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宠婢无双》作者: 望烟   文案:   无双十五岁便跟了龚拓,伺候着他从青葱少年到如今的翩翩郎君。   外人都道她得了伯府世子宠爱,日子舒坦,不必起早贪黑的劳作。   只有无双知晓那份小心翼翼,生怕踏错一步。那份所谓的宠爱也是浅浅淡淡,龚拓的眼里,她始终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韶华易逝,她不想这样熬到白头,琢磨着攒些钱出府,过平常日子,找个能接受自己的老实男人。   将这想法委婉提与龚拓,他淡淡一笑,并不回应。   他的无双自来温顺乖巧,如今这样小心,不过是因为家中为他议亲,她生出了些不安的小心思,太在意他罢了。好吃好住的,他不信她会走。   出使番邦前,他差人往她房里送了不少东西,也算安抚。   半载之后,龚拓回来却发现房中已空,家人告知,无双已被人赎身带走。   。   成亲日,无双一身火红嫁衣站在空荡荡的喜堂,没有宾客,更没有她未来夫婿。   主座男人手捧一盏茶,丰神如玉一如往昔,淡淡望着她。   她双脚忍不住后退,因为气恨而双眼泛红:世子,奴已经是自由身。   龚拓盯着那张娇艳脸蛋儿,还记着手上捏住那截细腰的触感,闻言气笑:是吗?   他养她这么些年,出落成如今的模样,可不是为了便宜别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双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一天,他后悔了   立意: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 第1章   雪停了,所见之处皆覆盖着薄薄的白。   恩远伯府,安亭院,墙角的一株红梅正开得热闹,与冰雪相映成趣,难得晕染出一片色彩。   两个小丫头乖巧站在院中,神情认真。她们是新进府的婢女,昨日刚被分到这个院子。一同进来的姑娘羡慕极了她俩,因这安亭院是世子龚拓的居所,未来家主。   两人安静等着,待听见那声开门响,便齐齐看过去。   正房右侧耳房,一个女子款步走出,身段轻柔,正是昨日安排她俩的无双姑娘。   无双下了石阶走到院中,身旁梅枝禁不住积雪覆压,落在她肩上些许。   她不经冻,加之屋中憋了一天,乍然出来,冷风吹得额头疼。   在院中站稳,她瞅着几步外的两个丫头,还是十三四岁模样,脸庞尤带稚嫩,拘谨的拢着手站立,像极了她刚进伯府的时候。   算算,到如今已有六年了。   “要紧的昨日都说了,今儿带你们去给夫人谢恩。府里规矩多,平日无事不要乱跑。”无双开口,声音像柔软的雪,带了些清凌。   小丫鬟们弯腰行礼:“有劳无双姑娘。”   “叫姐姐罢。”无双嘴角浅浅勾着,一年复一年,总有新鲜的人补充进来,她认着面前的两人,“婵儿?巧儿?”   两个小丫鬟点头,柔软的话语让她们心中紧张散了不少。也提了胆气,看着这个据说是跟了世子多年、十分受宠的女子。真真就是见过最美的人了,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气,隔着几步都能闻到。   只是穿得太过素淡,简单的霜青色袄裙,看着还不如一些普通的婢子衣着鲜亮。   无双不介意两人偷偷打量,讲着安亭院的禁忌,尤其是正房,得不到主子许可,万不能自行进去。   冬日里天短,趁着还有些光线,她领着两人去伯夫人所在的向阳院,顺带着认认路。小丫鬟们也认真,字字句句往心里记。   这才刚从假山绕过来,就见着前方游廊上走来几个人影。   打头的年轻男子身形颀长,脚步平稳,暗色的斗篷随着步伐晃动,手里握着一卷马鞭。他微抬下颌,白雪映出了一副好姿容,五官如精雕而成,只眉眼间带着几分疏淡。   紧跟他身后的是两名随从,正在商讨争执着什么,声音不小。   男子似是感受到目光,往墙下那抹素色身影瞥了眼,也只看了一眼,转而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无双视线还留在游廊上,回过神来,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冷风。   “是府里的主子吗?”叫婵儿的圆脸丫头怯怯开口。   无双颔首,转身面对两人:“对,是世子。”   “世子?他在府中吗?”两个丫头一愣,再次看去廊下,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无双心里也疑惑,龚拓一个月前离京,领军驻扎在京城西面百里外的老虎山,原本说是年根才回来。   今年西面州府受灾,遭遇百年大旱,无数良田干裂,颗粒无收。眼看大批灾民逃难来京。今上派了他过去,为的就是疏导安置灾民,以免人全涌到京城,造成混乱。   为何今日他冒雪回来?而且府里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双姐姐,世子人好吗?”婵儿又问。   “他?”无双微怔。   龚拓?他人好吗?   婵儿嗯了声,双手拘谨的攥在一起:“我进府之前听人家谈论过,说世子是顶出色的郎君,待人接物宽厚有礼。”   无双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她出不去,但是知道龚拓在京中人人皆知,所有好听的头衔都能安到他头上。   世家门第,十岁跟着舅舅去边城军营历练,年未弱冠已经凭着一身本事坐上禁军右中郎。这样的好人物,深得今上器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前途无量。相对于名声有些狼藉的恩远伯府,这位世子的名声意外的很好。   天黑下来,无双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细细的雪粒子落到脸上,估计这雪还是没下完。   到了向阳院,出来的是夫人身边的秋嬷嬷。   说是夫人在礼佛,知道她们的心意,便打发两个小丫头先回去,独留下无双,说她字好看,帮夫人抄两页佛经。   无双称是,叮嘱婵儿两人几句,遂进了向阳院。   她进到一间屋子,里面桌子上已经摆好笔墨纸张。   “瞧瞧,整个向阳院,连个会写字的丫头都找不出,还得双姑娘你来。”秋嬷嬷笑笑,站去桌旁。   “嬷嬷说笑了。”无双关上门,转身走到火炉旁蹲下,捡起地上铁钩挑了下炉内炭火。   随着跳跃的火苗,一股热气窜出来,映照出一张如花的娇靥。   “双姑娘莫要忙活,”秋嬷嬷靠在桌边木椅上,手往膝上一搭,“你过来坐下,咱们说几句话。”   无双站起,擦干净手,笑着站去人的面前:“嬷嬷有何吩咐?”   她走起路来轻柔,腰身仿若一朵水中摇曳的芙蕖,又像是春日将生出的嫩柳条,有股说不出的妖娆。   秋嬷嬷眉头微不可觉得蹙了下,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个世子养在房里四五年的女子。   打扮得倒算是规矩,简单的挽着发,没有过多装饰,只斜斜插着两根梅花铜簪。即便如此的素净,还是难掩那副倾城好颜色,细瓷一样的面皮,眉目如画。许是冷了,鼻尖和双颊染上冻红,更添了分娇媚动人。   当初那个青涩木讷的丫头,如今竟出脱成这样的美人,眉眼一弯,流淌出的尽是勾人的媚意。   一身素淡,根本压不住浑身的娇艳。   秋嬷嬷搁下茶盏,面色不变:“你一直伺候世子,夫人晓得你辛苦,如今快年节了,特意准许你回家探亲几日。”   “探亲?”无双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微诧。   她早已没了家,哪来的亲探?还是说,让她去看那个将她卖掉的表姨母?   秋嬷嬷待在伯府大半辈子,哪个人什么底细来路,心里清清楚楚。当然也知道无双身世如何,如今这样说,不过就是自家夫人的安排,她传个话儿罢了。   见无双垂首不语,她有的是功夫等,也想看看这个得宠的婢女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谢夫人垂怜,”无双抬头莞尔,“正好姨母前日捎了一封信来,让我回家看看。”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柔,绵绵软软,就这么直接应下。   秋嬷嬷心下稍安,人要是听话识趣儿的再好不过,省了不少麻烦。若是人不识好歹,听不进去,总归有恶果子给她吃。   如此想着,面色和缓不少,话去别处:“你是世子身边的老人儿,新来的丫头多管教着些,规矩什么的都得有。”   无双点头称是,手一伸给对方塞了一物:“天冷,嬷嬷费心了。”   秋嬷嬷垂眸,手心松开一点缝隙,瞧见一枚银簪,实心的,握着有些分量。   “咳,”掩饰般清了清嗓子,秋嬷嬷将簪子利索的收进袖中,“腊月里事儿多,夫人的寿诞邀来不少夫人小姐,忙得脚不沾地儿,乱着呢。待过了那几日,你再回来也成。”   如此一提点,无双心中明白了个透彻。府里传言龚拓准备议亲,这是开始了?   秋嬷嬷的这些话,其实是夫人的意思,让她避开。   借着寿诞的幌子,其实是为龚拓相看未来妻子。而她的存在变得碍眼起来,平时她出不去外面,外人并不识得她,可若那些夫人小姐进到府里,有意无意总归会打探到她。   这不就是给人家添堵吗?   秋嬷嬷目的达成,指指一旁桌子:“天冷,抄两页便回去罢。”   无双称是,遂送人出来。   出来门,秋嬷嬷径直回了正屋。   屋里,伯夫人宋氏一身贵气,腕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里正摆弄着花架上的水仙:“她答应了?”   “还说夫人您体恤,”秋嬷嬷利索的站到一旁,笑着回话,“要说无双是个懂事的,放在那些个有心思的丫头身上,哪里这般听话?”   宋氏眼缝轻掀,垂下手来:“她跟世子几年了?”   秋嬷嬷算了一算:“五年前,世子回府的时候,是夫人您亲自给挑的,当时别的丫头明里暗里都用了心思,只有她静静的站在末尾。”   经此一提,赵氏似乎也回想起当日,选无双过去是觉得她安分,只那时她并未完全长成,总有些干瘦。原想后面有合适的人再送过去,不想五年已过,她还是安稳的留在世子房里。   “她模样太过,”赵氏认同秋嬷嬷的话,可也有自己的担忧,“世子娶妻,房里还是干干净净的好,也是给人家正妻一个态度。”   室内一瞬静寂,火炉发出轻微噼啪声。   秋嬷嬷先是一愣,后试探了一句:“夫人想送走无双?”   赵氏叹了声,淡淡道:“世子仁孝,当初老伯爷过世,他说守孝三年。如今三年已过,他也及冠,自该成婚了。”   如此一说,秋嬷嬷心中了然。原来并不是简单的让无双避开这几日,而是想彻底打发掉,如今这样做,怕是夫人想试探世子的想法。   也是,世子娶亲,房中再留着一个妖媚的宠婢,的确不好看。   赵氏似有些疲累,手往花架一搁,佛珠碰触一声脆响:“来年,便给她寻一个好去处罢。”   闻言,秋嬷嬷低低吸了一气。   好去处?一个奴婢会有什么还去处?   。   无双回去安亭院时已经夜深,院门半开,上方挂着两盏灯笼,在风雪中飘摇。   一路回来,身上早就冻透,疲累得手脚发僵。   守门婆子迎出来,指了指正房:“世子在暖阁。”   “世子?”无双透过风雪望了过去。   不及多想,她脱掉斗篷交给婆子,自己快步穿过抄手游廊。   暖阁是连接正房与相通西厢房的小房间,因为安静,龚拓有时会在这里看书。   生了火炉,甫一进去,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无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男子气息,她轻着动作关了门,转头看见了坐在软塌上的人。   男人左臂曲起搭在榻几上,双目微阖,腰背笔直。一盏弱灯点着,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世子。”她轻唤一声,腰身微弯。   见他不开口,无双蹲去脚踏旁,靠上男人的腿边,想帮他去脱除鞋靴。无意间落下的发,扫着男人垂放在膝上的手,似翎羽轻刮。   男人的靴子很重,尤其沾了雪水,脱起来有些费事。   才褪到一半,无双试着脸颊被轻撩一下,下一瞬后颈被人拿捏住,粗粝的指肚慢慢游移,揉捻着耳下之处,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麻痒。   脆弱之处被人控住,无双不禁打了个哆嗦,跌坐与脚踏上。   “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男人凉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而那手指的力道分明又重了一分。   作者有话说:   古言预收文《妻色氤氲》求收呀,作者专栏可见。   成亲不到俩月,孟元元独守了空房。不是夫君过世、远行,而是人被亲爹娘认了回去。   临行前贺勘问她跟不跟去,她摇头,他听完转身离去,再未回头。给秦家留下丰厚田产做报答,也算了清。   孟元元毫不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利用手段污了贺勘的名,他迫于清名才娶了她。   既他不再是秦家二郎,这亲事自也不作数。如此,她安心留下,平淡度日。   不料一年后,秦家大伯输光家产,更在外面签了契书将孟元元抵掉。   走投无路,她只能带着还未及笄的小姑千里奔逃州府,敲响了贺家的大门。   。   贺府高门大户,嫡长子贺勘天人之姿,逸群之才,被家族寄予厚望,家中自然不会认他当初娶的粗鄙村妇。   欣慰贺勘本人也清醒,念着养家恩情,只在府中给人安置了个容身角落,却从不理会。   直到一日,一女子在府中打听公子书房,袅袅婷婷,娇艳欲滴,众人才知道,窝在后院的村妇真正模样。   孟元元觉得小姑适应了这里,才去找贺勘商议:谢公子照顾,改日我便离开。   贺勘见人这段日子还算安分,清淡扫她一眼:住在府里也无妨。   见她柔婉退下,他当她是答应下。   转天,贺勘在后巷碰见孟元元,她正和老家来的竹马表哥见面,商讨回乡。   第一次,贺勘觉得自己该亲自管教一下这个妻子。   妻,死后亦要同冢而眠,她不知道?   )小可爱们动动小手指,收一个嘛。) 第2章   灯芯摇曳,不大的暖阁镀上一层柔色,像是晕开的晚霞。   流连在脖颈上的手指时轻时重,无双缩了下身子。   “夫人给安亭院分来两个丫头,我去了一趟向阳院,回来时风大。”她柔声回答,一把如水如歌的软嗓。   说着,稳了稳腰身,双腿并叠坐上脚踏,罗裙堆皱,后背恰巧倚在男人小腿上。顺从的仰起脸,唇角印着浅浅的笑,对上那双略冷的深眸。   即便与龚拓日夜相对五年,无双仍会为男人的这幅样貌感叹,翩翩郎君,英英玉立。他任职与军中,没有一般世家子弟身上的孱弱感,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独属于他的力道。   所谓才貌双全,也难怪成为京中世家贵族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人选。   “世子缘何今日回来?”她问,鼻端嗅到一丝酒气。   “有事。”龚拓送出两个字,黝黑的瞳仁上映出女子娇美。   灯光中,细长的脖颈细腻而柔弱,指尖一碰就会留下红痕,当真水嫩。层叠的领间露出一点锁骨,让人想窥探之下的起伏景致。   五年相处,无双能察觉到龚拓的情绪,他不爱说话就是心中不快。这种时候,她通常就会安静不语,乖顺着随他的意思去做,猫儿一样接受他的逗弄。   他是主子,完全的掌控者,她是一个奴婢,总要依附着他生存。   可她也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妙。   秋嬷嬷的话还在耳边,意思吗,她全都知道。也在想,这件事龚拓是否知道,是他的意思吗?自己又该几时走?   “无双,”龚拓唤了声,手攥着女子的下颌,有力的身躯往前一倾,凑到了她的面前,“在想什么?”   无双两眼一弯,干脆脑袋一歪,半张小脸就贴在他掌心里:“没什么。”   “以后,”龚拓话语一顿,这是他的习惯,“冷天无需出去,留在院子里,有些事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指的是她去向阳院,回来太晚。   “知道了。”   “我看你是没听进去,”龚拓哼笑一声,随后鼻尖一动,“身上这么香,用过百馥香露?”   无双点头,耳边发热,不知是他方才捏的,还是这暖阁太热。那花露是龚拓从番邦寻来,据说女子用之沐浴,可以细腻肌肤,香气更会渗入肌理。   说起这东西,不像是调理女子,更像是用来取悦男子……   她被拉起,站在他的身前,有力的手掌握上她腰,鼻间淡淡萦绕着一种花香。   “在屋里,不必裹着如此难看的衣裳。”龚拓语气中几分嫌弃,上手扯着无双那件厚重袄子,几下给扔在墙角。   无双一惊闭上眼睛,下意识扶上他的双肩,身上一轻。而后很快睁开,再不见任何情绪。   屋里炭火很旺,褪去外面的暗沉厚重,女子内里娇艳夺目。   一袭水红色柔顺裙衣,熨帖的裹着玲珑身躯,几缕乱发垂下,勾在颈窝处。眼角微红,流转间全是说不尽的妩媚。   “瞧,”龚拓端坐榻上,满意与自己所见,“这才是我的无双。”   随后手臂一圈,将她带来怀里,低头看去优美的锁骨。指尖一勾,大开的衣襟更露出一些,女子左侧锁骨下一颗鲜红的花瓣痣,指肚大小,朱砂般艳红。   无双一颤,跟被人带去了榻上,眼前一暗,高大身影已经覆上。   都说恩远伯府的世子如何人才,端方持重。无双知道,关上门来的男人是另一副样子,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   夜里风雪,漫天的卷着,呼啸,天地间混沌一片。   院里的那株红梅来回摇晃着,冰冷的雪粒子砸着梅蕊,赖在软心之上,染上花香,一点点的压满枝条。   今年较往年冷了许多,雪一场一场的下,也不知何时才能熬到暖春。到了下半夜,肆虐才稍稍停歇。   。   翌日,天才擦亮,后罩房里的下人已经起来,忙活着打理收拾。   连着两天的雪,府中的道路得尽快清出来,方便主子们行走。外面冷得能冻掉手脚,他们也只能瑟缩着脖子出去,地上留下深浅的脚印。   经过正房的时候,每个人动作放轻,生怕吵醒休息的主子。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天气中受罚。   新来的丫头到底好奇,偷偷往正房看了眼。门外,两个婆子等在那儿,随时等候召唤。   “双姐姐不和我们住下人房,她算安亭院的主子吗?”婵儿问边上的婆子。   婆子瞪了她一眼:“小心说话,到时候割了你的舌头。安亭院只有一个主子,就是世子。”   婵儿吓得捂住嘴巴,瞪大一双眼睛,老老实实抱着扫把去了院外。   正房中,床前薄帐朦胧,屋里弥漫着暖香。   无双脑袋陷进松软的被子,听着外面轻微动静,手指抠着床沿,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圈在腰上的那条手臂抽走,随后幔帐一掀,龚拓就站去床下,抓了件衫子往身上一披。   无双松了口气,原本攥起的手心慢慢松开。稍微缓了缓,她撑着身子坐起。   “新来的丫头,有一个是我家隔壁县人。”她看着男人后背,软软的声音染着哑意。   龚拓随意打了腰带,回头:“想家了?”   无双勾勾唇角,疲累让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虽然家人都不在了,但到底是故土,会想的。”   她这一生,最美的时候大概就是在家乡,疼爱她的家人,小小的年纪没有忧愁。只是那年的一场大水,什么都没了……   龚拓不置可否,迈步往外走:“不必起来了。”   “世子。”无双见人要走,急忙唤了声。   窗扇透了些曦光进来,房中不算明亮。   女子倚在床头,衬裙凌乱缠在腰间,长长头发顺着肩头倾泻,半遮了锁骨处的红痣,活像一个摄人心魄的妖精。可那一声呼唤,明明认真。   龚拓停住,看眼天色,心里算计着时辰:“怎么了?”   无双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脚踏上,吸了口气:“以后离开伯府,世子能否开恩,容无双回乡?”   她知道,伯府中从来没有她的位置。即便旁人说她如何受宠,被龚拓庇护,可她从来就只是个奴婢,用得好便给点儿恩赏,可万一哪天挡了主子的路,也会毫不留情的打发掉。   几年来,她早已看透,昨日秋嬷嬷那番话,更是印证着这点。   她看着龚拓走回来,到了身前,眸色深沉,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无双,”龚拓抬手,手指卷上她的头发,“你多久没去过外面了?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样吗?离开这儿,你拿什么生存?”   他不给她答案,却抛出三个问题给她,然后就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无双自己也忘了,上次出去伯府是什么时候;在这深墙内只有早晚更迭,她早被外面隔绝,像被困在笼中的雀;这样了,还谈什么生存的手段?   “可以想办法。”她看他,给出自己的答案。   “想办法,那么简单?”龚拓笑出声来,仿佛听见多好笑的事情,“好了,等得空就带你出去。”   小女子柔柔弱弱,什么都做不得,能走得出几步?   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更不信真的会走,她早已无处可去,只有在他这里。   无双见人离开,无声叹了一气。   。   天总算晴了,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嘀嗒的顺着屋檐坠下。   无双回到自己房里,收拾清洗了一遍,身子这才稍稍解了乏。也不知是不是龚拓一个月没回来,昨晚里委实有些狠,几次她以为自己会被他给生折断。   婵儿端着铜盆进来,放在墙角的盆架上,转头看见站在衣橱边的无双,像是在犹豫选哪件外衫。   “双姐姐。”她走过去,乖巧叫了声。   无双微微一笑,应了声,随后抬手拿上一件青灰色衫子。   婵儿指着一件海棠红的短袄褶裙:“穿这件好看。”   无双关上橱门,回过身来:“太单薄,我怕冷。”   说着,她穿上了比昨日还要素的青灰袄子。   婵儿嗯了声,可心中很是不解。方才那海棠红短袄可并不单薄,料子一看就细滑无比,交叠的立领上镶着白色兔毛,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看了都好喜欢。   无双也喜欢,哪个女儿家会不喜欢漂亮衣裳呢?可她不能穿,在伯府里的每一步都要走仔细,一个奴婢穿得比主子鲜亮,会有什么后果。   她衣橱里叠满了好看衣裙,全是龚拓给的,他喜欢她一身艳丽,像一朵盛放的花。因此平时她只能将那些艳丽衣裳套在里面,外面用不起眼的素色遮的严严实实。   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府里的每个人做着自己的事情。   无双不用像旁的奴婢那样做事。旁人眼中的宠爱,其实是龚拓喜欢她的这具身体,柔细的身骨,雪滑的肌肤。   有一回,一个婆子脚滑,手里热茶直朝着她泼过来,若是烫到就是个厉害的,当时龚拓闪身为她挡住。后面那婆子被打了板子,打发去了最累的庄子。   他不允许这具完美的躯壳留下瑕疵。   过晌,无双先去了一趟向阳院,依旧没见到宋夫人。出面的还是秋嬷嬷,装模装样的带人进去昨日的屋里,抄了几页佛经。   如此就过了半天。   出来后,无双朝着安亭院相反的方向走着,到了一座安静院落。   这里是过世老伯爷的院子,如今早没了以前的热闹,空荡荡的有些荒凉。   无双绕过前院,到了后排的罩房,敲响了最边上那间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探出头:“无双,你怎么来了?”   “盼兰,我给你缝了这个。”无双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包,塞进对方手中。   盼兰是负责留在老院子打扫的婢女,和无双同一日卖进伯府,也是她平素里唯一交心的人。   “快进屋。”盼兰忙把门推开,拉着人进了门。   两人在床边坐下,彼此关切寒暄了几句。   “我记得上回你说过做回良籍的事,是怎么个做法?”无双问。   除了看望盼兰,这也是她过来的目的。   不能干等了,她也要为自己打算才行。   早上与龚拓提及离府回乡,不过是浅浅的试探。宋氏和龚拓的想法若都是一致,那便好办,无非依着过往来求个恩典,离开伯府;怕就怕现在这个局面,宋氏对她有别的打算,而龚拓仍想留着她。   母子俩因她产生嫌隙,必然没有好结果。   盼兰抬头想了想,无力一笑:“不容易的。得有足够的银子赎身,而且还要看主家的恩典,愿意为你去一趟官府,帮著作证,废掉奴籍契书。”   盼兰突然转脸,目光探究。   “无双,你想赎身回良籍?”   作者有话说:   狗子自信:我家无双离不开我。   感谢宝贝们温暖评论区,看到好多熟悉的名字,开心心! 第3章   屋子很小,摆设也简单,炭盆里点了几块黑炭,起着刺鼻的烟,墙面熏得不成样子。   “听你提过,就想听听。”无双一笑,软唇牵成柔和的弧度。   眼下看来,离开也是一种选择,但她现在还摸不到方法,对于外面的事也是知之甚少。这件事暂时藏在心里就好,盼兰胆小,白的让她跟着不安。   话说回来,方才盼兰所说的方法是脱奴籍最简单的办法。大渝朝法典,贵籍、良籍、奴籍、贱籍,每一处标刻的清清楚楚,她们这种归属于主人家的女婢就属奴籍,可以拿来买卖、馈赠,如同私人物品无异。   脱籍还有另外的方法,一种是为主人家鞠躬尽瘁一辈子,到老了主人开恩放你归良籍,只是这时候的人早就没了劳作能力,而且恩惠不捎带家人;一种是天子大赦,时难遇上,并且同样得是主家不暗中使手段的情况下。   是以,赎身最为直接。   盼兰不知无双心中所想,感慨一声:“咱也只能想想,这么些年,也没看见有谁真的赎身离开,被草席子卷着扔出去的倒不少。”   想来是觉得伤感,她拖出放在床头的包袱,平铺开在床上,然后将衣裳一件件的往上摆。   世道如此,阶级划分分明。碰上年头不好,许多良籍的人亦会被买卖,沦为奴籍。如今外面就是,一斗米换一个豆蔻年华的丫头……   无双回神,帮着把包袱四角扯平:“怎的收拾衣裳?”   “我要去别的院儿了,”盼兰麻利的把包袱打了结,往床头上一扔,腾出一片位置来,“这里的三年守满了。”   “那也挺好。”无双点头,高门贵族规矩多,愣是说要给老伯爷守着院子三年,尽孝。   盼兰瞅了眼屋子,颇有些不舍:“其实这里挺好,虽然冷清,至少安稳。”   无双明白盼兰的意思,伺候主子就要事事小心,活要多干,话要少说,明里暗里的有人还是使坏。   天黑时,无双离开,盼兰一直将人送出院门。   “无双,”盼兰拉住即将转身的无双,眼中闪烁两下,“不瞒你说,我问过大哥,他说认识一个脱籍的人,等他打听好我就说与你听。”   无双停步,暗沉的内心好像见到一线光亮:“好。”   她又叮嘱了盼兰两句,这话莫要再跟别人说。有些事要咬紧在牙关内,你松一口气儿,转眼就有人告到主子面前,横生出枝节,重些的说不定会丢掉性命。   “省的,”盼兰点头,脸上一笑,“我就佩服你,怎么就这么会猜主子心思?”   无双拢拢领口,转身独自往回走。   要脱籍离开,关键一点是主家开恩。她是龚拓房里的人,可是卖身契在宋夫人手中,母子俩意见不一,她该向谁去讨这个恩惠?   盼兰总说她会猜主子的心思,那是因为,她曾经也是个主子。   。   连着两日,龚拓没有回府,当值的时候在皇宫,剩下的时间在宫城后玉山的禁军营中。   无双得知,是今上宣他回京,老虎山交给了别人暂管,说是年前不会再出去。   眼看着离宋夫人生辰还有五天,她每日会来向阳院抄半日佛经。今日,她当着秋嬷嬷的面,亲手写了一封书信,让人出府送去给表姨母。   秋嬷嬷满意于无双的表现,又在心中觉得不忍。伺候世子许多年,做事也无过错,就因为世子议亲,即将被打发。当初把人送进世子房中,没人问无双意见,如今送走她,仍旧是毫不知情。   心里道了声可怜人,面上丝毫不显:“歇歇吧。”   无双坐在桌前,闻言搁下笔,吹吹尚未干透的字迹:“嬷嬷喜欢什么?我回来时给您捎着。”   秋嬷嬷嘴角抿了抿,两道线纹时深时浅:“不必管我,小姐在后院玩耍,你过去看看。”   说完,人离开了房间。   无双脸色淡下来,桌面上一沓纸张,全是她这几日抄的佛经,每一个字都是仁义道德,慈悲为怀。可是哪个人真的做到了?   她收拾好,出来门寻到向阳苑的墙后。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往回走,怀里捧了一捆腊梅,正是宋夫人的小女儿龚妙菡,身旁跟着婆子一遍遍的提醒小心。   “无双。”龚妙菡站在梅树下,俏皮的粉色斗篷,衬得一张小脸儿粉粉嫩嫩,“你过来帮我抱着。”   无双踩着残雪过去,弯腰抱上梅枝:“小姐为何折这么多?”   龚妙菡仰着小脸,眼睛被日光耀得眯了起来:“你带回几枝去,给我哥插瓶。”   “世子不在府中。”无双笑着解释,一方帕子递给小姑娘。   龚妙菡眨巴着眼睛,拿帕子擦擦手,随后指着前厅的方向:“我哥老早就回来了,和舒容表姐在说话,这剩下的花就是给表姐的。”   一阵冷风出来,梅枝轻颤,几片柔软花瓣飘下,落于泥泞之上。   龚妙菡见无双不说话,嘟嘟小嘴巴凑近:“我给你挑好看的拿。”   短短一瞬的失神,无双看着眼前小姑娘:“好,我回头给小姐绣两方帕子,想要什么花色?”   “小兔子。”龚妙菡开心裂开嘴,随后挥挥手潜走了婆子。   两人走上游廊,无双跟在后面,听着前面龚妙菡口口声声哪位姨娘房里的姐妹,袖口上的花色,鞋头上的珠子。按理说,身为伯夫人的女儿,自是什么都用的最好,可偏偏别人家的花是亲娘绣的,她的母亲宋夫人,从没绣过。   是以,龚妙菡很是亲近无双,无双会帮她绣花,而且比那些庶姐妹都好看。   “无双,你将来会给哥哥做姨娘吗?”她突然回身问道,明亮的眼睛带着认真。   无双摇头,想也没想:“不会。”   伯府哪里有她的立足之地?尤其盼兰的话,让她心中那一点想法越来越大。   或许,真的可以离开呢?   龚妙菡似有些苦恼,小声嘟哝:“若是舒容表姐将来嫁给我哥,她待人宽和,应当会善待你。”   没走几步,两人就回了向阳院。   龚妙菡拉着无双进自己西厢房,让她帮着绣花。   无双的绣花工夫不错,起初逃难到表姨母家,她做不了别的,就是一天到晚的绣花,然后被家里拿去换银钱。原先不会针线的她,也就练成了这份手艺。   正房。   厚重的棉帘子隔绝外面,西厢房女孩的说笑声清晰传来。   “菡儿这孩子,都这般大了,还如此的大声笑闹。”宋夫人坐在榻上,看似嫌弃的说了句,嘴角却挂着丝笑意。   下首,龚拓坐于木椅,手指搭在茶桌沿上,闻言垂了眼睑,不做言语。   宋夫人手里转着佛珠,对儿子的举动一一收入眼中:“希望来年进了书院,她能改变些。”   屋中一静,炉里的炭噼啪爆了两声。   “娘若无其他事,我营中还有要务处理。”龚拓端起茶盏喝了干净,是想要走的意思。   宋夫人皱了眉,干脆明开来说:“你的亲事,娘想年前给你议着,来年出正月就定下。京中,适龄的贵女有几个,样貌人品都不错,想知道你的意思。”   龚拓整整袖子,眸中没有情绪,嘴角一抹惔笑:“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娘看着办。”   他重新坐好,和许多儿子对母亲那样,聆听着,不反驳。   对于儿子的反应,宋夫人心下稍安。到底是龚家未来家主,心里定然知道各种利弊,娶妻自是对自己有所助力。然而又有些失落,龚拓是她的儿子,可母子两人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说得上疏淡。   说回婚事,也不少麻烦。也是巧,龚家嫁到外地的那位姑母,前不久回来给老伯爷办三周年,带着女儿胥舒容。碰上这个节骨眼儿,总有些长舌头的说,胥家这位表姑娘是将来的世子夫人。   想到这儿,宋夫人往西厢瞥了眼:“无双呢,这些年服侍你尽心尽力,也不要亏待她。”   一件一件的解决吧。   龚拓颔首,眼中古井无波:“记住了。”   难得能坐下来说两句,宋夫人又叮嘱寿诞那日,一定得留在家。   这时,秋嬷嬷掀开棉帘走进来,指指外面:“夫人,无双来了。”   屋里的两道视线齐齐看去门边,没一会儿,一道纤细的身影进了屋来,简简单单的打扮,上下找不出一点儿张扬,低眉顺眼。   “无双见过夫人,世子。”无双走过去,对着两人行礼。   碰上龚拓目光的时候,他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一身常服英挺规整。外面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一副端正模样。   她很快低下头,盯着灰青色的地砖。   宋夫人声音柔和,笑着道:“我身体不好,这几日多亏你帮着抄佛经,得给你些奖赏才行。”   “是我该做的。”无双规矩站着。   宋夫人目光在无双脸上一巡,满意点头:“说说吧,该赏的。”   无双稍一抬头,嘴角浅浅:“既如此,无双想归家一趟,住些时日。”   话音刚落,她感受到侧面而来的两道视线,后颈不禁一冷。可余光中,龚拓只是端着茶碗送到嘴边。   不单是顺宋夫人的意,无双心中还有别的打算。她关在这里太久,既然想找条出路,第一步就是出去外面看看,总比干等着要强。   “这样啊,是该回去看看。”宋夫人稍作沉吟,转而对秋嬷嬷吩咐,“你帮着准备些东西,届时让无双带着。”   无双双手叠起在腰侧,福了一礼:“谢夫人,无双告退。”   说完,退了出去,就这么会子功夫,出府的事儿定了下来。   龚拓从母亲房中出来的时候,庭院中没见无双的影子,眸光深冷:“呵,跑得挺快。”   他迈步往院门去,回头制止了想跟上的秋嬷嬷。   “哥,”龚妙菡提着裙子跑出来,鞋尖上晃着粉色的珠子,“你等等我。”   眼看粉色的小姑娘跑来,龚拓目光柔和了些:“女儿家的,不许这么跑。”   龚妙菡停下,仰着头一脸不服气:“我又不是无双,凭什么一举一动都要你管着?”   “一举一动?”龚拓齿间琢磨着这四个字,“她也没你这么不听话。”   是,无双很听话,从不忤逆他,除了今天的这件事,她居然学会了擅作主张。   龚妙菡拉着龚拓袖子,小声问:“哥,无双说不会做你的姨娘,你要把她送人?别送走她,她还……”   “她说的?”龚拓截断妹妹的话。   龚妙菡半张着嘴巴,往后退了两步,吓得赶紧摇头:“没,没有,你别打她。”   她虽然小,可也知道奴婢犯了错会被打。有一回,她偷跑去安亭院,整个院里没人,房里传来无双的一遍遍的小声哭求。要不是嬷嬷把她捂着嘴抱走,她差点儿冲进去。   龚拓让秋嬷嬷带走了龚妙菡,自己出了向阳院。   刚跨出门去,就瞧见了站在墙下的那抹身影,冬日灰败,那样显眼。   他缓步过去,直接越过她,没看她,亦不说一个字。   无双低着头,男子的那片袍角一闪而过,留下淡淡的冷冽。她手指捏紧,转身跟上。   天色下黑,冷风穿过两座院墙之间的走道,带着呼啸的呜呜声响。   忽的,前方龚拓脚步停下,无双停步不及,差点撞上他的背,赶紧往一旁躲避,谁知脚下没稳住,眼看撞去墙上。   这时,一只手攥上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了回去。   反应上来,已经被龚拓提到身前。   他的眼睛微垂,看不出喜怒,薄唇带出凉凉的笑:“无双,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打她?我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哭…… 第4章   无双稳了心神,抬眸看进龚拓的眼中,下意识想收回手。被他这样钳着,困在方寸大的地方,心中生出莫名的压迫感。   “说话,”龚拓眼角眯了下,昏暗的天色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阴郁,“夫人那里,舌头不是很伶俐吗?”   两人维持着亲密的动作,一个逃不开,一个不放手。   无双手腕发疼,男人的力道总是重些,似乎要折断似的:“是想回去一趟。”   她嗫嚅着小声。知他现在心中不悦,是因为一向乖顺的她突然忤逆,不经他同意,直接去向宋夫人求恩赏。   可是,卖身契在宋夫人手里,她总要量力而为。龚拓不知道,他与宋夫人关系再怎么淡,那也是连着血脉的母子,她呢?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看了太多,千万别想着寄希望于哪个人。等她人老色衰,这具躯体不再完美,龚拓所谓的那份宠爱定然会消失。更何况,宋夫人眼看是容不下她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简单活着罢了。   “回去?”龚拓气急反笑,却看不出有什么愉悦,“那家子人值得你回去探望?无双,你这话我会信?”   无双叹了声,多年相处,龚拓清楚她的一切,自然不信她想回去探亲。而她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借口,京城,再没有认识的人。   “是不想,”她垂了眼帘,声音发哑,“快年节了,我想出去祭奠父母。”   “祭奠?”   下一瞬,无双的手腕松开,下颌接着被挑起,重新对上那双细长眼睛。   “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龚拓薄唇轻启,指肚描上女子软软的唇瓣,语气轻了些,“你是我的人,这府里外怎么变,都会有你的容身处。如此小的胆气,听一两句传言就觉得天塌了?”   家中在为他议亲,从两日前她那句莫名其妙的离开,再到今天龚妙菡的话,他料想她是担忧以后的日子。而他,所幸给她个定心丸,一个小女子,又不是养不了。   看着女子娇柔的脸,一双眼睛盈盈秋水,掌下的细腰更是轻柔如柳,每一处都深得他心。瞧着她不再说话,他的那点儿气也就消了。   “行了,回房去罢。”他深吸一口凉气,驱赶走心头的热燥。   “世子……”无双看他,嘴角无力蠕动两下,竟是不知说什么。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来,龚拓往后退开一步,恢复了平日的端正冷清。   无双从墙上起来,拽拽凌乱的衣袖,顺从跟去龚拓身后,跟随着他的脚步前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路上来人是府里的两位庶公子,见到龚拓从过道走出,恭敬的让到一旁,打了声招呼。   恩远伯好女色,纳了多房妾侍,儿女众多,平素里底下也是明争暗斗。龚拓对这些兄弟没有什么亲近感,颔了下首算是回应。   无双脚步一停,对两庶子行了礼,轻盈袅娜,随后去跟上前面的人。   美人离去,留下清浅女儿香,两位公子忍不住眼光追随过去。即便知道是世子的人,但是不妨碍心里想入非非,毕竟难得的佳人。   龚拓似是有感应,回头冷冷扫了眼,两人讪讪低头,赶紧转身离开。   余光中的女子安静跟随,脚步轻巧,像是一个小影子:“以后不许说什么离开。”   无双心里复杂,分不出是悲是喜,面上神色不改:“是。”   “记住就好,”龚拓满意的勾了唇,“再说的话,拔了舌头。”   留下这句话,他走出游廊,不远处,他的手下已经在等候。   无双独自回了安亭院,她料到事情会不好办,却不想这样难。首先,想出去这座高墙,就难如登天。   她想从宋夫人那里拿回卖身契,必须顺应对方的意思;可是龚拓这边的态度,明确的告诉她,他才是她的主子,攥着她整个人……   胸口憋得厉害,冷风吹得她头胀,索性回到自己屋里关了门。   她的房里暖和,婵儿那丫头干完活会跑过来,巧儿老实些,会陪着婆子们说话。   无双身体不舒服,倚靠在床上,手里绣着帕子。灵活地穿针引线,一只小兔子的轮廓初显,这是答应给龚妙菡绣的。   她这间耳房靠在正房东墙,为了方便伺候,中间通了一扇连接的门。平时紧闭,待龚拓回来就会打开。   这里不算大,但也有里外两间,里间来做卧房,一张床占了大半,窗边一张梳妆台;外间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也算用来接待旁人所用。   她一人住着这里,婵儿心生羡慕,比起人多又冷的后罩房,这里舒服太多。也就怀疑起来,那些婆子说无双是奴婢,可这里明明比一些庶小姐的屋子都好。她就亲眼看见过,一位小姐住在后罩房。   无双不介意这小丫头跑过来,有好吃的点心会给出两块:“我两年没出去了,外面这么乱吗?”   婵儿坐着小方凳在火炉旁,咽下口里点心:“很乱,街上全是逃难来的,没了吃的就去抢,尤其城东那边,天天死人。”   小丫头话多,把外面所见的尽数说出来,一边说一边叹气摇头。   “东城?”无双知道那边是平民区,大概那些涌来的难民都落脚在那边,至于贵族居住的区域,有官兵每日巡视,定然是不会让他们过来。   “对,”婵儿点头,手放在炉边烤,“我进府前,听说那边发了疫病,不少人被官兵带去了城外。”   无双缝了几针,将帕子搁回笸箩:“这样冷的天,得多难熬?”   听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为何龚拓突然回京。想来老虎山那边基本稳定下,今上怕疫病在京中扩散开,让他回来处理。   两人又说了些话,婵儿毕竟年纪小,知道的有限,一些大的事情并不清楚。   。   翌日,无双去看了盼兰。   从老伯爷的院子搬出来后,人被分去了大公子龚敦的院子。   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无双给盼兰带了一盒冻疮药膏。今年格外冷,上次见面时,她就发现盼兰的手冻伤了。   盼兰笑着收下,感激道谢:“幸亏有你,要不我这手得肿成个萝卜。”   被这话逗乐,无双噗嗤笑出声:“可巧,安亭院后院有个酱菜缸,我带回去腌着。”   “那不成,当初一批的几个人,可就剩咱俩了。”盼兰作势将手藏去身后,而后道,“大公子那儿挺不错的,和别处做的活没甚不一样,不累。”   这话说出来,无双明白是盼兰为了让自己放心。   可是龚敦这个人,她总有些不放心。他是陈姨娘的儿子,也是恩远伯的第一个孩子,这本也没什么,可细算起来却有些乱。   陈姨娘原先是恩远伯一位庶兄的妻子,相当美貌。后来庶兄早死,还是世子的恩远伯硬是将人纳进房里,成了自己的妾侍,再后来有了龚敦。私底下,总有些人说龚敦不是恩远伯的亲生子,恩远伯也没有多在意这个儿子。久而久之,龚敦的性情便有些奇怪,不爱说话,眼神阴沉沉的让人觉得可怕。   “不管怎样,你都小心些。”无双叮嘱了声,鼻尖觉得不太透气,吸了吸鼻子。   盼兰敛了笑容,关切问:“你怕冷就别老往外跑,回去喝点姜汤。”   无双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在向阳院外等太久,今儿一早起来,身上总是发虚无力。   两人结伴上了游廊,站在分道口话别,廊檐上爬满藤枝,密密匝匝,没有一点儿生机。   这时,有人走来,鲜亮的衣裳很是惹眼,让人想到春日的樱花。慢慢走着,姿态端庄,一看便是大家里的女儿。   很快,三个人走过来,最前面的是表小姐胥舒容,后头跟着婢女和婆子。看样子是趁着日头好,出来走动。   无双和盼兰往旁边一让。   胥舒容看去垂首的两个女子,唇角浮出一个笑:“无双?”   “舒容小姐。”无双抬头。   两人的目光交汇一起,看进彼此的眼中。不知为何,无双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怜悯。   胥舒容笑笑,没再说什么,带着丫鬟婆子往前离开。   待人走远,盼兰先憋不住了,拽拽无双的袖子:“听说了没?这位表小姐是以后的世子夫人。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儿,你可要小心。”   这个传言无双也听过,要说亲上加亲也不无可能。其实谁做世子夫人,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无双笑了声,又是一阵头沉,“我知道了。”   知道盼兰是好意,她心里一暖。虽说这伯府水深,但到底还有关心自己的人,如盼兰,还有那个可爱的龚妙菡。   告别盼兰,无双回到自己房里。   她关了门,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小匣子,红漆木质的,两个手掌大小,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拭去上面的一层浮灰,她坐在床上将匣子打开。里面放了些首饰、银钱,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   奴婢不像雇佣工,工钱是有数的,她们的银钱大多来自主子的打赏。   无双一样样的拿出来,心里盘算着。银钱可以直接用,至于这些个首饰,需要变卖才成,如此还是要出府。   手里抓着一枚玉镯,颜色翠绿,水头不错,触手温润。她记得这是跟龚拓的第一年,年节时他赏的。看着这几样首饰,与龚拓的往事历历浮于眼前。   头越来越晕,她把匣子放去了床头,拉开被子躺了进去,很快迷糊了过去。   即便这样,身上还是觉得冷,心知应该去喝一碗姜汤,可实在懒得动,干脆缩在被子下蜷紧身体。   中间,有人来敲门说是用晚膳,她含糊着说不用,随后继续昏睡。   夜里风硬,拼命摇晃着枝丫,在窗纸上映出狰狞的影子。   朦胧间,无双试着身上的被子掀开,当即弓紧身子。耳边一声轻笑,随后腰间圈上一条手臂,冰凉的手掌往她衫子下钻。   她迷糊着,蠕动着身子逃离乍来的冰冷,后面的身躯紧追不舍,强势的贴上。   “是我。”龚拓把人圈在身前,薄唇含上柔软的耳珠。   无双神志不算清明,开始的冰凉之后,后背上是无限的热力。   她轻轻的动着,在他的怀里旋了个身子,正面对他。身上很难受,她的脸在他胸前蹭着。   龚拓的手紧了几分,体内的血液开始膨胀,原本凉薄的嘴角泛起弧度,纵容着拱在她胸前的那张小脸儿。   正在他准备好好收拾她的时候,一声轻轻地啜泣自胸前传来。   “阿郎,我冷。”   作者有话说:   目前更新会在每天上午九点哈。 第5章   阿郎?   龚拓心里念着这两个字,也就想起很久之前。那时候无双还小,跟他没有多少时日,他带她出去,为了方便就让她称呼自己为阿郎。她的嗓音好听,叫着“阿郎”更是顺耳的很,他喜欢听,便准她这样唤他。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再没这样叫过他,而且越发的谨慎规矩。久了,他也就忘了。   现在这样抱着,心绪平静下来,他才察觉怀里的人不对劲儿,浑身烫得厉害。   无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时冷时热,感觉自己的骨头在一点点碎掉。后来,嘴里被强行塞进什么,是药丸。   “娘,我不吃……”她下意识用舌尖往外推,下一瞬被捂上嘴巴。   须臾,一道声音冷冷的带着警告:“敢吐出来,舌头拔掉。”   即使人整个陷在混沌中,可那个声音无双已经刻进骨头里,永远也忘不掉。她没再动弹看,嘴里蔓延着苦涩,药丸缓缓融化。   龚拓坐在床边,目睹着这一切。   一开始,他喂给她的药丸,她抗拒着。然而他只用一句话,她原本无力的身子僵住,随后试到她咬开了药丸。   “看,听话就会少受不少罪。”他抚着她的头顶,满意与这种顺从。   后面,重新熄了灯。   无双吃了药,身上发汗热起来。身后的人还没离去,后面也躺来床上,从后面搂住她,贴合在一起。   “你想回去,”龚拓看着黑暗中的帐顶,话习惯的到了一半顿住,“可以回去两日,届时,我派人跟着。”   祭奠双亲,也是该做的。   。   无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过晌。   这一病,身体里的力气全被抽走。想着应该吃些东西补补,可看着又什么也吃不下,哪怕是平时自己喜欢的花生酥。   她犹记得一件事,那就是龚拓松口,准她离府。一场病换来这个,也算划算罢。   好容易挨着喝了碗清粥,刚搁下碗,安亭院了来了人。   是个男子,一身利索暗色劲装,走路铿锵有力,正是龚拓身边的随从,郁清。   郁清送来一个小盒,在院中交到婵儿手里,说是龚拓让送来的,叮嘱无双一定服下内中的药。   无双披着厚衣,站在门边道了声谢:“世子在宫中?”   “世子此时在城郊的牛头岗。”郁清回道。   “牛头岗?”婵儿轻呼一声,一脸惊诧,“那些染病的人不都在那儿?”   郁清瞅了眼这个面生的小丫头,点头:“是。”   果然是回京处理疫病这件事,难怪龚拓回京后很忙。这样的事着实不好办,那么多人要控制住不容易。   无双想起了当年家乡的大水,大灾过后一片混乱,为了生存,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当时的她,被母亲剪了头发,脸上抹上灰,扮作一个瘦小的男童。   相对于外面的混乱,民不聊生,伯府的高墙内一片安定。   家仆们开始到处布置,迎接三日后伯夫人宋氏的生辰,向阳院热闹得不行。   无双是病了,可她不是主子,该做什么还要去做。   等到身上有了些力气,她便前往向阳院。就这两三日内,她该出府了。   刚进去向阳院的院门,从正房传出一声怒吼。   无双停步,一旁的龚妙菡赶紧拉着她到了一旁的抄手游廊。   “无双,你别进去。”小姑娘小声提醒,小手紧抓着无双的袖口。   屋里的斥责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无双看了眼,随后放低腰身:“伯爷为何发这么大火?”   恩远伯龚文柏很少来向阳院,内宅还是要主母打理,与宋夫人表面上维持着尊重。如今正逢筹备生辰,却在这边发如此大火,着实奇怪。   “是大哥,”龚妙菡摇摇头,小嘴一撇,“他的狗吓到舒容表姐,把父亲气到了。”   无双哦了声,龚妙菡口中的大哥,指的是陈姨娘的儿子龚敦。至于龚拓,龚妙菡向来亲热,总会叫哥。   再看,正房棉帘被狠狠甩开,恩远伯黑着脸走出来,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龚敦,仔细瞧,脸上还有道掌印。龚文柏的孩子多,平日里也不太管教,如今下这样的手,定然是龚敦做了什么。   后院里事儿多,恩远伯又喜欢女色,人不上进吃着老本,是以,伯府的名声才不太好听。是后来龚拓从边城回来,身上背着功,这才有一点起色。   龚家父子离开后,棉帘再次掀开,这次出来的是宋夫人和回来探亲的龚家姑母。龚家姑母脸色不虞,宋夫人一旁陪着纾解。   “嫂子,你看她教的儿子,如此混账。”龚氏啐了一口,看起来气得厉害。   宋夫人脸上陪着笑:“舒容没事就好,回头我让人把那只狗打死。这样,你和舒容在家里再住段时日。”   “还能怎么办?”龚氏叹了口气,目光往对面廊下一扫,“嫂子,今日这事儿你可得记着,这贱婢出身的人呐,始终是不行,内里和咱贵籍差太多。就算是生了孩子,骨子里带着的险恶,是去不掉的。”   宋夫人顺着龚氏看去的方向,正是安静站着的无双:“这话没错。”   她顺了对方的话头,心中清楚,明面上指的是陈姨娘和龚敦,实际是说着世子房里的无双。这话看似没什么道理,但是细品也有几分意思。   龚氏揉揉额头,一脸愁闷:“我得回去看看舒容。”   “秋嬷嬷,你跟着过去看看。”宋夫人给旁边的秋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跟上。   闹腾了一番,向阳院终于静下来。   无双还没好利索,在冷风里一站又有些头疼。等着宋夫人进到屋里,她才跟了进去。   屋里,地上还残留着泼出的茶水,炉中炭火冷了几分。   没了人在,宋夫人脸色沉下来,不耐烦的将佛珠扔去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阖上眼睛,嘴唇张开一点儿:“一个个,没有省心的。”   无双不搭话,静静站着。或许放在别人身上,会马上凑上一张笑脸,顺着宋夫人的意思说,她不会。   屋内很静,连着外面的院子都没有声音。   良久,宋夫人的眼睛才掀了掀,瞅着正中站立的女子,方才龚氏的话又在脑内响起。便也想起自己这一辈子,和后院的女人们生够了气,她一个堂堂世家千金,生生搓磨成这样。   所以,她有时会担心自己的儿子,万一将来作风随了龚文柏……   “说吧,有什么事?”宋夫人坐正,脸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隐约可见昔日的美貌。   无双早在腹内打好草稿,轻而软的声音响起:“无双过来跟夫人道别,明早回去姨母家探亲。”   “这个啊,”宋夫人重新捞回佛珠,指尖一下下捻着,“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她不说让人走还是让人留,目光对着无双从头扫到脚。   “无双,”宋夫人笑了笑,原先挤在嘴角的阴戾散去,声音轻了几分,“当初是我将你送去的安亭院,如今一晃眼过了多年,你是个懂事的,我很欣慰。”   无双垂首,唇角抿了抿,等着后面的话。   果然,宋夫人又道:“你先出去几日,夫人这里答应你,等世子夫人进了门,我做主,给你抬成姨娘。”   话音一字一句砸进耳中,无双只觉后背发凉。抬眼看过去,软塌上的妇人一脸和煦笑意,眼中透出一股真诚。   “谢夫人怜爱,”她垂下眼帘,声音中没有一丝慌乱,“可是,奴婢并不想如此。”   “不想?”宋夫人啪的拍了下几面,声音一冷,“怎么,世子都入不了你的眼?”   无双忙摇头,眉间轻皱着:“不是,是无双天生命苦。夫人知道,无双父母早逝,家人离散,命格实在不好;而世子才望高雅,我怕冲了世子福泽。”   又是静默,空气凝住了般。   “成,此事以后再说,”宋夫人显得有些疲累,“你下去吧。”   无双称是,从房中退了出来。   冷风一吹,她积攒的力气,在面对宋夫人的试探时,已全部耗尽,如今独自强撑着往回走。   半道的时候,正好碰到回府的龚拓。   “又往外跑?”龚拓看眼女子,伸手帮她拢了拢领口。   在外面,他通常都会端着伯府世子的规矩,极少对她做出这种亲密举动。   无双抬眼看他,瞧出了他眼底的轻松:“世子今日回来得早。”   龚拓鼻音嗯了声,手指从女子精巧的下颌擦过:“没有什么事务,便回来了。”   他如此说,无双猜想定然是难民疫病的事得到妥善解决。很多时候,他的心思藏得严密,可毕竟相处久了,能感受到他的喜怒。   比如当前,龚拓的心情不错。   “世子,晚上在院里用膳吗?”无双问,亮亮的眼睛瞅着男人好看的侧脸。   龚拓垂首,对上她的目光,笑:“是。”   无双低下头,唇角软软勾着:“那我回去做芙蓉羹。”   “好。”   两人走着,廊檐下的卷帘已经换成了新的,随风晃着。   前面经过的是馥郁院,住着龚氏和胥舒容母女。无双不禁想起方才之事,龚敦的狗怎么会吓到胥舒容?   正想着,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出来,见到龚拓想见到了救星。   “世子,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婆子双膝跪地,满脸的祈求,“她,她……”   龚拓皱眉,不着痕迹移开一步,躲过那婆子想抓他袍角的手:“好好说,舒容怎么了?”   “小姐她,”婆子抹了一把脸,“关着门躲在屋里,一句句的说胡话。”   无双看看馥郁院,又看看龚拓。   龚拓面无表情,随后抬步往馥郁院走去,婆子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上,眼睛往无双看了眼。   “世子。”无双冲着男人的背景唤了声。   龚拓回头。   作者有话说:   阿郎就是狗子,女鹅十三进的伯府。可以说这辈子除了狗子,没接触过其他男子。   便宜他了。 第6章   无双站在廊下,轻轻道:“我回安亭院准备。”   龚拓颔首,随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内。   日头西沉,天边染成橘红,很快就会被黑夜吞噬。   芙蓉羹做起来相当麻烦,准备的材料多不说,还很零碎,尽是些娇贵的食材。手脚不停,也得费上近两个时辰。当然,做出来的汤羹也是美味,无双小时候生病,不爱吃喝,母亲都会做给她。   后来想家人,她会做来吃。有一次,龚拓尝过,说味道好。   忙活一通,桌上摆了几盘菜,也正好是龚拓平时用膳的时辰。正中,就是无双亲自做的那道芙蓉羹。   她等在正房内,看着手中的小药盒,是白日郁清送来的那个,里面只剩一粒药丸。   起先她只当是普通的伤寒药,后来在向阳院与龚妙菡说话,才得知这是宫中太医研制出的药丸,用来克制当下传开的疫病。当然,对普通伤寒也有奇效。整个伯府,他只给了她和龚妙菡。   她将药收好,守在门边。   外面起了风,人还是没回来,眼看着桌上的菜已经凉透。   无双看眼外头摇晃的灯笼,不回来了吗?   一夜,龚拓没有回来,那桌菜已经凉透。辛苦做成的芙蓉羹不好浪费掉,无双让婵儿和巧儿那俩小丫头端了去吃。   自己这边安静回了耳房,收拾着包袱,墙下的小盒子被一并装好。不知怎的,右眼皮跳了两下。   等到天亮,府中的家仆还是往常的点钟起来,做着各自的事情。   天气阴霾,厚重的云彩压着。   知道无双今天要出府探亲,婵儿和巧儿很是羡慕。她们才进府几日,适应难不说,正是最想家的时候,尽管将她们卖掉的也是家人,可那也是唯一的记挂。   简单用过早膳,无双服下最后一粒药丸,那个小药盒直接扔进炭盆。原先熄掉的灰烬,慢慢燃起火星子。   半晌时候,过去向阳院,与秋嬷嬷说了声,无双便准备出府。   她会从后门出去,肩上搭了个包袱,还是素净的打扮。   游廊尽头,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是想出门还是刚回府。   “世子。”无双过去,柔身福了一礼。   龚拓垂眸,看不到女子的面庞:“让郁清送你去。”   一如既往的顺从,纤弱的肩上搭着一个粗布包袱。明明生了一副妖媚艳丽的身子,柔弱无骨,偏要用这些粗糙遮掩,实在不衬。   “谢世子,”无双站在三步之外,眼皮突突跳着,“离着不远,而且,表哥会过来接我。”   话音刚落,后门那边进来一年轻男子,正被府中家仆带着往这边走。   “表哥?”龚拓看过去,视线落在男子身上,“哪个?”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略带着些书卷气,身形清瘦。   “姨母家的二表哥。”无双是没想到韩承业会来,今日大早才有人给传的信儿,说是来接她。   “他啊?”龚拓一声冷嗤,眼中滑过一抹嘲讽,不再说话。   无双知道他在笑什么,她会卖进伯府,多半的原因是韩承业:“世子保重,无双告退。”   说完,她从阶上下来,提了提包袱,朝着等在墙下的韩承业走去。   廊下,龚拓的薄唇才动,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眼见着纤细的身影离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然后再没回头往他这边看。   北风厉,墙下更是阴冷。   韩承业等在那儿,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无双。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自己的娘跑来跟无双要银子,他得到消息赶来阻止,见到了那个出脱成型的表妹。   比起在韩家时沉默寡言的干瘪小丫头,真的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看过去,是站在廊下的贵族公子。曾经,他也和同窗谈论过当今时事,知道那位就是伯府的世子,高贵的出身,平坦的前程,他们这些寒门无法相比。   想着应该对人行礼,还不等动作,对方已经转身离开。   “无双表妹。”韩承业上去两步,伸手想去接人肩上的包袱。   无双身子一侧躲开,声音淡淡:“不用。”   韩承业笑笑收回手,多少有些尴尬:“走吧,我雇了辆马车在外面。”   对于无双的冷淡,他不介意,毕竟是他们韩家有错在先。当初卖掉无双,他正在书院并不知情,赶回家时,小小厢房已经空了,炕上留着绣了一半的鞋面。娘拿着一个荷包在他面前晃着,说他读书的钱有了。   知道她要回韩家探亲,韩承业先是震惊,后面一想是不是无双在伯府遇到难事。他对她存着很深的愧疚,因此瞒着家里人过来接她。   无双没去猜韩承业心中所想,她在想着自己的打算。一步步的,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出了这间府邸,肩上似有所感的松缓开。   巷子里,停着一辆旧马车,黑色的老马耷拉着脑袋。   两人上了马车,无双提着包袱坐到最里面;韩承业则就坐在外面的车前板上,背靠门框,不时和车夫聊两句。   这片区域居住的大多是士族,街上安定,撩开窗帘往外看,极少见到街边有乞讨的难民。   “表哥,”无双看着晃动的车帘,开口叫了声,“三盛巷边上停一停。”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好”的。   三盛巷靠近东城,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盼兰大哥所在之处。无双这次出来,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三盛巷。   心里想着韩承业若问缘由,她该如何回答,所幸对方并没问。与这个表哥的关系,到底有些微妙。当初逃难到韩家,别人对她冷淡,甚至觉得她是个麻烦,唯独韩承业照顾她,可后来卖掉她,也的确是因为韩承业。   走了些时候,外头车夫说三盛巷到了。   无双从车里下来,看到了站在街边的韩承业,走了一路没怎么在意。样貌早发生了变化,带着读书人的清隽,毕竟是成年男子,身姿有力,再不是当初那个求学的小儿郎。   “我在这边等着,表妹有事便喊我。”韩承业没打算跟着,只示意无双小心。   无双颔首,随后走进巷子。   盼兰的大哥是个铁匠,临街搭了个烧铁铺子,很容易找。显而易见,这边混乱许多,街边躺着不少乞丐。   见是妹妹提起过的姐妹,鲁安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将人请进铺里。铺子里很乱,工具,柴火,生铁块子……   “妹子给我说过,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办好。”鲁安是个粗人,讲话直来直去,“就是最近世道乱,那些当铺价钱压得厉害……”   “谢谢大哥,”无双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零嘴儿搁去桌上,“给家里小侄儿的。”   鲁安搓搓黑乎乎的手,低下头:“盼兰老说你照顾她,不瞒姑娘说,我打听那事儿,也是想看能不能把妹子领回来。做兄长的,看不得她一辈子埋在里面。”   听了这话,无双心生羡慕,像她,似乎从来只有自己为自己打算,走的每一步没人帮她。迷茫时,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走的是否正确?   大约有一个时辰,无双从铁铺里出来,心境轻松不少。   往前一走,看见韩承业还站在原地。几个路过的娘子见人俊俏,偷拿眼睛瞄他,他握起手挡在嘴边,不自在的咳了声。   他见到她,脸上起了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提了一方油纸包。   无双不想解释,左右是帮着姐妹来探望人家大哥,说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两人走向马车,韩承业先一步帮着掀开门帘。   正待无双要上车的时候,一个人跑过来,喊了声,“无双姑娘。”   无双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子,一身伯府家仆常见的灰青色短褂:“你是?”   “姑娘,我是婵儿同乡阿庆,她让我来追你,”小厮气喘吁吁,大冬天额头冒汗,“府里出事了。”   无双呼吸一滞,右眼皮跳的越发厉害。   小厮咽了口唾沫:“她说盼兰姐姐被大公子打了板子,现在关了起来……”   无双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边上一只手及时扶住她,是韩承业。   她掐了掐手心,抬脚跨上马车:“回去,回伯府。”   韩承业也没问,赶紧支使车夫掉头。旧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的按着原路返回。   离开还不到半日,就又回到了恩远伯府。   无双从韩承业手里接过包袱,头也没回的跑进了后门,身后那人半张着嘴,咽下了还没说出的话。   一路上,已经从阿庆那里知道了大概的缘由。说是盼兰偷了龚敦房里的东西,盼兰不认,后来就动了板子。大冷天的,一个姑娘家哪里扛着得住?知道无双和盼兰交好,一个婢子往安亭院偷偷送了个话儿,婵儿这才托阿庆出来追人。   现在跑去龚敦那边于事无补,一个奴婢没有说话的分量,而此时龚拓去了宫里,无双决定去向阳院。这个内宅,还是宋夫人说了算。   到了向阳院,院门紧闭,一个婆子出来,说是宋夫人正在礼佛,不许人进去打搅。   无双只能等在那儿,见着闻讯而来的婵儿,她在人耳边低语吩咐着什么,后者点头,很快跑开。   阴霾的天空终于飘下清雪,点点的坠落。   无双开始担忧,天这样冷,盼兰有伤不治岂不是被冻死?如今宋夫人避而不见,可是对她去而复返的不满;还有一点,宋夫人生辰是两天后,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想后宅出丑事,她会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   贵族世家才不在乎奴婢的命。若她不回来的话,盼兰会死,而鲁安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妹妹。   如今,她就等在这里,宋夫人可以不在乎盼兰死活,可她无双是龚拓的人,宋夫人总会心中多想一层。   无双抖掉肩上落雪,抬头望了眼几步外的院门,落在眼睫上的雪絮慢慢化成一点濡湿。紧靠一件素淡的霜青色袄子抵挡严寒,站了有些时候,早就冻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更遑论这里还是一处风口子。   着实能把人冻死。   她心里焦急万分,但面上却是安静,即便双脚麻木,仍旧站在原地,低首垂目等候。   也不知等了多久,院门处终于有了动静,秋嬷嬷从里面出来,在门下稍一顿,跟身后的小婢子吩咐一声,后者应下,随后离开。   无双余光看着小婢子离去,冻麻的腿这才往前迈了一步:“秋嬷嬷。”   秋嬷嬷从石阶上下来,往人身后一瞅,看见雪地留下的两个脚窝,便知无双是一直等在这里,连个地儿都没挪过。   “适才夫人在礼佛,”她开口,话语没有温度,“这厢知道了,已让人过去传话,先把人接回去罢。”   无双心中松了口气,弯下腰身对着院门行礼:“谢夫人。”   秋嬷嬷鼻子哼了一声,出口的话也不客气:“无双,夫人念你乖巧懂事,可不是让你一次又一次的添乱!”   话中意思无双何尝不懂?只是眼下救出盼兰最重要,被斥几句又怎样?   秋嬷嬷冷冷扫了眼,随后转身回到院中,吩咐人嘭的一声关紧了院门。   。   老伯爷的课镇院。   后罩房最后一间,盼兰又回到她守了三年的地方,静静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无双一直守到夜里,人还是没醒。下雪郎中请不进来,府里一个略懂医术的老仆帮着看过,说是打得厉害,后面要用好药才行。   无双给人塞了银子,让去一定给找找药。   灯火略弱,盼兰整张脸发青,看起来甚为骇人。无双已经换了几次手巾,人就是不退热,心里不由开始发慌,这可不是好兆头。   当年母亲也是这样,脸上发青,气息渐弱,后来撒手离去……   正想着,巧儿推门进来,头发上落了一层雪,气喘吁吁:“双姐姐,世子回来了,在书房,让你过去。”   “世子?”无双愣了一瞬,心中是想留在这边,可不能不走。   她回头看眼依旧不醒的盼兰,眉间一蹙,叮嘱巧儿好生把人照顾,随后走进雪里。   大雪在黑夜里肆虐,一盏盏灯火在风雪中飘摇。   安亭院在东苑,无双如此要穿过大半座的府邸。奔波了一日,她几乎提不动脚步。   到了时,一眼看见西厢的灯火。   无双推门进去,见到坐于书案后的龚拓,他握着一卷书册,指尖捻了一页。   “有人给你捎了东西来。”他指尖点点案面,示意着。   无双走过去,看清龚拓指的是一个油纸包,他指尖下压着一封信。油纸包她记得,是韩承业提在手里的那个,那么信……   “他够坚持的,”不等她开口,龚拓抬起头,似笑非笑,“在大门外等到天黑,只为把东西给你。”   无双才碰上油纸包的手停顿一瞬,鼻息间钻进一丝甜香,是油包里的糕点,蜂糖糕。尘封的记忆里,韩承业偷着给她买过一小块蜂糖糕。   “谢世子。”她柔柔一声,手指去取桌上的信封。   “啪”一声,龚拓的手压上那封信,后背懒懒靠上椅背,视线锁着女子秀面,“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才不是吃醋。   这章是不是挺肥,求夸夸。 第7章   龚拓的手压着信封,黄色的封皮趁得手指细长好看,根根骨节分明,力道不轻不重。   韩承业说了什么?无双不知道,她甚至没想到他会守在伯府外,一直等着龚拓。   今日从府里离去,她和韩承业说了几个字都能数上来。   “他说了什么?”无双默默收回指尖,顺着他问。   龚拓眼中多了兴味,薄唇勾出一个弧度,不轻不淡的道:“他问我,把你赎出去需要多少银钱?”   房中一瞬静下,烛火摇曳两下。   无双垂眸敛神,嘴角莞尔:“我不知,也从未想过再回韩家。”   