可真多,当着府里一众下人,他要平起平坐,此刻就剩他俩,又来谦卑称臣。   她默默退到窗下的罗汉床边,倚身斜靠,手肘支在小几上,“季督尉但说无妨。”   “臣刚得的消息,张院判的案子转到廷尉府了,不知殿下对此可有耳闻?”   这么说,还是张院判,这事自齐煊禀过后便没再追查下去,她沉默摇了摇头。   季以舟与她隔几对坐,话气仍是冷淡疏离,却没了从前戒备含恨、挟杂嘲讽的态度。   “想必殿下也有察觉,身边宫女被害,这事背后或许另有关连。这府里的人,殿下是否深知底细?”   最后这句隐带责备,意指她察人不明,陆霓不觉哑然。   两人从昨日闹了一场不痛快,到今日的转变有些微妙,说到底,自当归失踪到被人害死,陆霓心中已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她自来便是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信任的寥寥无几,能够推心置腹的,更只云翳一人。   当日益陵归来,季以舟就警告过她,太后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出宫不代表安全无虞。   或许眼下,就是该她虚以委蛇、求得眼前人庇护的时候了。   她温声低语,“季督尉说得是,本宫身边人多眼杂,虽有防范,到底做贼易、防贼难,这府里比起长信宫已是干净多了,但真要个个忠心无二,怕是强人所难了些。”   季以舟不置可否“嗯”了声,“这样,臣从城防司调些人过来在外面盯着,这几日府里但凡有人外出,去过何处、与谁人有接触,一应详情,回来就……报给吕护卫吧,殿下看如何?”   陆霓讶然扬了扬眉,她这还没主动撩拨……不是、示好呢,他就肯伸出援手,实乃意外之喜。   季以舟见她神情古怪,便道:“若殿下觉得臣是有心监视,那便当没听过这话。”   “督尉怎地如此见外……”陆霓赶忙展露笑靥,“本宫感激还来不及呢。” 第44章 传言   皇帝的驾崩来得太过突然, 对应先前那死太监说的话,张院判生前或许已寻到线索。   看来藏在长公主身边的暗鬼,十有八.九为此而来。   按着季以舟惯常的做法, 揪出内鬼最简单的, 莫过于宁杀一百、勿放一人,但这粗暴的法子,显然不适用于长公主。   眼前之人亲自斟了清茶递来, 那双水润的桃花眸, 正含着一抹期许注视他,季以舟只得先交个底。   “廷尉府把张院判的尸体焚了,说是在河里淹死时染了时疫。”   陆霓微一凝眉,循着记忆沉吟道:“齐煊不是说, 他是醉酒跌死在巷子里, 怎又变成河里淹死了?”   案子未审,先焚苦主尸首, 又是这样前后不一的说法。   季以舟指尖摩挲盏口, “眼下只能先派人去临安县, 查证当时的情况,好在时间过去不久, 暗访附近居民, 应当会有收获。”   “还有杜县。”陆霓补充道:“督尉可派人去问问张家, 那日张院判探访的友人是谁,说不定也能提供些线索。”   若是在京城,长公主还有不少眼线可供办事,去到城郊临县, 便有些鞭长莫及。   顺水推舟, 这些事, 自然是交由季督尉处理,最为稳妥便捷。   季以舟这次没跟她讨价还价,应了声“嗯”,心里默默盘算。   陆霓也没甚别的话跟他说,打算以实际行动回报一番,拖过边上的果盘,捻了枚桂圆慢慢剥壳。   削葱般的玉指粉甲尖尖,剥开褐色果皮,露出的晶莹果肉,与白嫩手指乍看浑为一体。   起初两个因不熟练,剥得汁水淋淋,模样惨不忍睹。   陆霓悄没声塞进嘴里吃了,待到第三枚,总算掌握些技巧,完整的果子滚入小巧玉碗中,相映成趣。   她托在手里,献宝一样捧给对面的人,娇靥一笑生百媚:   “督尉尝尝。”   在剥第一个的时候,季以舟就已在悄然关注,她把指头含进嘴里吮去汁水时,视线停在她水光潋滟的绯唇上,几乎难以移开。   接过玉碗,他却语带抱怨,“殿下吃两个,才分给臣一个,人常说多劳多得,殿下……不公。”   陆霓难得没有呛回去,伸手在盘里又捻了枚,“本宫笨手笨脚的,季督尉不嫌弃,给你多剥几枚就是。”   “能得长公主亲手剥的果子,臣甘之如怡。”   云翳进来时,就听见这两人一本正经地相互调笑,举手挡在眼前,实在不忍直睹。   “怎么样?”陆霓见到他,忙问。   “没甚异常。”   云翳眼皮耷拉着摇了摇头,说话瓮声瓮气的,“奴婢大概还没睡醒,脑子有点糊涂,总觉得这两日,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什么味儿……”   口中自称奴,却没有一点奴仆的样子,季督尉拳头又痒了。   陆霓等了半晌没下文,挥挥手,不再难为他,“你生了对猫耳,难不成还能再生个狗鼻子。算了,回去睡吧你。”   做主子的纵容,才会惯出刁奴。   季督尉心头不满,刚落进碗里的桂圆尚且骨碌碌打转,被他两指狠狠捏住,丢进嘴里,催促着敲敲碗沿。   “殿下剥得太慢。”   他鼻尖那枚小痣泛起些微殷红,俏皮的来分外讨喜。   陆霓:“……”   行吧,本宫惯着你,不跟你计较。   接下来几日,两人仍是各踞一屋。   偶尔陆霓过来陪着一道用膳,或是午后季以舟到书房借两本书,小坐片刻,只要长公主开始提笔写字,他立刻走人。   这道逐客令,仿佛已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有人入宫行刺的传闻不迳而走,城中大肆捉拿刺客,盘查日渐严密。   李其每日一早都要来长公主府报到,向主子汇报外面的情况,其他时候,则由守在门口的人传递消息。   但凡有人去药铺购买伤药,或客栈投宿的生面孔,都被严加盘问,解毒的赤芨花更是被人花费重金悉数买下。   现如今整座京城里,一株也买不到了。   听得云翳扼腕长叹:早知咱家把手里的存货拿去药铺寄售,可以大赚解老儿一笔。   宫中的盘查,随着太后身边大宫女茜娘的失踪,亦是风声愈紧,这几日当值或不当值的禁军都被问讯过,甚至当场脱衣验看。   城里的巡查由城防司督办,禁军也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显而易见,解太尉早就想插手京畿军务,季督尉迟迟不露面,他正可借机革掉几个关键职务,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因为李其每天都来,于是,季督尉住进长公主府的消息很快被传扬开来。   未成亲就住在一起,这种事儿在大庸朝是要受人唾弃的。   但碍于这两人的身份,尤其长公主早两年养面首的事,早已被人扒出来传得沸沸扬扬过,眼下倒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   不过是给坊间茶余饭后的人们,多一桩谈资罢了。   解知闻遍寻不到当夜偷窥寝殿之人,再加上茜娘无缘无故失踪,最后还是疑心到季湛身上,不能亲见他身中毒箭,实在不放心。   言语撺掇解斓去长公主府找季湛,被儿子一口回绝:他俩就快成亲了,我去打扰多有不便。   眼下这对父子,终于可以无甚顾忌地说起婚姻之事,概因解斓尚淳安公主一事,已经黄了。   陆霓知晓这件事的内情,还是二公主陆霏跑来告诉她的。   无外人在旁时,陆霏一惯小嘴嘚叭,尤其是自家男神亲事吹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大冷天儿还拿团扇半掩面,时而流露娇羞。   “长姐,你还不知道吧,原来三妹妹也在府里养面首,娘娘知道这事后,把她狠狠臭骂一顿,罚禁足一月,祭天她都赶不上出来。娘娘还说,都是你这长姐没做好榜样,让妹妹们有样学样,其实都怪淳安自己个儿,怎不见我养面首呢……是不!太尉大人听见这事,当日就进宫跟娘娘辞了婚事,道解二郎年纪太大,不配尚主。”   陆霓以手支颐,对这则八卦不像很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对这说八卦的人很有兴趣,美眸流转在她脸上。   看得陆霏不自在,甩开团扇借着吃茶,打量这座待客花厅。   “长姐的府邸修得就是漂亮,我都有一年没来了,定是长姐嫌我嘴笨,不爱听我唠叨。”   陆霓回过神来,随口搭了句,“解太尉这么拒婚,太后就答应了?”   “嗯啊,娘娘没甚好说的,毕竟理亏嘛。”   “这下可好。”陆霓含笑,“本宫走了,淳安禁足,太后膝下就剩你一个公主,可得替咱们好生尽孝,你这张小嘴最甜,一向会讨人欢心,想必娘娘这阵宠你得紧,要不怎会让你今日出宫?”   陆霏一滞,打了个哈哈,“这不是茜娘没了,娘娘有些事不方便让秦大明那些内监做的,这才让我跑个腿。”   茜娘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陆霓听说后也暗自称奇,隐约能猜到的,就是那个大宫女,许是解太尉的人。   难不成,太后和解知闻之间的勾当,没了茜娘,要让个庶女代为传达?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陆霓不觉失笑,太后还没昏头到这等地步,倒是另有一种可能——   二公主许是受解太尉所托,专门过来打探季督尉情况的。   到底是真跟她蜜里调油,一连几日不出门,还是有伤在身,怕被人瞧出破绽。   就见二公主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起身走到窗边四下张望,“早就听说长姐这里新添了不少果树,眼下正是硕果累累的时节,带我去瞧瞧嘛。”   她这是想瞧果子呢,还是想瞧未来姐夫呀?   二公主上门是稀客,陆霓却只让人把她领到前府这间平日见外客的花厅,就是怕了这个眼刁口快的妹子。   陆霓懒懒睇她一眼,刚大老远从兰台苑走过来的,闲得慌才带她逛园子呢。   “太后娘娘让你出宫办什么差?”   “让我上国公府一趟,请国公夫人进宫。”   陆霏照实答了,撇着小嘴儿撒娇:“长姐要是懒怠动弹,叫个人陪我逛也成的,我又比不得长姐你们这样自在,成日闷在宫里,都没见过果子长在树上是什么样儿呢。”   “那还能什么样儿?摘下来的跟树上长的,可不都是那个果子,没见过红花,你还没见过绿叶是怎的?”   陆霓才不听抱怨,对她那点儿小心思看得透彻极了。   淳安养面首的事做得隐密,连她也是前几月才知道点眉目,还是因昌国公季威在长兴坊置了座私宅,方打听到端倪。   有长公主的前车之鉴,淳安虽爱跟她较劲,自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这件事宫里宫外瞒得死紧。   前几日二公主跟着淳安出了趟宫,回来不久就传扬开来,这不是——   跟自己当年的遭遇一模一样!   当初就是二公主来她府里逛完一圈,之后长公主养面首的事,就在京城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她倒是无所谓,本就是拿来打掩护的,早传出来跟晚些,并无区别。   只是这件事,成了陆霓和父皇争端的起始,现下想来,大抵是因她这般行止太过反常,才让父皇察觉有异,继而顺藤摸瓜,查出季澹给她下药的事来。   陆霏当初这么做,存的是抹黑她讨好季贵妃的心思,如今再来一次,却是为了解斓。   然而陆霓却不得不提点一二。   “淳安就算不能嫁到解家,日后的姻缘也不会差,再怎么着,有太后和皇帝给她撑腰。太后要见国公夫人,派谁说一声不能,偏生叫你去,你可别忘了,季世子还缺一位正妻,断腿养好怕是也难求娶一门合适的姻缘……”   “什么?我才不要!”   话未说完,已被陆霏尖声打断,“季家不是已经有长姐了么,怎么还要再娶一个公主?长姐你说胡话呢吧。”   “我说胡话?你不妨自己想想,太后想让本宫嫁给世子,是因她恨本宫。”   陆霓悠然抬眸,瞥了眼随在二公主身后的宫女银杏,“如今,你坏了淳安的名声,你觉得,太后会让你好过?” 第45章 心虚   二公主走的时候魂不守舍, 前脚刚离开,季以舟自临湖一侧的回廊转进花厅。   “长公主这么吓唬自家妹子,可不厚道啊。”   陆霓闻言, 头都没回。   这人定是打小没跟兄弟姐妹相处过, 怎地每回她和姐妹说话,都跟边上偷听呢?   伸手拿过二公主遗落在旁的团扇,陆霓也学着那半掩娇容的模样, 仅露一双弯弯眉眼。   “你又知道了……”   适才她的确是存心吓唬陆霏, 一来出口恶气,也好叫这爱嚼舌根的丫头知晓,在太后面前耍小心思,是要吃大亏的。   季姝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管着半边后宫、不受宠的贵妃, 如今朝堂上下, 都得听她的。   “太后娘娘的隐私被你窥到,你这个当家人, 该当如何?”   陆霓微移团扇, 勾起的绯唇隐带一抹嘲讽。   先前他不是很忌讳国公夫人进宫见太后么, 这会儿倒不着急。   季以舟在她对面施施然落坐,话说得简单, “太后给新帝选后, 择定十九娘。”   陆霓带点茫然, 仰头去瞧立在一侧的白芷,她略一思忖答道:   “十九娘子季嫣,是国公夫人的老来女,下个月及笄。”   哦, 原来如此。   太后先前笼络解家, 想把淳安嫁过去, 眼下恐防私情败落,又忙着向本家示好,下一任皇后仍从国公府出,方可稍稍安抚季家。   “仅此而已么?”   新帝尚未及冠,太后听政的日子且长着呢,轮到皇后当家,不知要猴年马月,季家这就满足了么?   陆霓搁下扇子,神情转而凝重,清凌凌的桃花眼澄澈盈然:   “本宫若没记错,先时昌国公为着开凿大运河一事,没少在六部钻营,先帝没让他称心如愿,现今换了太后,又将如何?”   午后柔和的阳光投在她晶莹如雪的粉颊上,好似给芙蓉玉面拢上一层内敛的华光,虽不摄目,亦有一股令人只可仰视的贵气。   季以舟漆黑的眸幽邃难辨,望了她好一会儿,似笑非笑道:   “时政之事,自有朝臣们去做,长公主不如先保全自身。”   避而不谈,还暗指她干政,陆霓试探不成反讨个没趣,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转而看向窗外,闲闲转开话题。   “呵,一连下了几日雨,这天儿总算是要放晴了。”   若季以舟仅是掌管军务的武将,陆霓对他的忌惮也不会那么深,可他手中还握有户部权柄,即等同于大庸朝廷的经济命脉,全在他一念之间。   昌国公季威借征收赋税中饱私囊,把国库变成他季家的私产,再用这些钱大兴漕运,以朝廷之名开凿由都城至江州的大运河。   表面看来,实为利国利民之壮举,利在千秋,却不能不考虑到,弊在当下。   大庸百姓这些年苛捐杂税甚重,早就民不聊生,大肆兴修运河,劳民是其一,财也并非全由季家出,反而又是个敛财良机。   且季威提出的议案,此后运河建成,漕运权自也归他。   这才是真正长久的财源。   朝廷乃至皇帝承担骂名,好处则被季家收获,因此始终得不到正熙帝首肯。   如今换了季以舟当家,他又会如何抉择?   “本宫听云翳说,督尉的毒已基本清除,不知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她语带关切,实际是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以舟眸色暗了一瞬,手扶在胸前,轻咳一声,“那日淋了两趟雨,回去后感了些风寒,影响伤势复元,恐怕……还得缓几日。”   伤后两日他确实有些发热,不过这点病痛在他算不得什么,何止是长公主想赶他早走,就连李其每日也要催上一遍。   军营的事李其还能跑跑腿,这几日户部官员频频来找,政务上这小子就抓瞎了,这会儿也顾不得主子的姻缘大事,只想叫他快点出来拿个章程。   除了公事还有私事,国公府那边,密事堂几个老头子各有算计,从中取得平衡在季以舟来说并不难办。   实际长公主的直觉没错,他心下忌惮的正是国公夫人。   季威中风后,崔氏始终按兵不动。   外人看来,户部司农把持朝廷赋税,替昌国公大肆敛财,但其实季家起码有一半的财路,来自另一批人,而这份暗线名单,就在崔氏手上。   先前他刻意挑起族老们对太后猜忌,眼下大可让他们先周旋着,他从旁静观其变即可。   另就是霍闯已进驻西九巷,消息放出去后,果然有两三拨人前来打探,解知闻将有动作,必就在这两日。   *   解知闻收到宫里递来的消息后,略一揣度,季湛应当就在长公主府不假,叫过心腹赖方庭,问道:   “合华院那边,肯说实话了么?”   “那位……都交待了。”   赖方庭俯身回禀,“她和那个叫琴双的妓.女,两人都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解知闻冷笑一声:“既求到本官这里救她出宫,又何必再藏着掖着。”   赖方庭想了想,问道:“这……可是登基大典那日,被季督尉察觉到什么了?”   “那倒未必。”解知闻道:“说不得,是季威交待过他也未可知。不过这个季湛,行事倒真是不依章法,就这么把人从醉风楼赎出来,养在西九巷,是想向本官示威么?”   赖方庭面色沉凝,“那、太尉,咱们如今怎么办?”   解知闻眼中晦暗不明,半晌却笑起来:“想来毒箭的亏他还没吃够,你派些人今晚过去,试试底细。”   “是。”赖方庭抱拳应喏,“属下这就去挑人。”   这日晚间,季以舟见着东厢的灯早早熄了,心道刚好,换了身衣服悄然出府。   李其牵着马等在后巷,见了他压着声音兴奋道:   “主子,人已经过去了。”   季以舟微微活动一下左肩,翻身上马。   玄衣黑马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低缓一笑:“闲了这几日,该松松筋骨了。”   说罢,打马往西九巷疾驰。   戌时刚过,夜空湛蓝如洗,一弯蛾眉月扣在梢头,陆霓悄然走出书房,借着月色微光朝寝室那边张望两眼。   这几日与季以舟比邻而居,总有种被他时刻监视的错觉,搞得她莫名心虚。   请他去住嘉风馆,说伤重走不得,每日李其过来,两人倒远远避到苑门外去交谈,哪有一丝走不动道的样子?   还两次跟着她去了外府呢,分明就是糊弄人的托辞。   如今她在自己府里,行动跟做贼似的,好生不自在。   今夜挨到这么晚,估摸着季以舟早就睡熟了,陆霓这才溜出来,绿卿斋那边连递了几次信儿,她得亲自去一趟。   书坊筹备得七七八八,大约再有几日就能开张。   昨日戚横元叫人来回,重金求帖的消息放出去后,已有几个制赝高手前来探路,其中两人,正在陆霓的怀疑名单上。   穿过竹林,戚横元已在园门前等候,陆霓跟着他进到室中,拿起搁在书案上的一张手稿,在灯下细看。   “这份是郑通的。”戚横元说着,从案上拿起另一张,“这个是蓝三爷写的。”   她之所以挑《伯远帖》做诱饵,是因上面有几个字,恰好与遗诏上被篡改过的那部分相同。   耿太傅少年时习字,临得正是汪氏字帖,虽则早已自成一派,到底笔韵走势有相近之处,内行人眼中立见分晓。   陆霓将两份都仔细瞧过,问戚横元,“这个郑通,是否就是南源巷清开书坊的那位?”   “不错。”戚横元点头道:“说到仿制名家墨宝,京中首屈一指自然要数蓝三爷,郑通是这两年才起来的,这人做事没什么底线,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接,听说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是个挥霍成性的烂赌鬼,郑通赚得再多,也填不满这无底洞。”   “就先从他下手吧。”   陆霓搁下两份几乎完全一致的书稿,“蓝三在这城里到底有几分名声,家大业大,不敢胡乱接活,倒是这姓郑的,家境落魄,更容易叫人有可趁之机。”   戚横元其实到现在还没明白,长公主要找制赝的行家里手,是打算做什么,不过多做少问,一向是他行事的准则,便道:   “长公主打算怎么下手,还请明示。”   陆霓坐在椅中,腰背笔直微微倾身,两肘支在案上,跟他交待一番,最后道:   “这些事,我再让吕良抽两个护卫,协助你去办。”   戚横元应下,之后说起书坊开业,“铺子里已基本收拾停当,今日还来了位贵客。”   “谁?”   “御史中丞王大人。”戚横元笑道:“这样一来,咱们培元书坊还未开张,名气已是响当当了。”   “王清?”陆霓心下了然,“可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看了看,倒是殿下的那张《伯远帖》,他看了好一会儿。”   戚横元又道:“王大人还说,开张那日他会来捧场。”   “到时本宫自也是要去的。”陆霓颔首,说罢起身向外走,摆了摆手,“你忙吧,不必送。”   她手里提了盏琉璃灯,独自步出院门,前方凤凰树后,转出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郎。   姚子玉粉白脸颊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长公主殿下,子玉在此等您好一会儿了。”   陆霓微一挑眉,语气清淡,“何事?”   姚子玉一双含情眼脉脉凝着她,轻声道:   “殿下,子玉有一物,想赠予殿下。”   说着,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串好似是红珊瑚编织的珠串。   陆霓莫名叹了口气,纤指一挑,提在手上看了看,哪里是什么珊瑚,却是一串红豆。   这东西恕她眼拙,倒真是头一回见,指尖捻了捻,客气答了句:“有心。”   “红豆系相思,最是情长,殿下……”   姚子玉声音微微发颤,“子玉倾慕殿下久矣,还请殿下垂怜……”   陆霓跟着他这调子,只觉浑身寒毛也跟着抖了一抖,正待开口,便听身后一声冷哼,她心下一惊回过身来。   可以想见,她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像做贼被当场拿住。   季以舟大步而来,劈手夺下她手里的串子,大掌捏住她胳臂,拽得她一个趔趄,顷刻间远离了姚子玉的深情告白。   “昭宁,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今夜……真好兴致。”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你背着我偷会情郎!   陆霓:你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第46章 解释   高大身躯沉沉笼罩在头顶, 陆霓能清晰感觉到季以舟身上杀机四溢,挟杂浓重血腥气。   他穿了身玄墨色劲装,前襟两臂溅了不少斑驳血迹, 濡湿的痕印不大显眼, 尚未干透。   此时的季以舟,分明是一头刚饱食过血肉的凶兽,残余的这点煞气, 就够把她骨头拆成渣了。   陆霓没顾上多想——这个时候, 他不是该在房中熟睡么,眼下只想寻个理由开脱。   “以舟,不是你想得那样……”   亲昵的称呼出口,季以舟不为所动, 目光冷冷落在姚子玉身上, 一遍遍上下打量。   她中意这样儿的?除了张脸能看,瘦巴巴的弱质……少年?!   他心一沉, 眼中霎时迸出戾气, 他遇见她那时, 好像……也是这么个模样。   拳头握紧,指节咔啪连响, 老子现在就把他这身骨头拆了。   陆霓从他后面探出半边身, 悄悄冲姚子玉打手势, 示意他赶紧走。   姚子玉见了却是心下一喜,“殿下,子玉真心仰慕殿下,愿一生追随, 矢志不渝。”   季以舟脸色沉得快要滴水, 冷眼如刀, 几乎能在他脸上捅几个对穿窟窿,冷笑着向他走去。   陆霓赶紧拽住,冷汗都下来了,姚子玉这死脑筋不会看人脸色么?让你逃命,你倒还表上衷情了!   姚子玉拂了拂袖,迎着季以舟长揖到地,开口时语声略显艰涩:   “季……先生,子玉今后会谨守本分,无召时便安心在竹园读书,绝不敢存争抢之心,只求殿下收留,不要赶子玉出府。”   季以舟刹住步子,铁青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国公府住了两年,各房妾室进门给主母敬茶的戏码,不知看过几多,做梦也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身上。   攥住长公主胳膊的手下意识收紧,疼得陆霓轻嘶一声,那只大掌略松了力道,俯视的眉眼冷厉异常。   她也回瞪他,尝试抽回手,季以舟翻手阖在她腕上,继而下探,手指强硬穿插过每一个指缝,牢牢扣住。   她的手比他小太多,被迫扎开的五指被他捏在掌心,宛如承受酷刑。   陆霓强忍着没动,被姚子玉搞得哭笑不得,干咳一声,“姚君,你这个年纪,正该勤勉进学,以读书为首要,望你莫辜负了本宫一片好心,也……”   莫要曲解。   这样的话,她跟他说了不下七八回,每次见着这少年欲语还休的苗头冒出时,都要重申一遍。   可见,他每回都曲解了。   姚子玉垂下头,“子玉不是读书的料,让殿下失望了,今后定当加倍刻苦,殿下……”   陆霓赶忙打断他,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本宫给你请过几回老师了,想来……都与姚君师生缘浅。不然你还是去鹿铭书院吧,有同门互助相帮,学问上自会大有裨益。”   听到鹿铭书院,姚子玉还是有几分心动,他天资平平——或许真如老师们的评价——庸碌之才。   鹿铭书院虽说不计出身,但对学生的要求极高,以他的天赋……要是够资格进去,哪用耽于长公主后宅充当面首。   “小生资质鲁钝……”   他口中嗫嚅,“比不得横元兄,学识才干样样俱佳,时时能为殿下分忧……”   好不容易快圆上了,又提戚横元做甚。   陆霓气结,咬牙当机立断,“进鹿铭书院一事,本宫自会替你寻个适合的举荐人,姚君静待佳音罢。”   言毕,被禁锢的手努力蠕动一下,她对季以舟启齿一笑,语气极尽温柔,“以舟,本宫困了,咱们……回去吧。”   任由他牵着,她自认,在外人面前做到这样,已经很维护他颜面了,谁想这人尤自刨根问底:   “哦对,还有一个,人呢?”   陆霓面色一变,生怕姚子玉揭穿她刚才跟戚横元独处一室,那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怒瞪姚子玉,抬手指着院门:“姚君,天色不早,请回吧。”   她一贯对这两个士子多有礼遇,毕竟是读书人,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奴仆,但看来,有时候过分以礼相待,反会生出误解。   戚横元为人圆滑,识趣得体,对她助益颇多,来绿卿斋与他闭门商议,也是为躲着点姚子玉。   读书人大多冥顽不灵,谁想她越这么冷着他,反倒助长了他的心思。   陆霓满心苦恼,男人的心思……太难猜。   她决定这次要解释,误会只会越拖越深,仰头迎上季以舟阴晴不定的眼神。   “没错,本宫府里养着两个面首,此事京城人尽皆知,也没有必要瞒你,不过本宫这么做只为掩人耳目,至于原因……季督尉该当最清楚不过。”   季以舟眼中流露一丝意外,缓缓松开她的手。   重获自由,陆霓立刻将手凑至唇边,轻呼几下,不动声色背到后面甩了甩。   她转身往回走,口中说道:“本宫和他们清清白白,从无苟且,你……爱信不信。”   季以舟的确从刚才的对话中瞧出些端倪,但眼下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长腿一迈追上她的步伐。   “他刚说的那人,就是甘霖先生?”   “不是……”   陆霓下意识摇头,随即醒过神来,“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总之……”   语声顿住,本宫化名卖字这等落魄事,也要跟你细细交待吗?   侧头打量他一眼,“季督尉今夜又是去了何处,本宫也没盘问你呢。”   季以舟眼中重又布上阴霾,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个相好!?   “殿下既问了,本督也可告诉你,我去了西九巷……你待如何?”   陆霓呵呵笑,脚下加快,“不如何。”   “只许殿下朝三暮四,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唔,待大婚后,本宫定为督尉广纳美妾。”   陆霓莞尔回眸,纤指在他护臂上敲了一下,“春宵一刻,督尉夜里偷见美人儿,怎地还披甲染血,也不怕吓着人家了。”   扯谎被当面拆穿,季以舟脸色就要绷不住了,陆霓只得好声好气又道:   “本宫若不是当年和你……一场,又何必自毁名节,弄两个面首在府里,让人说三道四的,如今,连你也要嫌弃本宫吗?”   说着,默默低头,作势泫然欲泣。   季以舟站定,两指托起那弯尖尖下颌,陆霓刚憋出眼泪,颤巍巍盈于睫上,可怜兮兮与他对望。   冷眸毫无波澜,审视良久,他轻轻吐出几字:“矫情……推捼……”   陆霓双眼眨巴一下,泪珠儿啪嗒掉落,简直难以置信。   “当日明明是你勾引我,主动投怀送抱,现在又看上别人……”   他已叫李其去查过那个叫甘霖的,的确就住在这府里,她还要说谎不认,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骗他。   季以舟咬牙切齿,“你这水性扬花的女人!”   陆霓闭了闭眼,她就知道,根本不该解释,“好,既然督尉这般厌恶本宫,不如跟太后说一声,退亲就是,娘娘定会答应你。”   拍开他的手,调头就走。   “退亲?你想得美……”季以舟长臂往她腰间一捞,把人捉了回来,俯视着她。   “本督说过,如今你没得选!”   说完,弯腰抄住她膝窝,将人打横禁锢在胸前。   陆霓两腿乱踢,在他强有力的臂弯外来回晃荡,“登徒子,放本宫下来。”   “……”   “再不放本宫喊人了!”   吕良带着一队护卫巡到后府时,就已瞧见两人,先时不敢过来打扰,听清长公主喊这一嗓子,连忙带人赶上前来。   陆霓在他怀里冷笑连连,“季督尉,你再这般无礼,本宫就叫他们将你这狂徒拿下,扔出府去。”   眼见那边吕良已抽出佩刀,余下十数个护卫动作敏捷,分两队包抄而来。   季以舟的手环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下,提醒她:   “兵书有云,擒贼先擒王,他们现在谁敢跟本督动手?”   陆霓:“……”   兵法是你这么用的吗?   她恨得咬牙,真该让云翳配出“消愁”来,给这混帐服上一剂,再把他扔到荒郊野岭去,看他还说不说这些风凉话。   可眼下……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努力堆出笑脸,朝如临大敌的吕良一伸手,“本宫无事,哈哈,你等去别处巡吧。”   说完,头还往季以舟肩上倚了倚,一副悠然惬意的模样。   长公主深夜跟季督尉在园里打情骂俏,吕良带着人退走时,心头一片茫然,外加万分不解。   到兰亭苑时,白芷和茯苓也被惊动,最后,眼上蒙着药布的云翳,也摸墙出来听热闹。   “诶诶,怎么回事?他俩怎么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每至月末,他的眼疾便需敷药调理,不然迟早真成瞎子。   “嘘,小点声。”白芷压低嗓音,“殿下晚上去绿卿斋了,叫我不必跟着,季督尉……他不是早就睡下了么?”   茯苓小声得像蚊子哼哼,“糟糕,这下被季督尉撞破,两人会不会打起来呀?”   “啧,什么叫撞破?殿下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云翳嘿嘿笑,“见得光的话,殿下做什么挨到大晚上才摸过去。”   白芷恨恨白他一眼,担忧嘀咕一句,“要不还是叫吕良带点人过来吧。”   云翳摆手往回走,“用不着,来了反倒坏了好事儿。”   白芷急了,“还好事儿?谁的好事?云翳,你到底是哪头的?”   那家伙摸着墙又回去了,留给白芷一个后脑勺,气得她跺了跺脚,回头看一眼茯苓,没好气叮嘱她:   “记得云总管的话,不准让桔梗进你屋,听见没有。”   “哦,我知道了。”   她俩的值房就在这院子里,离正房近,桔梗等其余下人的屋子则在偏院,照着长公主的规矩,夜晚除了他们三个都不得进院子。   像今晚这样,长公主被季督尉抱着回来,这要是传出去,定又引得人嚼舌根。   季以舟踢开寝室房门,进来后回腿又把门踹上,抱着人径直到了里间榻前。   陆霓压着声儿跟他吵了一路,到这会儿有点慌了。   “你、你想都别想,一日未到大婚,本宫不……不跟你同寝。”   她抿紧唇瓣,用力拍打他,“季以舟,别让本宫后悔引狼入室!”   好心留他养伤,不是为了让他这么欺负人的。   季以舟冷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眸怒意如澜,俯身将人扔到榻上。   作者有话说:   明日预告,(旧)文案抢儿子剧情到了,欢迎小可爱们多多评论~~爱你们 第47章 孩子   陆霓跌进拔步床, 一骨碌滚到最里侧,迅速坐起,手足并用往床尾爬, 想从那边跳下去。   季以舟好整以暇拆卸护臂, 在她靠到榻边时,身子一移挡住。   “是殿下说要培养感情,臣自当奉陪。”   陆霓换个方向, 噌噌噌又爬过去, “本宫每日陪你用膳了……”但不包括陪.睡!   护臂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哐啷声,他不紧不慢除去染血外衫,一面游刃有余阻挡榻上人左突右进的逃离。   脱剩一身雪白里衣,他扯过被衾兜头一蒙, 连人带被按在榻上, 平移着往里推了推,随后在外侧躺下。   陆霓缩在被里, 心跳如擂鼓, 过了半晌没见动静, 这才悄悄掀开一角,露出眼睛偷瞧形势。   季以舟两手阖在身前, 安安静静平躺着, 十分规矩。   就这?   吓死本宫了。   她把被子扯到下巴上, 向后一直退,背抵到拔步床的内厢板才停下,她这张床宽得很,并排睡三四个人都够的。   面朝着他, 陆霓轻笑了声, 不怕死地戳他痛脚, “你这么守着,是怕本宫夜里溜出去会情郎么?”   对于她的言语挑衅,季以舟充耳不闻,好似头一沾枕人就睡着了。   “本宫过几日就把他俩送走,你……别生气了。”   陆霓软语央求,眼见他耳根悄然泛起一点点红晕,她的手从被里探出来,伸过去轻轻挨到他屈起的上臂。   指腹缓慢划动,顺着布料的纹理,察觉到底下坚实的肌肉紧绷着。   他睁开眼,侧过头盯着她,气息冷得几要呵气成霜。   “殿下最好安分点。”   陆霓眯起眼,长睫阻隔开他锋芒毕露的目光,“唔”了声,收回手时,掩唇打了个哈欠。   “本宫眠浅,你夜里别动。”   说着她翻个身,拿背对着他,“那……本宫睡了。”   蜷在被里的身子一动不动,陆霓努力让自己闭上眼,看来他今夜应当不会碰她,姑且信他一次。   其实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正她的清白……早就交到这人手上了。   她睡着时不惯有人在侧,原想着今夜大抵是要睁眼熬到天亮,谁知屏气久了,鼻息渐缓渐稳,竟不知不觉睡过去。   翌日,她在窗边投入的一抹艳阳下半睁开眼,迷迷糊糊抬手挡在眼前,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下是她睡惯的拔步床,绵软舒适刚刚好,她伸个懒腰滚了几滚,脸颊伏在丝滑缎枕上,这才有点清醒了。   榻上并没有别人,昨夜跟季以舟同榻而眠,兴许只是个噩梦。   坐起身,她看向掀开一半的帘帐,久违的暖阳已快越过窗外的枇杷树顶,好久没睡到这么晚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视线下移,瞧见随意丢弃在地的护臂,好心情一扫而空。   白芷进来时,小心翼翼打量长公主身上,见她仍穿着昨夜那套衣裳,心头一松,步履轻快过来,唤了声殿下,服侍她更衣洗漱。   “季督尉呢?”陆霓问的时候,心里期盼的那个答案是他已离府。   昨夜明显出去跟人动过手,既然伤已养好,自己走,总比闹得不欢而散强。   白芷答:“李其来了。”   唉,算了。   陆霓颓然点头,早起的精气神儿都跑得没了影儿,索性到外面走两圈。   穿过回廊一路来到果园,只见着风雨过后一地凋零,枝头空落落,已提前显出深秋初冬的萧瑟,泥泞地面落满花叶,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   陆霓立在廊上,没瞧见不远处水榭外的季以舟主仆,沿着青石路到了凉亭下看鱼。   刚进亭子,就见宸哥儿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跑过来,一头栽进她裙子里,抱住腿,仰头咧开小嘴儿,晶莹的涎水淌了一片,咯咯笑个不停。   “宸哥儿!”陆霓被他吓了一跳,随后也跟着笑起来,把他从裙子里拽起抱在腿上。   凌宸嘴里嘟嘟囔囔,把他新得的玩偶显摆给长公主瞧。   绢布扎成的人偶有个圆圆的脑袋,上面拿笔画出简单五官,一个大大的笑脸,腰侧还挂了把细枝扎成的小扫帚。   “这是什么呀?”陆霓柔声逗他说话。   宸哥儿扎着小胖腿坐在她膝上,短短的指头提着人偶颈上的细绳,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被问到问题,他拧着小眉毛冥思苦想,哼哼唧唧忘了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后面丁嬷嬷和春桃追上来,给长公主请了安,立在一旁。   丁嬷嬷瞧宸哥儿嘴笨,着急在旁提醒,“扫晴娘……宸哥儿说,说给殿下听。”   “娘……”宸哥儿眼睛一亮,记起来了,“娘、娘,给……娘……”   “宸哥儿真乖,原来是扫晴娘呀。”陆霓也跟着他眉开眼笑。   落了几日雨,小家伙一直不得出来玩耍,成天扒在窗边等雨停,春桃就给他扎了个扫晴娘,挂在屋檐下,还教他念:   扫晴扫晴,明儿就天晴。   季以舟远远见到长公主过来时,李其正在跟他禀报:   “耿太傅一行,是快走到徐州边界遇害的,宁大哥赶到时,只找到小少爷耿清彦一个活口,耿太傅生前最看重这个孙辈,当时把他藏在车底,才没被匪徒发现……”   季以舟心不在焉听着,神情淡漠,目光追随在陆霓身上。   昨夜强留她同榻而眠,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证明她这个人归他所属?   还是要让她知道,她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就弃他如敝履?   之后,她一点防备也无地在身边熟睡,他却彻夜难眠,不知该喜还是忧。   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不过是假意逢迎、勾引利用他罢了。   他回京是为报仇,看着生父在面前倒下时,心中不起波澜。   然而面对她,却每每难以心静。   还是走吧,赖在她身边,又有何意义?   “主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   李其探问一声,“耿清彦如今的身份敏感,该如何安置,宁大哥叫我来问您一声。”   “今日就走,你叫宁通先把人……”   季以舟说到一半,神情猛然间一凛,站起身来。   黑白分明的眼瞳闪动异样光采,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看着他跑过去拽住她的裙子,长公主笑着回身时,季以舟的心漏跳了一拍,满眼不可置信。   他疾步向那边走去,脸色白得吓人。   李其茫然跳起来追问:“主子,送到哪?”   季以舟完全没听见,看着她将孩子抱在膝上,两人头挨着头说笑,清风将那孩子的笑声送来,稚嫩童音喊的是——   “娘!”   季以舟眼前一黑,手撑着廊柱站定,一颗心擂动着欲要跳出胸腔。   他紧紧注视那个孩子,看年纪、大概是两岁左右……   他在心里疯狂数着日子,没察觉双手在不住颤抖——   “孩子……我的?我的!我的孩子!”   “鱼、鱼……”宸哥抻着身子朝外指,一着急就口齿不清,“看驴……”   “宸哥儿要看鱼还是看驴呀?”   陆霓被他逗得快直不起腰了,起身抱着他走到廊边去,手在他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拍,“你可别乱动,不然掉水里就真变成鱼了。”   “殿下,还是老奴来抱吧,怪沉的。”丁嬷嬷赶忙上前帮忙。   “本宫先抱一会儿,哎哟,咱们宸哥儿长得可真结实……”   陆霓抱着他颠了颠,怀里的小家伙咯咯直乐,身子一个劲儿往前拱,她赶忙后退一步,真怕他栽进水里去。   后背蓦地撞进个硬实的胸膛,季以舟张开双臂,将她和怀里的宸哥儿一起抱住。   “昭宁……”他声音颤抖、语不成调,“孩子……是我的?”   陆霓诧异回头,就见季以舟双目通红,眼尾润湿,隐含一丝泪光,当时就觉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宫怎么可能生……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她一迭声否定,这人怎么回事?想得都是些什么呀!   “他是……”   “良……”宸哥儿瞧见个生面孔,一点没怕的,又举着扫晴娘晃荡,笑嘻嘻流着涎水。   “给、娘……”   “还说不是!”季以舟眼圈又是一红,用力搂紧她娘儿俩,一手一个,将大小两颗脑袋抵在颊畔。   “昭宁……辛苦你了!是我……一直错怪你……我……”   停停停停停——   陆霓从他手里挣出头来,“季以舟!季督尉!你想错了!这不是你的孩子!!!”   季以舟感觉像整个人陡然掉进冰湖,呆愣一瞬,赤红的眼瞬间蒙上一层血色。   “不不,这也不是本宫的孩子!”   陆霓一看他这样子,大概下一刻就要暴走,赶忙又添一句。   季以舟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在她和孩子之间来回转。   陆霓头大如斗。   怀里的宸哥儿察觉到这股紧张气氛,已经开始害怕了,咧着的小嘴向下撇,立马就要哭出来。   一边春桃早就看傻了,丁嬷嬷听了两句,更是急得跳脚。   宸哥儿不住扭动,陆霓快要抱不住他,忙喊她,“嬷嬷来,把孩子抱回去。”   丁嬷嬷还未上前,宸哥儿哧溜一下往地上缩去,紧接着被季以舟大掌一接,抱了过去。   不是、你瞎么?   陆霓啼笑皆非,真想让云翳把他眼药拿来,给这人治治。   就见季以舟神情阴鸷,状似癫狂,陆霓真怕他把宸哥儿扔进水里,忙道:   “季以舟,这不是你的……不是我……,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我表弟,你快把他还回来,不然肃宁侯府就没继承人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男主亿点点…… 第48章 澄清   “你骗我……你还想骗我!”   陆霓实在难以想见, 心性冷漠、恣睢暴戾如他,会有这样一面。   季以舟神情激动,眼中蕴着狂怒, 却又含了一丝祈求, 指着宸哥儿,“他……他就是我的……”   语声中几乎带了哽咽。   宸哥儿大抵是觉得这个新怀抱很稳,这会儿又不怕了, 张着乌溜溜的圆眼睛, 显然有些好奇,忽地伸出小手,抓住了竖在眼前的那根手指。   季以舟一瞬呆滞,低头去看他, 愣怔间, 心头被欺骗的委屈、暴怒,全都烟消云散。   指上传来的触感温热软乎、湿哒哒的, 没有丝毫犹豫, 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依赖。   他从未体会过。   陆霓轻步靠近, 试探地把手搭上他小臂,对方没有抗拒。   继而, 她把自己挤进这个怀抱, 一点一点代替宸哥儿, 把他从季以舟手里揽过来。   季以舟像是全身脱力,任由她摆布,孩子被她抱开,转身递到张着双手、神色焦急的丁嬷嬷手上。   老嬷嬷接过后, 立刻向后退出好几步, 抱着宸哥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长呼一口气。   “哎哟我的个天爷诶,可吓死老身了……还说这孩子是个天煞孤星,没爹没娘、世上再没一个人稀罕他,谁知今儿个……”   春桃在后忙捅了她一下,丁嬷嬷咽了口唾沫,停住口。   李其从那边追着过来,早已傻愣在半路,主子……竟还有个小主子?!   就见长公主伸出手牵住他家主子,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主子便跟在她后面,一路往内府的方向走去。   李其扬着嗓子喊了声:“主子,你今天还……走么?”   最后两字轻飘飘落下,没得着半点回应,他点了点头,懂了,主子肯定是不走了。   “肃宁侯无子,这事朝野皆知。”季以舟语声确凿。   陆霓无奈苦笑,“是,原本大舅是没儿子,我们也是在他战死后才得知,他在外养了一房……外室,宸哥儿是他的遗腹子。”   季以舟不信,长公主未婚有孕,也可将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生下孩子后随便找个借口,就可养在身边。   “既是侯府的孩子,为何养在公主府?”   “这、这不是表姐心有芥蒂,不愿认这个弟弟嘛,本宫就跟老太太商量,把人先接回来。”   “外室子?”季以舟吐出这三个字时,表情又回复以往的阴厉冷酷,“长公主这么心善,会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外室子心怀同情?”   你这明明就是无理取闹,指桑骂槐。   陆霓气结,纤秀柔荑伸到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本宫从未觉得外室子卑贱,孩子他有什么错?”   “再者,本宫是他表姐。”   这话出口,随着一声轻叹。   她是正熙帝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皇嗣不盛,在她之后每一个弟弟或妹妹出生,她就多一分长姐的光荣,也打心里疼爱他们。   这份血缘亲情,并不因他们的生母是谁而改变。   阿瓒对她来说自与别人不同些,那是因为她答应过母亲的、必须担起的责任。   但陆琚、陆霏、陆霭,她也从未把他们当敌人一样看待。   季以舟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死心,“他的年纪……刚好。”   “这只是巧合。”   陆霓简直要给他跪了,用那种——成亲多年子息全无的遗憾和愧疚,满怀诚挚对他说:   “以舟,对不起,本宫那次……没怀上……”   不是,她有什么好愧疚的?   陆霓心里抓狂,但眼前这人刚才一副要发疯杀人的模样,她就知道,这个误会今日一旦种下,要是不赶紧澄清,以后只会更难。   难如登天!   季以舟脑子里不停转着念头,既然那次之后,她立刻就找了两个面首掩人耳目,说不定跟别的男人……这才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刚才宸哥儿握住他手指时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酸涩与痛楚,一点一点漫延开来,直至整个胸腔。   “如果……如果他真是你生的,我也……”   陆霓瞧着他通红的眼,忽觉鼻子发酸,自宫变那日见到他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软。   即使她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他也?也会如何?视为己出吗?   联想他先前的失态,这个人,他不会……真的喜欢本宫吧?   陆霓赶紧打消这个意想天开的念头,自己的,还有他的。   “本宫谢谢你,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偏执了,怎么就说不通呢?她伸手抚额,哀叹不己。   就见季以舟眼珠乱转,不知又想到什么。   难道……孩子是她和甘霖的?   他在书房里四处打量,眼神跟他的心一样无处安放,继而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他立刻走上前,在落款处找到一枚鲜红印鉴,上书“甘霖”二字。   他于文人墨客这些门道全不通晓,还是这几日叫李其去查了才知,这人是京城名气最盛的书法大家。   “甘霖。”他冷笑着吐出这两个字,指节在上敲了敲,“这是你那相好写的?”   陆霓笑吟吟望着他,“何止这幅,本宫墨室里还收着许多呢,可要去看看?”   “能得长公主珍重守护的男人,光看他的字有何用?”   难怪她到现在还瞒着不肯说,季以舟后悔那日在息丰楼,没有亲自上去瞧个明白。   “怎么没用?”陆霓走到大案前,朝他招招手,“来,你自己瞧。”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浣花竹纸,“看这纸,是不是跟墙上那幅一样?”   又拿了块香气四溢的墨条给他闻,陆霓眼神发亮,引导他窥视自己的秘密。   “甘霖先生的墨宝,纸墨皆为特制,当世绝无仅有,昨夜你去的竹林,其实就是造纸的作坊。”   说完,她提笔蘸墨,在纸上趁兴挥毫,正与墙上那幅一模一样。   陆霓以甘霖为名的笔迹,与平日书写时大有不同,也是因此,这个秘密至今无人发现。   做完这些,她带点羞涩抬起头来,只差一句:本宫就是甘霖。   这样得意得来略有显摆之嫌的话,她不大说得出口。   季以舟心头醋海滔天,勉力维持冷漠,嗤笑一声,“长公主爱乌及乌,连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陆霓:“……”   本宫为什么要对牛弹琴?   她无力落坐,呆呆出了会儿神,心灰意懒道:“季督尉既然伤势早已痊愈,不如走吧。”   本宫伺候不起。   “婚期不足两月,本督觉得,与殿下的感情还需好好培养。”   季以舟也坐下,大有长住与此的决心,“本督不走了,在这儿住到大婚,想必殿下,不会嫌弃吧?”   目光紧紧咬住她,孩子到底是谁的都还没搞清,就想赶他走?   没门!   他走了,好让她跟那甘霖双宿双栖吗?   做梦!   陆霓眼神呆滞,再次重申昨夜的要求,“咱们眼下毕竟还没成亲,你不能不顾本宫的清誉,本宫不要与你同寝。”   “可以。”季以舟利落点头,“只要在这院子就成,麻烦殿下给本督指间屋子。”   陆霓妥协了,让人去收拾西厢房出来给他住。   季以舟走到门口时,她从后叫住:   “明天本宫就让表姐来一趟,再不行督尉去凌府问问老夫人,宸哥儿的身世,那府里几房人都知道。”   季以舟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心下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只是失落难掩,不愿面对。   陆霓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他自出生起,便被生父弃养在庄院,母亲由大家闺秀沦落至见不得光的外室,想必也是心绪难平。   他,未曾享过一日天伦之乐。   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怜意,眼下虽处处受他欺压,但起码,她也曾在父母膝下承欢十四载。   而这个男人霸道蛮横的表相下,却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的背影在眼前,忽然显得不那么高大了,与她初见那夜一样,无助又迷茫。   季以舟刚走,云翳抄着手进来,一副瞧够了热闹的模样,挤眉弄眼道:   “殿下就该索性认下,有这么个假儿子在,季督尉再翻不出手掌心。”   “错着辈儿呢!”陆霓横他一眼,“刚才闹成这样,你就跟边儿上瞧热闹是吧?本宫……”   她低头四看,要找个称手的东西捶他一顿。   云翳从后腰扯出拂尘,柄倒过来递给她,脖子伸长,“来来,打两下出出气。”   季督尉果园抢儿子的大戏,他没能亲眼见着,不过这府里多得是云大总管的耳报神。   他长得白净秀气,不搞怪时的模样儿,很受府里老婆子小媳妇们的爱戴,兼之内监这么个身份,让人不太拿他当个男人,大家都是好姐妹嘛。   “待会儿奴婢再去审审刘婆子。”   长公主出完气,他才说正经事,“明日奴婢得出趟城,去阳天观。”   上次秦大明的侄儿,就是在那儿搞来制人殉的升天丹,陆霓奇道:“你去找妖道嘉木做什么?”   “不是找他。”云翳吞吞吐吐露了个口风,“夷轲道人……啊,就是我师父的兄长,跟嘉木是同门师兄弟。”   “他……人在京城?”陆霓一惊。   这人才是眼下青翼军饷案的主犯,解斓怕正四处缉拿他呢。   她沉下脸,“云翳,这些事儿你还打算瞒本宫多久?”   云翳摆摆手,“你别问,时机到了,奴婢自会告诉你。”   这尊卑不分的态度,要让季督尉瞧见,又该拳头痒了。   一些有伤阴骘的事,云翳尽量不让长公主沾手,这个做法,与正熙帝和许兆是一致的,也是他和长公主主仆一场,最大的默契。   陆霓眉眼间染了一层寂寥,看着他出去,喊了声:“后日书坊开业,你得回来陪本宫一道去。”   云翳插好拂尘,一扬手,算作回应。   作者有话说:   宸哥儿:这个哥哥哭了。   季以舟:叫爸爸……   陆霓、凌靖初:你礼貌吗? 第49章 司徒   云翳扯了张条凳坐到刘婆子面前, 柔声细气道:“哎哟瞧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烛火明灿落在他脸上,能看清瞳仁间一层薄薄的白翳, 令他显出两分阴森可怖来。   刘婆子被关了几日, 委顿得嗓门都不洪亮了,哑着声儿哀求,“云总管, 老婆子冤枉啊。”   “知道的, 咱家这不是来帮你了么。”云翳从怀里摸出个药包,“吃了它,你就会说真话,冤屈不就洗脱了。”   “好好好……”刘婆子连连点头, 毫不犹豫张大嘴, 等着他喂药。   这府里人都知,云总管本事大着呢, 生死人肉白骨, 死人能治活, 活人也能给治死……   因此没人敢得罪他。   刘婆子敢吃他的药,本身就是一种自证清白。   云翳便把药粉倒进她嘴里。   其实哪儿有什么让人吐真言的药?真这么神奇, 他早喂给太后吃了。   幻剂入口, 刘婆子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云翳把那天的经过又问了遍,说法一致,他心里多少有了数,起身离开。   *   凌靖初到来, 陆霓让人去西厢请季以舟时才知, 那人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搬离正房后, 两人之间的相处倒更像夫妻了——是那种感情不怎么样,不大见面、各忙各的夫妻。   季以舟开始早出晚归,俨然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出入招呼都不打一声儿。   陆霓啧啧叹气,明知道今日漓容郡主一来,宸哥儿的身世就该大白了,他这会儿避出去,分明就是心虚,不想承认罢了。   “怎么了这是?”凌靖初奇道。   前段时间听说季督尉住进长公主府,她就没过来瞧宸哥儿,跟解斓一样的想法,怕打扰了他俩。   昨日陆霓派人来请,一见了她,倒像抓到救命稻草。   “唉,别提了……”   陆霓把事情一说,凌靖初跟她一模一样的表情,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接着不约而同捧腹轰笑。   笑完,凌靖初神情严肃,郑重道:“裳裳,他喜欢你。”   轮到陆霓笑不出了,摆了摆手,撇过此事不提,她今儿还得跟表姐坦白呢。   陆霓带她进了书房,挥毫书就一幅横披,搁下笔,她微垂着头,纤长睫羽抬起,眼含歉意,抿唇看着表姐。   凌靖初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转为震惊和讶然,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撑着额头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陆霓别说话。   让表姐静静。   同样的事,一个字没说,凌靖初就懂了,陆霓心想:季以舟果然是头蠢牛。   “你、你……好你个裳裳呀,骗了表姐这么些年!”   凌靖初起身站成只茶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脸上是想哭又想笑的模样,连连嗟叹。   “枉我日思夜想,老太太找的那些一个瞧不上……”   其实长公主开书坊的事儿,她也听到些传闻,更知道那两个面首,裳裳跟他们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如今外界都称,甘霖先生是长公主府的清客。   她还想着,明日让裳裳牵个线,见见真容,谁知……   那是个冒牌货,真“先生”就在眼前。   “……散作甘霖洗瘴烟。”   凌靖初喃喃念诵,一脸失魂落魄。   陆霓在她边上一个劲儿作揖讨饶,“表姐,裳裳错了,要打要骂全凭处置,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嘛。”   说着,扭股儿糖一般缠在表姐身上。   要叫季以舟看见这一幕,恐怕会气到吐血。   这般会撒娇扮乖的长公主,要是拿这个态度来跟他澄清当日的事实,他一定甘之如怡,不,欣喜若狂。   眼下,他正在皇宫听封。   作为新帝登基的首要功臣,太后十分慷慨,册封季湛为正一品大司徒,位列三公,文臣之首。   要知司徒一位,再往上便是相国,那方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那个位子,据季以舟揣测,太后应是留给解知闻的。   这是茜娘的口供起了作用,季家三位族老跟太后力争来的,除了一个后位,还有他这家主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但实则,是明升暗贬。   在太后和解知闻看来,季湛兵不血刃换防禁军,成就新帝大业,接下来就该交出京畿兵权。   司徒位高权重,掌的却是民生户部——该季家出钱的时候到了。   解知闻笑容可掬,一口一个贤侄,道贺后安抚地拍着季湛肩头。   “军务上的事交给你义兄,玄天骑本就是他一手创建,贤侄你当可放心。”   季以舟含笑点头,“多谢太尉体恤,军饷案全靠兄长才得以水落石出,接下来缉拿要犯,正该他回来执掌玄天骑,之后劳碌奔波,还得他辛苦。”   青翼军饷案,解斓依了他的主意,只查到行贿关城的商队这里,就此掐断。   若非京畿军务是移交到解斓手上,在季以舟来说当算以退为进,他是不会这般轻易妥协的。   解知闻手捻朝珠,目光不经意打量在他身上,欣慰而笑:   “如今户部有了水运司这个新衙门,开凿运河兹事体大,季司徒子承父业,如今比起国公爷已是更进一步了。”   兵权在他这个太尉来说倒是小事,让他最为眼红的,自然还是季家的财富,说着这话时,解知闻眼中不经意流露一丝贪婪。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哇,二郎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你比他还要早一步位列三公,季湛,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将来这朝堂,迟早是你们的天下。”   “伯父说的是哪里话,我等的见识阅历,怎能和您相提并论,太尉运筹帷幄,辅佐太后和陛下劳苦功高,将来也还是要以您马首是瞻的。”   季以舟做了文臣,好似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文臣该有的圆滑,而非一介武夫。   两人逢迎奉承,言笑甚欢,任谁都瞧不出,私下里明枪暗箭,已厮杀得鲜血横流。   新帝登基已近两月,改年号崇明,除封赏功臣,另皇亲宗室照例也有进封,除了已有封号的两位,陆霏赐号福顺,陆瓒封为宁王。   虽是封王,却无藩地,不过空有名号,待祭天大典之后,还需进京谢恩。   *   书坊开张这日,御史中丞王清早早就到了,戚横元亲自将他迎到二楼静室,又等了一刻钟,长公主的马车才姗姗而来。   车上下来的却只有一个云翳,王清见他时略有怔忡,探问道:“昭宁殿下她……”   云翳矜持一笑,“这等场合,殿下不好亲自出面,王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跟咱家说,定一字不漏带到。”   长公主自益陵归来后,便成日足不出户,明显是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低调行事。   王清先前两次出力,眼下却不可亲自登门求见,原想借书坊开张见一面,谁知长公主竟谨慎如斯。   “也好,也好!是王某想得过于轻忽了。”   王清捻须轻叹,“实际前些日,某还去见了二殿下一面,哦,如今该称宁王了。”   云翳不动声色笑道:“宁王读书向来刻苦,鹿铭山离得益陵又近,咱家听殿下来信说起了,与书院众学子相谈甚洽。”   “某在书院教经史那两年,还曾拿殿下的文章给他们做过范例,那时殿下不过刚满十岁,便已熟读四书五经,这两年越发进益了,实在是天赋异禀,难得之至。”   王清夸赞一番,大有未得英才而教的遗憾。   云翳微一挑眉,“听闻前些日,太后择了管献宇老大人给陛下讲经习典,不日就是太傅了,可惜……管大人到底年岁大了些。”   朝中论文才经纶,王清可为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年纪也才刚逾四旬,正该是文臣大展鸿图的最佳之年。   原先正熙帝也曾起意,待陆瓒年过十五立为太子后,便由他来做太子少傅的。   王清笑得谦逊,面上一点看不出端倪:   “呵呵,如今某这中丞也成了个闲职,倒是能多得些时间,时常去书院走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正是。”云翳与他一同展颜,各自心照不宣,趁机又提了一句荐姚子玉去书院的事,在王清来说,自是小事一桩,当即应允。   “哦,还有一事,恐怕王大人还未听到消息。”   探完王清的口风,云翳这才说道:“耿太傅出事了。”   王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沉稳的面容一瞬青白交加,“太傅他……?”   云翳沉重点点头,“未至徐州便遇害了。”   “可查出是谁人所为?”   “山匪。”   王清默然不语,抬首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伯远帖》,遗诏他是亲眼看过的,已然猜到长公主此番用意。   半晌,他嘿然冷笑,“太傅乃士林之首,文心所向,放归山林之日竟遭宵小戕害,将来真相大白之时,这天下的读书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干戈将起啊……”   意思点到,两个明白人便不须再多说。   其实陆霓今日是要来的,车至半路,却被季以舟给截住。   “上哪儿去?”   他就是明知故问,陆霓挑起车帘,诚意邀请,“本宫的书坊今日开业,你不是老惦记甘霖先生,走,随本宫去见见。”   季以舟上了车,擒住她皓腕一声冷笑,“小白脸有什么好瞧的,臣带你去见个人。”   不由分说拖她下来站定,季以舟微一愣神,目光在她身上徐徐逘巡。   她今日衣饰华贵,一身晚烟霞曳地云缎裙,宽大裙摆上绣满金丝牡丹,极尽妍丽夺目。   原来,她不着孝时,一颦一笑是这般动人的妩媚风韵。   两只大手合住的腰肢不盈一握,几乎令他不忍挪开,随后轻轻一托,把人放到马背上。   陆霓是会骑马的,但今儿穿的这裙子只能侧坐,蓦地被搁到上面,险些向后仰栽下去。   季以舟随后翻身上马,大氅一扬将她裹在怀里,轻夹马腹疾驰而去。   “诶……”这人已是霸道得没边儿了,陆霓愤愤掐他手背,“你要带本宫去哪儿?”   今日他要说不出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回头她就命吕良把府门围个严实,再不叫他进。   季以舟在她耳边挑衅一笑,故意要卖个关子,“西九巷。”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阿柏,你说谁们感情不怎么样?   阿柏:额滴好大儿,跟妈妈说话温柔一点。   季以舟:本相的温柔只给裳裳。   阿柏:……你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相爷。   季以舟:妈…… 第50章 遇刺   绕开坊市闹街, 季以舟纵马上了护城河西堤。   一路驰骋,曳地长裙猎猎飞舞,如牡丹摇曳风中, 更显倾城。   陆霓气急败坏, 仰头冲他大声吼,“本宫才不稀罕去瞧你那外室……”   一口风直接灌进喉咙,顿时呛得她连连咳嗽。   季以舟大手一按, 把她脑袋侧过来抵在胸前, 迎风朗声提醒一句,“别抬头。”   薄唇已不可自抑高高扬起。   陆霓手忙脚乱扯过他的大氅裹住自己,还得防着跌下去,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对着他, 死死揪住衣襟, 头埋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她今日本是要去为书坊添彩,特意盛妆出行, 眼下钗横鬓乱, 形状狼狈至极。   刚走的急, 披风也落在马车上,九月的天儿秋风萧瑟, 借着他的大氅才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她觉得眼下这出, 像话本里写的, 土匪下山打秋风,掳个民女回去做押寨夫人。   软香在怀,还是长公主主动投怀送抱,季以舟眼中的笑更加得意, 低头伏在她耳畔, 悠悠说道:   “殿下……吃醋了。”   哈哈哈, 陆霓只能在心里仰天大笑三声,失了这份气势,说出的话听来像带着幽怨。   “季督尉想纳多少娇妾美婢,本宫哪儿管得着?”   历朝公主出降,驸马不得纳妾,但她这是下嫁,又当别论。   再说,昌国公府的男人,姬妾成群那都是标准配置。   季以舟下意识收紧揽在她腰身上的手臂,抿了抿唇,没接这话。   便听她语含嘲讽,“哦对,如今你加官进爵,已是司徒大人了。”   “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季以舟嗤声回应。   西九巷这边,大多是城中富商的宅邸,无一例外院墙高耸,巷宽且深。   临近秋月湖,湖畔座落几方小院,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看来季以舟置的这座金屋,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陆霓心头微微泛酸,这会儿倒起了些兴致,想瞧瞧那美人儿长什么样儿了。   谁知还没瞧见美人儿,先迎来一伙刺客。   光天化日下,数十个潜伏在湖畔大石后的黑衣人突然出现,朝着季以舟围了上来。   陆霓只觉腰间一紧,他已提起马缰,健马陡然扬起前蹄,希律律打了声长长的呼哨。   紧接着四蹄飞踏,在原地打了几个转,伏身前冲的黑衣人步伐顿时被打乱,队形一时聚不起来。   听见这声动静,小院里急速奔出一队人,院门太窄,有些径直跃墙而出,斜斜插进黑衣人群,两相顷刻间动起手来。   陆霓尤自惊魂未定,季以舟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跃下马时,神态一派淡定,仰首问她:   “能坐稳么?”   “啊……什么?”陆霓反应迟钝地点了下头,双手握住缰绳。   他在马颈侧拍了拍,马蹄微踏几步,稳稳站定不动,这才自鞍旁抽出长刀,再看了她一眼,缓声道:“乖乖待在上面,别怕。”   话中隐含笑音,似藏了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对厮杀的渴望。   杀戮这种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对他而言,反而像一种慰济。   他手中刀刃窄长,向着刀尖弯出一抹弧度,似晦暗夜晚的下弦月,锋芒如雪,纤尘不染,被鲜血映照时仿佛活了一般,如灵蛇吐息,形迹诡谲。   陆霓看着他从容踏入重重敌袭,刀锋过处,必带起一道腥红血光。   院子里出来的那些人,打头的竟是霍闯,身上的玄甲与陆霓见过的不大一样,因未骑马,这样的半身甲更显轻便灵活。   对上黑衣人的进攻明显占据优势,几乎是以强凌弱,人数虽少,不一会儿功夫,已稳稳压住黑衣人的冲势。   这里面唯独季以舟一身华服锦袍,仿佛翩翩文士误入冲锋战场,显得格格不入。   偏生他的刀最凌厉,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已有数人或死或伤,从他身边败退逃开。   陆霓目光紧随在他身上,这时心下稍安,才有余暇去关注那些黑衣人,皆是黑布罩面。   她心头一动,莫名想起蕴秀殿里的那伙黑衣人。   再联想到假漪妃那弱柳扶风的身段,以及可疑的身世,她隐约明白过来,季以舟为何会从醉风楼赎出个女子,养在这处了。   忽然,湖岸的方向传来尖锐的破空声,几处高耸的山石上,又出现数名黑衣人,个个手持长弓,箭矢无差别地向着激战的人群射来。   陆霓惊讶回头之际,瞳孔骤缩,数支羽箭疾飞而至,她身在马上,甚至能看清箭势的轨迹,却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早在第一支箭射出时,季以舟便已回身向她望来,离得数丈远,他撮唇打了声清脆的唿哨,马匹应声朝他奔去。   陆霓在马上歪歪斜斜,就要颠下地时,被他长臂一抄,拦腰接在怀里。   霍闯在那头杀得兴起,箭来了只背身一挡,手起刀落,切瓜一样劈翻周围几个黑衣人,这才带了几名手下朝湖边放箭的人奔去。   玄天骑配备的手|弩,射速可比长弓快多了,他朝后喊了声:   “督尉,那边交给属下,你……”   守着长公主吧。   季以舟自不必他说,回身一脚踹飞个扑来的黑衣人。   收了他的兵权,解知闻这次派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是想掂量他如今的实力。   霍闯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过来的,早脱了玄天骑的编制,自然是他到哪儿便跟到哪儿。   再加上解斓睁只眼闭只眼给他放水,玄甲武备马匹一应俱全。   解斓还不知,拿这些来对付的,正是他老爹。   便是兵权还在他手上,在这城里也不可能派出大批军队,这些人手,够他跟解知闻耗上一阵的了。   他这边收拾残局,回首望向陆霓。   她一身华丽红裙,立于腥风血雨,眼前这幕,有种异常冲击视觉的冶丽凄美,令他莫名心生旖旎。   恰此时,一个断了条手臂的黑衣人,踉跄后退着,正朝她撞去。   “小心!”   陆霓立在马下,一步也挪不动,放眼望去,四五截残肢断臂就在不远处,血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勾勒出一地腥红,黏稠满溢上来,很快流淌到脚底。   她两手提着裙子,露出金丝缀绣的蝴蝶鞋,已被血水染湿大半。   从前在行宫遭遇过禁军捉拿刺客的现场,这种程度的打杀,在她来说并非头回见,在季以舟这边占据上风之后,早就镇定下来。   这会儿却被脚上鲜血浸透的凉意,搞得有点心惊胆寒。   她正低头看脚下,余光瞥见一个黑色身影朝自己撞来,惊呼一声,想也没想抬手推开。   面前这人想是受伤过重,根本没什么力气,这一推,立刻把人搡得向前扑去。   刚好跟过来的季以舟撞个满怀。   他的脸有点黑,大概是想起同样的一幕来。   这女人,遭遇危机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来祸害他么?   虽然知道,眼下这情况是有点冤枉她的,不过总归旧怨难消。   他泄愤似的,长刀一旋,蓦地捅进身前这人的侧腰。   就听扑哧一声,刀尖从另一侧贯穿出来,随后握刀的手腕一掀,刀身略微倾斜角度,利落退出。   那黑衣人几乎被腰斩,鲜血狂涌出身体,带出大团血肉模糊的内脏。   刺鼻的血腥气浓郁至极,这一幕就在离陆霓不到两丈的距离发生,她只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差点当场吐了。   一颗心疯狂跳动,没忍住脱口尖叫出声。   周遭鲜血斑驳,季以舟一步步踏血向她走来,浅色袍服上血迹殷然刺目,鲜血在他白净脸颊及脖颈溅洒出朵朵赤梅,让他看来仿佛一尊嗜血罗刹,美艳与恐怖并存。   持刀的手鲜血淋淋向下滚落,混合了刀刃上的,凝结成串挂在刀尖。   他神情冷戾,漆黑的眸闪闪发亮,在陆霓身前两步的地方站定,染血的刀向着她斜斜抬起。   陆霓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只觉下一刻,他就会上来把她脖子抹了。   季以舟抖手甩落刀上血污,至鞍前归刀入鞘,将她打横抱起。   陆霓拼命眨了几下眼睛,确定没成他刀下亡魂,这才身子一软,瘫在他臂间。   季以舟看一眼她湿辘辘的裙摆,翘着的小脚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唔,身处这样的环境都没吓哭,看来长公主还是有几分见识。   “让你在马上坐稳了,下地来就是这么个下场。”