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濯娇》 作者:南川了了 ·文案: 新帝登基那日,长公主姚蓁垂帘听政。 公主乃皇后嫡出,貌才绝艳,先帝在时,最受宠爱,更甚诸位皇子,冠绝京城。 珠帘下,玉手纤纤,缓缓拿起奏折。 首辅宋濯目不斜视,皎若玉树,徐徐上奏。 而晚间,一座不起眼的小轿自公主殿驶往宋府。 月色朦胧,从前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弯下骄傲的螓首,纤腰伏地,眸中泪光潋滟。 宋濯摩挲着瓷杯:“摄政王是我扳倒的,叛乱的诸王也是我擒进牢中的。想让秦颂活命,想让你姚家江山长在……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睫扑簌,咬紧下唇,不语。 宋濯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么。” * 起先,宋濯只是一时兴起,不满姚蓁曾经的利用与欺骗,想瞧瞧她势单力薄时的狼狈模样。 然烛火轻颤时,她娇声软语,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忘却君子端方,将她轻薄的宫装撕了粉碎。 那顶临时寻来的小轿,此后日日出入宋府。 他知姚蓁待他并无真心,委身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心上之人。 可后来,情到浓处,她小声啜泣之时,他会贴她耳边,一遍遍狠声道:“瞧清楚了,我是谁。” * 姚蓁平生,唯三后悔之事皆因宋濯。 一是因为曾经的心上人,利用了宋濯。 二是爱上宋濯。 三是没能早些除去宋濯。 …… ▽▽▽ 第 1 章 赐婚 《濯娇》 南川了了/文 2022/7/13,独家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风冷得紧,软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人脸。昨夜儿才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铺满青砖,松软如银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红裙摆扫出一道银光粼粼的痕迹。 青砖之上,珍珠滚边的玲珑绣鞋踏着雪,发出窸窣的、规律的声响,忽而一顿。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黄门〔注〕迎着风疾步蹚来,拦在姚蓁面前,垂首捧着汤婆子:“公主,天寒得紧,您且端着这个。” 水红色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被风吹的乱舞,瞧不清公主的样貌,只单单望得见一点红唇鲜艳如血,一尖水玉下颌,白皙得几乎透明。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裘氅微动,后摆扫出几道不规则的雪痕,而后长袖底下探出半只雪白的、指尖微绯的手,小黄门低垂着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余光看见公主轻轻颔首,没有应声,捧起汤婆子,放入袖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严实,原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单是瞧见了几根嫩葱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黄门便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忙错开视线,愣愣的瞧着自己足尖。 这一愣神,便忘却了师父说千万要多拦公主一阵的嘱托。回神时,那容华公主已经行至太清殿门前了! 小黄门脚底趔趄,急得头顶冒烟,慌里慌张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红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顺势滑落。 这清浅的一眼—— 小黄门倏地停了步子,望见她艳色无双的精致脸庞,不禁放轻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间却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秾艳,但气质沉淀地矜贵,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着他,神色平静,鬓边簪着一枚玉钗,垂珠随着回眸的动作轻颤,声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却挑起一个有些缱绻的弧度,眼尾绯色潋滟。随着声音传开,她的面前氤氲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水雾,愈发映的那双眼眸漆黑清冷。 小黄门脑门一热,磕磕绊绊道: “宋、宋相公要回来哩!” 闻言,姚蓁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 小黄门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见她的反应。 他暗道自己机灵。传闻中宋相公与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听闻宋相公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早便听闻过他出尘绝艳的雅名,满京城无人能及,容华公主为之倾心,合乎情理。 “……嗯。”顿了顿,姚蓁道,“知晓了。” 说完这么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仅是小黄门一人的错觉。 小黄门纳闷了。 可眼瞧着她将要推开门,他哪里还记得那点疑惑,满心焦急的直想跺脚。阻拦的话未开口,宫婢已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太清殿中,欢声笑语推搡着挤出来。 宫婢捕捉到谈话中的几个字眼,“赢了这局”“赐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脸上瞥,暗自心惊。 姚蓁垂下眼眸,将门推开,踏入殿中。 殿内,黄门总管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起伏的曲儿,伴随着唱腔,一枚银豆叶〔注〕越过地上纵横的“井”字白线,骨碌碌朝她滚来。 姚蓁足尖一顿,那银豆叶便停在了绣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与殿内齐刷刷看来的目光相碰,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陡然静谧。 众人赶忙齐齐伏地行礼:“拜见容华公主!” 姚蓁并未应声,目光泠泠,扫过殿中每一人的脸庞,看向皇帝怀中揽着的妃嫔脸上时,微微一滞,而后对皇帝盈盈一礼。 风雪自她身后簇拥而入,她微微躬身,倾腰的弧度、侧手的位置、甚至是发簪的垂动,皆同礼经中如出一辙,矜贵气浑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抬起头,纤长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平静,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皇帝讪讪地推开怀中人,同女儿面面相觑,实则心中有些发憷,以为女儿是来讽劝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银豆叶上。 姚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顿,俯身将银豆叶捻起,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掷—— 目光所及,银豆叶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为上营。 皇帝神色一缓,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侧的湘嫔,瞧见姚蓁此举,神色却陡然一变,站立不稳,鬓边钗环叮啷乱响起来。 她知道,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容华公主必然是听见了! 传闻容华公主对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女儿,虽心悦那宋濯,又怎能争的过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 果然,在掷完银豆叶后,姚蓁缓缓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嫔脸上,旋即轻飘飘的挪开。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这这位受宠的娘娘忽然闹出动静。但公主的礼仪不允她过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烧着地龙,此刻正旺,虽然门未阖紧,屋中仍炎热非常。 湘嫔同她对视后,前额渐渐渗出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 姚蓁也觉得有些热,便解开裘氅系带。裘氅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略有些单薄的水红色织金宫装,同色腰封,将细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摆上绽着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时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侧,姚蓁含笑问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说些什么话?”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声音,顿时柔了三分,隐隐带着一点婉转的娇媚,酥人骨头。 皇帝笑眯眯:“同湘嫔作赌呢。” “赌的什么?” “湘嫔说,若是她掷中上营,朕便为小五和宋家长子赐婚——” 他说到这时,一旁的黄门总管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便住了声,抬眼望去。黄忠脸呛得通红,不住挤眉弄眼。 这么明显的动作,姚蓁自然察觉到。 她掀起眼帘,目光从湘嫔脸上挪开,看向黄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嫔娘娘并未掷中。” 湘嫔颤声道:“……芹儿无福。” 皇帝朗笑两声:“什么有福没福的,缘分罢了。湘嫔未投中,窈窈随手一掷中了上营,这么说来……” 黄忠总算得了个空子,忙接话道:“这么说来,容华公主与那宋相公颇有缘分!” “不错。”皇帝道,“窈窈,你说呢?” 姚蓁正危坐着思索事情。她的发髻先前被兜帽揉乱了些,鬓发散开,有几缕贴在雪白脸颊,冲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烟火的清冷,有几分柔婉的美。 闻言她抬眼看向他们,一截雪白柔腻的颈子露出来,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个音节。 风卷起地上松软的碎雪,雪粒子涌进门内,殿前白茫茫一片,宫婢阖紧门。 门前羊绒毯上沾着雪粒子,地龙烧的旺,很快便将雪粒子融成晶莹的水珠。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命人擦去地砖上的白线,重新画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宫婢们走来走去,踩过绒毯,水珠乱颤,有些粘连成水渍,有些弹出很远。 姚蓁出神地瞧着那水珠看,冷不丁听见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帘。 皇帝把玩着银豆叶:“方才你既掷中上营,朕应允诺,为你同宋家长子赐婚,你意下如何?” 赐婚宋濯。 姚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眼,双手手指蜷缩,半晌没有回应。 殿中忙碌的宫婢黄门,无一不放缓动作,竖着耳朵听。 皇帝唤:“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应是巧合,女儿年纪尚小,应在父皇、母后膝下多侍候几年。赐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愿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说笑罢了,朕哪舍得将珍珠儿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点头。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嫔如何投掷银豆叶,她应下,走到面色错愕的湘嫔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条不紊的教她。 ——毫无芥蒂的神色,并不似宫人们原本猜想的那般,会因湘嫔女儿要抢她的情郎而不悦,甚至不顾身份而发怒。 她目光专注,抿唇投掷,衣摆微动,勾勒出纤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静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宫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浊息,即使生的极其秾丽美貌,气质在身,依然不似凡尘中人。 直至—— 殿门重新被人推开,有颀长身影举着伞缓缓走近。 那人穿着雪白色的大氅,边角用玄金色的线织出花纹,迈步走来时,像雪地里直立行走的鹤,孤傲矜贵,嗓音低沉,缓声道:“臣宋濯,拜见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银豆叶,从指尖滑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动,骨碌碌滚至门前。 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映着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颤。 ** 豫州饥荒,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来一回,至少一秋。 虽然有消息传来他们不日归京,姚蓁亦没想到,他们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过了两月。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回过神来,往宋濯身后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一面欣喜于他的归来,另一面又担忧,他会因听到方才父皇说要赐婚于她和宋濯的话语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没有她想见的人。 宋濯行礼后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经过姚蓁身侧时,停顿一瞬,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寒意从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宽阔,站在面前,极有压迫感。 姚蓁不禁往后侧身避让。 宋濯轻声问:“公主在找寻什么?” 他眉眼昳丽,神情淡然,周遭气息是冷的,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席卷。 姚蓁经不住那寒意,又往后避让一些,摇头,钗环铃啷响,嗓音轻柔:“没什么,雪势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则是公主面有绯色,低声软语,宋相公眼中含情,两人举止亲密,行为暧./昧。 他们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为何要推却陛下的赐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说话,走到皇帝身后,同他绕到内殿谈话。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隔着屏风朦胧传来,姚蓁无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面,雪势的确大了,方才她来的时候天还算晴朗,如今正飘落着鹅绒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轻微的颤抖,短促的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离去。 雪太大,无法行走。宫婢们翻找一阵,唯唯诺诺,无功而返。偌大的宫殿,竟寻不到一柄伞。 公主的眉心,缓缓蹙起。 宫婢们瞧见她逐渐变冷的神色,心惊不已,跪地请罪。 吵的她愈发心烦,却不能表露,神情愈发冷淡。 就在这时,皇帝同宋濯谈话完毕,两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窈窈。”皇帝问,“怎么还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面纷飞的雪花:“雪势太大,女儿忘记带伞,殿中也没有伞。”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确很大,十步外不能视物。 他瞧见了门旁竖着的那把伞,视线移向宋濯:“你的伞?” 宋濯轻轻颔首。 皇帝道:“你既没有侍从,便执伞护送公主回殿罢。再耽误下去,雪不知该大成什么样子。” 宋濯应下,拿起那把伞,走到姚蓁身边,与她挨得很近,这次只有半步距离。 一股冷冽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紧紧锁住姚蓁的感知。 他长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吗?” 第 2 章 狸奴 伞柄是棕木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手指愈发的白,却并不显无力,指节带有沉甸甸的骨感,将伞牢牢握在手心。 姚蓁颔首,两人便一同行礼道别。 走到殿门前,宋濯撑起伞,姚蓁走进伞下。伞面阴影倾覆过来,堪堪可容得下两人身形。 竹青伞面缓缓移动,两道矜贵的身影没入茫茫的大雪中。 公主并不习惯与旁人距离这般近,起先,离他有半臂距离。但这伞实在小的可怜,走了几步后,她余光瞥见宋濯将伞倾向她,他的肩背又十分宽阔,另一半肩膀很快落满细碎的雪。 她便朝他靠近了一些,两人衣袂紧挨,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强势到连风雪的寒冷都似乎被驱散许多。 殿中热气十足,才走入雪中时,姚蓁并未感觉到冷。 走出一段距离后,热气渐渐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宫婢和她手中的裘氅都被落在太清殿中了。 伞外雪正浓,殿中情况未可知,又走了许久的路,绣鞋上沾满了融化的雪,很凉。 姚蓁不大愿意折返回去。 然而宋濯不比寻常人,她不好差使他,帮她拿回裘氅;她在此地等他,也冷。 不若快步赶回宫。 她抬头瞧向宋濯。 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鼻骨在脸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身上的大氅,绒毛肆意纷飞。瞧上去暖和极了。 他与她并不熟识,贸然向他要大氅,或者靠近他取暖的举动,都不妥当。 姚蓁默默朝他身后侧了侧,想以他的身躯为自己略微遮一遮寒冷的风雪。 走了几步,宋濯忽然侧过脸,沉声唤她:“公主。” 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酥痒,顿了顿才应:“嗯?” 两人眼神碰上,宋濯清沉的黑眸微动,示意她接过伞。 姚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伸手接住。 伞的重量不轻,伞上又覆着一层积雪,姚蓁极少自己撑伞,没料到这样重,公主细嫩的手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手一歪,伞盖摇摇晃晃,眼瞧着要砸到宋濯的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擦过她的手,稳稳将伞握住。 他将积雪抖落。伞面缓缓扶正。姚蓁掀起眼帘,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拿好。” 姚蓁迟疑着接过伞,这次用了双手,屏息凝神,将残留他温度的伞柄紧紧握住。 他人性子冷,体温倒是温热的很。 宋濯用低沉的嗓音解释:“伞骨用檀木制造,比寻常伞重了一些,女子拿着的确费力。” 姚蓁不知该应什么。心中有些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提醒。 正搜刮着话术,身后猛地刮起一阵温热的风,缓解了她的寒冷。 视线所及,一片雪白。她微微讶然,下一瞬,被宋濯的大氅紧紧裹住。 她举着伞,没有空余的手,不便系带。 宋濯便垂着眼,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挑起那带子,修长的双指翻转,将领口束好,随后接过伞,淡声道:“走罢。” 姚蓁微微抿唇,未曾想到他竟看出她不愿意说出的窘迫,纤长睫羽轻颤,心中攒出一股暖意。她将脸往衣领中埋了埋,小跑着依在他身侧,快步往自己的宫殿走。 - 到了嫏嬛殿,一抬眼,门前簇拥着许多宫婢。瞧见她,有几名宫婢举着伞快步前来。掌事的大宫女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急切的告诉她,眼神不住往宋濯身上瞥,欲言又止。 姚蓁眼皮急跳,会意,让宫婢引着宋濯先去偏殿稍一歇息,自己提着衣摆,穿过浓厚雪幕,匆匆跑进殿中。 “怎么了?”姚蓁问。 宫女惶惶,不敢直视她的眼:“方才皇后娘娘来寻公主,在殿中停留一阵,发现了公主前些日子捡回的狸奴,此时、此时正在殿中发怒呢……” 姚蓁鼻息一窒,眼睫乱眨,停滞一瞬,抬手推开殿门。 殿中没有光亮,推开的一线门缝,是唯一的照明,可供朦胧视物。 宫人垂首肃立,有些压抑的气氛正在弥漫。 姚蓁收敛心神,缓缓走入殿中,瘦长身影被拉长,风雪肆虐,她的衣摆被吹得飞舞,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感觉到有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她伏在地上,双手合拢,给高台上的皇后行了叩拜礼。 皇后沉声道:“回来了。” “是。” “说说罢。”她命人将姚蓁安置狸奴的竹篓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掀开竹盖,狸猫尖细微弱的叫声响起,不绝于耳。 姚蓁立刻道:“女儿有错。” “初雪时,女儿途经学堂,偶然发现濒死的它,于心不忍,便将它带了回来……” 皇后没应,冷笑两声:“这孽畜,吵得本宫脑仁痛。” 姚蓁立刻想到,幼时她养了一只幼犬,因见到母后而吠叫不止,被宫人活活打死,立刻颤抖起来。 殿中一片死寂,瘦弱狸猫的叫声格格不入。 姚蓁听得揪心,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皇后的指尖磕着木桌,一下又一下,忽然一顿:“你去学堂做什么?” “女儿去找陆夫子请教学问。” 其实不是,她是去寻秦颂的,想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去瞧两眼心心念念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个借口,正好可以来应付母后。 闻言,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招手让姚蓁起身,站到她身边来,漂亮的凤眸闪着柔和的光,唇色嫣红,容貌倾城,温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因此等污浊之物染尘。” 姚蓁垂眸,安静应是。 皇后提起竹篓,掀开褥子瞧了一眼,小猫瘦弱的不如她一只手掌大小,有气无力的叫着。 “的确可怜。”皇后道,“但公主殿中,不要有此物。——你在哪捡到的它,便将它放到哪边去罢。” 姚蓁抬眼看,外面是密密匝匝的雪花,这么冷的天,她若是将小猫放回那偏僻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冻死。 她欲出声恳求,想要皇后宽限一些时日。 怎知皇后忽然惊叫一声,径直将竹篓甩了出去! ——那小狸猫感觉到温暖的手,猫爪胡乱试探,尖利的爪钩不小心勾到了皇后的指尖! 宫人齐齐跪下请罪,姚蓁脑中“嗡”一声,眼睁睁看着竹篓落地,小猫滚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嬷嬷迅速道:“奴婢这就去将那小孽畜打死!” 皇后应了一声什么,姚蓁没听清,只觉得她红唇翕动,十分可怖。 宫人快步上前,眼瞧着就要走到小猫身侧,姚蓁不知从何涌出勇气,疾奔过去,用力推开她们,捧起小猫就往殿外跑!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轻盈,很快便甩开身后一众宫人,跑的不见影。 她浑身发颤,双眼绯红,冲进浓重的雪幕中。雪花砸在脸上,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很冷,赶忙将狸猫收在袖中。 所幸狸猫并没受伤,睁着水蒙蒙的湛湛眼眸看她,看的她心中泛着柔软的酸。 一路疾奔,红墙映雪,疾略而过。 她抱着狸猫,在雪中顿足。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一时觉得这皇宫十分陌生,不知该往那边去。 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处是她想去的。 落雪扑簌,天地寂寥,姚蓁心中一阵悲戚。 蓦地,身后道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姚蓁心中一紧,以为是有人追上来,正要抬步走,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布料。 她想起来,宋濯便是穿的这身衣裳。这颜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宋濯穿着好看,她印象略为深刻。 一回眸,果然见宋濯执伞缓缓而来,瞧见她的狼狈模样,眸色依然淡然,微微颔首:“公主。” 姚蓁仰首看他。她眼尾绯红,目光炽热,眼睫湿润,不知是沾了碎雪,还是才哭过,将宋濯瞧得微微一滞,迟疑的停步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 她听见了嬷嬷的喊叫,浑身一抖,疾步朝他跑来。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不知是风吹还是她跑的太急,扑进他怀中时,她的发簪滑落,叮啷落进雪地里。 绾的十分规整的发髻散开,寒冷的发丝,冰丝绸一般滑了他满手。 宋濯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她的手也是凉的,眼眸直勾勾的瞧着他,眸色潋滟,满是恳求,双手摸索着去寻他的衣袖,摸到了,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攀住。 “求你,”她眼中潋滟着一汪泪,嗓音褪去平时的冰冷、不近人情,软糯而带着一点哭腔,“帮帮我……” 她掀起衣袖给他瞧,一截藕段般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探出一只颤巍巍的狸猫脑袋,花色是规整的灰黑白。 姚蓁长发散在身上,披在脸颊边,乌发映雪肤。 一人一猫,皆是眼中水汪汪,神似地楚楚可怜。 宋濯喉头微动,冷静地抽回手,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一声声恳求无果,姚蓁眼中盈着的那汪泪水,摇摇欲坠。 他是这般的心冷,传闻他又极度好洁,怎会出手相救。 姚蓁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一点点滑开,眼神中充斥着无助。 她忽然想到,她的母后,与宋濯母族,有些渊源。 于是她再次将手按在他的袖口之上,低声恳求:“宋濯哥哥,求你,将她带走罢。”  “天怎么冷,你若不带走它,它会活活冻死的……求求你……” 说到这里,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尾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垂在小巧的下颌之上。 在她唤出那一声“宋濯哥哥”后,宋濯眉头微蹙,神色似有动容,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 姚蓁瞧出他的心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将小狸猫捧出。 小狸猫又开始哀叫。 宋濯深深看了姚蓁一眼,目色翻涌,鼻息微沉。 一墙之隔,不断有声音传来,姚蓁不敢再耽误,趁他态度松动,迅速掀开他的衣袖,将小狸猫安置进去。 冰凉而柔嫩的手指,始终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 第 3 章 玉簪 伞面不知为何,偏移了一些,细雪簌簌,落了两人满头满肩,宛若白发。 猫儿贴着宋濯精瘦的手臂,感受到温暖与淡香气,迟疑一阵,用猫头贴在他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发出极轻的、柔软的一声:“喵~” 这一声唤回姚蓁的思绪,她察觉到不妥,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带感激,看向宋濯,嗓音轻轻柔柔,还带着点鼻音:“多谢。” 她为她之前对他的腹诽感到抱歉。 ——他们二人并不熟识,他又不明事情来龙去脉。 起先不肯帮她合乎情理,最后出手相助,乃是他为人璞玉浑金,良善敦厚。 随着她退开的动作,柔顺的长发,缓慢地一缕缕从宋濯手掌、手臂滑离。 宋濯面若冷玉,神色淡然,没说什么,将伞扶正,收拢袖口。 他漆黑的长眉上沾着碎雪,深邃眼神从她潮./湿的眼睫上略过,一言不发。 周遭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涌过来的。 姚蓁此时才发觉自己并未跑出多远,此时身在嫏嬛宫外的夹道中。 她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听见动静,眼神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明显是在畏惧。 可很快,宋濯瞧见,她恢复平静,面色淡然到几乎有些冷,对他道:“雪又要下大了,快些走罢。” 她收放情绪,这般自如。 猫儿不安分地在袖中乱蹭,它太小,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宋濯垂眼,执伞的手轻轻拍在袖口处:“安分一些。” 猫儿哑声“喵喵”抗议,扒着袖口钻出来,对上他冷黑的、压迫感极强的眼眸,僵住,缓缓退回袖中。 姚蓁看着它,眼眸中融化出一些不舍的情绪。 一时谁也没有动。 “公主,你不走吗?” 蓦地,姚蓁听见宋濯这样问。 她微微睁大双眼,猛地抬头看他。 宋濯掀起眼帘,目光从声音嘈杂处,远远望向静谧的宫墙外:“太子一行人,此时就在宫外。” 太子一行人。 其中就有秦颂。 姚蓁鼻息紊乱,心跳砰砰,思忖一阵,才试探般的问:“你的意思是,能带我出宫?” “是。” 他这般笃定,姚蓁又有些犹豫了:“父皇母后那边……” “臣去说。”宋濯道。 身周的脚步声与搜寻声愈发密集,两人蹚着雪,快步挪移至相对静谧的场所。 姚蓁心跳面露希冀,侧首看向他。 这次酿出大错,还如此忤逆母后,姚蓁不用思索,也知母后必然动怒,自己也将又一次被禁足殿中,对外称病。 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明明她有另外的选择的。 宋濯垂首,敛去黑沉眼中情绪,低语几句。 姚蓁听得眼中泛起点点亮光,微微颔首。 ** 出宫的东华门前,矗立着两排肃容的卫兵。 姚蓁心跳的极快,举着伞,停在数十步外,宋濯冒雪过去,长身玉立,去寻家中车马。 她将伞遮得很低,从外面看,只露出一点红唇,引得过往巡逻的守卫频频注目。 她身后有站岗的守卫,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 “皇后宫中才传信,说是找不见容华公主了,让咱们留意些,还交待不要声张。你说这么个大活人,出行时又是前拥后簇的排场,怎么会找不见了?”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公主是个倾城的美人,应当极好认,不怎么费力,说不定还能捞着些奖赏。” “有多美?”有守卫问,朝前方努努嘴,“有前面打伞的那个小娘子美吗?” 众人齐齐抬眼看去,姚蓁听见他们的交谈,怕他们将她认出来,匆匆将伞一偏—— 于是他们只瞧见了一截细腻的手腕,和伞下垂落如瀑的青丝。 不远处的宋濯命人牵来马车,自己稳步朝她走来。 行走时,他不经意抬眼,恰好看了一眼正在往这边看的守卫,雪色下苍青色的衣襟,映得他眼神极冷。 守卫没想到人是随宋濯来的,愣神一瞬。 传闻宋家公子性冷喜洁,不近女色,今日一见,未必如此。 宋濯收回目光,抬起伞,站到她身侧偏后处:“上车罢。” 他将伞递给侍卫,垂眸瞧着自己衣袖,又抬眼瞧姚蓁,眉尖微蹙。 姚蓁扫视马车几眼,扶着门框,踩着脚蹬踏进车。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眉心蹙的更紧了。 – 才进马车便听见了猫儿细弱喵喵声,姚蓁在铺着软毯的凳子上坐正,目光四下逡巡。 宋濯进入车中:“在匜(yí)盆〔注〕中。” 姚蓁目光落在案下堆叠着绒毛的盆里,俯身,指尖挑起绒褥。 猫儿瞧见她,停止喵喵叫,舒适地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弧,嗓中发出微弱呼噜声。 她用指尖轻轻贴了贴猫咪的脸侧,宋濯落座,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世族当权,宋家势大,守卫们无人检查宋濯的车辇,马车载着公主,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如此顺利,姚蓁有些恍惚。 她一言不发,宋濯生性寡言,一时无人出声。 行了一段距离,宋濯挑开帷裳,向外瞧了一眼,道:“陛下此时应收到公主思弟心切,随臣出宫的消息了。” 姚蓁抬头,从帷裳缝隙中瞧见茫茫大雪,轻轻应声。 又行了一段路。 宋濯忽然让侍卫停车,耳语吩咐几句,侍卫离去,很快折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递到宋濯手上。 他问:“公主要饮吗?” 姚蓁心中装着许多事,没有胃口,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宋濯便将羊奶放置到温热,用小匙舀了一些,喂给小猫。 等姚蓁发觉时,猫儿已吃的肚皮滚圆,而她也到了地方。 她真挚道:“多谢你。” 宋濯道:“不必。” 下马车前,姚蓁又犹豫了,恋恋不舍回头瞧小猫。 猫儿并不知晓这一场离别,在温暖的被褥中餍足地睡着。 她看向宋濯,后者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的挑起衣袖上一根白色猫毛,放置在一旁。 姚蓁垂眼,慢慢走下马车,看上去面色平静,瞧不出难过之色,只有她自己知晓,心中苦涩的很。 她身不由己,猫儿不适合跟在她身边,托付给宋濯是无奈之举,也是明智之举。 只是……总归还是怕日后不能再相见。 她有些难过,只盼日后猫儿莫要忘了她。 ** 赈灾一行人才至京城,便被皇帝一道口谕拦在了宫外,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只传宋濯一人进宫汇报灾情。 姚蓁面前的便是那间宅子。 门前两侧布满乔装的皇家禁卫,姚蓁裹着大氅,亮了身份,被恭恭敬敬的请进去。 太子在二楼,姚蓁穿过院子,搭着木梯上去,一进门,十二岁的太子姚蔑便小跑着迎上来:“皇姐!” 姚蓁应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奔波,可还适应?”她问。 太子的面颊比往常在宫中时,要黑瘦许多,闻言憨厚地露出笑容:“嗯,蔑儿跟着宋哥哥和秦哥哥,还有官员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姚蓁环视房中,并未寻到她想见的人:“你秦哥哥呢?” 姚蔑答:“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姚蓁未免有些失落,但不便表露,又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几句体己话,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对镜将散开的长发绾好。 拿掉兜帽,绾发时她才发觉,在宫中掉落的那枚簪子不见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捡了,当时情形紧迫,或许是记错了。 她身上披着宋濯的大氅,屋中有地龙烧着,很暖和,便褪了下来,抱在怀中。 他身量高,衣服也宽长,被她穿在身上,未免有些拖长,弄脏了后摆。 得洗净后才能还给他了。 她对镜绾好发,姚蔑走进来,瞧见她搁在一旁的大氅,尚且青涩的脸庞上露出一道了然于胸的促狭微笑: “皇姐,这是宋哥哥的氅衣罢?” “嗯。” 姚蔑脸上戏谑之色愈浓:“还说你与宋哥哥不熟识,同行一路,他洁癖重的狠,莫说是女子穿他的衣裳,便是我们碰一下也是碰不得的,你俩……” 姚蓁放下篦子,面无表情,淡淡瞥他一眼。 眼眸清湛漂亮,却让人无端生冷。 姚蔑背后一寒,乖乖闭上嘴,退了出去。 才走出去,又颠颠跑回来:“皇姐,皇姐!” 姚蓁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刚要出声斥责,姚蔑继续道:“秦哥哥回来了!” 她鼻息一窒,胸口处漾起一圈圈酸甜的波澜,哽了一阵,低声道:“我下去瞧瞧。” – 此时雪势才止,明月皎皎而出,满院银辉。 姚蓁顺着木梯走下楼,缓缓瞧见堂中全貌。 月白色衣袍的公子,从雪地里翩翩迈步走进门,衣襟上好似沾满了雪的白。 他没有注意到她,对主位处微微颔首。 姚蓁心中有些失落,但能瞧见他一眼,总归还是欣喜的。 或许是因她站的位置有些偏,秦颂没看见她在这里,才先同堂中人搭话的。 想到这,姚蓁才注意到,原来屋中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迈进堂中,走了几步,瞧见苍青色的衣襟,端正坐在面对门的雅座上。听见脚步声,他侧目看来,眉骨沉沉压着眼,凤眸漆黑,眉眼分明昳丽,浑身却透着一股子冷劲。 正是宋濯。 秦颂也瞧见了她,微微讶异,旋即浅浅一笑,行礼:“公主。” 宋濯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姚蓁看着他们,隐约记得两人是远方表亲关系,宋濯唤秦颂一声表兄,他们私底下关系还算不错。 因而宋濯见到秦颂,便将眼神从姚蓁身上抽回,询问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秦颂一一应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心底却十分烦躁。 他才从外奔波回来,满身尘土,鬓发散乱。 若是平常倒也无碍,只是此时,一旁站着位清冷出尘的公主,宋濯又着锦衣玉带,玉冠玲琅,对比之下,显得他愈发寒酸。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实在不想多说下去。 宋濯只是随口一问,秦颂回答完,他便不再说话。苍白修长的手,捧起一旁放着的策论,一页一页的翻着看。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秦颂虽欲与公主多说几句话,但宋濯在此,他做什么都显得黯然失色,便寻了更衣的借口要离去。 姚蓁不便跟上去,原地踟蹰一瞬,又不知与宋濯说些什么。 想问他说要回府,为何又在此停留折返,又他是因为公务,她不便询问,说出来反倒尴尬。 便也寻了个由头,欲上楼。 “等等。”宋濯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寂静的堂中响起。 姚蓁与秦颂同时止步,看向他。 宋濯垂眸,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摊在掌心之上: “公主,你的簪子,落在我那里了。” 第 4 章 送药 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 宋濯迈进房门。 迎面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他褪下披风,垂眸看,小猫颤巍巍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抬起乌黑的眼眸看他,水涔涔的眼眸。 依旧瘦弱,但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宋濯温声道:“喂过它了吗?” 侍从答:“喂过了。” 宋濯往前迈步,小猫倏地缩回屏风后,他便停住脚步。 半晌,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这顽物。” 他不再管它,折到另一侧,捧起策论看,时不时低咳几声。 手边烛火明灭,映出他俊美的轮廓,高挺的鼻尖泛着一点光。 支摘窗未关紧,风幽幽吹拂进来。 宋濯起身去关,回身时,足尖一顿。 小猫蜷缩在他脚底,瑟瑟缩紧身子,险些被他踩到。 宋濯凝眸看它,嗓音清磁:“小东西,你跟着我作甚?” 小猫自然听不懂他的语言,确认危机解除后,“喵喵”两声,从他脚旁挪开,雪白的爪间,拨弄着一个小物玩。 宋濯从一旁绕过,脚步放慢许多,入座后,忽然一顿,目光落在猫爪之间,眼中泛开微冷的光晕。 隐在暗处的侍从一眼瞧见那枚骰子。 ——这是容华公主给公子的。 侍从心尖一凛,拿来毛球,同小猫交换,将那骰子取回,想要打水洗净。 宋濯忽然出声:“放下罢。” 侍从便搁在宋濯面前的桌案上。 宋濯看着策论,并未移目注视。 侍从退下。 宋濯的目光从策论上挪移至骨质莹白的骰子。 骰子泛着一股幽幽的清甜香气,属于女子的,极淡、极好闻。 宋濯微微向后侧身,火光明灭,他脸上攒着高低起伏的阴影,瞧不清神情。 须臾,他捻起骰子,收拢在袖中,神色淡然地捧着策论,继续研读。 侍从忽而折返:“公子,殿下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伤寒的药。”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容华公主殿下,只身前来。” 此时已过一更。 公主只身前来,身旁仅有一名婢子。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着实有些不妥。 侍从欲言又止。 宋濯拢着袖口,拨了拨烛芯。淡然道:“请公主进来罢。” 他起身,顿了顿,折返,从袖中拿出骰子,放在桌案上,才出门迎接。 ** 姚蓁提着食盒,站在宋濯院门前,婢子提着灯尾随。 满庭月色如水,姚蓁垂眸瞧水面上的树影婆娑,心中直埋怨姚蔑不靠谱。 ——他说药很快便能煎好,姚蓁素来有耐心,便陪他等;候了一个时辰有余,药终于煎好后,两人带着侍从携行而来,半路他却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腹部,说是吃坏了东西,闹着要去如厕。 他素来惧黑,姚蓁便由着他带走大半侍从,自己领着婢子只身前来。 药已经煎好,姚蔑说自己先前知会了宋濯,不来有些不妥。 而现在,姚蓁站在月光下,忽然觉得,来了似乎也有些不妥。 她踟蹰着,拿不准怎么办才好。 脚步声渐渐响起,宋濯轻轻咳了两声,声音极低:“公主,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隙,有隐约的猫叫声从屋舍内传出。 隔着一道廊庑,宋濯目光照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他在等她进门。 姚蓁抓紧食盒,裙摆扫过粼粼的月光,随他进屋。 待她进了门,宋濯将门掩上,略微抬起眼眸,看向她手中食盒,又看向她。 瞧不清神情,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深邃的海,令一切都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姚蓁的一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起来。 她抿抿唇,忽然有些后悔今夜来访了。 第 5 章 骰子 姚蓁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被他的目光瞧着,她坐立不安,分明是冷天,她衣着也并不厚,手心却渐渐出了汗,浸染在木制提手上,有些滑,又有些刺手。 宋濯的眸光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挪移向旁处。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 宋濯行至屏风处,将猫儿引出来,示意她看。 数日不见,小家伙精神了不少,探头探脑打量一阵,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被宋濯的衣摆拦住。 姚蓁心里欢喜,搁下食盒,蹲下身子,唤“喵喵”,引它到身旁。 宋濯让开,打开食盒,将药碗端起。 黑苦的药汁,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碗中人目光沉沉,将苦涩药汁端在唇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他缓缓吞咽着,眉头终究是轻蹙起来。 姚蓁逗弄着猫儿,眼瞧着要将它哄进怀里,蓦地,身后宋濯剧烈咳嗽起来,一声紧紧接着一声。 她浑身一僵,惴惴回眸,见他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抚着胸口,眉心皱地厉害,墨发因身躯起伏而前后摇动,像一片潋滟的水波。 犹豫一阵,她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连忙要破门而入,手触及门扇,想到什么,缓缓退回。 门内,宋濯的眼眸中咳出水色,面庞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眉心皱得愈发紧,强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侧身,拿出一个茶盏,似是要倒水。 然而他此时的模样,着实不像无恙,浓长眼睫沾湿,手颤抖地厉害,连茶壶都拿不住,无助极了。 姚蓁疾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茶壶,往茶盏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 宋濯将水递到唇边,溅出一些水来。他的唇此时因呼.吸.急.促而异常红润,顾不得以袖掩面,水面迅速沾上唇,快速消减下去。 姚蓁踯躅一瞬,快步绕到他背后,手抬起,落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温热手掌贴上后背。 宋濯浑身一颤,肩背骤然紧绷起来,目光在一刹那变得幽深无比。 屋中好热,地龙许是烧的旺了些,他的额角渗出一些汗珠。 姚蓁没在意,目光忧忡。他出了这么多冷汗,她疑心他犯了咳疾,喘不上气,见他似乎没那么咳了,便将手放下来。 她脚步嗒嗒,推开门唤侍从:“还不快来瞧瞧你家公子。” 宋濯稳住鼻息,嘶哑开口:“不必。” 侍从原本也没打算进门,闻言立即隐在暗处。 姚蓁回首。 猫儿早便被方才的这一遭变故吓得不知躲在何处,她目光逡巡一阵,未瞧见身影,目露失望之色。 再瞧向宋濯时,他面上已褪去薄红,端坐着,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小口啜饮,瞧不出一丝方才流露的无助与狼狈。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掀起眼帘,眉梢微微挑起,与她对视。 经历了方才,姚蓁忽然没那么惧怕他了,甚至在他瞧过来时,也未在第一瞬间错开,脑中反反复复映着他墨发微微散乱的模样。 所谓君子如玉,出尘脱俗,果真名不虚传。 她努力将脑海中的身影挥散,将注意力转向旁处,问他:“公子是有咳疾吗?回头我让蔑儿去宫中请来御医,为你医治。” 宋濯垂眸,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缓缓摇头。 他道:“只是呛着了,无碍。” 姚蓁轻轻颔首:“许是喝的太急。” 他既然饮完了药汁,姚蓁便不便在此久留。她唤来婢子收拾药碗,侧身让到一旁,不言不语。 一时屋中,仅有杯盏碰撞的细微响动。 宋濯瞧了一眼桌案。 那枚骰子早便在方才的慌乱中,骨碌碌掉落至瞧不清的黑暗处。 他忽然起身,修长影子,落在姚蓁身前。 她若有所感,回眸。 他身量极高,姚蓁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也堪堪与他肩膀齐平。他一起身,整间屋子便忽而变得有些狭窄。 那股让姚蓁承受不住的冷冽气息卷土重来。 她不禁退让。 宋濯行至她身侧,伸手取下披风,披在身上:“我送送公主。” 姚蓁赶忙道:“不必,天色已晚,你又染了风寒,快歇息罢。” 宋濯眸色沉沉:“好。” 婢女提着收拾好的食盒,跟在姚蓁身后。 姚蓁与他道别,接过食盒,往屋外走去。 烛火倏地跃动起来,姚蓁听见宋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 “若公主今日送来的是毒药,濯饮得这样急,此时恐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面容娴静,双眸却因讶然瞪大:“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毒害你。” 她听见宋濯极低的一声笑,然而他背对着灯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说笑罢了。”最后,他这样道。 姚蓁怀着疑惑离去,心道,宋濯此人,着实有趣,又着实无趣,说笑都说的让人满头雾水。 - 待她离去,他掩上门,缓步行至案旁,俯身将那枚骰子捡出来。 侍从端水入内,供他净手。 宋濯并未洗骰子,用布料轻拭表面,便拿在手心把玩。 侍从瞧得惶惶,心道,公子一向喜洁,为何不肯清洗这骰子? 他只知这是公主所赠,却不懂其中含义。 这般想着,他便问出了口。 宋濯目光沉沉:“我亦不知。” 他只知“玲珑骰子安红豆”,但不明公主差人赠他此物,究竟是何意。 骰子被他放在案上,公主是否瞧见,他也不知。 指尖微动,骰子在其上翻转,幽幽香气缓缓扑鼻而来。 宋濯心中没由来地泛起一股烦躁,他敛眉,压去那股情绪。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叩门声。 宋濯收了骰子。 侍从问:“何人?” 秦颂的声音隔着门扇传入:“是我,咏山。” 