她万没想到韩承业会如此做,相对于韩家其他人,韩承业从小寄住书院,人养得正直,也讲些道理。可一个秀才郎有什么能力?更何况韩家一定不准许他这样做。   看龚拓的样子,以及眼底的讥讽,无双知道韩承业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书院中无风无浪,他只需读好书,可世家面前,当真微不足道,里面不只是银子的问题。   “不知?”龚拓笑笑,伸手拉上搭在案沿上的手,拿捏着柔弱无骨。   他探进她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坦然。   “是,”无双应着,顺着人的意思靠过来,细腰送进他的掌中,“韩家当日将我卖掉,与我来讲,真没有那样的心胸,再次接受他们。”   她说着,因为在外面吹了太多风,现在头隐隐发疼。心里更是乱的要命,盼兰现在是否醒过来、后续该如何安置?这边,还有同阴晴不定的男人周旋。身心疲累。   龚拓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手指去找她腰间的软肉,指尖勾着。   “世子……”无双小声惊呼,身子一软跌坐在对方腿上。   “无双,”龚拓薄唇靠去女子细致的耳廓,带着温热的气息,“他赎不走你,徒劳罢了。”   赎身离去?怎么听都觉得好笑。他是她的主子,他不松口,她便一辈子只能跟着他。   耳边又痒又湿,伴随着轻轻啃噬的微疼。无双心里一沉,总觉得做了许多,到最后被龚拓的一句话就会打回原形。本来还想提一嘴盼兰的事,现在看来没必要。一来,龚拓不一定在意;二来,宋夫人生辰,不宜再让事情闹大。   她心里挂记着盼兰,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悲哀。任由男人将她抱到书案上,松了她的衣衫,细柔的脖颈被攥上。   案上的书册哗哗掉去地上,那封没打开的信也跟着一起,像屋外的雪片子一样,飘飘悠悠落在地砖上。   无双跪伏在案面上,双手抠着案沿,发丝乱开,顺着脖颈滑下,有节奏的颤着。   屋外寒风陡然强烈,裹着密匝匝的雪撞着门板,逼出摩擦的吱呀声,像极了女子的轻泣。   不久后,灯灭了,黑暗中的风声似乎更厉,狠命摇着檐下的花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明明大寒冬的,院中没有花草供鸟雀破坏。   “你这红痣生的真好,”龚拓的手指描摹着锁骨那处,肌肤上布着一层细密香汗,“有记号,丢不了。”   无双咬唇不语。   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他力度,可有时候仍会觉得疼。就像今天,真的疼,疼的心尖发颤,却又避不开。   。   雪停天霁,景色美不胜收。   家仆们却没有好心情,光是打扫干净这些雪,对他们来说已是一件麻烦事。   明日是宋夫人生辰,后院的那些个姨娘们纷纷前来道贺,不管大小高低。宋夫人乐得给人一张笑脸,询问上一两声。   龚氏早早在这边坐着,她离开京城已经许多年。当初远嫁并不顺心,毕竟远离京城,不过好处是丈夫有个肥差,是当地的盐运使,日子怎么说也舒坦。再看龚文柏的这些女人,府里单养着这些人,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心中啧啧两声,低头得意喝了口茶。   待到屋里终于清净下来,外头日头也起了高。   宋夫人瞅了眼下首的龚氏,笑着问:“茶水可还可口?”   “自然好的,”龚氏帕子拭嘴,脸上带着关切,“嫂子看起来像没睡好,是有什么事儿?”   宋夫人叹了声:“家里的事都得张罗,总觉得力不从心。”   两人闲聊了几句,龚氏突然压低声音:“是因为无双?我就提醒过这奴婢不安分,你看做做样子出去,转身就回了府中。”   宋夫人皱眉,捞起桌上茶盏。   “嫂子,你太宽容了。”龚氏看似掏心掏肺,摇摇头,“放任她们,只会越来越过分。你可知昨儿的大门外,一个男人拦下世子,说要为她赎身,这算什么事?”   “荒谬!”宋夫人鼻子送出一声冷哼,“当这伯府可以随意来去?”   “谁说不是?”龚氏连忙接话,“说句不中听的,那些个贱皮子总是会些狐媚手段,咱们是心知肚明,可架不住男人们喜欢。”   她的话里有话,让宋夫人不得不想到龚文柏身上,继而思虑着龚拓。   见人脸色松动,龚氏笑了笑,满满的讥讽:“听说昨晚世子留宿在书房,还不是无双缠着……”   “行了,”宋夫人开口打断,茶盏往桌上一搁,嗒的一声,“世子院里的事儿,哪个长舌头的瞎传?”   她反感龚氏的目的太明显,前日借着龚敦的狗做文章,好,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她们住下;如今倒好,开始往龚拓房里打探了?她的儿子,再怎么样也是年轻有为,比府里那些吃闲饭不上进的好出太多,怎么睡一个奴婢都不成?   龚氏脸上一僵,讪讪扯了下嘴角:“良言苦口,我也是怕嫂子你养虎为患。”   宋夫人心中冷笑,养虎为患?   伯府现在是大不如前,龚文柏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可说到底,他们是勋爵之家,祖宗留下的基业还在,她心中的儿媳人选,可比胥舒容好太多。   想到这儿,遂抚了抚发鬓:“你说的也对,奴婢该有自己的本分。”   龚氏偷偷观察着宋夫人脸色,随后附和了声:“是这样。”   眼看宋夫人有些疲惫,龚氏也不好再坐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   人刚走,宋夫人狠狠拍了桌面,剩的半盏茶全部洒在桌上。   秋嬷嬷赶紧过来,拿着布巾擦拭,小声道:“夫人莫要生气,气伤了身子不值当。”   “我明日生辰,她今日给我说这些,不是故意添堵?”宋夫人笑了声,嘴角冰冷,“还打探到世子那儿去了,她心里想什么呢?真以为除掉一个奴婢,她就随意了?”   秋嬷嬷倒是不急,往前一站:“咱家这位姑奶奶厉害,在夫家将姑爷修理的服服帖帖,没有旁的女人,总以为咱伯府也一样。”   宋夫人眼中闪过不屑,转而问道:“无双呢?”   “她说去照顾盼兰几日,留在课镇院,不会露面,夫人放心。”秋嬷嬷就回了句,又道,“夫人是不是想到年后给她的去处了?”   宋夫人嘴角翘了翘:“算是吧。”   秋嬷嬷也不过问,只说去刚才的事:“奴婢总觉得,姑奶奶还会做什么事。”   。   屋里阴暗,除了遮挡风雪,和外面几乎一样冷。凌乱的床上瑟缩着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呜咽不清。   “盼兰。”无双弯下腰身唤了声,呼吸瞬时凝住。   前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披头散发,肿胀的脸满是淤青,已看不出原先的秀丽。   身边婵儿气得鼓着腮帮子:“大公子怎能这样?事情都没查明,就打人。”   无双叹了一声,这就是奴婢,可以随意打骂。哪怕出了人命,往官府里打点一番就行。她自是不信盼兰会去偷什么东西,多年相交,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婵儿,记得府中要少说话。”她提醒了一声,“你去看看郎中来了没?”   婵儿到底年轻些,心有不甘,又很害怕,轻推开门出去。   这时,床上的人动了下,用力睁开一只眼,浊泪从眼尾滑下,嗓子哑的不像样:“无双,我怕……”   无双鼻尖发酸,攥上盼兰的手,滚烫如炭:“别怕,我在。”   可盼兰好像并未听进去,一直呜呜咽咽的说着,浑身发抖:“他不会放过我,会打死我……我没有偷,他把我埋进狗坑……”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无双却已明白猜到。   龚敦的狗发疯吓到胥舒容,龚文柏把狗给打死。龚敦不敢对龚文柏和宋夫人发火,便拿着盼兰撒气,竟丧心病狂的用一个活人殉葬一只狗?   “大公子去了乡下庄子,一段时候不会回来,别担心。”   大概是宋夫人怕节外生技,干脆支使府中先生带着龚敦下去了庄子,嘴上说是让人过去查查账。   “真的?”   “真的,好好养起来,”无双轻拍着对方的肩头,柔声劝说,“我见到鲁安大哥了,他说在想办法赎你出去。”   这句话起了作用,盼兰原本恍惚的眼睛有了线光亮,跟着又是一串眼泪:“我,我哥……”   无双心中不好受,见人安静下来,她往炭盆里填了两块黑炭。炭不好烟又大又呛,充斥满不大的房间。后来把炭盆移去窗下,散了会儿烟,屋里这才有了点热乎气儿。   她帮盼兰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了人身上皮开肉绽的狰狞,此刻仍旧往外渗着血水。她攥着破碎的血衣,一把扔进了炭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盼兰的脸疼得扭曲,紧咬着苍白的嘴唇,一直重复着这四个字。   无双看她,而后垂下眼睫,不语。   离开,谁不想离开呢?   今日总算是把郎中请了来,开了药,内服外抹的都有。无双试探的问了声,是否会留疤?   郎中捋捋胡子摇着头,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有那好药,咱拿不到。”   无双明白其中意思,世上自然有怯除疤痕的良药,只不过用不到她们身上罢了。   过晌,盼兰服下药睡了过去,梦里依旧疼得直打哆嗦。   无双趁这个间隙回了趟安亭院,想收拾几件衣裳。接下来几日她会留在课镇院,照顾盼兰,也可以说是避开宋夫人生辰的来客。这件事龚拓知道,没有反对,大抵他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她不宜出现在宾客眼前。   经过西厢的书房时,她记起了那封信。昨日后半夜,她终究是过去捡了起来,搁在一旁的书架上。   不管怎么说是韩承业给她的,该拿回来。想到这儿,她推开了书房的门。   从书架上拿到信,无双看了眼炭盆方向,里面是冷掉的灰烬。那包蜂糖糕最后被龚拓扔进了炭火中,他说,那种粗劣东西怎能入口?   正想出去,她瞥见一本册子掉在书案下,想来是昨夜荒唐时,被龚拓扫落时掉在那儿。   她过去捡了起来,是昨日龚拓手里看的那本。正要搁回案上,门外进来的风掀开书封,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无双愣了一瞬,随后手指不听使唤的翻着,另一个名字出现。生辰年龄、父母家世、喜好、举止……   全是女子。   她明白过来,这册子里的女子们就是将来龚拓正妻的候选人。   这时,脚步声渐近,一只黑靴迈进门槛。   无双回头,看着俊美的男人走来,外面那株红梅做背景,他当真的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作者有话说:   咱就看狗子继续作死。 第8章   天色即将下黑,外面再次起了冷风。   看着已到咫尺之外的男人,无双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她与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忐忑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她入府不到两年,看清了伯府后宅的龌.龊。多少模样不错的丫头,被府里的那些公子盯上,占了,兴头上好话哄上几日,消遣够了,转手送人打发了事。左右,再不过买几个新鲜的回来。   她担心自己的下场也会那样,所以很是小心。可龚拓和她起先想的并不一样,他没有那些沾花惹草的坏习气。她跟着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深沉难测的禁军中郎。   近五年相守相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今天看到这本册子,她恍然,以后的数十年,他会同另一个女子相守相伴。   人非草木,五年的时间并不短,怎能心中没有触动?无双辨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心中的某一处空荡荡的,往里面灌着冷风。   “你觉得哪个合适?”龚拓从无双手里抽走册子,眉尾挑了挑。简单的询问,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无双回神,垂下眸子:“世子取笑,无双哪有资格评论?”   她不明白他是何意,他想娶哪位妻子,岂是她能左右的?可是方才看了几眼,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位贵家千金,但是依着姓氏总能摸到出自哪个家族。   京城的世家大族,无外乎那么几家。龚拓娶妻,自然是门当户对的。   龚拓笑笑,卷起册子敲着手心:“不想知道?”   “无双不懂别的,但是未来的夫人一定端淑贤良,与世子龙凤相配。”无双捡着好听的来说,软唇柔柔笑着。   “呵,”龚拓手一扬,册子落到案面上,“你还真是懂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披着件玄色的斗篷,无双感觉到比平日更强的压迫感。   碰巧此时郁清走到书房外,她趁机往后退了退,离开到三步外:“盼兰身体不适,世子容无双过去照顾两日。”   照顾盼兰不过就是个借口,每个人心知肚明。龚拓自然也清楚,既然是母亲的意思,他也不好说什么,便点头应允。   无双见人答应,遂福了一礼出了书房。   回到耳房,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了盼兰那里。   她和婵儿费了半天功夫,在盼兰的对面支了简易木床,方便照顾人。这样一通忙活下来,已经是半夜。   盼兰的伤看着着实骇人,好在高热慢慢褪去,脸也有了消肿的迹象。无双知道,必须要用好药,人才能好得快,可一个奴婢,哪用得起好药?   这里比安亭院冷太多,躺在床板上的时候,总觉得哪里都透着凉气儿,身下硬板也硌得慌。   对面盼兰疼得哼哼唧唧,翻个身都不能。其实这种事在府里不要太多,只不过今天落到了盼兰的身上。   两人小声找着话说,说到小时候在外面的时候,脸上才会舒缓开来。不知不觉间,两人睡了过去。   。   翌日,天气阴沉寒冷。   昨日积雪未溶尽,如今一推开门,就见到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柱,晶莹剔透的像一把把利刃。   伯府大门外,一辆辆马车停下又离开。车中走下来的夫人,有的身边会带着妙龄女儿,相携在下人带领下进去府门。   母女同来的是一般官宦人家,不敢说真想和龚家结亲,只当过来这种场合多结交些夫人,顺便让自己露个脸儿,为往后打算;而真正的高门,只是夫人前来,本着身份,女儿不会轻易带出来,先是试探。   宋夫人端庄得体,招呼着诸位夫人落座,夸着进来的千金们如何懂事。心底却在打量寻思,哪个与儿子是否合适,将来能否助力。   伯府毕竟大不如前,联姻要考虑的不少。她心中有自己的人选,待试探下,后面会与儿子商谈。   来做客夫人们也是心里有各自的心思,面上却一片其乐融融。总归找个机会相聚,成与不成,家中还有别的子女,指不定可以说成另一门亲。   她们在等,等着伯府的世子前来,近着瞧瞧这位年轻人的品行。   男宾在前厅,大都是龚家族里的,由龚文柏招呼。他平时没什么存在感,如今家中来了这么多人,也端了端自己家主的架势。然而,龚拓一出现,所有人看向了他。   那些个平日里的固执的长辈,眼中俱是欣赏。毕竟,世家子弟大多不上进,靠吃祖产,难得有这种人才一表的,更不提今上有意的栽培。   有个好家主带领,他们在族里也过得舒服。   家仆们换上喜气的衣裳,手里端的、肩上扛的,忙得脚不沾地儿。   相比于外面的热闹,课镇院实可说得上是冷清。四面院墙内,就屋顶上的家雀儿叫得欢。   后罩房,小小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   无双帮着盼兰擦了身子,涂上新药,叮嘱着一定忍着别乱动,否则又得扯开伤口。   “无双,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响?”盼兰后背倚着卷起的被子,眼神麻木的看着窗扇。   无双把手巾扔进盆里,血水在水中散开,她起身坐回床边:“夫人生辰,在花园里搭了戏台子,唱戏呢。”   盼兰眨眨眼,脸上青紫交替:“这样啊。”   这时,一个婆子推门探进头来看了一眼,见着两人在说话,遂将门重新关好。   “她是秋嬷嬷安排过来的,说帮着在这边端端水什么的。”无双解释了声,实则明白着呢。   让人过来帮忙做个幌子,其实是让人看着她,避免她擅自出去院子。   盼兰的情绪稳了很多,虽然还是常发噩梦,但是有无双在身边,心里很是安定:“我一直不敢再去想,差点和一只狗埋在一块儿。”   无双看她,这是第一次,盼兰提起当日的事。宋夫人发了话,这件事不许再提起,府里的每个人都闭了嘴巴。   “龚敦这个疯子,”盼兰牙齿打颤,眼眶红着尤带恐惧,“他说是我没看好他的狗才冲撞到表姑娘,是我的错,该陪葬,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无双帮着掖好被子,劝了声:“现在没事了。”   盼兰抽泣两声:“无双,你命好,有世子撑腰,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你大概不会懂,我想离开这里的迫切。”   “别说这些,”无双赶紧往屋门看了眼,小声提醒,“先把自己养好。”   很多人都说龚拓如何对她好,只是背后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再如何撑腰,她还是一个奴婢。她心里一直都十分清楚,这样的高门大户,不会给她立足之地。   最后站在龚拓身边的,必然是一个门户相当的女子,那是他的正妻,整座伯府的女主人。   盼兰睡下了,无双觉得屋子里闷,走到院子里,远处的鼓乐声越发清晰。   她走去井边打水,透过院墙上的漏花窗,正瞧着两个女子在径上走过。灰败的冬日,女子们身着艳丽娇嫩的衣裙,发间钗环叮咚,美得如花儿一样。   哪个会是龚拓将来的妻子呢?   无双搓搓双手,将水桶放下井去。可能是桶碰到井壁发出声音,漏窗外的两位姑娘看进来。   她赶紧别过身,留着一个背影给对方。   对方想来也没当回事,说笑着走远:“方才吓死了,原是个打水的妇人……”   。   这日之后,伯府重新恢复平静,家仆们日复一日做着他们的事情。   盼兰的伤口开始愈合结痂,冬天会好的慢,这里条件委实说不上好,而那个说来帮忙的婆子,当天晚上就回了原处。   她俩在这里,仿佛被所有人给遗忘,每日与空荡荡的院子相伴。   婵儿和巧儿偶尔会过来看看,从她们的嘴里无双得知,龚拓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可他,也像是将她忘了,没再招她回去。   他,开始议亲了吗?   两个小丫鬟刚离开,老旧的门又被人推开。   无双回身,以为是谁拉下了东西,刚想开口,就见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进来,双髻上扎着好看的珍珠丝带,水蓝色斗篷,整个看上去娇娇的可爱。   是龚妙菡,一进来就喊了声:“无双,你藏在这里啊?”   “小姐怎么来了?”无双迎过去,忍不住伸手摸着小姑娘的头顶。   龚妙菡小脸儿一仰,手抬得老高:“你答应我的小兔子罗帕呢?”   无双笑,多日来脸庞上的愁绪散去:“果然,躲到哪儿都逃不了还债是吧?”   “当然。”龚妙菡得意的扬起下巴,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龚家兄妹俩都有一副好皮相,龚拓自不必说,样貌随了宋夫人多些,每一处五官都恰到好处;龚妙菡现在没长开,两片腮帮子肉乎乎的,但可以预见以后长开了,必然是一个美人。   两兄妹当真是集了父母的好处来随。   这里没什么可招待的东西,又不敢让龚妙菡见到盼兰那副样子,无双只得把人领进正屋。   “这里真冷。”龚妙菡打了个哆嗦,看看屋里,依稀有着三年前的回忆。   无双回后罩房取了帕子,回来给小姑娘塞进手里:“小姐记着,咱俩账清了。”   “嗯,清了。”龚妙菡煞有介事,然后跳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无双一看,这是人还不想走,便就过去陪着坐下:“小姐还有事?”   “无双,”龚妙菡眼睛眨巴两下,小脸儿认真起来,“我哥开始议亲了,我从娘那儿偷听来的,是黄尚书家的小姐。”   黄尚书家?无双想起,那本册子上是有个黄姓的姑娘,同是世家,的确门当户对。   这么快,既然人选有了,下一步就是两家往来商讨,定下亲事,很快安亭院就会迎进女主人。   那,是不是她以后就不必再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开始不把我放眼里了是吧! 第9章   正房这边久无人住,没有人气儿,静静的摆置着以前的老家什,整个昏暗的有些诡异,人坐着是越坐越冷。   龚妙菡首先憋不住,将帕子往袖子里一塞,从椅子上跳下来:“这里凉飕飕的瘆人。”   “小姐别乱说。”   两人走出屋去,无双想着把人送回向阳院。   “无双,我去打听下那黄小姐的为人,”龚妙菡歪着脑袋,稚气脸上满是认真,“希望是个好相与的,你以后也好过。”   无双心中一暖,龚家这个小姐平时娇生惯养的,甚至有些骄横,实则心底里比谁都善良。   “好。”她笑着应下。   “我说真的,”龚妙菡以为无双敷衍,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你信我。”   下面,小姑娘把所有的都说了出来。龚家、黄家浅浅试探后,彼此有意,是想进一步接触,两家的夫人便约好几日后一同去大佛寺吃斋,龚妙菡会跟着一道去。   当然这些就是表面的遮掩,目的是联姻。   “姑母也想去,我娘不让,为此姑母生气了。”龚妙菡说着,“本来整日往我娘房里去,现在都见不到人影。”   无双不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   要说龚氏生气,应该并不单是去不成大佛寺,而是心思落空罢?这就不得不提前几日的传言,胥舒容会成为世子夫人。   凡事总没有空穴来风,必然是有因的。   沿着石径往前走,天冷风大,无双牵上龚妙菡的手。   “无双,”龚妙菡拉着无双的手到自己眼前,小手指揉着女子手背,“你的手怎么皴了?多可惜,这么好看的手。”   无双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这府里做活的人没有一个是手漂亮的。她照顾盼兰这几日,总要洗衣打水,很容易伤到肌肤。   “无碍,回去涂上手脂就好了。”她笑着道,眼中透着温柔的光。   龚妙菡皱皱眉,小声问:“我哥不要你了吗?”   无双呼吸一滞,心头像是被刺扎了下。   最近,她还是能听到关于龚拓的一些事,除了议亲,还有今上的有意提拔,说是年后有重要之事交于他,率使团出使北丘国。   可见,他很快会仕途高升。   这时,不远处游廊下来一人,定睛一看,是几日不见的龚拓。他步伐沉稳,衣着规矩,一张俊脸表情淡淡。   “世子。”无双对来人弯腰作礼,螓首垂低,双手缩进袖下。   龚拓嗯了声,视线在她柔顺的面上扫了眼,随后大手落在龚妙菡头顶:“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不在房里温书,明年能进书院吗?”   “没,没有乱跑。”龚妙菡心虚嘟哝着。   整个伯府没有她怕的东西,娘那里不必说,爹也疼爱,唯独怕这个哥哥。原本还想帮无双说两句话,这下全压回了舌头底下。   “走,”龚拓语气一顿,“回去我考考你。”   这话他是对龚妙菡说的,后者一听小脸儿垮了,哪还有刚才的机灵劲儿。   无双站在原地,目送龚家兄妹离开,冷风直冲她的脑门,浑身冻了个透。待再看不见人,她这才转身走去避风的地方,耳边总回响着龚妙菡刚才的话。   。   离着年节越来越近,无双留在课镇院已经十几天。   盼兰的伤好了很多,在无双的照料下,轻的地方已经开始褪痂,整日里痒得厉害。   起先,盼兰只以为多年姐妹情,无双过来帮她。可现在她能下地,可以自己照料自己,然而龚拓还没有让无双回去,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奇怪起来。   “昨日的时候外面吵得厉害,如今倒静下来了。”盼兰开口,站在窗边往外看。   无双坐在床头,穿针引线,正缝着一件絮棉比甲,闻言抬了头:“夫人昨日去大佛寺上香,要留在寺里两日,动静大是在搬要带的东西。”   盼兰回过身来,消肿后的脸俨然瘦脱了相:“这么冷还去寺里?”   府中有佛堂,要礼佛也方便,放在以往,也是选天暖的春日去寺中。大腊月的,还是近年关,此举着实奇怪。   “你在房中不知道,”无双垂下脸,嘴角想勾出一个笑来,“夫人同去的是黄尚书家夫人和小姐,可能……”   嘴里莫名一涩,软唇蠕动两下送出下面的半句话,“是以后的世子夫人。”   屋内一瞬间静下来,盼兰仔细看去无双,并未在人的脸上看出什么。先前她还说无双命好,世子给撑腰如何……   心中陡然悲凉,结合自己的经历,她现在不会天真的幻想,这贵族世家之内有什么真情实意。   “无双,那你以后……”盼兰问不下去,她外面至少有哥嫂,可无双孤身一人在世上,是不是到死都会困在这儿?   “我?”无双笑笑,扬起明艳的脸蛋儿,“我和你,都会出去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自然而简单。   盼兰愣住,随后点头:“嗯,到时候离开京城,无双你跟我和大哥,咱们回去我们老家。”   好像是看到了那一日,盼兰高兴的讲着记忆中的家乡,城南的大湖,每到夏日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有山有水,还有好郎君。   情绪感染到无双,她放下针线,干脆也数着指头算起来。赎身会花掉多少钱,剩余多少,买一间小院……   “还要嫁一个好郎君。”盼兰坐去人身旁,填了一条。   “嫁人?”无双咀嚼着两个字,心中微微触动,不由想起了龚拓。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心底深处总是盘固着某种情节。跟他的时候还是豆蔻少女,身子给了他,要说没幻想过有一份长相厮守那是假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双一笑,抛去脑海中那些,站起身来:“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药。”   盼兰现在已经换了药,算算时辰,出门办事的阿庆应该回来了,无双想着过去那边,把药取回来。   “多穿点儿。”盼兰叮嘱一声,送人到了门外。   药放在门房,无双一路走去。   路上碰到那位懂些医术的老仆,她与人就盼兰的伤聊了两句。老仆说,幸亏是盼兰碰到她,不然现在尸骨已经躺在乱葬岗。   拿到药,无双多给了阿庆几个跑腿儿钱。见人脸上挂着个掌印子,关切问了声。   后者笑眯眯的接下,无奈说是方才挡了姑奶奶的路,被龚氏赏了一耳光。下人挨打不是稀奇事,不能追究,咽到肚里也就是了。   阿庆还说,今日夫人就会回府,毕竟外面乱,难民又多,不如回来安稳。   无双听了,便想大概是议亲之事顺遂。那么,龚拓应该也与那黄小姐见过了罢,心中是否满意?   就这样,她怀揣着些许心事,沿着来时的路往课镇院回去。   天色朦胧,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院门开了一道缝,离开前明明关上的,而这里也不会有人过来。   正想着,突然子院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无双哪敢怠慢,当即提着裙摆往回跑。   她一把推开院门冲进去,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院中,盼兰被一人踩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挣扎,嘴里呜呜不清,另一人手里高举着马鞭,眼看着就要落下。   “住手!”无双大喊一声,柔柔的嗓音变尖。   正在行凶的两人似是没想到有人突然进来,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往墙边阴暗处看去,似在请示着什么。   顺着两人的视线,无双看见了站在暗处的龚敦。后者并不慌张,施施然走出来,面色阴郁。   “无双,本公子劝你莫管闲事,”龚敦瞅了眼地上的盼兰,冷哼一声,“她是我院里的,我要带她回去!”   他一身酒气,脚步有些发虚。   “呜呜……”盼兰眼神灰败,带伤的身子根本无法招架。   无双见此,极力稳住心神,看向龚敦:“大公子,你现在该在庄子,擅自回来,夫人可知道?”   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此刻跑出门去呼喊,会不会被人听到?不太行,课镇院现在冷清,周遭根本没有人,更何况龚敦就在几步外,一个男人的动作定然比她快;而且,她怕自己一跑,龚敦狗急跳墙,打死盼兰,到时候谁说得清?   “自己家还不能回?”龚敦可不想废话,他堂堂一个伯府公子被赶去乡下,还不是拜面前两个女人所赐?还有他精心养的爱犬,废了他多少心血?   如今,龚文柏不在京中,宋夫人去了大佛寺,就算要了这奴婢的命又如何?   只是突然出现的无双打乱计划,看着这荒僻地方,他眼神更加阴郁几分。   无双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跑,龚敦大步追上,一把揪住她的手臂,手上去就想捂住她的嘴。   现在这般就是拼,男女体力悬殊,她想也没想张嘴咬上龚敦的手,趁人松动,手里的药包用力扔出了院门外。   龚敦大怒,伸手去掐无双的脖子。无双何其明白,脖颈被人捏在手中的可怕,身子灵活一闪,躲过那只粗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推向龚敦。   看似强健,实则绣花枕头的龚敦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哀嚎一声,目眦欲裂:“把她给我摁住!”   一个随从赶紧上前扶住他,暗道一声事情闹大了。   下一瞬,另一个手下将院门关上,整座院子被彻底隔绝。   无双也不干等,跑过去扶起盼兰,连拉带拽的一起跑进正屋。   “无双你别管我,自己快跑!”盼兰哭得哑了嗓子。   无双苦笑,丢下她不是看着她去死?   龚敦现在倒是不怕了,院子就那么点儿地方,两个弱女子能跑去哪儿?   “去,小点儿动静。”他盯着正屋的门,要不是时间紧,还真想折磨一下她们。   两个手下听了,却是不敢动。   “快去!”龚敦没了耐性。   屋里,隔着一道门板,无双对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浑身发冷,龚敦真敢在这里放肆?   “谁敢进,”她呵斥一声,“这是老伯爷的屋子,伯爷和世子仁孝,你们擅闯就是坏了规矩,也别想好过。”   世家大族总有些独特的讲究,尊崇祖先,希望基业万年长青。是以,课镇院才这样一直好好守着,也怕动了伯府所谓的气脉,家中起灾祸。   所以,龚敦的两个手下才顾忌,说起来,这课镇院是禁地。屋中的摆设更是一直没变,他们冲进去怎么会一点破坏没有?就像无双所说,他们到时候说不定被打断腿。   “公子,您喝醉了,何必跟俩小娘子计较?”一个人看着龚敦,试图劝说。   龚敦一瞬间犹豫,他不怕别人,但是龚文柏和龚拓他总要顾忌着。可是酒气上涌,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废物,两个女人都治不了,出了事有我!”   怎么,他教训自己的奴婢还不成?   三个男人在外面撞门,单薄的门扇自然抵挡不了多久。   无双推着桌子挡住,用尽力气,连盼兰也咬牙抵挡。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门板咔嚓一声断开,破碎着砸在地上,门外是龚敦阴戾的脸。   两个手下攥着绳子冲进来,顺势就要往盼兰的身上套,拖着就走……   “砰砰砰”,此时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拍得震天响,大声喊着:“无双姑娘,把门打开!”   无双正被龚敦拦着,听见喊声立即看去院门,火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   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会跑的,不要急,快了。 第10章   很快,两个身手利索的护院翻墙进来,一眼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是刚从庄子回来的大公子,正指使两名小喽啰将一个婢女往外拖。眼看人喊的撕心裂肺,头发散落,要被勒死的架势。   屋里,无双推开身龚敦,颤着手将绳索从盼兰身上解下,后者受到惊吓,加之伤没有好,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她抱着盼兰,眼睛看去大开的院门,提着的心并没有放下去。   一点点的生机被她抓住,就是帮着跑腿儿买药的阿庆。她回来前对人说,脸上带着伤不好看,课镇院这里有化瘀的药膏,让他一会儿过来拿。是以,她把药包扔出去,就是想让阿庆发现。   只要撑到宋夫人回府,龚敦就不敢再做什么。   而下面会怎样,就要看宋夫人会如何处理。   向阳院。   宋夫人脸色难看,一路回来疲累,还没进门糟心事就找了上来。   “大公子真是越发大胆了,这府中没有规矩了是吧?”她实不想管这些烂事儿,加上那跪在门外的陈姨娘哭哭啼啼,心里甭提多烦躁,“怎么无双去到那儿,麻烦就跟去哪儿?”   秋嬷嬷在一旁站着,轻声回道:“也不怪她。大公子喝醉了酒,想起那条死狗,就去了课镇院。”   宋夫人瞥了眼,鼻音一声轻哼:“为一条狗砸了课镇院?出息!”   “夫人,看时辰世子快回府了,无双掺和在这件事里,她是安亭院的人,您看……”   “不省心,”宋夫人烦躁的扔掉佛珠,“回来的话,将人请过来。”   闻言,秋嬷嬷往后退开不再说话。伯府和黄家准备议亲,宋夫人看重此事,总想着顺顺当当办下来,谁知一回来就是乱子,也难怪人生气。   外面一阵嘈杂,是课镇院那边的人全来了这边。   冬天的夜又沉又冷,在外面待上一刻就会全身冻透。几个清闲的姨娘干脆打着请安的幌子,站在檐下看热闹。   无双挽好掉落的头发,发间只剩一跟发簪,另一根不知掉去何处。   龚敦此刻被两个家仆搀扶,一副伤重随时会晕厥的样子,口里咬定找到证据,证明盼兰之前偷过他房里东西,所以去拿人。谁知人非但不认罪,竟还对他上了手。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身高马大的,被一个柔弱小娘子动手伤到?首先,与陈姨娘不对付的几人先是笑出声来。   陈姨娘保养得当,透着中年美妇的韵味,闻言脸一白,更是恶毒的瞪了一眼无双。   “夫人,这俩奴婢好大胆,还请您给敦儿做主。”陈姨娘对着正屋就是一拜。无双是龚拓房里的人,她不能拿人怎么样,只能借宋夫人的手。   无双不辩解,静静站在那儿。   正房的门大开,宋夫人缓步走到门边,身后两个婆子抬着一张椅子摆在人身后。暖融融的垫子一铺,宋夫人坐了上去。   “事情我这边也知道了,”她手中捧着圆滚滚的手炉,扫了一眼院子,“都说过不准随意去课镇院,伯爷和世子不在府中,这个家更该安定才是。”   宋夫人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丝毫不提龚敦带人行凶的事,站在角落的阿庆都急得要命,这是想把事情不了了之?就像他挨了一巴掌,他们这些下人受了什么罪,都得和血吞下去。   “母亲,奴婢伤主是大罪,我觉得该报官。”龚敦可不管,这几天受的窝囊气是压不住了。   陈姨娘也在一旁帮腔,她的儿子还没有正妻,需要留着好名声,决不能背上虐杀家婢的污名。母子一唱一和,加害者俨然成了受害者。   座上,宋夫人垂下眼帘,被这一对儿愚蠢的母子气得不行。还报官?是嫌伯府的名声太好听?龚拓深受今上器重,如今正在议亲的阶段,闹出大动静有什么好处?   想到议亲,她这两日在大佛寺与黄家母女相处,黄家小姐温贤端惠,她心里满意。只是,人的样貌平淡些。   宋夫人往无双身上看了眼,大抵任何女子站在无双边上,都会被压得失色。她太美,美得近乎妖,若儿子继续留着她,会不会是祸害?   刚才她在屋里就一直在想,要说这件事最终就是她一句话,可大也可小。恰巧,无双也掺和在内……   正在这时,院门处走进一个人,暗色劲装衬得身形修长。他在门下站了一瞬,扫了眼院中,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包括刚才还在嚎啕的陈姨娘。   是刚下职归府的龚拓,他自阶上迈步而下,黑色靴底踩上院内的青石板,步子稳当厚重。   “母亲。”他站去正房外,对宋夫人请安。   宋夫人颔首,脸上颇带欣慰之色:“世子来得正好,坐下来帮着断断眼前这事。我今日从大佛寺回来,现在头疼得厉害。”   她相信儿子已经知道事情经过,身为将来家主,这后院也定然有他的眼线。   龚拓举止自然,脸上不见丝毫愠怒,经过院中时,更是谁也没看一眼:“家有家规,犯错受罚天经地义,谁也不能例外。”   他话说的公道,遂站去正房门外,身子一转,面对院中众人,而后坐上宋夫人旁边的木椅。   陈姨娘母子之间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虚意。龚拓办事向来公正,细查起来可就不单单是今日这一点儿了,当即心慌得要命,可现在已没有回头路给他们。   无双这里,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做事判断上,龚拓向来清明,凡事喜欢明明白白,只要他开口,定然能给盼兰清白。偷盗,本就是龚敦胡扯的事情,一查便知。   寒风从屋檐下擦过,留下一串鬼哭般的声音。   “无双,伯府的家规,奴仆不准伤主,你该知道后果。”宋夫人半天后开口,叹了一声。   无双双手抠紧,抬头露出清凌的双眼:“无双是奉命守护课镇院,自问无过错,盼兰也是。”   这个在场人都知道,也晓得龚文柏曾经下令,破坏课镇院正堂者当重罚,看守家仆有过失,照样重罚。说到底,是龚敦擅闯在先。至于说什么偷盗证据,半天了也没见到。   无双也深知,高门大户在意脸面,断然不会允许做出这种辱祖的大逆不道来。是以,道理是她们这一边的,不该受罚。   陈姨娘一边抹泪一边呵斥,句句都是奴婢上天了,教训主子了。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奴婢出身。   宋夫人眉间紧了下,不轻不重叹了声:“据我所知,大公子去课镇院,完全是酒后受人挑唆。”   “夫人明察,敦儿属实耳朵软。”陈姨娘期期艾艾,心里琢磨着这是对她家儿子有利?   “这样,”宋夫人话语一顿,往院中一扫,“将带坏大公子的两人各打三十板子;大公子嘛,伯爷回来自会处置!”   一语毕,底下鸦雀无声。等了一晚上的结果,居然是这样。   无双抬起脸,满眼的不可置信。课镇院的事,多少双眼睛看着,哪怕叫出一两个人问问,就会知道真相。   “夫人,”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打颤,一口凉风呛进嘴里,“盼兰她没有……”   “无双,盼兰伤主真真切切,”宋夫人声音一冷,可能是手炉炭火太旺,指尖烫了下,“不过念她身上有伤实在可怜,年前不准她再出课镇院。”   她是当家主母,底下没人敢反驳她,于是口气松了松:“年节将至,都安稳些,再有下次,可没这么轻松了。”   话音甫落,秋嬷嬷适时站出来:“夫人累了,大家伙儿各自回去吧。”   无双嘴角张着,被堵回去的话语冻散在寒夜里。盼兰现在还躺在课镇院,旧伤未好又添新的,心中该有多不忿?   所以,他们什么都不问,即使心里清楚事情始末,还在这边装腔作势的摆出一副看似公平的场面。其实,自始至终,在他们心中早有了抉择。   跑来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悻悻离开,有那些早已麻木的姨娘们,也有那些原本心中抱着期待的家仆们。   这便是现实,哪那么多公平给你?   很快,院子里变得空荡荡,龚妙菡被婆子揽着,强行带回了厢房。   只有无双还站在那儿,风吹着她额前碎发,身形摇摇欲坠。她看去座上端正的男子,他清淡的目光亦在看着他。   “世子,”她喉间发涩,往他近了两步,“盼兰差点被害死,你查一查……”   她看着他,希望他至少说一句公平话,他是世子嘛,话有分量的。   夜静下来,男人一步步而来,袍角上的暗纹若隐若现,以及熟悉的清冷气息,到了她的面前。   她急着拉上他的袖角,眼中闪着期待的亮光。   “跟我回去。”龚拓声音淡漠,一如现在的凉风。   这是这些日子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无双抬头看他,不知为何,眼角冰得厉害:“回去……”   眼前发黑,她这才清楚过来,他不会帮她查什么真相。他的清明端正只是用在他的前途上,用在对他有利的地方。   是了,他现在仕途大好,今上赏识,而且在议亲,他需要一个安稳的伯府,不想让事情闹大。他啊,是贵族,凭什么会在意一个奴婢的死活?   “如果,”无双嘴角发抖,麻木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有一天,我也不明不白死了呢?”   这句话有些晦气,可也是事实。就像如今的盼兰,还有之前一起进府的姑娘们,凭什么她就不会碰上?   “莫要胡闹,”龚拓沉了脸色,伸手去攥她的手腕,“你,不一样。”   无双双脚一退,躲过了男人的手。不一样?不,一样的。   她和盼兰一样,生死掌握在这些主子们手里。她与龚拓,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他可以宠她,但不会站在她这边,他们之间是对立的啊!   多年来,心中那些残存的情分,此刻分崩瓦解,化为齑粉。   心就这样凉透。   “无双!”龚拓声音带着凛冽,又像是警告。   无双下意识缩了下身子,是骨子里被他掌控太久的反射。她咬了咬唇,在他越发难看的脸色中后退。   她快速转身,风一样跑去正房外,那里宋夫人受不了冻,早就回屋,婆子正在收椅子。   “夫人。”无双对着屋里喊了声,软嗓失了声调。   良久,宋夫人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何事?”   “课镇院之事,无双亦有过错,”无双半垂着脸,屋里灯火映出一张娇媚的面容,“从今往后,无双甘愿留于课镇院。”   作者有话说:   看透了,就反抗吧。亲妈表示,女鹅你不用惯他。   今晚12点还有一更,明天就不更啦,后天周五九点继续。 第11章   宋夫人坐在软榻上,那个发烫的手炉搁在一旁小几上。   适才发生的一切,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关于后院之事,她有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也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一家主母最后出来象征性说两句,了结就行。   她手里转着佛珠,心中思忖着。无双说要留在课镇院,意思是以后不再跟着龚拓。   “你想好了?”宋夫人端正身子,看着屋中静默站立的女子。   无双抿唇,轻轻嗯了声。   一旁,秋嬷嬷端了盏热茶送进宋夫人手中,目光往无双看了眼,有心提醒一下莫要置气,奈何女子始终不曾抬头。   宋夫人手里捏着茶盖,刮开盏中的浮沫,眼帘垂下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原本,她总担心龚拓一颗心思系在无双身上,将来对正妻冷落、添堵,是以是想过打发掉无双。   可今日这事,她看得真切,龚拓就坐在自己旁边,眼看着伺候他五年的女子身陷困顿。无双开口乞求过,他不为所动。   五年,总归是有情意的吧?宋夫人内心叹了声,果然,龚家的男人皆是无情冷漠。想起了自己,刚嫁给龚文柏时,心中何曾不抱着美好的期望,夫妻恩爱,白首相守……   龚文柏是宠爱那些美貌姨娘,可从来知道分寸,没人能撼动她的主母之位。是她多想了,龚文柏都知道的道理,龚拓怎能不知?他知道利害关系,宠爱无双,大抵就是喜欢她的颜色。   如此,她心中生出一丝怜悯,同为女人,她大概了解无双此刻的失望。   “无双,”宋夫人口气轻了些,抿了口茶,“这事我做不得主,你是安亭院的人。”   无双依旧低垂着脸,不说话,执着的站在那儿。   宋夫人放下茶盏,叹了声:“也罢,课镇院你帮着回去收拾下,后面看世子的意思罢。”   说罢,对着秋嬷嬷摆摆手,后者会意,引着无双出了房门。   夜色深重,天幕上点缀着几颗金星,那样遥远。   秋嬷嬷看了眼始终不语的无双,小声开口:“回去罢,有些东西咱挣不过。忘掉这一茬,等年节,来夫人这边求个恩典。”   “嬷嬷?”无双看着对方,琢磨这话是不是在指点她。   然而对方再没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无双走到院中,这里已经没了龚拓的身影。她今天反抗了他,是第一次,奇怪的是觉得心中某处松快了一些。   她惦记着盼兰,来向阳院之前,人还在昏迷中,也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她加快了脚步,沿着幽深的石径往回走,脚下踩着冰冷的石板。   身旁的假山在黑暗中越发狰狞,像是要吞噬人的恶兽。   她并不后悔自己在向阳院的决定,也更加看清了、坚定了一些事情……   “嗯,谁……”   冷不丁,一只手从后面拽上她的小臂,无双下意识惊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的随着对方力道扯着走。   她脚步踉跄,伸手就去抓假山,指尖擦过石头,没有抓住,继续被带着走。   前面的男人迈着步伐,试着身后那点微不足道的抗拒,手里更紧了几分。   “不,我不回去!”无双用力想停下双脚,只一息的功夫就知道人是龚拓。   她像一只挥舞爪子的猫儿,想要从人的手下逃脱。   龚拓停步,薄唇抿平,手一收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垂眸看着极力想挣脱的无双。以往的乖巧顺从此刻尽数不见,就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不回去?”他声调冷冽,轻飘飘送出三个字。   无双手腕被钳住,只能站在他的身前,视线中是她在熟悉不过的男儿胸膛:“奴,以后想留在课镇院。”   静夜中,清凌的声音明显又好听,每个字都明明白白。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气,强烈的压迫感让她缓不上气,但是脊背仍旧挺直,随即扬起脸与他对视。   “呵,”龚拓鼻间送出一声轻笑,随后笑开来,胸膛震动着,“无双这是闹小性子?”   无双皱眉,试着抽手,仍旧未果。在他手里,她的那点儿力气委实不算什么。   龚拓干脆一手揽上她的腰肢,稍一使力就带来身上,许久不曾这样碰触,心里起了念头。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也是他一日日看着、养着,到了如今的模样,每一处都深得他心。   他去揉她的腰窝,试到她的颤抖,继而有些哄诱的意味:“成吧,你要怎样?”   “我,”无双说不出心中滋味,轻声说,“只是想活着。”   “嗯,长命百岁,届时你我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龚拓笑了声,恍然觉得好像看见了几年前的小丫头,纯稚、透彻,问着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一起长命百岁?   无双袖下手心掐着,试到一丝疼意。他真想过和她一起白头吗?   “天冷,”龚拓双手扶在她的肩上,耐心垂眸与她对视,“我去了两日老虎山,如今大晚上从外城回来,还没用过膳。”   从他的话里,无双抓到了一个信息,既然他两日都在老虎山,那就是没去大佛寺,没与黄家小姐见过。可他对她说这些做什么?她方才只是想要他给一句公平话。   如今被他抱着,熟悉的在她身上试探,心里却越来越冷。   “随我回去,你是我的人,没人敢欺辱你。”龚拓口中满满的自信,“无双也饿了吧?”   轻柔的关心询问,这样的多情郎君会让多少女儿家倾心?可无双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听。   所以,他给她的从来只有一条路,以色侍人。若她拿不到卖身契,余生只能靠龚拓,变成和后院那群姨娘一样……   她眼发酸,眸中蓄了水光,一颗泪珠从眼角掉下。   微烫的泪珠砸在男人手背上,他嘴角起了笑意,双手捧上她的脸颊,拇指肚去揉她的眼角:“知道怕了?”   “嗯。”无双点头。   怕了,但是也看清了。   无双使尽力气,从龚拓的怀里挣脱,连着退开几步,在他惊诧的反应中,一字一句:“世子早些回去罢,奴回课镇院了。”   “奴?”龚拓不可置信,眸色冷了下来:“无双,适才的话没听进去?”   他不明白,一向顺从的女子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就算之前让她留在课镇院,可他现在不是来领她回去了?更不说,还与她哄了那么些话,他对谁这样过?   “奴告退。”无双屏住心神,对人规矩行了一礼,随后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龚拓站在原地,眼看着那抹纤弱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他垂下的手背到身后,面上有些阴沉。   。   无双回到课镇院,婵儿一直守在这儿,见人回来赶紧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着床上睡去的盼兰。   “辛苦你了,赶紧回去罢。”无双想着要给人捎些什么做感谢,遂往那张旧桌走去。   婵儿上去将人拉住:“双姐姐,你哭了?”   她心里一直是羡慕无双的,因为人那样温柔和气,那样完美,对她和巧儿很好,完全不像府中别的姐姐。可人如今泛红的眼眶,每一步都走得无力,像是被人抽了魂儿去。本就纤瘦的身子,好像随时倒下一般,她见了很心疼。   “没事,适才迷了眼。”无双扯扯嘴角,勾出一个浅笑,“没有点心了,下回过来给你。”   婵儿鼻尖一酸,嘴巴跟着嘟了起来:“嗯。”   婵儿走了,屋里静了。无双守在一盏灯前,手指在桌上写着什么,是在算账,想知道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可是最重要一点,要主家同意才能赎身。龚拓定然不会答应,那么还是宋夫人那边吗?适才秋嬷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算了一遍又一遍,想走,走出去以后呢?去哪儿?拿什么营生?每一处都要算得清楚才行,单跑出去没用,还是要有立足世上的本事。   龚拓有句话说得对,她困在伯府太久了,已经和外面隔绝。   灯火温暖了她的脸,心绪也渐渐安静下来。觉得自己方才对龚拓掉泪有些离谱,本以为这么多年,已经学会控制情绪。   她的手掌在桌面上抹了下,像是擦掉刚才那些虚空的笔迹。随后看去盼兰,眼下先让盼兰好起来,到时候一起离开。   这日之后,课镇院真正安静下来。   龚文柏知道这件事后,一番大发雷霆,顾不上疼爱新领回来的美人儿,将龚敦一顿重罚,让人带去了外地,无令不得回京。他这辈子没什么功绩,还让这个不孝子砸了老爹的院子,再不做点什么,哪还有人把他放眼里?   当然,这些事是暗中做的。课镇院被砸的事,自然不能传到外面。   宋夫人更是放出话来,以后未经允许,谁都不可擅自去课镇院。   这样,无双和盼兰的日子算是好过起来。盼兰苦笑着说,这是因祸得福,顶着一脸淤青,看起来有些滑稽。   自己在伯府受了多少委屈,但是送出去给鲁安的家书,盼兰总是报喜不报忧,还会捎带上点儿钱出去。   无双见盼兰身上淤青总是不散,便去寻马厩中那位懂医术的老仆,偷着给人塞了一瓶酒。   后者欣然收下,往太阳地儿里一坐,打开话匣子,讲着自己知道的土方子。冬天淤伤不容易散,可以折些槐枝回去熬水,服下后会疏通身体脉络。   无双道谢,随后回了课镇院。不用伺候龚拓的日子,似乎轻松许多。   刚进院门,就看见盼兰等在那里。   她见到无双,一脸的欢喜,眼睛里的光芒藏都藏不住,一把拉着无双进了屋。   无双见盼兰小心把门关上,而后从床边枕头下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塞来她的手里。   “无双,我哥打听到了,”盼兰声音很小,咧嘴笑着,“这里是赎身需要准备做的,里面写得清楚。”   无双低头,小小纸片陡然生出分量,压着手心:“赎身。”   “对,”盼兰高兴的拉着她的手,“一起走,离开这儿。好吗?无双。”   无双感受到盼兰身上的喜悦,经历过前几日的生死,放谁身上也会想要逃离这儿。   一辈子做附属于主人的奴籍,和拥有自由身的良籍,当然是后者。   “还有,你上回给哥哥的东西,他帮着去问过,”盼兰又道,挎上无双手臂笑着打趣,“没想到,无双还是个小富婆。”   无双看着盼兰,明白人所说的东西,就是上回带出去的首饰,鲁安帮着去当铺打听过价格。   “怎么样?”她问。   “不少,绝对够你赎身。要不要出手?我给哥回个信儿。”盼兰眨眨眼,不由感慨一声,“世子对你也算大方,那几样首饰不是次品。”   有时候主子给的赏赐,能看出对这个人的态度。比如龚敦那样的,别说恩赏,不搭上命已经烧高香了。   无双垂眸,没有回答。若是将首饰当掉,就能换到赎身的钱吗?   盼兰见她犹豫,摇摇手臂:“要是舍不得当,就拿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更新在周五上午九点哈。 第12章   两人同是伯府的奴婢,但又有不同。   盼兰知道自己出去了有家人投靠,无双则是孤身一人,万一韩家那边起了心思,再把人带回去……还有一点,无双是龚拓的侍婢,最终离开要他的首肯。   相对为外面未知的漂泊,无双呆在世子身边更加安稳,如果是不像龚文柏的后院这样乱的话。   “我觉得先这样,”无双嘴角翘了下,眼角处躺着柔和,“首饰不急于出手,最好是等过年后。”   盼兰嗯了声,心里知道无双有自己的打算。   无双拉着人坐去床边,窗纸透进来的微光,朦胧了她好看的脸:“年底事多,有些人家会特意去当铺查,有没有自己丢失的东西,继而将偷盗之人揪出来。稳妥的话,得过了年后,左右不急于这一时。”   年节近在眼前,这期间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毕竟,她的那些首饰,都是出自龚拓那儿,万一他发现也是麻烦。   “还是你想得多,”盼兰点头,觉得自己也不该表现的太明显才好,遂笑了笑,“刚才看你犹豫,还以为你不想走。”   “我?”   盼兰嗯了声,听了无双方才的话,心里压着的那点事儿也就吐了出来:“宁做穷□□,不做富家妾。无双,你可以找个好夫君,一辈子相敬如宾。”   话很直接,却也没错。   “别说笑。”无双抿唇,眼中轻一闪烁。   她这样子,会有人愿意娶吗?真平等相待的夫妻。白首相携,大概是每个女子一生中最大的期望。   离开罢,这里给她的只有束缚。   她走到窗边,就着外面进来的光亮打开了信纸,薄薄的纸张上是清晰的字迹,一看便知是鲁安托人写的,每一处都很详细。   盼兰不识字,凑在无双身边,好奇的看着信:“上面都写了什么?”   无双唇边一抹软笑,透着红润的色泽,最先抽出下面的那封家书:“我给你念念。大哥说,银子还差一点儿就凑齐,你的小侄儿如今有五十斤了,壮实着呢。还有……”   她瞅了眼盼兰,眼睛弯成一双月牙儿,明亮清浅。   “还有什么?”盼兰性子直,丝毫没发现无双眼里的笑意。   “说啊,”无双把信往盼兰手里一塞,故意高了声调,“嫂子帮你相中了一位郎君,人品不错,父母安好。”   “无双,”盼兰跺了下脚,羞赧的双手捂住脸,小声呐呐,“不准笑我。”   无双笑,随后看着另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的说关于赎身事项。首先便是清晰的写着,大渝律法关于脱籍的认可,奴婢若能有足够的财力为自己赎身,可回良籍。此前,必须得到主家认可,并愿意去官府证明,除去奴籍。   她一字字的看完,最后盯着“主家”二字。银钱已经有了,就看这份主家的恩典了。   前院叮叮当当的,是匠人在修理被龚敦撞坏的门和桌椅,要锯木板,量尺寸,成型,上漆,年节前必须赶制出来。   动静在后罩房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盼兰趴在床上翻找着,没一会儿抱着一件衫子过来,往无双面前一送。   “怎么了?”无双盯着粉紫色的衣裳,摸了摸料子,挺滑的。   盼兰将外衫抖开,直接给无双披在身上:“给你的,我现在不能出门,你穿上,衣裳颜色鲜亮,我看着也高兴。”   无双任由盼兰给自己套上这件新的外衫,有很久了,她没有在人前穿这样鲜亮的衣裳。是高兴,知道了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那就朝着去。   。   过晌的时候,阿庆跑了一趟课镇院。彼时,无双正挎着篮子出来,在院门处碰到。   “双姑娘,有人找你,我让她等在西偏门那儿,你去看看。”阿庆十五六岁,平时里能说会道,跑腿儿也利索。   无双往西面看了眼,眼中泛起疑惑:“没说是谁吗?”   “说姓韩。”阿庆回了句。   韩家?无双想到了韩承业。想了想,后面提着篮子往西侧门走去。   西侧门平时没人进出,开春儿的时候,大多通过这里往府里运些花苗、肥土之类。阿庆把人安排在这里,也是想的周到,怕扎眼处被人瞧见找麻烦。   阿庆开了门,便在不远处等着。   无双拉开那扇铁门,吱嘎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听到动静,原本坐在外面石阶上的人当即站起来,两步就跑到门边。   “无双,你怎么才出来?”来人四五十岁,是个身材臃肿的妇人,头上扎着根枣皮红发巾。   无双眉头皱了下,万没想到找她的居然是克氏,那个当初将她卖掉的表姨母,眼中瞬间淡了几分。   克氏权当没看见无双的冷淡,翘着脚往门内看:“我刚听有男人和你说话,是世子吗?”   看她那架势,不是无双挡在门边,怕是人早就走了进去。   “姨母找我?”无双淡淡问了声。   克氏一双贼眯眯的眼睛往无双篮子瞅了眼,见是空的心下失望,遂双手往袖子里一揣:“你这丫头上次说回去,也没见着你人,这不家里惦念,你姨夫并那俩表哥,都让你回家住几天。”   说着,抬眼打量自己这个表外甥女。这样清透的水晶人儿,总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难怪会被世子一直养在房中。   “瞧着你瘦了。”克氏的话尽是些好听的,端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无双无意与人纠缠,意欲转身:“我还有事要做……”   “无双,”克氏赶紧将人拽住,笑得挤没了一双三角眼,“年关了,你也知道年头不好,咱家没甚进项,想从你这里拿些银子拿回家贴补。”   无双看她,心中觉得可笑。   “姨母哪里话?双儿这里没有你的银子。”她嘴角浅浅张合,清凌的脸蛋儿上没有一点情绪。   明明是克氏欠她的,反倒还厚着脸皮来要贴补,有这种道理?   克氏面色一沉,嘴角好容易维持着难看的笑:“不为别的,你二表哥明年春闱,想想看,咱不得先提前打点?”   见无双不为所动,她的肿胖身子往前一凑,硬挤道门边,小声道:“他若中举,那就是官,到时候也能帮衬到你。你安心伺候世子,世子喜欢你,将来抬成个姨娘,有了孩子,咱家还怕不被旁人高看?”   克氏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字字句句儿子以后的仕途。   无双抬眼望天,似乎她这一辈子就该吊在龚拓身上。什么姨娘、孩子,克氏的自以为是罢了。她在伯府什么位置,自己不清楚?   “姨母,二表哥将来出人头地,让人知道他是用我的银子,怎么着也不好听,是吧?”无双话语轻轻的给堵了回去,随后手推上门板,想要关门,“今日与你见面是想说清,我这里没有银子给你,现下没有,往后也没有。”   眼见无双想走,克氏蹭的伸手挡着门,一把攥上她的小臂:“慢着,我可知道你兄姐的下落……”   无双动作一顿,深深看进克氏眼中,想探出她话的真假。   “别再找我。”她不客气的抽回自己手臂,不去相信克氏,手里利落的上了锁。   克氏白跑一趟,气急败坏退开几步,张嘴隔着门板咒骂:“以为自己能新鲜几天?等人老珠黄了,看世子还会要你?最后不就是个最下等的粗使妈子。”   无双脚步一顿,下颌一扬:“且放心,即便那种田地,我也不会不要脸皮的登姨母家高门。”   说罢,她再不停留,交还给阿庆钥匙,提着篮子往小径深处走去。   兄姐?无双心中念着这两字,猜测克氏说的话是真是假。   当年逃难,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她最小,体质又弱,是一直被照顾的那个。后来母亲没撑住而去世,兄姐照顾她继续走,结果遇到山匪乱民,慌乱中她掉进水里被冲走,自此再不知兄姐下落。在韩家等了大半年也没等到,便知是凶多吉少。   她深吸一气,意识到自己离开的事,也要把韩家算在内,莫要让他们在缠上自己。   便想着这些,无双来到后院的墙边,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想折一些枝条回去,熬水给盼兰喝,让她淤伤尽快好些。   还有些光亮,夕阳将墙头染成橘色,风大了,摇晃着光秃的枝丫。   无双掰下一根枝条,随后蹲去地上,拿着剪刀修剪成三寸长短,这样的大小方便放进药罐熬水。   她蜷起身子抱着双膝,下颌几乎磕上膝盖,露出一截优美细腻的脖颈。   心中想着赎身这件事,待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视线里依旧出现了一方袍角,上面的纹路是她熟悉的。   她扬起脸,风吹着眼睛半弯,软软的唇微张。一瞬,呼吸凝住,手指被刺扎了下。   龚拓居高临下,瞅着蹲在地上的无双,柔柔头发落在肩上,穿了一件好看的粉紫色衣裳,他没见过的。   明明还是他那个温顺的宠婢,可感觉她在离开他的掌控。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   “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女鹅不是举目无亲。 第13章   无双攥着一截槐枝,碎发扫着细眉,单单是看人的眼神就带着媚意,眸波流转,楚楚动人。   她出脱成如此模样,有她自己的天生丽质,也有龚拓刻意的打磨,将她完全按着自己的喜好养成。可以说,无双的一抬手一投足,都是按着他心意来的。   所以,她是他的,怎么可能脱离掌控?   龚拓暗笑一声,盯着女子,等着她开口回他。   “嗯。”无双淡淡一应并不作答,垂下头,放下手里东西准备起身作礼。主子嘛,规矩她记得。   还不等她动作,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阻止了她起身。   是龚拓,他自己蹲了下来,在无双面前:“谁让你来做这些?”   他皱了眉,盯着那双自己相当喜欢的纤手,如今竟然做这种粗活?养在他屋里的时候,她可不用做这些。   无双还不及回答,就被他抓过手去,指尖上冒着一颗血珠,正是方才被槐刺扎的。   “世子?”她抽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别动。”龚拓眼皮一抬,两个字咬得清楚。   身体的记忆总是先做出反应,无双一怔,待反应上来,指尖上被龚拓挤着,放出了积着的废血。   她抽回手,顺势站起来退开两步,抿唇不语。   龚拓抬头,盯着离开身侧女子,有那么一瞬,他想伸手把她抓回来。也不明白,她这几日在犟什么?单纯是因为那个课镇院的奴婢,还是别的?   “课镇院的,是叫盼兰?”他问。   “是。”即便离着两三步,无双还是能看清对方的每一根眼睫,长而密。   龚拓撩开衣袍,站起身:“我安排个人过去,同她一起打理那儿。”   无双垂首,看着自己脚下的一点地方。从最开始见到龚拓的诧异,到现在心里已经平静。听他这话的意思,是想另找个人去课镇院?   见她还是不说话,龚拓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风带来她身上的香气,是百馥香露,用够了分量和时日,她这辈子都会带着这份香气;还有她的性子,向来都是顺从他的。   “在想什么?”他问,来了这些时候,说话的只有他。他的意思这么明显,凭她的聪慧不会听不出。   无双当然知道龚拓的意思,无非是说盼兰那边有了人,她跟着他回安亭院。回去,继续做他乖顺听话的宠婢。   “奴婢该回去了。”她从地上提起篮子,柔顺做了一礼。   龚拓眼睛一眯,一抹阴郁滑过。幽深的瞳仁上,是女子紫色的衣裳,腰间扎的带子随风扬起,勾勒出那截细腰。   她真的不听话了。   “双姑娘!”远处一个人跑过来,遥遥喊了声。   是阿庆,肩上扛着一根钩子,是怕无双折不断槐枝,特意找了来。还不待跑近,他就顿下脚步,张着嘴生生憋回了剩下的话。   “世子。”阿庆赶紧放下勾子,恭敬对着龚拓弯身行礼。   龚拓扫了人一眼,回看时,无双已经轻步离去,留下的不过一点残余的香气。   “她在做什么?”他看去地上的树枝。   阿庆眨眨眼,哦了声:“双姑娘在折槐枝。”   “我看不出来?”龚拓语调发冷,瞳仁更是没有一点儿温度。   大冷天,阿庆后背冒出一层汗,咽了咽口水:“槐枝熬水服下,可以活血化瘀,双姑娘是拿槐枝回去给盼兰姑娘熬水的。”   龚拓又往阿庆看了眼,对这个小厮有一点印象,才进府没多久,腿脚很麻利:“下去吧。”   。   离着年节越来越近,府中事务多了起来。   这时候最头疼的当属宋夫人,一大家子的事务要她来处理。给龚文柏的那些妾侍、孩子送过年的东西,找了裁缝给大小主子们量身做衣。   才两日,府中库房就出去大半东西。好歹,下面的庄子也往府中进了不少。   主子们的事情不用自己操心,奴婢们想穿件新衣就得自己动手,布料自然比不得主子们的精致新鲜,却也是新发下来的。   婵儿和巧儿捧着布料很是开心,特意来了课镇院找无双,叽叽喳喳讨论着做成什么样式。后面,两人一致认为表小姐胥舒容身上的衣裳最好看。   胥舒容不是伯府的小姐,不必从宋夫人那边领月例,穿什么用什么很自由。再说家底也厚,穿的、戴的都是最时兴的,连府里的小姐们都羡慕。   龚氏前日启程回了夫家,毕竟年节她作为一家主母该回去主持。至于胥舒容,她留在了伯府,说是明年龚氏的小儿子要来京城读书,拜了一位有名的先生,她在这边照顾弟弟习惯些时候。   无双看着两个研究布料的小丫头,无声一笑。她们才进这伯府,心底的那份纯真的还留着。   真好!   上回克氏来过之后,无双叮嘱过阿庆,人再来将她撵走就好。阿庆在门房当值,心思活络,知道是那妇人卖掉无双,心中愤愤,答应会帮忙盯着。   盼兰的伤一天天见好,虽然宋夫人责令她不准踏出课镇院,她反而觉得这样觉得安全。一些事情已然让她吓破了胆,紧紧地缩在这四墙之内,经常夜半惊梦,大概只有离开那日,才会真正解脱。   闲暇时,无双会看鲁安给的信,想着自己这边有什么办法。她无亲无故,不了解外面,总想着有个明白的人在帮她解释下大渝朝的脱籍律法。   这府里,最懂律法的无外乎就是龚拓,她不可能去找他,也不敢把这事跟外人透一点儿风。   那日折槐枝后,课镇院是来了一个婆子,说是世子吩咐过来帮忙的,无双给人在后罩房选了一间住下。   如此,前堂修复如初,门上的漆干透时,也迎来了辞旧迎新的年节。   大家族讲究,这个时候总是要做许多,家仆们跟着忙里忙外,直到除夕的夜色降下,才一个个的有了喘息机会。   无双特意穿着盼兰给的那件衣裳,新年嘛,该有些喜气。   盼兰坐在床边,看着手臂上的伤痕,结痂褪去,终归是在肌肤上留下疤痕。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将袖子放下。   “来,我帮你画画。”无双捏着石黛,在盼兰面前弯身,帮着画眉。   她的手巧,又给盼兰上了粉,原本苍白消瘦的脸有了生气,透出几分独有的秀丽。   打扮好,两人开始准备年夜饭,各自坐着自己的拿手菜肴。院里的婆子有自己的去处,说了声,便去找自己的老姐妹吃酒去了。   过了一会儿,婵儿和巧儿过来了这边,带来了点心和酒。不大的罩房内,瞬间热闹起来,笑声不断。   相对于主子们拘谨无聊的年节,她们这群奴婢反而更加开心畅快。   早先,阿庆送了几个烟花过来,婵儿一个个摆在后罩房门外,手里点着一只香;巧儿胆小,捂着耳朵站得老远。   “嘭嘭嘭”,几声响,焰火升空,照亮了这一方小院儿。   响声让盼兰一惊,她现在就是个惊弓之鸟,一点儿动静就吓得要命。遂挽上一旁无双的胳膊,那是她现在唯一的支柱。   象征性的放完烟花,四个女子围坐在旧桌前,吃着年夜饭。饭菜简单,但是温馨。