他轻描淡写,好像还有点埋怨她。   陆霓脸色很白,一多半是被他吓的,这时定下心神,又有了勇气,“你让本宫骑在马上,给你当箭靶子?”   到底咱俩该谁抱怨谁?   “有我在,怎会让殿下涉险。”   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搞得陆霓好生气闷,“本宫看你就是故意的,不然为何硬要带本宫来这里。”   战斗已然结束,霍闯带着人从湖边赶回来,手里拿着几把刚缴获的长弓,“督……老大,这弓一看就是……”   话说一半,就见他们老大抱着长公主,早就走远了。   霍闯:“……”   李其那小子的话他这会儿信了,老大现在跟长公主感情好着呢,一时半刻都离不得,没见打架都带着么。   到了小院门前,季以舟却没进去,向旁边一拐,又走出数十丈,到了后面的一座院落。   一进的小院上首三间正房,李其正两手托腮,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   见他家主子一身是血抱着长公主进来,惊得一跳老高。   “主子,她受伤了?”   “没。”   季以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开门。”   “哦哦……”   李其赶紧推开身后房门,没敢跟着进去,不放心又问了句,“那你呢?”   废话,季以舟没理他。   李其很识相地掩上房门,这才嘀咕一句,“没受伤……干嘛要抱?”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抱老婆……管着么。 第51章 道歉   李其的话提醒了陆霓, 进门季以舟放她下地,立刻朝他身上看去。   前胸及双臂被刀划开好几道口子,染满斑斑血迹, 不似他之前着黑, 浅衣之上毕露无遗。   陆霓一惊,上去扒拉他衣裳,“你受伤了?”   又问这句, 但显然她这着紧的模样, 取悦了季以舟,先替她解下大氅,除了脚下,身上倒没溅到血, 这才淡淡说道:   “没有, 穿了内甲。”   轻轻拂开她扒在胸前的手,他把破烂外衫除去, 内里是半身软银甲衣。   上次他被麻得晕晕乎乎时, 记得她好像提过那么一句, 抱怨他不穿甲,这些日子便穿在里面。   “哦。”陆霓这才察觉方才的反应有过分紧张之嫌, 语气清浅, “司徒大人身经百战, 本宫的担心倒是多余。”   季以舟心头正愉悦,没在意她这么句刺他的话。   陆霓打量一眼屋子,好奇问道:“这是何处?”   室内布置简洁,且一看就是男人住的, 壁上悬挂弓.弩, 正中高几上托放一柄长刀, 刀柄镶嵌黑曜石,透着古朴苍凉之感,看鞘身的弧度,跟他刚才用的那把同样制式。   这屋里一件女人的东西都没有,肯定不是给那个“外室”住的。   “这是我家。”   “你……”陆霓哑然失笑,大庸第一首富,竟住这样一进的小院子,说出去谁信呐。   “你不住国公府么?”   “嗯,那边也住。”季以舟随意说道:“无事就回这边。”   “喔——你这是狡兔三窟啊。”   陆霓眉眼弯弯,不经意间,把她的公主府也算在其内,惹得季以舟心情大悦。   “嗯。”   他唇角勾起,带她坐到一旁的椅上,蹲身捉住裙底的纤秀小脚。   “诶……”陆霓连忙一缩,有些不好意思,“本宫自己来。”   季以舟微微抬头,黑亮的眸子璨若辰星,手上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陆霓:“……”   她就是觉得,这么个桀骜蛮横的人,每次蹲身在她脚下时,似乎毫无介意。   大抵是他俩初见时,他便为她这么做过。   鲜血染透的蝴蝶鞋除下放在一边,季以舟的手很稳,顺着脚踝上探,寻到她雪白罗袜的边缘,缓缓下掳,将沾染血渍的罗袜褪下来。   这一次,陆霓清楚看着自己的脚,被他温热宽厚的手掌把住,心头微微荡漾一下。   有点痒。   脚痒,心也痒。   季以舟拿过帕子擦拭白嫩小脚,低敛的眉眼神情专注,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点一寸,揩得很仔细。   玲珑玉足的趾甲盖儿上涂了粉色蔻脂,足弓弯出细腻纤柔的弧度,脚趾在他掌心微微痉挛地缩起,如同受惊的小兔儿。   陆霓两手撑住身下的椅子,腰背挺得笔直,脸颊的热意悄然升腾。   她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季以舟的动作很自然,不带一丝狎昵,擦拭干净后便放开手,起身时,面上流露出几分——陆霓初见他时、属于少年的青涩稚气——冷白的颊上多了几分红晕。   他略显手足无措,“让那边替你收拾干净,还有……”   他指了指陆霓的裙子。   “啊,不用了。”   陆霓忙摆手,她可不想穿着中衣跟他独处一室。   季以舟拿了鞋出去,跟李其吩咐完再进来,就见她探着小脚,一下下点着地面,大概怕凉,不敢踩下去。   幽邃凤眼泛起些许笑意,“哦……臣这里有双鞋,大概殿下能穿。”   叫住她,他朝一旁的架子走去,一边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枚钥匙。   陆霓扫了他一眼,莫非他这屋里真住过女人?   那本宫也不穿别的女人的鞋!   季以舟打开架上一只紫檀木小箱,从里取出一双绣鞋。   月白色缎面光洁如新,仅在两侧以银丝浅绣缠枝莲纹。   陆霓觉得眼熟,愣怔间一时忘了拒绝,直到他又蹲在面前替她穿好,大小完全合适,她这才恍然记起——   “这……是我的?!”   “嗯。”季以舟坐到她对面,低头看着她脚上的鞋,“后来在杏林捡的。”   陆霓心里惊讶极了,一时说不上话。   敲门声响起,季以舟过去开门,外面是个十二三岁侍女打扮的小丫鬟,手里托盘中放了一套崭新衣裙,脆声回禀:   “我们姑娘正给清彦公子上药,一时不得空过来伺候,让婢子先赶紧把衣裳送来。”   季以舟接过,又掩上房门。   陆霓猜到,这应该就是醉风楼那位姑娘派来的,只是……清彦公子又是谁?   季以舟似猜到她所想,说道:“耿太傅的孙子。”   陆霓一喜,他前日说了耿太傅遇害的事,却没提还有人活着,“原来你今日带本宫过来,是为耿小公子。”   季以舟不置可否,把托盘放在她边上。   “换上。”   说完,他便推门避了出去。   难以想见,先前他浴血厮杀,如一尊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罗刹,持刀睥睨着她,与眼前这般安静文雅、少年稚气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解下裙子换上,陆霓心头微动,起身走到架子边,檀木箱未锁,她心头没来由一阵狂跳,轻轻掀开。   里面躺着两只簪子,那支白玉的她还记得很清楚,是上回在蕴秀殿掉的,后来问他时,他说没瞧见。   原来还是他捡了去。   另一件,陆霓拿出来时,心头蓦地涌上浓浓的酸涨。   金簪沉甸甸有些坠手,簪头的陈年血迹呈现乌黑色泽,望之触目惊心。   这就是当日她亲手扎进他心口的秋水簪。   手指轻抚半染血污的簪身,她以为,这东西早就被他扔了,就如她弃在杏林里的鞋子。   陆霓心绪此起彼伏,想到他当年带着伤,蹒跚寻到杏林,在一片泥泞中四处寻找的模样,胸口的酸热袭上眼眶。   一颗泪珠砸落手背,滚烫灼热。   她慢慢转过身,就见季以舟立在门口,身后的亮光令他的表情晦暗难明,陆霓似乎能想象出,那张艳绝的面庞上隐含一丝哀伤。   季以舟缓步进来坐在案前,神情很平静,没有看她。   陆霓艰难举步,行至他身边坐下,秋水簪托在掌心,沉重的份量压得她难以启齿,半晌才轻声道:   “你一直留着它,那……你知道了么?”   季以舟漆黑的眸抬起,含着浅浅的失意。   陆霓静静看他一瞬,拇指按住簪头的碧玺,铮然一声清鸣,簪身脱出,露出其中宛如一泓秋水的锋利长刃。   季以舟眼瞳一缩,迸出诧异之余,眸子熠熠生辉。   “以舟,对不起。我那时……真的是权宜之计,并非真想伤你,你能……原谅我么?”   秋水簪内藏利刃,这件事连任嬷嬷也不知,当年陆霓面对暴怒的季以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不忍伤及他性命。   三年了,原来答案一直就身边,今日等来这声对不起,他却并未感到开怀。   像个孜孜不倦、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来到目的地时,发现他千辛万苦寻到的,其实并不是他当初想要的。   长公主清凌的眼眸满含诚挚,不掺一丝作伪,但那里面没有他想要的情意。   她当年一腔浓情蜜意投进他怀抱,只是因为身中情药,当他是个渲泄的工具。   她没骗他。   她不爱他,从来没有。   然而眼下,他连怨怼、指责她的余地都没有了。   “以舟……”陆霓的手悄悄探向他,微蜷的纤指够到他的掌缘,继而抚上他的手背,轻柔摩挲。   “本宫嫁予你,日后定与你同舟共济,风雨不改,本宫愿……”   “长公主想要什么?”季以舟忽然打断她,“与臣结盟吗?”   陆霓小心留意他的脸色,带着希翼点了点头,“不错。”   今日收到齐煊来信,道季以舟前些日派人送去养护军资,兼之救回耿太傅亲孙,她所求的,他表面推三阻四,实际都为她做到了。   而他辅佐太后一场,事后却被缴了兵权,怎会甘心?   如今,岂非正该与她同仇敌忾。   季以舟默默注视她,先前的那抹青涩早已褪尽,凤眸隐含几许炽热,蓦地欺身上前,大掌抵住她后脑,不容置喙将她拉近。   陆霓身子僵直,紧咬住下唇,他此刻的气势极具侵略性,让她忍不住心生慌乱。   绯唇靡艳,撩人心弦。   她这强作镇定的模样,令季以舟体会到一种新的乐趣。   比起刻意为之的示好,她不经意流露的妩媚,勾起他潜藏至深的贪婪与野望。   这种渴求一旦生出,他完全不想压抑,两指揉捏她小巧的下颌,抬起这张精致白腻的小脸,完全置于眼底。   陆霓长睫轻颤,好似轻盈的蝶翅扇动,紧紧屏住的呼吸,逸出一丝馥郁芬芳。   过去三年间,只能在梦中回味的芳泽,此刻就在眼前。   季以舟俯身,一寸一寸向她贴近。   陆霓猛地向后一挣,拉开与他的距离,纤指压住他薄唇,在他灼热的气息下急切喘息:“等……”   桃花眸泛起一层朦胧水汽,蕴藏某种说不清的情愫,眼底却始终坚持清明。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季以舟,“你、答应本宫……”   季以舟闭了闭眼,掩去汹涌的怒意,以及迭起的心潮,再次睁开时,最后一丝凶戾一闪而过,不容抗拒拉开她的手,覆上唇瓣。   “唔……好。”唇齿相依,他的许诺含浑不清,又透着绝决。   随后,这一吻挟攻城掠地之势,轻易撬开齿列,长驱直入,灵巧裹住她,极至缠绵,极尽索取。   陆霓脑中嗡的一声,理智与清明尽数被掠夺一空,记忆深处早已遗忘的旖旎,如同被天雷勾动,悉数涌入已是空白一片的脑海。   她那时受着消愁的影响,浑浑噩噩只凭直觉和本能,承受他肆无忌惮的占有和索求。   与如今一样,热烈而霸道,强势地要将她据为己有。   他身上清冽气息与炽热情愫并存,铺天盖地席卷住她。   可怕的是,她的身体一丝抵抗和拒绝都无法生出,唯有沉沦。   作者有话说:   文中一直没具体提过男主的年龄,这里说明一下,华清园初遇,女主刚及笄,男主十八。 第52章 取悦   季以舟深深吻住身前的人儿, 一手托起纤盈软腰,向床榻行去。   陆霓双臂圈住他的脖颈,深深沉迷其间, 在挨到榻沿之际, 终于寻回一线理智,挣扎着欲要脱出他滚烫的怀抱。   他的手微松,嘴上却加了力道, 含在齿间的软唇被咬住, 随着她逃的方向,将人抵在悬挂帘帐的床柱上。   陆霓倒抽一口凉气,呼痛的一声闷哼,自涟涟吻合处漏出。   季以舟总算大发慈悲, 松开她的唇, 鼻尖与她轻蹭了蹭。   “你不愿意?”   “你答应了本宫的……”   陆霓微张的樱唇更显饱满,火辣辣的, 已被他吮得红肿一片, 水光透亮。   季以舟难捺地与她稍微分开些, 却仍强硬地不容她逃离,大掌捏在她后颈, 当手底是只猫儿, 制住要害就跑不掉。   陆霓心跳气短, 全身乏力,能稳稳站在地上已是能耐了,靠着床柱大口喘息,被他激烈的吻势, 憋闷得胸腔最后一口气都要出尽。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缓抚弄唇瓣, 透着浓浓的贪恋, 不知魇足。   “殿下拘泥的夫妻之名,也不过还差一月而已,你和我,早就有……夫妻之实。”   陆霓此刻颇觉懊悔,两人间的误会本该就此化解。   谁想,揭开当年最终的真相,却亦同时揭开了他伪装在冷厉阴鸷下,恣睢肆意的欲念。   男女间的事便是如此,他们早已逾越过那重禁忌,先前的尔虞我诈,不过是维系表面的尊严,一旦戳破这层虚伪的面纱,剩下的,不过是赤|裸裸的以欲攻心罢了。   亏她先前还觉得他似少年般清涩稚气,简直是瞎了眼。   眼下,他略微与她分开的躯体,灼烫业已展露,如凶兽弓腰昂首,随时欲要跃起,将她吃干抹净,囫囵吞进肚里。   “一月就是一月,一日未到,也不行。”   陆霓试图和他讲道理,一贯清亮的嗓音因急喘略带沙哑,软糯糯的,更有种撩人意味。   “当年与你春风一度,本宫是情非得己。”   季以舟眸中掠过些许凉意,薄唇微掀,含着戏谑在她耳畔道:   “刚才你情动了,这一次……骗不了我。”   身体的回应是骗不了人的,就如他自己。   “本宫要的……不是这些。”   若她想耽于情爱,大可放下争夺之心,一开始便对太后伏首臣服,糊涂一世,安安稳稳做她的长公主。   季以舟散漫抚过她的脸颊,手在她颈后有一下没一下揉捏,“殿下是臣的女人,也会是臣的妻子,想要什么,臣都会满足你。”   各予所需,公平合理。   若情爱可以得到实质的回报,总比虚无飘渺的空口许诺强。   陆霓缓缓抬手,抚上他尤带情念的腥红眼角。   “如此,还请司徒大人在祭天大典上,看顾宁王一二。”   季以舟强有力的臂膊,蓦地缠上那截柔若无骨的腰,带着她滚倒在榻。   “那么,臣要先讨些利息。”   高大身躯如玉山倾覆,极具强势和压迫感,陆霓猝不及防跟他贴了个严丝合缝,“季以舟,你个无赖,本宫说了……”   “臣答应过的,自会作数。”   季以舟埋进她纤柔雪颈深嗅,恋恋不舍从她身上挪开点,侧躺在边上。   陆霓一翻身向外爬去,他大掌轻轻一按,便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被拖回来时弓腰蜷成一只虾米,被他揽住腰裹在怀里,背脊与他胸膛契合地贴紧。   季以舟懒懒伏在她颈窝,“不来真的,看在当年臣给殿下当过解药的份儿上,总该给点儿甜头,当作补偿也好。”   陆霓心里哀叹孽缘,当年是她主动撩拨得他,如今形势调转,换她有求于人,还要他做君子,委实说不过去。   就算说得过,也打不过。   尤其是……他这张脸太过媚惑诱人,紧接着,灵巧的手指挑开腰间系带,轻车熟路探进她的衫子。   抚落腰肢的刹那,她顿觉浑身酸软,热意蕴在眼眶,泪水涟涟,贝齿蓦地咬紧唇瓣,却没能阻止一声挟了哭腔的吟叹。   她的腰还是那么细那么软,仿佛轻易就可折断在掌下,细腻的肌质滑不留手,抚动间带起的战粟,他早就刻骨铭心。   没了消愁的蒙蔽,强烈的羞耻感,与一波接一波汹涌的浪潮一同席卷,陆霓数次羞愤欲死,却又在他的极尽挑动下,下一刻,魂儿飞上了天。   待到他总算罢手饶过她时,晨初的朝阳早已越过屋脊,又坠落在窗后。   时光如水,沉迷其间的人忘乎所以。   两人衣衫凌乱不堪,陆霓的一头青丝,早在摇曳间尽数散落,铺洒半张床榻。   季以舟枕在她乌发间,怀里的人软成一滩水,慵懒抬起惺忪水眸,媚眼如丝仍未散尽。   “老实告诉本宫,你后来是不是真得了恐女症?”   陆霓声音出口,哑得几不可闻。   季以舟指尖蹭了蹭鼻子,嗯了声,垂眸看她。   “挨过你那一下后,见了女人就退避三舍。”   骗鬼呢,陆霓恨声道:“那你怎会懂这么些……”   折腾人的手段。   她还记得三年前那次,他分明是生疏又莽撞,刚才却像个花丛老手,从容不迫使在她身上的那些招数,绝不是正经夫妻该有的。   诓她说不来真的,刚才那样……比真的更彻底。   “你是说……”季以舟搂着她,凑在耳边问,“那殿下觉得……好不好?”   陆霓粉颊又红了。   宫中藏书阁里,春图也有不少,她那次回来后,生了好奇也翻阅过。   图册所描绘的,皆为取悦男子,而刚才季以舟做的,虽孟浪荒唐,却并非只顾自己享乐。   那些耐心细致的点点滴滴,羞得她不敢睁眼,身体最诚实的反应,却是被他取悦了。   “军营里都是男人,这些事儿,听得多自然就懂了。”   季以舟嗤地一笑,拍了拍她,起身下榻,到桌边倒了盏水回来,“喝点。”   陆霓半趴在榻上,把头转到里侧,软声哼了哼,身上的劲儿还没回过来,嗓子干涩,可她懒得动。   季以舟便自己喝了,上来掰过她的脸,小口渡给她。   陆霓扭头挣动,被他强硬堵住,那双漆黑的眸含着一抹笑,话未出口,却意思明确:不喝也得喝。   待她咽了水,生出两分气力,嗔道:“本宫才不要……”   吃你的口水!   季以舟伸手抹过她唇畔,手指顺着遗落的水渍一路探进松散的领口,又引起一阵战粟。   “殿下刚才可没少吃。”   他说得这些荤话,陆霓这辈子都没听过,却是输人不输阵,“你这么会……给本宫做面首,也算合格。”   “殿下将来再也不会有面首了。”   季以舟眸色深了些,缠着她的一绺乌发绕在指间。   “殿下记住,臣是你的夫君,若敢去勾引别人,就别怪臣心狠手辣。”   “本宫从不勾引人。”   陆霓表示抗议,手指在他心口的旧伤打转,抬眸睨着他,“要想本宫不收面首,除非你也不纳妾。”   季以舟长眉一挑,“一言为定。”   呵,轮到陆霓诧异,“季家出了你这么一位洁身自好的子弟,也算是老天开眼。”   季以舟神情晦暗,大掌盖住她的眼,低声道:“陪我睡一会儿。”   ……   再醒来时,陆霓身侧空无一人,榻有点硬,以为还睡在书房内间,迷迷糊糊在床沿摸铃绳,摸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哪儿。   季以舟听见响动推门进来,身后夜幕沉静、星子零落。   她竟不知,这一整日是怎么就快过完了。   烛火映照下,长公主双颊艳若粉桃,雨露滋润后眉颦含情。   灯下观美人,娇莲般的风韵惹人怜惜。   她的这些改变,皆是因他才有,季以舟意满神足。   上前扶她起来,陆霓只觉脚下仍有些虚浮,蹙眉低头打量一下自己,语带抱怨:   “你这里连面铜镜都无,本宫被你弄得一身狼狈,可怎么出去见人?”   长裙已被收拾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一旁的凳子上。   她披头散发,回身去榻上找簪子,今儿头上带的东西可多了,钗环加起来得有十来件。   就见全在榻头码得工工整整,不用想也知是谁干的,揶揄他道:   “司徒大人堂堂好儿郎,怎地总对本宫的头饰感兴趣?”   季以舟睇她一眼,形同默认,走到架旁打开一只方匣,从里捧出一面菱花铜镜,摆在窗下书案上。   “这不是有了。”   陆霓走过去坐下,这面镜子一看就是经年老物件儿,乃上等西州黄铜打磨而成,光可鉴人,雕工精湛,造型古雅,透着尊贵大气。   她抬头看他,“这是……”   “母亲留下的旧物,殿下将就用吧。”季以舟淡声道。   陆霓肃然起敬,这如何能叫将就。   自上次在宫里请他用膳后,陆霓才意识到,季以舟母族的那个程家,恐怕不仅仅是寻常落败的世家那么简单。   后来还是让云翳寻到位年长宫人,才从她口中得知一些幽州程家的来历。   那是比陆家创立大庸朝还要早的存在,百年前幽州的无冕之王,论底蕴深厚,如今的季、解两家望尘莫及。   单从眼前这面铜镜就可窥见一二,宫中也未必有这样档次的东西。   陆霓忽地扭过头,看向正中高案上供着的长刀。   “让本宫猜猜,这不会就是传闻中那把赫赫有名的‘问天斩马’吧?”   季以舟立在灯影之外,身躯高大的轮廓仿佛沉沉泰山,脸庞的棱角显得锋锐,眸光幽邃莫测,显然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知道。   “一把刀罢了,早已寂寂无名。” 第53章 梳头   陆霓拿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话题一转,柔声道:“令堂肯定生得极美。”   季以舟这会儿的情绪,明显跟刚进门时不一样, 大抵是不想提程家的事。   其实在她来说, 关注人的长相,总比追究一件祖传兵器更来得擅长。   季以舟在她身旁坐下,手肘支在案上, 撑头看着她, 语气柔和下来,“殿下如何知道?”   陆霓拿梳子挑了下他的下巴,轻佻一笑,“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季家子弟的长相, 大体上来说称得上俊俏二字, 昌国公季威一脉相承下来,包括季澹, 都是风流倜傥的皮相。   若季以舟和他那些亲兄弟站在一处, 绝对是最拔尖的一个, 尤其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独一无二, 当是从他母亲身上继承来的。   季以舟唔了一声, “以后我儿子肯定生得更好看。”   “嗯?为何?”   陆霓反应慢了半拍, 就听他道:“像你。”   这人他……调戏本宫!   陆霓本是要打趣他的,结果自己反被取笑,立刻反唇相讥,“怎么, 这会儿不拿宸哥儿当儿子了?”   季以舟转头去看窗外, 不理她了。   这件事第二天他就查明了, 问的是二房季九郎的新妇,凌家三夫人的外甥女。   果然,凌宸是肃宁侯的遗腹子,也是凌家二房、三房的眼中钉。   她没骗他,是他自作多情。   陆霓一句话就把天儿给聊死了,只好讷讷闭上嘴。   其实有件事她很好奇,季以舟的母亲家世好生得也好,季威把人带回国公府纳为妾室,甚至贵妾都是有资格的,为何要养在外面?   不过这事儿她不好开口问,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这个人,身上还藏着很多秘密呢。   她一边琢磨,一边慢慢梳头,季以舟看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还没好么?”   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像绸缎般丝滑贴服,不知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打理,怪麻烦的。   陆霓回过神来,搁下梳子,对镜愁眉不展,“本宫又不会梳髻。”   把她一个人掳到这儿来,连个给她梳头的人都没有。   季以舟哑了半晌,忖着叫那边秦双过来给她梳,恐怕她更不乐意,一时没了主意。   “要不……我现在回府里给你找个人来?”   陆霓恨恨白他一眼,这会儿才想起来,早干什么去了?   “你刚才……还有多的发带么?”   话一出口,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先前这孟浪之徒在榻上戏弄她时,解了头上的发带在她身上……   季以舟冷白的面容泛起红晕,眼尾含情,挨在她颊畔,戏谑轻笑:   “殿下……想要?”   一语双关,让她无法回答,陆霓面红耳赤,转头去看榻上。   她睡着的时候,这人已经把满床凌乱拾掇齐整,哪里有那条发带的影子。   再说……没洗过,她才不要用。   她满屋乱看,最后在洗漱的架子上找到几根垂挂的发带,挑了根纯黑的系住一头长发。   由头到尾,这男人只在边上抱着手,看她的笑话。   陆霓发誓,再不要来他这破地方了。   说破倒也不至于,她大抵能猜到,这座小院外面有人日夜把守,里面存的都是对他来说,大有深意之物。   跟她寝室内间的架子一样。   这般想来,他倒是个颇为念旧的。   出到门外时,陆霓面上恢复一贯的清冷,和季以舟拉开距离,回头淡淡看他一眼,“该送本宫回去了吧。”   季以舟眼中笑意褪去,这女人翻脸比翻书快,伸手牵住她,“那边的人,去见见。”   陆霓在他掌心挣了几下,挣不脱,只得由他牵着,哦对,本宫是来见人的,不是来跟他……   她闷闷吐出一口气,颇觉心烦意乱。   进了前面的小院,两侧厢房人影绰绰,霍闯先奔出来,在廊下兴高采烈喊了声“大人”,再向长公主恭敬行礼。   “末将参见……”   就见他家大人大步流星,连个眼神儿都没扔给他,倒是长公主被他扯得快飞起来,百忙中回头看了他一眼。   霍闯不由讷讷挠了挠头,灰溜溜退回屋里。   一旁隔间落着厚帘,有刺鼻的药味从里传出,季以舟道:   “当日寻到耿清彦时,他伤得颇重,医师说心神受创,恐怕还要再将养些时日才能醒。”   陆霓与他分坐上首,侧头纳罕看他,“那你带本宫来做甚?”   不会真要见醉风楼那姑娘吧?   季以舟语气淡淡,“去杜县的人回来,张院判那位友人是个香料商,去找他是为一味名叫葵脑的奇香。”   说完,陆霓面上的温柔如水彻底落尽。   门外进来个女子,低挽垂云髻,青衫素饰,低头跪地拜了两拜,嗓音脆生生的,“民女秦双,拜见长公主殿下。”   陆霓看向季以舟,他道:“起来说话。”   秦双起身时两手攥紧衣袖,抬眼偷瞧长公主,接着就愣住了。   这般尊贵的金枝玉叶,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今日竟亲眼见着了,先前单瞧那套华丽繁复的衣裙,秦双都觉着跟做梦似的。   上首之人容色绝美,只那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便让人生出圣洁不可侵犯、只想匍匐跪拜的冲动。   一身华服锦衣,乌黑油亮的长发……却只是简单束在脑后。   秦双好生疑惑,莫非,这是京城最时新的打扮?   陆霓等着听下文,眸间含了一抹冷意,也在默默打量她。   这女子身姿如弱柳扶风,削肩楚腰,行动间透着小意,与她上次在蕴秀殿一瞥间所见那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相娇美,眉眼间掩饰不住的风尘气,令人一眼就知她出身。   当日的假漪妃若真是青楼女子,即使相貌与刘婉分毫不差,但气质上,怕不是一两日功夫就能伪装成的。   陆霓到如今仍是不解,父皇怎会昏聩到连人都分辨不清。   就听秦双絮絮叨叨,先说了她和刘烟一同出身秦楼,再被卖到京城,及至后来刘烟被人赎身带走。   最后才说到葵脑上,“秦楼有则传闻,道十来年前,有香师配出一味合欢香,主料就是葵脑,取名‘梦天仙’,功效奇特,恩客用了不仅能助兴,看眼前的姑娘啊,个个胜似天仙。妈妈们都说这是好东西,姑娘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是叫个送茶水的小丫头顶上,恩客们也瞧不出来……”   秦双说到兴起时,一连串娇笑直如莺啼燕呖,明显是从前的职业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随后瞥到上首两位的脸色,吓得打了个嗝,这才止住声儿。   她所说的,陆霓自是闻所未闻,此刻心头压着沉沉怒火,又觉羞愧难当。   一想到季以舟上次还拿这事讥讽她,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攥紧的手,指甲嵌进肉里仍不自知。   季以舟伸手过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强硬不容她抗拒,一根根掰开手指,看见白嫩手掌上压出几道深深的印痕,眸底一黯。   他阖住那双小手,与她五指紧扣。   “接着说。”   秦双愣着看他两人的动作,这才回过神来,忙继续说道:   “后来梦天仙就禁了不许人再用,因为这东西用多会上瘾,起先是楼里有位恩客,一住三月不走,银钱散尽后被赶出来,因断了香,四处找人借钱,住进最下等的瓦窑,不过半月就马上风……死在个窑儿的肚皮上……”   “够了。”陆霓极轻地吐出两字,起身匆匆向外行去。   秦双形容呆滞,随着她一阵香风从身边过去,扭头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问:   “大人,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季以舟不答,眸光深沉缀着那道背影,缓步远远跟在后面。   待到了湖边,就见长公主坐在一方青石上弯腰干呕,一声声宛如撕心裂肺。   季以舟听得揪紧了心,刚要上前,陆霓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退后两步。   “别过来!”厉声喝住他,陆霓一手掩唇,清冷面容因呛咳泛起潮红,眼中噙泪,另一只手不停地抹。   “季以舟,你再逼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季以舟止住步子,剑眉深蹙,脸色苍白。   “本宫的笑话好看么?”用力抹过的眼角殷红似要滴血,眼里再无一滴泪,“你今日专程带本宫来此,就为这个?”   季以舟不说话,只怔怔看着她。   “是,真相难如人意,真是可悲呵。”陆霓喃喃自语,垂首轻声笑起来,笑着笑着,陡然转至悲音。   在她脚步踉跄刚起,季以舟飞扑上前,拖住她向后栽的身子,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他以为她会放声痛哭,情绪激动,或是怒极大骂他一顿。   可怀里的人只是紧绷着身子,紧到微微发颤,极力压抑悲愤的情绪,一次又一次深深吸气,却不肯再掉一滴泪。   陆霓心头如翻江倒海,便是父皇驾崩那夜,她也不曾这么激动过。   知道了全部真相,还是在这个极尽奚落过她的人面前。   她无地自容。   即使痛苦,可她理智尚存,知道自己是在冤枉他,他带她来并非为看笑话,可她就是想向他泄愤,全怪罪到他头上。   他越是在眼前,她就越难受,为什么他就不能远远走开,不要在这么难堪的时候,偏要杵在她面前!   紧咬住的唇瓣渗出血来,季以舟当机立断,屈指敲在她耳后。   陆霓软倒在怀,强撑的力气仍未完全松懈,牙关紧阖,贝齿咬唇不放。   季以舟吻住她,唇舌温柔化开最后一丝倔强,抵着她的额,闭目良久,缓缓睁开时,深邃眸间尽是怜惜。   原来她并非高不可攀,清傲立于尘世之外,她也是这红尘中人,有喜有悲,有不尽如意的无奈与难以割舍。   他们是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假期到了,预祝小可爱们玩得开心,好好休息。国庆期间阿柏还是保持日更,每天下午3点,不见不散! 第54章 心虚   长公主府前厅, 白芷焦急又问一遍:“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已快二更天,晨间出门,这都一整日了。   她瞪着云翳:“都是你, 跟着殿下一道出去, 把人给弄丢了,你还回来干嘛?”   云翳嘁一声,“小丫头屁都不懂尽瞎操心, 她跟季大人一块儿走的, 能出什么事?”   说完嘿嘿一笑,“要出也是好事儿。”   白芷腾地站起,茯苓赶紧拉住她,两相劝合, 怕他俩又吵上。   其实长公主和季大人这桩婚事, 他们这三个人里,只有云总管自持己见, 茯苓心里面也跟白芷一样, 觉得殿下太过委屈。   眼下焦急等待的还不止他们三人, 凌靖初坐在椅中尚算神情淡定,反倒是她边上的二公主陆霏, 拧着眉一个劲儿搓帕子, 口中碎碎念, 比白芷还心焦。   “回来了,回来了……”鹃娘从前面快步赶来,边走边喊。   众人涌到门口,就见季以舟阔步而来, 长公主被他抱在怀里, 身上裹着件玄墨鹤羽大氅, 头靠在他肩头……沉沉昏睡。   “怎么回事?”   这下连云翳也不淡定了,跑上前手往氅里探,要抓长公主的腕子出来把脉。   季以舟虚抬一脚,作势要踹。   云翳赶忙向后躲开,伸长脖子往他怀里看了一眼,就见长公主脸色青白、眼眶红肿。   不会是……云翳心下大骇,这是怎么欺负她了?   凌靖初在旁皱紧眉头,这些人里就她习武,一眼便瞧出端倪,脱口道:   “你又睡她了。”   “你、你说什么!”   一旁陆霏惊得尖叫,长姐和未来姐夫……这也太刺激了吧!   剩下几人尽皆大惊失色,鹃娘翻了翻眼皮,险些晕过去。   “不是……你又点她睡穴干嘛?”凌靖初一时嘴瓢,悔得脸涨通红。   季以舟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显然是因漓容郡主慧眼如炬、一语道破真谛。   “她先前情绪过激,只得出此下策。”   含糊解释一句,抱着人径直往兰台苑逃去。   这里一府的人等着她,他把人弄成这样带回来,实在是……心虚。   走出两步刹住脚,还有更难为情的,他转头看向茯苓,“去给她煮些软烂的粥食来。”   陆霓先前干呕,除了心神猛然间受创,另一个原因是——饿的。   午时两人还在房中荒唐,这就错过一顿。   事后等她睡醒问完话,原打算带她去个地方,顺便在那儿用饭——结果又错了饭点。   众人齐齐流露愤慨,把他们殿下半道劫走还罢了,竟一天不给吃的,大牢里关犯人,还供着一日两餐食水呢。   要是让他们知晓,长公主被这孟浪之徒折腾大半日,就只给了口水喝,恐怕当场就得拿大棒把人轰出去。   忒抠门儿了这也。   茯苓应声,忙忙往厨下赶去。   其余人等自都跟在后边,云翳一伸手,笑嘻嘻拦住陆霏,“福顺殿下。”   “啧,你让开,我有要事跟长姐说。”陆霏跺了跺脚。   她今日一早出宫,先在长公主府扑了个空,追去书坊还是没见着人,只得抓住漓容郡主,又跟着回来这里,一等等到这阵。   云翳不肯让她进内府,“您有什么事儿,不如说给咱家,回头殿下醒了,自会转告。”   陆霏想了想,索性一咬牙,“我今夜不回宫,就住长姐这儿。”   云翳点了点头,“这会儿宫门快下钥了,想必您回了也进不去,鹃娘,带福顺殿下去客舍。”   客舍在前府,他朝鹃娘使个眼色,示意她叫吕良再派几个人守着。   前面季以舟忽然回过头来,眼神冰冷盯了二公主一眼,凶神恶煞的模样,令得陆霏一阵毛骨悚然。   季以舟转开视线,冷声道:“云总管。”   “诶、诶!”云翳立时换了张脸扬声答应,底下朝鹃娘挥了下手,颠着步子跑上前去,“季大人,您有何吩咐。”   这般前倨后恭,瞧得白芷一阵窝火,这家伙到底是谁的奴才?   进了寝室,季以舟轻手轻脚把陆霓放在外间软榻上,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递给云翳。   什么东西这是?云翳疑惑看他一眼,掀开匣盖,顿时两眼上插,干呕一声,差点熏吐了。   季以舟早早屏住呼吸,眼中掠过得意,这就算报了上回的仇,接着神情严肃下来,“认得么?”   云翳脸色变幻不定,刚开始也以为是被他报复,随后猛然间意识到不对,打开匣子细看,这次直接凑上去闻。   “这东西……哪儿来的?”   “张院判托杜县友人寻的,正是此物。”   就听喵呜一声,玄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围着云翳的脚不停打转,来回蹭他。   自从季以舟住进来,这小东西成天躲着他走,这会儿倒上赶着跑来。   “想起来了!”云翳阖上匣子,猛地一拍大腿,回头时脸色阴冷,“桔梗呢?”   他隐约记得的那阵异味,是那天在桔梗身上闻到的。   白芷听着两人的交谈,这会儿已反应过来,柳眉倒竖,又觉难以置信,二话不说,回头往东偏院疾行,云翳也忙跟上。   房中只剩了季以舟,他立在榻前,垂眸看着沉睡未醒的人,心头略有起伏的杀机,很轻易就能克制住。   他……不恐女了。   她是他心里解不开的那个结,也是三年来,第一个毫发无伤靠近他身边的女子,几乎轻而易举,便令他撤下心防。   今日又再与她肌肤相亲,顽疾便如春阳化雪,顷刻消融。   伏身在她面颊轻轻抚过,季以舟不再迟疑,转身离开。   云翳和白芷赶到东偏院时,已是人去楼空,桔梗逃了。   “这小蹄子,藏得真深呐……”白芷恨声道,连声命人去找。   云翳摆了摆手,“罢了,人大概早就跑了。”   茯苓也过来,颤声道:“怎么可能、她……她不是跟当归……最要好的么。”   自那次桔梗替她挡下秦大明的鞭子,茯苓一直对她深怀感激。   桔梗和当归跟着长公主也有好些年了,她们四人分管里外,虽说不常聚在一处,却也是情同姐妹多年。   一想到桔梗平日里做事勤恳,话也不多,待谁都和气的模样,茯苓只觉心头发凉。   那日前堂桔梗哭得那么伤心,谁能想到,杀死当归的凶手,就是日日睡在一间房的好姐妹。   回到房中,陆霓刚醒,正恹恹靠在榻上。   云翳禀完,自责地小声嘀咕:“是奴婢大意了……”   他一向自诩眼盲心明,这回是真瞎了眼。   云总管竟也有老实认错的时候,白芷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接着道:“奴婢也有错,求殿下责罚。”   陆霓听到是桔梗时,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去杜县的人带回张院判找到的奇香,这件事也就算水落石出了一多半。   她靠在榻上轻揉额角,先前的情绪过去,此刻反倒可以淡然处之,“与你等无关。”   太后的手伸到自己身边来,也不是第一回 了。   张院判这条线,她一开始就意识到不对,却没有追查下去,若不是季以舟……   她四下看看,这会儿心头才升起些不安,“他呢?”   三人互看一眼,都知这问的是谁,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还是云翳开的口:   “季大人走了。”   陆霓抬眼望来,流露一丝怅然,先前向他泄愤的那些话,恐怕又得罪他了。   “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大概是提早一日过去筹备。”   云翳解释一句,又道:“季大人走的时候交待,叫奴婢留在京里。”   今次是新皇登基首次祭天,场面规格分外隆重,京城所有有官身爵位的都须参加,女眷有诰封的也在此列。   名单里,唯独少了长公主。   太后的意思陆霓明白,前几年祭天典礼父皇都是交由她筹备,甚至有次因龙体抱恙,还是她做的主祭。   当时的季贵妃深以为恨,如今荣升太后,自然要报复回来,唯独不让她到场,算是折一折长公主的名头。   因此,陆霓才想着让季以舟代为看顾阿瓒,眼下看来,光是这样还不够。   “到底谁是你主子?”陆霓挑眉问他。   云翳嘿嘿一笑,“奴婢自然是听殿下的。”   “嗯。”陆霓点了点头,起身往湢室走,口中道:“那明日你还是先去益陵,接上阿瓒一道去堒台。”   堒台离京城须一日路程,距益陵倒还近点,三者差不多呈品字形。   “得嘞。”云翳殷勤答应一声,见她要去沐浴,忙道:“殿下,你先吃点再去。”   陆霓行过案前,见上面摆放整齐的肉靡粥,配几样清淡小菜,皱了皱眉。   茯苓也跟着劝说:“是季大人让奴婢备下的,说您还未用膳,殿下……”   陆霓愕然,他今日那样对她,倒原来还记得她一整日没用饭。   “本宫吃不下,先去备水。”撂下一句,匆匆往湢室走。   她素来喜洁,今日先是沾染一脚血,后来又出了不少汗,浑身不适得紧。   长公主时常饮食不定,这件事上很少听人劝,众人只得作罢,白芷进去服侍,褪去衣物时,饶是她一向沉得住气,也不由低低惊呼一声。   羊脂白玉似的娇软身段儿上,深深浅浅好些红印子,留的地儿还格外刁钻,白芷这样未经过事的姑娘家见了,难免惊心动魄。   陆霓回头看她一眼,神情淡然中透着几分慵怠,不见欢喜,也无悲怒。   作者有话说:   国泰民安,祖国生辰快乐!祝小可爱们假期吃好玩好睡好!! 第55章 逢迎   三更鼓已过, 陆霓立在廊下,白日睡多了,这会儿一丝困意也无。   望一眼黑寂的西厢, 那人在这院里一住多日, 现下总算走了,倒生出几分不惯。   往前府去见二公主,进去时, 陆霏果然还未睡, 一见她便扑过来跪在裙下,“长姐,你要救我。”   陆霓能想到,她深夜不回宫, 大抵是有要紧事, 且与太后有关。   低垂眉眼看着她,默然叹口气, “说说吧。”   “娘娘她、要把我认到名下。”陆霏拉着她的袖子, 眼泪哗地涌出来, “长姐,我该怎么办?我母妃她……她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二公主的生母胡昭仪, 是后宫除了皇后和贵妃之外, 唯一生育过的妃嫔, 一没家世二没手段,身体还不好,病了十来年,全靠汤药吊着性命。   身为公主, 陆霏恨嫁, 还想嫁得好, 都是为了能让母亲在宫里日子舒坦些,不必为每月的药钱四处赔笑脸、讨人情过活。   太后把她认归名下,明面上是抬举,让她成为嫡出公主,实际却是硬生生拆分她母女,没了女儿照应的胡昭仪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自不必说。   太后这是诛心呐。   陆霓在椅上落坐,照她脑门戳了一指头,“让你别去招惹她,你觉得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很够用是不是?”   陆霏伏在她膝头只顾着哭,陆霓心下烦闷,推她一把,“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老实交待,那何必来找本宫?”   “我、我都说了呀,长姐你不是都知道了嘛……”陆霏抽泣着支支吾吾。   陆霓冷笑一声打断她,“你是觉得现在有了尊号,想出宫就出宫,本事大着呢,那别在本宫面前哭惨,找别人帮你呗。”   陆霏眼珠子转了转,这才磨磨蹭蹭从袖子里摸出块宫禁令牌,“这……是解太尉给我的。”   陆霓白了她一眼,侧身挪开些,不肯理她,“让他替你去跟太后求情。”   陆霏扭捏着又来拽她袖子,“长姐……”   陆霓把她手扒拉开,扫了眼站在屋外的宫女,二公主今天带的不是银杏。   上次就想提醒一句的,太后在她们身边安插眼线,早就是惯用手法了。   “你要真想以后好好的,就少掺合解家的事。”   陆霓恨铁不成钢,点着她额角,“把你那点儿心思收了吧,莫要肖想解斓,你以为淳安嫁不了,就能轮到你了?”   解斓是解家的天之骄子,太后如今与解知闻走得这样近,他的婚事只能是政治联姻。   “长姐,你就帮帮我吧。”陆霏仰头哀求,“我又不让你白帮,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小丫头在宫里钻营几年,拿钱从宫人口中探来的小道消息也不少,陆霓这才挑了挑眉,赏了个姑且听之的表情给她。   “太后在你身边还安了个人。”   陆霏言之凿凿说完这句,很有点待价而沽的得意,抿唇看着长公主。   陆霓想到桔梗,这会儿连眉毛都懒得动了,淡淡嗯了声,“谁。”   “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上次听到太后跟秦大明说……”   陆霏一手撑在小几上,神秘兮兮凑近,“把那人的哥哥投进大牢,一听就是变着法儿要害你呢。”   这么说,桔梗是因家人被太后拿捏,才来算计她。   太后使来使去就只这么一招,跟当年任嬷嬷的情况差不多。   陆霓心无波澜,只觉厌烦透顶,陆霏又道:“反正你自己小心点,祭天大典,偏不叫你去,谁知道娘娘打得什么主意。”   太后的行事始终跳不出深宫妇人那套,睚眦必报,秋后算帐,心眼跟针尖那么大。   只看她听政以来所作所为,排除异己,厚封外戚,桩桩件件只顾眼下那丁点利益得失,连后宫一个病弱无宠的太妃也要算计。   再看她给两个庶子女赐的封号,全无容人之量。   福顺——服顺,就是要二公主乖乖听话,至于皇帝唯一的弟弟,赐号为“宁”,太后这是有多忌惮,阿瓒哪天起兵造反么?   以这般妇人见识把持朝政,长此以往,恐怕难以服众。   陆霓走时,给了福顺公主一句忠告,“找个门第低些的郎君吧,只要不掺合朝堂纷争,太后自不会跟你过不去。”   至于听不听得进去,便不是她这长姐能左右的了。   *   季以舟此时身在廷尉府外,平长任秋一面鞠躬作揖,一面抹着冷汗赔笑。   “司徒大人,这么晚了,彭正监他真不在。”   “不在没关系,本官去诏狱提个人,你带路吧。”   “这……司徒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任秋满脸堆笑,拒绝的话出口,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从前这人常年佩一张狰狞面具,叫人望而生畏,有活阎罗之称,如今不戴了,这张脸生得白净,乍瞧少了杀伤力,然那目中森冷幽深的锋芒,却依旧叫人胆寒。   “您如今毕竟不管着军务,这……廷尉府的诏狱,那都是奉上谕关押的要犯……”   任秋解释得嗑嗑巴巴,心说你一文臣,再是正一品,也不能随意插手刑狱的事儿吧。   季以舟微一颔首,语气听上去甚是温和,“也是,这个时辰了,彭大人若无公干,想必是已归家。”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客套话,任秋却立时慌了神,连忙摇手,“不,不,彭大人没回家……”   那还是去年的事,工部侍郎收受贿赂、贪墨巨额工款一案时,首犯高成事先得知消息,闻风而逃。   当时负责缉拿的,正是新上任的三军督尉季湛。   甚至他人都未出城门一步,只率兵将高侍郎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放出话来,若高成三日后仍不出现,便一日杀十人,直到将高府满门亲眷杀得一个不剩为止。   当时已逃出京城的高成,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哭流涕回来投案,他这罪并不累及家人,因此才会孤身出逃。   后来高侍郎咒骂季湛的话传出来,才坐实他活阎罗的名声。   这京城里的官员,谁没个一家子老小,得罪了他,那便全是现成的活靶子。   眼下季司徒这一问,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哦?”季以舟身形极高,垂眸看来时,挟着一抹似笑非笑,“本官也是前些日子听人说起,道彭大人在兴栏街置了座外宅,那位如夫人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么好的事儿,彭夫人应该还不知道吧?”   一门之隔,正在偷听的彭经浩腿一软,险些顺着墙根哧溜到地上去。   他这次禀上命行事,早已想到会因此得罪季湛。   威胁家眷这招他倒不怕,他孤家寡人一个,前两年才靠娶了位世家高门的贵女,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家里那头母老虎,他早就看腻了。   妻子仗势欺人,自己生不出还不让他纳妾,眼看他老彭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就要绝后,这才在外偷置了一房外室。   他掌管廷尉刑狱,手下做的都是机密事,这房外室安置得极隐秘,没想到这也能被季湛给挖出来,真是绝了。   便听一声轻笑隔墙传来,“彭大人,好自为之。”   彭经浩腿一软,这次结结实实坐在地上起不来。   *   陆霓今晚不想回兰台苑,到香樟馆来找表姐。   凌靖初时常来府小住,这香樟馆就是专门留给她的,离宸哥儿的住处也近。   先前云翳拦住陆霏时,凌靖初便也未跟进去,她是知道长公主的,从不让她过多涉及宫里那些纷争。   陆霓到来时,凌靖初才刚睡下,一手撑头拍拍床榻,调笑她道:“来,今晚表姐给你侍寝。”   陆霓面色微赧,自觉那点儿糟心事儿,都叫她给看穿了。   摘了斗篷褪了外衫,只着中衣跳上榻,从她身上翻到里侧的时候,凌靖初忽然拽住她胳膊,一手点着颈下。   “这儿怎么磕的,都红了。”   “诶,没有,你看错了。”   陆霓滚倒在榻上,赶紧拿被褥裹紧,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水润的桃花眼在表姐的炯炯注视下,慢慢移向一边。   “你、你们两个,今日真……”睡了?   凌靖初恍悟,她这掐指一算,也太准了。   上次陆霓在侯府过夜时,就把三年前那段孽缘,跟表姐一五一十交待了。   因此上,凌靖初实际是继云翳之后,第二个有点看好她和季以舟的人。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他们姐弟俩能在宫变那种混乱处境下保全性命,季督尉多少是有功劳的。   以及要不是有他从中作梗,裳裳真要嫁了季澹那纨绔,将来还有的苦头吃呢。   姐妹俩头挨着头说悄悄话,陆霓把今日事大略说了,表姐毕竟云英未嫁,那些羞涩难言的帐中情.事,便没说得太详细。   听到最后,凌靖初却有几分感叹,“裳裳,这天底下哪个男子,在床榻上不是只顾自己舒坦,像他这样的,可谓少之又少了。”   于床笫间取悦女子,大概只有淳安府上那几个面首,方会如此,但那些人所求不过富贵荣华,仰人鼻息而活。   季以舟却是强势霸道,视她为禁脔的意图丝毫不加掩饰。   陆霓轻哼一声,“他面上称臣,私下里却行事孟浪,难道不是跟以前昌国公对待父皇那套一样,表面逢迎,实则包藏祸心。”   凌靖初觉得她这想法有点偏激,一时却又想不出词儿来反驳,“这、男女之间和朝堂之争,怎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   陆霓哑然,太多事不能告诉表姐,她和季以舟这段姻缘,掺杂太多复杂因素。   眼下是她有求于人,须得放下自尊和颜面,任由他索取强占,这与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完全是两码事。 第56章 两难   翌日临行前, 云翳又来跟长公主商议,“既然堒台那边有季大人,不如奴婢还是留下吧。”   张院判的死错杂离奇, 桔梗跑了, 这件事目前扑朔迷离,好似一团迷雾,后面隐着太后的算计和杀着, 却看不清来路。   云翳觉得季以舟的安排比较稳妥, 有他在祭天典上看护宁王,自己还是该陪着长公主。   陆霓一宿没睡,这会儿才觉困乏已极,懒懒睨他一眼。   “阿瓒在那边无数双眼睛盯着, 太后不让本宫去, 摆明了是要对付他,明枪暗箭都得防。阿瓒的小命, 你现在就敢全交托到季以舟手里?本宫可不敢。”   “那您这儿……”   云翳勉强接一句, 也知她说的对。   可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 隐隐觉着要出事,只恨不能把自个儿一分为二, 两边都顾上。   “到了明日, 这京城十停人走得只剩一两停, 本宫好好待在府里,能出什么事?”   陆霓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再说了, 你也就能提防暗箭, 真要被人带兵打上门, 你那点子本事,也是不够看。”   “那、奴婢自是比不了季大人。”   云翳被她嫌弃,自觉有失宠的危机,低头一琢磨,漏了个口风。   “还有个事儿,前日奴婢去阳天观,听说嘉木老道又开炉炼丹了,是给宫里边儿供的。”   陆霓吸了口凉气,撑身坐起来,思忖半日,疑惑道:“给……陆琚的?”   “多半是。”云翳点了点头,“秦优那小兔崽子心眼多,还全都是长歪了的,太后放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迟早要捅出大娄子。”   陆霓心下称奇,沉吟道:“不是说太后最近不怎么使唤秦大明了,他这侄儿倒混得风生水起。”   这日晚间,皇帝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过晚膳,听了满耳的训诫,一回到寝殿,便扯着领口喊热。   秦优忙上前给他宽衣,厚重的龙袍褪下,陆琚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气,心头有股躁怒蠢蠢欲动,被他再三按捺下来,叮嘱道:   “小优子,这次祭天要出去两三日,那个药你记得带上。”   “主子放心,别的都可不带,仙丹定不能忘。”   秦优生得脸盘白净,一双眼漆黑灵动,一瞧就是个机灵的,唯独颊侧颧骨微微凹陷,显出几分阴柔气。   他把龙袍在一旁架上挂好,去一旁案上沏了盏龙团,试过茶温刚好,端给皇帝,之后便在旁跪下,替他揉捏小腿。   秦优轻声细气说道:“先前在慈宁宫,陛下听训站足小半个时辰,腿脚肯定乏了,奴婢给您捏捏。”   陆琚阖着眼,浓眉紧锁,“朕知道,母后说那些是为朕好,怕朕明日在大典上……又丢脸。”   “不会的,陛下,以后再不会了。”秦优柔声劝慰,“陛下服了究源丹,体内的真龙之气日渐复苏,如今精神旺健,气度威仪与日俱增,大臣们哪个不说,陛下精进神速,连管太傅也见天儿夸您呢。”   陆琚牵动唇角,笑着斥了句,“胡扯。”   真龙之气这等荒谬之言,起初他也是不信的。   但自从第一次用了那丹药,如同吃下定心丸,上朝时的畏缩胆怯一扫而空,果真是神奇得紧。   “是,奴婢啥都不懂。”秦优笑嘻嘻奉承,“陛下是真龙天子,这仙丹它才能起作用,往后谁也不敢再说那些胡话,更不敢小瞧咱们陛下。”   母后这些日子一直给他灌输这些,他也越来越自信,皇位就是他的,并不是从别人那里窃来的。   对,他本就是真龙天子。   这时有小内监在外通禀,道解斓求见,陆琚在案前坐正,示意秦优传唤。   如今宫禁城防皆移交至五官中郎将解斓,他今夜来,是向皇帝禀奏明日一早启程事宜。   解斓行至殿前,向上抱拳行礼毕,刚要开口,秦优拂尘向前一扫,和声提醒道:   “解郎将,陛见须行跪拜大礼。”   解斓一滞,侧头看来。   他统御禁军,按宫中惯例,甲胄在身可见君不跪,这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分明是跟他找茬。   秦优眼神不避不闪,拂尘又搭回臂间轻荡了荡,笑容不减,回头去看蟠龙金案之后的皇帝。   陆琚高踞上首,神色威仪凛然,敛眉垂目翻动案上奏折,像没听见。   解斓性子沉稳,过去虽不在京城,却始终秉持忠君之志,既然皇帝要给他这新任督将一个下马威,做臣子的自该受着。   他撩袍双膝跪地,玄甲砥砺在金砖地上,发出铿锵铮鸣,“微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陆琚方微微抬起眼来,“爱卿平身。”   陆家在皇位之上空有其名的状况,已有数十年之久,先帝在位时,还常在早朝上当着众臣的面,被昌国公季威反驳得无话可说。   陆琚认为,眼下季、解两家伏首称臣,正是他改变现状、夺回皇权的大好时机。   如季湛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还不是要被太后撤去兵权,那么新上来的解斓,也必须好好敲打一番。   这次祭天大典,太后着实耗费心神,光日子就更换了三回,由司天监千挑万选出,绝对不会行云布雨的艳阳天。   出城盛况蔚为壮观,万人空巷。   皇家车驾打头,自隆安门出京,禁军环伺在侧,玄天骑开道护送,后面跟着官宦权贵的马车,足足花了数个时辰,才依次在城门出尽。   队伍过于庞大,路上的行程便要花费一整日。   快到日暮时分,早一日已抵达堒台的季以舟,先看到从官道另一头过来的宁王车驾。   他脸色阴沉,看着陪同而来的云翳,眼带责备一言不发。   云翳无奈喟叹,“嗐,咱家也拗不过殿下呀。”   陆瓒先向季以舟拱了拱手:“还要多谢季大人鼎力相助。”   季以舟浅淡的眸光落在宁王身上,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拖油瓶,却也深知,这是她的软肋,是她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难免心下升起酸涩,沉声道:“今次太后是打定主意,为的就是让你们首尾两难兼顾,再一同发难。”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不,太后忌惮的人是我,只要除掉我,皇兄便无后患。因此,只要我在这里,长姊定可安全。”   季以舟眸中流露几许异样的嘲讽,在他二人看来时,敛去眼底情绪,摇了摇头。   “宁王过于自负了,昭宁因为你,跟太后的梁子结得太深,只怕就算你把小命双手奉上,她也不会放过你姐姐。”   陆瓒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他从来都知道,却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宣诸于口,含了一丝悲愤,反击道:“既然司徒大人如此关心长姊,为何还留她一人在京?”   季以舟神色冰冷,心头却有万般无奈,及隐不可察的惶恐。   他又能如何?这是她的决定。   当她宁可违背本心委身于他,也要让他答应看顾宁王时,这份惶恐就在胸口悄然滋生。   季以舟冷然凝视面前两人,“云总管,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日午时前,让宁王身患重症,无法继续典礼,你若做得到,我就带你们一同回京,再晚,那便恕不奉陪。”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临安县衙当日抓获撞张院判落水的醉鬼,如今就关在廷尉府诏狱,我今早刚接到的消息,那人有个妹子,在宫里做事。”   “桔梗!”云翳瞳孔一缩,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连成一线,已有了隐隐的猜测,喃喃自语:“太后这招……太狠了!”   *   长公主府所在的清平坊,正是通往隆安门的必经之路,府门外车水马龙,快至掌灯时分才消停下来。   入府后城中宵禁,快一更时,府门被人重重砸响,门房出来应时,被一个差役推搡开来。   随后,厚重的朱漆铜门被人以重物撞开。   陆霓来至前院时,吕良正带着一众府兵,与十数名廷尉府衙差对峙。   她目光落在抄手立在门廊下,一身正三品官服的人身上,认得这就是廷尉府正监彭经浩。   “彭大人,本宫这是犯了何事,要劳你亲自大驾光临?”   “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   彭经浩踱上前来,眼神带些游移,避免与她对视,“下官手头有桩案子,牵涉到贵府的人,这才冒昧登门。”   “哦,什么案子?”陆霓神态自若,淡声笑道:   “既是本宫府里的人,你要谁,只管带走就是,本宫一向遵纪守法,这点小事,怎会为难彭大人,更犯不着让人来砸本宫的门。”   彭经浩嘿然一笑,“是太医院院判张庭春一案,听闻殿下前些日还派人查访过,不知……眼下可有兴趣去听一听?”   “没兴趣。”   陆霓直接摇头,吩咐吕良一声:“送客。”   一众府兵顿时围上前,长公主府的护卫之力,比起寻常世家权贵丝毫不弱,仅是彭经浩带来的这点差役,若非出其不意,根本连门也进不来。   “慢!”   彭经浩喊了一声后,唇皮掀动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实际那人业已投案,供出的幕后主使……正是殿下。因此,您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下官走一趟了。”   陆霓负手而立,神色清冷,“若本宫不愿呢?”   吕良等一众护卫立时抽出佩刀,铿锵声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便听府门之外,有人扬声大笑,“陆昭宁,怕是今天由不得你!” 第57章 三管齐下   四名壮汉举着一顶肩舆, 若不是长公主这府邸建造得足够恢弘,恐怕高高在上的那位,会被直接拍在门外匾额上。   明晃晃的火把与烛灯映照下, 昌国公世子季澹居高临下, 俯视众生的眼神落在满满一院子护卫身上,手中折扇一收,指着陆霓大放厥词:   “彭大人好意相请, 长公主却不识抬举, 那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说话间,府外齐刷刷的脚步声铺天盖地响起,不过极短的时间,便将前门围得水泄不通。   陆霓微微昂首, 见季澹大剌剌半躺在舆轿上, 那条膝盖骨碎裂的左腿明显伤势未愈,歪斜僵直地抻着。   见她望着自己这条腿, 季澹新仇旧怨一同涌上心来, 恨声道:“陆昭宁, 今天本世子就要看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今夜城中空虚, 街上实施宵禁, 留守的城防司在各处城门严守。   陆霓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目光转向门外黑压压的士兵,看服饰并非城防司,却是统一的军中制式。   这样一支军队入城,不可能不惊动兵部, 那么……季澹是从何处调来的兵?   她转而看向吕良, 后者神色肃然, 一手紧紧握住刀柄,眉头深蹙,见她望来,微一摇头。   显然,以百名府兵之力,突围难度极大。   “哈哈,怎么样?”   季澹毫不介意唱独角戏,即便长公主由始至终也没搭过一句话,他高坐在上眉飞色舞,一副踌躇满志。   陆霓回过头来,仍是冲着彭经浩,“正监这是何意?如今廷尉府是季世子说了算?”   以何种由头带走长公主,正是彭经浩面临的难题,皇室宗亲可不是平头百姓,即便证据确凿,按规制也得等圣上御批到,才能拿人。   若非季世子忽然登门,实际在前夜遭季湛恐吓后,彭经浩心里早已打退堂鼓了。   然而眼下这形势,就算真能把人请回去,万一不能坐实罪名,接下来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他此刻左右为难,掺合进太后和长公主的权势之争,他这小鱼小虾动辄就得掉脑袋。   “下官奉劝殿下,还是随我等走上一趟吧。”   如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否则真动起手来,怕是刀剑无眼。”   “誓死守护长公主。”   百名护卫蓦地齐声高喝,雷动震天,惊得舆轿上的季澹身子一歪险些栽下来。   他暗自庆幸,若非跟解太尉弄来这支军队,这次大好机会,恐怕真要让长公主逃脱了。   “给我上啊,本世子倒要看看,谁敢反抗的,给我统统杀了。”   季澹抖着手疾言厉色,门外领兵校尉一声令下,近千名士卒向内推进。   吕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公主,末将率人杀出一条血路,送您安全出城……”   白芷、茯苓、鹃娘等人围在陆霓身旁,虽被这阵势吓得花容失色,却在看到长公主仍意态淡定时,却也都强自定下心神。   长史魏兰安前些日子去封邑处理事务,昨日才回,他到底有官身,尚且镇定几分,扬声对彭经浩说道:   “彭大人,此事不合朝廷律法,季世子擅调私兵围攻长公主府,这是谋害宗亲的大罪,本人宗正司署长史魏兰安,亲眼目睹,除非今夜你将此地之人全杀光,否则一旦事机败露,定难逃罪责!”   白芷拉住茯苓和鹃娘,低沉的声音微微发颤,“待会儿你们两个想办法出去,到肃宁侯府报信。”   陆霓回过头,除了白芷,其他两个脸都吓白了,她苦笑道:“侯府只有老太太在家,你让她们去报信儿,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办?”   “殿下。”白芷紧紧攥住她的袖子,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郡主又不在,老夫人是一品诰命,若殿下真去了廷尉府,起码她老人家还可想想办法……”   她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心里早就慌得没了主意。   陆霓微微愣怔,似是到这时才发觉,偌大京城,她竟连一个可投靠求助的人都没有。   “不能告诉老太太。”她淡声道,语气不容置喙。   外面的兵卒涌入,立时与吕良等人对峙住,双方兵戎相见,激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门外静了静,响起个尖利的公鸭嗓,“太后懿旨到。”   彭经浩周身冷汗顿时止住,心头长出一口气,感觉捡回条命来,这么件糟心的案子,总算不用他自己头上这顶乌纱来扛了。   秦大明高举黄绸御封迈进府门,面上是不可一世的狂傲,面南而立,宣道:   “奉太后娘娘懿旨,廷尉府即刻缉拿昭宁长公主,钦此。”   旨意含浑不清,即无事由亦无权责,然而有了这道圣旨,彭经浩总算又有了底气,朝头顶的季世子打了个手势,示意暂缓武力干戈。   再对上长公主,有了十足的淡定,抬手道:“殿下请吧。”   先礼后兵,外加一道圣旨,三管齐下,陆霓知道,今日这廷尉府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实际在那晚听完陆霏的话后,她已在心里琢磨得七七八八,料到太后必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给她按个难以洗脱的罪名,这才会布下祭天大典这个两难的局。   眼下无计可施,因为阿瓒还在太后手里攥着。   “好,本宫就同你等走这一遭。”陆霓语声沉稳,走上前去。   吕良退至近处,挡在她身前,迟疑道:“殿下……”   他心下为难,此地奋力一搏,他尚有几成把握,护着殿下出府暂避,但城门现下早已关闭,要想出城又是一道难关。   而眼下最难的是违抗圣旨,单这一条,殿下便罪责难逃。   “殿下……你有何吩咐?”他咬了咬牙,收刀入鞘,决定立刻往堒台求援。   陆霓看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移步绕过他时,身后白芷立刻跟上,把茯苓往后推,“我陪殿下去,你守好家。”   茯苓死死扯住长公主的袖子不松,泪流满面,却意态坚决,“殿下,奴婢也去。”   陆霓驻足,水润的桃花眸凝着浅笑,“你们几个,本宫眼下一个都用不上了。”   “昭宁殿下,请吧。”身后,秦大明抄着手冷声催促。   陆霓轻轻把她俩的手从袖子上撕掳下来,步履沉稳,回身向外走去。   *   廷尉府的阴森可怖,令人谈之色变。   形状古怪的各色刑具,铁制、木制、陶土的都有,无一例外染着斑驳血污,那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变成一团碎肉骨渣,留下的印记。   曾经被缚在上面承受酷刑的,早已死无全尸,却似乎魂魄仍被禁锢在此,永生永世不得逃脱。   若侧耳细听,还能隐隐闻得萦绕其上的凄厉惨号。   及至镣铐、火盆、水牢、尖刺嶙峋的囚笼……   充斥浓重血腥气及腐臭,冲刷出的血水,顺着地面纵横的沟壑迟缓淌动。   这便是廷尉府的审讯堂。   通常办案的府衙高堂明镜,光明正大,审讯依照流程,人证、物证、供词概不可缺。   但在廷尉府,这一切都不重要。   此地常年阴暗,密不透光,只因身在其中的犯人,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藏在肚里的秘密,一旦吐露,便如最卑微的蝼蚁,不须审判定案,死得悄无声息。   两侧长长的通道尽头,向下通往深埋地底的诏狱。   此时,一间地牢中,一个肢体残破的男人趴伏在地,蚊蝇被血污吸引而来,围着他乱轰轰嗡鸣。   桔梗缩坐角落,呆滞的目光落在哥哥身上,如同看一件死物。   “二丫……”地上的人又一次醒来,在求生的边缘苦苦挣扎,“救救我,你不能看着大哥死,咱们老周家绝了后,爹娘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你的。”   桔梗嘴唇翕动,麻木的脸上生出一丝动容。   周通艰难抬头,透过被血结成团的污糟乱发,苦苦哀求。   “我是被你拖累的啊!不然那些人杀了那太医,为什么偏要栽在我身上,二丫,我冤呐……”   “谁让你要卖我。”桔梗神情似哭似笑,喃喃自语,“你知道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活着有多难……”   她在宫中谨小慎微多年,才被皇后相中,在长公主身边做了大宫女,以为苦难终于到头,却被秦公公胁迫,身不由己,成了替太后监视长公主的眼线。   上次来时,周通身上没挨刑,让她生了一丝侥幸。   桔梗双眼无神,冷漠地看着哥哥,他当晚撞见张太医时,从他那里得到葵脑,当时留了个心眼,被衙差抓捕前,就藏在屋后的石板下。   她连夜赶回临安,取出东西后曾想着找个机会交给长公主,提醒她太后的奸计,以此换得她和哥哥的生路。   然而一念之差……   和当归去后园时,那小丫头无心的一句抱怨:   桔梗姐姐,我想回家了……殿下信任的只有白芷和茯苓两位姐姐,对咱们却总是提防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在太后和长公主之间摇摆不定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奇妙生出坚定。   要取得殿下的信任太难,且,长公主如今自身难保,唯有投靠太后,才是出路。   仿佛鬼使神差,她用石头砸死当归时,竟没有丝毫犹豫。   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哀求无果,周通又转为破口大骂,“娘说的没错,你这赔钱货就是个煞星,生下来克死咱爹,娘死了……现在连我也要死了,一家子死绝,你高兴了吧?”   桔梗麻木的脸上裂出一道笑靥,语声低不可闻,“是呀,我是挺高兴的,你们都死了,可我还活着……” 第58章 构陷   廷尉府的审讯堂, 从前也曾招待过权臣勋贵,甚至皇族宗室,但长公主这般的金枝玉叶, 却还是头一回。   不远处的几根柱子上捆缚着犯人, 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仅能勉强辨清人形, 不知是死是活。   陆霓沿着甬道步入, 两侧的狰狞刑具透出阴森冷芒,反射在莲青色广绫长裙上,葳蕤裙裾拂过地面,尚未凝固的血污争先恐后攀附上去, 怡淡馨香被浓重血气盖过。   这世间, 暴虐若想玷污洁净,只须一瞬间。   陆霓极力镇定下的心神, 在看到此情此景时, 恐惧不可遏制, 疯狂滋长。   彭经浩坐在正中高案之后,假作翻阅案牍, 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一旁安然而坐的秦大明微微阖目, 一派高深莫测。   唯独另一侧的季澹, 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陆霓,在她矜贵娇柔的身段上逐寸逘巡,纤盈柳腰、修长清傲的雪颈,淫.邪的目光流连忘返, 笑道:   “昭宁小美人儿, 吓着了没?你来, 乖乖求我,哥哥让你少受点罪,好不好?”   陆霓收在袖中的手握成拳,负在身后,轻蔑的目光一掠而过,落在正中的彭经浩身上。   “季澹不过一个世子,既无官身也无爵位,却于堂上大肆喧哗。彭正监,这就是你廷尉府办案的章程?果真独树一帜,大庸朝绝无仅有,只你一家。”   彭经浩被她斥得哑口无言,朝季澹连打眼色,示意他收敛些。   “本世子手里有兵,今天谁来也救不了你。”   季澹歪瘫在椅上气势十足,一拍几案,就是这么横,底气十足斜睨着彭经浩,“赶紧问,看她招不招,不招的话……”   那张略显阴柔的脸上流露狂热,视线扫向远处的刑具,蠢蠢欲动。   彭经浩暗自咋舌,觉得这人就是一变态。   “今有前太医院院判张庭春被害一案……”   堂上一记惊堂木敲响,彭经浩正襟危坐宣读完讼状,抬眼瞥了瞥长公主,喝道:   “带人证上堂。”   一旁传来镣铐拖地声,两名差役押解来的女子跪在堂下,默默垂首不语。   陆霓微微眯眼,看着桔梗。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身份。”   “民女周青,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宫女。”   “所犯何事,详细禀来。”   “是。”桔梗轻声应答,回过头,木然看了一眼陆霓,语声平铺直述,毫无起伏。   “殿下让奴婢的哥哥周通,趁张院判醉酒后杀死他,弃尸河中。”   陆霓面色毫无动容,冷漠听着,就似对方口中所说并非是她。   身为长公主,她何以如此大费周章谋害一个太医,这样的指控未免太过荒诞不经。   她转而看向堂上三人,秦大明仍是老神在在假寐,季澹盯着她的眼神,也依旧如盯着落入掌中的猎物,垂涎欲滴。   显然,这场指控还没完,也没这么简单。   彭经浩垂眼看着状纸,漠然问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桔梗说着,一旁的差役捧上一只布包,在堂下打开,传出刺鼻臭气。   “此物本是在张院判身上,我哥哥杀死他后得到的。”   陆霓冷眼旁观至此,眼瞳倏忽一缩,隐隐意识到什么。   冰冷恶意由脚底慢慢爬上来,她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   “此乃何物?”   “此物名为葵脑,可炼制奇香,长期使用可至人死地……”   彭经浩不急不徐又问:“那,长公主为何要让你哥哥,杀死张庭春?”   “长公主杀死张院判,是为灭口。”   此刻听来,桔梗的语声似也含了隐约的颤抖,她一字一句道:   “殿下命张院判炼制奇香,用在蕴秀殿漪妃娘娘寝室,害先帝……惨死。”   陆霓蓦地捂住嘴,依旧难以抑制恶寒袭遍全身。   