宋濯颔首,侍从将门打开,放秦颂入内。 他步履生风,满脸忧心:“你可曾有事? “我方才瞧见公主,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你风寒病症加重,便赶来瞧瞧……”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秦颂还欲说些什么,眸光落在他湿.红的唇上,忽而一凝。 “你嘴怎么了,缘何这般红?” 宋濯被他问得微怔,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是有些红肿。 “许是天干,有些火气。” 秦颂目光犹疑不定,联想到方才见到公主时,她心不在焉、眉头微蹙的态度,有一个荒诞的猜测渐渐在他心中发芽、生根。 他觉得自己洞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两人,莫不是当真有了私情?! 秦颂往先是听闻过一些宋濯与姚蓁之间的传闻的。 可他日日跟在宋濯身侧,深知两人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向来不信。 如今却渐渐有些信了,琢磨两人是怎样生的情。 他知宋濯一向好洁,不近女色,可……公主那般的女子,他会动心,在所难免。 思忖片刻,他落座宋濯身侧,目露促狭:“火气这样大,房没有个人儿可不行。赶明儿我去问过舅父,选几个清白的姑娘送至你房中,好纾解纾解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 ——宋濯侧首瞥他,漆黑的眼眸中,尽是冷意。 秦颂不敢再提,又搭了几句话,宋濯似乎在沉思,不怎么回应,便讪讪离去。 第 6 章 河患 ** 积雪消融,天气渐暖。 饥荒赈灾一事,果然另有隐情,查出许多受贿的官员,牵连之广,涉及多地官员。 此事处理起来颇为棘手,宋濯日日被召进宫,连续数日,终于办妥。 水落石出后,皇帝依旧未提及让太子、公主回宫之事。 此时,太子、公主正穿行在宋府的花园中,鼻端隐隐约约萦绕着梅花的幽香。 姚蓁驻足,瞧着吐蕊的梅花,面上不见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她对姚蔑道:“去年此时,凌汛河患严重,今年不知是何光景。” 姚蔑眨眨眼:“宋哥哥去宫中探问,应该很快便知晓了。” 姚蓁叹息一声,同他慢慢往回走。 园中种植各种梅花,足见主人家有多喜爱此物。 穿梭在花中,满是香气,她的忧虑被冲淡许多,渐渐行至宋濯的院子附近。 姚蔑瞧见宋濯的侍从,招手唤过来,问:“宋哥哥回来了没呀?” 侍从答:“回禀太子殿下,公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中。” 他看一眼姚蓁:“公子方才还说,要去寻太子、公主商议事情呢。” 姚蓁来这附近,不过是期盼能瞧上几眼秦颂,并不打算与宋濯见面。 可他此话一出,她不去便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拢拢氅衣,颔首,对姚蔑说:“进去瞧瞧。” 院中灿阳倾泻,暖融融的,宋濯坐在石桌前,俯身喂猫。 他穿着进宫面圣的渥丹色官服,尚未换下,红色衬的他脸色愈发白皙,不是苍白,被日光一照,鼻尖、下颌,连同衣袖下的修长手指,皆是白玉一般的质感。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眸,起身行礼。 狸猫踩着他的玄靴上,探头探脑,“喵喵”叫唤。 姚蓁不知说些什么,姚蔑自然不敢吭声,偷偷瞥皇姐。 腹中搜刮一阵话,姚蓁询问道:“公子的风寒可好了?” 宋濯颔首。 姚蔑便弯着眉眼,走到他身旁,道:“宋哥哥,方才侍从说你找我和皇姐有事,是什么事哇?” 宋濯道:“不急。” 他看向一旁正热衷为自己梳理毛发的猫儿,迈步走向姚蓁,猫儿被他一看,乖乖尾随,随他走到姚蓁身旁。 姚蓁有些恍惚。 最近因赈灾之事,他十分忙碌,她似乎许久未见过他了,看向他时,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有些陌生,不似从前那个冷漠的人。 宋濯行至她身侧,浓黑睫羽垂下来:“公主还未告诉濯,此猫之名。” 姚蓁一怔,随即面露赧然:“……未曾取过名。” 女郎羞涩时,脸颊沁出芙蓉般淡淡的红,含羞带怯,她今日穿妃色裙裾,妍丽而不妖娆,卓然妩媚,眼眸却清澈得很,宛如出水菡萏。 宋濯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姚蔑颠颠地跑过来,抱起猫咪,放在怀中逗弄,笑问二人:“现在要取名字吗?” “公主来取罢。” 姚蓁眨眨眼,没想到他会让她来。思忖一阵,试探般道:“……咪咪,或者喵喵?” 她对上两人的目光,脸又微微红:“花花怎么样?” 姚蔑摇头:“不怎么样。” 姚蓁不理会他,将目光挪移向宋濯,后者略一沉吟,淡淡道:“小名便叫咪咪吧,它应习惯此名了。” 姚蓁目露感激,有些得意的瞧向姚蔑,口中唤:“咪咪,咪咪,过来。” 猫儿“喵喵”回应,在姚蔑怀中挣扎起来,姚蓁伸手接过,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脊背。 侍从端来茶饮,宋濯坐回石桌旁,端起茶慢饮。 茶雾氤氲,弥漫在他眼前,模糊了他的面庞,却将那双漆黑眼眸映得愈发黑沉。 姚蔑坐到他身旁,问他,说要找他们议事,究竟是何事。 宋濯搁下茶盏,不应他,温声道:“公主。” 姚蓁正掻弄着猫儿下颌,闻言抬头。 他缓声道:“陛下旨意,明日,公主便回宫罢。” 姚蓁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哀婉起来,眉尖微蹙,眼眸像阴雨天时潋滟的湖面,眼睫眨呀眨,颤呀颤,牙齿缓缓咬住内侧的一点嘴唇。 她的眼眸会说话,在用眼神询问他,为什么。 姚蔑“呯”地搁下茶盏,嚷嚷:“为什么啊!” 他亦不喜留在宫中。 宋濯淡然道:“黄河水患,陛下命你我前去,公主独自留在府上,不妥。” 姚蔑一听,气焰微弱下去。 宋濯治水能力出众,前些年未曾高中状元时,便随父前去治理了洮河水患,皇帝特赐字“君洮”。 如今他未及弱冠,中第一年,便身居五品大学士,放眼朝中,向前数五十年,也不曾有他这般杰出的郎君。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去治水的人。 姚蔑自然找不出什么缘由反驳。 一时寂静。 姚蓁兀自出神,牙齿在唇上咬出一排泛白印记,连怀中猫儿挣脱她的怀抱跳出去,也不曾察觉。 她不想回宫。 她自小被圈养在宫中,宫中的红墙砖瓦,她早已看腻,高啄檐角与屋脊兽,都将人压迫的心头沉甸甸,喘不上气来。 她抿抿唇。抬起头来,目光泠泠:“若是,我请命与你们同行治水呢?” 宋濯沉吟:“路途颠簸遥远,公主恐怕受不住。” 姚蓁的目光渐渐亮起来:“不曾试过,又怎知我不行?” 她眼中重新焕发神采,灼灼眸光,看向宋濯:“可以吗?” 宋濯目光微微闪动,视线移向旁处,轻轻颔首。 “且去一试。” ** 姚蓁悄悄入宫,拜见了她的父皇。 太清殿寂寂,宫门阖紧,宫婢屏退。 姚蓁换了一身宫装,跪在地上,水红裙摆在身后荡漾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皇帝焦灼地在她面前踱步,眉头紧皱: “窈窈啊窈窈,你让父皇怎么说你!父皇拦下你母后,破例让你在宋府住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很荒唐了,你你你你……唉!” 他伸手扶姚蓁,让她起身。 姚蓁不肯,跪在地上,双手交叠,缓缓叩首。 她眸光盈盈,身姿柔婉,直起身时,腰身挺得很直,浑然不似旁人行礼时那般卑微:“女儿觉得,随行之事,并不荒谬。” 皇帝重重坐在龙椅之上,烦闷地揉揉眉心:“你说说看。” “一则,女儿乃是父皇与母后唯一的嫡女,百姓若是听闻女儿前去,出于对皇室的尊崇,民心必然会稳固许多。 “二则,最近贿赂官员之事频出,碍于父皇之威,女儿若前往,当地官员应当会忌惮许多。” “三则……” 她清晰地、一点点陈列出自己的理由,说完后,又深深叩首。 皇帝听完,沉吟不语。 半晌,叹息一声,将她扶起来,缓声道:“那便随你。 “传朕旨意——” - 姚蓁带着皇帝的旨意,走出太清殿。 殿外,一身冕服的姚蔑急切凑过来,询问:“父皇怎样说?” 他身后,在姚蓁来之前正与皇帝议事的秦颂亦疾步上前:“殿下,陛下意下如何?” 姚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袖中澄黄圣旨露出一角,面上浮现浅浅笑意:“同意了。” 姚蔑雀跃,小声欢呼。 他们缓缓走下台阶。 迎面,皇后闻讯而来,在侍从的簇拥下,冲姚蓁招招手。 姚蓁恐她阻拦,踟蹰一阵,慢慢挪移过去,微微抬首,仰视她华贵雍容的母后。 皇后目光沉沉,打量着她,伸出一只手,将她的鬓发挽在耳后,拥她入怀:“好孩子,路上小心。” 即使从前多有龃龉,此时姚蓁亦鼻头一酸,贴在她怀中,轻轻颔首,钗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皇后将她的婢子浣竹领来,吩咐了许多,浣竹皆一一应下。 姚蔑并非皇后所出,但由皇后一手养大,因而她也将姚蔑唤至身侧,抚摸着少年的头顶,谆谆教诲。 “……万事皆要小心。” 最后,皇后道。 他们应下,行礼告别。 路途遥远,出行不便,应轻装简行,因而连同仆从十数人,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姚蓁若有所感,回眸。 皇后立于台阶上,日光灼灼映下来,瞧不清她的神情。她瞧见姚蓁回头,摆摆手。 姚蓁登时红了眼眶,转过头去。 姚蔑默默贴紧了她。 几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重。 姚蓁踟蹰一阵,同落后半步的秦颂搭话:“秦公子。” 秦颂应:“怎么了,殿下?” 他悄悄朝姚蓁递去眼神,公主眼眶薄红,眉尖微蹙,未施粉黛,面若敷粉,苍白而不孱弱,像一朵泣露芙蓉,惹人怜惜。 姚蓁垂下眼眸,轻声道:“此去治水,秦公子一齐去吗?” 秦颂颔首:“一齐去。” 姚蓁点点头,余光瞧着他的俊俏的脸庞,抿抿唇。 想到有他一路同行,她的不舍与忧虑便少了一些,心中酸酸涨涨,因即将到来的相处时日,又有些高兴。 她眨眨眼眸,心中幽幽一叹,始终未曾想通。 ——当初宋濯在宫中替夫子授学,秦颂随行帮忙时,她鼓足勇气,托幼弟将那枚相思骰子并一枚红豆,装在信笺中,递给秦颂后,为何他待她的态度依旧如同从前。 疏离敬重。 他究竟是未领悟她的意思,还是领悟后,不想回应呢? 姚蓁不知道。 她亦不能拉下身份去询问,只能悄悄揣摩他的态度,以此猜测探究。 第 7 章 劫难 治水少不得工部协作,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工部侍郎指派与他们同行。 整顿完毕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京出发,往西北凌汛最为严重的朔方行去。 初始的十天,因途经辖地距京城富饶之地较为近,姚蓁还算适应。 渐渐的,马车驶离京畿,平原拔地而起,山脉错落高低,她渐渐有些不大适应。 公主代表皇家威仪,故虽她多有不适,却不能表露,只成日煞白着一张小脸,待在马车内,除却停车休整外,极少露面。 更别提寻找机会与秦颂相处。 这一日,她们行至信陵。 信陵属姚蓁三叔信王封地,宋濯派人先行一步通报,车队在驿站稍作休整。 姚蔑倚靠着车厢,百无聊赖,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着车壁,弄出一些动静来。 宋濯自外挑起帷帐:“怎么了?” 姚蔑神色恹恹:“没怎么,有些无聊……” 他看见宋濯,眼眸亮了亮:“宋哥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宋濯淡声道:“殿下请问。” 姚蔑眨眨眼,看向一旁惨白着脸的皇姐,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道:“你上车来。” 宋濯婉拒:“不妥。” 姚蔑探头向外看,见车队休顿的差不多了,将要进城,便指了一名侍从,让他牵走宋濯的马。 “骑马多累啊,”他道,“你歇一歇,马儿也歇一歇,快上车罢!” 宋濯只好上车。 姚蓁微微掀起眼帘,同他搭了两句话,因为在马车中,她便没有强支起精神,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不愿过多言语。 宋濯落座在姚蔑身侧、姚蓁对面,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姚蔑随口问了几个胡诌的问题,便不再缠他,歪在塌上假寐。 宋濯捧着书本看,久久盯着一页,似是遇到了困惑,眉尖微蹙。 姚蓁浑浑噩噩瞧见,怕自己弄出动静叨扰到他,放轻鼻息。 宋濯眉头蹙地更紧。 行到人烟稀少的山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姚蔑被颠醒,揉着眼眸掀开帷帐。 外面天气晴朗,惠风和顺,远处返青的高山缓缓后退。 他轻轻“咦”一声。 姚蓁看向他:“怎么了?” 宋濯亦放下手中书本。 姚蔑问:“近来未曾降雨,西北又少雨,为何会有水患?” 他看向姚蓁,姚蓁不知。 又看向宋濯。 宋濯沉吟一瞬,缓声道:“朔方靠北,河面常年凝冰,河水……” 他缓声说着,姚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听。 姚蓁听着两句,犯了困,托着腮沉沉睡去。 宋濯解释完,低声问:“听懂了吗?” 姚蔑用力颔首。 宋濯便将目光扫向姚蓁,后者撑着脸,睡得香甜,脸颊硌出深浅不一的红印。帷帐被颠得起起伏伏,透进一些光亮来,映在她脸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侧脸,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马车忽然一晃。 宋濯扶着桌角立起,低声对姚蔑道:“留神。” 他才说完这一句,马儿长长嘶鸣起来,车厢东倒西歪,将姚蓁颠地摔在桌案上。 有人在嘶吼:“保护太子与公主——!!” 姚蓁被颠醒,揉着眼眸,不明所以地直起腰身,眸中还带着一点懵懂的水光。 下一瞬便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腰身。 宋濯面色沉郁,一手牵着姚蔑,一手揽着姚蓁,在马车倾覆之前,带着他们闯了出去。 马儿脱了缰,马车翻滚几圈,掉落至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姚蓁还未完全清醒,眼瞧着马车顶没入水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她受了惊吓,一身冷汗,心跳砰砰,双手下意识紧紧地攥住宋濯的蹀躞带。 禁卫团团围在他们身侧,刀剑出鞘。 而他们对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秦颂在侍从的护送下,慌张地跑过来,目露担忧:“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揽住姚蓁的那只手上,目光一滞。 宋濯松开姚蓁的腰身,将姚蔑推给他,嗓音冷沉:“你保护好太子。” 情形危急,秦颂咽下喉中不适,连声应:“好。” 姚蓁脑中混沌,一时未及时说出“我也跟着秦公子”。 这一犹豫,等她回神时,秦颂早已带着姚蔑走远,而宋濯抽出腰边佩剑,将她护在身后,与人缠斗。 姚蓁怔了怔。她原以为,他佩剑只是用于装饰,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用剑。 远处,工部侍郎吹胡子瞪眼,扬声道:“贼人尔敢!我们乃是陛下的钦差……” 黑衣人一剑当头劈下:“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姚蓁惶惶不安,他们一路行来,十分低调,这些人的阵仗,分明就是冲他们而来! 她眼皮急跳,一时想不到何人如此大胆。 宋濯护着她,渐渐从黑衣人的重重包围中退出,退往通向城中的吊桥之上。 他站在桥上,与远处侍从对视一眼,后者领会他的意思,领着人,缓缓朝这边撤离。 队伍随行中,有许多武艺高强的禁卫。强悍武力压制下,对方很快落了下风,渐渐支撑不住。 有几人朝这边追来,皆被宋濯一一解决。 他们二人,缓缓撤离,即将越过吊桥,到达相对安全的河对岸。 姚蓁的双手仍紧紧攥着宋濯腰身处的布料,因为惊吓,手中沁出许多汗,眼睫上沾了泪珠。 腰身熨帖着温热,宋濯蹙眉,回头,瞧见她欲哭不哭的模样,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这时,黑衣人中忽然爆出一声爆喝,有人指着宋濯姚蓁的方向,大吼道:“快抓住那边那个女的!!那是公主!!抓住她,主公保你们妻儿平安,一生富贵!!” 十数人一哄而上,朝姚蓁与宋濯方向奔来。 宋濯神色淡然,将姚蓁牢牢护在身后,手中剑柄翻转,剑花一挽,便杀退一人。 姚蓁心跳的厉害,紧紧跟随他,这时候竟还能分出心神,想,这人用剑真好看。 贼人纷拥而至,被宋濯步步逼退,目光对视,其中一人蓦地后退,将吊着木桥的麻绳砍断。 仅剩的四五人,狞笑几声:“断了你的帮手,看你还怎么护这个娘们!” 宋濯面容肃静,不回应他们,偏头,低声对姚蓁道:“公主,跟紧。” 姚蓁用力点头。 宋濯缓缓提起剑。 贼人齐齐扑上来,面色狰狞,杀红了眼。 宋濯一面应对,一面又要分出心神护住姚蓁,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姚蓁虽然畏惧,被他护住,又觉得安心。 她不曾将畏惧表露出来,只是一双眼眸流露出忧忡目光,面容还算镇静,紧紧跟着他的动作,以防自己拖累他。 吊桥绳断,掉入湍急河水中,侍从禁卫来到对岸,距离太远,他们过不来,只能瞧着战局,焦灼万分。 姚蔑担忧姐姐,眼瞧着姚蓁被团团围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哇”的哭出声:“皇姐!阿姐!!” 哭喊声遥遥传过来,姚蓁听见,分了心神,脚步微顿,未能跟上宋濯—— 耳后扬起一阵刺骨的冷风,姚蓁知道,是有人趁机偷袭。 她惶然不已,浑身血液逆流,一时作不出反应。 宋濯余光瞥见,寒声道:“找死。” 千钧一发之时,他手臂猛一发力,将姚蓁扯进怀中。剑尖削断姚蓁一缕散落的碎发,宋濯目光微凝,足尖一抬,踢开砍向她的那柄剑,连同贼人一同一脚踢开。 她腰肢纤细,身姿柔软,倒入他怀中。 宋濯单手拥着姚蓁,怫然动怒,面容沉郁,剑起剑落,极快解决掉余下几人。 …… 他丢开染血的剑,撤离几步,鼻息略重,看向姚蓁:“没受伤罢?” 姚蓁从他怀中惶惶抬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发髻在混战中散乱开,乌发贴着惨白的唇瓣,面颊上泛着病态潮红,眼睫挂着泪,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公主威仪。 方才她当真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不明不白的死在这荒郊野外。 宋濯松开她,她足底趔趄,站不稳,犹豫一瞬,又将她扶住。 他的手臂被她握着借力,两人挨得极近,她垂落的长发缠在他的臂弯中,滑进他手心,水一般流泻。 宋濯垂眸,盯了一阵,没有出手拨开。 两人行至河畔,与对岸众人遥遥相望。 姚蓁小声道:“过不去了。” 宋濯道:“嗯。” 她的手搭至宋濯的衣袖上,用了一点力气攀住,抬眼看宋濯,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柔声道:“怎么办?” 宋濯目光逡巡一阵,发现他们那边还有另一条小径可走,只是可能要绕些路。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有路通往城中。 他便把自己的打算同姚蓁说,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给对岸的侍从看,示意他们绕行,至城中再汇合。 侍从颔首,一一应下。 安排完,宋濯偏头看向姚蓁:“公主,还能走吗?” 姚蓁仰头看他,琢磨着他话中含义,缓缓点头。 她的眼眶还因方才的惊吓而泛着薄红,下颌尖尖,衣裳单薄,娇躯在微微颤抖,身后是滚滚的浑浊河水,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裹挟其中。 宋濯目光微动,松开她,向前迈了小半步,又这返回来,侧身看她。 她欲跟着他,然而又踉跄一下,站不稳,往前一扑,下意识地揪住身旁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把抓住他的手。 宋濯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姚蓁歪头看他,又垂首看二人相牵的一双手,眼睫颤动,眼眶在宋濯的目光中,一点点由薄红变得绯红。 她轻声道:“你别丢下我呀……” 声音酥酥柔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娇气,猫儿似的。 宋濯浓黑眼睫垂落,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指那只柔嫩小手上,没有回应。 最后,他缓缓摇头:“不会。” 他没抽出手,任凭姚蓁将他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 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宋濯眉心微蹙,足下步伐快了许多。 走出几步,他忽然顿足。 目光沉沉,看向姚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目光向上,流连至姚蓁泛红的脸上。他探手摸了摸姚蓁的额头,滚烫滚烫,汤婆子似的。 他的手很凉,姚蓁趁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烧红的脸颊上,满足地小声喟叹。 宋濯目光沉沉,盯了她一阵,没有第一时间将她推开。 他面庞俊挺,神色还算温和,眼神却微冷。 姚蓁尚且存有几分理智,因他微凉的手回神后,便倏地将他松开,两人拉开距离,她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心中犹豫,拿不准是否应当抬眼看他,怕自己不妥当的行为惹他生厌,他会将她丢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她等了一阵,宋濯并未出声责备。她支着混沌的脑袋,悄悄抬眼睨他,他清凌凌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略过,面容淡然平和。 姚蓁顿了顿,想,这人虽瞧着冷了些,相处起来,却并没有那样疏离,她此前是狭隘了。 血腥气仍萦绕在鼻尖,宋濯难以忍受,步履稍快了一些。 姚蓁在马车上颠了许久,本就精神恹恹,又发了热症,提着裙摆追他,鼻息急促,怎样也跟不上。 她心房急跳,身侧萦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竟将她逼得气血翻涌,两眼一翻。 宋濯留心着身后,听见脚步声慢了下来,回头,恰好瞧见她摇摇晃晃、即将晕倒在地的模样。 他长臂一捞,将她扶稳,她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双目紧闭。 宋濯紧紧盯着她,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姚蓁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眉头紧蹙,沉沉看了她一阵,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往人烟处赶去。 第 8 章 情愫 暮色降临,夜幕从东方缓缓升起,缓缓吞噬着光明。几点星子缀在夜幕之上,忽闪忽闪。 乡野小道,两侧零落散布了许多林木与田地,远处犬吠声此起彼伏。 宋濯抱着还在昏迷的姚蓁,步行许久,终于寻到了一座农庄。 农庄不大,几十户人家,皆是屋舍简陋,仅供防风避雨。 他走到一间不那么简陋的木门前,抬手叩门。 门中人应着:“谁呀?来了来了!” “哒哒”脚步声响起,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农家大婶,瞧清楚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模样,愣住,大气也不敢出。 她磕磕绊绊道:“这位、这位郎君,光临我家,有什么事吗?” 宋濯在敲门时,便想好了说辞。 他躬身一礼,缓声道:“阿婶,我乃是一名商人,跟从商队运货,怎知走错了路,家……”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姚蓁。 迟疑一瞬,他接着道:“家妻不幸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四处苍凉无人,才冒犯上门求救,借住二日,还望阿婶能施以援手。” 边说着,他袖口翻转,从衣袖底下递出一枚银锭。 农家阿婶的眼眸亮了亮。 她原本还是有些怀疑两人的身份,但目光他们身上打量一阵,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看不清姚蓁的脸,只觉得她身条纤细柔软,恰好几个做完农活的庄稼汉回村,途经她家门前,对比之下,反而愈发觉得此人风度翩翩,气质出尘,疑虑打消大半。 她探出头,左右顾盼一阵,将他们请进房中。 她家壮丁皆不在,家中只有她和儿媳,屋舍空闲,刚好拾掇出一间无人住过的干净房间,供宋濯和姚蓁歇息。 阿婶做不惯细活,便将儿媳唤出来。她的儿媳略懂医术,家中有些草药,女大夫挑出几味药,阿婶便依照儿媳的指示去煎药。 这间屋舍,是阿婶家最大最宽敞的一间,但对于宋濯来说,还是小了一些。 便是连进门时,都得要宋濯低着头进入,才能保证他的头不会磕到门楣。 姚蓁被他安置在床上。 房舍中点着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宋濯端坐在床边,回想女大夫说过的话。 “药还没煎好,这儿有一点白酒,你先用帕子蘸些酒,抹在她的肘窝、腋下,可以先降降温,让她不那么难受。” 她走后,宋濯捏着帕子,眉尖微蹙,身形凝滞,许久未有动作,置若罔闻一般。 蓦地,门被人叩动几下,宋濯偏头看,女大夫端着药汁走进来,将药碗搁在木桌上,笑了笑:“药煎好了。” 她将药放下,目光落在一旁瓷碗中,不曾消减过的酒水之上,又悄悄看向略微不自在的宋濯身上,眨眨眼眸,退出去。 宋濯拿起小匙,舀出一些散发着清苦气的药汁,用手背触碗壁,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将姚蓁的头扶高一些,用枕褥垫在她背后,端起药汁,喂她喝药。 她依旧昏迷不醒,却在药汁入口后,眉心紧蹙,轻轻咳了两声,小声嘟囔着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放下药碗,俯身,侧耳听了一阵,辨认出她说的是:“好苦,不要喝。” 他摸了摸袖中,还剩一些饴糖,便拨开一颗,喂进她口中,待到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便又舀了一匙药汁,喂进她口中。 甜苦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能中和苦涩,奇怪的味道反而让姚蓁愈发抗拒,紧紧抿着唇,不让他喂药。 宋濯尝试几次,勉强让药汁入了口,她即使昏睡,仍旧将药汁吐出。 幽黑的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他骤然起身,掠起的风将火光搅动地明明灭灭、摇摆不定。 他身量高,微微俯身,身下浓黑的影子便将姚蓁整个儿覆盖住。 许是察觉到什么,姚蓁不安地往被中缩了缩。 ——然而已经迟了。 宋濯捏着她的下颌,转身端起药碗,送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地挣扎,双腿踢着被褥,双手向外推,胡乱挠着他端着药碗的手、精瘦的小臂,喉中发出抗拒的低哼。 她那点力气,又在病中,对宋濯起不到丝毫伤害。 宋濯纹丝不动,待将药汁全部灌入她口中,又抬高她的下颌尖,确认她将药汁吞咽入腹,才松开手。 药汁又苦又涩,灌进喉咙时,顷刻将姚蓁的眼泪逼了出来,粘在纤长眼睫上。 她的唇上沾着药汁,被迫咽下时,红唇翕张,在烛光下,是惊心动魄的美,病弱气反而让她像一只精魅。 她紧蹙眉,求他,说不要,太苦了,十分难以忍受的模样,神色痛楚。 而宋濯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姚蓁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眉心皱了一阵,趴在床边,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太苦了,真的是太苦了。 苦到姚蓁想落泪,这般想着,她也果真落下眼泪来,委屈巴巴地。 她侧卧在床上,未曾睁开眼眸,泪水却落得凶,很快将枕头沾湿一片。 她哭的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当宋濯拿着帕子,难以忍受脏污,想要为她擦净唇边的药汁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已哭得险些要背过气。 他面色依旧淡然,思忖片刻,将她扶起,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 像姚蓁曾经拍他的后背一样,他模仿着她的力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温声道:“睡罢。” – 昨夜姚蓁睡下后,宋濯伏在床边,也歇下了。 他一贯准时入寝,准时起身,因姚蓁耽搁了一些时辰,已是打破了他的习惯。 因为他一时错误的称谓,旁人以为他与姚蓁是夫妻,迫不得已,只得由他来照顾姚蓁。 他按时醒来时,天色尚未亮,天幕上星子闪烁,璀璨明亮,不见月影。 他俯身,手背因承受了许多时辰头的重量,微微发麻,脖颈也有些不适。他坐着缓解一阵,欲起身出去,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摸了摸姚蓁的额头,热度已经褪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去,姚蓁眼角还留有一些泪痕,此时正睡得香甜。 他起身向外面走去,打了一些水,净一遍手,再净一遍,“哗啦啦”的细微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他总疑心,这双手上沾了血。 就算没有血,也染了许多血腥气。 他甚至难以忍受身上这件染了许多旁人气息的衣裳,即使他仔细检查许多遍,未曾染上血或者药汁一类的浊物,但仍旧想要换下来清洗,可今非昔比,他没有旁的衣裳可以穿,只好压下喉间翻涌的难受,勉强继续穿着这件衣裳。 白日进城后,他一定会将它换下。 鼻尖前,还萦绕着姚蓁身上那种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的衣袍或许也染上了一些,宋濯闻到了,但还算不怎么抵触,默默地又净了一遍手。 等他清洗完,已经过去了许多时刻。回到屋中时,入座后,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俯身摸了摸床榻。 ——被褥掀开,没有人在。 宋濯的眉尖微微一跳,长手压在腰身上绑着的短剑上,用气音低声唤:“姚蓁?” 无人应他,他稍稍拔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依旧不得回应。 宋濯鼻息略急,立即翻找火折子,将油灯引燃。 他的袖子有些宽长,动作时,火光险些将袖口也引燃,还好他动作算快,及时避开。 火光渐渐燃起来,照亮了整间房舍。 仔细看去,床上的确没有人,淡青色绣鞋歪倒在地。 而原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姚蓁,此时正站在与门相对的窗子旁。简陋的格子窗被她推开一道缝隙,她好似在吹风,长发微微飘起。 宋濯的鼻息缓缓平复。 他收回抽出短剑的那只手,走到她身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姚蓁忽地转过头,眯眼打量他一阵,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直呼本宫名姓?” 宋濯面色平和,许是怕惊动屋舍外面人,低声应:“臣是宋濯。” 他的声音本就低,刻意压低之后,愈发低磁,落在姚蓁耳畔,她感觉有些异样的麻,不适应地往一旁侧了侧。 她的小动作,落进宋濯眼中,便是她在畏惧他。 他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向前走,在距姚蓁一步之遥时,驻足,目光沉沉,打量着她。 烛火朦胧,床上的帷帐又遮住了一些光,因而宋濯未能在第一时间瞧清,她未着鞋袜,赤着足,身上仅着一件蝉衣,窈窕身姿,影影绰绰。 宋濯闻到了一些有些浓的酒气。他皱皱眉。 起先他以为,是女大夫端来的白酒,酒味散开,弥漫在屋舍中。 渐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劲。 酒味浓重处,就在他身旁,准确来说,是从他面前的姚蓁身上弥漫开来的。 他疑心姚蓁打翻了酒碗,唤她。 姚蓁转过身,酒味果然更浓了。 宋濯笃定自己的猜测,问:“公主,你可曾见到床榻旁,茶案上的一只白碗?” 姚蓁点点头,柔顺的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瞧见了。” 她一开口,酒味更浓了。 宋濯问:“碗呢?” 姚蓁指指窗棂:“在这里。” 宋濯定睛看去,冷冽的目光落在碗上,碗并没有被打碎。 他皱着眉,端起碗。 旋即他发现了不对。 碗是反着放的,他往窗棂旁走近了一些,并没有闻见酒味。 酒味是姚蓁身上的。 他问:“碗里的酒呢?” 问出这话时,他便猜到了结果。 姚蓁迟钝的看向他,睫羽轻颤两下,道:“……啊,是酒吗。” 她觉得自己此时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天旋地转,怎么也找不到站稳的角度,便摇摇晃晃朝眼前人迈步。 “那里面的……酒,”她轻声道,“我太口渴了,以为是水,便……便将它喝了。” 说完这句,她又小声嘀咕,不知是说给谁听:“原来是酒啊,怪不得这样辣,辣得我喉咙痛……” 她说了好多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 宋濯盯着她,缓缓皱起眉头,目光幽深,好似极其不耐烦,再看时却又不大像。 若是皇帝在此,瞧见宋濯这样的神情,必定会大吃一惊。 毕竟他辅政时,面对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策论、奏折时,也从未露出过这样……这样为难、犹疑的神色。 他一向不怎么外露自己的情绪,待人虽疏离,但也还算平和。 而今晚,面对姚蓁时,他的神情变了。 ——不止一次。 –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者说,此时,酒劲渐渐上来,她又不胜酒力,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看清了。 她能感受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也隐约听到宋濯的声音,可她就是觉得,眼前人不是宋濯。 她的鼻端前萦绕着酒香,闻不见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五感迟钝,也没有察觉到宋濯身上那样强势的压迫感。 姚蓁知晓,自己是有些畏惧宋濯的。 具体缘由,她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说来—— 她可没有忘记,去年宋濯替陆夫子在宫中授课,因她走神,未能听清他讲授的内容,他拿出戒尺,当着诸多兄弟姐妹的面前打了她一尺,教训他们要以此为戒。 戒尺打在手心里,好痛。 她因此丢了好大的面子,还被母后斥责,禁足宫中十日。 她那时便觉得,宋濯此人,实在呆板刻薄。 纵然她没有听课,但他讲授的内容,她早就熟然在心。 若是他重复一遍,他提出的问题,她必然可以对答如流。 可他没有,冷着一张脸,在众人瞩目之下,非要逼她说出来。 姚蓁支着混沌的、一团醍醐一样的脑袋,思索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似乎很关心自己,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询问一些细致的、关怀的话语。 这样的一个人。 ——应该是秦颂。 就像那时,她被宋濯惩戒后,没有像旁人那样讥笑她、议论她,反而送来温暖慰藉的,也是他。 她便放松下来,欲朝他靠过去。 然而此时,她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疑问:“秦颂和自己同行了吗?” 她停住脚步,思忖,隐约记得秦颂驾着马,跟在自己的马车旁。 那这个人应该就是秦颂无疑了。 借着酒劲,她放心地扑进他怀中,双手圈住他的腰身。 她感觉到,怀中人浑身一僵。 她眨眨眼,仰起头,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脸庞,努力辨认他的脸。 然而灯光太暗,她的视线中一片摇晃,蒙着一层波光粼粼的雾,她看不清。 于是她将踮起的脚尖放下来,踟蹰一阵,仍旧贪恋他怀中温度,便猫儿一样,柔弱无骨地钻进他宽阔的怀抱中。 她红唇如火,气若兰香: “你为何不回应我……” 宋濯喉间凸起,上下来回快速滚动。 他没有在她扑上来的第一时间推开她,此时她的人、她的发,紧紧缠绕在他身上,他无从下手,推不开了。 他眸光晦暗,沉声问:“什么?” 姚蓁的耳朵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觉得他的声音朦朦胧胧,忽远忽近。 但十分好听。 她将脸庞贴近他的胸膛,听到了强有力的、略微有些快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忍着哭腔,柔声道:“骰子呀,我给你的骰子,你为何不曾回应我,是不曾收到,还是不曾懂得其中含义?” 宋濯浓长睫羽轻颤,眼眸中覆盖着一层沉郁的阴翳,静静地看着她,想听她如何说。 她道:“是前朝温飞卿的诗句呀。” “玲珑骰子安红豆,”她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缓声念,“入骨相思……知不知……” 宋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一时不知作出何反应。 唯有眼神愈发黑沉晦暗,紧紧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整个儿人都吞噬进去。 她抬起头,衣着单薄,衣不蔽体,肌肤滑腻。柔顺的长发滑了他满手,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氤氲着潋滟的水色,暧./昧的情愫,红唇如焰火,翕张欲语: “颂郎……颂郎啊……” 在说完话之后,她喃喃轻语,温热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衤果露的脖颈皮肤,轻轻一触,如同一只蝴蝶落在指尖。 她同那些迷恋他的女子一般,声声唤着他,唤他宋郎。 声调温软,隐隐带着一点媚意,像涂满蜜糖的蒲陶,娇艳欲滴,嫩的仿佛他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能将那柔婉的嗓音掐出水来。 屋舍中并没有燃烧着的地龙。 已经是春天了。 虽然春寒料峭,拂晓时尚且有些寒意,但已无需烧火取暖。 宋濯却无端觉得,自己心头燃着一团火,灼灼烈焰,自他怀中蔓延,要将他整个人囫囵吞并。 仿佛身处盛夏的烈日之下,出了许多汗。 那团火的名字叫姚蓁,扑在他怀中,棘手而不知如何处置。 宋濯的眼眸破天荒地出现了冷清之外的情绪。 他死死盯着她。 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借着醉意而肆意妄为。 她喝醉了。 他这样告诫自己。 于是他猛然推开她,又匆匆将她柔软摇晃的娇躯扶稳,褪去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将她牢牢裹住。 姚蓁不满,小声嚷嚷:“热,好热!” 宋濯眼神冷了几分,满是不耐烦,寒声道:“热也忍着。” 清冷出尘的容华公主或许会忍,但饮醉酒的姚蓁不会。 她为表达自己的热与不满,用力扯开宋濯为她裹上的外袍的领口。 不小心将自己原本的领口也扯散了一些,露出半弧皎洁满月。 她敏锐的发觉,面前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陡然变得危险起来,便停下手中动作,迟疑地看向他。 宋濯确实变得很凶。 她红唇开合,以身做饵,步步引/.诱,他竟有些难以招架。 他猛然将她的衣领紧紧束好,将她捣乱的双手手腕单手抓在手心,拉着跌跌撞撞的她,放倒在床铺上。 姚蓁反抗不成,待还要再说些什么。 ——被褥当头罩下来,将她盖的严严实实。 她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情愫,在这个狭窄的屋舍中,在她与这个人之间,缓缓弥漫。 她无端觉得冷,缩了缩身躯,开口,缩在被褥中。 她饮了酒,头沾上枕头,很快入眠,沉稳规律的呼吸声缓缓响起。 穿堂风拂过,吹得油灯跳跃摇动,宋濯的影子在光影跃动中,拉长、变形,犹如凉丝丝吐着信子的蟒怪,又像许多条缠绕的麻绳,紧紧将床铺上的姚蓁束缚住。 她翻身朝向他,双目紧闭,口中仍在轻声喃喃。 火光映在宋濯脸上,他半张脸因鼻梁和眉骨高挺,隐在黑暗的阴影之中。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她,眼神幽深,犹如一道深渊,又像一潭死水,一片死寂,好似狩猎时,蹲守到了瘦弱的猎物,猎物不知死活的靠近,他优雅地舔舐着爪尖,预想到了猎物惊恐的神情,滑稽可笑的逃脱手段。 他无需废多么大的力气,便能将她牢牢按在掌下,戳断公主高傲的脊骨,看她无谓地挣扎。 然而不看他的眼神时,他的神情竟还算得上是淡然平和。 浓沉的夜色中,这样的割裂的神色,格外诡异。 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缓缓打量着她。 阴云渐渐聚集在天幕上,星光隐去,急风一卷,油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缓缓响起宋濯一声低笑,又有些像冷哼,伴随着沙沙风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背脊生寒。 “公主还真是……手段高明。” 第 9 章 入怀 第二日,当犬吠声将姚蓁吵醒时,她迷蒙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帷帐上,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旖. /旎的、与秦颂相关的梦。 梦的内容已记不清,她只记得,她似乎蛮不讲理,而他将她拥在怀中,对她十分纵容。 ……果真是梦啊。 她头有些痛,喉间也痛的厉害,浑身难受。 等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才发现这帷帐十分陌生,环视四周,周遭环境也与她所习惯、熟知的十分不同。 她脸色变了变,回忆起昨日变故,以为自己落入贼人手中。 她哀哀地想—— 若是贼人当真虏了她,必要关头,她会果断选择自尽,绝不让姚氏皇族蒙辱。 这是她从小便谨记在心中的。 她悄悄下床,穿好鞋袜。 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姚蓁来不及抓住念头,浑身便骤然紧绷起来。 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正缓缓朝她靠近! 这屋中并没有藏身之地,姚蓁拿起枕边簪子,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门外没有她想象中的贼人,只有一个清隽俊秀的郎君。 宋濯推开门,缓缓走近。 她对上他清凌凌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发毛。 宋濯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醒了?” 姚蓁轻轻颔首。 “昨日你高烧不退,故借宿于此,”他解释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烧已经退了,今日若是无恙,我们便快些进城,与他们汇合。” 姚蓁看着他的脸色,想从他脸上寻觅到情绪流露的痕迹,担忧他因为自己误事而不耐烦,但她寻不到。 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好。” 她的嗓音微微哑。 宋濯打量她一阵,将一碗清水递给她,低声在他耳边解释了两人如今的身份。 说到“夫妇”时,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姚蓁脸上。 姚蓁面色平静,没留意到他的神情,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水,轻轻颔首,表明自己知晓了。 – 姚蓁的烧已经退去,女大夫说,虽然犹有伤寒,四肢乏力,但并不耽误行路。 宋濯高价租来一驾马车,用过早膳后,两人便乘马车入城。 这驾马车,车厢内空间较小,也没将座位隔出来,只有一张软榻。 宋濯眉心紧皱。 姚蓁没注意他,两人紧挨着坐下,衣袖摩挲,行路颠簸时,她几乎紧紧贴在宋濯的臂膀上。 不知为何,姚蓁总觉得宋濯今日有些怪异,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很是奇怪。 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 看向他时,他薄唇紧抿,大抵是难以忍受马车不怎么干净的环境,除此之外,仍旧是那张冷脸。 她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帮助过自己许多次,按理说,姚蓁应当主动同他搭话,以缓解两人之间的奇怪的氛围。 姚蓁悄悄递去眼神,宋濯正襟危坐,面容冷肃,好像还有些微微发白,不是很想和她说闲话的样子。 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是多话之人,宋濯不出声,她便也不说话,一路行驶,两人竟一句话也未曾说。 姚蓁察觉到宋濯似乎会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察觉,转眸看时,却捕捉不到一丝他目光留存的痕迹。 ……太奇怪了,哪里都不对劲。 姚蓁抿抿唇,不再探究。 她比起宋濯,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有关秦颂的那个梦。 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回想不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在马车狭窄的空间中,鼻息可闻。 姚蓁忽然听到极其大声的“咯吱”声,车轱辘咯噔咯噔,旋即车身一歪,马车停了下来。 姚蓁顺着马车歪倒的方向,软软歪向宋濯。 她本以为他并不会出手帮忙,宋濯眼眸睨向她,探出手,稳稳托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扶稳。 他有些用力,姚蓁微微皱眉,回头看,他松开手,依旧是冷肃淡然的一张脸。 车夫抱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对不住啊,两位贵客,我这……唉,我这马车车轮坏了,不能载你们入城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姚蓁尾随在宋濯身后,下车时,他伸出一条胳膊,将小臂探到她面前,容她借力。 姚蓁没注意这细节,下车后,忧心忡忡地望着损坏的车轱辘,又望向老人家,见他愁容满面,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子给他,柔声询问:“老人家,此处距离信城,还有多远?”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老翁接过银子,千恩万谢,抬头看了看,道,“不远了,往前一直走,约摸一个时辰便到了。” 姚蓁与宋濯对视一眼,决定先步行一阵,沿途或许会有乐意搭载的百姓,愿意捎他们一程。 他们便步行前往。 今日天不晴朗,走着走着,姚蓁顿足,瞧一眼阴郁的天,总觉得可能会下雨。 宋濯停下脚步:“累了?” 姚蓁摇摇头。 她并不累。 两人继续向前走,走了约摸小半时辰,姚蓁有些受不住,足底酸胀,小腹也有些酸。 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走过这么多路。 更别提她高烧才愈,身子虚弱的紧。她脸色惨白,额间渗出汗珠:“宋公子,我有些累,且歇一歇……” 宋濯回眸,打量她一阵,公主病时仪态依旧端方,眉尖微蹙,神色疏离。他朝她走来。 姚蓁寻了树桩坐下,暂且歇脚,宋濯立在她身旁。 道路两侧有许多林木,有风自林间穿过,鼓起宋濯的长袖,猎猎作响。姚蓁堆叠的裙摆,一角搭在他的衣袍之上。 姚蓁回眸看,他衣袂翩翩,犹如仙君玉立树下。 她将视线抬高了一些,看向宋濯的脸,从她的角度,仅能看见他侧脸微微突出的下颌骨、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凤目,眉型生的也很好看,眉峰微微上挑。 他生的昳丽,美如冠玉,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存在,恰到好处的清冷疏离气质,冲淡了他相貌中略带的那一丝攻击性,勾魂摄魄,为人心驰神往。 然而他常年面色冷肃,禁.欲.寡情,冻跑了许多对他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这同秦颂不一样,秦颂的眉眼是平展着,面庞又白皙,十分温润,相处时令人舒适。 又是一阵风卷过,她半挽着的发被掠起,钻进他垂在身侧的手心,凉丝丝的。 宋濯的目光看过来。 姚蓁对他轻一颔首:“走罢。” 歇了一阵,她身上的疲倦与酸胀并未减轻。 她咬着牙,扶着树桩,暗自用力,强撑着起身。 天色已经不早,她不愿因自己误事,成为旁人的累赘。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宋濯立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能走吗?” 姚蓁咬牙:“可以。” 宋濯忽然转过身,微微躬身,朝她露出了他宽阔的脊背:“上来。” 姚蓁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宋濯不欲多语,小臂微一用力,便将她背负在身上。 她身量纤细,他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直至被宋濯背在肩上,姚蓁才明白他的意图。 她慌了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手指微凉,凉得宋濯微微皱眉。 她缓了一会:“我、我可以的,不必麻烦……” 宋濯没应声,背着她,一步一步稳健地朝前走。 姚蓁便也不再说话,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并思忖如何让自己的重量变得更轻一些。 这条路还算宽阔,路的两侧种着许多麦子,此时微微返青。 姚蓁先前没有注意到。 她当时忍着不适,努力追赶宋濯的脚步,此时被宋濯背着,才终于得了闲。 宋濯气息沉稳,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走起路时,鼻息依旧平缓,并不因为背上多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姚蓁问他累不累。 宋濯没应声,加快了步履,鼻息依旧十分稳。 姚蓁曾以为他是古板的、只会舞墨的孱弱文人,这两日的相处,彻底打翻了她对他的印象。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总之他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可怕。 姚蓁想,或许早在宋濯第一次颔首,答应帮她时,她就应当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了。 她伏在宋濯背上,想着雨最好不要这么快落下,等他们进了城,随他怎么下。 她渐渐有些困乏。 