主子们现在都在前厅守岁,用不上她们这些奴婢,她们索性喝了些酒。   新的一年来了,人人有自己的期待,无双的新年,希望自己有个新的人生。   外面轰隆隆的响成一片,大家知道,那是主家开始过年节了,焰火绚烂,打上高高的夜空,似乎能照亮半座京城。   婵儿喝得多,两片脸颊浮着嫣红,打了个酒嗝开始滔滔不绝,讲着自己路上听来的,哪个院子的赏钱多,哪个院子的少。   巧儿一旁捂着嘴笑,双颊同样泛着薄绯,心中也好奇想知道。   课镇院没有主子,自然不会有赏钱,平日里给分来的东西也是次的。尽管不如别的院子舒适,房间也冷,但是人相对自在不少,不必受着主子的约束。   正说着,两个婆子绕过正屋,到了后罩房这边,两人一脸喜气,提着裙摆进了屋。   无双脸上笑意渐淡,最后彻底消失。这两婆子她认识,正是安亭院里,伺候龚拓的,每当她留宿正房,这是两人帮着送水打理。   “双姑娘,快来领赏了。”一人手里拖着个红漆木盒,往她面前一送。   领赏?   无双看着木盒,思绪回到往昔的年夜。龚拓也会给安亭院的下人赏钱,到她这里除了赏钱,还有别的,有时会是首饰,有时是绸料,去年年夜,他给了她百馥香露。   恩赏的东西不同,但每回都是用这样的红漆木盒装着。   所以,这赏是龚拓给的。   婆子见无双不动,往人脸上探了两眼:“双姑娘?”   盼兰偷着拿手拉了拉无双的袖子,示意着。   无双回神,并没有伸手去接。   “哎哟,还怕烫手是什么的?”婆子笑了笑,干脆把盒子往无双手里一推,“收下吧,姑娘赶紧跟着咱们一起回安亭院,给世子谢恩。世子可还要进宫一趟,在等着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节快乐呀,秋高气爽的,烟想去爬山看海了。   烟的专栏开了篇预收文《妻色氤氲》,宝贝们小手指动一动,点个收收呀。   嫁到秦家第二个月,孟元元独守了空房。不是夫君过世、远行,而是人被亲爹娘认了回去。   临行前贺勘问她跟不跟去,她摇头,他听完转身离去,再未回头。给秦家留下丰厚田产做报答,也算了清。   孟元元毫不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利用手段污了贺勘的名,他迫于清名才娶了她。   既他不再是秦家二郎,这亲事自也不作数。如此,她安下心来,平淡度日。   不料一年后,秦家大伯输光家产,更在外面签了契书将孟元元抵掉。   走投无路,她只能带着还未及笄的小姑千里奔逃州府,敲响了贺家的大门。   。   贺府高门大户,嫡长子贺勘天人之姿,逸群之才,被家族寄予厚望,家中自然不会认他当初娶的粗鄙村妇。   欣慰的是,贺勘本人也清醒,念着养家恩情,只在府中给人安置了个容身角落,却从不理会。   直到一日,一女子在府中打听公子书房,袅袅婷婷,娇艳欲滴,众人才知道,窝在后院的村妇真正模样。   孟元元觉得小姑适应了这里,去找贺勘商议:谢公子照顾,改日我便离开。   贺勘见人这段日子还算安分,清淡扫她一眼:留在府里也无妨。   见她柔婉退下,他当她是答应下。   转天,贺勘在后巷碰见孟元元,她正和老家来的竹马表哥见面,商讨回乡。   头一次,贺勘觉得自己该亲自管教一下这个妻子。   妻,死后亦要同冢而眠,她不知道? 第14章   果然,接下他赏来的东西,下一步就是过去给他谢恩。惯如他的做法,有个台阶,顺理成章。   无双身子一侧,不着痕迹的轻巧躲开。   她笑了笑,让人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对着两个婆子客气说了声过年话,随后道:“这赏,无双不能接。”   俩婆子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不解。要说这赏可是出自世子之手,不说有多贵重,有几个人能有这份殊荣?   不止她俩,就连婵儿和巧儿也是一脸错愕,私心里她们两个希望无双回去,毕竟她们眼里看到的全是龚拓对无双的宠爱。   “双姑娘,别让咱们为难,大过年的。”婆子讪讪一笑,带了些讨好。   无双态度也客气,说话软软柔柔的:“我人在课镇院,怎好接安亭院的赏?妈妈们知道,有时候咱行事要谨慎,不能有半点错处。”   俩婆子一听,也明白了个□□。人八成是怕向阳院那边知道,想想这个节骨眼儿上,宋夫人重视议亲,无双担心倒也正常。   想着人不收,她们也不能强送,到时候这东西坏了点儿,还得她俩担着,又劝了两句,便也就按路回去。   婆子们走了,屋里的四个人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各自坐下,想着自己的心事。   别人可能不理解无双的做法,盼兰却知道。她有些心疼,她只知道无双小时候家中富庶,也是个小主子,后来遭了灾家破人亡,兜兜转转的成了奴籍。人会写字看书,还懂好些道理,这样好的姑娘该有个好归宿的。   安亭院。   这厢,龚拓穿了官服,正准备进宫去。   见到两个婆子回来,手中还碰着那个红漆木盒,脸色微微一沉,却不多问,只一甩袍袖跨出门去。   好,很好。他养的这只雀儿想伸展翅膀了,可她是否忘了,笼门是锁死的。   。   翌日,大年初一。   每个人身上换了新衣,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在昨日还觉得天寒地冻,今日莫名就有了一种春暖的感觉。   万物更新,人们往来俱是道贺一声新禧。   今日府中会祭祖,祈求祖先保佑顺遂安康。祠堂那边早早安排,还请了大佛寺的法师过来。   课镇院作为故去老伯爷的居所,也会过来进行一番祭拜,算是整满三年,彻底送走老伯爷。是以,院门也大敞着,正堂中设了供桌,摆满贡品、置好香炉。   祭祖会在晌午后,因头晌龚文柏和龚拓会在外有应酬或公务。   尽管这样,盼兰还是大早的躲在房中不敢出来。无双几次劝说也无甚作用,便就随她去,自己端了盆子去打水。   刚走出去,就听见院门处有人喊,她放下盆过去,见是阿庆。   阿庆跑进院儿来,看到屋山墙后走出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后笑着道:“双姑娘今儿的装扮真精神。”   “是吗?”无双看着面前十五六岁的少年,下意识摸了下发间的水红绒花。   娇嫩的颜色极衬她的面容,新年,她也想为自己讨一份好寓意。   “外面有个公子想见姑娘,说叫韩承业。”阿庆说明来意,又道,“我想起上回那恶婆子就说姓韩,便来问问你,不行我和伙计们赶走他。”   无双一愣,没想到大年初一韩承业会来找他,按理说读书人该去给他们的先生拜年。   “他说什么?”她随口问着,并不打算和韩家人在揪扯。   阿庆抓抓脑袋,想了想:“他说,上回那婆子的话并不假。”   无双呼吸一滞,上回的话?克氏说过她的兄姐,韩承业莫不是指的这个?   “他在哪儿?”她提起步子往院门外出去,踩上那条去小偏门的路。   “双姑娘,”阿庆忙上去拦住,指着后门的方向,“人我叫他等在后门,年节,走偏门不吉利。”   无双点头,遂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时,她碰到在园子里闲逛的胥舒容,人身后跟着婆子婢子,身上披着刺绣最新花色的斗篷,走着步子袅袅娜娜。   “无双?”胥舒容叫了声,秀美的脸上带着温商笑意。   无双停住脚步,面上情绪收拾干净,轻盈对着来人行礼:“舒容小姐年节安康。”   胥舒容看去无双发间那朵绒花,夸了声:“无双真好看,要去哪儿?”   “去库房领些香纸,午后祭祀要用的。”无双柔声回道,心里想着后门的韩承业,希望胥舒容不要留她太久。   所幸,胥舒容看样子只是经过,随意说了两句后,就拖着漂亮的裙摆离开了。   今天还有不少事情,无双不敢耽搁,加快步子去了后门。   与守门的家仆说了两句,对方开了一侧的小门。   无双提着裙裾跨出门槛,一眼看见站在阶下的青年,应当是新年的缘故,身上是一件新棉袍,能隐约瞧出瘦削的脊背。   听见声响,韩承业转过身来,抬头看着走出来的女子:“无双表妹。”   “表哥。”无双想着应该说一声年节安康,可到底心中对过往存着芥蒂,最终咽了回去。   后巷空荡,远处的鞭炮声传来。   两人对视一瞬,还是韩承业先开了口,清隽脸上歉意的笑笑:“我娘让表妹困扰了,我和爹说过她,不会让她再来。”   明明已经对不起无双,克氏还是不松手,总觉得傍上龚拓的无双是棵摇钱树,惦记的过来捞点好处。他这个儿子,就算说了,还会反过来被克氏一顿数落,说当年要不是他们韩家收留无双,人早就死了,她报恩是应该的。   无双知道克氏这人的德行,并不想多谈论,便问:“表哥说,姨母的话哪句不假?”   话回正题,韩承业神情认真起来:“是表妹家的兄姐,的确是有点消息。”   无双脑中嗡的一声,袖下的手捏紧,这话让她一时无法正常反应,小心翼翼问:“是何事?”   “我娘在街上碰到老家的故人,提过一嘴,曾有人去村里打听过你。”韩承业道,眼看对面女子脸色苍白起来,又接着说,“算起来,你当初和兄姐是被冲散,或许……”   或许是兄姐在寻她?可当时她打听过,当日山匪出没后,那里没有人生还。   韩承业有些遗憾:“我找去客栈时,那人已经离京。”   他话就到这里,无双心中能猜到,韩承业会去问克氏,但克氏绝不会松口。一来克氏还惦记着从她身上捞好处;二来,若兄姐真的还在,必然找韩家要公道,克氏自然不会傻的让人寻来。   “谢表哥告知,可惜我出不去。”   韩承业颔首回礼,随后又道:“我打听过,回良籍可自行赎身,若主家不好说话,还有一个办法。”   无双看他:“办法?”   “便是一德高望重之人帮忙说话,主家给人面子,同样会答应放人。”韩承业道,“这人可以是大儒,是高官。”   一瞬,无双清明起来,对韩承业福了福身子。   不便久留,她回府之时,韩承业给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事往那上面的地址去寻他。   回到课镇院,已有不少家仆过来,开始准备午后的祭祀。   无双面上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常,心里却想着韩承业的每句话。他大概是真的心里愧疚,才会帮她想到这些。   如此,这边的祭祖开始了。   龚文柏带着府里一众男丁,来到课镇院正堂拜祭,点了香、烧了纸,供台边上两个僧人唱着经。一时间,院子里烟云缭绕。   以世子为首,几位伯府公子跪于院中,行叩首礼,随后齐齐站起,听着龚文柏念老伯爷留下的家训。   无双站在一排家仆的末端,垂首低眉,想着自己的事情。无意中抬头,正好撞进一双深眸中,冷得她一怔。   是龚拓,一身青色锦缎新袍,宽大腰封束着,腰身笔直修挺,当真是凤表龙姿。   无双收回视线,心道是拒了他的赏,他心中生气?再看过去,发现他目光一直看着前方,认真聆听家训,仿若刚才是自己看错。   用时不多,这场祭祖便算完成,人呼啦啦的走了,留下一堆活计。   那婆子不知跑了哪里去,一直没见人影。盼兰身体没好,无双让人回房去,正堂这边她自己来收拾。   把院中的最后一个蒲团送回西厢,外面天色暗下来,耳边还能听见外面的鞭炮声。   无双摆置好蒲团,拍拍双手转身,才想迈出的步子粘在原地。不知何时,屋门处立着一道身影。   “我道这课镇院有多好?”龚拓抬步跨进门槛,语气不咸不淡。   一步步地逼近,无双下意识后退,不想双腿碰上椅子,直接坐了上:“世子,还有祭祀的事吩咐?”   她想站起,男人细长的手将她摁了回去,然后他的左臂撑着椅扶手,身子朝她倾过来,就这样把人罩在方寸之地。   “无双,我见过生死无数,”龚拓顿了下,似笑非笑,“从不信神明鬼魅。”   无双的下颌被他捏住,顺着挑起呈现出整张娇靥,看清了他眼中翻滚的浓郁。   龚拓看着女子鬓边绒花,轻嗤一声:“如此装扮,无双是为谁?”   作者有话说:   跟宝贝们说件事,这篇文现在榜上,可能要压点字数,不然下个榜去不了,别怀疑是真的。所以明天不更后天准时更新,谢谢大家体谅,假期玩得开心吼! 第15章   男子的气息落下,扫过无双的鼻尖。如此近,不由让她想起过去与他无数的夜晚,全是掌控。   “新年讨彩头。”她清凌凌的声音,唇瓣张合,擦着他的指节。   龚拓嘴角笑意更大,然而不及眼底:“你何时学会说谎了?今日初一,你去见了谁?”   他给的赏她不要,不回他的身边。如今开始装扮自己,带着好看的簪花,竟是为了去见韩承业!   无双恍然,龚拓所指的是韩承业,心中稍一梳理,直接想到了胥舒容。   “没有话说?”龚拓手上力气重了些,女子漂亮的脸蛋稍稍变形,有一种即将破碎的美。   他薄唇抿平,心底升腾起烦躁。他的东西别人不可以觊觎,更何况是他一手调.教出的女子,她的每一寸地方他都清清楚楚,性子一直温顺,从何时起她生了变化?   对,是从他议亲开始,可他也给了承诺,他不信她看不出。   无双是真不知要回些什么,也许是心境变了,便没了解释的念头。下一瞬,发丝轻扯一下,那朵绒花已被龚拓摘去,攥于掌中,彻底没了花型。   她被他压在椅子上,唇上叠上他的,重而激烈,似乎试到了唇齿间蔓延开的血腥气儿。   无双皱眉,后背抵着坚硬的椅背,锁骨处一疼,还是花瓣痣的位置,她咬了牙根忍着没哼出声。   大概是试到她的僵硬,龚拓手臂松了力,缓缓放了那截细腰,人就软软的瘫回了椅子里,眸中是女子泛红的眼角,凌乱的衣襟。   “还是那句话,”他帮她把衣领整理着,盯着红痣的齿印,上面沁着水润,动作轻了些,“他不可能带走你。”   无双看着别处,软嗓幽幽:“我没想过和韩家人再牵扯,世子不必如此。”   龚拓面色稍缓,既不是为了韩承业,那还是因为他议亲?想想父亲的后院,的确是够乱。当初老伯爷怕他沾染这坏习气,才将小小年纪的他送去宋家的军营。   “正月出了后,这院子会有别的作用,你打算去哪儿?”他问。   无双回神,过了年节算是整满三年,课镇院不会一直空着,会做别的安排,所以她和盼兰不会继续待在这儿。   她终于仰脸看他,水盈盈的双眼像是会说话,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龚拓从袖中掏出一物,弯腰去亲手帮着簪在她的发间,在刚才绒花的位置:“年节礼必须收。”   一只精致石榴簪子,正红色石榴石镶嵌,熠熠生辉,垂着的一排珠串正扫在无双耳边,衬着人无比娇艳。她当真适合艳色。   龚拓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他的无双只有在他身边,才会散发无限光华。   天黑下来,他说了几句便离开,留在无双独自坐在黑暗中,那只簪子品相极好,宝石在暗处也难掩光芒。   回到后罩房,盼兰缩在床上发呆,哪怕外面焰火如何热闹,她也没想过出去一步。害怕。   无双坐去人身边,想起韩承业的话,找一德高望重之人介入:“盼兰,听你说过大哥和大佛寺的弘端大师相识?”   “嗯,”盼兰点头,顺着说道,“前年的事,大师雨天滑到摔断腿,大哥碰到,将人一步步背回山上寺院。”   无双心中一亮,弘端是大佛寺的监院,不就是德高望重?   。   向阳院。   一个年节忙活下来,宋夫人心力交瘁。总想着将来龚拓娶了妻,可以帮她分担一些:“转眼初十了,族里的长辈明天会过来,你记得准时回来。”   当家琐事没完没了,都是她自己操持,龚文柏只会抱着女人。难得欣慰的是,她有个出息的儿子,虽然并不亲近,但凡事懂分寸。   瞅了眼下首端坐的龚拓,宋夫人转着佛珠:“既然后面课镇院会做他用,无双你就领回去吧。”   龚拓手指搭在茶盏盖上,一掀,茶香飘出:“是。”   宋夫人嘴角一抿:“你有分寸,娘放心。”   总不能让他身边也没个女人,相比于再费心思去寻,还不如无双。而且,她也能看出,龚拓是想把人要回去,如此,她这做娘的干脆顺手为之。   “还有一件事,盼兰想要赎身,我这边答应了。”宋夫人语气柔和,“过两日,她家人就会来接。”   经过去年冬的事,盼兰的那副身子骨儿总也养不好,这府里养个不中用的人,倒不如让她赎出去,左右还给弘端大师一个面子。   龚拓饮了口茶,齿间染上茶香:“娘做事向来周到。”   话语很敬重,语气却很淡。   宋夫人心中一叹,要不是龚文柏搞得后宅乌烟瘴气,她也想清清闲闲:“拓儿,你是否还因为以前的事,怪着为娘?”   “娘,”龚拓放下茶盏,座上起身,“我营中还有事。”   “罢了,去吧。”宋夫人摆了摆手,无奈叹了声。   。   最近府里一件事传开,那就是课镇院的盼兰赎了身。有人说她走了也好,免得后面大公子回来,她还是难逃遭罪;更多的是羡慕,人家有个好大哥,攒银钱托关系,将人带出去。   无双从午膳后就等在后门,想和盼兰告别。   今日盼兰会跟着去户籍衙门,消掉奴籍,宋夫人专门指派了最得力的先生前去。料想现在已经回来,估计在向阳院谢恩,告别主家。   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无双一手做成。她让鲁安去找弘端大师,帮忙来伯府说情,为盼兰赎身,从哪方面来说,宋夫人都会答应。   这是她从韩承业话中想到的,他原本意思是想给她指路。可无双明白,自己想出去,远比盼兰要难得多,因为龚拓不会放手。   她不明白,美貌女子千千万,自己这幅躯体他就那么喜欢?还是因为,他本性掌控欲太强,不允许她的反抗?   正想着,一声呼唤钻进耳朵。   无双看过去,正是跑来的盼兰。人没了之前的萎靡消沉,脸上全是笑。   “无双!”盼兰扑到无双身上,忍不住哭泣出声,“谢谢你。”   无双鼻尖一酸,心中为姐妹高兴:“别哭,让大哥和嫂子看见可好?到时候小侄儿笑话你。”   盼兰赖在人身上不松,哭个不停:“那你怎么办?你把我送出去,你自己……”   “听我说,”无双好容易把人从身上拉开,无奈拿帕子帮着擦脸,“我有自己的路。”   “什么?”盼兰似懂非懂,憋憋嘴巴,瓮声瓮气,“我出去后,让大哥帮你好不好,再去求一次弘端大师。”   无双笑着摇头,一个机会只能用一次,她不信龚拓心中会没有怀疑。   “对了,”盼兰想起什么,抹了把眼泪,“你托大哥的首饰我放你床下了,没有人知道。”   无双颔首道了声谢。   “你什么时候需要兑掉,就与我说。”盼兰见无双不说话,转而想去别处,“现在课镇院也要没了,你后面怎么办?”   “我,”无双笑,浅浅的嘴角盛满温柔,“回安亭院。”   这是早晚的事罢了,幸而还让她在课镇院住了几日,可以清净的想一些事情。现在盼兰走了,她这边也就没有心事了。   盼兰眨巴着眼睛,眼睫被泪水黏在一起:“可你有银子啊,为什么不走?”   无双笑着看她,唇瓣一张一合:“我以后要跟着世子啊。”   “无双?”盼兰脸上明显的迷惑。   “是真的,”无双柔声解释着,掩饰着内心的酸涩,“我不想离开,外面始终太艰辛。”   课镇院和安亭院没什么不同,只要在伯府的高墙内,有些事就无法躲开。从今后,这条路是她自己走,有些东西必须分隔开。比如盼兰,或者就断了联系罢。   盼兰欲言又止,最后说着无双有事一定去找她,才磨磨蹭蹭出了后门。   很快,门关上,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无双站在那儿一直到天黑起了风,才转身往回走。   不远处,冰封的湖畔立着一个人影,犹如一株玉竹。   无双静静走过去,像以前那样如同乖顺的影子,站去人的身后。   湖边风大,她被呛了下,抬手挡在唇边咳了两声。   “为什么不自己走,把机会给别人?”龚拓问,随后转过身来,解了身上斗篷,为无双披在肩上,“这是韩承业帮你想的路。”   乍然而来的包裹,是熟悉的气息,无双伸手想阻止,有意无意勾上了男人的小指,对方轻笑了声,随后继续帮她系好缎带。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不知道,”无双垂下脸,须臾叹了声,“好像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   龚拓嗯了声,身形挡着风来的地方,声音清淡:“有想去的地方?”   “有,”无双点头,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家乡。”   她说的是实话,龚拓完全看得出,以前他也总是听她提及:“以后吧,我若南下便带上你。今年不可,我有许多事做。”   无双跟着他,随着他的步伐走着,俨然还是以前那般:“无双只是说说,其实家早就没了。”   没多远,回到了安亭院,这儿还是原来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无耻狗子,软的不行来硬的。   推一下基友的古言甜宠养成文《娇养》by:慕如初   id:6094019   娇软笨美人×外表温润如玉,实际上腹黑狠厉的太子殿下   小时候阿圆逛庙会,不慎与家人走散,是个好心的大哥哥送她回家。   那个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呐,俊朗清隽,皎皎如天上月。   大哥哥说他寄人篱下命运悲惨,甚至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但他人穷志不短,立誓要成为人上人。   阿圆心疼又感动,鼓起勇气安慰他:“大哥哥别难过,阿圆存银钱养你。”   也就养了两三年吧,结果大哥哥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   阿圆:QAQ 我感觉我养不起了。   .   仆从们惊讶地发现,自从他们殿下遇见褚姑娘后,就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阴郁狠厉的少年。   他喜欢逗弄小姑娘,还亲手给她喂糕点;   教小姑娘读书写字,送许多精美华服让她穿得可可爱爱;   甚至,小姑娘受委屈,他耐心帮着擦眼泪后,暗暗地收拾了人。   有一天,小姑娘凶巴巴道:“沈哥哥说自己寄人篱下还欠了许多债,怎么总是挥金如土不知俭省?往后可莫要如此了。”   仆从们冷汗:“不得了!居然有人敢管他家殿下!”   可悄悄抬眼看去,他家殿下竟是眸子含笑,无奈应了声“好。”   后来,谁人都知道东宫太子萧韫有颗眼珠子,宝贝得紧。然而一朝身份掉马,眼珠子生气,他愣是哄人哄了好几个月。   小剧场:   太子恢复储君身份的第二年,宫宴上,皇帝有意为太子择妃。   候府家的小姐明艳,公爵家的姑娘端方,个个貌美如花,含羞带怯。可太子殿下却突然起身,走到个五品小官之女跟前。   他神色宠溺:“阿圆,过来。”   *阅读指南*   1、日常甜文,欢脱下饭。   2、男女主相差八岁,前期男主养崽甜宠,后期女主成年后俩人才恋爱成亲。   3、阿圆大名褚婳,因小时候是个奶乎乎的团子,所以父母取小名阿圆。   4、女主婴儿肥(微胖哈),长大会瘦成个倾城美人哒。   灰常好看,烟不会骗银滴。 第16章   灯笼悬挂在各处,将这方院落照亮。相比于别处,安亭院的年味儿总是淡些。   婆子忙活着,婵儿和巧儿站在正房门外,余光看着回来的无双。女子脚步柔柔如水,面容恬静,还是她们最初见到的美人姐姐。   无双回看她们,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走进屋,房门一关,凛冽寒风隔绝在了外面。   龚拓坐去榻上,手掌拍拍身旁位置,“过来。”   无双解下斗篷,缓步过去,随他意思坐下,一双水眸看着男人,好似里面盛满了千言万语。   甫一靠近,女儿暖香钻进鼻息,是他为她浸种入肌理的百馥香露,目光不禁流量去她的勃颈间,细弱的脉搏跳动,鲜活美丽。   “你呀,就是胆子小,”龚拓手攥上那只细细的手臂,直接拉人靠在自己身前,“你人在安亭院,谁敢害你?”   无双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强健的心跳声,晓得他说的是上次在向阳院的事。她问他,有一天自己不明不白死了呢?   骄傲的他,总以为所有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而她娇弱可怜,必须躲藏在他的庇护下。可他真的了解过她的处境吗?   这句话没有让她欣喜,也没有触动,心境早已淡然。   “话还是这么少?”龚拓的指肚略粗粝,从女子眼角一路下滑,最后停在白玉一样的颈项出,眼睛眯了下,“该死的东西,就该废了他们的手!”   无双这才反应过来,脖子上有一条浅痕,是当日龚敦闯入课镇院,慌乱中划了一下,后面没有及时处理,留下一条不易察觉的伤痕。她知道龚拓不喜欢自己身上有一点伤痕,便想起身离开。   “别动。”龚拓把她拉了回去,从一旁的桌上拿了一小盒药膏。   看来是早有准备,开了盒盖散发出清新的药香气。男人细长的手指沾了药膏,随后为她轻抹在淤青处,生怕重了弄疼她。   无双任由他,门关上,他会展现出对她的宠爱,比如现在。   回忆像涓涓细流蜿蜒,过往历历,她脑海中的过往,大半关于龚拓的,这些年她就像影子一样依附他。   可韶华易逝,色衰爱弛,她这辈子还想为自己活一回。   门板被人从外面敲响,一个婆子的声音传进来:“世子,膳食备好了。”   龚拓道声送进来,下一瞬还看着他发呆的小女子蹭的离开,垂首站去一旁,眼睛盯着鞋尖。   “羞什么,还怕被人瞧见?”他笑了声,拿眼看她,怀中空留一团幽香。   饭菜送上来,几个婆子很快退了出去,过程中连眼皮都没抬。   龚拓站起,长臂一伸揽上无双腰肢,带着往饭桌走:“用饭。”   他带着她,享受那份独自掌控的感觉。五年,无双在他掌下一点点被琢磨成如今模样,怎么可能放手?   夜里,无双没踏出正房,甚至里面没让人进去收拾饭桌。   卧房一直没有熄灯,两个婆子小心推门进去,手里端着铜盆,水温正好。   “过几日去牛头岗有公务,届时带上你,可去趟佛寺。”龚拓揽着软软的人,在她耳边说。   无双无力嗯了声,任他咬着她的耳尖,麻麻的疼。   。   看似回去了以前的日子。   无双大部分时间留在安亭院,等龚拓回来。   宋夫人这两日礼佛,传话出来任何人不许去打搅。底下家仆偷着议论,说是与黄家的亲事算了,夫人心情不爽。   无双尽管出不去,但是一些消息也会听得到。婵儿从阿庆那边听说了什么,转头回来就尽数说给她,包括龚黄两家议亲之事作罢。   不成也正常,总要各方面契合,无双也没从龚拓身上看出这事的影响。再说,名册上又不止黄小姐一人。   他的选择很多。   “双姐姐,还有一件事。”婵儿神秘兮兮的凑近,“你信不信报应?”   无双看人认真的样子,觉得可爱:“什么事?”   婵儿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低着声音:“就是那日跟着大公子欺负你的两人,听说被人打断了双手,可惨嘞!”   “手断了?”无双打了个哆嗦,脑中忽的想起龚拓的话。   他那晚看她颈上伤痕,曾脱口而出,废掉他们的手。真是他做的吗?他这人当真睚眦必报。   她是知道他很喜欢她的身体,不准磕碰、留下伤痕,除非是他亲自给她留下的痕迹……   想到这儿,脑中不可遏制的闪现着昨夜纠缠的画面。他咬着她的锁骨,在那花瓣痣上啃噬,被箍着无处可逃,她像是缺氧的鱼儿,身子无力的随波逐流。   到后面还是哭出了声,他笑她,遂也轻了动作。   “双姐姐,你这几日不舒服?”婵儿问,“看上去很累。”   无双笑笑,抿抿樱唇:“我没事儿。”   婵儿哦了声,走过去将窗扇开了一道缝:“这么快就出正月了。”   无双跟着看出去,那株红梅已经开败,枝头隐隐泛出绿意,相信不久就是叶满枝。   今日二月二,便是说好的出城日子,她特意挑了件杏色衣裳,带着那根石榴簪子,整个人娇艳欲滴。   未时,郁清过来接人,无双跟人从后门出去。   龚拓先行,带着属下早早去了牛头岗,那边染上疫病的难民越来越多,今上怕出乱子,加派了人手。   无双和龚妙菡一起,乘马车去往大佛寺,也算是打着陪同小姐踏青的旗号。   料峭春风,从山门下往上看,青石山一片长青的松柏,佛寺卧在半山腰处,耳边听见一声钟鸣。   因是龙抬头,佛门慈悲,僧人在山下支了粥棚,给一些穷苦人施粥。不管是外地逃难而来,亦或是单纯像讨一杯佛缘,队伍排了老长。   龚妙菡翘着脚看,满是惊奇。她没怎么见过穷苦人,看见人蹲在路边喝粥,甚是奇怪。   旁边的无双对这场景确很熟悉,当年她同样逃过难,被母亲带着混在人群中,即便身上有银子也不敢拿出来,会出人命。   她们出自富贵人家,旁人一看便知,再瞧着几个高大健壮的护院,没人敢凑过来。   郁清示意这里太乱,让两人去寺中。   可龚妙菡是谁啊?恩远伯府中的小祖宗,除了龚拓谁也治不了她,一定要转转。   这没走几步,就一个小黑影子窜出来,直接将这小丫头撞了个趔趄。她哪遇见过这个,当场抬手指着几步外的男童:“郁清,把他绑起来!”   男童很瘦,看样子八九岁,乱糟糟的头发挡了半张脸,闻言站在原地。   郁清无奈,他一个大男人的,怎好去抓一个孩子?再说,不是龚妙菡自己非要往人堆里钻的?   这时,人群中冲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来一把就揪住男童,不问缘由拖着就走。   “放开我!”男童蹬着脚挣扎,怀里仍死死抱着领来的馍馍。   男人骂骂咧咧,一脸狠戾的横肉:“赶紧跟老子回家,整日瞎跑。”   瘦小的男童哪是男人对手,小鸡子一样被提着走了,毫无招架之力,还在声嘶力竭呼喊:“我不是……”   话没喊出就被男人捂了嘴,朝一辆停着的旧马车走去。   无双追上几步,伸手臂拦住对方:“把人放下!”   男人瞅着面前的娇小娘子,眼中先是露出邪光:“小娘子,我管自己儿子呢!”   “他不是你儿子,你俩的口音不一样。”无双直接戳破。   郁清一听,手中佩刀一提,一个箭步过去将刀刃架在男人肩上。对方浑身一哆嗦,瞥见刀身上的官府刻纹,顿时双腿软掉。   另外几名护院收到眼神,快步上去拦住想驾车逃跑的同伙。   事情发生在转瞬间,负责秩序的僧人也跑来,帮忙制服拐子。   男童终于挣脱,瘦小的身子撞在地上,护在怀里的干馍咕噜噜滚进尘土里,顾不得疼,赶紧爬着去捡。   无双把人拉起,盯着孩子的脏脸:“家里人呢?”   她想起了自己,当初逃难母亲拼命护着三个孩子,生怕被人趁机拐走卖掉,明明母亲也是温婉的大家闺秀,为她拼命的时候披头散发,声音尖利……   龚妙菡小受惊了一把,乖乖留在婆子身旁,又可怜那男童,像她就从来不知道挨饿的滋味。   最近趁乱拐人的事常有发生,郁清想把这三个拐子送回官府,便将龚妙菡好无双交给了僧人照顾。   “小姐,我把他送回去,你去寺里等我。”无双指指男童。   龚妙菡也想去,但是在婆子制止的眼神中退却下来,又担心还有拐子同伙在,便叮嘱道:“那你小心。”   说完,她把自己放在兜里准备买零嘴儿的碎银,塞给了无双。   无双应下,龚家的兄妹当真性格不一,龚妙菡嘴硬心软,而龚拓光风霁月的外表下,心黑的很。   有僧人陪同,无双顺利送男童找到了母亲。是山下简易的草棚,僧人们收留难民去岁匆忙搭建的,后面一直用着。   女人缩在角落的草堆里,见了儿子回来,紧紧将人抱住。   无双放下心,又添了点儿钱一同给了女人:“天暖了,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对人笑笑,转身离开。   “娘子留步,”女人从草堆里,盯着无双背影,“你可是观州人氏?”   无双脚下一顿,多久不曾听到的乡音,她回头打量女人。   作者有话说:   女鹅要开始准备跑路。 第17章   无双的确是观州人,未曾想会在此听见乡音,当年逃难出来,再未和家乡有过半点联系。不知对方是如何知道?   好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女人指了指无双裙边的一朵刺绣紫海棠。无双了然,观州风俗,二月二这日男子修发,女子则会在裙上绣一朵紫海棠,求一个好寓意。   男童很懂事,给母亲端了水来,妇人喝了也压下咳声,嗓音这才清楚了些:“谢娘子恩德。”   “是我家小姐的意思。”无双客气笑笑,往四下看了眼,简易的木墙哪里都透风。   她在难民堆里待过,并不嫌弃这里脏乱,有时候世道就是这样,没办法的。   “我叫云娘,姑娘留下名姓,将来恩情必报。”妇人脸蜡黄,看起来病得厉害,“夫家是安西曹家,我儿叫曹泾。”   无双听云娘说话有礼,倒不像一般人家。心中更加凄然,怕也不是遭难的殷实人家罢。   “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好好照顾孩子。”她看看男童,那般稚气,已经为母亲出去寻找吃食,是个好孩子。   今天出手相帮,完全是在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今更想起了母亲。乱世道,很多孩子会被拐走,而父母根本没能力去寻找,最后不过卖掉成奴。   云娘想让曹泾跪下谢恩,被无双拦住,摸摸孩子头顶:“以后准备去哪儿?”   “夫家没了,我想身子能好起来,就带着泾儿回观州。”云娘暗淡的眼中有了线光亮,“虽然那里也没有什么,但是总能有个开始。可现在我这副样子,根本走不动。”   “回观州?”无双垂眸,忆起韩承业的话。   他说有人去韩家老家打听过她,其实想想能寻她的无非就是兄姐,可惜韩家搬走,后面克氏嫌弃韩父名字太凶,耽误儿子前程,又给改了个看似文气的名。如此,即便想找她,也找不到了。   既然能去那边寻她,是否也曾去过家乡,或者他们就在家乡?   “娘子?”云娘唤了声,“你在观州可有亲戚?”   无双回神,摇了摇头:“当年大水,我也是逃难出来的,家早没了。”   “世事无常,”云娘安慰了声,顿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走一步算一步。”   无双不语,眼中滑过一抹轻愁,面对云娘这个外人,也就没加遮掩情绪。她看得出,云娘病得厉害,苦于困顿用不上药,完全是看老天收不收这条命   这时,等在外面的婆子不耐烦了,憋着气儿探进头来:“双姑娘,时辰不早了。”   无双也知自己不能久留,与云娘母子告别。   “娘子,”云娘压低声音,胸中提起一股力气,“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云娘。今日你救了泾儿,是我们的恩人。”   墙边躺着的难民翻了个身,两人停止了话语,随后无双离开了草棚。   大佛寺的钟又敲了两下,震得山峦都在颤动。   闲杂人等进不来寺院,更遑论难民。寺中香火缭绕,大殿中僧人们虔诚的唱着经,给人一种静谧深沉之感,与山下的情形对比鲜明。   龚妙菡没兴趣听经,倒是一直惦记着刚才的男童,拉着无双一直问。   无双只说是西面来的难民,把人交给了母亲。龚妙涵这才放下心来。   晌午用完斋饭,无双在佛寺正殿点了一盏长明灯,祭奠父母。   她跪在蒲团上,祷告良久,希望得到父母的指引。   来上香的人不少,尤其是年轻女子,憋过了漫长的严冬,终于可以出门来走动,能去的地方不多,上香是最普遍的选择。一年之计在于春,她们自然是来求姻缘的居多,大都有家母陪着。   无双看着案上的签筒,心中羡慕那些母女。这样想着,便也走上前去拿着签筒摇起来。   哗啦啦,签筒中的签子来回转着,忽的,一只从中跳了出来,落在蒲团旁。   无双此时也是诚心的,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姻缘不一定会有,可还是想听一听,于是拿着签子出去。   庙祝五十多岁,一把花白山羊胡,刚刚为前一对母女解了签,抬头看眼无双,伸过手去:“娘子也算姻缘?”   无外乎他这么想,女子年纪轻,不是妇人打扮,今天又是神仙日子,便也就随口问出。   无双攥着签子,犹豫着要不要送出。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直接将她的签子抽走。   无双一惊,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龚拓。他一身平常打扮,大概是忙完了牛头岗的事,过来这边。   他手指捏着签子,嘴边一抹薄笑,正研究着上面写了些什么。   “公子,”无双唤了声,伸手想拿回签子,“我抽着玩儿的。”   龚拓手一抬轻易躲掉,随后扔给了庙祝,薄唇轻启:“烦劳先生解一下这签。”   二月的阳光洒在男人脸上,五官明显立体,面皮白净,却有行伍之人的修拔有力。   庙祝慌忙接住,这才将签拿来眼前,捋捋胡子一副知晓万事的样子:“这样啊。”   无双不问,边上龚拓眉眼多了丝笑意,瞅着她,好像是抓到了什么小尾巴。   “姑娘的姻缘,”庙祝从开始的从容,到如今的疑惑,完全的写在脸上,“看似是中上签,可似乎过于曲折。”   “姻缘?”龚拓齿间送出两个字,半垂眼帘,“好好说。”   无双皱眉,心中叹了声。   对面庙祝只专心看签,好像为了更精确,他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随后终于搁下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每个人的过程不一样,这个老朽无法探知,但是签的结果是好的。”   “先生,”无双走过去,伸手捡起签子,“我不算了。”   “哒”,龚拓往案上扔了银钱,视线落在无双脸上,话是给庙祝说的,“说出来。”   庙祝看看两人,觉得既然结果是好的,说了也无妨,便清了清嗓子:“红嫁衣,琴瑟和鸣,儿孙福泽。姑娘会得嫁良人。”   无双听完,只觉头疼得厉害,这样的好结局怎会是她的?这庙祝为了赏钱,竟也糊弄人。而且,还是当着龚拓的面,他现在定然心中觉得好笑吧。   好笑她一只笼中雀儿,会得嫁良人。   作者有话说:   狗子:呵,哪个不知死活的良人? 第18章   “走吧,该回去了。”龚拓提醒一声。   无双跟上,在外龚拓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她也不用像府里时那么多规矩束缚。   大殿后面,无人的竹林幽径。   “无双,信吗?”龚拓问,一张俊脸微侧回来看她。   无双嘴角浅笑,整张脸柔和温婉:“人自然会捡着好听的来说,世子不信神佛鬼魅,便当这些是消遣罢了。”   “我是问你。”他停下来,面对她而站。   庙祝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明就是一家主母。大红乃正妻嫁衣颜色,琴瑟和鸣便是夫妻恩爱,还有儿孙……   他养的无双会嫁人?   无双眨眨眼,噗嗤笑出声,赶紧抬手挡在唇边,眼角勾着妩媚:“那我信,世子会让我出嫁吗?”   “不会。”龚拓想也不想,笑着看她。   无双缓缓收了笑,好像只当这件事是笑话,随后越过龚拓,往前走:“小姐在午休,我去叫她。”   她缓步前行,长裙曳地,擦着落在径上的竹叶,婷婷袅袅。他比谁都清楚,那一副身段有多迷人,以及她眼角挂泪的模样。   若是她穿上大红嫁衣,一定是最夺目耀眼的,他突然很想看看。   龚拓自知给不了庙祝所说的那些,无双的身份根本不能成为他的正妻,不过他宠爱她,不会让人给她委屈吃。   “记好了,”他对着女子纤瘦的背影,字字清晰,“即便是将来的主母,我也不许她苛待与你。”   无双回头对人弯腰做了礼。   回过身来,脸上的温和早就凝固,身上没有一处不疲惫。自从将盼兰送出去,她便想着自己如何脱身。她在等,等龚拓离京,她知道他今年会出使番国。   机会就在那时候罢。   这厢,龚妙菡好容易收拾好,被婆子服侍着从山上下去。   龚家的马车一直等在山门外,那边粥棚里的僧人已在收拾,地上零散的坐着几个难民。   一群官差走来走去,正在和僧人谈论着什么,隐约听着是关于拐子的事。果然,回来的郁清正在跟龚拓汇报。   龚拓不知听了什么,抬步往这边过来。   龚妙菡先是迈着腿跑过去,小脸儿一绷:“哥,你得彻查此事。”   “何事?”龚拓问。   “拐子啊,”龚妙菡比划着,伸着小手指着远处的草棚,“那个男童差点被拐走,幸亏被无双救下来,后面送了回去。”   说着,还想拉着龚拓去草棚里看,生怕自己说的他不信。   无双上去拉回龚妙菡,劝了声:“小姐,那种地方你去不得。”   “我就去看看,给他留些吃食。”龚妙菡解释。   “胡闹,”龚拓眉间一皱,手臂一伸挡住小丫头,“你是什么身份,去那种地方?”   “我去罢,小姐把东西给我,先上马车回去。”无双从婆子手里接过一个包袱,而后看龚拓,“世子也莫要过去了,那妇人染了病症,有些厉害。”   随后她走向草棚,身影消失在草檐下。   龚拓知晓无双心软,便由着她去了,正好有衙役过来,说起了最近拐人的乱事。   等了些时候,眼看日头即将没到山后,无双还是没有回来。   龚拓盯着那排茅草棚,最终踏步过去。   却在这时,无双走出来,神情无甚变化。   回城的路上,龚拓没有骑马,而是和无双同坐马车。   他看着安静坐在身旁的女子,一直想着她穿红嫁衣的样子。她容貌极盛,完全可归为祸水之列,他喜欢她一身艳丽颜色,可是从未想过给她正红。   以后的正妻,他会要求温婉端庄,行事得体大度,这样无双也不必一再谨慎,担忧。   心中哂笑,不过一庙祝故弄玄虚罢了,他还在这里瞎寻思。有空琢磨些儿女情长,倒不如想想下个月出使北越。   日子一天天过,墙头的玉兰率先开放,院子里一片花香馥郁。   龚家与黄家年前想定的亲事,到底是没了下文,具体缘由谁也不敢说。现在府里在忙另一件大事儿,便是世子出使北越国。   大渝在南,北越在北,两国边境多年来摩擦不断,最近的一场战争是六年前,以北越撤退为结尾。也就是那次,少年龚拓一战成名,于马背上将对方主将擒拿。   是以,这次出使今上极为看重,使团人选也格外在意。文武搭配,武便是龚拓,都说文为主武为辅,但这次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以龚拓为主。   他熟悉北越,北越人也知道他,让他去既可扬国威,又可让对方见识下大渝的青年才俊。   安亭院也在议论这件事,说是人一走就要大半年,再回来就入秋了。他们还有一个关注的地方,那便是胥舒容,是否真的能再此耗下去?毕竟,就算议亲,那也得半年之后。   外面天好,像被洗过了一样干净,暖阳熏人睡。   没有风,花枝静止,几只调皮的雀儿蹬着腿儿跳来跳去。   没什么事做,婵儿和巧儿拉着无双到了院中,拿出一只毽子,踢着玩儿。   三人围成圈儿。   十三四岁的年纪,还带着孩子的活泼天性,腿脚俏皮得厉害,一枚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无双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的时光,也曾这样无忧无虑的玩着。   见没有别的人在,她干脆提了裙摆起来,两下缠在腰间,露出膝下两截裤管。   看她这样,婵儿和巧儿相视一笑,一个个踢着毽子都往她脚下送,一时间无双手忙脚乱。   好在她小时候玩的不错,很快就适应过来,伸脚接下,一用力踢了回去,甚至轻松时还会踢出个花样来。   “双姐姐好厉害!”婵儿拍着双手,结果毽子正好过来,没接住掉在地上,脸上一阵懊恼。   有时候,毽子飞得高,在院墙外都能瞧得见。   龚拓回来,还没进院门,便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清透的让人听了心情愉悦。   他挥退跟随的小厮,自己进了院门。   抬眼望去,院中女子身姿轻盈,小巧的脚儿一抬,接到了飞来的毽子,转而自己在脚尖颠了两下,衣袂飘然,全然一只翻飞的蝴蝶。   龚拓半边?婲身子挡在门边,没有被院里的人察觉,也就清楚看到了无双脸上的笑。   她笑得开心,眉眼弯弯,俏皮的咬着唇角。好像很少在他面前这样笑,笑得像个天真少女,就因为一只简单的毽子。   “世,世子。”巧儿惊呼一声,吓得失了声调,赶紧垂手站好,不敢抬头。   无双一愣,毽子从她脚背掉下,吧嗒一声。   她转身,看见自阶上下来的男人,这才伸手解开盘在腰上的裙裾:“世子回来了?”   龚拓嗯了声,今日是一身浅青色圆领袍,一枚羊脂玉的环形玉饰坠在腰封上,随着他的步子,墨绿流苏晃着。   他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毽子,柔顺的羽毛捏在指间:“还不知道你会玩儿这个。”   无双笑笑,抬眼看他:“这又不难。”   “好看。”龚拓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说完,他径直往正屋里进去,手里还攥着那枚毽子。   婵儿和巧儿见人离开,心里松了口气,赶紧整理好仪容。对无双福了福身,两人回了后罩房。   现在正值晌午,无双没想到龚拓会回来,他已经在禁军营留了三日。方才踢毽子时不觉得,现在停下来,两条腿累得发软。   随后,她进了正屋,听见里间卧房传来水声,知道是龚拓在洗手。她进去,走到盆架前,双手捧上手巾。   “无双多大了?”他接过手巾,擦了一把。   “我?”无双一愣,眼尾妩媚中带有一丝俏皮,“双十。”   龚拓湿润的手指捏上女子脸颊,触感柔嫩:“正常来算,可以做娘亲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狗子最后的作死。   明天更新改一下时间哈,晚上九点,么~ 第19章   “世子说笑,无双不敢。”无双嘴角浅笑,她怎会有儿女?   自从决定离开,她面对他时多了坦然,不管什么还是同以前般顺着他。而他似乎也纵容着,一道房门关上,那些礼教约束尽数抛掉。   她的双颊尤带着活动后的粉润,百馥香露的气味儿浓郁,自她的肌理散出。鬓角的发丝被汗珠沾黏在那儿,胸口因为喘息而起伏。   龚拓垂眸,嘴角笑意若有若无,喉结滚动着:“阿郎说可以有。”   他指肚描摹着她的眼角,低下头含上两片软唇。手臂勒着她托起,直接贴在自己身前。   无双忍不住张嘴惊呼,声音没出,一股强势冲进去,挑着纠缠。   他熟悉她的一切,知道她的软肋,晓得该去哪处拿捏她。她攀在他的肩头,顺着他的力道回应,一只绣鞋从脚上滑下,小腿肚下意识勾上他的膝。   他的手过去一把攥上细巧的脚踝,拉着往上盘来自己腰上,带着人陷进榻间。   那素淡的外裳下,藏着别人见不到的艳丽,哪怕一个细微的抬手、挑眉,也尽是女子说不出的妖媚。   “用,用午膳的……”无双推拒着男人肩头,一手捂住自己左侧的花瓣痣,手心一片濡湿。   男人抬头,低笑一声:“不急。”   幔帐落下,湖水一样的青色,床榻右侧的铜勾缠着一缕流苏,让帐布呈现着别扭的褶皱。   她回应着,顺从着。可是心中莫名发慌,他那句话是何意?   屋外,婵儿和巧儿正端着托盘想进去送饭菜,却见一个婆子面无表情的将屋门关紧,然后进了水房。   “先别进去。”婆子离前叮嘱一声。   两人相视一眼,不明所以,只能等在那儿。   屋脊上,两只家雀儿正在打架,叽喳着从瓦片上滚落。   “巧儿,是不是谁在哭?”婵儿竖起耳朵,看看四下,随后往屋门上一贴。   那声音顿时明显起来,并不是什么哭声,柔柔的,像是女儿家受不了疼痛的哼哼……   “没有规矩!”婆子冲上来,压低声音呵斥一声。   婵儿赶紧站好,一脸懵懂,偷着往对面看,却见巧儿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婵儿后知后觉,瞪大眼,暗骂一声自己蠢。   可现在是大晌午头啊!   房中,幔帐还在晃着,脚踏上落了件柔粉色衬裙。   一声声女子娇颤颤的嗓音,似是压抑不住,又似是祈求。   一只白玉般的足儿猛的蹬出来,脚趾蜷勾着挂在床沿,细巧的脚腕上系着一枚小银铃,此刻清脆的声音不停。   一顿午膳重新热了一遍。   本以为和之前一样,普通的侍候罢了,事后,无双没太在意。   静下来的时候,她回去西厢的书房,翻看大渝朝律典。有些地方晦涩,她十岁后再没读过书,有些参不透。   看了一会儿太累,便回了自己房中睡下,龚拓夜里不在,无需她伺候。头沾上枕头,眼皮忙不迭的阖上,恍惚中,她觉得少做了一件事。   翌日。   无双接到一封信,是盼兰寄回来的,信中拐着弯问她是否想赎身?她写了一封回信,并没做回答。   看到盼兰信上牢骚,说外头一两红糖多少钱时,无双脑中嗡的一声。   难怪她昨日总觉得忘了什么,是避子汤。以前她跟龚拓的房事过后,婆子便会端上一碗汤药,避免肚子里留下什么。   可昨日没有,婆子们当然不敢忘记,加上事前龚拓那奇怪的话,让她心中陡然不安起来。   她把信收好,赶紧出去了水房,汤药平时也是这里煎的。   这个时辰没有人,无双从架子上取下一包药,直接倒进桌上的药罐中。因为男主子的需求,府里这药是有备着的。   生了火,药罐里开始沸腾,各样的药渣翻滚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没多少功夫,一碗药汁倒了出来。   无双端了碗回房,搁在桌上放凉,已经过去了整一天,希望能补救回来。不算从哪一点儿来看,她都不能要孩子。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是守院子的婆子:“双姑娘,世子回来了。”   无双看去门边,似乎能听见渐近的男人脚步声。她不回答,用手试着药碗,还是烫手的。   “双姑娘,开门呐,世子等着呢。”婆子又催了声,疑惑的往院中男子看了眼。   龚拓上去,一把将耳房的门推开,里面光线稍安,纤弱的身影靠在墙边,手里捧着个瓷碗,正往嘴里灌。   “无双!”他喝了一声,两步过去拽上她的手臂。   “啪”,瓷碗连带滚烫的药汁齐齐掉落地上,在暗色的地砖上晕出了好大一块。   半碗药汁淋在无双身上,亏着春衫还算厚,并没有烫透,可仍是落了一身的味道。   她像一个提线人偶,被龚拓攥着手臂提起,看着他眼中泛起的冷冽。   “出去!”龚拓吼了声,瞪了眼杵在门边的婆子。   婆子麻溜垂首,将房门关好。   龚拓垂眸看着地上的瓷片,药味儿他闻得出来,知道那是什么,不由手里紧了几分,胸中说不出的压抑:“你在做什么?”   “避子汤。”无双看着他,面色坦然。   “我没让你喝。”龚拓眯眼,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挤出来的。   “无双要守规矩,世子的正妻还未进门。”无双回他,喉咙出来的音儿有些发颤。   两人相视,龚拓心中明白,错不在无双,是他没说罢了。可他觉得,即使不说,她也不该这样“懂事”,自己寻药来喝,别的奴婢不都是想方设法怀上主子的孩子?   为什么她不是?反而像是躲避。   “换件衣服。”他压下火气,松开了那截细手腕。   无双身形一晃,脚下避开碎瓷片,随后转身进了里间。口中还残留着苦涩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现在舌头还烫的发麻。   她松开腰带,将外衫脱下,扔去墙边铜盆里。药汁当真顽固,染得只剩最后那件贴身夹衣。   忽的,身后门帘一掀,下一瞬她被人从后来抱住,后背贴上一个略冷的怀抱,身子不由一僵。   “你就这么傻?”龚拓勒紧那把细腰,百馥香露的气息混着药味儿钻进鼻子,“可以要孩子,我准你的。”   耳边被温热的气息扫着,话语钻进耳中,像是每个夜晚中的低声喃语,无双心中惊恐,完全说不出话。缠在腰间的手,像是铁箍般让她寸步难行。   龚拓看不到她的神情,手掌透过薄薄的夹衣试着她的温热:“夫人也知道,你不用担心。”   他的指尖正扣在她的腰腹处,平坦纤细,那里将来会孕育出他的孩子。   无双如遭雷击,夫人既然同意的话,那么她自己心中的猜想是对的。龚拓是说真的,她可以为他生孩子,而不必非要等正妻进门。   原因,今上派龚拓出使,此去路途远、时日长,其中自然伴随着凶险。他没有娶妻,无子嗣,如今找个女子先替他留下血脉。   就像是远征的将士,家人怕他们有去无回,同样会用这种办法延续家中烟火。   这样做,将来龚拓回来并不妨碍娶正妻,相反还带着一身的荣誉。宋夫人怎么可能反对,难怪这些日子不再叫她去向阳院,原是已经默许此事。   “可,可我喝了药。”无双嗓子发涩,有些事情总是难以掌控。   龚拓当她是不知所措,挑着她的下颌回看自己:“现在开始好好养身子,我会去老虎山几日,那附近有龚家的别院,你跟着一起去玩几日。出使回来,大概需要半年。”   无双眼睫颤着,一双媚眼潋滟。他出去公务也要带上她,看来是打定主意让她怀上孩子。   刚才进去的那一点苦药,此刻搅得胃里难受,让她想挣开。   他想要什么,她就必须给他。看似温和的话语,其实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因为,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啊!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晚上九点更新哈。 第20章   伯府的别院建在京城北郊,是龚家拥有的土地,其中选的位置极好,依山傍水,尤其现在的三月,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这里是当初老伯爷所建,用来给家人游玩,夏日避暑纳凉,冬日有汤泉,当真一方宝地。   无双已经来了两日,昨夜龚拓来过,天亮时重新回了老虎山。他要出使北越,不管是京城还是老虎山,要交接清楚具体的事务。   自从去岁的那场难民潮,他处理的很好,疫病控制及时,京城没有乱事发生,今上相当满意,越发会将重要的事交给他。   从安亭院跟来伺候的是两个婆子,对无双看得紧,不准她乱走乱跑,一日三时端补药进房里。准备着,让她有上龚拓的第一个孩子。   无双喝掉补药,苦味儿在嘴里久久不散,苦得心慌。   她抚上小腹,双眼无光,眼看暮色下来,龚拓今晚是否又会回来?如此频繁的房事,有孕是迟早的事。   尽管心里忐忑,但她面上不显,带着浅浅的笑,去厨房中做那道复杂的芙蓉羹。   龚拓回来时,见到的就是无双守着一桌子菜等他。柔美女子坐在亭下,玉手托腮,低眸瞅着栏下春花。   在伯府时,她也会等着他回来,但是并不一样,别院没有那么多规矩,她不必见人就弯腰行礼。让他有一种妻子等夫君回家的错觉,不过挺舒心。   “等了很久?”龚拓过去,手落在美人头顶,看着发间那只石榴簪,弯了嘴角。   “嗯,”无双抬脸,捂嘴打了个哈欠,“世子若再不回,奴婢就睡了,春困实在厉害。”   她笑着,眉眼间温柔顺从。   龚拓捏捏她的脸,就着她身旁坐下:“实在闷得话,去院外走走。”   送菜的婆子正好进来,听到这话回了声:“明日上巳节,去拜佛很灵验的,求子求财,好日子。”   无双不说话,脸颊垂下。   龚拓看她,见着女子桃粉色的软颊,似带着几分羞赧,遂笑了声:“去吧,离这不远,半日也就回来了。”   孩子,如果她生了他的孩子,他一定会喜欢的。   无双称是,旁人看不见的眼眸中,闪过悲伤。   夜里,无尽的痴缠难以避免,晚膳积攒的那一点力气,总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点点磨尽,最后无奈随波逐流。   次日,三月初三。   无双去了趟大佛寺,过去了整一月,这里风景有了很大变化,不变的是那边的草棚子,仍旧破烂。   婆子不让她乱走,跟着寸步不离。所以从寺里出来,实没有用太长时间。   只是在山门前的时候,碰到了同样来拜佛的胥舒容。   胥舒容的穿戴,不比任何一个京城千金差。当她看见众人相陪的无双时,深藏在心底的妒意到底是露了出来。   她也不是什么愚蠢之人,宋夫人和龚拓的做法,她哪里还猜不出?只是没想到,龚拓的第一个孩子会出自无双。   “别院?”胥舒容笑着问,极力压住眼中凉意,“很久没去过了,母亲信中还念叨那里花多好看。”   无双听人口气,便知是想一起过去。人是表小姐,她自然不能干涉。   “左右无事,我也过去看看。”胥舒容笑着,转而对一个下人道,“回去跟姑母说一声,我去别院两日,届时和无双一起回去。”   无双身边的婆子脸色一沉,可又不敢说什么。   这时,一个八九岁男童跑过来,朝着无双看了眼,脸上脏脏的也不说话。   “过来。”无双朝他招手,自然认出是曹泾,但并不相认。   曹泾也聪明,怯生生过去弯腰行礼:“娘子。”   无双拉过孩子的手,从婆子手里接过点心包,尽数给了他:“回家去吧。”   曹泾抱着点心,撒腿跑回草棚中去了。   旁人都不曾在意,只当无双是可怜孩子,婆子更是唏嘘,这准备做母亲的女人,心肠软得很。只有胥舒容心中凉笑,那臭哄哄的小乞丐,身上别有什么病。   如此,去一趟大佛寺,跟着回来一个胥舒容。   龚拓没说什么,只让人把她安排在较远的房中。无双猜想,龚拓应该是知道胥舒容的心思,毕竟人都有感觉,别人的刻意接近会有感应。   夜里风雨来,门窗关了,隔了一院的花香。   龚拓回屋,带来一身湿气,脸色说不上好看,有些冷。   无双瞧着,估计是胥舒容惹到他,让他心生不悦:“世子,湿衣换下吧。”   她过去帮他,熟练的解开腰封,指尖勾开扣结,这些事情做了足足五年。别人所说的女儿家好时候,她全给了他,现在还要安排着给他留下血脉……   门吱呀一声,婆子端着补药进来,搁在桌上后,夹着托盘退了出去。   无双忍不住皱眉,自从龚拓说准她生子,她便日日喝这补药。大概是怕她之前避子汤喝太多,而影响有孕。   “怕苦?”龚拓外衫大敞着,手一伸从桌上捞起药碗,在嘴边吹了吹,随后亲手喂到无双嘴边。   无双嘴唇一热,苦药味儿钻进鼻子,冲的胃肠难受。她看他,随后慢慢张嘴,喝下。   喝完,龚拓的指肚帮她拭着嘴角,轻笑一声:“以后不用再喝了。”   最初,无双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她浑身发热,被他带去幔帐间时,才恍然忆起傍晚熬药婆子的话。   她说,养身子是固本,这要想真的怀上孩子,那得是男女双方的契合。   现在她明白了,这药不是之前的补药,而是舒缓身心的,用来增加双方的契合,他想要,她完全放松的去配合。   是啊,药很管用,她几乎没了以前的忍受,来的是酣畅的顺快,攀着他的肩头瑟瑟发抖,给他彻底的接纳。   头下的软枕上,湿润晕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三月初六,阳光好,花红柳绿。   别院南坡上的杏花开得好,一簇簇的拥在枝头,引来蜂蝶飞舞。   树下,龚拓倚着树干,俊脸微扬,枝叶间隙透下的碎光落在他身上。他的手搭在女子的柔肩上,指尖一下下的琢磨。   “再回来,大概是深秋了。”他开口,似乎在想着什么。   无双枕在他的膝上,漂亮的头发垂下,闻言嘴角浅勾:“世子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声音轻柔,恰如此时的暖风,让人觉得舒心。   今日是龚拓启程出使北越的日子。他会前往老虎山,在官道上等待京城来的使团,届时汇合一道北上。   龚拓垂眸,嘴角勾出一个笑,手不由抚上她的腰腹,然后试到她僵了一下:“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去跟夫人说。”   “是。”无双应下。   风过,花枝摇晃,花瓣如雪般簌簌掉落,萦绕在两人的身旁,落了满地。   郎才女貌,相偎相依,端的是一副美好画面。   这里可以看见整座别院,前方的宽河,起伏的山峦,以及院门外,那几匹等待的骏马。   无双知道,龚拓很快就会离开,而且是半年之久,她和他将在这段时间内彻底断开。她可能会知道他的消息,但是他绝对不会知道她的事情。   “世子,郁清等了很久,时辰不会耽搁吗?”她开口,依旧乖顺的倚着他。   龚拓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截花枝,拈在指尖,随后簪去了无双的发间。   他从地上站起,手一拽将她拉起,面对而站,仔细的调整着她头上那一簇杏花:“等我回来。”   无双看她,澄澈的眼中带着鳞光,点头:“好。”   “好。”龚拓笑,手掌扣上她的后脑,随后俯首,印上那双唇瓣,辗转厮磨,想吸走所有的美好。   无双后背抵上粗粝的树皮,腰间的手箍着她。任何时候,她要做的只是对他顺从。   一层云彩遮住日头,整座南坡光线暗下来。   作者有话说:   等你回来?你等着人去房空吧! 第21章   龚拓的指肚描摹着女子微烫的唇角,细长的眼睛难得暖了几分:“我走后,你也收拾下,赶紧回伯府罢。”   “知道。”无双点头。   她知道龚拓是真的要出发了,对着他莞尔,整张脸娇艳无双,将那盛放的花朵都比得没了颜色。   “世子马到成功,无双等您归来。”她拉着他的手,塞在他手心一颗平安符,“大佛寺求来的,保佑世子平安顺遂。”   龚拓垂眸,黄色的符纸叠成三角,隐约可见红笔画的符咒。他的无双总是那么懂事。   他收好,随后转身走上小径,步履端正,身姿修长,端的是京城人人皆知的出色郎君。   无双脸上笑意渐渐变淡,随着龚拓越走越远,她的面容已经平静的像冻住的湖水。   走出一段,她见他回头张望,她便抬手对他挥一挥,手里的香丝罗帕在风中招扬:“一路顺风,祝你我一路顺风。”   无双轻声呢喃,风一过,话语细碎无影。   龚拓下了坡,一踩马镫跃上马背,带着一队人前行。转头望向那株杏花树时,纤弱的女子还站在那儿。   风大了,带着花瓣翻卷,人突然就不见了。龚拓当即勒住马缰,马儿嘶鸣一声,前蹄抬起踢踏两下。   再看,杏花树下的人好像还在那儿,不曾消失,可是怎么都觉得会随时消失一般。   他一声低嗤,心道自己何时如此优柔寡断?无双怎么可能会消失?   重新踏马前行,他想着,若这次出使归来,便给无双一个名分。她有了他的孩子,总不能还是个奴婢,便想个办法,给她做个贵妾罢。   她应当会欢喜罢。   。   无双回到别院,屋子里,婆子们已经收拾好东西,下一步就是启程回京城。几个人的脸上神情俱是轻松,大概是想到这件事情办妥,后面会得到主家的奖赏。   她有些累,走去小亭中等候,等着在别院的最后一顿午膳,养足力气。   这时候,胥舒容走进来,落身坐在石桌对面:“一人用膳无趣,无双愿意一起吗?”   无双回身,缓缓走到桌旁:“表小姐,我想在自己房里。”   胥舒容不想无双会直接拒绝,脸上差点维持不住假笑,动动嘴唇:“那好。”   每次相见,胥舒容都会忍不住打量无双。少有女子会有如此的美貌,美得夺目又柔弱,她以前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不过一个奴婢,可这几日她真的努力试图接近龚拓,抛却自己的矜持骄傲。可龚拓只有客气的疏离,即便往她身上看一眼,也是清清淡淡。   她也曾刻意打扮一番,等在他回房的路上,却看见他将无双压在墙上,是旁人没见过的热烈……   胥舒容心中挫败,无双身上的每处看起来都刺目的很。她凌乱的衣襟,散开的头发,以及微肿的红唇。   最终,她还是将情绪压了回去,笑一笑,起身离开。   无双用了午膳,随后躺下睡了会儿,修养体力。不想这一觉睡得多了,醒来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婆子们现在只想她好好地,睡多少她们也只好等着。待人一醒过来,就让人准备,启程回京。   日头西垂,起了风,多了份阴冷。   无双上了马车,刚坐好,门帘就被掀开,是胥舒容走了进来。   “表小姐?”她不解,胥舒容应该是自己一辆马车的,缘何来到她这儿?   胥舒容歉意一笑:“我一人乘车无聊,想和无双一起说说话,你可介意?”   无双稍愣,指尖紧了紧,随后往边上让了下:“表小姐言重了。”   如此,两个人坐下,马车缓缓启动,慢慢驶离别院,没一会儿功夫便上了官道。   无双向来话少,和胥舒容在一起更是什么也不想说。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敌意,自然是龚拓的原因,不然人特意跟着跑来别院做什么?真的那么巧在大佛寺遇到?   胥舒容倒是面色如常,掀开窗帘欣赏外面的景色:“无双,你怎穿得这样,嗯,朴素?”   不怪她说,无双大多时候身上都是素色,衣裳看起来也没什么样式。但是奇怪,再素的衣裳也会被她穿得好看,大概是那别有韵味的身段。   “习惯了,这样穿舒适。”无双笑笑,并不多说。   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照着无双身旁的一个油纸包,半开着,里面摆着几块点心。   无双见胥舒容看,便笑着将纸包收了收:“花生酥,世子带来的。”   点心做得精致,花生香气很是诱人。   胥舒容扯扯嘴角,“我能吃吗?”   说着,兀自伸手拈了一块,送上舌尖。确实好吃,香酥可口,入口即化。   无双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往前走了一段,胥舒容放下帘子,车厢内瞬间暗下来:“表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离开了老虎山罢?”   老虎山,无双并没有去过。只知道那里有一支军队,是今上派给龚拓的,当初负责西来的难民。如今难民的事情解决,大概会随着一起出使北越。   “我不清楚。”她算是回答。   胥舒容心中鄙夷,这样的奴婢毫无见识,或许是龚拓单纯喜欢美色罢了。于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无双会不会被龚家去母留子?   大户家,这种事不是没有。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算算时辰,回京还得用一个多时辰,那时候天色将彻底黑下来。   走到一处岔道口,一行人停下歇息,车夫说一会儿走左边的官道。   无双安静站着,后背靠着车壁:“这条路再走两刻钟,就能经过大佛寺。”   一旁,胥舒容嗯了声。可能是风大,也可能是她昨晚等龚拓太久受了凉,现在头有些发沉,身子发虚。随后回去自己的车上,伺候的婆子赶紧跟上。   再出发时,胥舒容身边的婆子让车夫走左侧的小路,说是胥舒容犯了风寒,得赶紧回去,小路可能省不少路程。   车夫说官道太平,小道偏僻怕出事。那婆子不敢让自家小姐受罪,便说小道经过牛头岗,那边也有官差,没没什么不太平。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医官。   胥舒容到底是龚文柏的侄女儿,家仆们不敢怠慢,直接选择了左侧的小道。   野外风硬路窄,四下荒无人烟,乌云一遮,最后的光线没了。   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事,翻过一座小坡时,已经看见牛头岗的火光。那里到底是安置疫病人员之处,龚家这支队伍只想快些经过,提前派人过去通信儿。   因为那里有医官,去要几粒伤寒药丸,给胥舒容想喂上,缓缓也好。   马车停在平稳处,等着那医者为胥舒容诊脉。人知道是恩远伯府的人,很快医者挎着药箱跑来马车外。   医者刚为胥舒容把上脉,忽然一片火光冲天,旧庙堂后的草垛起了火。紧接着,里面的疫病患者集体往外冲,冲撞开那道围挡他们的栅栏。   官差慌忙开始抵挡,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无双刚摸下马车,本想趁机逃脱,不想遇到这一幕。忽然就想起传言,这里的病患已无药可治,只是让他们等死,或许他们知道了,因此而反抗。   也是巧,就这么碰上了。   事不宜迟,她麻利的钻进道旁的树丛中,摸着黑往前跑。   此刻没人注意到无双,包括迅速离去的伯府马车。   旷野荒凉,初春的草并未长起来,只有稀拉拉的树木矗立在黑暗中。   无双提着裙子跑,天上遮着云彩,没办法根据星辰辨别方位。   胥舒荣临时变道,打乱了她之前打算。只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逃出,不然回了伯府,便就再也出不来。   很快,后面有人追上来,一个、两个,全是逃出来的病患,披头散发的跑着,仿佛慢一步就会被抓回去烧死。   无双跑不过他们,能逃出来的是还有些体力的男人,至于老弱病残根本跑不了几步。   她停下脚步,心道不能和这些人一起,危险不说,万一官兵赶来,必定是连她一起抓住。想到这儿,她调转脚步,躲去不远处一块石头后。   女子身形小,极易躲藏。她探出头来,远远看着道路的方向,龚家的马车已经没了影儿,大概慌乱中并没有发现将她丢下。   没多久,官差们手持火把追上山来,同时,有人骑马出去报信儿。   无双等到所有人过去,才轻着步子走出来,按照来时的小道往回走着。   胥舒容吃的点心中掺了药,是无双准备自己用的,为得就是半路发病留在大佛寺,待到夜里伺机离开。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出现纰漏就尽力弥补,现在她只能往大佛寺的方向赶。她没有独自走过夜路,怕走错,又怕后面人追上来,将她抓回去。   等待许久的脱身,她不能停下脚步,所有的忍耐只为这一刻,绝不能因为变故而放弃。或许,这次变故会更好的帮助她。   无双站在黑暗中,耳中听见一声钟鸣,她寻声辩着位置。随后不管脚下有没有路,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孩子嘛,是不会有滴。 第22章   这边,龚家的马车赶得飞快,马鞭在车夫手中甩响。几名护院跟随在队伍后面,随时提防有人追上来,冲撞车内的人。   前面车厢内,胥舒容吓得脸色苍白,哪还管头疼不疼?   “小姐不怕了,前面出了岔口就是官道,再往前两里路便是城门,那些贱民不敢往这边追。”婆子安抚着,边往人身上披了件斗篷。   胥舒容稳稳心神,心中实在气闷。本来是想接近龚拓,人一走就是半年,她即便中意这个表哥,也不能一直耗着等下去,便想知道一个态度。她试探,他若是回应,那她豁上去等个半年。可天不遂人愿,龚拓的回应她是没得到,反倒看着他如何宠爱那奴婢。   这一趟吃苦受累的跑去,吃了一肚子气,这厢差点因为那些闹事病患而丧命,无双当真就是她的克星。   “那些人根本活不了,就该一把火烧死。”胥舒容眼角闪过恶毒,完全没有平日中的端婉。   婆子赶紧道:“小姐可莫要乱说,这一处是今上下令安置的,龚家世子亲自操办。”   提起龚拓,胥舒容又是一阵烦躁。打从进京的第一天,她心里就有了这个表哥,端方持重,年轻有为,更难得的是,他不像旁的世家子弟那般,有许多坏习气,只是屋里养了一个宠婢而已。   “无双呢,她的马车跟上来没有?”   婆子掀开帘子往后瞅了眼,后头的马车摇摇晃晃跟着:“在呢。”   上了官道,胥舒容的头又开始发疼,身子颠簸的快散架,婆子让车夫赶紧停车。   正好马儿也跑累了,眼见前面就是城门,众人停下来稍作休整。   胥舒容才被从车上扶下来,还未来得及透上一口气,后头一个婆子惊慌跑过来,失了声调:“表小姐,不,不好了!”   心中暗道一声晦气,胥舒容强打精神看过去:“怎么了?”   