她清楚知道太后恨她,想置她于死地,却从来没想过,会给她罗织这样险恶的罪名。   秦大明终于掀开眼皮,其内锋芒如同锐利针尖,死死楔在长公主苍白如纸的脸庞上。   “宫中人人知晓,长公主这些年对先帝多有不满,私下里时常口出怨言,甚至与先帝当面争执。但殿下啊,那毕竟是生你养你的父皇,你狼子野心歹毒如斯,实为千千万万世人所唾弃。”   如同雷霆当头劈下,一时间,将陆霓身上的硬壳尽数击得粉碎。   这一刻,她茫然失措、脆弱无依,下意识后退,无声辩驳:   “没有……本宫没有,我没有……”   身陷泥淖,浑浊的漩涡拖拽住她,天旋地转,坠向黑寂的深渊。   “父皇……母后……”她低低呢喃。   像幼时在重重宫殿迷路,哭哭啼啼一边喊一边跑。   那时,父皇和母后总会很快找到她,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呵护,直到她破啼为笑。   但……再也不会有人来抱她、安慰她、哄她笑了。   只剩她自己,弱小而无助,蜷缩着紧闭双眼,不去看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   “要么说最毒妇人心呢。”季澹震惊过后,忽而放声狂笑,指着陆霓,“千古奇闻呐,原来先帝驾崩,竟是被亲生女儿害死的,哈哈……嘿嘿……”   随着他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眼睛、无数双手,围着她指指点点,所有人带着深深的鄙夷和嫌恶,像看怪物一样。   寒意凝结一张张险恶讥笑的脸孔,欲要将她淹没吞噬。   一团怒火在陆霓胸中熊熊燃烧,周遭的窃窃私语、居心险恶的泥水污垢,逐一被烤干、蒸发,消散成烟——   她在滔天烈焰中蓦地睁开眼,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她重又穿上那身厚重的盔甲,无畏睥睨而起。   秦大明刺耳的公鸭嗓厉声喝道:“昭宁长公主,你可认罪?”   “本宫不认。”   所有的情绪随怒浪翻涌滚滚逝去,陆霓声沉如水。   秦大明自椅中站起,掸了掸袖子,“先帝遗体经验尸查明,确乃身中奇毒而亡,这等秘事隐而不宣,是为顾忌天家颜面,但太后娘娘绝不容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殿下,今日许你在这廷尉府自证清白,是娘娘予你的最后机会。”   自证清白?   那日秦双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不过半月就马上风……死在个窑儿的肚皮上……”   由秦大明这番话看来,太后都未必有她清楚,父皇真实死因的来龙去脉。   但,要她如何宣诸于口?   他们把张院判的死安在她头上,构陷她谋害父皇,却也稳稳捏住她的死穴。   让她百口莫辩。   秦大明冷冷觑着长公主,眼见她面色变幻不定,却始终不开口,候了片刻,转而看向彭经浩。   “彭大人,如此,便录下罪状供词,请长公主画押吧。”   彭经浩这才从恍惚中惊醒,实则今日这桩案子会是个什么走向,他也是到此刻方知,对于太后给长公主定下这么大一桩罪名,深感意外。   提笔书写卷牍时,他的手还有些颤抖,实在是从未办过——公主毒杀帝王——这等大案。   满篇朱红字迹如淋漓鲜血,触目惊心。   陆霓冷笑,“本宫绝不认这构陷之罪。”   “不认——那就屈打成招。”季澹正中下怀,邪笑连连,“彭大人,你这儿的刑具,可不能只当个摆设呀。”   彭经浩如坐针砧,说实话,他掌着这廷尉府,伤阴骘的事没少干,但说大奸大恶却还不谈不上。   起码,他没有给女人上刑的习惯。   季澹却不然,他今日等得就是这一出,兴奋得一手拄拐站起来,连蹦带跳到了陆霓面前。   “我的昭昭小美……”   刚凑近,陆霓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季澹,你敢动本宫一下试试!”   季澹哎哟一声捂住脸,恶狠狠磨牙,连声道:“好好好,烈性,爷就喜欢这样儿的!”   “来呀,给我把这女人捆上,抬到……”   他翘着脚退到一旁,瞅着满场刑具,要琢磨个最厉害的,好好挫一挫长公主的锐气。   “那个,对,就那个刺笼子。”   季澹两眼放光,在家时他就喜欢蹂.躏通房小妾,越是见血他越兴奋。   “爷我今儿就不信了,还治不服你!”   终于有机会,把这高高在上的皎洁明月拖入最肮脏的尘垢,季澹只觉热血沸腾。   彭经浩心下直犯嘀咕,抬眼去看秦公公。   秦大明稳坐泰山,太后交待了,祭天大典结束前,取了长公主性命即可,至于过程,季世子深得太后宠爱,自然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去折腾。   再说,他也想瞧瞧清水芙蕖沦落泥潭,矜贵出尘的长公主,受过这里酷刑后,会变得如何狼狈不堪。   “可惜咱家身子残缺,这等艳福望而不及,世子爷千万别错过啊。”   他怂恿着,口中爆出一阵刺耳的晦笑。   季澹连声狂笑,“季湛啊季湛,眼见煮熟的鸭子,临到头还不是吃进我嘴里……”   听到季以舟的名字,陆霓冰冷到麻木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铁笼里横七竖八的尖刺沾满血污,如张牙舞爪的恶鬼,叫嚣着等待鲜美血肉的投喂。   彭经浩迟疑再三,开口提议:   “这荆棘笼,收拾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倒还罢了,长公主细皮嫩肉的,这一进去,就该成个血葫芦了,模样可不大好看,世子若想……何不试试水牢。”   这两人背后有太后撑腰,自可为所欲为,可彭经浩还有软肋捏在季湛手里,不得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水牢?”季澹摸着下巴看向陆霓。   她被两个差役押住双肩,依旧站得笔直,神情淡漠,既不开口求饶,也未掉一滴眼泪。   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不像他从前玩弄过的那些女人,越是哭喊,越能勾起他施虐的激情。   且,这一身脂凝如玉的肌肤,破了相岂非暴敛天物。   彭经浩向任秋打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将水牢闸口往回拨了少许。   黑魆魆的水牢宽三尺、深五尺,正中立一根粗大石柱。   陆霓被缚在上面,浑浊的水流冰冷刺骨,由脚底涌上来,涨至胸口,挤压心腔最后一口气,将尽时,又缓缓回落。   水面起伏,她在死生间徘徊,轮回没有止境。   作者有话说:   女鹅遭磨难,抱抱她,也抱抱心疼她的小可爱们,明天男主就来给她出气,这些恶人一个也跑不了。 第59章 三更合一   长公主被带走后, 吕良安排人手赶去廷尉府外守着消息,交待了白芷等人几句,趁夜独自赶往城门。   夜里要出城, 除非有宫中或兵部的手令, 今日季澹带来的那支军队入城,城防司自是知晓的,眼下会否与之串通一气, 吕良实在没什么把握。   隆安门离得不远, 吕良刚到附近,便见城门一侧转出个男子,低声喊了句:“吕护卫,这边。”   吕良定睛一看, 却是前几日季督尉安排在府外, 每日给他回报府里人行踪的探子,名叫冯序。   冯序带着他绕到侧城处, 那里有扇供城卫出入的小门, 城防司统领徐泽亲自牵着一匹高头健马, 等在黑黢黢的阴影下。   吕良暗自松了口气,先前长公主没给他任何交待, 显然并未将希望寄托在季督尉身上。   往堒台求援是他自作主张, 心中也在忐忑, 季大人是否真肯为了长公主,违抗太后懿旨。   现下见到徐泽,便知这是季大人的安排,心头总算一块大石落地。   “吕护卫可是要出城?”   吕良点点头, 迟疑少许, 问道:“徐统领, 你可知今日入城的军队是何处调来的?”   徐泽面色沉凝,“不知,他们持的是太尉大人亲签的手令,因此,我等无法阻拦……”   吕良便不再多问,抱拳谢过,跃上马疾驰赶往堒台。   留守的白芷和茯苓此刻六神无主,今夜京城空虚,太后特意挑这个时间发难,就是为得让她们求告无门。   左思右想,白芷蓦地眼前一亮,“淳安殿下还在宫里。”   茯苓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两人趁夜赶往皇城,却被守在宫门外的禁军拦住。   二更天都过了,看来想在今夜请动三公主是不可能的,二人心焦如焚,只得折返回来。   与鹃娘一道,三人在佛堂燃香祈祷。   长公主金尊玉贵长到如今,即便再艰难时,亦不曾吃过皮肉之苦,如今先帝才刚驾崩,就被太后送进廷尉府。   那是什么地方?犯官罪臣进去都要扒层皮,能活着出来的少之又少。   殿下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三人痛哭伏地,口中喃喃诵经,祈求满天神佛保佑长公主平安,磕头不己。   漫漫长夜无尽 ,陆霓已没了时间的概念,艰涩的呼吸如同被长针刺穿肺腑,水流潮汐起落,每一次没顶,带她坠向深沉的永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落堒台,祭坛上钟鼓齐鸣,奏出欢快祥和的乐章。   崇明帝的首次祭天大典,所有人洋溢热烈崇敬,还需维持肃穆庄严,拿捏好恰当的分寸,以博取太后和皇帝欢心。   季姝站在坛上,睥睨脚下跪伏的身影,黑压压望不见尽头,这份无与伦比的殊荣与尊贵,令她飘飘然如立云端。   陆琚被厚重龙袍压出一身热汗,目光透过十二冕旒落在宁王身上,唇边扬起得意的弧度,静静等待。   祭拜过程繁复,大司典冗长的祷词中,陆瓒捧在双手间的祭器,在日光照射下,原本细碎的裂纹正在逐渐扩大。   从祭器交在手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他将被钉死在这祭坛上。   陆瓒微不可察向季湛投去一瞥,后者与解知闻并立群臣之首,垂眉敛目,那张清隽脸庞显出几分不耐和戾气。   “咔嚓”声加剧,手中的祭器陡然四分五裂,瓷片跌落地面,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收起唇边笑容,冷然看着陆瓒,身后秦优越前一步,厉声喝斥:   “宁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毁坏祭器,可是对陛下和太后娘娘心怀不满!”   太后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微微蹙眉看了眼皇帝,显然,对儿子的自作主张感到些许不满。   太心急了,眼下长公主在京城已成瓮中之鳖,难逃一死,之后收拾陆瓒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坏了今日的典仪。   上回的登基礼就已让她满腹遗憾,得位不正的流言纷飞,正要借今日祭天弥补回来,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臣不敢。”陆瓒微微躬身,并未对碎作一地的祭器做任何解释,姿态谦卑虔诚。   满场鸦雀无声,秦优的公鸭嗓显得尤为高亢。   “陛下,宁王心怀不轨,故意扰乱祭典,犯下大不敬之罪,罪不容恕,请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面色沉重,“朕怜你年幼,本想留你在京读书,是你坚持要为先帝守陵,朕也赐你封号以示抚慰。祭天关乎国运,即便你再心中有怨,也不该拿天下万民的福祉儿戏。宁王,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番劝诫颇显痛心疾首。   “皇兄。”陆瓒抬起头来,神色间并无慌乱,少年郎清亮的嗓音响遍全场。   “臣弟若真对您心怀怨怼,又岂会当众摔砸,故意落下口实,难道就为让你有个惩罚臣弟的由头吗?”   一语戳破皇帝面上的伪善,白玉珠串下,陆琚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你、你这黄口小儿,出言不逊,你眼里……可还有朕?朕是真龙天子……”   “皇帝莫要动怒。”太后打断他的话,沉声吩咐:“宁王不敬祭祀、顶撞天子,来人,将他押下去。”   上次与长公主当众争辩,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算计,何必争口舌之快,生杀予夺的权柄在手,便该快刀斩乱麻。   季以舟身在不远,此时蹙了眉头,下意识手摸腰间,这才记起今日一身文臣装束,哪来的刀?   一旁解知闻转过头来,看一眼他手上动作,无声笑了。   “司徒大人这是要……”   违逆上意,公然造反么?   赶在祭天前收缴季湛兵权,为的就是不受他辖制,坏了好事。   季以舟微一侧耳,神情恢复如常,甚至朝他也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后方。   随着太后这声令出,台下由远及近,如浪潮般掀起骚动。   纷纷扬扬的议论声,起初是从外围观礼的民众处传出。   今次祭天大典,为彰显天家仁和爱民,朝廷特许周边郡县的士绅学子前来观礼,更重要的,是要压下朝野间,有关继位正统的流言蜚语。   眼下却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群臣为着身家官途,趋炎附势者众,但民间乡野的声音,则不一定是权贵说了算,尤其是看重风骨气节的文人。   鹿鸣山作为附近数一数二的书院,今次来观礼的学子众多,在看到宁王在祭台上被宦官斥责时,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接下来皇帝怒斥,再到太后一语要给宁王定罪,立时群情激愤。   众怒声中,王清挺身而出,“公然毁坏祭器这等重罪,秦总管未经勘察,便直指宁王,恐怕有失偏颇,还请娘娘查明原委,也可平息士绅学子们的困惑。”   台下的声潮此起彼伏,此刻汇聚成统一的呼声。   “对,王中丞说得没错,宁王是陛下唯一的弟弟,怎可任由个宦官诬蔑定罪。”   王清今日的措辞,不如上次在紫宸殿恭顺,分明有恃无恐。   太后目光移向宁王,没想到,放他去守陵,竟被他结识了一批文人学子,和王清串通一气,真以为靠那些酸儒的唇舌,就能左右朝堂么?   她看一眼解知闻,对方回了个眼色,太后会意,心下稍安。   有解斓领三千玄天骑拱卫在侧,学子闹事倒也不足为惧,大不了以武力驱逐。   然而此次祭天的本意,算是全毁了,太后还得给皇帝收拾烂摊子,眼神示意秦优:   “说到底,扰了祭典亦是不祥,这些碎片还不快收拾了。”   秦优打个突,心道还是太后娘娘高明,碎瓷上有黏合用的脂胶,被人瞧出破绽倒是麻烦,连忙叫人去打扫。   太后则换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和声道:   “想是宁王身体不适,这才连祭器都捧不稳,秦公公,扶他下去休息。”   有了打碎祭器这项罪名,事后再发作也不迟。   秦优上前来扯陆瓒的袍袖,“宁王殿下定是有疾在身,言语冒失冲撞陛下,多得娘娘宽厚仁慈,不与你计较,还不赶紧谢恩。”   云翳在陆瓒身后,悄然拿手挡住秦优,向上一抬眉,笑嘻嘻低声道:   “有劳秦总管费心,不过,你还是先着紧陛下的龙体吧……”   所有人都未曾留意,长长的冕旒遮蔽下,皇帝面色通红似血,怒张的双目呆滞无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直挺挺僵立,一动不动。   “妖道嘉木的丹,炼给死人的倒还罢了,活人也敢吃,秦优,你狗胆包天……小命不想要了么?”   云翳的危言耸听低不可闻,幽幽传进秦优耳中,惊得他几要肝胆俱裂,连忙回头看去。   “陛下!”   太后也是这时才发现皇帝的异样,惊惧着要去扶他,手心摸到滚烫一片,“皇帝……”   “陛下想是中了暑气,娘娘,先扶陛下到阴凉地儿歇歇……”   秦优焦急说道,服用究源丹会有体热的症状,这个他和皇帝早就知晓,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太后娘娘的。   云翳的话在他心头有如一根毒刺,秦优惊惧交加,惟恐事机败露。   一旁迅速有宫人抬来舆轿,扶着浑身燥热、气息急促的皇帝睡上去。   秦优含恨瞥了眼云翳,提醒太后:“娘娘,那宁王……”   “把人先羁押起来。”太后的声音尖厉刺耳,被皇帝突如其来的病倒,惊得心神不宁。   季以舟对眼前的形势颇觉满意,原想着叫陆瓒故计重施,装病提早回京,谁想倒下的换成皇帝。   眼见几名禁军围住宁王,季以舟举步上前,被身边的人抬手拦住。   解知闻颇有几分语重心长,“贤侄与长公主联姻,实非明智之举啊。”   近日京中传出一些流言,道季湛与家族不睦,甚至登上家主之位,其中也有几分不清不楚的嫌疑。   这才令他恍悟,自觉已窥清对方的意图,从容笑道:“不论先帝生前意愿如何,如今人死如灯灭,大局已定,宁王成不了气候的。”   季以舟驻足,目光随着手扶舆轿、急步离去的太后,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对解知闻道:   “那么,太尉将人从宫里偷出来,安置在府中,也是想看看她腹中那胎,将来能不能成气候?”   解知闻眼皮子猛地一跳,面上飞快掠过一抹惊骇。   原以为季湛受家族排挤,这才找上长公主,想借二皇子这条龙脉飞黄腾达。   私下里,倒对季湛起了一丝惺惺相惜,自觉英雄所见略同。   无人知晓,假漪妃刘烟的腹中,还揣着先帝的遗孤。   这样一来,除了新帝和陆瓒,还有第三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选择这条更易掌控的皇家血脉,本是解知闻最大的秘密。   他无从所料,竟早已被季湛看穿。   解知闻紧紧盯着对方,这人的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几岁,一旦揭开伪装,亮出的却是锋利獠牙。   此刻这个把柄被拿捏住,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季湛上前,喝退欲要押住宁王的几名禁军。   解知闻转而看向解斓,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解斓立在阶上,正对奉命前去驱赶学子的禁军低声吩咐:不得伤人,维持秩序即可。   回过身,以刀柄挡了挡步下高台的人,沉声唤住他,“以舟。”   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宁王,解斓面色泛难,“娘娘下了旨意,你还要带他走?”   季以舟言简意赅,“他姐姐是我的妻子,我要带他走。”   解斓回望不远处,由霍闯和宁通带队的百人护卫策马持刀,被玄天骑阻拦在外。   两方兵马都是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两人都清楚知道,今日若兵戎相见,季以舟绝无突围的机会。   但,他的刀口绝不会对着兄弟,解斓收回刀,如同过去每次送他出征前一样,郑重道了声:   “去吧,小心点。”   解知闻震惊莫名,又有一重早知如此的懊恼,恼恨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为何一个个都如此难以掌控。   他径直往行宫去见太后,进去时皇帝已醒,面上潮红褪去,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为着今日的大典,陆琚早起时特意多服了一粒究源丹,连小优子也瞒着,谁想被陆瓒刺激得晕厥过去,险些出丑。   他拿眼神警告秦优,莫要在太后面前露馅,挥袖赶走太医,行至外间时,正听见解太尉向太后禀报:   “季司徒抗旨不遵,劫走宁王返回京城了。”   陆琚大惊,咬牙道:“这些乱臣逆贼,立刻派兵去追!”   太后抚着额角,看向他的眼中,怒其不争的愤懑比过去隐晦得多,她最近时有察觉,皇帝不像一开始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了。   到底他才是皇帝,太后并不想因此损伤母子情分,但对他的无知,却不得不厉声喝止:   “不可。”   “母后!”   “季湛眼下虽无兵权,却握有朝廷大半财路,不可轻易撕破脸。”   解知闻见他二人欲起争执,一团和气在旁劝慰,把这个早就显而易见的局面,又向年轻的皇帝解释一遍。   心里,实际也烦透了这对扶不上墙的母子。   陆琚面色颓然,闷闷坐在龙椅上,还是这样,从前父皇在时对昌国公百般隐忍,如今他对季湛,也要如此。   太后心里窝了团火,恨不得指着儿子的鼻子痛骂一顿,责他不分轻重缓急,擅自行事。   解知闻则向她投去安抚一瞥,京中设下釜底抽薪之局,只待长公主一死,断去的不仅仅是陆瓒的退路,还有季湛的。   季以舟带着陆瓒等人,一行刚出堒台不久,迎面一匹快马飞驰而至,他遥遥看清座上之人是吕良,脸色瞬间阴沉似水。   吕良连夜急赶,本要一日的路程,仅不过三个时辰便跑完,座下健马已是口吐白沫。   见到前面的人时,他绷紧的心神总算松缓,人再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坠向地面,口中急切道:   “长公主……进了廷尉府。”   陆瓒握缰的手一紧,小脸煞白,“长姊她……”   廷尉府那种地方,过去一夜,恐怕已……   云翳在马上身子晃了晃,太后这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   季以舟沉冷的眸布满阴霾,心头却还留存一线希望,详细问明经过,随后双脚一夹马腹,跨下骏马如电光疾影,似能体会到鞍上人归心如箭的迫切,眨眼间一骑绝尘。   他的战马神骏异常,比玄天骑配备得更为精良,后面众人赶忙扬鞭追赶。   白芷和茯苓天未亮便守在宫外,直到宫门开启,守城禁军却仍拦着不叫两人进去。   照说她俩本就是宫人,禁卫明显是专门得了命令,不让长公主府的人去向三公主求援。   还是白芷想到,上次二公主得自解太尉的那块宫禁令牌,被殿下收缴了,两人急匆匆又赶回府里寻出来,再回到宫门前,禁卫总算放了她们进去。   到淳安的祥华殿外,茯苓突然拉住白芷,语气是一贯的轻柔,却意态坚决,“让我进去,我去求淳安殿下。”   白芷停下步子,看看她哭得肿成桃子的眼,额头也是一片红肿,沉默着未再坚持。   茯苓性子柔软,过去被她和长公主保护得很好,那些与人争锋相对、勾心斗角的事儿,从不叫她沾。   白芷曾以为,做女子就该像长公主这般,心性坚定、不屈不挠。   她从未想过,长公主会遭遇今日这般摧折,而眼下,还需得更为软弱的茯苓,代替自己向三公主求情。   茯苓跪伏于地,向淳安连连叩首,不过几下,金砖地面便沾染了斑斑血迹。   淳安闲闲斜倚在软榻上,听说长公主进了廷尉府,细眉一挑,嘀咕了句,“本宫都没去过……”   接着,她轻快笑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好地儿,本宫也不稀得去,茯苓,你倒是说清楚点儿,谁把她带去的?”   “秦大明。”茯苓老实说道。   “那就对喽。”淳安笑盈盈摇头,“这事儿自有母后定夺,难不成你想教唆本宫跟母后对着干?”   “还有……季世子。”   茯苓语声艰涩,“淳安殿下,若太后娘娘真要定我家殿下的罪,依国法家规处置,我等无从有怨,但季世子是个什么秉性和手段,想必殿下心里清楚得很。   我家殿下与您一同在这宫里长大,不说情同手足,起码,从未起过要害您的心思,您难道真忍心,看她在季澹那恶魔手底受尽凌.辱,凄惨而终吗?”   淳安挑着的眉又扬高了些,拿过案上的茶啜了一口,低垂眉眼摆弄玉盏不言。   她从没想过违逆母后和皇兄,那是她荣华富贵的唯二倚仗,除非她疯了,才会为了那个事事把她比下去的长公主,得罪至亲。   但顺着茯苓的话,她稍稍往那个方向联想了一下,隐隐生出不寒而粟。   她时常出入昌国公府,与表哥季澹关系还算不错,也曾亲眼见过他屋里那些,本该娇花儿一样的侍妾,挨打至肢体残破。   将那样的场面代入到陆霓身上,尤其是廷尉府恶名昭著的各色刑具,再次习惯性地与自己做了个比较……   茯苓眼见着她脸色变幻不定,伏地用力磕头,鲜血从她额上汩汩淌下,挡住视线,眼前一片腥红。   “淳安殿下,大家都是女子,难道不知,尊荣皆是浮云,来去不由自己,我家殿下今日之苦,若有一日落在您身上,您当如何?”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披面的血却像个冤死的女鬼,话中深意更让淳安没来由一阵胆寒,怒道:   “大胆,你这贱婢,竟敢咒我皇兄!信不信本宫现在就叫人来杖毙了你!”   茯苓并未辩驳,也不讨饶,直直跪着自行掌嘴,下手之重,不过几下娇嫩的双颊便已高高肿起。   淳安被她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态度,弄得气愤不己。   然而,看着这张又是伤又是血的脸,想到长姐现下……怕也是如此,甚至比她更惨,终不免升起两分怜悯。   廷尉府外重兵把守,得知来人是淳安公主时,一名小校跑去叫来领队。   步军校尉沙齐扶刀踱上前,向淳安公主抱拳一礼,“殿下,我等奉命听从昌国公世子调遣,不得放人进去,实非有意冒犯。”   “季澹能耐大了,都能调得动兵呢。”   淳安言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那就烦请你进去通传表哥一声,本宫在此立等。”   不久后,列队退出一条通道,廷尉府黑压压的铜门启开一线,好似深渊裂开一道隙口,诱使人自投罗网。   跟在后面的白芷茯苓却喜极而泣,昨夜吕良派在此地的人,想尽办法皆不得入内,总算,淳安公主的面子还管用。   只要能进去,便是陪着殿下一道死,心也踏实了。   天光自半开的门缝透进来,好似给阎罗殿引入一线生机,将审讯堂里的阴谲鬼气扫去了些许。   一夜过去,长公主还未认罪。   淳安进来时,秦大明如梦初醒,霍地跳起来,意识到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顾不上向三公主请安,脚步踉跄跑到水牢边上,扒着池子向里张望。   季澹斜乜一眼来人,不阴不阳笑了笑,“淳安,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哟,表哥原来知道这是哪儿啊。”他横淳安也横,上前抓起大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记敲下。   “昭宁是本宫的长姐,也是大庸朝唯一的长公主,被你们这些龌龊之人刑讯逼供,兔死狐悲你懂不懂,你叫本宫情何以堪?”   彭经浩正趴在大案上睡得迷迷糊糊,被她这一敲,惊得三魂七魄乱飞,手忙脚乱,险些从椅上缩到案底。   那边秦大明已嗷地一嗓子嚎出来,“彭经浩你个鼠首两端的小人,竟敢叫人动手脚。”   他伸手去够水牢边上的闸口,难怪长公主受了这一夜的刑,嘴还能这么硬,原来竟是有人暗中放水。   秦大明半趴在地,抬眼间,恰与牢中女子苍白似鬼的面庞对上。   原本清冷矜贵的玉容,此刻双目紧闭,眼圈殷红似染了鲜血,双唇抿成一线,色泽呈现浓重的青紫,几近墨黑。   她、死了么?   这个念头在秦大明脑中蹿上来的瞬间,他猛地合上闸口,池下传来机括扭动的咯吱声。   水流澎湃而起,呼啸着漫过头顶之际,陆霓蓦地睁开眼,一重浓烈的血色染在瞳仁上,令她似地狱归来的恶鬼。   她嘴唇轻颤,牙关紧叩,眼中挟着森森寒意。   秦大明肝胆俱裂,一时间,像是被索债的凶邪掐住喉咙,惊得双脚乱踢。   扑到他身上的是白芷和茯苓,女子尖利的指甲不要命地抠进皮肉,哭喊着:   “我和你拼了……”   边上的差役连忙去拉开两女,谁知看去软弱的女子,此刻却凭着一股悍然凶狠的劲头,死死缠住秦大明的头颈,以指甲和牙齿为武器,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那边正跟季澹打嘴仗的淳安,一手撑案,伸手过去揪住他。   “本宫既然来了,你还敢不放人?”   堂中一时乱作几团,眼见事机败露,彭经浩咬了咬牙,此时不能再做墙头草,必须站队了,向任秋打个手势,示意他打开水牢。   “她是毒杀先帝的真凶,人证物证都有,淳安,你再胡搅蛮缠,太后定不饶你。”   季澹被淳安扯住衣领,咆哮着和她对撕。   这说辞太过耸人听闻,淳安不由定住手,讶然回头。   浑浊水流褪去,锁在石柱上的人露出身形。   在水牢浸了一夜的衣裙,此刻湿漉漉紧裹住凹凸玲珑的躯体,乌发如墨,黏在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的面颊上。   头脸脖颈和双手沾满斑驳血痕,鲜血被稀释成极淡的粉色,好似一朵朵形将凋零的芙蓉花瓣。   浑身上下,曲线及血肉无从遮掩,暴露于人前。   她本是一朝最高贵的女子,此刻却是最凄惨绝望的囚徒。   淳安在这一瞬间全身寒毛都竖起来,尖声道:“你说长姐毒杀父皇?绝不可能!”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用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尊崇的公主打成阶下囚,将心比心,淳安只觉遍体恶寒。   秦大明在几个差役的帮忙下挣脱出来,脸上横七竖八的口子鲜血淋淋,全是被指甲挠出来的。   他四处看去,寻不见主官彭经浩,只得自己跑到堂上抓过状纸,厉声断喝:   “长公主谋害先帝证据确凿,罪极当诛,来人呐,给她按押画印,即刻处死。”   他分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机,长公主必须马上死,多拖一刻,便凶险一分。   白芷和茯苓奋力扑上前,用身体盖住长公主,不许差役靠近她。   “淳安殿下,此乃太后娘娘懿旨,便是您,今日也违抗不得。”   秦大明的声音尖利刺耳,像只被人捏住长颈、垂死挣扎的鸭子。   淳安呆呆立在原地,莫名愣怔。   秦大明的直觉没有错,一阵隐约的喊杀声,正从门外传来。   季以舟一路风驰电掣,赶至隆安门时,霍闯带领的队伍、以及宁王等人,还在数十里之外。   他的马太快,城门洞的守军起先只看到个黑点,眨眼间已至近前,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不由大声呼喝。   徐泽一直守在这处,见状喝退守卫,命人迅速挪开栅栏。   季以舟单人匹马,如流星坠地呼啸而过。   直到遥遥望见廷尉府,门前黑压压的步兵方阵,近千名士卒盔明甲亮。   他飞身下马,落地时踉跄一步,鞍侧的长刀已出鞘在手。   面对眼前的严阵以待,一路上越来越冷的心,此刻反而回温。   手撑在膝上急喘了几口,这般不顾一切的奔袭,在他来说亦觉难以承受。   随后,他沉着腰,闷声笑了起来,是发自肺腑、由衷开怀的笑。   廷尉府前的驻军还未散去,只有一种可能——   她还活着。   季以舟直起身,看向前方如临大敌的一众士兵,由甲衣制式认出编制,冷嗤一声:   “青州军,还真是不辞千里,叫沙齐出来。”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已有兵将认出他来,低低议论声不绝于耳。   季湛从前隶属幽州,与青州可谓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两年前飞棠关失守,是他领三千玄天骑,千里迢迢跨越青、翼两州赶去救援。   这份功绩,在青州军眼中,则成了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沙齐自队伍中走出,语气轻蔑,“季大人,末将不归你调遣,识趣的便自行退离,否则按扰乱军机论处,某有权下令,将你斩于阵前。”   季以舟抬眼望着廷尉府半开的大门,“痛快,那便不必废话了。”   刀锋睥睨,他一人一刀,裹挟凛冽煞气,要于此地杀出一条血路。   千人步兵结成的方阵,等闲骑兵冲锋也要避其锋芒,失陷其中便是死路一条。   季以舟却似深谙阵形的变化,身形诡谲出没如风,不多时,他的身后又跟了不少身覆软甲的持刀护卫。   这些是长公主的府兵,先前白芷和茯苓进去了,令他们生出希翼,眼下纷纷跟紧季以舟,向廷尉府杀进。   半个时辰后,霍闯领兵赶到,深陷重围的人已是周身披血,青州军这方则更为损失惨重,横七倒八的尸首堆成小山。   数百人堆叠的铜墙铁壁之后,离廷尉府大门,仅余十步之遥。   不须季以舟下令,霍闯和宁通娴熟分兵两路,百人骑形成双龙阵,左右挟杂下,迅速突进重围。   骑兵迅猛如风,势如破竹,冲开最后一道屏障。   廷尉府厚重的铜门轰然洞开,季以舟单手持刀,身后明朗的日光照出尸山血海的修罗场,面前的审讯堂幽暗森冷,如同阴曹地府。   他立在门槛前,处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处,似跨越阴阳两界、肆意收割性命的杀神。   所过之处,死伤过半的青州军哀鸿遍野,即将抵达的廷尉府正堂,其内所有人无不两股战战,惊骇莫名。   差役们得了主官的暗中吩咐,互相推诿著作壁上观,秦大明使唤不动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面无人色,眼中闪过一抹狠色,连滚带爬扑向长公主。   眼下唯有劫持住她,才有可能获得逃生的契机。   季以舟人尚在甬道,手中长刀如流星激射飞出,鲜血在半空划出一道赤烈红焰。   那刀早已卷刃,布满细小裂痕,如锯齿刮蹭,刀尖洞穿秦大明肩窝,凌厉的劲势带得人向后飞出数丈,牢牢钉在殿柱上。   凄厉的哀号霎时响彻整间审讯堂,这是自昨夜长公主进入后,响起的第一声惨叫。   来自这个心怀鬼胎的恶人之口。   陆瓒从殿外飞奔进来,扑在长姐身上,喉间发出一声悲嗥,如同失去双亲的幼兽,呜咽着紧紧抱住她。   云翳极力睁大双眼,致使白翳上布满血痕,朝长公主伸出手时,颤抖难以自抑。   他一贯看淡生死,对活着这件事极为厌倦,因此总以玩世不恭的姿态示人,即便面对长公主也是如此。   在他的认知中,哪天她死了,他就弄一粒升天丹,服了给她殉葬,尸身不腐,到了幽冥地府,还可一直侍奉她。   然而此时见到生死未卜的她,从未有过的惶恐占据整个心灵。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的身子冷得像冰,腕上的脉息都快摸不出来,手探在脖颈,过了好久,察觉到微弱的跳动。   云翳一屁股瘫坐在地,俊美的脸上似哭似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生之喜悦。   “活着,殿下还活着……”   由始至终,季以舟远远立在甬道上,不曾上前。   那些人围在她身边,对她的疼爱与怜惜毫无保留,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的伤与痛在他面前那么隐晦,从不肯坦露分毫,用这种隐晦的疏离,将他拒之门外。   她不爱他。   而他,本是来找她报仇的。   但却为何,在得知她身陷囹圄时,他的心像被人剜去一大块,空荡荡,蜂拥而起的杀念如狂风呼啸。   那种痛,与过去的深含怨怼不同,说不清道不明,难以理解。   季以舟走上前,透过围拥的人群缝隙,看见陆霓惨白的小脸,往日灵动如水的桃花眸紧紧阖着,乌黑的唇倔强紧抿。   他的眼眶一瞬滚烫赤红。   他见过太多生死,如今落在她身上,却无法淡然处之,心头暴虐的情绪无法渲泄,唯有杀戮可以替代。   季以舟双目腥红,周身散发淡淡白气,那是先前无数人鲜活滚烫的血浆喷溅上去,再被此地森冷的寒意激发而成。   步履沉滞,仿佛来自地府、杀气腾腾的死神。   秦大明双脚离地被钉在柱上,逃无可逃,惊恐看着向他走来的人,嘶声尖叫:   “别杀我,求求你、饶……”   季以舟双手握住刀柄,猛地向下一挫,刃锋撬断锁骨,就此断裂开来。   他将断刀朝里捅进半截,继而长拖向下,豁开整副胸腔。   从左肩至右腰,秦大明被斜斜劈作两截,求饶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明天,轮到色胚季澹。 第60章 惩罚   本该万无一失的局面, 门外上千人的军队把守,季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仅凭一己之力, 就这样杀进来了。   季以舟手提断刀行至堂前, 原本跟季澹站在一处的淳安,惊惧连连后退。   杀人这种事她听得多,亲眼所见却是第一次, 没想到就碰上这样异乎寻常的凶悍场面, 连头发丝都在战栗。   季以舟停在公案前,目光落在那纸状书上,带了几分诧异拾在手中瞧了两眼,腥红眼眸流露浓浓的嘲讽。   “是、是秦大明那狗才……和彭经浩弄出来的, 不关我事, 真不关我事。”   藏身公堂大案之下的彭经浩探出头来,这锅他可不能背, 当即把昨夜的细节全抖搂一遍, 并且趁机邀功。   “季大人, 下官绝没有为难长公主殿下,都是季世子的主意, 要给她上刑, 下官极力周旋, 暗中回护,真的,你要信我,要不然, 长公主早被这变态给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他瞥见那边地上的两爿残尸, 面前的人浑身是血杀气逼人, 胆寒之余,庆幸这次的倒戈实乃明智之选。   如若不然,继秦大明,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听完,季以舟森寒的眼中杀意盛极。   他本就在彭经浩这里埋好伏笔,令他不敢轻举妄动,留在京城的人少之又少,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屁用没有、断腿养伤的季澹。   解知闻也来掺合一脚,竟调来青州营,否则京城只剩下徐泽的城防司,无人能与长公主府的兵力抗衡。   “好你个彭经浩……”   季澹气得牙痒痒,难怪刚才秦大明骂他小人,原来真是他阳奉阴违,暗中动手脚。   季世子一向自诩胆大包天,天王老子也敢顶撞,唯独对这个五弟又惧又恨,十拿九稳的阵容遇上他溃不成军,这会儿没胆气充横。   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都在叫嚣着逃命,拖着断腿向后退,这时候只想找个替罪羊,抓住淳安挡在前面。   “她、你杀她出气吧,她是太后生的。”   “季澹!”淳安怒发冲冠,重重甩了他一个嘴巴子,“你个卑鄙无耻的孬种。”   “姐夫……姐夫你听我说。”   回过身来,淳安这会儿怒极,反倒没先前那么害怕。   “我是来救长姐的,茯苓一说我就来了,要不是我到得及时,你们就只能……给长姐收尸了。”   季以舟冷峻的眉眼瞟了她一下,轻轻吐出个字:“滚。”   淳安一把搡开季澹,麻溜跑开。   季以舟踱上前,断刀横在季澹脖颈,沾着碎肉骨渣的刀身,红的白的黏糊湿哒,抵住他下巴,迫使其抬起头来。   “你想要她?”他轻声细语问道。   “我、我……”季澹结巴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吾两声,突地挺起胸膛,硬气道:   “是……本世子是真心喜欢她,这么些年了,我就想把她弄到手,怎么样吧。”   “放屁!”尚未跑远的淳安站住脚,气势汹汹回指季澹,“喜欢她你还这么折磨她,你个变态!”   “我……”   季澹刚说一个字,颌下的刀抬了抬,拍得他下牙床一阵酸麻。   “哦,我差点忘了。”季以舟嗓子干涩沙哑,“三年前,就是你给她下的药。”   季澹面上流露一丝神往,丝毫没意识到凶险即将来临,恨恨道:“本来太后都给了准话,她是要嫁给我的……”   季以舟刀口倾斜,自他耳下慢慢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长流。   在季澹嘶声痛呼中,他轻描淡写说道:   “她是我的,你想要,我就杀了你。”   他的理由简单直白,条理清晰,为一个女人杀死至亲兄长,跟兄弟间争抢玩偶打架,一样稀松平常。   “季湛,你不能……我、我是你亲哥,你不能杀我。”   季澹语无伦次大叫,被他的刀抵着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顶到墙,无路可退。   “亲哥……”季以舟语带嘲弄,一手卡住他咽喉,卷刃的刀口极钝,一点点楔进他皮肉之下。   季澹拼命挣扎,“啊——救命啊……”   “季湛,季以舟!”   一个苍老的女声在殿堂门外蓦地响起,“放开他。”   “娘!”季澹见着救星,激动得涕泪横流,“快救我,你快让他住手啊,他不能杀我……”   昌国公夫人崔氏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快步进来,对周遭血腥的场面视若不见,步履虽疾却依旧稳健,枯槁的面色呈现死灰,向着围了许多人的那边瞥了一眼。   长公主身上裹着重毡人事不省,但显然还未丧命,崔氏心头一颤,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收回视线,径直来到季以舟面前。   “放了他。”她的语气平静,透着隐隐的哀求,却依旧显得高高在上。   “母亲大驾光临。”   季以舟轻蔑一笑,“看来……你还是很在意这个儿子的性命。”   崔氏干瘪的唇微微翕动,“季以舟,他是季家嫡脉,你断他一条腿,还不够解恨吗?”   季以舟摇了摇头,“远远不够。”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相视而立,身为庶子的那个,沾满血污的手掐在嫡子的颈项上,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崔氏眼中迸出切齿痛恨,定是前世造孽,才会将这噬亲反骨的逆子引到家里来。   抑或者,早在十几年前,知晓有他的存在时,她就不该手下留情,早日斩草除根,便没有今日之祸。   “娘……救我啊。”季澹凄声哀求,被卡住喉咙,胸腔的气正在一寸寸减少。   他未曾想过,昨夜陆霓所经历的,正与他此刻相仿。   崔氏的目光落在季以舟手上的兽头铜戒,咬牙道:“季以舟,算我求你,留他一命,我就把另一半铜鉴给你。”   心头清楚,交出这最后的筹码,等若她和儿子翻身的机会就此断送。   她苦苦忍耐数月,却终是斗不过他。   季以舟眸中寒星点点,凛冽的杀机略有收敛,唇边划过一丝残忍,颔首道:   “留他一命,可以。”   他随手抛开断刀,卡住脖颈的手移到季澹肩头,两边压住。   迈近一步,几乎与季澹贴面而立,腥红的凤眼闪着幽邃晦暗的锋芒,轻声道:   “她是我的,谁也不能动,既然你管不住自己,那……我来帮帮你。”   说着话,他猛地提膝,重重撞在对方两腿间,脆弱的软肉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季澹的惨叫在冲出喉咙之际,被挤压成撕心裂肺的气音,巨大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惊惧与绝望冲击头脑,他双眼向上直插,像个被人扯烂的布偶,软倒在地。   “澹儿!!”崔氏惊呼一声,扑上去抱住他,咬牙切齿使她面目狰狞,一点也不像京城最尊崇的贵妇,盯着季以舟双眼喷火。   “你、你竟敢……你已经断了他一条腿,为何还要毁他。”   季以舟扯过身后的披风,开始擦拭手上的血浆,神情不置可否。   “他已有三个儿子,作为男人的那点作用,今后再也用不上了,你要我留他一命……”   他弯下腰,对崔氏和声笑道:“母亲,我照做了。”   落在季澹身上的惩罚,没有人比云翳更有切身体会。   他过来时,刚巧将提膝撞击那下看得一清二楚,下意识双腿夹紧。   那股痛劲儿,想必比他当年净身挨得那刀,还要惨烈百倍千倍。   对于这色胚来说,亦是比死更好的惩罚。   云翳看完案上的状书,请彭经浩从地牢提了人证出来。   桔梗手足附着镣铐,进来时眼神先去找长公主,只看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白芷冲上来,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几次张口,一肚子想要骂她的话却说不出口,便一个接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   还是云翳拉住她,清隽的面庞习惯性挂着微笑,惨白的眸却森冷并无一丝笑意。   “殿下待你太薄,让你受委屈了,但那是咱家的主子,咱家总不能说她的不是,来,吃了这断肠散,疼上七日七夜,赎干净你身上的罪孽,下地府去投个好胎吧。”   他从怀里摸出个药包,一手稳稳掐住桔梗的下巴,把药粉往她口里送。   “不,我不要……”   桔梗拼命扭头去看,殿下没死,那她也还有机会活啊,苦苦哀求:   “我、我也是被迫无奈啊,是我一时糊涂,今后一定悔过自新,绝不再起二心,求求你了云总管,我不想死……”   “你赎的罪,并不是欠殿下的。”云翳眼神凉薄,毫无怜悯,这才是他的本性,“是欠当归的。”   白芷恨声质问,“你杀当归的时候,她有没有求过你?你饶她了吗?”   季以舟从他们身边经过,对此视若无睹,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迟滞,缓缓向陆霓走去。   脱去染血衣袍,内里的软甲形将碎裂,他随手扯散丢落在地,未被甲衣覆着的地方遍布伤痕,他却懒得看一眼,沉冷眸光渐渐泛上柔情,凝注在陆霓身上。   随着脚步靠近,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正在一点点收敛。   她全身裹在厚重毡毯中,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和凌乱湿漉的几缕乌发。   依旧是黑白分明,双颊却没了初见时的灿若桃花,只余寒雪般刺目的白,和鸦羽似的墨黑。   枯寂冰冷,像极北永夜下的苍茫雪原。   她半靠在陆瓒怀里,那少年单薄的胸膛透着孱弱,不足以支撑和守护。   季以舟在她身前半跪下来,伸出手时,陆瓒抬臂挡了他一下,少年带些抵触的眸子注视他半晌,终是沉默妥协。   “臣救驾来迟,今日此地血溅三尺,给殿下出气。”   隔着毡毯的身子僵冷如一尊石像,丝毫没有回应,季以舟满心虔诚,温柔将她拥进怀里。   “裳裳,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宝子们玩得开心吗?今天评论送小红包哦。 第61章 诊治   怀里如同揽了一具毫无生机的玉像, 季以舟一路上贴着她的脸,试图找回些许暖意,却如极北寒域的万年坚冰, 亘古冷漠, 始终不肯给他一丝回应。   把陆霓平安送回长公主府,到了门前,季以舟却没进去, 调转马头, 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云翳在后喊了几声,嘀咕一句:   “又要赶去杀谁?”   不过他眼下顾不上管这个,先前还在廷尉府,他便派人去请医师, 此时杜老也恰好赶至。   张庭春在太医院做了十几年院判, 一身医术便是师承自杜易明,他年纪老迈, 不做御医久矣, 与宫里的纷争毫无瓜葛。   眼下长公主的情况, 云翳信不过太医院,这才请了他来。   杜易明细细诊过脉, 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老朽瞧着……怕是凶险。”   白芷和茯苓立时捂住嘴, 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你这老……”   云翳也急了,赤眉瞪眼,“你把话说清楚成不成?这京城数你医术最高,要是连你都治不了, 那……”   那难道, 殿下只能等死?   再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 让云翳悔恨不己。   他过去明明有机会拜在名师门下学医,却捡了看上去很厉害、实则伤人伤己的毒术。   “殿下幼年时,老朽还曾给她调养过一阵,熟知她的体质,底子养得极好,这几年虽是守孝茹素,也就是脾胃上寒薄了些。”   杜易明的性子不紧不慢,对他这态度也没什么着恼,只随意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今次这一遭伤及根本,若单只是肺腑受损,医治起来老朽尚有把握,日后再以药物慢慢调养,最多一年半载即可恢复如初,只不过……”   此刻众人,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陆瓒更沉得住气,清稚嗓音透出沉稳坚定。   “杜老,您有什么需求只管提,便是稀世灵药,我等也会尽力寻来,只要能救回长姊,什么代价我都愿付出。”   “不不,殿下误会了,老朽不是指药物难寻。”   这天下还有什么良药是皇室得不到的,即便她姐弟俩如今失势,那也比寻常富贵之家强上百倍。   老者矍铄的面容显出几分为难,抱赧道:“长公主她浸了一夜水,此时体温过低,症状譬如极北之地冻僵将死之人,这与寻常寒症不同,病势过急,老朽实在……把握不大。”   这时,季以舟大步流星从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子。   虽说长公主眼下重症忧急,但带着外男直接闯进寝室,白芷和茯苓还有一瞬的慌乱和不满。   只见那男人年纪介乎四十到七十岁之间,之所以跨度这般大,是因满头凌乱的枯发白了大半,宽大的骨架本该让他显得魁梧,却佝偻蜷曲,像是久居人下、点头哈腰已成习惯。   面容沧桑,皱纹如沟壑丛生,一双眼却明亮至极,显出历经世事的睿智和洒脱。   他一进屋便径直绕过屏风,毫不避讳坐到了长公主榻前。   白芷下意识想要阻拦,云翳忽然抬手挡住她,随后跟在那男人身后也到了榻边。   见他伸出手,却并非探脉,反是极没规矩地在长公主小臂上抚了几下,举止如同街头算卦摸骨的神棍。   两只粗砾的大手自肘部握住,一寸寸顺下来,直到手掌,细细摩挲长公主白嫩却僵硬的指尖,翻过来连指甲都逐一瞧过,这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救!”   一出声,他的嗓音沙哑如一口破锣,然而一屋子人随着这两字,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看他的眼神,如同救星。   季以舟这才看向杜易明,向他微一颔首,“这位曾在幽州营做过数十年军医,关外气候极寒,有时军情需要,士兵埋伏雪地一日一夜也是常有的事,他对冻症极有经验,杜老先生若不见外,可与他一同参议长公主的诊治方案。”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大有你若不同意就走人的意味。   好在杜易明为人豁达,连声称好,“如此正可弥补老朽之不足,擅长医治冻症的医师,大多出自幽州,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那人一扫先前认真沉稳的姿态,咧嘴嘿嘿一笑,显出几分油滑和谄媚来,“不敢当杜老一声先生,叫我老木就行,杜老杏林圣手的名号天下皆知,今次有机会与您共事,实乃三生之幸。”   一直跟在他后面的云翳忽然开口,“你是……木风天?”   季以舟和老木同时回头,前者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比之以往他欺负这死太监时凌厉更甚,仿佛被人揭穿隐秘,陡然生起杀机。   老木却全无意外之色,好似早已遗忘这个数十年无人叫过的真名,笑着拱了拱手,“粗人没有大名,幽州营的人都知道我老木,嘿嘿,要不是我,他们那些冻烂的手脚,如今哪儿还会好好长在身上。”   云翳摸着下巴,抬眼瞥到季以舟的脸色,应合赔了两声干笑,一贯浑不吝的无赖样儿重又搬回脸上。   始终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心,此刻总算落回肚里。   长公主有救了。   有这两人一同参详,杜易明只需针对肺腑间的内伤,冻症等外伤治疗,则一应交由老木,商议过后拟定药方。   所需药材要求的品质极高,幸得长公主府的药库配备颇全,另有些罕见的,云翳手头的存货也多,很快便凑齐了。   鹃娘把药送到后面亲自看着煎煮,神情喜极而泣,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府里自昨日起乱成一锅粥,她和白芷茯苓跪了一夜,今日才勉强提起精神,稳住一府惶惶不安的人心。   眼下长公主也算是平安归来,只觉接下来再有天大的坎儿,也能迈过去。   白芷和茯苓两个丫头顶着一头一脸的伤,尤其是茯苓,颊上自掴的掌印还未消退,云翳和陆瓒去送医师,她半跪在榻前,探进被里摸了摸,触手一片冰凉,回头对白芷道:   “拿个汤婆子来。”   屋里早已置下六七处炭盆,熏得暖如春阳,一应热具备得齐全,白芷从灶笼下取出汤婆子,走过去要推进被里。   季以舟从门外进来,冷声喝止:   “住手。”   “可是殿下她……”   “她身上寒意未退,体温比正常人低得多,这个挨上去,会把她的皮撕下来。”   他这话说得粗鲁,听得两人直皱眉,却又立刻想到,幽州那种天寒地冻的地儿,他对冻症肯定比她们了解得多,茯苓忙道:   “对不住,奴婢现下知道了。”   推着白芷把汤婆子又收回去。   季以舟吩咐道:“待会儿药送过来,你们先去备水,本官要沐浴。”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同是一言难尽。   今次长公主能够脱险,全赖季大人独闯廷尉府,连军队都镇不住他,杀得尸横遍野,秦大明和季澹一死一伤,那般残暴凶戾,有如魔王降世。   眼下已根本不到她们替殿下考虑,他是否良配,这个复杂的问题。   两人不敢多说,不情不愿垂首应喏。   季以舟又添一句,“水要多,越烫越好,之后每隔两个时辰送一次。”   这下两人有些明白过来,心下又升起感激。   季以舟走到门外,见陆瓒和云翳回来,他负手立在阶上,淡声问道:   “宁王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明明他才是那个没名没份的外人,而陆瓒是这府中女主人亲弟,他这般驱赶主家的话,说得一点也不见外。   陆瓒眉宇间凝着隐怒,也背起手,仰头看着他道:   “长姊如今凶吉未卜,待她醒来,我该去该留,自有她来定夺。”   云翳在旁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他俩相处日久,默契虽比不得和长公主,却也所差不远,眼下分明是劝他莫要与季以舟顶撞的意思。   陆瓒不由得心下委屈,翳哥这是怎么了,这人现在还不是他姐夫呢,为何向着外人?   “依老木的推断,你姐姐最少要三五日才醒。”   季以舟语气不急不徐,口吻却隐含责备。   “祭天大典后日结束,到时皇帝和太后就该回京了,你是想等着他们到了,召你入宫觐见?”   陆瓒心头一凉,这才明白赶他走的原因,话虽难听,却是为他着想。   云翳在旁出言相劝,“太后想要构陷长公主,眼下桔梗这个人证已废,季大人又以雷霆手段杀死秦大明,太后只能不了了之,但她必不甘心,若召宁王进宫,恐怕又会借机生些别的事端。”   陆瓒垂首不语,长姊跟太后的梁子,全是因他而起,尤其他现在还有一桩毁坏祭器的罪名未洗脱,他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再将长姊置于险地。   “先帝陵寝,眼下是宁王唯一的庇护之地。”季以舟终于含了一抹怜悯,“希望你莫要辜负你姐姐的苦心筹谋。”   陆瓒蓦地抬起头,双眼润湿,泪光之后,挟杂一份隐晦的怨恨。   明明眼前之人救过他,也救过长姊,可他就是感激不起来,反而有强烈的敌意,觉得这人将来总有一天,会抢走他的长姊。   然而他很快便按捺住这份敌意,即使对方早就清楚知道他的心思,陆瓒还是妥协地表现顺从,轻声道:   “让我再等一日,行么?祭天结束前,我一定离京。”   季以舟没说话,见那边鹃娘端药过来,先一步回了内室。   他无意与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争执,只要他明白现下的处境即可。   两位医师合力拟定的汤药,每三个时辰服一剂,接下来还须按恢复的情况随时调整。   杜老回府收拾好东西,便会搬进来暂住,老木却以住不惯为由,拒绝留下,只道随叫随到。   临走前,单独给季以舟仔细交待了调理之法。   浓浓的药碗冒着热气,白芷和茯苓犯了愁,殿下昏迷不醒,这药可怎么喂下去?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明天要上夹子,下一章更新推迟到9号23点。 第62章 暖化   季以舟坐到榻边半抱起陆霓, 让她躺靠在胸前,拿被褥裹好,这才伸手去接药碗。   “要不, 还是奴婢来喂吧。”   茯苓迟疑一瞬, 长公主唇齿紧阖,难以灌药,他一个男人, 能做得来这种细致活儿么。   就见季以舟端了药过去, 径自喝下一口,回过头,唇贴住长公主的。   白芷、茯苓、云翳:“……”   这份旖旎来得猝不及防,三人齐齐呆愣当场。   两女脸颊涨得通红, 白芷是气的, 茯苓则是羞的。   这种喂药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唯独云翳咂了咂嘴, 心下羡慕嫉妒恨, 五味杂陈。   “难怪刚才老木私下教授, 原来是为这个啊。”   他语气酸溜溜的,瞥着不敢拿正眼看的两个大宫女, “要么不叫咱们听呢, 这个呀……你俩也做不来。”   季以舟的手掌轻抚在陆霓的颈项上, 缓缓松懈她咬紧的牙关,温热的药汁一滴一滴滑进口腔,先缓解开喉间的僵冷,再以外力顺下喉咙。   万事开头难,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喂完第一口药, 便已花费近一柱香的功夫。   然而在围观几人眼中,却是两人始终唇齿相依,缠绵悱恻。   季以舟抬起头时,那双薄唇水光潋滟,令他一张俊脸凭生几分绝艳的媚惑。   杵在边上兀自观摩的个个神情诡异,反倒是当事人一派自然而然的淡定,还被他们瞧得有些莫名奇妙。   分明就是——旁观者想入非非,身在其中的那个,却如柳下蕙,坐怀不乱。   云翳摸着下巴问他,“军中得了冻症的人,难不成都是这样喂药的?”   季以舟对他这阴阳怪气不以为忤,瞟了他一眼,“性命攸关之时,顾忌这些穷讲究,就能不死么?”   其实也不是,老木会拿一种细竹做成滴管,撬开牙齿慢慢灌就是,可怀里是他的女人。   这个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白芷和茯苓深觉有理,各自为先前的心思龌龊感到些羞愧。   云翳却不肯罢休,明目张胆挑衅,目光在他唇上扫了两眼,“啧啧,那可真是怪难为情的……大家伙儿都是男人。”   分明在内涵,季大人以前……也亲过男人?   虽说以他的官职,军队中处理伤患无须事必躬亲,可云翳就是忍不住想奚落他两句。   敢这么放肆,也是因为对方这会儿没功夫捶他。   云翳算是体会出来了,陆瓒为何总对这人心怀敌意。   季以舟身上有种压迫感极强的气势,霸着他家殿下,不容旁人稍加染指。   的确……有那么点讨厌。   季以舟现下是腾不出手来收拾他,嘴上却不肯认栽,刻薄道:   “云总管这样儿的,去到军队定然深受爱戴,让你去给他们喂药,想必大伙儿的抵触会少很多。”   云翳:“……”   再这么说,咱家真生气了!   季以舟不再搭理他,继续给陆霓喂药,舒缓下来的咽喉,随着药汁的暖意渗入肺腑,能隐隐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了一丝丝回温。   总算将一整碗药都灌下去,倒是一滴都没浪费,季以舟再把她放回被褥中,起身径直去了湢室。   俨然此间男主人的作派,弄得白芷也酸溜溜的,小声说:   “照顾殿下本就是我等的职责,这人也太霸道了,非要大包大揽。”   云翳耷拉着眉眼,颇有几分心绪难平,有力无气道:“你们俩,去把殿下身上的衣裳都褪下来吧。”   “这……又是要干嘛!”   云翳耳朵尖,先前老木在外交待给季以舟的细则,都被他隔窗听了个一五一十。   急冻症不似寻常病症,长公主的身体眼下就如冻硬的冰块,骤然以暖具烘烤,反倒会令脆弱的肌体难以承受。   她身上已没有一丝温度,盖在厚厚的被褥里,就像捂着一块石头,自身不发热,被里也暖和不起来。   这种时候,唯有以外人的体温助她回暖。   季以舟很快就从湢室出来,身上的长袍单薄,健硕体形隐现,领口微敞,可见其下烫红的皮肤,微微散发濡热的水气。   白芷和茯苓立时会意,隐隐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涨红了脸,赶紧退出去。   云翳在最后走得磨磨蹭蹭,心道咱家既不算男人,这事儿难道不能代劳一二?   纯属痴心妄想,不说长公主醒来会不会捶死他,光眼前这魔王,要知道他敢有这心思——   大抵他也就跟秦大明一样,被劈成两半了。   榻上安静躺卧的人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先前喂进去的那点热气,有如杯水车薪,全不足以缓解她身上的寒意。   季以舟轻轻掀起被衾一角,瞥见隐露的如玉香肩,泛着苍白幽冷的微芒,心下微颤。   长袍坠地,一向冷白的肤色此刻透出粉玉般的光泽,他生得高大,掩在衣衫下的形体却显得劲瘦纤长。   腹间块垒分明,双肩宽挺,锁骨蜒出极致优美的弧度,腰身细瘦强健,双腿修长。   若是陆霓此刻醒着,撇去羞意不提,定会对他这副矫健完美的身体,发出由衷赞叹,堪称造化之功。   从喂药开始,季以舟始终心绪平静,唯一专注的,是她此刻命悬一线。   直到在湢室用清水洗去身上残留的血污,整个人浸进灼烫的水中,冷凝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荡漾。   而此刻,他顺着被衾一角滑进去,被极烈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哆嗦,身下光洁的娇躯顺从而静默,全无抗拒,任由他肌肤相贴。   本能令他升起难以自抑的激荡,带着这丝旖旎,用身体的温热包裹住她。   许久,紧贴的胸膛感受到微弱的跳动。   季以舟低头亲她的脖子,润泽的唇沿着颈侧动脉逐寸吮舐,冷凝的血液渐渐软化,如春日里破冰的溪流,潺潺而动。   亲吻令他情思翻涌,眼尾泛起潮红,唇抵着她冰冷的肌肤,低声呢喃:   “裳裳,不许你死。”   她的脸颊该是熟透的桃子那般红润诱人,会因他的抚动而战栗,动情时眼眸如丝泛着水光。   哪怕她心怀狡黠刻意示好,也比高高在上清冷出尘的模样更讨喜。   一日一夜的惶恐不安,到了此时终于显露冰山一角。   他曾怨恨她无情的抛弃,然而现时更怕的,是这世间没有她。   若她死了,哪怕把她制成这样一尊玉石雕像,永远陪伴左右,哪儿也去不了,可她再也不会对他笑,假意温柔地取悦他。   母亲死的时候,他只觉终于得到解脱,自认世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他,劣根血脉中天生带来的贪婪,令他肆无忌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一次次背弃承诺,对他予以厚望的,不论怀着真心还是假意,都被他无情辜负,他踩着那些人的尸骨和血肉,一步步攀至今日的地位。   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走到她面前,迫使她低下高贵的头颅,委身下嫁,做指掌间只属于他的玩物。   她是他最宝贵的珍藏,不允许任何人稍有毁坏。   两个时辰后,季以舟披衣下榻,饶是他这样强健的体魄,也冷得身体直颤,在暖融的室中呵出一口白气,有如在冰天雪地跋涉了一夜。   白芷和茯苓备好新的热水,看见他这副模样,感激之余默默多了些钦佩。   并非如她们想象的那般,他在趁机占便宜,而是以这种方式,一点点驱散长公主身上的寒意——   试想一下,在手里握一块冰,你能坚持多久?更别提是抱着人这么大的冰块,用自身的体温暖化它,需要有极强的毅力才能做到。   直到第二次药熬好,已至夜深。   一碗药喂下去不久,陆霓胸腹间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季以舟以手掌缓缓按压,让她侧伏在腿上,开始向外控水。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   白芷和茯苓喜得掉泪,先前老木跟杜老商议病情的话,她们都听到的。   长公主病情最凶险便在于,身体僵冷凝固,呛入肺腑的水不能自行吐出,郁结过久,必致内脏损伤难以修复。   杜易明这会儿已住进府里,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喜形于色,“竟然这么快,老木的手段果真高明。”   治疗急冻症,不仅要有经验的医师,更需一身体强健的执行者,虽说医者眼中众生平等,但到底男女有别,更何况还是长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   她的侍女们虽说也可以,但体魄不够坚持不下来,这位准驸马,无异是最佳人选。   若非有他,长公主这一次,必是在劫难逃。   “这样一来,接下来老夫的医治便更有把握了。”   杜易明喜滋滋诊完脉,到外间案前坐下,提笔调整药方。   这般过了一整日,季以舟起初每次去泡水时,都冻得面青唇白,骤冷骤热循环交替,也就是他底子好,才抗住没感染风寒。   到得延长至三个时辰才泡一次水,陆霓的体温已明显可以感觉到一丝热度,气息也趋于平稳,两颊泛上浅浅红晕。   这天,已至四更,正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暗夜,陆霓缓缓睁开眼。   四周昏暗,身处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她立刻能察觉到这是个男人,且……她与他赤.裸相对,姿势暧昧。   脑子接上断片的记忆,廷尉府冰冷的水牢令她狠狠打了个哆嗦,下一刻,她惊惧地挣扎起来。   身体太过虚弱,无力的手指蜷缩着,拼命撼动身前的胸膛,干哑的嗓音歇斯底里。   “滚开、别碰我……”   季以舟蓦地醒过来,他已连续两个日夜没阖眼,今夜察觉到她的身体已柔软下来,这才放心小睡片刻,软香在怀,正自酣甜入梦。   她恶狠狠的怒斥,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即使这两日怀抱冰块一样的她,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寒。   凤眸微沉,他的双臂却更加用力地禁锢住她,便听她凄切哭喊:   “季澹,我要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恢复每日15点的更新时间,争取双更。 第63章 依赖   水牢、刑具、浓重血腥气, 阴森可怖的廷尉府对于陆霓来说,是一场比噩梦还要恐怖的经历。   比死更可怕。   即使她有强硬的外壳、顽强的心防,可她还是怕了。   比这更甚的, 是秦大明恶意满满的狞笑, 以及季澹流连在她身上,令她恶心的淫.秽目光。   她以为……还是让季澹得逞,被他弄到榻上肆意玷污。   没有人来救她。   万念俱灰之际,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低沉而温柔。   “是我,昭宁……是我。”   季以舟心上的冰冷,被她凝在睫上、晶莹如珠的眼泪,瞬间融化得一干二净。   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颊, 强迫她抬起头, 看清楚他是谁。   那双润湿的桃花眸含着惊惧,像受了惊吓、委屈兮兮的小兔儿, 乍然流露劫后余生的喜悦。   “季、以舟……”她迟疑唤了他一声。   “别怕, 我收拾他们了, 没人可以欺负你。”   季以舟心头盈满酸涨,在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某种, 过去从不曾有过的情绪——发自内心的信赖。   他柔声轻哄, 大掌贴着她的脑后, 按在胸膛上,畅开心扉供她聆听。   “我以为……以为……”   陆霓喃喃轻吐出几字,泪如滂沱,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聚成一洼浅池, 合在两人紧连的肌肤上。   一连两日, 季以舟终于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温热,在她肝肠寸断的哭泣中,覆上她的唇,试图堵住那里不断传来的悲音。   陆霓挣动着,蓦地咬住探进口中的软热,阻止进一步缠绕。   季以舟轻嘶一声,含着她尤自冰冷的唇,蕴着情意的黑眸安静下来,沉沉凝视。   陆霓几乎使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唇齿间分离开来。   “不要……”沙哑几近无声,拒绝了他。   心神遭受重创,她现下满心抵触,哪怕这个人已经吻过她许多次,早有肌肤之亲,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让人碰。   不想让任何人碰。   她的眼中含着一丝哀求,神情戒备,令得季以舟一时间满心复杂,矛盾至极。   怜惜她此时虚弱,也明白她遭难后自然而生的防备,可又有一丝委屈——是许多次被她利用完后冷冷推开、抛诸脑后的绝情。   尚不等他做出进一步反应,陆霓醒时强撑的一口气散尽,再次陷入昏迷。   又一次醒来时,天光由窗扇透进,陆霓睡在自己的拔步床上,穿着柔软干净的寝衣,身边围满熟悉的面孔。   至此,才真正感受到逃出生天。   急冻症好转,伤及最重的是肺腑,喉间火烧火燎的疼痛,虚弱不堪,稍一动便会咳血。   这两日陆瓒一直没机会进屋,总算挨到三日期限将至,长姊醒得比预料要早,令他悬着的心稍作安宁。   眼下陆霓不能多说话,陆瓒跪在榻前,向她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通红强忍泪水。   “长姊,我回益陵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陆霓凝视着他,微微扬起唇角,手指轻动。   陆瓒上前,虚虚握住她的手,伏下身将脸贴在上面,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阿瓒已经长大了,阿姊,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心怀志向的少年,因至亲的羁绊,注定走得更远。   云翳在后目光温柔瞧着他姐弟俩,去拉陆瓒的时候,手指轻轻拂在长公主的掌心,偷来一点微凉的润泽,藏在指尖。   “殿下,奴婢送宁王回去,会留在那儿陪他一阵,待殿下大婚就回来,您安心养病,奴婢无用,这次什么力都没出,好在有季大人一力回护,这么着,奴婢暂时离开一段日子,也放心的。”   陆霓轻轻眨了眨眼,苍白玉容憔悴不堪,眼底却泛着喜色。   季以舟正在府门前,听霍闯禀报青州营的事。   “沙齐那鳖孙被主子斩下一只小臂,这两天成日鬼哭狼嚎,说他受兵部调令来京,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铁定要找您报仇雪恨。”   青州营自那日在廷尉府折损过半,如今退至城外,暂时借了贲武卫大营驻扎,霍闯未免心下担忧:   “主子,明日解太尉他们就回来了,这个时候让属下去益陵,您这里……”   季以舟眼下心情大好,唇边只含了一抹浅浅冷嘲,“完没完,什么时候轮到沙齐说了算?太尉回来,我自有法子让这事儿翻篇。”   这么一说,霍闯就不担心了,他一向对季以舟抱有一种盲目的信赖,嘿嘿一笑,“那有齐煊护送宁王不就够了。”   “不行,你得亲自跑一趟。”   季以舟从袖子里摸出个铜质令牌,是解斓给的,可调遣留守京城的贲武卫,扔给他:   “再调五百人,路上留点神。”   不须额外叮嘱,霍闯听懂了,宁王如今处境尴尬,既然这次一石二鸟之计没得逞,接下来只要人没回到益陵,潜藏的危机仍是不可避免。   回到房里,陆霓已喝过药又沉沉睡去,季以舟在外间听杜老说了病情,内伤的治愈最少需十天半月才有起色,剩下的,便是慢慢调养。   凛冬将至,夜长昼短,寝室内地龙早已烧上,又加了几个炭盆,煦暖如春。   陆霓从每日最少十个时辰都在昏睡,之后开始逐渐恢复精神,昂贵的药材流水价熬煮成汤,滋补受损的身体。   她过去极少生病,这次大病一场,身边服侍的人反倒一点没觉着疲累,贴身伺候的活儿,譬如吃药、喂粥,乃至每日的药浴、更衣,全被季以舟一手包揽。   