他平稳的步伐、宽阔的肩背,使人觉得十分安心。 迷迷糊糊间。 ——她竟就这般在他肩背上昏睡过去。 – 等姚蓁醒来时,她已身处一间客栈之内。 小二在她房门前候着,她一推开门,便殷勤上前:“方才那位公子有事出去了,叫小的听从姑娘吩咐。姑娘可曾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小的这就让人去做!” 姚蓁面露犹疑。 小二悄悄在她耳边道:“公子说,他去寻蔑儿了,姑娘这回可信了?” 姚蓁心头一松,颔首。 她并不想用餐,也不缺什么东西,便打发走小二,回屋中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客栈环境还算不错,姚蓁心不在焉地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朝外看,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土话的叫卖声,车水马龙。 她又将小二叫来,问他,宋濯离开多久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刻。 小二回忆一阵:“……公子小半时辰离开的,现在刚过午时。” 他热切的向姚蓁推销自家店铺中的餐食:“姑娘,您就尝尝罢!大晌午的哪能不吃东西呢!” 姚蓁一一推辞,关紧门。 她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于是敲门声响起时,她罕见地动了怒,眉眼沉沉压下来,是独属于常年位尊之人养出的一身威仪,端坐时,虽然神色淡然,仍让人心生畏惧。 她冷声道:“我说了,我不需要,也不想吃。” 门外静默一瞬,宋濯的声音响起:“是我。” “……”姚蓁心中一颤,快步行至门前,为他打开门。 宋濯眼神落在她身上。 姚蓁微微脸热,解释道:“方才……有人一直缠着我,要我点买他家的东西,我不想买,你叩门时,我以为他又折返回来,才……” 才那样凶的。 宋濯轻轻颔首,未多说什么,将手中提着的馅饼搁在案上,自己去净手。 姚蓁视线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馅饼上,想不出他买饭食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问:“寻到他们了吗?” 宋濯用帕子擦着手,闻言缓缓摇头,面容冷肃。 姚蓁惴惴不安,心中惶惶,喃喃道:“怎么会寻不到……按理说,他们应当在我们之前入城呀。” 宋濯放下帕子,语气沉沉:“不知。” 他皱眉沉思。 姚蓁不再说话,怕自己出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她许久未曾好好进过食,早晨在农妇家的早膳,也只是喝了两口粥,此时被馅饼的香气勾着,有些饥肠辘辘。 她悄悄将手伸向桌上馅饼,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瞧见,并未制止。 姚蓁便拿起馅饼,用油纸包着,小口小口,慢慢吃。 宋濯经过她身旁,欲倒一盏茶饮,她侧身避让,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朝她看过来。 “你身上有血腥气。”宋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悄然退开几步。 姚蓁放下馅饼,摸了摸身上,并不记得自己哪里受伤,满脸疑惑。 宋濯的眉头皱的更紧,笃定道:“有。” 说话间,他又退开几步,眼瞧着要退出门外。 姚蓁一头雾水,但他避让的动作,她有些熟悉,昨日与那些贼人交锋后,他也是这样退让的。 她微微皱眉。 她低着头,左看右看,仔细翻找。她背对着宋濯,宋濯微眯着眼,在她裙摆上发现一角干涸的血迹。 他道:“找到了。” 姚蓁迅速转过身子,看向自己身后 ,苍白的脸忽然微红起来。 宋濯抬眼看她,她目光闪躲,不愿与他对视。 她越躲,宋濯越是不明所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看。 她不说话,他的眼中便逐渐有些不耐,寒声道:“到底怎么了。” 姚蓁怯懦,抬起眼眸看他,欲说不说。 宋濯道:“嗯?” 羞涩之余,姚蓁回忆了一下方才他的反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 她冷不丁往前迈步,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带着一点试探:“公子是不是……怕血?” 宋濯蹙紧眉心,不语,目光微沉。 姚蓁还在朝他靠近,红唇翕张,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冷的目光,沉沉自上方压下来。 他力气有些大,姚蓁没料到他这样动作,柔软地跌入他怀中,轻哼一声。 宋濯被她扑得后背靠在门上,眉眼沉沉,没有扶她,也没有推开。 姚蓁摔得有些懵,一时也没有起身。 他看着她,眼眸依旧晦暗,眼底却逐渐漾出耐人寻味的一点光,像是在看一只在陷阱旁不断试探的猎物。 他轻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 10 章 涂药 姚蓁并不想做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仅仅是因为窥破了他似乎怕血的秘密,想借此让他出去。 ——那块血迹,是属于女子的葵水。她需要更衣,但羞于说出口。 然而宋濯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这时她才想起,宋濯极度好洁,或许他不是怕血,仅仅是觉得衣裳上染了血,不大洁净。 她的双臂撑在他身上,想清这一点,微微用力,想自他身上站起身子。 未曾想,她欲站起时,后腰上忽然多了几分重量,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腰肢上,隔着一层衣裙,热度迅速蔓延。 姚蓁腰肢敏.感,被他一触,身躯轻轻一颤,有些慌乱地看向他,美目潋滟。 宋濯的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腰上,看似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姚蓁微微扭腰去挣脱,那手却似与她的衣裙粘连在一起一样,纹丝不动,修长的手指,有一根刚好若即若离地触在她的脊骨之上,酥酥麻麻。 他没有看她,浓长的睫羽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姚蓁心跳砰砰,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他那只手格外炙热。他身上的压迫感复又重来,虽没有看她,压迫的感觉仍旧从四面八方攒聚,沉甸甸压着她身上,让她失了气力。 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您方才点的热茶到了。” 姚蓁听见宋濯低声应:“嗯。” 他并没有放开她。 两人与外界,仅隔着一扇糊着纸的木门,若是有人推开另一扇门,走进来,必然会看见两人身躯紧贴的模样。 她眼睫一下接一下地颤,心跳砰砰,摸不准宋濯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正要用手去推开他按在自己腰上的手,那只手却轻轻滑过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揽住。 “别动。”他用气声道,热气洒在她耳畔。 姚蓁纤细的小腿与他精瘦的腿紧紧贴在一起,她僵住,说不上是何种感受,只觉得心房从未如此跳动地这般强烈,耳后薄红一片,渐渐蔓延至脖颈。 腰上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扶起。 宋濯将满面绯红的她挡在身后,开门,将小二端来的茶接住,端入房中,又关紧门。 姚蓁的心房随着关门时,门板与门框发出的磕碰声而快速跳动一下。 宋濯眼眸睨向她,将茶壶放在桌案上。 他倒了一盏茶,慢慢啜饮一口。 姚蓁问:“你只开了这一间房吗?” 宋濯放下茶盏,轻轻“嗯”一声,随后皱皱眉,看向自己的手臂,正是方才搭在姚蓁腰肢上的那只手。 盯了两眼,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卷起覆盖在这条手臂外的衣袖。 衣袖翻卷,缓缓露出微凸的腕骨、线条流畅的精瘦小臂,再往上是手肘,还有手肘白皙肌肤之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淤青。 姚蓁正看着他,瞧见他胳膊上的伤,小声惊呼:“怎么弄的?” 宋濯道:“昨日。” 姚蓁便想起昨日他与贼人缠斗,将她护在身后。她毫发无伤,他受了伤,还背了自己许久。 顿了顿,宋濯淡声道:“方才濯这条臂膀忽然疼痛,无法动弹,并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他说痛,那必然是极疼了。 姚蓁担忧地看着他,思忖片刻,向小二借来药油,指腹沾上一些,手触上淤青处,缓缓涂抹开。 她指骨纤细柔软,抬手时露出一截柔软的腕骨,覆在宋濯的手臂上,与他精瘦有力的小臂对比鲜明。 两人肌肤都十分白皙,但又有些微不同。 她碰到伤处时,看见他的眉尖轻蹙一下,越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小心涂抹,手指蘸着微凉刺鼻的药油,在他坚实的肌肤上摩挲。 她感受到指腹下薄薄的一层肌肉,肌肤温热,熨帖着她的指尖。他的臂膀形状流畅好看,并不夸张,动作间,隐隐蕴含着许多力量。 宋濯忽然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隔着衣袖,点在她的手腕处:“可以了。” 姚蓁松开手,拿起帕子拭去手中多余的药油。她抬眼瞧一眼宋濯,欲言又止,睫羽低垂下去,气质娴静又乖巧。 宋濯起身,走到门前,微微偏过身子,睨她一阵,沉声道:“想做什么?” 姚蓁抿抿唇:“公子能陪我去街上么?” 她衣裳脏了,也没有月事带,需要去街上买,拿不准他会不会陪自己。 人生地不熟,公主又没去过喧嚣的街道,心中有些发憷。 宋濯没有回应,姚蓁以为他并不情愿同她去,目光中一片失落。 却见宋濯轻轻颔首:“好。” ** 姚蓁去了布庄,买了几件成衣,又在掌柜娘子的指路下,知晓了百步外卖月事带的店铺。 宋濯方才似是遇见了旧识,此时正在布庄对面的茶楼里饮着茶,她不便打扰,便只身前去。 买了月事带,换上之后,姚蓁往回折返。她生的妍丽娇媚,气质清冷不凡,与这边女子十分不同,走路时即使刻意隐匿身形,仍旧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她抬起衣袖,佯装犯了咳疾,遮住半张脸。 绕过前面的几家店铺,便是宋濯的所在之处。此时她倒有些想念宋濯的好处了,有他在,可以为她分担,落在她身上的各色目光便会少了许多。 路过一家猪肉铺时,有人不怀好意地“哎呀”一声,旋即一块血淋淋的肋骨被丢到姚蓁面前足前,鲜血迸溅。 她被吓到,止住脚步。 路人纷纷避让,姚蓁眉心微蹙,正要绕行,那猪肉铺的伙计丢下刀,拦在她面前,眯着眼打量她一阵,见她衣着素净,又是生面孔,以为是外乡独身前来的柔弱女子,“啧啧”两声,用不甚熟稔的官话道:“这位小娘子,你碰掉了我家的猪肉,打算怎样赔偿啊?” 姚蓁分明没有碰到他的铺子,她距铺子很远,这肉分明是那人蓄意丢过来的! 但姚蓁不愿与他理论。 她听见了旁人的窃窃私语,知道此人跋扈,此时她孤身一人,明白理论只会惹来麻烦,于是她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走到铺子旁,放在案板上,放完后便要走。 伙计伸长胳膊,猛然朝她靠近:“小女娘,只几个铜板可不够!” 他盯着她玲珑的身段,目光渐淫,嘴边挂着奇怪的笑。 他打量周遭一阵,发现她的确是孤身一人,容色倾城,身姿又纤弱,极好欺负的模样,猛然探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 姚蓁此时已十分不耐,她侧身避开,衣袖缝合出断裂,一声裂帛。 她知宋濯就在不远处,故她并不怎么恐惧,只是心中有些烦躁。 锦衣玉食的公主,从前哪里被人这样欺侮。 公主没有后退,掀起眼帘看他,眼中平静,伙计的脊背却忽的一寒。 他怔了一瞬,心道,这娘们还挺会唬人。回神时,姚蓁已提着裙摆往几十步外的茶楼处奔走,裙摆荡起花瓣一样的波纹。 伙计在街上跋扈惯了,未能得逞轻薄到美人,气急败坏,抓上几个伙计,拿着杀猪的刀具便要大吼着去追她。 人群闹哄哄的,各色叫卖声混杂,姚蓁奔行过去,人流散开又聚拢,伙计被阻在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混乱中,姚蓁听见似乎有人叫她,声音有些熟悉,一声声唤着堂妹。 她来不及思索,因她瞧见宋濯就在茶楼前。 她疾行几步,未能刹住脚步,扑入他怀中,看见在一旁友人错愕的眼神。 伙计们口中说着腌臜的话语,逐渐靠近,姚蓁顾不得其他,掀起湿漉漉的眼眸看他,嗓音轻柔,带着一点不容易察觉到的颤抖,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有人欺负我……” 宋濯眼眸沉沉,一只手虚虚搭在她腰上,未回答她惊惧的话语,微微低头,覆在她耳侧,轻声道: “公主怎么,总是扑入臣怀中?” 他声音极轻,姚蓁心跳砰砰,心绪混乱,没有听清:“嗯?” 宋濯垂下睫羽:“下次当心。” 第 11 章 信王 那群杀猪的伙计终于挤出人群,尾随姚蓁追过去,眼瞧着她扑进宋濯怀中。 公主的仪态是极其端庄的,即使是疾步奔走,也未曾显得慌乱狼狈。反而她后腰因奔走而堆叠出许多褶皱,勾勒出纤细腰肢,使人愈发难以移目。 宋濯默不作声抬起手,虚虚揽在她身后,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她后腰。 其中一人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冷笑着上前,瞧见姚蓁乖顺地贴在宋濯臂弯,阴阳怪气道:“哟,这是找见靠山了,净往男人怀里钻!” 他们打量着宋濯,另一人忽然意识到不对——此人波澜不惊,气度不凡,他只是平静地站着,虚虚拥着姚蓁,并未出声,甚至并未看向他们,却有一股与周遭浑然不同的矜贵气蔓延开来,令人难以直视,显然是出身显赫权贵之家。 当地并未听说过这般人物,那人便用力拉了同伴一把,低声提醒。 那人不知不觉,仍旧在说一些市井间的污言秽语。 宋濯安抚完姚蓁,抬起眼眸,冰冷的目光,径直扫在打头的那人身上。 那人无端一哆嗦。 旋即他愈发恼怒,嚷嚷道:“这位公子,你我无冤无仇,我们只是想同这位小娘子理论理论,她弄掉了我们的猪肉、耽误了我们的生意,为何躲着不赔偿?!” 这人强词夺理,姚蓁微怒,又有些恼,眼眶急得微红,低声道:“我并未碰掉他的东西,是他们蓄意拦我。” 她低头看向自己藕粉色的绣鞋。这是公主最喜欢的一双鞋子,这几日奔波,鞋上染了许多尘土,鞋尖上沾着几滴污渍,愈发难过,嗓音轻柔,带着风寒未愈的一点鼻音:“他们还拿血肉丢向我,令我的鞋履上沾了血渍,还扯坏了我的衣袖……” 她提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横陈在她与他之间,是一截纤滑细腻的手臂,袖口下摆也迸溅上一些血迹。 平日里玉琢冰雕的人,在这时罕见地动容。 “苑清。”宋濯听罢,指尖轻轻拨了拨姚蓁微乱的一缕发,语气随意,叫来隐在暗处的侍从,“带走。” 隐在暗处的苑清立即现身,反手将辱骂不休的那人擒住。 一旁友人道:“快,送去官府!” 宋濯并未表态。 姚蓁缓过神来,自他怀中退出:“寻到苑清了?” 宋濯轻一颔首。 那几人已经傻了眼,当即四下逃窜,冲撞着人群。苑清一人一时难以阻拦,只牢牢压制着叫骂最凶的那个人。 那人挣逃不脱,索性破罐子破摔,哭天喊地地叫骂起来,话语不堪入耳,一旁文质彬彬的友人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他用的并不是官话,姚蓁听不懂,但也知绝非什么好话。 那人骂着骂着,仍不知死活地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姚蓁微蹙眉头,眼神冷了几分。 余光瞥见宋濯腰间佩剑,她猛地伸手拔出,剑身发出一声嘹亮的铮鸣。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连宋濯都没料想到她的动作,神色微微一滞。 剑有些重,姚蓁勉力举着剑上前,剑尖指着那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辱骂不休?” 那人已然呆住,目露惊惧。 “仅是瞧见貌美的小娘子只身行走,便肆意妄为,”她缓声道,“若我今日并非一人,岂不是要被你们捉了去?——是否有其他独行的小娘子,为你们所迫害?” 那人讷讷不敢语,姚蓁的剑尖滑到他身侧垂着的手指上,意味深长的一停顿。 她冷冷看他一眼,微微仰起的下颌与挑起的眼梢,凤仪万千,睥睨着他,缓声道:“倘若人人如此,国法安在?” 这一句轻而坚定,威严万分,沉沉打在周围人心口。 宋濯身旁的友人目露诧异,重新审视她一番。 姚蓁抿抿唇,不再言语,走到宋濯身侧,将剑还予他。 宋濯按着剑柄,手指不经意擦过姚蓁微微颤抖的手背。 苑清压着人,嘴里发出一声呵斥,与宋濯友人一起,压着他要往官府走。 人群中忽然暴出几声惊呼,旋即街坊尽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金冠青年坐在马上,面色不悦,怒斥:“敢欺负我堂妹,找死!” 他一声爆喝,两个侍卫从苑清手中夺过那伙计,手起刀落,那伙计的右手飞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周遭一片死寂。 旋即人惊呼着四处奔逃:“信王世子来了!快跑!” 听到那叫声时,姚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断手骨碌碌砸在她面前,血珠迸溅。 宋濯反应极快,拉着她避让开。 姚蓁缓缓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信王世子冲她温和地笑笑,他身后,是失了一只手,浑身浴血的伙计,伏在地上哀声低嚎。 姚添踩着他的断手,用力碾了碾,暗红的血液渗入青石板缝隙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侍卫立即会意,染血的剑探进那人口中,将他的舌拔出。 血腥气弥漫。 姚蓁浑身激起密密麻麻的寒意,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哕起来。 她是想震慑作威作福的人,但她从未动过伤人的念头,此人之可怖,比这些跋扈之人过犹不及。 宋濯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唇角漾出一抹极浅的微笑,翩翩行礼:“世子殿下。” 姚添目露嫌恶,打量他几眼:“起开,你挡住我看堂妹了。” 宋濯不避不让,姚蓁被他挡在身后,微微发抖。 姚添抬剑:“你想死吗?” 宋濯淡声道:“臣乃望京宋濯。” 姚添面色几经变化,明显是有所忌惮,最终,皮笑肉不笑地、阴森森看他一眼,偏头对姚蓁道:“堂妹,太子他们已至王府,你也随我走罢。” 他身后,一驾敞篷马车缓缓行驶而来。 姚蓁不愿意去。 原来她方才隐约听见的那声“堂妹”,不是错觉。 她对姚添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她仍旧记得,那年家宴,自己养的幼犬被打死后,信王世子差人做了一道犬炙,边大口吞咽,边热切地邀她共享,她因此病了许多天。 断手的血液,蜿蜒流淌至姚蓁脚下,她面色惨白,对上地上蜷缩着、无法发出声音的伙计怨毒的目光,鼻息一窒,又要干呕。 宋濯衣袖翻转,一面温和地与信王世子对峙,一面悄悄将手背向身后,将手指间一枚饴糖递给姚蓁。 他轻声道:“若不想去,便不去。” 姚蓁眼眶一热。她并不想去。 可随行的队伍因突袭四散,皇弟此时在信王府,想必秦颂也在,若要继续前去赈灾,去信王府与他们汇合,无可避免。 姚蓁面色又白了几分,将他给的饴糖攥进手心,缓缓自他身后走出,露出清丽的面庞。 她轻声道:“我随你去。” 姚添缓缓咧开嘴角,极其开心的模样。瞧着姚蓁步步向他走来,他开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欲牵着姚蓁,与她同乘。 姚蓁稳步行走,在他扑过来时,宋濯微一侧身,姚蓁便巧妙地绕去远离姚添的另一侧,对他道:“宋公子为救我受了伤,应请他与蓁共乘车。” 比起姚添身上那满溢出的血腥气,宋濯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忽然不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姚添恶狠狠地剜了宋濯几眼,作罢。 姚蓁前去布庄,将预定的衣裙取出,上了马车。 宋濯坐在她身侧,打量着这驾并不宽敞的马车。 姚添想必是打算同乘后,方便贴近姚蓁才选了这驾马车。 只是可惜,姚蓁似乎怕极了他,不愿与他同乘。 他垂着眼眸,看着姚蓁的藕荷色裙裾,一角搭在自己苍青色的衣摆上,眸光渐渐幽深。 第 12 章 夜访 大垚建国初,分封与郡县制并行。先帝膝下五子,为固兄弟灼艾分痛〔注〕之情,除摄政王守西疆、常驻玉门关外,其余三王各封属地,围绕京畿,以众星捧月之势。 其中,信王封地依山临水,最为富庶。 往先,姚蓁只是略有耳闻信王府的奢靡,并未亲眼见过。步入信王府后,她对此才深有体会。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相间;一道道廊庑相连,飞檐屋脊,目之所及,无穷尽也。 奴仆前来引着姚蓁等人入内。 他偷偷抬眼瞧着几位贵人,只觉得矜贵清冷气扑面而来,忙垂首,不敢再看。尤其是贵人间前头的那位女子,他匆匆一瞥,瞧见她衣着普通,未施粉黛,却美的清灵,眼波婉转间,宛若芙蓉点水,令人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姚添与宋濯同时察觉到他的视线。 宋濯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奴仆。姚添则出人意料,骤然拔出剑,剑柄一横,竟将那人眼珠径自剜了出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 姚蓁蓦地停下脚步,又被身后的奴仆簇拥着往前走。 那人未及反应,待他们走到转角处,姚蓁悄悄抬眼看,他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无声痛嚎。 她心头猛地一颤,别开眼。 姚添腆着脸凑上来,邀功道:“堂妹,那人觊觎你的美貌,堂兄为你剜了他的眼,你别怕!” 姚蓁抵触他的靠近,绕到宋濯身旁,与廊上细柱紧紧相挨着。她身量纤细,宋濯与细柱之间的间距,恰好能让她容身。 姚添几次靠近无果,狠狠剜了宋濯两眼,不再动作。 行走间,姚蓁与一道道细柱擦肩,敏锐地察觉到,这雕刻着许多花纹的细柱似乎是用银铸造的。而整间座信王府,有无数道这样的细柱。 她抿抿唇,下意识看向宋濯。 宋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她眼眸中含着一点惊疑,看向他时,水波悠荡的眼眸忽然安定下来,像是家中那只幼猫,因外人忽而到访,惶惶不定之时,钻进他的长袍底下,粉红的爪尖扒着他的鞋履,便乖巧安静起来。 他斜着眼眸,平静与她对视。 发觉他如此淡然,姚蓁收回视线,不安跳动的心房缓缓平复。 - 姚蓁来至信王府,为客,两方会面,少不得一番繁缛礼节的客套。 她在皇宫时,便不喜着种种繁缛礼节,但身为公主,身不由已,皇后又管教严格,因而一番客套下来,她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一举一行,皆令人目不转睛。 晚宴时,她终于见到了姚蔑与秦颂。 瞧见姚蔑时,她微微皱眉。 ——姚蔑临座于信王与王妃案下首。虽他为小辈,但姚蔑乃五国太子,地位尊崇,又是来客,此宴又并非家宴,本应他座于上首。 回想方才见面之时,信王与王妃举止散漫。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他们并不熟识,如今想来,他们倒是颇为傲慢了。 而姚蔑饮茶时,频频将目光投向她,似是有话要说。姚蓁会意,轻轻颔首。 姚蔑接收到信号,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抿抿唇,目光沿着下首看去,终于在隔着一道廊庑处瞧见了秦颂。 灯火灼灼,阑珊处,秦颂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他浅浅一笑,眼眸明亮。 姚蓁心头一热,回之一笑。 收回视线时,她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宋濯。 他正在文雅地食用碟中鱼肉,她目光扫过去时,他似有所感,抬起漆黑眼眸,平静地瞧她一眼,或许并未瞧,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食。 姚蓁垂首,心中几番思量。 - 宴会后,姚蓁起身往寝殿中走,身后跟着一溜王府的侍从。 她放慢脚步,与姚蔑一前一后走着,绕过几道廊庑,两人已将信王府的仆从远远甩开。 一道假山后,姐弟俩轻声细语。 姚蓁问道:“宴会上,你欲说什么?” 姚蔑紧抿着唇:“入府时,我在迷了路,在三皇叔寝殿附近瞧见了四皇叔。今日却没见到他露面。” 闻言,姚蓁眼睫一颤,良久不语。 姚蔑一向记忆出众,他说看见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姚蔑惴惴道:“皇姐……” 姚蓁收敛心神,拍拍他的肩膀:“你且回寝殿去。” “皇姐呢?” 姚蓁抿抿唇:“我去寻宋濯。” 假山外,隔着一道廊庑与矮墙,火光影影绰绰,脚步声渐渐接近。 姚蓁轻轻推了姚蔑一把:“快走。” 她提裙躲在假山后,心跳砰砰,目光逡巡,瞧见十几步外,交错屋檐下一道细细的通道,并无火光。 脚步声愈来愈响,姚蓁快步朝那道缝隙走,听见身后姚蔑“哎呀”一声。 没入缝隙时,她回头看,姚蔑佯装腹痛不止,迅速编了一番话术,将那几个侍从的脚步拖住。 天色渐渐沉郁,月光朦胧,堪堪可视物。 她沿着偏僻的蹊径,凭着记忆向外行,隐约记得宋濯的寝殿距此不远,可信王府十分大,她一时也难以判断自己是对是错,摸索着前行。 所幸她身量纤细,并不起眼,王府此时的侍从大部分又在主殿附近,摸索着走了一阵,隐约瞧见一点朦胧的光。 她惴惴看去,门前立着宋濯的侍卫苑清,瞧见她,微微一怔。 姚蓁松了一口气,悄然过去,轻声道:“我要见你们公子。” 未及苑清回答,她便绕过他,轻轻走入院中。苑清不好伸手阻拦,便步步跟在她身后,道:“公子已经要歇息了。” 姚蓁足底微微一顿,思忖道:“你且去通报一声,我寻他有急事。” 苑清便入了屋,片刻后,面色古怪地回道:“公子请您进去。”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入。 屋舍中光亮不甚明晰。她小心地走着,抬头,瞧见明灭的烛光,宋濯长发披散的身影,映在山水屏风之上,宛如一幅画。 她停足在屏风前。 宋濯的身影微动,淡声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姚蓁道:“信王府有些古怪。” 屏风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宋濯似是在披衣,并未回应。 姚蓁盯着屏风上隽长身影,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从屏风内传出,宋濯披衣而出,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身后,他抬着一只手,正在将垂入领口的发丝拨出来。 朦胧的烛火映出他的轮廓,姚蓁瞧不清他的神情,黑暗中,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说什么,濯未听清。” 她缓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怎么看?” 宋濯将墨发拢到身后:“臣不能妄下定……” 门外忽然传来苑清的声音,极大声:“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还请世子殿下白日再来!” 旋即,姚添的嚷嚷声传来:“狗东西,滚开!信王府是本世子的地方,本世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岂敢阻拦!” 姚蓁猛然抬头,与宋濯对视,心跳急促。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瞧见宋濯与自己对视一眼后,沉黑目光缓缓转向门外,又转向她。 院外争执声渐止,愣了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 姚蓁急的团团转,既不想与姚添对上,更不想他知道她夜访宋濯。 她迅速在屋中找寻一番,竟没有一处藏身之所,唯一的一个黑漆橱柜,里面满当当放着许多东西,此时挪移,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急声问,因为话说的急,带着一点急促的尾音,又轻又软,像猫儿的呢喃。 她确实十分着急,围着他无意识地团团转,衣裙与他的衣袍粘连在一起。 宋濯垂眸,缓缓摇头。 姚添的身影,已经被月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眼瞅着将要推开门。 姚蓁心跳咚咚,紧抿着唇。此屋没有其他出口,亦无藏身之所,她恨不得悬于房梁之上。 她目光哀求,看向宋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指指头顶,用唇形道:“帮我。” 宋濯轻轻摇摇头:“不妥。” 脚步声已停在门前,苑清据理力争:“殿下,我们公子真的已经歇息了……” 宋濯眉头微蹙,目光在屋中打量一阵,落在屏风之后。 屏风后,帷帐层叠,烛光明灭。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福至心灵。 - 姚添命人推开那碍事的侍从,只觉得耳根顿时一片清净。 他立在门前,透过薄薄的窗纸,瞧着屋舍中朦胧的烛光,磨了磨牙。 早先他便听说过传闻,说公主堂妹与宋家长子关系匪浅,白日一见,堂妹竟对他十分亲近,果然有所古怪。 他深夜来访,便是要给这宋姓小儿一个教训。 宋濯非他能动的人不假,他今夜所来也不是杀人,只是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只是想着,他便十分兴奋,脸上缓缓咧开一抹笑。 他推开门,屋舍中烛火轻轻晃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奴仆提着灯跟随,姚添缓缓踱步入内。 他随意打量着屋内,喊了两声,屋中仍十分寂静,无人回应。 屋外,苑清挣脱开,跟在他身后入内,顿了顿,才缓声道:“……公子当真歇息了。” 边说着,他的目光边在屋中转了一阵,并未瞧见公主身影,心中疑惑,又不敢表露,只想着如何能快些送走这位瘟神。 怎知,姚添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寻了桌案,大刀金马地坐下,打量起房舍来。 苑清一阵牙酸。 姚添在桌案前坐了一阵,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忽然起身。 察觉到苑清还在,他不耐烦地将他撵出去,自己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苑清眼皮一阵急跳,下一瞬便被他撵了出去,并将房门落了锁,他拍打几下,无果。 姚添负手踱步,缓缓往床榻边靠近。 借着明灭的烛光,他停下脚步,从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沾满墨,提着毛笔,复又朝宋濯靠近。 烛火莹莹,床榻上,宋濯阖着双眼,墨发散开,面庞被烛火映得温润如玉。 跟随姚添的小侍从,不经意看了一眼,呆滞在原地,被姚添唤了几声,才快步走到床榻前。 借助宫灯之光,姚添看清了他的脸,“啧啧”两声。 果真是清隽绝色,完美无瑕,看得人不忍心破坏这如斯美景。 可他姚添可不是一般人。 下一瞬,他狞笑两声,提起毛笔要往他脸上挥—— 一只手出乎意料地快速探出,将他的手打偏。  宋濯睫羽轻颤,睁开双眸,眼眸清凌凌的冷,缓缓转向他,冷的仿佛要将人冻成三尺之冰。 姚添不禁一哆嗦。 宋濯寒声道:“世子要做什么?” 第 13 章 细腰 姚添手中的毛笔吸足了墨,笔尖上墨汁欲滴,离宋濯极近。 宋濯冷着脸起身,端坐如松。绯色帷帐摇曳出一道弧度,他肩背宽阔挺拔,墨发倾盖在肩头,遮住大半烛光,帷帐内光影晦暗。 姚添被他一吓,一时忘记收回毛笔。 宋濯蹙眉,往床内侧了侧,避让开随时可能滴落的墨汁。 他道:“世子夜半前来,有何要事?” 姚添讪笑道:“没、没什么,本世子只是想瞧瞧公子是否真的熟睡了。” 宋濯不应,目光淡淡扫向他。 烛火朦胧,他眸色冷淡,像一块墨色的寒玉,视线锁在姚添身上,眼底深处,隐隐有不耐之色。 “那世子,”他缓声道,目光落在姚添手中的毛笔之上,“现今可以离开了罢。” 姚添有些怕他,闻言背脊生寒,仓皇将毛笔塞进一旁侍从手里。 宋濯并未提及他拿着毛笔靠近他的床榻之事,越是不提,姚添心中反而愈是不踏实。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宋濯倾身遮掩的床榻内侧,被褥轻轻动了动。 宋濯睫羽轻颤,目光落在那团被褥之上。那一团微微鼓起的被褥一滞,旋即他手心之下鼓起一个尖尖角。 宋濯眉心微蹙,从被褥中抽出手,将玉白修长的手指放在被褥之上,轻轻拍了拍鼓起之处,鼓包随即缓缓落下去。 抬眼时,他眼中不耐之色又多了几分,一向缓和沉稳的声音,此时竟颇有几分催促:“……世子?” 姚添含糊地应了一声。 最先被人拆穿后的惊惧褪去后,他反而平静下来,心道,整座信王府都是本世子的地盘,我怕他作甚。 冷静下来后,他掐断了自己欲离开的脚步,抬眼打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皱眉看向宋濯,宋濯目光坦然,与他对视。 姚添狐疑地在他身周看了看,又打量着四周,除了地上散落着一件外袍外,屋舍中一派整齐,并无异样。 姚添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继续走动着,冷不丁嗅到一股香气。 ——一股淡淡的、隐约有些妩媚的香气,属于女子的香,弥漫在这间窄小的屋舍之间。 是这间屋舍绝不可能会出现的香气。 打从他第一眼看见宋濯,尤其是瞧见表妹扑入宋濯怀中那一幕,他便十分不待见宋濯,因而白日里,他特地嘱咐内务,给宋濯一间距离姚蓁极远的、无人住过的小院子。 据说宋濯入住前,难以忍受,王府中人受命于姚添,不肯为他清扫,他从府外聘请来许多奴仆,清扫直至一更,才肯踏步进院子。 这屋中本来便没什么气味,被他这么一清扫,便更没可能有甚么气味了,怎会有女人香? 他轻轻嗅着这股香味,只觉得绵柔清香,隐约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他越发狐疑,抬步向摇曳的帷帐走去。 宋濯眼神微冷:“世子,留步。” 姚添怎会听他的,一步步靠近床榻,抬手掀开层层堆叠在床两侧的帷帐。 帷帐后,空空如也。 姚添不信,绕到帷帐之后,拨弄着帷帐,仔细检查一番,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帷帐被他弄得乱晃,烛火也跃动不止。姚添转身,只见宋濯眼中淬冰,嗓音寒冷:“世子究竟要做什么?” 姚添自知惹恼了他。 他本来也只是想偷偷的捉弄他一番,未曾想他忽然醒来,计谋中途崩殂。 他虽莽撞,但尚且有几分智慧在,知晓此人以及他身后的宋家,自己得罪不起,于是连忙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子加深夜鲁莽闯入,实则是因为王府进了贼人,方才那一番说辞与动作,是子加为防贼人藏匿在公子屋舍之中,贸然捉拿,恐其惊疑,对公子不利,故出言冒犯公子。” 宋濯寒声道:“屋舍中并无他人,依世子的意思,濯即是贼人?” 姚添忙道不是。 眼瞧着宋濯眼眸中满溢着冷冷的不耐之色,他有些心虚,便自觉辞别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宋濯目视着门扇开合,姚添二人离去。 身侧被褥又开始小幅度的动起来,被褥之下,柔软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腿上,微微一僵。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起身,低声道:“人已经走了。” 他话音才落,被褥猛地被掀开,姚蓁从厚重堆叠的被褥中起身,跪坐在床榻之上,抚着胸脯,大口喘息,一张小脸被闷得通红,鬓发散乱,紧紧贴着汗湿的面颊,双唇湿红,因为有些急促的呼吸不住翕动着。 宋濯微微皱眉,看她一眼,又错开视线。 他的指尖,缠绕着一根断发,柔软丝滑,属于女郎的。 他垂下眼眸,将那根发轻轻捻了捻。 姚蓁终于平复了呼吸,小声感叹道:“……好热,好闷。” 宋濯不应。 她抬眼,看见他冷肃面庞,意识到自己此前不妥的举动,愣了愣,欲起身走下床榻。 这张床榻的空间不大,她方才蜷缩在被褥之间,身躯弯折着,紧紧贴着宋濯的身躯。 她藏得匆忙,因而来不及调换姿势,不得不被迫伏在宋濯身侧,跪麻了双足。 因而她起身时,足尖发麻,险些踉跄着从榻上跌落。匆忙之间,伸手揪住帷帐,才在地上站稳。 宋濯冷眼看着,即使她方才即将要跌倒,他亦没有丝毫动容,更没有出手帮忙。 姚蓁自知做的不对,也知她惹他动了怒,垂着眼眸,不敢再看他。 ——她方才寻不到藏身之所,仓皇之下,越过他走入屏风之后,欲藏在层叠的帷帐之后。 她试着躲进去,发觉太明显,而以姚添的疯劲,说不准会伸手拨弄帷帐。 于是在宋濯随她走入屏风之后、千钧一发之时,她迅速踢掉绣鞋,掀起被褥欲躲进去。 宋濯察觉到她的意图,猛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他低声道:“不可。” 然而姚添已经将门推开了。 姚蓁心中焦急,空着的手攀援到他的手臂之上,微微用力,欲推开他。宋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可能配合这荒谬的举止。 她红唇翕动,轻声道:“求你。” 脚步声渐渐传来,姚蓁焦灼的往他身后看一眼,看见了映在屏风上的明亮的宫灯灯光。她一时难以顾及其他,即使被他拉着,也顺势倒下,窝进堆叠的被褥之间。 宋濯被她扯得踉跄,身上披着的外裳滑落在地。他眼含微怒,然而此时她已经扯着被褥盖在身上,如若他不配合,以两人现在的处境,今夜势必名节不保。 他只好掀开被褥,配合她,躺进床榻之上,在宫灯的光映入内舍之前,闭眼假寐。 他捏着姚蓁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姚蓁被他捏的有些痛,难以忍受,故而在宋濯与姚添说话时,她艰难抬起另一只手,想将他的手推开。 她微乱的呼吸,弥漫在被褥中,洒在衣着单薄的宋濯身躯上。 她听见宋濯说话声停滞一瞬,旋即他抽出手,拍在自己身上。 姚蓁知道他是在警示自己。 可他手落下的地方实在不凑巧,是她的后腰,力道落在腰身,姚蓁腰间一软,瘫倒在被褥之间。 这令她的腰至今还有些隐隐发麻。 好在,最终姚添并未发现她。 - 姚蓁睫羽轻颤,轻轻吐出一口气。 宋濯沉黑视线落在她身上,眼底一片幽深,良久,道:“天色不早,公主快请回罢。” 姚蓁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抬起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顿住:“且慢。” 宋濯正要端起桌案上的茶,闻言看向她:“公主请说。” “我先前说信王府有古怪,”姚蓁道。她恐姚添等人并未走远,因而将声音放的很轻,“并非空穴来风。太子说,此前曾在信王寝殿附近看见了淮王身影。先皇律法规定,封王之间,非皇帝得允,不得私自会面,此前我并未听闻过父皇说过淮王要与信王会面的讯息,淮王又藏匿行踪,不曾露面,故而我猜想,是否他们是私自会面。——他们私自会面,又是为了什么。” 宋濯听罢,思忖良久。 姚蓁抬起眼眸,端详他的神色。 片刻后,宋濯缓声道:“臣知晓了。”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向外舍走去。 天已经很晚了,天幕沉郁漆黑,不见星光,她只身前来,信王府又很大,终究是女儿家,瞧着浓黑的夜色,心中有些发憷。 她回头看一眼,宋濯身形颀长,在屏风上落下淡淡的一层阴影。——她今夜将他惹恼,是万万不敢再求他旁的事了。 她寻思着,若是实在怕的不行,便拜托苑清将自己送回寝殿。 这般想着,转瞬间,她已经来到门扇前。 她的手指搭在门扇上,门外不远处,苑清立于院中。 她才要打开门扇,院中又传来一阵聒噪的说话声。 姚添的身影自院门处重现,疾步朝这边走来,言语中颇有些凶恶:“本世子的手持落在了他屋舍中,你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姚蓁倏地收回手,目露惶惶,张望一阵,奔向内舍。 内舍中,宋濯正立于床榻一侧,目光落在被褥之上,修眉微蹙。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转身看去,冷不丁被疾步行走的姚蓁撞上。 猝不及防之下,他一时来不及稳住身形,足底趔趄,跌坐在床沿,混乱中,不知怎地,姚蓁双腿分开,坐在他弯曲的一条大腿之上。 宋濯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她柔软的细腰之后。 他垂眸,对上她惊惧的目光,眼底微寒。 然而不及两人说些什么,下一瞬,屋舍木门被人大力撞开,姚添大步走进来,嚷嚷道:“对不住啊宋公子,本世子的手持落在这儿了,不得不取回,多有打扰……” 他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与怀抱娇躯的宋濯目光相对。 第 14 章 炽热 姚添发出一声暧.昧的惊叹,脚底凌乱,后退几步,将身后的山水屏风撞倒。屏风木质沉甸,倒在地上时,轰然巨响,似乎还带倒了什么东西,牢牢压住姚添一角衣袍。 好在,宋濯反应极快。 在两人目光刚一相对、姚添还来不及看清他怀中人时,他便抬袖抚灭烛火。 待姚添回过神,欲细看时,屋舍中已是黑暗一片,他目光短暂地捕捉到一截雪腻的纤长脖颈,柔软地依偎在宋濯肩头之上。 至于两人衣着如何、究竟是在做何事,他已看傻了眼,全然没有注意。 浓沉的黑暗,将人的五感无限放大,细微声响,清晰无比。 姚蓁被那一声巨响惊得心中一颤,紧张之下,下意识地揪住宋濯的衣襟,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她背对着姚添,不知身后是何种情况,心房剧烈跳动,手指不安蜷缩。 若是教姚添发现了她……那方才她惹恼宋濯,才换来的藏匿,算是白搭了。 公主的名节也不必要了。 本来她与宋濯之间就颇为惹人非议,这下愈发说不清了。 以姚添的发癫时的疯劲,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宋濯。 宋濯—— 宋濯的手掌,仍旧搭在她的后腰处,掌心温热,手指修长,几乎能一手将她的细腰揽住,牢牢握在掌心。 倘若他微微用力—— 姚蓁浑身一颤,不知自己为何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那只温热的手,此时正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腰线,她不受控制的想下去。 当时,在望京时,她曾撞见过,宋濯端坐书案前,用修长手指,将正在围着他、闹他的猫儿后颈提溜起来。猫儿被人掣住要害,霎时便安安静静。 宋濯的提着小小的、不及他一只手掌大的猫儿,目光凉凉扫向她。 她僵住脚步,话语噎在喉间,说不出口。 那时的想法,渐渐与现在的想法重合。 ……会被他捏断的。 这般想着,她又抖了抖,手按在宋濯腿上的肌肤上,身躯不安地动了动。 衣料摩挲,窸窣响动。 宋濯未着外裳,衣着单薄,她自己穿的也并不厚。手落在他精瘦的肌肤上时,她清晰的感知到脉搏有力的跳动,和他近在耳侧的鼻息。 她手心有些烫,欲要收回手。 黑暗中,蓦地,宋濯出声:“别动。” 姚蓁与姚添齐齐顿住。 姚蓁的指尖还留在他衣裳的布料之上,拿开也不是,不拿开也不是,若有若无地触着他。 姚添停住自己往外扯袍角的动作,睁大眼瞅向他们那边。 奈何熄了烛火,宋濯身处的位置又丝毫不见光,他什么也瞧不清,隐约可见帷帐顶泛着粼粼的光,是院中灯光映照进来的。 他只得在心中惋惜地感叹一声。可惜,可惜,未曾谋得美人面。 他方才虽没看清,但只瞧见了一丁点身段,便知宋濯怀中的,乃是绝色上品的美人。 那颈子处的雪肤,比及他的堂妹姚蓁,也并不逊色多少。 姚添并未细究,为何他瞧见美人,第一瞬间想到的竟是姚蓁。 他摩挲着下颌,想,怪不得他方才总闻到香气,总觉得这屋舍中有些不对,原来是宋濯藏了个女人。 一个,他不想让旁人发现的女人。 方才那女人,定是被他藏在屋舍中。这屋舍他清楚的紧,压根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所以那女人,在他方才进来时……应该藏在了宋濯的床榻之上。 他一走,两人便难耐的纠缠在一起。 他的视线,落到方才宋濯外裳掉落的地方,心尖痒痒。 宋濯这般瞧着如此周正寡欲之人,于敦伦之事上,倒也是个不顾君子风范的,性子急的连衣裳都不及捡。 传闻宋濯不近女色……传闻果然不可信。 想着想着,他喉间有些紧,心道,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宋濯如此宝贝,给人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姚蓁浑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她能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惴惴不安,僵住不敢动,生怕姚添察觉到哪里不对,连鼻息都放轻许多。 紧张之时,只恨更漏流逝的这般慢,因为惊惧,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脖颈上忽然一热,姚蓁一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一瞬被宋濯按着脑袋压在锁骨处,两人紧紧相贴。撞上他炽热肌肤,她那点柔媚的声调被揉的稀碎。 她听见宋濯冷声道:“世子,看够了吗?” 被宋濯紧紧按着,姚蓁的鼻尖压在他肩头,有些呼吸不畅。她张开口,轻声呼吸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呼吸时带着一点喘.息。 她愈是轻喘,宋濯将她按得愈紧。 他的力气十分大,姚蓁挣脱不开,眼泪汪汪,贴在他耳侧,用气声对他道:“轻一点……” 方才她那一声惊叫,直将姚添听得眼睛发直。 所幸那娇滴滴的一声,与她平日里端着仪态所发出的嗓音并不一样,姚添并未察觉到异样。 可姚蓁要紧张死了! 宋濯是做过夫子的人,一声冷斥,将姚添训的浑身一哆嗦,手一用劲,将袍角从屏风底下拽出,用力过大,一个踉跄,噼里啪啦又带倒了什么。 他仓皇摸到自己的手持,紧紧攥在手中,脚下却未曾挪动分毫。 哪怕是知道自己撞破了旁人的房事,信城小霸王姚添亦丝毫不脸红,甚至混不吝地调笑宋濯:“哟,你这是急眼了?” 宋濯不应。 他便自顾自地说起了隐晦的荤话,眼神不住往宋濯怀中瞅,甚至还大胆地向这边迈了几步:“我说方才来时,宋公子为何如此恼怒——这是哪里寻得的美人?宋公子若是用的称心,不如介绍给我,改日让本世子也快活快活?” 姚蓁听见他的话,有些能听明白,有些听不明晰,但也知绝不是什么好话,又羞又恼,气得浑身发抖。 偏生姚添还在喋喋不休,又像是低声自语:“这小美人身板柔弱的很,是不是雏儿?若是,宋公子可要牢记,莫要如此心急,届时弄疼了她,不知要搂着你的腰,哭哭啼啼落多少眼泪……” 姚蓁感觉到,宋濯压着自己的那只手,筋脉“突突”直跳。 他嗓音含怒:“够了,世子请回!” 姚添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将他惹怒了。 他不知自己今夜是发的哪门子的疯,自从闻到那股香味,便总想出言挑衅宋濯,甚至在走出内舍时,仍不甘心的放缓脚步,竖着耳朵听。 他听见宋濯低声问:“弄疼你了?” 旋即是柔媚的女声,轻声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明晰,但足够令人浮想联翩:“没有,只是……” 姚添听得耳根酥麻。 内舍的对话戛然而止。 姚添心头发紧,恐自己被发现,改日宋濯去父王前参自己一本,连忙快步走了。 - 内舍中。 姚蓁压着嗓音,轻轻咳了几声。 方才,因为她鼻尖撞在宋濯的坚硬的锁骨之上,本就逼出了一些泪,此时一咳,眼尾咳出细碎的泪珠,湿湿沾在眼睫之上。 她分神辨认一阵,轻声问宋濯:“他走了吗?” 宋濯言简意赅:“嗯。” 姚蓁骤然放松下来,软倒在宋濯怀中,手搭在他的臂弯之上,后怕不已,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仰起脸问:“方才……他发现是我了吗?” 她感觉到宋濯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有些沉。 视线一触即离,宋濯淡声道:“应该没有。” 姚蓁便放下心来。 她的鼻尖,因为方才被宋濯按着,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之上,有些痛,又有些发痒,便抬手揉着鼻尖。 她好似浑然未曾察觉到,她坐在宋濯腿上、依偎在他怀中,这样一个姿势,在漆黑的夜里,是多么的暧/昧、多么的不妥。 ——多么的危险。 宋濯盯了她一阵,沉声提醒,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自他大腿上起身。 宋濯看向她。 不用灯光,他亦能猜想到,那个端方清冷的公主,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必然是脸颊绯红,神色讷讷,眼尾应该也是绯红的。 ——方才他们挨得太近,他清晰地听见,她急促的喘.息中,带有一点哭腔。 纤长如鸦羽的眼睫,此时应该是湿润的。 他的指尖,还留存有她脖颈处细腻肌肤的触感,腿部衣料上也留存着她的温度。 他盯着她。 竟分辨不出,她是刻意,还是真情流露。 他轻轻叹息一声,尾音上挑,似乎带着一丝轻笑:“公主……” 姚蓁懵懵抬头:“嗯?” 宋濯看向支摘窗外,地面盈着水一般明亮:“公主还不离开么?”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这就离开。” 她抬步向外走去,步子很快。地面太过于凌乱,她似乎踢到了什么,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一道刺耳的锐响。 宋濯看见,黑暗中,她的身形顿了顿,应该是吓到了。 许是仔细辨认了一阵,片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足,绕过四散的物件,走到外间。 宋濯起身,双眸轻阖,触碰过姚蓁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搓着。 他难以忍受,这如此凌乱的屋舍。 脚步声渐渐远离,宋濯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眉间缓缓蹙起。 可很快,那眉梢微微挑起。 极轻的脚步声,去而复还。 姚蓁顿足,声音轻柔:“外面,下大雪了。 “我没办法离开了。” 第 15 章 共寝 隔着浓重的黑暗,宋濯凝视着她。 窗外落着细碎的雪花,雪势渐大,院中枯树裹银装,枝丫交错,延伸向天际,枝头如绽万千梨花,又似银絮拂过。 灯光映照下,细雪粼粼,沉寂之中,隐约可听见雪花落地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姚蓁渐渐察觉到寒冷。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衣袖垂落,脊背挺直,端立着,目光搜寻着他所在的位置。 良久,宋濯别开视线,看向支摘窗外密密匝匝的雪花。 他淡然道:“臣差苑清送公主回去。” 姚蓁轻轻咬了咬下唇:“不可。” 她总疑心,姚添并未走远。她一出去,保不齐会撞在一处,徒生许多麻烦。 况且,雪势现今这样大,明儿晨起时又不知该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若是离开,倘若雪势骤消减,保不齐会留下从宋濯院中蔓延至自己寝殿的足印,有心人稍一留意,便又是一场编排,平添人口舌。 与其那般麻烦,不如她留在此处,待到天明,观其雪势,再做定论。 这般想着,她便这样对宋濯说出口:“会留下足印。” 黑暗中,又是良久的寂静。 须臾,姚蓁听见宋濯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嗯。” 他转身向外舍走,与姚蓁擦肩而过时,微微顿住脚步,声音沉沉,尾音带着一点情绪不明的上挑:“委屈公主,在此歇息一晚。” 姚蓁侧着脸看向他:“你要去哪里?” 宋濯平视窗外白茫茫的雪,掸了掸衣袖,缓声道:“臣忽然忆起,有些策论还未曾温习。” 