婆子脸色如纸,指着后头的马车:“无双,她不在车上。”   瞬间一静,几人呆立着,仿佛化作石像。   无双不在车上,中途停下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破庙。也就是说,她被丢在了那里。   “表小姐,快让人回去找吧,世子知道可不得了。”婆子急得快哭出来。   谁都知道,龚拓十分宠爱无双,人虽没有名分,可说起来她真的不单单是个奴婢。她是世子的女人啊。   胥舒容也慌了,当时情况混乱,并没有确定人在不在车上,说不定下去方便,就这么把人丢了……   “回去?”她看去黑黢黢的来路,打了个寒颤,“人真的还能好好在那儿吗?”   婆子一默。   刚才的场面谁都见到了,那些冲出来的病患见人就打,官差都抵挡不住,无双一个女子,怎么能是对手?往不好里说,她别的就给人拖走,霍霍了。   “她不在,还有谁知道?”胥舒容问。   “只有奴婢一人知道。”婆子回话。   胥舒容深吸一气,扫了眼婆子:“赶紧回伯府,让夫人定夺,在这之前你只需当做不知。”   婆子也怕死,现在只能抓着胥舒容这根稻草,索性点了头。再说那混乱处,真不好再回去,免得染上疫病。   如此,人都道是无双累了,在车里睡下,就这样一直进了城门。   。   无双摸黑前行,每一步都走的仔细。她除去外头的那套衣裙,里面是一件粗布短褂,方便行动。   每当听见一点动静,她就缩小身体蹲下。前方路上几匹骏马疾驰而过,留下一缕烟尘,想来是牛头岗的事情报去了上头,官差在到处寻人。   待马匹跑远,她重新上路,想着必须尽早赶到大佛寺山门。等了这么久,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躲躲藏藏的,无双到了时,已经是丑时。她不敢乱动,一直躲在不远处的小坡上。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对着她这边唤了声:“姑娘?”   是曹泾。无双从树后出来。   曹泾年纪虽小,但是非常谨慎,弓着身子拉着无双往山后走:“我娘在那边,等天亮,咱们就离开。她说今晚这边来了很多人,还是先藏着比较好。”   小孩子边走边说,小手攥着无双的袖子,生怕她丢了。   无双是想早些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可这突发之事,只能先等等:“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觉得自己已经藏得很好,为何这孩子一下就能找到她?   曹泾吸吸鼻子,看着前路:“你身上有香气,很明显。”   无双一个激灵,她怎么就忘了这个?百馥香,越是出汗的时候最为浓郁,这也是龚拓的乐趣,欢好时满帐的馥郁。   后山石崖下,云娘等在这儿,见着无双赶忙迎上来。   “谢谢云娘相助。”无双对人行礼致谢。   云娘哪敢受,赶紧双手将人托起:“娘子千万不要如此,你救了泾儿,又给我治好病,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无双心里稍安。当日见云娘落魄,却还执意报答,便知她人品不错。云娘母子想离开这儿,而她也想离开这儿,云娘母子有自由,她有银钱,她便想到了彼此协作。   幸而云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从不问无双来自哪儿,想做什么,只是照着她给的意思去做。同样,她们母子想活,就得靠着无双。   “旁的话我也不说了,”无双开口,声音清凌,“希望咱们顺利离开。”   云娘点头:“不知为何,山下来了许多官差。”   无双叹了声,跑了一路已经筋疲力尽:“是牛头岗,里面的人跑了出来,官差在抓他们。我也是因此,才来得晚了。”   “原来如此。”云娘恍然,紧皱了眉头,“这样看来,明日这边指不定会来更多官兵。”   这几乎是肯定的,疫病好不容易控制住,这些人跑出来怕是会在传染开,官府怎能坐视不理?所以,他们三人想离开,比之前会难许多。   “姐姐有什么主意?”无双问,外面的事情她完全没办法,只能靠云娘。   云娘想了想:“早上,会有人去北面几里外的采石场和庄子做工,届时咱们混进去,若单独走太扎眼。”   无双也是这么想,隐没在人群中,总是稳妥些。   又说了几句,云娘从无双手中接过她换下的那件衣裳,转身往石头后走去。   无双没有跟过去,和曹泾坐在黑暗的石崖下。孩子的衣裳单薄,手凉的很,却始终懂事的不说话。   熬过夜晚,清晨的薄雾在林中升起,几声鸟鸣,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无双睡不着,很久没走过这么多路,体力吃不消,脚更是疼得厉害。   云娘在一旁,亲眼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将一头漂亮的头发剪掉,毫不留恋的扔进土坑,随后一顶破毡帽往头上一扣,将那张娇艳绝美的脸蛋儿遮住。好像还嫌不够,又往脸上抹了把泥。   曹泾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件破衣裳,无双不在意的套在身上,那股子难闻的味儿还是让她蹙了眉。但是只有这样,她身上的香味儿才能被遮掩住。   一番下来,那个妖媚的女子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半大小子,与曹泾站在一起,颇有些兄弟俩的意思。   事不宜迟,三人瞅准时候,悄悄从后山下来。   无双和曹泾等在低洼的坡下,云娘假装外出方便回来,碰上一个熟人,也就打听了两句。   果然,昨晚官兵是来查找从牛头岗出逃的人。大部分的都抓了回去,当然是免不了死伤,说起来毕竟是病患,能跑得了多远?现在外面剩下的已经不多,官兵还在寻找。   没一会儿功夫,不少人从草屋里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些都是安西过来的难民,无处可去,留在这里等待出路。   受施舍的时候毕竟少,他们还是会想办法做工,来维持生活。   是以,天才蒙蒙亮,就会去附近的庄子或者采石场上工。无双就是想混在里面,毕竟这些人会在大佛寺僧人引领下过去,官差多少不会为难。   等到再往北走出一段,会有一处小镇,沿河而建,那里有船,他们可以乘船离开。   无双心中紧张起来,为了走到这一步,她忍了太多,如今只差一步。   等到僧人来了之后,便走在前面引领,后面跟着几十人,乌压压的往前走。   还没走上官道,就听见密集的马蹄声朝这边而来。薄雾,被泛起的尘土染黄,传来一声吆喝。   “且慢!”   僧人疑惑,手一抬叫众人停下,而后朝着马蹄声方向走去。   很快,一骑骏马出现,马上之人身着军服:“今有牛头岗的患疫病之人逃出,上峰有令,需尽快查找。所有人站在原地,不准动!”   闻言,僧人上前解释,表示已经有官差来过,这里并无牛头岗的人。   队伍就此停下,没有人比无双更紧张。云娘偷着拍拍她的手,试到的是冰凉。   要说检查疫病者也很简单,单看指甲便可。这次疫病,病人的指甲会泛黑,只要熬过检查就好。   无双偷偷往官道上看了眼,薄雾破开,一匹黑色骏马踏蹄走出,姿态高昂,紧接着就是高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将领。   黑色官服,胸前的黑铁甲片上落了雾水,看上去阴冷沉重。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五官完美,每一处皆是精雕细刻。   无双一瞬间冻住,站在那儿忘了呼吸。   龚拓!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已经带使团出访北越?   很快,一人一马便到了人群前面,身旁跟着几个属下,气氛严肃。   无双低下头,身子控制不住想瑟缩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贝们支持,下章入V,明天晚上12点更新万字,V章留评有红包包哈。我在想要不要来个二更、三更啥的?毕竟你们每天都问。   推一下烟的预收文《妻色氤氲》   嫁到秦家第二个月,孟元元独守了空房。不是夫君过世、远行,而是他被亲爹娘认了回去。   临行前贺勘问她跟不跟去,她摇头,他听完转身离去,再未回头。给秦家留下丰厚田产做报答,也算了清。   孟元元毫不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利用手段污了贺勘的名,他迫于清名才娶了她。   既他不再是秦家二郎,这亲事自也不作数。如此,她安下心来,平淡度日。   不料一年后,秦家大伯输光家产,更在外面签了契书将孟元元抵掉。   走投无路,她只能带着还未及笄的小姑千里奔逃州府,敲响了贺家的大门。   。   贺府高门大户,嫡长子贺勘天人之姿,逸群之才,被家族寄予厚望,家中自然不会认他当初娶的粗鄙村妇。   欣慰的是,贺勘本人也清醒,念着养家恩情,只在府中给人安置了个容身角落,却从不理会。   直到一日,一女子在府中打听公子书房,袅袅婷婷,娇艳欲滴,众人才知道,窝在后院的村妇真正模样。   孟元元觉得小姑适应了这里,才去找贺勘商议:谢公子照顾,改日我便离开。   贺勘见人这段日子还算安分,清淡扫她一眼:留在府里也无妨。   见她柔婉退下,他当她是答应下。   转天,贺勘在后巷碰见孟元元,她正和老家来的竹马表哥见面,商讨回乡。   第一次,贺勘觉得自己该亲自管教一下这个妻子。   妻,死后亦要同冢而眠,她不知道?   ----------------------   收藏什么的尽管点,来者不拒哦。 第23章   晨雾晴冷, 犹如一张薄纱笼罩,将整个青云山蒙住。   山门前的空地上,站着准备出去上工的人, 个个衣衫褴褛。逃难出来的,没有人是过好日子的, 整日里想的就是有口饭活下去。   龚拓骑马立于高处, 清冷的目光俯视着这些人,面无表情。双腿一夹马腹,身下名驹往前走了两丈。   在他的注视下,那些难民俱是低下头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郁清骑马到了龚拓身后,放低声音:“大人,昨日别院出来的马车, 晚上顺利回到伯府。”   “回去了?”龚拓动动嘴唇,眸底幽深。   “虽然经过牛头岗, 但后来顺利离开。”郁清回道,转而又道, “如今咱们已经落后使团整整半日, 既然没有大事,大人何不赶紧启程?这出使也是大事。”   昨日过晌, 使团正式会合出发,已经走出很远, 突然远处的夜空炸开一枚紫红色信弹,那是牛头岗的方向, 颜色也对得上。   龚拓与使团的吴大人说要回来看一看, 处理好事情再追上队伍。牛头岗是他负责的事务, 这前脚刚离开, 后脚就发生病患集体出逃,难免不让他想到有人在作怪。是以,他必须回来,将事情平定,牛头岗不能在他手里出事。   至于跑出来的病患,不管是死是活,一个都不能漏掉。   这必然就是朝里有人针对,牛头岗出事,他回来就会耽搁出使事务;不回来,这边的差错还是他来背。   龚拓双眸无波,轻轻抬手,随行而来的医官赶紧上前,指挥着所有的难民排成队伍,一个个的接受检查。   人群缓慢动着,一个接一个排列开。   无双手心攥紧,耳边只有龚拓那匹马的蹄声,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罩在那套肥大的破衣下,身子栗栗危惧,若是发现,那她就是逃奴,会被鞭挞而死。龚拓是一个不容许别人忤逆的人,她不敢想自己被他抓到的后果。   想到这儿,只觉得全身已经不听使唤,心里一遍遍的祈祷,不要认出她,身上的香气不要散发出来。她和他一样,熟悉彼此的每一处。   好像感受到她的不安,曹泾走过来牵上无双的手。   无双机械的随着队伍往前,已经有人通过检查,站去僧人的那边等候。她头不敢抬,牙齿咯咯的响,怕龚拓注意到她。   龚拓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马鞭,薄唇抿平,视线落在人群中瘦小的身影上。不合体的衣裳破破烂烂,大概是病弱,脚步虚浮。   他一掉马头,往队伍走近,眉间轻蹙。   日头冲破薄雾,撒了光线下来。   无双脑中嗡嗡作响,死死咬住嘴唇。她听见渐近的马蹄声,也看见了投在地上的影子,很快与她的重叠……   “哎哟!”一声妇人的哀嚎传来,所有人看了过去,包括龚拓。   只见是一个妇人不小心踩空,滑进一旁的土沟里,然后灰头土脸的爬出来,人群中传出笑声。   “笑什么笑,保不准哪日你们自己摔死!”是云娘,对着笑的人粗俗呵斥一声。   龚拓收回视线,面前站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脸胡子。再看前面,僧人身后已经站了不少人,俱是被医官检查过的,并非寻找的病患。   “大人,”郁清策马过来,“逃出来的人全部找到,现已经带回牛头岗,一个不少。”   龚拓马鞭敲着手心,心中思忖一番:“还有什么?”   “京中往牛头岗加派了人手,皇上的意思,这件事会交给别人。”郁清回道,“这样对您是好事,牛头岗事情棘手,现在可以专心出使北越。要不要现在出发,快马加鞭的话,夜里会赶上使团。”   这边的乱子平息,自然还是使团的事情重要,龚拓身为武官,负责整个使团安危,的确该赶紧回去。   与此同时,无双站在两个高大男人身后,将自己的身形彻底掩住。偷着从人缝中往路上看,也就瞧见了龚拓那张脸。   她心虚的低下头,明明对方看不见她,可她不由自主的想躲起来,似乎是一种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行为。   直到听到马蹄声远去,那两名医官匆匆离开,无双还是木木的站在那里,魂儿像是被散掉了般。   云娘一把拉上无双,带着就走,混进人群中:“走吧。”   无双走出一段,终于回头去看。那几骑骏马已经跑远,徒留下一片烟尘。   。   伯府,向阳院。   “夫人,我真的不知道。”胥舒容哭哭啼啼,手里的帕子几乎绞断,“我当时头疼得厉害,无双说牛头岗那边有医官,去要两颗药服下,也好缓一缓。”   宋夫人脸色难看,再没心思去转什么佛珠:“放着好好地官道不走,你们……”   她胸口闷得厉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我的错,”胥舒容的眼泪扑簌簌掉着,哭得眼圈发肿,“无双是好意,大概下去找医官,这个时机就错过了。都以为她在车上睡着,心道这遭烂事还是别让她看见的好,谁知回到府里,车上根本没人。”   说完,人已是泣不成声,生生成了个泪人儿。   宋夫人阖上眼睛,脑中乱得厉害。要说丢下个奴婢也没甚关系,可为什么就偏偏是无双?不说她是龚拓的人,万一她的肚子里……   胥舒容擦擦眼泪:“夫人,快派人去找无双,一夜过去了。人丢了,世子回来怎么交代?”   “行了,你下去吧,我会处理。”宋夫人不胜其扰,摆摆手。   秋嬷嬷会意,让人把胥舒容送了出去。   屋里总算是静下来,明明外面一片春光,这房内总觉阴冷。   “夫人,这事也是凑了巧,谁也算不到。”秋嬷嬷劝了声,端盏热茶给人送到手边。   宋夫人现在哪有喝茶的闲情,太阳穴突突的疼:“真这么巧?”   一个大活人,一路上就没发现丢了?说实话,她是不信的。可能怎么办?怪责胥舒容?她毕竟是龚家的表小姐,龚文柏的侄女儿,不好撕破脸,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故意丢下无双。   秋嬷嬷叹气,握着手往旁边一站:“无双这丫头,确实命苦。要派人去找吗?”   宋夫人看去窗口,三月的花枝灿烂,颤颤摇曳。   “找,”她开口,面上已然平静,“但是要私底下去找,无双这件事决不能透漏出去,就说她生病,在安亭院修养。”   “私底下?”秋嬷嬷摇头一叹,“是呀,都过去一宿了,人怕是……”   宋夫人抓上佛珠,眼神发空:“女人丢了一夜,在那种地方,想想能有什么好结果?”   伯府这种门第,身为世子的龚拓,身边女人必须干干净净。别说人现在怎么样,就是活着,谁知道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无双的模样,落在别人手里,谁能放过?   所以私下里去找,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这件事只能压下,龚拓出使是大事,断然不能让无双的事去扰他的神。   这几日,京城里传开牛头岗的事。说是龚家那位世子连夜骑马回来,将事情处理好,才阻止了疫病的蔓延。又说,这件事处理了不少人,牛头岗现在就是一座坟岗。   天暖起来,伯府的春天也比别处来得晚。   龚妙菡被送去了书院,临行前想看看无双,被守门的婆子阻止。而婵儿和巧儿,也被派去了别处当值。府里头开始传开,说无双染了疫病,被锁在安亭院不准出来。   传言甚嚣,有些人甚至绕着安亭院走,心中不免唏嘘,红颜薄命。   内院之事,龚文柏从不插手,只顾着宠爱他那些妾侍。   虽然龚拓已经出发北上,但是仍旧有不少世家大族过来试探,想要结亲之类。左右人半年后回来,永远有长成的新鲜姑娘。   可经过无双这件事后,宋夫人不想再急着议亲,也一直在等着事情的结果。   距离牛头岗的事已经过去五日,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用想也知道,人怕是凶多吉少。事情总是这样,一件连着一件,韩家那边来过人,要见无双,宋夫人让人堵了回去。   这日阴着个天,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院子里的花瓣落了一地。   宋夫人手里握着一本佛经,上头的字迹清晰娟秀,正是以前无双所抄。   那时候,她总觉得龚拓会被无双美色所惑,想着把人送走,现在这人真的找不到了,反倒觉得心里不安。其实想想,是她把无双给龚拓的,自始至终,无双都是身不由己的那个,大概就是秋嬷嬷所说,命苦的丫头。   说起来,又有哪个女人不命苦?她身为伯府夫人,又好的了多少?   “夫人,”秋嬷嬷脚步匆匆进来,肩上晕开湿润,神情不是很好,“无双找到了。”   “吧嗒”,宋夫人的佛珠从手中掉落,两眼一瞬的失神:“找到了?”   秋嬷嬷点头,叹了口气:“在大佛寺后山的石崖下,大概是想逃去寺里躲避,可又不认得路,摔了下去。”   屋里一静,外头檐下的鸟笼里,画眉鸟儿唱了两声。   宋夫人不由身上一冷,良久铱誮后开口问:“那她……”   “死了,尸首被野狗啃噬的……”秋嬷嬷喉咙一堵,继续道,“人是辨不出模样了,但是衣裳的确是她的,还有边上草丛里,找到了世子赏她的石榴簪子。”   宋夫人皱眉,喃喃:“死了?”   “千真万确,那里偏僻没人去,也难怪一直没寻到。”秋嬷嬷回了句,又是一番摇头。   那夜牛头岗大乱,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女子定然慌乱,即便碰不上歹人,那野兽呢?   宋夫人扶额:“怎么处理的?”   “就地掩埋了,没人知道。”秋嬷嬷回道,随后压低声音,“夫人,无双这般算是枉死,奴婢请了大师帮着超度,也给她烧了纸钱,希望她安生生的走罢。”   “就这么办吧。”宋夫人收拾好情绪,弯腰捡起佛珠,重新转了两下。   这件事太过意外,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龚拓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宠婢横死,怎么看是她这个母亲没做好。   “世子那里,半年后归来,总归是要交人出来的。”秋嬷嬷道。   宋夫人转着佛珠,一下一下的节奏:“无双当日不是要回了卖身契吗?”   “是。”秋嬷嬷应着。   就在十几日前,龚拓带着无双去别院前,人来过向阳院一趟,也正是在这间屋子。   当日说的话,现在也是清清楚楚的。无双站在那儿,问宋夫人求了一个恩典。她说自己愿意为龚拓生下孩子,只是希望孩子出生后,可以放她离开。   彼此宋夫人和秋嬷嬷都是不解,有了孩子,在世子那里定然就会给她名分,她却想走?可无双说不想留下,还说了陈姨娘的例子。到这儿,宋夫人就明白了,怕是人担心去母留子。   这件事这么看也算公平,宋夫人便把卖身契给了无双。左右单拿一张卖身契也没用,还得是主家去官府证明,帮助消除奴籍。   秋嬷嬷往宋夫人脸上看了眼,心中猜出个□□:“夫人的意思,是说无双自行赎身离去?”   “前头走了个盼兰,无双怎么不行?”宋夫人开口,“世子受皇上器重,不能让一个奴婢坏了他的前程。正好半个月后是太后寿诞,时机刚好。”   人既然死了,这件事压下去就好。   “秋嬷嬷,”宋夫人看着窗外,雨意正浓,“她生前的东西,全给烧过去罢。”   “是。”   。   和风细雨,小院东墙上爬满蔷薇藤,正是盛花期,朵朵娇嫩花儿尽情滋润着雨露。   五月的天让人觉得舒适,哪怕就是坐在檐下只听雨声。   无双在檐下铺了张竹席,此时正坐在上面绣花,不时抬眼看看攀在栏架上的蔷薇。她身上搭了件杏色外衫,简单挽着发,面颊上一片恬淡。   来到观州已有半月,如今她租住在这间小院儿,同云娘母子一起。   两月前,三人一同从京城跑出,沿着水路南下,扮做普通的逃难人。她至今还忘不了那些日夜,不管多累都不敢睡,生怕有人追上来,将她抓回伯府。   路上也不安生,她不敢露出自己的脸,那会引来祸端。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去了溪边洗脸,就被人盯上,幸亏云娘泼辣将人赶走。   身旁一碗枣蜜水,刚好的温热,无双停下手里针线,双手捧起碗盏。   院门推开,一个妇人进来,双手遮在头顶挡雨,快步跑过院子,来到了檐下。   是云娘,如今人好起来,气色不错,一副利落干练的样子。见到竹席上的女子,笑道:“坐在这里不冷吗?”   “嫂子回来了?”无双唇角弯起,往旁边给人让了个位置,“泾儿去上学了?”   云娘坐下,帮着无双整理了外衫:“送去先生那儿了,我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进学堂。无双,我真的很感激你。”   说到这里,人有些感慨,心中对于无双的感激越发浓厚。可以说,没有无双,便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如今无双还出银子送儿子去读书。   “嫂子莫要说这些,”无双说话轻柔,像此刻软软的雨丝,这是龚拓喜好的软嗓儿,多年下来,已经改不掉,“没有你和泾儿,我也离不开京城,乱世,我们携手相帮。”   云娘点头,笑着:“对,以后咱们三个是一家人。”   “自然的,”无双放下杯盏,“我现在是嫂子的小姑,曹霜。”   有些事情大概是上天注定,无双一直为赎身苦恼,到最后不惜出逃。可是她现在并不需要无双的身份,她有一个新身份,曹霜,真实存在的户籍。   安西大灾,所有人逃离故土,曹家同样如此,曹家的那位姑娘生来体弱多病,不多久就没熬住,去了。这种形势,只能将人草草安葬,免得被野狗祸害躯体。可巧,云娘的包袱里留着自家户籍,无双便成了曹霜。   既然恩远伯府的那个婢女无双已死,她现在就是自由身了,像个平常人那样安静过活。至于从宋夫人那里得到的卖身契,她还是稳妥的收着。   云娘擦着发顶的雨珠,往无双看了眼:“怎么今日脸色有些差?”   无双眼睛一弯,嘴里还余留有蜜水的甜味儿:“月事来了,犯懒。”   说到这儿,她心里重重松了口气,月事来了,就证明她肚子里没有孩子。前面南逃时,月信一直不来,她心中实在担忧,现在看来怕是当时太劳累才拖延了。   她垂下脸,目光落在绣到一半的罗帕上。想起了最后与龚拓的那段日子,全是在龚家的别院,他想让她怀上孩子,给她调理身子,甚至用上宫里来的求子药……   既然决定离开,她又怎么可能要上那孩子?   幸而云娘通情达理,从不问她的过往,让她心里舒服许多。   云娘往外瞧了瞧天空,乌云厚实:“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本想去前街看看有没有店铺招人,来了半个月,总得找些事做。”   有了住处,下一步就是想生计,她要供儿子读书,真要出名堂的话,银钱不是一点半点。   “嫂子家里以前做什么营生?”无双问。   云娘好像想到了以前,嘴角淡淡笑意浮出:“家里做小买卖,相公操持着一家茶肆,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温饱。”   看得出云娘和她过世的夫君感情很好,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过有时也是天意弄人,没有办法。   “如此,”无双脸一侧,卷翘的眼睫颤了两下,“不若嫂子重新开间茶肆,咱们自己操持,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重开茶肆?”云娘念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什么,而后摇摇头,“不行,无双你得自己留着些银钱,往后路长,总【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有用的上的地方。”   云娘会为她着想,让无双心中一暖,她看去外面嘀嗒的雨帘,眼中的光无论何时都是柔和的:“就是为以后想啊,茶肆开起来,咱家里会有进项,以后泾儿上学总归轻快些,况且……”   她话语停顿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扣在一起,轻轻叹了声。   “怎么了?”云娘问。   “茶肆来往人多,万一会知道兄姐的消息。”无双说着。   本来也想着要做点谋生的营生,身上那点儿钱总有用光的时候,既然选择自己走这条路,就得学会自立。她是和外面隔离了太久,但是想学却也不晚,再说还有云娘母子,她并不孤单。   云娘听了,心中了然:“既如此,我现在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她就是这么个勤快性子,做了决定当即起身,准备出去。   无双站起,回屋里去了一把伞来,给对方撑开。眼看人出了门去,她才重新坐下,拾起一旁的帕子继续绣。   绣了几针,她停在那里,看着东墙的花藤发呆。   来到观州后,她没怎么出去,可能是关在伯府墙内太久,外面的热闹让她觉得生疏,习惯的想留在院中感受这份安静。习惯,总不会一时半会儿能改的过来。   想了想,她干脆起来,披着的外衫从肩上滑落,走去窗台下拿起那把油纸伞,撑开,走进雨里。   无双从大门出来,悠长的巷子,粗糙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一路出了巷子口,便是一条长街。她压低伞面,偶尔往旁边看两眼,头发还未长长,系着一条发巾,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记忆中的那点家乡模样,现在完全对不上,这里已然是重建后的新城,就连知州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无双站在街角,看着朱色的州衙大门,想着小时候等在外面,父亲下职就会过来领着她,给她讲两头狮子的故事。   哥哥年少,母亲总是嫌他在外面惹事,隔三差五的罚他;二姐懂事,随了母亲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处理家事。   好像只有她,家里最小的女儿,什么也不用做。大多时候就是在后院儿里玩耍,兄姐闯祸会被父母罚,而她从小仗着一张乖巧的脸,即便闯了祸,父亲也会拦着母亲……   眼角发涩,待回神时,泪水已经落下。   无双蜷着手指拭掉眼泪,她原本也有美貌的家。父亲身为知州,勤政爱民,那一场大水来的时候,他亲自去了江边,再也没回来。   后来那些人说父亲贪赃,将修江堤的银子挪用别处,观州大水完全是父亲的责任。上面下来旨意,罚没全部家产,家眷子女贬为庶民。   无双并不信,不过是父亲死了,有心人给他扣的黑锅罢了,可是那时候没人帮他们说话,柔弱的母亲没有办法,带着兄妹三人北上逃难,并说一定给父亲找回清白。   时光荏苒,观州重新建起,可她的家永远不在了。   或许开个茶肆是个办法,过往的人多,打听事也方便,说不定就会有兄姐的消息。   她现在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与过去切割的干干净净,她现在是曹霜。   。   千里草原,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光终于光顾了北越。   湛蓝的天,洁白得云,远处起伏的山峦。   历经近两个多月,大渝朝的使团终于踏上了北越国。对方看起来也重视,派了礼官前来迎接。   相对于南渝,北越民风豪放,没有过多的礼数规矩,但是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慕强。龚拓少年成名,相对于那一道而来的文臣,他显然更受待见。   龚拓骑马走在最前面,长途跋涉,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疲惫,只是面皮比之前黑了些,更添一分英朗。   郁清跟随在一侧,遥遥看着前方城池:“北越宏义王亲自来迎接大人,大概就在前面五里处。”   “这边是他的封地,往北去越京总要和他打交道。”龚拓远望,视线中看到了风中招展的黑色旌旗。   郁清知道,龚拓少年时与宏义王打过交道,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仇:“听说他一直想南下。”   “他只是想罢了。”龚拓冷笑一声。   走出一段,就看见不远处的迎接队伍,正中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男人,身形魁梧,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飞舞。   那人就是北越国宏义王,溥瀚漠,在位越帝的二弟。也有人说,北越真正掌事的其实就是这位王爷。   见面自然是寒暄一番,随后龚拓入了城,跟着进了王府。   龚拓和同行的文官吴勤,被安置在一间房内,等待晚上的洗尘宴。   吴勤体力比不上龚拓,比起离京的时候,现在是瘦脱了相。累得要死,偏还要端着架子,屋里屋外转了圈,捋着胡须:“这北地的王府,倒修得有几分咱们南朝的影子。”   这一点,龚拓也发现了,一路而来,瞧见过假山怪石,小桥流水,这些显然不是北越的庭院风格。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张小弓,好像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停下脚步看了看。   他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脚下一双小软靴。   龚拓瞧着这突然出现的孩子,不由想起了无双。临行前,他停了她的避子汤,后面让人给她调理,是否现在已经怀有他的孩子?   “南渝人?”小娃儿奶声奶气,做出一副凶相。   吴勤看了好笑,伸手想抓过娃儿来逗一逗。   “吴大人,他是这府中的小主子。”龚拓提醒一声。   吴勤赶紧收手,王府中的小孩儿,只能是溥瀚漠的儿子。   龚拓正好想出去看一看,便对那小娃儿道:“我送你出去。”   小娃儿并不领情,自己转身往外跑,龚拓停了一瞬,而后跟了出去。   外面,花园中几株牡丹树,在南渝的话,现在正是花期,然而移栽到北国,枝上没有花朵,只是尽力的生根存活。   龚拓原意是出来走走,并不想真的去看那小孩子。   没走几步,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形娇小纤细,背对着他,正摸着刚才那小娃儿的脑袋,轻声数落,然而更多的应该还是疼爱。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了眼,正好与龚拓视线相对,原本还带笑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随后牵起孩子的手,带着离开。   龚拓觉得对方对他有敌意,这些倒不重要,关键是他看见女子的脸时,那种熟悉感直冲而来。   是女子的五官,竟与无双有些相似,尤其是嘴口,勾着笑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相比,方才的女子更显娇小些,而且眼睛坚定,不若无双的软柔。   吴勤跟上来,翘着脚看那远去的女子:“那便是宏义王的王妃?怎么瞧着像咱们南朝女子?”   北国女儿身材大都健美高挑,那女子的确偏细柔,面庞精致,走路的仪态也带着南渝朝的影子。   龚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吴勤跟上,大概是憋了一路的话,如今对着冷漠无言的龚拓,也是嘴皮子碰个没完:“不过,这位王妃的确是北越人,大概只是长得像罢,毕竟咱南朝也有身形健美的女子,完全不输她们。”   人在旁边兀自说着,龚拓忆起女子的那张脸,与脑海中无双的那张脸对比,又觉得没那么像了。他的无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他喜欢她的名字,所以送去他房里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她改名。   夜里,宏义王专门设宴款待。   一群舞姬在殿中的绒毯上赤足舞蹈,身姿曼妙,尤其脚踝上晃动的小银铃,总能勾起在坐男人们的兴趣。   龚拓眸中无波,只是做些场面上的话语,银铃声让无双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宴席结束后,他回到房中,想去桌边写了一封信。不知是不是北越酒烈的缘故,头有些晕。   待到想回床上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回过头,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走进来,正是方才席间跳舞的那个。   龚拓皱眉,眼神瞬间冷下来。   舞姬只道是被吩咐过来伺候客人,尤其是众人口中的英雄男儿,心中是乐意的,想着或许被人喜欢,还能跟着带回去。是以,她赤脚踩着绒毯一步步走过去,小银铃清脆的响着。   “大人,奴婢来侍候您。”舞姬笑得妖娆,主动伸手想去勾龚拓的腰封,身子顺着就想往上贴。   龚拓眸中越发冷冽,薄唇微启:“出去!”   “什么?”舞姬一怔,似是没想到人会拒绝,手指还未碰上对方的一片衣角,这才看到人脸上的冰冷。   龚拓盯着舞姬还想有动作的手,似笑非笑。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一旦越过他心理定下的界线,心中就会生出怒气,也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就心生怜悯。   舞姬终是没敢再动,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产生退却。除了她们的王爷,这是第二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最后只能退出屋去。   翌日,使团继续北上,离着王城只有五六日路程。   房间里,龚拓面前摆了一只箱子,里面放了些北越的特产。上好的皮子,独特的头饰,还有一套华丽的女子舞裙。   “这些先送回府中,”他合上箱盖,连着两封信交给郁清,“箱子和第二封信送去安亭院,不要弄错。”   郁清接过,看着东西:“是。”   送去安亭院,那必然就是给无双的,这个郁清心里明白,得了令立刻吩咐人去办。   还有些时候才出发,溥瀚漠邀请龚拓游园。   “龚将军觉得王府的花园怎么样?”溥瀚漠站在清湖畔,“当初修建时,请的都是南朝工匠。”   他身形实在高大,虎背熊腰,面部英俊硬朗,典型的北越英勇男儿。   相比,龚拓身形修长偏瘦削,自带一股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他看着湖边的八角亭、若青石:“修得确实好,看起来是新建,有些像清南、观州一代的风格。”   “你也说像,怎么她就说不像?”溥瀚漠道了声,后面没再说什么。   龚拓笑笑,无意中瞅到对方的腰间,挂着一个南朝男子才会悬带的锦囊,上面绣着祥云纹。   这时,昨天的小娃儿走过来,一把抱上溥瀚漠的小腿:“父王帮我,母妃要我去练字,我要去练箭,不写字。”   溥瀚漠浓眉一皱,一把抱起儿子:“北越男儿当然是练箭,写什么字?”   “嗯。”小娃儿快乐的抱上溥瀚漠的脖子。   “王爷,您方才说什么?”一女子自后面款款而来,脸上柔柔带笑,一身贵气的北越宫服随着步伐轻摆。   “本王说,”溥瀚漠粗狂的脸庞看见来人,终于有了笑模样,“写什么字?自然是抄书,多抄些。”   刚才还在撒娇的小娃儿瞬间垮了脸,一双大眼看着父亲:“父王?”   “胡闹,整日想着玩箭,”溥瀚漠看着儿子时,脸一凶,“回书房,把昨日先生教的,全给本王写出来。”   说完,对着龚拓颔下首,示意请便,便抱着儿子离去。   经过女子时,溥瀚漠放低声音:“阿然,今日喝药了?你身子弱,风大不要出来走动。”   女子嗯了声,抬高手臂帮儿子整理了衣领。   “放心,过两日南朝那边就会送信儿来,人一定会找到的。”溥瀚漠庞大的身躯挡住风口,眼中带着与外貌不相称地柔光。   “知道了。”   溥瀚漠抱着儿子走远,女子往湖边的龚拓看了眼,随后木然转身,带着婢女离开。   “王妃留步。”龚拓唤了声,随后几步上来,弯腰行了一礼。   “大人有事?”宏义王妃看人一眼,面无表情。   龚拓与人隔着四五步远,这样对方的样貌更加清楚,的确是像:“王妃口音,是南渝人?”   “不是。”宏义王妃直接回道,好像没有想继续说话的意思,“我还有事,大人请便。”   她的态度冷淡,甚至带着些仇视的意思,这让龚拓更加奇怪。   心里觉得这位王妃是南朝人,因为言行举止太像,还有溥瀚漠腰间的锦囊,只有南朝女子才会给夫君绣制,北越并无此风俗。可是,明白的消息,宏义王妃是北越一位番主的女儿。   龚拓想起无双,他听过她提及家乡,但是从不说家人。当时也就觉得她是伤感,因为只剩下她一人。现在觉得,对于无双的过往,他其实可算是一无所知。   左右他只是问问,正好吴勤已经过来,也就准备出发。   如此,一行使团顺利到达越京,得到越帝的接见。   双方就边境问题进行协议,彼此的贸易往来,对于本朝商人的课税问题,种种都在洽谈的范围内。   此行解决的很多问题,并没有因为是在别人的国度就气势减弱,龚拓某些谈判上据理力争,甚至态度强硬。后面安排的两国勇士切磋,南朝也不落下风,这种场合同样是展示国力的地方。   吴勤身为文官,自认为心思九曲湾,说可以给人留点面子,日后好相见;龚拓不以为然,他信奉实力就是道理,你若强大,就没什么好怕。   一番出使得到效果,越帝应下,会派使团回访南渝,并亲书一封,让龚拓捎与渝帝。   待到踏上大渝的土地,已经是金秋。   良田无边,硕果满枝,心情好,看什么都会觉得愉悦。   吴勤舍弃安逸的马车,在温顺的母马背上摇头晃脑,捋一把胡子吟出一句酸诗,转头让自己的书童记下,日后好收入自己的诗集中。   “龚大人觉得方才诗中用玛瑙好,还是珊瑚?”吴勤询问。   “珊瑚。”龚拓想也不想,随后松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把手钏,红珊瑚所制。   她的手纤细柔白,带上定然好看。   回京后,一行人进宫面圣。今上龙心大悦,将一行人嘉奖一番,龚拓官升一级,当殿提为都尉,掌管京畿守备。   事情自然传回了恩远伯府,大门处,管事带领家仆早早等候。   见着骏马停下,赶紧上前牵马。   龚拓自马上下来,抬头看眼伯府牌匾,随后抬步踏上石阶,马鞭往旁边一扔,郁清利落接住。   正厅,龚文柏和宋夫人已在等候,半年不见,好像更没有什么话说了。   龚文柏自己一生没做出什么成就,面对儿子取得功绩,有心说些什么,可总没什么底气,想着后院的一群女人,心里短暂的懊悔。   宋夫人捡了些关切的话来说,说完了便没了。   “父亲母亲,我先回房收拾下,晚上有同僚宴请。”龚拓实际上也没什么话说,与父母间 ,还没有和他房里的无双说的话多。   说完,转身想离去。   “世子……”宋夫人开口,眼看人回身看她,那冲到嘴边的话到底咽了回去。   “母亲若没事,我下去了。”龚拓对双亲弯了下腰,随后大步跨过了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府中的一草一木还是原来的样子,沿着游廊走一段,就看见安亭院的大门。   远远地,几个人守在院门外迎接,俱是低着头。   龚拓脚步一顿,下意识在人堆里找那抹纤柔身影。没见到,兴许在房里等着,毕竟身子已经不方便。   他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取出那把红珊瑚手钏握在手里,迈步向前。   到了院门处,龚拓扫了眼几个下人,几乎一大半的都是新面孔,一个个的噤若寒蝉。他没在意,直接进了院子。   墙边的那株梅树,叶子开始凋零。正房的门开着,整个院子多了些秋日的萧索。   龚拓进了正房,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往卧房看了眼,同样没有人。   以往,不管怎样,她都会出来迎接他。   龚拓的脸淡了下来,一把推开连接耳房的门,一层浮灰从上落下。   耳房不大,一眼就能看清所有。没有人,甚至空气中一点儿她的气息都没有。   “无双?”   作者有话说:   还无双?独守空房吧你!   捂着我的肝,明天中午十二点有二更,六千字肥章。本章留言发红包包啊。 第24章   没有回应, 房间反荡着他的声音,龚拓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手里一紧,手钏的珠子发出轻响, 好似再一使力,就会碎成粉渣。   他进到耳房, 墙边的桌子, 收拢在铜勾里的幔帐。外面的光线透过窗纸进来一些,些许的昏暗,感觉那样清晰,这里头根本没有人气儿。   每一处整整齐齐,只是妆台上的铜镜没了,还有她小小的妆盒。   龚拓眉间深皱,两步到了壁橱, 一把拉开。所见,里面也是空的, 一片布头都没有。   他站在那儿,薄唇抿成一条线, 瞳仁中风云翻卷, 从来隐匿很好的情绪,此刻像要冲破迸发出来。   余光中, 角落里安静躺着一只箱子,那是他几月前让人送回来的。现在完好的摆在那儿, 看样子就没打开过。   “哒”,手钏落在地上, 刺目的正红色在地砖上那样明显。   “来人。”龚拓嘴角压平, 声线极低。   “世子。”隔着连接的房门, 婆子小心站在正房那边, 低头缩着脖子。   “人呢?”   人呢?无双呢?他的人去了哪儿?   婆子不敢抬头,轻着声音:“双姑娘,赎身了。”   龚拓面对着空壁橱,胸口蓦的发闷,像被塞满了棉絮,透不上气:“何时?”   “具体的奴婢不知,大概是太后寿诞之后,皇上开过恩典,恰那个时候,双姑娘走的。”婆子回道,大气不敢出。   “呵,”龚拓鼻间一声冷哼,“赎身?”   是谁让她走的?当日是不是她说,一定会等他回来?他怎就没看出,她有一张说谎的嘴?甚至,这些日子,他想着她怀有孩子会辛苦,回来好好宠她的,包括孩子的名字,他都想过。   赎身又如何?他想要,抓回她来易如反掌,她怎么就觉得赎身可以一了百了?   龚拓转过身,看着紧闭的耳房屋门:“她跟谁走的?现在在哪儿?”   婆子已经一身冷汗,咽了口唾沫:“回世子,奴婢真的不知。”   龚拓一脚踹开屋门,大步走出去,留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下人。   一路出了安亭院,龚拓去了马厩,跨上马背出了伯府。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枯叶被风卷着翻滚。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座上年轻郎君衣袂飘然,转眼间跑过街去,徒留下一串蹄声回荡。   龚拓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骑马出来,只知道他想把人抓回去。从来,她就是他的,不可以去别人手中。   一路从北城到了拥挤杂乱的东城,低矮的房屋,鱼龙混杂的街道。   他牵马走进一处窄巷,地上淌着污水。   不远处,一个身着儒袍的青年走来,怀里抱着两本书,正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待往前几步,抬头看见了站在墙边的龚拓。   韩承业脸色一变,当即转身离开。   “站住!”龚拓声音发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韩承业攸地转身,与他对视:“龚大人大驾,有何吩咐?”   他身为一个寒门读书人,面对世家贵籍的郎君,挺直了脊梁,语气无有一丝崇敬,甚至暗含着讥讽。   贵族?好听的名声下,做了多少龌.龊事?   龚拓将马缰一系,两步到了人前,直视进对方眼中:“叫她出来。”   这话让韩承业一愣,眉间褶皱更深:“世子是何意?叫谁出来?”   “无双。”龚拓齿间咬着这个名字。   “无双?”韩承业冷笑,读书人的修养让他没有骂出声,“难道不是我该向世子问我表妹去处?”   两人对视,彼此神色复杂,敌对混在黑暗中。   龚拓眸色一变,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答案。无双没有亲人,她赎身也只能靠韩家,就算不靠,韩家也会知道她的去向。   见他不说话,韩承业埋在心里的气恨迸发,才不管面前的人如何高贵:“我去过伯府多次,得知她生病想探望,你们将我赶出。你现在来问我找她?世子,你们世家贵族眼里,真把我们当人看吗?”   牛头岗的事,韩承业的确去过伯府,他不可能让进,就想递些东西进去,可是那也不行。他甚至不知道,无双是不是还活着。   “她病了?”龚拓突然有种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   半年多,他和无双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一切都是他心中自以为的,以为她会乖巧等他,以为她会有上他的孩子,以为她会欢喜他对她以后的安排。   现在回来,才发现是一场空。他见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儿。   韩承业的眼神越发讥讽,几乎是吝啬的吐出几个字:“这里没有世子找的人,倒不如回去问您的母亲。”   撂下这一句话,韩承业头也不回的离去,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深巷中。   龚拓立在墙下,刚才的每一句话语像魔音一样,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她没了,永远的没了。   想法一旦滋生,就像根系一样越扎越深。过往事情一件件的串联着。   身后,别人家院落里传来说话声,是妻子询问归来的丈夫,平淡说着今日的收获。一缕灯火从门缝透出来,洒在地上。   从前,他回安亭院的时候,也有为他等候的灯火,还有站在灯下的温柔女子。   “不会,”龚拓嗤笑出声,而后抬脸看天,“你不会回韩家,你肯定在别处。”   。   无双关了窗扇,回身时,云娘已经将门落了栓。   茶肆不大,摆了五六张桌子,就在租住院子的巷口。今日算算,开业已经整整两个月。   “这天儿说凉就凉了。”云娘洗了手,往腰间围裙上一擦,回头提着水壶到了桌边。   无双拖了凳子坐下,往最里头墙角看了眼,曹泾正在灯下温书,专心致志。   “京城才冷,一到十月就感觉冬天来了,窝在屋里动都不想动。”她摆开两个茶碗,给自己和云娘。   现在的日子算是安定下来,茶肆的进项虽说不多,到底维持生计是没有问题。她们两个女人过活,总是比旁人艰辛些,但是比起之前的颠沛流离,实在好太多。   至少,现在她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必拿捏在别人手里。   云娘坐下,往盏里倒茶,蒸汽升腾而起,朦胧了一瞬:“不知不觉半年多了,咱们算是熬过来了。”   无双点头,半年,那么龚拓也该回到伯府了罢?大概也知道无双已经死了,也不知将来的世子夫人是哪位,胥舒容,还是别的千金?   余生,她与他再不会有交集了。   “对了,你与兄姐当年失散的地方,我今天听人提起过。”云娘喝了口茶,开始低头敲算盘。   无双回神,看过去:“水神山?”   云娘点头,抬了下头:“说那群山匪是杀了不少人,但是掳走了些年轻的,有男有女。后来,说是碰到官军打了一场,再后面就什么说法都有了。”   这些日子,关于当年水神山的事,无双听了许多,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辛苦嫂子了。”   茶肆大都是云娘在打理,无双想过来帮忙,被云娘劝住了。女子样貌太盛,容易引来祸端,毕竟没有嫁人,不太好抛头露面,所以,无双即便过来,也是在后厨帮着烧水,冲茶。   “又说这些,”云娘无奈一笑,继续敲着算盘,“那明日你帮我忙,陆先生从外地回来了,你去给他送账,对对仔细,你比我心细。”   “成。”无双应下。   云娘姓陆,回到观州后,也认了几个姓陆的亲戚,不过大都离得很远,扯上几辈才能勉强拉上点儿关系,即便这样她也叔叔伯伯的叫,只为了在观州站稳脚跟儿。她口里说的陆先生,便是其中一户,家中正好做茶叶买卖,因为年轻,云娘便让曹泾喊人舅舅。   茶肆进茶,便是和这位陆先生,人好像念着同族情分,对这边也照顾些。   翌日,无双备好银钱,从家出发,去陆家的茶庄送账。   她很少出门,但凡一出来,就会引得左邻右舍驻足。每每,她会低下头,与人点点头便离开,甚少说话。   茶庄在观州主街,铺面大很显眼,是城内最大的茶商。陆家人大都行商,遍布各行各业。   这里无双跟着云娘来过两次,堂中掌柜认得她,直接将她请到二楼账房。   她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料想是陆家那位少主来了,便站起来。   陆兴贤踩着楼梯上来,动作利索,正侧身与伙计叮嘱着什么。抬头看见等在二楼的女子,先是脚步一顿,而后清隽脸庞一笑:“曹姑娘来了?”   他走过来,看到桌上的账簿和钱袋,瞬间明白人的来意,喊了伙计泡茶。   “上月的茶钱,嫂子让我给先生送过来,顺便想定些秋茶。”无双对人柔柔一礼,与陆兴贤见过几次,这人守礼且随和。   陆兴贤客气伸手作请,一步跨进来:“倒叫姑娘跑这一趟,说一声,让伙计送来就行。”   “不碍事。”无双将一张纸送去给对方,上面是需要的茶叶和数量。   陆兴贤接过,上下看了两眼,随后点头:“成,我让伙计准备,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不必劳烦先生,我去街边雇个拉货伙计就好。”无双推辞,不想麻烦别人。   “我要办事,顺路。”陆兴贤叠好纸收起,道,“你先稍等,我有单买卖,人已经来了,我和他说两句。”   无双应下,随后对方体贴的为她关上门。   刚坐下,还没捞起茶盏,便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大概就是陆兴贤所说的那个客人。是个男人,声音懒散中带着倨傲。   “把最好的给本公子拿出来,我家老爷子喜茶,银子无所谓。”   口气中一副富家子弟的狂气。   听到这个声音,无双差点掉了手中茶盏,她回头看着门扇。   这个声音,是龚敦?   起先,无双告诉自己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可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明白是京城口音,不是龚敦又是哪个?   她坐在那儿,生怕下一瞬人会进到屋里来。龚敦去岁冬被龚文柏赶出了伯府,后面说是去了外地,没想到他如今来了观州。   虽然逃出半年多,但伯府的那段过往根本抹不去。在那里六年,已经深刻在脑中。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无双慌忙站起,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陆兴贤一愣,往无双脸上看了眼:“曹姑娘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无双往人身后望,没见到龚敦的影子,紧绷的肩头方才松了些:“不碍,只是有些冷。”   她垂下脸,手边的那盏茶已经凉透。   “天是凉了,出门注意些。”陆兴贤没有多问,越过无双,径直走到墙边的架子上,“观州冬天不至于像安西那样风大,但是让人觉得潮冷。”   他说着,抱了两个茶罐下来,转身放在桌上,顺手拧开茶盖。   茶叶的香气飘出来,淡淡的。无双跟着云娘学了些关于茶叶的事,之前在伯府,也见过好茶,是以,明白陆兴贤手里的绝非凡品。   陆兴贤见无双看过来,道是她有兴趣,便说:“是方才客人想要的,我本想自己留着,奈何他从别处打听到了,一定要买。”   他所说的是龚敦,无双收拾情绪,松缓了神情:“看来是位懂茶的客人。”   龚敦,还是这般狂妄。估计也是威胁陆兴贤了。   “这个,”陆兴贤笑笑,随后轻摇下头,“他倒是没看货,直接张口要最好的,说要带回家孝敬长辈。”   无双眼睫颤了下,心下思忖。龚敦算算也出来快有一年,眼看现在已经十月,怕是会在年前回到伯府罢。他毕竟是龚文柏的长子,再有什么错,人还是伯府大公子。   如此,心中也稍稍安定,人既然是定茶,那便是为回京做准备,不会留在观州。观州的清茶很是闻名,他来也属正常。   她安静的站在那儿,不算明亮的光线将人笼罩,柔美得有些虚幻。   “现在还不算太冷,改日曹姑娘和云娘可以去家里茶园游赏。”陆兴贤看去女子漂亮的眼睛,心头不免会快跳两下。   还有那说不出的香气,总也往鼻子里钻,不是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花香,有些淡雅的暖香。   无双客气道谢,外面的事通常交给云娘,她的性子又不愿麻烦旁人,便道:“谢先生,我回去与嫂子说。”   陆兴贤单独包了一包茶叶,是那茶罐中的好货,塞进无双手中,让一定带回去尝尝。   两人下面对了下账,将上月的银钱付清,这厢才出了茶庄。   这么会儿功夫,无双料想龚敦已经不在,正好陆兴贤要去城外,她回家的路搭了一段马车。   马车停在茶肆外,云娘迎出来,一定让陆兴贤进去坐坐,后者没推辞,进去点了一壶茶。   无双见店里人多,便想着进去帮忙烧水,后头的水房里也可以洗洗碗之类。   她往里面水房走的时候,不少人往她身上看,眼看她掀帘子进去,依旧没有回神。   有人知道,这家人是逃难回来的寡妇,带着儿子和小姑,尤其那位小姑,长得天仙一样。周边也就传开了,有人好奇,便会来店里等着,但大多时候见不到人。   无双进了后面,往水壶里添水,一旁是下学回来的曹泾,正在火炉旁边烧水边看书。   寒门子弟出头难,给他们的路就只有读书这一条。   曹泾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别的孩子去水里摸鱼,放上捉鸟,他总是抱著书本。   “姑姑,这个字先生没交过。”他小手将书册往无双面前一摊,一脸认真。   无双接过书,帮着给他解释。如今三人就像真的一家人,彼此照顾帮助,过着平淡的日子。   “姑姑,先生说世间的书读都读不完,是不是真的?”曹泾问,这个年纪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是,”无双点头,拿帕子帮人擦脸,“所以泾儿要努力。”   曹泾嗯了声,声音小下来:“余致家有好多书,他还有自己的书房。”   知道孩子说的是那个富家同窗,无双想起龚拓的书房,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别人费劲千辛万苦想要的书,他们贵族很轻易能得到,甚至是人主动送上。   “过几日姑姑给你买书。”她摸摸孩子的脑袋。   曹泾开心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牙齿:“姑姑的头发又长了,将来泾儿给姑姑买花戴。”   “乖。”无双解下头巾,顺揉的头发散开,长度已经盖过肩头。   她现在并不在意外貌如何,平平顺顺就好。   。   眼看外面云彩越积越厚,枝丫上的叶子簌簌落着,天是真的冷了。   宋夫人脸色不好,坐在软榻上,捂嘴咳了两声:“总该给人家个答复不是?你回府已有段时日,林家那边有意,姑娘十六……”   “让娘费心,”龚拓开口,并没有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年前营中事务多,孩儿无法抽身。”   宋夫人嘴巴半张,剩下的话生生截断,哪里不知道事忙是借口?   她安排他议亲,着实年纪不小了。可这么久了,他总是说忙。   “你在怪我?”她脸色沉下,心中一疼,“当日事出突然,谁也没发现她丢下了。再回去找,也没找到。不与你说,是因为你已经准备出使北越国,难道为这件事去牵绊你?”   “所以,”龚拓眼帘半垂,面上无神,嘴角麻木,“她真的死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找她,韩家,鲁家,包括他想到的她所有能去的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他越找,心就越凉,不愿去信找到的尽头,是她已经死去。   宋夫人从未见龚拓如此样子,身上多了份死气沉沉,没了往昔的风发意气。不就是个暖床的奴婢,值得他如此失魂落魄?   真想要,凭他,什么女子没有?   心中不免来气,一拍桌子:“人死没死,你自己不知道?”   龚拓眼中滑过一丝悲恸。是啊,他不是都查的很清楚了吗?从她离开别院,路上的变故,牛头岗的乱事,一切凑在一起,她泯灭在那场灾乱中。   可他还是不相信,她说过等他回来的。她那么听话,怎会说谎?   他起身,对着宋夫人弯弯腰,再没说一个字,随后转身离开。   宋夫人胸口堵得厉害,眼看人就出了门去,脊背仍是挺拔的。毕竟是母亲,她感受得到,这回龚拓是真的伤到了。   在外,他还是那个人人称颂的青年俊杰,可是她知道,他变了,骄傲的外表下,全是悲伤。无双的消逝,终是将人触动。   “夫人,世子事忙,过几日再商议 。”秋嬷嬷有些担忧,伸手帮宋夫人顺背。   宋夫人摇头,眉头深皱:“他肯定是怨我的。小时候我就伤过他,如今他身边的女子也没给他留住。”   “人,都是命,夫人别太感伤。”秋嬷嬷跟着叹了声。   “原本以为他不会太在意,知道个中道理,说无双赎身离开,他就算心中不舒服,过段日子总会放下。他以后是家主,凡事不能任性。”宋夫人揉揉额头,看去空荡荡的门,“没想到,他会亲自去查,跑去牛头岗的破庙,一个一个的查。”   她有心拉进母子间的关系,结果越来越远。   秋嬷嬷想了想,小声问:“关于议亲,咱一次次的回拒人家,外面已经起了流言。”   这个宋夫人何尝不知?比龚拓年岁大的、小的,都已有了妻儿,就连那个不成器的龚敦,年底也会回来成亲,她身为母亲,心里比谁都急。   流言起了,到最后伤的还是龚拓的名声。他该有的大好前途,怎能眼睁睁看着毁掉?   “舒容呢?”宋夫人问。   “表小姐出府去了,说是过些日子可能回家去。”秋嬷嬷回了声,心里道,莫不是胥舒容会成为世子夫人?   这边,龚拓离开了向阳院,一路往大门走去。   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留在这个家,哪怕是去冷冰冰的军营。   阿庆见人出来,赶紧抬步跟上。   “备马。”龚拓瞅了人一眼,凉凉扔出几个字。   阿庆个头矮,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世子,现在快天黑了,还要出去?”   龚拓脚步一顿,颀长的身姿在廊下缓缓转身,盯着面前缩起脖子的小厮:“跟着我,不要多话。”   “小的明白。”阿庆赶紧点头,随后撒开步子往马厩跑去。   看着人跑远,龚拓站在原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选阿庆做随身小厮,人除了腿脚勤快外,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阿庆知道无双的事情多些,能不经意说起她吗?   骑着马经过长街,天色暗下来,看不到远处的城墙。街边点了灯火,在风中阑珊闪烁。   龚拓停下,站在一间茶楼外。   二层包厢的窗户敞开一些,露出女子的一张脸,是胥舒容舒。饶是天暗,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笑。   是她约他前来,说是知道些无双的事情。她明白,接近龚拓,拉上无双这是个好借口。   龚拓也的确来了,一只脚迈进了门槛。这样瞧着,还是那个天资青年。   他余光不经意一瞥,灯火下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柔弱缥缈。   龚拓脚步顿住,回身去找,那抹身影很快消失的人群中。   他忘了楼里的胥舒容,跑去街上追寻方才的影子。他不信是自己眼花,明明真切。   追出一段,他双臂扒开阻挡的人群,一把抓上那截细细的手腕,五指收力。   女子简单挽发,素色的衣裙,鬓间一朵水红色绒花……   龚拓冷漠的眼中瞬间出现光彩,惊喜的唤了声。   “无双!”   作者有话说:   行吧,双更提前来了,晚上十二点更新六千字肥章,就是肝。 第25章   转过来的面庞, 并没有和脑海深处的那张重叠。根本是陌生的,没有一点相像。   可是龚拓仍旧没有松手,眼睛留在女子的脸上巡视, 视乎是想找出一点伪装的破绽。   被抓住的女子一脸愕然,随后张嘴惊呼出声, 喊了声“登徒子”。   旁边路人闻声, 迅速围上来,指责着,推搡着。   龚拓耳边嗡嗡作响,手指松开,不禁后退一步。有人上来想揪住他,大喊着拉去见官。   他手臂一挥,对方便踉跄倒地。   见官?他不就是官吗?   胥舒容赶紧跑进人圈, 面对一帮平民,千金小姐的架势十足:“大胆, 竟敢随口污蔑。见官,你们敢吗?”   “失礼了。”龚拓对那目瞪口呆的女子歉意一声, 恢复清明, 随后转身离去。   不是,不是她。差得那么多, 他怎么就能认错?   脑海中搜索着女子的面容,却发现越来越模糊。   胥舒容提裙追上, 仰视男人那张好看的脸,薄薄的唇角此时挂着一抹讥嘲, 让他看起来越发冷淡。这才几日, 人就可见的瘦削很多。   “表哥, 你怎么……”   “说吧, ”龚拓扫人一眼,面无表情走进去,“你知道什么?”   他不想废话,也懒得问胥舒容为何约他来这里,他只想从对方口里知道无双的事。   胥舒容腹中那些关切的话到底没了用处,反倒让冷风灌进肚子里:“无双,她大年初一和韩承业见面,是不是双方有意?我寻思牛头岗那晚不是意外,而是她本来就想跑……”   话还未说完,在触及到龚拓冰冷的眼神时,剩下的生生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龚拓心中自嘲,明明知道是空跑一趟,可还是巴巴的过来。有什么意义?胥舒容和无双并不亲近,人的心思他看得清楚,从她嘴里还指望听到什么?   “表哥?”胥舒容在强大的压迫感下,生出退却,却又不甘心,自己一个名门千金小姐,竟连一个奴婢也比不上?   “你,”龚拓视线淡淡别开,一字一句,“她的事不准再提,管好你自己的嘴。”   说完,从阿庆手里接过马缰,利落的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里,连句送胥舒容回府的话都没留下。   胥舒容气得跺了两下脚,一个贱婢罢了,怎么就跟塌了天似的?再怎么找,人也已经死了。   一旁,阿庆心里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他底下明白着呢。府里关于无双不好的传言,大都出自这位表小姐的口。有一段日子,甚至还想学无双的样子,简直东施效颦。   想着也没停留,兀自骑上马去追自己的主子去了。   。   眼看年节到了,茶肆经营的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   云娘会交际,邻里相处很好;无双虽然不太露面又话少,但是平日里会给婶姨们绣个花什么的,人温温柔柔的,尤其得那些年长妇人的喜欢,总明里暗里的提示,想给她找婆家。   都知道她们家从安西逃难过来,同是经历过天灾的人,邻里也相当照顾她们。人心换人心,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生活平淡,偶尔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摩擦,但比起时刻都要打起精神的恩远伯府,实在轻快太多。   夜间风大,窗扇关的严实。   无双坐在灯下绣花,是一方粉色帕子,葱白的手指捏着针熟练穿引。   “别熬坏眼睛。”云娘道了声,随后坐在桌对面,“我定了半头猪,明日就送过来,也该准备年货了。”   这样自然地说着话,大事小事,两人都会商量着来。云娘做事粗拉泼辣,无双就心细一些。   “嗯,到时给春嫂分些回去。”无双抬头。   春嫂是在茶肆里帮忙的妇人,人很勤快。   云娘点头,随后看着烛光下的美人,笑了笑:“今日巷口的牛婶儿可拉住我问了,问你可有定下人家?”   她等着无双的回应,虽然从不问人的过往,但是大抵也会猜到一些。人这样美,既然不是贵家小姐,也便只能是妾侍、通房。   无双摇头,嘴角浅笑嫣嫣:“嫂子操心了,我没想过那些。”   她这样了,好人家大概难以接受她。这一辈子,也不必非靠嫁个男人,还有别的活法儿,顺其自然罢。   云娘却不赞同,私心还是想有个人保护无双才行。两个女人,有时候碰上事情,会很难。   想了想又道:“陆先生一直说去他家茶园看看,咱们年前没空,正月里得闲可以去一趟。”   无双点头,继续低头绣花。   云娘往前凑了凑:“陆先生曾经娶过妻,可惜人过门才半年就去了,说起来女人是个没福分的。后来,人就这么单着,整日的忙活生意。”   她一直说着,边看着无双脸色。见人始终平静,无波无澜,心中不禁猜测当初拥有无双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说起陆兴贤,云娘这双眼睛自认不会看错。人是中意无双的,不然平白的总往这边跑,送些个东西过来。   “无双,你身上的香是天生的?”云娘怕说多了惹人察觉,转开话题。   闻言,无双差点被针扎到,遂放下活计:“不是,吃过一种药,不知为何就带着这气味儿。”   百馥香露,当初她每隔十日一泡,内服一帖药,足足八个月,养成了一副香骨软筋。龚拓很喜欢,也曾对她说过,会寻一种暖颜丹,让她以后不再畏寒,也能驻颜。   无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喜欢的百馥香,与她就是麻烦。她不能像平常人那样,随意走在人群中,香气总会引来别人目光。   那些闻所未闻的丹药,云娘根本不知道,于是说去了另一件事:“听说明年,京里会派人来巡查江堤。希望是个清官,莫要再来一个鱼肉百姓的。”   “不是每年都修吗?”无双问。   说起江堤,也就想起了父亲,已经去了十年,尸身就深埋在江底。人人都骂他是大贪官,以至于到现在,还背负着那些罪名。   云娘冷笑一声,啧啧着:“年年修,年年看天意。真一场大水,还和十年前一样,全部冲毁。”   这些,她们女人只是闲聊说说,内里并不知道。无双心里算了算,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明日该去给父亲扫墓。   当年,母亲为父亲做了个衣冠冢,在城外的南山下。因为世人都说父亲是罪人,所以只堆了个坟头,并没有立碑。她去那边两趟,才在荒草堆里找到埋葬父亲的土坟。   辞旧迎新,去添把土,让他看看自己。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现在过得很好。   云娘得知,沉默一瞬,说她和曹泾也一起过去。   。   红福盈门,伯府年前办了一场喜事。   大公子龚敦娶妻,女方是京中六品官员家的大姑娘。难得,宋夫人为这场婚事大办,宴席不必说,下人们更是个个有赏。   大概是过去一年,府中愁云惨淡,想借这场喜事冲一冲。为此,陈姨娘深感意外,倒也放下了心底多年的积怨,次日一大早,带着儿子儿媳去向阳院奉茶。   连着下来又是年节,表面上看着府里那叫一个热闹。只是世子龚拓的事务繁忙,回府次数越来越少,听说今上又有要事交他去办,怕是还得远行。   差事办的稳妥,眼看又是升官晋级。   龚妙菡长了个子,模样已经有开始长开的势头,圆润的脸蛋儿上露出了尖下颌。   知道龚拓回来,她穿着崭新的桃红色袄裙,来到了安亭院。   “功课做完了?”龚拓坐在书案后,翻着一卷书册。   龚妙菡坐在墙边椅子上,闻言撇撇嘴:“哥,你现在不会笑了吗?整日板着个脸,过年呢,你都不给我压祟包?”   白的害她一路跑过来,什么都没有,以前无双在的时候,还会帮她绣好看的帕子和香包。   想到无双,龚妙菡偷偷看了眼耳房。人没了之后,听说母亲往这边安排过女子,全部被龚拓送了回去。别说龚拓看不上那些女子,她都不喜欢。   “压祟包?”龚拓看着墙边的小姑娘,人手里正玩着一方帕子。   帕子方正,粉色的绢布,上头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他的瞳仁一缩,胸口忽的发闷,手里书卷掉落桌案上:“过来站好,东西放下。