听完白芷讲述那日的事,他独闯廷尉府,杀得血流成河,少了她们亲眼目睹的那份震撼,陆霓并不觉他是手段狠辣、杀人如麻的魔王,反倒是这些日子来他的悉心照料,即使昏睡着也能感受到。   她感念这份恩情,更有一份异样的悸动,终日耳鬓厮磨,心上撕开硬壳留下的裂痕,不经意间透出柔软。   这日午后,陆霓斜倚在榻头,瞥了眼季以舟端来的粥碗,带点嫌弃转开头去。   “本宫不想喝粥了。”   因伤了肺,嗓音带着沙沙的微醺,慵懒软糯,听来像在撒娇。   在白芷等一干身边人看来,长公主自成年后,唯独对着表姐凌靖初时,才会偶尔流露这种小女儿情态。   季以舟手中玉匙搅动,碗里的说是粥,其实以各种珍稀药材熬制,苦气浓郁。   “又想吃肉了?”   陆霓眼睛亮了亮,“上次你带回的肉羹,本宫吃着甚好。”   季以舟挑眉,“那是老木的拿手绝活,北关的兵受伤再重,吃上三日就能下地活蹦乱跳。”   她是养尊处优的长公主,一饮一食即便从简,也是金贵细致,如今大病初愈,他想按着自己的法子给她调养,却拗不过杜易明。   无奈摇头,“谁叫殿下身子娇贵,虚不受补……还是安心喝你的粥吧。”   说着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一副不吃就灌的架势。   陆霓闷闷不乐,张口吃了。   这些日子,对他这粗暴照顾病人的方式,她已习以为常。   关键是不论她怎么摇铃,吃饭喝药的时候,白芷和茯苓都装听不见,直到完事才肯进来。   她就知道,季以舟趁她这次生病,已不动声色将他强势霸道的触角,彻底在这兰亭苑伸展开来,成功反客为主。   季以舟见她乖顺,薄唇微勾,“殿下若知道那是什么肉,恐怕就不会惦记了。”   陆霓小心看他一眼,舌尖舔了舔唇,记起上回给她吃的马肉,果真就没那么惦记了,谨慎问了句:   “什么肉?”   季以舟盯着她的唇看,喝个粥也要来勾引他。   放下玉匙,抬手轻轻抚弄那抹柔粉,因着这份温存,便没再吓唬她,含糊一语带过。   “嗯,没什么,山里打得野味,杂七杂八的,什么肉都有。”   北幽那种地方,能在酷寒气候中活下来的兽类,大多皮厚肉糙,唯有一种在山林中活动的野狼,体形小巧,肉质尚算滑嫩。   兵卒们常在巡逻时猎上几只,回来让老木烹了打牙祭。   日子久了,倒被他琢磨出一道药膳来,补五脏,御风寒,暖肠胃,壮阳填髓。   老木的医术不说多高明,但京城上下,除他无人能应对这般棘手的急冻症,否则即便救她出廷尉府,最终也是香消玉殒的结局。   之后季以舟专门让人快马加鞭赶去幽州,猎了几头野狼回来,让老木烹煮肉羹。   世家权贵之人,不屑以这等低贱之物为食,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药膳,她知道了肯定连尝都不尝。   不过杜易明的反对,倒不是因为狼肉羹低贱,女子体质到底有别于男子,她肺上的伤只适合温补,狼肉性热,过犹不及。   这段日子多亏杜老的悉心治疗,季以舟口上虽不说,心下存了感激,这才放弃一意孤行。   他是有些着急了,眼见婚期不足一月,他不想到大婚时,她仍病体支离。   正想跟她提一提婚事的筹备,却听她忽然问道:“那日你进宫,太后怎么说?”   他抬眼一瞥,视线落回粥上,搅动一下,又舀了一匙喂她,这才意味不明一笑:   “这些小事,自有臣来处理,殿下只须安心静养,别的一概不必操心。”   陆霓眉宇间浮着倦怠,软软嗯一声,半阖上眼,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疏懒,拖着长长的调子:   “好,本宫听你的。”   不得不说,这次的遭遇,令她本就不多的安全感更显匮乏,在他这些日子强势又温柔的照料下,不知不觉,生出些自暴自弃的依赖。   或许是因现下的体弱,本能萌发出被保护的渴望,她愿意比过去更坦诚些,多几分信赖,相信他能全心全意保护她,不让那些伤害再次降临。   她累了,是自从母后过世,从未有过的身心疲累,至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实在没精力思虑那些,烦人的勾心斗角与阴谋算计。   “不过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季以舟搁下手里的粥碗,伸臂揽住她。   “宫中立后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跟咱们的婚期重了,太后这次吃瘪,眼下无计可施,只能挑着这种小事来膈应你。” 第64章 作画   在季以舟看来, 和她的成亲不是小事,是他人生中头等重要的大事,可他不愿被她瞧出这份郑重, 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陆霓倒是真心无所谓, 宫中封后,已可预见婚宴那天宾客全无,冷清寂寥。   可她眼下心灰意懒, 并不想要什么盛大隆重、亲友祝福的婚礼。   比起构陷她谋害父皇, 太后这点把戏实在不值一提。   太后的阴谋本就上不得台面,只敢在阴森的廷尉府偷摸进行,若公布于众,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   是以那日季以舟进宫时, 太后甚至避而不提。   再说, 秦大明死了,太后自不会为一个阉人质问大司徒, 便只揪着季世子的事, 要向他讨个说法。   季以舟的回答不痛不痒:“昭宁与臣的亲事是太后钦定, 季澹横刀夺爱,臣难道要拱手相让?”   太后见他也要大事化小, 说成兄弟夺爱的家务事, 冷笑道:   “季司徒别忘了, 哀家还是你的姑母,澹儿是国公府继承人,你怎能一言不合就断他子嗣后路,对自家兄弟都这般下狠手, 季家有你这样的家主, 焉知是祸是福?”   太后说这些纯属借题发挥, 心疼季澹肯定也是有的,但她这个侄儿的秉性,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如今这样,倒是可以安份点。   而这次赶在大婚前对长公主出手,也有不想季湛娶她之意。   没想到当初一眼看漏,竟让陆霓得了季湛这样强有力的帮手,这两人凑作一堆,别管是不是怨偶,将来联起手来跟皇帝做对,那才叫难对付。   再添前日崔氏进宫的一席话,太后听得眼皮子狂跳。   原来,不是兄长眼瞎,挑了这么个人继承家主之位,而是所有人都瞎了眼,被这心怀歹念的外室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太后心头隐隐生起,一步错、满盘皆落索的寒意。   如今季湛身居高位,手中握有朝廷大半的经济命脉,非但无法明面上对付他,还需处处受他掣肘。   就连解知闻,也频频规劝太后暂避锋芒,不要与他为敌。   诚然,解知闻肯如此帮他说话,也是因季湛手中捏着的把柄。   今次太后拿先皇的死做文章,欲要构陷长公主,疏不知,真相一旦揭露,太后要找麻烦,藏匿先帝遗孤的解知闻,首当其冲。   之后,季以舟只用一句话,就把问题又推回给太后:   既然娘娘想说家务事,那咱们便来谈谈,水运司筹备已齐,兴修运河的费用,娘娘打算叫季家出多少?   出多少全凭他这身兼户部的家主说了算,然而太后的想法,又有些微妙。   如今不光是季湛,整个季家,包括国公夫人崔氏,以及三个族老,都与太后有些离心离德的迹象。   季姝从前靠着外家和兄长的权势,在宫中坐稳贵妃的位置,如今却更倾向于依仗解知闻,既然家族与她离心,倒不如——   以兴修运河为机,搬空季家财富,功在千秋,为自己立名。   季以舟抛出的诱饵,令太后两眼放光,他这才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   今后昭宁为臣之新妇,还请太后不再纠结旧日怨仇,如此,臣自当为娘娘尽忠尽职,如若不然,一拍两散……对谁都没好处。   利益摊开来说,才可各取所需,太后将信将疑,但只要他肯拿钱出来,便是暂时放长公主一马,也无不可。   虽是特意撞日恶心她一下,但长公主的嫁妆,太后为彰显大度,这些日子开始流水价地从宫里送到长公主府。   半月后,陆霓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肺腑间的内伤基本痊愈,已能下床,甚至可在日头充足的午后,在室外略加走动,活络筋脉,增养气血。   因先前的急冻症,她如今四肢仍略有僵直,灵活性差,按着两位医师的提议,有时会在午后去书房待上一阵。   写字本就可锻炼双手的灵活性,可她如今却不愿提笔。   书法一道,需要胸有丘壑,才可笔下书写乾坤,精气神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的精气神,早已在水牢里,随着冰冷浑水流逝一空。   因此,她选择了作画。   书画本不分家,她的画技在京城亦是小有名气,借以疏通双手经脉,亦为打发消磨,养病的漫漫光阴。   书房窗外的梧桐树随风轻摆,昨夜下了一场雨,洗刷得枝叶碧绿油亮,在午后日光下浅浅投射出粼粼波光,映在窗畔,持卷静坐的男子身上。   季以舟这些日子很忙碌,户部的差事繁冗琐碎,比之军务的大刀阔斧,如今换成与人磨嘴皮子的政事,把他的性子磨砺得愈加沉稳凝持。   或许真是血脉使然,他很有做文臣的天赋,亦或者说,同他生父一样的佞臣。   从前他做三军督尉时,整个人如同刚打磨出来的宝石,锋芒凌厉,摄人心弦。   如今却像被人悉心把玩过的温玉,厚重的包浆使光华内敛,尽数藏于绝美皮囊之下,透出温润儒雅,唯有犀利的眼眸,方可略微窥见其城府深沉。   无论多忙,陆霓每日三次吃药的时辰,他必要赶回来,有时她兴致好,不愿窝在榻上睡觉的话,便索性推了下午的差事来陪她,用他的话说:   都是摊着手板来要钱的,给不给,得看本官高不高兴。   财神爷自是可以拿架子,回府来却在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明明事无巨细伺候得比宫女们还周到,态度上却依旧强横霸道,不容她有半分违逆。   陆霓只觉得,这人的性子真是古怪至极,如今即使不戴面具,也不知这张脸之下,是不是还藏着好几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坐在书案前,盯着他看得久了,忽而提笔细细描绘,不多时,冬日暖阳下,男子温润如玉的一面,悄然跃于纸上。   宫笔画线条简洁流畅,于细微处着墨讲究,对着光影的半张脸明媚生动,刀裁般的五官亦显得温俊。   背光的那面沉冷,凌厉凤眸分明藏了杀意。   陆霓对着纸上的人愣怔出神,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后,炽热的呼吸就在耳畔: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裳裳……还说你不爱我?”   他牢牢记着,上次也是在这张书案前,她冷笑着说从未爱过。   陆霓缩了下脖子,咯咯轻笑。   如今她的体温仍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每每都会被他的气息烫到。   季以舟挤进椅中,夺了画笔掷在案上,把她抱在腿上坐着,凤眸含情,带着无声的祈求,要她亲口承认。   陆霓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懒懒倚在胸膛上。   “你上次怎么跟本宫说的来着——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你之所求,如今尽在囊中……也包括本宫,还不知足么?”   无论如何,她对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季以舟伏低些吻住她,热烈而缠绵,唇舌间热度毫无保留渡过来,噙着她温凉的唇,意犹未尽地摇头。   这些日子她事事顺从,夜晚同榻而眠时,小意温存依偎在怀,任由他轻怜蜜爱,在他的抚动下颊生粉晕、眼波如水。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炽热的手掌探进衣衫,陆霓的眼眸很快氤氲水雾,全身酥软。   奈何她如今体质孱弱,根本经不住他过分深入的挑动,浅尝辄止,恋恋不舍放过她。   替她理好衫子,季以舟去隔间净了手回来,便又成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似乎恰才举止孟浪的,根本不是他。   从架上取过一卷画轴,摊在案上给她看。   “殿下画功精湛,臣这里有张图,还要劳烦你参详一二。”   陆霓整个人蜷坐在宽大椅中,身体的余韵未消,狐裘雪白的风毛拂在红潮未褪的颊畔,颈上出了些汗,细密的狐狸毛黏在上面有点不舒服。   她懒懒抬眸瞥了一眼,是张庭院布局图,屋舍错落有致、花草扶疏山石嶙峋,景致颇具秀雅,另一部分画了室内摆设,仅看一旁标注的名称,皆是稀世昂贵之物。   “这是什么?”陆霓眯着眼看他,“你又要置金屋?这次打算养谁?”   “养只金丝雀,只供我一人取乐。”季以舟带着两分玩味,含笑打量她。   陆霓嗤地一笑,不置可否,“那这活儿,本宫帮不了你。”   季以舟喜欢她这样,吃醋使小性儿,才说明在乎他,偏要逗她生气,指了指。   “那这东西先留你这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回头告诉我。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诶……”陆霓扬声喊他,那人已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凭什么要本宫帮你参详,又不是本宫去住。”   陆霓瞄了一眼图纸,有几分眼熟,却也不是西九巷她去过的那间小院。   婚后得跟他住进昌国公府,她长叹着环顾四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这里,清净自在地过日子。   季以舟一走,两个大宫女便走进来,白芷手里端了一份厚厚的册子,茯苓则捧了只檀木长匣,都搁在桌案上。   “殿下,嫁妆单子出来了,您可要过目?”   陆霓连眼风都懒得瞥过去,只应了个嗯。   白芷心知殿下借口养病,对婚礼的筹备全不关心,可到底是大婚,新娘子这样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吉利,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除了宫里送来的那些,还有老夫人给您添的妆,奴婢想着,这个你大概愿意看看。”   陆霓生病至今,一点没敢叫老太太知道,外界对于此次长公主进廷尉府的事所知不详,再加上太后刻意隐瞒,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   原本想着大婚前,怎么都得养好身子去拜见外祖母的,谁想添妆倒先送来了。   长匣打开,里面是当年她母后出嫁时穿过的嫁衣。   陆霓招了招手,示意茯苓拿近,素白的手指轻抚上去,眼中含着沉沉的思念。   大庸朝有个习俗,家中长女出嫁,嫁妆中须带上一套母亲的嫁衣,如此代代传承延续下去,意在母女亲缘永不断绝。   寻常人家女子,还会亲手绣自己的嫁衣,但身为公主,陆霓自不必这么做,就算她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心甘情愿亲自张罗,眼下也没这个精力。   另有一项习俗,是新人互赠信物,茯苓凑在跟前,小声问道:“殿下,给季大人的新婚礼,您打算送什么?” 第65章 咳嗽   陆霓懒得费脑筋, 挥了挥手,叫茯苓自去库房挑一件应景的就是。   茯苓瞥了眼案上,图纸下露出半幅画, 恰好是男子一双温润的眉眼, 看上去不似平日跟她们交待事情时的冷峻。   这般温情脉脉,不知是来自长公主作画时的心境,还是说, 季大人的这一面, 只在长公主面前才会流露。   “不如殿下琢一枚章吧,到底是亲手制作的礼物,显得用心些。”   茯苓半蹲在椅子前,托起长公主的手腕, 替她细细按摩, 轻声道:   “就当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呢,殿下的篆刻技艺精湛无双, 季大人收到这份礼物, 定会很高兴。”   走了个云翳, 眼下长公主跟前时时劝合的人换成茯苓,一旁白芷撇了撇嘴:   “那自然高兴啊, 这天底下, 除了先帝、先皇后和宁王殿下, 还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她也就是嘴硬,其实心下早已对季大人改观,那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要她拿命来酬谢, 亦可毫不含糊。   见长公主有些意动的样子, 白芷不待她吩咐, 径自到隔间的架子上拿来玉料匣,打开供她挑选。   陆霓修习书法之初,为了磨炼腕力,专门跟宫里的玉作大师学过雕刻,眼下被两女撺掇着,倒是起了点兴致。   在玉匣子里仔细挑拣一回,捻了块冻顶鸡血出来,拿在手上把玩一阵,心下又犹豫起来。   京城中人只知他姓季名湛,这个名字是两年前认祖归宗,上族谱时才起的,沿用季家这一代从水字边。   季威当年对这个外室子完全不闻不问,根本没给他赐名。   以舟二字,并非他的表字,是他母亲起的。   那么,到底应该在这上面刻他哪个名字呢?   陆霓弃了手中的鸡血石,最后择定一方略带翡色的和田玉,打算还是雕刻一枚玉佩。   她让白芷撤走那张不知所谓的金屋图纸,莫名生出微妙的羞于见人,伸手把季以舟那张画像塞进书堆里。   接着伏案起稿,开始绘制佩纹。   有这么一桩事情做,似乎她也为这场婚礼的筹备,贡献了那么一点微薄之力,感受到些许身在其中的乐趣。   翌日一早,季以舟服侍她吃过药,一同用完早膳后,出门去上值,刚走到苑门口,下意识回头,便见陆霓摇摇摆摆从正房出来。   寒冬凛冽,她裹着一件赤貂长裘,烈焰般的红,使得天际黯淡的晨光都为之一亮。   裘衣过于厚重,陆霓被压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呵出一口白气,抬起袖子晃了晃,凝霜这才散开。   在季以舟看来,她这模样活像胖嘟嘟的棕熊,煞是可爱,不禁微眯着眼,轻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眉眼冷凝,大步走回来,在台阶下把人截住,伸手一拦,“上哪儿去?”   这么冷的天儿,候着他一走就出来,这是又要背着他干什么好事儿?   陆霓艰难抬头,兜帽连眼睛都挡住了,只露出一张淡粉樱唇,微微嘟着,咕哝一句:   “去书房,你怎么还没走?”   迈出一步,毛茸茸的大团子就直接撞在季以舟身上,今日她起来觉得精神好些,便也有精力反抗他的专横。   这是本宫的院子,上哪儿还得事先跟你请示不成?   仗着身上穿得厚重,拱开他径直朝东厢走,还不叫人扶,几步到了书房门口,这才觉出胸口生疼。   季以舟跟在后面,想进去却被陆霓拦住,“诶,你快去上值吧,该迟了。”   她咳了几声,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呼哧喘得跟风箱似的,这下季以舟再生气也凶不起来,只得托起她双脚离地,把人弄进屋。   陆霓赶紧拿手盖在他眼睛上,小声哼哼,“我在给你做礼物,现在还不能看。”   季以舟把她的手摘下来,便见着一张含着娇羞的小脸,桃花眸如湖波轻漾。   他面上闪过喜色,目光转向书案那边,陆霓踮着脚,又去蒙他的眼,嗔道:   “本宫说了,现在不能看。”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轰走,书房提早烧了地龙,热气蒸腾,那双本来少了颜色的柔唇,此刻绯红靡艳,泛着盈盈水光,人已在厚裘下出了一身细汗。   一个上午,陆霓绘好纹样后,用细砂纸细细琢出外形轮廓,拈着把小挫刀,一点一点用心打磨。   白芷进来禀报:“殿下,戚公子来了。”   陆霓停下手中动作,怔着出神,太久没动用的脑子反应迟缓。   绿卿斋的造纸工坊早就停工,送走了姚子玉,书坊开张,戚横元也已不再回府里住。   当日她答应季以舟的承诺说到做到,这府里已经没有面首了。   至于书坊经营上的好坏,戚横元全然不必亲自来找她汇报,那么……哦,还有那件事。   “叫他进来吧。”   戚横元进到书房,行过礼看向长公主时,着实吃了一惊,忙又躬身拱手:   “不知殿下贵体抱恙,贸然登门,是小生唐突了。”   长公主府那日被重兵围住,当时是有不少民众瞧见的,但之后在各方刻意隐瞒下,外界无从知晓内情。   陆霓垂着眸子,依旧在打磨手上的玉石,淡声道:“无妨,戚君有事便说吧。”   茯苓奉上茶来,请戚横元在一旁椅上落座。   “小生这次过来,是为郑通的事。”   陆霓掩唇咳了几声,茯苓赶忙过去捧了药茶。   她喝了几口,咳意稍减,重又继续手上的工作,略一抬眼看看戚横元,示意他继续。   戚横元见状,心下担忧却不敢过问,收敛心神,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按着长公主先前的指示,他让人从郑通那个赌鬼弟弟郑宇身上入手。   都是赌场惯用的套路,先让郑宇输下大笔银钱,之后以替他还债为由,与之厮混熟络。   戚横元与郑通也算业内同行,甘霖先生的名头过于响亮,众人皆知他出身长公主府。   因此他留了个心眼,始终不曾亲自出面,指使着长公主派给他的护卫,分作两拨人,取得了郑宇的信任。   “郑宇说,五月里就有人找到他哥哥,先是买走几副赝品,之后出了极高的价钱,至于接得什么活儿,细节郑通却不肯告诉他。”   戚横元迟疑片刻,接着道:“不过那人郑宇见过一次,照他的描述,小生绘出人像,还是吕护卫认出来的,是太尉府上的侍卫统领,名叫赖方庭。”   陆霓手上一顿,难掩诧异。   自宫变以来,太后自不必说,她怀疑过季以舟,反倒是解知闻……   他从头到尾表现得太过置身事外,除了与太后的奸.情。   在陆霓眼中,这就是个靠着女人裙带,轻松撷取胜利果实的……老白脸。   即使猜到这次季澹的兵马,是经解太尉之手调来,陆霓也只以为,他是听命太后行事。   然而,早在父皇驾崩前两个月,这人就已在着手伪造遗诏,这才是令陆霓最不寒而栗的。   陆霓恍神一瞬,迅速说道:“叫吕良,即刻把郑通带回来。”   话音甫落,房门蓦地被人推开。   季以舟裹着室外的肃杀寒意迈进来,眉梢眼角似挂了霜,若眼风有实质,此刻坐在窗下的戚横元,已横死好几个来回了。   这女人早上哄他的那些鬼话,此刻像个明晃晃的笑话。   立在一旁的茯苓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那日廷尉府内外,地狱般的场景重现眼前,腿都软了,强撑着用身子挡在长公主面前。   季以舟神情倨傲,俯视戚横元,“你就是甘霖?”   戚横元不似姚子玉那般迟钝,他精于世故为人圆滑,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已想明白前因后果,扑通一声跪地。   “草民戚横元,拜见季大人。”   他伏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向长公主投去求救的眼神,这样只会让形势愈加糟糕。   这些日子他顶着这份才子大名,说实话很享受那种,处处受人尊崇有加的优待。   却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大概……这就是冒名顶替的报应吧。   “原来是个软骨头,昭宁,你的眼光不怎么样。”   这人好久没拿这种讽刺的口吻跟她说话了,陆霓微眯着眼,心说本宫眼光是不怎么样,不然当日看上你呢。   昨天他还要置金屋,这会儿又揪着她养面首的事不放,然而大抵是这些日子受他欺压惯了,陆霓竟一时硬气不起来。   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出去吧。”   就见季以舟眼中立刻凶光毕露,她及时咳嗽起来。   本是假装,咳着咳着就成了真的,忍都忍不住。   季以舟僵在原地发作不得。   好容易养好些身子,才得以恢复得这么快,总不能为个野男人前功尽弃,他这么想着,几步走过去,伏身把她抱在怀里。   茯苓不露痕迹催促戚横元赶紧走,心下暗自庆幸,还好殿下有绝招。   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殿下是真咳还是装的,反正,都有季大人悉心照料。   陆霓咳得泪眼汪汪,颊生粉桃,瞧着可怜兮兮的,在他怀里仰起头,哑着嗓子艰难道:   “根本没有什么甘霖先生,那是本宫的化名。”   作者有话说:   陆霓:咳咳咳……   季以舟:裳裳最有眼光。   即将开启婚后日常,阿柏的小剧场灵感也就回来了。   下本打算尝试纯日常风小甜文,《新帝是我裙下臣》,小可爱们帮忙点个预收好么?阿柏每人亲一下,啾啾…… 第66章 磨合   书房没了外人, 季以舟一把抱起陆霓,走进里面的隔间。   松手的时候没悠着劲儿,陆霓歪斜在榻上, 从下往上, 刚好把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尴尬瞧得一清二楚。   “本宫上回没说么?还不是被你那三百金逼得,要去卖字为生,总不能真让本宫当街叫卖吧, 这才找了戚横元来冒名顶替。”   反正都丢脸丢到家了, 陆霓也就破罐子破摔,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哄着我说做礼物,实际趁我不在偷会别的男人。”   季以舟白高兴一上午,特意提早回来, 谁知就给他看这个, 板着脸眼神冷厉。   “我上回说没说过?你要再找面首,别怪我……”   “你什么你……”   陆霓低头要找个枕头扔他, 这才察觉掌心硬梆梆硌得发疼, 小挫刀还在手里攥着, 立时朝他扔过去。   “你再这么无理取闹,这婚干脆别结了。”   薄薄的刀片嗖地飞出, 距离近, 瞧着颇有武林高手掷暗器的风范, 季以舟手一伸,两个指尖挟住,这下气得眉毛都拧到一块儿了。   他连连点头,“好身手, 你要谋杀亲夫?”   还敢跟他说取消婚礼, 季以舟磨牙, 感觉这些日子来稳踞的上风受到挑衅,走过去伸手一捞,把人捉到腿上伏着,蒲扇大的手掌,朝着圆润滚翘的玉臀拍了上去。   “啪”一声脆响,入手弹力惊人,触感绝佳,手黏在上面就再也提不起来。   陆霓一声惊呼,险些岔了气。   这么丢脸的事,两人亲昵时他也干过,不过那时候她迷醉其间,再说也不是这么个姿势,趴在他膝头,像个犯了错、被大人惩戒的孩子,顿时脸涨得通红。   她趴着不动,眼泪啪嗒往下掉,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喘。   季以舟心疼之余,莫名生起一阵异样的兴奋,如顽童寻到一桩新鲜乐趣。   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给她抚胸顺气,待到她咳得轻了些,他自己的气也早就顺平。   陆霓觉得最近越发娇气了,从前难得冒头的撒娇,现在简直信手拈来,仿如天性。   掉着金豆子,一面咳嗽还一面咕哝着抱怨他,季以舟刚还气得磨牙,这会儿又被她的眼泪泡得骨头软了。   这磨人的小妖精,让他又爱又恨,爱不释手,恨不得……   不知何时,顺气的手势愈发暧昧,这些日子她刚养回来一点肉,领口被抚得松散,露出一抹晶莹雪肤,白得晃眼。   室中地龙烧得极旺,不时发出细小的嗡嗡声,暖融如春。   帐间春色更好,燕嘀莺呖,婉转动人。   季以舟身体绷得像满弦的弓,面上神情却八风不动,唯幽沉的眸底暗潮翻涌,眼尾浮上些许殷红,媚意蛊惑。   时刻关注身下人的反应,一只手牢牢扣住两只细腕,合在头顶。   最爱她这般无力反抗的模样,臣服于他掌间。   怜她体弱未愈,亲昵不得过久,只求她获得愉悦,根本顾不得自己。   待得云歇雨住,他这次在净室逗留的时间长了些,待收拾干净,这才拧了热巾子出来,探进被里细细揩拭,趁她醺意未褪,语声低柔,悄然探问:   “刚那人说太尉府的人……怎么回事?”   季以舟回来得恰是时候,在门外听到提及赖方庭,这人是解知闻的心腹,亦是上次在蕴秀殿带走刘烟的人。   先前的气急败坏,多少有点因此事心虚。   陆霓迷迷糊糊,把让戚横元寻找制作伪诏的郑通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反正她也没打算瞒他。   季以舟默默听完,本想着叫人过来亲自问问,可心里那点别扭挥之不去,搁下巾子端了水来喂她,口中说道:   “待会我让李其去找他,抓郑通这事,你的人手不顶用。”   陆霓靠着他,小口喝完水,这才抬眼睨了睨他,似是不明就里。   “耿清彦已经醒了,诏书的事,太傅跟他详细说过。”   季以舟把茶盏放回去,上榻来陪她一起躺着,掖紧被角,隔着被褥环住她。   “这么一来,再添上郑通,这件事便算证据确凿,不过好钢用在刃上,揭发还须另待时机。”   “抓郑通,会有危险?”陆霓这阵脑子清醒了,意识到他似乎在避重就轻,追问道。   “解知闻没那么好对付。”季以舟简单答一句,手已探进被里,轻抚她的背,语气转为浅浅诱惑,“不累么……还想要?”   光洁的背脊在掌下迅速激起一层细粒,陆霓瑟缩着蜷起身子,一口回绝:“不要。”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紧紧贴住,不让他再上下其手,软声微醺,“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有你应付,本宫才不想操心。”   季以舟薄唇微扬,嗯了一声,“睡一会儿,殿下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抓紧时间养好身子,洞房花烛夜,我可不会再饶你……”   待她睡熟,季以舟轻悄下床,出来时瞧见书案上半成品的玉块,拿在手中细看。   玉质天然生出的一抹红翡处,雕琢一弯小舟,已初具形态,一看便知是给他的。   原来她真的花了心思准备礼物,季以舟心头泛上甜蜜,眼神彻底温柔下来。   重又回到内室,立在榻前凝视她的睡颜,未完工的玉佩握于掌心,质感尚有粗砾,还需赋以长久的耐心和包容,细细打磨。   就如夫妻之间需要磨合,方能心境融洽、彼此契合。   这话是昨日老木跟他说的,此时黑沉的眸隐含迷茫,这些日子来喜忧不定的心绪,像蒙了一层大雾,摸不清看不明。   而眼下,他似乎终将拨开云雾,窥见明月。   季以舟转身出去,将玉佩放回案上,出到门外,瞥了眼守在一旁的茯苓,面无表情询问:   “姓戚的人在何处?”   “还在外府候着。”茯苓轻声回禀。   先前没听见里面争吵,她就已放下心来,后来又隐隐传出长公主的叫声,这种动静,最近她们几乎每晚都能听见。   在她和白芷心目中,最持重端庄的长公主,竟能发出那样……难耐又欢愉的声音,两人脸红心跳之余,深以为,男女间那些事太过骇人。   后来茯苓又想开了,这起码证明,殿下和季大人两情相悦、鱼水交融,是好事。   季以舟没再多说,穿过回廊往苑门外行去,李其从前头倒座房里跑出来,跟在他后面。   近些日子由于季以舟基本在此长住,李其白日便也会跟过来,兰亭苑都是女眷,他不敢随意走动,还是茯苓跟他熟络些,特意在前面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平日季以舟在正房逗留时,这小长随也好有个去处。   “主子,您的俸禄我给领回来了。”   李其从怀里摸出个鼓囊的钱袋,里面是卷成筒的银票子,捧在手里啧啧称叹,“两年就有一千三百多两,可真不少呢。”   先前任督尉时,按三品武职,布米恩禄、补帖之类,加起来一年也就三百银上下,他也不是靠着俸禄吃饭的人,便一直没领。   这回到了户部,差饷经办得多了,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份钱未支领,主薄们自要抓住时机卖好,一通复杂算法下来,竟足足多出一倍来。   可见国库银钱如流水,出入的门道多不胜数,到了各地的粮税纳捐上,则更见一斑。   也难怪季家家主手中的兽头铜戒,管住各地司农,便可把控财源。   虽则名义上,季以舟如今是这大庸朝的财神爷,其实他自己对此并没多少感觉,银钱左手过右手,在他来说只是数字。   再者,包括手中的铜戒,这些钱财与权柄是他巧取的不义之财。   唯独这份俸禄,才是实打实自己挣的。   他过去手脚散漫、身无余财,在幽州做玄天骑副统时,领来的钱大多分给身患伤病的同袍,亦或给战死将士的家人多添抚恤。   如今,他想拿这个钱,买一件新婚礼物,送给陆霓。   上次解斓在荟宝楼给女眷买的礼,据说顶好的也不过才几百两银,他琢磨着,应该够买件——最贵的。   从前在军营时,一帮大老粗凑在一起,常说的话题离不开女人。   军伍中人有今朝没明日,反而比正常人,更渴望过正经日子,盼着将来四肢健全退伍还乡,讨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日日睡热坑头。   另有一类人则完全相反,身如浮萍居无定所,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   季以舟曾认定自己属于后者,哪怕是向太后提出求娶长公主时,这个想法亦未曾改。   然而不过短短数月,他不知不觉间,竟开始盘算起成亲后的日子来。   营里那些自诩经验丰富的老兵们都说,向女人表达心意,就要倾尽所有,买一件首饰送给她。   季以舟见过有人攒下两三年饷钱,只够为家乡心仪的女子买一支素簪。   他就琢磨,荟宝楼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长公主是大庸朝最尊贵的未嫁女子,倒也……堪堪可以匹配。   交待李其去找戚横元接洽的细则,“叫宁通带人去,事先不必知会徐泽,这件事,暂时别漏到解郎将耳朵里。”   吩咐完,季以舟又问了句,“西九巷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齐活了,主子这两日有空去看一眼,咱们那七八个院子打通再这么一围,跟先前完全不一样,气派得紧。正屋照您的吩咐,那些东西运回来后,都是小的一件一件点着对好册子,送进库里。嘿嘿就是吧,主子弄这么大阵仗,就只新婚住那么两三日,有点……浪费。”   季以舟回了个“你懂个屁”的眼神给他。   他手下这些人里,唯独年纪最小的李其最得他信任,大抵是为着他哥哥当年为自己挡下一箭的救命之恩,一向待他比霍闯、宁通等人更包容。   可惜这孩子年纪还小,对于季以舟这段时间最忧心的婚姻大事,半点开导劝慰的建议都拿不出来。   季以舟独自出门上马,往东坊荟宝楼去,眼下他的头等大事,自然是要去挑一件最贵、又合心意的礼物给她。   作者有话说:   荟宝楼掌柜:最喜欢这种,只挑贵的,不选对的……大傻子。   季以舟认真脸:贵的,还要实用。   明天,女鹅要出嫁喽。 第67章 送嫁   初九这日, 长公主府门前的两尊玉狮子颈上挂了红绸,是从门外看去,这府里唯一的喜气。   因陆霓独居长公主府, 出嫁这日, 作为娘家至亲,凌老夫人带着凌靖初早早过来,为她梳妆送亲。   舒嬷嬷替陆霓梳发, 一上手就觉出不对, 过去长公主一头长及腰下的墨发,乌黑油亮,满把都握不住,如今发质明显带了萎败的枯黄。   “我的好殿下, 您这趟到底生得什么病, 瞧着身上少了好些肉呢。”   她是老太太身边跟了一辈子的老人,陆霓的母后小时候还由她带过, 算得上服侍了祖孙三代人, 说话也不大避讳。   凌老夫人远远坐在窗边罗汉床上, 慈爱的目光怔怔瞅着外孙女儿。   一个来月了,靖初只跟她说裳裳患病, 怕过了病气, 不叫她来探望。   老太太心思敏感, 又毕竟有年岁在身上,自是看得出来,她今日气色精神虽瞧着不差,内里却像是……伤了根基。   因着大喜的日子, 她不想讨人嫌地追问, 同以往一样, 既要瞒着她,自有小辈儿们的苦衷。   她朝舒嬷嬷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陆霓身边。   茯苓和白芷合力抬了张圈椅过来,请老太太坐下。   陆霓摸了摸刚绞净、隐隐作痛的脸颊,从镜子里对着外祖母笑,“瘦么?孙儿答应外祖母,嫁过去后,每日都好好用膳,再不挑食了。”   舒嬷嬷得了老夫人的会意,立刻顺着转开话头,“可是呢,殿下小时候那养得多好呀,白白嫩嫩的,以后若肯好好用饭,咱们老太太就再没什么好操心您的了。”   凌老夫人便也笑,对着立在一旁的两个大宫女道:“你们以后替老身多看着点她,再要不按时吃饭,就来报我,有赏。”   白芷和茯苓笑着应声。   凌老夫人轻抚孙女儿的长发,指尖的触感令她心悸,轻声叹息,“国公府那边,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不然你跟驸马商量商量,婚后还是住回这边呢?”   陆霓从肩上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他是一家之主,成了亲,总不好在我这里长住,外祖母不必忧心,那边的宅院门户森严,又不是小户人家那种,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厅里吃饭,平日也不怎么见面的。”   “可今儿……”凌老夫人迟疑一下,“本该是家主迎亲的大喜日子,偏又撞上皇后从他府里出嫁,这人手哪儿张罗得过来?”   陆霓其实一直没怎么过问婚礼的具体流程,反正这日她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往花轿上一坐,该怎么着自有礼官引导她来完成,何须费神。   见老太太问,她带点茫然应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答,反倒是一旁的白芷笑道:   “老太太放心吧,昨日我去瞧过了,收拾得极妥帖,驸马他……哈哈,毕竟是家主嘛,这些事自然有人安排妥当的。”   陆霓睨了她一眼,昨日的确是这丫头去新房安床置妆,回来却什么都没跟她禀报,自然,她也懒得听。   就是这声哈哈……转折明显突兀。   几人说着话,陆瓒从外面进来,快步走到外祖母面前行礼问安。   他和云翳前日就从益陵回来了,行程并未声张,得益于太后忙着筹备立后事宜,没顾得上找他的麻烦。   凌老夫人扯着外孙在一旁落座,她并不常有机会见到陆瓒,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还是女儿刚过世那会儿,尚不满十岁的小少年哀哀恸哭,模样可怜。   陆瓒长相肖母,这几年越发长开,老夫人瞧着那双活脱脱与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丹凤眼,不觉泪湿双目。   陆瓒平日沉默寡言,小小年纪便老成持重,今日却格外健谈,言语间透着浓浓书卷气,却并不迂腐,而是通透。   老夫人与他相谈甚欢,连连夸赞,道他很有几分当年曾外祖的风雅气度,才学更是远胜同龄人。   陆霓知道,阿瓒这数月说是守陵,实际大半时间与鹿铭书院的学子一同读书,他本就底子好,有父皇当年给他打下的深厚根基,已经开始研习策论。   今日连两位公主也来了,婚礼在傍晚举行,宫里的也是如此,因此这二位晌午后经太后允准,可暂时出宫来给长姐送嫁,申末前赶回即可。   也算是太后对长公主出嫁,表达得一点点善意。   淳安挑帘进来,先去拍陆瓒头顶,“哟,你这小子,又长高了。”   这两个是宫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幼时见面还时有磕碰,后来长大了,那些不对付的小过节学会藏在肚里,倒也可以礼相待。   陆瓒往后一仰,躲开她的手,抿唇唤了声三皇姐,神色从容,好似这几月经历的所有不愉快,并不与她相干。   淳安也是人精,而她本也不掺合那些事,对他的疏离视若不见,问他:   “听说你最近常去鹿铭山?”   陆瓒不对声色看她一眼,“怎么?”   “跟你打听个人。”淳安依旧笑嘻嘻的,“姚子玉,你认识么?”   这下连陆霓也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长公主府两个面首,冒甘霖之名的戚横元,更广为人知些,至于姚子玉,他成天不是在竹林读书,便是在工坊帮着制墨,几乎足不出府。   之前王清安排他去鹿铭书院,并未提及出身与长公主有关。   陆瓒皱着眉摇头,“好像没听过。”   “嗐,原来他骗本宫的呀。”淳安很是懊丧,装模作样长吁短叹,这才走到妆奁前,站在长姐身后,朝镜子里的人笑。   “可他说,从前在长姐府里待过呢。”   还是云翳在边上接过话头,“这人前段时间得了举茬去书院读书,不过好像听先生们说,他适应不来那儿的环境,又回京了,原来……到了三殿下府里。”   陆霓倒不知,还有这一出。   是姚子玉适应不了书院,还是书院的先生适应不了他,就她看,大抵是后者。   不过他会去淳安府里做入幕之宾,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当日口口声声说仰慕她,竟是儿戏之言?   岂不白叫她遭季以舟抢白一通!   陆霓挥散这点酸不拉叽的念头,显然,淳安来跟她说这个的目的,肯定也是显摆居多。   从前长公主的面首如今成了她的裙下臣,照淳安的性子,是值得得意一阵的。   为着淳安在廷尉府出言相帮的情意,陆霓觉得还是稍微提点一下得好。   “首先呢,他和本宫毫无瓜葛,何去何从,本宫也从干涉。其次……”   姐妹二人隔镜相视,舒嬷嬷已开始给新娘子上妆,厚重的粉底掩去陆霓面上的憔悴。   可淳安看着她时,还是不由自主联想到从水牢出来那一幕,说不清怜悯还是后怕,总之很复杂。   “姚子玉这个年纪,读书不成,为人又略显轻浮,不是做官的料子,你收他在府里是你的事,长姐不过白劝你一句……”   “诶诶诶……”淳安抬手打住她,“你不用劝,他爱不爱读书有什么打紧,小脸儿长得俊就够了呀,我可不像长姐,白养那么些清客闲人……”   她撇撇嘴,神情揶揄,大抵是觉得长公主原来是个样子货,清秀小郎君放在嘴边都不吃,简直暴敛天物。   活该她嫁给那凶神恶煞的姐夫。   陆霓闭上嘴,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把长姐气成个闷嘴葫芦,淳安这才想起进来是干嘛的。   “嗐,瞧本宫这记性,长姐你快管管福顺吧,她这会儿……怕正缠着你那位清客不放呢。”   舒嬷嬷正在额间描花钿,陆霓脖子挺直一动不动,唯有眼珠微转过去,抛给她个白眼。   这两个妹子,连给她送嫁都心思不纯,一个两个没安好心。   她是有多想不开,操这份闲心?   陆霏一来就拉了凌靖初出去,也不说去哪儿,只叫陪着走走。   书坊开张那日,她经得凌靖初介绍,与那位才名远播的甘霖先生有过点头之交。   之后长姐的劝说,其实陆霏听进去了。   传扬淳安养面首的丑事,说到底她也并没撒谎,纸包不住火,即便她不说,将来总也会被世人知晓。   反而是她与解太傅的那点来往,怕才是招惹太后记恨的关键原因。   陆霏一想明白这个,倒也当机立断,彻底断了对解斓的想法,开始给自己物色一桩门户低些的姻缘,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太后能放过她和母妃。   她心里那本小九九,关注的世家子虽多,实则都是纸上谈兵,真见过的寥寥无几。   琢磨半月,倒觉得甘霖先生——才貌双全,身家也算不菲,当年传遍朝野的护花美名,至今记忆犹新。   最要紧的是,这人她见过。   凌靖初被她拉着从果园走到竹林,好生不耐,问道:   “福顺殿下想见谁,叫鹃娘请过来就是。咱们还是别逛了吧,一会儿迎亲的人该到了,我还得去跟他们商议,如何捉弄新郎倌儿呢。”   她今日一来就被云翳叫去商议这事。   季司徒位高权重,性子又坏,今日可谓千载难逢,错过了,恐怕这辈子再找不出这么好的机会。   陆霏还在东张西望,这会儿忽然看见一袭青衫自前面的院门出来,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两眼盯着那边,随口应付凌靖初,“哦,那你先去,我……本宫一会儿就来找你。”   凌靖初这才搞懂怎么回事,经不住嘴角抽搐不止,眼见她直直朝戚横元走去,心下好笑。   原来,二公主跟她当初一个心思,也是“甘霖先生”的仰慕者之一。   这下她倒不急着走了,抱臂靠着廊柱看热闹。   陆霏走上前,随即一声娇滴滴的惊呼:   “先生怎地受伤了?要不要紧啊?”   戚横元左臂从肘到腕缠了重重白布,有几处还在向外渗血,见了二公主颇为诧异,却仍是举止文雅,温和揖礼。   “小生这伤……也是被殃及池鱼,并无大碍,多谢福顺殿下关怀。”   他和郑通本就相识,那日由他先到对方的清开书坊,等待接应。   李其等人来到带走郑通,还未出南源巷口,便遭遇一伙黑衣蒙面人。   这些人来势迅猛,白日里也敢当街行凶,数人齐扑向郑通,招式狠辣,显然是要灭口。   戚横元情急之下替郑通挡了一刀,被划伤手臂,幸得是左手,且未动筋骨,否则他下半辈子算是毁了。   此刻刚与二公主寒喧两句,前府那边传来锣鼓喧天,凌靖初招呼一声:“迎亲的到了,咱们赶紧过去瞧瞧。”   季司徒如今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今日带来的迎亲阵容相当豪华。   男方傧相打头的是解斓,身后跟了不少文臣武官,其中不乏尚未婚配的世家子。   刚赶到兰亭苑外的三个人,二公主当即眼神大亮,这会儿哪还记得什么“甘霖先生”,一个个看过去,全是或疏朗或俊雅的好儿郎,眼花缭乱,挑不过来。   凌靖初则与解斓的目光撞在一处,后者扬起个灿烂笑脸,她微一抬下巴,算是与之打过招呼。   反倒是戚横元神情最为复杂。   他那日在南源巷挨了一刀失血过多,晕晕乎乎之际,只见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从天而降,刀势凌厉仿如杀神。   戚横元早就听人说过,即将迎娶长公主的那位季大人,便常以这样一副面具示人。   原来那天在书房,他真的是死里逃生。   此刻站在迎亲队之首的新郎倌,也戴着面具。   一身大红喜袍衬得半张脸白皙俊逸,身形硕长挺拔,只要忽视面具的狰狞,倒也显得风度翩翩,双手负在身后,薄唇微抿,瞧不出喜怒。   紧闭的苑门忽然打开,冲出一群手持笤帚、鸡毛掸子的仆妇,个个膀壮腰圆,把混在其中的云翳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群人欢天喜地、大呼小叫,在云大总管的指挥下,操起手中“武器”,向着新郎倌招呼上去。 第68章 二更   内室, 陆霓大妆秾丽,额间一点绯红桃花钿,粉白玉面端雅肃穆, 香唇点脂馥郁。   轩窗半敞, 外头热闹的动静传进来,欢笑声染上她双颊眉间,娇靥妩媚, 仿如朝霞映雪。   只剩陆瓒在一旁陪着, 她轻声问:“听说王大人被贬了。”   “他被太后贬去徐州,回来之前,我亲自去践的行。”   陆瓒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回过头静静凝视陆霓, 眼中满是孺慕, 含笑道:   “长姊,以后这些事你不必再操心, 好生静养身子, 才是头等大事。”   陆霓好笑摇头, “你这话说的,怎么跟季……你姐夫一样。”   她也走上前, 与弟弟一同望向外面。   一众中老年仆妇战斗力惊人, 迎亲队的儿郎们施展浑身解数, 招架住笤帚和掸子,不少人都挂了彩,束紧的头发被帚枝勾得乱蓬蓬。   终于闯过苑门,又迎上新一批攻势。   这回参战的换成年轻一辈, 十几个小丫鬟和媳妇子娇笑连连, 手中大大小小的香囊仿佛天女散花, 向着人群投掷。   方才叫苦连天的儿郎们,这下个个眉开眼笑,比起会让人蓬头垢面的笤帚,装满香粉花瓣的香囊,显然温情得多。   陆霓一眼瞅见领头的季以舟,大红礼服的袍角都揉皱一截,秀眉微蹙咦了一声。   “好端端的,这人今日怎地想起戴面具来。”   陆瓒忍笑忍到肚疼,对姐夫的一身狼狈很是喜闻乐见,实际云翳想的这些花样,至少一半是他出的主意。   “哈哈,大概是怕被笤帚刮花那张俊脸吧。”   两人都没听见,屋后窗扇传来“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撬开,一个黑红相间的高大身影灵活翻进来。   “恐怕……要叫宁王失望了。”   陆霓蓦地回身,目瞪口呆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季以舟,身上穿着与自己相同的玄纁两色礼服。   玄黑为主,配以浅红镶边,头戴爵弁冠,更显他眉眼昳丽、薄唇绯艳。   她又回头去看窗外,戴着面具一身大红喜袍的“新郎倌”。   “那个是……”   “早知今日殿下的新房不好进,幸亏臣早有准备。”   季以舟笑得好整以暇,朝陆瓒投去揶揄一瞥,走上前执起陆霓的手,“那是宁通,殿下不是早就知道,臣有个替身么。”   啧,她可没听说过,用替身迎亲,新郎自己翻窗进来的。   拍开他的手,抓起案上的喜扇半遮住脸。   “你这么闯进来,待会儿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斥你不守规矩!”   三日前,鹃娘壮着胆子来请季司徒离府,措辞委婉:大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季以舟已经三天没见她了,这才明白为何礼法要如此约定——是为着叫人先尝相思之苦。   计策未得逞,陆瓒心下难免失望,暗道这人果然奸滑似鬼,面上装出随和,跟长姐道了声“那我先去陪外祖母”,把新房让给一对新人。   不给拉手,季以舟便直接抱住她,推开阻隔在前的喜扇,伏身去亲她香艳的唇。   “你敢!”   陆霓连忙按住他嘴唇,嗔道:“弄花了本宫的妆,待会可出不了这门了。”   季以舟就是逗她,不过送上门的纤纤柔指自是跑不掉,捉住指尖轻吻,阖在齿间轻轻咬舐,语声低喃:   “想我没有?”   那双凤眸含着热烈的情意,陆霓望着他,一忽起了怔忡,脑海浮现初见那夜,杏花微雨下,热情如火的少年。   她的唇边慢慢溢上笑意,明眸流转,指端濡热的润泽沁入心扉,轻轻抚了抚他刀裁般的鬓角,肯定地点头。   “想了。”   两人依偎而立,透过轩窗看向庭院,嘻嘻哈哈的喧闹已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对诗。   女方派出的,自然是文武兼备的大才女凌靖初。   男方这边武将居多,众人商议一番,推举世家出身、好歹肚子里墨水多些的解斓出来应战。   一轮锦心绣口,女子词藻华丽、才思敏捷,解斓的应答则声势壮阔、豪迈大气,你来我往,一时竟难分高下。   围在四下的人群频频起哄,都道今日天赐姻缘何止一桩,解郎将与漓容郡主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如好事成双……云云。   陆霓在屋里听着,不由摇头叹气,好笑道:“表姐今日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季以舟拥着她,眉眼含笑,忽而问道:“你表姐她……定亲了没有?”   陆霓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点戒备反问:“问这个干嘛?”   他朝外挑了下眉,“解斓和她……”   呵,陆霓似笑非笑,若说先前她还看好解斓和表姐,可眼下嘛,就不大好说,便也挑了挑眉。   “不如你自己去问老太太。”   外面的闯关已近尾声,白芷和茯苓提前过来提醒长公主做好准备,推门便大声道:   “殿下,新郎马上就要……”   进来了!   二女愣在门前,看见浑身周整、一根头发丝都没乱的新郎倌,早已跟她们殿下情投意合携手而立,不觉傻了眼。   一对新人先到上房拜别凌老夫人,双双叩首。   老夫人说了许多祝福劝慰的话,给孙婿封了个大红包,自然,季以舟肯定不敢在这个时候,替兄弟打听人家未婚女子有没有婚约这种事。   吉时到,一对新人出门。   长公主喜扇掩面,华丽婚服葳蕤于地,与驸马并肩行至花轿前。   喜娘上前搀扶新娘入轿,鸣锣起鼓,欢动声瞬间缭绕天际。   暮色下的京城,红枫尽染霜色,映着泼洒半边天的落日余晖,为这场婚礼凭添华彩。   今日寒意料峭,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吹打声热闹冲天,似能驱散凛冬,城中许多在家猫冬的民众纷纷出门观摩这场盛事。   自古公主出降皆由诸侯亲王送亲,但今日宗正令承兴王,被请到宫中主持帝后婚礼去了,送亲队伍中,倒是还有个刚获封的宁王。   不过老百姓不懂皇家规矩,只瞧见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纷纷赞叹不己,亦有不少人在八抬花轿经过时,远远高喊祝福的吉祥话儿。   有仪官沿路洒出一把把崭新铜钱,其中还挟着金银锞子等大额赏钱。   众人轰抢之余,称颂祝福的声音便愈加洪亮,所有人喜笑颜开。   身处花轿的陆霓一点都未觉得冷,轿子四周专门加固了厚毡保暖,燃着炭盆。   婚服层层繁复,厚暖却不沉重,她想到若是夏天成亲,穿成这样怕是要遭罪,颇觉今日这亲事相得益彰,十分满意。   本该冷清的婚礼,此刻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也似乎并无缺憾。   昌国公府在城东,陆霓此时辨不清东西南北,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下不免升起些烦闷。   宽慰外祖母时她说得轻松,但想起那座深宅大院,比之皇宫不遑多论,人口复杂则更甚。   大概今晚之后,她就得收起前些时候的散漫,再次过上时刻提着心眼的日子。   外面的人声渐渐远去,敲锣打鼓的间隙中,陆霓似乎听到潺潺水声。   她略有疑惑想了想,似乎不记得城东有河流,这是到哪儿了?   此时不由生出两分悔意,还是该多上点心,这么不管不顾的,今夜的婚房到底在何处,她一无所知。   落轿步入红毡的刹那,辽远天际传来一声清亮长鸣,紧接着又是数响,呼啸着冲上高空,轰然炸开。   喜扇之下,露出一双满含震惊的剪水秋眸,瞳仁倒映漫天华光,绚烂焰火照亮天地。   陆霓这才发现,身后便是秋月湖。   远处湖面上停泊数十艘小船,火光冲天,嗖嗖声此起彼伏,带着长长的尾焰冲上高空,漫天绽放似锦繁花。   无数焰火组成瑰丽盛景,流光丽影渲染开来,华彩转瞬流逝,立即又填补上新的图案,层迭不尽,令人如同置身梦境,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   无法抑制的喜悦渐渐盈满胸腔,陆霓回过身来,前方一座大宅门前,季以舟静静而立,正在等她。   在喜娘搀扶下,陆霓莲步款款,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身后,月前座落湖畔的小院,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原先相临的几处院落,如今被白墙黑瓦的高大院墙围住,远远望去,大片屋宇楼阁尽皆囊括。   这么说,她今夜不必在昌国公府囚牢一样的祖宅里,在一众心怀叵测的季家人环视下,与他成亲拜堂。   娇靥半掩在喜扇之下,她眼中的笑意灿烂至极,比烟花更美。   季以舟向她伸出手,握住那双白嫩柔荑,两人一同回首,并肩望向漫天璀璨。   隆隆轰鸣中,他垂眸轻问:“殿下可还满意?”   陆霓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垂在额前的流苏滑向两鬓,展露一抹灼灼桃夭,映着芳华绝世的姿容,清澈乌眸洋溢喜悦。   她点点头,凤钗华簪一齐颤动,“你做的这些,本宫很欢喜。”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给她这样一场惊喜连连的婚礼。   这是一场不拘世俗礼节的仪式,环顾四周寥寥不多却熟悉的面孔,阿瓒和凌靖初也在。   还有这场全城可见的盛大焰火。   一湖之隔,便是位于城北的皇宫,那处正在举行立后大典,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壮观,必将喧宾夺主。   季以舟看出她的心思,语气狂妄不可一世,“今夜赠予吾妻的新婚焰火,便让帝后也跟着沾点儿光。” 第69章 信物   礼堂之上并无高堂双亲, 唯有置于正中香案的“问天斩马”。   它如今虽已寂寂无名,昔年程家驰骋幽州最鼎盛时期,却是族魂的象征, 承载无数族人的鲜血与性命, 以及勇往无惧的信念。   即便程家早已消散于这世间,族人也只剩季以舟这一半血脉,但只要最后一丝热血还在, 它便不该沉寂。   季以舟与陆霓相携敬拜天地, 再向宝刀叩谢高堂。   老木端坐观礼首席,今日衣着得体,头发也梳得平展,炯亮的目中满是欣慰。   新人相对而立, 在唱喏声中夫妻对拜。   陆霓盈盈俯身, 目光落在季以舟牵着另一端喜绸的手上,修长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指尖微颤。   随着礼官高呼“礼成”, 她直起身, 从袖下探出手,悄悄握住他的。   季以舟回头望来, 眸中掠过一抹惊喜, 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   紧到她感觉到疼, 却丝毫不想挣动,任由他握住。   这是第一次,她毫无抗拒、心甘情愿地想包容他。   焰火此起彼伏长声呼啸,绽放姹紫嫣红, 亲友们声声祝福中, 簇拥着新婚夫妇前往洞房。   没人有胆扰搅季大司徒的春宵一刻, 自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敢闹她的洞房。   不知何时,识趣的众人悄然退去,只剩了一对新人。   焰火终将寂灭,绚烂过后,留下渺淡余烬,在灰蓝夜空勾勒出最后一抹美景,雪白烟尘飘飘荡荡,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顷刻间,化作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   这是崇明元年的第一场雪。   新房所在的这处院子,还是上回陆霓来过的那间,内里简陋的陈设和格局却已焕然一新。   婚房由三间正房打通,西侧置了偏厅及一座精致小巧的暖阁。   满室奢侈,美轮美奂,甚至比她从前住的长信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财神爷的手笔就是不凡。   陆霓瞥见内室新置的金丝楠木拔步床,比她那张还要宽出丈余,其上厚软丝锦层层累叠,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被,明晃晃刺目。   重重帷幔垂落,让那张床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秀美的牢笼。   唔,那日他说,豢养她这只金丝雀,供他一人取乐来着。   早知今夜逃不掉,她下意识里,只想能拖一时算一时,假借对陈设生了兴致,踱步远离床榻,一件一件看过去,香炉铜鼎、玉器摆件,无一不是工艺精湛、材质罕见的稀世之宝。   有几件造型古朴典雅,透出浓厚底蕴,与上次那面铜镜异曲同工,陆霓升起些好奇:   “这些老物件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还是说,程家遗宝一直在他手里。   季以舟走到北墙一扇珍宝架前,拨动藏在格子里的机关,墙身缓缓平移,露出其后一间藏宝阁,回过身,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陆霓走过去,先向门两侧的墙身看了一眼,厚度足有一尺半,以防潮防虫的软木填充。   幼时父皇带她进过一趟皇家宝库,也是这般布置。   陆氏这些年越发不济,老祖宗留下的传世珍宝,还能安然置于宝库的,最多不过二十来件。   此处不但数量更甚,比她平生所见,品质也要高上不少。   由此可知,曾经的程家底蕴之深厚,比皇室不遑多让。   季以舟倚门而立,看着她走进去,弯腰逐一赏鉴,轻声道:   “程家阖族毁于大火,这些东西散落各地快三十年了,我这两年才找回来。”   语声隐隐透出艰辛,还有淡淡的孤寂茫然,陆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这话里,发现个明显的漏洞。   既然全族死于火场,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玉件、金银铜器,即便没被烧化,也该面目全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陈于秘室。   器皿静默无声,唯有内敛的宝华,似在悠悠诉说漫长岁月,以及亲眼见证过的兴衰起落。   陆霓养病这月余,因给她收集情报的云翳不在,耳目略有闭塞。   这两日才听说,京城近来有不少关于季司徒的秘闻,隐晦却广为流传,像幕后有只不知名的手,悄无声息揭开帷布,露出骇然听闻的真相。   流言毁誉参半,她无从深究,却从中看出端倪,当年致使程家覆灭的那场大火,怕是人为居多。   “来。”季以舟向她伸出手,两人出来后合上机关,将她按到妆奁前坐下,“叫她们进来替你更衣,头上戴这么些东西,不沉么?”   陆霓欲要拖延,仰着脸儿朝他笑,“怎会,本宫早就习惯了。”   从前大妆礼服的祭拜典礼,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两回,她对镜端详一瞬,目光落在案上一只匣子,拿起递给他。   “喏……”她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   季以舟不接,非要她亲口说。   陆霓拗不过,只得自己打开,玉佩双环同心,碧波间一叶浮舟,托于掌心,呈至他面前。   “愿你我夫妻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新婚夜互赠信物,吉祥话儿是为应景,听在季以舟耳中,却认定为不可违背的誓言,目光咄咄逼人,炯然注视着她。   陆霓不动声色避开,将同心佩系在他腰间,柔声道:   “季家你这代从水,婆母给你取‘以舟’二字,当有深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浮或沉,以舟,仅凭你自己的意志抉择。”   语声轻缓却如振聋发聩,季以舟怔住,半晌,黑白分明的眸透出一丝明澈,继而神色又变得复杂难以琢磨,淡笑一声:   “你听到那些传闻了。”   他名字的含义,纯属陆霓自己揣测,此刻把不准他的态度,再次避重就轻,朝他伸出手,“本宫的礼物呢?”   季以舟便捏住她柔嫩小手,连另一只也捉过来,熟练扣在掌心,拿出——   一对镯子。   雕工精湛、纹路繁复的金质底镯,各镶嵌足足八颗名贵宝石,品类不同,质地却无一例外是最上乘的。   难得的倒是两只镯子格外工整对称,宝石大小分毫不差,这在手作匠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珍品。   就、这样的镯子,带一个就够,哪儿有人一手一只都戴的?又不是龙凤喜镯。   且这些个明晃晃的宝石,瞧着像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陆霓微微蹙眉,季以舟却不管这么多,一手一个给她套上,跟大牢里犯人带镣铐一样,沉得坠手。   “好看!”   他自己说的,陆霓一点都不觉得。   她叹了口气。   “不好么?”季以舟又问,荟宝楼最贵的,这是自然,“我瞧着跟你那支秋水簪镶的石头差不多,就给你挑了这个。”   陆霓礼貌一笑,“尚可。”   原来他管这些叫石头。   她现在相信,程家遗宝真是他近年才搜集来的,少了这份厚重底蕴的熏陶,他的眼光……其实真就是个山野少年。   簪头镶宝翠,有发髻压着不至于喧宾夺主,镯子上这么镶一排,也亏得有审美这么差的匠人,生怕晃不瞎人眼是吧。   这个问题有点深奥,她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还以为你会送本宫一支簪子。”   他不是对她的头饰最感兴趣。   季以舟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因荟宝楼里的成品没瞧着好的,掌柜的给出主意,取了原石来供他挑选,道可以按客人的意思定制。   约摸是那黑心掌柜想多挣点,提议定制一对“好事成双镯”。   这名字听着就合心意,待拿出样品,季以舟一见俩镯子,想法也是——跟镣铐差不多,这倒恰好……合了他深藏不露的那点儿心思。   镯子合上凝脂皓腕,璀璨夺目,略宽少许,他两根手指卡进去这么一提,陆霓双手即被牢牢锁死。   轻轻一扯,长公主跌进他怀里,“臣攒了两年俸禄才够买下它,殿下喜欢与否,都得笑纳。”   所以说,他何必攒钱呢,不如去廷尉府找彭经浩要一副镣铐,还省些功夫。   她挣出手,抹下镯子搁在妆匣里,重又坐回镜前,带些赌气道:“叫她们进来吧。”   季以舟在后抚住她双肩,透过镜子,目光游弋在气鼓鼓的小脸上,不明白她怎么就不喜欢了。   “何需她们,臣来服侍殿下便是。”   陆霓头上的凤冠早已除下,他手势熟稔取下钗环,将盘着的髻拆开,泄下一头青丝。   这一个多月,这些贴身琐事他早就做熟,又去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连该用哪种花露兑多少水量,都一清二楚。   这等服侍人的手法,比之云翳还要在行,陆霓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有点儿心软,不再追究送她镯子的那点孟浪心思。   接下来,礼服、玄衣、里衬一层层除下,待得只剩下雪白中衣,季以舟打横抱起她,在耳边轻声问:   “殿下在发抖,冷么?”   室内新铺设的地龙火势正旺,四角还搁了炭笼,银霜炭幽幽红芒微闪,一室暖意盎然,煦若春阳。   拔步床前,明晃晃的龙凤喜烛映在她水凌凌的眸间,流溢忐忑与羞涩。   她与他早有夫妻之实,这些日子来肌肤相亲,至今夜水到渠成,本该是顺理成章。   从他在廷尉府救下她,再到后来的悉心照料,养病的这些日子,她原本的提防和戒备,在潜移默化间,被逐寸攻破。   陆霓对即将到来的事,怀着一丝渴望,同时发自本能地,深感畏惧。   烧软的烛泪无力缓缓垂淌,香鼎逸出恬淡幽香,她和他彼此气息相缠,情愫若隐若现,悄然蔓延。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同心佩、镯子,好事成双,裳裳和我心有灵犀。   陆霓:…… 第70章 春宵   一身冰肌玉骨, 与大红喜被相得益彰,衬托得雪肤腻脂,白得令人难以直视, 偏又半点移不开眼。   这些日子刚养回来的丰./腴润在指间, 如把玩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季以舟不紧不慢,灵动手指仿佛染有魔力,撩起一簇簇小火苗, 星星之火, 渐成燎原之势。   藕段般的柔腻臂膀透着淡绯,向上勾住他的脖颈。   长公主蕴红的眼尾泪痕交织汗液,黏着乌黑的发,一绺发梢探在唇畔, 被她艳红的香舌轻轻卷住, 咬在齿间,难耐中隐含哀求, 神情幽怨。   驯服的猎物, 已乖乖走进囚牢。   季以舟记起幼时, 在山中跟老猎人学设陷阱,掉落其中的兽类软弱凄哀, 他便只觉索然无味。   唯独有次捕到一只小小麋鹿, 他至今仍记得那双乌溜溜的圆眼, 含着深深戒备,宁可折断双角,也要撞开陷阱逃之夭夭。   越是如此,令他生出强烈的欲望, 驯服它、掌控它。   为此, 他花费整整半月时间, 恐吓、安抚、用食物做诱饵,终于让它减少戒心,肯让他靠近,医治断裂的角,直到后来撤去陷阱,假意离开,小鹿亦步亦趋乖乖跟着他。   这件事被母亲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他带着小鹿回到家,迎来一场恶狠狠的斥骂——天生坏胚、卑劣成性,不怀好意、玩弄人心……   他不明白,想要得到信赖和爱,有什么错?   他曾经暗中观察母亲的喜好,小心翼翼讨好接近,换来却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一如她,恩爱过后却要他死。   人对于轻而易举便得到的,都不会珍惜。   他不肯进入,冷白肌体因血脉偾张泛出粉玉色泽,面容却冷得几近淡漠,唯独眼底漆黑幽邃,暗潮卷涌。   仿佛七情六欲与他这个人,在某个未知之处截然裂成两半,互不相干,又相互牵引。   归功于她当日的无情抛弃,他并不热衷情.欲。   在她手中死里逃生,恐女最大的症结在于对女人身体的抵触。   但征服和掌控的欲望不可磨灭。   磨磨蹭蹭,吊足她的胃口。   “殿下想要么?”呢喃如同来自深渊的诱惑,“求我。”   陆霓的脸仿佛烧着了,圈紧的玉臂无力垂落。   他伏身吻上那截雪颈,留下片片专属他的烙印。   陆霓双手曲起攥在枕侧,水意涟涟的眸失神望向帐顶,任由他的亲吻,摆弄向左,或右。   春宵并非一刻,长夜漫漫,他有的是耐心。   征服是男人的天性,这世上大多数人,凭借得无非先天的家世地位,或后天的权势财富。   其实,征服女人只需最原始的方法。   花费两月之功蚕食占据,最终,他要她心甘情愿交付身心。   从枕下摸出绸带,两指宽,质地绵软丝滑,与她的肌肤一样雪白。   一端缠绕上纤纤细指时,陆霓受惊回过神,飞红双颊似尽染霜意的枫叶,濡湿的睫羽下,润着水光的眸升起怯意,却又挟杂一丝渴求。   攀越雪峰,绕过山坳,沿途勾勒至美景致,最终来到幽壑掩映的峡谷。   一切就绪,悬垂的丝带绷紧,如同一根琴弦,他便是技艺精湛的乐师,带她抚琴。   轻挑慢捻叩动琴弦,忽急忽缓,颤音低慢,滑音悠长,曲合高低,韵境骤生。   他眼底蕴着激烈的情绪,语气却透着漫不经心,在耳边低低诱哄:   “殿下……真的不曾爱过我?”   泛红的指尖抵上他紧致胸膛,于块垒分明间毫无章法地乱摸。   即使没有“消愁”的驱使,此时陆霓依旧像三年前那样,小脸嫣红,眼神涣散,顺应他步步紧逼的追问,喃喃低语,如同傀儡:   “本宫、心悦你……”   潜情入巷,陆霓才明白先前下意识怕的是什么,三年前横冲直撞的少年,早已长成沉稳强悍的男人。   窗外大雪纷飞,被疾风卷裹着发出沙沙声,拍打檐下铁马,冲锋号角奏响,驰骋沙场,肆意挞伐,锋芒锐不可挡。   渐入佳境,她方知欢悦真谛,这是当年浑浑噩噩之际,体会过却被遗忘了的。   如今食髓知味,实在妙不可言。   难捱时,指甲掐他坚实的后背,养病之后陆霓就绞了长甲,三日前他离开时,专门给她修剪过,磨得钝圆,光秃秃怪难看的。   原是为防着她……   结实的双臂撑在两侧,将下方的人死死困入囹圄,无处可逃,呼吸炽烫,他沉沉发出得逞的闷笑:   “那时可不止挨了你一簪子,后背快被你挠烂了……”   怜她大病初愈,他并未长久沉迷,鸣金收兵,按惯例备下的喜帕,被他扯来包裹罪证,草草扔在地上。   陆霓眼波如丝,伏在他宽阔胸膛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两人保持一样的频率。   “为什么……”   上回抓着宸哥儿不放,她以为,他定想要她生个孩子。   “等你养好身子。”   季以舟两手环住纤纤细腰,大掌缓慢揉捏,替她舒缓酸涨,香汗淋淋的肌肤又腻又软。   若宸哥儿真是他们三年前的结晶,他自然欣喜接纳,极尽所能地弥补,但若不是,其实他并不想要孩子。   他起身披衣,开门叫人送水,陆霓蜷在被里,瞥见从门缝露进的天光,惊问:   “天都亮了?”   她明明、也许大概……他压上来的时间也没太长。   “还早。”季以舟走回来,瞄了眼更漏,“外面雪积了半寸厚,这会儿刚停,映着雪光才这么亮,这会儿也就寅末才过。”   也就……   陆霓缩进被里,小脸羞红,来“真的”是没多久,她算看出来了,这人热衷的是在她身上肆意撩拨,到处煽风点火。   季以舟立在榻前俯视她,瞧见表情怪异,挑了挑眉,“殿下这是……怪臣未尽全力?”   “本宫才没有!”   “臣也是体谅殿下,毕竟大病初愈,纵./欲伤身……”   这人太可恶,竟然反咬一口,陆霓被他奚落得耳根都快滴出血来。   季以舟唇边抿着一抹愉悦,把她被子里挖出来,打横抱着进了湢室。   陆霓双手搂住他脖子,这些日子早已习惯被他抱着去沐浴,不着寸缕却属首次,头埋在他胸前,声若蚊蚋:   “本宫昨夜很欢愉……多谢你。”   并非像预想中那样,一夜过后全身酸痛无力,连下床都艰难的地步,再说,到底他们也不是头一回。   然而更多的,是他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表姐说得没错,男人在这种时候,还会一心照顾女子的感受,说明……他是喜欢她的。   “你我是夫妻,为何要谢?”   