借着映入屋中的雪光,他睨她一眼,语气平淡:“床榻,臣暂时无用。公主上榻歇息罢。” 姚蓁眨眨眼,颔首。 宋濯推门而出,门扇开合,抖落屋檐上堆积的雪。 雪块哗啦落下,将檐角下垂着的灯笼搅动地一通乱晃。 姚蓁回眸看,宋濯披衣而出,穿过廊庑,走入院中。 灯笼下朦胧的光,勾勒出细碎雪花的形状,宛如万千星子洒落,飞舞翩翩。 雪色映得他侧脸如玉,他的肩头落了许多碎雪,穿过一个拐角,便瞧不清身影了。 方才又惊又骇,驱散了困意。此时骤然安稳下来,困意渐渐上涌。 姚蓁掩唇,小声打了一个哈欠。 她眨眨眼,小心绕过地上杂乱的物件,走到床榻旁。 她退去绣鞋,端坐床沿。 坐了一阵子,神识渐渐为困意所侵扰。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门扇又一声开合,应是宋濯折返,脚步声渐渐靠近内舍,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顿在床榻前。 宋濯手持策论,沉沉看了和衣而眠的姚蓁一眼,眼底幽深,情绪莫辨。 须臾,取过一旁的被褥,为她盖上。 路过倾倒的屏风时,他顿了顿,终究是难以忍受,便俯身将屏风扶起,又接着雪光,将杂乱的物件恢复整洁。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出内间,点燃一支细长的蜡烛,坐在桌案前,秉烛夜读。 一张屏风之隔。 外舍里,他身形隽长如玉树,烛光明灭,将他的脸庞烛光映照得朦胧,他的身影被拉地极其宽长,映于墙上,有渊渟岳峙之势。 他看着手中书,浓长睫羽低垂,半晌未曾翻动一页,面上阴影层叠,深浅不一。 内舍里,繁复的帷幔后,她睡得安稳,在熟睡时,唇角微微弯起,卸下了白日里强作的端庄姿态,露出不为人知的柔软。 雪花纷扰,零落一整夜。 - 翌日,姚蓁晨起之时,天已放亮。 简略舆洗后,她推开门,但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天幕间散落着碎雪。 树枝上夜堆着满满的雪。隔一会儿功夫,便打飐(zhǎn)儿坠落,呼哧撞入地上厚厚的雪堆中。 打眼一瞧,便知这雪落了一夜。足稍稍踏入雪地里,松软的雪花便堆积到人足踝上三寸。 姚蓁微微懊恼。 早知雪落了一夜,那昨儿便不必顾虑,直接回寝殿便是了,总归不会留下足痕。 她甫一推开门,一旁候着的苑清便连忙迎上来。 姚蓁问:“你家公子呢?” 苑清道:“方才信王来请,公子同工部侍郎等人去巡验附近的河道了。” 他取来一件雪白氅衣,递给姚蓁。姚蓁接过,目露不解。 苑清解释道:“天骤寒,这是公子一早吩咐属下,让殿下穿着保暖的。——公子说,这件衣裳,做的小了一些,他未曾穿过。” 姚蓁轻轻颔首,穿上氅衣,戴好兜帽。 苑清在前引路,她尾随其后,往自己寝殿走。 虽然宋濯说,这件氅衣做的小了一些,但披在姚蓁身上,依旧十分宽敞,衣摆拖长。她拢着领口,小心翼翼地迈步。 绕过宋濯这处偏僻的小院,以及院外匝道,面前所见忽然宽阔起来。 昨儿太晚,姚蓁并未留神看,现今瞧着这般光景,便知宋濯多半是因她连累,受了姚添的胡羼(chàn)。 信王府的规格与皇宫类似,亦是红墙映雪。姚蓁抬眼看去,眼睫轻颤几下,悄然垂落。 二人快步疾行。 蓦地,与一人迎面对上。 姚蓁裹着氅衣,脸瞧不明晰,秦颂迟疑一阵,缓声道:“公主殿下?” 姚蓁停下脚步,看向他。兜帽偏移,帽沿绒毛打飐儿,露出她小半张脸来。她冲他轻一颔首:“秦公子。” 秦颂穿着一身月白锦的衣裳,整个人温润如玉,看着她时,脸上挂着得体、温雅的微笑,实则眼神悄然她身后瞟,心中猜忌掀起惊涛骇浪。 他方才途径公主寝殿,见太子匆匆入殿,而门前婢女神色古怪,便有些奇怪;如今在此偶遇公主,她身旁跟随着宋濯的侍从苑清,而她的身后的那一条通道,唯一可至之处……只有宋濯的住所。 此时又才至辰时,实在难以让他不猜疑,公主是去了何处,同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 是晨起得早,还是……夜不归宿。 他看着姚蓁的脸,欲仔细从她脸上寻出一些端倪来,寻来寻去,愈发觉得那张脸清丽非常,未施粉黛,与寻常女子气质不同。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丝线,缭绕在他的心头,轻轻抚着,秦颂一时忘记收回视线。 姚蓁眼睫轻颤几下,知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缩,面颊发热。 一旁立着的苑清,磕了磕鞋履前头沾着的碎雪,沉闷地磕碰声将秦颂神识唤醒。 他笑了笑,自姚蓁脸上挪开视线:“大清早,天这样寒冷,公主是去哪里了?” 姚蓁先前便设想到,若是被人撞见,自己应怎样回答。 因而她不慌不忙,淡声道:“方才去寻了宋濯公子,欲商议一些事,可他不在,去巡验河道,我便折返回来了。” 秦颂颔首应:“原来如此。” 话音才落,他忽然察觉到不对,视线猛地一凝,看向她的足底。 雪势在半个时辰前、天亮之后,便已几乎不再落了。 如若依照姚蓁所说,她应是天亮之后去寻得宋濯,那沿途应该有一排足印通过来。 她身着宽大氅衣,过长的氅衣衣摆,在身后雪地上曳出长长的拖痕。 然而秦颂一路走来,并未发现女子绣鞋的足迹。 此时姚蓁身后有一排足迹,被衣摆拖曳地有些模糊。但这道痕迹仅是从宋濯院中单行延伸过来,即使姚蓁是踩着自己的足迹去而又返,那也只能证明她天亮后自宋濯院中走出,并不能证明她是天亮后才去寻得宋濯。 秦颂的心房中,一时百味杂陈,目光复杂,幽幽地看了姚蓁一眼。 ——她竟与宋濯同处一室,一夜未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说什么也未曾发生,即使那人是清冷端方的宋濯,秦颂也是万般不信的。 他的视线,落在姚蓁的唇瓣、下颌之上,反复流连,甚至欲窥视氅衣领之下,以此来分辨她与宋濯,究竟做到了何等地步。 姚蓁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心上人在眼前,更是将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盯着她看,姚蓁已然不知作何反应,鸦羽般的纤长眼睫不停地颤。 她垂着眼睫,目光悄悄落在秦颂身上,红唇翕张,几次欲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忽然不知应说些什么。 公主虽然性子冷,平日里甚是寡言,但她仅仅是性子使然,不爱说话,并不是不擅于交谈。她从没如现在这一刻一般,欲语还休。 秦颂打量她一阵,忽然阔步上前,站在她身侧,微微倾身,轻声道:“殿下。” 姚蓁抿抿唇:“嗯?” 秦颂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庞,缓声道:“臣那里尚且有一些话本,改日拿给殿下。” 姚蓁眼眸亮了亮,仰头看他,轻轻颔首:“好!” 兜帽顺势滑落,下颌与一截雪白脖颈皮肤露出,秦颂打眼看过,发现并未有什么痕迹,略松了一口气。 清丽的女郎,漂亮的眼眸中潋滟着水色,眼眸亮时,像水中映照出许多颗星子,乌黑的眼眸仿佛一块蕴藏着细碎珍宝的墨玉,与平日有些不同,眼中含着一点儿笑意,直勾勾地望着他。 两人距离极近,不过半步。 秦颂心中一颤,见她鬓发微乱,肌肤白腻,竟情不自禁探出手,欲将她散开的鬓发挽至耳后。 他的指尖,才触碰到姚蓁那缕柔顺的鬓发,冷不丁身后猝然冒出一声没什么情绪的提醒,言语中没有半分焦急: “——当心。” 秦颂一时未及反应,说这话的人是谁,他说的当心又是指什么。 姚蓁微怔,辨认出来,那没甚么情绪的声调,属于宋濯。 ——下一瞬,她被人扯开几步,踉跄着磕入人胸膛。 而秦颂猝不及防,被头顶树枝上堆积的雪,浇了满头满身。 第 16 章 积雪 天骤寒,雪花堆积许久,渐渐冻出硬实的形状,从那样高的枝头,整个儿跌落下来,砸到人身上,着实有些痛。 秦颂被当头砸到,当即趔趄一下,捂着脑袋,面目微微狰狞,余光瞥见姚蓁,又强忍着不呼痛。 宛如碎冰的雪块四下迸溅,姚蓁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面前人冷冽的气息淡去。 那人后退一步,避开纷飞的雪粒子。 方才混乱之中,姚蓁踩到过长的衣摆,足下不稳,额角磕到他坚/-挺的胸膛,有些痛意。 她抬手抚着额角,整了整衣摆,抬眼看向他,不知他是何时靠近的,眼中一片讶然:“宋公子,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宋濯瞥她一眼,淡声道:“大雪封路,无法出去。” 姚蓁了然颔首。 转头瞧见秦颂一手揉着头顶,另一手飞快地拨动身上的碎雪,眉尖微蹙,关切道:“秦公子,没事罢?” 秦颂束发的玉冠被砸歪,发髻散乱歪斜,衣襟也被渐渐融化的雪水浸湿,晕开深浅不一的颜色,可谓形容狼狈。 他紧皱着眉,听见姚蓁的关切之声,眉头松了一些,声音放缓:“多谢殿下关切,咏山无事。” 姚蓁垂首,自袖中翻找一阵,摸寻到一张丝帕。 她捏在掌心,看着鬓发湿乱的秦颂,踯躅着,不知递给他帕子的举动是否妥当。 化开的雪水,自秦颂的鬓发滴落。 姚蓁抿抿唇,正欲上前,将手中丝帕递给他,她背后的宋濯,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咏山兄。” 姚蓁足下一顿,回眸看。 宋濯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缓缓步向秦颂,姚蓁侧身让步,他外袍一角,掠过她的裙裾。 他将帕子递给帕子,目光下落到他的鬓角,淡声道:“擦一擦罢。” 秦颂怔了怔,目露感激,双手接过,轻声道谢。 他原本有些埋怨,宋濯为何不提醒、为何不将他拉开。 如今惊觉,宋濯并非未提醒,只是他反应太慢;再则,若是被砸到的是容华公主,事态可就不是这般容易草草揭过了。 宋濯抽回手,淡声道:“不必。” 他转身看向姚蓁,睫羽缓缓眨动,眼眸黑沉,似乎还闪着一点微光:“公主寻濯何事?” 姚蓁此前,从未留意过宋濯与秦颂立在一处的场景。 眼下宋濯唤她,她闻言抬眼,才发现宋濯卓然玉立,竟比秦颂还要高出几寸。 秦颂在男儿中,已算高挺。 她后知后觉,察觉到清冷气息,仰头看他时,他浓长睫羽遮住黑沉眼眸,久违的压迫感卷土重来。 宋濯又问一声,淡淡瞥她一眼,眼中似乎隐隐含有不悦。 姚蓁回神,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宋濯迈步走向一侧,许是知道她说寻他,只是托词,因而绕过一道拱门后,待看不见秦颂身影,便对姚蓁轻一颔首,抬步欲离去。 姚蓁随在他身后,衣摆曳地,晕开一道轻声道:“昨晚,多谢。” 宋濯足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必。” 他衣着苍青色,踏雪前行,身影隽长,与周遭雪景十分相衬。 姚蓁目送他离去。 走出几步,宋濯忽然回首看她,眸色一瞬间极其晦暗,待姚蓁要细看时,他眼眸中分明一片平静,像陈年冰封的湖面,任凭外界百般干扰,丝毫不起波澜。 姚蓁微微一怔,他的视线已从她身上掠过,蜻蜓点水般收回。 那道冷竹一般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冷风卷着雪粒子,姚蓁拢了拢领口,隐约记得一月前,她亦穿着他的衣袍。 他亲手将氅衣披在她身上,为她系带。 她没料想到他的动作,讶然怔忪良久,在他指尖擦过自己脸颊后,走出几步,兜帽下的脸微微发烫。 待她回过神,绕回拱门后,秦颂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睫羽颤巍巍地垂落。 * 这场雪来势汹汹,断断续续,连下数日。 大雪封山,堆积的雪阻塞了出城的路,车马不得通行。 姚蓁一行人,原定在信王府汇合后,略一修整便继续赶路,经此一遭,不得不继续停驻。 恰好姚蔑与姚蓁,对信王有所怀疑,留在王府中,可以静观其变,因而并未强行命军赶路。 只是天气骤寒,随行的侍从与官兵此前来时,并未携带过多保暖衣物,城中布庄的冬衣又被抢售一空,埋怨声渐渐四起,便是连打头的京官都颇有微词。 姚蔑与姚蓁前去向信王借,信王潦草丢了几件应付,此后再前去,皆是避而不见。 姚蔑气得直发抖,姚蓁也有些愠怒,但皇室积弱已久,封王势大,并不受皇室牵制。他们二人皆束手无策,拿他没有办法。 众口纷纭之下,宋濯出面,与信王促膝长谈,信王终于松口,给随行治水的百余名官兵一人一件保暖的冬衣。 因此一遭,宋濯愈发受敬重。 而他面冷,众人不敢靠近,只敢远远观望。日子一长,竟将他传得神通广大,乃是天上某某仙尊的弟子转世。 姚蓁也终于得了闲。 宋濯是哪位仙尊的亲传弟子,她并未留心。 她今日有些雀跃——秦颂的话本子她才去取来,还同他说上了几句话,心满意足地返回寝殿。 公主、太子临时居住的寝殿内,轩甍上堆积着厚重的雪,如同数张厚重棉被堆叠在一起,瞧上去十分有重量。 也的确很重——前夜将一间偏殿的瓦片压破,漏了整夜雪水。 姚蓁甫一踏入寝殿,便见姚蔑正站在搭着的木梯旁,一身暖融融的鹅黄衣裳,指挥屋脊上战战兢兢的黄门修补屋顶。 听见脚步声,姚蔑回眸,少年人稚嫩明媚的脸颊绽出一抹笑容:“皇姐!” 姚蓁弯唇笑了笑。 她袖中收拢着秦颂给的几册话本,有些重,便没有同他多说,小步迈入殿中。 姚蔑没多想,退开开几步,仰着头看了屋顶上的人一阵,见他迟迟修补不好,有些微怒:“你到底行不行!?” 黄门伏在屋顶,两股战战,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姚蔑烦闷地叹息一声,余光略见姚蓁的一角红裙,眨眨眼,招手让那黄门下来。 他悄声道:“别修了。你去宋濯公子院中,将他请来,就说有要事与他相议。” 小黄门点点头,一溜烟地跑出门。 - 黄门来请宋濯时,他正在书桌前看着策论。 闻言,他放下策论,手指搭在桌上,不语。 他身上气息太冷,又有传闻在身,颇为神秘。黄门有些敬畏,不敢看他,亦不敢出声,弓着腰身候着。 良久,宋濯缓声道:“太子寻我,还是公主寻我?” 黄门磕磕绊绊道:“太、太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汗。 宋濯睨着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发出不太明晰的响动。 他低眉看着面前空空的桌面,随即站起身,淡然道:“走罢。” 黄门如释重负。 “诶,好的!” 他们走出门时,苑清正抱着高高的一沓被褥衣物,朝这边走来。 瞧见宋濯,他艰难的侧过头,问:“公子,这些同往常一般处置么?” 宋濯淡淡瞥了一眼,轻声应:“嗯。” 衣物中,一张轻薄的帕子悄然滑落。 苑清余光瞧见,足尖挑起,将那帕子重新放入衣物堆中。 宋濯走出两步,忽然顿足,想起什么似的:“天寒,冬衣不足,那件白色氅衣暂且留下。” 说完这一句,他便离开了。 苑清看向怀中衣物,将那件前两日被公主洗净送回的氅衣挑出来,面色复杂,艰难地回眸,看他背影一眼,眼眸中充斥着一些、似乎是像瞧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事的神情。 然而宋濯一身竹青衣裳,脊背挺直如翠竹,并未有任何迟疑、后悔的举动。 苑清叹了口气,摇摇头,将氅衣收好。 余下的衣褥,皆命奴仆丢了。 - 宋濯迈入公主寝殿。 殿外,百无聊赖等待着的姚蔑瞧见他,迅速起身迎上去:“君洮兄!” 他看见救兵一般,小跑着接近,绘声绘色给他描述昨夜形势之惨状,请求他帮忙修整。 宋濯滞了滞,沉吟片刻,答应了帮他指挥。 宋濯行事向来妥切,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踩着梯凳,远远瞧上几眼轩甍。 即使是这般不雅的动作,由他来做,丝毫不失君子风范。 观察一阵,他走下梯凳,略一思忖,话语简要,语速沉缓,很快便指挥着几个侍从,将屋顶的漏洞给补全。 姚蔑越发雀跃,为了赞美他,滔滔不绝道:“昨夜忽然漏水,将皇姐吓了一大跳,下半夜基本没怎么睡,我们将榻挪开,她才肯睡下,多亏了君洮兄帮我们修好!” 宋濯垂着眼睫,待他说完,缓声道:“漏水的这间,是公主的寝殿?” 姚蔑道:“对呀对呀!” 宋濯抬头,瞧见侍从将最后一片瓦填好,沉声道:“太子,劳烦你进殿一趟,看看是否还漏水。” 姚蔑才要应,他又补充道:“当心,瓦片不牢固,莫要被砸到。” 姚蔑惜命的很,一听他这样说,当即便不乐意进去了,指着几个黄门让他们进去看。 宋濯淡然出言打断:“我去罢。” 姚蔑看向他的目光中,崇拜之情又多了几分。 宋濯迈入殿门。 天色阴郁,正殿中光线晦暗,唯有书桌前点着一盏灯,姚蓁正捧着书册,入神地读,连镇纸歪斜在桌案边侧都未曾注意。 她今日似乎悉心装扮了自己,唇点胭脂,眉若远山,身上一件洒金榴红宫裙。 宋濯瞧了她一眼,视线便从她身上滑过去,落入一旁的偏殿门扇上,欲走入偏殿。 宫中没什么宫婢黄门,因而无人通报,亦无人指路。 宋濯眼睫垂下,略一顿足,转而缓步走到桌案前。 他沉声道:“公主,偏殿……” 他眼瞧着,姚蓁浑身一颤,“啪”地合上手中书册。 动作之慌乱,竟将书册打翻在地上,连同那枚沉甸甸的石质镇纸,皆打翻在地,石与石相摩,发出惊天动地的刺耳响动。 宋濯眼底幽深了一些。 他略一弯腰,拢着袖口,修长手指捡起那枚镇纸,眼角余光看见,姚蓁匆匆捡起书册,紧紧捏在手心。 他将镇纸搁在案上,浓长睫羽垂落。 姚蓁眼底惶惶,面色依旧淡定,抬眼看他,潋滟的眼眸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细看之下,才可察觉到一丝不安的端倪。 她柔声问:“怎么了?” 宋濯黑沉目光缓缓向下滑落,落在她搭在桌案边缘的宽大的衣袖之上,似是在看镇纸,又似在看他。 姚蓁抿抿唇,无端有些怕他,屏住呼吸,像是曾经在他的授课上出神被察觉一样,手无措地动了动,十指指尖交织又分开。 她的目光,在无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 宋濯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她脸上,淡淡一瞥,似乎没什么情绪。 他的声音却是微冷的: “公主在看什么?” 第 17 章 艳曲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第 18 章 胭脂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第 19 章 考题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第 20 章 真相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第 21 章 交缠 “——是谁?” 他又沉声问了一遍,尾音拖长,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犹如冰下深渊,望眼生寒,令人与之对视,心悸不已。 他的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隐隐含着一点隐晦的阴暗情绪,震颤着她的耳膜,犹如惊涛来临之前,海面上那短暂的平静;又似捕猎之前,猛兽收敛爪牙,短暂的潜伏。 姚蓁思绪一团混乱,紧抿着唇,不应声,有些受不住他身上过于冷冽的气息。 青年的身量颀长,肩背宽阔,将她整个儿覆在他浓郁的影子之下。 她的视线里、五感中,全是他的身影与气息,犹如细密的雨帘,淅淅沥沥,铺天盖地。 一旁姚蔑呆愣片刻,瞧向宋濯紧绷的脊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屏住鼻息,阔步上前护住皇姐。 宋濯温声道:“太子,劳烦暂且回避。” 姚蔑顿了顿,旋即又要上前。 宋濯偏着头看向他,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漫不经心道:“太子。” 姚蔑倏地止住脚步,对上他那双冷黑眼眸,鼻息一窒,竟鬼使神差一般,抬起的足陡然转了一个方向,走向殿外,甚至还体贴的将门阖紧。 宋濯的目光,复又落在姚蓁身上。 姚蓁已然回过神来,从最先的震惊中抽出心神,手指撑着黑漆面的桌案起身。 她步步避让:“为何问这个?” 宋濯步步紧随,闻言唇角微微上挑,低声重复她的话:“为何问这个。” 他冷嗤一声,陡然加快步伐,将她逼退至背倚雕花角柱。 姚蓁腰后猛地抵上冰凉的角柱,脚步一顿,转而欲绕过角柱。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大力拽住手腕,那人微微用力,便将她拽回,掐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抵在角柱上。 宋濯捏着她的手腕,与她挨得极近。她斜斜倚着角柱,两人身躯之间,仅有半步距离。他一向喜穿冷色,今日穿了一身苍青衣袍,衣摆同她的水碧色裙裾纠缠在一处。 他目光沉沉,手背上青筋虬.起,指间力气愈发大。 姚蓁鸦青的发尾划出一道弧度,下一瞬肩膀重重磕上坚硬的角柱,身躯颤了颤,眉头霎时拧紧。 凹凸不平的花纹纹路,将她瘦削的肩背硌得生痛,又有些发麻。 姚蓁的腕骨被他捏的几乎要断裂,腰身也腾起酥酥麻麻是奇异感觉,似痛又非痛。 怪异的感觉交织在一处,姚蓁挣了挣,肃声提醒:“宋濯,你逾矩了!” 他桎梏着姚蓁的手腕,精瘦的小腿抵住她笔直的腿,若即若离的贴在她的柔软笔直的小腿内侧,不经意地接触间,隐约带起令人战/.栗的触感。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挣扎几下无果,沉声道:“本宫几时逾矩过?” 宋濯唇角忽而笑意僵住,目光牢牢粘在她的脸上,冷的似一潭寒冰。 目光下至,她唇边粘着一丝凌乱的碎发,宋濯伸手拨开,冰凉的手指,轻轻触及她柔软的唇瓣,旋即下滑至她的下颌处,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肌肤,眼眸晦暗。 姚蓁身不能动,又被他这样对待,心中堆积许久的、混合着愠怒与委屈的情绪终于爆发。 她扬声道:“宋濯,你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还有半分君子端方?!” 宋濯薄唇微抿,闻言,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冷冷的低笑,骤然又向前贴近几分,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压在角柱上,两人之间,再无间隙,衣袂混乱地搅动在一处,发尾荡漾着交织。 这次他并未伸手将她护住,姚蓁吃痛,闷哼一声,旋即听到他沉声道:“濯之逾矩,不及公主十之一二。” 此言一出,宋濯果然滞了滞。 姚蓁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恢复冷静,便试探着去推他的身躯。 宋濯睫羽颤动两下,眼睫的浓郁阴影将眼眸遮住,被她推着,身躯纹丝不动。 姚蓁拧着眉,唇瓣动了动,欲说些什么,尚未开口,他忽然提着她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她的手放在他腰后, 她被迫环住他的腰身,尚未看清他的意图,他便又将她另一只牵引起来,放在他脖颈与肩背的交界之处,虚虚搭着。 因为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宋濯微微俯身,高挺鼻尖与她的鼻尖之间仅有一掌之距,鼻息相闻。 宋濯按着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那日,公主便是这样贴近臣的。” 姚蓁记忆中并未有这些,她抽回自己的手,满面疑惑地看着他:“你在浑说些什么?” 宋濯敏捷地抓住她的手,压着她的手抚在自己的锁骨处,嗓音低沉:“那日,公主还吻了臣的这处。” 不及姚蓁说些什么,他接着道:“公主还唤濯宋郎,念着温飞卿的诗句,说你心悦我。” 姚蓁心绪大乱,颤声道:“绝无此事!” 这样的距离—— 姚蓁本能的觉得有些危险,一时心跳砰砰,欲往后退避。 然而她身后是冰凉的角柱,挡住了她的退路,她避无可避。 宋濯眼睫又颤了两下,眼眸中泛着粼粼的波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姚蓁的腰身,顿了顿,绕过她的侧腰,贴在她的腰后。 姚蓁腰间霎时有些酥./麻,反手推他,声音不自觉地低柔了几分:“你作甚么?” 宋濯薄唇微抿:“分明做过,又为何要矢口否认?” 姚蓁用力摇头,红唇颤抖,说不出话,挣扎着欲从他怀中脱出。 她抗拒的态度,宋濯垂眸看着,忽然冷了脸。 他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力气之大,恨不能将她碾碎,揉入自己的骨血里。 宋濯观察着她的神色,眼眸渐渐幽深,忽然俯身贴近她的耳,她侧过头,又被他抬手掰回来,低哑着嗓音问:“是秦颂,对不对。” 他用的力气极大,宛如铁钳般捏住她的下颌,姚蓁吃痛,眼中泛出一些泪光,回道:“……不错,是秦颂。” “我将你视作他,我借你接近他,我心悦之人是他。”她红唇翕张,忍下眼中泪意,一字一顿道,“此前种种,是姚蓁多有逾矩,令宋公子生了误会。往后姚蓁待宋公子,谨从克己复礼,不会再有半分逾矩。 “日后若是有不妥切之处,还望公子早些指出,莫要寡言积于心,自作多情。也望公子莫要如现今这般过份,不顾男女之别、枉作君臣,令旁人心生误会。” 宋濯闻言,不怒反笑,手中力气更重几分,几近咬牙切齿道:“我自作多情。” 姚蓁忍着手腕上的痛,咬着下唇,不卑不亢,与他对视。 她感受到宋濯此时气息波动地厉害,她的心跳亦怦然乱套,便点到为止,言明界限后,不再多言,偏头缓解紊乱的气息。 他寒声道:“公主方才说,宋郎非颂郎,所以你的心上郎君是谁,那日公主又将我当作了谁?” 他想到了什么,话语微微一滞,笃定道:“——是秦颂。” 姚蓁心头一颤,抿唇不语。 余光看见,宋濯喉间的凸起,正缓缓上下滑动着。 她感觉到宋濯强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两人沉默之时,渐渐地,似乎平稳了许多,不知他是否恢复理智。 她红唇微动,才要说话,未及说出一个字,忽然被人捏住下颌。 宋濯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将她微微提高一些,未及她反应过来他欲做些什么,他微凉的薄唇,夹杂着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精准地吻住她嫣红水/.润的唇瓣。 姚蓁未及说出的那句话,转而变成一声短促的娇./吟,被他堵在唇里。 他冷肃俊美的面庞骤然放大,姚蓁睁大双眸,唇瓣被他的唇齿辗./转,脑中霎时混乱成一滩浆糊。 混乱之中,姚蓁的手肘磕到了角柱,混沌的思绪被扯回一些,唇间仓皇溢出一个字,用力摇头:“不……” 宋濯的唇短暂地离开一瞬,垂眸看她,忽然抬手拨掉她的发簪,步摇丁啷落地,墨发柔顺地四散,流淌在他指间。 她眼尾泛红,唇瓣愈发红艳,浑身发着颤,说不上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对上他沉郁的目光,她红唇微动,水光潋滟,似是要说些什么,被他揉着腰,话语破碎成零碎的低./吟。 他高挺鼻尖抵着她,令她被迫仰起头,唇是凉的,手心却一片炽热,按着姚蓁的后腰,似是要将她揉./碎,又似要将她融化。 姚蓁浑身绷紧,动弹不得,只好抬腿蹬他,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流连向下,将她的小腿并拢,抬腿紧紧抵住她。 宋濯眼眸沉沉,抬起手,指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颊侧,不待她开口,便按着她,重新吻住她的唇。 她胸口起伏,与他贴的几近严丝合缝,连留给她挣扎地空隙都不曾有,渐渐受不住他的攻势。 起初,双唇甫一相贴之时,姚蓁尚且有一线喘息的余地;可宋濯压着她一阵,恍然开了窍一般,时而细细啄./吻,时而含住她的唇瓣,令她应接不暇,口中断断续续溢出些娇./哼来。 她身量纤细,被他整个儿压着按在怀中,属于他的气息封锁住她的五感,冷冽的气息,压迫着她。 宋濯身形微微一滞,掀起眼帘,见她眼睫湿润,顿了顿,轻哼一声,气息亦有些不稳。 他嗓音微微带着一点喑./哑:“公主方才说,濯自作多情,行事过分,濯此举,是将无须有的罪名落实。” 姚蓁气得发抖,却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红着眼倚在他怀中,平复急促的喘息与剧烈的心跳。一口气还未顺到底,又被他按着腰提高,吻住唇,堵得她即使现今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姚蓁分明是应当愠怒的。 可她压根抵挡不住他强势的吻,软在他怀中,被他吻的眼波潋滟,眼尾发红,身躯微颤,指甲紧紧扣住他的腰带,试图这样将他推开。 她裙带在推挤之间松散开一些,宋濯顿了顿,高挺的鼻尖绕到她耳畔,缓缓向下滑动。 温热气息洒在脖颈上,姚蓁浑身一颤,用力摇头,长发甩出一道道涟漪。 她声音柔得像水,尾音颤抖,带着一点哭腔:“不要这里……求你。” 他的眼尾亦有些发红,一向清冷禁./欲的脸,此时因为她,漾着未曾出现过的神色。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自己的衣袖,目光微烁,看似乖顺地任他亲吻,却在他再一次试探着吻着她勾挑之时,猛地阖紧牙关—— 宋濯低哼一声,眼眸微眯,却并没有松开她,反而吻地越发深,直至血腥气完全蔓延在二人唇齿之间,才松开手,眼中一片阴鸷。 姚蓁扶着角柱,俯身咳嗽着,长发散乱在肩头、纤背,衣领也微微有些散乱。 她清丽的脸庞,因为被人强势吻过,泛着一点绯红。 她伸手拢紧衣襟,抬起潋滟的眼,看着他阴沉的神色,嗅着鼻尖若有如无的血腥气,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宋濯舌尖舔了舔唇,唇角溢出一线血色,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擦除,垂眸看着。 姚蓁脸上的笑容愈发大,哪怕此时浑身酥软,站都站不稳,也要抬着颤抖地手拭去眼尾泪珠,道:“公子,甚能忍痛,蓁十分敬佩。” 宋濯面色阴沉,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中。 她柔如无骨,顺从地倚在他怀中,忆想方才,以为他还要继续吻她,目露诧异,身躯微微颤抖。 宋濯抬手,将她散乱的一缕发挽至耳后,俯身,薄唇触着她的耳垂,停滞一瞬,温声道:“方才公主,喘./息声极其动听,面上神色,比之艳曲所写,亦要妩./媚三分,濯亦十分敬佩。” 姚蓁僵在原地,气结,唇角绷紧。 心中啐怨,他分明喜洁到几乎成疾,吻她时却丝毫不犹疑;又闻他清冷禁欲,如今照样说着些浑话。 实在可恶。 他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纤瘦的脊背。 姚蓁低垂着头,神色微冷,须臾,温声道:“公子既因往先我将你错认而不满,今日一吻,便当偿还从前。” 宋濯的手微微停滞一瞬。 他将她的下颌抬起,看她眉眼间分明还留存着妩媚,却端着仪态,眼睫低垂,用冷淡的声音开口。 他目色霎时变得极寒,眸中晦暗情绪翻涌。 姚蓁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双手交叠在胸前,膝盖微曲,垂首欠身,行送别之礼。 她的颈子上犹有绯色,脸色却渐渐恢复往日的淡然,仿佛方才被他吻的情动,只是他的错觉。 他打量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半晌,垂着眼眸的姚蓁,看见面前的苍青色衣袍渐渐远去。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 迈过殿门时,宋濯的脚步声忽而一顿。 旋即姚蓁听见他低笑一声,声音却寒若冷刃:“绝无可能。” ** 姚蓁是在三日后,才得知宋濯那日来寻她,是有要事来商议。 不过造化弄人,谁也没料到,那一场会面,最后竟失控成那般,以那样荒谬的形式匆匆结尾。 想到那时——姚蓁抿抿唇。后腰犹有些发麻。 她肩背上磕出的淤青,至今未曾散去。 那日晚间,她手臂磕的抬不起来,宫婢前来为她更衣,瞧见那大片的磕伤,诧异又心疼。 姚蓁偏头看去,后知后觉得痛,暗自对宋濯又是好一阵咬牙切齿。 这几日她称病不出,概不见客,便是连秦颂,她也无暇应对,狠心拒之门外,倒也颇为舒心了地渡过了几日。 前些日子的寒潮渐渐消散,现已满园春光,她寻来一张贵妃椅,支在院中高大树木下,倚在椅子上,阖眸听风声。 小院平静,没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闯入的姚蔑告知了她一个消息:“皇姐,路通了,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姚蓁睁开眼眸看他。 姚蔑捧起一旁的糕点碟子,放在她手中,脸上挂着笑容。 他知晓自己办了错事,这几日待姚蓁尤其殷勤,几乎有求必应。 往事既过,缘分使然,姚蓁已看淡,不欲追责。 姚蔑却自责的紧,总疑心是因他误了事,频频提及。 她宽慰几次,作用甚微,再则自己亦有些烦闷,便也不再过问,由他去了。 姚蓁伸手,整了整滑下椅子边缘的碧色裙裾,轻声问:“何日启程?” 姚蔑道:“宋濯哥哥说,明早。” 听见这个名字,姚蓁微微一滞,忆起自从他吻过她后,两人再未见过面。 她亦刻意去回避想起这个名字。 骤然被姚蔑提起,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抿抿唇,须臾轻声应:“好。” -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姚蓁便被宫婢唤醒梳妆。 因为需要赶路,姚蓁发髻上便没戴什么首饰,素着一张莹白小脸,身着一身素净的碧裳,婢子成一列随在她身后,走入先前定好的集-合点。 晨光熹微,姚蓁困顿不已,强撑着精神。 她迷迷蒙蒙地抬眼,一眼便望见坐在马上,气度不凡的宋濯。 两人目光相汇,粘连一阵,各自平静地挪开视线。 队伍中女子不多,男子多着深色衣裳,姚蓁一行人走来时,娉婷袅娜,沉闷的队列中瞬间点缀了几抹亮色,女郎们鲜少露面,一出现,各式目光纷纷打量而来。 这是他们尊贵无匹的长公主,以往鲜少露面,只闻她颜色清丽,宛如谪仙。 今日一见,女郎着一身碧色裙裾,面容清丽,晨间的清风鼓其衣袖,衣袂翻卷,飘飘若仙,打眼望去,哪里是谪仙,分明就是那九重天上的真仙子,纤弱矜贵,袅袅如烟。 如此以来,之前那些跃跃欲试、想要怪罪公主无法寻得棉衣给他们的随行者,皆不大好意思滋事。 宋濯扯着缰绳,低声说了几句,人群才继续各做各的事去了。 姚蓁没有看他,如往常做过的许多次那般,目光下意识地悄悄查看四周,恰好与不远处的秦颂对上。 往先这个时候,姚蓁会将眼神停在他身上,等待他将视线挪开。 可今日,秦颂温和一笑,朝她走来。 他温润俊秀的脸,渐渐在放大在她眼前,姚蓁一时有些怔忪。 她垂着眼眸,眼睫轻颤两下,明白秦颂,察觉到她那日话中的端倪,到底还是将她的心意窥探到一二。 只是不知为何,她分明应当雀跃高兴的,此时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思忖片刻,想,许是未曾睡足,脑中有些混沌。 她抿抿唇。 秦颂作揖行礼,温声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回之一礼。 两人所立的位置乃是风口,晨间寒风料峭的紧,不大适宜谈话,姚蓁拢了拢衣袍,移步至避风的廊庑后。 她轻声问:“秦公子寻我,有什么事情吗?” 秦颂掀起眼帘,与她对视,眼睫忽然慌乱地眨了眨,垂下去。 他温声道:“并无要事。只是晨间风大,怕公主受寒。” 姚蓁笑了笑,未应声。 从寒风中甫一步入温暖,困意便汹涌的袭来。姚蓁眼睫恹恹地垂下去,强支着精神又同他说了两句话,倚着廊柱,神识渐渐模糊。 她眼眸阖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秦颂的声音,像是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波: “公主,公主?” 她睁开眼眸,眼前重影叠嶂,看向声音来源处,隐约察觉自己仍在方才的廊庑旁,应是没过多久。 方才她倚着廊柱,短暂地打盹,身形微晃。 秦颂并不知道她怎地了,谈话之前,又将宫婢侍女尽数屏去,因而眼瞧着姚蓁将要晃倒,情急之下,秦颂疾步上前,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扶稳。 因而姚蓁一睁眼,半个身子都在他怀中。 她下意识地以为搂住自己的人是宋濯,才要将他斥退,忽然嗅到,气味不对。 这人身上并无宋濯身上的冷香味。 抬起眼眸,定睛看去,原来是秦颂,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怔了怔,迅速回神,从秦颂怀中脱离出来,后撤几步。 秦颂连声致歉,言明自己是情急之下才不得已冒犯。 姚蓁听完,轻轻摇头,并无要追究之意。 可她的眉尖却轻蹙起来。 她意识到,方才被他揽在怀中,心中却并未感觉到欢喜。 姚蓁抿抿唇。依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思忖片刻,最终,她归结于,今日太过困顿。 她搜刮了一阵,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出了这样一个岔子,姚蓁又有些困,便没了同他交谈的心思,就此暂且分开。 姚蓁绕过几道廊庑,回到集-合之地,眼前所见霎时开阔。 她目光逡巡一阵,寻到自己的马车,慢悠悠踱步过去。 她实在是困了,掩唇打哈欠,双眼轻阖,眼尾沁出细碎的泪来。 待她再睁开眼时,目光恰好与十几步开外的宋濯对上。 宋濯正与人谈着话,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平静无比。 可姚蓁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比往先更冷沉了一些。 她抿抿唇,走入马车。 ** 队伍行过信城,继续向西,浩浩荡荡的前行。 此前在信王府耽误了小半月的行程,因而此次赶路,较之前快了许多。 随行的人也多了许多,似乎是因为他们遇了袭,皇帝便特地拨出两千名羽林军,快马加鞭,赶上他们。 姚蓁卧在马车中,补了两个时辰的觉,待她悠悠转醒后,他们已在信城往西一百多里开外。 先前遇袭,姚蓁的马车掉落急流中,如今她乘坐的这一驾,乃是后来购置的,又寻巧匠稍作改造,规格与她原先那辆并无二致。 姚蓁抿抿唇。 她不用想,便知这马车出自谁的手笔,一时没由来地心烦意乱。 信阳往西,土地渐渐贫瘠,人烟较稀。 莫说是客栈,便是驿站,日落之前,他们亦寻不到。 好在,随行多军人,就地扎营,不在话下,半个时辰余,暮光散落、星河迭起时,空旷的平原上,支起一顶一顶的帐子。 帐子还未支好时,姚蓁坐于马车中,听见有人议论云云,说要去山林中打猎。 待她入了帐子后,因为女眷营帐与主帐距离较远,便不知晓猎没猎到。 随着暮色四合,火光四起,姚蓁渐渐嗅到一股炙肉的香味。 那香味十分浓郁,姚蓁垂眸,手指抚摸自己的腹部,察觉到饥饿。 她掀起帐帘,走出去,脚步微微一顿。 几步之外,秦颂双手捧着一只用油纸裹住的烤兔,目含远星,温和地看着她。 秦颂生得亦俊俏。 虽不及宋濯那般,但在盛京时,也是女娘们集-会时经常挂在唇边的人物。姚蓁往先在宫中,常常听到姊妹们的议论。除却家世不那么好外,他再无让人可挑剔之处。 家世的那点不足,也被他春闱中第所弥补。 此时,他的长袖被山风猎猎鼓起,温润的声音,落在姚蓁耳畔: “殿下,可曾饿了?” 姚蔑早先便撒了欢,跑得没了影,宫婢寡言,亦不知询问她是否饥饿,她亦少语,未曾主动提及。 若不是现今秦颂来,姚蓁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了。 她眼中蓦地闪过一汪泪花,缓步行至他身侧,用力点点头。 烤兔有些烫,秦颂用纸抱住一只腿,拆卸下来,递给她,手指贴在耳垂上,温声道,快趁热吃。 姚蓁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没有盐调味,微微有些腥膻,好在肉质鲜嫩。 姚蓁抿了几口,温热的食物入喉,将她的鼻尖熏地发酸。 她眨眨眼眸,敛去眼底的泪,唇角漾出笑意:“好吃!” 秦颂看着她笑,便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姚蓁将口中食物咽下,问他:“秦公子亦去打猎了么?” 秦颂摇摇头,贴在她耳侧:“前些日子大雪封山,哪有什么猎物。便是有,也未见得可以吃。这只兔子,是我从山中农户手中买下的。” 姚蓁了然地颔首,两人头挨得极近,鬓发被山风吹起,掠过彼此的脸颊。 秦颂抿唇,看向她,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 蓦地,两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回眸,拉开一些距离,见苑清疾步走过来,给他们二人依次行了礼,对秦颂道:“公子,我们公子寻你,说是有要事相议。” 秦颂眉尖轻蹙,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顿了顿,他颔首,应声道:“殿下,咏山先告退了。” 他将烤兔全数递给她,便随苑清匆匆离开了。 姚蓁捧着烤兔,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思忖一阵,折返回帐中,将烤兔递给婢女,自己披上氅衣,往主帐那边行去。 ** 沿途生着许多篝火,火光摇荡,驱寒又照明。 姚蓁不知宋濯的营帐具体是哪一幢,回忆着方才苑清与秦颂离去的方向,辨认一阵,缓步行走。 周边的人穿梭忙碌,无人注意到她,亦无人注目她。偶尔有人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怔忪一阵,便会自觉地垂低视线,伏地行礼。 穿着一抹碧色,从人群最密集处,穿行过去。 人渐渐少了,火光自然也暗了,姚蓁渐渐有些看不明晰前路,脚步放的愈发缓。 旋即她在一间营帐前,看见了宋濯的长身玉立的身影,他身披一件玄色披风,微微抬着头,似是在观测天象。 姚蓁顿了顿,下意识地想逃离,却因未看见秦颂的身影,仍旧放心不下,止住脚步,行至宋濯身侧。 她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盯着他看了一阵,确认他脸上没什么危险的神色后,柔声开口:“宋公子。” 宋濯闻言,垂下视线,目若寒星,看向她,眉宇间压迫感扑面而来。 姚蓁避让开他的视线,抿抿唇,温声道:“你可曾见到秦公子了?” 宋濯平静地挪移开视线,下颌点点面前的营帐,淡然道:“在营帐中。” 姚蓁看他,目露感激之色,鬓边钗的垂珠被风吹得颤抖:“多谢。” 宋濯不应。 她踟蹰一阵,在走进帐子中与不走进之间纠结一阵,抬手掀开帐帘,躬身迈步进去。 她走了几步,尚未看清帐中全貌,火光闪了闪,忽然熄灭,帐中霎时一片幽黑,什么也看不清,姚蓁抬手晃了晃,未能将浓黑搅动起一丝波澜。 她蹙眉,探手摸索一阵,触碰到帐子篷布,借助篷布延伸的方向,小步往外挪移着,因为惊慌,口中下意识地唤:“宋公子……” 她眼不能见,只听见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传来。侧耳辨认,应当是有人掀开帘子走入,便柔声解释道:“烛火忽然熄灭,帐中好黑,我瞧不清楚。” 黑暗中,她听见宋濯清浅的鼻息,就在几步之外,然而他默不作声,未曾应答。 轻缓的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踩在姚蓁心房之上。 姚蓁陡然察觉到危险气息,转身要逃,旋即被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拦截住,额头磕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之上。 他单手按着她的腰身,拇指轻轻抚着她的腰线,喉间缓缓吐出几个寒冷的字:“公主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姚蓁呼吸一窒。 下一瞬,腰间那条臂膀,微微一用力,将她提抱在桌案之上。 姚蓁脚下一空,陡然心惊,双手撑住桌案,不小心打翻了上面堆叠的物件,咣当、哗啦、噼里啪啦一阵响,在黑暗中格外明晰,重重敲打在人心尖上。 然而谁都没有去顾及那些掉落的物件。 姚蓁的腰身被人重重揉了一把,她耐受不住,口中溢出一声轻./吟,旋即被人微凉的双唇堵在口中。 宋濯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不顾她拼命摇动的动作,强行将她按向自己。 姚蓁眼眸中霎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推搡他无果,便要故技重施,低哼两声示弱,实则借此欲咬住他的唇./舌。 可宋濯哪里会是被她算计两次的人,早在她双手紧紧扣住他胸膛前的衣襟、流露出这个意图之时,他便松开她的唇瓣,转而高挺的微凉鼻尖触上她细/.腻.纤.长的耳后。 姚蓁嗓音颤地如同北风中的雪花:“宋濯……你言而无信,枉为君子。” 他动作微顿,抬头看她,嗓音低沉,尾音带着一点哑:“濯说过,绝无可能。” 说完这一句,他重又贴上她细./腻的肌肤。 微凉的唇沾上温热的肌肤,犹如冰酪落入热水之中,瞬间柔软、继而融化掉。 他的手指滑过她柔顺的发,流连向下,抚摸她的脖颈、耳畔,若即若离。 姚蓁受不得他触碰这里,浑身一颤,口中发出一声似泣非泣的娇./吟,双手骤然失了力气,向后倾身,被宋濯捞着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之上。 在姚蓁看不见的黑暗中,他的眉梢略略上挑,喃喃道:“这儿么……” 姚蓁没有听清他说的字句。 她心绪大乱,五感被他的气息满满充斥着,手失了力气,自他的脖颈处滑落,又被他牵引着抚摸上去,指腹之下,清晰地感受到他血脉强有力的搏动。 宋濯抬起手,指尖轻抚着她的颊侧,感受到手指之下,她肌肤的微微颤抖。 他复又垂下首,与她唇齿相贴,每每察觉到她有欲紧阖牙关、咬他唇舌的意图,便会重重揉一把她的腰身,抑或是轻抚她的后颈,直将她弄得眼中含泪,鼻息紊乱,再无气力抗拒他。 寒冷的夜,并不宽敞的帐子中,渐渐腾起一阵热气。 姚蓁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心温度愈发的烫,而她的氅衣还披在身上,闷得人热的焦灼,额角渗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汗珠来。 黑暗将人的五感放大到极致,她清晰地听到他愉./悦的低./喘,像是刻意压制过,时不时拂过她耳畔,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的声音每每在她耳畔掠过一次,她的身躯便软上几分,慢慢往下滑落,又被他摁着腰提起。 姚蓁的手也渐渐从他脖颈上滑落,被他揉着亲吻,冷冽的气息灌了满唇,口中断断续续发出一些轻./哼来,尾音极其轻柔。 又低又轻的娇声传入姚蓁耳中,她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然而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指甲陷入他胳膊上的布料里。 宋濯忽然停下唇。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抬起朦胧的眼看他。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耳垂,把玩一阵,旋即吻上去,细细啄/.吻舌忝舐。 姚蓁尚且还留有几分理智,不让他吻脖颈,亦不让他吻耳垂,察觉到他的意图,回过神来,用力推他。 帐中昏暗一片,难以视物,姚蓁双手摸索着推搡,一手按住他高挺的鼻梁,另一手没控制住力度,用劲稍大,打在他的脸颊上,发出“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动。 姚蓁愣了愣,宋濯亦僵了一僵,略略将她放开一些。 姚蓁心中有些发憷,又觉得这一巴掌打的十分快意解气,咬住嘴唇。 旋即她想到什么,怕她将他又惹恼生癫——虽然他现在对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十分疯狂,但姚蓁拿不准,心中总隐隐觉得,他还能作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来。 于是她柔声找补,纤细的手摸索着,抚上她方才打上去的地方,轻轻触了触:“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姚蓁掀起眼帘,悄悄看他,对上他黑亮的眼眸。 他亦在黑暗中,目光灼灼,眼底阴沉,盯着她的眼眸。 姚蓁被那目光烫了一下,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欲收回手,然而宋濯将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外侧,摁着她,不准她收回。 姚蓁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的五指,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姚蓁胸腔巨颤,他却没有再做些什么,以一种完全掌控地姿势,虚虚拥着她。 寂静的黑暗,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忽然低笑一声,温热气息贴过来,漾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方才,不是问濯,秦颂在何处么?” 姚蓁耳畔酥麻,闻言抽出一分心神,看向他,不明白他忽然提及此时的缘由。 宋濯缓缓偏头看向殿外。 姚蓁的心,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 宋濯淡然道:“他此时,就在殿外。 “公主你说,心上情郎若是知晓你在同旁人交吻,会是何种反应呢?” 第 22 章 含春(抽奖活动开始啦) 他的手指虚虚抚在姚蓁的腰身之上,指腹轻点,叩着她侧腰处的衣料。 姚蓁瑟缩着后退,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声音放低,尾音发颤:“你想做什么?” 宋濯不应声,掐着她的腰将她扯回,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指腹下的肌肤温热,指尖轻轻摩挲,触感比衣料上细腻的丝绸还要滑上几分,温度较平时略高,不用看,便知绯红一片。 ——是被他吻成这般模样的。 宋濯喉结微动,微凉的指尖,顺着肌理滑到她柔软的唇边,又滑到水润的唇瓣上,旋即指节微曲,指腹抵着她嫣红的一点唇珠。 姚蓁拧眉,推拒他的手,偏着头,欲避开他的指尖,一面张皇观察着账外动静,一面又竭力避让着他,轻声道:“你且放开我。” 宋濯沉声道:“不放。” 他侧耳分辨一阵,又转过脸来,语调温和,手下动作却一点也不温柔,紧紧箍住她纤长的后颈:“公主大可将动静闹得更大些,届时不用濯将他请进来,他自知殿中之事。” 姚蓁微恼,用力推他的臂膀,颤着声音啐道:“你莫要唬人,账外分明没有人声。” 她终于得了空,将他推开,自他的臂膀中脱身而出,手扶着漆面桌案,足尖试探着触及地面。 双足甫一落地,她偏头打量,看见他身后帐帘处透出的一线月光,便欲借着月光,向外跑去。 她拢了拢散开的发,未及动身,便听见账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浑身一僵。 脚步声逐渐清晰,正精致朝这边靠近,秦颂轻声询问:“君洮,可曾睡下了?” 宋濯不应声,缓步行至姚蓁身后,微微俯身,贴在她耳后,轻声道:“公主,濯未曾唬你。” 温热鼻息洒在她的后颈之上,姚蓁身躯战栗,僵在原地。 帐外不仅秦颂一人。 秦颂久久未曾听到回应,问身边人:“君洮不在,还是睡下了,为何不点灯?” 旋即苑清的声音响起:“属下不知。” 顿了顿,道:“许是不在,若是睡下,主公应会点灯的。” 秦颂了然应声,又同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然而姚蓁已经无暇去分辨他的话了。 她的肩头上,搭着宋濯的一只手,手指翻转,把玩着她鬓边的一缕发,青丝缠绵绕在指尖。 旋即,宋濯的下颌贴上她另一侧肩头,瘦削的下颌尖,硌得她有些痛,一触即离,旋即与她耳鬓厮磨。 她拧着眉,才要推开他,便察觉他拨了拨她鬓边有些汗.湿凌乱的发,缓声道:“公主现今还要出去吗?” 他与她紧紧贴着,低沉的声音震颤在她耳中,震得人耳畔发麻。 姚蓁双唇翕张,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他继续沉声道:“公主不妨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若是即刻便出去,未免会惹人生疑,你与我在帐中做了些什么。” 边说着话,他的指尖边缓缓贴着她的耳畔,擦过她的脸颊,点在她的略有些肿胀的红唇上。 姚蓁颤了颤,呼吸一窒。 她竟险些忘却则个。 她现在若是挣脱出去,迎面碰上秦颂,言明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倒好应付过去。 可她被他弄乱了,衣裳。发髻,连同她自己,都被他揉的不成样子,稍微一打眼,便会察觉到。 姚蓁抿紧唇,身躯发颤。 帐子外,低声交谈声忽然一顿,旋即姚蓁听见秦颂道:“你听见君洮的好说话声了么?” 边说着,他的脚步声迟疑着朝帐子处靠近。 姚蓁心一惊,眉尾“突突”直跳,连忙转过身,扑进他怀中,伸手捂住他的薄唇,颤着用气声道:“你小声一些!” 宋濯高挺的鼻骨硌着她手腕,因为她身高差距,她不得不踮着脚尖去捂他的唇,身躯与他紧紧相贴,几近严丝合缝,裙裾层叠的布料紧紧贴着她腰身,勾勒出腰臀相连处的弧线。 