你把书读完,过了就有压祟包。”   龚妙菡狐疑的瞅了眼龚拓,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帕子一搁,去接龚拓手里的书。   “哥,你是不是老了?”小姑娘说话直,指头指着龚拓的脸,示意胡茬冒了出来。结果对方一个眼神过来,她就缩了脖子,老老实实抱著书去墙边念。   少女的声音响起,调皮中带着懒散,低头盯著书页。   龚拓收回视线,手一伸,将桌角那枚罗帕纳入掌心。无双留下的痕迹太少,这帕子怕是最完整的罢。   随后他起身离开,还不待龚妙菡瞪眼,他把自己的荷包往桌上一扔,当是给她的压祟包。   “还真老了啊,说不动话了都。”小姑娘嘀咕着,顺手收走荷包,下一瞬跳着脚离开了书房。   龚妙菡追到院外,龚拓已经在小径上走出一段,她对着人的背影喊了声:“哥,别从那边走。”   龚拓脚步稍顿,才发现这是往偏门走的路。今日初一,府里的下人也会私下祭奠一下逝去的家人,烧些纸钱之类,主家在这日也是默许的。别处的话,会扰到主子们,偏门的外面的窄巷,他们便选择了那里。   他没有调转脚步,继续前行。经过偏门的时候,余光中是纸钱燃烧的火苗,祭奠过后,人往地上奠一盏酒。   天色渐暗,耳边的是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年节总是充斥着团圆喜庆,连廊下悬挂的灯笼都红的刺目。   不知不觉,龚拓走到了课镇院。   空置了一年,这里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想安排谁进来住,人就想办法推辞掉,也不知是在怕什么。   “世子。”阿庆提着一个竹篮过来,双手送上。   龚拓瞥了眼,无声接过。   阿庆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大过节的:“这是要祭奠老伯爷?”   话音还未落下,对面扫来一个眼神,他赶紧低下头,闭紧了嘴巴。前些日子那些家仆还羡慕他,能跟在将来家主身边,现在换做他羡慕他们了。   龚拓不语,走过去推开了紧闭的大门,进到院中。   院中萧条,光秃秃的树无精打采,没人打理这边,连副红对联都没有。   他想起去年的这时,无双曾经试探对他说过,想离开,他并不当回事,总觉得人抓在自己手里,永远也跑不了。   甚至以为她是生出小心思,在意他,怕他不要她。可现在她没了,他才知道,原来心里是在意的,她原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奴婢。   找了一处干净地方,龚拓放下篮子,随后从袖中掏出那方罗帕,看着上面圆乎乎的小兔子,他嘴角浮出一抹淡笑。   “无双,今年的节礼你想要什么?去年,我亲自给你送过来的,你收下了。”他对着帕子发问,眸色逐渐染上痛苦,迅速蔓延开来。   去岁的大年初一,他亲自过来,后来她就回了安亭院。今年的初一,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生气。   浅浅的叹息一声,龚拓蹲下。篮子里装着一沓沓的纸钱,线香,还有一小坛酒。   他把纸钱点燃,火舌跳跃着,光芒并暖不了他的脸,眸中凛冽越结越厚,再也化不开。   “你知道,我不信神灵鬼魅,也不信你真的死了,”龚拓嗓音微哑,抓了最后一把纸钱扔进去,“可是我怕你性子太软……在那边孤苦伶仃,万一被恶鬼欺负。”   并不是来给老伯爷祭奠,他真正祭奠的人是无双。   火苗旺盛,龚拓从袖中掏出一个红漆木盒,手指一摁打开,里面铺着红绒布,上面躺着一个金色小瓶,相当精致。   “今年的年节礼,我给你找到了,”他手一松,小瓶坠进火中,“无双,是暖颜丹。”   身形一晃,他握起那坛酒往地上奠了些,随后举起酒坛,仰着脖子,将剩下的酒尽数灌进嘴中。酒液洒在脸上,不知是不是溅到眼中,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紧阖上。   “啪”,酒坛自手中脱落,摔在地上,龚拓手臂撑膝站起:“你真的连个梦都不愿回来?”   生生的断了,一切无影无踪。   他枯站在课镇院中,直到夜色深沉。   再回到安亭院时,院中空无一人。   龚拓不在意,自从这里没了无双,什么都无所谓。大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站在身边伺候自己的是谁。   酒的原因,让他体内犹如火烧,脚步不似往常平稳。到了院中,忽然,耳房的亮光撞进他的眼眸,窗纸上甚至印出一个淡淡人影,转瞬略过。   龚拓快步过去,手指落上门把,轻推一下。   “吱呀”,门开了,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他走进去,隔着一道珠帘看进里间。床边,靠墙的那张梳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长发及腰,正对镜而照。   闻听声响,女子站起。   两人视线相交,龚拓惊讶看着那张脸,娇美艳丽,嘴角浅笑。   他盯着,生怕是自己又生出错像。眼见女子挑帘而出,脚步袅袅,一直占据在心里的名字,如今冲到了他的嘴边。   “世子。”女子走到跟前,弯身柔柔作礼,微翘的眼角尽是妩媚,钩子一样瞅他一眼。   龚拓微动的薄唇重新抿紧,那个名字到底失望的咽了回去。心中生出巨大的空洞,冒着冷风,怎么也填不上。   “你是谁?”三个字,染着酒气。   女子红唇微张,吐气如兰,娇声细语:“奴叫双儿。”   作者有话说:   龚妙菡:麻麻,哥抢我的手帕。   出不来六千字了,烟给大家道歉,宝贝们留言发红包,这里保证明天中午12点有加更,就是周五哈,感觉时间老是容易搞错的样子。准备要开始火葬场了。 第26章   屋里光线昏黄, 面前的女子乍看之下,与无双很是相像。眉眼,乃至走路的姿态, 装扮……   可细看,又差了十万八千里。无双的气质沉静, 娇娆与柔美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并不是装就能装得出。   叫双儿的女子见龚拓盯着她看,心中又惊又喜,得了这位的宠爱,往后的日子可就舒坦多了。   想着,就又往前一步,越发展现着自己的脸,以及傲人身段。手里也大胆起来, 勾着手指往龚拓的衣襟上去。   “世子,让奴婢侍候您……”   “出去!”龚拓厌恶的别开眼, 盯上冰冷的墙。   酒气上涌,冲得他头顶几乎炸开。   女子怔住, 浑身瞬间一冷, 媚笑僵在脸上,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听不见?”龚拓语调冰凉, 每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把名字换掉, 别再让我看见你。”   女子反应上来,花容失色, 软着双腿逃也似的跑出耳房, 可怜还单薄着衣裳。   屋中静下来, 龚拓反感这里残留的浓烈脂粉气, 眼眸深入古井。   替身?居然认为她是一个替身就能取代的吗?   无双,无双,她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   这件事很快就被传到了向阳院。   宋夫人倒是没多大反应,好像在意料之中。可心中难免叹息,对龚拓越发的担心。   身为母亲,她知道他这些日子的情况,他不愿意回府,留在京畿营或者皇宫。年节不得已回来,还是冷冷淡淡。别人只当世子是沉默寡言,可她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龚家男子多薄情,会宠爱女子,但都是欢爱的消遣罢了。想不到会有今日,龚拓陷了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秋嬷嬷也没了办法,眼看宋夫人鬓间霜色渐浓,能做的只是劝说。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奴婢,竟让世子魂不守舍,母子决断。   这时,门开了,府中管事走进来:“夫人,世子回京畿营了。”   “走吧,”宋夫人笑意疲倦,“让他走吧。”   未出正月,龚拓带着队伍离京,一路往西开始剿匪。去年灾乱,不少贼匪打家劫舍,略卖人口,无恶不作。   他奏请今上,带军剿灭。仅半年时间,就到达了安西,无往不胜。所经之处,贼匪尽数消灭,于是龚拓得了一个龚阎罗的称号。   山匪寨里,官军已经控制住局面,山匪死伤惨重。   龚拓站在石崖边上,风擦过身上的每一片黑甲。他眼望深渊,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双目淡漠。   一旁的阿庆,小心往人小臂上撒药粉。伤口翻开,咕咕冒血,血腥气直冲鼻间,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可是抬头看主子,人好像没有感觉。   “大人,掳掠而来的那些女子,名单和籍贯都已记录,你过目。”郁清走过来,将一张纸递上来。   龚拓脸上有了表情,手指捏过那张薄薄的纸,随后一个个的名字顺着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他不说话,阿庆知道他在找一个名字,无双。半年来,每剿灭一座山寨,他都会查找那个女子,不放过一点痕迹,他还是不信女子已经离世,觉得她可能被人给拐走,当时京城内外不少拐子的。   可是,根本没有线索,包括这次,也不会有。因为,人早在一年前,已经死去。   阿庆不敢说话,静静站在人身后。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为什么人没了,才开始去拼命寻找呢?   “大人,京里来了旨意,让你即刻回京。”郁清开口,送上一封信。   没有接信,龚拓手一攥,纸张成皱,随后转身,往山寨的草棚走去,那些女子都在那里。名字,说不定是假的,他想看看真人。   眼见人走远,阿庆瞅着郁清手里的信:“这都第二封了,大人该回去了吧?还是因为沧江决口的事,想让世子南下?”   郁清面无表情:“大概是。”   今上器重龚拓,沧江水患多年不治,官员之间推诿。底下情况盘根错节,这件事是想交给龚拓,这是实在的大事,比剿匪重要许多。   可是,想要人自己愿意回去才行。半年来,人就是话越来越少,表面没改变,性子却逐渐阴郁暴戾。   。   观州烟雨,灰墙黛瓦笼罩在雨帘中。   一年中的雨季微为生活添了不少麻烦,茶肆的生意还算可以,每日进项不少,当然有不少是慕美而来,想见一见东家那位美貌小姑。   好容易天色暗下,茶肆打了烊。   桌上摞着几本书,是陆兴贤送来给曹泾的。云娘感激,让人留下用晚膳,心知送书不过是借口,怕是为家里的这位姑娘。   “清南那边决了个口子,幸而不大,及时补上。”陆兴贤喝着茶,目光往对面墙角的声音看了眼。   云娘和人坐一桌,只当没看见,便接话:“才这点雨就决口?年年修堤,这水就是拦不住。”   “听说京里会派人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陆兴贤笑笑,手里转着茶盏。   “一丘之貉,”云娘心直口快,往杯盏里续了茶,“总也是国库中的银子,拨下来说是修堤坝,到时还不知进了谁家腰包?对外就做做样子罢。”   闻言,陆兴贤压低声音:“嫂子,在外面可莫要这样说,保不准那位大人已经来了。”   云娘咧嘴一笑,冲着收拾碗碟的女子喊了声:“无双别忙了,过来饮茶。”   两人的说话,无双听进去一些。她对上面派哪位大人来,并不在意,她一直想等到兄姐的消息,可是一年了,全是些不确定的消息。   若不是怕露出行踪,她甚至想到了韩承业。   洗干净手,无双坐去桌边,靠着云娘,手指捏起一只瓷盏,想去提壶的时候,茶壶已经过来,稍一倾斜,茶汤流冲进盏中。   她抬脸,看见是陆兴贤帮着倒的水:“有劳先生。”   “这还用谢?”陆兴贤一笑,放下茶壶,“我倒想起一件事,最近看到余家那位二公子时常过来。怪我多一句嘴,此人品行名声不太好。”   看似是一句平常话,其实是在提醒。   一听这话,云娘来气了:“还真是,一来就是大半天,眼睛心思都不在茶上,今日更过分,拉着我硬是打听霜娘,气得我差点将他扫出去。”   霜娘就是无双,对外她用着曹霜的名字。   陆兴贤劝了声,讲话带着生意人的和气:“光天化日他也不敢做什么,以后小心就是。尤其曹姑娘,堤防着点儿。”   “我省的。”无双颔首,鬓间的水红绒花衬得脸色皙白如玉。   这一年间,找上门说亲的不少,她都让云娘推了,借口说早年定下亲事,只是暂时没与未婚夫联系上。逃难嘛,断了联系也属正常。   这话,也有对陆兴贤说的意思。他人精明,应该也就明白了。   用晚膳时,陆兴贤谈起茶叶的买卖,说鲤城的茶不错,想去走一趟。   无双停了筷子,韩家当初就住在鲤城,她曾在那儿住了大半年,后来才跟着北上京城。   “曹姑娘去过?”陆兴贤对上无双的眼睛,温和问道。   “有亲戚。”无双回,心里想了想。   云娘一看,便知道无双是想打听她那兄姐下落,于是接过话来:“十年前,水神山闹匪患,我那亲戚一家失散,听说年轻的男女皆是被抓去卖了?再没了下落。”   “世事难料,”陆兴贤摇头,又道,“你们还记得什么?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打探一下。”   无双眼睛一亮,嘴角软软勾起:“先生大恩。”   凡事总要抓住,她在心里想着,要怎么说出来。陆兴贤表示举手之劳,说想起来随时去找他。   一旁,云娘看着两人说话,越看越觉得合适   。   清南城,位于观州西北处,相隔百里远。   这里地势较高,江堤决口没有多大损失。其实真正危极的是下游的观州,那里地势平坦,真决口,水是顺着清南直泄观州。   也因此,双方来回推诿指责,出一点动静,他说他的错,他咬他的不对。   龚拓进城已经半个月,这次是暗访,想摸清底下真是的情况,是以不能表露身份。   入住的大户余家,只知道是后头要南下官员的打头先生,仔细招待着。   龚拓一身青袍,坐在院中小亭,手里翻着信笺,是他派出去的属下搜集回的信息。眼看着上面的一桩桩,他仍是面无表情。   阿庆端上茶盏,帮着把碗盖掀开。   南下以来,龚拓再没提剿匪的事,出去打探拐子的人也都收了回来。大概,已经接受无双已死的这件事。   “茶是观州的,那边清茶闻名,听说漫山全是茶园。”阿庆介绍着。   龚拓嗯了声,起身出了亭外。   沿着小径一直往前,独特而精致的庭院布局,和京城差别很大。   前面走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笑,每人手里一方帕子比较着。   龚拓本不在意,视线不经意瞥见其中一人的手帕,瞳仁陡然一缩,再迈不动半步。   豆绿绢布,角上绣着一只小兔子。   小姑娘见他盯着自己的帕子,双手直接平展开,笑着问:“先生也觉得我的好看吗?”   龚拓僵硬抬手,食指指肚落上那只小兔子,圆乎乎的可爱,每一针都带着柔和。   “好看。”他薄唇微动,笑着回答。   “嗯。”小姑娘很高兴,回身拉着伙伴一起离开。   龚拓站在原地,默默从袖中掏出一物。同样是一方罗帕,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只是他手中的这方,已然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二点更新,真六千肥章,拍胸脯保证。虽然不想让狗子找到女鹅,但是真该火葬场了。 第27章   炎夏熬过, 秋雨连绵。   今年似乎天意不错,尽管时常下雨,但是沧江上游雨水少, 没有发生水患。   云娘望着外面的雨水,从门后拿出两把油纸伞:“嫂子前日与你说的事儿, 你想的怎么样?”   无双接雨伞, 视线落在伞褶上,唇角缓缓勾起:“我没想过要嫁人。”   这些日子,云娘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前日也干脆挑明,问无双觉得陆兴贤这人如何。什么意思她懂,可是过去的困扰缠着她。   她跟过龚拓,不再是姑娘。   “无双, ”云娘拍上人的肩膀,轻声劝着, “你现在是曹霜,过去的不管是什么, 都忘了吧。重新开始, 找个会心疼你的人,你才双十年华, 人生很长的。”   道理,无双都懂, 知道自己该走出来。只是有些事情发生过,那是事实, 真的选择嫁人, 夫妻间的坦诚相待, 对方问及过往, 她该如何做?   她不愿意欺骗别人,也不愿自己因为愧疚而去迁就对方。   “陆先生人好,该找个好娘子。”无双笑笑。   云娘被气笑,心直口快:“这不你也看出他人好?还好娘子,嫂子看你就是最好的。”   “嫂子。”无双噗嗤笑了声,相处久了,是越发喜欢云娘的性子。   “嫂子,嫂子的叫,那就听嫂子一回,走一步试试,又没什么损失。”云娘轻了语气,又道,“他是年长你几岁,往而立去的岁数,但是会疼你就好。什么貌赛潘安才比宋玉的,那些都没用,女人呐,要他把你放心里最实在。”   无双眼睛发亮,看着云娘的样子,就知道是想起了过世的夫君:“大哥待嫂子很好吧?”   云娘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润,遂抬起脸看去屋檐:“他笨口拙舌,不会说好听话,但是人是真的好。”   “什么是真的好?”无双问。   以前在伯府,所有人也说龚拓对她好,可她自己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好,更像是对她的掌控,她是衣食无忧,可也没见有多欢喜。   “真的好?”云娘难住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半天,“应该是一种感应,你心中深信他对你好,一心一意。以后你有了夫君,会知道的。”   无双笑,没再说话,拉着从房中出来的曹泾,撑伞走去院门:“我送泾儿去学堂。”   一大一小两个人,没一会儿就推了院门出去。   云娘张开嗓门喊了声:“跟你说的事儿,你可想想。”   街上,行人不多,雨天,摆摊儿的小贩也没有几个。   无双问着曹泾最近的功课,小家伙对答如流。她心道,再过两日下去,怕是要反过来让曹泾教她。   日子就这么快,当初大佛寺的初见还清晰在脑海中,病弱的云娘,干巴瘦小的曹泾。如今熬过去,现在都好起来了。   也许像云娘所说,她也该走一步试试。   虽然天气阴霾,但是无双心情不错。还有一件事,是陆兴贤出行回来,正是从鲤城那边,她送完曹泾,会去一趟陆家茶庄,结账上月的银钱,也正好问问兄姐的事。   离家前云娘所说的话,此刻又在耳边响起。突然间挑破,心中有一种极淡的别扭感。   那么,所谓真的好,到底是何样的?   学堂到了,曹泾抱著书跑了进去,到了门里,回头对无双喊了声:“姑姑,回去罢。”   “嗯。”   一街之隔,学堂对面是一座酒楼,万盛楼,修得颇为不错。   龚拓站在万盛楼二层的平座,半边身形在圆柱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雨中,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雨中有一把伞,撑伞人整个上半身被伞面遮住,只能瞧见淡青色的罗裙。她是送小儿进学堂,方才传来一声清脆的“姑姑”,他听见了。   他想上去,却又踌躇,找了一年,得到的总是失望。他自认见惯生死,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心里滋生出陌生的担忧。   眼看女子撑伞转身离开,袅娜步子与雨中慢行,缥缈轻柔。   站在墙边的阿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街上,什么话也说不出。   蓦的,眼前影子一闪而过,他的主子风一样往楼梯跑去,留下一串木板的踩踏声。   雨急了些,染着秋日的凉意。   无双转进一条窄巷,这是近路,出去后就会看见陆家茶庄。   走了一段,忽觉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霎时想起那位余家的二公子,莫不是跟上来想要纠缠?   想到这儿,她加紧了脚步,一手提着裙裾,想着将人甩开,去了前面街上,他就不敢放肆。   然而脚步声却越发近,听着只有一人。   无双深吸一口气,在巷中回身,娇颜略带愠怒:“你……”   质问之语断在嘴边,她整个人像被惊雷击中,呆立在那儿。   斑驳的高墙,因潮湿而滋生的苔藓,石板路湿滑,斜风细雨。   无双脚跟下意识后退着,看着两丈外的男人,他淋在雨里,正抬步往她走来。   一步,两步……   她退到了墙根,伞面撞上墙壁,人已到了她的面前。   “无双?”龚拓唤了声,轻轻地,有些不确定,又夹杂着难掩的欣喜。   无双周身发冷,如坠冰窖。谁会想到,她和他竟会在此相遇?所有那些过往,翻江倒海而来,几欲将她吞没。   她的眼睛忘了眨动,慌乱的心中想要生出一个办法来,亦或是眼前的都是假的……   龚拓嘴角浮出笑意,伸手过去,手指碰上女子的脸颊,温的、软的,活生生的、真是的。   “无双,你还在?”他的喉间发涩,冰冷的眼睛柔和下来。   他的触碰像火炭般,烫得无双猛然惊醒,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手:“公子,你认错人了。”   她握紧伞柄,强撑着自己挪动步子,离开他的掌控。身体的记忆残存着对这个男人的顺从,她咬着后牙,坚定转身。   脚步踩着石板路,极力想要找到镇定。   龚拓手中一空,孤零零的擎在雨中,眼中欣喜化作空洞。   认错人?怎么会?她是他一手养成的,绝不会认错。   他找了她这么久,怎么可能让她走?龚拓两步追上去,抓上无双的手臂,和以前一样,轻而易举就拉来了身边。   “你放手!”无双大骇,手中的伞掉落,飘悠悠的在石板路上打转。   眼中,是男人冷冽的俊脸,此刻被雨水冲洗着,几缕发丝沾在耳边,更添几分阴郁。   “无双,你怎么了?”龚拓眸光锁着女子的脸,一寸寸的巡视,在她的眼中看到惊骇,“我是阿郎。”   这不对,他的无双看他时,从来都是温柔软和的。为什么不认他?   无双用力抽手,想挣脱钳制:“我姓曹,你放开!”   从来,她的挣扎在他手里都没什么作用,龚拓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无双,你身上的香气呢?”   他突然有些慌,才发现女子身上没有百馥香的香气。想到过往自己一次次的认错人,莫非这次……   然而,很快他想起了另一个证明的方法。   龚拓握紧那截纤细的手腕,任她像鱼一样反抗着。他的手落在她的衣襟上,只要手指挑开,锁骨处的那抹嫣红花瓣痣……   “嗯。”还未拉开,他的手一疼,整个人僵住。   无双张嘴咬着龚拓的手,用尽力气,嘴里有了血腥气,脸上淌着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   “无双?”龚拓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不信无双会伤他。   趁他发愣,无双抽回自己手腕,仓皇转身逃走,那柄油纸伞也忘了捡。   跑出一段,她忍不住回头,却见龚拓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浇洗。   他见她回头,脸上惊喜划过,嘴角一抹苍白的笑:“无双,快回来。”   无双像没听见,继续往巷口跑去,湿滑的石板路实在不好走,她借着墙壁稳住身形,不曾停下。   她知道,龚拓要追上她易如反掌,他是想像以前一样,等着她的示弱,等着她主动回去。   眼看她就要跑出去,龚拓怅然若失。他想过的重逢,无双是欢喜的,为什么当他洪水猛兽一般?   他抬步去追,她大概知道了,脚步更加快起来,像一只雨中失重的蝴蝶。   无双快步冲出巷口,身形不稳撞在一人身上,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幸而对方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曹姑娘?”陆兴贤眼见扶住的人是无双,略显诧异,“怎么了?”   无双心下稍安,到了大街,龚拓必然不会再做什么。他及其在意声名,又是朝廷命官,伯府世子,断不能过来明着抓她。   “滑了一跤,伞坏了。”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让人心疼的哭音儿。   陆兴贤上下打量,眼中关切:“跟我回去茶庄,我让人去请郎中。”   无双站稳身子,低下头去隐藏神色:“没有大碍,我是来给先生送账的。”   说着话,心里想着后面的龚拓。他必然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她现在是曹霜,所有人都能证明,至少他不会当街拉她回去。   无双已经死了,死人在官府中会消籍。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良籍,不是奴籍。   余光中,龚拓已经从巷中走出。不用看也知道,他如今的脸色有多难看。   “这样,先进去说话,淋湿了身子会着凉。”陆兴贤只是瞥了眼巷口的男子,随后将伞撑在无双头顶,自己的大半身子淋在雨中。   无双颔首,对人的关心回以浅浅柔笑:“好。”   两人撑伞前行,自然而熟络的说着话,尤其男人的姿态,表现得颇为照顾女子。后方看,竟像是半拥而行。   墙下,龚拓不可思议的看着无双离开,还是跟一个别的男人。   心中某处撕裂开,叫嚣着上去把人抓回来,她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笑……   追上来的阿庆看到了这一切,硬着头皮给龚拓撑伞。   “阿庆,”龚拓盯着雨帘,那里早没了人影,“是她吧?”   “看着像双姑娘。”阿庆回了声。   龚拓细长眼睛一眯,眼睫犹沾着雨水:“她竟不认我。”   这厢,无双一步步走远,不再回头。大概是身旁有陆兴贤,她的心里稍显安定。   进了茶庄,陆兴贤叫了打杂的婆子过来,带着无双去了二楼整理清洗,自己在一层,与掌柜商议事情。   无双接过婆子送上的热茶,手心暖了,喝了一口,身子也缓缓暖过来。   窗边开着一道缝,她走过去往下看,并没有看到龚拓的身影。谁能料到平凡的一天,她会不期然的和他重逢?   “一会儿让马车送你回去,”陆兴贤上来,撩袍坐下,手里账册往桌上一搁,“那条巷子是会省路,但是也偏僻,以后莫要走了。”   他的话是简单的闲聊,无双却明白人家在提醒,大概也是注意到了龚拓,把人当成尾随她的登徒子。   她过来坐下,半盏茶搁在桌边:“先生一路回来,可还顺利?”   陆兴贤点头,手搭在账本上,面色和缓:“买卖的事谈下了。经过水神山的时候,我打听过十年前的事,有些人还记得。”   水神山,当初无双与兄姐失散的地方。   那日,三人随着难民队伍往北走,大哥照顾着两个妹妹,明明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一路背着无双。彼时的无双病得厉害,大灾过后总会产生疫病,她浑身无力,蔫蔫的趴在大哥背上。停下的时候,姐姐看着她,大哥便去寻找吃的。   也就是那时候,一伙山匪出现,将几十人的难民队伍团团围住。众人像是待宰的羔羊,哭嚎着簇拥在一起,毫无反抗之力。   难民身上自然没有钱财,可是架不住有年轻男女和孩子,这些人可以抓去卖掉。不想坐以待毙,姐姐趁人不备,拉起无双就跑。   无双只记得当时眼前全是晃得,两条腿根本没有力气。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又病着,她怎么跑得掉?   姐姐拉着她到了江边,再没有路走,紧紧抱着她。恰在此时,外出的大哥回来,扔下手里的野果,拼力冲过来想护住自己的两个妹妹。   “哥……”无双哭着喊,拼力想跑去找大哥,寻找一点庇护。   一个山匪恶狠狠的出脚,将小小的她给踢进江水中。混浊的水不停往口鼻中灌着,她再发不出声音。   最后看到的,就是大哥被人踩在江边,对着江水里的她大喊,撕心裂肺:“无双!”   大概是她太瘦了,并没有沉下水去,抓到一块浮木,被江水带到了下游。后来,她醒过来时,在一条船上,船工说是他们的主子让人将她捞了上来。   也正好顺路,船将她送到了鲤城。下船前,她远远看见了船头甲板上的少年,面向江水而站,身子修正,就是这船的主人。   无双让船工转达了谢意,后面便去了韩家……   回忆袭来,总能揭开尘封的伤痛。无双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和兄姐没有失散,现在会不会生活在一起,自己还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妹妹?   陆兴贤见无双不说话,猜到人是在想那失散的亲戚,便说道:“当年,山匪为了不留下行踪,除了带走的人,剩下的全杀了。是以,到今日,这件事很难查。”   “找不到吗?”无双回神。   被抓走的人,定然是卖掉了,不是奴籍就是贱籍,去哪里找?   陆兴贤喝了口茶,又道:“我打听到一个消息,山匪后来碰上官军,被抓走的男丁被收进了军队,送去了西陲。”   “边关?”无双越发迷茫,男丁中是否有大哥?就是说人活着的话,会在西陲?   是有这个可能,十年前北越和大渝打过几场仗,往那边补充过壮丁。无依无靠的难民,拿不出户籍证明,发去西陲并不意外。   那么姐姐呢?   听到陆兴贤带回来的消息,无双喜忧参半。但是心里的希望渐渐变大,加上之前韩承业的话,她可以确定自己有亲人还在。   回到家时,雨依旧不停。   无双坐在廊下,心不在焉的绣着花。   她不知道龚拓是如何找过来的,心里也想过要不要再逃离?心中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能离开观州,她要等在这里,等着兄姐回来。只要她守着父亲的坟墓,他们回来时一定回去上坟,届时就会寻到她。   至于龚拓,无双从开始的心慌意乱,到现在也慢慢平稳下来。   结合之前的传言,会从京中来一名官员,负责江堤之事。如今看看,必然就是龚拓了,他虽然挂着武将的官职,实则文也不输,只不过年少成名是在战场,这才理所当然的有了武职;要说读书,他若考试,定然也会摘得功名。   所以,他其实是私访而来,并不能明着身份。他有重要而私密的公务,不是伯府世子,亦或是京城都尉。   想到这儿,无双抬脸,眼中淡淡坚定。   她现在是曹霜,不会再回去做他的宠婢。   。   夜色浓重,桌边点着一盏灯。一张张的信笺,摆满了书案的案面。   龚拓指尖一松,纸张飘飘悠悠落上纸堆,随后起身,面对高大的书架。   灯光摇着,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冷清。   阿庆过来,一张张的把信纸收好,大气儿不敢出。虽然跟着龚拓一年多,可他委实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   要说府里别的公子,就很好猜,大抵嘴甜说好话,腿脚利索点,间或出一点儿馊主意,一句话,陪着玩儿就能有赏。   可这位世子,你对着他好话不敢说,赖话更不敢说,生生就得憋成一个哑巴。   “她还在槐花巷?”龚拓开口。   “是,回去就再没出来。”阿庆咽口口水,这个问题一晚上他回了四遍了。   龚拓一动不动,身形笔直:“那种脏小的地方,真能住的下去?”   阿庆砸吧下嘴,仗着人看不见他,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不对?”龚拓轻哼一声。   那矮小的屋子,粗糙的吃食,还要忙活什么茶肆?哪有在他屋里时,过得轻快舒服?就连伯府随便一间下人房,都比那里强许多。   “没,没,”阿庆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人后脑勺上长眼睛,“小的觉得,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住的。”   真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富贵加身,多的是茫茫众生,每日为生计奔波。世家子弟,打从生下来就比别人金贵,更遑论这位还是龚家以后的家主。   龚拓回身,扫了眼干净的案面:“给她送些东西过去。”   阿庆眨巴下眼睛,僵硬开口问道:“世子,你打算把无双姑娘……”   “自然是带她回去,”龚拓声音轻了一分,手指敲着桌面,“回清南,就带上她。”   阿庆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说憋得难受,说了,就擎等着被这位拧断脖子。   “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双姑娘她,”阿庆舌头忍不住打了个结,对上龚拓目光的时候,更是噎了下,“她可能不想回去?”   “不想?”龚拓舌间品着这两个字。   无双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一定是伯府里的人容不下她,才硬将她送走。之前不就得到过风声,宋夫人打算将无双送走,好方便他正妻进门?   他要带她回去,一刻也不想等。他不能见她留在外面吃苦,也见不得她与别的男人靠近。   想到这儿,龚拓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出了房间。   外头雨势不急不缓,细细的滋润着黑夜。   他的面上还是惯常的淡漠,但是眼底躺着柔光。冰封的心底开始消融,缓缓流淌着。   以前,他拥有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知道只要一勾手,她就会乖巧的依偎在他身边,任他索取。直到她消失,他彻底慌了,找遍每一处去寻她,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多少次,街上相似的身影,他不顾一切追上去;冷寂的夜晚,他坐在她的床边就是一夜。   才明白,她并不只是个奴婢。   敲更的梆子声传来,已经到了丑时。   龚拓撑了把伞,出了客栈,走去漆黑的街上。   阿庆叫苦不迭,为难着要不要跟上?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睡大觉,当初伤人家双姑娘的又不是他,风水轮流转,就让这个自负的主子碰碰钉子。   不是什么事,都会顺着他的愿来。   龚拓不会去猜阿庆的心思,他现在只想见到无双。陡然变急的雨水,湿透了他的鞋履。   他走进槐花巷,站在那扇黑色的院门外,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雨声,现在正是人最为沉睡的时候。   雨水冰冷,龚拓手指触碰上墙壁,想着大概另一侧,就睡着他的无双。她畏冷,喜欢在软被中蜷缩着睡觉,面容美好。   真好,他找到她了。他要带她回去,从此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一夜风雨过,秋意渐浓。   院中的桂花落了满地,开房门,迎面的便是沁心的花香。   无双起的晚了些,出来时,云娘已经送曹泾去了学堂。正间方桌上,给她留了早膳,一碗馄饨,一块酥饼。   眼看桌上摆着个茶罐,料想是云娘走得急忘了带。   无双捧着茶罐,想送去茶肆中。左右没什么胃口,不如过去帮帮忙。   开了院门,巷中石板路干净而平滑。   无双拉住门栓,一手抱着茶罐,刚迈出半步便愣在门边。   院门外,龚拓立在巷中,身姿颀长,青色袍子湿透大半,骨节分明的手中攥着一柄油纸伞。   晨光出来,映清了他的脸,雕刻一样完美。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眸光冷漠褪去,晕着些许柔和。   他一步到了她跟前,身上带着湿气:“无双,跟我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肥章章来了,跟宝贝们商量个事儿,周日本文上夹子,对文文来说很重要,所以下一更是周日晚上九点哈,放心,咱一定还是放肥章章的。笔芯~ 第28章   巷口外, 豆腐三的嗓子吆喝两声,那是新出的豆腐已经开卖。不久,邻里听见, 就会端着盘子前去称买。   无双身子往后一收,脚步退回门槛内。清晨起来只是简单的收拾, 黑黝黝的发辫从耳下过来, 搭在肩上。   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脸颊相较以前,多了活力的红润。   “进来罢。”无双身子一侧,让开院门。   龚拓嗯了声,脸上不由浮出笑意,随后大跨步进到院子,顺手将伞放在大门檐下。   四方的小院子, 放眼看去便尽收眼底。简简单单,毫不起眼,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院中那株老桂花树, 花香甚为浓郁。   院中潮湿, 好歹檐下干净,无双从屋中拖出一把凳子摆好, 瞅了眼在院中巡视的男子:“世子,请坐罢。”   闻言, 龚拓看去檐下,随后走过去:“现在认我了?”   他还记得昨日将她堵住, 她咬死不是无双, 也不知道在犟什么?   说着, 他抬起自己的手, 送到无双面前,上面至今留着一排整齐的压印。   无双避开他是视线,余光在他手上划过:“昨日是我失礼,世子莫要责怪。”   她的语气客气又疏离,龚拓脸上笑容一淡,将手垂下:“我没怪你。这一年多你就在这儿?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查了很多,但是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疑惑。   无双见他站着不想坐,往旁边离开一步:“事情都过去了,世子有自己的前程,而无双亦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柔软的声音如破冰清泉,涓涓的流淌,每个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认真。   她想了一夜,既然命运让他俩再次相遇,她又不想再次逃走,那就索性说个清楚罢。左右,她不会跟他回去。想通了这些,现今面对他,情绪也平淡了很多。   龚拓盯着她看,好像要将人看透一般:“你说什么?”   桂花树被秋风摇了下,花儿朵朵坠落。   无双面色恬淡,半垂的眼睫浓密,落在眼下一片阴影:“世子回去罢。”   “可你,”龚拓面上的笑淡了干净,原本带着喜悦的眼中蒙上冰凉,“说过会等我回来,是不是啊,无双?”   她说的,会等他回来,还给他求了平安符;他从离开京城北上开始,每日都会想她,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她现在对他说,让他回去?   胸口的憋闷来的汹涌,龚拓没想到,他一直找的结果竟是这个。   他想她是被人逼迫离开,想她胆小才躲在这儿,想她在这样矮小的房子内,日子艰辛……他来了,她不该将过往说清楚吗?   无双并不反驳,自己说过什么,她记得清楚,他可能认为自己用这些话骗他。可是,这样的话不是他想听的吗?她从来做的就是,对他顺从,自然说话也是。   到如今,他开始计较话的真假了吗?   “世子,”她深吸了口气,语气仍是轻轻柔柔,“无双不想回去了,念着五年侍候的情分,请您成全。”   无双转过身来,像以前那样,对着龚拓弯腰作福礼,垂首间,露出细弱柔嫩的脖颈。   龚拓皱眉,后牙根咬重了些:“成全?你也知道是五年,如何成全?”   笑话!   如果是以前在恩远伯府,生气发怒的龚拓,无双会小心谨慎,然后做着他喜欢的样子,任他拿捏。可现在她不想了,她已经挣脱原来的生活,好容易走到这步,她不想放弃,重新锁回那四面墙内。   她看着他,眼睛清明澄澈:“在这里,我挺好的。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是人很松快,邻里对我很好。”   从来,她想做的是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件被人随手把玩的物什。   龚拓抿了薄唇,一语不发,直直盯着无双,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世子人中龙凤,将来必定一番大作为,”无双轻轻说着,“无双早在牛头岗的那场动乱中,丢了性命。事情往前看,过去的过去罢。”   两人相视,时光好像定格在这一刻。墙外,有小孩的嬉闹声,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无双?”龚拓唤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到底是面前的女子变了,还是他从来就没看清真正的她?   她前面说的这句,分明就是提醒他,若他强带她回去,他的好声誉就会毁掉。有心人,必会将这件事情渲染,继而影响他的仕途。   无双猜不透龚拓在想什么,又说了句:“还要去帮嫂子忙,世子请便。”   说完,她抱起茶罐,转身下到院中,随后脚步不停,出了院门。   龚拓独自站在那儿,泥泞的地上陷进两个脚印。浑身笼罩的阴冷,在巷中等了半夜,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呵,”他忽的嗤笑一声,随后扫眼空荡的院门,“这里过得舒心?”   是,她说的没错,他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可若说让他放弃,那也不可能。   这厢,无双到了茶肆,整个人有些脱力。头一回,她这样平静的对着龚拓,说出自己的不愿意,不哭不闹,也让他清楚明白。   只是,她不知他能否听得进去。   她站在水房中,脑中旋转着各种场景,加上没吃饭,晕的厉害。   布帘掀开,无双惊得瞪大眼睛。   “怎么了?”云娘笑了声,将两块点心往无双手里一塞,“吓成这样,嫂子是鬼啊?”   无双木木的低头,手心里两块花生酥,眼睛又开始不争气的发酸:“嫂子,我想去陆先生家茶园看看,学学采茶。”   “茶园?”云娘蹲下,在炉灶中生火,“以前叫你都不去,现在想去了?行,我还怕你整日在家里闷坏了。”   无双扯扯嘴角,往水壶中舀水:“突然想去看看,下面天冷了,再要看就得来年了。而且,那里离着我爹的墓近,寒衣节了,想去祭奠下。”   “也是,这是应该的。”云娘敛了笑,往火里填了块木头,“我也该给泾儿的爹烧些东西。”   两人沉默着,彼此想着自己的心思。   云娘站起来,手在围裙上一擦:“无双,若是你有意,就试试和陆兴贤相处下。我可听说有人给他提亲,他肯定是会再娶的,不过就是之前亡妻,加上买卖忙,抽不出空。”   无双刚才还在苦恼,现在云娘又开始唠叨,真有点老母亲恨女不嫁的意思,便就不说话,听着人一句有一句。   陆兴贤,她没想过要和人家如何。去茶园不过是想躲开龚拓,沧江每次决口都是在清南,所以他肯定是从清南过来,在观州呆不久。   茶园有住的地方,到时可以和茶女婆子们挤一挤,两三日的,人想通走了就好。   兴许,她和他相遇只是意外。毕竟她只是一个奴婢,把她真带回去,还不天下大乱?他那样精明的人,自然心里明白利害。   外面来了人,云娘掀帘出去,刚到一半又回过身来:“我今儿听到个事儿,挺吓人的。”   无双往人脸上一看,笑了声:“嫂子也有怕的事?”   云娘嗔了一眼,而后道:“朝廷拨下来修沧江堤的银两,道上被劫了,就在昨晚。”   “官银都敢劫?什么人如此大胆?”无双问了句。   “说是乌莲寨干的,神不知鬼不觉。”云娘打了个寒颤,随后松开帘子,“什么世道?”   无双提着水壶放去炉上。乌莲寨的事她多少听过,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儿,一般百姓他们不会动,劫掠的大都是往京城里权贵家送的钱财。   有人说他们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也有人说他们凶狠残忍,死不足惜。   一日很快过去。   日头西沉,无双去了书院接曹泾。   去时,正看见曹泾拿着一本书向别人请教。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远远地只能瞧见个模糊的侧脸,但是能感觉出人的清雅气质,手里似握着一把羽扇。   人很耐心的给曹泾讲着,小家伙很有礼,对着人深深鞠躬。   无双看着曹泾跑出来,往前迎上去。恰巧屋里的先生看出来,无双对人作福,后者颔首回礼。   “杜夫子呢?”无双问,学堂的先生是个老秀才,她认得。   曹泾抱著书,头顶扎着一方儒巾:“杜夫子病了,良先生来帮着带两日。”   无双只是随意问问,心中可惜,那人看着年轻,却屈居轮椅之上。   。   秋高气爽,马车出城。   陆家的茶园在城南青山,整座山包全是绿油油的茶苗。   陆兴贤特意陪了无双一起过来,无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陆兴贤平日都很忙,几乎看不见他停下脚步的样子。   “我反正要来看看的。”陆兴贤头上戴顶草帽,一身利索的短褂,看得出是经常巡察茶园。   无双知人是客气话,一年多与陆兴贤打交道,虽然都说商人逐利精明,不过待她和云娘,人是实诚的。   “先生没休息好?”她察觉到陆兴贤眉间的疲倦。   陆兴贤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坡上走:“昨晚对账,睡晚了。”   无双想起云娘的话,说有人给陆兴贤说亲。其实两个人作伴是不错,比如他睡得晚,有妻子的话自然会提醒,也不会忘记时辰。   还没走出多远,后面追来一个伙计,说是有人找陆兴贤。   从坡上看下去,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上,一名女子正从车上下来,身着夺目的紫红色衣裳。以绿色的茶园相衬,红衣十分夺目。   “她怎么来了?”陆兴贤脸色眼可见的淡了下来,眉间蹙起。   无双见状,往旁边一让:“先生去忙,我自己随意看看。”   陆兴贤叹了声,有些歉意的看着无双:“那你小心,有事就过来喊我。”   无双颔首,随后提着篮子往一旁平坦的小道上走去。   穿过茶园,会经过一小片柳树林,一条小河穿流而过,她踩着小路穿行林中。   才走几步,身旁便跟上一个人。   无双脚步一顿,心里叹了声。她都躲来这里了,他为何还要追过来?昨日,不是已经说清?   “你觉得一个茶商会多有出息?”龚拓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凭自己本事吃饭,世人大都如此。”无双回了句,大概能让龚拓看得上的人,少之又少吧。   她不再多说,面容淡淡,继续往前走。   龚拓跟上,前面女子衣袂飘飘:“你身上的百馥香呢?”   无双抿抿唇不回话,那身香气给了她诸多不便,时常引来麻烦。云娘想了个办法,找来一种草药泡澡,次日可以控制体香,但是维持不久罢了。   “无双。”龚拓去拽无双的手腕,像以前那样拉来身上。   女子身段轻柔,细腰一转便被控在掌中。   相较于她前日的激动,现在的无双没有挣扎,一动不动。   龚拓微诧,垂眸去看无双的脸,发现她并未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包,眼睛一眨不眨。   无双呼吸凝住,看着河沟对面的柳树下,爹爹的坟前,分明有祭拜过的痕迹。   她挣着手,目光没有一点儿留在龚拓身上。   龚拓似乎看出人的不对劲儿,松了手,下一瞬,无双就从他身边跑开,脚步踩进草丛中。   前些日子雨水不断,河沟涨了不少。父亲的坟墓被人清理过,旁边躺着拔出的野草。   无双提着裙子跑过去,绣鞋沾上露水。   她在坟前站住,地上分明有烧香祭拜过的痕迹,残留的纸灰,极淡的酒气,那草根上带的泥土都是崭新的。   这,根本就是人刚走。知道父亲坟墓的人,只有他们兄妹三人。   无双四下张望,提着篮子跑回小路上,一直沿着往前跑,想要追上,心口跳得厉害,嘴角呢喃:“等等我,别丢下无双……”   柳枝轻摇,柔软的像女子的腰肢。   “无双。”龚拓皱眉,完全不知道人是怎么了?找到她之后,总是觉得不像是以前的无双。   见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小径上跑着,丢了魂儿一样。他眸色一沉,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猛然被拽住,无双身子撞回龚拓身上,发酸的鼻尖撞疼,眼中蒙上一层氤氲。   “你怎么了?”龚拓语气生硬,紧攥着无双的手腕,待看见她眸中水汽时,语调缓了缓,“很疼?”   他伸手,拇指指肚去摁她的眼角,受蛊惑般想要哄她。   无双回神,别脸躲开,咬了下嘴唇,让自己稳下情绪。   龚拓手落空,一时停在那儿。她没说一句话,但是一个简单的别脸,便给了他回答,她不想他来碰触。   可是,他就是不想松手。   “那里埋的是谁?”他回看去那座土坟,不在意的话,还真像是一座小土包。   再看无双手里的篮子,不难猜到,她今日是过来上坟。寒衣节,祭拜故去亲人祖先,观州又是她的家乡。   想到这里,龚拓发觉他对无双的过去知之甚少。只晓得她家破后投奔了韩家,韩家后来将她卖进伯府。而无双对于儿时的事,也很少说。   她身为一个女子,会读书写字,证明她原本的家庭不错。   无双看去坟墓,眼中有些哀伤:“家里长辈。”   她这也算是说实话,龚拓的心思深沉,在他面前打诳语,说不定反而让他心中生疑,倒不如直说,左右来祭拜也属正常。他总不能这种时候,还强硬的纠缠她罢?   果然,听了她的话,龚拓松开了钳制的手,带着歉意:“你去吧,我到那边等你。”   说完,自己先行转身离开,往柳树林外走去。   无双站在原地,缓了缓气息。心口还在狂跳,手也抖得厉害。   来祭奠父亲的是谁?大哥还是姐姐?或者两个人一起?   稳下情绪,心里是无比的喜悦。这世上并不是只剩她自己,她还有亲人,而且就在观州。可是,怎么找到呢?   她深吸一口气,往父亲的土坟走过去。   在坟前那片清出来的地方,她摆好供品。有一瓶酒,还有父亲以前喜欢的糕点。   “爹爹,双儿过得很好。”无双嘴角勾出浅笑,温温软软的,“你保佑大哥和姐姐,保佑我们可以团聚。”   她把东西摆在这儿,正朝着小路的方向,只要有人经过就能看见。如果兄姐回来,就会看到的。   好容易等到这一天,无双不想错过,便想着留在陆家茶园一两日,万一兄姐回来,一定会去那边打听的,届时她就会见到他们。   这厢,林子外。   郁清从城里找到这边,将紧急要务呈给龚拓。在城里时,他已经从阿庆那里得知,龚拓找到了无双。   也有一年半多了罢,府里人明面上说无双赎身走了,可实际谁也没亲眼看到,所以更多人认为是人死了。之所以说赎身离开,不过是顾及龚拓的声誉。   如今人找到了,可也是件棘手的事。带回去和不带回去,都是麻烦。   “查到什么?”龚拓低头看着信,淡淡问了句。   郁清万年不变一张木头脸,闻言回的也简练:“官银确实是乌莲寨所为,且是由他们的二当家亲自操手劫走。”   龚拓抬头看去北方,那边大概是乌莲寨的位置:“派人盯着各处银楼、当铺,打金师傅,但凡有官银的影子,立即来报。”   “大人,”郁清有些疑惑,“您是说他们会将官银融掉?”   “没什么不可能。”龚拓将信甩回给郁清,往前两步,“郁清,什么人的坟墓会没有墓碑?”   乍然的提问,郁清有些摸不清意思,于是回道:“却也不少这种情况,就像灾年尸横遍野,得不到掩埋;穷人家没有钱,随便找处荒地安葬。要说普通人家,好赖都会竖一只碑的。”   “好赖?”龚拓琢磨着这俩字。   若说十年前,无双没有能力为那长辈立碑,但如今却可以。但她没有,任由那土坟没有名姓。   “你回清南,我留在观州几日。”龚拓开口。   郁清想了想:“大人,这是否……”   龚拓走去柳树下,立在清澈的河沟旁:“不是说那位乌莲寨二当家可能在观州吗?”   郁清也不好再说,这明着是公务,其实分明掺杂着私事。   。   无双祭奠完父亲,重新回到茶园。路上并没见到龚拓,心道是人走了,毕竟他可不清闲。   想着留在茶园两日也不错,可是避开他。他这人虽然霸道,掌控欲强,但是不至于真的动手明抢,他更喜欢别人的臣服,继而心甘情愿。   陆兴贤寻了过来,看起来脸色不太对劲儿,见着无双回来,终于露出一个笑。   “你想住两日?”他听了无双的意思,并没有觉得为难,“有地方,就是简陋些,你别介意。”   无双心里感激,逃难路上,再脏的地方她都住过,怎么能介意?   茶园里有房子,住着看管茶园的伙计,还有平日里烧饭的婆子。   一排屋子最边上有一间,那是平时陆兴贤过来,歇息的地方。如今,他让人收拾了下,给无双住。   “先生的客人回去了?”无双站在门外,问那个乘马车而来的红衣女子。   陆兴贤扯扯嘴角,简单道:“回去了。”   他看看墙边温婉妖媚的女子,想了想又道:“就是个客人,想定茶,不知怎么她就来了茶园。”   “这样啊。”无双笑笑,总觉得陆兴贤像是在对她解释。   陆兴贤也跟着一笑,指着远处的柳树林:“方才看见有人进林子,还担心你,没遇到麻烦吧?”   一个女子在野外,保不准会碰上些不怀好意的。   无双摇头:“没有。可能,也是扫墓的罢。”   “那倒是,”陆兴贤点头,手一抬作请,“进去喝茶罢。”   “先生先请。”无双弯腰行礼。   “相识这么久,曹姑娘还是这么客气。”陆兴贤笑,似乎语气中有些无奈,“姑娘不介意一道用膳吧?从晌午到现在,我还空着肚子。”   无双点头,便也觉得这陆家少主一心扑在买卖上,睡觉吃饭没个准点儿:“先生还是注意下身体的好。”   “姑娘说的是。”陆兴贤颔首,眼中露出赞赏。   两人还没进屋,一个伙计慌忙跑过来,气喘吁吁,说茶园北面烧了起来。   陆兴贤还没缓上一口气,只能无奈的对无双笑:“你自己坐坐,我去看看。”   说完人就跟着伙计往北面跑。   无双顺着看过去,果然是冒起了烟。茶树娇贵,受不得水,经不起烤,想是谁上坟祭祀,不小心引起了火。   相较方才在柳林中,现在她心里安定下来,想着与兄姐团聚。   眼看着,北面的烟消了,应当是火已经灭掉。   果然,没一会儿,方才的那个伙计跑了回来,说陆兴贤去处理着火之事,不能陪无双用膳。   “陆先生怎么了?”无双问,一场火不大,怎还需要处理。   “是那发了火的人,硬说咱茶园占了他的地,死活缠着东家要见官。这不没办法,只能去官府澄清。”伙计说得无奈,摇摇头,“我在这里几年了,还没听过有敢和陆家挣地的。这人,八成是个傻的。”   说完,伙计道了声请便,便准备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无双将人叫住,随后快步进屋,桌上两道青菜,一盆汤,中间宽盘里,是片好的茶熏鸭。看得出,是陆兴贤吩咐过,简单的菜式花了心思。   走到桌边,茶香气混着肉香往鼻子里钻,让人食指大动。   她找了一张油纸,把大半盘的茶熏鸭摆上,随后包好。陆兴贤忙得没顾上用膳,想让人带着路上吃。,   跟来的伙计瞬间知道了她的用意,笑着道:“还是曹姑娘想的周到,心地真好。相比,那余娘子简直就……”   意识到自己多话,伙计闭了嘴,双手接过纸包,然后往山下跑去。   无双看人离开,想着余娘子是何人?抬头看天,来时还晴朗的天,如今又阴沉起来,眼看着是又要下雨。   心里才想完,雨点子就吧嗒嗒的落下。   劳作的伙计茶女们纷纷跑回来,正好趁着这时去伙房用饭。   无双关了门,掰着指头算日子。如果这两天等不到兄姐,就要到下个祭奠的大日子,便是年节。   “哒哒”,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看着桌上饭菜,无双想是婆子来收碗碟了。   遂走过去,双手将门拉开。   不想门外站的是龚拓,他竟堂而皇之来到茶园?   无双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看着并不想放人进去。她心里清楚,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手下意识想将门关上。   龚拓眼疾手快,手一擎摁在门板上,居高临下:“下雨了,让我进去罢。”   作者有话说:   你们的烟带着肥章来了,以后就日更到完结。明天双更送上,一更在上午九点。 第29章   龚拓的身量高, 站在门外,头几乎顶着檐下。   屋顶的雨水滴下,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汇聚在他瘦削的下颌,身上外裳也几乎湿透。   无双的门关不上, 隔着门缝与他相视, 早已淡去的压迫感,重新在体内复苏。   那头伙房里吆喝一声,无双一愣神的功夫,龚拓身形利索的闪身进到屋里。脸上没有丝毫擅闯的愧疚感,仿佛理所当然。   无双无奈,缓缓转身,竟也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这些, ”龚拓说话惯常的顿了下,而后拿眼瞧着无双, 嘴角一抹疑惑,“人能吃得下?”   他指的便是桌上饭食, 现在虽然凉了些, 但是味道当真不错的。无双不明白,他跑过来就是想奚落她吃的不好?   她还是不说话, 站在门扇那里,柔美安静, 身后就是秋日飘雨。   龚拓走过去,一把把她往里拉进来, 随后放手关了门, 隔绝了外面的清寒。   “不怕淋湿吗?”   光线暗下来, 除了雨声, 隐约能听见伙房那边的吵闹声。   “跟我回城,”龚拓见人不说话,干脆挑明来意,“别跟我说,你打算住在这儿,住在别的男人屋里。”   无双皱眉,指尖捏紧陷进肉中。这句话委实难听,什么叫住在别的男人屋里?他凭什么随意评断她?   “我有自己的事,世子回去罢。”她轻声开口,往后站了站,与他离了两步远。   她现在要找自己的兄姐,有自己的新生,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的干涉她的人生。   屋里开始生出淡淡的香,龚拓鼻间微动,嗅到了这抹熟悉的气味儿,笑了笑:“百馥香还在。”   认知了这点,他也就不怪她那点儿冷淡。他最是了解她,心很软,总归到底还是会把她带回去。   无双低头抿唇,药浴的效力过了,身体内的香自然就出来了。他是喜欢的,为她种上,可她就要一辈子带着,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龚拓拉开凳子坐下,盯着墙边的人,想要抓过来易如反掌:“我会把所有事处理好,你回去谁也不敢乱说什么。只要想做,没什么事情是难的,你想做曹霜,那就是曹霜吧。”   话语一字一句砸在无双耳中,心中生出无力。她了解他,他真能做得出,说不准还能给她造一个新身份。   至于她说了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听不进去。   “那把火是你放的?”无双问。   “不是。”龚拓直截了当否认,声音无波无澜,“姓陆的自己得罪人还不知,就你当他是好人。他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凭他也配?”   无双胸口一闷,陆兴贤什么都没做,人家好好的茶园,不管是不是龚拓让人放火,他也不该如此说话,好似人家又多十恶不赦。世家贵族眼中,当真就看不起平民百姓?   她不想说话,尽管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仍是淡淡。即便对方说再多话,她这边也已经无动于衷。   龚拓怎会没发现无双的冷淡?说了这么多,好的坏的,没有一句回应,和伯府时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心中琢磨,她变成这样,是为了谁?   陆兴贤?   他心里冷嗤一声,是想和他抢人?   手指往桌上一搭,那里摆着一本账簿,书页中似乎夹着什么。龚拓手指一捻,从中抽出一张信纸,随后淡淡瞟了眼。   “呵,”他看了眼无双,晃晃手里的纸,“瞧这位陆先生,还与乌莲寨勾结,往那边送银子。”   无双终于有了反应,看着那张晃动的纸:“这是大事,陆先生正经行商,世子莫要污人声誉。”   “污人声誉?”龚拓嗤笑一声,起身走过来,把纸展开在无双面前,“你仔细看看。”   信纸上字迹清晰,是陆兴贤的笔迹,写着寨主笑纳,望兄弟们照顾之类。这不就是买路财?人家行商买卖,经过乌莲寨的范围,交点银子保平安,不少人都是这样做,这就成什么罪证了?   “啪”,无双一把将信纸抽过来,走过去给人重新夹回书册内,不顾龚拓沉下的脸:“官府不作为,路上不太平,人家这么做也没错。”   龚拓眼睛一眯:“你帮他说话?”   无双不看他:“这是事实。”   “行,”龚拓笑了声,一个字拉着长长的尾音,“是事实。”   他走去桌边,一只手臂撑在桌上,身子微侧,简单的动作将无双困在桌边。   无双皱眉,后腰搁着桌沿,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你……”   “雨小了,”龚拓声音轻了些,像是放软了自己的态度,“跟我回城,茶园这边太冷,你身子畏寒。”   无双看他,眼睛在昏暗中带着水亮,落在腰间的手让她不禁一僵。   龚拓有些贪婪的想靠近,呼吸不稳的粗重起来,连着嗓音变得沙哑:“我知道,你跟陆兴贤没什么。这一年多你吃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   是许久不曾碰触的柔软,他的手像以前那边去掌控那截细腰,心中一直残存着那里的柔软与细腻,以及无助扭着的娇媚。   “不!”无双用力推着他,趁机从一点的空隙逃出来。   她逃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昏暗朦胧了身影,然声音清凌:“当日,无双是自己决意离开,从未受过旁人逼迫。”   龚拓怀中空了,手臂圈着的只剩下虚无的幽香。他维持着这个动作,脸上的柔和逐渐退却,最后归于淡漠。   也就明白,她并不是拿乔,她真的不想跟他回去了。   “自己想离开?”他心口似被堵住,憋闷蔓延。   他慢慢站起,身姿挺直,往躲得老远的无双看了眼,随后迈步到了门边,拉开门踏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无双反应上来,门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她跑过去,外面已经天黑,落下的雨丝细密,再寻不见人影。   后面,婆子进来收碗,无双问茶园里有没有别的客人?婆子诧异,说这里从不招待客人,即便是东家的朋友,也很少。   无双猜想,龚拓应是趁人不备进来的。他身手好,自然懂得怎么避开。   又不免担忧,这样会不会连累陆兴贤?事情大多时候都不受人控制,避免节外生枝,再给陆兴贤添麻烦,她决定明日天亮就回城,至于兄姐,让这边的伙计帮着留意下。   。   阿庆见到自家主子回来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过神情仍旧冷冽,巴不得把所有人都给冻死。不用说,这又是去双姑娘那里碰了一顿钉子。   阿庆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就觉得这位目中无人的世子,该有个人好好收拾一顿。却没想到,能做到的是一个娇柔女子。   “一直愣着想当神仙?”龚拓往那不知道想什么的小厮扫了眼。   “是,”阿庆赶紧上前,伸手帮人脱掉湿衣,“已经备好热水,世子……”   “不必,”龚拓打断人的话,径直往里间走去,“把公文全拿过来。”   “是。”阿庆赶紧跑着去办,没一会儿一摞子书册纸张班去了里间的桌上。   龚拓在椅子上坐下,拿来最顶上的册子打开,看着上面的字,用来驱散脑海张那张娇媚的脸。   “如果你是白狐狸,现在来观州城做什么?”他薄唇轻启,眼帘半垂,看不出情绪。   阿庆心中叫苦,什么黑狐狸白狐狸,他只想做个狗腿儿,拿个赏钱而已。他真没有那么大的脑子,能去想那些弯绕的计谋。   “呃,世子说乌莲寨的二当家啊?”他讪笑一声,讨好的把一杯热茶送过去,“来观州,可能是探亲?”   不意外,阿庆收到了龚拓一个冷冷的眼神,赶紧咳了声,绞尽脑汁的想挖出一点什么:“游玩?”   龚拓皱眉,也不知当初怎么就昏了头,找了这么个小厮。   “世子饿了吧?”阿庆笑着问,随后脚步轻轻后退,“店里的花生酥不错,小的去给您拿。”   花生酥三个字让龚拓眸光一闪,好容易用公务驱散的身影,此刻又轻柔柔的缠上心间。他记得无双爱吃这个点心,他却实在尝不出有什么,又甜又腻的。   阿庆走后,房间内静了。   龚拓看着跳跃的烛火,手指点着公文上的三个字,白狐狸。   “探亲吗?”   随后,由乌莲寨劫走官银这件事,想起了去岁春,他离开京城前,与无双在别院的那段时间。其实,有那么一瞬,他曾经想过,如果她是他的妻……   他查了无数遍,先入为主的觉得是有人害无双,逼迫她。因她从来都是乖巧顺从的,性子软和,胆小谨慎。   所以从来没想过,她是自己想离开。若真是这样,那么她对他的是虚情吗?尽管不想承认,可这个想法在心中蔓延扩大。   他一把推开窗户,外面湿凉之气涌入,直冲面门。   心里重新将一切串联,大佛寺石崖下的女尸,穿着无双的衣裳,草丛中有他送她的石榴簪。既是她的东西,出现在那儿,不是她做的又是谁?   想到这儿,龚拓猛然想起在山门处,瞧见的那个身影。瘦弱的小子套着一件破旧衣裳,毡帽遮住面庞,当时他莫名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恐惧,而他上过战场,很容易就察觉到。   莫不是那个身影就是她?当初,她就是从他的眼皮底下逃掉,那份恐惧是怕被他发现……   他发疯一样到处找她,被懊悔和痛苦折磨,她原是做的一个套儿,将他困在原地出不来。   龚拓眉间凝着一股阴郁,薄唇抿平,看着无边的黑夜。   “无双,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无双:没错。   晚上九点二更哈。 第30章   整整两日, 龚拓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点儿声响都没。   阿庆几次想过去敲门,终究是没有。面对送到自己手里的一摞子信笺, 他是有苦说不出。这要是耽搁了事儿,可就要命。   “吱呀”, 门开了。   龚拓沉着脸, 扫眼阿庆抱在怀里的公文,伸手全部拿过。转瞬间便回身进屋,啪的一声关了门。   阿庆嘴巴才张了一半,字没说出半个,最后无奈叹了声。   这时,客栈走道上来了个女子,柔和着声音对牵在手里的娃儿讲着什么。   阿庆听见龚拓房内有了脚步声, 已经走到门边,最后又没了动静。他仔细一想, 原是方才女子的声音,有几分像无双。   无聊也就瞎寻思, 关在房里的主子是在忙碌公务, 还是为情所困?   “哗”,门突然被拉来, 龚拓大跨步走出来。   一来一回的把阿庆吓了大跳,赶紧打起精神:“世子。”   “快去准备, 今晚动身回清南。”龚拓脚步不停,往走道尽头过去。   阿庆追上两步, 跟着问:“您去哪儿?”   龚拓看了人一眼, 没说话, 径直下了楼梯。   眼看人几步就没了踪影, 阿庆认真起来。龚拓这种神情,定然是清南那边出了大事,人必须赶回去。   。   家里打扫了一番,又是平静充实的一天。   “你说吧,好不容易你俩可以凑在一起相处,他被人拉去了官府,你呢,又不声不响的跑回来。”云娘颇为无奈,有那么点儿遗憾。   她倒是不一定非把无双和陆兴贤凑一起,就是觉得这姑娘最近似有什么心事牵绊。   “无双,若是泾儿以后走读书这条路,大抵会回去京城。”云娘开口,对于以后总归还是有着打算,“嫂子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是看得出,你不会再回京城。”   无双当然明白,曹泾长大,终归是要离开观州,去京城那边找更好的先生,就像韩承业一样。作为母亲的云娘必然是要跟着的,所以,云娘是放心不下她。   “不会回去。”她笑笑,眼角漾着温柔。   云娘无奈摇头,将无双拉住:“听嫂子一句劝,不管是不是陆兴贤,咱也看看别人好不?怕什么,咱是正儿八经的人家,好好挑个郎君。”   无双眼睫轻扇,日光照进她的眼中,里面布着清亮澄澈。   相看郎君,她知道不少人来试探过,但凡不行的,云娘那边就帮着回拒了;不错的,云娘会过来问她意见。   本来她想着试试也可,毕竟已在这边安定下来。怎奈就是这个节骨眼儿,居然和龚拓重逢,偏的横生出枝节。   “好,听嫂子的。”无双应下,她总不会一辈子被龚拓左右,也想让云娘安心。   果然,云娘脸上笑开,欣慰道:“过去的过去了,以后过自己的日子。要说陆兴贤的话,其实家业大了些,还有很多层的事情要想,咱找个简单人家也好。”   “好。”   云娘松口气,随后想起什么又问:“一直忘了问你,为何突然从茶园回来?我还在猜,你给你爹扫墓,碰上兄姐了。”   “好像是差点儿碰上。”无双回道。   云娘瞪大眼睛,赶紧问:“那人呢?”   无双摇头,说了前日坟前的情况。那里大路小路交织,无法知道人到底去了哪儿。   “有消息就好,相聚只是迟早。”云娘替无双高兴,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对于亲人有着更浓厚的感情,“真是好事儿,晚上咱们吃点好的。”   姑嫂俩拉着家常,趁天好把被褥搬出来晒。   “昨天,喝茶的客人全在说官银被劫的事,还说朝廷准备出兵,剿灭乌莲寨。”云娘边说,边拍着被子。   无双擦着晾晒绳,微扬着脸,眼睛眯着躲避强光:“那是群什么人?”   “土匪呗,”云娘整日里听得多,干脆叽哩哇啦的说着,“说得玄乎着呢。说乌莲寨的二当家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是一只狐狸幻化的妖怪,有人说他常年身着白衣,便送了个称呼,白狐狸。”   “真有妖怪?”