季以舟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唇角早已止不住高高上扬。   浸入浴池,借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遮掩,陆霓记起先前无意识说过的话,带着几分确定,重申一遍:   “季以舟,本宫心悦你。”   或许现今还不够多,但本宫会尽力去尝试。   季以舟一手揽着她,头仰靠在池沿边,长睫半阖,似乎前夜的焰火正在眼前徐徐绽放,浓烈的喜悦,将他整个人炸裂开来。   长公主亲口表白,这人竟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反应,陆霓气不过,白白嫩嫩的指头在他心口戳了一下。   “听见没有?”   季以舟一把捂住她手,连带那处旧伤,一同按在掌下,“又想捅死我?”   这话出口,他忽地笑出声来,“听见了,裳裳说……她爱我。”   什么爱不爱的,肉麻,陆霓打了个激灵,抽出手问他:   “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么?”   不用去住国公府?   “那可不行。”季以舟失笑,“三天后,殿下就得跟臣回去,做季家的当家主母。”   陆霓泄气,原来这里就只是座金屋而已,“只新婚这三日住一下,就这么大动干戈圈地造府,司徒大人小心被人弹劾滥征民宅。”   季以舟嗤地一笑,“朝里圈地最多的,远轮不到我。”   “那是谁?”陆霓来了兴致。   “殿下确定,洞房花烛夜,要跟臣聊这个?”   季以舟凤眸微眯,眼神带点危险意味:   “看来殿下今夜精神好得很,一点都没累着,那再……”   玉池清波激荡翻涌,抛起一浪比一浪高的水花,四散溅落,碧玉镶嵌的墙壁因热气凝结露珠,此刻化作涓涓细流,汩汩而淌。   陆霓半伏在光洁的青玉石面上,滚烫的脸颊浸着润润凉意,醉眼微阖,任凭身后的男人尽情撒野。   这样一来,再回拔步床睡下时,透进的天光已是明晃晃刺眼。   层层帷幔后,大红喜被上的一双鸳鸯总算可以交颈而卧,安静好眠。   一觉醒来,午时都已过了。   不在祖宅办婚事的好处就在于,第二日不必早早爬起来认亲应酬。   洗漱过后,白芷进来替长公主梳妆,长发梳起做妇人髻,她在镜中偷瞄,笑道:   “殿下今日的气色好极了。”   镜中容颜更显国色天香,是属于成熟女性最美的姿态,眉颦生情,双颊润红,神情间尽是温柔缱绻。   换上一身石榴红双层广绫大袖衫,季以舟在旁看着,“穿厚实点,待会儿用过膳,带你去游湖。”   陆霓眼中流露喜色,向窗外看一眼,“雪住了么?”   “嗯,天都放晴了,你前阵不是说,想到郊外散心,秋月湖虽在城内,湖光山色还是有一些,我昨日就让人备好了。”   从前每至春秋两季,陆霓最期待便是猎场行狩,不为打猎,就想有个亲近山川的自在放松。   自今年夏末父皇驾崩,原本这时候她该还在守孝的,哪儿有游玩的心思。   前阵子是养病闷出的闲散,到底她身子未愈,出行总不能全程坐轿子,那还不如窝在书房看话本。   乘船游湖的乐趣则又不同。 第71章 别院   雪下到半夜就住了, 无风的冬日午后,天空积着厚云,预示这场雪还未过去。   白芷给长公主披上大红羽纱面鹤氅, 因今日要出门, 穿这个又轻又暖,足下一双掐金羊皮小软靴,仍是季以舟亲自蹲身替她系紧, 口中随意叮嘱:   “外面的雪没扫, 你待会儿走稳些。”   庭院银装素裹,新栽的槐榆枝头空落,铺了一层薄雪,愈显挺拔。   回廊檐上也落了雪, 远远望去, 好似一条银龙蜿蜒盘绕。   这座宅子大概只有半个长公主府大小,后宅除了他们住的这处正房, 另有几座小院子, 四下不见仆从经过, 陆霓好奇问道:   “这宅子你怎么没安排下人?”   昨夜就只有白芷和茯苓守在外面,难怪没人扫雪呢。   若在她府里, 冬日下雪也不叫扫尽, 可供赏玩, 但道路上的定要清除干净,不然人走着打滑。   城西这几座相邻的宅院,本是季以舟买来安置心腹亲信用的。   当初他领三千玄天骑救下飞棠关,进京后, 其中近一成左右忠诚可靠、知根知底的, 有一部分仍在军中担任要职, 另有百余人或报伤病、或因年龄已到,顺势申请退伍,之后便居住在此。   避开季家耳目,算是他私藏的一份力量,人数不多,少而贵精。   他未对陆霓隐瞒,大略说了,遥指前府一排排整齐屋舍,“他们都住那边,眼下这里就算是座别院吧,往后你在国公府待得烦了时,可来这边小住几日散散心。后宅伺候的人,你从公主府调些过来。”   这是给她又置了个家么,陆霓失笑,“本宫要想躲清净,难道不能回公主府?”   “哪天我死了,你守寡自可回去。”   陆霓连呸三声,叫他重说,新婚第二日就咒她守寡,这人是缺心眼儿么?   季以舟眉眼微弯,语气却还是很平淡,“殿下下嫁给臣,臣的家才是你的家。”   陆霓挑起长眉,“你的意思,本宫以后都不能回公主府了?”   非得等他死了之后?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季以舟退让一步,“要是殿下还看中哪处风光秀丽之所,臣在那儿给你再置一座就是。”   意思就是,非得是他名下的产业,她爱住哪里都行,就是不能有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家。   其实吧,在寻常夫妻来说,这份安排可称得上窝心了。   但对于长公主而言,处处不忘宣示他的主权,还是让陆霓有些不舒服,软靴踩得薄雪咯吱作响,她装作认真看路,低着头走。   季以舟牵着她一只手,好笑捏了捏,“有我在边上,怎会让你滑倒。”   今天日子特殊,为满足她的心愿,才肯让她冒着冷天出门,若不然以她现在的体质,他倒更愿意这三日跟她窝在房里。   为着这份无人打扰的自在,他才特意选在外面大婚。   走上回廊,陆霓环顾四下,想起个人来,“秦双是不是还住这儿?”   别院里住着个没名没份的女人,难不成他真想纳了她。   季以舟轻蹙眉头,给秦双赎身,在长公主知道假漪妃身份后,已算物尽其用。   另就是充作诱饵,引解知闻接连派来杀手,若此时弃之不管,秦双就只剩死路一条,送出城另寻安置,又浪费人手,倒一时无法处置。   “她的身份,送到你府里不适合,我让李其暂时在前府找了个院子给她住。”   陆霓没吱声,对那个青楼女子,因着她当日的话,心里始终存了份芥蒂,当然不想她住进公主府。   前次抓郑通果然遇到阻挠,为避免解知闻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全城通缉,西九巷这边又在改造,人就直接带回了公主府的竹林深处,由吕良派人看管,戚横元也守在那处。   陆霓想着,不如让耿清彦也住进绿卿斋。   季以舟却不同意,“耿太傅的孙子,身份太敏感,不宜与殿下牵扯过多。”   再者,在外界来看,耿清彦已是个死人,当日下令杀死太傅一家的,不论是太后还是解知闻,都无从知晓他的存在。   过月洞门到了前府,四下走动的人明显多起来,前堂的宴席至今早才散,此刻下人往来着正在收拾。   昨日来的宾客大多是季以舟同僚,这般上无长辈管束的婚宴,一群军中儿郎纵酒直至天明才散。   倒是凌靖初因老夫人还在家里等着,昨儿夜里先走的,解斓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陪着也先行告辞。   老木独自一人在堂屋,见季以舟和长公主进来,座椅下像扎了根钉子,有些坐不住,被季以舟平和的目光扫来,无奈只得安坐不动。   陆霓知晓是他救回自己的命,更知他与季以舟关系匪浅,上前倾身拂礼,“木先生活命之恩,昭宁感激不尽。”   老木习惯于人前卑躬屈膝,骤然有人以公主之尊向他执晚辈礼,反差可谓天壤之别,下意识收起游戏人间的嘻笑,神情端肃受了长公主这一拜。   云翳向老宫人打听来程家的消息,其中就有关于昔日北幽名将木风天的事迹。   三十年前,这人号称奇风将军,乃程家最后一任家主程子昂麾下爱将,两人情同手足。   当日致程子昂身亡的那次任务,就是木风天带队,据说遭遇雪崩,除了被护送的季威独自归来,全队无一生还。   谁也没想到,奇风将军后来在幽州营做了一名军医,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云翳也是那日从季以舟的态度猜出来的,益陵回来后才告诉陆霓,因此,昨日老木俨然作为季以舟长辈出现在婚礼上,就不算意外。   程子昂是季以舟的舅舅,木风天当日与之兄弟相称,的确算是,季以舟在这世上唯一愿意承认的长辈。   季以舟坐在一旁并不开口,大抵是对这种带新妇见家长的场面毫无经验,陆霓便和声与老木攀谈,问起他在京城近况。   得知他住得离此处不远,“我在城西开了家小酒馆,卖些酒肉吃食,嘿,都是供下等人家的买卖,不敢当长公主过问。”   陆霓记起上回吃过的肉羹,香气浓郁,入口绵软,吃完浑身暖融,笑道:   “你的手艺很好,想必生意不错。”   “哦对,殿下吃着那狼肉羹,应当还不错吧。”   季以舟眉毛一跳,瞥了瞥陆霓,就见她神情讶然,果然有点脸色不大对劲,不过以她一贯仪态端庄,自能忍住不做出捂嘴干呕的动作来。   遂回头瞪了老木一眼,哂笑道:“杜老说她的体质经不住,不叫她吃。”   老木讷讷噤声,他是军医,惯用虎狼之药,倒没想到这一茬。   陆霓不动声色咂了咂舌,恶心倒也不至于,因为那羹的确滋味甘美,不似上回的马肉干,硬得毫无口感可言。   老木问起长公主病情恢复的情况,季以舟代为作答,陆霓再次道谢。   老木摆了摆手:“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依老木看,殿下会有此劫难,也是受了以舟的牵累,自该他受累,尽心照料。”   陆霓莫名瞥了一眼季以舟,并未出言,后者也坐不住了,开口赶客,“我和殿下去游湖,你没事就先回去吧。”   说着起身,拉了陆霓往外走。   留下木风天在后摸不着头脑,长公主一走,他立刻放松挺得直直的后脊梁,坐没坐相,脸上恢复市井气,眼中却蕴着笑,一直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才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也起身走了。   陆霓打算叫上阿瓒一道去游湖,季以舟心里不乐意,仍是吩咐一个路过的下人去请。   过了半晌,只来了个云翳。   “阿瓒呢?”陆霓奇道。   这三个月姐弟俩聚少离多,是从前未有过的,她还想趁着这次他回来,好好与他说说话。   “宁王昨晚说,有篇书还没温,大抵这会儿在房里用功呢。”   云翳说得含含糊糊,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在哪儿。   陆霓睨了他一眼,往陆瓒住的院子走。   “如今长进了,出门在外还记着功课,我去瞧瞧他。”   云翳跟在后面,这才道:“其实……奴婢昨儿喝多了,也是刚起。”   季以舟逮着机会奚落,“想必云总管上个月在益陵吃苦,这次回来,又可享清福了。”   要不怎么昨日有功夫,搞那么些玩意儿来折腾他,宁通怕伤着人,可谓是愿打愿挨,面具下半张脸被这死太监有意针对,差点破相。   走在长公主另一侧,云翳这会儿可不怕他,“宁王既说用功呢,就别叫他了,殿下要游湖,奴婢陪您去就是。”   季以舟捏了捏拳头,又手痒了。   云翳越拦着,陆霓偏不信,进了院子,只云庆一人守在门前,见长公主驾到,慌里慌张先去看云翳的脸色。   后者微一耸肩,悄悄摊了下手。   “长、长公主殿下,宁王不在里面。”   “嗯……出去了?”陆霓这才回头,似笑非笑瞥了眼云翳。   云庆这两月个子长高不少,此时躬身禀道:“我们殿下去……找清彦小公子了,说要与他一道去后面枫林赏雪。”   季以舟买下的这些院落,恰好被一片植满枫树的小山坡半围起来,与西城其他宅院分隔开,坐山面湖,环境清幽。   陆霓知道,后林那边有别院的人手巡视,不令外人靠近,阿瓒这次回京是禀了宫里的,想必此时出别院不远,应该不会有危险。   季以舟朝她微一点头,意思是叫她放心。   陆霓没再多说,回身向外走,心下气闷,已看出云庆那小鬼是在扯谎。   阿瓒身边这两个,云庆年纪小,腿脚灵便,说是出门,却把他留在家里,单带了性子沉稳的云响,倒不大像会友。   云翳在后跟上来,陆霓蓦地扬了扬大氅,把人赶开些。   他必是知道阿瓒去了何处,指不定又有事瞒着她。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嫁鸡随鸡,你看那里风光秀丽,置一座合葬墓如何?   陆霓:嫁狗随狗。你是真的狗!   云翳:……我呢? 第72章 偶遇   微风吹皱湖水, 阳光自云层裂隙间洒下万丈金芒,映得千顷碧池波光粼粼。   对岸的市井屋宇鳞次栉比,城中薄雪已几乎不见踪影, 巍峨皇宫如黑沉沉的庞然巨兽, 虎踞城北,衬着远山上的初雪,尽现苍茫。   皇城上方云层积压, 显得阴森森, 陆霓收回视线,远不及她置身的这片湖泊,仿佛受上天眷顾,独享冬日暖阳。   画舫小巧精致, 船舱镶嵌琉璃窗扇, 隔绝湖上冷风,却挡不住阳光照射进来。   她舒服地在软榻上伸了个懒腰, 看向季以舟。   “老木为何说, 本宫是受了你的牵连?”   季以舟坐在茶案前, 淋壶、投茶、注水一气呵成,神情专注, 姿势手法娴熟, 外人瞧着定以为他精于茶艺。   实际陆霓教他茶道, 不过是这一月的事。   茶汤盛在青釉粉莲茶盏里,递给陆霓,他这才慢条斯理道:   “臣以为,殿下早该想到的。”   宁王的存在, 威胁到陆琚的皇位, 太后为此, 才会频频拿长公主开刀。   陆霓再清楚不过,眼下给她招惹祸端的,又添了个季以舟。   不论是她一心拖他下水,还是他本就有意挑战太后手中的皇权,如今嫁给他,他们的处境一如当下——   同坐一条船。   陆霓哑然失笑,浅啜清茶,赞道:“手艺又有精进。”   牵不牵连尚是两说,救她出廷尉府的人是他,这份恩情依旧作数。   “是殿下教得好。”季以舟谦虚回道,又补充一句:“臣会对殿下负责。”   陆霓趿了双软鞋起身,行至窗边眺望湖波,一边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和他闲聊。   “这个季节,湖里有鱼么?本宫看好多渔船。”   “秋月湖禁渔,附近的渔家早两年就迁干净了,谁敢在这湖里钓鱼。”   “怎么没有。”陆霓指着水面不时过往的小船。   季以舟眼都不抬,“那是昨晚放焰火的船。”   陆霓哦了声,视线一转,噗哧笑了,“往往禁渔的水域,鱼儿才更加丰美,谁说没人钓鱼。”   云翳刚才被她赶到外面去了,这会儿正盘膝坐在船头,持了支青竿悠然垂钓,姿态惬意。   季以舟长身而起,走过去揽住盈盈纤腰,不满嘀咕一句,“还不都是殿下惯得他。”   被他大掌拂中软肋,也不知是痒还是酸麻,她笑弯了腰,“你怎么连他的醋也吃。”   这两人总是不对付,见面就掐,云翳怎么说也是个太监,这也要防着。   有时她觉得,季以舟的心眼只有针尖那么大。   云翳在外面甲板上朝这边招手,那张唇红齿白的俊脸堆着谄笑,定是为先前帮着阿瓒诓她,自觉心虚,要给她赔礼道歉呢。   画舫驶经一艘小小渔船,季以舟一瞥间,见船上一人也正持竿垂钓,隔着船舷与云翳攀谈,心下一动,升起疑惑。   回头见陆霓正欲出去,一把扯住她,“他叫你就去,到底你和他谁是主子?”   话是这么说,取来大氅给她严实裹好,脸色有点冷。   陆霓眉眼弯弯,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本宫病这一场,越发没了威信,你们一个个有事都瞒着,现下谁还当本宫是主子?”   她这抱怨非但指云翳,还有她的好弟弟和夫君,也是如此。   季以舟垂眸,探手抵在她脑后,慢悠悠回吻住她,她的神情并无异样,看来今日这场“偶遇”,她并不知情。   一叶清舟之上,中年男子白面长须,相貌清隽,举止儒雅。   船尾撑篙的是个年纪约摸十三四的小姑娘,大冷天儿只着一身单衣,裤筒卷至膝下,白生生的小脚垂在舷边一荡一荡,张着一双水灵灵的乌黑眼珠,好奇看向从画舫船舱走出的长公主。   陆霓看清对面船上男子的相貌,莫名有几分熟悉,然而转念间,又被她否定了。   不说此刻城中正在大肆通缉,他怎敢好整以暇在这秋月湖垂钓,再者,那人不是眇了一目,可眼前之人,两只眼完好无缺。   云翳正跟对面船上的人比鱼获,见长公主出来,喜颠颠拎了一尾红鳞肥鲤过来,“今儿晚上让茯苓炖鱼汤,给主子补补身子。”   拿条鱼就想当赔罪礼,陆霓才不理他。   视线仍停在那男子身上,季以舟已松开她上前几步,负手立在船头,语气客套,“收获如何?”   “今日运气不佳,到这会儿了还未开张。”   中年人晃了晃身边竹篓,无奈苦笑,回头看看船尾,“看来今晚我父女要饿肚子了。”   陆霓随着他的视线,也去看那小姑娘,头发梳成简单的两只辫子垂在肩上,鬓边发丝微弯,眉目略深,小脸圆润,肌肤细腻白皙。   这样的好颜色,便是寻常世家贵女中也难得一见,不同的是那份烂漫天真的气质,绝不是深宅大院、锦衣玉食养出来的。   明亮乌眸透着野性难驯,大胆和她对视,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气。   陆霓不由奇道:“她是你女儿?”   样貌不像,气质也相差甚远。   这中年人衣着装扮像个乡村小镇的教书先生,有几分书卷气,不显贵达,应是见过世面、阅历颇深之人。   季以舟人前一贯神情冷峻,他年纪轻轻便掌兵,一身杀伐铁血之威,如今更添身居高位的气度,给人极其强势的压迫感。   便是户部那些三四品官员,在他跟前也腿肚子转筋,话都说不利索。   但这人面对他却十分健谈,言辞间从容亲切,诙谐幽默,有种不经意便让人信服的亲和力。   中年人朗然一笑,“小丫头生得粗鄙,叫贵人见笑了,这的确是我闺女,亲的。”   小姑娘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语速很快,嗓音脆亮。   陆霓一个字也没听懂,就见她两手翻飞打了几个手势,气哼哼叉腰,朝爹爹翻了个白眼。   那中年人呵呵一笑,好脾气地骂不还口,朝着这边拱了拱手:   “想必几位瞧出来了……这孩子自幼跟她母亲在南疆长大,性子野得很,养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   难怪……原来这女孩儿不是中原人氏,身上有一半夷族血统。   季以舟目光在他面上巡逘片刻,忽而笑道:“南疆夷族盛行蛊术,在下听人说起过,有种蛊虫形状酷似人眼,可令失明者重见光明,颇为神奇。”   “大人好眼光,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中年人说着话,伸指探进眼窝,蓦地抠出一物,托在掌心兀自骨碌碌滚动,“这便是人眼蛊。”   陆霓惊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就见那人空了的一只眼窝有如黑洞,并无血渍渗出,剩下的独眼幽幽一转,直勾勾盯过来。   果然是他。   令她骇然的是他手中那只蛊虫,离得这么远,陆霓似乎能看到蠕动的虫身上生了无数触角,忍不住闭了闭眼,脸都白了。   坐在船弦上的小姑娘一手指着陆霓,捧腹大笑。   云翳在旁扶住长公主,朝对面叽哩咕噜说了句什么。   他曾跟随南疆的一名毒师修习毒术,略通夷语。   小姑娘讶然瞪起眼睛,回了一句,见对方不回应,着急换了僵硬的中原口音。   “我、才、不、怕、你。”   云翳不理她,对中年人道:“师叔,你那假眼快装回去吧,不然掉水里,本事再大也不定能捞上来。”   许轲笑起来,手向脸上一拍,蛊虫送回眼眶,诡异滚动起来,眼瞳由全黑到全白来回变化数次,才变回与正常人一样的眼珠,足以以假乱真。   “季大人想要瞧瞧这人眼蛊,贫道自不敢吝啬,让殿下受惊了,实在抱歉。”   陆霓看着他几分熟悉的面容,想起许兆那张终日和气的笑脸,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季以舟与许轲未曾谋面,对这人的能力及手段,却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以一己之力,疏通青、翼两州数道关隘,是因他背后有先帝及许兆庞大的财力支撑,这并不算多大本事。   北燕对大庸虎视眈眈不假,但征南王贺捷并非昏聩无能、妄听人言之辈,说动他出兵,潜行深入大庸境内,这决定无异于送死。   他一直很好奇,许轲是怎么做到的。   对方笑容云淡风清,语气很随意,“世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赌性,我不过是跟贺王爷赌了一把骰子,只要拿得出赌注,自然愿赌服输。   他输给贫道一根尾指,虽说疼了些,毕竟还剩下九根指头,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就答应出兵了。”   北燕这些年养兵蓄锐,数万人马打头阵,败了折得起,万一真叩开飞棠关,直取庸京,这便是以小博大,何乐而不为。   季以舟微微颔首,哂笑一声,“是我过于执着了。”   “并不。”许轲摇头,手中鱼竿忽然微动,像是有鱼上钩,他道:“大人不过是爱兵如子,不愿轻易牺牲同袍性命罢了。”   青竿扬出水面,空无一物,陆霓这才看清,弦线之下鱼钩笔直。   “先生自比姜太公,在此静候愿者上钩,将这天下比作一场豪赌,口气真是不小。”   陆霓胸中有一股怒气,沉沉不得而发,语气沉冷,显得咄咄逼人。   “燕军所过之处,沿途百姓何辜,守关将士何辜,某些人一场豪赌,赢未赢得天下尚说不准,却要无辜军民的性命作赔……”   她的嗓子暗哑未愈,责备的话难以为继,心中真正责怪的,是她从小到大最敬佩的父皇。   难以想见,他本是性情温和的皇帝,却能这般残忍,不顾边关军民生死,拿一国基业做赌注。   一如他曾与母后鲽鹣情深、此生不渝,却在妻子死后三年,便耽于声色,最终死在秦楼女子的肚皮上。   许轲探究地凝视长公主,那只假眼灵动不足、诡谲有余,令他看上去亦正亦邪,难辨居心。   半晌才道:“如今世道维艰,民不聊生,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任用唯亲,高门子弟做官,寒窗苦读的学子永无出头之日,谁来为民请愿?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朝哪代开国之初,不是踏碎苍生尸骨,方有后世太平,贫道亦是天下苍生中一员,愿做这为民请愿者,背负骂名,死后入无间鬼道,不得轮回,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贫道死不足惜,但求……”   他回首望向船尾的小女孩,“待他们这代长大成人,能过上安乐踏实的日子,足矣。” 第73章 隐瞒   回程船上, 陆霓始终一言不发。   季以舟看看她的脸色,不由轻笑出声,“这人的确口才了得, 看来殿下也被他说服了。”   陆霓心里颇为矛盾, 觉得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真讽刺。   家园破碎、妻离子散的疾苦没落在自己头上,当可大义凛然。   真正成为牺牲品的老百姓, 根本没得选。   当日飞棠关惨重的代价, 父皇真能视而不见吗?他可曾有过良心不安?   还是说,居上位者,眼中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宏大高远的志向, 却看不见脚下如蝼蚁般挣扎求存的百姓。   她亦是皇亲宗室, 自然也愿看到陆氏一族重掌皇权,为天下百姓带来相对公平、安稳的日子。   世家把持的大庸朝, 如一个遍体鳞伤的病患, 割去身上的腐肉虽则痛苦, 却也唯有如此,才可摆脱顽疾沉痼, 重获新生。   只是, 这过程太过血腥。   看来, 这次病了一场,终究是让她心性软弱,问道:“若换作你,会为一场胜仗, 牺牲同袍的性命么?”   季以舟笑她妇人之仁, “慈不掌兵, 瞻前顾后,只会一败涂地。”   陆霓撇了撇嘴,“看来先前许轲那话,不过是奉承巴结于你。”   季以舟见她全然被蒙在鼓里,看向杵在一旁的云翳,问道:   “刚才临走时,许轲是不是跟你说,要带耿清彦回徐州?”   “许轲要去徐州?”陆霓莫名诧异,没来由生起一阵心惊肉跳,也看着云翳。   云翳神情幽怨,倒忘了季大人也是耳听八方的个中好手,丝毫不比他差,刚才那点小动作,显然瞒不住他。   但何必在长公主面前点破。   季以舟无声挑了挑眉,他自己尚有许多事情瞒着陆霓,却容不得她被下面的人糊弄。   这两人眼风来去打起眉眼官司,陆霓眉头越加深蹙。   “那个……耿小公子醒来后,仍是想回徐州老家,先前王大人不是也被贬到那儿了,本想顺道带上他,奴婢怕王大人护卫不周,这才劝住的。”   云翳一通胡诌,说得嗓子有点干,跑到边上倒了盏水喝完,这才回来接着编:   “师叔打算带阿思回南疆,顺道路过徐州,他这些年周游四方,经验老道,耿小公子跟他一道走,路上准保安全无虞。”   天衣无缝,云翳抄着手,心下暗自得意。   陆霓思量两回,竟没瞧出什么破绽。   许轲不去徐州就行,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人就像个瘟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   至于耿清彦的去留,虽则伪诏一事上,或许还用得着他,但那毕竟只是个比阿瓒大不了两岁的少年郎,一心回归故里,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想到这儿,抬眼看看季以舟,对方无所谓点了点头。   她便不再多言。   季以舟推过一盏香茗到她手边,不动声色又看云翳一眼,薄唇微动。   趁长公主喝茶之际,云翳站在后面微微屈膝,双手抱拳,朝他摆出个求告的姿势,一边向前面人微一努嘴。   拜托,看破别说破,万一殿下心忧成疾,难道你就好受了?   季以舟看懂他这眼神的含意,冷然一笑,倒果真闭口不提。   云翳出来后,即刻去找陆瓒,见云响和云庆都站在门外,他没让通禀,径自推门进去。   陆瓒正在更衣,听见门响猛地转过身,见是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袍子一角湿透,靴底也沾满泥泞,云翳就跟边上抄着手看,全无帮忙的意思。   陆瓒也不生气,脱去外袍,坐在榻边掰靴子,口中问道:   “先前长姊过来了?”   云翳嗯了一声,“殿下放心,长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陆瓒又问:“见到他了?”   云翳还是“嗯”,却再没下文。   陆瓒在益陵结庐守孝,日常上早没有在宫里时那么讲究,这会儿穿着雪白中衣,脚上只剩罗袜,盘腿坐正,没事人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   “殿下,你要真那么做了……”   云翳慢吞吞说道:“长公主将来知道真相,定要生气。”   何止生气,先前船上她对许轲说的那番话,云翳就知道,先帝那件事,对她的伤害,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陆瓒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云翳试探又道:“要不……再缓两年。”   陆瓒手捏着下摆一角,指头轮换着在上面搓,这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一到情绪不安时就爱这样。   云翳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翳哥,长姊在廷尉府差点死了,那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变黑了。”   少年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清亮童音如今变得低沉,翻过年他才十四,从小到大,被至亲保护得很好,本该是开朗活泼的年纪,此刻的心境,却像个即将步入迟暮的老者。   云翳从不拿他当小孩子,先帝教他为君之道,若他做个守成君主,必是仁和爱民、励精图治。   但老天没有给陆瓒这样的机会,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早早学会隐忍,更擅察辨人心,先帝拿自己这个失败者做反面教材,陆瓒知道什么时候该忍,更知道,什么时候要暴起反击。   得知当年父皇在飞棠关的布局,阿瓒的反应与长姊截然相反,他眼神精亮,得到了新的启发。   云响推门进来,禀道:“殿下,耿小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   陆瓒从榻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扯了件干净外袍披上,这模样看上去,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影子。   云翳这才上来,手脚利索替他更衣穿鞋。   出到外间,耿清彦长揖一礼,直起身时,眼中亦是神采奕奕。   “清彦此去定当不辱使命,今日一别,殿下,望自珍重。”   “好。”陆瓒与他身形相仿,面容还要更显稚嫩些,此刻负手而立,已有沉沉威仪。   “你放心,王清在那边已为你打点好一切,徐州文杰备出,现今士林群龙无首,待你归去,必当一呼百应。”   耿清彦从怀中摸出一封手书,其上血迹斑驳,寻常的白宣纸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他神情郑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开来。   “祖父当日进宫为先帝草拟传位诏书,这张是底稿。”   陆瓒接过时,双手极轻地颤抖,视线迅速锁定在,当日他和长姊一同看出异常的那处,并非陆琚。   是他的名字。   他面色沉静毫无波澜,将底稿叠起收好,说道:   “此去徐州,望君竭力而行,为太傅他老人家,以及你耿家三十五口枉死亲眷讨回公道,替家国,还有这天下百姓,挣来一个太平盛世。陆瓒在此,静待耿君佳音。”   耿清彦不再多言,郑重拜别。   走出房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头顶压抑着浓重铅云的天空,眼中流露坚毅。   “清彦公子。”   一个娇滴滴软糯的声音在外响起,秦双立在院门边,一只绣着金线蝴蝶的红鞋从裙底探出,在门坎上来回轻轻刮蹭,见他望来,攥着帕子的手悄悄向他招了招。   耿清彦大步走过去,面上含着柔和的笑,“你怎么来了?”   秦双手上挽了个小包袱,“奴家要不来这儿找,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见着你了。”   “怎会。”耿清彦笑起来,“我正要过去找你。”   秦双惯于含情的眼,此刻透出浓浓愁绪,轻声道:“耿公子,双儿能跟你一道走么?”   耿清彦诧异看了眼她手上的包袱,“你……也要去徐州?”   “双儿……去哪里都可以的。”秦双咬着下唇,悄然抬眼望他,长睫忽闪,“奴在这世上别无亲人,无家可归,也……不想留在京城。”   前几月不间断的刺客袭击,令她心中极为不安,只想远离这个是非地。   “双儿愿为奴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公子。”   说着,伸出小手揪住袖口,继而试探地去摸他手腕。   “别……”   耿清彦隔着袖子,一把按住她的手,慌张看一眼四周,拉着她往边上走了几步。   “并非清彦不愿带你,只是这一路凶险重重,你不能跟着。”   耿清彦俊脸涨得通红,心砰砰直跳,先前在宁王面前担下天大的责任,都能做到从容淡定,此刻却手足无措。   他鼓足勇气,郑重说道:“双儿姑娘,清彦有你全心照料,才得捡回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等着我,待我从徐州回来,便请媒人来下聘,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不不、双儿不敢奢望。”   秦双樱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摆手,文雅话说得有些嗑绊。   “耿、耿公子是书香门第、那个大户人家的读书人,怎能娶奴……这种女子为妻。”   耿清彦被宁通带回时,身心皆受重创,是秦双衣不解带悉心照料,足足过了大半月才醒。   他醒来时茫然不知生死,迷迷糊糊将眼前温柔照顾他的人,当成是母亲,抱着她嚎啕痛哭。   秦双便体贴地将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样轻声呵护,哄了半宿,这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耿清彦家教极严,这般唐突女子尚属首次,慌神过后,当即便做出决定,一定要对她的清白负责,将来娶她为妻。   相处两月,秦双对自己的出身并无隐瞒,耿清彦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无措,却对当初决定好的心意,并无更改。   他轻轻拂开秦双攥在袖上的手,保持两人间得体的距离,语气透着诚挚,还有一丝苦涩。   “耿家家破人亡,只剩下我一个,已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谈不上大户人家。双儿,我和你是一样的孤苦伶仃,只要你不嫌弃,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   秦双觉得晕乎乎,跟做梦似的,只摇头不己,“诶,没事儿,你路上不便,我不跟着就是……”   “我说的是真的。”耿清彦有些着急,想去握她的手,终究是不敢,“我已跟云总管还有李其打好招呼了,你住在这儿很安全,那么多人守着,定不会再有人来杀你灭口。你等着我,万一……”   语声蓦地顿住,他想说,万一他回不来,就别等他了,可……若真是那样,她该怎么办?   秦双毕竟在风月场上见多了男人,此时见他一脸垂头丧气,倒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恍过神儿似的笑道:   “哎呀你看,奴家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把小包袱塞到耿清彦手上,“里头是给你做的冬衣,看这天儿,恐怕待会儿还有场大雪,你路上穿暖些,记得茶要热着吃,饭食不能用冷的……”   秦双蓦地掩口,拼命眨眼掩去泪花,笑声更欢畅,“嗐,奴家又啰嗦了,总之……你今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耿清彦眼眶涌上酸热,最后看她一眼,匆匆别开头,“我、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着我!   掌灯时分,酝酿已久的风雪终至。   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第二天又落一整日,院子里的雪已积至没膝。   明日该回国公府了,陆霓早早用过晚膳,夫妻俩入榻就寝,新婚燕尔匆匆即过,这一夜,季以舟一改前两日的温存体贴。   陆霓方知,这人一旦纵情声色,对她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几次欲找回神智,分散他的注意力,软声湍急,问他:   “回去之后,本宫该如何……配合你?”   上面的人稍作停顿,炽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项上,握住腰肢换个位置,喘息着笑:   “配合?”   笑声暧昧至极,陆霓就知这人只听得见歧意,他这会儿满脑子歪门邪道。   昌国公府不吝于龙潭虎穴,难道他俩不该商议一番,携手扶持。   “殿下不是说,你我夫妻一体,理应同荣共损……”   他语音愉悦,陆霓泪水飞溅,不住用手打他。   要紧关头,她模糊捕捉到断续不清的字眼:   “……忍着些……万一……顾不得你……”   作者有话说:   宁通:明明我救得你……   耿清彦红脸:她……给我抱抱! 第74章 祖宅   昌国公府位于城东最佳地段, 季家人丁昌盛,季威这代共计九房,聚居在此, 足足延绵三个坊市。   敕造国公府被季家人称作祖宅, 能住在里面的,现今只有三房嫡系——昌国公所在的长房、二房和七房。   余者依附而存,就近群居, 俨然自成一国。   府前的朱漆铜门, 七十二枚鎏金门钉明光灿灿,规格仅次皇宫。   清晨时分,十二扇正门尽数开启,恭迎家主携新婚夫人回归。   长公主通身华服盛装, 气度雍容, 面色却难掩憔悴,眼底的乌青脂粉都掩盖不住。   这般病容落在季家人眼里, 议论声低低响起, 前两月听说长公主身患重病, 足不出户,看来的确不假。   有心之人眼风意味深长, 再看向家主, 他走在长公主前方两步远, 步履矫健、神情淡漠,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姿态,丝毫未顾及身后行动不便的娇妻。   陆霓的手轻轻搭在云翳臂上,迈步时腰身隐隐酸涨, 至此隐约明白过来, 昨晚季以舟为何疯成那样。   以及他昨夜那番原话是:回了祖宅, 凡事忍着些,万一谁来跟你挑拨,当时只管应下,有事往我身上推。要连你也被算计在内,我一时顾不得,倒叫他们逐个击破。   这意思是,她唱白脸,由他做恶人。   荣禧堂,家主夫妇分坐上首主位,下方左侧依次过去是三位族老,国公夫人居右侧首席,接下来,方是二房、七房诸人。   除了上首四人,其余依次向上见礼,满满一堂人看似恭敬,其实是来围观兴师问罪的。   现场有资格与家主叫板的,唯独族老之首太叔公。   “家主大婚,这般重要的仪式,怎可不在祖宅进行,五郎,你眼里可还有祖宗家法?”   季以舟神情淡淡,瞧不大出新婚之喜,“两桩婚事,日子都是太后定的,这府里张罗不开,我退让一步,怎倒成了不遵祖训?”   “你……”   太叔公老眼一瞪,心道你那叫退让吗?正值帝后行大礼的光景,你叫人隔湖放那么多焰火,观礼诸人心思都给勾到外头去了,恭贺声稀稀落落,太后气得当场就冷了脸。   搅和人家的婚事,他自己倒是自在了,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野种。   二叔公见老爷子被噎得没话说,在旁帮腔道:“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家主你何必如此见外,到底咱们也是一家人。”   季以舟身份的真相,崔氏只透露给太后和太叔公,是想依仗这两人的权势掰回一局,却不敢大肆宣扬到让所有人知晓。   毕竟,季家家主是个外室子,这事说出去,昌国公府颜面尽失不说,她更是首当其冲,要跟着抬不起头。   季以舟对这不痛不痒的抱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目光转向崔氏。   “府里的中馈,该交出来了。”   崔氏神情八风不动,半阖眼仿佛入定老僧,充耳不闻。   眼下有个颇为尴尬的局面,季威只是中风,吊着一口气,据太医说,还能再活好些年,昌国公的爵位这就没法儿往下传。   崔氏空有国公夫人的名号,眼下却被庶子强压一头,新进门的公主儿媳才是家主夫人,她已然过气,将被彻底架空。   这两年,崔氏以专心礼佛为由,庶务交由二房长媳林氏打理。   林娟如是崔氏的姨表外甥女儿,嫁给二房的三郎季泊,眼下这些人里,最不愿见到家主迎娶宗妇的就是她,这就意味着,手中权柄要移交了。   家主话音刚落,林娟如连忙站起来,先前众人见礼时,是她向长公主做的介绍,借着这点情面上前一步。   要不是云翳在中间隔着,林娟如为套近乎,定要上前去拉长公主的手。   “三嫂早就盼着昭宁你进门了,昨儿夜里高兴得一宿没睡好。”   自来公主出降,仍居公主府的,驸马搬过去住是低人一层,等同臣子。   住进夫家,便须遵从世俗礼法,上敬公婆,与夫君平起平坐,在一众妯娌小姑面前,不说亲如姐妹,起码也该以礼相待。   陆霓一早便清楚,下嫁季家,公主尊荣与地位便成了虚名。   林娟如这样的深宅妇人,不过五品诰命,就敢来拉她,只因她现如今,除了是个无权失势的公主,另一重身份,便是这深宅大院里的五少夫人。   面对林娟如的自来熟,陆霓语气不温不火:   “这几日府里忙着皇后出嫁,三少夫人总揽大局,想必最是辛劳,还该多保重才是。”   “如今殿下来了,这府里的中馈理应交还,实不相瞒,我本就能力不济,这府里千余口人,平日大小琐事七八十件,我抓瞎乱忙了这些年,亏得大夫人脾气好,不嫌我笨手笨脚。如今总算可以卸下这副重担,往后还要你多费心。”   林娟如笑容不减,语气轻松,却又话里话外透着刁难。   陆霓看也没看季以舟,神情倦怠轻揉额角,出言婉拒,“本宫前些时病了一场,如今精神欠佳,这掌家……怕是不能了。”   夫妻俩并非一唱一合,关注的众人心生好奇,交头接耳之余,偷偷观察上首两人。   有心人眼中,季湛坐稳家主,唯独还缺一位替他主持中馈的宗妇,他特意向太后求娶长公主,不就是想借这份尊荣,顺理成章,把季家最后一道权柄捏在手里。   林娟如不动声色瞥一眼崔氏,心道怪哉,倒被姨母说中了,这掌家之权,长公主果真不接。   她就坡下驴,瞧了瞧长公主的脸色,语气关切,“确实气色不大好,这样的话……那三嫂便再撑一段吧,待会儿让库房挑了上好的药材,送到金昌苑去,殿下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林娟如志得意满瞅一眼家主,可不是我非要拿权不放。   季以舟回过头来,目光沉冷盯了陆霓几眼,随后起身,淡淡道了句“散了吧”,径自离开。   余下众人,看长公主的眼神便都有些不大一样了。   仿佛他二人夫妻不睦,方才喜闻乐见。   崔氏终于掀起眼皮,回头注视季以舟离去的背影,眼中含恨,干枯的唇抿出一抹得逞。   以长公主的性子,先皇驾崩时,是季以舟亲自带兵入宫镇压,让宁王彻底没了翻身的余地,陆昭宁怎也不该爱上他。   这夫妻二人相敬如“冰”,正中她下怀。   季湛野心勃勃,欲要全盘掌控季家,定不会任由中馈旁落,眼下却被长公主当众拒绝,证明了她的猜测分毫不错。   众人陆续散去,刚出荣禧堂,一个细软的声音从后叫住陆霓:“表姐。”   陆霓驻足回头,看清眼前之人,神色淡淡,三舅母的外甥女祝玥,她俩这重关系,叫表姐怕是过分攀亲带故了。   “九弟妹。”   祝玥微微低头,垂着的眼中掠过一抹怨怼。   这人……叫住她却不说话,陆霓刚觉奇怪,祝玥身后转出个男子,生得面皮白皙、模样俊秀,一看便知,遗传了季家男子特有的风流倜傥。   季溶举止彬彬,“昭宁殿下,听闻你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季九郎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倒叫陆霓微微愣神,冷淡颔首。   “劳九弟挂怀。”   这问的不是废话么?刚才她都辞了中馈,自然还未好。   说罢,转身离去。   一旁的白芷倒是心领神会,她家殿下不大记这些事,实在是这几年,京城仰慕长公主的世家子太多。   云翳也约摸记得这人,往年长公主但凡出宫回府,季溶总会来府门前转悠,打听到长公主喜好书法,还投其所好送过一幅名家墨宝。   不过长公主一向不待见姓季的,礼物原封不动让人还回去了。   云翳一脸坏笑,没想到,这府里的世子爷都被季以舟弄残了,竟还有人敢惦记长公主。   季溶热切盯着长公主的背影,直到望不见时,才失魂落魄回过头来,目光停在垂眸立在一旁的妻子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沉默半晌,一言不发走了。   李其等候在堂外,见长公主一行出来,笑嘻嘻迎上前,“主子命小的来接殿下回金昌苑。”   这府邸占地甚广,屋舍众多,游廊七拐八绕,若没人带路,陆霓还真找不着怎么回去。   金昌苑就是今后她和季以舟住的院子,这座祖宅里,上任家主季威夫妇居寿颐堂,金昌苑的规格次一等。   独立的三进院落,比兰亭苑大了近两倍,跟刚才的荣禧堂一般,内外装饰奢华,院里的游廊都描了金漆,正屋更以金砖铺地。   整座昌国公府,金器使用绝对是逾制了的,甚至超出宫中用量,不过谁叫季家有钱呢,即使是陆霓,也快被这一路的金碧辉煌迷了眼。   进了苑门,陆霓正自左右观望,李其带点忐忑,嗫嚅道:“主子他……未回,殿下有何吩咐,只管跟小的说,从今儿起,小的就在这苑里当差了。”   陆霓其实并没在找季以舟,听他这话微微颔首,李其年纪小,又跟茯苓她们早就熟络,有他代为传话跑腿,倒是便宜。   茯苓快步迎上来,身后跟着四名侍女,是鹃娘为长公主挑选的,另有八个负责浆洗、洒扫做粗活的小丫鬟及媳妇子,及厨娘、花匠等人若干,另有负责车驾外出的马夫、轿夫住在外府。   数十人全是长公主的陪嫁,如今跟着住进这金昌苑,日常人手一应俱全,关起门来,倒也可跟这祖宅里的诸多亲眷各不相干。   “殿下,里头都打点好了。”茯苓小脸洋溢兴奋,“这苑里的小厨房家伙什儿都齐全,往后咱们只需每日往大厨房领了食材回来,自己烹饪即可,跟先前在宫里一样。”   这丫头来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今后长公主的饮食要经他人之手,府里人事繁杂,大厨房光应付主家,就有二三十个院子,几百口人,做出的吃食哪能尽心。   白芷眼神带着嫌弃,扫过四四方方的院墙,只觉她家殿下本该是尊贵的凤凰儿,却被圈在这间只有三进的院子,实在憋屈,忍不住拧一把茯苓的耳朵。   “有个小厨房就高兴成这样,你倒真容易知足。”   陆霓一时正觉难以适应,听了这话倒有点高兴起来,“知足才能常乐,大厦千间,夜眠不过七尺足矣。”   几人进了正房,白芷这才带些踌躇问道:“殿下,先前驸马愤然离去,会不会……”   真生气了? 第75章 分房   进了门, 陆霓对这处新家的满意更上一层,金砖地铺了厚毡,落足厚软无声, 地龙的热气透上来, 墙面以花椒和泥,散发淡淡温暖芬芳气息,琉璃窗扇透光保暖。   杜老先前照料她的病直到出嫁, 临别前殷殷叮嘱, 每日三顿药不能断,只要今个冬天注意不受风寒,到得来年开春,可见大好。   茯苓在旁转述李其的话, 这金昌苑先前一直空置, 也是近两月才重新修整,一应所需, 皆比照着公主府。   陆霓看得出, 季以舟是花了心思的, 书房、墨室,及至一花一木, 都循着她的喜好, 更照顾到她如今的身体休养。   就如湖畔别院, 只住三日的新房,他都打点得各处周全,更不用说此地,他们可能要住上一辈子。   白芷和茯苓两个在房里收拾归整, 云翳替长公主摘下披风, 换了身衣常穿的灰鼠短袄, 底下暗花银丝褶缎裙,系了条长穗五色宫绦,勾勒盈腰如柳。   陆霓在窗边罗汉床坐下,笔挺的腰肢松弛下来,酸涨稍作缓解。   先前季以舟含怒离去,说实话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安,毕竟这样的“配合”需要默契,她自问,还没有与他做到心灵相通。   只是今日荣禧堂一幕,她算是看清季以舟在季家的处境有多艰难了,家主不好当,与族人不是一条心的家主,更是难上加难。   云翳挪了张鼓凳坐在边上,茯苓奉茶给长公主,自然也有他的份儿,他朝茯苓抛了个满意的媚眼儿,捧着盏暖手,对陆霓道:   “上回不是说,国公夫人答应把铜鉴交给他吗,后来奴婢打听了,季家家主的两件信物,铜戒管各地司农,这铜鉴就厉害了,掌握的是盐铁。”   陆霓心头一动,意识到这才是季威手里最大的底牌,这么看来,之前即使季以舟坐上家主之位,崔氏也并非全无周旋余地,只是按兵不动。   她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今日在荣禧堂一句话不曾说,此刻在陆霓看来,才是这府里最难应付的人。   这时门外侍女通禀,道三少夫人来了。   陆霓和云翳对视一眼,后者一口喝干盏里的茶,杯子搁到桌上,起身抖了抖袍子,“咱家去一趟。”   前院有会客的花厅,虽说如今跟这府里算是一家人,但长公主的日常起居处,却不是这些心思叵测的亲戚们,能随意进入的。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云翳就回来了,把林娟如送来的补品药材拿给长公主过目。   足有儿臂长的千年人参就有两支,这种成色的拿到坊市,一支少说能换万两白银,另有黄芪、当归等各种常见药材、滋补品,皆是最上乘的品质,堆得圆案都放不下。   药材有云翳一一查验,不怕被人做手脚,这些正是陆霓如今所需之物,他每一件都打开看过,原封不动将林娟如的话复述一遍:   “这些是大夫人叫冯嬷嬷开了寿颐堂私库取的,不算在公帐上,殿下只管安心用,用完说一声,我再送来,长公主金枝玉叶,屈尊在咱们府上,万不敢受一点委屈……”   云翳噗哧一声笑道:“总之意思就是,殿下再病个十年,这府里也供养得起。”   揶揄完,他在嘴上轻拍一巴掌,“呸呸呸,什么浑话……尽瞎说。”   倒把陆霓逗乐了。   看来季以舟的策略奏效了,只须他们夫妻表面上两相不睦,她在这府里,反而就有好日子过,不必招来勾心斗角的麻烦。   不过有件事倒是奇怪,陆霓沉吟道:“季澹现今如何了?”   “殿下怎么想起关心他来?”云翳掀掀眼皮,口吻轻松随意:“要说季世子也是倒霉,前头断的腿还没养好,这回又断一条,照咱家的经验……起码仨月才能下地。”   陆霓掩口微微侧过头,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其实自她醒来后,得知季澹的下场,实在是……大快人心。   现在却有些疑惑,“崔氏至今按兵不动,所图无非是为她儿子筹谋,季澹成了这样,多少因本宫而起,难道她不恨本宫?”   就因她与季以舟夫妻不睦,就来刻意拉拢,陆霓不信崔氏的城府这样浅。   “怎能算到殿下头上?”云翳翘着脚坐在案边,打开一匣子药材仔细检查,口中说道:   “明明是那色胚痴心妄想,当时那场面殿下是不知道,嗐,男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绝不容他人染指,他们兄弟相争,与殿下何干。”   当日季以舟对季澹说的话,被云翳听得一字不漏。   陆霓默不作声,季以舟行事霸道,对她的占有从来不加掩饰,这点,一直是她不能接受、却也无力更改的事实。   心里多少不舒服,好似她并非完整独立的人,而是个予取予夺的物件儿。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没有这场婚姻,她如今极需依仗他的实力,王清被贬,朝中倾向她和宁王的声音,愈发微弱。   “不知阿瓒现在走到哪儿了。”   今早离开湖畔别院,陆瓒比他们早一个时辰,天未亮就动身了。   “有霍闯带人护送,城外还有齐煊他们,趁这阵雪小,约摸天黑前就到益陵了。”   云翳伸了个懒腰,显然在为不必雪天赶路而庆幸,“太后刚讨了儿媳,宫里大宴三日,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找宁王的麻烦,殿下放心吧。”   陆霓起身走到香案边,如今没了当归,她又不愿身边再添新人,香事便亲自打理,打开一只香匣轻嗅,轻蹙秀眉,回头赶人。   “赶紧把这些拿走,回你后罩房验去,满屋子药气。”   云翳走了,只剩她独自在屋里,慢悠悠填灰打篆,心中思绪沉沉。   幽香恬静,淡烟袅袅,令她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住进昌国公府,跟以前在宫里其实没多大区别,应对的人从太后变成崔氏,而她所能依靠的,从过去的父皇,变成如今的夫君。   与季以舟自相逢至今的点点滴滴,逐一掠过脑海,心头莫名升起怅惘。   掩口打了个呵欠,困乏陡生,她打算小憩一会儿,刚准备唤人,茯苓提着暖笼进来,“殿下,该吃药了。”   门尚未关上,季以舟跟在后面,熟练接过药碗,挥手叫茯苓退下。   茯苓应了一声,低头笑着出去,看来驸马已经养成习惯了,不论身在何处,到长公主吃药的时辰,定会回来。   浓浓的药汁灌下去,苦得陆霓瞌睡都跑了个干净,季以舟从蜜饯罐里挑了枚桃条塞进她嘴里,这才问道:   “困成这样,怎不去榻上睡?”   以为她从荣禧堂回来会先睡一会儿,这才在前府多耽搁了一阵。   “你去哪儿了?”咬着果子,陆霓口齿含糊问道。   季以舟便把这府里的事大致跟她说了。   “帐房、前府各处管事都换了我的人上去,剩下的掀不起什么大浪,便不必多操心。”   剑眉微挑,拿怪罪的口吻问道:“殿下先前执意不肯接下内府中馈,叫我这个家主当众下不来台,是成心要跟我做对?”   陆霓半伏在案上,歪着头朝他眨眨眼,冷不丁出手如风,软绵绵的手指戳在他肘下。   季以舟板着脸闪避不及,噗哧一声破功笑出来。   和他日夜厮混了这么久,她只找出他这一处破绽,实在没想到,平日冷冰冰凶神恶煞的一个人,竟然怕痒。   季以舟捉住她的手,作为惩罚,将白嫩指尖送至唇边,轻轻啃咬。   陆霓任他施为,懒洋洋说道:“本宫嫁到你家,不是来伺候府里上千口老老小小的,掌家有什么好?劳神费力,落不着好还惹一身是非。”   内府的钱银帐目,也要从总帐房走,他揽住大局,细枝末节上何需劳师动众。   季以舟眉眼含笑,手指勾住宫绦,将她扯过来搂进怀里。   陆霓哎哟一声,扶着尚且发酸的腰肢,恨恨白他一眼。   “就为这个,你昨夜那么折腾本宫,本宫还病……”   后面的话被他堵在口中,含着两片柔软唇瓣,贪得无厌地索取,没完没了。   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该吃午膳了。   两人往偏厅走,陆霓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奇怪问道:   “刚才她们收拾东西,本宫好像没瞧见你的衣箱。”   偏厅窗扇朝东开,季以舟指指窗外隔着大丛花树的跨院,“我住那边。”   “怎么?”陆霓被他按在桌前坐下,还没回过神来,“你不跟本宫住么?”   从前他一心霸占她的寝室,闹了一场,才灰溜溜搬去西厢,怎么如今到了他的地盘,他倒不愿意过来?   “殿下想臣陪你睡?”   季以舟拿过她的碗盛汤,薄唇抿着一抹坏笑,抬眼瞟她。   陆霓顺水推舟,“世家大族的夫妻,婚后都是分房而居,你不愿同住,本宫求之不得。”   忆起昨夜的经历,她倒真是有点怕了他。   季以舟把汤碗搁在她面前,另一只手伸过来摊开,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玉哨。   “金昌苑四周我安排了警戒人手,不分昼夜,吹响它,不出一炷香就会有人过来。”   陆霓接在手上细看,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金昌苑四周另有几座小院,还想着是谁跟家主住得这么近,原来是他安排的护卫,刚想夸他细心体贴,便听他接着道:   “旁的夫妻如何是他们的事,臣娶了殿下,殿下就得夜夜和臣一起睡。”   季以舟说得理直气壮,筷箸一头指指身后东院的方向,“那个,不过是演戏给他们看罢了。” 第76章 夜归   午后又开始下雪, 气温骤降。   昨夜累得够呛,今早在荣禧堂又提着十二分精神,陆霓这一睡下就起不得身。   期间季以舟搬了文书进来, 就在窗下大案上处理公务。   屋里地龙烧得太热, 他只着一件月白单袍,薄衫裹住劲瘦身躯,墨发以玉扣束拢于顶, 端坐案前, 执笔的指节修长,凝眉静思,一派丰神俊雅,斯文秀气。   陆霓迷迷糊糊睁眼, 定定望着他的侧颜, 只觉脸颊滚烫,看了一会儿, 低声要水喝。   季以舟斟了药茶过来, 她贴上去又嘟囔着不肯喝, “烫,要凉的。”   摸摸她额头, 有些发热, 季以舟到一旁药匣里取了药丸, 稍稍吹冷些水,哄着她服下。   凉水自是一口都不会给她。   她如今肺弱体虚,受不得寒,也不耐热, 季以舟到一旁耳房把地龙关小了点, 又拧了热巾子给她揩身发汗。   忙了大半个时辰, 陆霓身上的热褪了,眼神略有清明,倚在枕上盯着他瞧,绯唇靡艳勾起一抹弯弧,从被里伸出纤纤玉手,在他下巴上挑了一下。   嗓音沙哑如醺,“哟,哪儿来的小郎倌儿,长得可真俊。”   季以舟忍不住笑了,先前提着的心这才松下来,心知怪他昨夜荒唐太过,这会儿不敢再撩拨她,磨了磨牙,把她手塞回被里去。   看着她再次睡过去,这才重新回到案前。   这次新婚太后只给了他三日假,明日便要去上值,这几日公务堆积如山。   直到傍晚,陆霓就在榻上吃了药,又喝了几口粥,再次昏沉睡过去。   二更天过季以舟才忙完,洗漱过后刚要躺下,陆霓闭着眼伸了个懒腰,将醒未醒问他:   “天黑了么?怎么听着……刚才好些人进进出出的?”   她这是睡迷糊了,“那都好几个时辰之前了,你耳朵倒灵,府里来了几拨人,我没功夫见。”   陆霓翻身坐起来,抱着被子靠在床板上,长发披散如瀑垂在两侧,初醒的粉腮如桃,星眸半沉,问道:“怎么?”   季以舟侧躺下,弓臂枕着头,目光凝在她颊上,口中说道:   “这不是水运司衙门筹建完备,年前就要议出方略,府里不少人盯着空缺的肥差,指着我给他们安排。”   陆霓哦了一声,没精打采垂下头,半晌才带些忧虑叹气,“还是要建运河么,这……大概得多少银子?”   “把这国公府搬空,大差不离吧。”   季以舟说得很随意,伸手把她抱过来。   陆霓枕着他的臂弯,国库是一分银子拿不出来的,既然钱是国公府出,那这府里的人自然要分一杯羹。   然而将来背负骂名的,却是他。   不知何时起,她已在细细为他盘算。   被里多个人就更热了,她悄悄伸出一只脚,摩挲在锦缎褥面上贪凉。   旋即,被他大脚一勾,又给带回被里,他的手探进寝衣握住腰肢,声音带了浓浓睡意,“睡不着的话……”   “睡、睡!睡得着!”陆霓赶忙按住他的手,“你四更过就得起身上朝,赶紧睡吧,今儿晚上……别再折腾了。”   父皇在世的最后半年,早朝形同虚设,如今换了陆琚上位,说不得,还是很勤勉。   季以舟把她翻了个身,严丝合缝贴在怀里,头埋在她颈窝,闭着眼闷笑,他几个晚上不睡也不会少了精神,她却受不住。   不过是吓唬一下,怀里的人立刻就乖了。   翌日陆霓醒来时,季以舟早就走了,白芷服侍她更衣洗漱过,茯苓端着药碗进来,抿唇轻笑:   “驸马临走前交待,午膳不能回来用了,要奴婢好生服侍殿下吃药。”   长公主病了这么长时间,她和白芷这才是头一回伺药,心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   杜老配得这药极苦,陆霓起初身心抗拒,即使强忍着喝下也会再呕出来,全凭季以舟强势的耐心,威逼诱哄双管齐下,才算熬过最开始的抵触情绪。   此时没了那个压迫感极强的高大身影,陆霓心生懈怠,推开药碗,“唔,本宫待会儿再喝。”   果不其然,白芷和茯苓对视一眼,齐齐出声:“殿下!”   “驸马说……”   茯苓嗫嚅着刚开个头,陆霓打断她,“你听他的,还是听本宫的?”   茯苓细软的声音支支吾吾,硬撑着还要劝,“可是驸马说……”   陆霓心里一动,模糊记起今早那人离榻前的举动。   温热的拇指揉搓着抵上她后腰,熟悉的酸麻感骤升,她当时身子一软,哆嗦着就要醒来。   然而双眼被他的大手盖住,强势中挟着诱惑的话语在她耳畔掠过。   “晚上我回来,要是听说殿下没喝药,那么……”   拇指动了动,陆霓像被猛兽按在爪下的小兔子,软绵绵无力挣扎,只能乖乖顺从。   陆霓打了个激灵,二话没说,端起药仰头灌下,放下碗时,那双桃花眸溢满眼泪,颤巍巍凝在长睫上,将坠未坠。   这么大义凛然又可怜兮兮的模样儿,白芷都心疼坏了,忙把盛了蜜饯的小碟递到跟前,“殿下快吃一个压压。”   茯苓忍不住夸赞,“这么苦的药,殿下眉毛都没皱一下……”   虽说快哭了。   每日三顿药都是她熬的,那许多药材煎成这一小碗,有多苦茯苓再清楚不过,从前长公主最忌苦涩,性子又强硬,不肯吃的东西他们谁都劝不动。   还是驸马爷有办法。   今日天色初霁,隐露的日头洒下一点微弱热力,用过早膳后,陆霓穿得暖暖和和,出屋沿着回廊散步。   走到东跨院时,茯苓心头纳罕,小声问了句:“驸马为何要跟殿下分房住?”   白芷在旁接话:“世家大多都这样,少见多怪。”   陆霓叮嘱她们两个,“外人面前别称他驸马。”   “啊?那叫什么?”   “跟着这府里的叫法,尊称家主就行。”   白芷眼珠一转,率先明白过来,扯了一下茯苓,“记住了。”   “哦哦。”   茯苓赶紧点头,反正她以后也不怎么出这金昌苑,还是跟以前在宫里一样,长公主出了长信宫,自有白芷和云翳跟着,她只管打理内务。   她知道自己那点能耐,耳根子软,脑子不够灵光,唯一可取不过细心妥帖,照顾好长公主的日常起居,才是她的本份。   陆霓转过回廊,进了东跨院,四下看了看,里头静悄悄的,不像正房那边仆从来去,显出几分热闹。   “这院子没安排下人么?”   茯苓摇头,“李其说,驸……家主一向不要人在旁伺候,只他一个就够使了。”   说着话,李其手里托着个竹篾从下屋出来,见了长公主,忙把手上的东西搁下,跑上来行礼问安。   陆霓轻耸鼻子,闻到一股药材味,向他身后的篾子看了一眼,关切道:“你病了?叫刘医师来给你瞧瞧。”   “不用不用,小的没病。”   李其连连摇头,手在衣摆上擦了下,眼神带些闪烁,“刚翻出点陈年药材,趁这会儿有太阳,拿出来晒晒。”   见他遮掩,陆霓便没再追问,刘医师是从前长公主府的府医,跟着一道陪嫁过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仆从要是生病,可不必去寻国公府的医师来瞧。   东跨院这里是栋二层高的小楼,李其见长公主仰头打量,跑上去推开房门,“殿下可要进来瞧瞧,我家主子的寝室在楼上。”   陆霓摇了摇头,已能想到,昨夜二楼的屋子定是亮着灯,好让这府里的人都瞧见,家主夜里独守空房,并未与她同寝。   她转身往回走,唇角微弯,笑季以舟掩耳盗铃。   前院那边传来人声,白芷向外望了一眼,回头道:“想必是又有人来,殿下……”   陆霓嗯了一声,“你去吧,本宫回去了。”   此处与公主府不同的,是府中亲眷可随时随地过来串门,她这个家主夫人毕竟初来乍到,借着探望的名头,为的还是水运司的差事。   她不想撞见那些人,干脆回屋去。   接下来一连几日,上门的络绎不绝,虽都被白芷或云翳以养病为由婉拒,无缘亲见长公主一面,礼却都留下了。   季以舟每日早出晚归,部里的差事再忙,也尽量准时下值,赶在酉末前到家,陪陆霓一道进晚膳。   顶替李其差事的小厮名叫常仞,这天晌午跑回来报信,道主子晚上有场应酬,请殿下自行用膳。   晚上季以舟回来时,就见陆霓蜷在罗汉床上,身上盖了幅绣大朵牡丹的织金锦褥,已经斜斜滑至腰间,一截莹白如雪的皓腕探出床沿,手里的话本一点点脱出,将落未落。   那张粉白小脸倚在同样绣了牡丹的大迎枕上,好似人睡在花丛里,人比花儿更娇媚,倾国倾城。   啪嗒一声,书册跌落,陆霓迷糊睁眼,就见季以舟半蹲在跟前,连着又吓一回,彻底醒过来。   闻到他身上沉郁的酒气,她掩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怎么才回来,本宫等你都等得睡着了。”   “睡在这儿也不怕着凉。”   季以舟把锦褥扯上来,连人一同抱起往内室走。   她在等他,他的心砰然疾跳,胸腔被喜悦盈满,酒意微醺的身体愈加火烫,把人放在榻上,旋即压上去。   陆霓手足并用推开他,一脸嫌弃,“熏死了,先去沐浴,不然本宫……”   她意态坚决,抵死不从,从他身下逃开,一个打滚翻到最里侧,拿被子挡在面前。   季以舟半跪在榻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薄唇勾着笑,一边慢悠悠脱外袍,问她:   “不然……怎样?”   陆霓谨慎回盯,两根指头捏住小巧鼻头,默不作声。   季以舟抽掉腰带,甩开外袍,漆黑眼眸熠熠灼盛,燃着危险的亮芒,双脚互蹬踹下靴子……   继而站在榻前,带点警告意味,手指虚点了点她,回身大步进了湢室。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不然……老婆看我乖吗? 第77章 开解   季以舟从湢室出来, 寝衣半敞,两段笔挺的锁骨延至宽肩,紧致健硕的肌体上, 酒意被蒸腾出粉玉般的微光。   长发半湿垂落肩头, 水润润的极有光泽,发梢的水凝结成滴,顺着腰腹流畅的线条滑进衫底, 顷刻间消失不见。   陆霓坐在榻上盯着他看, 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火烧火燎的。   潮热水气腾起淡淡白雾,令他像个暗夜中飘忽的水鬼,一步步朝她行来。   陆霓蓦地抬手, 一张清单横亘在两人中间, 那股咄咄逼人的暖昧气氛,顿时被搅和一空。   “什么?”   季以舟一把抓过来, 就要撂到一旁, 陆霓及时叫住他。   “诶, 别。”   她盘膝坐得端正,锦被披风一样搭在肩头, 一本正经道:“这几日府里送来的礼, 都列在上面了, 你瞧瞧,该还的该退的,本宫这里好有个章程。”   “没什么好瞧的。”季以舟把清单扔到床边小几上,“他们送什么你只管收就是, 不必回礼。”   “那你收东西不办事啊?”   “办不办, 跟你收不收礼有关连么?”   季以舟沐浴过后, 先前那股突如其来的情./欲已褪去大半,这会儿更是被她成功搅了兴致,不紧不慢倚在榻头,朝她伸出手。   “过来。”   陆霓偏不,躲开他的手,膝行至榻尾,从斗柜上拿过厚巾,朝他勾勾手指。   “你过来。”   季以舟眼中噙着浅笑,挪过去背朝她坐好,陆霓拿巾子包裹住湿漉长发,一点点仔细揉搓,这才接着前面的话题,问道:   “你在这府里,就没一两个关系好些的兄弟、或姐妹什么的?”   七房几乎人人送了礼,她是知道的,上到族老七叔公,这一房算是力挺季以舟,不像二房死心踏地跟着长房,同崔氏是一条心。   季以舟一只手向后圈住她,指尖轻捻寝衣上的花纹,随意摇了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   陆霓在他身后无声叹气,手上动作更轻柔几分,身体软软倚在他宽厚背脊上,寻思着话语安慰他。   “殿下倒是跟那几位同父异母的姐妹,处得不错。”   季以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上次廷尉府,淳安殿下也算出了些力。”   “你觉得很意外?”陆霓手撑在他肩上,侧过来看他,“本宫与太后不和,却是看着淳安长大的,和她没有利益冲突。”   沉默片刻,季以舟才道:“或许……男人之间不同吧。”   “本宫也不恨陆琚,他是身不由己。”陆霓语气平和。   “你想劝我,与这府里人和解?”   陆霓摇头,“不,本宫绝无此意。”   她并不知晓程家毁灭的具体真相,以及他母亲的遭遇,在季以舟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全凭她收集来的信息,自行拼凑,试图还原。   她也无权干涉他的决定,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   抛砖引玉,他却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今晚解斓过来找我喝酒。”   “哦……”陆霓稍稍拖长了尾音,难怪,以他如今的官位,哪里需要应酬旁人。   而他也并非没有兄弟,这不还有个解郎将么,他与太尉势同水火,却并不影响跟解斓的兄弟情。   起码这一点上,他和她一样——恩怨分明。   谁知身前人嗤笑一声,“他来要钱的,青州水军扩建,叫我给拨银子。”   “这倒是奇了。”陆霓伏在他肩头,一手托腮,“东海这两年不是挺消停的,往年的海寇早被清剿干净,为何又要扩建。”   “嗯,我也想不通。”   季以舟应声点了点头,解斓没提具体数额,也无期限,倒像是……又给他提前通风报信。   说给陆霓听,她也没瞧出端倪,季以舟圈住她的手臂微一用力,把人转到前面来。   今夜她等他回家、给他擦头发,还试图开解,真正像个体贴入微的小妻子,他怎能不好生报答一番。   抽出她手里的巾子向外一扔,两手自香肩一分向下抹去,软绸寝衣滑至腰间。   陆霓惊呼一声扑进他怀里,紧紧贴住。   季以舟抱起她,陆霓双臂环住他颈项,脸颊贴上微湿的发顶,浅淡水气微凉,圈在腰上的手炽热而有力。   除了回府前那次,这几夜他待她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全心照顾她的感受,引领她登顶。   许是酒意带来的余韵,今夜的他又不太一样,犹如熊熊烈火中央,茁壮挺拔的大树,而她则是攀援而生的藤蔓,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缠绕住他。   青丝如瀑倾泄,与他的发交织,陆霓眼角滑落一串泪珠,晶莹剔透,润在两人的乌发间,点滴交融。   又是一夜大雪,晨起时飘飘扬扬仍未止歇,今日无早朝,季以舟陪着陆霓用早膳。   “这样的天气,胥华亭那边红梅白雪,定已是一片琉璃世界……”   她伏在窗边看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心生向往。   “富贵之人喜爱大雪纷飞,这样的天儿,穷苦人家却要遭罪。”   季以舟喝着粥,头也未抬,“今冬天象有异,京里还算好的,西边接连暴雪,怕是要成灾。”   “西边……”陆霓回过头来,迟疑道:“徐州?”   季以舟嗯了声,伸手扯她过来坐下,挟了只燕饺到她碗里,“已往京里递了灾报,恐怕耿小公子他们……这一路不好走。”   “还真是……”陆霓一下没了用膳的心情,喃喃自语,将先前的担忧说出口来,“那瘟神,所过之处必无好事。”   季以舟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嘲讽,面前这张绝美的芙蓉玉面,带了几分病态娇柔,那双水润的桃花眸,不复从前明亮清透。   显然,对她那个弟弟筹谋的一切,全被蒙在鼓里。   她不知陆瓒那日清早已见过许轲,更不知眼下的天灾,即将被有心人搅动出天大的祸事。   “本宫说得不对么。”   陆霓举箸在他面前晃一下,“你做什么盯着本宫瞧?”   “就是觉得……殿下料事如神。”他慢吞吞说着,神情似笑非笑。   季以舟出门去上值,刚走没多久,白芷脸色古怪进来,禀道:“殿下,冯嬷嬷来了,说要见您。”   冯嬷嬷是寿颐堂的人,这是崔氏终于找上门了,陆霓放下手中书卷,往妆台行去,“可有说何事?”   府里这些天前后来了几十拨人,她都可推病不见,倒是崔氏派了亲信过来,说不得,她总不能一直避着人。   有道阎罗易见,小鬼难缠,她只是不想跟下面那些人过多浪费口舌罢了。   “没说。”   白芷摇摇头,这些天来的人,起码面上维持恭敬,语言中更有不少透着巴结奉承。   这冯嬷嬷的作派,却显然与当日荣禧堂上,国公夫人的冷漠傲慢同出一辙。   她隐带怒意,“瞧着来者不善,要不,奴婢这就去打发了她。”   “不必,名义上,到底她是长辈。”   陆霓含笑摇头,坐在镜前,白芷上来替她略整妆容,“再说了,现如今崔氏嫡亲的女儿入主长信宫,做了正宫皇后,季家好容易盼到这么个位置,几位族老都要瞧她眼色做事,本宫自然也该顺应风头。”   白芷这下更恨得咬牙。   她们离宫前,长信宫所有物件登记造册,一件都未带走,那些都是先皇后留下的,长公主却道,一应归属正宫娘娘,他们在此鸠占鹊巢三年有余,该是时候还回去了。   会客花厅,冯嬷嬷笔直立在正中,礼数不错向长公主请安后,道:“老奴来请五少夫人,往寿颐堂走一遭。”   陆霓端坐上首,缓缓拨动盏盖拂着茶汤,并不言语。   白芷正色道:“雪天路滑,长公主病体未愈,受了风寒又起反复,嬷嬷可当得起?”   “老奴当不起。”冯嬷嬷垂眉敛目,“五少夫人进门这些天了,大夫人便是有此顾虑,才一直不忍相扰。”   一口一个五少夫人,听得白芷眉心直跳,陆霓也微微沉了脸,便打算叫人送客。   冯嬷嬷不紧不慢接着道:“不过应有的礼数若少了,免不得招府中人议论,今日请五少夫人去,是为正式拜见家翁。”   陆霓搭在盏上的手指一动,崔氏主动相召,依情依理,她都该走一趟,而引起她好奇的,是自七月起中风卧床的昌国公季威。   她也想知道,曾经大庸朝最大的佞臣、与父皇斗了一辈子的那人,现今到底如何了。   长公主乘舆轿出门,云翳、白芷随在两侧,四个健壮仆妇步履矫健,不多时到了位于国公府中轴线上的寿颐堂。   崔氏并未出现,仍是冯嬷嬷领路,一行来到后院,四下简洁朴素,与国公府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左侧是佛堂,正对面那间屋子,门窗皆以厚帘遮光,外面无人值守,冯嬷嬷行至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少夫人先进去吧,大夫人稍后就到。”   她立在门前,像是邀请陆霓进入什么龙潭虎穴,神情怪诞莫明,唇角勾动明显嘲讽的笑容。   白芷定住脚,轻轻扯了下长公主的衣袖,别里头有什么陷阱吧。   云翳却神情如常,眉眼昳丽,瞥向冯嬷嬷邪魅一笑,手中拂尘扬起搭在臂上,径自揭起帘子。   “殿下小心脚下。”   陆霓面无表情从冯嬷嬷面前行过,一进去,立时屏住了呼吸。   室内光线昏暗,纵深颇长,只在尽头的床榻旁燃着两只微弱烛火,酸腐臭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仆守在榻前,听见动静,麻木的脸上毫无动容,一言不发躬身行礼,退到一旁。   陆霓终于流露震惊。   季威好歹是堂堂昌国公,半年前,还是这一府的顶梁柱,虽是重症难愈,崔氏将他安置在后院与佛堂相邻,即便不亲身侍疾,也该多些仆从在旁照料。   不说别的,季威姬妾成群,天天轮换着来,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何至于只剩一个老迈男仆。   云翳眼中闪过玩味,捏着鼻子走上前,随后猛地顿住脚,伸手拦住长公主,“殿下还是别过去……” 第78章 流言   陆霓视线越过云翳的肩头,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浮肿不堪的脸。   肤色蜡黄,朝外的那只眼被扯得变形, 几乎快盛不住里头浑浊的眼珠子, 木木瞪向来人,口唇歪斜,淌出的涎水拖挂在脖子上。   惨不忍睹。   陆霓只看了一眼, 迅速收回视线。   昌国公季威年过四旬, 生得相貌清雅、体态修长,因保养得当,望之不过三十出头。   比之解知闻,更有资格称一声老白脸, 而不是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怕模样。   陆霓虽说早有预料, 却仍觉难以置信,拿帕子掩住口鼻, 环顾四下, 入眼破败污漕, 大抵贫苦人家的将死之人,最差也才不过这样的待遇。   这就是昔日朝堂之上权柄滔天的昌国公, 屡屡与父皇为难、阻挠阿瓒成为太子的罪魁祸首。   亦是他物色与母后容貌相似的漪妃、暗渡陈仓送进秦楼出身的刘烟, 蛊惑父皇沉迷女色、终至惨死的真凶。   如今沦落至乞丐不如的下场, 陆霓心中滋味复杂,说不上解气,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身边的两人却只觉大快人心,白芷小心扶住长公主, 不令她靠近, 云翳则几步到了榻前, 示意一旁的老仆。   “咱家替国公爷瞧瞧脉象。”   那人沉默上前,举止粗鲁从那张脏兮兮的毡毯下扯出一条软塌塌的手臂。   云翳诧异看他一眼,随口问了句,“此地只你一人服侍?”   老仆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含糊声音。   张开的嘴空荡荡,并无舌头,口不能言。   云翳回头朝陆霓挑了挑眉,两指搭脉探了一阵,语气不无讽刺。   “脉象平和健壮,看样子,国公爷……您再好生活个五六年没问题。”   他笑眯眯弯下腰,恭喜榻上的活死人。   从这个角度看去,季威两只眼各斜向一边,五官扭曲狰狞。   听见这话,季威努力转动眼珠,费力地盯着面前人,口中呼哧呼哧,发出含浑不清的声音,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他分明意识清明,还识得人,只是不能言、不能动,终日躺在不见天日的黑屋里,涎水长流、屎尿加身。   唯一的希望,便是期待死亡降临的那日早些到来。   不得不说,对于罪孽深重之人,这样的报应实不算轻。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进来,立在长公主身后,幽幽开口:   “殿下是不是很震惊?”   陆霓着实被吓了一跳,蓦地转身,见崔氏一身黑衣,头发一丝不苛在脑后盘成圆髻,面色枯槁,唯有双目闪动精芒。   立在这间黑魆魆、恶臭熏天的屋子里,如同幽灵鬼魅。   陆霓不动声色颔首,“的确。”   “那殿下知不知道,是谁害得他这样?”   陆霓面色沉沉,并未接话。   崔氏不以为意,扯动嘴角,露出个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看来殿下早有所料,没错,就是季以舟,他丧心病狂,亲手给生父灌下毒物。”   云翳心头啧啧两声,季威这症状只是与中风相类而已,实际是服食大量马钱子所致。   近来关于季以舟的传言,所说亦是如此,道他大逆不道、残害生父。   看来,散播的幕后之人正是崔氏。   陆霓面色不为所动,目光扫过周遭,忽而轻声问道:“夫人难道不是……同样深恨国公爷?”   此地的陈设、哑巴老仆、毫不尽心的照料,便是佐证。   甚至包括,这府里有资格探望前任家主的三位族老,当知晓季威的病症不可逆、复原无望时,不也冷漠将之视作弃子,任他在此自生自灭?   崔氏神情微滞,深如刀刻的法令纹沉沉下垂,流露刻薄无情,阴恻恻一笑。   “话倒不能这么说,这府里还有好些女人,巴望着他早日康复。”   她指的,是季威那十几房妾室。   崔氏之所以枯守佛堂多年,便是因早对丈夫死了心。   此事在国公府不算秘密。   陆霓猜测,崔氏既知季以舟这个名字,想必早也知晓,丈夫偷养在城郊庄院的这房外室。   以她的心肠冷硬,会如何对待那对母子,可想而知。   那么,季以舟对生父、对季家的恨,并非毫无缘由。   崔氏目光淡淡掠过榻上的活死人,转身向外走去,口中道:   “劳烦长公主到此污秽之地拜见家翁,实是情非得己,随我出来说话吧。”   走出暗室,重见天光,陆霓三人不由都松一口气,仿佛从墓穴逃出生天。   回到待客的正堂,四周光鲜亮丽,似乎重新给崔氏罩上一层假相,先前怨鬼般的神情荡然无存,垂目端坐上首,捻动手中佛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云翳向来对声音敏感,视线投过去,认出那是桑棘木磨制的手串。   通常只有苦行僧才会以此作为常持法器,佛珠只简单刨成圆形,全靠一双手长年累月地摩挲,使其光滑圆润。   观崔氏手中这串,想必最少也持了两三年,才有如今的光泽。   能对自己这般狠,要么向佛虔诚,要么就……   云翳颇觉讽刺,肚里呵呵一笑。   “想必殿下也听说了,季以舟天生反骨、噬亲背主,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两年前他带兵入京,登门认亲,国公爷心怀愧疚,对外瞒下他外室子的卑贱出身,一心扶植栽培,却不料他狼子野心,早有图谋。”   随着佛珠转动,崔氏的声音平直无波,却步步紧逼,撼动长公主心神。   不知何时,她已掀起松疏的眼皮,静静关注对方的反应。   “先帝对季以舟青睐有加,授他京畿兵权,执掌三军,结果如何?陛下驾崩当夜,是他带兵入宫,其间所作所为,殿下当最清楚不过。”   犹如旧时伤疤被血淋淋揭开,陆霓心头微微悸动。   看来,崔氏知晓季以舟的事,比她预想得还要多。   她抬眸,与这枯槁妇人对视。   那些流言被人津津乐道,除去崔氏所说的两条,还有诸如——   季湛出身幽州玄天骑,却独揽军功,比解斓更早一步升任高位,即便如今,仕途也比之遥遥领先。   以及他本是扶佐新帝有功,太后赐他位列三公,一品大司徒,却在堒台抗旨不遵,最终与太后反目,深受忌惮。   ……种种,皆是他背信弃义、反骨克主的明证,罗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欲将他困死其中。   即使身为他的妻子,陆霓亦并不尽知其中真假,唯独父皇提拔他这件事,崔氏只猜对一半。   然而,心头那个她刻意遗忘的疑惑,随着这番冷冰冰的话语,渐渐浮出水面。   蕴秀殿,季以舟故意放任刘烟被人带走,之后去了何处?   解知闻独独救走那秦楼女子,所图为何?   一直以来,季以舟有意无意的隐瞒,终于在她心底生出芥蒂。   崔氏目光锐利如鹰,看着长公主神情一点点变化,流露会心一笑。   *   酉初刚过,季以舟就回来了,先去了东跨院,李其跟在他后面进屋,递上药碗,“主子,小的晌午去部里……没找着你。”   季以舟三两口喝干净碗里的药汁,李其忙又递过只大个儿水壶。   他一遍遍漱口,直到嘴里一点药味都闻不出来,这才道:   “下午去了趟梅山,找我有事?”   今早陆霓说起胥华亭梅林雪景,他特意找人打听到地址,专门跑一趟过去看看。   景致的确壮观,让他想起幽州赤渊谷的上古冰川,万年前的灼烈岩浆被冰雪层层包裹,红白相间,奇景瑰丽。   许是天性使然,他对冰天雪地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来京城两年,身周尽是繁华嘈杂的人间富贵,今日乍见那片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想看的,恰好也是他想带她去的地方。   他当时站在空旷雪谷之上,忆起昨夜与她烈烈如火的欢.爱,心头滚烫,只想立刻回去带她过来。   “主子,今日冯嬷嬷来请,长公主殿下……去了寿颐堂。”   李其说完,就见他本来溢满笑意的眼,陡然转至沉冷,生出肃杀。   季以舟问,“还有呢?”   李其十指纠结,比着手势,“我去问过老李头,他比划不大清,大概是说……大夫人跟长公主提了那些流言。”   季以舟滚烫的心重新归于寂静,出了会儿神,转身往正房去。   进到院子,见书房亮着灯,他走进去,见陆霓端坐案前,正全神贯注奋笔疾书。   季以舟负手立在案侧,瞧见满篇行草笔势连绵、奇变百出。   他原于书法一窍不通,还是在知晓她“甘霖先生”的名头后,虚心请教,受了一二指点,才能看出些名堂。   季以舟幼时亦曾跟着母亲习文,书写仅限于工整,后来入伍从军,便没什么机会接触笔墨,以至如今字迹仍显稚幼,与现如今的官职不大匹配。   陆霓不吝赐教,专门写了几篇字帖供他临摹,到底他天资聪慧,不过数日便写得颇有章法。   此刻见字里行间,带着郁结难平的凝滞,他心头微沉,伸手握住她执笔的皓腕,“昭宁。”   陆霓蓦地回过神来,端坐不语片刻,这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你回来了……”   转眸去看更漏,“今日倒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   季以舟没应声,此刻再提不起带她去看雪的兴致,眸光幽邃,沉沉凝在她光洁的侧脸上。   陆霓站起身,瞧了两眼面前的字,苦笑摇头,“不好。”   白宣随手团起,抛在一旁,起身绕过他,走出两步,她回头明艳一笑,“不饿么,去用膳吧。”   她分明瞧着与平日一般无二,季以舟却敏锐察觉到变化,如最初在宫里重遇,她明明在对他笑,那笑却不入眼底,透着疏离。 第79章 见血   夜晚, 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像任何一对相处日久、被生活琐碎磨去热情的夫妻,中间隔开一段距离。   明明, 昨夜就在这重重帷幔下, 激烈洋溢,情意缠绵,紧紧相拥的人毫无隔阂。   陆霓翻来覆去琢磨心头那点芥蒂, 终于转个身背对着他, 轻声问:   “睡了么?”   外侧的人平躺着,与第一次强行要与她同寝那夜一样,双手阖在腰腹间,一动不动。   等待莫名变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陆霓眼皮耷拉下来,准备睡醒明早再说的时候, 他才嗯了一声。   “怎么?”   这几月来的亲密无间, 骤然一去不返, 陆霓心头又冷了冷,他这个样子, 明显是知道, 她今日去过寿颐堂的。   以他在这府里的耳目通天, 怎会不知。   “今日见着季威了。”   她的语调尽量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愉快,“真没想到啊……”   季以舟默不作声,此刻的心境, 像个等待审判结果的囚徒。   明明, 这几月他耐心诱哄, 是为驯服她这个猎物,乖乖走进他的囚笼。   陆霓未作隐瞒,将崔氏那些话说了,“这些传言,本宫先前就听过。”   即知是传言,却还要来他面前对质,季以舟联想到她昨夜的试图开解,嗤笑一声,“殿下可是觉着臣……卑劣不堪、手段下作?”   背信弃义、反骨克主,他闭着眼沉沉冷笑,崔氏的确将他看得很透彻,不得不说,这个嫡母……与生母一样,她们早就看清他的本质。   这难道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她呢?   “季威所作所为,有今日的下场,一点都不无辜。”   陆霓艰涩地尝试解释,“至于父皇的提拔,本宫知晓内情,也多谢你……保全他身后清名,不令他遭世人唾骂,还有——本宫和阿瓒数次得你援手……”   不知何时起,她已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成竹在胸,可与他势均力敌,相互算计、利用。   得他一次次守护、照料,至今,她已没了底气。   她只是想问问他:关于解知闻和刘烟,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她兜了半天圈子,始终无法绕上正题。   他从后欺来,陆霓下意识背脊挺直,双手僵硬抱在胸前。   是个抵触的姿势。   季以舟覆在腰上的手顿了顿,退走。   陆霓听着他起身出了帷幔,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妆台那边传来极轻的“叮”一声,接着他走回来,重又躺在身后。   季以舟侧身面朝着她,手掌贴着纤细柔软的弧度,一寸寸抚过,像老练的猎人巡查收获的战利品。   漆黑眼眸阴郁密布,如暴风卷起海浪疯狂翻滚,语声却听不出一丝异样,几近温柔。   “我小时候捕到一只鹿……”   细细讲述他如何处心积虑诱哄,骗得它跟他回家,以及母亲的咒骂。   感受到掌下微微战栗的身体,并非因为喜悦,也不是对他的渴望。   他伏在耳畔,轻声说:“我就是……天、生、坏、胚!”   够了!   陆霓猛地翻过身,季以舟比她动作更迅速,一只手提起她两只手腕,压上头顶,另一手从枕侧掏出那对“好事成双”镯,咔、咔两声脆响锁住她。   腕上凉意一激,陆霓浑身寒毛倒竖,紧接着,这人扯过一条绸带,串过镯子空隙,绕过床头雕花栏柱,打成个死结。   她被吊着两只手,一颗心砰砰狂跳,却并不挣动,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目光。   季以舟神色冷厉,极力掩饰狂乱心绪,“殿下送臣的礼物,臣日日佩在身上,臣给殿下的,怎能束之高阁?”   他笑意狷狂,两指狠狠掐住陆霓的下巴,她吃疼嘶了一声,清凌凌的桃花眸一眨不眨盯着他,像是要看清,他伪装的温善之下,到底是怎样一副真面孔。   这般探究的目光彻底激怒季以舟,他狠狠吻住她,仿佛一瞬间长出獠牙,撕咬柔软饱满的唇瓣,顷刻便见了血。   挟着腥甜血气,撬开齿列长趋直入,咬着丁香软舌重重吮噬。   他吻过她那么多次,温柔的、霸道的,带着不容违逆的占有,却从不像现在,挟着恨。   陆霓被他堵得喘不上气,脸色一点点憋得通红,胸口涨闷欲死,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因他的索取或羞或喜,身子发软。   只是任由他沉沉压住,毫不反抗,在凶狠野兽面前,反抗只会激起他更深的暴虐。   桃花眸逐渐湿润,被泪水溢满,眼中尽是怜悯。   触到这样一双眸子,季以舟的心停跳一拍,心口蓦地传来尖锐痛楚,仿佛又一次金簪入骨,痛彻心扉。   他松开她,再也不敢看她的眼。   她的泪就能轻易击垮他,更何况那里面深深的怜悯——   她可怜他,令他无地自容。   染血的樱唇,艳丽得像那年刑台上的桃花。   陆霓艰难舔舐唇上的血,“以舟……”   季以舟蓦地抽身退离床榻,看也不看她一眼,一阵风般出了屋子。   她听到室门重重阖上,身子彻底软下来。   两只手还被死死锁在上方,她这才挣了挣,镯子沉甸甸的份量卡住臂骨,勒得生疼。   “混帐!”   她忍不住低低咒骂。   保持双手举过头顶的姿势,陆霓呆呆盯着帐顶出神,等了半晌,那个该死的人看来是不会回来了。   就不能先把本宫解下来再逃。   她勉力左右看看,慢慢蜷起一条腿,幸得身子够软,以一个极其难堪的姿势,脚趾总算够到搁在榻头小几上的金铃,卯住劲儿,用力踹上去。   “当啷”大作,金铃打着滚翻到地上,陆霓赶紧收回腿尽量躺好,闭上眼,准备迎接白芷她们进来时的大惊失色。   看到这样狼狈不堪、被驸马当囚徒一样锁在床上的长公主,该如何作想?   自她出嫁后,白芷和茯苓两个已不必每晚值守,夜里的贴身事,都由驸马一人包办。   今儿晚上还是云翳留着个心眼,知道从寿颐堂回来,陆霓便心绪不佳,怕两人夜里吵起来。   听到金铃响得不对劲,他忖了片刻,还是蹑手蹑脚摸到正房寝室外,试探朝里喊了声,“殿下……”   “进来!”   陆霓的声音带了气急败坏,吊起的手失血发凉,胳膊又酸又疼,气得想哭。   “哎哟,我的殿下喛……”   云翳进来,看见长公主这么个姿势,经不住打了个哆嗦。   妈的,驸马爷可真会……   他连忙爬上去解带子,既觉好笑又心疼,给人松了绑,卸下“刑具”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怪新鲜的。   陆霓踹他一下,“本宫的笑话好看是吧?”   “没有没有……”   云翳这才撂下镯子,扶过她两手揉搓回血,一眼瞧见那张红唇,艳丽似火,破了个口子,实在我见尤怜。   他那颗老老实实趴了十几年的心,止不住砰然狠跳一下。   季以舟那狠命催的,简直是辣手摧花!   “殿下,你们这是……”   这一问,陆霓几乎悲从中来,收回暖和过来的手,拢住被子裹紧,推着云翳转过去坐在榻沿,她则斜倚在他背上,轻声叹气。   “云翳,本宫越来越不中用了。”   “谁说的。”云翳两手撑在膝上,微弓着背供她依靠,斟酌着道:   “崔氏的意图明摆着,殿下并非不知,是你如今太着紧驸马爷,才会想得多。”   “本宫才不着紧他。”   陆霓咬牙发狠,先前季以舟那番话,如一根针狠狠扎进心里,令她有种——这几月不过是大梦一场的错觉。   如今……倒是彻底清醒了。   因感恩而起的依赖,如同镜花水月,在他心里,她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征程中,偶尔捕获的猎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笑起先还以为,她才是那持竿的钓者,原来,她只是被扔在岸上、无力挣扎扑腾的鱼。   云翳继续道:“至于刘烟的去向,既然是跟解太尉有关……现如今司徒大人竖敌太广,既然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大抵是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用,这才……隐瞒不说。”   他越说越心虚,自然是因自己也瞒着她一些要紧的东西。   这么说来,他倒是能体会季以舟的心思,不想让长公主知道的事,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也是因……到底女人的心太软。   那些罪孽深重的龌龊,让她少沾一点是一点。   自先皇后过逝,她背负的还不够多吗?   宁王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几日,季以舟都没回府。   从前他也几乎不在祖宅留宿,十天半月不见人才是常态,反倒婚后日日准点到家,与那日荣禧堂上,夫妻不睦的表现明显不符。   如今这般,落在有心人眼中,更增加可信度。   于是这天林娟如再次登门,在花厅见到长公主时,从身后拉出一个体态婀娜、面貌姣好的女子。   陆霓瞧着眼熟,听她介绍:“这是南安侯府的崔四娘子。妍瑶表妹,快见过昭宁殿下。”   这便是在芳华宫外见过的,崔氏娘家侄女儿,陆霓抬眸与立在边上的白芷对了个眼神,记得那日崔四唤季以舟作——“湛表哥。”   不由会心一笑。   “昭宁,今日三嫂来,实是有桩喜事跟你商议。”   林娟如拉着崔妍瑶坐下,开门见山道:   “早前姨母本是有意将她这亲侄女儿许配给家主的,谁想后来有了宫里的赐婚,如今你进了门,姨母便让我来问问,看择个日子,把表妹抬进来做个贵妾吧。” 第80章 心事   纳妾这种事, 在昌国公府实在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这风俗由上至下一脉相承,不论是正经从后门抬进的妾室,还是自小跟着公子、少爷们长大的通房, 再有出身不大体面、不能带回府的外室。   洁身自好的男人, 在这府里才是比三条腿的哈蟆都稀罕的东西。   因此,林娟如丝毫不觉得,长公主新婚不足一月, 就来提贵妾这种事, 有何稀奇。   且崔妍瑶好歹是南安侯的嫡小姐,更有个县主名头在身上,与家主做妾那是够委屈的,屈居在长公主之下, 怎么也得是贵妾。   陆霓看看坐在林娟如身后, 小脸涨得通红的崔四娘子,努力维持住仪态, 仍旧难掩被人待价而沽的羞耻。   不由出声询问:“不知崔四娘子意下如何?”   只见崔妍瑶蓦地挺直腰身, 似乎立马要站起来, 一旁林娟如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 笑道:   “她自然是千肯万肯, 只是不知有没有伺候殿下和家主的福气。”   崔妍瑶脸色白了一瞬, 咬住唇怔怔看向长公主,眼神复杂难明,随后在林娟如的重重一掐下回过神来,点头细声道:   “我愿意的。”   陆霓心里冷笑一声, 已看得明明白白。   那次在宫里, 崔四亲眼目睹季以舟行凶, 杀的还是她姑母派去见太后的心腹,即使她之前也曾对这表哥怀有少女心思,并且对他手段狠辣毫不计较,难道会不明白,她姑母有意把她推给这个庶子,是没安好心。   崔四就不怕成为下一个替死鬼?   只是,她到底有何难言之隐,才不得不被姑母及表姐拿捏住,婚姻大事都身不由己,便不得而知了。   陆霓对此也并不关心,她淡淡而笑,“本宫倒是无所谓,只不知家主的意思如何。”   “五郎……哦,家主当时是应承了的。”   林娟如一个没注意唤错称谓,喜笑颜开随口劝了句:   “那时候还没有跟殿下的这门亲事,不过男人嘛,哪个不是姬妾成群、朝三暮四的。三嫂听说……家主这几日都没回来?”   若放在起初几日,林娟如心里怕还是要打鼓,眼瞧着这些天长公主独守金昌苑,才又放下心来。   就是嘛,哪个男人只守着一个正妻过日子的,早就腻了。   公主又如何,据说先帝后还感情笃深,不照样妃嫔众多,尤其最后宠幸的那漪妃,连早朝都不上了呢。   被问到季以舟的去向,陆霓也说不出来,随口应付,“那不如待家主回来再定吧。”   林娟如忙道:“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妾室进门,只要殿下同意,男人嘛定是求之不得,不如殿下先定好日子,把人接进来安排个住处,到时家主回来一看,倒是场意外之喜。”   是惊喜还是惊吓,陆霓不知季以舟会如何反应,不过崔氏想往这金昌苑安插眼线的意图,也过于显眼了。   “家主这几日部里有差事,人不在京城。”   随着一道柔声细气的声音,云翳打外面进来,眉眼含笑,款款注视林娟如。   “并非我家殿下有意推辞,三少夫人也知晓,家主脾气不大好,纳妾这种事,殿下替家主拿主意,倒显得越俎代庖……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生得过于俊美,既有内监的身份,能随时出入女眷之中,言行举止却与寻常男子无二。   这几日在这祖宅里,风头之劲一时连长公主都难以媲美。   林娟如被他这两眼勾去了魂儿,颊上升起两片红晕,“云总管说得……”   随后她猛地醒过神,姨母交待的事还没办成呢。   不敢再去看云翳那张勾魂夺魄的脸,林娟如别过身子朝着长公主,笑吟吟道:   “那这样,廿五那日府里刚好有场小宴,三嫂添些彩头做个东,到时在宴上,咱们就把这门喜事儿定下来,大伙儿乐呵乐呵,也当是我这个做表姐的,带头给她随份子了,反正都在一个府里,连门都不用出,晚上把人抬过来就成。”   廿五,那就是三日之后,云翳当即替长公主拍板,“成,这事儿有劳三少夫人了,您可真是急公好施的热心肠。”   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儿抛媚眼,林如娟腰都软了。   三下五除二敲定这事,既像是怕长公主反悔,又似受不了这俊美无俦的云总管,林娟如当即起身,带着崔妍瑶快步走了。   陆霓轻敲扶手看着云翳,对方一脸无辜,“不是驸马说的,府里有人挑事儿,让您往他身上推么。奴婢刚去问过李其,人的确没在京城,估摸这两日就回,嘿嘿,刚好赶得上。”   “行吧,反正人是他答应过的。”陆霓撇撇嘴,“倒是本宫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   白芷和云翳默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瞧出同样的意思:   殿下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陆霓这几日只要一想起季以舟,那番关于驯服猎物的冰冷话语,便如鲠在喉。   透过描金嵌水晶的菱花窗,望向窗外灰蓝的天,她忽地生起一阵厌烦,不想在这座装饰华丽的囚笼坐困孤城。   “叫人备车,本宫去找表姐。”   白芷当即出声提醒,“殿下您忘了,郡主前日才递了消息来,她如今在营里呢,城郊太远,您身子未愈……”   两年前先帝赐下漓容郡主这个封号时,还曾给凌靖初一封敕令,满足她身为女子,可从军做武将的心愿。   先时为着照顾祖母,凌靖初一直未动用这纸令书,其中还有个甚为微妙的原因,她心里记挂着“甘霖先生”,打算做个端庄淑女。   如今拜长公主所赐,心愿破灭,父亲的爵位也有宸哥儿继承,她倒得了自由,征求祖母同意后,找解斓走了点关系,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校尉统领的六品武职,前几日才入营。   马车低调停在西山贲武卫大营前,陆霓被白芷搀扶着下了车,身披黛蓝鹤氅,兜帽半掩住绝世姿容,并未引得过往将士的关注。   凌靖初提前得了消息候在营外,一身戎装格外英姿飒爽。   陆霓含笑上下打量她,“表姐可是本朝唯一的女将军,这身打扮……啧啧,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只是个校尉,离将军还远着呢。”   凌靖初被打趣,反过来揶揄她,“新婚伊始,夫君就出远门留你一人在家,觉得寂寞了吧。”   “咦……你就知道了?”   陆霓诧异,大司徒刚成亲便连日不归家,这种消息都传到城外来了!   凌靖初肩膀轻蹭她一下,像是看出她的郁郁寡欢,“司徒大人前几日去青州水营了,解郎将陪着去的。”   陆霓这才得知季以舟这些天的去向,面上显得不甚在意。   和她走到一处亭子坐下,远眺前方乌压压的大营,排列整齐的军帐延绵到山脚,不时有巡逻队伍穿梭行过,校场上操练的将士声震如洪,一派秩序井然,欣欣向荣。   “解二郎果然名不虚传。”   陆霓轻赞,回头笑看表姐,“追随名将麾下,你想当上将军,指日可待。”   婚礼过后,关于她和解斓天生一对的传闻渐起,陆霓知道表姐是个磊落的性子,不会因此而避嫌,她若决心从军,跟随解斓,将来必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你是拿我比司徒大人吗?”   凌靖初粲然一笑,“解斓说,早两年这里由季督尉统管时,风貌更胜眼下。”   上次婚宴后解斓送她回家,因为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二人也终于有了共同话题。   有了这重关系,凌靖初从解斓口中,了解到不少季以舟从前在幽州营的经历,自然还有解斓最为推崇的程家军。   “季以舟八岁就参军入伍,这事儿你知道吧?”   陆霓刻意扬在唇边的笑渐渐回落。   朝夕相处数月,他是最熟悉的枕边人,那种陌生的疏离感,在表姐娓娓道来中一点点淡化。   “你那个婆母……”凌靖初说着,瞥见她的神色,改了口,“崔氏三番四次派人在幽州营找他麻烦,十岁不到的孩子,寒冬腊月只剩一身单衣,被人赶进冰谷,险些命丧狼群……”   陆霓听得心神大恸,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刚长出的指甲形如半月,在掌心压出深痕。   “北关那种地方长年冰封,将士们都不敢单身外出,那就是有去无回,谁知他在外面整整待了一个月,非但活下来,还杀退狼群,以狼肉裹腹,头狼都被他扒下皮来取暖。   据说当日他身披兽皮、浑身是血归来,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传他是天降煞星,也是那时,被几个出身程家军的老兵认出他的身份。那之后,崔氏大概也知无计可施,这才消停了。”   凌靖初不无感叹,“那可是程家军啊,战功赫赫,我那天瞧见‘问天斩马’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像她这种志在沙场之人,从前只能在史籍中观摩程军名的辉煌战迹,研习的兵书还有不少出自程家先辈之手。   如今才知,原来裳裳嫁的,竟是当世仅存的程家后人。   凌靖初握住陆霓的手,看出她满腹心事,“先前京城的那些流言,我也听到不少,不过裳裳,树大招风,季以舟之所以得罪太后、与嫡母不和,也是为护你周全,别人怎么说他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怎么想。”   陆霓心头一颤,反过来攥紧她的手。   便在这时,远处过来几人,当先一个颈上挂着白布,吊起的左臂少了一截。   风向恰好将凌靖初的话送进沙齐耳中,他呸了声:“季湛抗旨不遵,开罪太后,他还有理了?”   凌靖初蓦地起身,扬声道:“沙协理,如今你既已并入贲武卫,这般背后议论上官,该当何罪?”   沙齐没回青州营,解知闻作为补偿,叫他留在京中,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后勤协理,比凌靖初低一品,被她一个女子当众斥责,脸色顿显狰狞。   他留在京城,一心想找季湛报断臂之仇,刚才听说长公主车驾在营外,这才赶过来。   “季湛大逆不道残害生父,人尽皆知,怎么,旁人能议,偏我不能?”   沙齐双眼闪着凶芒,盯在陆霓身上,“昭宁长公主,你的罪状外人不知,某却一清二楚,你们夫妻还真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凌靖初手中长鞭已向着他面门抽去。   “看我不打死你个妖言惑众的小人!”   沙齐有备而来,身后几人纷纷拔刀冲上前拦住凌靖初,她飞起长腿,一下就将最前那个踹翻在地。   这些人跟着沙齐,原先隶属步军营,到底个个下盘稳健,头一个轻敌挨了她一下,剩下的立刻将人围住。   沙齐则施施然绕过,径直朝长公主走去,口中发出狞笑,“既然季湛要当缩头乌龟,某今日就不客气了。”   白芷挡在长公主面前,厉声断喝,“大胆,冒犯长公主乃是死罪。”   沙齐嗤笑一声,“她谋害先帝,还敢当自己是公主……”   陆霓踉跄着向后退去,廷尉府冰冷的恶意又一次袭上心头,养好的伤疤重新被人血淋淋揭开。   身后,一个温暖胸膛抵住她逃避的步伐,季以舟熟悉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   “昭宁……别怕!”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小别胜新婚…… 第81章 梅山   整整七日未见, 季以舟没想到,刚回京,便在西山大营外见到陆霓。   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也想我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   陆霓开始竟以为是幻听, 蓦然回首时,在他眼中看到一掠而过的惊喜,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自那夜被他锁在床头一走了之, 她大梦初醒, 认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庆幸抽身尚早,重拾当初的决定,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做对虚情假意的夫妻, 也未尝不可。   之后,她才知,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每日喝药、吃饭、沐浴, 乃至夜晚独睡榻间时, 从前那人无微不至的身影挥之不去,死死纠缠住她, 令她再难找回从前心境。   今日林娟如上门提纳妾, 她的第一个反应甚至不是崔氏有心试探, 而是满腔酸涩,忘了这府里还有个对他暗生情愫的表妹。   无可否认,她像这天下间任何一个妻子那样,为此醋意大发。   为逃避自己这个荒唐的反应, 她才出城来找表姐, 却在此听到他惨痛的童年经历。   陆霓觉得季以舟在无形中布下一张天大的网,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去。   却在最无助彷徨之际,他及时出现在身后,又一次……保护她。   她愣怔着仰头看他,久到他眼中的喜色开始摇摇欲坠,即将又被无尽的冷漠掩盖住,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攥住衣襟,生怕他又一次不声不响逃开。   季以舟把脸埋进她如云乌发,轻轻闭上眼。   身周的一切,都被两人置之度外。   沙齐的叫嚣早已戛然而止,解斓是跟季以舟一道回来的,跟在身后的近卫一拥而上,早将围住凌靖初的那几个兵摁在地上,沙齐亦被人压住仅剩的一只胳膊,推至面前。   解斓治军一向以宽和为旨,沙齐仗着身后有解太尉撑腰,竟仍要逞能,被解斓一个眼色,即刻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以下犯上,八十军杖,押入禁室。”   解斓简明扼要定下罪罚,长公主被押去廷尉府一事,他早知前因后果,此事如今太后也讳莫如深,朝中一丝风声都没漏,这沙齐口没遮拦,也是个不怕死的。   沙齐的依仗有几分道理,解斓不想因这么个小人,让父亲找到叫他回家的借口,只能先把人关起来再说。   这才走到凌靖初面前,沉着的脸色悄然流露关切,低声道:“没事吧?”   凌靖初爽利摇了摇头,知他办事秉公,便也闭口不提,回头去找陆霓,才发现亭子里早没了两人的身影。   季以舟已带着陆霓飞身上马,大氅将人裹在怀里,健马呼啸一声,扬开四蹄,向着前方的苍茫山林奔去。   “诶……”凌靖初在后高声喊道:“你要把她带哪儿去?”   后面白芷也急得直跺脚,要回家何不坐马车,殿下这身子,哪儿禁得住跑马吹风。   解斓望向一骑绝尘,唇边含了抹笑,“那边过去就是梅山,人家小夫妻去约会,你们就别担心了。”   想起往青州的一路,季以舟始终臭着张脸,要不是有天晚上被他灌下几壶老酒,他竟不知道,这人刚成亲,就跟妻子闹口角,招呼不打一声跑出来这么些天。   季以舟低下头,看看怀里两层厚氅裹住的人,只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眸露在外面,带点讶色,像怀里揣了只软乎乎的小兔儿。   忍不住将微凉的唇贴上她的眼敛,轻轻印下一吻,“冷不冷?”   陆霓摇摇头,对他这般肆无忌惮的举动一点都不奇怪,也不问去哪儿。   大氅隔绝劲风,唯有他心口沉沉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震颤在耳边,脸贴在他胸膛上,四周昏天黑地,全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许久,照这脚程早该进城了,马速却丝毫未减,直到前方传来一个人高声叫喊:   “此处乃贵人私地,外来者不得进入。”   季以舟微一勒马,擎出一幅令牌向守在路口的人一照,那人忙改了口吻,“大人来了,请进。”   再往前,似乎在向高处走,陆霓忍不住向外探头,惊觉四周古木参天,山石林立。   郊野山地,刚才那人明明说是私宅,可又放了他进来,终于升起好奇心。   “这是何处?”   季以舟伸手替她理好兜帽,“你不是说想来胥华亭赏梅。”   陆霓眨了眨眼,梅山的确离西山不远,他临时起意带她来,倒也不奇怪,可……   “你把这山买下来了?”   胥华梅景乃京城八景之一,冬季雪后来此的游人不少,他怎得如此大手笔!   “没有。”季以舟抿了抿唇,“你那回说了后,我来过一次,后来……跟此地主人签了三个月的租契,想着今个冬天……或许殿下想来。”   那天夜里从她房里出来,季以舟就骑马到了此地,白天才走过一趟,走夜路倒也不会辨不清方向。   他在亭子里吹了一夜冷风,吹不散犹如困兽般的燥动。   一时,他强硬地想,就此把她困在金昌苑,这辈子只能待在他身边,哪儿都别想去。   一时,又心性软弱地定下期限,或许……只要她再跟他提一次想看梅花,他就原谅她,当作她重归于好的暗示。   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卑作祟下,强行占据她的人,与得到她的心,如一座失衡的天平,摇摆不定。   直至天明,心底唯剩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绝不放手。   他不敢回去见她,既怕言语过激,再次加深矛盾,又怕她厌憎、怨恨他……   找了个借口,远远避出京城。   临行前,他的确想买下这片梅林,主人却死活不肯,最终只得谈下租约,让人将亭子四周加盖挡风的琉璃屏障,记着她不能吹风着凉。   漫坡红梅开得如火如荼,莹雪堆积苍青枝头,靡艳与清丽并存,暗香浮动、芳菲醉人。   八角亭里燃着炭盆,原先围栏处的圈椅改成宽敞的坐榻,铺了崭新的织锦褥子,角落还置了座红泥小炉,其上坐着沸水,一旁暖笼中香茗点心、酒水吃食,一应俱全。   难怪他单人匹马掳了她来,原来早有准备。   窗外微风拂雪吹落枝头,雪粉扬起漫山轻雾,山谷幽静,红白交映的景致,美得像置身画卷。   亭内温暖如春,两人沉默不语。   隔着清透的琉璃屏障,内外是同样的寂静无声,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冰雪世界永恒长存,直至天荒地老。   陆霓侧身坐在栏前看雪,眼角余光却在时刻关注季以舟的举动。   半晌,他行至面前,屈膝半跪下来。   高大的身躯、挺拔的宽肩此时没了平日的强势,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这么半仰着头凝望,隐有哀求的意味,却执拗地默不作声。   陆霓回眸迎上他,乌黑的发略显凌乱,想是赶路时被风吹乱的,到底大老远从青州回来,多少有些风尘仆仆。   抬手抚了抚他刀裁般的鬓角,继而,指尖逡巡过英挺剑眉,狭长上挑的凤眼,在他鼻尖那粒淡红小痣上轻触,最后落在凉薄寡淡的唇。   季以舟一动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瞳映着冰雪,随着她的动作,深藏的情意渐炽。   陆霓一寸寸用心描摹,早在三年前,她就被这张精致艳绝的脸迷惑,不得不说,他一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就止不住要心软。   这男人处心积虑,每每在她出魂离窍的紧要关头,用诱惑的口吻一次次逼问:   裳裳爱我吗?   她一次次顺应地答:爱。   受的蛊惑犹如深刻烙印,她承认,是真的有些爱上他了。   不掺杂功利,不为感恩,只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纯粹的爱。   双臂温柔圈住他的脖颈,陆霓微微弯腰,将脸颊贴住他的,静静闭上眼,心头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   眼下意志清醒地回顾,方看清季以舟与崔氏间的数次交锋。   他那次入宫盗伪诏,探知太后和解知闻的隐私后,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茜娘失踪,想必是被他掳获,做为证据推到三位族老面前,欲挑起季家与太后的争端。   不想崔氏却在其中左右逢源,一举占得最大利益,不惜为此送十九娘入宫为后,填上亲生女儿的毕生幸福。   现在想来,崔氏的心性实在深沉得可怕,陆霓自愧弗如,被她接二连三精准击中痛点。   太后构陷她加害父皇一事,对她的刺激太大,崔氏恰好利用了这点,即便在她眼中,季威如今的下场死不足惜,但季以舟手弑生父的狠辣,到底对她产生了影响。   崔氏散播的那些流言,她明明身在其中,当最清楚孰为真假,却仍是受到挑拨,一时失了立场,质疑起季以舟的种种。   陆霓心怀愧疚,低声呢喃,“对不住,我不该怀疑你。”   错了就是错了,这一次,她不要像从前那样,对三年前犯下的过失,矫情推诿,一味逃避。   季以舟退离她的怀抱,劲瘦强韧的腰身挺拔有力,身躯如山向她倾下,双手捧住她的脸,定定看着她。   那双桃花眸恢复明澈清透,从前清冷圣洁的气质,正在一点点回到她身上。   那个坚强的、无所畏惧的她,从容不迫与太后对峙,义无反顾挡在幼弟身前……   自惭形秽,他深知配不上她。   一瞬间心慌意乱,季以舟眼尾染上一抹如同灼伤的赤红,眸底燃烧烈焰。   意识到失败,他的猎物……要逃了。   他逼上去吻住她,迫不及待要给她沾染上红尘和欢爱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女鹅清醒了,但这不是季以舟想要的。   爱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第82章 山野(二更)   季以舟贴上来时, 陆霓下意识感到唇上一阵刺痛,猛地向后躲闪,后脑勺磕在身后的栏柱上, 发出“咚”一声闷响。   她哎呀一声, 顾不得头上的疼,手指按住樱唇,嗔道:“不要你亲。”   上次被他咬破口唇的阴影难消, 她羞恼交加, 怒瞪着他。   看吧,又不乖了。   季以舟一面心疼她撞到头,又气她不给亲,强硬把她抱进怀里, 大掌揉着后脑, 幸得青丝浓密如云,把那一磕的力道消了不少。   眼下不能心急, 须得慢慢哄她入彀, 季以舟定下神, 凑近小声道:   “让你咬回来……”   陆霓才不上当,继续跟他翻旧帐, “本宫也去寻副镣铐, 回头也把你吊起来。”   他含糊应好, 已由那只晶莹如珠的小巧耳垂入手,轻啄细吻,濡润的舌尖一点点绕着画圈。   陆霓被亲得半边身子软了,强挣着去推他, 这人却得寸进尺, 一双大掌又来往她衣衫底下探。   好在今日出门她穿得厚实, 不似平日宅在屋里,地龙暖热,衣衫轻薄,往往被他一击得手。   这会儿季以舟从衫摆摸进去,里头一层叠一层,不得其门而入,正自努力破解,听得她嗓音软糯微哑,“哦”了一声:   “忘了跟你说,本宫给你应了门贵妾,过两日就抬进来。”   仿如一掬冰水,兜头浇在热情似火的男人头上。   陆霓反应迅速,早已一偏头躲开他的唇舌,没让他一口把耳垂咬下来。   季以舟手上动作一僵,蓦地咬牙,“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也是这话。”   “我不过出门几日,你就给我抬……谁?”   对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季以舟更是气得牙痒痒。   陆霓不动声色往边上又挪了挪,被侧边的栏柱挡住,这人蓦地欺身上来,一臂撑住身后柱子,将她围了个严实。   “就是你那个表妹呀。”陆霓拿指头戳他心口。   “什么表妹?”季以舟气糊涂了,捉住小手别过她身后,拦腰把人禁锢住。   陆霓动弹不得,拿脚踢他,“就是你嫡母家那个崔四娘子,本宫上回还听见她喊你湛表哥……”   这人手上的力道顿时收了些,竟然意味不明笑了一下。   陆霓见他这个反应,满心不乐意,睨着他,“林娟如说你亲口答应了的,怎么样,高兴吧?”   “你应了?”   “应了啊。”陆霓一不留神就提了高腔,“不是你说的,有事叫本宫忍着,只管应下来。”   还说他这么好心,原来有这么一出等着她呢。   又是崔氏耍花招,季以舟没放在心上,见她生气,却高兴起来,偏要气她,“嗯……应得好!”   陆霓优雅冷笑,“司徒大人喜欢就好。”   季以舟得意不过两息,忽地反应过来,这回脸彻底冷了,说出的话透着森森寒气,一字一顿:   “是你又想找面首吧?!”   陆霓眨巴一下眼,这才想起上回——只要他不纳妾,她就不找面首的话。   怎倒赖到本宫头上了!   “无赖!你松手!”   陆霓撑着他的肩就要站起来,季以舟跟着也起身,拦腰把她往上一提。   靠围栏的坐榻只有一尺来高,陆霓一下被搁到上面站着,这就跟他差不多一般高。   季以舟轻轻一推,把人抵在柱上,手伸进鹤氅里,开始解她外衫的盘扣。   “你敢!”陆霓气极,忙去抓他的手。   季以舟毫不示弱,“你看我敢不敢!”   和她较着力,半天才解开两颗,季以舟不耐烦起来,两手攥住圆领,作势要撕,“别怪我没提醒殿下,这儿可没替换衣裳,要是臣一不小心扯烂了……”   薄唇一勾,扬起个痞坏的笑脸,“殿下可得光着身子回府。”   “你混帐!”   他竟对她说这种浑话,陆霓扬手,简直想抽他个耳光。   季以舟两手忙着,不闪不避,把脸往她跟前凑,“殿下想打,臣受着就是。”   陆霓盯着他那张白皙的俊脸,竟然下不去手,又气不过,一把揪住他耳朵。   “殿下舍不得打我……”   季以舟顺着她的手歪过头,那双凤眸交织阴鸷和兴奋,透着十足的疯劲,“欢.好的时候,殿下不是很愉悦么,如今又想不作数?臣不会再纵着你了。”   论力气,两个陆霓加起来也敌不过,被他肩膀轻轻顶住,背就抵着柱子动弹不得。   错眼的功夫,他手势娴熟已将盘扣尽数挑开,解开外衫,又去拉里衬的系带。   她急得语无伦次:“不、不行……被人看到怎么办,本宫不要……你这狂徒,光天化日的……你快停手!”   “放心,此地只有你我,再无旁人。”   外袄里衬被他逐一扒下来甩在一旁,上身只剩一件厚绸缎子里衣,下摆本是系在长裙里,腰间已被他扯得七零八落。   他一手探到后腰解裙子,另一手将她外面罩着的鹤氅拢紧些,嗓音微沉,含着浓郁蛊惑。   “殿下难道不想试试,幕天席地……和臣来一次?”   “不想!”陆霓奋力摇头。   “为何不?咱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在此让天地见证,不好么?”   好什么好,那种事……只该在房里,怎能像未开化的蛮夷,跑到野外……   对于长公主从小到大的礼仪教养来说,这种事简直匪夷所思,陆霓被他闹得脑子晕晕乎乎,说出来的话竟是:   “万一、万一有人来呢。”   “不会。”季以舟一口断定。   诚然,她这一身白羊儿似的细皮嫩肉,他可不会让外人瞧去一眼,蓦地凶气毕露,“谁要是看见,我把他两只眼挖出来。”   他要给她非同寻常的体验,让她铭心刻骨,他要做她生命中,唯一的、无法被任何人替代的男人。   更要撕碎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条条框框,让她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大氅内雪肤如凝脂,深黛色衬得莹白更加耀目,泛着白玉佛莲般的圣洁华光,强烈冲击季以舟的心神,生起阵阵眩晕,呼吸逐渐粗重,难得地克制不住本能。   被他衫上凉意一激,陆霓战栗的身体抖得更厉害,季以舟解了自己的大氅,铺在一旁,扯开衣袍露出结实胸膛,继而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软香在怀,他同她一样,不可自抑地身体剧颤,蓦地想起,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夜。   陆霓从未有过这样经历,比第一次和他在山间木屋更为荒唐。   空旷无人的山野,仅隔通透的琉璃窗,以及一层如烟似雾、有等于无的鲛纱帐帘,亭中人与四周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   新鲜的刺激感,言语难以形容。   日暮时分,一轮巨大夕阳在远处山巅将坠未坠,橘黄的光线沿着雪地逐寸蔓延过来。   梅谷一片静谧,唯有劲瘦挺拔的梅干,托起枝头妖娆红梅,梅蕊沾着点滴莹雪,凌枝狂醉,梅艳争娇。   季以舟抱着陆霓转个身,托住她下颌,伏在耳边轻哄,“睁开眼,看……”   陆霓紧闭着眼摇头,雪颈纤长柔软,无力后仰,靠在他肩头。   夕阳似血,余晖漫洒天际,辉芒灼盛,映着她嫣红靡艳的玉面,纤长睫羽在日光下根根分明,随着起伏忽闪,如蝶翼轻颤。   雪白玉臂曲起挡在眼前,陆霓双眼眯开一隙,眼前炽光璀璨夺目,立时被这天地美景震撼到无以复加。   难以言喻的滋味侵袭身心,不容侵犯的清冷早被洗刷褪尽,沾染俗世浊息的眉眼秾丽,媚意入骨,惊心动魄。   强健有力的臂锢住纤腰盈盈,青丝如瀑蜿蜒而下。   交颈相依,缠绵悱恻。   季以舟低垂眼睑,长睫阻隔阳光,形成一片阴影,令得眼尾那抹腥红色泽泛紫,如痴如醉,贪婪地将她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   在她耳边呢喃,“好么……”   陆霓咬紧唇瓣低低轻哼。   “大声点儿……”   诱她放声,口吻如恶霸调.戏黄花大闺女,“你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落日尽沉,夜幕下的八角亭,酣畅淋漓过后,暗香方歇。   陆霓身下垫着季以舟的墨羽大氅,身上盖着自己那件,长发逶迤于地,浑身软乏,一根小指头都懒得动。   借着红泥小炉的一点微光,正好瞧见季以舟将中衣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捡了先前丢得到处都是的衣衫,背对着她穿衣,冷白肌肤在黑暗中隐隐发光,脊背流畅的线条,由宽肩收拢至紧窄腰线,双腿修长笔挺,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季以舟转过身,在她边上席地而坐,将拖在地上的长发挽在手里,含着一丝宠溺问她:   “笑什么?”   “笑你傻。”陆霓微微抬起点头,他把手臂垫进去给她枕着,才道:   “前几日不见你这样,想起一次才……弄出来,本宫该怀还是得怀上,有什么用?”   “这不是……”季以舟声音微滞,“这地儿又不能沐浴,怕你身上不舒服。”   陆霓不说话了,到底,他这人在这些事上还是挺细心的。   她阖上眼,倦意沉沉,“我先睡一会儿……咱们再回家。”   “嗯,睡醒明日再回。”   季以舟一手轻抚她圆润香肩,背抵栏柱仰头靠着,心满意足闭上眼。   此地虽简陋,他却觉得,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圆满。 第83章 一更   今日小宴, 其实是二房老太太庆生,林娟如这个孙媳妇借着掌家的权,筹备得颇为隆重。   未请外客, 午膳在东园的鉴花轩摆了十几桌筵席, 下午还有府里养的戏班子助兴。   寿宴陆霓没去凑热闹,今日晨起小日子到了,精神恹恹的, 午膳后又小憩了大半个时辰, 这才起身让白芷整妆更衣。   云翳进来,朝白芷打个眼色,示意她先出去。   陆霓挑拣钗环的视线收回来,微微诧异看向他。   “殿下, 你上回让我查的, 李其在东跨院偷摸着煎药,那药……是给家主的。”   这还是季以舟出门那些天, 陆霓交待给他的, 那几日东跨院并未传出药气, 直到昨日一早他们夫妻从梅山回来,当晚, 李其鬼鬼祟祟出来倒药渣, 才被他捡回去翻出究竟。   云翳脸色古怪, “是……避子的汤药。”   陆霓很是意外,心里觉着怪怪的,压着声儿问:“这东西……还有专给男子用的?”   “有是肯定有。”云翳在医术方面的造诣,多半都用在邪门歪道上, “那方子挺冷门就是, 嗐, 这种事儿一般都是女人担着,到底是药三分毒,哪个男人肯自己喝,万一影响子嗣呢是不是……”   他语声一顿,迟疑看看陆霓,“……为何?”   陆霓有些不确定,沉吟着含糊一句,“他说等本宫病养好了再要。”   到这时才明白,前日在胥华亭他为何那样,自然是出门七日未服药,怕她怀上。   新婚至今,他们差不多夜夜都有,说句真心话,今早起来发现小日子到时,陆霓还有过那么一丁点遗憾。   她是做长姐的,其实挺喜欢孩子。   “说实话,他对殿下这么用心,咱家都觉着怪意外的。”   云翳腔调怪里怪气,像是佩服,又带点酸不溜秋。   琢磨一下,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温温吞吞说道:   “不过,杜老没交待过,殿下现时不宜有孕的话。”   陆霓的心也沉了沉,其实她觉得古怪便在此,若仅是因她身体欠佳,季以舟实在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两次问起都不说。   到底前次生了隔阂,这两日面上看着和好如初,其实问题并未真正化解,反而堆积下去,日久保不准生出新的矛盾。   也许……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把这段夫妻关系看成虚情假意,他不给她子嗣,说不定——   他们俩在这件事上不谋而合,区别在于,她当时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不是……   “什么时辰了,他还没回来?”   陆霓看了看外面,今日季以舟上朝前,说好晌午过后回来,让她等着他一道赴宴,至于到底纳不纳崔四,却始终没给她撂句明话。   叫白芷进来整好妆容,陆霓并不打算此后就藏在金昌苑,万事由季以舟替她出头。   今日算是正式跟季家人打交道,衣饰低调,得体就好,不必端着长公主的架子。   一件苏绣梅花纹锦衣,红华曼理略掩病容,更显纤弱妩媚。   “茯苓呢?叫她守好家,白芷陪本宫先过去。”   云翳在后说道:“她去大厨房领东西了,应该过会儿就回来。”   白芷扫他一眼,“平时这活儿不都是你替她跑腿?”   云翳指了指眼睛,又到月底,白天他眼神儿不行,嘀咕一句,“李其陪着去的。”   *   远远见到大厨房的红墙,茯苓脚下迟滞,警惕看看四下。   李其在旁好笑,“茯苓姐姐,你怎么了?”   “诶……没事。”茯苓摆摆手,下意识往他身后挪了挪,想让他挡着点儿。   长公主挑人的标准,身边几个大宫女都生得好,尤其茯苓眉眼秀雅、气质柔婉,性子软和得跟面团似的,要不是自小跟了陆霓,在宫里多半是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最初她还来过这边几次,这般好颜色,落在府里几个管事眼中惊为天人,时常寻些借口往她身边凑。   李其瞪眼扫着几拨经过的仆从,拍拍胸脯,“放心,有我在,谁敢欺负姐姐,我叫人打他板子。”   茯苓跟他在公主府就相处熟络,听了这话在他肩头拍两下,“那可多谢你啦。”   李其是家主亲随,年纪虽小,在这府里管事们见了也得敬着,她这么一想,的确没什么可怕的。   “诶,家主对你好么?”她小声打探。   “那肯定的。”李其很得意,“我跟你说,别看霍闯啊、宁大哥他们,跟主子的时间比我长,老霍要是犯了错,还得我帮着递好话。”   “为何?”   “主子疼我呗。”   李其朝她眨眨眼,茯苓掩口轻笑。   “你别看他成天凶巴巴的,其实很重情义。”李其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没再吹牛。   “他答应过我哥关照我,说到做到,你别听那些小人嚼舌根说他坏话,玄天骑多少人受过他恩惠……”   两人说着话,前面过来一行人,其中一个瞧见茯苓,眼睛一亮,凑到季泊身边努嘴,“三爷,那个就是长公主身边的茯苓姑娘。”   季泊早就听人说过,此刻一见果然绝色,上前笑着将人拦住,“茯苓姑娘。”   李其刚还信誓旦旦保证过,眼下就撞见季泊这个主家,堂而皇之叫人打板子是不能够了,却输人不输阵,挡在茯苓面前。   “干什么!金昌苑的人,三爷也敢伸手?”   林娟如管着府里中馈,管事们面前还有些排面,季泊反倒不如她,因着是二房的人不得家主待见,连个具体差事都没捞着。   几个管事先还当是个小厮,这才看清是他,纷纷招呼,“其爷,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快到里面坐会儿。”   无形中离季泊稍远,生怕惹上是非。   “我专门陪茯苓姐姐过来一趟,看以后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她!”   李其态度骄横,摆明了指着和尚骂贼秃,回头又换了张笑脸,“茯苓姐姐,咱们进去吧。”   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季泊大怒,“好你个刁奴!给爷打烂他的嘴。”   一众管事唯唯诺诺,只作不闻,季泊气得脸色铁青,亲自动手,一巴掌打在李其脸上。   “哎——哟——”   李其叫得惊天动地,昂首顶到他面前,“你来,你再来,今天不打死我,季泊你就是狗娘养的……”   茯苓本来都吓得连往后退,这会儿见他被打,忙又上来,看他一副撒泼打滚、非要把事闹大的架势,拽住人连声劝阻。   李其:“……”   他从小在市井和军营混大,骂街的话贼溜,这会儿碍着茯苓在却不便出口,嫌撩拨得季泊不够,被她拉着往后,还伸腿够着去踹。   小美人一味维护个奴才,也不看他一眼,季泊气得够呛,这会儿哪儿还记得李其是家主的人,抄着袖子上前,要亲手撕他的嘴。   两厢闹得不可交开。   *   陆霓到鉴花轩的时候,远远便见花厅里坐了不少人,两个小伶儿在台上甩着水袖,细声细气唱戏文。   众女眷斯文听戏,间或低声交谈两句,气氛显得几分冷清。   今日的重头戏是家主纳妾,大家都收着风了,这会儿正主儿没到,自然热闹不起来。   林娟如坐立不安,一眼瞧见长公主到了,赶忙迎出来,向她身后观望。   “家主不来么?”   “他一会儿就到,本宫先过来瞧瞧。”   陆霓看看厅内,一时不大想进去。   倒不是怯场,实在是季以舟也没给她交待个章程,万一……他真想纳了崔妍瑶呢。   她可不想前脚拒绝,再被当众打脸。   视线转至园景,做出两分兴味,“这园子修得不错,那边的朱砂梅,看年头比宫里那几株还老些。”   林娟如陪着走了几步,世人都道昌国公府富贵尤胜皇宫,她自是与有荣焉,口中亲热道:   “这些天暖和点儿,昭宁你还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咱们府里,也颇有几处景致可赏。”   陆霓眸光嫣然流转,状似无意问了句:“大夫人今日不来?”   “姨母向佛至诚,别说侄女儿的好日子,就是皇后娘娘出嫁那日,她老人家也安坐佛堂,没出来送送呢。”   陆霓颔首轻笑,崔氏凡事指使林娟如出头,她自己安稳居于幕后,坐观虎斗,才不会引火上身。   林娟如见她意兴阑珊,拍拍她的手,话似安抚,实则奚落,“三嫂明白的,说到底丈夫纳妾,哪个做妻子的都不可能真高兴。你这会儿要是不想进去,那边偏厅里有个小暖阁,你逛累了先去歇歇,待家主到了再说。”   再客套几句,撇下人先回了花厅。   人走远了,陆霓负手立在梅树下,微微仰首,瞧着细瘦枝头数点红梅。   白芷在旁撇嘴,“这里的土质养朱砂梅,实在暴殄天物,殿下,也没什么好瞧的,外头冷,您还是进暖阁吧。”   一朵梅瓣自头顶悠悠坠落,陆霓伸手接住,两人往那边走,白芷轻声问道:“殿下,家主不会真要纳崔四娘子吧?”   “你觉得他会?”陆霓反问。   白芷想了想,摇头,“家主那样的冷人儿,怎会看上别人。”   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唔,这话说得对。”   熟悉的大手从后掩住陆霓的眼,拦腰抱起她,闪身进了暖阁。   白芷在后愣怔一瞬,赶紧掩住门,守在外边左右看看,不知驸马怎么就突然出现,强盗似的,把殿下掳了进去。   暖阁内,陆霓挤在靠里的角落,季以舟伏身耳语:“你的侍女都能看出来,你却不信我。”   说完,薄唇覆上来,力道凶猛,将她的惊呼尽数缠在舌间,分毫未漏。   外面唱戏的伶儿兀自咿咿呀呀,众人的低语清晰可辨。   隔着一架屏风,陆霓倏忽被季以舟架到火上烤,他的吻迅速燃起烈焰,熊熊灼烧着她。   作者有话说:   男主又要搞事情,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84章 二更   上次在荒郊野岭, 好歹万径无人。   此刻一墙之隔的花厅人头涌涌,季以舟恣睢成性,简直胆大妄为到没边儿了。   陆霓被他堵在暖阁一角, 慌张狼狈无从遮掩。   “混帐……狂徒……你放开本宫!”   这人又要发疯, 她拿指甲掐他,咒骂的话全被堵在舌间。   偏生这会儿一点动静也不敢闹出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震撼得鼓膜嗡鸣大作。   陆霓又急又怒, 软在他铁牢般的桎梏中,水淋淋的桃花眸流露一丝哀求。   季以舟碾磨在唇上的力道稍微收了些,换了温柔的攻势,漆黑深眸透出明亮的笑, 看着落入陷阱、无处可逃的猎物。   恰才远远见她站在梅树下, 衣饰不似往日矜贵华美,却将她藏在骨子里、只有他一人看见过的娇柔妩媚, 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般小家碧玉的长公主, 方是他心目中最美的一面。   外间坐满人的花厅, 他全然视而不见,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人, 抻开她的手指, 拈走指尖那朵细小红梅。   他神情专注, 将之贴在她的额间,花钿灼灼其华,衬得小脸艳若桃李。   他的心都快化了。   “裳裳真美!”   “不是要演……夫妻不睦么?”   陆霓声若蚊蚋,只想求他别闹, “万一被人撞破……”   “不演了……”   他的吻又贴上耳畔, 低低呢喃,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只要你一个。”   拥住她的怀抱炽热,陆霓的慌乱反而冷静下来,背着她喝避子汤,还能这般花言巧语,他到底是有多会演?   便是外头那两个伶人儿,怕也自愧不如。   *   “你看那天它多蓝,艳阳高照,白云朵朵,小溪叮冬,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   陆霓一巴掌打断他,凛冬严寒,你胡诌也得有个底限。   哦,对。   “若将来有一日长公主穷困潦倒,不妨以字卖钱。”   陆霓若有所思,眼前出现一幕画面,一间房顶破了几个大洞的茅草屋,天寒地冻,她手上全是冻疮,手头只有一枝秃笔,奋笔疾书、笔耕不辍。   纸上小字密密麻麻,边上躺着几枚铜钱,这是勤奋三月,换来的微末报酬。   这世道,人命贱如草,草叶枯枝竞相摧。   “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   “是‘是’,不是‘斯’。”季以舟纠正她。   “本宫偏要说‘斯’,是人,斯人,他们说是就是,说撕就撕,凭什么?”   “就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人抱头痛哭。   *   那只手隔着内衫阖在小腹上,融融热力透体而入,驱散宫寒。   双手一前一后焐着,陆霓靠在他怀里,只觉像整个人浸进热水,温暖舒适,酸乏顿消。   “殿下身子不适,还是少动怒为妙……”季以舟得了便宜还卖乖,邀完功,厚颜无耻倒打一靶。   “本宫谢谢你。”陆霓启唇轻笑,眼神柔媚,勾指示意他伏耳过来。   季以舟埋下头,陆霓亮出尖牙,蓦地阖在他冷白耳廓上。   “嘶……”他闷哼出声。   “哎出来了,快看呐。”   与此同时,隔壁的花厅喧声骤起,季府几乎所有女眷汇聚在此,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一时间盖过了台上的戏曲。   陆霓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惶然抬眼望去。   就见崔妍瑶穿着一身玫红色华服,由两个婢女扶着缓步走出,低垂眉眼间尽是娇羞。   陆霓心头无明火起,叼住耳朵的细牙恶狠狠磨了磨。   从暖阁看过去,林娟如背对这边,座位离得不足三丈远,起身拍手笑道:   “我这就去叫昭宁殿下,来瞧瞧这位新妹妹。”   她笑得花枝乱颤,回身朝着暖阁走来。   陆霓一惊之下总算松了口,心道一声要完。   这间暖阁不过巴掌大点,除了挡在前面的这架金丝牡丹屏风,便只有一张美人靠搁在对面窗下。   若此刻从先前进来的外门出去,走过去的光景,正好跟内门进来的林娟如撞个正着,阁内又无第三道门。   陆霓急得想哭,被这狂徒弄得衣衫不整,立时要被林娟如堵个正着,外面那一大群人正等着瞧她笑话呢。   长公主一世英名不保。   偏生到了这会儿,季以舟仍旧不急不徐,一手揽着她,抬手时,被她衣带绊了绊,竟一下没抬起来。   他啧了一声,薄唇轻蹭粉颈,“怕么?”   陆霓身子直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总算抬起手来,侧掌斜斜卡进她身后的墙缝,陆霓只觉背后一空,被他抱着一步迈了进去。   活墙一开即合,两人进到旁边的小室,四墙封闭,花厅的嘈杂声顿时减弱。   季以舟把她放下来,抬手至颈下替她系回盘扣,语气轻松,挟着淡淡嘲讽。   “臣说过,不会置殿下于险地,只是殿下从不信我。”   陆霓这才省起,寻常人家暖阁之后会隔出这么一间碧纱橱,夏天里头阴凉、作避暑之用。   原来这人还有后手,并非临时起意,非要在众目睽睽下戏耍她,搞得跟当众偷欢似的。   “你总这样行事孟浪,要本宫如何信你?”   季以舟唇边噙着一点笑,摘掉她额间的梅花,仔细收到袖中藏好。   “殿下可以尝试……”   哪怕一次也好,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信赖,而非被一时利益驱动的合作。   可惜,陆霓给不了。   他刚才看似莽撞,其实很小心地并未弄乱她的发髻,整好衣衫,领口恰好遮住鲜红吻印,仿佛拿尺子量过,一分一毫也不差。   托起她的下颌,拇指抚上软唇,唯独这里的口脂,被他吃干抹净。   她原本血色淡薄的唇,此刻娇艳得像熟透的红果,根本无须外物添彩。   橱内并无铜镜,两人各自替对方料理仪容,不让外面人猜到,他俩偷偷在此干的好事。   陆霓给他抿了抿鬓发,瞧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俊脸,拿帕子揩去蹭在下巴上的一点口脂,眼神不经意带了一丝怜爱,对他的荒唐百般无奈。   这冤家行事出格,每回都给她搞这么大的刺激,这辈子是来找她讨债的。   外间传来几声隐约的吵嚷,季以舟牵起陆霓的手,两人并肩走出去。   吵闹自花厅之外而来,李其顶着脸上的巴掌印,进来后兀自大呼小叫,径直跑到季以舟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咧嘴哭道:   “主子救命,三爷要打死小的。”   后面,四五个身形壮硕、侍卫装束的人半推半押,簇拥进来的正是季泊,他走得跌跌撞撞,面上惊怒交加。   花厅的低语声蓦地一静,所有人噤若寒蝉,偷眼打量不知何时出现的家主夫妇。   季以舟出任家主后,祖宅就多出这样一队府卫,人数过百,皆是出身军伍、刀尖上打滚出来,身上带着沉铁般的冷肃杀气。   这些人平日并不常在内宅走动,但凡出现,府里过惯养尊处优的老少爷们、夫人小姐,远远见着便吓得腿软。   以军法治家,足以威慑住所有人的蠢蠢欲动。   季泊没想到,他不过稍微教训一下这滑头小厮,就把这些煞神给招来了。   此时见了季湛,他咬牙切齿维护最后的尊严,“这奴才欺人太甚,眼里哪有半分我这个主家……”   “你想当他主子?”季以舟语气漫不经心,一分情面不留,“还是说,你想当我这个家主?”   “我、我也没有……”   季泊敢怒不敢言,这两年一直被告诫莫要招惹新任家主,对他都是尽量绕着走,好在季湛也不怎么在府里,平日的事都有三位族老顶着,没想到,今日为这么件小事,撞到他刀口上了。   林娟如上前赔笑脸,好声好气劝合,“说到底他也是你三哥,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又是家主你……”   季以舟冷冷瞥来一眼,身上凛冽的威仪,比那几个府兵来得更加骇人。   林娟如后半句话顿时噎在喉间。   家主不是个好惹的,这事府里人人都知,但也仅限于传闻,他们这些人平日难得跟他照面,如今林娟如直面这份威慑,猛地意识到——   他这是不满姨母的安排,特特拿他们夫妻开刀。   陆霓坐在季以舟身边,先就看见跟在李其等人后面进来的茯苓,眉头微微一皱,招手唤她过来。   这时,她已从茯苓的轻声回禀中,搞清楚来龙去脉。   得出与林娟如一样的结论,陆霓抬眼看看李其,这个做饵的,与他家主子一样,都很会演嘛。   她低声问茯苓:“你没事吧?”   茯苓连忙摇头,向李其投去感激一瞥,“奴婢没事。”   陆霓忍不住白她一眼,这丫头,差点被人家卖了,还一脑门子感恩戴德。   看来她们主仆对上季以舟那一对,都得双双败下阵来。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出所料,几名府兵依照家主的吩咐,当着一众女眷的面,抽了季三爷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罪名是不敬家主。   至于家主大人,神情温柔一手揽住长公主的纤腰,两人径直出了花厅,自身穿粉色嫁衣的崔四娘子面前经过时,眼神都未瞟一下。   至此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家主大人根本不想纳这房妾室,人家和长公主夫妻间的感情,也根本不是之前传得那般,好得蜜里调油呢。   二十鞭打得季泊衣衫褴褛、皮开肉绽,林娟如脸色苍白似鬼,这才明白,她这是被姨母崔氏当枪使了。 第85章 赴宴   进入腊月, 年关在即,各府宴会不断,凌靖初派人递了封信给陆霓, 让她陪着去趟解府, 赴解老夫人的寿宴。   季以舟本不想她去,“天寒地冻的,你身子未好, 万一着凉……”   陆霓正在瞧白芷从库房取出的寿礼, 一座福禄寿三星翠石盆景,头也未回。   “本宫这都几个月未出门了,再说表姐竟肯答应解二郎,去给他祖母拜寿, 你不是也操心兄弟的姻缘大事, 本宫去帮你探探口风。”   连他的礼,陆霓也帮着备好了, “解老将军当年为重整程家军出过不少力, 如今老夫人作寿, 你这做晚辈的,正该去拜见一番。”   她肯这么上心, 季以舟面色稍霁, 默默瞥她一眼。   自前几日她说小日子不便同房, 赶了他去东跨院,到现在已经六七日了,寻着各种借口夜里不准他进屋。   陆霓的确刻意冷着两人的关系,何必服避子汤, 既怕她怀上孩子, 就别在榻上蛊惑她呗。   “殿下想去, 明日我陪你去便是,解斓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商议。”   季以舟说完,没等着她赶人,自己回了东跨院。   翌日夫妻二人一同出门,因要先拐到肃宁侯府接上凌靖初,季以舟连马车也不得而入,骑马随行在旁。   马车里,陆霓瞧着凌靖初一身利落行头,红黑相间的袖箭劲装,腰封紧束,底下是及膝的牛皮亮银靴,外面罩着披风,显得精悍干练。   不由抚额,“解二郎邀你去给老夫人祝寿,你怎地不打扮得淑女一点?”   凌靖初倒是奇怪,“今日他府里举行马球赛啊,我穿裙子可怎么骑马?”   解家是簪缨将门,府中子弟武将居多,门风不似季家奢侈靡费,老夫人的寿宴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演武马球之类的比赛,倒也符合解家的风范。   这么一来,陆霓也有点猜不透凌靖初的心思了,小声探问:“你觉得……解二郎人怎么样?”   姐妹间的默契,凌靖初倒是听出她的意思,大大方方点头:“他很好,过去是我对他有偏见,其实他行事正派、为人宽和,是个真正的君子。”   陆霓一只手探出车窗,纤指点了点,知道隔帘有耳,季以舟一定在外面听着。   指尖触上一点温热,继而熟悉的大掌覆上来,将送上门的嫩白柔荑团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对于表姐毫不扭捏的作派,陆霓深感佩服,敢爱敢恨,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如此,而她总在权衡利弊,做不到洒脱。   “解老夫人心忧孙儿的婚事,急着给他相看一位门第般配的贵女,今日解斓叫你过去,怕不是只打马球那么简单吧。”   她还是得提醒凌靖初,老夫人连淳安都看不上,肃宁侯府如今门庭凋零,怕是够不上解家的条件。   