她侧耳听着外面动静,顿了顿,手往下移了移,又道:“不对,你别说话了。” 宋濯没有躲闪,任由她捂着自己的唇。 帐帘被风吹得微微摇荡,月光渐渐流淌入内,折射着映在宋濯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晦暗不明。 他们距帘帐太近,姚蓁总疑心秦颂即刻要走进来,心跳砰砰,空闲着的那只手,抓着宋濯的臂膀,眼波潋滟向他身后,又抬眸看向他,满是哀求,示意他往后退。 她感受到,手心下宋濯的唇微微抿了抿。 她柔声道:“求你,你亦不想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模样罢。” 宋濯冷哼一声。 旋即他一手捏住她的腕骨,另一手按住她的腰,几乎是托抱着她,两人退到屏风隔着的内间里。 帐外风声寂寥,秦颂的脚步停在帘帐处,手触着帘帐边,身影清晰地映在帘帐上,却踟蹰不敢入内。 他再一次问道:“你没听到吗,方才分明……” 苑清沉声道:“没有。” 秦颂的声音中便多了几分犹疑:“许是我听错了。” 苑清道:“嗯,可能是风声。” 秦颂恍然大悟:“对对对,是风声太大了。” 他的手从帘帐上放下,身影渐渐淡去,对苑清道:“你若是有事忙,便先行去罢。我在这边等候君洮一阵。” 苑清应是,顿了顿,提醒道:“公子切记,主公不在时,不喜旁人入他屋舍之内,更不喜旁人未经允许,碰他的所有物。” 秦颂缓声道:“知晓了,我不会入内,待我等到他,向他禀报完方才所他所吩咐我的事,自会离去。你且去忙罢。” 帐外的人声,渐渐淡去。 帐中,姚蓁的身躯与宋濯的紧紧贴在一起,心跳砰砰。 方才他的动作过于突然,她未及反应,便被他扯过来,踉跄着落下了身上的氅衣,又因为被他抱着,没能及时捡起。 氅衣就落在帘帐几步处,人只要一进门,便能发现。 她紧张地心跳几乎要跳出咽喉,被宋濯揽在怀中,身躯紧绷,欲要回头去捡起,又不敢。 听闻秦颂说,自己不会入帐中,她略略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平复了呼吸,双手撑着宋濯的胸膛,支起身子,才要从他的怀抱中脱身而出,蓦地听到屏风外,帘帐被人掀起,旋即脚步声传进帐内。 与此同时,宋濯忽然发难,滚烫的指尖,按了按她的腰身,轻轻抚了抚。 她身躯一软,双手一颤,倒在宋濯怀中。 秦颂的低喃声响起:“君洮啊君洮,兄长只是站得累了,进来寻个椅子便出去,你可莫要愠怒……” 他之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姚蓁已听不清了。 她被人摁着腰提高,双手仓皇地按在宋濯腰间的玉质革带上,足尖被迫踮起,几乎不能沾地。 她的头被宋濯的另一只手强势地扣着,亦被迫仰起。 姚蓁慌忙摇头,作口型道:“不行,不行的,他会发现的……你不能在此时吻我。” 她这般说着,发丝随着摇头的动作荡漾,目光闪烁,微啮下唇,像是害怕极了。 宋濯沉沉望了她一眼,扣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松开,旋即滑过她的腰后,将颤抖着的她紧紧按向自己。 他贴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在害怕什么,嗯?” 他尾音微微挑起,勾的人耳畔发热发麻。 姚蓁侧头避让,因着同他之间的间距被他骤然拉近,手没有来得及避让,被他的玉革带硌得有些痛。 她眼中噙泪,又急又怕,双手微微挣扎,挣出些松动的空隙,便顺着他的腰身往上,撑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向上挣动身躯,试图这样可以摆脱他在她腰间的桎梏,拉开紧紧相贴的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扣着她后颈的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气,她便无法再摇头,心中更焦灼了一些,手下也用了些力气,推着他的胸口、锁骨、肩头。 ——混乱之间,她的手按在了宋濯的脖颈之上,手心下有一处凸起,那是宋濯的喉结。 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猛然收紧,姚蓁吃痛,小声抽气,旋即感觉到手底下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了滚。 姚蓁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脸上,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感知到危险,停住动作,迟疑地将手按在他精瘦的手臂上。 宋濯再次贴在她耳畔,用气声道:“你害怕他发现你同我交吻,害怕他看见……” 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抵在她腮侧,又挪至她的耳畔:“害怕他看见,你被我吻的眼中含泪、面色含春的模样,是不是?” 姚蓁羞恼,胸脯剧烈起伏,用力推他,用气声道:“不……” 这一个字的音节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他冷冽的气息便争先恐后地涌紧她鼻间。 ——他极度强势的,不顾她的意愿与反抗,将她吻住。 他抚在她腰间的手,流连着向上,掌心拥着她纤瘦挺直的后背。 姚蓁瑟缩着躲闪,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样凶,唇舌强势地挤入她的口中,攫取着她的气息。 他之前并不是这样,疾风骤雨一般,丝毫躲闪余地不给她留。 ——她被他吻的快要喘不过气了! 秦颂还未离去,脚步声在外间中,来回走动,每走出一步,姚蓁便颤抖一次,越发瑟缩着要躲开。 可宋濯怎会让她躲开。 他不满地扣住姚蓁的后颈,将她往自己身上又摁了摁,另一只手重重揉了把她的侧腰。 果不其然,如往先一般,姚蓁丝毫抵抗不住他这样的动作,顷刻便软了身子,口中含糊地哼出一声漾着水意、隐隐含着媚的娇.吟,应是被她紧急刻意压制过的。 宋濯吻着她,将她这一声勾入他唇齿间,手仍不放开。 姚蓁的鼻息渐渐愈发急促,她欲开口制止他,然而一张口,要么被他的唇舌堵住,要么便是发出奇怪的轻哼声,连忙被她紧急制止。 推搡之间,她的裙带微微松开,衣领也渐渐松散,胸口剧烈起伏。 她根本丝毫抵抗不了他,在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哪里还能分出半分心神,留意屏风外的动静。 而宋濯依然衣冠齐整,甚至,她手撑在他胸口时,察觉到他的心跳都未曾快几分。 如若不仔细查看他的动作,他仍是那个清冷矜贵、端方自持,待人疏离的宋公子。 姚蓁被他揉着,意识到自己现今的模样,莫名有些委屈,喘息声中渐渐溢出一些不大明晰的哭腔来。 宋濯微微一滞。 旋即听见,外间脚步声渐渐减缓,继而停下,秦颂犹疑的声音响起:“君洮,你在里面吗?” 第 23 章 野猫 宋濯的帐子中,一片漆黑。 秦颂进入后,凭着记忆,摸索着寻到了桌案所在的方向,翻找一阵,只觉得物件摆放的有些凌乱,他粗略摸索一阵,未寻到蜡烛,因着不敢乱动宋濯的物件,便不再翻动,转而摸着黑去寻凳子。 他绕到桌案后,想将凳子提起。 手才一触碰到凳子漆面的表面,他忽然听见屏风后的内间里,传来一些隐约的动静。 他手一僵,侧耳辨认。 那声音短促地出现一下,便湮没在浓重的黑暗中。秦颂等了一阵,那声音间歇一阵,又隐隐约约响起。 他听出那声音绵绵软软,像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细细辨认,又觉得不像,又像是猫儿娇气的软哼声。 听见这动静,他心头没由来的发痒,像是被人拿着羽毛轻轻搔过。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秦颂忙敛住心思,屏息凝神应对他的问题,与他商议。 …… 片刻后,秦颂叹息一声,道:“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要么就地驻扎,等一些时日;要么绕行远路。” 宋濯垂眸看着地形图,指尖在地形图上轻叩两下,从喉间发出低沉的一声:“嗯。” 他顿了顿,他抬起头,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一怔,听出他话语背后隐约含着的不耐烦,才要说,没什么事了,忽然响起方才的动静,生生止住脚步。 他看向宋濯的脸,仔细打量一阵,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日里要更加清冷一些。 顿了顿,他踯躅一阵,眼眸眨动两下,仗着宋濯尚且唤他一声兄长,便大胆发问:“方才,你内间里是什么动静,我怎么听见有人在轻哼,可是有人受伤了?” 宋濯的浓长睫羽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层浓郁的阴影。 他的眼神,在秦颂发问的瞬间,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不应声,秦颂便以为他是心虚,胆子渐渐大了一些,竟往屏风那边走了几步,翘首观察:“里面可是还有旁人?” 宋濯依旧不应。 秦颂回眸看去,他低垂着眼眸,眸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不知在看什么。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踯躅一阵,窥破欲战胜理智,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宋濯,像是在等候着什么、此时终于等到一般,缓缓抬起头,沉声道:“咏山兄。” 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姚蓁怔了一下,以为是秦颂自她身后的林子中走出来,抿了下唇,脸上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她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你怎么去了这样久……”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视线所及,哪里是秦颂的月白色衣摆,而是一袭竹青色,缓慢地踱步而来。 她记得分明,先前看见宋濯时,他便是穿的这样颜色料子的衣袍,身躯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她笑容僵住,颤着眼睫,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宋濯低笑一声,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强势地将她的脸掰着,与他对视。 他力气十分大,青筋都微微鼓起,姚蓁难以忍受,侧身避让,却被人修长的指尖按住了唇瓣。 宋濯沉着嗓音,尾音却有些略略上挑:“公主看见濯,为何不笑了?” 第 24 章 嫣红 姚蓁心房咚咚直跳,余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瞥,微微挣动。 ——秦颂就在她身后的山林中,随时会折返,发现宋濯与她这样、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居然问自己为何不笑。 她看着他,想着从前他对她做过的事,如何能笑得出来?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这铁一般的一掌,若是落在公主身上,恐怕是要生生将她的手骨打碎! 姚蓁自知躲不过,心悸不已,沉吸一口气,阖上双眸。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阵极重的力道,旋即她的后脑磕到那人坚/.挺的胸膛之上,冷冽的清香,灌了她满鼻。 姚蓁听见他闷哼一声,旋即冷声吐出几个字:“你想死吗?” 不知是说她,还是在说对面那个试图攻击她的人。 第 26 章 断发 衣袖因为骤然的移动,鼓满了清风,姚蓁只听耳边倏而一阵猎猎破风声,擦着她的耳畔重重落下—— 原本应当落在姚蓁身上的一掌,结结实实落在了宋濯的手臂上,皮肉相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 她走到帐子前,浣竹仍未回来,帐中未点灯。 姚蓁掀开帐帘走入,才要点灯,鼻尖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冷香。 她动作猛地一凝。 ——帐中,还有其他人。 第 27 章 秉烛 帐中一片幽黑,姚蓁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有人正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她听见那人的鼻息,平缓而清浅,似是在耐心等待着她回来。 骤然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姚蓁被吓了一大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原本已经触碰到烛台的手,偏移了一下,扣在桌案边沿。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宋濯垂眸看她,灯光中,她的面庞像一块正在消融的脂玉,仿佛他手底微微用力,她便会被攥碎一般。 浓长的睫羽,缓缓的眨动两下。 旋即,宋濯听见她有些委屈的声音:“舟车劳顿,又有信王世子同行……我累了,不想同行还不成么。” 宋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后,浓长睫羽垂落,他抚了抚她的发,缓声道:“成。” 第 28 章 落晖 辩驳良久,权衡之后,宋濯终是松了口,应允姚蓁驻留。 前提是,将原定的随行人员作出一些调整,秦颂随他先行去朔方。 姚蓁没有什么异议。 宋濯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姚蓁没应声。 他转身离去。 信王府的几个人,仍紧紧围在他身侧,犹如一道拧在一起的锁链,将他束缚着扯回王府。 第 29 章 驾崩 姚添说完那番有些奇怪的话,继而离开后,营地便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掀起过波澜。 后来姚蓁回到帐中,回忆一阵,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似乎谷欠借话外之音提醒她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她想多了,姚添这样跋扈的人,想来是觉得唬她有趣,离开前存心吓一吓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营中粮草渐渐吃紧,姚蓁便又前去登门拜访农户,用物件换来一些粮食。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他说完这一句,那兵长脸色变了变,将文书随意丢进他怀中,蔑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和帝已经驾崩,如今望京城掌权的乃是四王,什么容华公主华容公主的,吾等皆不用效命了。” 文官慌里慌张接住文书,闻言面色一变,脚底踉跄,惶惶看向姚蓁所在的方向。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亦难以置信耳中所闻。 第 30 章 疑丛 马车车身蓦地轻晃一下,姚蓁惨白着脸起身,双手紧紧扣着车壁,要走下马车去,被浣竹拦下。 姚蓁惶惶与她对视,浣竹摇摇头,缓步走过去,屈膝行礼,温声问道:“这位将军,你莫不是弄错了,和帝陛下不过不惑之年,怎会忽然驾崩?”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姚蓁撑着头,思忖一阵,眼睫扑簌簌地眨动。 浣竹看着她,又看向帘外的苑清,半晌,提议道:“公主,您何不亲自去问宋相公呢?” 第 31 章 朔方 姚蓁觉得,浣竹说的有理。便提笔写下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朔方。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宋濯看着她,忆起她信中所写:“吾心惶惶不安,思及良久,唯有宋郎君可以依仗,故而致信叨扰。” 字迹略微有些凌乱,一如她现在可怜兮兮的模样,似是害怕极了。 第 32 章 氅衣 如血的圆日旁,瑰丽热烈的火烧云翻涌攒动,粼粼光辉,漾入宋濯岑黑冷寂的眼眸中,凝为一线。 最后一丝日光沉没之前,宋濯看见姚蓁眼中含雾,红唇翕动,无声说着:“……好痛。”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他蓦地低笑一声,用气声道:“姚蓁,你故意的。” 姚蓁声音发着颤:“……什么?” 宋濯俯身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故意穿成这样,意图取悦我。” 第 33 章 涂药 他的声音震颤在姚蓁耳畔,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酥麻。 姚蓁竭力偏着脖颈躲避,腰身折向床榻上方,颤声道:“你在说什么?”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霎时一个激灵,向后闪躲,一只手用力捏在他落在自己腰身的那条小臂上,哭腔道:“……疼!” 第 34 章 温柔 伤药覆在伤口上,如同千万根密密麻麻的针刺,是钻心的疼痛,姚蓁喊出那一声“疼”后,下意识地躲闪,动作大了一些,氅衣系带松开,一边肩头的布料滑落,露出雪腻的肌肤。 而她瑟缩着往宋濯怀中躲,宋濯始料不及,被她柔软的身躯撞了一下,手臂将她环住,下颌紧贴着她的鬓发,低垂着的眉眼,恰好落在她身上。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皱皱眉,在脑中思索一阵,未能想到来人身份,便打算出门瞧瞧。 这时的她尚且不知晓,来人竟是他。 第 35 章 黍离(一更) 暮色四合,天色黑沉,星子零落。 府中的通道两侧,尽数点着灯。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姚蓁的一身白衣,在穿堂风拂过时有些轻颤:“我走之后,还请您照顾好太子。” 陈知州红了眼,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姚蓁不忍再看眼前情形,向外走去,身形单薄如纸,与地上那探兵擦肩而过。 身后蓦地掠起一阵风,姚蓁颈肩处忽的一痛,旋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倒在那探兵怀中。 第 36 章 常棣(二更) 晨风猎猎。 东方一线金光乍现,金光如波涛,漫过层叠山脉,淹没块状农田,阴翳潮水般退去。 一道人影赶着日光,悄无声息地接近城楼。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秦颂摇摇头。 他跳上马车,冲他们温润一笑,仿佛又成了那个春风般的少年郎:“我回去,设法与敌军周旋。” 他会设法证明给宋氏人看,他秦颂并不比宋濯差。 第 37 章 箭雨(一更) 乌云蔽月,天色渐阴。 姚蔑在山石上摸索一阵,将密道口打开,巨石缓缓挪移,尘灰四溅,露出山体上半人高的孔洞。俯身看了看,深处有一点灯光,应是正在等待他们的浣竹。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第 38 章 重逢(二更) 暮春时节,蜀中阴雨连绵。 细密的雨帘,宛如薄如蝉翼的绸纱,被风吹拂着飘摇,整夜不休。淅淅沥沥的雨丝,顺着瓦缝滑落,丁啷、丁啷,砸落空阶上,直至天明。屋舍里外,尽是混着青草味儿的潮湿气。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他从未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待她,狠戾地几乎要将她的腰掐断,姚蓁吃痛,眼中霎时泛出泪光,双手撑在他的肩上,惶惶看他。 药瓶从她手中滑落,撞在地上,丁啷一声脆响。 宋濯低嗤一声,寒声道:“姚蓁,你伙同你那情郎,险些将我害死。” 第 39 章 锁链(一更) 姚蓁头脑发蒙:“情郎?你在说谁?” 因为他骤然的发难,她踉跄着跌入他双膝之间,身形有些不稳。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雨势渐渐停了,阴沉的天幕上裂开一道缝隙,璀璨日光乍现,透过雕花门扇,斜斜照入屋舍内。 明亮日光涨潮般蔓延着,恰好有一线落在姚蓁背后、宋濯按着她的那只手上,宛如一道金色锁链,将她完完全全缚住。 第 40 章 归途 朔方一战,以一敌十,险而取胜。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宋濯一双昳丽的眼眸,此时满是阴郁,隐约泛着不似常人的光晕。 他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细链,低低地缓声道:“公主,你方才,要去哪儿?” 第 41 章 手链(一更) 他面沉如水,在锁链又撞了几下他的鞋履后,后知后觉一般,停下脚步,冷白手指微微勾挑,拽着锁链,将它收入袖中。 他睨着姚蓁脸色,须臾,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一下:“为何不言语?” 脑中走马观花,掠过近日的画面,她睫羽颤抖着,先前心底那种隐约的不适,被眼前极其骇人的画面一冲击,此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宋濯缓步朝她迈进,银质锁链打在他勾绣着银线的鸦青鞋履旁,发出几声沉闷的“嘭嘭”声。 他好似对此无知无觉,随着步伐迈开,挺隽的鼻尖,自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月色与灯笼光交织,将他镀上一层银光,旋即显露出修长漆黑的眉、寒星一般的眼眸,继而是整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 冷风拂过脊背,姚蓁浑身战栗,慌乱目光落在他被广袖遮住的那只握有锁链的手上,心跳动的极快,隐约有些抽痛。 她喉间发紧,看着他广袖中漏出的一节冷白手指,隐隐有一种直觉。 ——这链子,是为她准备的,是用来桎梏她的。 她毛骨悚然,脊背霎时冒出冷汗。 宋濯近日对她,分明不是保护,而是毫不掩饰的、强势的占有! 她好似他的所有物,寸步不能离开他的视野内,囚困在他的身侧,任他把玩。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姚蓁浑身紧绷,心房一抽一抽地疼痛,几乎要站不住。 须臾,宋濯缓声道:“原来如此。濯还以为……” 他尾音拉长,姚蓁额角“突突”急跳,耳中一阵嗡鸣。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作镇定道:“方才有些梦魇,便……起来打了一些水。” 檐下的灯笼,被风抚动的乱舞,落在宋濯身上的光,明明灭灭,他鸦羽般的发亦风吹拂着,发梢漾开一道道涟漪。 他望进她眼底,目光沉沉,盯了一阵,墨色的长眉下,一片阴影。 旋即她听见他低声道:“还以为你要,不辞而别。” 说到不辞而别时,他咬字有些缓慢,姚蓁浑身一抖,指甲深深嵌入袖口中。 倏而一阵急风打飐儿掠过,檐下的灯笼撞在一处,发出几道闷响,旋即昏黄的灯光灭去,宋濯的身影彻底湮没在浓重黑暗中。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栗一下,颤声道:“风有些大,我们回屋舍中,好吗?” 气息拂过鬓边,姚蓁身躯轻颤,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随即便被他推着腰,绕过灯光明亮的外间,走进昏暗内间。 落在腰肢上的那只手—— 是他拿有银链的那只手。 他箍她箍地紧,春衫轻薄,姚蓁清晰地感知到链子硌在自己腰后。 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侵染着她的五感。 她屏着鼻息,僵着身子,浑浑噩噩,坐到床榻上。 宋濯立在她面前,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吻了吻她的眼眸。 他仿佛对她的颤抖毫无知觉一般,抚着她的发,温声道:“睡罢。” 姚蓁僵硬地般退去鞋袜,平躺在床榻上,帐幔飘摇着垂下,将她围在床榻里。 过了一阵儿,脚步声渐渐远离,周身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姚蓁的眼神,这才活泛一些,有些发麻的手指,缓缓扯过被褥,盖在身上。 她轻轻侧翻身子,床榻发出一点细微的窸窣响动。 - 翌日,姚蓁迟迟睡醒,旋即便感觉到眼前朦胧罩着一层人影。 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去,榻边摆放着一张黑漆椅子,宋濯正撑着头坐在椅子上,单手握着策论。 见姚蓁睁开眼眸,他冷白手指挑开帐幔,深邃眼眸看向她。 目光不经意扫过眼前的地面,她倏地瞳仁一缩,浑身一僵,血液逆流。 外间的光晕,映出屏风旁一道颀长的黑影。黑影拉长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她头皮发麻,目光隔着帷帐,隐约窥见一角月魄色的衣摆,银线勾出的纹路泛出一丝寒光,映入她眼眸中,令她心跳几乎静止。 又过了一阵,她努力克制着恐惧,放缓鼻息,那角衣袍才缓缓隐去。 姚蓁看着他,迟钝地想起夜间事来,登时有些怕,双肘直起上半身,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衣袖处瞟。 宋濯走到她身后,精瘦的小臂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 吹向姚蓁的夜风,被他颀长身形完全遮住。 宋濯虚虚拥着她,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脸侧,温声在她耳畔道:“走罢。” 姚蓁喉间发紧,按在床铺上的双手骤然蜷缩,将被褥揉的满是褶皱。 气氛一时凝滞。 顿了顿,宋濯从袖中取出两个银质手链来。 他将手镯式样的手链递到她面前,温声问:“喜欢吗?” 宋濯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两下。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袖中。 朦胧的视线中,宋濯似乎轻颔了下首,旋即姚蓁感觉到,履底踏过草地,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黑夜被轻微的一阵气流波动。 他此举有些莫名其妙,姚蓁心烦意乱的瞧一眼手链,见它们打造的玲珑细致,各坠着一串淡碧色兰花状的玉坠,倒也十分好看。 可一想到昨夜,他袖中藏有的锁链,她便有些生畏。 又想到他昨夜举动,姚蓁生怕不顺着他的意来,会惹到他,他止不准又会做些什么令人惊惶的事来,便柔声道:“十分好看,甚是喜欢。” 宋濯便将手链戴到她的手腕上,目光在她的双腕间左右流连,须臾,低声道:“欢喜便好。”但皆没有落行,两人仍独处在一处。 姚蓁心底有些惊惶,但随着皇宫的接近,周遭景物逐渐熟悉,她心中逐渐有些发堵,目露哀伤,眼眶渐渐泛红。 宋濯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看向她,手中书页半晌未曾翻动。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链子,没有吭声。 她起身后,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马车。 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时刻同宋濯在一处,许久未曾同旁人说过话。 如今马车即将抵达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讳地同她共处一车,不允她同旁人独处。 上马车前,她有些抗拒与他继续同处在窄小的空间中,设法躲 两人紧挨着坐着,须臾,宋濯抬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入自己怀中,虚虚拥着她,不时还抚摸几下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慰。 姚蓁仍有些怕他,但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宽阔。她坐在他腿上,渐渐定下心来。 马车驶入皇宫,停在太清殿前。 自马车驶入宫门的一瞬,姚蓁的神识便有些恍惚。 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巍峨宫殿鳞次栉比。 皇宫仍旧是那个皇宫,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恍惚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朝宫殿走去,足底渐渐有些不稳。 太清殿前,仍飘荡着白纸灯笼与白纱,来往宫婢黄门,皆一身缟素,神色哀哀。 她走过漫长的甬道,发颤的脚底踩着玉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入宫殿前,推开尘封的宫门。 宫门沉闷地“吱呀——”一声,朽木一般的动静。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链子,没有吭声。 她起身后,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马车。 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时刻同宋濯在一处,许久未曾同旁人说过话。 如今马车即将抵达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讳地同她共处一车,不允她同旁人独处。 上马车前,她有些抗拒与他继续同处在窄小的空间中,设法躲 她便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大垚的太子,乃是蔑儿,皇位当由他继承。” 因为抬起手,用手帕拭泪,姚蓁的柔软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子上仍旧戴着他给她的手链。拭泪时,玉兰铃铛丁铃微响。 宋濯沉沉看她的手腕一阵,垂下眼帘,眼尾斜斜看向一旁姚蔑,沉声道:“好。——不日,新皇便将登基。” 日光斜斜映入殿内,细小尘埃飞舞,姚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去,殿中空空如也,隐约可见两尊棺椁停留过的痕迹。 ——帝后在她不在时,早已下葬,她为人子女,竟连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她双腿一软,喉头哽塞,扶着殿门,落下两行清泪来。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旧挺直着腰身,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须臾。 姚蓁虚浮着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棺椁印记,缓缓伏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后……”她心中绞痛,终于哀哀地哭出声,哭泣声哀哀柔婉。身后姚蔑随她入内,听闻这哭声,顷刻落下泪来。 四周宫人,亦是目中垂泪,抬袖擦拭。 “公主。”在姚蓁被宫婢搀着,同他擦肩而过时,他目不斜视,却压低嗓音,道,“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姚蓁闻言一滞,失去血色的唇翕张一阵,用口型问他:“何意?” 宋濯道:“你若想要,濯便扶持你登基,做这史无前例的女帝,如何?” 他的话落入姚蓁耳中,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姚蓁混沌的神识被震回几分,心底觉得他的问话有些荒谬,面上仍垂着泪,唇角却颤抖着微微上扬。 然而又觉得如若她开口说要,宋濯的确能作出扶持她登基的这种事情来。 姚蓁低泣道:“……儿臣不孝。” 说完这一句,她流泪更甚,心房痛的几乎抽搐,上身摇摇晃晃,竟要昏厥过去。 殿外,正在同几名官员交涉的宋濯目光投过来,瞧着她弱不迎风的模样,滞了滞,迈步走入殿内。 他停在她身后,身影将她整个儿遮住,修长双腿贴着她的后背,借给她一些支撑身躯的力度,然后沉声唤来宫婢,将她搀扶住。 第 42 章 夜谈 日薄西山。西天际璀璨瑰丽的金色云霭蔓延开,如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凋零前残留着的凄婉哀艳。 金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泛着粼粼的凄凄冷光。 玉阶上一片晦暗的昏黄,同宋濯议事的几名官员,踏着玉阶,渐渐涌入太和殿内,皆是面容沉肃,垂首恭立。 殿中气氛渐渐沉闷,隐约几道低泣声,大臣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垂泪的姚蓁身上。 她以白玉步摇绾着发,面色惨白,眸光凄哀,未施粉黛,一身矜贵气犹在,仍担得起大垚第一美人之名。只是她身形单薄如纸,使得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愈发孤艳。 姚蓁以帕遮面,垂着眼眸,余光看着宋濯纹路精致的袍角,在婢女的搀扶下,回避至太清殿内殿。 外殿燃着灯,隔着一道山水屏风,他们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宫婢随侍一旁,姚蓁坐在榻上,以手撑着隐约作痛的头颅,听了谈话声一阵,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靠近屏风,朦胧的谈话声,随着脚步的轻移,渐渐清晰。 “四王犹盘踞在京中,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稚子继位,怎能保住江山?!” 屏风朦胧透着外殿的光,姚蓁隐约瞧见一人倏地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苍老的低斥声将屏风震得嗡嗡颤动,心中一紧。 “崔阁老。” 说话人话音才落,喧哗未起,一道沉静的声音便徐徐尾随。宋濯缓声点醒,声音不大,隐约含威,将他的气焰沉沉压下去,“注意言辞。” 姚蓁手指抚着屏风,又侧耳听了一阵,心头隐约不安。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轻阖眼眸,听见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道:“如今唯有此法了。——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薄,又……如今只余太子一子。先辅佐太子登基,稳固朝中局势,日后再言其他。” 外殿一片岑寂,须臾,众人纷纷应和,有人低声道:“皇室微薄,太子登基,世家辅佐,届时世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亦不失为好法……” 有人低咳一声,说话那人倏地噤声。 外殿又陷入死寂之中。 屏风内的姚蓁,听闻方才一袭话,却恍若听见一道平地惊雷,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来,脑中一阵嗡鸣。 又? 仅剩太子一人,是何意? 她扶着角柱,将宫婢招至身侧:“……去,传我口谕,将皇子公主们都传来,快去!” 宫婢疾步朝她走来,闻声脚步一顿,垂下首,没有动身。 姚蓁轻声催促几声,宫婢“噗通”跪地,低泣道:“公主……奴婢无法啊……” 姚蓁的五指倏地划过柱子,在红漆柱身上留下四道泛白的印迹。 她眼中蓄着泪,盯着地上跪着的宫婢,一时间声音再难传入她耳中,耳边唯余浪涛似的轰鸣。 僵了一阵,她猛然疾步绕过屏风,走入前殿。 鬓边步摇玉珠轻颤,她目中含泪,竭力稳着声音,对殿外小黄门道:“去宣皇子公主。” 话虽这般对黄门说着,她的目光却盯着殿中坐着议事的官员们,视线越过一众绯色、靛色官服,掠过人群中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 无论相貌、衣着抑或是气质,他都十分显眼夺目。 与姚蓁含泪的目光相触,他神色不变,淡然道:“殿下,要宣哪位皇子、哪位公主?” 他一开口,姚蓁稍稍定心,喉头哽塞一阵,低声道:“所有皇子,所有公主。” 宋濯缓缓眨动浓长睫羽,喉间溢出低低一声:“嗯。” 他身旁,几位官员神色各异,目光闪烁不定。 姚蓁缓缓平复着鼻息,一口呼吸尚未完全吐到底,蓦地听宋濯低缓的声音:“如今,宫中、皇城,乃至整个大垚,仅有容华公主与太子两位殿下了。” 她猛地一噎,眼眸睁大。 宋濯温声道:“不必瞒着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旋即任职于户部的一名年轻官员上前,拱手禀报道:“禀殿下,陛下膝下其余五位皇嗣,皆在帝后薨逝后……随着去了。” 殿中霎时弥漫着一阵哀伤气氛,姚蓁睁大眼眸,倏而失声,无声落着泪,旋即眼前一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 - 待姚蓁昏昏沉沉,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盯着头顶浓黑的虚空,怔忪一阵,眼角仍不住往下滑着泪。 额间一阵钝痛,她眨动着眼睫,恍然忆起昏睡前之事,一时分辨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眼前走马观花,略过许多画面,她支着钝痛的脑袋,只觉得好似身在一场悠长困乏的梦境之中,待到梦醒时,她的父皇母后、连同诸多兄弟姐妹,仍旧健在。 她没有国破家亡,仍旧是尊贵无比的容华公主。 姚蓁无声落了一阵泪,侧翻身子,用手背擦拭眼角鬓边泪水,鼻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是她在嫏嬛宫时常点的。 姚蓁心房急跳两下,以为自己方才经历的果然只是一场悠长梦境,连忙用双肘支起上半身,瞧向灯火朦胧的殿外,欲下榻验证自己猜想的真假。 她坐正身躯,借助微弱的烛光寻找绣鞋,抬手摸索到外裳,将要披在身上—— 蓦地,手腕处响起两道清泠泠的玉石碰撞声。 她一僵,往先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里。抬手一摸,腕上果真戴着宋濯为她戴上的手链,心瞬间凉了半截,眼中又垂下泪水来。 枯坐一阵,她起身抹去眼尾的泪。腕上手链仍发出泠泠的玉铃声,落入她耳中,她没由来地有些心烦,便将手链从腕上取下,循着昏黄烛光,向外走去。 外殿的更漏,显示着现在乃是酉时,距她在太清殿,并无过去太久。 殿外宿着守夜的宫婢,依宫灯而立。 听见脚步声,宫女有些迷蒙的抬起头,瞧见她,霎时红了眼眶,低声道:“殿下。” 姚蓁怔怔地打量着周遭,低声应:“嗯。” 烛火轻轻摇曳,殿中一片静谧。 其余宫婢接连发现她醒来,渐渐围拢在她身侧,问她可曾要用膳,膝上伤口可曾还痛。 姚蓁腹中没甚感觉,她们一提及,才觉得膝盖上有丝丝缕缕痛感,垂眸看过去。 浣竹上前,扶着她坐下,蹲下身子,将她的裙摆卷起,观察一阵,低声道:“有些破皮。” 宫婢们便三三两两跑去寻药,姚蓁蹙眉想了一阵,脑海中并无自己受伤的记忆,温声问:“这是……怎么弄得?” 浣竹正往她膝盖上涂着药,闻言,轻声道:“公主在太清殿时昏厥过去,不甚伤到的。” 她一提太清殿,姚蓁的头颅中便隐隐作痛,半晌才“嗯”了一声。 冰凉的药膏,在膝盖上晕开,顿了一阵,浣竹道:“是宋相公将公主送回嫏嬛宫的。” 姚蓁微怔一下,眼睫眨了眨,轻声道:“知晓了。” 上过药后,宫婢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莲子汤。 姚蓁原本有些话想问留在宫里的婢子们,瞧着她们希冀的目光,迟疑一阵,将话咽下去,伸手接过,小口吹着热气,慢吞吞地饮着。 浣竹垂着双手,立在她身侧,目光频频朝外看。 姚蓁察觉到,并未多在意,抬手召来一名宫婢,唤至身前,低声问她:“我的姊妹兄弟,是如何薨逝的?” 那宫婢嗫嚅一阵:“奴亦不大明晰,只知摄政王宴请诸位皇子、公主,迫于威势,他们不得不去;去了便再也没醒着回来……” 姚蓁眼中赤红,浑身发颤,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恨道:“摄政王……” 宫婢们皆不敢应声,殿中一时静谧的落针可闻。 姚蓁忽的看向浣竹,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偏殿。 这时她才发现,偏殿中燃着灯。 思及往先,她已将偏殿中之人猜到,低声问她:“宋濯在偏殿?” 浣竹道:“是。宋相公送来公主后,宫门已关,进出不便,又有许多政务还待处理,便留在偏殿了。” 姚蓁抿抿唇,折身端起烛台,朝偏殿走去,口中叮嘱道:“我有些事情,同他商议,你们不必跟来。” 宫婢们低声应是。 姚蓁秉着烛,烛光将她的脸庞映得愈发苍白脆弱。 她轻声朝偏殿迈步,绕过廊庑,缓步来到偏殿门前。 殿中,有隐约交谈声传来。 正在台阶上迈步的姚蓁,足底一顿,停住脚步,眼眸眨动一会儿,抬手将蜡烛熄灭。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须臾,宋濯缓声应: “……她曾主动招惹我、取悦我,既已为我的所有物。她与旁人不同,与她同处,的确能令我有几分愉悦。我视她为玩物,即便她之心不在我处,此皆无妨我将她长留我身侧。” 姚蓁大致明白他是在说她,呼吸一窒。 殿中,暗卫觑着宋濯的脸色,看着他淡然的面庞,想到近日所得他往先做过之事,低声反问道:“数百里日夜兼程,当真未曾动心么?主公,切莫感情用事。” 宋濯单手托着下颌,浓长睫羽低垂着,闻言,慵懒抬起眼,低嗤一声,眼中一片漠然:“你忘了么。 “我几时有过感情。” 暗卫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心底生寒,连忙垂下头。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宋濯缓步上前,走下两阶台阶,俯身,拽着她的腕子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眼眸,却在抚到她光洁细腻的手腕时,变的微冷: “手链呢?” 第 43 章 呷醋(一更) 姚蓁一声不吭,别过脸,被他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推拒在他的胸膛之上,手指微微蜷缩。 宋濯捏在她腕骨上的力气加大了三分,捏的姚蓁有些痛。她蹙眉,垂下的睫羽下,眸光闪烁一阵,假意呼痛,柔声道:“更衣时怕弄损手链,便褪下放置桌案上了。”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二人鼻息交/.缠,床帏间的氛围,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翻涌。 须臾,宋濯似是思忖一阵,喉结滚了滚,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指甲扣紧衣袖边缘。 她柔声道:“我想要,垂帘听政,你可以做到吗?” 第 44 章 登基(二更) 殿门处隐约透进来一些烛光,将昏暗的寝殿映亮了一些,宋濯俊美的脸庞逐渐清晰的落入她眼中。 原本就朦胧的气氛,在烛光映在缥缈的帷帐后,愈发缠连暧/.昧,犹如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拂过人心头,又恍若夏夜里涟漪中朦胧映着的粼粼月光。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俊逸面庞,轻声问:“大人想要什么?” 宋濯低笑一声,寒星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臣想要……公主。” 第 45 章 小轿(一更) 姚蓁蓦然睁大眼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捏紧衣角,涂着口脂的红唇因为震惊而微张。 她眼中所见,宋濯面色仍清清冷冷,眉宇俊丽沉稳,仿佛适才说出那般话的不是他似的。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他眼底幽深几许,俯身,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的么?” 第 47 章 按图 他俯低身躯,微凉发梢扫过姚蓁脸侧。 姚蓁被迫仰着头,却不看他,目光拗着看向一旁,漂亮的眼眸中光晕闪烁。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她蓦然想到方才,她尚来得及解开,便被他拥入怀中。 宋濯偏头亲吻她耳畔,低声道:“……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第 48 章 共枕 宋濯命人将姚蓁带来的,并不是他先前独居的府邸,而是宋氏祖宅中他的居所。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宋濯一滞,眉骨沉沉压下来,眼底晕开晦暗,蓦地丢开帕子,扣着她的腰,掰着柔若无骨的她转向自己。 “今日不必上朝。”他缓声道,“你有的是时间哭。” 第 49 章 温存 他说完后,屋中又响起了朦胧的柔婉的低泣声,难以压抑的声响,在天际隐约泛白时,才渐渐停歇。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宋濯神色冷淡,抬手抚摸自己的锁骨,忆起她昨日被他弄得狠时,双手缠上他的脖颈,啜泣着咬他。 须臾,垂眉低笑一声:“公主牙口甚好。” 第 50 章 饴糖 他笑时眉睫浅浅,眼眸中晕开一点细碎的光,微凉发丝从姚蓁手背上扫过。 姚蓁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抿紧唇,不再言语。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在来人再次有所举动前,他浓长睫羽颤动几下,薄唇贴上姚蓁的唇,鼻息纠缠之际,他抬眼看姚蓁睁大的双眸,用气声道:“痛。” “——要蓁蓁亲吻才可解痛。” 第 51 章 字条 帐幔垂曳,日光明灭,他拥着她,长睫洒落金粉,玄衣上晕开一片湿热。 他分明不是在说一些旖旎的情话,只是在赤诚地表达自己的需求——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不是说……” 她蓦地想到,宋濯在纸上写的是,“不必前去”。 宋濯仿佛猜想到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停在她面前:“嗯,所以——我来了。” 第 52 章 讳疾 他行走过来时,广袖带起微风,将烛火搅动的左右摇摆,灯光粼粼映在勾绣银纹的衣摆上,粲然映入姚蓁清澈的眼眸中。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他动作慵慵风雅,面庞清冷如玉,看向姚蓁。 却是抬手轻拍自己的腿,低低地缓声道:“公主若是实在想要,不妨坐于我的腿上,如此以来,臣之腰腹不必过于用力,只是要劳累公主。” 第 53 章 歇息 他平静地看着半步之隔的姚蓁,面色淡然,神情犹如方才同她谈论正事时没甚么两样,语调又低又缓,冷冷清清。 姚蓁目光顺着他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看向他修长的腿,定定地看着他垂落的衣摆一阵,眼睫迟钝地眨动两下,似懂非懂的领悟到他话语中含义,脸色微变。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姚蓁一僵。 宋濯指尖微顿,垂眸看过去,眼底的晦暗清明了几分,漆黑长眉微蹙。 他忽然忆起,前不久,他才给姚蓁的伤处上过药。 第 54 章 后盾 他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清沉眸光看向衣摆堆叠处,姚蓁有些不适,小口小口喘着气,啮咬着红润下唇,眼睫扑簌一阵,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看他。 紧接着,她看见宋濯波澜不惊、神色淡淡的眉宇间,长眉微微蹙起。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信中说,骊家人不日即将抵达望京。 她同姚蔑的后盾,要来了。 第 55 章 表兄 平乱过后,朝政渐渐步入正轨,登基时闹得满城风雨的公主参政之事,随着天气的逐渐炽热,消融在炎炙的艳阳里。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他声线温润,徐徐道:“公主表妹。” 姚蓁微微一顿:“表兄?” 第 56 章 醉酒 她这般开口唤,微微折身行礼的郎君便微微抬起眼来,眸光隔着宫殿中朦胧的光晕看向她,眼中含笑。 “是我。”他道。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他的眼底,霎时翻涌出一片冰寒。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隐约脚步声,殿门被叩响。 骊兰玦的清润声音隔着门传入:“表妹,可曾就寝了?我命人做了一碗醒酒汤。” 第 57 章 放过 听到外面传来的的声音,姚蓁顿时浑身一僵。 固然她知晓,骊兰玦不会贸然闯入,但仍是忍不住怀疑,他能听到殿中的声响。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姚蓁一怔,睁着水眸没什么威慑力地横他一眼,偏着头不再看他。 宋濯眼眸清沉,睫羽眨动两下,缓声道:“你既不愿与我一起,却又耽溺我、离不开我——那我娶你如何?” 第 58 章 夫君 姚蓁愣住,转头看向他,纠缠的发丝逶迤着散乱在枕榻之上。 她眼中含疑,嗓音犹带有一点喘:“你说什么?”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终于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做着何事,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旋即便不管不顾地要将手抽回来。 他喉结滚动两下,不松开她,长睫垂下来,在眼底投下浓郁的阴影。 “要试试吗。”他缓声道,“在白日。” 第 59 章 议政(一更) 宫婢仍停留在殿门前。 直棂窗也因为昨夜殿中气味太浓郁,需要通风而大开着。明亮的日光流淌过前殿筒瓦边沿的鸱吻,从窗外倾泻入殿中,轻纱飘拂,殿中的一切在流粲的光亮下无所遁形。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一时气短,隐约有种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的直觉,又因他是在关心她,不好说些什么。 宋濯低低地道:“再则,公主既不愿成婚,不是因为甚|爱偷情么。” 第 60 章 温情 “……”姚蓁本不欲同他继续搭话,然而他既出此言,她胸中气血浮动,实在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这般结论,终究是忍不住转头看他。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她独属于他。 他要用他自己,将她身上的气息填满。 第 61 章 下棋 他薄凉的唇,强势地含着她的唇瓣,渐渐晕开炽烈的温度,吻势强硬,是她无法反抗的力度。 姚蓁按在桌沿的手指,蜷缩着将桌面摁出几道泛白的指痕。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黄门将琴放置琴桌之上,姚蓁面水而坐,命他们都下去,掌心轻轻按压在琴弦之上,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在听潺潺水声。 然而须臾后,她缓缓睁开双眸,眉宇之间清清泠泠的冷,头偏向一侧,低声道: “出来罢,秦咏山。” 第 62 章 醴酪 临水殿中的气氛,在她出声后,为之一凝。 