无双跟着笑,唇角浅浅印着。   “不好说,”云娘摇头,手里活计一停,“有说他身高八尺,力大无穷的;有说他姿容优雅,谪仙一般的。”   无双静静听着,乌莲寨的事她多少听见一些。且不管那白狐狸是不是妖怪,模样如何,让朝廷头疼却是真的。就说昨日在茶园,她觉得龚拓提起时,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她知道龚拓年少成名,一路走得顺遂,而那白狐狸亦是多年前开始展露头角,后面名声越发大起来。两人若是斗在一起,也不知谁输谁赢。   家里这边收拾好,两人往茶肆中去。   无双像往常一样,去了里面的水房,云娘负责前面。   申时,日头从西窗进来,洒在地上一片暖光。   这个时候没什么客人,云娘提前回家准备饭食。无双从后面出来,扫开衣裳的褶皱,准备去学堂接曹泾,顺便自己也想吃花生酥,去买一点儿。   春嫂一人照看着店面,回头见人出来,唤了声:“霜娘,要出去呢?”   “去接泾儿。”无双笑着点头,抬步出了茶肆。   今日有些晚,她必须快些走,免得曹泾等太久。   转过一条街,前面有一间小小的点心铺。怕回来时店铺打烊,无双想过去先买下花生酥。   掌柜娘子认识她,特意给她多放了一块,油纸包的方方正正。   “谢谢娘子。”无双道谢,去摸身上的铜板。   “哒”一声响,柜台上落了一块碎银,紧接着是男人好听的声音:“我来。”   无双没回头,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但是相较之前,今日似乎格外清淡。   她看见了掌柜娘子脸上的好奇,眼中发光盯着龚拓打量。他有一副好相貌,走到哪儿都会引得女子侧目。   “霜娘,这位是?”掌柜娘子问,难掩神情中的深意。   “以前的乡邻。”无双点头,随后匆忙转身离开,柜台上那包花生酥也忘了带。   龚拓看见离开的身影,回来手指一勾,提起那包花生酥,跟了上去。   无双转进一条人少的巷子,加快脚步。可很快,后面就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的就到了她身旁,随着她的脚步前行。   “乡邻?”龚拓道了声,垂眸看着女子绷紧的侧脸。   想起两日前她的那声是她自己想走,如今他又成了她的乡邻?   以前交颈缠绵,如今想形同陌路。   无双不语,只是看着脚下石板路,神情清淡。   “你,”龚拓手一抬,看着点心包,“真没有想说的?”   巷子其实并不长,可在无双眼中好像走不到头一般。不管有没有想说的,她都不想再说。   龚拓眼睛一眯,说了一路的话,他没得到半句回应。她这是铁了心,想和他划分开?她假死骗他,给他套在一个圈子里转了一年多,他都没打算追究,还在心里为她找了一堆的苦衷……   “不想知道韩家和鲁家的事?”他问,注意到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无双抿抿唇,终还是装没听见。   龚拓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养了五年的姑娘,气性原是这么大吗?   “韩承业去伯府找过你多次,俱被赶了出来,”他语调缓慢,似在其中琢磨别人的心思,“他还蠢到拿你多年前的衣物,偷着给你做了衣冠冢。”   无双面上无波,心中到底起了波澜。但是对于韩家,她始终没有原谅的意思,哪怕是韩承业。   龚拓手指动了动,想拉住她,这种不理会的冷淡让他心生燥意。面对战场生死,朝堂诡异,他能做到心平如水,可如今这小女子真让人生气。   他还要做什么?已经放下清南的公务,在这边耗着,他也没戳破她其实是逃奴,不就是想到她会担心害怕?   “盼兰,”龚拓到底把手放下,手指收紧,没有抓人,“你也不想知道?”   无双脚步一缓,随后继续前行,清凌嗓音送出几个字:“不想。她赎身离开伯府的时候,我便决定不会再与她牵扯。”   她抬步跨出巷口,浅色裙裾扫过墙角,人影转过拐角。   龚拓脚步顿住,站在墙下,笼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包花生酥在手里提着,静止不动。   与盼兰断绝?她俩可是生死之交。龚拓心中越发明了,大概无双想要离开他的想法,比他估计的还要久远。   那么,在他身边乖巧顺从,与他帐幔中的无限缠绵,全是假的?他给的宠爱,她从来不想要。   假的吗?   再次重逢,明明还是他那个妩媚的无双,可就是觉得离她越来越远,以至于会怀疑再也抓不到她。   “无双,”龚拓追出巷子外,往着前方余晖满身的女子,“就说几句话而已。”   无双步伐不变,仿若没有听见,朝着远处的学堂走去。   龚拓停在原地,高墙下身影有些孤寂,嘴角浮出一抹讥嘲:“道个别也不成?”   这厢,无双已经到了学堂外,才刚站稳,一个学生跑出来,说曹泾摔伤了。   无双吓得掉了魂儿,哪还管龚拓如何?赶紧跟着学生进了学堂,一路到了后面院子。   院中廊下,曹泾坐在长椅上,紧抿着小嘴儿。右腿膝盖上血肉模糊,血顺着小腿儿一路流下。   他的对面,一个男子帮他撕开裤管,从身旁书童手里接过药瓶,往孩子的伤处洒着药粉,手中动作仔细。   无双心提的老高,脚步放轻,到了男子身后,关切看着曹泾。不好开口,怕打搅到人上药,她便安静站着。   “好了,”男子收好药瓶,大手揉揉曹泾的小脑袋,“以后再敢去爬墙,夫子会用戒尺敲肿你的手心。”   “是,良夫子。”曹泾认真点头,脚试探着往地上放,在看到无双制止的眼神时,赶紧收了回去,疼得吸了口气。   “他没事。”男子回头,对无双道了声,声音温和清朗。   “谢谢夫子。”无双赶紧道谢,对人弯腰作礼。   面前的良夫子,全名叫良言,来学堂给生病的杜夫子帮课。之前在外面远远见了一回,如今才算是真正看清。   打眼看去,人儒雅高洁,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淡灰色袍衫简单利落,手里虚虚握着一把羽扇。面上总带着笑,让人觉得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有腿疾,行动必须靠着轮椅。   良言轻摇羽扇,视线在无双脸上略过,遂开口问了声:“娘子面善,不知是何方人氏?”   作者有话说:   烟好像感冒了,明天晚上九点更新哈,我尽量搞肥一点儿,么~ 第31章   “安西。”无双回道。   不知为何, 对于面前的人生出一种亲近感,大概是人的声音中有一种安定感。   “嗯。”良言温润一笑,似也是客气的说话。转而叮嘱书童, 帮曹泾包扎好膝盖,后者应下, 小心往小径伤口上缠绷带。   “这些伤药娘子带上, 早晚帮曹泾换换。”良言将瓷瓶塞好,伸手递过来。   他的手细长,仔细看手背上横亘着淡淡的伤痕,生生破坏了手的美感。无双双手接住,便往曹泾看了眼,小家伙心虚的低下头,脸儿绷得紧紧的。   “年纪小难免顽皮, 以后注意罢。”良言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对着自己的学生, 声音也是温润好听。   无双却觉得孩子该管的时候就该管,尽管她不是曹泾的亲姑姑, 但是知道这孩子上进懂事, 选读书这条路,总要比别的孩子严格些。   “先生该如何罚他便罚, 他做错事该自己承担。”   良言一笑,转着轮椅往前:“他没有捣蛋, 爬墙也只是想把窝里掉下的小鸟,送回巢去。”   无双缓步跟上:“原是这样, 让先生费心了。”   轮椅停在回廊的台阶处, 良言回头:“安西?娘子是逃难过来的, 路上很苦吧?”   院中带着秋日萧索, 墙边的枫叶有了染红的意思。   无双看着几步外的男子,仔细来看,他很瘦,脸色偏向于苍白。不知是不是体弱畏冷,他的衣衫较厚,直遮住脖颈。   双腿不良于行着实可惜,仅仅两级的台阶,便困住了他的去路,下不到院中。听他的话中意思,大概也是遭遇过十年前那场水灾吧?   “对,”无双点头,想起从京城逃出的那段,“本来是想去京城,结果不许进去,后来找了机会,跟嫂子来到的观州。”   良言应了声,随后收回视线,看去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良先生要下去?”无双走过去,问,“我帮你。”   “不必,”良言摆手,羽扇搭在膝上,天冷用不到扇子,可能是他的一个习惯,“看到娘子,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位……”   他的话语陡然断掉,视线望去了院门方向。   无双没听完整,顺着人视线也看过去,便见着杵在那儿的龚拓。老远的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冷意。见她望他,更是扬起下颌,与她隔空对视。   免得龚拓在这边闹出什么动静,扰了人家学堂的安宁。和良言客气了两句,无双便收好药瓶,随后去领曹泾。   良言微笑颔首,道声慢走,便由书童推着轮椅离开了。   无双牵上曹泾的手,到底是心疼,不忍责怪他:“疼?”   “不疼。”曹泾仰起小脸儿,对着人笑,证明一样。   无双帮曹泾整理好衣裳,转过身蹲下,拍拍自己的肩头:“上来,姑姑背你。”   “我自己能走。”曹泾摇头,然后从长椅上跳下。   下一瞬,哇的一声蹲坐地上,赶紧拿眼看无双,疼声生生憋了回去。   无双吓了一跳,忙蹲下抱着孩子,可到底是个九岁男童,体格有了分量,对她来说实在吃力。   她额上沁出薄汗,想着要不要出去雇一辆骡车时,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淡漠清凉。   “我来。”   无双仰脸,龚拓将油纸包往她怀里一塞,随后一把把曹泾夹起,手臂一甩,孩子已经到了他背上。   “你轻点儿!”无双惊呼一声,赶紧站起来去扶曹泾。   龚拓背着曹泾,大踏步往院门处走。余光中,纤柔女子提裙跟了上来。   曹泾一动不敢动,他认出了背他的这个男人。虽然没有那一身黑铁盔甲,可这人就是当初在大佛寺拦住他们的官员。   追到街上,无双四下看了眼,并没有找到骡车,这个时候人大都已经收工回家。   眼看龚拓是真想把曹泾背回槐花巷,她快步跑上去:“不劳烦了,我们自己回去。”   “哦?”龚拓淡淡一声,随后打量了下她的小体格,“让你再把他摔几遍?”   无双一噎,她自是背不动曹泾。   龚拓并不管,步履平稳往前,眼看前路:“快跟上罢。”   天色下黑,路上没什么人,秋风起了甚为寒凉。   无双不说话,后面安安静静跟着,落在人身后一步的距离。   龚拓瞅着石板路,上面映着女子浅淡的影子,一直跟着他。让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她在他身边,就是这样乖顺的跟着,像个影子。   薄唇抿出一个弧度:“这小子挺沉,还是你身子轻。”   无双咬着唇瓣,因这句轻浮之语而垂下脸去。仔细听,似乎他语气里夹杂着一些无奈。   一路无语,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   今日的龚拓话特别少,无双一时猜不出他想做什么。   到了槐花巷,云娘见人很久没回来,一直等在了巷子口。   待看见儿子被人背回来时,吓得差点儿掉了魂儿,无双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云娘这才放心下来。   她感激的对背着曹泾的龚拓道谢,一边把人往家里请,让人好好歇一歇。   无双没拦住,眼看着龚拓光明正大进了院子。   外头黑,进到屋里总算有了光亮。   云娘把曹泾抱回卧房,回头喊声让无双招待客人。   龚拓站在门边,他本高大,往正间一站,环顾四下,面无表情,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看着桌上的饭食,简单粗糙,不知名的青菜乱糟糟躺在盘里,似乎在想是不是能下咽?   无双知道云娘见过龚拓,他陡然出现在这儿,必然会吓坏云娘。他是伯府世子,又是朝廷命官,平民自然不敢沾惹。   “世子,”她站在灯下,面颊微垂,“谢谢您出手相帮。”   “谢谢?”龚拓齿间咬着这两个字,笑笑,“然后呢?”   无双皱了下眉,随后抬头看他:“您想知道的事实,无双已经说出。”   “无双,”龚拓往前两步,视线瞅着垂在女子肩头的发尾,只是她现在已经不让他碰触,“是不是事实我会查,也会判断。”   他养了她五年,哪一处不知道?以前,凡事她都会按照他的意愿,从不忤逆。如今竟到了这步,她完全脱离他的掌控,对他说她已经有自己的主意。   “那,”无双心下思忖,有些猜不透龚拓的用意,“嫂子要照顾泾儿,世子选一处地方稍等,我一会儿去找你。”   在学堂外,他说有话说,总不能留人在这里说,云娘还不吓坏?   “好,”龚拓爽快应下,单手背后,“平安桥,我等你。”   大概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龚拓随后出了院子,迈着脚步踏进夜色中。   无双站在原处,平复着心绪。   “嫂子,他走了。”她往门帘后看了眼,知道云娘是发现了。   云娘掀帘子出来,走过来:“他,我怎么瞧着是当日大佛寺的那位大人?”   适才,回屋后她总觉得不对劲儿,还是曹泾提醒了一声,这才想起逃离京城那日,这人带了官兵前去搜人。   她是一个平头百姓,并不认得官,更看不出官级高低,只知道能统领许多人的,必定手握重权。   “是他,”无双点头承认,“他是恩远伯府的世子,京城都尉。”   云娘怔在原地,只单单听个名号,就知道不是一般人:“无双,你……”   无双望了眼院门,回身看着桌上,到底一桌子好菜没了味道。   “嗯,他就是我以前的主子。”她轻轻说着,脸上无悲无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边的来的。”   现在想想,她和他或许根本不是偶然撞见,而是他找到了什么,寻找而来。就凭他当日会守在学堂外,从清南来到观州。   云娘一听也就明白了,难怪当日无双离京前要做许多事情,比如找替代的女尸,安排在大佛寺。原来,对方是这样的人物。   “那他来……”云娘叹了声,看着人脸色小心问,“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无双勾了下唇角:“嫂子放心,所有事是我自己做的,不会牵扯你和泾儿。我已经与他说清楚。”   “你要跟他回去?”云娘忙问。   “不,”无双摇头,柔媚的眼中满是坚定,“不回去。”   “那就好,不回去。”云娘脸色同样坚定,一把拉着无双的手,“怕什么,他就算是皇族,也不能明着抢人。你是曹霜,所有人都能证明,咱们从安西来的,从不是什么伯府奴婢!”   无双一愣,云娘能说出这种话,让她心中觉得很暖,眼睛发涩,脸上反而开心笑着:“嫂子?”   “叫我一声嫂子,你就听我的。”云娘狠狠哼了声,“别去理他……”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院门进来,弓着身到了屋门前。   是阿庆,他走过来唤了声:“双姑娘。”   听到熟悉的声音,无双从屋里走出,一年半多不见,那个总帮她跑腿儿的少年长高了,也壮了。   “阿庆。”她唤了声,笑吟吟的看他。   伯府的日子难熬,难得还能有个真心相待的朋友。   阿庆抬眼看去,门边女子手扶门框,素雅的衣裙,简单的发髻,灯光柔和着她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那个温柔又妩媚的女子,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双姑娘,是阿庆。”阿庆笑着回应,莫名眼眶发涩,心中生出几分惆怅。   当初他刚进伯府,和婵儿同一批。府里有些老人专捡着他们这种新人欺负,唯有无双,明明深受世子宠爱,却很照顾他。见了面与他问两声好,给他点心,连他伤了,她都惦记跟他药……   这一刻,阿庆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身为天子骄子的龚拓,会对无双念念不忘。   因为太美好,不是不忘,而是根本忘不掉。   无双对人招呼,嘴角带笑:“先进来,你应该没用晚膳,家里做得多,一点吃吧。”   “这……”阿庆笑笑,想着要怎么推辞。其实心中微微发酸,他一个奴仆,平时受尽苛责,一点儿温暖的话就能让他动容,“姑娘先用,我在这里等着。”   “以前能吃得,现在吃不得了?”无双笑,丝毫不介意人这是龚拓派来的,“跟我说说婵儿和巧儿罢。”   阿庆犹豫一瞬,便说:“那就叨扰了。”   云娘摆了饭,始终有些心绪不宁。要说这些个世家子弟,真想要得到什么,说起来易如反掌。几次往无双脸上看,却见人脸色平常。   一张方桌,一盏烛灯,照着不大的正间,光线柔和温暖。   从阿庆处得知,无双知道自己走后,安亭院换了一批人。两个小丫头,被分去了龚敦的院子。   本来还担心以龚敦的品性,两人会吃亏。后面听说是去跟着龚敦的新婚妻子,对方手里有一套,居然将那纨绔子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顿饭吃完,无双去房中取了外衫披上,简简单单的就往门外走。   “双姑娘,”阿庆将人唤住,多少有些提醒的意思,“不穿件厚的吗?”   他那位世子爷如今算是亮明身份前来,或者是存着带人走的心思?这几日,他看得最清楚,人每次见过无双,回去时总是一张臭脸,可是改日仍旧回来寻人,不就是放不下,想带回去?   换做别人,他可真没那么好的耐性。   还不待无双开口,云娘首先急了,一把拉住无双,自己将人挡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她可是我曹家的姑娘。”   阿庆不知如何开口,说实话他夹在中间也是个为难的。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待他好的无双。有时就想,怎么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无双拽下云娘的袖子,示意了下角落的曹泾,小声道:“别吓着泾儿。”   云娘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鼻尖泛酸:“你别去。”   “要去的,”无双笑,柔软的声音带着一股让人安定的气息,“嫂子去帮泾儿换药,我去去就回。”   既然云娘母子不放弃她,愿意和她继续生活,那么她也不会放弃他们。十年没有家,她真的贪恋这份安定,平淡。   云娘仍是不放心,紧紧拉住无双的手:“别骗嫂子,不然我真会追回京城的。”   生死之交,她们俩便是那场劫难中,携手走过的姐妹。   无双给阿庆示意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去了院外等候。   帮着曹泾上了药,无双小心帮着包扎:“这两日莫要皮了,让你娘亲担忧。”   曹泾点头,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无双:“姑姑,你要走吗?”   “不走,”无双笑,手指捏了捏孩子的脸颊,“明日还要送你去学堂。”   “嗯,说话算话,”曹泾认真点头,小手拉着无双的袖角,“等我长大了,考取功名,保护娘亲和姑姑,比他官大。”   童言稚语,却点滴砸进心里。无双心中欣慰,大概是老天念她十年孤寂,才将这对母子送到她身边。真好,被人关心牵挂真好。   夜色深浓,走在巷中,脚步声从墙壁回荡回来。   无双看见等在巷口的阿庆:“看起来有些晚,世子不会耽误休息罢?”   “不会,”阿庆摇头,比刚相见时放松许多,“最近公务多,他睡得很晚。”   无双笑着嗯了声:“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自认当日没留下一点儿破绽,为什么会被龚拓找到?她不会认为是自己说过想回家乡,他才来了这边,他是特意过来的。   而且看样子,已经不能在这边久留,他要离开。所以,今日他才如此出现在云娘面前。   阿庆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便就如实说了:“清南余家,表小姐手里一枚帕子,是双姑娘绣的,世子认了出来。”   “难怪。”无双点头,怕是当日给巷子里的孩子绣帕子,流落了出去。就是这么巧,到了龚拓手里。   “还有,”阿庆继续道,“大公子龚敦,喝醉酒和人吹嘘,说他在观州时,知道一个茶娘子身有异香……”   原来如此,无双心中了然。龚拓的心思比旁人都深,别人认为龚敦是酒后乱言,他却会记进心里。   前方就是平安桥,横跨清河两岸。夜里的河水潺潺,别有一番静谧。   立在桥上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孤寂,闻听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无双提裙上去,站去人身后:“世子要回去了?”   “清南,”龚拓回她,回转过身,“先去城外,然后上船,顺风的话,天亮前就会到。”   他发上有风吹的痕迹,所有情绪隐藏在黑夜中。   “应该的,世子有自己的事务。”无双声音淡淡。   没有询问,更没有挽留或者表达不舍,她平静的说着客套话。   可越是这样,龚拓心口就越发憋闷,握着桥栏的手指不禁收紧,指尖泛白。   “当真不愿回去?”他问。   无双点点头,低头看着冷硬的桥面:“世子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这句话当初在他出使北越的时候,她也说过。可与现在的口气完全两样,那时还尤带关切,娇柔羞赧,如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好。”龚拓颔首,唇角勾出一个笑。   原来如此,他宠爱了五年的女子,心中没有他。是了,她原是府中奴婢,职责是伺候主子,分内之事嘛,他还怎就觉得她会捧出一颗心?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做的可真好,好的他都信以为真,以为她这辈子都会依赖他。所以,这趟观州之行,是不是也算收获?   打更梆子敲了两声,已经是亥时。   无双见他不说话,也就漠然而站。耳边有马蹄声渐近,她知道龚拓很快就会走,彻底离开观州。   夜色中,几匹骏马等在平安桥不远的地方,那是龚拓的下属。   “天冷,回去罢。”龚拓转身,一步步走下桥去。   他没有回头,一直到了黑马旁边,手抓缰绳跃上马背,随后双腿一夹马腹,很快冲进夜色中,只留下杂乱的马蹄声。   作者有话说:   赶紧走,我好搞事情。   明天双更吧,早晚九点哈。 第32章   空余夜色中的街道, 无双肩头一松。若龚拓能想通,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从桥上下来,桥头处站着阿庆。见无双回来, 好像也是松了口气。先前,他甭提多担心, 可现在看来, 人姑娘好好地,一切无恙。   放心之余,又不免好奇,无双使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全身而退。旁人不知道,可是他清楚得很,龚拓在这一年多是个什么样子, 越来越阴郁,甚至看两眼都会觉得发瘆。   “双姑娘,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阿庆走上来。   无双点头头, 心中大石落地, 整个人松了许多。或许,同龚拓摆明利害关系, 他也能听进话去的。   “是要回去,不然嫂子会担心。”她笑笑, 看着阿庆一身单薄,问了声, “不多穿些?观州虽然在南, 但是下了秋也很冷的。”   阿庆心里一暖, 满不在乎的一笑:“我习惯了, 跑腿儿的,穿厚了反而累赘。”   “不成,”无双摇头,劝了句,“现在不注意,老了可是一身病。”   “双姑娘,你还记得陈老头的话?”阿庆笑道。   陈老头就是当初府里那个略懂些医术的家仆,逢人嘴里的口头禅就是这句,“老了可是一身病”,尤其喜欢劝诫那些单薄的小丫头。   两人说着话,朝着槐花巷的方向。   “清南那边出了事,世子急着赶过去处理,”阿庆权当是闲聊,与无双从来是有话就说,“有官银的事,听说还挖出几个贪官蛀虫,在职十几年,你说他们贪了多少?”   “十几年的贪官?”无双脚步一慢,手心里一攥,“和江堤决口有关?”   龚拓南下就是查这件事儿,既然能挖出贪官,那么父亲的事情……   阿庆边走边甩着胳膊,啧啧两声:“这些人贪心不足,我吧,就想着有两个赏钱就满足了。”   他只是随意说说罢,真有人到了那个位置上,整日面对些白花花的银子,有几个不会动心思?胥舒容的父亲官职不高,可根本不在意升迁之事,为什么?逃不了四个字,有利可图。   “你不跟去?”无双问。   阿庆笑笑:“我骑马追不上,先把这边的剩下的处理好,我也会过去。”   “嗯,路上小心。”无双叮嘱一声,眼见到了巷子口,她停下,“阿庆,就当自己没有这趟观州之行,不要再与人提及我。”   良久,阿庆应了声:“阿庆明白,双姑娘想过自己的日子。”   身为奴仆身不由己,难得拼来的自由谁会拱手让出?   好像想到了什么,阿庆又道:“双姑娘别担心奴籍的事,我跟着世子跑过京城衙门,你的奴籍已消。”   “真的?”   “真的,”阿庆很是认真,“世子出使回来,夫人说你是被人赎身离开,大概是想到世子会去查,所以提前去官府把你的奴籍抹了去。”   这是无双没想到的,阴差阳错,结果竟是这样。   阿庆也替人高兴,嘿嘿两声:“双姑娘已经是真正的良籍自由身,以后不必遮掩身份。”   “真正的自由身?”无双呢喃着这几个字。   她还是她自己,不用占着死去的曹霜的身份?   又聊了几句,无双和阿庆道了别。   回到槐花巷,家里的灯果然亮着,院门还特意留着栓。   无双一进门,云娘就从家里跑出来,鞋子差点跑掉一只。   “你回来了?”云娘嗓子发颤,上去拉着人上下打量,生怕无双少了一块肉。   “嗯。”无双柔柔点头,往屋里看了眼,“泾儿睡了?”   云娘长长松了口气,说话气力轻了几分:“睡了,明明腿上疼还偏忍着,问了几遍你几时回来。”   院门关了,两人一起回了屋,眼看着夜色深沉,料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天亮。   怕人担忧,无双对云娘说龚拓已经离开观州。   要真是牵扯出贪赃朝廷修堤银两,怕是一桩实打实的大案,势必震惊朝野,届时若细查,那么十年前的事也就无所遁形。龚拓此番回去也定然不会再隐藏身份,到时候,做回今上南派的臣使,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   清明的都尉龚大人,自然不会牵扯上一个观州普通女子。她和他之间,这算是断了。   。   这两日,街上都在传一件事,说是清南那边找到了被劫官银的线索,此事居然牵扯着当地官员,一查不要紧,发现不少官员都不干净。   官匪勾结?民间直接炸开锅,百姓总是想法直接,联想到江堤时常决口,断定是那些官员中饱私囊,偷工减料,不把人命看在眼里。一时间,骂声一片。   果然,这个时候京城派来的官使露了面,就是上回出使北越的中侍大夫吴勤,一同协助而来的,是人称龚阎罗的都尉龚拓,常见的文武搭配。眼见这幅架势,是今上动了怒,想要彻查。   茶肆里,谈论的自然也是这件事。这种闲聊饮茶的地方,消息总会来得快。   云娘往无双看了眼,见她神色自如,并没有因为龚拓的名字而有丝毫动容。   春嫂端着水盆放下,对着烧水的姑嫂俩道:“近日怎么不见余二那浑货?我的扫帚都没用了。”   “他?”云娘啐了口,“听说走夜路摔断腿了,该!”   春嫂来了兴致,往前一凑:“最好摔死他。他那清南来的堂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看上了陆兴贤,放出话来,非君不嫁。”   “她?”云娘着实一惊,“她不都和离两次,而且和那谁不清不楚,这怎么扯上陆先生了?”   春嫂啧啧两声:“仗着家里势大,为所欲为呗。”   听着那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无双想起茶园的时候,那位红衣余娘子,莫不就是春嫂口中的那位?   好像记得,陆兴贤的神情是不算太好。   到了晚上,无双帮着曹泾换了药,孩子的膝上伤口开始结痂,她叮嘱千万不能用手扣。   去院中打水的时候,院门被敲响。   无双放下铜盆,走过去拉开一道门缝看出去。   首先,淡淡的酒气钻了进来,清浅月色下,男子单臂扶墙,头颓然的垂下,看不到面容。   “陆先生?”无双认出人来,赶紧开了门。   门打开,陆兴贤站在门外,勉强稳住身形:“曹姑娘。”   他的声音不似过往清朗,酒气中掺染着颓然,是无双不曾见过的样子。印象中的陆兴贤,总是在忙活的路上。   云娘闻声跟了出来,一看来人,忙让人将人扶到家里。   泡了一盏热茶,陆兴贤喝下,头脑这才清醒过来,脸上带着歉意:“陆某失礼,没想到走到了槐花巷,打搅阿姐了。”   “说的哪里话?”云娘打量着人,试探着问道,“该不会遇到什么事儿了吧,怎的不回家?”   陆兴贤勉强露出一个笑:“余家的人怕是等在家里,我不想回去。”   余家?云娘与无双相视一眼,想起了白日里春嫂说的话,清安来的余娘子想嫁给陆兴贤。如今看陆兴贤这样,八成事情是真的。   云娘往人看了眼:“这,这也不能强来不是?”   话是这样说,余家出了一位知州,正就职于清南,那余娘子是余知州的侄女儿。俗话说,民斗不过官,陆兴贤是生意人,得罪了余家,对方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而且表面上还叫人看不出。更别说,余家同族的在京中还有一位高官。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陆兴贤摇头,脸上懊悔不已,“当日就不该答应与她同路而行。”   说到这里,他干脆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大概就是他去往鲤城那一次,路上碰见出行游玩的余冬菱,正好同路便结伴而行。陆兴贤行商,习惯了与人交道,待余冬菱客气,人又能说会道,一来二去,余家这位娘子就瞧上了陆家的少主。   要说男婚女嫁本也正常,来个两情相悦那还是一段佳话。问题就在这位余冬菱,行事风评不好,绝不是踏实过日子的那种,真要娶回家,必定是乱套。   陆兴贤处理事情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可是如今面对这“逼婚”,着实无奈。陆家族里也是分成两派,有赞同的,说是能和官家搭上线,以后对陆家有好处;反对的则是质疑余冬菱人品,陆家虽然行商,但也正儿八经的人家,怎能让那种女子进门,坏了名声。   云娘听了那就一个来气,大概是想到之前龚拓的事,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要我说,你就跟她说自己已经定了亲。”   “阿姐的意思?”陆兴贤一愣,随后心里开始琢磨。   “我?”云娘本也是气急脱口而出,如今心下一思忖,忽然往一旁的无双看了眼。   无双感受到,隐约觉察到云娘的意思。   云娘吸了口气:“我说话直,你俩相识也快两年了,知道彼此的为人、底细,为何不考虑下一起过?”   屋里静下来,无双和陆兴贤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复杂。   “这使不得,”陆兴贤赶忙推辞,表示不妥,“我怎好拖累曹姑娘,阿姐你也是,何必拿此事乱说?姑娘家声誉多重要?”   云娘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快,抓抓脑袋,尴尬笑笑。   说了几句,陆兴贤很快收敛了情绪,说要回家。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逃避并没什么用。   无双站起,说是出去送送人。   秋日夜凉,长巷中穿过冷风。   “曹姑娘别介意,阿姐说说罢了。”陆兴贤怕人尴尬,笑着道,可是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可,陆某还是想知道,姑娘心里如何看待我?”   无双低头,脚下踩着石板路,闻言心中微微波澜:“陆先生会嫌弃霜娘吗?”   “嫌弃?”陆兴贤脚步一顿,看着黑暗中俏生站立的女子,心中蓦的一跳,“姑娘蕙质兰心,陆某从来欣赏的。只是,怕吓着姑娘,有些话并不敢讲。”   大概是借着酒意,仗着黑夜,就这么说出来了。   “我,”无双抿抿唇,往人看了眼,“我过去跟过别人。”   她看见陆兴贤静立在那儿,良久不说话。心中淡淡一叹,大多人是否还是在意?   似乎是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心中难受,左右这些都是事实。   想到这儿,无双对人行了一礼,随后缓缓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霜娘。”身后,陆兴贤将人叫住。   无双停下脚步,听见人渐渐接近,随后站在身边。   “我还是背着克妻之名的人,”陆兴贤开口,轻舒了口气,“你别介意就好。”   无双抬脸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兴贤的意思是他不在意她的过往,他还说克妻,这是要给她妻位?   “霜娘觉得可以,我明日便托人过来跟阿姐商议,”陆兴贤口气显然松快许多,做事情不拖泥带水,“三书六聘是要有的。”   三书六聘,正妻。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仔细瞧瞧,正妻!   晚上九点二更哈。 第33章   见无双不说话, 陆兴贤猜测人是犹豫,又道:“霜娘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出来, 有事情咱们一起商议。”   “等我回去与嫂子说说,再告知先生。”无双开口。   她决定试着往前走, 陆兴贤人品不错, 会在意人的感受,也正是这点,无双才有了打算。平等和谐的相处,有彼此的尊重,不用多好的锦衣玉食,只求一份安稳。   “应该的。”陆兴贤看起来很是高兴,想要拉拉女子的手, 终究是克制住,只一遍遍的说着天凉了, 多穿衣裳。   无双应下,随后与人道别, 自己回到院子。   心里到底不能平静, 就在今晚,她又为自己选了一条路。   云娘听了大吃一惊, 同时心里也安慰:“这就对了。放心,嫂子保准让你嫁的风风光光。”   “不用铺张, ”无双笑,“简简单单就好, 还得看陆先生那边合适。”   “啧啧, ”云娘一脸揶揄, “来不来就心疼未来夫君了?”   无双不语, 心不心疼的她并不觉得,只想人心换人心。   云娘欣慰,脸色和缓:“你俩的亲事一办,那俩个仗势欺人的也就没了办法,一举两得。”   “嫂子不要再提他。”无双道了声,和陆兴贤的亲事,并不是想逃避龚拓。   她是觉得以后的路该是自己做主,活的也是自己想要的日子。伯府金堆玉砌,可她并不想要。   双方有意,这件事情办起来顺顺利利。   云娘到底听从了无双的意思,没有铺张大办,只请来街坊几个年长的婆子,一起做着喝茶见证。一个个的夸无双命好,找了好人家。   陆兴贤那边也重视,请了族里长辈过来,帮着合了八字,交换了定礼。他是续弦,家里很是满意这门亲事,知根知底的,人贤惠温婉,总好过那个骄横的余冬菱。   消息悄然在观州传来,陆家少主娶妻,是同族一位堂姐家的小姑子,也就是南街茶肆里的那位美人。   众人觉得合适的时候,心里也在嘲笑余冬菱,说她仗势欺人,硬逼陆兴贤娶她,结果被打了脸。人自然受不了这气,又无处可撒,只得灰溜溜的回了清南。   无双这几日就在家中绣花,枕头面、巾帕、鞋面……她的手巧,总是绣的栩栩如生。   期间,陆兴贤来家里送过东西,说茶园那边没有人去打听过她。又问无双,对于挑选的吉日有没有意见。   无双摇头,说都好。   很平常的说话,其实她不确定两人间是否有爱意,但是平等相待的感觉很好。陆兴贤有什么事会过来和她商议,并征求意见。   无双见他外袍划了一道口子,帮着编了两针,陆兴贤直夸人手巧。   云娘也忙活的不轻,天天跑出去采买,生怕成亲当日准备得不够。   。   清南,知府衙门。   龚拓已经恢复身份,因此,从余家宅子搬来了州衙的后院,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离开观州已有月余,眼看冬日来临,花草开始萎靡不振。   天才刚亮,他便从床上起来,等着的是忙不完的公务。   阿庆刚端着饭进来,就见人着着一件单衣走出去:“世子,你肩伤未好,今日天冷……”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拐角。   下面大半天,龚拓埋头在案上,写写画画,一语不发。   中侍大夫吴勤则深谙劳逸结合之道,看着窗外红枫,不由诗兴大发,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吟诵。回头,看着自己那位阎罗同僚,抱着一本公文盯了半日。   “龚大人切莫操劳,也得放松身心。”吴勤道了声,“左右那几人已经拿下,只等罗列罪名。”   龚拓目不斜视,盯着公文上的一个名字,凌昊苍。   这是一本十多年前的公文,是属下查办时,在府衙存放案宗的地方找出。上面记录着凌昊苍的各项罪名,但是具体证据又没记录。   吴勤见人不说话,干脆关了窗走过来:“龚大人淋了两日雨,肩伤未愈,还是用些药罢?”   他身为文官,就是看看卷宗,外出查办的事都是龚拓来办。几日前,龚拓去了乌莲湖,将逃匿的官员抓回,路上淋了两天雨,从昨日就开始咳嗽。   龚拓放下公文,撑身站起时,眼前一黑,晕眩感袭来。方才坐着并不觉怎样,如今才发现身上发虚。   “龚大人,你是不是发热了?”吴勤想也没想,伸手探上对方额头,手背攸地一烫。   龚拓皱眉,反感这突如其来的碰触:“吴大人刚才的诗,什么新人笑?”   “哦,”吴勤来了兴趣,指指外面,“余大人的侄女写信回来跟余大人告状,说在观州受了委屈。”   龚拓本也是随便问问,一听观州两字,扶着门边站下:“余冬菱?”   “你认识?”吴勤捋捋胡子,接着道,“她看上一个俊俏郎君,结果人家要娶别的女子,你说这事儿本是两情相悦的,告什么状……”   他话没说完,就见龚拓踉跄的出了门,直朝着府衙大门而去。   阳光倾泻,这是个明朗的南城冬日。   龚拓染了风寒,身上烧得厉害,可是骨头缝里冷得彻底,脚步虚浮,眼前一阵阵发黑。   余冬菱看上的是陆兴贤,他知道。那么,陆兴贤要娶的女子,是谁?   他脚步一停,单手扶着廊柱,心底不由冒出那个名字。   是不是伤寒太厉害,为何连心都这么难受?龚拓从来以为儿女情长着实无聊,男儿于世自该是造就一番事业,所以,时日久了,再如何的女子也就淡忘了。   可闭上眼睛,恍惚的脑中全是无双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两情相悦?他才走一个月,她就准备嫁人了吗?   半个时辰后,两匹骏马从州衙后门离开。   风大,江上没有行船。要最快速度回到观州,骑马是唯一选择。   龚拓马术精湛,若是路上加快速度,要赶回去并不是难事。问题是他现在疾病缠身,伤寒正是发作最厉害的时候。   本来肩上箭伤未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生了风寒,病得浑身麻木脱力,尤其颠簸在马背上。后面跟随的郁清,几次以为人会跌下来。   “走近路。”龚拓手指揉着额间,马鞭指着一条小道。   “大人,这路不好走,狭窄蜿蜒,路上也没有可供休息的城镇。”郁清提醒,道理上来说,这绝不是龚拓平时的作风,有些没把握。   龚拓不理会,双腿一夹马腹,踏上了那条小道。难走便难走,总比迟了要好。   从余冬菱信里推算,陆兴贤要娶的还真是无双。她都敢瞒着他嫁人了?   天很快黑下来,四下旷野荒凉,深秋的寒意难以抵挡。   龚拓本就没有用药,如今寒气加重,咳声连着不断。   前方道路陡然变窄,黑马前蹄踏空,身子倾斜。   马背上的龚拓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带着一起摔倒地上,身子往坡下滚了几圈,好容易才停住。   “大人!”郁清赶紧跳下马,跑到坡下。   龚拓趴在地上,整个人陷进杂草从中,杂乱的荆棘在他的俊脸上化开血条子,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像要碎掉一般。   他并不怕疼痛,他怕自己使不上力,现在就是这种状况,心有余力不足,手脚麻得厉害。   郁清将人从地上扶起,往四周望了望,没有村落,也没有人家。   因为这次离开清南突然,又不能声张,只有他们两人。但凡出一个意外,真是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大人,找个避风处歇一歇,属下去前面给你找郎中。”郁清劝了声,他一直跟随龚拓,知道人的身体如何,如今这样子,分明是已经撑不住。   “不用,上马。”龚拓推开郁清,朝着不远处的黑马走去。   黑马是良驹不错,但是也要休息,后面速度明显减弱。   龚拓心里一遍遍的算着时辰,为了让自己清醒,几次咬着腮肉,直到血腥气蔓延嘴中。   “无双,你敢嫁人试试。”他发麻的手攥着缰绳,盯着茫茫前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终于到了一处小村庄,郁清马上去村里寻找郎中,好容易将被窝里的赤脚大夫拉到村口。   老大夫被人三更半夜拉出来本就不爽,帮着疹病时吹胡子瞪眼:“先住下吧,你这风寒厉害,想死的话就继续赶路。”   “药。”龚拓说出一个字。   “没有,”老大夫拍拍手,随后居高临下站着,“大半夜的,上哪儿弄药?”   “药丸呢?”郁清问。   老大夫奇怪的看他们,啧啧两声:“乡下地方,没那种贵人用的玩意儿。要喝药,只能等明日。”   说完,抬手指了指村口的祠堂,示意可以去那里凑合一晚。   龚拓手掌撑地,起身站起,呼吸已经相当急促,眼中烧得发红:“上路。”   说完,他去抓马缰,眼发花而抓空,身形一个趔趄,差点儿再摔回地上,幸亏手臂捞住马背才将自己稳住。   郁清摇摇头,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便回头问那想离开的老大夫:“请问,去观州城,是不是这条路?”   老大夫闻言停步,回身来看他们,本来心里还在埋怨,此时居然觉得他们可怜:“错了,不是这条路。”   “不是?”龚拓转身,不可置信的皱眉。   “的确不是,”老者语气缓和了些,指着他们的来路,“天黑行路容易出差错,就是你们经过一处乱石谷口的时候,该往南走,这边是西。”   方向完全就不对,而且那乱石谷口,过来已经半个多时辰。   龚拓双拳攥起,心中陡然生出无力,似乎连老天都在阻止他回观州。还有心底逐渐蔓延开的不安,若是去了,她已经成为他人妇……   痛苦的闭上眼睛,耳边仿佛有人在唱着一拜天地。   作者有话说:   虐狗子咯。   我发现自己老是搞错时间,说的九点更新章节,莫名手滑八点更了,我还不知道。唉,那就八点吧,明早也八点,希望别再搞错,我都嫌自己笨了。 第34章   郁清知道, 决不能继续赶路,龚拓眼下不只是伤寒的问题,还有乌莲湖受的箭伤。   再者到了观州, 那是一场婚事,他身为朝廷命官去抢别人家的新娘子, 这怕是要搭上前程;就算他把持住不去抢人, 但是女子嫁为他人妇,去了也是徒增伤感。   “大人,进祠堂罢。”郁清又劝了声,伸手想扶住龚拓。   龚拓手臂一挥,晃着身形稳住,一手抓上马缰,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平时做起来相当利索的事情, 此刻很是吃力。   远处的山峦此起彼伏,像蛰伏的巨兽。   龚拓抬头望着天空, 没有繁星明月,黑夜无边, 不稳的气息自唇边喷出, 声音沙哑:“我从不信神灵鬼魅,但今日……”   他抿了唇, 深深闭上眼,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 让他不想黎明的到来。   “架!”用力吆喝一声,龚拓策马跑进黑夜。   旷野的风想要将他拉下马来, 他力气用光只能伏趴在马背上, 肩上的箭伤伤口崩裂开, 鲜血晕染出来, 大片衣衫成了红色。   空洞寒冷的心底冒出无助,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折会乱石谷口,踏上了朝南的那条小道。不见五指的深夜,不好辨别方向,心中祈求莫要走错。   。   观州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阳光映在窗纸上,照着摆在桌上的红嫁衣,连带着一套精致头面。   商贾之家不像世家贵族拥有各种特权,商贾通常不允许穿戴太好,这种事在婚礼上也是一样。本朝还算放宽,前朝商贾甚至不允许身着绫罗。当然,大部分商贾之家也谨慎,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行事并不张扬。   陆家便是,家业在观州也排的上号,但是都很低调,声誉在本地也很好。   云娘叫了几个妇人来家里,帮着打理些事务,嫁小姑嘛,热热闹闹的才好。   邻里送了些贺礼过来,并不贵重,都是平日里能用上的东西,实实在在,全摆在无双房间的桌上。尤其,一个小巧的木盒格外显眼,曹泾说是良先生送来的。   无双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和良先生也就是见过一回面,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人这厢还客气的备了礼。   云娘从大清早就没进过无双房间,她是个寡妇,总怕身上的晦气沾染上新嫁娘,有什么事儿就在门外喊。   无双无奈,只能掀开帘子,把人给拉了进去。   “使不得,无双你松手。”云娘大惊,但是一只脚已经踏进房内,“你瞧瞧,这是作甚。”   “喜事怎么做怎么好,嫂子不想和我说话?”无双并不介意,什么寡妇不寡妇,她们是一家人。   云娘百感交集,想着与人相依为命来到观州,眼角忍不住发酸:“真好,我家无双有归宿了。以后,夫妻相携,生儿育女。”   一声声的喜气话,全是对人以后日子的祝愿。   无双头发披着,垂至腰际,身上一件柔软中衣,身段玲珑有致,更是周身笼罩一股香气。   “嫂子帮我梳头吧。”她笑意浅浅,一把桃花木梳交到云娘手中。   云娘犹豫,而后还是接过木梳:“可惜,你兄姐不在。不过后面,陆兴贤会帮你,他交识的人多,肯定能让你们团聚。”   无双坐在窗前,铜镜中映着她的面容。   今日是陆家长辈挑的日子,念及陆兴贤年纪已不小,便在年内将亲事办妥,家里也有个女主人照看。   盘好头,两个妇人进来帮无双穿上嫁衣,一个个的笑着打量,说是陆家那郎君好福气,娶了个这么美的夫人。   无双也像在做梦,从当初答应陆兴贤,到现在也就一个月有余,就穿了红嫁衣。   算着时辰,现在已经快到申时,陆家那边的迎亲仗队应该快要出发,几个妇人叽叽喳喳,说一会儿让新郎官多喝几杯酒。   没一会儿,外面就有些糟乱,妇人们嚷嚷着可能是新郎官来了,齐齐跑出去看。   云娘往外看了眼,回头捞起旁边的喜帕,为无双仔细搭上:“不用慌,你就坐在这里等,一会儿新郎那边的喜娘会进来,届时她扶你出去。不用你说话,也不用你做任何事,今日你最大。”   听得出云娘话中欢喜,无双点头。她是有些紧张的,两只手在宽大的袖里攥紧。   “成,我出去看看。”云娘拍拍无双的手,随后笑着出了房间。   无双视线被喜帕遮挡,只能看见摇曳的流苏。但听脚步声,知道人到了正间,随后去了院中,后面大概是出了院门。   突然间就这么静下来,能听见屋顶家雀儿的吵闹声。   无双仔细听了听,并没有鼓乐唢呐声,还是院子离着前街院,听不到?   想着再等等,可是外面还是没有动静,甚至是外出的云娘,也没再回来。   她想掀开喜帕,怕不合规矩,新嫁娘此时又不能大声讲话,独自坐在这里心里起了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有了脚步声,很轻。随后屋门吱呀一声,人进到正间。   “嫂子?”无双唤了声。   没有回应,外面正间很安静,好似刚才的脚步声是她的错觉。   是听错了吗?那其他人呢?曹泾,春嫂……   无双心里开始发慌,她心里有数的,按照陆家到槐花巷的距离,此时迎亲仗队应该已经到来,为何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攥起的手松开,随后抓着喜帕抬起,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是她的房间,对面桌上的贺礼还摞在那里。隔着卧房与正间的是一道门帘,为图喜气,是云娘用新扯的水红布料做成,上面绣了一对儿鸳鸯。   无双扯下喜帕,窗扇半开,院中空无一人。   按规矩,她现在不能离开闺房,但是一切太怪异,她不能继续枯等在这儿,要出去看看才行。   这样想着,无双拖着嫁衣繁琐的裙摆,一步步走过去,抬手掀了帘子,人就到了正间。   正间布置的很喜气,红绸红花红喜字,桌几家什擦得铮亮。可是空荡荡的,没有宾客,也没有她等的新郎官。   她站在那儿,门帘布从指间悄然划走,随后在她的身后水波一样晃荡。   无双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嫣红的嘴唇蠕动,终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主座上,男子一身简单衣衫,神情清淡,手里转着一个瓷盏,眸光盯在上面。   无双木木往前迈了两步,头上的钗环碰触着发出好听的脆响。   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明龚拓此时应该在清南,当日平安桥一别,说的便是干净断开。她以为他听进去了,想通了。   为何?   她盯着他,一向柔媚的眼睛生出气愤,眼眶微微泛红,贝齿几乎将软唇咬透。   可座上的男子好似未觉,依旧捏着那不起眼的瓷盏,细细琢磨。   “世子,”无双咬着后牙,声音微微发颤,“我已是自由身。”   自由身,良籍,清清楚楚,她不再是他的奴婢,他也无权干涉她的人生。   龚拓手指一紧,差点那枚瓷盏就在他手里碎掉。长途而来的疲倦,加上风寒、肩伤,现在靠着桌椅支撑,他能试到肩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流出。   还好,终是赶上了,她还没有出阁。   “是吗?”他嗤笑一声,眼睛往堂中女子扫了过去。   第一次见她身着大红色,还是新嫁衣,化着精致的妆容,额间贴了花钿,红唇水润,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滴出血来。   她的嫁衣,竟是为别的男人所穿。   可她是自己养的,身上每一处都是他细细琢磨出,呵护着她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该一辈子只跟着他吗?她要嫁给别人,不,单是想想心里就怒火中烧,疼得要命。   他看不得这种事情发生。她不能嫁给别的男人,不可以站在别人身边巧笑嫣然,不可以为他人生儿育女,不可以娇娇的喊别人“夫君”。   心内急躁,风寒引起的咳嗽也来得急促,夹杂着淡淡血腥。龚拓生生将不适压回喉咙间,面上还是惯常的淡漠。   他手里倒了一盏凉茶,优雅端起送至唇边,借此将咳声压下:“你不能嫁给他,我不许。”   无双摇头,脚下忍不住后退两步:“你不许?凭什么?我已不是你的奴婢,你不能再来干涉我!”   软嗓儿因为气恨,带上点点颤音,明明面上娇柔,深藏在骨子里的却是折不断的坚韧。   龚拓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清晰在无双眼中看见恨意。若说在伯府,她不过是恪尽职责的伺候他;后来观州重逢,她有的是客气与疏离;那么现在,她就是干脆明白的恨。   恨?这个字让他眼前发黑,外强中干的身体几乎没支撑住,嗓中腥甜蔓延至口中。   “不,”龚拓手掌摁着桌面,身子站起,“你不用再做奴,我让你做回无双。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更多。”   他一步步走着,接近堂上那抹艳丽的大红色。   无双一双秀眉紧紧蹙着,边往后退着,避免来人的靠近,拖沓的裙摆在地砖上一点点移动。   “我不想要,”她直视他的双目,明言拒绝,“我想要什么,自己有主意。”   他不懂,从来都不懂。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平凡人的日子,有一个简单温暖的家,仅此而已。跟着他呢?她一辈子依附他,做一个他手里漂亮的玩意儿。   龚拓停下,双脚像钉在地上般,一动不动:“无双……”   面对这个他以前随意拿捏的娇柔女子,如今他竟哑口无言,毫无办法。   作者有话说:   就看你的傲慢和自负能端多久。 第35章   整座院子都是静的, 包括外面的巷子,也是一点儿声响没有。   无双记起陆兴贤,眼见龚拓出现在这儿, 那么这场婚事必然是办不成了。   “陆先生,你把他怎么样了?”她开口质问。   “陆先生?”龚拓嘴角一丝自嘲, 双拳攥起, “你这样关心他?是不是觉得我会杀了他?”   他看进她眼中,带着不易觉察的委屈。他才是伤到的那个,一路从清南回到这里,伤寒,箭伤,他没吭过一声,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 居然心里祈祷了。   为了什么?还不是她。   无双浑身气得颤抖,眼中柔情再也不见。不欲在同他说什么, 她转身便往院中跑去,艳丽大红一闪。   龚拓下意识去追, 大跨两步, 伸手攥上无双的小臂。连着那一身繁琐的嫁衣,一同拉了回来。   “世子要做什么?”无双瞪着双眼, 喊了一声。   这样近,两人的面庞咫尺相对, 各自眸中映着对方的身影。龚拓看清了,他喜欢的那双眼睛中有冷淡、失望, 唯独没有柔情。   “别去找他, 别去……”他紧攥着不松手, 见她不说话, 语气又松了些,“去清南,跟我去清南?”   他每一句话都很轻,有那么点儿哄的意思。   “跟你?世子难道忘了自己为何南下?”无双心口发凉,他这是要来带走她?   龚拓看进她的眼睛,想要找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在意:“我南下乃是为修江堤之事,包括清理那帮蛀虫,我没忘。”   无双看他,重复着他刚才的两个字:“蛀虫?”   “嗯,就是贪官,”龚拓有些欣喜,欣喜无双的回应,“你当时逃难,不也是因为那个贪官凌昊苍?搞得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无双略有恍惚,剩下龚拓还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   眼前出现了十年前那场大水,整个观州城毁于一旦,确实是生灵涂炭。   龚拓见无双愣神,想攥上她的手:“无双?”   “我不会跟你走。”无双手腕一转,从对方的手里滑脱。   龚拓手里一空,心中的空洞越发无边:“回来,你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全给你。”   眼前的男人让无双生出些许陌生,他这是妥协吗?   “世子,”无双强压情绪,但是显然是无济于事,“回去,你当真愿意带着我这个罪臣之女?”   话音落,龚拓不可置信的垂眸:“你说什么?”   无双往后一步退到墙根,直视进龚拓眼中:“世子口中的蛀虫贪官凌昊苍,就是我的父亲,我本名凌无双。”   她站在那儿,无论何时都散发着一种柔静,哪怕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世子没有查吗?”她看着他,浅眸中淡淡忧伤。   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如今揭开,心口着实疼得厉害。尤其,是贪官二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柳树林的祭拜,她知道龚拓私下里会查,他一向如此,碰到疑问总会挖到根底。   “凌昊苍,”龚拓念着这个名字,便想起了那些陈年的卷宗,“你是他的女儿?”   他之前是查过无双,但只有些微的无用线索,但是若细查,绝不是查不出。后面急着回清南,也就放下了。   凌家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并不深刻。   “世子带上无双,不怕我的身份是一个变数?官场之事我不懂,但是有心人一查,其实事情并藏不住。以此为把柄,世子办的又正好是江堤一案。”   她像是娓娓诉说,可分明字字带血,一字一句的摆出来。   龚拓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越来越深。相处五年,他自诩了解他这个宠婢,然而今日她的坦言,让他明白并不是这样。他了解的大概只是他想要的那个无双,乖顺听话,美艳多姿,一个完美的绝世美人儿罢了。   无双见人不语,眉间更紧:“而今无双已过二十,几年下去,美好的皮相会渐渐颓败。人都是这样,在岁月中老去。”   “你想说什么?”龚拓问,眼睛一瞬不瞬,明明人在眼前,偏得生出一种相隔万里的遥远。   “无双会老的,”无双一字一句,眼角晕着妖媚的浅红,“与其到那走投无路的困境,祈求主子一点儿施舍,我只想要几年平静日子。”   若她现在没了这张脸,一身香骨软筋毁掉,他还会如此执着吗?   室内一默,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黄昏已过,今日婚事也算毁了。   事已至此,无双忽然就安静下来,身上的嫁衣直拖到地上,罩住了一身玲珑。   “我真的没能有上您的孩子,”无双喉咙哽咽一声,唇间一抿,“可能是身子已经不争气了。”   她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当日龚拓出使前想让她带上孩子,她想过避免有上,可是从来没想过杀死那孩子。可现实就是如此,几年的避子汤,再怎么调理怕也难办,更遑论她身子畏寒,还有种在身上的百馥香露。   龚拓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一尊雕像。无双的一字一句,都被他听进耳中,听不出抱怨与指责,只是清清淡淡的讲着事实。   可就是如此,才让他心中闷痛无比。说实话,他一直觉得无双在他身边过得很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记忆中,她总是柔柔顺从懂事,等他回安亭院,却很少问他要求什么。   只有一次,她要过。是那次龚敦想弄死盼兰,她曾经祈求过他。   那一幕好像还在眼前,她看着他,眼中带着期望。可他看的是大局,不屑于内院的小争斗,无视了她的那份期待。   “这些……”龚拓皱眉,薄唇张合了几次,才送出几个字,“你会好的。”   无双抬脸看他,过往的苦难并没有污染那双纯澈的眼睛,清亮而柔和:“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世子的奴婢。”   她直视他双眸:“可有想过,你想给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只有几个字,掷地有声,柔柔的声音中是她的坚定。   是,不会回头,她有自己的新生活,眼看会找到家人。她从不是贪心的人,也不喜欢整日费尽心思揣摩别人,让自己活下来,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说完,她不去管脸色难看的龚拓,兀自走到院中,提着裙摆往大门过去。   “无双,咳咳咳……”龚拓伸手,想要抓住那远去的身影,可是体内的燥气再也压不住,咳声不断。   他冲到院中,一贯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完全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病痛。   “噗”,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落在地上,染着那片黄土成了暗红。   他撑着最后的气力,视线已经模糊,那抹红色就这样消失了个干净:“别走,回来……”   “嘭”的一声闷响,龚拓整个人栽倒在地上,一向高傲的他,此时那样狼狈。尘土玷污了他俊美的脸,伤痛更是毫不留情,一寸寸的腐蚀着他的筋骨,可比这些还可怕的是,心里空了,最后的一点儿火苗无情熄掉。   他细长的手指抠进泥沙里,眼中的冷漠被空洞取代。   这厢,无双走到巷子,才几步就看见等候的郁清,对方见她出来,往她身后看,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皱了眉。   “双姑娘……”   “我嫂子她们人呢?”无双不想听郁清说话,只想知道云娘和邻里去了哪儿?   郁清指指巷口,简单两个字:“茶肆。”   无双越过郁清,朝巷子口跑去。后者回头看了眼,并不阻拦,只是大跨步进了院中。   天已经黑下,茶肆里点着一盏灯。   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好像也没什么话说。听见开门声,俱是看过去。   “嫂子?”无双冲过去,拉上云娘的手臂,焦急问,“你没事吧?”   云娘脸上带着歉意,声音很轻:“无双,事情突然谁也没料到,你别往心里去。”   无双不解人话中意思,但是见人没事儿,也就松了心弦:“我没事,他……”   “他,”云娘叹了声,“估计也没想到会碰上这遭。”   另几位妇人站起来,说是家中有事,便一起结伴离开了。春嫂领着曹泾去了水房,留给姑嫂俩单独说话。   无双往云娘脸上打量:“是他威胁你们?”   “陆兴贤威胁?”云娘摇头,想着该如何说出话来,“不是,是陆家那边准备过来迎亲,结果被余家的人堵了门。”   “堵门?”无双一怔,发生的事情太多,情绪正是乱的时候,一时反应不上来。   不是龚拓吗?把人全赶来这边,他堂而皇之的进了喜堂,利用他的官员身份,总有合适借口。   云娘点头,这才细细说起:“余冬菱不想罢休,挑着今日过去阻挠。你说这女子心肠怎的如此恶毒?竟还亲自站去陆家大门外,毁陆兴贤名誉,说两人在回观州途中就曾同房而寝。陆家来的人与你说了什么?”   无双不知道陆家那边具体如何,但看这边,云娘等人以为进院中的是陆家来人,根本不知龚拓来过。   这样也好,省得再起波澜,她也没说什么。   至于陆兴贤那边,看来也不好办。要说余家做事可真绝,选着人家成亲的日子堵大门,明摆着是自己得不到,也不会让给别人。   也就难怪,余冬菱的名声不好听,人张扬跋扈的,是个男人也吓跑了。   云娘让无双带着曹泾回家,自己去陆家要说法儿,无双也没拦住,只能带了曹泾回院子。   回家时,龚拓已经不在,空余着院中还是一片喜庆。   曹泾懂事,跑进厨房端出一碗过晌做的面:“姑姑,吃点东西。”   “姑姑不饿,”无双摸摸孩子的小脑瓜,尽管心里混乱,但是还要往下走,“泾儿饿了吧?姑姑给你烧饭,这面凉了不能吃。”   她端过碗送回厨房,一身拖沓嫁衣很不方便,想着回屋里换下。   回到房中,无双将嫁衣脱下,仔细叠好摆回橱内。准备多日的婚礼,如今还是留在这个院子。   前边桌上摞着的贺礼,此时也显得很不合适。她走过去,想着要不要明后日,给邻里还回去?   “吧嗒”,夹在其中的一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是那个小木盒,良先生送的。   无双蹲下,将木盒捡起,指尖轻轻一摁,盒盖便弹开来。   里头铺着一片丝绒绸,并不是多贵重的礼物,只是一个竹哨,一指多长,系着一根绳。   大概是年岁有些长,哨身和系绳都已经很旧。   无双取出竹哨,在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两个刻字,“无双”。   作者有话说:   对,女鹅就是要跟你断开。   明天八点见,依旧两更,烟已经拼了。   推一下好基友的古言文《娇养》by:慕如初(双更作者你们值得拥有)   文章ID 6094019   娇软笨美人×外表温润如玉,实际上腹黑狠厉的太子殿下   小时候阿圆逛庙会,不慎与家人走散,是个好心的大哥哥送她回家。   那个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呐,俊朗清隽,皎皎如天上月。   大哥哥说他寄人篱下命运悲惨,甚至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但他人穷志不短,立誓要成为人上人。   阿圆心疼又感动,鼓起勇气安慰他:“大哥哥别难过,阿圆存银钱养你。”   也就养了两三年吧,结果大哥哥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   阿圆:QAQ 我感觉我养不起了。   .   仆从们惊讶地发现,自从他们殿下遇见褚姑娘后,就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阴郁狠厉的少年。   他喜欢逗弄小姑娘,还亲手给她喂糕点;   教小姑娘读书写字,送许多精美华服让她穿得可可爱爱;   甚至,小姑娘受委屈,他耐心帮着擦眼泪后,暗暗地收拾了人。   有一天,小姑娘凶巴巴道:“沈哥哥说自己寄人篱下还欠了许多债,怎么总是挥金如土不知俭省?往后可莫要如此了。”   仆从们冷汗:“不得了!居然有人敢管他家殿下!”   可悄悄抬眼看去,他家殿下竟是眸子含笑,无奈应了声“好。”   后来,谁人都知道东宫太子萧韫有颗眼珠子,宝贝得紧。然而一朝身份掉马,眼珠子生气,他愣是哄人哄了好几个月。   小剧场:   太子恢复储君身份的第二年,宫宴上,皇帝有意为太子择妃。   候府家的小姐明艳,公爵家的姑娘端方,个个貌美如花,含羞带怯。可太子殿下却突然起身,走到个五品小官之女跟前。   他神色宠溺:“阿圆,过来。”   ---------------------------------- 第36章   “无双”, 两个字是刀刻的,如今的痕迹已经不明显。   无双手指panpan摸着竹哨,不敢相信这件物什会重新回到自己手里。十年了, 这颗哨子还在。   她就这样蹲在墙边,双手捧着竹哨, 思绪回到十年多前。北上逃难, 母亲病故,她身上染病,瘦骨嶙峋。   曾亲眼看见别人将染病的孩子抛弃,因为自身都难保,孩子又怎么救得活?也就是交给老天罢。   无双心中满是恐惧,但是兄姐仍旧一路带着她。就是那时,大哥为她削了一颗竹哨, 拿一条系绳拴着,给她套在了脖颈间。   大哥说:“无双要是找不见大哥, 或者有人欺负你,就吹响这哨子, 大哥一定能找到你。”   她红着眼睛, 像一只无助的小兔子,乖巧倚靠在大哥身上。大哥是想告诉她, 不会丢下她。   那日被山匪追的时候,她想吹响哨子的, 可是没有力气,哨子根本不响。慌乱之中, 哨子从手里掉落……   无双站起来, 跑去正间, 曹泾正懂事的拿着笤帚打扫。   “泾儿, 这个……”她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枚竹哨。   曹泾托着无双的手,圆圆的眼睛眨了下:“是良先生的,我见他拿着过。”   “良先生?”无双念着这个名字,想起那个坐于轮椅上的男子,光风霁月,儒雅和善。   哨子是他的?   她当时还觉得他亲切呢。可是大哥的双腿是好的,人也从小就健壮,良先生看上去身子孱弱,脸色也苍白……   曹泾抬头看着无双,小脸全是认真:“姑姑,哨子怎么在你这儿?”   “哦,”无双回神,将哨子收好,“走,先去厨房烧饭。”   她带着曹泾到了厨房,想给孩子做一碗热面,可是心思总是不宁,不管是龚拓的、陆兴贤的、良言的……   在曹泾的提醒下,她才知道开了锅,忙把宽面下到锅里,拿一双长筷在水里搅拌开来。   “泾儿,良先生是哪里人?”无双问,有心现在过去学堂,可是不能丢下孩子一人在家。   如今,她连自己心里是苦是甜都不知道。心中希冀是大哥来寻她了,可是心底深处又藏着一丝胆怯,怕这一切是假的。   曹泾坐在灶膛前烧火,闻言想了想:“先生不曾说过。但杜夫子曾经提过,说良先生从江北过来。”   江北?不是观州本地吗?   无双越发不确定,找了许久,如今得到了线索,反而瞻前顾后。   她捞出面,搁在灶台上,正好这时院门开了。   云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眼亮灯的伙房,心中一叹:“无双啊,我来做……”   “嫂子,”无双跑出来,将围裙往云娘身上一塞,“我出去一趟。”   云娘吓了一惊,赶紧把人拉住:“别去了,让他们自己把事情理干净,余家人真是不像话,你小心别……”   “不是,”无双抽着自己的手,一刻也不想停,“我去学堂,不去陆家。”   还不待云娘反应上来,无双已经跑出了院门,云娘有心去和人一道,回头看看儿子又不放心,只能作罢。   “姑姑给良先生还东西罢。”曹泾走出厨房,说了声。   冬日清寒,夜里尤甚。   无双在无人的长巷中奔跑,出来太急,连套厚衣裳都没披。平时接送曹泾,并不觉得这条路有多长,如今却觉得总也走不到似的。   终于跑到学堂外,大门上方挂着两盏灯笼,在夜色中随风轻晃。   “吱呀”,旁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一个书童从里面走出来,迈着步子很快下了台阶。   “姑娘是要找我家先生?”书童行了一礼,而后问道。   无双颔首,心口跳的厉害:“劳烦小兄弟了。”   