新皇登基至今,解太尉的官职未见升迁,虽有辅政之权,外人却全然不知他和太后之间的那点瓜葛。   私心里,陆霓考虑到这些因素,并不愿看到表姐和解斓走得过近。   凌靖初转过头,眼神诧异,“我是觉得解斓人不错,可没想过要嫁给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高攀不上。”   陆霓一窒,窗外握住她的大手也是微微一紧,显然还是被凌靖初的快人快语,搞得有些意外。   她抽出手,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季以舟,“我知道,表姐本就不是寻常女儿家,一心只在建功立业上,不甘被困深宅后院,只能瞧见头上那一小片蓝天。”   这话,也有她自己想对季以舟表达的意愿。   “说不定快了呢。”凌靖初颇有兴奋,“这些天营里整装筹备,似乎还要从翼州调派兵马,听说要有大动静。”   “怎么?”陆霓好奇问道。   凌靖初摇头,“这些事五品以上参议才有权知晓详情,我这小小统领,只管听从军令便是。”   说着话已到解府,解斓候在门前,先郑重代祖母谢过长公主亲至贺寿。   不得不说,解斓的确为人敦厚正派,长公主如今失势,季家人口上尊称实际轻慢,也只有他,仍旧一丝不苟遵循守礼。   解知闻表面正人君子,实则奸佞险恶恐怕与季威不遑多让,倒是生了个解斓这般端方正直的儿子。   不过解斓自幼随祖父长大,解老将军忠君仁义,就因不喜朝中权臣当道,才常年镇守北关。   看来这祖孙二人,才是一脉相承。   解斓看向凌靖初,目光温和,两人并未多言,相当熟稔地打过招呼后,陪着季以舟先一步往外府去。   行至无人处,季以舟才开口:“朝廷准备往徐州派兵了?”   解斓浓眉深蹙,微一颔首,“近一月那边灾情严重、流民突增,赈灾粮又因大雪封路迟迟不能到位,如今已报上来四五起冲击官府衙门的恶□□件,军部的意思是恐有叛乱滋生,先从翼州调些人马过去镇守。”   季以舟嗤声一笑,“徐州这两年灾祸不断,看着收成大减,其实囤田囤粮的富户手里,多得是粮食,只是不拿出来罢了,老百姓不去抢就得饿死,等着朝廷拨粮,到头还不是进了那起贪官污吏手里,流民四起,再加上今年这场雪,不是恐怕会有叛乱,而是一定。”   解斓眼神一凛,季以舟虽刚到户部不久,对各州府的事不可能尽知,但要说徐州圈地最多的,正是昌国公季威,那里的事,想必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说……该如何?”   “大雪封路,那边过来的消息多有滞后。”   季以舟心里已大致有数,却无法对他和盘托出,只稍作指点。   “大军行进脚程太慢,你还是先遣人深入腹地,探探究竟再说。”   解斓一向相信季以舟的敏锐和判断,且察觉到他的提议另有隐情,默默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解府园林多植苍松劲柏,即使冬日里也显得葱郁繁茂,一派生机。   沿着二门影壁后的抄手游廊,可通往宴席所在的凝晖阁,时有三五成群的女客被仆从引领着经过,其中不乏高门大户的适龄贵女,衣着或清贵或温婉,显然都知今日这场寿宴的真正目的,各自有备而来。   这些人见着长公主和漓容郡主连袂行至,神情都显得不大自然,循着礼数向陆霓行礼问安,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在一旁的凌靖初身上。   自是因为近日广为流传的,关于解郎将与漓容郡主天造地设的传闻所致,一个个悄然打量起这头号劲敌来。   见她一身男子装束,惊诧之余,有心思活泛的幡然醒悟,都道解二郎不近女色,心思只在政事军务上,凌靖初这身装扮,莫不是特意投其所好。   纷纷暗咬银牙,遗憾之余,又觉凌靖初老谋深算,心机不浅。   饶是凌靖初行事光明,这会儿也被人瞧得不大舒服,拉着陆霓避到一旁小路上,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今日我就不该来。”   陆霓也笑,“你倒不如直接去演武场,比赛结束再向老夫人祝寿,何必混在女客这边,乌烟瘴气的。”   “我这不是想见你么,难不成叫了你来陪我,我倒躲到前面去。”   凌靖初压低声量,“上次你去找我,有个事儿忘了跟你说,昌国公府那地儿我又不想去,所以才特特约你今日过来。”   “嗯?”陆霓苦笑,当然知道她为何不爱去季府,“你什么时候想见我,提前递个信儿,咱们去秋月别院也成啊。”   凌靖初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打岔,煞有介事道:“你可知祝玥为何会嫁给季九郎?”   陆霓纳罕摇头,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白芷在旁道:“郡主,贵府三夫人不是一直都跟季家走得近。”   “是这样没错。”凌靖初撇了撇嘴,“三叔母想攀昌国公府的高枝,人家却还瞧不上,不过的确是季九郎先遣的媒人去祝家提亲,你们难道没觉得……”   说着话,拉住陆霓在一株松树下站定,摆弄她微微侧过半边脸,身后松枝覆雪,苍翠间,那张小脸在雪光映照下晶莹如玉。   凌靖初微微仰身审视,问跟在后面的云翳和白芷。   “瞧瞧,她这样儿是不是跟祝玥有点像?”   云翳心思极敏,一下就看出端倪,“嗐”地一笑,“郡主这话说错了,是九少夫人长得像咱们家殿下才对。”   “对对,这就对了嘛。”凌靖初一拍手,瞧着一头雾水的陆霓,一语挑破,“你知道了吧?季九郎恋慕你多时,望而不得,才去娶长得有点儿像你的祝玥。”   陆霓摸了摸脸颊,神情尴尬,“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凌靖初一本正经,“你们那府里的污漕事儿可多了去,这京城谁个不能说出那么一两桩来,前几日要给你夫君纳妾的事,我也听说了。总之给你提个醒儿,万事小心为上。”   她本来上车就要跟陆霓说这个,因想着季以舟在外面能听见,这才忍到现在,交待完一身轻松,笑道:   “行了,凝晖阁那边一群雌老虎,我还是听你的劝,就不过去了,你去给老夫人拜个寿,也早点回去吧,天儿怪冷的,我先去演武场啦。”   生怕陆霓不准她临阵脱逃,凌靖初说完这话,脚底抹油,一溜烟快步跑开。   陆霓气绝,白替表姐操心一场,结果她自己倒跑得快。   礼已至,其实她不必亲自去见解老夫人,不过到底出来一趟,却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咱们也去前府吧,看表姐打球也不错。”   陆霓口中说着,也不花力气去追前面的人,和云翳白芷两个回头,缓步向外行去。   谁知这松柏林七弯八拐,刚才她们避过来说话,连引路的小丫鬟也没让跟着,这会儿竟是迷了路,林深树高,三人不知方向,竟是越走越远。   终于转过一片莲池,远远能瞧见回廊,三人朝那边行去,只见左近临水有座小阁楼,两个人正朝里走,其中一个女子步履蹒跚,被侍女扶着走得甚是艰难。   行动不便是因身怀六甲,从侧面望去腹部高隆,大概是府里的妾室,陆霓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随后,她心头猛地一跳,那人的身形莫名怪异,吸引得她又望一眼。   削肩婀娜,背脊略弯,若说因孕身过重,才以这样的姿势行走,但那般倾腰扭胯、风情万种的步履,实在给过她极其深刻的印象。   她只见过一个人是这样走路的,便是蕴秀殿里的假漪妃——刘烟。   作者有话说:   等下还有一章。 第86章 醒悟   陆霓手中的暖炉跌落在地, 冷硬撞击在冰面上,“当啷”直响,她耳中嗡鸣大作, 胸口闷堵, 一颗心忽急忽缓跳得全无规律。   继而一阵头晕目眩,脸色瞬间白得疹人。   云翳见她突然神情大变,回首也向那边望去。   雪地白森森, 他目力不及无法看清, 白芷跑去捡暖炉,抬头也瞧见那边的人,冷不丁变了脸,吸一口凉气, 喃喃道:   “那人长得真像……漪妃。”   云翳一听就明白过来, 扶住陆霓,“殿下……”   早就知道刘烟是被解知闻偷带出宫的, 原来藏在这里。   陆霓紧紧盯着刘烟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刻, 什么都明白了。   若说,这秦楼女子就是用“梦天仙”、蛊惑父皇死于马上风的真凶, 她胞姐刘婉已代替死殉, 陆霓亦可不再追究。   那么, 这样一个先帝遗妃,除了日后可作为指控季威谋害先帝的人证,还有何用?   陆霓曾经百思不解,解知闻为何要将她悄悄从宫里带出来。   竟然是……怀了父皇的子嗣。   最令她心悸的, 是季以舟早就知晓, 却刻意隐瞒的居心, 她这些日子来有意忽略、遗忘的事实——   他与解知闻同样心思,娶自己是因阿瓒有望王位。   这本来就是当初她与他两相合拍的缘由,季以舟身为家主,却切齿痛恨、一心毁灭季家,而她能够当作筹码的,便是有朝一日阿瓒登基,予他辅佐之功。   双方摊开来说不好吗?为何又要一面假作深爱、一面偷喝避子汤?   哦不对,他根本不曾说过爱她!   他要的是占有和征服,要她伏首听命,作为当初她主动与他欢好、事后又欲杀他的报复。   他恨她,难道她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为何又会被他那些手段玩弄、蛊惑,赔上她少得可怜、拼命攒出来的那么一点点真爱。   “有孕?”   云翳听白芷描述那人情况,与长公主一般无二,神情倏忽阴冷。   先帝另有遗腹子,他首先意识到对宁王不利,原来这才是解知闻的筹码——   他要另起炉灶,取代现今坐在皇位上的陆琚。   解知闻并非对太后全心效忠,无疑,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个绝佳契机。   尤其,这个筹码……太过脆弱。   云翳只在一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   “云翳。”陆霓缓缓开口,好似声音不是自己的,飘忽不定,“去别院,带秦双过来。”   “奴婢这就去。”   云翳立刻应声,心道还是殿下细心,自然,还须有个见过刘烟的人来辨认,这件事才能算板上钉钉。   白芷扶着陆霓往回走了一点,在林边一座石亭中就坐,此处恰好可看到那座小院的正门,四周再无一个人经过,极为僻静。   陆霓脸色白得吓人,双手冰冷,白芷从随身的囊袋里取出药丸,用温水送服,再在她脚边蹲下,将暖炉塞进怀里,将她两只手覆在上面。   陆霓像个呆滞的木偶,任凭她摆弄来去,白芷语声轻颤:   “殿下……”   这些日子白芷早就看出来,殿下对驸马动了真心。   她是旁观者清,殿下一向最着紧的便是宁王,万事以他为先,从不考虑自身,骤然知晓驸马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一时情急,实是关心则乱。   话在口中翻滚再三,到头来只得一句:“殿下常说,做人要恩怨分明……”   陆霓扭过头,无法直面她的注视,口中药丸的余苦残留,涩得唇舌都麻木了。   作为长公主,她骄傲了一辈子,哪怕在廷尉府身陷水牢时,也能挺直脊背、毫不畏惧。   终于尝到情苦的滋味,在他存心哄骗、频频蚕食下,显得那么卑微,不值一提。   她瑟缩着,不敢前行。   林边风势渐急,呼啸着卷起松枝上的白雪。   白芷早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腿上,眼中含泪苦劝:   “殿下,咱们先走吧,待会儿云翳带人回来,让他去辩认就行,您何苦在这儿受冻?”   陆霓执拗地坐着一动不动,如一尊风吹雨打下,金身斑驳的泥菩萨,露出内里的狼狈。   解府就在城西,来回半个时辰,云翳带了秦双匆匆赶到时,陆霓只觉得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站起身来,除了冻得脸色苍白,神情间已全然看不出异样。   “原来柳烟姐姐竟然嫁进太尉府……”   待到秦双远远见过人,确凿无疑,就是刘烟。   秦双震惊之余连连咋舌,显然是看到刘烟怀着身孕,眼中说不出羡慕还是嫉妒。   “月份不小呢,得有七八个月了吧,她还真是好福气,赎出去不过三几个月就怀上了。”   偷眼瞧见长公主正打量自己,秦双讪笑一声,紧张扭手,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没管住嘴。   似她们这样的出身,即便被高门大户看上,最多也就是养在外面。   秦双的确惊叹于刘烟的造化,就连她也知道,太尉府可不是一般权贵,那自然是母凭子贵,才能被养在府里。   陆霓温和朝她笑了笑,继而问道:“上次你说的那种异香,本宫想问问,只作用在男子身上么?女子若在旁……闻了会如何?”   秦双一愣,忽地变了脸色。   她自是知道,季大人把她从醉风楼赎出来,就是为着打探刘烟的事,后来又提到合欢香,两相一串,她立刻明白过来,快嘴快舌道:   “对啊……这小蹄子若是用了梦天仙才把人钓到手的,那可就得闹大笑话啦……”   “好好说话。”白芷在旁轻声喝止住她粗鄙的言语。   “哦哦……”秦双忙低了头,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幸灾乐祸已经明晃晃挂在脸上。   “女人沾了梦天仙,即便怀上,生出来的也是畸胎,从前这样的事儿有过好几起呢。”   陆霓神色复杂莫辨,朝那院落定定望了一阵,转身向外走去。   云翳心下着急,跟在后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一趟吧,把那……”   “你要干什么?”陆霓脸色一沉,语声如冰。   云翳咽了口唾沫,那是先帝的遗腹子,长公主再厌憎,也绝不会因为对宁王不利,就对襁褓中的婴孩下手。   稚童无辜,他太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先帝的孩子,在她眼中一视同仁。   这件事对于云翳来说,棘手就棘手在这里,但眼下既知是个畸胎,倒可免去些麻烦,为着稳妥起见,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白芷这时也反应过来,抱点侥幸轻声道:“即便不是畸胎,生下来也不定是男是女啊。”   “生个女孩,也会变作男丁。”   陆霓驻足抬眸,神情间尽是嘲讽,笑他俩天真。   “待到时机成熟,解知闻只须对外宣称,先帝有孕的遗妃被他接至府中奉养,生下来的只能是男孩,可以继承大统的、身体健康的男孩。”   云翳忍不住骂娘,“呸,解老儿太无耻,他铁定会把自己的骨肉弄上去,假充皇嗣,混淆皇室血脉,到时他就是太上皇,难道朝臣们不会反对吗?”   “有何好反对的?”陆霓平静道:“陆家的血脉所剩无己,只要除掉阿瓒,太后那么蠢,被解知闻骗得团团转,怎能护得住自己儿子?”   陆霓心头发冷,她自己又何尝不蠢?   云翳站在她身后,那张俊美的脸上神情莫测,“说不得,解知闻的这步棋看似天衣无缝,如今把柄落在咱们手里,嘿嘿,难怪驸马他……”   “本宫说了,别再叫他驸马。”   陆霓目光宁然,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含着分寸得体的笑,更透着清明冷静。   “本宫是下嫁,高攀大司徒得他庇护,你们莫要本末倒置。”   “殿下……”   云翳愕然,一时摸不着头脑,白芷在旁悄悄拽了他一下。   显然,云总管一向自夸乃殿下面前第一心腹,心思到底不如白芷这样的女子细腻。   陆霓回身,向着远远跟在后面的秦双招了招手。   秦双提着裙子,碎步上前。   “有劳秦姑娘过来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秦双连忙摆手,神情怯生生的。   陆霓和颜悦色问她,“你可有家人?本宫可让人护送你回乡。”   “我、我没有家了。”秦双嗫嚅道:“多谢殿下关怀,别院住着挺好的,我要等……”   云翳眼皮子一跳,猛朝秦双打眼色,接过话头,“耿公子走前专门跟咱家交待的,要好好照顾秦姑娘,那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嘛。”   来前云翳特地交待过她,不能提耿清彦将来回京这事,秦双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主要是一见长公主,她就紧张得脑子不好使,连声应道:   “哦、对对……”   陆霓心知肚明,秦双之所以至今仍待在别院,是被季以舟拿来当诱饵,利用完之后,又懒得费心安置。   不齿他的唯利是图,决定帮一帮她,“你今后跟着本宫吧,不必回别院了。”   秦双两眼放光,也不知自己是哪处得了长公主青睐,忙不迭点头。   婚后鹃娘遣了十几个人去别院,每日料理花木,后府虽是空着没人住,照样收拾得洁净齐整。   秦双一个姑娘家住在前府,平日在屋里连门也不大出,闷得发慌时便常去帮忙,跟着学些礼仪。   她自小在秦楼长大,学得都是伺候男人、给人当个玩意儿的门道,因年岁还小,并未开脸接客,一朝有机会脱离火坑,私心里,也想做个正经女子,学些端庄礼数。   耿清彦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她面上没当回事,心里却多少有那么点儿期待。   她对着长公主恭敬行了个礼,使劲压着心头的激动,说道:   “谢长公主殿下,奴……婢一定好好干活,绝不偷懒。”   瞥见一旁的白芷身姿端直,她也立刻挺胸收腹,弯了十几年的肩背打开来,犹显稚嫩柔弱,惯于媚笑的神情变得肃穆时,女子秀气的眉眼显得生动灵活。   陆霓笑看着她,微微颔首,“好。”   行上回廊,她唤来个路过的仆从,命他带路去前府演武堂。   白芷奇道:“殿下,咱们不回去么?”   陆霓一点也不想回季府,语气淡淡,“去看表姐打球。”   演武场的比赛还未开始,解斓身着骑装站在场地边上,正在游说季以舟下场。   望见陆霓过来,季以舟眼中先是闪过笑意,继而看清跟在她身后的人是秦双,脸色迅速冷沉,眉头紧蹙,隐隐觉出不妙。 第87章 乞怜   季以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视线追随在长公主身上,看她仪态端方、步履从容穿过人群,至主席就坐。   他的眸光渐次黯淡, 问解斓:   “上次跟你说合华院那人, 你查过么?”   解斓一愣,神情古怪,一时没明白, 季以舟为何对父亲的一房小妾感兴趣, “我问过姨母,说她已有身孕,大概年后就要生产,父亲交待她好生照料。”   季以舟面上流露一丝嘲讽, 解斓心思太正, 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眼下不得不挑明:“若我让你把那人转移出府, 且须得瞒过令尊耳目, 你会答应么?”   解斓脸色一变, “你叫我偷个有身孕的姨娘出来给你,为何?”   季以舟目光转到他身上, 与解知闻的争斗, 碍于解斓, 他一直有所保留,不到万不得己,不愿撕破最后这层窗户纸。   然而眼下,是该他知晓真相的时候了。   “因为她怀的不是你父亲的种, 是先帝的。”   把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留给解斓自行消化, 季以舟没再说别的, 大步往看台行去。   至于解斓会如何抉择,得看他自己。   陆霓见到季以舟过来,向他展颜而笑,微微抬起一只手。   季以舟神情木然,下意识握住她递来的手,那张毫无血色的玉容上,终究暴露出些许憔悴,是强颜欢笑也掩饰不住的。   盯着她苍白的小脸,他语气不虞,“说了不能吹风受寒,走吧,我送你回府。”   “本宫要看表姐打马球。”   陆霓坐姿端方,先前露给他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像是拿刀刻上去的。   她往回抽了抽手,季以舟握住不松,在一旁坐下,视线在秦双身上一掠而过,继而直视前方。   夫妻二人一同望着场中,静待球赛开始,周围各家家女眷都在有意无意关注着这边。   长公主下嫁大司徒后,这还是首次在公众场合亮相。   季湛位高权重,却声名狼藉,那般心性歹毒、手段狠辣之人,先前众人便纷纷揣测,难怪长公主重病缠身呢,落在他手上,怕是受了不少磋磨。   可眼下瞧着这二人的举止,分明还挺恩爱的。   “你见到刘烟了?”   季以舟的声音混在四下议论低语中,显得轻描淡写,传进陆霓耳中。   “对呀,本宫见到了。”陆霓保持微笑,并未掩饰唇边那一丝嘲讽,似有所悟点头,“难怪司徒大人不肯明言,解知闻的野心委实惊人,并不甘于依附太后。”   两人的交谈轻不可闻,这般耸人听闻的滔天谋逆,外人无从察知,看去似夫妻闲唠家常。   陆霓便是不想再受他暗室欺心。   她和季以舟的关系,从一开始便见不得光,在他蓄意诱惑下,一步步走进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不能自拔。   她带秦双来马球赛,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跟季以舟摊牌。   暴露于天光下的小脸苍白如雪,她今日为着赴宴特意梳了高髻,凤钗垂落淡金流苏,拂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   就像一块无瑕美玉,季以舟却从那双强作淡然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悲恸。   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连她话中分明的讥讽,都无从计较。   “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徒添烦恼……”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艰涩说出口时,心头袭来莫名恐惧。   这世上有一些美好,若从未得到过还罢了,怕的是尝过那甘甜的滋味,再失之交臂。   三年前他感受过一次痛彻心扉,此刻那柄秋水簪已然脱鞘,锋锐利刃高悬头顶。   他几次三番瞒下解知闻的居心,怕的正是她将心比心,怀疑自己也同样卑劣,只想利用她。   “是呢,本宫明白司徒大人一片良苦用心。”陆霓笑意温婉,向他微微倾身,“还有宁王,一直以来多番仰仗大人,这份恩情,本宫没齿难忘。”   攥住她的大掌越发用力,陆霓疼得长睫轻颤,吸一口气忍住。   可想而知,若此刻和他身处无人之境,这人必要用上那些可耻的手段,再次诱使她臣服。   在无数双眼的窥视下,季以舟只能陪她演戏,并且,为着不让那些人小瞧了她,刻意做出温柔宠溺的姿态。   他毫不在意自己身陷流言,面对诋毁无所动容,却不容她遭人诟病。   “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宁王潜龙在渊,只待一飞冲天,世人皆只有仰望的份儿。”   季以舟抬手,在她垂落耳边的一绺秀发上绕了绕,指尖抚过珠圆玉润的耳垂,捻起一点羞意的绯红。   他伏身过去,低柔轻笑,“殿下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这、这人又要当众轻薄她,陆霓僵硬地向旁躲开他的手。   他有多瞧不上阿瓒,陆霓一直心知肚明,这番奚落令她忿忿难平,正色道:   “宁王年纪虽小,却并非无用之材,司徒大人不防多点耐心,自可等到那一日。”   到时本宫才真是苦尽甘来,趁早离了你。   季以舟笑意不抵眼底,与立在一侧的云翳目光相触,难掩嘲讽,慢条斯理道:   “哦,看来殿下如今还是一无所知啊。”   看吧,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瞒她,陆瓒伙同云翳,到现下还把她蒙在鼓里。   云翳又杀鸡抹脖子似的,一个劲给他打眼色,季以舟嗤声冷笑,场上开赛的锣鼓便在此刻敲响。   陆霓趁着场上欢腾声起,迅速抽回那只被他禁锢良久的手,在他阴冷望来的目光中,恨恨白他一眼,别过头去。   她盯着场上那抹最明丽的身姿,眼神渐渐飞扬。   表姐这样真好,可以随心所欲决定自己的生活,入伍从军、不嫁人,不必理睬蜚短流长,姿意而活。   今日下场的红蓝双方,分属贲武卫和禁军,解斓身在红营,却是两边共同的顶头上司,禁军蓝方不敢开罪他,频频放水。   红方明显占据优势,解斓却把出风头的机会,有意无意让给了凌靖初。   红玉载着她一骑当先,挥杆重重击上彩球,解斓从后疾驰而过,极有默契地将空中的球送入球门。   两人配合得当,红方气势高涨,待到蓝方想稍微掰回一点劣势,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时,场地中已只剩下他二人的精彩表演。   陆霓随着场边的欢呼,两手掩在唇边大声喝彩,替表姐加油鼓劲,耳边听着不少人在说:   “瞧我说得没错吧,解二郎就是心仪漓容郡主。”   “啧,瞎子都看得出来。”   语声不乏艳羡,酸溜溜的调子,反倒让陆霓心情大悦。   一旁也响起个酸溜溜的声音,“你表姐既不打算嫁他,你跟着瞎高兴个什么劲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宫高兴得是,即便家世不配……”   陆霓回过头来,洋溢热情的桃花眸稍稍收敛,由衷道:“表姐也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这就值得高兴。”   季以舟眸光沉冷,完全无法被她的喜悦感染到,“殿下是臣强娶来的,因此,你不高兴。”   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陆霓莞尔摇头,“本宫这长公主有名无实,实是我高攀了司徒大人,哪有资格求得大人垂怜。”   盈盈水眸氲着浅淡的媚意,本宫在你眼中不过是个猎物,供你玩弄于股掌间,或许今后这样的对待还将继续,但既已明白这处境,当不会再傻乎乎赔上真心。   她的眸仿佛藏了一潭陈年佳酿,季以舟只觉将要溺毙其间,流露一丝祈求,艰涩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强烈的自尊下,说出这句话,无异于向她摇尾乞怜。   果然,他又拿这种眼神来蛊惑她,陆霓硬起心肠,迅速转开头,一本正经道:“大人对我的好,日后定当一一报答。”   场上锣鼓齐鸣,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陆霓收拢心神不再理他。   红队毫无悬念摘下桂冠,奖品是宫中御赐的东海玉蟠桃,底座由纯金打造,镶珠嵌玉,彰显尊贵福寿。   本该由得分最多的凌靖初捧着,将之献与老夫人祝寿,但这尊寿礼份量着实不轻,解斓便帮着她,一道抬着行至祖母面前。   老夫人喜笑颜开,看着面前这对儿碧人,眼中流露满意,向凌靖初招了招手,“几年没见靖初,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和你外祖母当年一样的美人胚子,快、快过来坐。”   凌家当年也是四世家之一,解、凌两家的老夫人,闺中时便是手帕交。   凌靖初踌躇不前,察觉身边无数道咄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心知老夫人的意思,她若上前坐了,怕是真要缠上这桩姻缘。   太尉夫人在旁轻咳一声,笑着附和,“是好些年没见了,凌老夫人早就给靖初说好婆家了吧?”   一语出,周围不少人掩口轻笑,眼中流露轻蔑。   京城贵女中,似凌靖初这般已快二十岁还未定亲的,实属罕见,已沦为一桩笑柄。   太尉夫人出入各种春宴、赏花会,怎会不知,这么说,除了糊弄年事过高、早就不见外客的老夫人,也不过是为着奚落凌靖初,叫她趁早绝了对解斓的念想。   她伏在解老夫人身侧,含笑耳语,“老太太,老爷昨日才说,还是管太傅的亲孙女合适些,您老就别费心替二郎张罗了。”   凌靖初在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中,脸色巍然不动,端庄一礼:“靖初谢老夫人赐坐,厚爱受之有愧,祝老太太寿如东海、寿比南山。”   辞谢祝寿毕,大大方方转身离去。   解斓身姿挺拔而立,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朗声道:   “祖母在上,孙儿此生,非凌靖初不娶。”   一句话掷地有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靖初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红唇缓缓勾起一抹明艳,停留少顷,依旧大步离去。   陆霓的席位离得不远,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与表姐一样,对于解斓的当众表白、以及他的担当,深感欣慰。   季以舟收回视线,凝在她欣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解斓:兄弟来给你打个样。   季以舟:……   还有一更在6点。 第88章 新年   新年将近, 这是新帝即位的头一年,正月始,便该正式改年号为景德元年。   新的年号, 意味着将有更多加官进爵的机会, 朝中各部紧锣密鼓加紧筹备,坊间亦是张灯结彩。   所有人卯足了劲儿,预备新年的隆重庆典。   然而噩耗来得比喜庆更快一步, 腊月廿五, 徐州八百里加急文书进京,火速呈至御案之上,劈头盖脸,将正在拟加封奏折的皇帝, 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州反了。   州府辖下八郡四十二县, 泰半已落入叛军之手,五路叛军分由各地起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郡守衙门, 夺下粮仓, 所过之处,士绅商户纷纷响应, 捐资纳粮。   起义军汇合州府后, 再度攻占剩余郡县, 大概此刻皇帝在看奏报的功夫,已全境沦陷。   先前兵部便已调遣冀州军八千人马前往徐州镇守,然而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各部忙着过年, 粮草迟迟未动, 至于军队……更是还歇在原地。   叛军人数少说也有近十万, 虽说乌合之众,但这八千翼州军去了,也是杯水车薪。   眼见这一年只剩下四五日,新年庆典是不用想了,兵、户两部忙着调集兵马,其他各部自也不能闲着,忙得人仰马翻。   徐州离京城虽远,中间只隔了个丰州,若一路东进,吃掉丰饶富庶的丰州,无异于实力更上一层,此后再无屏障,可直捣京城。   形势迫在眉睫,一个不好,恐怕上头那张龙椅便要改庭换姓。   消息传至陆霓耳中时,她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与两年前飞棠关失守,京城的危机几乎如出一辙。   实际她知道徐州动乱,比八百里奏报还早了几日。   云翳将王清从徐州的来信呈给她过目,阴阳怪气道: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王大人这是失心疯了么,说徐州叛军背后指使的,是各地学子。”   陆霓放下信,若有所思的目光透过窗牖,落在园子里侍弄山茶的秦双身上。   这丫头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耿清彦将来回京向她提亲的事,没两日就被茯苓套了出来。   陆霓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王清、许轲、耿清彦,不约而同都去了徐州。   还有季以舟数次似有意似无意的提及,眼下动乱一起,若说她仍一无所觉,那也未免太过无能。   眼下云翳递来的这封信,看似及时为她开解疑惑,却又显得欲盖弥章。   “徐州近年多灾,早就民不聊生,可以说,只要有人登高振臂,必可一呼百应。学子能不能造反本宫不知,但筹集军队总得要钱。季家在那边多有囤田纳粮,昌郡又是盐铁重镇,云翳……”   陆霓若有所思,沉吟道:“这事,不会是季以舟搞出来的吧?”   云翳眼神一亮,乐得有个人出来背锅,否则殿下慧眼如炬,他也不知还能糊弄到几时。   “啊,有可能,家主他这些日子忙得隔三岔五才回来一趟,回来也是歇在东跨院。殿下,他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您,所以,您不乐意待见他了?”   这祸水东移,恰好戳中陆霓的心事。   自那日解府归来后,她本还头疼,小日子早就过了,再寻不出借口不让他进屋睡。   谁想,那人倒自己不来了。   如今被云翳这么一说,越想越觉有理。   陆霓的猜测有一定根据,徐州是季家重要财源之一,如今骤然中断,损失惨重不说,关键那边的消息迟迟传不回来,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族老们及经管家族事务的各个大管事,尽皆心下惶惶,偏生一连几日不见家主回来,到金昌苑探问,长公主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百年世家,到底是见过几番大风大浪的,密事堂每日烛火通亮,管事们进出忙碌,后府照旧张罗除夕家宴。   云翳则每日在府里溜达,跟各房掌事嬷嬷、管事媳妇、侍女丫鬟打成一片。   这日回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串木珠给陆霓看,“殿下瞧瞧,认得么?”   陆霓接过来,材质略有硌手,份量不轻,带点淡淡檀香气。   “别拿那么近。”云翳见她凑至鼻端去闻,忙又劈手夺了回去,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嫌弃。   陆霓被他这神情恶心到了,谨慎盯他一眼,“哪儿来的?”   “鹤龄堂。”云翳只说了这三个字,眉飞色舞朝她挤了挤眼。   陆霓会意,却流露几分匪夷所思,“不可能吧……你会不会弄错了?”   “恐怕错不了。”云翳摸着下巴奸笑连连,“说不得,奴婢到时弄场好戏出来,殿下等着瞧就是。”   谁想,他的好戏还没登场,另有一场冲着陆霓的好戏,却在悄然酝酿中。   除夕家祭是祖宅一年一度的盛事,人丁昌盛、枝繁叶茂,从来都是季家人最看重的成就。   往年从早起的开祠祭祖,到晚间的家宴,祖宅各处人满为患,今年却冷清得不成样子。   朝廷忙着调兵平叛,连新年庆典都取消了,季以舟做为大司徒,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已经三四日没在府里露面了。   三位族老颇有微词,其中二叔公最甚,“祭祖这样的头等大事都不回来主持,他这个家主,还是别当了吧。”   七叔公急得抓耳挠腮,瞥见上首太叔公老神在在,红润脸膛甚至带了一丝满意,“太叔公,您老的意思是……”   “五郎公事繁重,这家主……兴许还是换个人当,比较合适。”   七叔公心有所感,此种论调近日时有提及,但决策权并不在他这位列末席的族老手里,恐怕,是另找大树依靠的时候了。   晚间家宴济济满堂,陆霓到得较晚,来了才发现,非但家主的席位空着,连带国公夫人崔氏、太叔公这两位除家主外、最具权威的长辈,也没到。   她乐得自在,林娟如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将她迎到上首主位就坐。   云翳当着林娟如的面,大模斯样拿了支银针出来,在每碟菜里验过,神情专注得,像在干什么天大的壮举。   林娟如脸上挂不住,但想起挨了鞭子,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能下地的夫君,忍耐住不敢当场拂袖而去。   云翳理所应当,施施然道:“三少夫人见谅,宫里的规矩,给殿下试膳,是咱家的职责。”   有云翳在,陆霓不担心会被人在饭菜里动手脚,然而防贼一万,不抵万一被贼惦记上。   宴罢回金昌苑的路上,满园灯火映照得树影婆娑,一个男子满面酡红冲出来,力气之大,一下就把挡在前面的云翳撞翻。   季溶喝得酩酊大醉,满嘴胡话扑过来,“长公主、昭宁……我想你想得……”   陆霓被他一下拽住披风,脱身不得,白芷在旁急得拳打脚踢。   平日瞧着纤质翩翩的季九郎,这会儿像吃了什么大力神丸,竟如同铁塔难以撼动。   前方草丛里蓦地的闪出两个人影,身手灵敏,上来几下就制住季溶,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宁通半膝跪地抬起头,“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陆霓惊魂甫定,怔怔瞧着眼前这张,与季以舟有六分相似的脸。   知道他在金昌苑附近安排了人手,只是没想到她去赴个宴,都有人暗中跟随保护,几日下来冷静过后,这会儿忽然有点想他。   云翳揉着腰蹲在地上,一手卡着季溶的下巴把脸掰正,掀起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脉,回过头眼神兴奋。   “殿下,他被人下了消愁。”   陆霓不明白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却已明白是谁要向她下手。   消愁是种极为罕见的媚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但不包括曾给她下过一次药的季澹。   她在府里一直没见到季澹,后来才知,因他受得那伤民间较为少见,倒是宫里经验更充足,因此被太后接进去修养了。   那么,能拿出消愁的,多半是崔氏。   陆霓自住进祖宅,季九郎隔三岔五在金昌苑门前转悠,在这府里并不是多大的秘密。   崔氏是要借这人毁她的名。   看来拒纳崔妍瑶,让崔氏明白,家主夫妇仍是一条心,分化不成,便把长公主算计在内一同打压。   宁通扣住季溶的手臂,将人反押在地,在后颈连敲数记,竟无法把人打晕。   手下的人兀自呼呼喝喝,满口污言秽语,宁通从他脚上拽下鞋子填进嘴里,这才安生些。   这人毕竟是府里的九爷,宁通在心里琢磨着能不能杀,抬头问道:   “殿下,要不属下把人弄出府去?”   陆霓对消愁这媚药有切身体会,当年她中了药,光着脚跑出数里不知疲倦,要不是宁通在旁,今晚单凭她和云翳几个,根本制不住季溶。   任凭他口中叫着自己的名字,闹出的动静,还是会让崔氏的奸计得逞。   自陆霓那次回宫后,云翳曾专门研究过消愁,私下里还颇为遗憾,当日没跟着一起去华清园,要不就能亲眼瞧见中毒后的症状及特征。   他这份不合时宜,今日竟得偿所愿,这才对季溶见猎心喜,“这药无解,当然,唯一的解药……咳咳……”   瞥见长公主脸色不虞,他及时闭上嘴。   陆霓凝眉瞧着地上的人,略一思忖,吩咐白芷:“去把祝玥叫来。” 第89章 反将   季溶被安排在金昌苑外围, 宁通等人居住的小院里,腾了间空房给他。   祝玥到来时惊疑不定,待看清房里五花大绑的季溶, 拇指粗的麻绳数股拧成一股, 将人牢牢捆住。   她扑到榻前,“九郎……”   见到她,季溶空洞的双眼灿然大亮, 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艰难挪动身子,“昭宁……求求你了……”   祝玥蓦地止住哭声,脸色苍白似鬼。   半晌,艰难对白芷说道:“我想……见见长公主。”   陆霓在前厅见到的, 是祝玥眼中深沉的嫉恨。   她颤声问:“殿下为何帮我?”   这倒奇怪了, 陆霓反问她:“原来你更想看到……本宫身败名裂?季九郎被有心人当成棋子,过了今晚, 自然也会成为弃子, 祝玥, 你在其中,又能落什么好处?”   “出我一口恶气。”祝玥笑得阴惨惨。   “你恨本宫, 好没来由。”   陆霓平静摇头, 从上次祝玥替季溶叫住她来看, 这个表妹对夫君并未死心,起码,还抱有一丝幻想。   “你想救他的话,今夜不妨帮他一把, 自然, 不想救也是你的选择, 本宫无权干涉。只是将来你在季府如何立足,或是娘家能不能容你回去,你得先考虑清楚。”   凌三爷夫妇一直想攀附季家,靠着这个外甥女搭上的路子,怕是由不得祝玥任性。   陆霓不在意祝玥是否恨她,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像表姐那样洒脱,就连她这个长公主,在姻缘上也身不由己,没有选择的权利。   可若力有能及,她愿意帮一帮别人,看到她们有选择,便好似这世间仍有希望。   祝玥双眼通红,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你,表姐。”   云翳在旁搓了搓手,本着物用其极的原则,望向祝玥身后跟着的侍女,“九少夫人,咱家有个不情之请……”   看着祝玥出去,云翳挑了挑眉,“殿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那边不甘寂寞,大过年的也不肯消停,这么着……咱家是不是也该有点回敬?”   陆霓坐在椅中,手指轻敲扶手,这会儿已明白他说的好戏,出了会儿神,轻声应道:“嗯,你去吧。”   云翳一声得令,从后腰抽出拂尘,雪白的柔丝蓦地荡起,朝祝玥的侍女一招手,“烦请这位姐姐,带咱家去见一见七叔公。”   出苑门经过前面小院时,云翳驻足听了会儿壁角,以他的耳力,即使隔着三四堵墙,男子药性发作后的索取无度,与女子承欢的无力娇吟清晰可辨,仿佛就在他面前上演一般。   他听得津津有味,连身后的侍女也觉察出来,羞红了脸催促道:“云总管,咱们赶紧走吧。”   云翳嘿嘿一乐,回身拿拂尘点了点她,“你家九爷死里逃生、虎口里捡回条小命知不知道?幸好今儿晚上家主不在,不然把他挫骨扬灰那都是轻的……这个你待会儿可得跟七叔公好好交待,听明白了么?”   那侍女讷讷低头,“奴婢听明白了。”   “喵呜”一声,玄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蹿到他脚下,竖着尾巴蹭了蹭。   云翳蹲下抱起它,从袖子里摸出手串给它闻了闻,再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口袋,挂在它脖子上,撸一把猫儿屁股,往地下一放,“去吧。”   玄奴不满地抖擞一身黑毛,摇头晃脑,像在抱怨他:老虎屁股摸不得,你懂不懂?   随后撒开四蹄,漆黑的身影没入暗夜,消失不见。   云翳悠悠哉哉往西院走,借着夜色穿花拂柳,手里揣了一捧花坛里捡来的碎石子,时不时偏离路线,专往园子深处黑魆魆的地界儿,天女散花似的扔出一把。   十回总有个两三回,惊起林间的野鸳鸯,有人破口低骂,有的则提着裤子、衣衫胡乱遮掩跑开。   季府的靡乱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各房关起门来的污漕事多不胜数,各房之间乱窜的也不是没有。   上行下效,下人们便也跟着开荤犯禁,肆无忌惮。   整个季府四处靡滥成灾,宛如一个巨大的销魂窟。   即便是清净佛堂,也难免俗。   青玉佛像通体晶莹,檀香长年浸润下更显清透,仿佛能看清其内的五脏六腑——   如果神佛真有心肝肺腑的话,此刻必会显圣,尽早离了此地。   但它不能,只得将慈眉善目、悲悯垂怜的眼神,注视在下方蒲团上,赤身搂作一团的男女。   女人的皮肉已有些松弛,胜在依旧白皙细腻,佛前烛火下,呈现黯淡的红,被摆成一个极其难堪的姿势,枯瘦的手紧紧攥在蒲团边缘,其上银线绣的宝相纹被抠得七零八乱。   她的脸掩在依旧乌黑的长发中,分毫不露,每每因忍受不住要转头时,身后的男人总在第一时间按住她后颈,生怕那张冷淡肃穆的脸孔出现,毁了当下的兴致。   季威当年风流成性,挑中的正妻亦是姿容风华绝代,那身精美骨相曾经惊艳世人,足以垂涎三十载。   男人再是老当益壮,剥去光鲜华服,暴露出的亦是枯朽老迈的破旧皮囊,口中呼哧喘着粗气,桀桀而笑:   “五郎已经蹦跶不了几日了,你终究还是替亲儿子夺回这份家业,怎么样啊玉淑,要不是小叔出面去找解太尉,事情可没那么容易……”   他爆出一阵狂妄的笑声,压着身下的女人丑态百出,“就算你再能忍,强弱之下……也不得不低头!”   *   走上府道,七叔公口中尤自抱怨,“九郎好歹是我七房的嫡长子,这么陷害他,手段也太下作了些。”   “可不是嘛,您老也知道的,上回为了那么点小过节,叫三爷挨了鞭子,吓得我们家殿下啊……”   云翳作惊悚状,面有戚戚焉,“今日差点不敢去赴宴,谁知酒水里会不会下点儿东西,那筵席可都是三奶奶命人张罗的……”   “好你个林娟如!”七叔公恨得咬牙,“老夫就知道,二房没一个好东西!”   他回过神,“诶,云公公走错了,鹤龄堂在那边呢,也不知这会儿,太叔公睡了没有。”   “年高觉少,他老人家未必睡得着,您跟咱家来,没错儿。”   云翳扯住他,拐个弯已到了寿颐堂前,大门虚掩,里面静谧一片。   找崔氏干嘛,七叔公犯嘀咕,“大嫂早就不管事了……”   “那也是皇后亲娘,再说,同辈人总归好说话些不是。”   都到这儿了,云翳拖也得把人拖进去,口中随意糊弄,“您想告二房的状,求到太叔公那儿去,他老人家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也难成事,倒不如找国公夫人讨个说法,那是她亲外甥女,毕竟理亏,你去了,包管有求必应。”   说得七叔公有点心动,二房向来巴结长房,他打从站错队跟了新家主,总想找点由头跟长房缓合一下关系,免得到头来连口汤都捞不着。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二房一个错,说不得,总要讨些补偿。   “大嫂恐怕……也睡了吧。”   廊下寂无人声,七叔公说出这话时,喉间不经意滚了两滚,只觉嗓子干涩,火辣辣的。   云翳可以向他保证,前院的人都睡了,玄奴已经来过,小药囊里的迷药散得到处都是,足以让这一院子的人沉入梦乡。   “兴许在佛堂呢。”   云翳把人往后院引,一眼便瞧见佛堂窗格透出摇曳的烛火,还挺激烈。   目光扫向身后那间屋子,漆黑门洞如同凶兽张开的大口,在臭气熏天中半死不活的昌国公,到底知不知道,对面狗男女正在干得破事?   *   宁通让李其出府递消息,季以舟赶回来时已近亥末。   大步流星进了金昌苑,就听见正房那边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推门进去,陆霓斜靠在美人榻上,一身大红织金狐裘裹住玲珑身段,小脸洋溢欣悦,正听云翳说寿颐堂的乱相。   一路的焦虑褪下,疲惫不可抑制浮上眉梢眼角,季以舟脸色沉冷,默默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他的闯入,屋内暖融热烈的气氛顿止,雪夜归家的男主人周身冷厉,与此间格格不入。   白芷和茯苓赶紧从脚踏上起身,行礼后去一旁备茶,陆霓敛了笑意换上温婉,起身时瞥了眼旁边的更漏,款步上前。   “再有一刻钟就是新年,你回来得刚好。”   “为何不早点让人叫我?”   挟着火气的话冲口而出,从听到李其说,季溶被人下了药往她身上扑,季以舟便不可遏制地怒意丛生,“为何要犯险?”   “我……哪有?”陆霓被他凶得莫名奇妙,“你不是派了宁通在旁么,九郎他……连本宫一根汗毛都没碰着……”   “所以你就饶他一命?”季以舟脸色阴晦。   “本宫能照顾好自己……”   季以舟又一次打断她,“是,殿下智计过人,略施手段,便能趁机反将,把火烧到寿颐堂去。”   陆霓看向一旁眉飞色舞的云翳,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本宫做得不好?”   季以舟进府这一路,那边的事已知道得一清二楚,火气略有缓合,倦乏上涌,指节屈起抵在额上,另一只手探过去摸到她的手掌边缘。   陆霓微微一僵,顺从地让他握着。   缓缓把她的手放在颊边,久违的柔滑,他闭上眼,带点纵容笑了笑,“还不错。”   陆霓心头一动,“他们……那些事,你早就知道。”   季以舟“嗯”了声。   陆霓看了云翳一眼,脑中念头急转。   只要想到崔氏那副肃穆端方、万事不萦于怀的姿态,竟会跟太叔公私通,陆霓就觉不寒而栗,又深感恶心。   可现在想来,季府这种污秽泥潭,叔辈与侄媳苟合,或许并不如她想得那般严重。   季以舟始终没揭破,自是知道收效甚微,除了稍微动摇一下三房之间的关系,以那两人在这祖宅中的身份,压下丑闻易如反掌,至于流言蜚语,又怎能真正伤人。   骤然掀去这张遮羞布,无所顾忌下,反倒会逼得崔氏狗急跳墙。   那么,后续她又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二更6点 第90章 代价   陆霓秀眉微凝, 缓声道:“本宫想回公主府。”   “不行。”季以舟断然否绝,下颌紧绷,俊脸棱角冷厉, “我还没死呢。”   这人说得是什么话!   陆霓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火气,他把她视作禁脔, 可她真的厌倦了这座牢笼。   “这府里本宫待不下去。”   连外界都知, 昌国公府污秽横流,她难掩鄙夷,“你难道没听人说,连府门前那对玉狮子, 都肮脏透顶。”   季以舟脸色骤变, 她的厌恶,刺中他心底最敏感的暗伤。   霎时间, 似是屋内的地龙陡然停止运转, 寒意骤升, 暴戾的气息自他身上透出。   一旁的茯苓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到高几上的梅瓶, 斜斜向地倾落。   云翳在旁眼疾手快扶住瓶身, 稳稳托回去。   那双清秀的眼有意无意投注在季以舟身上, 瞳仁淡漠,隐隐流露居高临下的俯视,似在嘲笑他的穷途末路。   陆霓猛然间意识到,她这话中的伤人之处, 让他自觉同流合污, 心下升起几许矛盾和挣扎, 站起身,先吩咐茯苓去备些吃食酒水来。   走到季以舟身后,两手轻柔覆在他额角,缓缓揉按,“本宫只是不想住在这里,你又日日不在家……要么,去别院也行,你下了值就回那边,好不好?”   季以舟周身的冷厉褪了个干净,脊背微微靠着她,闭上眼,脸色平和下来,却仍是一口拒绝:   “不好。”   陆霓:“……”   云翳行上几步,脸色如常笑着插嘴,却是帮着季以舟劝说,“殿下还是听家主的,他这也是为您安全着想。”   季以舟睁开眼,眸光凌厉一闪,似笑非笑看着他。   云翳面朝着陆霓,自不敢露出丁点异状,“这府里布下重兵把守,又有宁通他们,只要殿下不出这金昌苑,崔氏奈何不了殿下。”   陆霓想到他连日忙碌,大抵是太累,今夜才脾气这么大,手上加重些力道替他揉着,“朝里派兵的事,进展如何了?”   “初三一早大军开拔。”   季以舟话说得简洁,实则这几日事情多如牛毛,他刚刚丢开那几十个手捧卷宗、眼神嗷嗷待哺的户部吏员,快马加鞭往回赶时,觉得比过去打一场三天三夜不合眼的仗,还要难上百倍。   这一天也没吃过一口东西,饭菜端上来,他下箸如风,吃得颇为狼吞虎咽,过去矜持的仪态荡然无存。   这般模样落在陆霓眼中,心下倒又升起几分怜意,一边给他布菜,问道:   “解太尉打算派谁做主将?”   “解斓。”季以舟回了句,一口汤将面饼送下肚,拿帕子揩了揩唇角,“如今该叫解丞相了。”   “哦?”陆霓诧异挑眉,有意无意向云翳投去一瞥,“没想到,徐州动乱,他倒因祸得福。”   云翳眼皮子跳了跳,“即便没这场动乱,新年即始,这丞相之位也是解知闻的。”   陆霓即刻便看清季以舟眼下所处的劣势,他已无兵权在身,先前还可借力解斓,如今解斓出征,失之一臂,解知闻又再攀一城,两相一错,实力更显悬殊。   难怪不让她出府,如今的季家,宛如灯下黑,是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   用过饭,陆霓抿唇看着他,想着今夜是不是留他过夜。   季以舟酒足饭饱,精神回来了,挺拔身姿巍如山岳,仍是神色郁郁,眼中却含了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手背在她脸颊蹭了蹭。   “走了,刚才宫里召我,现在过去一趟。”   陆霓讶然,听说如今的少年天子颇具威仪,深夜召他进宫竟也耽搁到这会儿,心中挂虑,却终究什么都没问,只轻轻颔首。   “那你去吧。”   走出房门,云翳守在一边,嬉皮笑脸道:“司徒大人捎咱家一程。”   不在陆霓面前,季以舟的冷厉再不加掩饰,审视的目光,似要洞穿面前这张假笑的白脸。   “你要进宫?”   连陆霓都看出徐州动乱,与飞棠关一役的相似之处,季以舟从旁关注许久,对陆瓒的计划悉数了然于胸。   然而这最后一手落在何处,他还无法看清。   此刻仿佛走在悬崖上,两侧皆是万仞深渊,而一意追赶的目标,正在逐渐远去,再也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看在咱家刚才帮你劝说殿下的份儿上。”云翳大胆邀功。   还想糊弄,季以舟嗤笑,“今夜的皇宫是龙潭虎穴,带你蹚过去的代价,可不是一句话能付得起。”   这是要谈条件,云翳神态间没了过去的卑躬屈膝,似有若无的轻慢,带笑眉眼仍是一贯的不正经。   “这一路,多得司徒大人保驾护航,功不可没,宁王心下感激,特地交待咱家,一定要向大人致谢。”   对他这没什么诚意的谢,季以舟不置可否,“本官并未出力,不敢邀功。”   “哪里哪里,大人过谦了……”云翳跟在他身后,小碎步翻成风火轮,才赶得上他大步流星。   “若不是大人掣肘解知闻和太后,吸引住火力,宁王的计划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实施。”   他一味拱火撩拨,照季以舟过去对着他的暴脾气,早就抡拳头了,此刻却不愠不火,那双凤眼清透湛亮,微微侧首,睥睨而视。   “宁王的计划,到目前为止,掀起兵戈、涂炭生灵,除了耗费人命钱财,拖垮大庸,还有何用?”   云翳得意洋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非也非也,咱家今夜进宫,正是要去完成这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因此,还求大人待会儿莫要惜战,全力回护。”   季以舟冷笑一声,揪住他那只胆敢杵到面前耀武扬威的手,拇指在腕关节上微微用力,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若我不呢?”   对方敢在这时候亮出底牌,季以舟桀骜难驯的天性一瞬间占据上风,咬牙狞笑,“那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宁王想捅破这天,势必功亏一篑。”   “咱家当你自己人,才跟你说。”   云翳雪雪呼疼,哎哟着大叫无辜,先前的威风荡然无存,“大人和咱们一个阵营,怎会做出亲者恨、仇者快的蠢事。”   季以舟眼中晦暗难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敢威胁我?”   “不不不,咱家哪儿敢呐。”云翳挤眉弄眼,“长公主她……会伤心的。”   成功戳中软肋,季以舟眼中锋芒更甚,云翳撩拨得他够了,总算肯老老实实交出诚意,“咱家专门给你配了一副药……毒药。”   *   御书房。   季以舟负手而立,这几日君臣上下不眠不休备战,御座之上,皇帝双眼布满血丝。   陆琚问了几句军粮物资筹备的进展,季以舟不卑不亢,一一作答。   本该一月方能筹措完毕的钱粮,仅在五日内备齐,不得不说,昌国公掌着户部时,绝无这般效率。   皇帝心下还是很满意的,接下来,却冷不丁将一本奏折扔下来,砰的一声,厚册砸在金砖地面,弹起落到季以舟靴旁。   “徐州粮商给叛党上贡,大司徒,这事你可该给朕一个交待?”   季以舟道:“传至京城的消息还须查证,叛军持刀仗棒,连军队把守的州府都缴械而降,民间商户还能为几袋粮食不要命么?陛下所责,臣无可交待。”   “你……”   皇帝语声一窒,额角青筋暴跳。   秦优连忙从一旁端了茶盏,揭开来,里面是黑漆漆的药汁,微微散发一股酸辛气息,捧至陛下面前。   陆琚喘着粗气,接过来如饮甘露,几口喝下,几乎是立刻,燥郁的气息平顺下来。   双手在龙案之下,接过秦优递来的帕子,重重揩着掌心的汗水。   近几月传闻的皇帝威仪甚重,其实是指他易怒暴躁,动不动就跟臣子们忽眼。   若是过去王清等一干清流御史在时,定会对皇帝仪表不端依责出言,如今却无人敢说,只剩违心奉承。   相较于先帝时的温吞隐忍,陆琚在金銮殿上的确已替皇室找回几分颜面了,但实质的利益和效果,其实寥寥。   大臣们最擅长的不在政绩,而是阳奉阴违,而真正肯办实事、说实话的,皇帝受不得气,贬官降职遭排挤,仕途全无出路。   毫无疑问,将来在口诛笔伐的史官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暴君”,是跑不了的。   秦优侍立在侧,眼神仿如毒蛇吐信,阴冷而飘忽,自季以舟进来后,时不时悄悄黏在他身上。   秦大明是一手带大他的亲叔叔,那日秦优亲自去廷尉府收尸,劈成两截的尸体切口凹凸不平。   他找了最好的仵作,拼了两天两夜,才勉强凑齐,连带从老家祖祠取回来的宝贝袋,一同收殓入葬,算是得了全尸。   此刻,秦优阴柔的语声意有所指:   “大司徒这么说,有推诿责任之嫌呐,众所周知,徐州的土地八成以上都是季家的,那边旱了几年,民间早就颗粒无收,现今一伙泥腿子就能造反,自是有人暗中资助,这徐州最大的粮商,不就是季家主您么,难不成,大司徒就是……”   书房之后的偏殿传来一声轻微脆响,似有人将茶盖阖在盏上。   秦优神色一凛,后半句话噎在嗓子里。   “秦公公是指……本官是叛党的幕后主使?”   季以舟轻描淡写,替他把话说完,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折子,打开瞄了两眼。   “季家确实在徐州圈地无数,那都是前代家主所为,本官接管不过数月,各地司农的帐册尚未抵京,交接总要有个过渡,陛下再急,远水解不了近渴,恕臣爱莫能助。”   皇帝蓦地站起身,两手撑在龙案上,身子前倾,“你季家替朝廷掌管天下钱粮,家主铜戒能调用各地粮仓,却填了叛党欲壑……”   龙袍大袖一拂,顿时一案凌乱,笔山倾颓,一尊威风凛凛的镇纸金麒麟,斜斜歪倒,四蹄朝天,他厉声斥责:   “无能!你若管不了,不如交出铜戒,朕换个能干的来管。”   偏殿之中,男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瞳仁似两簇跳动的鬼火,笑容森冷,轻声道:   “季湛,你该出局了。” 第91章 要挟   季以舟面色一沉, 步履稳健缓步上前,云靴在金砖地上踩出咯吱声响,仿佛足下是虚白积雪, 被他脚步挤压碾碎。   一身深紫官袍, 彰显斯文尊贵的文官装束,并非盔甲覆身,却依旧有凛然的压迫感, 随着他的靠近, 威势愈强。   陆琚浑身剧烈颤抖,腿一软,跌坐在龙椅上。   “大、大胆……大司徒,你、你想干什么?”秦优硬着头皮, 色厉内荏警告他, “臣子未经陛下允准,不得靠近龙案。”   季以舟伸出一只手, 洁白如玉、骨节修长分明, 将那尊沉甸甸的金麒麟扶正, 拿在手里掂了掂份量。   陆琚一瞬间毛骨悚然,以为要被他当场击杀。   季以舟睨着皇帝惊吓过度的表情, 镇纸重重一压, 按在摊开的白宣上。   “咚”一声闷响, 仿佛击中陆琚心脏,险些将人活生生吓死。   季以舟一手摁在麒麟上,狭长凤眼形如刀锋,淡声道:“谁任家主, 是臣的家事, 不须陛下……越俎代庖。”   说完, 他向后退出两步,躬行一礼,“若无其他,臣就回先户部了。”   那边忙碌不堪,为的是尽快发兵,河还未过,皇帝就急着拆桥,果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季以舟心下冷嘲,似这般主子,纯臣也得生二心。   陆琚惊魂甫定,眼中恨意滔天,示意秦优,强自镇定声线,“去送送大司徒。”   人走后,偏殿一前一后出来两人,解知闻仍是一贯的温和,含笑劝慰:   “陛下还该提点着些秦总管,言辞挑衅大司徒,万一逼得他暴起行凶,陛下首当其冲,若龙体损伤那可如何是好?太不值当。”   皇帝轻咳一声,脸色阴沉,“丞相也听到了,那季湛好生无礼,哪还将朕放在眼里。”   “何必争口舌之快,天罗地网等着他呢。”   此时,帘幕后走出个男子,迟滞的步履难掩一瘸一拐,那张脸乍一看白皙秀美,眉梢轻拢一双多情眼,唇畔笑意风流。   然而那双眸子透出浓郁的阴森戾气,如同内里藏了恶魔,欲要拖着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幽幽望向殿门的方向。   “季湛,待你半死不活,我也会留你一命,让你尝尝……做不了男人的滋味。”   皇帝微微蹙眉,流露一丝如避蛇蝎的厌恶,觉得他这个表哥,惨遭季湛毒手后,性子越发乖戾变态,沉声道:   “世子,别说朕没提醒你,上次沙齐带千人步兵营也没奈何得了他,今日若擒不下他,必会后患无穷。”   一旦放虎归山,保不齐季湛会做出什么举动,若耽搁大军出征,那才叫得不偿失。   “有丞相大人调来重器,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插翅难飞。”   季澹眸光炯然,“至于陛下担心之事,只待我拿回家主之位,立刻发信丰州,粮草就地焚毁,绝不给叛军一星半点可趁之机。”   到时丰州无粮过冬,遍地饿殍,叛军寸土难进,自会止步徐州,大军到时,只能坐以待毙。   *   出了宫道便是太和门,门前四面宫墙围成一座小广场,乃平日宫人集训之地。   沉睡中的宫禁阒寂无人,静夜中,一声沉沉弦响,震颤带起嗡鸣,刺耳至极。   走在前面的季以舟缓缓驻足,身后像个鬼魂一样跟着的秦优,险些撞到他身上去,面色大骇:坏了!怎会提前了?!   继那一声弦响,前方喊杀声陡然震天,季以舟好整以暇回过身,似笑非笑看来。   秦优连连后退,抖手指着他,“你、你别过来……”   云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嘻嘻一把攥住秦优的手,“小秦公公,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恶霸调.戏了?”   秦优见着他,更是如遇厉鬼,张口惊呼之际,云翳一巴掌拍在他嘴上,“吃了吧你。”   咕咚一声,秦优捏着喉咙一脸死灰,“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糖丸,还能是什么。”云翳笑眯眯一手挽着他往旁边走,“来,咱家跟你商量个事儿……乖乖的别挣扎,你要是跑了,咱家这解药喂给谁去啊……”   他嘀嘀咕咕拐了大内总管走,季以舟不加阻拦,回过头,霍闯箭步如飞而来,沉声道:“主子,那边已经干上了。”   季以舟微微颔首,脱去身上碍事的宽袖长袍,露出内里黑沉沉的玄铁甲。   伸出手,霍闯毕恭毕敬、双手托上斩马长刀。   大军出征的粮草已基本备齐,皇帝专挑今夜召季以舟进宫,他便多留了个心眼。   回家一趟的路上,先安排霍闯联络宫中禁军,又着常仞去城防司找一趟徐泽。   如今他虽不掌兵权,但军威尤在,京畿三军到处都是眼线。   解斓人在冀州安排军务,解知闻若要动手,今夜实在是个不错的时机。   “什么情况?”季以舟目光锐利,眺望前方的厮杀,淡声问道。   “十八架攻城弩。”   霍闯难掩后怕,前方地势狭小,重弩足以射穿城墙的威力,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   跟着季以舟出生入死多年,从幽州一路杀到飞棠关,霍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对危险有种天生的感知力,强大到可怕。   不由得再次佩服到五体投地,“沙齐那孙子,根本认不得禁军的人,我让人给马洪昌递了个消息,他叫人过来一查,差点吓尿了。”   解知闻深知季以舟在禁军中甚有威望,这才留下沙齐这支人马,暗中设下陷阱。   马洪昌是解斓的心腹,如今领着禁军统领一职,解知闻为免打草惊蛇,并未提前知会他,原想着强弩之下一击必中,再安排府中一众高手在侧,防止季以舟侥幸脱逃。   谁想,跟提前收到消息的禁军撞个正着,两方一触即发,重弩近战反失了优势,窝里斗打得热火朝天。   看似天罗地网在劫难逃,其实只须四两拨千斤。   解斓离京,军务便直接交到解知闻手上,考虑到老父到底多年未有实操,做儿子的善解人意,极是体贴,临行前特意部署京畿三军——贲武卫、城防司及禁军首尾呼应,一方有急,就近支援。   太和门外,提前得到消息、道今夜皇城恐有变故,城防司统领徐泽为防万一,早带了两千人守在门下。   此时里面战况激烈,徐泽当即命禁卫开门,人马呼啸涌入,顿时三方激斗一处,难分难解。   禁军、城防各有编制,一个照面便能认出对方,于是两方便指着沙齐这伙生面孔,一通狠揍。   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季以舟却不肯隔岸观火,手指摩挲刀鞘,于火光中锁定怀揣断臂、躲在巨弩之后的沙齐,记起那日这厮对她言语不敬,唇边浮起个噬血的冷笑。   霍闯看出他的意图,眼皮子一跳,太多人想要季以舟的命,禁军和城防里肯定有解知闻的眼线。   “主子,让他们自个儿打去吧。”   季以舟抽刀在手,刀鞘指了指身后,那边两人正猫在屋檐下,“你去守着。”   云翳口中所谓的画龙点睛,此时终于窥见神龙全貌。   若真如他所料……季以舟忍不住后颈微微发凉。   陆瓒,从前真是小瞧他了。   “啊?……”   霍闯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一脸晦气,“凭什么要老子去保护那……死太监。”   云翳大剌剌坐在石阶上,手里拿了颗药丸随意抛着玩,口中说着:“这事对你主子和你,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   秦优还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只觉他这是痴人说梦。   “那我先跟你说说这里头的好处……”   云翳不紧不慢,停手将药丸往脚下一扔,换成两只脚尖来回拨弄。   秦优死死盯着那枚决定他生死的解药,只要抢到手,就不会被这阴险小人玩弄于股掌间。   他不动声色卯足了劲儿,猛地一个恶虎扑食,阖身盖上去,两手在下一通乱摸,终于捏住药丸,啊呜一口吞下肚。   他爬在地上仰起脸儿,终于扬眉吐气,轻慢不屑道:“本监不会受你要挟。”   云翳呆呆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半晌才道:“什么都吃,扔地上的……多脏呀,你想要你说呀,咱家又不是不给你……”   秦优猛地反应过来,撑在地上的手去抠嗓子,干呕下泪眼汪汪,“不是解药吗?你、你这卑鄙小人……”   云翳两手托腮,无辜点头,“是解药啊,但……不是脏了么。”   秦优被他耍得团团转,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前后吃进去的两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云翳悠哉叹了口气,“下毒威胁你……那多没诚意。”   秦优一时进退两难,臊眉耷眼从地上趴起来,倒也光棍,一屁股坐在他边上,“那你说吧,本监……姑且一听。”   “早就说你是个有见识的,比你叔强。”   云翳赞叹点头,步入正题,“陛下励精图治、一心光复皇室,眼下唯一欠缺的,是丰功伟绩。   御驾亲征,恰好是一条最佳捷径。   我大庸这些年兵强马壮,精兵数十万,徐州那点儿乌合之众,哪儿有一合之力?   这么好的机会,陛下竟要让给解郎将……”   他摸着下巴,“陛下这么向着解家,难道说……他打算认丞相作亚父?”   “休得胡言,绝无此事。”秦优愤而打断。   云翳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哦……咱家就是随口说说。”   秦优瞧着他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被这番话里巨大的诱惑吸引住——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陛下最听他的,若能说动御驾亲征,届时功成归来,那可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依仗,哪怕将来圣宠不再时,有这番出生入死的交情,陛下也定会留几分恩情。   秦优心思机敏,察人喜恶投其所好,是他的长项,但他也有私心,皇帝毕竟年幼,辅政的太后和丞相虎视眈眈,真要说亲政,怕是来日方长。   他当然想皇帝早日强大起来,这样他的权势才能水涨船高……   秦优来来回回把这件事想了几遍,总结出唯一的疏漏,就在于云翳。   这人怎会这么好心,深夜潜进宫,就为送他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咱家是个有德行的,干不出下毒要挟人,这种没品的事儿。”   云翳满口仁义毫不羞惭,“倒是秦公公你呀,上次咱家就说了,什么野道士炼的狗屁丹药,都敢拿给陛下服,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哦,究源丹。   现下每日要服几回清心散,才能化解丹毒呀?”   秦优面色一凛,仿佛见了鬼,“你、你还知道什么?”   “咱家知道的……那就多喽。”   云翳噗哧一笑,“嘉木那老道,上月已经跑路了,他那清心散倒是个好东西,专门针对究源丹的火毒研制出来,怕是太医院想要配出一模一样的,怎么也得三五年,就不知……你手上还有多少,够不够陛下撑到那时候的。”   便是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秦优的震惊。   更要命的是,这雷它这会儿不轰,悬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才给他来一下,只要掉下来,便是灭顶之灾。   太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抽筋扒皮的。   “咱家就是太心软,好人做到底,自然会帮你的。”   云翳语声轻柔,“说起来,嘉木也算是咱家的师叔,走之前……倒是把清心散的方子留给我了。”   作者有话说:   霍闯:这死太监……真的好坏!   话说,你们想看云翳的番外吗?他有隐藏CP的哦,猜猜是谁。   6点还有一更。 第92章 重伤   五更, 夜与日交替之机,天色晦暗不明,朔风呼啸, 扯起鹅毛大雪漫天扬洒, 洁白雪片似要将这天地间的污秽尽数掩埋。   景德元年的第一个清晨即将到来。   崔玉淑穿一身雪白中衣,乌发披散身后,依旧梳理得整整齐齐, 悄无声息迈进门。   缩在墙角打瞌睡的老李头蓦地惊醒, 抬起一双浑浊的眼望来。   “滚。”崔玉淑轻轻吐出个字。   待人连滚带爬出去后,她缓步上前,垂眸审视床上的丈夫。   口歪眼斜,狰狞扭曲的五官, 与三十年前那个相貌俊逸、风度翩翩的男子, 没有一星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脸上,残余的脂粉斑驳零落, 令得原本的枯槁与肃穆, 像个天大的笑话。   是, 她崔玉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揭开那条肮脏的毡毯, 毯下是一袭辨不清颜色的旧袍, 无视其上的污渍, 崔玉淑抬腿一跨,骑上去,伸手卡住脖子。   季威猛地惊醒,那只朝着她的眼流露极度愤恨、恐惧、难以置信。   崔玉淑不可自抑地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尖利, 停不下来。   拾过个软枕抵在季威脸上,这样就不用再看他那张丑陋的嘴脸,双手重重按在上面,一动不动。   身下瘫痪的人也一动不动,直到身体变得冰凉,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散尽。   她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   清晨,陆霓是被一阵低沉钟声吵醒的,撑身坐起,问刚进来的茯苓,“外头怎么回事?”   茯苓神色惊疑不定,“好像是府里敲丧钟……奴婢数了,九响,应该是……家主亡故?”   陆霓愣怔坐着,还有点没回过神来,紧接着门外又是一阵喧哗,白芷喘着气飞奔进来,“殿下,家主他……”   不是,哪、哪个家主?   陆霓刚才想到,是不是季威死了?   这会儿见了白芷这副样子,心猛地一跳,胡乱披衣冲出房门,就见一众人抬着个担架刚进院子。   上面的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架上鲜血滴落雪地,即刻冻结成霜,一路砸出细小冰花,宛如步步生莲。   