姚蓁静静等待着,湛湛岑黑的目光,平视着眼前的重檐红栏,泛着玉泽的手,悠哉闲适的捋正裙绦、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床榻边沿。 一只修长如冷玉的手,自帐幔的缝隙,将帐幔分开。 第 63 章 呓语 层叠的帷帐,有一角飘荡着抚在姚蓁后背。 殿中阒寂无声,因而宋濯的一举一动皆清晰可闻,他动作间衣料窸窣摩挲的声响,宛如一道道细密的针扎在姚蓁心头。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她自小受宠,先皇不舍她,因而在她及笄后亦没为她赐府邸,仍将她留在宫中,她从未留意过此事;如今她又临政朝堂,若是搬去府邸住,多有不便,何必多次一举。 宋濯手指抚摸她纤瘦的后颈,温声道:“与我府邸相邻,你我可时时相见,如何?” 第 64 章 作画 与他相邻。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宋濯松开对她的桎梏,姚蓁眨动眼睫,垂眸看去—— 他长指提着笔,沾着朱墨的笔尖,正紧贴在她颈侧的肌肤上。 第 65 章 题字 姚蓁美目圆睁,余光清晰地望见笔尖上蘸着绯红朱墨,灼灼映入她眼中。她下意识地要抬手抚摸脖颈,忽然听宋濯冷声道:“别动。” 微寒肃冷的语气令她浑身一僵。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牙关松松紧紧,他缓声道:“我可以帮你,殿下。” 姚蓁讶然看向他。 秦颂道:“我可以设法送你出宫。” 第 66 章 琼林 姚蓁眼中泛着湛湛的水波,讶异地看他一阵,小幅度地摇摇头,淡然而又哀切道:“宋濯看我看得这般紧,不可能的。”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她起身往寝宫走,行至嫏嬛宫外灯光晦暗的甬道,身旁挑灯的黄门忽地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秦颂自暗处现身,拉住她的腕子,沉声道:“快,跟我走!” 第 67 章 逃离 姚蓁先是吓了一跳,待秦颂直起身来,将帻巾抬起一些,才看清是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旋即她的心又提起来,犹疑地看向秦颂——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眼中骤然翻涌出晦暗的冷光。 ——她的谜底是,“离”。 第 68 章 鲜血 夜色浓黑,暗红的宫墙前,攒动着尚未扑灭的的火舌。 火光明灭的洒在宋濯冷玉似的面庞上,他鹤立着的长身,一半置于火光中,一半湮没在夜色里。夜风拂过,他鸦羽般的墨发根根漾出流光溢彩的金光。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宋濯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血液汩汩流淌,沾深两人的红衣。血液流淌在冷白手背上,青筋隐约浮现。 须臾,宋濯低低地呢喃道:“好痛啊,蓁蓁。” “我不杀他了,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第 69 章 暗潮 粘稠的血,一滴一滴滴落,蜿蜒在姚蓁裙摆上,温热浸透,在她肌肤上蔓延,激起令人浑身战栗的触觉。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宋濯看着姚蓁花容失色的脸,面无表情,眼底却翻涌着一片冷寒。 好一阵,他微启薄唇,低低地道: “想让他活命是吗?那便乖乖地留在我身边……不要妄想逃离。” 第 70 章 喜爱 他低缓的话语,呢喃般传入姚蓁的耳中。 她湛湛眼眸倒映着俊容染血的他,心下一片凄寒,明白他的语气看似还算温和,其实丝毫不容置喙,斩断她所有的后路,只留给她一个选择——她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选择。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良久,锁链哗啦轻响两下。 宋濯侧目看着她沉睡的容颜,面色冷沉,眉宇淡雅平静。静默一阵,他提起锁链,将锁链扣在她的手链上,另一端缠绕在他自己的手上,落上锁。 他睫羽轻眨,眼中沉淀的病色,分明未能消减半分。 第 71 章 伪装 返程时他们走的是官道,不必像姚蓁来时那般躲藏,快马加鞭,只消一日一夜便可返回京中。 姚蓁不知她入睡时,宋濯点了她的睡穴,使她睡得极深;亦不知他在她沉睡后用锁链将她同他牢牢锁在一处。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他俯下身,双指并拢,指尖捏着她左边广袖一角,温声问:“你的情郎,昨日碰的是你这只衣袖,对吗?” 姚蓁抿着唇,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腔中跃出来,揣摩一阵他的意思,谨慎地颔首。 宋濯轻笑一声。 然而他手中动作却不似他的面色那般清润如玉。 在得到姚蓁肯定的答案后,他手指骤然发力,“刺啦——”一声,将那条衣袖生生撕裂! 第 72 章 情网(一更) 昏暗的室内,那一声裂帛声分外清晰刺耳,将黑夜撕出一道倏而乍现的裂隙,姚蓁脑中骤然扎入一道白光般的小刺,耳边潮水般的嗡响起来。 那截衣袖,落入宋濯的掌心。轻薄的绸缎,被他紧握在手心,攥的满是皱褶。 而她的莹润纤细、白若霜雪的左臂,毫无遮挡的同秋夜里寒凉的气流接触,肌肤立即激出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他心想—— 她不是想从他身边逃离吗。 她不是对旁的男人念念不忘吗。 那他便将自己深深锲入她的脑海中,让她只能记住他。 她质问他对她的喜爱,那便让她亲身来感知他的情意。 让她明白她只能被他拥有,为他掌控。 第 73 章 狠声(二更) 混沌,无边无际的混沌与沉浮。夜色浓稠,一灯如豆,飘摇轻颤,恍若飓风来临前的深邃汪洋,滔天骇浪卷席一叶扁舟。 屋舍外,长夜如墨,飞檐入夜。檐下垂着檐铃,风拂过时,清清泠泠地响动。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他感觉到她骤然紧绷的情绪,顿了顿,吻她的鬓发,温声道:“别怕。濯现今唯一所求……只公主一人而已。” 第 74 章 厮磨 他的语气徐徐温柔,宛若情人间的低语,对她缓缓陈述着深情至极的情话。 可姚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细细思索一阵他所说的内容,心中不寒而栗,惊悸地打了个寒颤。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宋濯低笑一声,薄唇贴在她的发上,浓长睫羽垂落。 “我不知何为喜爱。”他道,“但我知我喜爱蓁蓁,亦在研习如何去喜爱人。   “——所以,蓁蓁可以教我如何去喜爱你吗?” 第 75 章 礼佛 幽静禅寺,不闻人声,但闻鸟语。 宋濯低磁的嗓音,在空旷的厢房内回荡,漾着一点尾音,琴弦一般清泠泠拨在姚蓁的心尖。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手心覆盖在脸上,冰冷的宛若才捧过冰块,姚蓁被他的手冰的战栗一下,眉心微蹙,将他的手捧在手中,担忧道:“手怎么这般凉——” 她尾音未落,忽然归于无声。 宋濯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下颌,几近凶猛地吻住她的唇,将她余下的话堵在唇舌间。 第 76 章 攻势 他吻地太急、攻势太猛,姚蓁始料未及,后倾一下,小腿磕在桌案上,茶盏被撞得震颤,“咣当”两声脆响。 屋舍中尚且存有几名仆役,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见此一幕,皆是目露惊诧,而后识趣地悄然退下去。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姚蔑长叹一声,哀愁万分。 姚蓁听了这番对话,思绪却猛然陷入混乱之中,慌乱地后退半步,脑中隐约闪过什么念头,然而她未能捕捉住,便对上一双清冷如霜雪的眼眸。 宋濯偏头睨着她,温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臣自当,竭力找寻公主。” 第 77 章 除去 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分明他的面容温和,姚蓁浑身的血液却宛若凝固,说不出半个字,唯有脑中思绪仍在飞速地倒流,眼前闪过许多画面,被她捕捉。 她忆起宋濯即使带她出府,所去之处亦是偏僻不已的佛寺;忆起出门那日,她有意下马车买一只绢花,然而宋濯却不允她下车。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秦颂已经将纸包塞入她摊开的手心中,握着她的手指合拢。 “殿下若想获得自由,宋濯必须消失。”他盯着姚蓁清湛的眼眸,语调沉沉,“宋濯如此折辱您,公主难道不想除去宋濯吗?若是想,便将此毒喂给他,以永绝后患。” 第 78 章 饮茶 秦颂的话语,宛若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刮在姚蓁耳膜之上,牵动着她的心尖泛出细密的疼痛。 她喉间发涩,不禁扪心自问,想除去宋濯吗?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好像是说,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毒害他。 彼时两人尚不熟悉,尚没有这样多千丝万缕的牵绊。 现如今…… 姚蓁忽地偏头轻咳一声,空空见底的茶杯,从指尖滑落。 第 79 章 坠落(二合一) 意料之中的碎瓷声并没有出现。 姚蓁偏着头,感觉到身周有细微的气流浮动,抚过垂落的发丝,层叠的纱制裙裾似乎亦被拂动。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姚蓁看着宋濯逐渐拉远的身形,心头泛开复杂的酸涩,有些贪恋他方才带给她的温度。 然而她极其清楚,方才的温存,不过是宋濯一时醉酒而织造出的短暂假象。 酒醉终将醒来。 正如她被他所禁锢在清濂居,哪怕他看似不再强迫她,可实则这本身就是一种强迫……哪怕他再喜爱她。 ——她皆不能沉溺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中。 第 80 章 溺水 寒夜戚戚,一弯冷月凄凄,照影湖水粼粼。 湖水冰冷地缠绕住姚蓁的身躯,如退潮一般将她身上的温度剥离。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他的声音极其的低冷,然而似乎又带着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祈求,眼尾晕挑着泪痕一般绯色,狠声一字一句道:“不许你走。” 姚蓁心慌意乱,却忽然忆起,他说险些被宋韫在湖水中淹死。 她记得宋濯在自己的落水后的迟疑,原本以为是因为他醉酒才如此,现今细细回想……他应当是有些厌恶湖水的。 然而他竟愿意为了她,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第 81 章 契阔 翌日,果真如姚蓁所料,她染上了风寒。 自睡梦中醒来后,她便觉得头晕脑胀,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意识也是混沌一片。便知得偿所愿。 患病的滋味并不好受,姚蓁阖着眼帘,支着混沌的、沉重的意识,感觉到眼前明灿灿的摇晃着日光。挣扎一阵,她睁开眼。 帷帐外,果然天色大亮。 出乎姚蓁意料的是,宋濯竟依旧沉睡着。他沉静地侧躺在她身边,与她挨得极近,发尾、耳廓被粲然日光镀上一层莹润的金色,将眉宇衬的愈发漆黑。 不知为何,他的眉尖微蹙,像是在做一些不好的梦,面色有些冷。 姚蓁脑中混沌的很,无暇思索他为何依旧睡着。风寒的病症开始发作,鼻中的阻塞令她有些喘不上气,她便微微张开口呼吸,迷糊之际,欲往宋濯身边靠近一些,借他的身躯来遮一遮有些刺眼的日光。 她动了动手臂,蓦地觉得有些不对,低头看去,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宋濯牢牢牵扣在他手中,同他十指相扣。只她稍微一动,宋濯便将她的手牵的愈发牢固。 可他现在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姚蓁试着将手从他指间抽出,无果。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支着混沌的思绪回想一阵,隐约记得睡前他梦呓之后,的确将她的手牵入手中。 她清醒后,风寒的作用越发体现在她身上。她喉间发痒,忍不住轻咳两声,隐约感觉到自己发了热症。 咳声牵动身躯发颤,姚蓁耳边嗡嗡作响,感觉到额角处的血管跳的极快。宋濯仍旧没有苏醒,姚蓁压抑着喉中的痒意,思索一阵,恍惚间忆起他昨夜醉酒,又因她的缘故落入湖水中,未免亦有染上风寒的可能。 想到他是因为她才如此,姚蓁心中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便抬起与他相牵的那只手,欲量试他的体温。相牵的手背才触及宋濯的额头,她忍不住又咳嗽两声。 宋濯在她的咳声中眨动着眼睫醒来。 他一双漆黑眼眸湛湛,因为才醒,不含任何情绪,瞳仁像一块被秋夜里的露水洗过的墨玉,渐渐被寒意凝攒出霜雪,清沉目光落在她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姚蓁蜷曲着咳嗽,兼之鼻塞而无法呼吸,简直要咳得闭气,脸颊上更是因为发热症而烧出酡红。 宋濯面色微变。 姚蓁病恹恹、泪汪汪的看着他,红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难受。” 自她同宋濯亲近以来,宋濯将她照料的很好,姚蓁已许久未曾体会过生病的感受,此番折腾过后,自然有些难受,眼中未免蕴出些泪来。 宋濯坐起身,墨发如同绸缎一般流漾。 而后他姚蓁拥入怀中,边拍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边探手落在她的额头前,测量她的体温。 肌肤相触,姚蓁烧的如同火炉,熨烫着他的手心。她的咳声再也压制不住,几近撕心裂肺地敲打着宋濯的耳膜。 姚蓁抬手遮掩着唇,自己病成这样,竟还来询问他:“你……你病了么?” 宋濯目光深深,轻轻摇头:“没有。” 姚蓁揪着他的衣襟,偏开头,不再对着他咳嗽。 宋濯面色凝重,拍着她的后脊,待她咳得不似这般难受后,披衣下榻,不多时,请来一位女大夫,隔着帷帐为姚蓁诊断。 他脸色太冷,医师诊脉诊断的战战兢兢,须臾后,问了宋濯一些姚蓁的症状,又询问此先经历,最终得出结论:“应是染了较为严重的风寒。” 宋濯听出她话语中的保留与迟疑,睨她一眼,医师低垂着头颅,飞快写出药方,拿给婢子,而后提着药箱匆匆离开。 宋濯便坐在榻边,用冷湿的帕子搭在姚蓁额头上,不时试着她的体温,面色凝重。 姚蓁头脑昏沉,因为患病加之发热,浑身疲乏的紧,察觉不到外界时光的流逝,只觉得生病的时光格外漫长难熬。 兼之鼻头堵塞,头昏脑涨,她心中泛上酸胀的难过,紧紧揪着宋濯的袖口,泪水打湿眼睫,顺着眼尾滑落,又被宋濯拭去。 然而哪怕是再难受,这都是她的选择,她必须为了那一线机会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濯抚开帷帐,接过煎好的药。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 姚蓁唇瓣翕动,病重令她提不上劲,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了。 半晌,她半阖着眼眸,急促地喘|息两声,轻轻低喃道:“若我死了,弥留之际,还请你将我送回宫中……我只有这一条心愿,放我自由,求你……” 她尾音凄凄拖长,哀哀回荡。 一滴不属于姚蓁的泪,溅在姚蓁的颈侧,顺着肌肤滑入衣领,熨着微弱跳动的心脏。 良久。 她听见宋濯低声应:“好。” 第 82 章 故纵 听见他那一声极轻的肯定回答后,姚蓁脑中绷着的弦一松,沉沉昏睡过去。 宋濯沉默地拥着她,浓密睫羽犹如一道湿墨,偶尔轻轻眨动一下,在眼尾拖长一道水红痕迹。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殿外低语一阵,少顷,宋濯抱着一沓画卷缓步走入。 姚蓁目光落在他手中画卷之中,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濯步伐倾轧过来,停在她半步开外,隽长身影立即遮住她面前大半的光线。 “宋韫要求我同世家联姻,劳烦公主帮濯挑选一位夫人。” 第 83 章 寤寐 宋濯距她尚有一些距离,但因为指尖抚着画卷,他略微倾身,有一缕墨发垂落,搭在姚蓁肩侧,清冽的冷香缭绕过来。 姚蓁斜眸睨一眼他的那缕发,微微向一旁侧身,让出一些空隙来,而后目光落在他展平在桌案的画卷之上,品咂一阵他让她帮他挑选时,淡然到几近有些事不关己的话语,心中有些不适,忽而腾起一阵微愠来,觉得此人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宋濯看着她因他的吻而产生的动容神色,又轻笑一声。 “吾心悦公主,故而甚私公主也。公主既然愿意成为濯的妻子,那濯便向陛下禀报,择日为你我二人赐婚。” 第 84 章 情痴 这话脱口而出后,不及姚蓁作出反应,宋濯身形忽然一顿,目光微凝,清隽的眉宇间攒出一些微妙的情绪来。 这番话说的太过缠绵,缠绵的犹如一个痴情汉,是他从前从来不屑一顾的情|爱。往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却因姚蓁而逐渐转变为自己不齿的模样。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两人之间不太对劲,早有机灵的小黄门将谭歇扶起。 经此一变,谭歇仍保持着得体的礼仪,只是眸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宋濯扣在姚蓁腰侧的那只手上。 那只冷白有力的手,正在轻轻揉抚公主纤细的侧腰。 第 85 章 心动 绫罗软绸的宫绦,被如玉的长指抚出一点不甚明显的褶皱,像姚蓁清湛眼眸中泛开的水波。 宋濯玉树临风而立,仅瞧着他清冷禁欲的脸,丝毫看不出他此时是在做着这种沾染着暧.昧狎昵意味的举动。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然而这种方式,他知晓姚蓁不喜,便没有将心中的这个念想说出口。 甬道两侧的宫灯,依次被掌灯的宫人点亮,映亮了昏暗的夜。 姚蓁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什么牵动一般,一下快过一下的炙热跳动。 第 86 章 思慕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样同宋濯分别,又是怎样回到嫏嬛殿的。 分明那只是落在唇角的一个吻,一触即离,不似往先那般霸道的攫取,姚蓁却喘不过气一般的头脑眩晕,只记得自己归程乘着鸾撵,身子发轻,秋夜清凉的夜风抚过身周,钗环铃啷,衣袂翻飞,宛若冯虚御风。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当然记得。实则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一个可以试探宋濯的机会的到来。 她浓长的睫羽遮住眼眸,轻眨两下,将眼眸闪动着的情绪敛净,才同宋濯对视,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邀约道:“是你的生辰。嫏嬛宫中备好美酒,要去饮一杯吗?” 第 87 章 生辰(上) 日光透过菱花窗,洋洋洒洒落在姚蓁发上、身上,将她的白皙的脸庞勾勒出温暖的柔和线条,格外娇妍。 她的嗓音极轻极柔,如同触手温润的丝帛,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勾在人的心头,惹人心尖发痒。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姚蓁真的不知晓。被他灌入的酒液太辣,她有些呛,咳呛出声,红唇沾了酒,愈发的红,有一些酒液顺着她的下颌蜿蜒在宋濯玉白的长指、苍青的衣袖上。 宋濯低笑一声,将她拥的更紧,贴在她耳边,咬字清晰道:“这是暖.情的鹿血酒。蓁蓁,你要将自己送给我,为我庆生辰吗?” 第 88 章 生辰(下) 冷酒性烈,散发着幽幽的醇香,萦绕在姚蓁的鼻尖,将她的脸颊酿出如酒液一般的醇红。 姚蓁听清了他的话,有些头脑发蒙,不知为何她命人备下的酒种会混入这种酒。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半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轻的有些虚无缥缈,然而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中,清晰地荡漾开: “——好。” 她说,“好”。 第 89 章 雪融 两人在雪地中相拥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渐攒成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雪粒的细雨,顺着筒瓦弥漫,将红墙上原本攒积的薄雪浸透的几近透明,雪层之下,流漾着柔和的粉色。 不知过了多久,宋濯挽她的耳发,俯身吻她。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谭歇神色尚且算作淡然,听清来龙去脉后,俯身捡起信件,拧眉查看。 “信件是骊表兄寄来的,说岭南有蛮夷来犯,北上袭击吴地,他们兵力不足,两军僵战许久,向朝廷借兵,朝廷久久不应……舅父便只身深入敌军,终是不敌而败……” “可我们没收到信啊。”姚蔑目露惶惶与不解,声音发颤,“我们没收到信啊,怎会呢……” 第 90 章 血玉 姚蓁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轻轻摇头,像是难以相信这个噩耗一般。半晌,她才有了动作,被薛林致搀扶着上前,双手颤抖着接过姚蔑手中的信纸,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上的字。 薛林致感受到她身躯的颤抖,将她牢牢地扶住,目露担忧地望着她的侧脸。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却借机往他身后被遮住的妆奁看去,望见了散乱一地的玲琅珠宝——有许多她皆似曾相识,望见了一枚滚落在一旁的、小小的红豆骰子,望见了…… 一封信笺。 姚蓁的鼻息,猛地一窒。 第 91 章 坦诚 望见那封信的瞬间,姚蓁的眼眸宛若被火灼刺了一下,心中蓦地一寒。 她的下颌压着宋濯的锁骨,眼眸怔怔地望着那封掉落在地上的信笺,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可怖的念头——这令她下意识地攥住宋濯的手臂,指甲深陷在他的衣料里。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宋濯听罢,将她揽入怀中,漆黑昳丽的长眸里,眸光晦暗不明。 染着金光的浓长睫羽轻颤一阵,他垂眸看着自己环在她腰后的、青筋隐现的手,从喉中溢出一声朦胧不清的:“嗯。” 第 92 章 蒙骗 天光大亮时,姚蓁倚着宋濯的肩头,手掌遮在宋濯眼前,纤白五指分开,有璀璨的日光顺着指缝映在宋濯昳丽的长眸上,令他的眼眸泛着流光溢彩的、温柔的光影。 宋濯揽着她的腰,睨她一眼,眼眸宛若琉璃凝烟,没说什么,周身那种强势的气势收敛许多,好脾气的纵容她肆意妄为。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现如今他伪装的滴水不漏,却将整座皇城玩弄于鼓掌之下,宫中满是他的人!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往来讯息皆被阻断。你们如今处境,犹如被他养于笼中的雀鸟。我实在不忍公主、陛下被蒙在鼓中,拼死寻来被拦截的临安来信,几乎九死一生地送到你们面前——” 他提着一口气,字句掷地有声:“你们都被他蒙骗了!” 第 93 章 爱恨 秦颂低哑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议政殿中,如同在喉咙间含着粗粝的砂石,刮过灯罩,将烛火拉扯的飘摇乱舞。 晦暗明灭的烛光倾在姚蓁明净的脸庞上,她眉眼清湛,沉静道:“你虽言之凿凿,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信你?”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宋濯对她执念之深,连对她的称谓都不肯同别人一样。她被别人唤作“窈窈”,他不欲同旁人一样,偏要将她唤作“蓁蓁”。 “蓁蓁”是他的独一无二,亦是他那种非同常人的掌控欲的具体体现。 姚蓁泪流满面,心痛的几近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她好恨自己,为何一时心软,没能在有机可乘之时,早些除去宋濯! 第 94 章 计逃 暗门内外,一片寂静。 谭歇侧耳听了一阵门外动静,看向身旁哭的梨花带雨的姚蓁,轻声道:“殿下,人走了。” 姚蓁眼眶通红,闻言轻轻颔首,垂着眼帘,用手帕揾去眼角未干的泪,轻声道:“多谢大人。”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姚蓁已然不在乎这些了。 城中一片混乱,而她乘坐马车,穿过街坊,车轮滚动如鼓点,密密麻麻地敲着她的心口,终于踩着宵禁的时刻,顺利地驶出城门。 姚蓁的心绪,在马车驶离城门的一刹那,归于平静。 ——从今往后,她将彻底脱离宋濯的掌控。 第 95 章 死讯 月色如晦。 宋濯披着一身寂寥的月色,踏入宋宅。 正堂里,宋韫已等候他多时。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宋濯倒在地上,落地时溅起细微的尘土,灰烬飘扬在粲然的日光里。 众人眼睁睁看着,在即将着地的最后时刻,他仍记得翻身,将大氅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 苑清等人连忙簇拥上前去扶他。 宋濯抚开他们的手,自己优雅地站起身,脊背挺直,宛若松鹤一般立着。 而后,他神色冷静地喷出一口鲜血。 第 96 章 死别 望京城中发生的风风雨雨,已经逃离宫城的姚蓁,对此一无所知。 天光破晓时,车帘渗入几道日光,映在伏案而眠的姚蓁眼睫上。 那光有些刺目,她从浅眠中醒来,怔忪的反应一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抚摸了下自己左侧的耳垂。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第 97 章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他清点着抽屉深处的兵符,动作忽地一顿。 少了一枚兵符。属于吴地的兵符。 找到姚蓁时,她身上并无兵符;那群叛军手中亦未曾缴出。 ——丢失的这一枚,恰好是吴地的兵符。 明灭绚丽的烟火透过窗,映在宋濯脸上。 他听着喧嚣的烟火声,沉寂许久的心脏,忽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姚蓁还活着的可能。 第 98 章 告急 临安的元日,习俗同望京并不相同。 新岁即将来临时,身为公主的姚蓁,往年会同父皇、母后,以及皇室诸多子弟,一齐行过年终祭祀仪后,举办除夕晚宴。宴中,除却丰盛的各类菜肴外,还须得食用饺子。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姚蓁加快步伐,疾步往府门走去。 她身后的那男子缓缓将伞面抬起一些,隔着雨雾看她的背影。 姚蓁听见他轻声道:“他们同我说时,我原先还不信……原来真的是你。” 她抿着唇,快步迈入府,命人阖上府门。 第 99 章 重逢 天幕翻涌着蟹壳青色,边角零星缀着几颗泛白的星子。 初春的清晨有些凉,透着些薄雾氤氲的湿寒。春意尚未复苏,遍地荒草枯。 车夫牵着马车守在陵前,左右张望着,须臾,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陵墓,打了个寒颤。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半晌,颤抖着吐出两个无声的字,“蓁蓁。” 姚蓁心神大乱,垂着眼眸,没有发觉。 沉寂良久。 久到姚蓁耳畔一阵嗡鸣,耳边嘈杂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她几乎分不清眼前之人是真实还是虚幻。 久到她忍不住想要抬头看。 而后—— 一只冰凉的、干净的手捏住她的腕骨。宋濯小心翼翼地同她肌肤相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背上遍布着淡青色的脉络。 他的眼底翻涌着晦暗和猩红,狠戾却又轻嘲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第 100 章 失忆 鲜血滴落在红绸上,血色浸透,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在此时此刻却分外阴森。 禁卫将于家人尽数捉拿,人群奔走着逃离,局面混乱不堪。 在喧嚣的各种声音中,姚蓁脊背一松,仰起脸来,清湛的、攒聚着水波的眼眸望着他,望入他昳丽的眼。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便抬眼看他,像是不解他的行为一般,茫然的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濯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一遍。 他轻轻笑了一下,一只手抚着另一只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慵慵懒散地道:“有啊。” 姚蓁想着,既然要作戏,便要做足全套,便发自内心的、轻声地问:“什么?” 宋濯睨着她,用着严肃的语气道:“抢夺人|妻。” 第 101 章 质问 姚蓁反应一阵,才从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中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她的瞳仁睁大一瞬,雪白的脸颊沁出胭脂色,舌头好似打了结,好像说什么话语皆有些烫嘴似的。 半晌,才敛去脸上的震惊,讷讷道:“大人竟有这般喜好,可谓……卓然不群。”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宋濯修长的眉微蹙,捧着她的脸,倾身过来,为她擦泪。 他的触碰,令她胆战心惊,忍不住浑身发抖。 宋濯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薄唇微抿,谨慎地收回手。 姚蓁兀自哭了一阵。 良久,宋濯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阖着眼眸,安抚着她的脊背。 他轻轻吻她的发顶,眼眶微红,半晌,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第 102 章 醋鱼 宋濯的声线很低磁,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只不过如今这语调中带着点克制的温和,像是在别扭地哄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水晶一般,稍大一点的声响便会令她破碎。 又好像,在郑重其事地许诺。 姚蓁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前,听着他的声音,喉间的哽咽声渐渐消下去。 宋濯,好像是在软下态度哄她。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狐疑地看他两眼,抬步朝他走来。 宋濯轻轻笑了一下,偏头睨她:“回味滋味罢了。” 他盯着姚蓁的唇瞧。 姚蓁霎时明白了他在回味什么,面红如火烧,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不再管他。 待她的脚步声稍远一些,宋濯才缓缓地转过身,目光清沉,看着不远处她清丽的背影。 他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抹去唇边渗出的一线血色。 第 103 章 药引 回程时,两人择了另一条路。 姚蓁脸皮薄,因为方才那个清浅的吻,和他调侃的话语,好一阵没有抬头看宋濯,因而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异常。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姚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唇,伸手蘸了蘸,嗓音发颤,绵绵的软浓:“那……那这怎么办啊?” 宋濯眨了下眼,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忖着对应之策。 片刻后,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低低地笑了一下。 “既是欲气凝结,便须得辛苦蓁蓁当一次药引,待同我交吻、行房后……便可不药而愈。” 第 104 章 月老 大雨仍在哗啦啦的落着,檐下雨珠四溅。 支摘窗紧阖着,偶有雨珠拍打在窗纸上,“嘭嘭”闷响。门窗紧闭之下,雨声被隔绝的有些虚渺。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又怎能悄无声息地将姚蓁同他绑在一处? 宋濯仰头看着面前的神像,再次叩拜。 他那么骄傲一个人。 分明向来不信神佛,从来不曾轻易卑躬屈膝—— 却在此时虔诚跪拜,求上天神佛救一救蓁蓁。 祈求他们,保佑他的心上之人。 第105章 三拜 姚蓁缓步走出道观,心中几多思量。 荆州毗邻荆江。荆江在当地百姓口中,素有“九曲回肠”之称,向来易发水患。今岁又气候格外异常,春时迟迟未曾落雨,如今却疾风骤雨倾盆落,恨不得将城池淹没。 薛林致见她出来,迎上前去,温声道:“殿下,走罢。” 姚蓁轻轻“嗯”了一声,边随着她往下山的路走,边眺望着远处。 山脚下,似乎聚集着许多人;而山坡上,亦有许多人在向上走。 远处,是汹涌奔腾的荆江水,凶猛地如同水织成的狮子。 二人行至半程,姚蓁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眉尖皱起,拉住薛林致的衣袖:“林致。” 薛林致回眸看她:“怎地了?” 姚蓁忧心忡忡:“荆州是不是要有水患。” 薛林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并未隐瞒她:“是。” 姚蓁心事重重的走着,眉尖皱的越发紧。 她忽然顿足,低喃道:“不对。” 薛林致神色疑惑,道:“有何不对?” 姚蓁垂眸深思,目光微闪,没有回答。顿了顿,低声道:“我不走了。” 闻言,薛林致停下脚步,看向她,眼眸微动。她的神情并不意外。 姚蓁转头看她,像是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一遍:“我不走了。” 薛林致莞尔,没有问她为何不走,只是温声道:“殿下,可想好了?” 姚蓁沉默一阵,再看向她时,乌黑的眼眸中渐渐攒出坚定:“嗯。” 熙攘的人流从她们身周穿行而过,姚蓁目光坚定,看着远处的道观。 “现今要去何处,要去寻他吗?”须臾,薛林致轻声问。 姚蓁将目光从道观处挪移开,看着她,轻轻颔首,而后便提着裙摆,往山上走去。 薛林致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 神殿中一片静谧。 山间旷古渺远的风吹入殿中,吹动幡帐,将焚香的烟雾得飘荡。烟雾缭绕在跪着的宋濯身旁,袅袅升漾。 宋濯在殿中跪了许久。 他垂敛着眉眼,端方地跪在神像前,诵读经文,一遍一遍地在心中祈愿。 身在神殿之中,焚香浸体,此种境况越发使得他眉眼间隐含着神性,像是九天不容的谪仙。 他生来便是长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向来矜贵出尘,受人敬仰,凡尘从未沾他身。 而如今,他跪在高台之下,敛去一身光华,如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般,寄望于神佛,虔诚敬仰,俯首称臣,满心满念,皆是他的凡尘。 风吹动经幡,猎猎作响。 宋濯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神像。 他的那双眼眸,依旧昳丽如寒渊墨兰,却不复漱冰濯雪的岑冷,眼底一扫之前的漠然,透出些许温度。 至于这温度因何而起—— 宋濯十分清楚。 因为姚蓁。 只会是她,不会再有其他的缘由。 关于姚蓁,失去她的那些时日,宋濯想了许多。重逢之后,又想了许久。 一直以来,他皆偏执的以为,将她困在身边,便能够将她护住。所以他罔顾他的意愿,只想强制将她护在身边。 可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无一不是在彰显、在控诉,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他选择的对立面,才是正确的决定。 直到跪在蒲团前,宋濯还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放手,要同她生生世世纠缠。 然,跪下后,他的心中竟一片静谧。 他褪去了心中所有的偏执与疯狂的控制欲,没有强迫她同他三拜,亦没有设计她同他三拜。 再看向姚蓁时,蓦地发现,他如今所愿,仅是姚蓁平安无虞而已。 他的蓁蓁,是这天下无人能及的、最尊贵的鸾凤,她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那便由他来为她打造。 宋濯依旧是清冷倨傲的宋濯,心性从未改变。 他只是愿意在她面前,舍去一身傲骨。为她,俯首称臣。 神像慈眉善目,眼角带笑,隐约若有神性。 宋濯目视着神像,眼底一片清明,却在余光看到殿门前的一道虚影时,怔了怔。 他哂笑一声,心想,自己对姚蓁的执念与掌控,终究是太重了。不然为何会在此时,仍旧妄想着姚蓁仍在他身旁呢?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虚影,没有眨眼,总以为下一瞬她便会消失。 怎料,那道虚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缓缓朝他步来,跪在他身侧的蒲团上。 宋濯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清甜香气。 他望着她卷翘纤长的眼睫,脑中竟短暂地无法作出反应,僵在原处。 姚蓁没有看她,而是仰首望着面前的神像,须臾,才动了动漂亮的乌眸,挑着眼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声音极度的淡然,像是不经意地道:“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便将最后一拜也拜了罢。” 闻言,宋濯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她竟然知道? 他迟钝地反应一阵,猛地望向她,一贯淡然的、冷玉一般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错愕,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已以一种难以察觉地幅度轻轻颤抖起来。 姚蓁从未见过这种神情的他,未免稀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而后看向面前的神像,眉眼含笑道:“方才我已派人打探清楚,此殿分明是月老殿,哪里是什么三清殿。” 她目光扫着宋濯腰间佩戴着的红穗玉佩,目光一寸一寸上移,望进宋濯的眼眸里:“想和我拜天地?” 宋濯抿着唇不说话。 “最后为何不拜了?” 宋濯垂下浓长的睫羽。 “其实你不必隐瞒我的,宋濯。”姚蓁神态自若,实则悄悄红了耳根:“你不曾问过我,又怎知愿与不愿?” 宋濯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嗓音微哑:“那你愿意吗?” 姚蓁恼怒地嗔他一眼,低声道:“你说我为何回来?” 宋濯眨眨眼,迟钝的品味出她的意思,浓黑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一簇亮光,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她。 姚蓁破天荒地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已是面泛胭脂色,迎着他的视线,不大好意思地转过脸,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 须臾,她轻声道:“……还要不要拜了?” 宋濯眼眶薄红,沉声笃定:“要。” 他扶着姚蓁起身,身形依旧皎若玉树。 二人庄肃地望着面前的神像。 宋濯指尖微动,回味着方才的触碰她的温度,眼尾悄悄睨向她,不确定地问:“蓁蓁,你知你我三拜过后,意味着什么。” 姚蓁莞尔一笑,看着他,用力颔首。 宋濯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山风吹入神殿,将二人衣袖吹拂地猎猎作响,衣袂纠缠,焚香幽幽缭绕。 二人在月老、在诸天神明的见证下,庄重地将第三拜拜过。 三拜过后,他们即是天地神明承认过的夫妻。 直起腰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牵住对方的手。 姚蓁纤柔的手被宋濯修长的手攥在手中。他攥的紧,却并不以往那些强势,姚蓁轻轻一挣,便可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姚蓁没有松开手。 宋濯将她拥入怀中。 她勾着宋濯微凉的手指,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听着怦然跳动的心跳,发飘的神思这才落到实处。 他们相拥了许久。 深红色的经幡被风拂动,掠过佛像,扫去尘灰。 他们落入红尘之中。 他们是彼此的红尘。 许久之后,姚蓁动了动手指,温声问宋濯:“为何要送我离开?” 宋濯此时犹置身在恍神之中,听见她的问话,长睫眨动一下,回过神来。 他沉声道:“事不宜迟,你快些离开。” 姚蓁同他十指相扣:“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宋濯沉默已怎,将缘由和盘托出。 “我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再则母蛊在宋韫处,只要母蛊在,他随时能寻到我的位置,你留在我身边,并非良策。” 姚蓁睁大眼,但因先前便对他吐血之症有所猜测,因而并不算意外。顿了顿,气得捶他,嗓音发颤:“早先为何不说?”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并没有署名力气,宋濯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捉入手心,一本正经道:“先前说了,又怎能骗你同我成婚?” 姚蓁动动嘴唇,眼眸中泛开泪花:“那你……那你同我一齐走。” 沉默一阵,宋濯摇摇头,缓声道:“留在我身边,危机四伏。反叛的联军意欲阻塞河道,引荆江水,水淹荆州,迫我降城。我是大垚的首辅,我若随意走了,城中百姓该如何,谁来救他们?” “你救他们,那谁来救一救你,宋濯?”姚蓁嗓音发颤,反问出这一句,洇红的眼尾悄然垂下一颗清泪。 宋濯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抬起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姚蓁仰首看着他,意料到他无法回答,沾湿的睫羽轻轻眨动,像是雨中折翼的蝴蝶。 她分明是这样的脆弱,手腕和脖颈,柔软、纤细的像是随手一掐便可掐断,此时却用这娇娇柔柔的嗓音,质问他,谁来救他。 顿了顿,姚蓁稳住心神,沉声道:“你是大垚的首辅,那我呢宋濯?我是大垚的公主。天下有难,你敢为人先,我又怎可潜逃?我当与你、与天下生死与共。” 宋濯定定地看着她,深邃地眼眸中泛开波澜,哑声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蓁蓁,我只愿你平安无虞。下山之后,你即刻便走。” 姚蓁眼眶通红,哽咽道:“凭什么让你来决定我的去留!” 宋濯僵在原地。 姚蓁拨开他的手,缓缓走出他的怀抱,沉声道:“宋濯,你至今仍不懂吗?我并非温室里的娇花,我需要的不是你精心的呵护,我想和你并肩作战,我想和你共筑大好河山。” “我明白你是何意。你放我走,的确给了我自由。可是你怎么办呢?谁来救一救你啊?” 说到最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濯苍白的脸,泪水潸然而下,再也止不住,哭的浑身发抖,而后被宋濯揽入怀中。 宋濯最看不得她的泪,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为她拂拭泪,低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姚蓁抽噎道:“你不懂我……你不曾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濯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见她不曾抗拒,这才将她揽入怀中,嗓音喑哑道:“你想要什么?” 姚蓁渐渐止住泪水,嗓音中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糯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濯睫羽一颤,再一次僵在原地。 神殿中的氛围,一时落入一种极致的沉默之中,唯有心跳声绵长有力。 许是宋濯久久不言,又许是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暧|昧,姚蓁找补道:“……我想和你一起,共除犯我河山者。” 她希冀地看着他:“宋郎,相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你身边,好吗?” 第106章 灵犀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坚定地看着他,轻而笃定的话语,在神殿中荡开空灵的回响。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宋濯望着她,冷潭般的眼眸中泛起点点光晕,像是阴翳散开之后满星子的天幕。 姚蓁朝他走了两步,主动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宋濯的睫羽极快地眨动两下。 他没有明说不让她留下,而是抚着她的发,温声道:“我们并肩作战,并非要同在一处。荆州事态严峻,危机四伏,我已想好该如何应对,你留在我身边,恐生变数。如今京中群龙无首,诸事须得有人协助。你我心有灵犀,即使相隔千里,想必亦能互通关节。” 姚蓁听着他淡然的语调,有些紧张地攥紧他的手。 宋濯道:“听话,蓁蓁。” 毫无疑问,任何有关姚蓁的事,即使是蝴蝶振翅般微不足道,亦能在宋濯胸腔中掀起巨大的浪潮。宋濯听着她轻柔的嗓音,心中大撼,眼眶渗出薄红,洇至眼尾,如同一笔绯色。 他将她轻搂入怀。 属于他独有的清冽冷香将她裹住,相拥的那一瞬间,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姚蓁轻阖双眸,感受着他的体温,看着她们共历过的一桩桩往事,心中泛起酸涩。 ——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姚蓁温声道:“你曾教我,‘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如今往事消逝,我知你让我离开为何意,但我既选择折返,你当明白我的心意。宋濯,我相信你。” 经历了这样多,姚蓁想明白了许多。她与宋濯之间的冲突,归根究底,是因为爱与被爱之间,方式的错误。 往事如风,经历了这般多,再回首,蓦地发现,哪里有那样多的情海恨天。 那些曾令她几欲崩溃的爱恨情仇,那些被囚困的怨念,在国恨家仇面前,若蜉蝣之于天地,被时光的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消逝了。 如今生死攸关,宋濯终于窥破了他们之间恩怨的本源。 他选择了放她自由。 那她便来选择他。 乱世中,身若浮萍无所依,她同宋濯的交集始于误会,但她从未否定过宋濯对她的爱意。只是他们不曾互通心意,宋濯用错了方式来爱她。 那些相互算计的时日里,在爱与自由当中,姚蓁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自由,千方百计的想要逃离他病态的、掌控的爱。 姚倚靠在宋濯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一声声有力的跳动,凝聚成她心中的一片宁和与坚定。 她听见了宋濯低哑的呢喃,响在她的耳边:“蓁蓁。” 姚蓁拥紧他:“嗯。” 她感觉到宋濯俯低身,微凉的吻印在她的额间。 姚蓁犹豫一阵,眼眸微动,迟疑地点头。 宋濯扶着她坐在蒲团上,两人相依相偎地陪伴。 宋濯对骊兰玦打造的那枚发簪产生了莫大的兴致,姚蓁便拔下来,教他如何使用。宋濯短暂地观察一阵,缓缓说出一个更加敏捷、省力的法子,姚蓁一试,果真更加省力。 宋濯将发簪重新为她簪好。 时光流逝的很快。 黄昏来临时,神殿中铺满了光。鎏金的神像流光溢彩,似有神明降临。 姚蓁状似无意地问着宋濯的打算,可宋濯若不想说,又岂是她能刺探出的。她便打消了念头,转而同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话。 宋濯抬眼望着门窗中渗入的光柱,低声道:“该走了。” 他扶着姚蓁起身,两人走到光影投落的方格中。 宋濯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姚蓁偏头看他,望见他洒着金光的长睫,眼眸中晕开柔和的光晕。 宋濯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坠,捧在手心,递给姚蓁。 姚蓁看着他的手,怔了一下,翻找一阵,自袖中摸出她没舍得丢的耳珰。 宋濯的眼中泛开点点笑意,将坠子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此物百毒不侵,收好,日后许有用处。” 姚蓁紧紧攥住手心,用力颔首。 两人走到殿门前。 神殿外,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宋濯神色微变,眉宇冷凝,神色眨眼间变化莫测,眸中醋色翻涌,眼角勾起狠厉的晦色。 他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威胁与关切,也明白姚蓁当真了解他。他的心绪被她调动,而他如今竟生不出丝毫的恼意。 姚蓁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望见宋濯正在专注地望着她,如玉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模样。 她偏头看向他,目光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一些,缩短目光交汇的距离。 山风抚乱姚蓁的鬓发,宋濯将她的耳发挽在耳后,他的薄唇随即压下来,印在她的唇上。 他们身后的神殿,在霞光的映照下,越发庄肃神秘。 他们在神性的霞辉中拥吻。 片刻后,姚蓁的将额心抵在宋濯的锁骨处,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好好活着。” “嗯。” 须臾,他无奈的低笑一声,再次吻住她,狠声威胁她:“你若敢,我便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提着剑将他们全杀了,再同你做一对鸳鸯鬼眷。” 姚蓁原本眼中泛出泪花,一听这极具宋濯风格的话语,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忍俊不禁,笑得耳珰摇晃。 