对方走在前面引路,无双跟着从小门进去,对方轻着动作将门关上丽嘉。   还是上回来的回廊,冷风晃着珠帘,嚓嚓作响。   无双跟著书童,一直到了后院,正中的一间房中,亮着灯。   “我家先生在里面,姑娘请。”书童伸手做了个请的收拾,随后退了下去。   无双走去房门前,看着透出灯光的窗纸,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冷风一吹,她也清醒许多。   站在这里,回想这一日,实在经历太多。龚拓的回来,是否还想干预她的人生,她是有过迷茫的,然而那颗竹哨的出现,就好像一道光亮,让她明白,她就是她,自由的无双。   她把竹哨放到唇间,深吸一气,吹响。   清脆的哨声在夜里那么明显,无双盯着房门,眼睛一瞬不瞬。   “外面很冷,别站太久。”温和的声音自房中传出。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男子坐在轮椅上,手拉开门板。他背后是温暖的光线,此刻正看着院中无双。   “我,先生……”无双舌尖发紧,努力想做出一个笑来,“天晚,打搅了。”   她手心里攥着竹哨,提着裙裾走进门里,紧张的心脏砰砰跳。   良言面色和润,灯光中,也就淡化了脸上的那份苍白:“不晚,我一直在等你。”   他手一推关了门,外面的寒冷彻底隔绝。   “等我?”无双看他,随后手一伸,那枚竹哨送去良言面前,“这个,是先生的吗?”   良言垂眸,盯着女子掌心,儒和的脸上渐渐淡了笑意,手指一勾便将哨子收了去。   “无双,是大哥不好,你受苦了。”   一句话,几个字,伴随的清和的声音说出,无双脑中嗡的一声,仿若被惊雷震住:“大哥?”   大哥?她身子一晃,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十年,终是相遇了吗?   良言眼中泛着心疼,自己亲妹妹的成长,他没有看到,她受的苦楚,他没有帮到:“无双,我是你的大哥,凌子良。”   “大哥……”无双唤了声,声音中满是委屈,眼角的泪更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她走过去,在轮椅前蹲下,仰着脸想看清凌子良。可是泪水模糊了双眼,怎么都看不清,她抬着袖子狠命的擦着,哭声更大了起来。   凌子良手从轮椅扶手上抬起,颤着落去无双的发顶,想像小时候那样哄她:“不哭,有大哥在。”   一听这话,无双更是抑制不住情绪,好似积攒了十多年的眼泪,全在这时候迸发出来,只有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子良叹了口气,干脆任由她哭个痛快。大概就是憋得太久了,她是家里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没受过委屈,能自己活到现在,可想而知受了多少苦。   无双现在也管不住自己,除了哭还是哭。从来没有这样过,很多时候,她都是忍着眼泪,因为没人心疼她,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觉得她更软弱。   半晌后,她没了力气,一日没怎么吃饭,肚子里咕噜一声。竟是将自己给哭饿了。   她憋住眼泪,有些羞赧。   “瞧,哭不动了。”凌子良无奈,眼中带了几分疼宠,“一日没用饭了罢?大哥让人做了芙蓉羹。”   无双红着鼻尖,眼中还包着一层泪雾:“你的腿怎么了?”   她心中鼓鼓胀胀,很不是滋味,手指轻轻碰上凌子良的膝盖,只碰了袍子就缩回了手,眉头拧成一团。   “早就不疼了,”凌子良手掌拍拍自己的膝盖,面上满不在意,“几年前伤了。”   无双并不相信他的轻描淡写,什么伤能让他站不起来,只靠轮椅行动?他一向康健,当初年少还嚷嚷的去边疆历练,母亲整日骂他是皮猴儿……   “大哥,真的是你吗?”她还是不信,胆怯的怕这是一场梦。   凌子良闻言心中酸涩,手摸着无双的发顶,笑着:“是大哥,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家无双了。”   “嗯。”无双点头,嘴角忍不住的抖着。   她找到亲人了,不再是孤零零一个,大哥最疼爱她,以后兄妹俩不会再分离。   “眼哭肿了,无双不美了。”凌子良笑,心酸着,还想着逗妹妹开心,“吃芙蓉羹吗?再等就凉了。想说什么不急于这一时,来日方长。”   无双去拽凌子良的袖角,扯了下:“别再丢下我。”   “不会,”凌子良眼中起了水雾,温润的唇角勾起,“大哥来带无双回家。”   。   龚拓以前也曾受过伤,战场上总是刀枪无眼,一番征战厮杀下来,身上难免划上几道口子,掉块肉。   可从来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样疼痛,钻心剜骨的疼,几欲让他昏厥。并不是他的伤口,而是心头。   郎中大气不敢出,咬着牙给人将肩上伤口剜开,坏掉的肉用小刀一下下的切掉,血水沿着男子精壮的胸膛留下,蜿蜒着像一条红色的蛇。   饶是郁清这样冷硬的汉子,也无法直视这一幕,身子别开不看。   “你想要什么?”龚拓低声说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没人回他。   他年少成名,今上口中赞誉的青年才俊,出身世家,从小天资甚高,世人眼中,只看到他的清明果断,行事磊落,看不到他的错处。   龚拓馄饨的脑海中,重复着今日和无双的每一句对话。她说,他给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清晰记得她眼中的疼,是他施加给她的。   她说的没错,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他一向骄傲、自负,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愿意跟着他,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肩上的疼让他蓦的清明,手中紧握着唯一与她有联系的帕子,几乎捏碎。   哪里错了,他自己又说不清。是他把她一步步琢磨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却忘了她的感受,忘了她愿不愿意?   心中困顿着,他想找个人问问,请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人可诉说……   作者有话说:   兄妹团聚啦。   谁说给他多来几刀的?不但刀,还割肉。   晚上八点二更,到时候感谢名单一起发哈,么~ 第37章   窗外起了风, 摇晃着树影映在窗纸上。   龚拓坐在椅子上,半裸着上身,肌肉线条柔和健美。血腥气充斥满整间屋子, 脚下的那盆水已经染成暗红。   郎中额上冒汗,小心往他伤口上撒了药, 而后拿着绷带一圈圈的缠绕上。   整个过程, 剜肉、放废血,龚拓一声不吭,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未褪去的伤寒,烧得他眼睛猩红,再不见往日深沉淡漠,反而让人窥见几丝颓然。   “大人,属下将事情已经安排好, 您放心修养。”郁清走过来,将一件衫子为龚拓披上。   龚拓不语, 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务要做,今上派他南下, 是为了江堤之事, 随着挖开的一角,接着露出来的越来越多, 牵扯越来越广。   甚至,要细追究, 根本就是十年前的那桩案子。   他其实并不怕事务复杂,很多时候抽丝剥茧的深入反而让他兴奋。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想去槐花巷, 去找无双……   “给吴勤送信, 就说我在观州查案。”龚拓开口。   郁清面色为难:“大人, 所有案卷都在清南,留在观州这边,若是有人趁机谗言圣上,恐对您不利。”   “无碍,”龚拓有气无力,缓缓合上眼睛,“该来的就来吧。”   再离开观州,他怕是会永远失去她了。在仕途上,他从来仔细,知道自己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从小老伯爷将他带在身边教导,教导他身为家主该冷心冷肺,该断情绝爱。   他做到了,也习惯了。   从小受人瞩目,他轻易能得到一切东西,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些是应该的。   所以对于无双也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她,凭着自己的喜好去改造她。到今日他才看清,她的温顺乖从不是因为爱慕在意他,而是她身处奴籍,无法反抗。   龚拓眉间皱了下,不只是身上伤痛,还有心底的苍凉:“凌昊苍,你派人去查查他。”   “凌昊苍?观州当年的那位知州?”郁清问,猜想是和案件有关。若是这样,留在观州也算名正言顺。   这个名字让龚拓想起了黄昏时,喜堂上无双对他所说的话。她说自己是凌昊苍的女儿,是罪臣女。至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敲击着他。   她的身份是敏感的,单纯无双重回伯府容易,可她是罪臣之女,真被揪查出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他想带走她,要做的话也很简单,她根本没办法反抗。但他心中清楚的明白,若真这么做了,他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就断了。   摆在明面上的,今上派他南下,就是想要一桩彻头彻尾的明白案子,一定是牵扯到十年前那场大灾。到时候,他查凌昊苍,她如何想?一遍遍的听人说她父亲,贪官污吏?   尽管那时她还不到十岁,父亲的罪责不应让她承担。   龚拓心中自嘲,为何他和她之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阻隔?   可能是药效上来,他脑中逐渐混沌,慢慢昏睡过去。   。   无双面前的菜碟里已经堆成小山,可对面凌子良还是不停的给她夹菜,筷子就没闲住。   她也不阻止,任由对方一次次的夹菜送来,这是她的哥哥,她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疼爱。   “看什么?”凌子良抬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大哥脸上不干净?”   无双摇头,本来是糟心又复杂的一天,可是现在满心的欢喜,有什么是比找到大哥更好的?   她笑眯眯的看凌子良,从眉眼一直到他捂得严实的脖颈,视线停在那里:“大哥这些年过的好吗?你有二姐的消息吗?”   闻言,凌子良手里一顿,而后放下筷子,遗憾摇头:“无然,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两人的回忆再次回到十年前的水神山,后面发生了什么无双不知道,当时她被江水给卷走。听凌子良的话,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日,凌子良和凌无然亲眼见无双卷进江水里,根本没办法去救。那些山匪惨无人道,将老弱病残尽数杀光,剩下的都绑了起来,准备找机会卖掉。   凌子良深知跟着下去绝没有好下场,到了夜里趁机打倒看守山匪,带着凌无然往深山中跑。后面很快有人来追,凌无然已经跑不动,凌子良将娇小的她藏进一个树洞,自己跑出去引开追来的人。   天黑的山林,凌子良掉进了捕猎的陷阱,里面插着尖锐的竹刺,直接刺穿了他的腿。他伤成那般,追来的人干脆留着他自生自灭,回头有人喊那边还有一个,凌子良却再没有办法爬出去。   后来撑到第二天,就在他几乎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位猎户来了,从陷阱里把他拖上来。他才知道,昨夜那群山匪后面碰上了官军,已被打散,那些奴役来的青壮年被直接带去了西陲。而凌无然,也再没了消息。   “我足足休养了半年,可腿还是废了。”凌子良说着,语气中没有多少悲伤,“大哥以为你没了,就想去寻找无然,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我的腿也走不远。”   无双静静听着,一句话不说。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们三兄妹彻底失散。   见她安静的样子,凌子良更加心疼,有心问问她这十年如何过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没事了,以后有大哥在。”   无双吸吸鼻子,噗嗤笑了声:“嗯,我要留在大哥这儿。”   “好,”凌子良应下,对于小妹的要求,他从来没办法拒绝,“我让人过去给曹家嫂子送个信儿。”   无双点头,饭食是吃不下了,胸口满满涨涨,心里有着说不完的话。她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亲人,不必独自承担一切。   “大哥,你就在学堂教书吗?以前在什么地方?为何改名叫良言?”   “先吃,还是这么话多。”凌子良那手指戳了下无双的脑门儿,温和一笑,“大哥不教书,在别处有营生,待这边处理一下,就带你过去。”   无双眨了下眼睛,心里想起了陆兴贤。他和她这场婚事,后面会怎么样?   用过晚膳,已经是半夜,打更的梆子声咣咣敲着。   凌子良给无双安排了房间,就在自己的隔壁,他摇着轮椅为她生了炭盆,又点了一炉安神香,好像小妹的事儿,他都要亲自经手。   男子情绪一般内敛,即便心中如何喜悦,面上都会带着克制,通常会在行动上表现。   帮着无双放下床幔,凌子良的轮椅往后倒了倒:“你好好睡,大哥出去了。”   无双坐在床上,捏着被角:“再和我说说话,我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怕睡了醒后发现一切是假的。   “好。”凌子良的轮椅重新回到床边,隔着一道幔帐,语气疼爱且无奈,“你都是大姑娘了,这是最后一次。”   无双鼻子一酸,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她开口,大哥总能答应她。她安心躺去床上,身子钻进被窝,一颗脑袋枕着软枕。   她眨着眼睛,嘴角扬着,看着幔帐上映着的身影。想了想,她探过手去,抓上了凌子良的袖角,手指攥紧,生怕人跑掉。   “大哥在呢。”凌子良温润的声音响起,然而眼中深深的自责。   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连睡觉都如此不安?   安神香是加了分量的,凌子良清楚的知道这一整日,无双都经历了什么。之前不与她相认,是知道她要嫁人成亲,他想着不好去打搅,便等着,如今这事情却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将自己袖子抽出,随后帮着无双掖好被角。朦胧中,妹妹的睡颜恬静,已经出脱成一个美人儿,再难辨出小时候的模样。   凌子良出了房间,摇着轮椅在回廊上前行,一个黑衣男子跟上来,从后面帮他推着。   “查到了?”凌子良问,手指间捏着竹哨。   “是,”黑衣人回道,“韩家男人早就改了名,当初家中欠债,打幌子说西去,实则是全家去往京城。”   凌子良不语,望着茫茫黑夜。凌家对韩家有恩,竟不想对方恩将仇报,居然将他的小妹卖掉。瞧瞧,这是多黑心的人才能干得出?   “先生,京城的兄弟问接下来怎么做?”黑衣人请示着。   “这个,”凌子良微微一笑,端的是温润儒雅,“科举仕途者,家庭清名很重要,就看他家是不是真能做到?”   黑衣人一个激灵,二当家向来如此,说着云淡风轻的话,抬手间就将人毁了。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韩家那二小子永远入不了仕。   也是活该,做了恶事,还装成良善之家,这和那些标榜清廉,实则污秽不堪的贪官有何两样?   。   清晨如约而至,比起昨日来,实在算不上好天儿。   云娘这两日不打算茶肆营业,心里惦记无双,知道人行事心中有分寸,可还想去学堂那边看看。   这刚打开院门,就见到巷中站着一个大男人,好生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是谁,她想也没想就把大门一关。   龚拓赶紧上前,手臂撑着门板:“大嫂,我找无双。”   因着动作太大,肩上的伤口扯了下,疼得他俊脸扭曲了一瞬。   云娘现在可不管对方是什么世子,还是朝廷大员,面色冷淡,皮笑肉不笑:“大人找错地方了,无双根本不在家。”   随后干脆松开手,连拦都不拦。   “不在家?”龚拓薄唇没有血色,脸苍白的厉害。   这么早她不在家,难道昨晚就没回……她是跟谁一起,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狗子是还要虐的,就看他在期间的反省吧。   明天早晨八点见哈,宝贝们周末愉快啊! 第38章   院子里有了动静, 龚拓抬眼看去,然而下一瞬眸中淡了些许。   从屋内出来的是曹泾,正整理的自己的小袄子。不是无双。   “大人不进来查看, 民妇可还要忙呢,”云娘怪声怪调, 又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您还是不要站在这儿的好。”   说完,双手一推,院门砰地关上。   龚拓半张的唇还未出声,无奈抿了回去。他没走,站在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有锅碗相碰的声音, 有母亲捞到儿子的话语,唯独没有他想听的那道声音。   他过来, 是真有事要说的。   天上飘下细雪,碎碎的, 天气更加寒冷。   无双果真是不在家中, 龚拓转身,从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口又停了下来, 站在那儿,看着大街。   在墙边避风处的豆腐三好奇瞅了两眼, 转回头搓搓手,继续仰直脖子叫卖。   龚拓站在那儿委实扎眼, 他身材修长, 衣着不错, 模样也没得说, 一看就不是这块儿的人。   对于街上人投过来的目光,他不予理会,依旧站在风雪中等候。伤寒本就没好,如今这样怕是又要加重。   他之前让人查过,无双在这边没有亲戚,要说走得近,就是这附近几家邻里,再就是陆兴贤。在陆兴贤处吗?他心口攸地一揪,像被人狠狠攥住。   “不会。”他深吸了一口气,陆家现在乱成一锅粥,无双向来谨慎仔细,她断然不会过去。   虽是心中这样想,可龚拓还是拿不准。   雪絮落在他的发顶,他仿若未觉,如同雕像般站立。豆腐三实在没忍住,喊了声:“这位兄弟还不回家?”   “等人。”龚拓头不抬的回了声,依旧不动。   豆腐三摇摇头,随后跑过来,往龚拓手里塞了个旧斗笠:“戴着遮遮雪。”   说完,转身跑了回去,继续照顾自己的买卖。   龚拓皱眉,低头看着斗笠,是用竹子编的,已经很旧,这种东西以前连碰都没碰过。郊外骑马经过时,那些田间劳作的农人,会戴着这个。   眼瞅着快一个时辰,雪越发大起来,没有无双的影子。前面的豆腐三已经收摊儿,准备回家。龚拓见他看自己,想把斗笠还回去,豆腐三摆摆手谁让他留着罢,随后担起自己的挑子走进了雪中。   所有人都往家赶,龚拓想起在安亭院时,自己哪天回去,一进门无双就会迎上来。   他知道,每次回府会有人告知无双,而她就会提前收拾好,一直等着他。以前不曾在意,现在想想,大概那时,她等他也会很久罢?   还有一次,他与她在暖阁中行些乐趣,期间来了一封公务,他让她等他,他去了书房处理。后来事情麻烦,他用了一些时候,完全忘了她还在暖阁,再回去时,她已经撑不住趴在榻上睡去……   。   马车在飘雪的街上行进,速度不快,敞开窗帘便看见簌簌下落的雪絮。   “京城的雪更大,有时候一宿能下好深,次日好生不便。”无双放下帘子,看着车厢正中凌子良,“我之前……”   “无双,”凌子良笑笑,不着痕迹的打算她,“你说我带着什么礼品好?头次见嫂子,总不好空着手去。”   无双想了想,樱唇一抿:“嫂子人好,不在意这些的。”   昨晚只说自己在学堂留宿,所以云娘并不知道她已经找到大哥,想来知道了定会为她高兴。   凌子良摆手,这样光线暗的车厢内,一张脸色看不出血色:“不成,礼道一定要有。”   无双一想也是,觉得这样说话真好,有什么事她可以参与商量,再不用只是一味的顺从,这便是自由身。   “前面罢,”她掀开门帘指着方向,“拐过两个街口,那里有一家南货铺子。嫂子说过,那里东西不错。”   凌子良颔首:“好,一会儿你先下车回家,我去拿些礼品。”   马车停下,无双从车上下来,踩在被雪润湿的石板路上。   可她还是不舍得走,趴在车窗上和凌子良说话。   隔着一段距离,即便雪花飞舞,龚拓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女子脸上的笑,甜甜的软软的,甚至还有些调皮。   是他没见过的,无双对他的时候,总是浅浅柔柔的笑,只有在他痒她时候,她忍不住,才会笑成另一种样子,但是很快就会收敛住。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见她站在车窗前就是不走,后面窗帘子内探出一只手,为她掸着发顶的落雪,她笑得更美。   是一只男人的手,竹青色的袖口。   马车走了,她站在雪里目送,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那是真正的欢喜,发自内心。   龚拓身体发僵,巷口这处并没什么避雪的地方,相反还是一处风口子,冷的厉害。他看见无双转身往巷子走来,赶紧迈步出去。   眼可见的她停住了脚步,看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笑也瞬间消失。   “无双。”他的声线现在委实算不上好听,像被烟气熏坏了的发哑。   无双低头,深吸口气抿了抿唇,随后扬起自己的下颌,并未看那迎上来的男子,她脚步轻快的直接越过他,走进了槐花巷。   她已经不在意龚拓来与不来,随便他做些什么,她决意与他划分干净。   前面就是自家院子,无双连头也没回,上去便敲了院门。   很快,云娘跑来开了门,见是无双回来,总算放了心。   “嫂子。”无双冲着人笑,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   她进了院门,余光中那个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   院门关上,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今日不用去学堂,曹泾正在院子里喂小鸡。   无双看着正间,昨日那些红色绸布早就收拾干净,云娘性子粗拉,但是一些事情上很在意。毕竟婚礼不成,看了还闹心。   “你不用急,我过会儿还得去趟陆家,总不能这样没声没响的对咱,不像话,”云娘抱怨一声,说陆家那边不厚道,“昨晚,陆家派了人过来,说陆兴贤被人打了,腿伤的厉害。”   “什么?”无双脸上笑意敛去,忙问,“怎么回事?”   云娘显然觉得这是借口,没好气道:“说他昨晚要过来咱家,谁知在后巷碰上歹人,一棍子敲在他腿上。”   “歹人?”无双心中思忖,“要是没抓到人,那也没办法。”   昨日事情怎就这么多?陆兴贤平日也没什么仇家,不存在出趟门被人打一顿,非要说的话,不就是余冬菱……对,还有一人,龚拓。   云娘叹了声:“就看他们今天过来怎么说。”   看着云娘气呼呼的样子,无双反而没有那么生气,大概是她经历的太多,有些已经看淡:“嫂子,你先别忙,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笤帚从云娘手里夺过来,放去墙角。   “什么?”云娘还在生气,待看见无双脸上的笑,狐疑问道,“我见你一进门就笑,怎么了?是不是那姓龚的他又……”   眼见人的嗓门儿又大了起来,无双赶紧拉住:“不是,是我找到大哥了。”   “大哥?”云娘一愣,随后满脸的惊讶,“真的?他在哪儿?我收拾收拾,就带你去找。”   “不用,”无双笑着摇头,脸上全是松快,“他要来家里。”   “啊?”云娘眨巴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旧衣裙,袖子上还沾着油渍,“那我得去换件衣裳,真是失礼。”   说完,撂下手里的活儿钻进屋里。再出来时,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衣裳。   两人收拾了一会儿,院门敲响。曹泾过去开了门,见着是学堂的良先生,赶紧给对方行礼。   这期间,无双简单把事情给云娘说了说,后者了解了个大概。见书童推着轮椅进来,云娘赶紧迎上去。   见了面总免不了客套一番,方才还一脸生气的云娘,如今喜笑颜开,仔细瞧着,俩兄妹脸模儿还真有几分像。   “良先生,我家泾儿没给您添麻烦罢?”云娘问,总觉得怎么招待都是怠慢,“一定得留在家里用饭,我做的红烧鱼头无双最爱吃。”   凌子良看了眼自己妹妹,而后对云娘客气一笑:“嫂子如此说,我定然是得留下来的。”   云娘高兴地应下,转身就想起家里根本没有鱼。   好像猜到了云娘的意思,无双站起来:“我去河边鱼市看看,顺便打些酒回来。”   鱼市就是平安桥往南一点儿,不算远,虽然下雪,大概早先应该有打上的鱼来。   无双出门,手里提了个竹篮,娇柔的身上披了件淡色的斗篷,兜帽将一张脸遮住,轻柔的脚步往巷外走着。   刚出巷口,下意识往墙边看了眼,随即心内摇了下头,便停也不停的继续走。   龚拓刚摘下斗笠,还没说出一个字,无双就已经走出去。   站了半天,饶他是个铁打的也扛不住雪天寒冷,尤其还一身病痛。重新戴上斗笠,他抬步跟上前面的身影。   无双只做不知,管龚拓跟不跟的,她已经不在意。   龚拓迈开大步,很快就将人追上,可能太急,他不注意踩了她的裙裾。   脚下一滑,无双不经小声惊呼,眼看就摔去地上,一只手臂稳稳将她托住。   “你没事吧?”龚拓问,手臂使力扶稳无双,肩上的伤口扯到,疼得脸扭曲一瞬。   无双抽回自己的手,疏离站开。瞧着面前的男人,给他的只有冰凉的淡漠。   龚拓心里一抽,面前的无双眉间蹙着,那双澄澈眼睛里分明而清楚,已经没了昔日的柔和,里面充满了对他的排斥。   作者有话说:   豆腐三:那人是谁?有点可怜。   天冷了,评论也少了。晚上二更,八点哈。   感谢名单晚上一起发,么~ 第39章   雪絮飘飘洒洒,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种天儿都是窝在家里,有那些风雅人士才会出行赏雪。   龚拓往后退开一步, 留出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以前那般, 对她随意的拉过来。有心不去看她脸上的冷淡, 可实在又无法不看。   无双站好,理了理自己的斗篷,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几乎遮住眼睛,继而迈步往前走。   “无双,我是有别的事与你说。”龚拓有些无奈,偏又得跟上去。   无双仿若未闻, 目视前方。她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一句话,要说之前相遇, 她还希冀他能听进几句,昨日的喜堂便是明白的剖开, 与他决裂。   她不再管他的身份, 也不管现在选的路是苦是甜,但是确定, 她凌无双,要脱离龚拓。   龚拓自是不知道无双心中想什么, 只知道自己一松手,最后的一线联系也会断掉:“十年前的水灾案子, 有些地方存在疑点。”   水灾?无双心中叹息, 龚拓还是如此的善谋人心, 知道她的身份, 便挑着那件旧事来说,因为关乎着她父亲的清名。   她攥紧篮子,迈步踩上平安桥。   桥面上敷了一层薄雪,脚底踩着十分滑,她伸手抚上冰冷的桥栏。   “扶着我。”龚拓曲折手臂抬起,往无双身侧一送。   无双垂首,男人手臂离着她大概两个拳头远,意思是让她手抚上他。心中微诧,这倒不想是龚拓的作风。   他对她向来直接,他会拉她的手,揽她的腰,甚至直接打横抱起,唯独不会这样守礼的送上半截手臂。   然而她不需要,自己抓着桥栏仔细走一样过去。   龚拓苦笑一声,雪中的小身影柔弱又倔强,却好似更让人心疼。   这边,无双过了桥,走去鱼市。   下雪天人本来就少,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大鱼,仅剩两个鱼档,不是鱼太小,便是昨日剩下的,已经不新鲜。   鱼是买不到了,无双想着赶紧去酒肆打酒,然后回去和大哥,云娘说话。   龚拓猜到无双出来打酒买鱼,是想回去招待那个良言。看她在鱼档前和人打听,仔细看鱼的新鲜与否,他收紧了手。   昨夜,她未回槐花巷,他原想她是去了陆兴贤那边,却不想竟是学堂。   眼看无双转身往远处的酒肆走去,龚拓只能去跟上。这次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等在外面。   酒肆里不忙,老板和无双随便聊着,不时传出几声笑来。   无双提着一个酒坛出来,瞧也没瞧墙边等候的人。   “良言此人底细不明,你莫要和他走太近。”龚拓跟上无双身侧,眼睛往酒坛上一扫,终归将想问的那句夜不归家,给咽了回去。   底细不明?无双脚步一顿。   龚拓察觉,以为是无双想知道,便又道:“他不是好人,你别被他的外表迷惑,我的人正在查……”   “不是好人?”无双软唇送出四个字,天冷带着哈气,“世子是好人,却搅了人家的婚礼,还去敲了陆兴贤的腿?”   眼眸微抬,只瞧见男人瘦削的下颌,已经冒出青色胡茬,往下,他的右肩似乎有些僵硬和臃肿。   龚拓微怔,从他的方向看不到无双的脸,斗篷的兜帽将她遮的严严实实:“什么?”   无双并没有再理会,提着酒坛回了槐花巷,身影逐渐被落雪模糊。   “好人?”龚拓笑了声。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敢作敢当,她如今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所有的恶事都认为出自他手。   太冷了,他站了良久,才动身往回走。手里扯下那个旧斗笠,想随手扔掉,可最后还是捏在了手里。   。   无双回到家,一踏进院门就听见正间的说话声。   东墙的那一片蔷薇,如今蔫蔫儿的趴在那儿,被风霜给折服,暂时娇弱屈忍着,等待明年的蓬勃。   无双把酒坛送去厨房,而后扫掉身上的雪,这才进到正间。   屋里,凌子良坐与正中,手里一盏清茶,面色和润,而站在他旁边的云娘,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无双认得,这人曾经来过家里,是陆家的管事。再看一眼,陆兴贤并没有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人过来定然是为了昨日的事。   无双静静走进去,虽说只一夜之隔,却好像经历了很多。   “曹姑娘回来了?”管事讨好的笑笑,“少主腿不方便,让我过来看看。”   无双对人淡淡一笑,随后走到凌子良身后。凌子良看着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看看是应该的,”凌子良放下茶盏,手往旁边桌上一搭,“对于陆先生的遭遇,良某也是深感遗憾。”   “可不嘛,世事难料。”管事赶紧应着,对面的年轻人面色儒和,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便也就放松了些。   云娘却是气不过,觉得这种大事,即便陆兴贤来不了,家里长辈也该过来。这是起码是一个态度。但念着今日凌子良过来,她也不好发怒,便想着事后再去要说法儿。   凌子良倒是不急,看了眼墙边陆家带来的礼品,眼帘微垂:“东西捎回去吧。”   “啊?”管事忙摆手,“不成,是少主给姑娘的。”   “既然是他给的,”凌子良话语一顿,“就让他亲自过来,什么事明明白白摊开来。你在中间传话儿,错了一个字,算谁的?”   管事一噎,明明眼前的男子温雅和煦,可偏偏就让他生出一种压迫感。反过来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两个人的婚事,自该两个当事人商议。   “对,”云娘跟着站出来,“大不了,我跟着过去陆家,这事儿到底你们不对。”   “陆娘子,你看这……”管事打着哈哈。   凌子良手臂一伸,挡住云娘:“嫂子不必去,就该是他家过来。本就是他家求娶,缘何咱们寻过去?”   云娘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她急火火的跑过去,人家还以为家里姑娘死扒着陆家呢!   无双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静静站在凌子良身后,莫名的心中安定。因为,前面有大哥为她撑着。   陆家管事应下,说回去告知陆兴贤,便转身离开。云娘见了,赶紧提着人带过来的东西,追上去塞了回去。   屋里只剩兄妹俩。   凌子良转着轮椅过来,与无双对视:“莫要担忧,大哥为你做主。”   “知道。”无双柔柔点头,封闭的心扉中流淌着暖意。   “我家无双这么好,自该有个好郎君,”凌子良笑,笑意蔓延至眼底,“他若在意,必会冲破重重阻隔,有时候,你认为的这些不顺,其实是对他的考验。”   无双笑,嘴角翘得老高:“大哥,你真像街上糊弄人的算命先生。”   “小鬼头,你也就敢跟大哥顶嘴。”凌子良无奈,却也算是纵容,“大概,无然也该嫁人了罢?也不知她夫君对她好不好?”   屋中气氛稍凝,两人想起不知下落的凌无然。   “会找到她的,”凌子良安慰了一句,随后摇着轮椅往前,“我去检查曹泾课业。”   无双嗯了声,想去厨房,刚走到院中,就看见云娘回来,手里提着一条大鲢鱼,鱼身子又粗又胖,鱼尾拖着地带了回来。   “嫂子哪里买的鱼?”无双问,方才她去鱼市,根本没有鱼。   云娘疑惑抬头,又看看手里的鱼:“不是你让鱼档送来的?我在门口,他塞给我的。”   说着,人也没在意,直接拖着鱼到井边打水,准备处理。边摆盆便说,这条鱼真不错。   无双走到院门处,探头出去看了眼,长长的巷子,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雪天虽冷,但也有另一种安逸。   正间摆了桌子,盘碗满满当当。云娘之前为婚礼准备了不少东西,如今全部拿出做成好菜,也不算浪费。   无双是真的高兴,跟着喝了两杯酒,脸颊绯红,辛辣的酒液呛得她直咳嗽,可她还是开心的笑。最后,是凌子良从她手里夺走酒盏,送了热茶过来。   “女儿家的,喝点热的。”凌子良劝了声。   。   万盛客栈。   龚拓站在窗边看雪,远处的学堂大门紧闭,说是先生家有事,停了两天课业。   哒哒,两声敲门后,店里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客官,您要的红烧鲢鱼头。”   说完,利索的把盘碗摆了桌,而后退出房去。   龚拓走到桌边,看着菜盘,拾起筷子加了一块送进嘴里。不难吃,也不说好吃,就是菜品罢了。   房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郁清。待看见桌上的鱼头时,浓眉一皱。   “大人,鱼头是发物,你身上有伤。”他提醒了一句。   他本也是个粗汉子,不太在意些太细的东西。可是最起码的东西他知道啊,昨日才让郎中剔除腐肉,今日就吃鱼头,这不是想伤口恶化。   龚拓好像没听见,又夹了一筷子。   “大人,查到了。”郁清干脆直接说正事,不去看那碍眼的鱼头。   果然,龚拓停了筷子,抬头看去:“拿过来。”   郁清双手将几张纸递过去,龚拓两指一夹接过。   “凌昊苍,四年任观州知州,水灾那年,正逢他官职提升,准备调去京城。”郁清简单说着,面无表情,“其妻宋氏,出身士族。大人的外祖宋家,两家虽同姓,但不是同族。”   龚拓薄唇抿直,垂眸看着纸上信息,清楚明白的罗列:“一子两女?”   “对,”郁清点头,“事情出了后,凌家家产罚没,他的妻子儿女由贵籍发入良籍。”   “这样啊。”龚拓捏着纸张,指肚摁在一个人名上,凌无双。   她没说谎。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哥不是好人。   无双:你全家都不是好人。   明早八点见,么~ 第40章   这场雪下的委实不小, 就连常年在观州的春嫂也是十分惊奇,说难得一见。   茶肆里没什么人,偶尔邻里的婶娘经过, 站下聊两句,人心里都有分寸, 避开了前日前那场婚礼。   凌子良在学堂教书, 无双不好过去打搅,就在茶肆帮忙。年底了,也对对账。才发现平日忙碌不觉得,其实进项相当不错,这样下去,明年就能换一间大铺面,剩下的给曹泾准备, 读书总是最花钱的地方。   近晌午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女人, 高昂着头进来,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 难掩脸上的嫌弃。   她甫一进门, 无双和春嫂就看了过去,无怪乎那身打扮实在打眼。身上披着件大红色斗篷, 那领边镶的可是软和的狐狸毛,一看便是大贵人家出来的。   春嫂想上去招呼, 被无双一把拉住,示意人去忙, 她来接待。   春嫂也没在意, 正好水房里的水该开了, 便掀了帘子进去。   这厢, 无双绕过桌椅,缓步过去,身姿如莲:“余娘子。”   余冬菱脸上微诧,随后立即遮掩下,拿着眼角打量着过来的素衣女子,口气难掩的倨傲:“你认识我?”   “认得。”无双颔首,嘴角柔柔带着浅笑。   当初在茶园,她并未看清余冬菱的模样,但是人身上的骄横气,这整个观州,她还没记得有第二个人。   “余娘子来这里,想喝茶?”无双不卑不亢,与人抬眼平视。   她见过的贵人何其多,各个端着傲气,余冬菱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果然,余冬菱在无双身上没看到害怕和退缩,还敢如此直视她。当即,心里火气更大,但是碍着和一个茶娘子争执,有失身份,便咽了回去。   “叫无双是吧?”余冬菱拂拂发鬓,口气淡淡,“五丈街口的茶楼,我在那边等你,有好事与你说。”   说完,对着无双笑了笑,鲜红的嘴唇勾着,随即转身,两步迈出了茶肆。   无双眼看人走出去,回身来继续做自己的事。约去五丈街口茶楼,不过就是在说看不上她的茶肆。   无所谓的事,她的茶是卖给想买的人,不是指着余冬菱来喜欢的。   做完事情,无双也就去赴约,算着时辰,正好可以过去学堂那边找凌子良。   还不到腊月就来了一场雪,观州比不得京城寒冷,却也冻手冻脚的。   也不知怎么,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雪。   五丈街口的茶楼,如今更显冷清,一张绣着“茶”字的半旧幡旗垂在檐下,偶尔随着寒风晃动几下。   无双坐在茶肆二层临窗位置,开着半扇窗,能看见冷清的街道。伙计说余冬菱一会儿就到。   没一会儿,楼梯传来几声沉闷脚步,大红色的身影随即出现,在楼梯口站了一瞬,待看见窗边的女子,脸上遂起了笑,几步走过来。   “雪大就是不好走,亏得有马车代步才行。”余冬菱说着,兀自在无双坐下。   无双不说话,取了一只瓷盏,倒满水,一阵水汽袅袅飘起。   无意听余冬菱虚伪的絮叨,无双往外面一瞥,不知何时,街上停了一辆马车。   那赶车的车夫实在熟悉,一位妇人从对面明月楼出来,披了件茶色斗篷,面无表情。旁上的男子将伞面遮到妇人头顶,两人并行走到车前,面对面说着什么,而后,男子托着妇人手臂,将人送上车去。   随之男子收伞,露出一张清隽的脸……   几片雪絮被风卷着从窗外带进来,窗扇禁不住晃了下。   无双盯着雪中站立的男子,有一瞬的愣怔,随后视线下移,看向他的腿。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对方往窗口看过来,瘦削的下颌微抬,脸上难掩憔悴。不期然的,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哟,雪天都挡不住陆少主做买卖的脚步。”余冬菱笑了声,顺便在无双脸上刮了眼,“那位是陆家老太太罢?”   是陆兴贤没错,无双自然认得出。她看见他皱了眉,嘴角动了两下似是要说什么,下一瞬车里传出妇人的声音,陆兴贤转过身,进了马车。   无双身子一转,亦是收回了视线,再没往外看一眼,面上丝毫没有波动。   对面余冬菱笑容一淡,她本以为无双会生气哭泣,跑去街上拉着陆兴贤要说法,可唯独没想到人还是安静的坐着,连手中的那盏茶都稳稳当当。   “看来,你也不怎么在意他。”余冬菱内里咬着银牙,到底心有不甘,“他还没找过你吧?”   无双抿了口茶,脸色恬淡:“在不在意的,也不该余娘子来管。”   余冬菱一噎,没想到看着软弱可欺的无双,竟然敢如此顶撞?就连陆家都不敢对她说重话,好生陪着脸。   “怎么,你觉得我抢了他,坏他名誉?”余冬菱嘴角一翘,送出一声冷哼,“不想知道,我和他到底怎样?可是他把我堵在榻上的,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反抗的了?”   无双皱眉,手里的清茶也没了味道。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但是余冬菱这话说的实在露骨,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余冬菱见无双不说话,身子往前一探,颇有挑衅的意思:“男人呐,有几个好东西?”   “哒”,无双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手指擦着桌沿收回:“既如此,余娘子找我作甚?让我来评断你,还是评断他?他若心悦你,自然欢喜,无双这边也会说一声恭贺。”   话声轻柔,听不出一点生气,余冬菱心中生出挫败。   无双也看得出,若是余冬菱真的能拿住陆兴贤,也不会跑来自己这边说尖酸话。至于自己和陆兴贤,若无缘,何去强求?   “呵,不过一介商贾,我余家可是贵籍。”余冬菱重新拾起自己的骄傲,扫着无双的脸蛋儿,“曹姑娘整日卖茶营生,我家那堂弟可还惦记着你,不若给他做个姨娘……”   “余娘子,”无双不欲再听下去,从座上起身,“知道陆兴贤为何不搭理你?”   不止陆兴贤,包括余冬菱的两个和离夫君,没有一个是能和她相处下去的。也就是外面那些不着调儿的,会哄着她玩儿罢了。   无双的这句话,成功堵住了余冬菱的嘴,完全拿不出话来回击。事实就是陆兴贤不搭理她,她不舍弃的往上靠,现在全观州都知道了她,全都对她指指点点,她才跑过来想拿无双撒气。   因为知道,和陆兴贤全是彻底撕破脸。   后面干脆拿给堂弟做妾开羞辱,可对方总是清清淡淡,连点火气都不见。相比,她倒像个骂街市井妇,气急败坏,没有一点贵家女的风度。   “你……”   见余冬菱脸色发沉,无双脸上仍是淡淡,声音清浅:“人心换人心,余娘子太过想掌控了。”   和龚拓一样,余冬菱同样喜欢那种掌控别人的感觉,不容许旁人忤逆反抗。   说完,无双再不停留,丢下一脸不可置信的余冬菱,径直下了楼梯。后者好一会儿才反应上来,这是被人给教训了,起身就想去追。   余冬菱一股怒气冲到头顶,想着把人抓住好好教训。刚冲下楼梯,面前一条手臂将她去路拦住。   “你不长……”她张口就想骂,在对上一双冷眸的时候,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掐着手心弯下腰,声音恭敬,“大人,您也在?”   龚拓扫了余冬菱一眼,上一瞬还张扬跋扈,这下倒是变得安静乖巧,连声音都换了软调儿。   “离她远点儿。”他收回视线,看去空荡的门,空气中还余有一丝百馥香的痕迹。   生冷的语调让余冬菱打了个寒颤,后颈发凉。小心拿眼去瞅龚拓,发现人并没看她,索性大着胆子瞧他那张俊脸,心中啧啧的可惜两声,怪眼前人权势太大,要换成别的美男子,她早就想法儿靠上去了。   “我知道了,”余冬菱应下,笑着问,“大人想喝什么茶,我来安排。”   心中想着,龚拓刚才的话是指无双?他警告她?心中这么一想,顿然明了,人也瞧上那茶肆小娘子了。   蓦地就记起再陆家编排的那些话,后背生出一层虚汗。   龚拓眯了瞎眼,回过头来,就见余冬菱吓得赶紧垂首:“你与她说什么?”   “呃,”余冬菱转了转眼珠,闻声回道,“曹姑娘开解了我一句话,人心换人心。”   人心换人心?   龚拓琢磨着这几个字的意思。他博览群书,通晓天下之事,更自诩谋算人心。是,人心是用来谋算的,如何换?   他没再管余冬菱,自己出了茶楼。   这厢。雪下不停,无双懒得走路,几枚铜板雇了一顶小轿子。   临上轿前,她回头看了眼茶楼,余冬菱居然没有追出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本也不必非走这一趟,可有些事情躲着没用。人家找上门来,拿鼻孔看人,自己这边也要回敬过去一个态度。   她是性子柔和,可也不会任人欺负,尤其现在,她已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奴婢。   轿子抬起,轿夫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声,轿身随着前行而摇晃,她拢好耳边的碎发。   走出一段距离,轿子突然停下,听轿夫的吆喝声,好似是被什么人拦住。   无双拉开轿帘,想看看何事,就见着轿子前方,陆兴贤站在那儿,一身青色棉袍,腿好生生的呢。   见到她露面,他赶紧过来,伸手挡着帘子,生怕无双坐回轿中。   “霜娘,”陆兴贤开口,脸上挂着歉意的笑,“知道我这般不合礼数,但可否借步说两句?”   作者有话说:   狗子日常苦恼:我该怎么接近媳妇儿,嗷呜……   八点二更。   感谢名单晚上发哦,么~ 第41章   无双觉得自己和陆兴贤单独谈并不合适, 两人的亲事牵扯着两家人,怎么也该正式一些。   最起码,云娘和大哥要在。   “街上不方便, 去学堂罢。”无双对人道了声,随后松了轿帘。   帘布一落, 两个人一里一外的隔开来。   陆兴贤站在雪里, 肩上落了一层白,眼见着轿子抬远,不明白为何要去学堂,随后抬步跟了去。   过来学堂的时候,正是学生下学的时候,一个个孩子看见雪高兴地不得了,仔细把书本装好, 才跑去雪地里攥雪球。   无双进了院门,云娘过来领曹泾。   “无双, 今晚也让良先生去家里用膳,我先回去准备。”云娘说完, 就想领着曹泾离开。   无双将人拉住, 指了指院门外:“嫂子,有件事要说。”   “何事?”云娘往院门外一看, 脸上的笑瞬间凝住,“他, 他怎么来了?”   到底无双和陆兴贤的亲事,当初是云娘提及的, 如今这种局面,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当然, 对陆家也是有气的。   “成, ”云娘点了下头,颇有些气,“是咱们的地方没什么好怕,你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无双脸上没什么情绪,与往常无异:“嗯。”   既然告知云娘,人心中也有数,不至于将事情再弄大弄乱。   陆兴贤进来,对云娘唤了声“阿姐”,后者脸一沉别去一旁,权当没听见。   此时,书童也推着轮椅过来,凌子良身上披了厚实的斗篷,双手拢在里面,于白雪相映,脸色越发苍白。   他看看陆兴贤,又往无双脸上看了看,笑着点了下头,示意她自己去做。   无双会意,便带着陆兴贤往游廊西的书房走去。   云娘总觉得不放心,又不好跟上去,只能走到凌子良这边,弯下腰:“良先生,你不怕无双吃亏?她一个小娘子,我担心。”   “无碍,”凌子良笑笑,拢了拢斗篷,“姑娘大了就该放手,让她有自己的主意。人生,总有很多东西要学。”   “说得倒也是,”云娘点头,搓搓双手,“我就是见她以前太苦。”   凌子良看着西面的回廊,眸中温和:“以后不会了。”   这边,无双推开书房的门,请了陆兴贤进去。   书房不大,凌子良平时看书写字的地方。这是杜夫子专门留出的一间,用于每回凌子良回观州。   无双敞着门,任凭外面大雪纷飞,有种无愧于人的意思。   陆兴贤大概猜到她的用意,心中有些无奈。可是细说下来,他这边的确是理亏,尽管一些事情他也无法控制。   “霜娘,别忙了。”他唤了声,视线落在女子美好的脸庞上,那样细嫩,曾经暗中肖想过摸上的滑嫩。   无双只拿铁钩拨弄了下炭盆,眼睫半垂:“陆先生请坐罢。”   一声陆先生,让陆兴贤心里叹息,如果没发生余冬菱拦亲的那档子事儿,她已经唤他做陆郎了罢?   “前日,”事情总要开口,伴着心中的遗憾,“事情你大概知道了,余家的人将大门堵住,我出不来。一直闹到天黑,后面误了时辰,让霜娘你受委屈了。”   无双盯着炭盆,脸上被映得红润:“我知道。”   这些她知道,于是就静静等着,想听接下来的话。   “那,”陆兴贤有些局促,从小跟家里行商,行事说话都很顺溜,很少会如此嘴拙,“余冬菱可有对你怎样?她的话你别信。”   无双攥紧铁钩,这边她还什么都没说,陆兴贤就已经心乱了?   陆兴贤走到无双对面蹲下,想要看她如何想的:“我没有动过她,是她自己跑来我房里……”   火盆里的火苗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要说这样,倒也不算是余冬菱胡说八道,看来两人是曾同一间房。要说余冬菱用手段想缠上陆兴贤,可陆兴贤到底是给人留了空子。   “陆先生,”无双看着陆兴贤曲蹲着的双腿,柔声问,“腿没事了吗?”   陆兴贤眉间皱起,眼中越发黯淡下来,无奈一声苦笑:“没事,没有人打伤我的腿,我甚至连后门都没出,就被人拉了回去。”   被人拉回去,那就是陆家的长辈咯。   “霜娘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家里头正好也有点事,”陆兴贤赶紧道,想了想,“不用多久,你等等我,这场亲事只不过是拖几天。”   亲事拖几天?还有这种事情吗?   无双站起来,离开炭盆,回到书桌旁,收拾着桌上的书:“陆先生不用顾忌,有什么事说就好了。没走到拜堂的那一步,其实都能挽回。”   “挽回?”陆兴贤脸色不太还看,神情也带上了沮丧,“霜娘,你能看出我的心意,我是真想娶你,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余冬菱如此胡搅蛮缠,毁我名声也就罢了,还说你……”   外面风雪不停,开着门,孩子们的笑声那么明显。   如此,无双心里大概有了数,余冬菱是不知道自己过往的,但是自己顶着曹霜的名字,人家身上是有一段亲事的。是因为这个?应该不止罢。   陆兴贤见无双不说话,走上前来,记得想抓起人的手。无双不着痕迹的抽走,他捞了个空。   “所以,陆先生信了吧?”无双声音很轻,眼睛盯着桌面。   她对他说自己以前跟过别人,但是没说是谁。所以余冬菱随便瞎扯个人,陆兴贤便会当真。说到底,其实人还是在意的。   有些事真的不能完全就说是传言人的不对,听者呢?他们信了,那就是真的。至于说了什么,不知道也罢。   无双并不觉得自己跟过龚拓,就低别的女子一头。她没偷没抢,只是情势逼迫,想活着而已,世人不都如此?   陆兴贤说不出话,底下头:“给我些时日,我会给你个交代。”   “不必了,”无双转身,嘴角温温的勾着,“退婚罢。”   还好,现在正来得及。真到了成亲后,才发现存在的芥蒂,晚了。   “退婚?”陆兴贤看着无双,心知她说的是真的。总见她温温柔柔,本以为她会等的,他自觉没有什么做的不好,只是这次有点难办。   可她,轻巧的就把退婚二字说出,眼中清澈无波。   无双看过去,点下头:“我会跟嫂子说,先前交换的定礼,还有旁的,我们这边都会还回去。”   陆兴贤平时能言善道的嘴,此时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霜娘,就等几日都不成?”   “天不早了,先生回罢。”无双浅浅弯腰,而后出了书房。   有些事情拖是没有用的,有时候从人的态度上也能多少看出什么。比如,陆兴贤的拖延。   无双离开,陆兴贤垂头丧气出来。要说这场亲事他是在乎的,只是家里头现在并不认可,认定曹霜娘人品不对。   廊下,凌子良看着先后出来的二人,心中猜出个大概。作为兄长,他当然是站在无双这边。   “你是?”陆兴贤停下,打量着坐着轮椅的凌子良,“霜娘她去了哪儿?”   凌子良脸别去一旁,微微一笑:“陆少主慢走。”   他的妹妹该嫁一个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儿,而不是一个家里事都处理不好的人。   。   眼看着日子就进了腊月,观州这边本就富庶,一年即将过去,家家户户也开始忙年。   无双从学堂抱着卷红色对联纸出来,沿着大街往槐花巷回去。纸是杜夫子给的,说是没用上,无双便要了来,带回家裁裁,给邻里们写对联福字。   一直受着邻里们照顾,就算前些日子成亲的事没成,大家也并没有暗中奚落,而是安慰,甚至有婶娘有提起亲戚家的优秀子侄,想无双考虑。   久了,住在一条巷子里,什么人品,大家都清楚。   走到长街的时候,前面路边围着一圈人,隐约还有女人的喊疼声。   无双经过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豆腐三,地上躺着他怀胎十月的妻子,疼得满头大汗。   “三哥?”无双钻进人圈,蹲在女人面前,“三嫂怎么了?”   三嫂捂着肚子,抓住无双的手:“孩子,好像要生了……”   无双回头看豆腐三,对方也没了主意,本来带着媳妇儿想回老丈人家看看,才走出一段滑了一下,媳妇儿就不敢动弹了。   “先给嫂子找间房。”无双一抬头,一旁正是观州最大的客栈。   豆腐三一脸沮丧,急得搓手:“刚才要过,人家死活不让进啊。”   可能是年底了,客栈怕万一不好出了事,惹来晦气。话说回来,也是冷血,就这样任由一个即将生产的女子疼得哭天喊地。   一个帮人接过生的婆子看了看,说现在三嫂不能动。豆腐三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冲进客栈。   客栈掌柜一声声的自己为难,说东家不允许,豆腐三就差给人跪下了。   这时,打二层的楼梯上下来一人,长身玉立。   “你有何事?”龚拓迈步下来,一眼认出豆腐三。   豆腐三急忙慌的也不记得这位郎君在哪儿见过,反正就是有点印象,赶紧开口相求:“求这位公子,救救我家女人。”   外面同样情况紧急,大冷的天这下靠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在大街上生产。   “把人送我房里罢。”清淡的声音一出,将这一圈的杂乱压下。   无双下意识抬头,见到了站立阶上的龚拓。他在看到她的时候,眼中也是闪过微诧,但是很快消失不见。   几人帮忙把三嫂抬进客栈,无双这才抱着纸站起。   龚拓走过来,在两步之外:“进去帮帮她罢,你是女子方便些。”   作者有话说:   你们想看二姐和姐夫啊,那就安排出个场。二姐夫人高马大,实打实的妻管严,唉!   明早八点一更,么~ 第42章   无双一想, 刚才在这儿的只有个婆子,旁的都是些男人,房里自然是用不上的。   这是大事儿, 容不得她多寻思,也不想理会与龚拓之前的纠葛, 便绕过他往客栈里进去。   “等等。”龚拓叫住她, 随后一眼看见她眉间皱了下,便道,“我帮你拿。”   他看着她抱在怀里的纸。   无双手一伸,让他接了过去。   龚拓鼻尖扫过一抹幽香,莫名心中舒了口气。虽然人还是不和他说话,最起码知道她是能听见他的话的。   身子挺直,他勾了勾手, 客栈掌柜赶紧跑过来:“你有何吩咐?”   “去把城里最好的稳婆和郎中请来。”龚拓道了声,目光不由往店内看了眼, 女子正提着裙子往二楼上。   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瞥了一眼过来。   “需要什么, 你就问他们要。”龚拓对着无双补充了句, 语气前后相较,软和太多。   无双不语, 直接上了楼。方才龚拓与掌柜的话,她听到了。   在她记忆中, 这位世子生性淡漠薄情,虽然京中有着很高的声誉, 但是他的眼中并不在意旁人生死。老虎山, 牛头岗, 今上交给他的差事办的妥妥帖帖, 是真的为了百姓吗?并不,那些在他眼中,都是功绩罢了。   龚拓,他是一个没有爱的人。跟他五年,她清楚。   走道尽头,那间最好的客房便是龚拓的,有两间,里间为卧房,外间为厅室。   无双顾不得别的,赶紧去帮着婆子照顾豆腐三的媳妇儿。人现在躺在床上,嘴里疼的嗷嗷叫唤,双脚踢着瞪着,床褥一片狼藉。   这是龚拓睡觉的床榻,若是在伯府,谁敢这么做?   “你出去罢,”婆子推着跟进来的豆腐三,“别在这儿添乱。”   豆腐三吓得脸都白了,哑着嗓子对他媳妇儿说:“你可好好地,我在外面等着。”   说着,抹了一把泪,这才转身出去。   无双劝了人一声,实没想到这个汉子能掉泪,为了他的媳妇儿。   豆腐三皱巴着个脸,眼泪汪汪:“曹娘子,好好帮着照看你三嫂啊。”   说完,垂着头出了客房。   龚拓站在房外,刚想往里看一眼,就被豆腐三给合上了房门。龚拓看着豆腐三一脸泪,不禁挑了下眉,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   “谢谢兄弟,”豆腐三揉揉鼻子,这时也记起眼前这位郎君,是当日雪天,他送斗笠的人,“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龚拓道,大不了他再换一间房,小点罢了。   他能听见里面妇人的嘶声叫喊,偶尔混着那道柔柔的声音,心里瞬间多了份宁静。   “这间房多少钱?我给你。”豆腐三想到,不能白占人家房间,还亏着这位,才让自己女人进来。   “一日大概半贯钱?”龚拓开口。   豆腐三嘴巴张了半天,“明抢”这两个字到底没说出来。半贯,他这得做多少豆腐?   “不用你还。”龚拓很少帮别人,更不说还是一个平民,两人面对面的说话。   显然,豆腐三是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的真正身份,搓着手在门前走来走去,嘴里一遍遍的不知道嘟哝着什么。   龚拓被晃得心烦,咳了声:“紧张?”   “是,”豆腐三正好接下话茬,干脆拉着龚拓沿着墙角蹲下,“我跟你说,女人生产就是去鬼门关走一趟。”   被人拉着蹲下,龚拓十分别扭,忍住想将人踹到的冲动。有些后悔让出自己房间,他还是有公务要忙的。   豆腐三没看到龚拓的冷脸,一心想着在里面受苦的媳妇儿,不禁喉咙哽咽:“跟着我,尽让她受苦。”   龚拓闻言,觉得豆腐三有自知之明,一个买豆腐的,能给女人什么好生活?这人也不撒手,他只能跟着蹲在墙角,一向身子修拔的他,蹲着十分的怪异。   旁边豆腐三开始没完没了的讲他的媳妇儿。说人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最后选了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穷小子。   “为什么?”龚拓问,说实话,豆腐三相貌着实不行。   豆腐三憨厚的抓抓脑袋,黝黑脸上有了笑:“她说,我人实在,对她是真好。”   龚拓难得拿眼瞅了豆腐三:“什么是真好?你给她送了珍稀礼物?”   “一看你就没娶亲,”豆腐三脸上笃定,随后道,“是人心换人心,你真的打心里对她好,其实她有感知的。”   “人心换人心?”龚拓第二次听见这句话,无双对余冬菱也说过这句话。他也寻思过是何意,但听着是很简单,可要怎么做?   豆腐三往屋里听了听动静,女人已经不再狠命叫唤,稍稍松了口气:“大老爷们的跟你说句实话,我喜欢她,掏心掏肺的那种。当时有个白面小书生,也惦记她,可是人觉得自己读书人,端着那个架子哦。你说,跟了他,还不委屈死?”   这话龚拓觉得莫名刺耳,白面小书生能给女人更好的生活,不至于吃苦受累:“这样吗?”   “当然,”豆腐三一脸认真,“你愿意要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龚拓薄唇抿紧。真心,当然是要真心。他不是也妄想过吗?   稳婆和郎中这时走了上来,两人从地上站起,相对于面色不好的龚拓,豆腐三腿脚麻利的迎上去,拉着两人一顿嘱咐和拜托。   一同送进去的,还有烧好的大桶热水。   最后房门关上,走道上再次剩下两人。   豆腐三回头,看着静默站立的男子,叫了两声人都没有答应,也不知去想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龚拓这时回了神,盯着房间的门板。孩子,曾经他也想让她给自己生个孩子,他不曾问过她,更不提商议,理所当然的着手去做。   停了避子汤,宫里的求子药。到底是做错了吗?她其实是被迫接受着他的安排。   房门开了,稳婆笑嘻嘻走出来:“恭喜呀,是个小子。”   豆腐三根本听不见,赶紧冲进房去,喊着妻子的名字。后来觉得声音大了,又压低了嗓门。   无双在屋里,帮着做些端水之类的活儿,耳边到现在还能听见三嫂刚才的喊声。如今孩子顺利诞下,母子平安,她也好奇的凑过去看那小娃儿。   小小的一点点包在襁褓中,脸上红扑扑的,咧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还算是她给帮着接生下来的,心中十分高兴。   豆腐三蹲在窗边,一脸心疼看着精疲力尽的妻子。实诚男人不会表达,只能紧攥着人的手,一句句的没事就好:“我雇辆大马车,咱带孩子回家,这些日子你好好养着,什么都交给我。”   三嫂虚弱的躺着,披头散发得没了样子,张张嘴:“别花冤枉钱,回家牵那台骡车就行。”   “不成,”豆腐三摇头,“回回听你的,这回听我的。”   三嫂也就不再说话,苍白的嘴角勾了下。   两夫妻简单的两声对话,无双听进耳中,突然就明白了当日云娘所说的,在乎你。并不需要知道太多,但是看这俩夫妻就能感觉到,彼此的在乎。   事情算是落下,无双收拾好准备离去,豆腐三赶紧道谢,说是孩子的三朝酒一定得去,无双笑着应下,邻里的有喜事,自该去道贺。   出了房门,她一眼看见站在外面的龚拓,没想到他会等在这里,手里好抱着那卷对联纸。他一向很忙,无双紧要的事总是牵绊不住他,更何况只是一个平民妇人生子。   她也没想到,他会出手相帮。   “我让人找了马车,你同那产妇一道回去吧,”龚拓开口,并没有说别的,把纸送回无双手里,“既然你们相识,也照应下。”   无双抱着纸卷,想了想:“我去下面等。”   “好。”龚拓声音带着轻和,多久了,也算是等到人的一句话了罢。   无双走上楼梯,后面的人并未跟上来,她稍紧的心弦松了些,最怕的就是他追上来,被这么多人看到。   。   北越,宏义王府邸。   外头冰天雪地,尽管待在北越多年,然而凌无然还是不能适应北地的严寒。   冬日的大部分时间,她便留在寝室中,不得已出门总是披裹得严严实实。   她站在窗口,看着院中玩雪儿溥遂,嘴角挂着慈爱的笑。孩子就是知道玩儿,根本不知道怕冷。   没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院中,大跨步到了溥遂身后,一把捞起举高,孩子惊得叽哇乱叫,很快就咯咯的笑起来。   溥瀚漠放下儿子,瞅了眼窗前。雪光明亮,那抹细弱的身影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他让仆从带着溥遂出去院子,自己从雪里出来,推门走进屋里,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怕冷还开窗?”溥瀚漠走过去,手一伸将窗扇关上,低头瞧着凌无然的鼻尖挂着一抹红,不由想起了多年前初次见她。   也是这样的大雪天,瘦小的她用药麻翻了他……   凌无然莞尔一笑,身子往前一靠,脸贴在男人胸前:“才看了一会儿。”   溥瀚漠喉结滚动一下,手掌熟练地托上女子细腰:“我看遂儿自己挺孤单的,要不咱给他填个兄弟姐妹?”   “王爷?”凌无然仰脸,一双灵动的眼睛染着薄嗔。   每回这门一关,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儿,深藏之下的某处也开始蠢蠢欲动的准备。   “行,”溥瀚漠拖着长尾音,妥协一样只是搂着人,不再做别的,“阿然,观州有消息了。”   凌无然微怔,嘴角张合两下:“什么?”   作者有话说:   漠然夫妇,娇小玲珑二姐VS高大健壮有些糙的王爷。   晚上二更,感谢名单一起发,么~ 第43章   地龙烧得旺盛, 烘得整间寝殿暖意融融,盆架上娇贵的水仙盈盈绽放,散发着沁人的香气。   “有消息了, ”溥瀚漠垂首看着怀中女子,心软又心疼,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 “这次是真的。”   来的路上一直想,要怎么对她开口。她最近精神不很好,他怕说出来,影响她的情绪。可真面对了,还是最直接的说出。   溥瀚漠知道,这么多年来,凌无然一直生活在自责中。妹妹在她手里丢掉, 最后没入江水;大哥为救她,将山匪引开没了下落……   凌无然盯着溥瀚漠, 一瞬不瞬,嘴唇几番抖动, 最后带着小心翼翼:“真的?”   “寒衣节, 凌大人的坟前曾有两人去祭拜,一男一女。”溥瀚漠抱住娇妻, 脸颊贴着她的头顶,深深一叹, “阿然,你还有家人。”   凌无然被温暖的胸怀拥着, 潸然泪下:“是大哥和无双?”   多久了?每一次送回来的消息都是空的, 后来溥瀚漠干脆不让人来告知她, 怕扰她心绪。算算, 都半年多了,她有时也想自己是否太执着?可终究放不下。   她原本有个最美好的家,一夕巨变,家破人亡。   泪水浸湿衣襟,溥瀚漠不常见凌无然哭,她很坚强,当年就算她走投无路,都挺直着细细的脊梁,不肯求饶。   “回来的信儿,一个叫曹霜娘,自安西去的观州;一个叫良言,腿脚不良于行。”溥瀚漠一一告知,细声安抚,“很快还会有消息回来,你别急。”   凌无然仰脸,眼圈发红,细看的话,左侧的眉尾中藏着一颗红色点痣:“我想回去,去观州。”   知道了消息,她还怎么可能等下去?她要去找他们。   溥瀚漠一听,眼中起了为难:“阿然,你不能去。观州太远了,你信我,若真是大哥和小妹,我一定将他们好生接来。”   不管如何,他是不会同意让她南下观州。别的事他都会听她的,哪怕她让他挥兵南下,他也不介意做个昏王,可唯独这个,他不会同意。   凌无然大概猜到溥瀚漠心中所想,从他身上离开:“你知道我的,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溥瀚漠一看凌无然变脸,放软口气:“遂儿呢?他还不到五岁……”   “带上他。”凌无然直截了当,自己的孩子当然要见母家的舅父姨母。   “那,”溥瀚漠眼看人是打定主意,还带着他的儿子,浓眉一拧,“不成,不许去!”   他硬了口气,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凌无然看着男人,一句话不说,清灵的脸蛋儿绷着。   两人相视,溥瀚漠最终败下阵来:“这样吧,明年。天暖后,我上奏皇上出使南朝,届时你一起。”   凌无然依旧不语。   “行,”溥瀚漠咬咬牙,又让了一步,“去观州,我到时安排人送你去观州。”   “带着遂儿。”凌无然继续加码。   “当然,”溥瀚漠无可奈何,点头,“带着遂儿,也让他去祖父坟前祭拜一下。”   凌无然脸上有了丝笑,随后点头。   “能让你笑笑,可真不易。”溥瀚漠看似抱怨,随后终于能把人重新抱住,“这段日子,把身体好好养起来。”   “好。”凌无然环上男人的腰,阖上眼睛。   她的身体以前伤过,在寒冬里落下的病根,不注意就容易复发。这些年,溥瀚漠一直寻边天下奇药,为她调理,才渐渐好转。   要说起来,还是当年水神山之事,她以为大哥被官军带走,便一路追着往西陲。可她本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闺秀,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一直扮着假小子,没有吃的,晚上也睡不好。   那段日子像噩梦一样,所以她痛恨南渝,那些人给父亲扣上贪官的帽子,毁了她的家。哪怕是去年的南渝使团,她都带着深深的恨意。   还好,老天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男人,还有一个活泼的儿子。   “王爷莫要等明年了,今日便上书给皇上。”凌无然手指搭着男人臂弯,在他怀里仰头看他。   她本长得娇小,被这样抱着,几乎塞进男人身体中。   溥瀚漠刚享受到妻子的温柔,哪里舍得放手,手开始不规矩的爬上凌无然纤背,轻轻拿捏:“不急。”   “快去。”凌无然推了把。   “阿然,”溥瀚漠高大的身躯在凌无然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好容易把遂儿打发了,你又赶我走?”   凌无然不语,就盯着溥瀚漠的眼睛。   溥瀚漠皱眉,做出一副苦哈哈的模样:“书房很冷,我不想去。”   “成,我陪一起。”凌无然开了口,然后翘着脚双臂勾上男人脖颈,“可好?”   “不好。”溥瀚漠摇头,随后一个使力,手托着她得腰下,抱得高高,仰脸看她。   。   和陆兴贤的婚事,凌子良和云娘赞成无双的决定,想着退了便罢。   这件事对女子家的有些影响,以后议亲嫁人,人家对方一打听,就会知道有这么一出。但是要说真有影响的,还是陆兴贤,外面传的他和余冬菱如何如何的,加上先前死过妻子,白白得了个孤星的名号。   无双没做什么,不过是受害者,人们往往叹息的可怜一声。   