陆霓看清那张冷玉般苍白的脸,双目紧紧闭着,只觉一阵眩晕,踉跄上前。   “以舟……”   扑在他身上,热泪止不住滚滚而下,淌在染血的脸庞上,那双长睫轻轻颤动,启开一线,低低“嗯”了一声。   没、没死?!   陆霓心头一松,大悲大喜来得过于猛烈,一时只觉整个人被掏空了。   都是那丧钟搞的。   云翳在后没忍住,险些笑出声儿来,“他杀的人太多,这才溅了满身血。”   “那怎么……”抬着回来?   “哦,他中毒了。”   云翳说得跟没事儿人似的,霍闯在旁气得直瞪眼,远远瞧见季以舟倒下那一瞬,他吓得心都少跳了两拍。   “属下听命保护云总管去了,这才护卫不周,求殿下责罚。”   这刁状不告,霍闯心气难平。   回来的路上他已检查过伤势,七八处外伤,对季以舟来说倒的确不算严重,只是那毒……中得蹊跷。   张罗着把人抬进屋里,陆霓百忙中瞥了云翳一眼,他昨晚跟着进宫去了?   医师刘宵擅长外伤,处理伤口时眉头一紧,沉声道:“殿下,这血止不住。”   褪去染血的衣衫,陆霓让人端了热水来,拧了帕子正亲自给他擦拭身体。   臂上的几处伤刘宵已经包扎好,此刻胸腹间横贯的一道刀伤,口子倒不大深,微微外卷的伤口不时渗出淡红色的血珠,纱布拭也拭不及。   “云翳。”陆霓喊了一声,回头找人,见他伏在外间的大案上不知写什么。   想着他应该是在配解毒的药方,陆霓心下稍安,“你快过来看看。”   云翳将写了一半的信匆忙折起塞进袖子,这才慢条斯理踱过来,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啊,回来路上咱家看过了,他这就是乌头中毒,刘医师应该识得吧?”   刘宵点点头,“这种毒外伤倒也常见,微臣识是识得,也治过一两例,就是……”   既有云总管这用毒行家在,他以为,自己这点末学用不上。   云翳给陆霓赔了个不尴不尬的笑脸,“殿下,稀奇古怪的毒,奴婢才会解,这种……当年师父没教过,不如还是有劳刘医师。”   意思这毒不够奇特,他不稀得治是吧?   陆霓这会儿顾不上收拾他,不严重、能治好就行,希翼的目光落在刘宵身上,后者只得应下,“那、微臣试试。”   “你行的,反正死不了人。”云翳鼓励一句。   裹好的几处伤绷带略有濡湿,渗出淡淡的红,刘宵在写药方,云翳从旁帮着斟酌,指点他修改了几处,拿去煎药。   陆霓坐在榻旁,伸手探了探满是细汗的额头,心下忧急,“好烫……”   刘宵走回来,此刻已气定神闲,轻声劝慰,“殿下别着急,外伤引起发热是正常的,用药好生调理,驸马的体质超乎常人,顶多一月便能痊愈。”   陆霓担忧的不止季以舟的伤势,怕的是,他这一病倒,外界四伏的危机,根本不会给他养伤的时间。   家主重伤将死的消息,先前他们回来时,已在这府里迅速传开,前任家主病亡,恰好也在同一时间。   大年初一,府中料理昌国公的丧事,霍闯和宁通则将前面的府兵全数调过来,连带别院的人手,都住进金昌苑外的几处小院。   四下布防,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逻,府里来了几拨人,请家主和长公主过去服丧,更为打探家主伤情深浅。   不及靠近苑门十丈,便被府兵打发走了。   陆霓虽幽居在此,消息并不闭塞,吕良还在公主府,每日替她打探城中各处消息,定时来报。   处理完季以舟的伤,服过药看他睡着,已是晌午过后,陆霓读完吕良递来的信,心里的疑惑攀至顶点。   她在堂屋上首正襟危坐,云翳上前来,双膝跪地,面上没了平日的嬉笑,端正磕了个头。   “殿下,奴婢今晚就走了,您自个儿要多保重。”   “去哪?”   “先去益陵见了宁王,然后……”云翳老实交待,“跟着御驾,西征徐州。”   陆霓默不作声,良久,轻轻笑了,“好呀,云翳,你和阿瓒,瞒得本宫好苦。”   早在阿瓒去益陵,有意结交鹿铭书院学子开始,就已在棋局中悄然落子。   拉拢王清,借助耿家的文名,鼓动起徐州文人学子。   再有仅凭一张嘴就能煽动北燕征南王的许轲,与各方牵线搭桥,顺利扯起一张反旗,令徐州八郡四十二县,陷入战火与屠戮。   阿瓒效仿当年的父皇,甚至青出于蓝。   只需诱得陆琚御驾亲征,待他踏入耗费一州之力布下的陷阱,便是有去无回。   那时,阿瓒回京登基,拿回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陆霓不得不说,即便是她,也筹谋不出来。   她是心慈手软,不忍见生灵涂炭,却也认同,政治和战争必定伴随血腥。   无可辩驳,阿瓒做得很好。   这是她一手养大、全力护在身后、今年才刚满十四的弟弟,她该为他感到骄傲。   可是,她同时感到害怕,为他不声不响间,就已成长到如此心性,感到隐隐的畏惧。   “好,好,本宫本就帮不了你们什么,不告诉我……是对的。”   桃花眸隐含失落,还有淡淡的自嘲,云翳温柔望着那双眼,轻声笑了。   “殿下别这么说,京城局势紊乱,奴婢无力兼顾,宁王只有身在皇陵才可确保安全,眼下还须殿下主持大局,再说……”   他向寝室的方向看一眼,“那里还有个人,需要您一力回护。”   陆霓回来时,见季以舟胸膛起伏略有急促,热还未褪。   茯苓端着铜盆过来,拧干帕子,陆霓接过道:“你去吧,本宫守着就行。”   “殿下,您的身子也未大好呢。”茯苓劝道:“要不让李其来守着驸马,您去歇歇吧。”   陆霓轻手轻脚拭去他额上的汗珠,这人梦中仍眉头紧蹙,睡得不太安稳。   “无妨,过去本宫病的时候,不也是他一心照料。”   如今,该换我来照顾你了。   白芷在旁悄悄拉了茯苓一下,两人退了出去。   陆霓揭开被褥查看伤势,白纱还是有点透红,指尖轻轻抚过结实的腹肌,不知是他的体温高,还是如何,滚烫的触感迅速袭上心头。   耳根火辣辣的,泛起一丝甜蜜,更多的却是焦虑,迷茫无措。   那时,他把她从廷尉府救回来,抱着她以身体取暖时,心里在想什么?   季以舟动了动,微微张开眼,声音低哑,透着无助。   “娘……别赶我走……”   陆霓的心狠狠颤了一下,酸涩涌上眼眶,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   “不走……我陪着你呢。”   他一声娘,激起陆霓与生俱来的母性,怜惜和疼爱,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双凤眸恢复一线清明,认出她来,贴在脸上的手动了动,缓缓摩挲她柔嫩的脸颊。   “裳裳……”   “嗯。”陆霓应一声,眨眼抑制泪意,喉头哽咽,“你醒了。”   他的长睫颤着,无力支撑沉重的眼皮,像个半梦半醒的孩子,努力看着她。   陆霓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清醒了,这人只在亲昵时才会喊这个小名。   季以舟如同身陷泥沼,拼尽全力向她靠近,却只是徒劳地越陷越深,无可自拔。   昏沉间想,有没有可能,那死太监心怀鬼胎,干脆一副毒让我死了,好让她可以彻底摆脱我?   与此同时,从未有过的脆弱无依,让他第一次觉得,若能博得她的同情、可怜,让她爱我一点点,那也……很好。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努力扮演小可怜儿。 第93章 问源   正月初三, 皇帝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开拔。   解斓由原先的平西大将军,改任平西指挥使, 负责行军调度、统领战事, 监军秦优参赞军机,一应最高决策,由皇帝亲自决断。   解斓兴冲冲从冀州回来时, 认为此次平叛最少有八成胜算。   惊闻皇帝要亲自出征, 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当头砸下。   他带兵这么多年,最清楚将令不能通达、掣肘太多的后果是什么,尤其秦优一向与他不对付,骄横跋扈、蛮不讲理。   由此, 八成胜算锐减半数, 只剩三成不到。   临行那日,李其代主送征, 暗中递给解斓一只锦囊。   “我家主子说, 请将军抵达徐州之日再开启它, 自会尽知分晓。”   “他的伤怎么样了?”解斓接过,沉声问道。   李其摇摇头, 按着主子醒来后的叮嘱说道:“不好, 伤得太重了, 但主子让您不必为他担心。”   解斓哂然一笑,他自认铮铮忠骨,换来的却是猜忌和排挤,更深知, 父亲怂恿皇帝亲征的意图。   季以舟与父亲的争斗, 已至难分难解, 解斓不知是否该庆幸此刻离京,虽有心回避,但关切仍在。   “回去告诉他,徐泽和马洪昌都是可信之人。”   与此同时,陆霓的马车停在西城门内,遥望队伍中,骑在马上的凌靖初。   表姐出征,与季以舟的作法如出一辙,陆霓也命人送去一只锦囊,徐州一事前因后果尽述其中。   最后一句:瞧着形势不对,万不可冒进,该退则退。   想到表姐看到信时,定会深感无奈,“表姐我第一回 打仗,你竟让我当逃兵?”   陆霓心中有愧,是对解斓、凌靖初,以及数万名西征的将士,甚至包括远在徐州的“叛”军。   却不包括,此刻队伍最前端,鸾驾之上的皇帝。   季威死的当日,崔氏进宫,请封世子季澹袭爵,皇帝及太后允准。   随后,皇帝命新鲜出炉的昌国公季澹出任水运司总督,协理户部。   在外界看来,季以舟身任督尉时,扶持新皇登基有功,后被赐封大司徒,任职户部当了散财童子,于各方有求必应,短短数日筹集起数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便被皇帝弃之如敝履,实乃狡兔死走狗烹。   由此,流言中克主一说,不攻自破。   于季家而言,除夕夜寿颐堂爆出丑闻,消息自七房外逸,一夜之间便在祖宅各处传得火热。   第二日天还没亮,季威便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崔氏与长辈通奸,这事就够让祖宅的人津津乐道了,事机败露后谋杀亲夫,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指责她丈夫病重与人苟且了。   由此,流言中噬亲一说,同样不攻自破。   可即使如此,亦不能改变——季以舟被踢出局的事实。   陆霓只觉世事难料。   先前她盼着阿瓒早日出息,她才有能力趁早离了季以舟、摆脱这段纯属利益纠葛的婚姻。   眼下这一心愿或许很快就会实现,她却并无有多少喜悦。   而先前霸道蛮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权势尽去,毒症缠身卧病在床,令她心酸难过,只想落泪。   难料的岂止世事,她连自己的心,都琢磨不透。   陆霓掀开车帘,对骑马护卫在侧的霍闯说道:“听说老木的小酒馆就开在城西,你可知在何处?”   霍闯眼睛一亮,咽了口唾沫,酒虫一瞬间被勾醒了,“知道的,殿下要去吗?”   陆霓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城里的人都去看御驾亲征了,街道上人流稀少,很快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马车进不去。   陆霓下车步行入内,长长裙摆扫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上,颇为好奇地四下张望。   小酒馆门楣极不起眼,里面空间不大,简简单单两张桌凳,一个卖酒的台子,一眼便可扫尽。   霍闯轻车熟路推开后面一扇门,朝里大喊了声:“老木……”   回头招呼长公主,“殿下往后面来,宽敞着呢。”   陆霓微微提着裙裾,不作迟疑朝里走去,穿过堂屋,后面竟是一处仿如粮仓大小的空舍,四下堆着不少奇形怪状的东西。   老木腰上系着围裙,耳上夹了根细柄长勺,一边擦手一边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铁娃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老木也是你叫的……”   一抬头见着长公主,唬得手脚都没地儿搁,原地打了个转,手在背后搓了几下,赶忙招呼:   “殿下,您怎么来了。”   陆霓见他这么紧张,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木叔,我来看看你。”   “您快坐,快坐……我这小地方简陋,殿下别介意。”   说完指使霍闯,“快,去我屋里搬那张梨花木的椅子出来。”   解了腰上的围腰,顺手在霍闯背上拍了一下,偷偷一指长公主,朝他使了记眼色,意思是说,瞧人家长公主多懂礼,喊我叔呢,不像你!   接着小声问他,“怎么就你一个跟着?”   霍闯嘀咕道:“外头还有二十个。”   老木放心下来,回过身才要张罗,见陆霓已在一张长条凳上落坐,肩背自然而然挺直,神色从容打量四周。   他只觉这间破烂了好些年的酒窖,一瞬间蓬荜生辉。   听见他俩的小声交谈,陆霓已然确信,老木并不只是在这里开一间小酒馆,外界的事,或者说与季以舟相关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果然,他过来后便问道:“以舟的伤……没事吧?”   “嗯,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就是需要多休养些日子。”   “那就好、那就好。”   老木拿袖子把她面前的桌案擦了两回,拾了张条凳在对面坐下,一眼瞥见霍闯扛着张八仙椅出来,手在桌下挥了挥,示意他不用拿过来了。   回过头来,见长公主正看着他,咧嘴一笑,“嗐,没见过世面,殿下别见笑。”   也不知这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霍闯。   陆霓不由莞尔,“您别这么客气,我今日来,实是有事相询,打扰木叔,还请见谅。”   长公主说话斯斯文文,老木一时很难不拘谨,见霍闯已自行翻出两只酒坛子,一边一个抱在怀里,正四处找酒碗。   老木从身后拿出两个碗,拿过一坛拍开封口,醇香四逸,陆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嘿嘿,上回本想给殿下配点药酒的,不过想着您量浅,还是没敢擅作主张,问了杜老,也说您现在不宜饮酒。”   他给自己斟上一碗,另一只空碗抛给霍闯,指了个角落,示意他自个儿蹲那边儿喝去。   “本……我从前也能饮的,不过现下的确不行。”   陆霓闻着那酒香,觉得比宫廷御酿也不差多少,甚觉遗憾。   “殿下爱喝酒啊,这个好,哈哈,瞧不出来。回头等以舟伤好了,让他来我这儿搬,管够。”   两口老酒下肚,老木的胆气回来了,说话也中气十足,“早先我托人从南方去寻土龙肉,路远脚程慢,前几日才到,那东西润肺止喘,最适合给殿下食补,待会老木我露一手,还请殿下笑纳。”   陆霓笑着点头,对上次吃到的肉羹仍念念不忘,老木的手艺,她十分信服。   双方一时无言,气氛有点尴尬,陆霓低垂着头,思忖着怎么开口,老木喝干碗中酒,搁下碗,忽而说道:   “上回听以舟说,殿下见过季威了,他……如今什么模样?”   陆霓微微一窒,看来季以舟和他的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竟不知季威近况。   老木似知她所想,点了点头,“只这一件他一直不肯跟我细说,大抵……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亲手做出那样的事,终究还是有背伦常。”   他沉默片刻,语声沉重,“他身上还有一半程家的血,程家的儿郎,在这片天地中只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是他……始终放不开的心结。”   眼前这人,当日曾亲眼目睹了程子昂的死,以及程家毁于季威之手。   陆霓今日来的目的是寻根问源,将她一直以来对季以舟的认知,弥补圆满。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过往,造就了他如今的心性。   老木这番沉重的话语,似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湖面上,看似静默无声,却掀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季威当年在幽州替朝廷勘矿,眼红程家偌大家业,在程子昂率程家军投身幽州营后,借口往一处雪谷勘探,请程子昂护送,想与他套些交情,说动他将妹子程绫霜许他为平妻。   “子昂自是不肯答应,绫霜是程家最得宠的小娘子,即便那时家道已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当时京城的世家来说,也是绰绰有余,别说平妻,正妻他昌国公也配不上。   在幽州那个地界,不是我老木说话僭越,当年的绫霜,与长公主您的地位……怕也不相上下。”   陆霓想起那面铜镜,笑着认同,“您这话并无僭越,昭宁不敢与婆母相提并论。”   老木喝了口酒,咧嘴笑了笑,随后脸色沉寂下来,“谁想后来遭遇雪崩,整队人都被暴雪吞没,只剩下我们三个,子昂甩了长索吊住,使力先把季威送上崖顶,那人狼心狗肺……回头就割断了绳索。   当时我和子昂一起坠入深谷,我断了七八根肋骨,腿也折了一条,侥幸苟活一命,他……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下,坚冰直直捅进心口……”   面前的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早已佝偻,伏在破案上,宽厚的肩背微微耸动。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悔恨和遗憾始终无法填平,“我在雪谷耽搁了太久,回去时,程家已被焚成一片废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好几年后我才得知,绫霜竟还活着,生了……季威的孩子。”   陆霓轻声道:“我想问问您,程……,婆母她……,以舟的母亲,待他如何?”   一连换了几个称谓,陆霓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有种极为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忍辱负重,依旧以良好的教养,将儿子教导成人。   而另一方面,季以舟那个令人难堪的、关于驯服猎物的故事结尾,母亲不加掩饰的厌憎,令她回想起只觉触目惊心。   老木抬起头,苍老的面上写满不忍,艰涩张了几次嘴,才道:   “绫霜她……性子高傲,当年被季威带回京城,囚禁在庄院秘室,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季威那个畜生……   直到她怀孕产子,季威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后来,想是厌倦了,便不大理会他们母子。霜绫受了那样的罪,只想一死求解脱,后面那些年,是因为孩子才苟活世上……”   “可她……”   陆霓说不下去,这种事,永远无法将心比心。   她一向认定稚童无辜,血脉没有优劣,但那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逼入生死两难的绝境,不知苟活二字,内里点滴艰辛,对人的意志是多大的磨砾。   终于懂了季以舟,幼年时由厌世的母亲种在他身上、难以洗刷的罪恶感,铸就了他执拗到偏激的性子、冷酷嗜杀。   但这个男人,他的心底仍有善良、温柔,全给了她。 第94章 臣服   陆霓在小酒馆待到晌午过后才走。   中午老木拿土龙炖肉羹, 以及一些她过去从没吃过的小食,滋味新奇可口。   她不由遗憾没带茯苓过来,要不还能偷师两招, 以后就可随时享口福。   从巷子出来, 乘马车回府的途中,听得不少路人正津津乐道一桩新鲜事,陆霓差护卫前去打听。   霍闯一副预知天机的模样, “殿下不用去问, 属下知道。”   “哦?”陆霓诧异,“那你说说。”   “今日太后送征回城,有人当街拦下鸾驾……”霍闯卖关子似的咳一声,“是对刘姓夫妇, 向太后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   这倒真是稀奇, 太后的慈名已经到了令百姓如此信服,女儿走失都来找她求告了?   陆霓思忖着, 瞥见霍闯一脸洋洋得意, 蓦地醒悟, 震惊道:   “刘侍郎?”   霍闯:“……”   猜这么快!   前礼部侍郎刘正晖,刘婉和刘烟的父亲, 当日被贬, 正是霍闯送出城安置的, 原来还有后手留待今日。   此时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回报:“刘正晖夫妇拦下圣驾时,起先遭了太后怒斥,还道他是来翻女儿殉葬的旧帐,刘侍郎这才解释道, 漪妃另有一孪生姐妹, 有人近日在京城见过她, 已有孕在身,来求太后讨个恩赏,帮着寻人。谁想太后当时就变了脸,命将这两人赶出京城,再不许回来。”   陆霓坐回车里,琢磨起太后的反应,宫中的女人对子嗣最敏感,太后只怕一听便已明白来龙去脉,起码也是心有猜忌。   而这猜忌来得也很微妙,并未将刘正晖两人抓起或严刑逼问,而是赶走,不准再在京城露面。   这么说……太后是对解知闻起防备了。   回到金昌苑,陆霓迫不及待往正房走,一进门,就见李其单腿跪在床前脚踏上,苦苦哀求:   “主子,你就喝了吧……”   怎么了这是?   茯苓守在外间,见殿下回来忙迎上去,也是一副如释重负,“殿下您总算回来了,李其这家伙不顶用,今日两副药,一口都没喂进去。”   陆霓不由挑了挑眉,季以舟这两日醒的时候少,大半日都在昏迷,不过每回她喂药,这人都很配合得呀。   李其求爷告奶,季以舟牙关死活不松,见了长公主进来,一脸沮丧,将药碗递过来。   陆霓这几日喂药手势越发娴熟,侧身而坐,把季以舟背后软枕往里推了推,身子垫进去让他倚着,环着的那只手接过碗,一手持勺舀起,递到紧抿的唇边。   季以舟薄唇微张,顺从吞下药汁。   李其瞪圆了眼,头一回知道,人昏迷着也会挑三捡四,彻底败下阵来。   其实陆霓也很怀疑这人的晕迷是不是装的,明明伤口已不再渗血,毒性算是去了大半,只仍有些低烧,刘宵都说恢复得不错。   喂完药,拿帕子替他揩拭嘴角,纤指悄悄在薄唇上摩挲一下,如他过去轻薄她时那样。   都说薄唇的男人情也薄,她用点力,揉得那完美轮廓微微变形,向上扯出个笑弧。   “多笑一点嘛,老是冷着脸,白长这么俊……”   陆霓扶他躺平,自己褪了鞋上榻,从他身上翻到里侧,肘撑在枕上,支着头侧躺,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不似过去冷峻。   低声细语,把今日刘氏拦路的事说了,男人闭着眼,仍跟从前一样,事事保持沉默。   陆霓大度一笑,“好吧,本宫也明白什么叫观棋不语,有些事时机未到,多说无宜。”   她自说自话,他平日的霸道,此刻尽数化作温顺,乖乖听从,一句也不反驳。   她把头倚靠在厚实的肩头,小心避开不碰到伤口,流露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意,咬着指尖犹豫再三,悄声向他打探:   “后来……那只小鹿怎么样了?”   他的睫毛颤了颤,是要醒来的征兆,陆霓心里一紧,莫名有些惶惶。   季以舟徒劳着,掀不动重如千钧的眼皮,意识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恍惚时,看见年幼的自己跟在小鹿后面,冷眼看它跌撞前行,山野间能吃掉它的猛兽太多,没了他,它怎么活?   但重获自由的小鹿回到熟悉的山林,便再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即使躲在崖下忍饥挨饿,也不回来求他驯养。   去幽州前,他疯了一样,满山遍野布设陷阱,猎杀、驱赶,将那些会威胁到小鹿的野兽全都收拾了,留给它一片净土。   两年后,老木送他回家探母,小住的那些日子里,他还专门去了那片山林,却再也找不到那只斑点鲜亮、双角纯白的麋鹿。   寻到附近猎户一问才知,刚走那几月,这片林子的野兔、松鸡等小兽数目剧增,引得远地一头吊晴虎来此盘踞。   不过一年,山里的兽类所剩不多,那头小鹿,大概是最早死于虎口的。   这事令他耿耿于怀多年,一口怒气不知向谁发泄,不自量力的小鹿,还是以鹿为食的猛虎?   到了最后,他想,错的大概是自己。   陡然清晰的意识像火苗舔上眼珠,季以舟蓦地睁眼,面前的桃花眸,与记忆中小鹿乌溜溜的眸子一模一样。   凝视良久,他淡淡说道:“它回了山里,被老虎吃了。”   “你想要驯服它,可除非你能一辈子将它圈在院子里,否则,重归山林,丧失生存之力,只会死得更快。”   陆霓身子朝他挤了挤,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环着他的腰,“鹿长于山野,被老虎吃掉是它的宿命,而且,你又如何知道,不能在林间奔跑,对于它来说,或许比死更痛苦。”   以他的敏感,立即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冷冷垂眸,心头隐隐生出烦闷,却很快被紧贴着的柔弱娇躯抚慰。   陆霓若无其事道:“本宫今天去看了老木。”   “他又没伤没病,有什么好看。”   季以舟伸手抱住她,环在腰上的手臂没了从前强硬的力道,却依然很紧,隐隐昭示所有权。   陆霓却只注意到他的嗓音低而暗哑,让这话听起来更像撒娇。   原来他晕着时,果然知道她在不在边上,这才赌气不肯吃药。   她斟酌着字眼,慢慢说道:“你并未圈禁小鹿,而是给它自由,以舟,你和季威不一样,虽然你身上流着季家的血,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将他和季威相提并论,从来都是季以舟不可触碰的逆鳞,虚弱的身体猛地挺直,生出满身倒刺。   锁在腰上的手越来越紧,陆霓艰难向上挪动,手臂攀在他颈上,绯唇吻住他。   温柔辗转,冷厉和暴戾被困在甜蜜中,猛兽狰狞的爪牙毫无用武之地,一寸一寸收起,伏首臣服。   柔软唇齿间,她含糊的话语格外坚定。   “你可以选择……做你自己。”   *   季以舟的伤势反反复复,有时连着一两日都能坐起自己喝药了,接下来一场高热,又连续昏迷数个日夜。   陆霓叫了刘宵来,拆开绷带一看,伤口又开始渗血。   她脸色一沉,“你不是说,毒已经解了吗?”   刘宵一脸苦相,他先前说的是大半,并非全解,此刻不敢跟长公主咬文嚼字,只得道:   “乌头的毒性渗进血液,本就会造成伤情反复,这种毒虽不致命,但尽数拔除,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陆霓极少在人前颐指气使,此时极难得地冷眼俯视,显露几分上位者的威严,“那你说,还须几日?”   几……肯定是不行,刘宵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不大确定,“一……个月?”   陆霓不想跟他发火,挥了挥手,“下去吧。”   刘宵如蒙大赦,拎起药箱麻溜退了出去。   陆霓抬手摸了摸脸,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从前有云翳在,大抵她把这世间的毒药,想得太过简单了。   若他在,乌头这样的毒难道不该是药到病除吗?   想到当日季以舟被抬回来时,云翳闪烁其词的推诿,本已搁置的疑惑又起。   回身进了寝室,发现季以舟半睁着眼,薄唇微勾,正含笑看着她。   内外间只隔一道珠帘,原本挡在拔步床前的屏风也被移到隔间去了,先前她对着刘宵发脾气,被他悉数看在眼里。   “过来。”   季以舟朝她伸出手,把人哄过来,又抱怨,“你不在边上,我睡得不踏实。”   近来这人借病撒娇的本事越发娴熟,陆霓十分怀疑,是把她年前养病的那套给学去了。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沙哑的嗓音太过撩人,病中虚弱,那双凤眸潋滟似含着一汪春水,把她的心拿捏得死死的。   坐在榻边任由他抱着,抬手逐寸描摹他俊朗的五官,唇凑上去轻啄一下。   一触即离,却被季以舟的手抵在脑后,牢牢吻住,唇齿间交锋激烈,唯有娇呤自靡艳水色中逃逸。   季以舟稍稍松了手劲,想听她动情的欢悦,谁想红唇冷不丁吐出句话:“你中毒,是跟云翳商量好的?”   炽热的索取僵停一瞬,季以舟的心虚暴露无遗。   陆霓呵呵冷笑,不及算帐,男人的攻势猛然加剧,扣住腰身的手一紧,拽着她往床上倒去。   往常举重若轻的臂力,此刻却派不上用场,虚弱下,竟没扯动她。   陆霓已经忍不住笑场,伏在他胸口,身子直抖。   季以舟羞愤欲死、胡乱迁怒,“前阵子我不在家,你倒长胖了。”   “本宫才没有胖!”陆霓气哼哼直起身,两手叉在腰上度了度尺寸。   这人瞅准时机,长臂一带,一个懒驴打滚把她撂倒在榻,随即压上来,笑得魅惑,“要我看过才知。”   陆霓被他硌得“咯噔”一下,带点嫌弃埋汰,“病成这样,还是消停些吧。”   出师不利又遭质疑,季以舟不死心,大掌把住纤腰,“不信你试试……”   从前床榻间,陆霓无疑是他手下败将,如今却形势调转,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   按住他手不让乱动,她眼中笑意促狭,“真来么……你几日没喝避子汤了?”   不得不说,季以舟今日注定要一败涂地,又一次僵住,只敢把头埋在她颈侧,带点讨好的意味,薄唇一下下轻触。   她的手探进乌发,侧头亲吻他的鬓角,娇柔语声含着羞涩,“本宫喜欢孩子……”   “可……你不恨季家?”   季威处心积虑害死先帝,季太后、季澹,数次迫害于她。   幼时母亲的厌憎,几乎毁了他一生,他不愿将这份罪孽带到下一代。   “恨的,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第95章 夜袭   季澹袭爵后, 跟解知闻勾搭上,兴修运河的方策出来,改为自泉州北上至两湖, 路程减少一半, 另一半改为海运,扩建青州水营,负责海上护卫。   季以舟上次从青州回来, 便已发现解知闻的这一打算, 兴修运河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但在几方权贵来看,眼中只有从中谋得私利多寡的区别。   解知闻眼红,不愿看到季家把持运河, 一家独大。   季以舟指间绕着陆霓的一缕长发, 语气漫不经心,“我这个大司徒, 如今成了碍着他们发财的眼中钉, 自然要早早铲除。”   陆霓心知肚明, 他眼下的祸端,不仅仅是挡人财路。   从前, 她凭一己之力挡在阿瓒身前, 后来, 他挺身而出,替他们抗下包括太后在内,外界的所有火力。   如今他手无兵权,解斓离京, 季澹伙同解知闻, 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   眼下是以为他重伤难愈, 这才暂时放松警惕,他们固守在这金昌苑,保存实力,等待徐州一役的结果。   身处昌国公府后宅,解知闻无法调重兵来攻,但季澹如今以家主自居,这几夜时有袭击。   是夜,沉睡中的府邸,厮杀声骤起。   陆霓这些天都快成习惯了,仿佛从前住在宫里那样,恨不得睡觉也睁一只眼。   正要坐起,睡在一旁的季以舟手臂一紧,揽住不让她动,不紧不慢调侃:   “要让你去当个将军,怕是敌人还没打进来,你就先把自己累死了。”   前几次夜里袭击,陆霓便披着厚裘,抱臂立在庑廊下静听。   打完,霍闯、宁通等就会进来向她禀报战况伤情。   他们这边人数接近五百,清一色是玄天骑退伍下来的精兵悍将,甲胄齐备,实力强悍,起初几乎是一面倒的优势,但随着季澹派来的人手越来越多,配备同样齐全,看来是解知闻从贲武卫调来了人马。   对面有外援源源不断,他们却是孤军奋战,坐困其中,幸得储备了大批物资,吃穿用度上倒是相当宽裕。   陆霓对用兵一窍不通,出不上力只能干着急,偏生前几次来袭,季以舟都在昏迷中,今夜他像是早就醒了,陆霓只觉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季以舟撑身坐起,陆霓连忙扶住他,急道 :“你、你要出去?”   还是别了吧,霍闯他们在外面,也不差他这一把刀。   躺了这么些天,忽然起身,季以舟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坐在床沿喘了口气。   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这么虚弱过,遥遥暗骂:云翳你个死太监……   晕完这一阵,撑着陆霓的肩缓缓站起,孱孱苦笑,“季澹以为我就剩一口气了,这时候出去岂不是穿帮。”   “那你起来干嘛,有什么吩咐躺着说不成么。”   陆霓指望他的,无非是战事指挥能力,这人偏要逞强,虽是孱弱的身体,个子太高,她有点扶不住。   “你不是担心么,我给你画张地形图。”   季以舟指了指窗边的大案,示意扶他去那儿坐着,“他们在外面打,我在里面给你演示。”   就是可惜,这会儿要是弄个沙盘来,就更直观了。   陆霓不由哑然失笑,“原来你也会画画呀。”   “殿下那些花鸟虫鱼,我这等粗人自是比不得,地形舆图,不会写字的时候就会看。”   陆霓猛然间意识到,他的字是他母亲教的,或许……程绫霜出身簪缨世族,竟也懂兵法。   见他兴致颇高,她铺上纸,在旁研磨,看他几笔勾勒出金昌苑的外形地貌,虽是简笔,一眼便能认出,庭院结构分毫不错,以至外间树木花草山石的方位,尽数跃于纸上。   霍闯和宁通的打法都是他教的,自然何处用兵、防守了然于胸,待到他们这里演练完毕,外面的喊杀声也恰好停歇。   霍闯进来禀报战况,竟与季以舟所说八.九不离十。   自这夜起,每逢战事,季以舟便在房里给她讲兵,几次下来,陆霓领悟诀窍,说道:   “看来打仗最重士气,对面有不断补充的新战力,咱们这边则会越打越颓……”   起初她每夜在外听战,便是想尽己所能参与其中,起码让外头为他们厮杀浴血的儿郎们知晓,她并不是在屋里高枕安眠,而是与他们同在。   她沉吟道:“你们打仗的时候,不是会击鼓么?”   季以舟含笑望来,眼中含着赞誉,在心里收回那句说她不宜为将的话,虽是个娇娇弱女子,却有一颗勇将之心。   还是提醒她,“这里可没有鼓。”   陆霓眸子亮晶晶,扬起小巧的下颌,“本宫有琴!”   扶着他回榻上去躺着,她则披了斗篷向外走,季以舟在后喊住,“去哪?”   她笑吟吟回头,“弹琴自然得去外面。”   季以舟指头蹭蹭鼻尖,想说一声“我也要去”,又怕她觉得自己太黏人,别别扭扭生起的羞耻心,令得苍白面容泛起淡淡红晕。   陆霓看着他,眼波流转笑意,“听琴……自然也得离远了,才能品出乐韵。”   她在心里说:放心吧,本宫也能保护你。   出门叫白芷去抱了琴来,举步往东跨院走去。   上到二层,隔窗便可看清外面的混战,陆霓已被季以舟培养出几分眼力,冷静观望战局,隔着清透的琉璃窗,一眼见到火把照射下,被数十人拱卫其中、身着华服的季澹。   从前的纨绔膏粱子弟,如今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面上透着浓郁的阴邪气。   吕良每日遣人私下递进来的情报上,季澹在水运司的差事办得雷厉风行,户部如今到了他手里,比之季以舟时期的指缝空松,重又回到从前季威时代的一毛不拔——   在季家人眼中,各地税收缴上来的,都该归季家所有,这也是季以舟当家主,府里怨声载道的根由,说他胳膊肘朝外拐。   水运司的官吏紧锣密鼓,已开始沿路搜刮富户商农,打着兴建运河的名义,大肆敛财。   这样下去,即使没有许轲的煽动,泉州、湖州等地,怕也会相继扯起反旗。   陆霓端坐案前叩动琴弦,“铮”一声清音如银瓶乍裂,外间的厮杀都似乎静了一瞬。   她的琴技并非出类拔萃,此刻一曲“破阵”气势激昂,凭得便是胸中一口勃然而发的正气。   季澹猛地回头,双目如炬,盯着传出琴声的小阁楼,脸色变幻莫测,流露切齿恨意。   叫停进攻,他这方人马徐徐退走,霍闯等人正被琴音激起兴头,就要追赶上前。   宁通一把拽住他,冷静注视前方,摇头道:“穷寇勿追,莫急。”   他们这边,五百人分成三队轮换出战,不至于被对面每日进攻的车轮战,过度损耗战备,这会儿长公主替他们争取来喘息的机会,就不该白白浪费。   “昭宁长公主,还以为你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我。”   季澹的声音尖细悠长,已没了正常男人的厚重感,邪邪笑道:   “你现在出来,跪在地上求我,我便饶了你,否则,我就把这金昌苑放火烧了,看你还能躲到何时。”   霍闯呸一声,斜眼觑着他,张口就骂:“你这没卵……”   宁通在边上一个手肘击在他肋下,霍闯疼得下半句话卡在嗓子里冒不出来。   “闭嘴吧你,那人就是个疯子,你跟他对骂,招得他口无遮拦对上长公主,主子回头扒你的皮。”   霍闯咽了口唾沫,瞧了瞧他那张和季以舟几分相似的脸,赶忙捂住嘴,再不敢吭气。   立在原地不过几息,对面已经有人在箭头上缠布绕油,凑在火把上点燃,张弓指向金昌苑。   霍闯一拍大腿跳起来,“老子早等着你呢,来啊,咱们对着烧。”   就见墨蓝夜空中,火箭如流星,此来彼往穿梭往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以金昌苑为轴心,后府各处冒起不大不小的火光。   “走水啦……”   府里各家主子近日已习惯了这边的打斗,慢慢倒也见多不怪,夜晚该睡则睡,此时被一声声救火的锣声从好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爬出热被窝,穿衣趿鞋跑出来。   惨遭殃及池鱼,一个个大呼小叫。   金昌苑里反而安静得出奇,季以舟在命人盖这座院子时,便已考虑到眼下这一出,屋顶铺以石棉,外墙身的金漆之下,更是镶有铁木为夹层,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院子里易燃的花木早已铲去,前后两口深井,确保水源充足。   火箭射落房顶,自行烧了一阵,便被积雪浇熄,偶尔落在某处燃起不大的火势,自有李其带着一众下人,提着水桶四处查看,一泼之下,只剩白烟袅袅。   霍闯在外抚掌大笑,早前为着不让对方想起火攻这一招,他才刻意忍耐,眼下对着烧,只有这府里遭殃的份儿,他才不怕呢。   季澹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命人停手,安排人手去各处救火。   不甘退走时,回头见东跨院小楼之上,陆霓负手而立,向他轻蔑一笑,转身离去。   他气得扯着嗓子大喊,“陆昭宁,你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我。” 第96章 角逐   昨夜火情四起, 祖宅中怨声载道,纷纷议论,过去季湛当家, 虽是不近人情, 但只要别去触他霉头,倒也可相安无事。   现今季澹上位,竟是个十足的疯子, 从前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 也还罢了,反正倒霉的都是他院里的人。   眼下可好,他是不能人道了,改玩杀人放火, 搞得大伙儿都睡不成觉, 保不齐哪天就得跟着玩儿完。   眼看运河就要修起来了,挣钱它不好吗, 何必喊打喊杀。   此等民意汇聚到密事堂, 太叔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是晚金昌苑又杀起来, 他老天拔地到了当场,重重咳一声, “澹儿。”   季澹转头, 幽幽一笑, “哟呵,您老来啦。”   太叔公对他这不恭不敬的态度很不满,“何必急着强攻,困守孤城他们能挨几时?到时自会乖乖束手就擒。唉, 你们年轻人, 就是沉不住气。”   季澹朝他走来, 满不在意冷笑,“那自是比不得您老谋深算。”   “季澹。”太叔公喝他一声,“你要是见天儿闲着,不如给府里你那些兄弟多安排点差事,水运衙门那边……”   他话还没说完,季澹来至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老子闲吗?”   那双黑瞳里似燃了两簇幽幽鬼火,邪气瘆人,蓦地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那张老脸上。   “季澹!你竟敢忤逆尊长!”太叔公两眼直冒金星,捂着脸不可置信,气得浑身哆嗦。   “你也觉得我现在不能碰女人,就该很闲是吗?”   季澹咬牙切齿,阴邪的脸上瞬间布满狰狞,“所以你就敢搞我娘,你他妈是什么尊长,你个老淫棍。”   太叔公脸色大变,急声狡辩,“那都是下面人嚼舌根,没有的事!”   季澹才不听,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呼喝一声:“来人,给我摁住这老贼。”   两旁五大三粗的士兵立刻响应,七手八脚把老头死死押在地上。   季澹走上去,专捡他两腿之间狠命地跺,撑在手里的拐杖歪斜,那条腿膝盖的伤还未痊愈,疼得他猛抽一口凉气。   扔了手杖,他踉跄着后退,“给我打,往死里打,老子今天要活活打死他。”   崔氏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时,地上的人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脸肿得猪头一样,难以辨清形貌。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上儿子投来的阴冷目光,一贯的端肃从容几乎撑不住,垂眸不与他对视,淡淡劝道:   “这是何必,没得让府里人看笑话。”   地上的太叔公奄奄一息,嘶哑着断断续续道:   “你们两母子……好狠毒,要不是我……解、丞相怎会……”   “呸,还做你的白日梦呢。”季澹狠狠啐他一口,“运河被你卖了一半,还当自己是功臣?解知闻,他如今自身难保……”   崔氏掀起眼皮,扫了眼身周兵士。   季澹知她何意,冷笑道:“这些兵如今听我调令,有钱才是大爷,你们说……是不是?”   兵士们嘻嘻哈哈起轰,“就是。”   已至二月,亲征大军才刚进丰州,不怪行速如此迟缓,实在是御驾之上,皇帝耐不得艰辛,每日早早扎营歇息。   解斓心急如焚,日日天不亮就来催请,越催皇帝越烦他,疑神疑鬼,怕他急着抢军功,秦优成日阴阳怪气,处处给解斓穿小鞋,反而走得更慢。   直到前方传来军报,道叛军已入丰州,粮绝计划胎死腹中,皇帝惊惶失措,这才加快脚程。   不过几日,便迎头遭遇叛军。   战事提前打响,传回京城的军报如雪片般纷纷袭来,说法各有不同,甚至有的情报前后矛盾。   一时说御驾初战大捷,斩杀叛军数千人,一时又说叛军势如破竹,夜袭营地,烧毁粮车无数。   战事不顺,太后坐镇宫中,朝会上指责解斓玩忽职守,带兵多年,连营地都被人偷了。   私底下也跟贴身宫人抱怨皇帝,好好儿的偏要出去逞能,连骑马还是年前丞相刚教的,领兵打仗岂同儿戏。   她隐有不好的预感,终日惴惴不安。   偏生这时,解知闻请旨往青州,查看海运筹备的进展,太后允了,却要他留下京畿兵权的虎符。   解知闻现今已是骑虎难下——藏在合华院的刘烟不翼而飞,事机已然败露,他得先避避风头,太后要虎符,容不得他不放手。   崔氏当日就被太后召进宫,重又起意指望外家,好在季澹得力,已夺回家主,她要攀牢这棵大树。   太后绕着弯子说了半日,归结下来意有责难:皇后是你一手养大,身子是不是不好?成亲两三月,皇帝后宫又没别的女人,怎地肚子不见动静?   崔氏听出含意,心下莫名诧异,她这是忧心皇帝在前线会有不测么?竟关心起子嗣来。   得到的回答,令太后心凉了半截。   崔氏当时不紧不慢道:太后不知么,陛下自成亲那日起,就没碰过十九娘。   大婚当夜,皇帝被隔岸的焰火搞得恼羞成怒,无心洞房,后来更是一心扑在政事上。   凭心而论,陆琚有心当个好皇帝,只是性情偏激,力气用错了方向。   此后,太后和外家又做了笔交易,这一次,季家不吃亏。   自太叔公被打,陆霓和季以舟站在东跨院小楼上,冷眼看着外面的情形。   这时,崔氏身边的冯嬷嬷带着个女子,缓缓走进火光中。   “公主,福顺殿下……”季澹走上前,两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皱着眉,显然是觉得这个封号太难听,“去,求长公主……下来救你。”   陆霏被他推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扬着脸痛哭失声:“长姐……”   陆霓柳眉深蹙,上前一步,手指紧紧攥在窗栏上。   她一紧张就爱拿自己的指甲出气,季以舟无奈上去掰开她的手,“太后把她许给季澹了。”   看着下面陆霏哭得肝肠寸断,陆霓额头轻轻抵在雕栏上,不忍直睹。   她太能体会陆霏现下的心情了,要不是季以舟,当初嫁给季澹的就是她。   而现在的季澹,比恶魔更可怖。   他走上前,弯腰揪住陆霏的头发,从前看见女人哭泣,他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如今沉寂的身体像座冰潭,毫无响应。   所有这一切,都来自楼上那个女人,还有那杀千刀的季湛。   季澹想着,恶狠狠将人拽起来,向上吼道:“陆霓,出来,不然我就扒光了她,赏给我这些兄弟们,好好品尝一下公主的滋味。”   陆霏浑身颤抖,哭都不敢放声,生怕激怒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她已在宫里被关了三日,昨天夜里,是淳安带着贴身宫女,偷偷来把她放了,塞给她一块出宫令。   连夜逃出宫,陆霏已是心神大乱,直奔长公主府,被告知出嫁后住在夫家,她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恍然失措,竟又跑来季府,这才后知后觉,这是自投罗网。   四周的兵士发出粗野的笑声,宁通带着人,正往这边冲袭,身前刀光火影重叠交错,杀不完的人,倒下一茬又迅速补上。   高处传来清脆哨音,三起一落,是全军冲锋的信号,宁通当下再不迟疑,朝霍闯打了个手势。   霍闯心下一凛,知道重头戏终于登场,回头间,院门四开,整装待发的铁甲洪流尽数涌出。   绝地反攻开始了。   进攻与包围,仿佛巨大的车轮相互摩擦,角逐胜负。   站在高处的季以舟剑眉微凝,视野所及草木皆兵,整座昌国公府,到处是披甲持锐的士兵,所过之处,火光星点而起。   由外向内层层递进,如同放灯河上渐次亮起的莲花灯。   季澹扬声狂笑,“出来得正好,今夜就把你们连锅端了。”   不到他不急,徐州送回的军报中,有一则消息始终未引起太后和朝臣们的重视,是关于叛军首领许轲的来历。   这人便是两年前贿关引来北燕敌寇的夷轲道人,解知闻一直追查飞棠关一役的来龙去脉,一听就觉出不对。   而季澹则是从二叔公口中,关于徐州墨脂的线索,追朔到买主是夷轲。   这两人不约而同,由御驾亲征中嗅出一丝阴谋。   此时想想,就皇帝那脾性,领兵的解斓十成能力也发挥不出一成。   那么——皇帝危矣。   解知闻前脚离京,季澹便从太后手中拿到虎符,贲武卫全营出动,哪怕碾平祖宅,也要赶在噩耗传至京城前,活捉陆霓,还有病榻上将死的季湛。   先前崔氏冷眼瞧着儿子摧残未来儿媳,并未动容,总归娶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在望见阖府火光四起时,冷漠的面容终于色变。   “澹儿,你要干什么?快让他们住手,这是……”   祖宗基业啊,是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给他挣回来的家业根基啊。   “娘,你是为了我么?”季澹回过头,神情奇异的平静,眼中是深深厌倦。   “是……”崔氏顿了一下,麻木的心没来由紧缩,“当然是为你。”   “那就让我烧光这里,这些人……”   季澹指着火光中惊慌四逃的亲眷,“一个个都是吸髓吮血的蠹虫,扒在咱们长房身上这么些年,你还想留着他们?”   “可是、他们毕竟……”   季澹冷冷笑了,“你留着他们,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巴结你,安享尊崇,从一开始,你最在意的,不就是国公夫人的名头?否则,你既不满父亲没完没了纳妾找女人,何不离了他?”   崔氏枯瘦的脸上,像是有张无形的面具正在逐寸碎裂,浑浊的眼失神望向儿子。   季澹癫狂爆出大笑。 第97章 即位   激战蔓延, 火光亮如白昼,铁器相击声不绝于耳,到处是落荒而逃的季家人, 如一群没头没脑的羊群, 推来搡去,四下乱撞。   推挤间,季澹的手杖都不知跌落何处, 十数名亲兵簇拥着他退至高处。   “国公爷, 刀枪不长眼,你先暂时回避。”   跟了个毫无战事经验的长官,亲兵们也有一肚子苦水。   “季湛呢?长公主呢?他们人呢,死了没有?老子要活的。”   季澹连声喝问, 阴厉目光四处扫视, “他们只有区区五百人,今夜贲武营尽出, 八千人, 你别告诉我打不过?”   这打仗又不是垒石块, 多的一方就肯定占优势。   昌国公府再大,八千人那也挤不下, 半数以上守住外围, 进来的分兵各处, 缺少总指挥的情况下,大多各自为政。   反而是那区区五百人,在这错综复杂的宅院园林间一旦散开,譬如飞鸟投林, 一时难觅形踪。   亲兵也是一言难尽, 说来说去, 若金昌苑的人不是提前被逼出来,反倒可以瓮中捉鳖。   “骑兵营呢?叫他们进来。”季澹不耐听他啰嗦,直接上最强兵种。   “这……府里哪儿跑得开马?”亲兵结舌。   “步兵开道,给我把那些碍事的宅子推平。”   不少地方过了火,院墙焦黑形同废墟,此时季澹已无退路,唯有活捉那两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照砍不误。   成吧,这倒省事了,亲兵不再多言,传令下去。   不多时,府外马蹄呼啸,势如雷动,偌大的昌国公府,震颤如同天崩地裂,大厦将颓。   贲武卫在这次出征前再次换防,原先的玄天骑精锐都被解斓带去徐州,眼下这些全是没上过战场的翼州兵。   季以舟的这边则全是玄天骑出身,玄甲在身,仗着对府中地形烂熟于胸,化整为零,分作数十股,朝西侧门的方向突围。   先前乱起,季澹一时没顾上,陆霏还算剩了点儿机灵,立刻混进季府人流,一路惊慌奔逃,幸得宁通早派了人盯着她,最终在一座业已人去楼空的小院寻到人。   见到长姐,陆霏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我母妃她……自缢了。”   陆霓大惊失色,抚着她的发顶,一时难言。   胡太妃在得知太后要把女儿许给季澹后,就劝她逃出宫去找长公主,兴许能得庇护。   还没走出殿门,收到消息的太后已款步而来。   宫禁之中,季姝就是众人头顶那窄小的一片天,任何人不得稍有违逆。   母女俩被分别关押,不同的是,福顺公主嫁给昌国公,以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禁足在寝殿,吃穿用度一样不少。   胡太妃则被禁入冷宫,她思来想去一日,女儿这些年左右逢源,都是为了自己,活一日,就是她的累赘。   是以第二天夜里,缢死在梁下。   淳安得知后动了恻隐,其实与她母后的不安一样,大抵血脉至亲,总有些似有若无的感知力。   万一皇兄真败了……   就如上次去廷尉府,在淳安看来,她们这些女子的存在,根本无力撼动时局,搭把手在她来说易如反掌,种下这份善因,说不定将来能结善果。   陆霓听她抽抽噎噎说完,心下也不知是愤懑,还是感慨多些,看向身旁的季以舟,“即便亲母女,心性也可天差地别。”   昔日大庸朝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如今化作铁骑沙场,熊熊火光之中,曾经那场未曾亲历的梦境,在眼前变作现实。   母亲和程家的大仇得报,纠缠季以舟二十余年的恩与怨,不堪与负罪,在她的悉心开解下,于这废墟中,终于如同袅袅烟气,腾空消散。   骑兵营进驻,对于季以舟来说,简直就是来送装备的。   绊马索、偷袭,很快集齐马匹。   火光中,骑在马上的身影很快进入季澹的视野,先看到一袭红裙飞扬的长公主,宛如烈火中飞出的鸾凤,明艳惊动九天。   她身前带着福顺公主陆霏,那个本要成为他妻子的人。   娶不到长公主,总也要娶个公主才行。   季澹眼神明灭不定,曾经迫切的渴求已成烈火后的余烬,仅剩的这丝热力,依旧锋利如刃,洞穿躯体,千疮百孔下,面目全非。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凝在她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上,长刀烈如霹雳,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花。   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这一月,重伤难愈的消息全是假的。   今夜此地所失去的一切,注定覆水东流。   季以舟若有所感,回首间,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隔着祖宅的残垣断壁,遥遥对视。   陆霓随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在马上探出身子,握住他的手。   季以舟垂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哂笑摇头,“季家没了,由他自生自灭吧。”   两日前,陆霓接到云翳来信,刘宵拿出云总管走前交待的解药,季以舟连服两日,缠绵体内的毒性尽去。   此刻想来,若是早些行动,说不定胡太妃便不用死。   西门外,徐泽率城防司兵马,耗费一夜之功,已将贲武卫的合围撕开一条口子。   里应外合,五百精兵损失微乎其乎,突围出府时,已是天色熹微。   一行人先去长公主府,戚横元早已候着,带出郑通。   陆霓吩咐戚横元,“这些日子福顺殿下要在府中静养,本宫将她……托付与你,还望戚君尽心照料。”   接下来,须得兵分两路。   京城三军,贲武卫人数最多,昨夜国公府一役,人手损失并不大,另外徐泽的城防军只有三千人,即使加上禁军的四千人,也不过与贲武卫相当。   季以舟此去,便是要以武力收服贲武卫,使京畿兵权重归一统。   而陆霓,则在吕良等人护卫下,前往廷尉府,找到彭经浩,一同进宫。   今日大朝会,龙座之上,太后面色晦暗,显然已知晓,昨夜昌国公府毁于兵戈之下的消息。   待见到身穿十二色锦绮罗朝服的长公主,太后神情大变,阔别半年之久,这对宿敌终于再次聚首。   彭经浩捧着卷宗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惧怕,不论如何,这次不需他上赶着攀附,一桩天大的功劳,自己送上门,自然要好好把握。   人证郑通、相关物证尽数提交在前,彭经浩拿出一个时辰前赶出的案牍文书,在一众朝臣面前大声宣读。   “今有伪诏一案……”   郑通在戚横元的说服下,已全交待了。   他给人做赝品,一向有留底的习惯,此时拿出的,正是他当日依照原版临摹出的——   先帝传位诏书。   以及耿太傅留存的那份手稿,上面传位的名字清清楚楚,是先皇后所出嫡子,陆瓒。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上前查看两件物证,再添郑通的供词,已是证据确凿无疑,顿时一片哗然。   不得不说,这份证据亮出的时机恰到好处。   皇帝御驾亲征,现今身陷叛军包围的消息,近日已在京城悄然蔓延,没人敢明目张胆说道,但私下的议论不可避免。   人人都道,景德帝自登基以来,接连在各种大典上出状况,恐非天命之选。   陆霓目光扫过群臣,落在太后苍白的脸上,语声清朗徐徐说道:“景德帝之皇位,所非天授,他此刻……业已于丰州阵前薨逝。”   “你撒谎……”太后颤巍巍说道,镶嵌宝石的纤长护甲指向陆霓,“琚儿是正统,哀家没有伪诏,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她蓦地起身,厉声喝道:“禁军何在,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   “属下遵令。”   立在殿前的马洪昌下意识高声响应,手紧握在刀柄上,面对群臣激昂中,面色始终平静的长公主,一时不敢上前。   “马洪昌,哀家命你立刻将这贱人抓起来,难道你也想抗旨吗?”   此时,门外金革之声骤响,无数人执锐披坚,簇拥其中的,正是宁王陆瓒。   殿内众人齐抽一口凉气,包括马洪昌在内,所有人看向高座之上的太后。   显然,大势已去。   陆瓒在简单的即位仪式后,并未流连于群臣的高歌赞颂,遣退众人,来到皇宫最高的明武门上。   城内不受约束的贲武卫,在被季以舟率兵几次包抄围剿下,已零散至溃不成军,再以时局相告,业已全营归顺。   此刻,那袭高大身影来到明武门下,仰首与高处新即位的皇帝四目相对。   陆瓒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   季以舟命身后五百亲兵各去收整军队,独自一人上了城楼。   高矮两个身影,并肩望向城东昔日最繁华之地,宛如巨兽盘踞的昌国公府。   后半夜陡然猛烈的火势,如今只剩下零星几处火点,庞然大厦兴盛的过程缓慢而血腥,倾颓却只需几个时辰。   陆瓒曼声道:“从此,大庸再不受豪门世家把持,这是朕要谢你的第一件事。”   季以舟平静作答:“自作孽不可活,非臣之功,受之有愧。”   陆瓒转过身,正了正衣冠,躬身一礼,“第二谢,谢你于我微末时,多次倾力护持。”   回京之路凶险重重,齐煊手下的玄天骑由原先的三百扩充近十倍,皆是仰仗眼前之人。   季以舟微微颔首,坦然受了他的拜谢。   “至于这第三谢。”陆瓒唇边浮起淡笑,拿出一枚印玺,捧于双手间,“朕有心拜君为相,然这样一来,朝中便有双相,不如先以相国称之,待后事了结,自然,季相国便是独一无二。”   他说着,却并未将相印奉上,仍置于手中,浅淡瞳眸流露些许异样,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季以舟神色微凝,沉默不语。   “季相国与长姊的婚事,乃废太后一意孤行,恐非良缘,眼下,朕想替长姊……向相国讨一封和离书。”   从前,这少年是她全力回护的软肋,如今却已长成一柄锋利无情的尖刀。   季以舟垂在身侧的手负于后,平静摇头:“昭宁是吾妻,一生一世都是。”   *   冷宫之中,太后一身中衣,于萧瑟中战栗,目光呆滞,思及出征在外的儿子,仍不相信他已战死。   解知闻临走前,曾郑重其事向她请罪:姝儿,求你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一定会带兵回来勤王。 第98章 正文完结   京通河乃京城水路, 向东可至青州,此时距京城十里处的闸口,施工刚刚结束。   年前户部拨款, 命工匠抬高坝底, 虽不知此举何为,但有工开匠人们就高兴,连年关也没顾得上歇, 如今业已完工。   工头老王今日来坝上做最后的检修, 忙碌半日,直起腰时,顿时双眼瞪得铜铃般大。   只见青州方向的河面上,铺天盖地的船桅密密麻麻, 好似乌云被狂风卷着浩荡而来。   足有上百艘大船, 人站在岸上只如蝼蚁,老王虽知徒劳, 仍是跳起来用力挥手, 大声喊道:   “别过来, 新铸坝底太高,你们的船过不了……”   人微言轻, 刚出口, 就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立在船头的解知闻自是听不到, 而他带来勤王的十万青州水军,便只能搁置在距离京城十里外的浅滩上。   消息报至金銮殿,朝会乱成一锅粥,百官七嘴八舌。   京城三军加起来, 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五千人, 这还是编制上算的, 陛下即位那日,内斗的损失也有小两千。   近乎十倍的兵力差距,且京军大多没上过战场,青州水军往年对战海寇,战力不弱,更有年前刚置的大批战备,实力正是鼎盛。   打不过打不过,除非京城九门全封,坚守不出。   解丞相打得名号是勤王,有人看出其中格局,眼下分明是两相相争,不由都将目光落在最前排的季相国身上。   季以舟缓步出列,向上迎着皇帝同样希翼的目光,语气平静,“臣愿带京畿三军出战。”   陆瓒郑重点头,倾其所有,连宫中禁军也全交由他调度。   一万多人由城北宣武门出城,沉重的城门在后缓缓闭阖。   有官员在城墙上宣读皇帝谕令:城中空虚,毫无防守之力,京城九门自此时起落闸。相国此去,须竭尽全力,拯救京城于水火,不死无归。   季以舟在马上回首,可眺见皇宫最高处的摘星阁,取下鞍侧的问天斩马,沉厚刀鞘凝聚无数英烈精魂。   “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手指抚过刀身,发出阵阵铮鸣,他低语呢喃:“昭宁,我愿为你,赌上自己的命。”   许轲说,只要拿得出赌注,天下、乃至性命,都可作一场豪赌。   愿赌服输。   *   今日朝会之事,皇帝严令后宫中人议论,秦双蹑手蹑脚溜进胥华宫时,紧张得快要断气。   四下一望,提起裙子朝寝殿拔足狂奔,进门捏着嗓子小声喊:“殿下,大事不好了……”   皇帝登基后这些天,因着后宫尚有不少事务,都由长公主代为打理。   陆霓并未住回熟悉的长信宫,那里的主人季皇后,在得知皇帝战死、太后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后,表现得无动于衷,年纪虽还未满十五,看来那沉稳的性子,倒是与其母崔氏有几分相似。   然而,季家毁于大火,崔氏、季澹母子葬身火海的消息,却只在一瞬间就将崔十九娘击垮,当夜服毒自尽。   陆霓现在住的这处宫殿,本是幼时就属她所有,胥华二字却是新改。   季以舟陪着她住在此,不过夜里总会不满嘀咕几句,要带她回秋月别院,待相国府建成,再搬去新家。   秦双是野惯了的性子,不似寻常宫女受得住深宫寂静,陆霓也并不拘着她。   今日听说大军出城,偷偷溜去看了,她这人除了话多,本没什么长处,若说唯一可取的,大概便是察言观色。   这几日皇帝每日下朝都会来长公主这里用膳,她从旁瞧着,觉出皇帝和新拜任的相国,似乎关系不大和睦,却每每在殿下面前装作相谈甚欢。   城门上那官员的谕令,她听得不是太懂,琢磨着“不死无归”却不像好词儿,这才赶回来报信。   前一月季以舟中毒虚弱,如今回复生龙活虎,每夜不免有些变本加厉。   陆霓这会儿才刚起,坐在镜前由白芷梳头,手中捻了支水头极足的碧玉簪瞧着。   听完秦双口齿伶俐的学舌,手中玉簪落地,断作两截。   陆霓长身而起,快步向外走去。   白芷盯了秦双一眼,不知是想骂她,还是该夸她,不过这会儿都顾不上了,连忙追出去。   “殿下……”   见她并非往前朝的方向,而是转至长信宫,白芷心里七上八下,“您不去找陛下吗?”   陆霓怒气凝在眉宇间,眼神却清明透亮,轻声冷笑,“阿瓒啊,本宫去找他有何用?”   解知闻的去向,这几夜夫妻俩也有过不少揣测。   京城最近的三州兵马,青幽翼,翼州如今全线在丰州,那边的战报有所滞后,但反正解知闻是用不上的。   幽州固守北关,眼下大庸新旧交迭之际,自不可轻动。   唯有青州,先前解知闻在水运司分一杯羹的阴谋,竟是两手准备,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季以舟说他早有安排,自青州回来后,就在京通闸口作了布置。   陆霓疾奔上摘星阁,累得胸口突突直跳,伏着栏杆向北眺望,这么远看去,上百艘战船如同过江之鲫。   她深感侥幸,解知闻此番大举来攻,若非季以舟早作准备,此时的京城,只能在炮火下苟延残喘。   战船上新配置的火炮,射程可达五里之远,京通河流经城北,距北城门不过三里路程,这个距离,足以将座落城北的皇宫轰成渣。   眼下战船被困在十里外过不来,京城安。   她极目远眺,在出城的军队最前端,仍可辨清那一袭高大伟岸的背影,眼中涌出热泪,如最无暇的珍珠,凝结成串,滚滚而落。   即使她和季以舟都知道解知闻的打算,但青州水军的兵力,是他们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   丰州战役自陆琚死后,叛军已退,解斓带着大部队回来,最快要半月。   他清楚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十倍以上的兵力,以及强猛火炮的正面攻势。   他这是去送死!   陆霓伏在栏杆上,痛哭失声。   见她这样都快掉下去了,白芷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拽着她向后退,“殿下你别这样,你要是死了,驸马可怎么办……”   以为长公主一心寻死,白芷觉得她若纵身一跃,自己一定会跟着跳下去。   谁想没费太大力气,就把人拽回来了,陆霓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用力痛哭。   陆瓒不知何时悄然到来,不敢去看伤心欲绝的长姐,回身眺望京城。   父皇驾崩那日清晨,他们一起在此点燃求救的烈火,那时的惶然好似一场噩梦,守在益陵的无数个凄风苦雨之夜,徘徊枕畔不去。   姐姐的哭声响在耳边,冷硬的心沉沉坠痛。   陆霓痛哭,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季以舟,是为眼前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帝王,她一手带大的亲弟弟。   哭过后鼻音浓重,水牢的旧伤,令她至今嗓音暗哑,陆霓幽幽道:   “阿瓒,你长得真快,辨察人心的能力,比父皇还要强上百倍,你知道的,以季以舟的实力,拼尽全力一搏,当可耗去解知闻半数以上实力,到时你只须守住城门,等待大军归来。”   陆瓒欲言,陆霓抬手止住他,笑了笑。   “你甚至连解斓的心思也算准了,他不会为了亲生父亲动摇国本,甚至,不会为你亲手害死他最好的兄弟,而避战。   登上皇位才几日,昌国公府已成昔日黄花,解家只留下可用之才,两相同归于尽,于皇权最大的威胁,被你一举彻底摆脱。   父皇耗费一生未尽之事,在你来说只须四两拨千斤。”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嘲讽,完全是欣然赞赏,陆瓒心头猛地升起希望,流露欢欣:“长姊……”   迎面,长姊白嫩的手掌重重打在脸上。   “但你对不起我。”陆霓神色平静,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这一巴掌,本宫还打得起吧?”   陆瓒半边脸上,鲜红的指印清晰极了,从小到大,姐姐从未打过他,连重责都没有,他蓦地抿住嘴,忍住一切翻滚在心头的情绪,点头认真应道:“打得起。”   陆霓伸手指向北面,“你也对不起他,但我不会代他打你,本宫要你……永远记着,你欠他的,没还!”   说完,她快步下楼。   “长姊,你要去哪?”陆瓒虽已猜到,仍是不甘追问,紧紧追在她身后。   陆霓道:“当然是去找我夫君,本宫与他生死同在。”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这是天经地义。   陆瓒的所有希望尽数落空,然而在高阁上,他不敢擅动,生怕逼得长姊自绝相胁。   下到平地,立时有四五个宫人拦住去路。   陆霓回身,冷笑望来。   陆瓒下颌紧绷,额角已冒出青筋,语气坚定:   “得罪长姊,是阿瓒的错,但放长姊出去,阿瓒就是畜生不如。”   终于到了这一步。   陆霓缓缓抬手抚在鬓边,猛地抽出秋水簪,按上碧玺,簪身脱鞘,利刃抵至咽喉。   她一语不发,桃花水眸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如一潭古井。   陆瓒怔怔望着她,双眼蓄满泪水,直到眼前模糊不清,长姐温和的笑脸深深篆刻在心上。   他脚步踉跄,倒退着回到摘星阁,缓缓关上大门,扑跪在地,追悔莫及。   “备马。”陆霓转身跑起来,衣袂翩飞,似欲乘风而去。   季以舟亲率五百亲兵蹚火,凭借精妙的控马术,穿过第一重火炮,身后人数锐减三成。   随后,徐泽和马洪昌带领所有人,趁换炮的空隙火速突进。   万余人,以最小代价突袭至船舷,仅全力进攻前三艘战船,其中就包括解知闻所在的座驾。   由此,数百门火炮齐齐哑火,战斗转为至为惨烈的近身肉搏。   厮杀中,仿佛灵犀相通,季以舟莫名蹿上一股难言的心悸,执着问天斩马的手竟轻轻颤抖。   蓦然回首,望见一袭猎猎红衣御风飞扬,他立于尸山血海上,漆黑的眸绽出喜悦。   她来了。   “裳裳是爱我的。”这句话出口,再没有从前的疑虑与忐忑。   他纵身跃下舰船,跳上一匹无主战马,疾驰向她。   越来越近,擦身而过的刹那,伸臂一带,将陆霓拥进怀里,顾不上满身满面的血,用力吻住她。   血腥气扑鼻,熟悉的怀抱炽热,陆霓只觉一颗无从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一边回应,一边用力拍打他,玄甲硌手,比刚才打阿瓒那下还疼。   总算松开,她重重喘了口气,绯唇水润,乌眸明媚,大声道:“我是来跟你一起死的。”   幽邃凤眼含着深沉情愫,泪意已无可忍耐。   “裳裳,我爱你。”   季以舟把头埋进她侧颈,闭上眼,泪无声自眼角划落,薄唇勾起深深的弧度。   “我说过的,永远不会让你涉险。”   *   飞棠关乃内关,除了两年前一役,平日很清闲。   三日前,滕磊率领三万精兵赶往京城,其中有三千装备一新的玄甲骑,正是两年前,季以舟并未带走的那批。   解斓彻查三关贿赂案时,滕磊硬着头皮没上交。   滕磊以为京通河上,会有一场炮火连天的激烈战斗,谁想赶到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岸边一骑飞驰,其上,季相国与长公主甜蜜相拥,首船一门火炮疯了似的追在他们身后狂轰滥炸。   马上两人深情拥吻。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徐州战事会在番外“凌靖初解斓篇”里交待,陆琚的结局也在其中。   由于小可爱们都比较惜言,阿柏只能自己决定番外内容,目前有:云翳篇、淳安篇、秦双篇,都是CP组合登场哦,当然男女主的肯定会有,霓舟养娃日常,你们想看么?   接下来,《新帝是我裙下臣》会在下个周末,也就是双十一前后开新。女主人设上,没有负累和重担,是个聪明通透的小懒猫。大家喜欢的话,就请动动小手,去专栏帮阿柏点个收藏吧,早日达到顺V的300收藏,V后每日双更哦。   大家知道的,阿柏一直很勤劳,搓手手星星眼~~   ———新文文案———   虞莜是建康宫最得宠的小公主,第一次见到秦昶,他正被人摁进泥泞,饱受欺凌。赶跑一众小太监,她蹲身挑眉:以后我罩你。   秦昶推了她个屁股墩儿,坐进一汪积水,新上身的石榴红裙污湿大半。   世人都道,惜元公主生就慧眼,得其青睐者个个平步青云,引得无数天之骄子,拜倒在石榴裙下。   众多裙下臣中,唯独秦昶身为敌国质子,前途晦暗。   纤指挑起轮廓冷厉的下巴,虞莜得意轻笑:小狼崽儿,今后有我罩着你。   十年恩惠,秦昶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关乎她后半生幸福的大好姻缘,一桩桩尽数破坏。   金陵日暖春和,本是廊前檐下、自在盘旋的燕,到了那滴水成冰、风刀霜剑的北齐和亲,怕是没几日好活。   送嫁那日,纤纤素手挑起朱帘,露出一张明媚娇靥,摇着帕子弯唇嘻笑:   本宫去找小狼崽儿了,大伙儿可别想我哟……   落下帘子,虞莜一脸晦气推开边上人:麻烦让让,容本宫躺平。   秦昶志得意满俯身裙下,指尖薄茧磨得她下颌刺痛:   “莜莜是我一个人的了。”   朝夕兵戈扰秦淮,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新婚夜大雪纷飞,虞莜如枝上寒梅瑟瑟,秦昶许诺,将来必还她春风十里。   她带听不听,沉迷红鸾鲛帐春情浓,怂恿他安于逸乐,容后枕戈。   闲逸安养,竟养出一支精锐,厉兵秣马,傲视群雄,昔日有志天骄纷纷赶往北齐,借前朝公主的关系前来攀附。   重返金陵那日,秦昶众望所归登基为帝,昔日亡国公主,被世家推举为后,赞誉不绝。   “惜元殿下爱民如子、大公无私、救助仇敌于水火,其心皎如明月,高洁无尘,当为国母。”   虞莜慵懒高卧锦绣云间,纤纤素手随意抚弄新帝光洁紧致的胸膛,听见宫外群情激昂,纳罕抬眸:   他们对本宫……是有什么误解?   1V1双C,架空勿考究。   主写婚后日常,甜爽文。   万人迷公主亡国后只想躺平VS醋精大狼狗白手起家防火防盗防情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