宋濯无奈地看着她笑,待她笑够了,将她拥入怀中,似叹似喃道:“便是做鬼,我亦要缠着你不放的……” 他俊朗的下颌搁在姚蓁的肩头,姚蓁倚在他怀中笑:“做鬼也要风流?……宋濯,你怎么这样缠人啊。这可不是清冷的宋公子该有的作风。” 姚蓁红着眼睛瞪他:“若你我重逢时,你命不久矣,休怪我薄情寡义。总归我是大垚的公主,养几个面首并非难事。你若不在,便无人阻拦我,届时我恣睢不已,必当养一屋子的面首,年年清明带着他们去为你扫墓。” 宋濯低哼一声:“你先勾|引的我,我只缠你。” 姚蓁闻声一顿,抬眼看他,须臾,不知想到什么,笑声愈发的大,笑得几乎要掉出宋濯搂着她的臂弯。 宋濯只得将她搂的更紧一些。 二人缠缠绵绵地走了一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下了山。 她相信宋濯的为人,他自然不会不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可叛军要的是她姚蓁公主的名头,宋濯将她送走,他该如何解决眼前难题了。 阴云蔽月,她从帘缝中看着浓重的夜色,目光渐渐凝重,脑中忽地划过一个猜想。 她紧攥住薛林致的手,喃喃的对她道:“林致。” 薛林致见她面色不对,忙应道:“怎么了,殿下?” 地面上的积水折射出霜白色的月光,姚蓁被宋濯抱上马车,从粼粼的光晕、以及宋濯的屐底踏过水面时的水声,判断出积水已经堆积的很多了。 她坐入马车中,掀开窗帘,勾着宋濯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潺潺的水声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二人没再说什么话,沉默地分别了。 宋濯一身霜青色立于墨夜之中,目送她远去。 - 马车走的是出城的密道,在夜色的掩映中,缓缓驶出荆州城。 事先知晓了叛军围城的消息,姚蓁有些紧张,薛林致递过来手,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及至出城,姚蓁眼皮直跳,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见姚蓁不声不响,他阴森的挖苦道:“糊涂啊,他当真是糊涂。我若是他,早便篡位当了皇帝,何至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到如今身不由己的地位,啧啧,正人君子,清风明月,当真是可悲。” 姚蓁听着他的着一番话,明白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不错,宋濯果真不顾自身;又因听见他讥讽的话,姚蓁心中腾起怒不可遏的怒火,手指尖紧紧的攥住一边。 姚蓁斩钉截铁道:“我们此行,已经不安全。” 薛林致面色一变,挑开窗帘向外看去,只望见了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 姚蓁睫羽眨动,递给她一枚腰牌,缓声道:“你快下车,带着余下人走,只将车夫留给我。” 薛林致瞳孔微缩,见她面色严肃,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攥住腰牌:“那您……” 姚蓁道:“对方尚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不会有事,你们仍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忧。” 薛林致道:“让他们走,我陪着公主。” 秦颂“哈哈”大笑出声:“公主,好久不见啊。” 兵卫从四面八方涌来,铁骑踏着地面,溅起漫天灰尘,将马车团团围住。 姚蓁这才有所反应,讥讽道:“前来捕我一介女子,竟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秦颂讽笑一声:“若是寻常女子,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不一样,你可是宋濯的软肋啊,谁知道暗地里他派了多少人来保护你。” 姚蓁抿唇不语,听见宋濯的名字,心中泛开细密的酸涩。 姚蓁望了身后一眼:“来不及了。” 薛林致拗不过她,终是下了马车,留下两个武艺拔萃的兵卫,带着其余人离去。 姚蓁平静地坐在车中,故意命马夫驾马时弄出动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厢外响起一阵打斗声,姚蓁神色淡然地听着。 没过多久,打斗声渐渐停止。 帷帐被人大力掀开。 断臂的秦颂驾马停在马车前,周围簇拥着许多叛军兵卫。黑色披风遮住了他的断臂,他眯着眼打量着马车中的她。 秦颂甩动马鞭:“公主,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眯了眯眼,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冷哼道:“少在我面前提宋濯,他爱如何便自当如何,同我有何等干系?” 秦颂动作一顿,调转马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过了一阵,眯着眼得出结论:“公主的失魂症好了?” 姚蓁早先便有预料,因而面色不变,平静地同他对望。 秦颂打量着她,神情古怪,嘟嘟囔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宋濯为了您,为了所谓的百姓苍生,用他自己做筹码同我们交换呢,啧啧,您说他是为了您多一些,还是为了苍生多一些呢?” 姚蓁倨傲地点了一下头。 秦颂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连声道:“好,好,好!苍天有眼,他宋濯活该!” 姚蓁摇头:“你得走。我记得你曾在乐坊待过,对乐理十分娴熟,他们不懂。我先行一步,明日辰时,在五十里外相会,届时你以乐为引,如若我迟迟不露面,即为我被敌所掳,你当带人隐于暗处,伺机相助。” 薛林致道:“现在即刻折返?” 第107章 赎罪 秦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当着宋濯的面,毫不避讳道:“宋韫说,宋濯体内的母蛊似乎已经死去,所以才对子蛊的召唤没有感应。” 姚蓁心尖一跳:“所以?” “他让我剖开宋濯胸口的皮肉,看一看那母蛊是否还活着。” 秦颂猛地偏头看她,眼中迸发出几近癫狂的光芒,古怪的笑了两声,“我想着这般好戏,定然要你在场看着才够解气。” 秦颂被宋濯断去一条臂膀后,脾气古怪许多,为人也谨慎不少。他本就并非愚钝之人,因而,即使姚蓁伪装的滴水不漏,他仍警惕地用上事先备好的蒙汗药,亲眼看着她昏迷后,才将她带走。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叛军的地界中。 她醒来后,并未声张,悄然打量着周遭环境,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舍内。屋舍中并无其他人在,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着和发簪,确认随身之物没有缺失后,悄悄抬眼,窥见屋外有许多影影幢幢的身影,应当是秦颂派来看守她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不由得心弦紧绷,惦念着宋濯以及荆州城中百姓的处境,连忙惶惶的坐起身。 她起身的一瞬,屋门恰好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侍奉的婢子,而是秦颂。 姚蓁如今看到见他,便宛若望见汤底中的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手刃他为快。但她被困在他的地盘,处处受限,不得已还得维持面上的平和。 秦颂用阴鸷的目光看着她:“公主可曾有何处不适?” 姚蓁缓慢的摇头。 秦颂看她几眼,兀自走到桌案前坐下。 屋中静默一瞬,姚蓁问他:“荆州如今如何了?” 秦颂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公主若是想打探宋濯的消息,大可以直截了当的打探,何必拐弯抹角。” 姚蓁学着他冷笑:“如今我的失魂症既痊愈,忘却的前事已尽然想起。他折辱我、害我亲眷,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他死了才好。” 闻言,秦颂大笑两声,又打量她一阵,确认过她脸上的恨意不似作伪装后,悠声道:“放心吧,荆州没什么事。宋韫命人开了荆江的水闸,准备水淹荆州城。可惜啊可惜,半途宋濯献身,白白瞎了一场好戏。啧啧,如今他落在宋韫手中,谁知是死是活。” 姚蓁轻眨了一下眼睫,心中一阵锐痛。本来想弯唇敷衍的笑笑,终是没有笑出来。 秦颂一直盯着她不放,她异常的反应自然没能躲得过他的眼。 姚蓁不知秦颂给她用了多少蒙汗药,因而亦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警惕地打量过四周后,她心中有了底,明白世家尚且需要利用她,如今尚不敢对她轻举妄动,她现有的处境当为安全的。 秦颂面色微凝:“公主不高兴,为何不高兴?” 姚蓁心中一惊,冷脸道:“私仇未酬,国恨家仇未报,我为何要高兴?” 秦颂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放心吧公主,落到宋韫手中,他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只要您愿意同我们合作,待宋濯党派倒台,无力同世家抗衡,您仍是玉阶之上尊贵无匹的公主。” 姚蓁冷着脸,未置可否,衣袖下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见她并没有维护宋濯的意图,秦颂滞留片刻,又挖苦讽刺几句,便没再多说什么,哼着吴地的曲儿离开了。 姚蓁听着他哼的有些熟悉的调子,眼眸微动,心中模棱两可的计划忽地在此刻渐渐成型。 - 姚蓁被关了几日。 世家需要的仅仅是公主的名头,并不需要她出面,相反,如若让她出面,恐滋生别的事端,便限制了她的心动。 姚蓁最是厌恶此举,秦颂想必也知晓这一点,便在她被关的期间,不时来向她诉说宋濯的惨状,渲染宋韫手段的可怖。 姚蓁不知他意在为何,便麻木地听着,权当被恶犬咬了一口衣袖,恶心但并无大碍。 在得到她的漠不关心的表现后,秦颂便哈哈大笑,仿佛得到姚蓁的认可,他对宋濯的恨才能痛痛快快的说出。 姚蓁并未制止他,相反,她意识到,她正需要从秦颂的口中套出宋濯的情况。 秦颂描述的越可怖,咒骂声越不堪入耳,姚蓁便越可以笃定,宋濯现今的处境是还算安全的。 世家众人,唯利是图,为了共同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姚蓁的对他们尚有可图之处,宋濯出身世家,又是难得的栋梁之材,宋韫必然会想着从他那处得到些什么,做事有所顾忌,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宋濯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才敢孤注一掷,与虎谋皮。 秦颂古怪的笑了几下,阴恻恻地道:“还是去见上一见罢,你会乐意的。” 姚蓁听着他这话,斜睨向他,望见他脸上古怪的神情后,额角突突的跳动起来,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秦颂命人将姚蓁的双眼蒙上,确认她被蒙的严严实实后,愉悦的哼着曲子,领着她去见宋濯。 姚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距离宋濯极近。姚蓁现今在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他俊逸的脸,她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伤势,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发现宋濯虽然陷入昏迷,但苍白的薄唇在翕动着;屏息凝神一阵,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在唤:“……蓁蓁。” 姚蓁的鼻头霎时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泪花。 蒙眼的布重重地勒着姚蓁,将她的眼周勒的有些痛。姚蓁什么都看不清,被婢子引着前行,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当感觉到秦颂有意领着她绕路时,姚蓁心中不免又有些好笑,觉得世家未免有些过于忌惮她了。 旋即,她意识到,世家并不是在忌惮她,而是看重宋濯,生怕旁人知晓了宋濯的所在之处。 她心中一沉。 走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姚蓁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周遭的空气亦逐渐变得浑浊。 姚蓁辨别着水声,正诧异着见宋濯竟然还要过河时,她听到秦颂低声吩咐一句,而后婢子便扶着姚蓁继续往前走。 水声越发明晰,姚蓁心中狐疑,听到有人提醒道:“抬足。” 她抬起租,感觉足底一晃,原是踩在了木桥上。 木桥并不长,十几步便到了对岸。 当姚蓁的足底再次踏在地面上时,她听到秦颂阴森如毒蛇的笑声:“取下公主的蒙眼布罢。——公主,你会心中痛快的。” 婢子上前为她解布,衣料摩挲,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姚蓁耳边回荡着秦颂阴恻恻的笑声,他们似乎身处在空旷的建筑之中,稍微大些的动静便能有激出回响。 她支着耳,竭力辨别着面前的动静,反馈给她的却是一片死寂,空寂寂的,丝毫没有宋濯的动静。 姚蓁浑身僵硬,想到秦颂方才阴阳怪气的话语,头脑有些发蒙。 秦颂为何执意要带她来此,又频频提及,她会痛快不已? 她的耳边“嗡”的一声响,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可能,浑身血液宛若逆流。 莫非,莫非宋濯出事了? 她心中一阵锐痛,宛若被尖利的刺用力捅了一下,而后狠狠拧转,恨不能将她的心脏绞成一滩血肉泥。 婢子终于将层叠繁复的蒙眼布解下。 姚蓁眨眨眼,视野聚焦,在借着日光,望见面前那道被捆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的隽长身影时,鼻息一窒,心中怮痛难平,泪水霎时便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着牙,双手指甲用力掐着手掌,才将眼泪逼回。 秦颂慢悠悠地踱步,瞥她一眼,愉悦道:“公主,我亲手打的,你可还满意?” 旋即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哭了?” 姚蓁缓缓抬眼望向他,面容无波,眼深如潭,唇角勾起一抹笑:“满意极了。” 她浑不在意的用衣袖拂拭眼尾,借助衣袖的遮掩,深深地望向宋濯,确认他的胸口尚且有气息起伏时,定了定心神,将方才所有的失态尽数收敛。 她放下衣袖,瞧见衣角上洇开的湿痕时笑了笑,慢吞吞的、风轻云淡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哭。许是方才蒙眼布系的有些紧,弄痛了眼,才看起来像哭过。” 闻言,秦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而后兴致盎然地欣赏宋濯身上的血,口中不时啧啧两声。 他将视线挪开的一瞬,姚蓁的眼眸中骤然掀起了风浪,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恨不能以目为刃,亲手了断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秦颂浑然不觉,命人提起一旁盛放着冰水的水桶,将水尽数泼到宋濯身上。 血水顺着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水声回荡,秦颂颇为忿忿道:“放心罢公主,他宋君洮现今还没死,你我有大把时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听着他小人得志的腔调,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过今日找你来,乃是因为旁的事。”他话音一转,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公主,你走过来些。” 她强忍着泪,掀起眼帘望向他,微微仰首,望见他被水淋湿的、苍白到几乎毫无生机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发梢垂着的水珠;或者只要让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当如她此时心中所想。 可秦颂就在身旁站着,姚蓁知道,便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出。 她只能将心中的酸涩与心痛尽数敛去,将视线转向秦颂,淡漠地问:“让我上前来,所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如她所愿,秦颂果真以为她不耐烦,笑了笑,温声道:“自然不是平白让公主来脏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蛊毒,公主知道吗?” 她想了想,许是宋濯伤势渐好,秦颂觉得可以再次问话,便让她前去。 但她想不通为何秦颂这次没有盯着她。 她摸了摸发髻,碰到发簪后,捋了捋碎发,而是招招手,示意婢子可以过来为她蒙上眼睛了。 一路兜兜转转,正当姚蓁怀疑她们是否在兜圈时,终于听到了耳熟的水声。 她踏过桥,听见水牢里秦颂正在同人低语。 姚蓁怔了一下,摇头。 秦颂冷笑两声:“他先前同宋家老爷子做了笔交易,饮下了两盅蛊毒。这蛊毒原本当服用三副,怎知他饮第三盅时,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讯传来。他本就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地交易,第三盅蛊毒便没有饮,直到前几日才又被宋韫喂给他。” 姚蓁先前只知宋濯中了寒蛊毒,并不知其中具体的缘由,闻言拧眉道:“为了我?” 秦颂轻蔑地笑了两声:“是啊,不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宋韫以他封锁宫城、妄图囚禁你为要挟,迫使他饮下蛊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独一触及同你有关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饮了毒。啧啧,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你了呢。” 姚蓁越听越不对:“宋韫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释道:“世家根系庞大,势力盘综错节。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还要严密。宋濯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那段时日,世家早便拦截了四方各地传来的信件,将宋濯蒙在鼓里,利用他的弱点,耍的他团团转。” ——信件。 听见这两个字,姚蓁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放缓鼻息。 她微微睁大双眼,那些始终想不通的执念,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拦截的! 秦颂冒险将信件给她,透露给她宋濯掌控宫城的讯息,想来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在短短一瞬间便想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濯的确作出封锁宫城之举,想将她困在身旁,这并不假,可他从未动过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为人,才从未疑心过他的举止。 世家精准地找到他们二人的薄弱点,蓄意设计,将宋濯封锁宫城同世家拦截信件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继而利用她来制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云,终于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她心中钝痛,望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宋濯,几乎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颂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瞥她一眼,话音一转,风轻云淡的将方才的话抹去,啧啧感慨道:“他以为你死了之后,发了疯劲,处置了朝中同你作对过的许多人,疯狗一样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蛊毒还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可见对公主你的执念,当真是极其深刻。” 姚蓁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泪花隐现。 这一声笑,是她发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颂耳中,则是饱含嘲讽的笑声。 他得意无比地踢了一脚锁着宋濯的锁链,跟着笑了两声。 而姚蓁忍着泪水看着面前的宋濯,听了秦颂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在一瞬间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时,宋濯允诺,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以宋濯对她的执念,他又怎会独活,定是打算尽快料理完琐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这天下安宁。 她想要,他便鞠躬尽瘁,凿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颂见她伫立着,良久没有动静,便自言自语嘟囔着:“他清理朝堂,对朝政的确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势力众多,他的举动动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协力同他作对,才造成现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他啐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姚蓁接过子蛊,掌心霎时一片冰冷,极致的寒意冻得她的手失去知觉。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气味,一种阴森的恐惧忽地直击她的心底,缓缓蔓延。 秦颂见她僵住,连忙手忙脚乱地揪着穗子,将香囊提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不能直接触碰!” 姚蓁听见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心中微动:“你总是将你自己同世家分开,想来并不归属于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纳你?” 秦颂闻言,面色微变,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说半句,顿了顿,才抿着唇收敛了神情,转而道:“说的太多,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是先以要事为紧吧。” 姚蓁颔首。 秦颂道:“宋濯所中之蛊,又名‘真言蛊’,有子母二蛊。宋濯身上的是母蛊。此蛊顾名思义,毒性不大,不会伤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见持有子蛊者,问则无所不言,否则将承受钻心之痛。宋韫欲利用此蛊从宋濯口中套话,怎知他无论怎样问,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个字,口中唯一说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姚蓁:“宋韫便让我带你来,试着让你持着子蛊向她套话。你试试吧。” 姚蓁面色微变,点点头,待手上的冷麻过去,才压下心中无名的恐慌,提起那香囊。 “你们想让我问什么?”她道。 秦颂招招手,守在暗处的暗卫上前来,低语一阵,秦颂听罢,对姚蓁道:“你且问一问他,传国玉玺再何处。” 姚蓁便提着香囊,看着宋濯,将此话重复一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复。 水牢中静默一瞬。 光晕中,宋濯的睫羽颤抖起来,薄唇微微启动,从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般的一声:“……蓁蓁。” 姚蓁忍着泪,轻轻颔首。 秦颂正在不远处盯他们,见宋濯有所回应,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问他!” 姚蓁压下喉中的哽咽,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濯却不肯再吱声,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们的错觉。 “当真,我的蓁蓁,做的很好。”他轻轻的笑了笑,嗓音中满是温柔和骄傲,“蓁蓁最棒了。” 他宛若哄幼童般哄着姚蓁,姚蓁却极其受用,破涕为笑,从他怀中脱离。 她的裙裾上沾着一点潮湿的血水。 宋濯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缓缓挪移至自己身上,这才望见自己身上是什么境况,眉尖微蹙,失语一瞬,眼眸中有微妙的嫌弃。 姚蓁在袖中翻找一阵,翻出小小的一瓶伤药来,拉起他的衣袖,欲为他上药。 姚蓁回眸,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冷声道:“劳驾。” 秦颂自知出言时机不对,紧抿双唇。 暗卫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二人踩着木桥,站到了宋濯视野察觉不到的对岸。 水牢中一片空旷,宋濯望不见他们,他们自然也望不见宋濯。 过了一阵,秦颂嘟囔道:“不应该啊……往先问他时,他尚且会唤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个字也不说肯说了,奇怪。” 闻言,姚蓁眼眸微动。 沉默一阵,暗卫道:“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来了他反而不开口,许是因为我们在此。我们离远一些。” 无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飞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眸。 秦颂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阵,同暗卫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句:“宋郎。” 脚步声远去后,姚蓁连忙握住宋濯被锁链拷住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后,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从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哭声从唇间漏出,以免惊动不远处的秦颂等人。 缓了一阵,她低声轻唤:“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点哽咽的鼻音。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许是怕她听不见,又动了动手指回应她。 姚蓁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着他,哽咽道:“原以为你多聪明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蠢死了!” 宋濯闷笑一声。 笑声牵动伤口,他又低咳两声,而后睁开粲若寒星的眼眸。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流漾着细碎的光晕。 而这双清冷昳丽的眼眸,此时正贪恋地望着她。 他低声道:“我无事。” 他一睁眼,眼神中的光芒映着俊容,周身那种了无生气的颓靡便驱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清爽的气息,即使通身满是狼狈的血迹,仍遮不住他骨子里的矜贵气,瞧上去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踮起脚尖,用指腹沾了一点他唇角沾着的血迹,放在他眼前,让他看。 宋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挪开视线,淡声道:“皮肉之伤罢了,无甚要紧的。” 他的目光在姚蓁身上逡巡一阵,确认姚蓁安然无恙后,唇角挑起一点弧度,温声道:“你平安无虞便好。” 姚蓁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又心疼他不已,泪汪汪的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抽噎着道:“……瘦了。” 宋濯垂着长睫,低喃道:“蓁蓁,你不必这般忧心我的。” 她这样关切他,为他难过,他心痛不已,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都要痛,如同被千万虫蚁啃噬着心脏。 姚蓁撇撇唇角,扑入他怀中,一言不发,将他拥紧,额角抵着他的锁骨。 宋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入他单薄的衣料之中。他自然知晓那是什么,薄唇微抿。 顿了顿,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水渠对岸,确认无人在盯着她们后,俯低头颅,将微凉的唇印在姚蓁额角,边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边用低沉的声线哄她道:“乖,别怕,别哭。蓁蓁,别怕。我已做好了打算。” 日光从高窗中渗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条纹,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她身上的斑驳,驱散了一息湿闷的气息。 另一种凝重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 宋濯始终未曾给予回应,长长的、浓黑的睫羽乖顺地垂落,有几缕长睫沾湿在一处。他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她悄悄用贝齿啮咬着唇内,等着宋濯的回应。 姚蓁赌气般的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襟,鼻音浓重道:“你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自己呢?” 这话,宋濯无法反驳,只得无奈的继续吻她。 沉默一瞬,姚蓁在他怀中磨蹭两下,柔声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宋濯目光柔和隽永。 锁链禁锢着他的手腕,限制着他的活动,他便用下颌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姚蓁的发顶,温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当真?” 同姚蓁的相遇,是他精心筹谋过的。他刻意接近宋濯,获得了入宫的许可,又买通宫中的婢子,打探公主的喜好。 ——不过姚蓁不知晓,只当他们是偶然遇见。 他探查着姚蓁的行迹,知道她会在一只犬的忌日时来到僻静的荒殿。于是他故意在她失魂落魄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故意忽略她身上的绫罗珠宝,假装认不出她的身份,只待她如寻常人,同她自若的交谈,询问她宫中的道路。 秦颂不理解堂堂高贵的公主,为何为了一只死去多年的犬伤心,但这只犬的死亡无疑给了他接近姚蓁的可乘之机。 他还是挺感激那只犬的。 从宫人口中,他摸清了姚蓁的喜好,因而在多次的刻意的偶遇、以及他待她如常人、不曾阿谀奉承的态度,果真拉近了她同他的距离。 他带给她许多宫中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诸如话本、民间的寻常小玩意儿、江南乐曲……甚至是一些北方少有的吴侬软语。姚蓁果然如他打探出的那般,十分喜爱。 宋濯不欲让她碰他,一时嫌自己身上脏,二是恐她望见伤口,又会心疼的落泪,便沉声提醒道:“若是上药,恐秦颂会生疑。” 姚蓁动作一顿,打消了这个念头,将伤药收回。 宋濯欲要收回被她牵住的手,可锁链桎梏着他的动作,令他迟疑了一瞬,这一瞬间,姚蓁已经掀开了他的袖口。 她垂眸看着斑驳的伤口,本是白璧无瑕,如今却满是疮痍,手腕被粗糙沉重的镣铐磨得满是血泡。 姚蓁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疾风骤雨中挥着翅膀的蝴蝶。蝶翼被大雨打湿,她的泪珠随即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住红唇,柔软的唇瓣被她咬出一道道痕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在安静地哭。 宋濯紧紧抿着薄唇,面色沉重,静静地看着她哭。待她的泪渐渐止住,他再开口时,嗓音涩然的不成样子,艰难开口道:“哭什么。” 他眨眨眼睫,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哑声道:“当年我以锁链锁住你,如今我被镣铐锁住,许是冥冥之中的报应,上天罚我戴上枷锁,为你赎罪,所以蓁蓁,不必难过。” 他一向话少,鲜少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番话已经十分不易,更毋庸提他嗓音尚且喑哑着。 姚蓁闻言,哭声停顿一瞬,抬头看向他深邃淡然的眼眸,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 - 姚蓁并未在水牢中停滞太久,待眼泪止住后,二人稍微对照了下日后的计划,秦颂便出声催促了。 宋濯继续装晕,姚蓁则换上了不耐烦的冷脸。 秦颂遥遥问道:“如何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姚蓁神态自若,待秦颂走到身旁,才淡声道:“方才说了一些字眼,我没有听清,及我凑近听,他已咳着血晕过去了。” 秦颂打量着宋濯,见他的确气息奄奄,低声咒骂一句,又要抬起冰水将他泼醒。 姚蓁下意识地要制止。 她咬着牙生生止住。 方才那暗卫及时提醒道:“公子,此人本就奄奄一息,许是太过虚弱,损伤了喉咙才难以回答,不若为他稍作医治,待几日之后,他的伤势好了一些,再将公主请来套他的话。” 这暗卫虽为宋濯说话,却是宋韫派遣来得人,他说的话,秦颂不得不信服。犹豫一瞬,他不大甘愿的瞪了宋濯一眼:“你去安排。” 暗卫应是。 秦颂大步离去。 未几,婢子传唤来,给姚蓁蒙上眼,待着她沿另一条路返回。 - 一段时日的相处后,姚蓁看出,如今秦颂虽然为世家做着事,但似乎同世家中人并不亲近,反而像是颇有罅隙的模样。 世家大族之间,一向有注重血统这一不成条的规矩。姚蓁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缘由。——秦颂作为名门典范宋氏的外室子,若是寻常时日,必当是入不了门户的。只因宋濯同世家并非一心,宋氏无其他人可用,只得勉强拔擢他。 虽如此,想来极其看重血脉纯净的世家亦不会完全将他完全接纳,背地里不知生出多少龃龉。 他们之间龃龉的缘由,姚蓁不欲深究,她只看到,秦颂与世家有罅隙这一条。 而这一条,稍作利用,未必不能使得秦颂与世家之间龃龉越发深刻,令他们离心反目。 这自然并非易事。 故而,自水牢回来之后,姚蓁悄然将心中逐渐成型的计划付诸实践。 当秦颂又一次在她面前哼着曲调时,姚蓁静默地听了一阵,忽然柔声问:“这是当年,你哼唱给我听的那曲调吗?” 她眼眸亮闪闪的,希冀地看着秦颂。 秦颂怔了一瞬,抿抿唇,目光闪烁,低低地应了一声。 姚蓁轻轻“喔”了一声。 秦颂却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目光变得虚渺起来,思绪飘远,想到了他们当年的遇见。 那时的姚蓁,多么天真啊。 穿着素净的衣着,自以为将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怯懦地同他说着话。岂止她光是凭着一张极其清丽脱俗的脸蛋,以及通身的清贵气,便足以将她同常人划分出天堑似的界限。 秦颂恨宋濯入骨。 宋濯宋濯,又是宋濯,总是宋濯。 他同宋濯出现时,便总是作为宋濯的陪衬;提及姚蓁,人们也总是认为宋濯同公主更为相配。 宋濯总是不经意地羞辱他、折辱他,这皆暂且不提。 可他们兄弟一场,即使不是一母所出,宋濯竟狠毒至此,存心断了他一条手臂。 他怎能不恨他! 如若不是有宋韫的威压在,秦颂保证,宋濯落入他手中,不会活过一天。 好在,如今姚蓁因为宋濯先前的囚|禁,亦恨宋濯入骨。 婢子取下蒙眼的布,姚蓁眯了眯眼,恰好望见秦颂披风下的手不知做了什么,宋濯忽地蜷缩了一下腰,同她视线交汇时,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道:“好痛。” 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动作,即使极其细微,但无一不在向姚蓁彰显着他很痛。 姚蓁的心口仿佛被拧了一把,冷着脸,疾步上前,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的和缓,低声打断秦颂:“先前不是说,不再伤他的么?” 她没有注意到,她此言一出,宋濯眸光闪了闪,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 像是如愿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秦颂茫然了一瞬:“什么?” 姚蓁不欲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纠缠,一眼也不愿再看他小人得志的脸, 他十分喜闻乐见。 …… 秦颂的思绪飘出很远,直至耳边传来轻柔的一声声“咏山”,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望向面前的姚蓁。 姚蓁水眸凝烟波,见他看过来,有些疑惑的问:“咏山方才在想什么,怎么只顾着笑,我唤你数声皆不曾应。” 秦颂摸摸唇角:“没什么。” 姚蓁便不再纠结于方才那短暂的插曲,将自己的问题又温声重复一遍:“你可以将方才那曲子的乐谱教给我吗?” 秦颂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听着她的话语,心中微动,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同姚蓁初见的那些时光。 他收敛了断臂之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温润的笑了笑:“自然可以了。” 他断了右臂,无法书写,便命人抬一张琴来,口述给姚蓁。 姚蓁垂着眼帘抚琴。 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遮住了她眼中冰冷微讽的情绪。 - 如是,平淡的过了几日。 姚蓁步步为谋下,秦颂果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姚蓁可以活动的区域大了许多,奴仆亦在他的授意下,不怎么限制姚蓁的活动。 此刻,姚蓁正坐在菱花窗前,随手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琴弦空灵地响动几声,攒积成一首淡淡的、哀婉的曲调。 姚蓁的眉宇间,一如这曲调,弥漫着淡淡的愁云。 即使宋濯说,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姚蓁亦忍不住担忧他。 她正想着,门外忽地有婢子叩门而入,恭恭敬敬道:“公主,我们公子请您去水牢一趟。” 姚蓁眉心微蹙。 为何这个时候去水牢? 转而悄悄观察宋濯身上的伤口。 宋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虽然仍被镣铐锁着,气色瞧上去较先前好了许多,衤果露在外的肌肤,亦没有过于明显的伤口。 他这般静静地站着这里,乍一看,并不似阶下囚,反而像是来巡视牢狱的一般。 姚蓁见他如此,才放下心来,缓缓掀起眼帘。 她看着他时,宋濯亦用一双粲然如星的眼眸望着她,清沉的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柔情。 视线的交汇,不过只在一瞬。 姚蓁眨动一下眼睫,问秦颂:“此次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想清楚这一点,姚蓁便不怎么在乎秦颂这副小人得志的面孔,闭目塞耳,专注地想着如何将心中成型的计划付诸实际,只在秦颂咒骂声最胜是,忍不住瞥他两眼,质疑自己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才对秦颂这种人青眼有加,以为他是自己的良人。 秦颂断断续续的骂了几日。 如是几日后,某日,秦颂忽地在咒骂后话音一转,神神叨叨地问姚蓁,想不想见宋濯。 姚蓁心中一颤,却故作愠怒,柳眉倒竖道:“我为何要想见他?”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的胸口,面容渐渐扭曲:“对了,你不是恨他、厌他吗,或者,你亲自动手,如何?” 水牢中的气氛,在秦颂话音落下后,猛地降至冰点。 起先,秦颂接近这个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本是为了有利可图,便于平步青云; 到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对她上了心。 本来以为,即使是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但只要姚蓁对他上心,他便会一路顺风顺水,如愿成为姚蓁的驸马。怎知半路杀出个宋濯,不明缘由地和姚蓁搅合在一处,先是有关他们的传闻漫天飞,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然后,宋濯着了魔,强夺了她。 姚蓁的那张脸,如若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觊觎呢? 第108章 落定(二合一) 水牢中阴寒无比,墙角堆着各种刑具,墙面上渍着黑黢黢的污迹,仅仅是让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心中发毛,胆战心惊。更毋庸提身处其间。 即使如今是炎炎夏日,牢中那种黏腻的水腥气不曾消减半分,一经入内,刺骨的湿寒便牢牢地吸附到人身上,挤入人的鼻腔,令人胸口发堵。 像是进了湿冷的水窖。 而姚蓁听罢秦颂的一番话,便觉得那死沉沉的凉意好似径自刺进了她的心中,令她心中寒气横生。 她僵了一瞬,转头看秦颂,低喃道:“你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秦颂古怪的一笑,笑吟吟的道,“让你剖开他的心啊。” 他似乎是竭力想对姚蓁作出一个笑来,可他的五官不受控制般有些僵硬的狰狞,两厢冲击之下,他的表情十分扭曲,令姚蓁头皮发麻。 姚蓁别开视线,强忍着惧意,瞥了宋濯一眼,佯作厌恶道:“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剖他的心来弄脏我自己的手。” 秦颂听了她难掩厌恶的一番话,哈哈大笑。 他覆在宋濯耳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阴阳怪气道:“被心爱之人讨厌的滋味如何?” 宋濯不声不响,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下眉。 任凭秦颂如何作妖,他都不曾分给他半个眼神,只神情淡然地、专注地望着姚蓁。 秦颂见他反应淡淡,失了兴致。转而摸了摸腰间佩剑的剑柄,想到什么,温润一笑,对姚蓁道:“你来剖还是我来剖?” 姚蓁神情凝重。 似是思忖一阵,她才缓声道:“先前母蛊不应,许是因为他陷入昏迷之中,如今他既已醒来,不若将子蛊拿出,我们再试一次,看看有效与否。” 她这话挑不出什么错处。 秦颂听罢,思索一阵,将子蛊递给她。 姚蓁示意他走开一些。 秦颂望她一眼,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到她背后。 姚蓁提着装着子蛊的香囊,深深提了一口气,掀起眼帘看向宋濯,眨眨眼,用口型对他道:“配合一下。” 宋濯轻轻眨动一下浓黑的睫羽,没有说话。 水牢阴湿昏暗的环境中,他的俊容没入半亮半昏的光线中,神情莫辨。 姚蓁用余光睨了秦颂一眼,清了清嗓子,缓声将那日宋韫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重复一遍。 她不知道,此时背后的秦颂,正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地看着她与宋濯。 他的视线宛如一条毒蛇,像是在寻觅什么,手指不住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宋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深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狠意。 秦颂嗤笑一声,阴森的目光看向姚蓁:“公主。” 姚蓁本就心中惴惴,闻言僵了一下:“嗯?” “有一件事忘记言于你了。”秦颂古怪的笑了下,“据说中此蛊者,亲手剖开心爱之人的胸膛,饮下一口心爱之人的心尖血,便可解开蛊毒。宋韫本意是让宋濯剖你心取血,继而再为他种下一枚新的蛊。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宋濯啊,他仍对你不死心,宁愿忍受蛊毒的噬心之痛,也不愿伤你分毫,真是可笑。” 姚蓁鼻息一窒,紧抿双唇,眼睫错乱的眨动几下。 秦颂的唇角虽然带着笑意,可他那双眼眸却怨毒不已,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中是毫不遮掩的打量。 姚蓁看出,他在蓄意试探她。 可她听了方才的一番话,心中荡起惊涛骇浪,心情难以平复,只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一时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回应来。 气氛渐渐凝滞之时,宋濯出声打碎了这诡异的平静。 “——有饴糖吗。” 姚蓁转头看他,宋濯清沉的视线正落在她脸上。 二人目光对视,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秦颂的意图。 姚蓁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何提到糖,眼中迷蒙一瞬:“什么糖?” 宋濯看着她懵懂的神情,似叹非叹的低喃一声:“你给过我的那种糖。”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姚蓁仍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无措地站着,眼眸中因为不知所措而蓄出些泪花来。 宋濯淡然地瞧着她,眉宇间是清清冷冷的雪。雪水渐渐融化,潺潺温润的缭绕着她。 须臾,他淡声道:“没有便没有,公主……动手罢。” 姚蓁倏地睁大眼,浑身难以抑制地细微发抖。 她咬紧牙关,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他二人交谈时,秦颂便已表现的十分不耐。 宋濯话音一落,秦颂便上前一步,抬起仅有的那只左手,用力地、精准地戳了一下宋濯心口的伤处,啐道:“死到临头了,还妄想着公主呐?” 宋濯眉头不曾皱一下,视线越过秦颂,岑黑的眼眸缱绻而又深情地望着姚蓁,用口型道:“动手吧。” 姚蓁的眼尾洇开薄红,红唇翕动:“你配合我。” 宋濯唇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粲然日光映于雪色之上。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动,说出无声的三个字: “我爱你。” 姚蓁辨认出他的话。 她的眼眶更红了。 秦颂用古怪的腔调嘟嘟囔囔着。 姚蓁执拗又固执地同宋濯对望着,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须臾,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灿然的笑。 她望着宋濯,笑得明媚,摸了摸鬓发,柔声道:“咏山。” 秦颂转头,便看到她甜润的笑容,不禁怔了一下,放轻声音道:“嗯?” 姚蓁笑道:“他既不应声,想来是母蛊无效,既如此……借你的剑一用,我来剖开他的心。” 秦颂一听她这样说,得意极了,眉飞色舞,嘴角裂开扭曲的笑容。 他阴恻恻地看了宋濯一眼,站到姚蓁身边,低头解腰间的佩剑。 此先,他断了一只手,因而解剑时不太方便,废了些功夫。 姚蓁冷眼望着他。 趁他低头时,她飞快地拔下发簪,用力朝他的胸口捅去—— 宋濯拥着她,很快走到地面上。 粲然的日光,洒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建在地下的水牢中沁给他们的湿寒。 铁骑嘶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刀枪碰撞聒耳,风声飒飒抚衣,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鲜活。 姚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喃喃道:“还活着?” 宋濯轻笑:“还活着。” 刀光剑影中,许多将领驾马朝他们疾驰而来,口中高呼: “首辅!” “主公!” “主上!” 宋濯的兵马,在他的精心布局之下,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世家联军。 姚蓁恍惚一阵,被各种呼唤声唤回意识。 回神的瞬间,却下意识地紧紧拥住宋濯,不顾诸多将领的异样的目光,急急地喘息两下,勾着他的脖颈下压,踮起足尖亲吻他。 她吻的太急切,唇舌勾缠,气息汹涌着交换,先前水牢中的水势还要来势汹汹。 她脸上仍挂着甜润的笑,却使出生平从有过的力气,使簪头深深地陷入他的心脏中,而后冷静地、迅速地掰动机括。 “蓁蓁。”宋濯的唇压下来,落在她的唇角,轻轻一印,嗓音低醇如酒,“你做的很好。” 听着他的声音,感触着他的温度,姚蓁顿感安心,胸腔中腾起莫大的勇气。 他们二人若无旁人的亲昵,激怒了尚存一息的秦颂。 秦颂僵直地站着,瞪着他二人,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喉间发出可怖的、濒死的困兽一般的声音:“……来人!来人!开闸!” 他口中喷出血沫,宋濯眉尖一蹙,拥着姚蓁闪躲至一旁,将姚蓁护至身后。 旋即他足尖一挑,将掉落在地上的佩剑拾起,剑指秦颂。 握着剑的手,被一只柔软白皙的小手握住,使他的动作一凝。 宋濯偏头,望见姚蓁缓缓自他身后走出。 姚蓁站在他的身前,回眸看了他一眼。 宋濯大致猜想到她要做什么,停下动作,坚定而赞许的望着她,如同一扇坚实的后盾一般,护在她身后。 姚蓁眼睫颤了两下,转过头,打量着秦颂,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 秦颂死死瞪着她,满脸青筋暴起,面容十分可怖。 有宋濯在,姚蓁浑然不怕,心中一片平和。纤白的手指收拢,她攥住插在秦颂胸口的簪子,用力将簪子从他胸口拔出,柔声道:“可他早便将他的真心剖给我看了啊,我从不恨他,我爱他。该死的是你,秦颂。” 簪头缓缓脱离血肉,带起一连串令人头脑发麻的黏腻声响。 秦颂摇摇欲坠,在即将倒地的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吼一声,竟是要朝她扑过去! 宋濯手起剑落,划破秦颂的喉咙,另一只手将姚蓁搂入怀中。 自此,秦颂再无反抗之力,轰然倒地。 姚蓁倚靠在宋濯怀中,望着死不瞑目的秦颂,心跳的极快,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宋濯垂下眼眸,望见她面容严肃的小脸,将她搂的更紧一些:“我的蓁蓁,好厉害呀。” 姚蓁一言不发,紧抿着唇,望着手中染血的簪子,面露嫌恶,抬手将簪子甩开。 当啷一声闷响,姚蓁的手搭在宋濯的手臂上。 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为紧张,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衣袖中,将他掐的微微皱眉。 宋濯抚着她纤柔的腰身,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反而被姚蓁横了一眼。 他望着她水涔涔的清湛眼眸,稍一思索,便知道她是在气方才他让她动手之事。此事是他理亏,他便没再说话,只轻轻眨了下眼,浓长的睫羽下,眸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他默不作声地揽着姚蓁走了几步,远离了秦颂的尸首一些,正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安抚姚蓁的情绪,余光忽地望见河渠对岸有一道黑影闪过。 宋濯长眸一凝,看着方才黑影闪现的方向,眸中晕开些危险的光芒来。 他周身气场骤然变得冷厉,被他揽在怀中的姚蓁,自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秦颂的后心炸出一朵血花。 锐器割肉的闷响在空旷的水牢中回荡开。 佩剑当啷落地。 秦颂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瞪大双眼,咒骂她:“你!你个贱——” 他尚未来得及说出完整的一句话,胸腔中又炸开割裂的钝响。他的口中溢出大团大团的鲜血来。他惊恐地瞪大眼,低头望向胸口,再难说出半个字,喉中徒劳地发出“嗬嗬”声。 姚蓁神色平静,对他的表现毫不意外。 她的簪子是骊兰玦为她改造过的暗器,一经入人体,叩动机括,簪花便会飞速搅动,炸裂开来。想必经过簪花的威力后,此时,秦颂的五脏六腑已化为一团肉屑。 早在于家逼迫她嫁秦颂时,姚蓁便想使用这枚簪子了。 此先她刻意为之地同他亲近,亦是在等待这一日。 秦颂尚且存有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缓过劲后,一股寒意从姚蓁后脊缓缓攀爬她的后脑。她的手有些抖,没有看秦颂,略略缓了一阵,才僵硬地伸出手,拔下他腰间的钥匙,转身将宋濯的枷锁给打开。 她有点不敢看宋濯的眼,无措地揉搓着裙裾上沾着的一点血迹。 然而枷锁一经打开,宋濯立即将她紧拥入怀,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的发顶,手掌安抚着她战栗的脊背。 姚蓁眨眨眼,掀起眼帘,从宋濯清沉漆黑的眼眸中,望见满溢出的赞许,并没有她猜想的嫌恶。 她不仅往宋濯怀中缩了缩,轻声问:“怎么了?” 她倚靠在他胸膛前,惴惴不安地掀起眼帘看他。 宋濯面沉如冷玉,摸着她的发,缓缓摇摇头,搂着她站到河渠旁,目光四下逡巡。 姚蓁不禁也朝四处看去,来回地看了两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水牢中似乎没有出去的门,唯有高墙上一扇手掌宽长的小窗。 她的心跳不禁突突地快了些,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们面前,河渠中安静的河水忽地奔流起来,洪水一般汹涌地蔓延,水位疯狂上涨,很快便摆脱河渠的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四方扑过来! 汹涌的水沾湿了姚蓁的鞋尖,宋濯面色凝重,拥着她后退一些。 然而水势越发汹涌,水牢的空间又不大,水位很快便上涨到与他们的小腿齐平。 渠水冰寒刺骨,姚蓁哆嗦了两下,想起来秦颂濒死前喊的那一声“开闸”。她抓紧宋濯的手,颤声道:“怎么办?” 宋濯将她拦腰抱高,沉声道:“门。” 宋濯是昏迷时被带入水牢的,姚蓁两次进出水牢,皆蒙着眼罩,他们都不知道门在哪里。 水势涨得很凶,几句话的间隙,便已没过宋濯的大腿。 宋濯敛眉沉思一阵,带着她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水中原本的木桥中。 木桥被水冲的颠簸摇晃,姚蓁紧紧地勾住宋濯脖颈,视线向后一瞥,发现宋濯身后有血迹在慢慢晕开,他背后的衣襟,渐渐显露出一道道染血的伤痕。 姚蓁心尖一颤,将脸埋进他的肩颈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即使是亲手了却了旁人的性命,她亦不曾这般惧怕,此刻却望着从宋濯身上流出的血,目露惊慌,颤声道:“宋濯,你……你受伤了。” 宋濯回眸瞥了一眼,淡声道:“皮肉之伤,不必在意。” 姚蓁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处,闷声道:“可我在意。” 宋濯怔了一下。 水位奔流着淹没过宋濯的胸膛,将姚蓁的裙裾打湿大半。 他们仍未寻到出口。 姚蓁瞧着面前的这一幕,明白世家的人应当是要放水将他们淹死。 事已至此,姚蓁反而不怎么怕了——先前她行刺秦颂时,便已想好了如若失败,大不了一死的结局。 况且,有宋濯在,她若死了,也不算孤单。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愿的。 水流即将淹没头顶。 姚蓁抿抿唇,抬手拂拭宋濯下颌上沾着的水。宋濯轻轻啄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自水流奔腾后,他便陷入极度的沉默之中,不愿多说话。 姚蓁看着他挺立的鼻骨,忽地忆起,宋濯一向不喜凫水。她以往不知是何原因,如今看着面前的水牢,心中隐约浮现一个念头。 不待她细想,宋濯搂着她凫水,抓住一条角柱,有力的臂膀环着她的腰,将她放入水中。 水流不住从二人身侧汹涌流过,姚蓁在水中起起伏伏,有些无措地搂住宋濯,感受湿透的衣袍下他有力的肌肤,不禁将他拥抱的更紧了些。 宋濯的睫羽上沾了些水,湿润使眼睫的颜色越发浓深。他低垂着睫羽沉思。 水流挤压着姚蓁的胸口,令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奔腾的水波不时涌入她耳中,令她耳边嗡嗡闷响。 一片嘈杂之中,姚蓁听见宋濯清润的声音:“闭眼。” 姚蓁阖上眼,旋即感觉到唇上一凉,宋濯吻着她的唇,为她渡气。 她终于能稍微喘息,同时也想明白了宋濯让他闭眼的目的。 她阖着眼,回忆着来时的路段。 他们如今身处在河渠对岸,姚蓁沉思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扫了一眼,有些距离,但不算太棘手。 然而他的心中,却因为思及姚蓁的安危,而蔓延开一种紧张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紧张,他人生中少有的紧张情绪。 他抿抿唇,吻她的眼尾,低声问她:“方才对秦颂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姚蓁面颊微红,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句。诚然她说那句话,有蓄意激怒秦颂的缘由,但实则言语中亦有她发自内心所想。 她轻声道:“……我心悦你。” 宋濯低低地笑:“有你这句话,就算阎王索了我的命,我亦会从十殿阎罗杀回人间。” 他的眼神陡然一厉,沉声提醒道:“抓紧我,我松开手,你便闭气。” 姚蓁用力颔首。 宋濯紧盯着面前的水流,待水波稍缓之时,松开抓住角柱的那只手。 汹涌的浪头打过来,两人陷入旋涡之中,随着水流的运动而剧烈旋转。 姚蓁闭了许久的气,濒临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只知道一双强有力的手将自己紧紧抱住,而她亦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水流绞着他们,恨不能将他们撕碎。 水流逼迫着姚蓁阖眼,她脑中乍现一道清明,伏在他耳边,不顾水流是肆虐,竭尽全力喊:“往北一丈!” 宋濯立即转了一个方向,逆着水流凫水。 方才那一喊,姚蓁鼻中呛了不少水。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意识渐渐模糊。 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周身骤然一松! 姚蓁踉跄了一下,惊诧地发现足底踩在了实地。 宋濯扶稳她,快步沿着石阶向上走。 二人衣襟上的水滴滴答答,落满石阶。姚蓁头脑发蒙,好一阵,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逃出来了。 众将领一瞧这架势,明白便是天大的事,在如今的他们面前,亦要稍后再议,连忙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地退下。 姚蓁渐渐有些乏力,手臂勾不住他的脖颈。宋濯睁开眼眸,扣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在石柱上,加深了这个吻。 一旦宋濯掌握了主动权,便不由自主地强势起来,姚蓁口中溢出几声娇哼,渐渐有些受不住。 宋濯却忽然一僵。 于此同时,姚蓁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姚蓁轻哼一声,顾及尚且在外,连忙用贝齿咬住娇嫩的唇瓣,克制住口中溢出的声音。然而声音止住了,触感仍在,她难以自抑地发颤,双手挡在身前,软软地推他。 她竭力搜刮一些额外的话题,以转移宋濯的注意:“……你先前说我给你饴糖,何时有的事?” 宋濯衔着她一块白嫩的肌肤,低声道:“没什么要紧的。” 姚蓁颈线拉长,十指蜷缩:“你说你早有安排,那今日之局面,也是你早便预料到的?” 她搜刮了一下词句,夸赞道:“料事如神。” 宋濯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嗯……?” “世家既能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我亦可沿其道而为之,今日之局面确实早有安排。只是,出了稍微的变数,倒也无伤大雅。”他短暂地结束了对她的侵扰,墨眸粲若寒星,深邃而专注地望着她,轻叹一声,“你便是我唯一的变数啊,蓁蓁。” 她连忙睁开眼,望见他唇角溢出的一线鲜血,吓得要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蛊毒怎么办,真的要剖心吗?” 宋濯用指腹抹唇角的一线血迹,见她吓成这般模样,笑了笑,挑起她的下颌,指着她一颗有些尖利的牙齿,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不是因为蛊毒,你的牙齿划伤了我的舌尖。” 他将伤处给她看。 姚蓁扫了一眼,面色一僵,继而面色涨红,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半晌,才将眼帘掀起一点,看着他,声若蚊讷地道:“那蛊毒呢?蛊毒如何解?我们先前说好的,如若你死了,我当真寻来许多面首……” 宋濯眼中一寒,被她气得发笑,赌气般捏了捏她的耳垂——那里挂着一对血玉坠的耳珰。 “解药早便备好了。”他眉尖微挑,掐着她的腰将人扯入怀中,薄唇微张,衔住她的耳珰坠子,眸光微微闪烁。 这血玉坠,是用情蛊浸泡而养成的药引。 宋濯一直知晓,此情蛊同宋韫的寒蛊毒相克。但他备着这玉坠,原本是打算用作别的用途的——如若姚蓁的心始终不在他处,他即使不顾性命,也要动用情蛊,使她爱上他。 但他舍不得伤害姚蓁分毫。 即使情蛊对人并无什么坏处,仅可扰乱情丝,在姚蓁假死之前,他亦犹豫许久,迟迟不曾喂给姚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痴狂的疯病,执念于她,病的不轻,药石罔医,而姚蓁便是医治他的唯一的药。 还好,还好。 姚蓁最后爱上了他。 思及此,宋濯粲然一笑,拥着她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薄唇渐渐自她的耳珰,挪至她柔软的耳垂上。 须臾,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白皙的颈窝间。 二人走走停停,一路走到姚蓁先前居住的那间房屋前,推门而入。 甫一入屋,宋濯通身的气场随之一变。 他微微用力,将她抵在门扇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昳丽的眼眸中危险光芒隐现。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双手推在他胸膛前,本能地挣动闪躲。 宋濯眼眸微阖,单手制住她纤瘦的手腕,令她难以动弹。 冷玉似的长指扣着她纤柔的腰,绕过她平坦的小腹,缓缓向上,揉了一把。 姚蓁娇哼一声,颤抖了一下。 她面上胭脂色更甚,又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娇哼着不满道:“你的伤要紧吗,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如若伤势无碍,身为主帅却不去领兵,舍本取末的做事,当为失职——” 她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着正经的话。 宋濯冷笑一声,忍无可忍,俯身用唇堵住她余下的话语。 “现今有更要紧之事要做。” 姚蓁微微睁大眼,短促了“啊”了一声。 宋濯无奈的笑,揉她的发顶:“在水牢中那样精明,怎地现今变傻了。” 姚蓁步伐一停,勾着他的衣袖,眸光潋滟地望着他,湿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陈述道:“被你吻的。” 宋濯眉尖微挑,低低地笑,眼角眉梢,漾着从未有过的明灿情绪。 “……什么?” “做你。” - 远处,大军气势如虹,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世家据地。 叛军被打的落花流水,狼狈不已,降服求和。 尘埃落定。 第109章 结局 随着世家据地的被荡平,即使叛军势力分散在四处,尚未攻破,战局亦已定,只待逐一击破。 各地的叛乱势力趋于平定,岭南之战获胜后,骊兰玦带着吴地驻军赶到荆州,同大垚军队主力汇合。朝廷的兵力愈发强盛,藩王余孽以风卷残云之势被清剿,叛军再无翻身之地。 任凭往先如何威风,如今只落得个辙乱旂靡、一败涂地的下场。 世家的败局已定,以宋韫为首的世家顽固派却冥顽不化,妄图负隅顽抗,集合仅有的兵力向西南疆域逃去。 宋濯将朝中事务安置好后,亲自带兵去追剿。 战事初定,世家失势,朝堂更迭,须得有人前去镇压。 此前由于世家放出的流言,姚蔑的帝位岌岌可危,并不足以服众,朝中尚有诸多事亟待处理。 因而此行,姚蓁并没有随他前往。 同薛林致汇合后,她被骊兰玦护送回望京。 - 到达望京时,已是初秋。 姚蓁离开望京已有半年之余,如今回到望京,这座古老巍峨的城池仍旧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威严而又庄重。 唯一不同的是,叛军兵败如山倒,沧海桑田,如今再无可以威胁到构建太平盛世的势力。 饱经世变后,再进入宫城时,姚蓁心境豁然,再也不觉得如身陷牢笼,反而有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朝堂官宦,此先已被宋濯以雷厉手段肃清。 姚蓁返朝后,并未废多少力气,便将诸多事物尽数安置妥当。 仲秋的某一日。 夏朝后,姚蓁乘撵去往议政殿,意外地在殿前遇见了一个人。 一身轻铠的骊兰玦。 他站在玉阶上,神情似是在等人。 秋日明暄的日光洒在他的铠甲上,如同金光织落。 长期的征战令他的面容沉毅许多,轮廓硬朗。 姚蓁坐在鸾撵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外地发现如今的他像极了骊将军。 原本的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 姚蓁总以为他同骊夫人更为相似一些。 而如今,历经战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身上的书生意气尽数褪去,承袭了父亲的英挺面貌与骁勇善战的性格,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将领。 姚蓁看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骊将军。 鸾撵缓缓向前移动,骊兰玦发现了她,躬身行礼。 姚蓁走下鸾撵,缓声道:“平身。” 她在他面前三步之外,停下脚步。 她有些踟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只因在荆州、尚未同宋濯分别时。 骊兰玦曾数次欲同她说些什么,皆被宋濯从中作梗,拦截阻挠。 宋濯蓄意同她亲近,继而使骊兰玦知难而退。 饶是姚蓁愚钝,也渐渐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了骊兰玦对她的心意。 骊兰玦当为良人,但非为她的良人。 她有宋濯了。 踯躅一瞬,见骊兰玦并没有起身让路的意思。 姚蓁便知,骊兰玦是在等她了。 她清浅的笑了笑:“表兄寻我?” 骊兰玦沉稳地颔首。 姚蓁静静地等待他出言。 骊兰玦看着她,目光闪动。嘴唇翕动一阵,欲言又止。 最后,他低声道:“殿下,还请允臣重返战场,护我大垚国土。” 姚蓁闻言,微微讶异:“如今战事方定……” “臣知道。”骊兰玦温声道,“战局虽稳,但应尚有需要臣之处。臣请出此愿,是为全父遗愿。” “舅父的遗愿?” “是。”骊兰玦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未曾同你说过,父亲是如何身死的?” 姚蓁面容严肃了一些,抿着唇摇头。 骊兰玦微微抬眼,望着头顶的日光,目光变得悠远。 “父亲只有我一子,向来希望我能够子承父业,保卫疆土。”他缓声诉说,“只可惜我自小便对领兵打仗没什么兴趣,一向喜爱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对他的苦口婆心不为所动,自以为看了许多兵书便可运筹帷幄。” 秋风将衣袖吹的猎猎作响。 姚蓁静静地听他诉说,抬手抚平衣袖,将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庄的站立着。 “直到南蛮突袭那次……”骊兰玦垂下头,眉宇间隐现悲痛,嗓音亦微微喑哑,“我随父亲被围困,敌众我寡,我从未参与过战事,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自己所有到的理论不过是纸上谈兵。父亲为保全我,故意诱敌深入,才……” 姚蓁心尖一颤,默然不语。 沉默良久,骊兰玦抬起头,清风朗月般笑了笑,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父亲是为我而死的。” 姚蓁眼睫扑簌一下,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一句:“……嗯。” “父亲仙逝后,我想了许久,他当时希望我承袭他的志愿的。”骊兰玦收敛了悲伤的神色,面上转而一片豁达,声音中一片坚定,“如今恰逢盛世,又明主在位、贤臣辅佐,唯一的忧患便是外敌侵扰。我愿投笔从戎,以余生承袭父愿。” 姚蓁凝视着他。 半晌,柔声道:“好。” 骊兰玦躬身拱手,低垂着眉眼,恭迎她入殿。 姚蓁迈步踏上玉阶,拖长摇曳的裙裾一点点漫过阶梯。 骊兰玦本欲躬身离开,忽地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阔步走到姚蓁身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当知,空穴不来风。当今并非先皇所出的谣言,所言不一定为虚。殿下还是要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姚蓁愣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骊兰玦行礼告退。 姚蓁仰头望着殿门前提着金字的匾额,微微眯了眯眼。 - 议政殿中。 金猊兽中的龙涎香熊熊燃烧着,味道浓郁地有些呛人。 姚蓁抬足迈入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抬袖掩住口鼻,眉尖轻蹙一下。 守门的小黄门欲要出声禀报,姚蓁抬手制止了他。 她凝视着姚蔑。 姚蔑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卷宗。 但他的神情,明显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神游天外。 姚蓁凝视他一阵,迈步朝他走去。 及至她近了他的身,姚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恭敬道:“皇姐。” 半年未见,他的身量拔高很多。 他直起身时,姚蓁竟不得不仰视了。 姚蓁望见他眼底的惊惧。 顿了顿,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寻了张软榻坐下。 姚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睨她一阵,踯躅地坐下。 一时无话。 片刻后,姚蓁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 茶杯触底,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姚蔑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听见响动,忙不迭直起腰身,紧抿着唇。 姚蓁面容无波,用茶杯盖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 姚蔑看她一阵,主动开口,声若蚊讷道:“皇姐……” “嗯。” “皇姐此次回宫,要准备继承大典吗?” 闻言,姚蓁放下茶盏,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姚蔑对上她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此时的她同宋濯如出一辙,只是坐着,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威压感。 他自知失言,紧抿双唇。 姚蓁淡声道:“何出此言?” 姚蔑目光闪烁,低声道:“传闻中,我并非父……先皇骨肉,血脉不纯,难继大统。如今皇室正统血脉唯有皇姐一人,当由皇姐继位。” 姚蓁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姚蔑飞快地眨动两下眼,旋即面容微僵:“皇姐不愿,难道是想让首辅继位吗?” 姚蓁笑意收敛了些,笃定道:“他亦无此意。” 殿中又陷入沉默。 姚蔑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日光,眯了眯眼。 “皇姐。”姚蔑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点茫然的试探,“我当真不是父皇的骨肉吗?” 姚蓁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她想到了幼时,宫中隐约的流言。 姚蔑同她并非一母所生。 他出生后不久,生母便意外而死。骊皇后见他失恃可怜,她膝下又仅有姚蓁一女,便将他抚养在膝下,当作嫡出的孩子来养。 她的此番话重重敲入姚蔑胸口。 姚蔑如醍醐灌顶,怔了一会,猛地抬起头,又惊又喜地望着她,眼中燃起一簇光,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此话,日后永远不要再提及了。” “是。” 见他一扫往先的颓靡神情,姚蓁笑了笑,倚在软塌上,阖上眼眸。 过了一阵,姚蔑试探地唤了一句:“皇姐?” 姚蓁阖着眼,应了一声。 姚蔑唤过她后,却不再说话了。 姚蓁等待一阵,始终没有听到下言,便睁眼看他。 姚蔑眼神发飘,脸涨得通红,对上她的视线,讷讷道:“此先,朕做了一些事,思索良久,不知该不该与皇姐坦白。” “我早就知道了。” 姚蔑一懵:“啊?” “过去的事,便毋庸再提。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姚蓁站起身来,睨他一眼,唇角微弯,不欲多言,朝殿外走去。 即将踏过殿门时,她脚步一顿,没什么情绪的评价道:“陛下,你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姚蔑面色一僵,头垂得更近。 姚蓁不再多言,浅笑着迈出议政殿。 玉阶外,是一片寥廓的秋天。 姚蓁袖中拢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并未感觉到过多的寒冷。 她迈过朱红色的大门,穿行在回廊之中,打量着这座由宋濯亲手打造的府邸。 而后她惊奇的发现,无论是屋舍的构造、抑或是家具的摆放,都极其符合她的心意。 姚蓁面色不显,心中泛起丝丝的甜蜜。 她一向知晓宋濯了解她。 没想到,宋濯竟这般了解她。 姚蓁四处闲逛。 因着是冬季,望不见府中栽种了什么树木。 姚蓁逛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凉亭旁,望见几株含苞待放的绿梅。 她坐在凉亭中,略一歇脚,视线四下望着,触及一间门扇紧阖的、坐北朝南的屋子。 问及侍从,侍从辨认一阵,道:“是首辅的临时的书房。” 姚蓁挑挑眉,不禁觉得好笑。 此人还真真是蛮不讲理,分明是她的府邸,他却偏要在她的地界开辟出属于他的空间,为自己留一间书房。 思及此,姚蓁的面上漾开些笑意,起身,走向那间书房。 房门紧阖着,但并未上锁。 姚蓁制止了欲为她推门的侍从,抬手推开门。 菱花门扇一打开,灿然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挤入屋舍内,映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微尘。 秋风抚衣,秋高气爽。 姚蓁看着眼前景色,心境亦豁然不少。 姚蔑做了什么? 此前谭歇辞官归乡,遇见她后,多次欲言又止。 再后来,薛林致亦提醒她远离陛下。 姚蓁并不愚钝,从他们异常的举止、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一种可能。 方才在殿中,同姚蔑的对话,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测。 ——姚蔑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忌惮她和宋濯,恐他们会威胁到他的帝王之位。 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情深意切。 于是,他或言语暗示,或推波助澜。 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姚蓁了解自己,亦了解宋濯。 他们二人对那个尊贵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故而对姚蔑的皇位没有丝毫威胁。 只是做惯了高位的人,渐渐染上了敏感多疑习性,自然无法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姚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极好的帝王之才。 姚蓁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想计较什么。 如今,姚蔑虽然逐渐染上处于高位之人的冷血无情,但他本心并不坏。 她只希望,方才自己的一番话,能够点醒姚蔑。 能够辅佐出一位明君。 还给大垚一片光明的太平盛世。 - 望京城落下第一场雪时,姚蓁得知了宋韫伏罪自尽的消息。 她放下信件,莫名有种宋濯不日将返京的直觉。 新雪初霁那日,恰逢休沐日。 姚蓁在嫏嬛殿中踱步,望见几名工匠正在修补渗水的偏殿,忽地心血来潮,想要去修缮完工的公主府看一看。 浣竹闻言,忙张罗着为她裹上厚厚的大氅,备好马车,召来一队禁卫,护送她出宫。 公主府挨着宋府所建,距宫城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姚蓁走下马车。 背阴的角落处,尚堆积着一些积雪。寒风不时拂过,将她大氅脖领上的绒毛吹得轻颤。 侍卫推开府门,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去。 微尘的数目并不多,飞舞两下便静止下来。 房内很整洁,这些微尘是被门扇带起的、属于外面的。 姚蓁迈过门槛,只身进入房中。 书房的布局极其简洁,窗棂上堆积的雪映着日光,窗明几亮。 可谓是一尘不染。 姚蓁随意看了几眼,视线被桌案上的一沓朱红色的纸所吸引。 她走过去。 红纸旁摞着基本古籍,姚蓁打量红纸一阵,视线落到古籍上。 她翻开书页,浏览几眼。 对上他的视线,她毫不露怯地对望。 宋濯低笑一声,捏捏她纤柔的侧腰,哼道:“明知故问。” 姚蓁被他捏的发痒,连连闪躲,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更甚:“你……你不将武德,宋濯……” 她嗓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水声 身子也在发颤,笑着在他怀中磨蹭。 闹了几下。 宋濯忽地抬手按住她的后腰,嗓音压的极低:“别动了。” 姚蓁一僵。 她若有所感,收敛了笑意,缓缓抬眼,望进宋濯欲色潮升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中,升起的浪潮,似是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然而宋濯的面色尚且算是淡然,目光自她鼓鼓的胸口扫过,含着欲、却语气淡淡地道:“三月未见,想你想的厉害。” 姚蓁眨眨眼,迟钝地反应一阵,唇角勾起得意的笑。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胸脯压着他的胸膛,发丝如同浓密的水草般将她缠绕。 然后,她的红唇落在他脖颈处凸起的喉结上。 她轻吻他的喉结,轻轻呢喃:“想我?” 宋濯的瞳仁深得像是能滴出墨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想你。” 姚蓁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饱满的红唇,眼波微动,眼底满是得意,银铃般笑出声来。 笑声牵动身躯发颤,两具身躯摩挲。 宋濯眼眸一眯,抱着她一转身,将她抵在墙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车熟路的探入她的衣底。 姚蓁的胸口明显鼓起一只手的形状。 她笑着笑着便变了调,颈线拉长,娇气的哼道:“手……凉。” 宋濯置若罔闻,眉眼专注,淡声评价:“近日宫中膳食想必不错。丰腴不少。” 姚蓁脸上一烫,双手胡乱推拒他的手,低声道:“你才回来,先去沐浴。” 随即发现,这几本古籍,皆是在传授如何制造朱砂纸的。 而当今习俗,朱砂纸常常被用来写三书。 姚蓁看着面前的朱砂纸,眨眨眼。 心房忽地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她背对着门,眼波潋滟一阵,伸手触碰那朱砂纸。 发现有几张纸上,用小楷金墨提了字。 正当她欲看清那金字的内容时。 身后传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旋即她被人揽着腰,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姚蓁吓了一大跳,抖了一下。 而后,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 宋濯掐着她的腰,转过她的身躯,将她抵在桌案上。 姚蓁面露惊喜,唇角噙着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濯俯低身子,同她眉心相抵,嗓音又低又磁:“想你,便来了。” 他将下颌搁在姚蓁的肩窝上,高挺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着姚蓁颈侧的肌肤,轻喘一下,低喃道:“好想你,蓁蓁。” 姚蓁心中忽地一阵柔软。 她笑得眼眸弯弯,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的衣袍上染着点清冷的雪意,触手微凉。 但他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 姚蓁偏头轻吻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我也好想你。” 明灿的日光流漾。 两人久别重逢,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千言万语,最后化作这一个隽长的拥抱之中。 良久,宋濯率先回过神来,抚着她的颊侧:“怎么到这来了。” “以往不曾来过,想来看看。——你呢,不是说战事尚未完全平静,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前线并没无要紧之事,再则有你表兄请命前往,自然不能使他白去一趟,留他驻守。”宋濯淡淡地瞥她一眼,俊容平和,“年关将至,想陪你度过新年。” 姚蓁想起,二人尚未同度过新年。 而如今他特地回来陪她……她的唇角绽开明媚的笑容,心房中灌满了甜蜜,将她搂进。 宋濯掀起眼帘,视线越过她,落在明显有移动痕迹的桌案上,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姚蓁倚在他的臂弯里,仰着清丽的小脸看他冷白的下颌。 见他神情如此,她眼眸狡黠地动了动,故意指着朱砂纸,柔声问:“宋郎,这写的什么呀?” 她刻意时,声线极娇极媚。 宋濯低头,便望见她眼中的得意之色。 闻言,宋濯眉尖缓缓挑起,眸中闪过一道光。 他松开手,将她拦腰抱起,阔步往外走去。 然而细细打量之后,她才发现,他的眉眼、气质,实则同她万分相似。 宋夫人眼尾勾挑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声喃喃:“你不像他……不像他啊。” 这是她的儿子。 姚蓁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夫人笑着笑着,眼中晕开一点泪花。 她抬手拂拭眼尾,轻声道:“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姚蓁道:“夫人,您的病症……” “大喜所至,气血攻心罢了。”宋夫人不甚在意地道,“不碍事的,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罢。” 姚蓁有些踯躅。 宋夫人温和地笑笑:“回去罢。” 姚蓁便行礼道别,朝宋濯走去。 宋夫人注视着姚蓁的背影,看着她奔向心上人,被她的心上人牵住手,拥入怀中。 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宋濯扶着姚蓁的肩膀,忽地抬头看向她。 侍奉在外的侍从连忙避让至一侧,垂首恭立。 姚蓁有些懵:“……去哪?” 宋濯低笑一声,俯低身躯,贴在她耳边道:“去隔壁宋府。我早便命人备好沐浴的水了。” 姚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沉的视线,蓦地明白他有备而来。 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心尖发颤,脊背发麻,试图垂死挣扎:“你才刚回来,朝中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宋濯抱着她踏入宋府。 他睨着她,轻笑一声:“撩拨我时,不是十分得意么。现在知道怕了?” 姚蓁试图狡辩。 话未出口,便被他堵在唇中,只溢出一声娇柔的:“呜……” 宋濯带上卧房的门,将她围堵在床笫间: “——晚了。” - 宋濯回来后不久,宋家老宅那边传来消息,说宋夫人生病了。 彼时姚蓁才挣开宋濯系在她手腕上的缎带,娇声娇气地窝在他怀中,嘟嘟囔囔的埋怨。 ——她往先知晓宋濯喜爱在床笫间掌控她,也也知他喜爱在那时束缚她。 可她实在未曾料到,宋濯竟这般喜爱。近来行房时,总是在难以启齿的时候桎梏住她的手,令她难以动弹。 听清禀报的内容,二人双双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 他们简要的收拾一下,前去探望。 他们到宋府时,宋夫人并不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在花园中遛弯。 府中侍从引着二人前去花园。 宋夫人裹着厚重的冬衣,正踱着步欣赏盛开的腊梅,唇角噙着一点笑意。 听人通报宋濯来,她笑容一僵,本来想转头就走。 一转身,眼神不经意望见宋濯和姚蓁相牵的手。 她身形一顿。 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的眷侣,女郎清丽雍容,郎君俊逸出尘。 二人通身皆充斥着满溢的矜贵气,十分般配。 宋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从他们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模样。 她凝视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的没有出言驱逐,而是看着姚蓁,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被她看着的姚蓁,怔了一下,感觉到宋濯浑身一僵,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姚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令他安心。 而后她松开宋濯的手,迈步走向宋府人,俯身行礼。 宋夫人看出她身份不凡,但她没有避让,受下她这一礼,而后扶着她的臂膀,搀扶她直起身。 姚蓁站好,目光触及宋夫人的脸。 饶是宋夫人如今年华不在,她仍被她的美貌惊艳到。 不远处,宋濯伫立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微微低垂着头颅。 他浓长的睫羽垂落着,眉宇间流漾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宋夫人携着姚蓁的胳膊,同她共同欣赏满园的腊梅花。 她望着眼前的腊梅,眸光温柔,淡声道:“我一向喜爱梅花,他却觉得梅花气节清高,同我的脾性一般坚韧不屈。他强迫不了我,无可奈何,便将我种的梅花尽数毁去。” 姚蓁静静地听她诉说,反应一阵,明白她说的人是宋韫。 她不知如何宽慰她,眼中流露出无措的愁绪。 宋夫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劝解。 “不必为我难过。”她看了姚蓁一眼,抬手抚着盛开的腊梅花瓣,温声道:“如今他已自戕伏法,我心中高兴无比。你瞧,这满园盛开的腊梅,也似在欢庆呢。” 姚蓁看着迎风绽放的腊梅花,认同地颔首。 二人踱步走了一阵,宋夫人忽地停下脚步,望向宋濯的方向。 宋濯立即停下脚步,保持同她们十步之遥的距离。 宋夫人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可有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 姚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长身鹤立的宋濯。 她的唇角勾起甜润的笑,笑容间带着点女儿家望着心上人所独有的甜蜜与娇羞:“没有,夫人,我们两情相悦,他待我极好。” 宋夫人看着她的笑容。 须臾,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如同雪落腊梅,晴光初霁。 这么多年。 她终于正眼看宋濯。 这个初长成的俊逸青年,乍一看有些像宋韫——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看他的愿意。 雪势停息。 东风入律。 姚蓁许过心愿后,便依偎在宋濯怀中,被他用厚厚的大氅裹着,同他一齐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们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密不可分的两串脚印。 两人低声交谈,交谈声被风带起,漾出很远。 姚蓁环着宋濯劲瘦的腰身,柔声问:“宋濯,你方才许的什么心愿啊?” 宋濯昳丽的眼眸中,溢出清润的笑意。 他没有应答,只将温热的指尖挤入她的指缝间,同她十指相扣。 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一经握住,便再也不松手了。 此后,再无分离的可能。 宋夫人几不可察地颔首。 宋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牵着姚蓁离开了。 宋夫人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良久,她低叹一声,嗅着腊梅的香气,喃喃道:“……梅郎,再等等我。” —— 年关将近时,捷报接连传入望京。 最后一波叛军被清剿的喜报传入京中时,正值除夕。众人围坐在姚蓁的嫏嬛殿中,饮着暖身的黄酒。 地龙烧的正旺,屋中暖融融的,众人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薛林致祖上是齐鲁人士,平常惯能饮酒。 她能喝,也拉着姚蓁喝。 姚蓁母族虽亦是齐鲁籍贯,但到底是不胜酒力。 被她接连几杯酒灌入腹中,姚蓁喝的有些醉了,呜哼几声,半阖着水眸,倚在宋濯肩膀上假寐。 宋濯面如冷玉,神情淡淡,如若不是他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酒杯,单瞧他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他饮了酒。 感觉到姚蓁倚靠在他的肩头,宋濯侧头望向她,眸光温柔缱绻。 他轻轻吻了一下姚蓁的眉心。 距二人最近的薛林致,余光瞥见卿卿我我地二人,脸色顿时变得颇为忿忿,拉长声调道:“噫——” 宋濯置若罔闻,专注地看着姚蓁。 薛林致喝的面容泛红,却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端着酒杯起身。 她同小脸酡红的浣竹碰了碰杯,又同一个不知名的黄门行了酒令,最后坐到姚蔑面前。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醉醺醺的姚蔑道:“臣敬陛下一杯!” 姚蔑眼神涣散,缓慢地在她身上聚焦。 他忽地往前一扑,抱住薛林致的胳膊,初长成的少年郎,却张大嘴嚎啕道:“娘!” 薛林致面露尴尬:“不,我不是……” 倚着宋濯的姚蓁,听着他们闹出的啼笑皆非的动静,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宋濯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有微妙的嫌弃。 他的视线忽地一顿,越过他们,看向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雪白。 辨认一阵,他低声对姚蓁道:“下雪了,蓁蓁。” 姚蓁勉强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看了一眼,轻哼两声,算作回应。 顿了顿,她鼻息一顿,忽地坐起身来,目光在殿中环视一圈,眼眸睁大,鼻音浓重地道:“咪咪呢?” 近来,宋濯以“方便议政”的缘由,堂而皇之的搬进嫏嬛殿偏殿居住,两人共同养着的猫儿,亦随着他入住。 闻言,宋濯眉尖微蹙,环视一阵,亦未发现猫儿的踪迹。 姚蓁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殿中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猫儿的踪迹,只在殿门外,发现一串雪地里的梅花脚印。 这种形状的脚印,阖宫上下仅有猫儿可以踩出。 二人对视一眼。 姚蓁抬出要往殿外走:“快去找猫!” 宋濯长臂一捞,将她扯回来。 “我去寻。” 他将姚蓁摁在座椅上,而后披上大氅,拿起置物架上搁着的一把十二扇伞骨的油纸伞,迈出宫殿,撑开伞。 姚蓁看着他苍青色的身影没入雪幕中。 酒意上涌,姚蓁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猫叫声。 她的酒意一下子便被驱退了,扶着把手站起身,听声辨位,寻着猫叫声找了一阵,找到了夹在花盆之间的猫儿。 姚蓁对上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心疼不已,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 猫儿踩着她的衣袖,委委屈屈的“喵~”了 这小家伙仍在殿中。 那冒雪出殿的宋濯找的是什么? 思及此,姚蓁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顾不得放下猫,抱着她便往殿外疾行,去将平白挨冻的宋濯唤回。 她没有带伞,也没有裹上大氅,满心满意只记得要快些寻到宋濯。 所幸雪势渐消,并不算冷。 她在宫院中寻了一阵,没有望见宋濯,便快步走出宫门。 傍晚时分,又恰逢落雪,天幕有些阴沉。 姚蓁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怕猫儿冷,便将她拢在袖中,踩着蓬松的雪,有些急切的唤:“宋濯,宋濯!” 茫茫的雪幕中,古老的红墙映着雪。 她柔软的声音穿过雪花,落入甬道中的宋濯耳中。 宋濯转过身。 姚蓁亦发现了他的位置,顾不得其他,抬脚朝他疾奔,水红色的裙裾在风雪中飞舞,极其妍丽。 宋濯怕她滑倒,亦快步朝她走去。 姚蓁跑的有些快,又有些醉意,没有刹住脚步,一头栽入他怀中。 她束发的钗环,不知为何,散落在地。 柔顺的发丝散乱开来,微凉的青丝滑了他满手。 宋濯的手穿过发丝,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手中举着的伞,掉落在地。 然而他顾不得伞了。 姚蓁窝在他胸膛前,轻哼着冷。 她的一双小手冰凉,掏出袖中的猫儿,将猫儿放进他宽敞的广袖中。 自己也往他怀里钻。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宋濯眸光闪动,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明缘由地笑了两声,忽地俯身将她吻住。 姚蓁虽然有些醉着,但在雪地里奔波这一遭,她的意识很清醒。 宋濯吻的强势,她舌尖渐渐有些发麻,连忙用手推开,娇斥道:“宋君洮!” 宋濯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闷闷地应了一声。 细碎的雪花,扑簌地落着。 失去了宋濯身躯的阻挡,姚蓁瞧着眼前的甬道,堆着细雪的红墙。 猫儿细细的叫唤。 她蓦地发现,此情此景,同两人的纠葛伊始时的模样,十分相似。 姚蓁出神一阵。 一片细微的雪花颤巍巍地落在姚蓁的纤长的眼睫上。 姚蓁眨眨眼,雪花融化,化成一丝沾在睫羽上的润色。 旋即她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思绪一转,抓住了重点。 她倚着宋濯的臂弯,轻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对我这样做了?” 天色渐渐沉郁。 红墙映雪,一如当年。不同的是,这次周围喧嚣的动静,并不是追寻姚蓁的人所发出的。 这喧嚣而热闹想声响,渺远地传来。 是欢度新春的欢笑声,以及用以庆祝的爆竹声。 然而在她与他的这一方天地中,却分外宁静。 唯有心跳声绵延有力。 宋濯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睫,沉声应道:“嗯。”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早就想将你抢过来了。” 姚蓁张张唇。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踮起脚,唇瓣落在宋濯的唇上。 四片唇瓣交缠在一起。 她深深地同他交吻。 天际一声锐响,继而天幕上绽放出巨大的焰火。 焰火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姚蓁听见动静,惊喜地转过头,倚靠在宋濯怀中,望向璀璨的焰火。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看着焰火,瞳仁流光溢彩。 她在看焰火。 宋濯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 姚蓁看了一阵,蓦地想起什么,双手合十搁在胸口前,阖着眼眸,提醒宋濯道:“快许愿!” 宋濯低笑一声,在她的催促下,望着绚丽的焰火,许下心愿。 焰火袅袅,炮竹升平。 温暖的人间烟火将他们紧紧裹挟。 瑞雪兆丰年,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伴随着这一场雪花的落下,缓缓拉开序幕。 姚蓁隐约记得,姚蔑一开始并不叫“蔑”。 他本名似乎叫姚茂,生母出事之后,父皇将他的名易为带有贬低之意的蔑字。 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很久很久之后,姚蓁偶然听到宫婢在一起嚼舌根。 她们唏嘘不已,说出身奴籍的王美人,明明享有荣华富贵,却偏要同侍卫通|奸,才被陛下悄无声息地赐死。 王美人,正是姚蔑的生母。 …… 姚蓁眨动了一下眼,眼神聚焦,回过神来。 姚蔑究竟是否为先皇亲生,她不得而知。 或许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又或许仅是编排出的宫闱秘闻。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蔑儿。”姚蓁放沉语气,面容沉肃,“你如今坐在大垚最尊贵的位置上,你只需知道,你姓姚,你是先帝亲封的太子。真相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你坚信你是父皇的骨血,你便是。你在,江山便在,姚氏皇族永存。只要你一日姓姚,大垚的江山便没有易姓。明白了吗?” — 但教心似金钿坚,情若磐石不可转。纵落花流水,溯风回雪,天上人间。 惟愿朝暮长相见。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