外面传的这些,无双并没受影响,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眼看年节将至,她想为凌子良做一件新年衣裳。   她和凌子良的事,并不想让外面知道,便说是亲戚家哥哥,在观州偶然碰上。   到了学堂,凌子良正和杜夫子说话,得知无双来意,便让她去自己房中。   无双很快转过回廊,进到凌子良房中。   廊下,凌子良和杜夫子收回目光,继续看去院中。   “什么时候回去?”杜夫子问,他已经五十多岁,鬓间斑白,脸上有了岁月的沧桑。   凌子良手搭着轮椅扶手,眼中无波:“无双想在这边过年,而我正好借这段时日将事情办了。”   “子良,”杜夫子皱眉,压低声音,“你没跟她说?准备瞒到什么时候?要我说,现在就带着她离开,莫要再做多余的。”   “可,我凌家受了太多,”凌子良一向温润的脸沉下,手下发紧,“杜叔,还得谢谢您,才让我知道无双回了观州。”   杜夫子摇头:“你真要拿一个乌莲寨,对抗朝廷?”   凌子良眉眼一弯,看着女子从自己房里出来,手中抱着一件他的衣裳:“即便不对抗,我也要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世。”   “你呀,”杜夫子无奈,费尽口舌仍是劝不动,“明明知道今上派的人就在观州,你真敢动?”   “敢。”   无双只道凌子良和杜夫子在谈事情,自己出了学堂,往布庄走去。   转过街角就有一间不错的布庄,她进去说明来意,掌柜便摆出几样布料,说都是好的,让她来挑。   掌柜还要顾及别的客人,留着无双自己在这一处挑选。她来回翻看着布料,想到自己带着的凌子良衣裳,便拿了出来,想对比一下颜色纹路。   她把衣裳平展开,往一块料子上放。   “吧嗒”,一声闷响,一枚物什从袍衫中掉落,躺在地上发着冷光。   无双弯腰,将物什捡起,沉甸甸的。是由白银铸制的一块牌子,比手掌小一些,做成了狐狸的样子。   “白。”她翻过牌子,背面只有这么一个字。   狐狸,白,白狐狸!   无双手心攸地收紧,不怪她瞎寻思,只是看到这牌子的第一眼,就下意识联想到白狐狸三个字。   谁人会做这样一枚牌子带身上?她就记得龚拓身上有一枚兵符,有些将领并未见过他本人,是以会用此做身份证明。   刻着的“白”字上,分明还留有印泥的痕迹……   浑身一个激灵,无双无法把大哥和乌莲寨的那个二当家联系在一起。怎么可能呢?大哥的腿不方便,那些凶狠的贼匪怎能听命于他。   接连着,劫官银、绑官员……   她魂不守舍的站起,草草将那件衣衫卷起,转身跑出了布庄。   布庄掌柜吓了一跳,回头赶紧看看自己的货安好,才放下心。   无双折身往学堂回去,心中满满的疑问需要解答。   夕阳西下,整条石板路染成橘色。   “无双。”龚拓从客栈出来,就看见眼前人影一闪,下意识出声。   住在这间万盛客栈,有个最大的利处,就是能碰见她。不管她去找凌子良,还是接送曹泾,差不多的时辰总有碰上的时候。   无双心里正乱,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慢。后头的人趁着这个功夫,就走到她跟前。   “有件事想问问你,你知道小孩子的三朝酒,应该送……”龚拓站在两步外,看见无双苍白着脸,压下了原本要问的话,皱了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无双将银牌子紧紧攥着,生怕露出一点来,叫龚拓发现。   难怪,他曾跟她说过,小心大哥,说大哥底细不明。其实,龚拓也在怀疑大哥。   想到这一层,无双闭唇不语。官匪不两立,龚拓要是查到大哥是白狐狸,以他的作风,必然是将人抓起。   “是不是,”龚拓看进无双的眼中,在里面抓到些许惊慌,“余冬菱找你麻烦了?”   “没有。”无双否认,随后低下头,绕开他走了过去。   “无双。”   “无双。”   两道男子的声线,在同一时刻交汇在一起。   无双站住,看着找过来的凌子良。书童给他推着轮椅,他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脸上带笑。   “良,良先生。”她叫了声,知道身后龚拓正在看着她。   “这是傻了?”凌子良笑出声,视线落在无双手里的那件衣衫,面色不变,“管自家大哥叫良先生?”   无双惊讶的看着凌子良,他就当着龚拓的面承认了自己身份?而且,怎么看都有些挑衅的意思。   凌子良面色不变,摇着轮椅到了无双面前:“没有相中的料子?也罢,明日去别家看看。”   他拿回自己的衣衫,手指轻巧的从无双手里勾走了那枚银牌。   “嗯,”无双点头,嘴角缓缓一勾,“没有合适的。”   兄妹俩彼此相视,随后无双跟着一起往学堂的方向走。   “且慢。”身后一道声音。   很快,龚拓到了兄妹俩前面,唇角带出一个弧度,视线落在凌子良身上:“龚某得知良先生从江北而来,刚好我这边有件棘手的事,不知先生肯否赐教?”   凌子良微扬着脸,橘色霞光让他看上去少了苍白,但是仍旧清瘦,他客气回以一笑:“赐教不敢,请吧。”   作者有话说:   姐夫:阿然,她们想看咱俩羞羞。   无然:呸! 第44章   重新回到学堂, 无双跟在凌子良身侧,不时感受到龚拓的目光。   相对于她心中的忐忑,凌子良面色不变, 指著书房请龚拓进去,后者颔首应允。   两个男子进到书房, 分坐在桌子的两侧。   “无双, 泡些茶来。”凌子良对无双一笑,眼神中给她一个安定。   无双点头,随后走回廊下,将门关上。   房中有些暗,炭盆里的炭烧得差不多了。凌子良弯腰捞起两块炭,手一扬扔进炭盆中,火苗子重新燃起来。   龚拓不语, 眸中映着凌子良的一举一动,最后视线落在人的双腿上。   那的的确确是一双废腿, 他看得出。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人不在少数,后面养好了, 就在军营中做些杂物事儿, 装是装不出来的。   感受到他的视线,凌子良不介意的笑笑:“治不好了。”   “既然先生自称是无双大哥, ”龚拓语气一顿,唇勾着弧度, “那便是凌家的大公子,凌子良?”   “哦, ”凌子良将轮椅转回桌前, 拿了巾帕擦拭手上炭灰, “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他算是承认了。   龚拓环顾一下不大的书房, 简简单单:“你从江北来,可知那边的乌莲寨?”   “当然,”凌子良也不隐瞒,直视龚拓,“江北紧靠乌莲湖,乌莲寨就在湖中的某处。可惜我腿脚不便,出趟门都麻烦,没进过湖里。”   两人说话平缓,俱都是优雅做派。   门开了,无双端着托盘进来,抬眼打量着两个男人,完全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人根本就是敌对的,心中猜不透,这两人是否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份。总感觉这样安静坐着的两人,其实暗中已经有来有回的较量了一番。   她收敛心神,将两盏茶分别摆好。   “我自己来。”龚拓不待无双动手,自己先伸手,将托盘上的茶盏捏了过来。   他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随即很快收回。   无双没说话,收了托盘从书房离开。   两人方才的举动,凌子良看在眼里,放于桌下的手攥起,儒和的眸底浅浅布上阴霾:“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龚拓。”龚拓报出名字,也未隐瞒。   凌子良看他,随后一笑:“原来是都尉大人,失敬。”   失敬。龚拓可没在凌子良的身上看到丝毫敬意,甚至有着敌意,虽然掩藏的很好。   都亮明身份,有些事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龚拓握上茶盏,眼帘一垂,“为朝廷查一桩案子,牵扯了乌莲寨,所以才冒昧来请教良先生。”   “应该的,”凌子良颔首,“大人为民除害,鞠躬尽瘁,我若知道什么,必当一一告知。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龚拓摇头,本就是彼此试探罢了,能问出什么?   “没有?”凌子良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既如此,我便来说说我。”   龚拓看过去,静等着对方开口。   凌子良面色和润:“无双是我妹妹,她现在只想过自己的人生,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   “无双?”龚拓微不可觉得皱了下眉,看来凌子良早早之前已经知道他。   “是,”凌子良口气淡了下来,嘴角好歹还维持着一点笑,“她不再是伯府的奴婢,你无权干涉她。”   后面简单说了几句,龚拓起身告辞。   从学堂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下。   龚拓肯定凌子良有另一个身份,可他没有证据。   这厢,无双见龚拓离开,进到书房。   凌子良已经坐去书案后,握着一卷书看。   “大哥,”无双走过去,把烛台往人那边推进了些,“我们走罢,现在走,去你居住的江北。”   她有预感,继续留在这儿,凌子良和龚拓迟早会发生矛盾。   凌子良放下书,知道无双是发现了自己的令牌,追出去的时候到底晚了步:“好,年节后就走,和嫂子一起过完节。”   无双心里算了算,还有七八日,那边等等罢,左右突兀离去,云娘又得担忧。   “无双,”凌子良身子往前凑了凑,借着烛光看着妹妹的脸,“你长大了,有些话放在心里不说。大哥想问你……”   有心问她对龚拓什么态度,可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还有,她察觉到他是白狐狸了罢?   眼看无双在等着他的问题,他只能笑了笑找个借口:“改日,一起给父亲扫墓。”   无双应下,兄妹相逢,是该一起去父亲坟前说说。   。   腊月二十五,是豆腐三孩子三朝酒的日子,招呼了不少邻里,云娘和无双也在内。   先前就往家里送了喜鸡蛋和点心,说是当日亏着无双照顾。云娘有过孩子,知道这事儿怎么办,便也买了些回礼,准备过去吃酒的时候带上。   无双帮着小娃儿连夜做了件夹袄,姑嫂俩过去的时候,一起带上了。   豆腐三家不大,小小的院子里摆了一张大方桌,用来招待客人;女宾们的桌摆在西厢屋,可以挡些寒冷。   喜事嘛,怎么办怎么好,女人们帮着在伙房忙活,男人们在院子里说话、搬酒,讲着剩下几天做什么营生。   无双在屋里看小孩儿,比起刚出生是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小模样张开了些,软乎乎的,甭提多可爱,单单看着,就觉得一颗心要化了。   “我说真的,他今天也过来,你就看看,能少块肉?”三嫂在一旁劝着,还不忘拽拽无双袖子,“明年参加乡试,说不好就中了秀才。”   这又是给她说媒呢,无双无奈,街上这些婶娘嫂子忒是热心。听这意思,那人应该还见过她。   无双笑笑,指指瘪嘴的孩子:“三嫂,喂喂他罢。”   三嫂赶紧抱起孩子,还不忘叮嘱一声:“你可答应我了啊。”   无双无奈,随后出了屋来。   院里也是乱糟糟的,尤其男人们嗓门儿大,说起话来跟吵架似的。所以她一眼就瞧见坐在方桌前安静的男人,他脊背修挺,身上衣袍板正,与这里格格不入。   很快他的视线和她对上,看着嘴角好像翘了翘。   无双别开脸,去了西厢,和几个妇人围坐着说话。   她发现,这些妇人是真爱给人说媒。前脚三嫂给她说,这边又有人拉着云娘,说城南的木匠如何,云娘借口茶肆有事,落荒而逃。见云娘走了,几人又往无双身上看来,这次倒是不给她提,而是凌子良……   一顿三朝酒下来,无双耳边嗡嗡响。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院子,一抬头就是龚拓的脸。豆腐三是把龚拓当成大恩人,一杯杯的敬酒,说当日不是他,怕是会一尸两命。   龚拓接下酒喝掉,他不会客套话,顶多就是颔首。   堂堂一个世子,居然坐与平民家小院儿,喝着粗糙的酒,难得居然能坐住。   无双不喝酒,想提前离席,一位婶娘硬是让她喝了一盏才放行。   西厢的吵闹声,自然也会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一口一句这些婆娘真能吵吵,一边笑着喝酒,丝毫没有想要去约束她们言行的意思。   龚拓坐着并不舒服,旁边的人有时搭上他的肩膀,有时拿错他的酒盏……吵闹得不成规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过来?   “来来,让恩人看看。”豆腐三把抱得严实的孩子抱出来,专门到龚拓面前。   襁褓掀开一点,露着孩子恬静的睡颜,软软的小脸蛋儿,梦中吧嗒着小嘴儿。   龚拓看着,这就是自己那日随意的一句话,来到世上的小生命。   别的男人也凑过来看,嘻哈着说孩子幸亏不随豆腐三。豆腐三挺直腰板儿,说自己哪里不好?   龚拓看着西厢,无双正走出来,一个妇人拉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她脸颊一红,随后点下头。另一个妇人也追出来,手里比划着什么。   无双笑着,脸上浮出红润,眼中熠熠生光。   这样的无双,他在伯府时并没看见,所以理所当然认为她性子乖巧温顺,现在的她看起来很自由,肩上少了束缚,笑得好看。   和那些妇人一起,无双没有小心谨慎,说着想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那么多,好奇、羞赧、迟疑、犹豫、开心……   她不用对这些人行礼叩拜,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她开心的做着自己,和这些人平等相待。   一瞬间,龚拓似乎明白了,为何无双不愿意再跟他回去,因为曾经他自以为给她的好,其实是一座囚笼,困住了她。   他在想,若自己是她的话,住在四面墙内,活着别人喜欢的样子,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存在,会如何?   很快心里有了答案,他会直接把那人杀了,谁也别想困住他。   眼看无双从院门走出去,龚拓起身想去找她。刚站起,豆腐三一把将他拉住,说是一定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众人齐声说好,这边有学问的人不多,龚拓一看就是读过书的,纷纷围着桌子等。   豆腐三本姓张,家里排行第三,龚拓想了想:“效,卓有成效,男儿报效国家。”   “张效,好。”豆腐三咧着嘴,相当满意这个名字。他自己想了一宿,才想出一个张财旺。   一圈人起哄:“这个名字好,好!”   有人甚至拉住龚拓,说自己将来孩子生下来,也让他起名字。   龚拓不语,回以一笑。效,本来是他给自己和无双孩子准备的名字。   好容易从旧桌上走出来,他整了整衣裳,出了院门,快走几步就会将人追上。   刚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无双站在巷子中,背对着他。   她面前一个男子笑着说话,手里托着一个油纸包,正往无双手里塞。   作者有话说:   晚八点二更。 第45章   龚拓攥紧拳头, 骨节发出脆响。   从他这里正好能看清男子的整张脸,人笑得那叫一个碍眼。都是男人,最好猜心思了, 又是向无双讨好献殷勤的。   前面一个陆兴贤,好歹用余冬菱做枪处理掉, 这厢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他后牙一咬, 抬步就朝前去。那个男子身形瘦削,他的一脚踹下去就会断掉人几根骨头,还想好好过年?   可是才几步,他停了下来,耳中回响着一句话,是无双在喜堂上说过的。她说她已是自由身,他不能在干涉她。   当时, 龚拓并不在意这句话。是不是脱籍,还是他说的算, 她是拿走了卖身契,官府中也消了她的籍, 可她没有主家的放人书。   还有刚才在豆腐三家, 她发自内心的笑意,生机灵动, 那才是她想要的。   她要重新开始,自然有权利选择一个夫君。   她说得对, 他凭什么去干涉她?就凭囚住她的五年?   风吹过长巷,带着冬日的清寒。   无双脊背发紧, 她知道龚拓就在自己身后不远, 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面前的青年就是三嫂刚才说起的人, 才出院子就碰上, 她记起先前是和人见过两次,没说话罢了。   “不用送我,三哥他们应该在等你。”无双客气说着,手中一包热乎的栗子,正是对方给的。   青年笑着,嘴巴有点拙:“我本也不喝酒的,去了反而被他们灌。”   这倒是真的,无双知道那帮男人聚在一块喝酒,是来回的劝酒,盘里饭菜倒是吃得极少。没酒量的人,真能让他们灌死。   “那你去看看孩子罢。”她又道,想着赶紧把人支开,“栗子我拿着。”   谁知对方还是不走,一定送她回去。无双没办法,总在这巷子站着也不好,干脆说去茶肆帮忙,到时候让云娘来帮着招呼。   两人一起往外走,无双落后一点,听着后面动静。没有脚步声,龚拓没有追上来,是离开了?   走到拐角的时候,她余光看了眼。人没有走,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厢,阿庆跑到龚拓身后,正瞧着无双跟别的男子一起走掉。心道主子怕是心情又会不顺当,离着几步远不敢上前。   吃醋的男人,最可怕了。   他前日刚从清南过来,路上走了很久,又下雪的原因,还有就是碰到了贼匪,差点被掳走。   正想着,见到龚拓转身,阿庆赶紧笑眯眯迎上去:“世子,三朝酒很有趣吧?民间大都这样,有了孩子,选个单日……”   “你曾经和她走得近,”龚拓没什么兴趣了解三朝酒还是三招醋,迈步往前走着,“她想要什么?”   阿庆抓抓脑袋,不可思议的瞅了眼龚拓,这高傲的主子是在问询他?   “呃,”阿庆想了想,“双姑娘平时话少,倒没听说她想要什么?我听婵儿提过,双姑娘爱吃花生酥,是因为幼时,父亲经常给她买。”   原来是这样。并不是她爱吃花生酥,而是她在想凌昊苍。难怪,他送她金银珍奇时,她只是笑着道谢;带回一包花生酥,她的眼睛会有亮光。   龚拓看着前方,心里想着方才无双接了别人送的东西,有点五味杂陈。   “吃到喜欢的东西,当然会开心嘛。”阿庆边走边说,想着砸吧了下嘴。无双离开伯府后,再没哪个人专门给他点心吃。   “喜欢的给她,就会开心?”龚拓低声自语。   。   转眼就是年节,这是在观州过得第二个年。   和陆兴贤的婚事,在凌子良和云娘的做主下,退了个干净。陆兴贤来过两次,有要挽回的意思,云娘只把人挡在门外。   后来,云娘与陆兴贤的茶叶往来也断了。观州又不止一个茶商,茶肆买卖好,有的是人找上门来做生意。   无双提及要跟凌子良去江北,云娘很不舍,可是曹泾要读书,茶肆要打理,她只能留下来。   所幸,无双说会经常回来,云娘便说茶肆这边进项还是无双的,自己一定打理好。   要说过日子,真的是看孩子,眼见着曹泾又窜了个头。当初瘦小的萝卜头,如今变得壮实很多。   “三嫂说的那事儿,你不想想?”云娘站在灶台旁,倒了些大黄米粉进盆里,“那位郎君有出息,爹娘前年走了,没人给他张罗亲事,这才落下。我瞧着是不错,比陆家简单多了。”   无双往灶膛里添柴,抬头一笑:“嫂子忘了我家的事?走科举仕途,会查家里底细的,届时不好办的。”   云娘脸上失望:“却也是。嫂子是怕,你老惦记着龚世子。”   “他?”无双垂下脸,“是大哥让你问的罢?”   云娘惊觉自己说露嘴,讪讪一笑:“他也是担心你。”   “我知道。”   所以,她才会想着跟凌子良一起离开。不管大哥是不是白狐狸,她都不想他和龚拓对上。   两人在厨房蒸黄米糕,院中,凌子良将写好的对联交给曹泾,曹泾按照吩咐,贴到门板上去。   巷子里,孩子们开心的放着炮竹。   到了夜幕降临,有些人家开始放烟花,煞是好看。   相比去年的年节,今天家里多了凌子良,又热闹了不少。云娘是个爱热闹的,总把饭桌摆得满满当当,知道凌子良爱吃她做的鱼头,特意提前一天去鱼档定好。   女人忙活年夜饭,凌子良教着曹泾年节如何拜祭,上香、摆供、烧纸、奠酒,孩子学得很认真,眼中充满着尊敬。   四人围一桌,凌子良特意准备了压祟包,给了其余三人。   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已过了子夜,是新一年的初一了。   无双带着曹泾到院里放烟花,每人都换上新衣,祈求新一年好光景,顺遂安康。   院外,龚拓能听见里面的欢笑声,心中竟生出向往。他们龚家的年节,从来没什么意思,一群人规矩坐在前厅,也没有话说,外面烟花多热闹,他们厅中就有多冷清。   人都说团圆佳节,家人相聚。可如今他在离家千里外,却一点想家的念头都没有。   没一会儿,院门开了。   凌子良摇着轮椅出来,为了方便他进出,云娘特意找了木匠,给门槛内外垫上了木板。   龚拓两步到了门外,目光往院中看去,看见了身着红衣的无双,站在门檐下看烟火……   “龚大人。”凌子良回头关了院门,也就隔绝了龚拓的视线。回过来好像完全不在意,笑道,“年节都不歇,大渝有你这样的栋梁,实属欣慰。”   龚拓哪里听不出话中讥讽?这些天,他翻了不少十多年前水灾案子的卷宗,越看也觉得有些地方奇怪。   按理说,要定下一个官员的罪名,证据都得提供准备,卷宗上却很模糊,都是些人的证词,细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大渝栋梁?”他抬头,院墙内的散出的烟花,“二当家一身才华,真想埋没在乌莲寨?”   凌子良眸中一暗,手里整了下袖口褶皱,“大人向来讲究真凭实据,可不要随意污蔑,良某只是个教书先生。”   “你当我没有?”龚拓收回视线,看去轮椅上的人,“有个提议,二当家有没有兴趣?”   凌子良笑了声,清朗的声音自喉咙发出:“今上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龚大人不怕被人告上去?”   “我有自己的办法,”龚拓继续道,面色清淡,“我知道二当家一直在查当年的水灾案,想为凌家平白昭雪。”   凌子良笑容敛去,眸光蓦得变利。   见人这样,龚拓便知自己说对了:“二当家可愿联手?凌家若无过错,昭雪天下。”   “龚大人,”凌子良咬着牙根,一字一句,“良某实在抱歉,手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龚拓料到不会顺利,凌子良曾也是世家子弟,骨子里的傲气不愿对人折腰:“二当家想凭自己?会很难。”   “嗯,”凌子良坦然承认,转而一笑,语调略略苍凉,“凌家为朝廷鞠躬尽瘁,到头来换的什么?不就是怕真的捅出真相来,所以让我父亲背下一切。”   龚拓无言以对。   凌子良冷笑一声,面上冰凉:“龚大人说的联手,成事后呢?是不是下一步,就是我乌莲寨灭顶之时?”   那样大的一股势力,朝廷会轻易放过?他不信。大概在自己家倒下时,他对朝廷已经死心了。   该说的说完,凌子良回到院中,此时烟花已经放完,空气中飘来硫酸的问道,独留龚拓还站在巷中。   院中,无双从伙房出来,看见凌子良面对着东墙,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她后,凌子良一笑,随后进去正间。   无双看着院门,凌子良刚才出去了一趟。看人进了屋里,她想了想,走过去推开院门。   外面没有人,空荡着一条巷子。也是,现在人都在家里守岁。   刚想关门,却发现门阶上摆着一个小盒子。   无双弯腰捡起,刚好双手捧住,借着头顶的灯笼,看清这是一个红色的盒子。   心口一跳,初一,红色盒子里的年节礼。刚才那是龚拓来过,大哥见的是他?   她回到自己房中,想着如何把东西还回去,一个没稳住,盒子掉在床上,盖子就此打开。   里面的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是折叠着一张纸。   无双拿出纸来打开,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出自龚拓之手,短短两三行字。   “放书?”她念着打头的两个字,后面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看。   放书,他亲笔写下,证明她已经脱籍,与恩远伯府再无瓜葛。   这就是新一年的年节礼,他给她的。   作者有话说:   阿庆:主子去喝三招醋了。   明天老时间更新。 第46章   无双把放书叠起, 静静坐在床上。她的箱底还好好收着自己的卖身契,两张薄纸凑在一起,真正的脱离。   心里不愿去想龚拓, 可是又忍不住。这些日子,他虽然偶尔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再没有做之前那些过激的举动, 也再未提过让她回去。   她摇摇头,将盒子收好,放进墙角的木箱中。   刚放好,凌子良敲了下门。   外面的炮竹声不断,隔壁院子烟火直接放飞到天上,砰的一声炸开来。   凌子良笑着抬起袖子,眼中难掩赞赏:“我家小妹的针线真好, 做的衣裳正合适。”   无双笑:“在有大嫂之前,大哥的衣裳就交给无双罢。”   做衣裳对她来说不难, 以前在韩家针线活没少做,后来去了伯府, 龚拓的里衣她也做过。   “小鬼头, ”凌子良无奈,随后正经了脸色, “过几日离开观州,你准备好了?”   无双点头, 既然找到大哥,她肯定是要跟着他的。   凌子良手落在轮椅扶手, 看着无双:“既如此, 大哥若说带你去乌莲寨, 你也愿意?你那日见到的银牌子, 其实是……”   “愿意。”无双应着,知道凌子良下面会说什么,“大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凌子良一叹,心中生出犹豫:“你若跟我走,可能这里的一切都要搁下。”   他是朝廷通缉的匪首白狐狸,选择跟他走,无双便要与云娘母子断开,与这里的邻里,以及那个还惦记着她的伯府世子。对于乌莲寨这条路,提着脑袋过日子,他私心希望无双走正常人的路,这也就是当初他不打搅她和陆兴贤成亲的原因。   一定会不舍的,短短时日,他自己都对这里生出感情,更何况无双?   见凌子良不说话,无双蹲在人面前:“大哥,你不会想丢下我吧?”   “不会,”凌子良摇头,手拍拍无双的肩膀,“我们走。”   。   万盛客栈。   阿庆布置了一桌年夜饭,眼看都凉透,才见龚拓从外面回来。   看人一声不响的回到里间卧房,他心中唏嘘一声,人大过年跑出去,只会去一个地方,槐花巷。   “世子,吃点儿吧。”阿庆唤了声,独自跟着咕噜一声。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你吃罢。”   阿庆哪里敢?只能垂着头继续站在那儿。   过了会儿,郁清进到屋里,龚拓才能里面出来。   他看了眼饭桌,又看看阿庆:“把饭菜带去自己房间罢。”   阿庆先是诧异,之前的主子可不关心他吃没吃饭:“我不饿……”   “让你带就带。”龚拓道,虽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但是声音少了冷清。   阿庆走去桌边,低头收拾盘子,心中还在不解,嗒的一声响,手边落了个荷包,他抬头看过去。   龚拓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后另一个荷包朝郁清身上一扔,对方下意识就接住。   年节给荷包,那只能是一个意思,压祟包啊。   向来高傲的伯府世子,居然会给压祟包吗?   这下,不止阿庆吓得不轻,连木头脸的郁清也终于有了表情,一瞬间跟见了鬼似的。   还好,郁清见的场面多,很快将荷包往腰间一收,略别扭的道了声:“大人,年节安康。”   阿庆同样回过神来,感谢谢恩:“小的谢世子赏,恭祝世子新春吉祥,心想事成。”   嘴上说着,手里试了试荷包的分量,沉甸甸的。   “去吧。”龚拓这句话是对阿庆说的。   得了赏的阿庆,手脚那叫一个利索,赶紧将饭桌收拾了干净。   很快,房中就只剩下龚拓和郁清两人。   “说吧。”龚拓与桌前坐下,手一伸接过对方送上的信笺。   郁清身姿笔直,往后退开一步:“吴大人说,清南那边有异动,让大人你小心。属下得到消息,最近在观州,来了不少人。”   “嗯。”龚拓低头看着吴勤来信,开头一如既往地卖弄两句诗词,他直接略过,看下面正文。   来了不少人是恨奇怪,年节时候,很少人会出远门行动。这些人,从哪里来?来做什么?   “大人,京里来了口谕,问你乌莲寨的事。”郁清又道。   龚拓皱下眉,将信纸抬起放去烛火上:“乌莲寨?”   火光映着他的脸,信纸瞬间化为齑粉。既然来问,那是想对乌莲寨动手了?   郁清不知龚拓心里所想,接着道:“官银之事闹得太大,皇上意思是大人有没有把握铲除乌莲寨?”   龚拓不语。   这要是放在以前,他必不会犹豫,一座匪寨藏得再深,总有办法破掉。可现在是个很大的难题,凌子良若死在他手上……   “属下还探知,乌莲寨内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从主寨,听说不服白狐狸。”郁清说着,能得到的消息不多,知道的全都如实上告。   龚拓点头,郁清应该不知道凌子良就是白狐狸。寨内有人不服很正常,毕竟贼匪靠实力说话,性子凶狠,凌子良双腿尽废,任凭计谋过人,总有人会不服。   “注意那些人。”他不想回应乌莲寨的事。   “大人,咱们这边没几个人,”郁清人虽粗犷,但有时候心很细,“京城来的接应最快也得正月之后,期间,咱们是否按兵不动?”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案子查得越深,藏在后面的人就会越慌,难免不会暗中出手。   龚拓看着烛火,心中一遍遍的推算。千丝万缕的联系,少算一环就会出现挽不回的差错,归根结底还是十年前。搞不好,他这么多年的仕途耕耘,就会毁于一旦。   他能看得清,事情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不去碰什么事情也不会有。   “走一趟乌莲湖罢。”他看了眼郁清,“今晚不必出去了,阿庆那边应该缺个喝酒的,你去罢。”   郁清刚才还满脑子去街上跑,这厢一听,总觉得龚拓变了个人。好像,身上有了点人情味儿。   。   初五,天阴霾,云层厚厚压着。   年节的气氛在那儿,人们见了面总少不了祝福的问候。不少人提着礼品,走亲访友。   槐花巷前,一辆马车停着。   云娘拉着无双的手,十分不舍,眼泪不觉就从眼眶里掉出来,身旁跟着不说话的曹泾。   “就不能出了正月再走?”云娘搓了搓眼睛,鼻尖红透。   无双帮人擦着泪:“我还会回来的,嫂子别哭了。”   “那,”云娘喉咙一堵,吸了吸鼻子,“好好照顾自己,这边我还帮你打理着,你放心。”   “好,”无双点头,随后摸摸曹泾的发顶,“泾儿好好照顾你娘,读书不能松懈。咱们想出头,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读书了。”   曹泾很懂事,重重的点头应下。   车厢内,凌子良听着外面的说话声,温润脸上染了愁绪。如果有的选,谁不愿过平静日子呢?   可他不行,如今得来的二当家之位,他费尽了心力。他腿不行,比不得别人靠体力杀出一条路,他只能靠自己的谋算,让一群人听命于他这个瘫子,他就要做比别人多百倍。   门帘掀开,无双进了车厢来,凌子良的脸色亦恢复如初。   “好了,咱们走罢。”凌子良抬手敲了敲车壁。   车夫听到示意,吆喝一声,架马上路。   马车一路往观州北郊行驶,年节原因,路上没什么人,两旁的田地也甚是荒芜。   经过一处小树林时,马车停下,凌子良说自己还有件事要做,让无双先行,去江边渡头等他。   幸而,旁边村落里雇到一辆牛车,无双便乘牛车继续前行,而凌子良的马车走上了另一条路。   才走出一段,无双心里开始不安。凌子良有什么事她不知道,但是肯定和乌莲寨有关,她装作若无其事与他分开,不过是不想他担心自己。   左右就去江边等候,人办完事情就会和她汇合。   江边渡头,此时只有一艘船,便是凌子良提前安排的。   船上下来一个少年,正是一直跟着凌子良的书童,他跑到无双身边:“姑娘,上船罢,先生随后就到。”   无双回头看看来路,什么也没有,便跟著书童上了船。   才上船刚进船舱,无双试着船身晃了下,她跑出去,发现船已经离了岸。   “姑娘,”书童跟着跑出来,连忙道,“是先生吩咐,先让我们回乌莲湖,这里有他的亲笔信。”   无双一把拿过信来展开,的确是凌子良的笔迹。让她不用担心,他那边的事需要两三天,办完了便回去找她。   这时,无双才明白,凌子良定是要做什么大事,所以提前将她送出来。眼看已经快到江心,已经无法回头。   水路去乌莲湖,顺当的话天黑前就能到。   书童指着窗外,为无双介绍,过了前方的石山口就会进入乌莲湖,然而无双根本停不进去。   与此同时,石山口。   龚拓一身便衣,正站在江边,身旁是当地的带路村民,正为他指着每一条路。来了这边三日,每天都会过来走一趟。   “乌莲寨,”他看着宽阔的水面,习惯顿了下口气,“能进去吗?我家小弟从家里跑出来,进了那里。”   村民狐疑的瞅他一眼,摆摆手:“进不去。湖里面有暗流不说,碰上匪爷会丢命的。”   又往前翻过一个坡,便是乌莲湖。湖面上两艘船,一大一小,大船上的人甩了铁钩勾住小船,然后托着往大船靠。   “坏了,”村民叫声不好,下意识拉着龚拓想蹲下,“谁家倒霉的碰上水匪了,这小船没跑了。”   水匪劫船?   龚拓眯眼看过去,他的视力极好,一眼看见跑上甲板的女子,皱了眉:“无双?”   她怎么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狗子,机会可给你了。   评论都没有,这么难看吗?哭 第47章   船身剧烈摇晃, 无双扶住船栏,脚边正有一个巨大的铁钩,紧紧扣住船栏, 下一瞬船被拖动着。   一切只在转瞬间发生,她的船准备从江上往乌莲湖里拐, 后面跟上来一条大船。本以为只是过路的船只, 没有在意,谁知后者扬着鼓帆,很快就追了上来。   书童让船夫在船头挂起一条蓝色布,如果是乌莲寨的船,必然会让行。可是没有效果,那船反而靠的更近,眼见着船上的人也分分露了头。   “不对, ”书童开始发慌,双手摁着船栏, 看着靠近的大船,“怎么不是寨里的人?”   对面船上的人开始吆喝, 有那力气大的直接往这艘小船扔钩索。   无双倚着船栏坐下, 将自己藏住,耳边那些水匪的声音越来越大, 下一步肯定就是对他们下手。四下全是水,怎么办?   船身吱嘎响着, 倾斜着被拖着走,两名船夫顾不上别的, 直接跳进水里逃生。   书童如今吓呆住, 方寸大乱。被对方抓住肯定没有好下场, 可是姑娘出了事, 先生同样饶不了他。   “快跳下去!”无双抬脚蹬了书童的小腿儿,喊了声。   “姑娘,可先生……”书童看着无双,眼中全是惊慌,话已经说不利索。   嘎巴嘎巴,木船好像随时会崩碎掉。   无双拉住书童,用力晃着他:“不跳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凌子良的船,若真是乌莲寨的人,必然不会动手劫掠,所以对方很可能是来对付凌子良的,说不准一路上就跟着的,选了这处平缓地方动手。   顾不了太多,她往书童怀里塞了快木板,而后自己身子一起,在船栏上一滑,率先跳进水中。   正月的水彻骨冰凉,整个身子坠下的时候,几乎碎掉每一寸骨头。   无双现在管不了书童,就看人自己的造化了。   头顶是巨大的碰撞声,想来那群水匪已经上了她的船。就差这么一步,她就会落入他们手中。   无双不会浮水,极力让自己镇静,想要找一块浮木。她憋着气,好像回到了水神山那次,被人踢进江中,恐惧无助。   脑海中存着那时候的记忆,她试着像小孩子那样,放松自己的身体,手往前划着。要是碰到那两个船夫,说不定也会帮她一把的。   可是很快身体冻僵,她没了力气,只能随波逐流,手里抓着一截木头,像小时候那样被冲走。   天空暗了,她已经被冲出很远,那边江面上一团火光,是她的船被点了火,很快就会烧干净。   无双闭上眼睛,奇怪是她脚下能试到自己被卷着走,这是不是就是大哥所说的暗流?那么一会儿就会被卷进江底吗,像当年的父亲一样?   耳边模糊听见水花声,好像还有人喊她的名字,无双。   她手抓不住木头了,不再是小时候的体格,她不可能会浮在水面上。水里好像有一只手,攥着脚踝将她往下拽,水不停的往她嘴里灌。   “咳咳……”无双被水浪冲击着,身子越来越沉。   最终,那块木头被浪带走,而她没入水中。身子在水中飘飘悠悠的下坠,犹如一朵妖娆的花。   她口中最后一丝气息吐出,手脚仍然不舍弃的蹬了两下。   忽的,好像有什么缠上她的手腕,拽着她往上,随后是腰被缠住,嘴边好像碰上一抹温热,疼啊……   耳边是水浪拍打的声音,哗啦哗啦。   无双动了动眼皮,胸腔的难受让她咳了两声,嘴角一点水留下。   她睁开眼,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也就想起了之前江上的遇险。她跳进江里,后来支撑不住沉入水中……   活着,她没有死。   无双支撑着起身,身上酸疼得厉害,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团软草堆里。不远处生着一堆火,和草堆间隔了一道距离,应该是怕火烧过来。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只一件湿漉漉的中衣,外衫被木枝架在火边烤,水汽丝丝袅袅。   她发现这是一个山洞,水声清晰。是谁救了她?书童,还是船夫?   身上冷得厉害,无双缩着身子回草堆里。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脚步声。   她睁开眼,看着从洞口走进来的人,本来想感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眼看着人走到火堆边,她才回过神来。   龚拓放下处理好的兔子,随后在干草堆旁蹲下,手朝着无双伸过去。   “做什么?”无双下意识缩脖子,声音现在还发着抖。   “别动,”龚拓身子往前一探,单膝跪在草上,一只手扣上无双的后脑,“让我试试。”   无双瞪大眼睛,下一瞬一只手掌落在她的额头,停在那儿。突然明了,他是在试她有没有发热。   抬头时,正好与他的视线相对。眸光幽深,惯常的淡薄,头发湿着,贴在他的俊脸上。   “我,”无双收回视线,偏偏脑袋在人家手里动不了,“遇上水匪了。”   “看到了,”龚拓收回手,随后离开她一些,“还没发热,不过也没那么快,要有药才行。”   说着,他到了火堆边,将兔肉架在火上烤。   无双看去火堆旁,双手捏在一起:“世子救了我?”   这话问得有些尴尬,问的人是,听的人亦是。   “嗯。”龚拓看她,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往草堆了藏,头发潮湿,顺着脸颊垂下,白色中衣未干,贴着她的肩头,隐隐透出里头水红色兜衣。   喉咙一阵燥意,偏得百馥香的味道蔓延过来,他差点捏断手里枝条。   “谢世子。”无双道谢。   又是一阵沉默,他不问她为何出现在这儿,她亦不问他来此作甚。   “我看过了,这里应该是一处岛子,四面全是水。”龚拓把树枝插在地上,伸手解开自己的湿衣,两三下脱掉。   无双本来在听,下一瞬就看见人的胸膛,赶紧收回视线,小声道:“要想办法回去。”   龚拓好笑,她以前可亲自帮自己脱下过最后一件衣衫,如今看自己一眼,却好像能把她眼睛烫到一样:“明日吧。”   想了想,他捞起半干得外衫披在肩上。   “还有,”无双抿抿唇,眼睛些许泛红,“放书……”   “那个啊,”龚拓扬起脸,火光映着完美的一张脸,“年节礼,一定要收的。”   无双脸颊微垂:“谢谢你。”   不是她的错觉,龚拓好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强硬的接近、控制她,反而会安静的说话。   “无双,”龚拓想叫这个名字,但是面上没有情绪,“万一是荒岛,你我出不去怎么办?”   无双不知道,她对乌莲湖一无所知:“会出去的……阿嚏!”   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龚拓两步过去,双手抓上无双肩头:“还冷?”   无双摸着鼻子,肩上一疼:“缓一缓就好了。”   “要不,你坐到火堆边,这样会暖和些。”龚拓说着,看着一堆草,其实没什么大用。   无双摇头,身子动了下,左侧锁骨露出一些,那枚嫣红的花瓣痣也现出一半。随着她的呼吸,时起时伏。   龚拓赶紧将人松开,快速走回火堆旁,平稳着呼吸。   “呀!”无双喊了声。   “怎么了?”龚拓看回去,胸中那股澎湃还未压回去。   眼看无双手指指着火堆,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兔子掉进了火里。是他方才冲到无双那边,手里顺着就扔下的。   龚拓心里骂了声,赶紧弯腰从火里拾起来,幸而还能补救。   后面,他将两人的湿衣撑在中间,像帘子一般,他坐这边,她坐那边。   无双受不得冻,也就坐了过去,双手放到火上烤,有了火,身上也开始慢慢暖起来。   “我大哥会找来的。”她像是安慰,又像是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龚拓往“布帘”看了眼,上面映着女子的玲珑。这样的场竟,他看着着实可笑。两人以前什么亲密事都做过,如今这样,像两个不懂情爱的傻子。   不懂情爱?   他脑中翻转着这四个字,与无双,他真的有过情爱吗?单纯的欢爱痴缠,是情爱吗?   无双抱着双膝,面前伸来一只手,那是龚拓给她递过来的肉,烤的火候正好,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拿着,”龚拓看着地上的影子,便猜到她的心思,“不用你还。”   无双接过,猜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用还这块肉?   她安静的吃着,小口咬着肉片:“世子在查乌莲寨?”   “官银一直没有下落,”龚拓撕下没有烤焦的肉,从隔帘前面递了过去,“前后两年,再没有线索,我这个都尉也别想当了。”   无双再次拿过肉,唇边沾着些油渍,终于泛出原先的红润。   那他出现在这里也就说得通了。她不知道官银到底是不是大哥所为,反正外头是这么传的。所以,后面龚拓真的会和大哥对上吗?   她没了胃口,衣服烘干得差不多了,她取下来重新回到草堆上:“明日,我同你一起出去找路。”   龚拓看她,在那张柔弱的脸上看到了坚强:“好。”   得到回应,无双躺去草堆上,疲倦袭来,身上没有一处不乏倦。她缩了缩身子,很快睡了过去。   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响。   龚拓轻着脚步到了草堆旁,腿一弯坐了上去。他靠着洞壁,细看着那张睡颜,手指过去为她轻挑了额前发。   他缓缓俯身,更近的看着,眼神柔和:“无双,我还是会带你回去。在此之前,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不是恩远伯府的世子和宠婢无双,而是龚拓与凌无双。   作者有话说:   就是让你看到,却吃不到。 第48章   无双睁开眼, 洞里明亮,已经到了早上。   睡了这么久,并没有让身体舒服一些, 反而更加酸疼,稍一动弹便会引来一串咳嗽, 大概是昨日被水呛到了。   她从草堆里坐起, 抬手揉着自己的肩膀,搭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她才发现,这是龚拓的那件厚实外衫。   正想着,人从洞外进来,手里攥着一把草。   “醒了?”龚拓道了声,最后坐在昨晚的位置。   “你的衣裳。”   “不用,”龚拓摘了一棵草根, 放在面前的石头上,往洞里看了眼, “我不冷。”   无双是知道龚拓大冷天往往只穿一件单袍,可现在是年初六, 最冷的时候, 真不冷吗?   她帮人把衣裳叠好,随后轻轻放在一旁。再看过去时, 见他从身上取出他那枚代表身份的兵符,随后用它碾着石头上的草根。   那草根看起来很硬, 外皮碾碎,露出里面白嫩的草根芯子。如此反复, 那些带回来的草根, 全部剥了干净。   龚拓走出洞外, 去了江边, 再回来时,草根已经洗干净。   他走到无双面前蹲下,手往她面前一送:“味道不太好,你忍着吃下去罢。”   方才的草根躺在他的手心,水滴从手背嘀嗒着,无双看他:“这是什么?”   “草药,会减轻你的咳嗽,”龚拓手依旧擎着,又道,“你昨晚咳了一宿。”   “草药?”无双犹豫要不要接过,实在是这位是养尊处优的世子,能认得草药?   龚拓看人的样子,就知道是信不过他,于是耐心的解释:“不会错,我以前也吃过,在边城的时候。”   无双看看他,从他手里拿了一根,然后送进嘴里,才嚼了两下,奇怪的苦涩便在嘴中蔓延。她拧了眉,苦着一张脸,想着赶紧咽下去,结果又卡在喉咙里。   “呃……咳咳。”   “无双?”龚拓无可奈何,是能用手去帮她顺背。   果然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她不喜欢苦。也不知道那些年里,避子汤她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咽下去的。   无双拍着自己的胸口,终于顺上气来,眼角泪汪汪的。   “我第一次吃的时候,直接吐了出来。”龚拓笑笑,冷淡的脸庞变得柔和,“你能咽下去,真是了不得。”   “真是药?”无双捂着嘴,现在还残留着味道。还有,他这话是在赞扬她?   龚拓拿了一根送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紧皱眉头咽了下去:“是真的,边城风沙大,我刚去的时候,常被呛到,有一回在荒野,一个老兵教给我的。”   无双又从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睫半垂:“你早上出去,是为了挖这个?”   外面太阳还未出来,他定然是早早就出去了,莫不是被她咳的一宿没睡?   “说来你运气好,这岛子上居然有这种草。”龚拓没正面回她,“别怕苦,都吃下。”   是好意,无双能感受得到,便就忍着将草药一次次吃下。最后一根咽下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舌头要苦断了。   想跑去江边漱漱口,才要爬起,龚拓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看他走到火堆的旁,用一根木棍扒拉开火炭,随后从里面挖出几个野芋头。   “吃这个。”龚拓拿起一个,好像感觉不到烫 ,好看的手指剥着芋头皮。   很快,一个野芋头剥干净,他送到了无双面前,热气腾腾。见她不动,干脆拉着她的手,放进她手里。   无双嘴里又苦又涩,身上又冷,双手捧着芋头咬了一口。甜面软香,热乎乎的唅在嘴里,浑身都觉得暖了。   边吃着,她瞅见龚拓脚边的兵符,刚才他还用这个碾草药。   “外面有路吗?”无双问,要是有路就证明岛上有人,他们也有机会离开这里。   龚拓视线落在无双的嘴角,那里沾着一点芋头渣,闻言收回目光:“看地上是有些走动过的迹象。”   无双一直待在洞里,如今只能通过不大的洞口往外看,是一片茫茫的水面。看样子应当是进了乌莲湖,那么大哥知道了一定会派人来找。   一想到凌子良,无双心中一叹,也不知道人现在上了船没有?有些事情越是不说,心里就会越担心。   吃完东西,两人从洞里出来。   就如龚拓所说,这里是一处岛子。湖面上或远或近的,还有三四个岛子,都很小。   无双用帕子将头发束起,在脖颈旁打了个结,黑油油的发辫顺着肩头打落胸前。   晨光柔和着她的脸,每一次轻动,百馥香便被带出来。   两人爬到高处,湖面上根本没有船。   “我记得昨日不是这里。”无双道,碰上水匪的时候,是在石山口,这里根本看不到。   龚拓往前,站在凸出的石头上:“被暗流卷过来的。”   无双不语,他把她从水里救出来,应当费了很大劲儿罢?都说即将溺死的人最是难救,会紧紧抓着施救人,往往施救人最后也被耗光力气……   再看这个岛子,也是一片荒芜。她试图找刚才自己吃的那种草药,发现根本看不出。正月里,草木在凋零中,要想辨认实属不易,大概只能蹲在草丛中一棵棵的辨认。   还有那野芋头,也是很艰难才寻到的吧?   无双下意识往龚拓背在身后的手看了眼,手背上起了一层红色疙瘩。生的野芋头有毒性,皮肤沾上了,应当很痒。   “去那边看看?”龚拓回身,正好对上无双看他的眼睛。   眼中情绪还未来得及收回去,被他抓到一些。她始终还是那个心软的无双,会在意别人,哪怕是他这个自以为是的。   无双点头,随后自己先转身,选了块平坦的地方走。很快,身边就跟上了男子的身影,走在她前面一个身位,试探前路。   重新走到水边,他们决定这样顺着往下走。岛,若是有人的话,那定然是居住水边。   龚拓站在一片卵石滩前,回头对安静跟着无双说道:“昨日,咱俩就是这里上来的。”   “这里?”无双过去,她只知道后来自己沉到水里,再后面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走得有些累,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   龚拓则站在水边,看着水面上的另外两个岛屿,在想着什么。回过头来,就看见无双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隐约的听着像是在叫魂儿。   无双见人看他,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管用吗?”龚拓问,走过来在她对面蹲下,那身衣裳也已不成样子。   昔日他总是穿着讲究,哪怕是腰封上的一件配饰,也要弄得恰到好处。如今头发乱了,衣裳脏了,俊脸上带着几道划痕。   “叫魂儿。”他补充着。   无双点头,微风扫着她额前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以前受了惊,叫一叫身体就会舒服,不然人会越来越虚。”   她觉得是管用的,小时候受惊,母亲帮她叫魂儿,后来逃难,兄姐帮她叫魂儿。再后来,只能自己给自己叫了。   龚拓看着她,随后手伸进湖水里,薄唇微动:“无双回来罢,无双回来罢……”   他轻着声音呼唤,手浸在水里,像是要拉住谁的手一样。   无双微愣,随后看见他的手落上她的额间,感受到一点冰凉,抬眼看他。   龚拓看进她眼中,嘴角勾出一个笑:“无双回来了。”   他在帮她叫魂儿,她知道他不信神灵鬼魅的。   “现在没事了。”龚拓收回手,看了眼湿漉漉的手,亦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其实他小时候身体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很弱,也曾受过惊吓,那时母亲也为他叫过魂儿……   母亲?眸中一抹自嘲,随即将手别去身后。   “我送你回去,我自己去岛那边找路。”龚拓站起来,望去远处。   整个岛就是一座山,他们身处在南侧。若有人居住,自然是朝阳方向,岛的北面有人的可能性很小。   无双站起,摇摇头:“我能走。”   说完,她自己先走出去,可能太急,踩上一个滑溜溜的石头,身子一歪。   一只手臂及时托住她,手肘落在他的掌中。   “谢世子。”无双站稳,对人道谢。   龚拓步伐放慢,配合无双的小步子:“都落到这田地了,你还叫我世子?一会儿要是碰见有人,你也这么喊?”   “那叫你公子?”无双想想也觉得不合适。   碰到村民自然没什么,要是碰到水匪呢?一个世子,很可能龚拓就成为一个肉票,管他在外面通天的本事,在乌莲湖根本没办法施展。   这么一想,公子似乎也不合适。   “和以前一样,”龚拓侧着脸看他,落下的乱发,可丝毫没影响他的一张脸,“叫阿郎。”   无双垂首看着前面,轻声开口:“不合适。”   阿郎这个称呼,总是连扯着以前,怎么可能叫得出口?   “这样啊,”龚拓似乎也为难起来,想了想,“那只能叫阿拓了。”   阿拓?   无双心口攸地一惊,不禁往人看了眼,以为他是无聊说笑,可是脸上明明认真。   龚拓转身继续往前,余光中后头的女子站着不动,他笑了声,唇角印着好看的弧度。   往北面走,地势越来越高,乱石杂草的,稍有不慎就会绊倒。   无双一声不吭,走这种路有时候需要巧力,逃过难的她自然知道,所以完全跟得上龚拓的脚步。有时抬头,她会看见他眼中的赞赏。   上到一处高点,无双往下看了眼:“咦,那边有……”   话还没出口,她就被龚拓捂了嘴,然后后背被带着撞到他身上,后脑碰上他的胸膛。   “别说话。”龚拓在无双耳边小声道,随后带着她一转,看去下面。   作者有话说:   兵符:拿我碾药,你礼貌吗?骂骂咧咧…… 第49章   无双随着龚拓的力道, 跟着他蹲去草丛中,耳边钻进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方才只看到了水边的一间小屋,现在才真正看清, 山下的是一座矿石场。叮当声,是那些矿工的斧锤声。   再仔细看, 这好像并不是采石矿场。谁会在一座荒岛上采石头?况且那些更像是碎石。而除了矿工, 四下站着不少监工,人人五大三粗,手里攥着长刀。   龚拓这时把手从无双嘴上松开,眉间拧着。   无双别扭的往旁边移着,手推开了龚拓放在她腰间的手。他倒是熟悉,随便一扣都能碰到她的软肉。   “我没注意。”龚拓咳了声,随后把手撤回去, 指尖不禁捻了两下。   无双蹲的更低,完全的藏进草丛中, 和下面矿场只有十几丈远,说话声都听得清楚。   有个矿工晕倒, 被看守直接拖走, 扔进了湖里,那人来不及挣扎两下就沉了下去。   “黑矿?”无双问, 这种事听说过。   矿产,金银铜铁宝石, 皆是归属于朝廷,每一个矿都有记录, 有专门的官员打理。乌莲湖是乌莲寨的地盘, 那这矿定然不是朝廷的。再看对矿工的态度, 更能验证这一点。   龚拓点头:“应该是, 还不止。”   对于朝廷的一些事,他显然更清楚,只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这些劳作的矿工应当是被抓进来的,”他继续道,然后眼睛观察着每一处,“进来了,便就再也出不去,只能劳作到死。”   龚拓看了一圈,这里并没有船。   再待下去容易被人发现,两人悄悄从坡上下来。   见到刚才那幕,无双不禁想起凌子良。这个石矿,他知不是道?还是他有参与?   半日多时间,他们确定了这个岛子的情况,想离开很难。没有船先不说,那边矿场的人还随时会发现他俩。   回到山洞后,无双身上开始发疼,这种感觉她熟悉,是风寒初发的症状。昨日落水,现在寒气发作了。   龚拓重新生了火,提前把野芋头埋在土里:“你觉得为什么矿场那边没有船?”   “船?”无双想了想,“怕人跑出去罢。”   龚拓点头:“采矿必然要往外运,其实还是会有船来。”   无双也这么想,伤寒让眼睛开始无力,身子往草堆里缩进去。   “你怎么了?”龚拓发现无双脸颊发红,并不正常,随即扔下树枝,走过去。   他伸手探上她的额头,试到一股滚烫。她身子畏寒,很容易就会发热,一场落水难免的。在这里生病,那可是麻烦事。   无双头一歪,躲开他的手,随后往洞壁上一靠:“我睡一下就会好。”   龚拓薄唇抿紧,手攥起垂在身侧:“你等我,我去给你找药。”   这个洞里阴凉,她甚至喝不上一口热水,再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厉害。   “找药?”无双看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你要做什么?”   这岛上哪会有什么药?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龚拓开口:“去矿场,那里一定有。”   不仅会有伤寒药,还有食物和被子,他要去给她拿来。运气好,他说不定还会找到一条船,带她离开。   “不能去。”无双脱口而出。   他们根本不了解那里的情况,都知道是黑矿,他还往里进?就算他艺高人胆大,就没想过有个意外?   龚拓因为这句阻止,心中某处软了下:“无双你听我说,这个山洞并不安全,随时可能被人发现。”   他坐在她身边,耐心的说着。   无双摇头,脸颊绷着。不管过去她与他如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进虎穴,还是去为她寻药。可她也知道龚拓说得对,这里只是暂时的安全,凌子良现在还不知出没出观州,要找来不知道何时。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条船,然后离开这儿。”龚拓继续道,摆开面前的事实,“这里没有吃的,天冷人扛不住的。”   “那些不是好人,”无双嗓子发涩,“若是发现了……”   龚拓笑笑,很想伸手摸摸女子的发顶,抱着给她温暖:“比这更凶险的我都碰到过,没什么好怕。”   任何时候,他身上总是带着坚定的自信,似乎任何困境都会在他手里解决。这是作为将领必须有的气质。   “可那时你有手下。”无双接话,现在他孤身一人,所谓独虎难敌群狼。   “所以啊,”龚拓看她,眼中染着温暖,“他们知道我没回去,会摸过来的,我心里有数。”   无双狐疑看他,眼角的清凌下藏着妩媚:“怎么做?”   “信弹,”龚拓说着,“等差不多时候,我发一枚信弹,他们会循着找过来。”   见她不语,他松了口气:“行,不去了,等明日再看。”   无双点头,明日说不定就会有人寻过来。总好过跑去矿场冒险。   。   江北城。   吴勤往日的闲适不见,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急得搓手。   一旁阿庆被晃得头晕:“吴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啊。我家世子都不见两日了。”   “我不急吗?”吴勤双手一摊,下巴上的山羊胡一抖,“这不是一直再找吗。”   接着长叹一口气,仰脸看着顶棚:“龚大人啊,你就赶紧回来罢,出点什么事儿,皇上还不摘了我的脑袋?”   都知道他和龚拓南下,身为文官的他为主,处理江堤一系列事,龚拓为武职从旁协助。可是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头明明白白,他就是个摆出来的脸面,有些走动的场合他去一去,周旋一番,实际上所有大事是龚拓为主。   明白点来说,他吴勤就是为龚拓遮挡的幌子。要是这位皇上栽培的龚大人出了事,那他恐怕也得跟着陪葬。   一时心有戚戚然,嘴里吟着两句悲伤诗词。   “吴大人,现在你还有心思念诗?”阿庆简直头疼死。   之前总觉得自己那个主子冷冰冰的,心思深不可测,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可如今跟了吴勤两日,才发现还不如跟着龚拓,最起码主子做事干脆有把握,这位吴大人,真没什么好说的。   “有了,”吴勤双手一拍,脑袋轻晃着,“龚大人既然在乌莲湖,说不定已经进了乌莲寨。”   阿庆暗道一句废话,面上作出惊讶:“大人英明。”   一句马屁很是管用,吴勤捋捋胡子,四平八稳往前迈了一步:“如此,咱们以货商的名义联系上乌莲寨。”   “然后呢?”阿庆追问。   “买路财听过没?”吴勤扫一眼阿庆,随后道,“不管水上陆上,经过乌莲寨的范围,一些商人会提前准备财务送上,届时自己货物经过时,乌莲寨便不会动手。这就是买路财。”   “哦,”阿庆恍然大悟,“大人高明,那派谁去?”   “派谁?”吴勤又犯了难,他一个没有实权的摆设,能支使动谁?   郁清,让人一看就是的冷硬的军人,不行;阿庆,油嘴滑舌的没有商贾的精明……   “吴大人,阿庆看您最合适。”阿庆开口。   吴勤脸色一沉,双手往身后背去,脊梁一挺:“胡闹,我堂堂五品中侍大夫,去了乌莲寨,谁在外面主持大局。”   “大人英明人物,定然会将事情安排妥帖,”阿庆适时地拍拍马屁,“要不,我家世子也不会将事情都交与你,自己扮成个百姓就去了乌莲湖。”   这话也明白的说出,他主子可是京城都尉,正三品大员呢。   吴勤心中叫苦,想了想自己有今天,也是沾了龚拓的功劳。现在人不见了,还是得尽快找到才行。   毕竟,这桩大案不是他区区一个五品大夫能搬得动的。   。   夜幕降临,整座岛子安静下来。   龚拓不知从哪里找了旧水坛,去水边洗刷干净,架在火上烧水,后面用蚌壳盛水端到无双面前。   无双身上发冷,接过水来,低头一点点的喝着。身体进了暖流,有了些舒服。   “我帮你按按穴位,会舒服些。”龚拓试探问着,知道现在无双排斥他的亲近,从眼神中能清楚看出。   无双捧着蚌壳,听到穴位两字下意识双肩一缩,那是抗拒的反应。   龚拓看见了,心中苦笑。她的排斥是他一手造成的,大概她是想到以前在伯府的时候,他捏着她的穴位,放空了她的力气,然后软倒在自己身上。   原来,他以前这么混账吗?只顾着自己喜好,从未顾忌到她。   “在这里。”他抬手指着自己肩后的位置,算是解释,“以前我教过你。”   无双松了神经,她是学过的,用来给他捏拿解乏。她是用了力气的,可他总笑她没吃饱,后面也就是把自己一双手拿着玩儿。   她摇摇头:“不用。”   龚拓坐了回去,拿木棍挑着火堆:“不舒服早些睡吧。”   无双嗯了声,身体很不适,便躺回草堆上阖了眼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龚拓唤了她一声。她想回应,可是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下一瞬,脚步声到了她身后,随后一件衣衫为她搭在身上。她试到他的手指探着她的额头,他的呼吸落下,拂动了她的眼睫。   很快,他手收回去,随后起身从她身边离开,动作始终很轻。   无双眼睛眯开一条缝,看见龚拓只留下烧红的火炭,随后走了出去,将事先准备的树枝遮住洞口,保持里面的色度。   做完这一切,他的人影就消失了。   无双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石洞。   他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不走,打死我都不走! 第50章   龚拓在石洞附近转了一圈, 并没有异动,岛上的风又冷又硬,吹着身上的单衣。   岛上没有大的野兽, 倒是不用担心进到洞里伤害到无双。   现在只有他和她,手里没有可供差遣的随从, 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他看着北方, 眼睛闪过冰冷,随后步伐不停,沿着白日的那条路走去。他要去矿场,不能等,人不吃药怎么能生挨过风寒?况且无双本来就畏寒,病只会越拖越严重。   深夜的矿场,没有了白日的热闹。   龚拓潜伏在山坡上, 耐心的等候观察,并不急躁。这是他多年军营生活造就的沉稳, 遇事并不盲目。   果然,他的等待是值得的, 下面有几个看守围着矿场巡视, 打头的人手里牵着一条恶犬。   在这个岛上,一条狗比人的威胁大。狗的鼻子灵敏, 说不定就会找到山洞。   想到这儿,龚拓有了想法。   等到那些看守走远, 他从坡上下来。进这种矿场,比当年迁入北越军营容易许多。   可不同的是, 军营中一般留有内应, 并且提前绘有地形图, 而这里可以说是走一步算一步。   龚拓经过矿场中央的时候, 转身看见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那里面应该就是采矿石的地方。但是他现在不能进去查探,要找自己要的东西,随后赶紧回去。   唯一亮灯的地方是场边的一间屋子,里面是喝酒吆喝声。再后面,是一间较大的房子,没有一点儿光亮   他绕过屋子,摸进大房子。   突然,旁边走出一个人:“谁?”   来人的身形有些踉跄,提好衣服,看着几步外高大的身影。   龚拓脚步一顿,站在原地。   。   石洞。   无双再睡不着,守着这处山洞,心里一瞬的空荡。   如今的境遇像极了水神山时,明明危机的状况,偏得她身子就是不争气,染了风寒。她当时跟着兄姐,虽然不曾说出来,可她真的怕被丢下,一路上见过太多,丢掉孩子的、卖掉孩子的……   所以,她的性子因此变了许多,小心谨慎。乃至于后来,她到了韩家,轻易察觉克氏对她的不喜,起先是想留着她将来给大儿子做媳妇,后来为了韩承业读书,还是把她卖了。   没有家,漂泊无根的人,终究没法掌握自己。   现在又只剩下她自己,每当外面有一点儿动静,她都会强打精神,有害怕也有期待。   最终还是没抗住风寒,身子滑进草堆里。   眼睛闭上,便是一些没完没了的乱起八糟的梦境。先是母亲拉着她跑,告诉她不会丢下她,后来人就找不见了;兄姐站在远处呼唤她,她哭着去追,最后也是一场空……   她站在原地无处可去,孤零零的身影单薄。   忽然,好似有股温暖包裹上她的手,她惊喜而贪婪的抱住,再不松开,委屈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别丢下我……”   龚拓的手背润上泪滴,烫得手指一勾。他低头看,无双蜷着身子,双手紧攥着他的手,她的手心滚烫。   轻叹了口气,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将带回的毯子给无双搭在身上:“我怎么会丢下你?”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丢下谁?   他从身上取出一粒药丸,再次放到鼻前嗅了嗅,确认是伤寒药。是从那间大房里找出来的,他猜得没错,这处矿场背后有个主人,会时不时过来。   那房子是给主人准备的,里面东西齐全,还挺讲究。   药丸送到无双嘴边,可她好像知道是药,紧闭着嘴巴,像那次他去她房间,她也是如此。   又不能让她这么烧着,龚拓把药丸硬送进无双嘴里,指尖挑开她的齿关,然后试着她软软的小舌往外推,舌尖在他手指上抹上濡湿。   含含糊糊的,“苦,无双不吃……”   龚拓弯下腰,薄唇靠上她的耳边,哼了一声:“敢吐出来,舌头拔掉。”   很有用,她的骨子里还残留着对他的记忆,哪怕一句话,会下意识去照做。然后就是将药丸吃下。   “无双,”龚拓心里说不出的发闷,上次见她这样,他还是笑的,觉得可爱,可这次却是心疼,“你的顺从,其实是怕我?”   怎么会不是呢?他以前不去想罢了,总觉得房中这点儿小事儿不值当他费心思,左右两个人能得到快乐,身体彼此契合就行。   无双烧得浑身发软,后来身子被什么圈紧,整个人围绕在一片温暖中。她本能的循着过去,蜷缩着,脑袋蹭着找舒服的位置。   后面没有再做噩梦,身体渐渐舒缓,呼吸也通畅了起来。   醒来时,无双已经退了烧,发了一通汗,身子虚得很。   她试到了身上软软的绒毯,面前摆着干净的碗碟,还有一把小梳子。   蓦的,她撑着身子坐起,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一个声音,龚拓他没走。岛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这些东西,矿场。   他昨夜趁她睡着离开,原是去了矿场,那么梦里被他逼着吃药也是真的。现在身体的轻快,和喉间残留的淡苦,证明了这一点儿。   正想着,龚拓从外面进来,抱着一些干柴,头发乱糟糟的,那件单袍也已脏得不成样子。是无双从来没有见过的龚拓,有些像槐花巷里,那些忙活起来不知道收拾自己的男人。   可是再看看自己,似乎也比他强不了多少,甚至更脏。连她自己都闻到身上的怪味儿,百馥香都压不住。   “还有一粒药,一会儿吃过东西,你服下。”龚拓走过去,掏出药丸,“你自己吃,就不会咬到我了。”   无双刚拿过药丸,闻言,往龚拓的手看了眼,果不然他食指上还留着牙印子。是昨晚他给她喂药,她抗拒时咬上的罢?   “我不知道,”她说得小声,嗓音哑哑沙沙的,“对不起。”   龚拓晃晃手,在她面前蹲下:“我又没怪你。”   两人相隔一尺多远,彼此眼中印着狼狈的自己。   无双见龚拓一直看她,眸中好像在思索什么,便咳了声别开脸,避了那道视线,留给他一个侧身。   “当年牛头岗的病患逃出,我从使团回来,去过大佛寺。”龚拓眼中有了确定,心中生出惆怅,“那群难民,你在里面是吧?”   她如今的样子让他想起当日,就在那儿,她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从而改变了许多。不管是他,还是她。   “在。”无双承认,如今想想,那时候真是拼了一切的想逃离。   龚拓听了,没有再问。细想下去也明白,想离开不过是因为忍受不了。   “你看这是什么?”他笑了笑,不去提以前,将一块石头送进无双手中。   无双低头看,手心里躺着的鸡蛋大小的石子,圆乎乎的被水打磨的光滑:“像洒金石?”   这枚石子还沾着水迹,这样看着更加鲜艳好辨认。底子是清脆的绿色,上面遍布着金色星点,像是撒上了一层金粉,故而得名洒金石。   之所以认得,只因为当初宋夫人房中摆着一件洒金石摆件,雕刻的相当精致。自然,价值也是不菲。   突然就意识到什么,无双抬头:“岛上的是洒金矿?”   昨日只是远远的看,只看到一片灰扑扑的石块,要说真是洒金石,需得打磨出来,原石不细看,只是比普通石头绿一些罢了。   龚拓点头,往旁边一座,下颌一扬:“难怪没有船,是怕人跑出去。”   无双同样在想,这矿是不是乌莲寨的,和凌子良有没有关系?   “要想办法离开,”龚拓单腿支着,手搭在膝上,手指一下下的敲着,“我想混进矿场。”   说到这儿,他想起昨晚,无双迷糊着拉住他的手,说不要丢下她。可能那句话并不是对他所说,大概是曾经亲人一个一个的与她分开,她内心里的一种担忧。   “你想怎么做?”   两人平静的坐着,商讨着接下来的事情。   龚拓薄唇一抿,眸底无波:“扮做矿工,然后打听船来的时间。”   “我能做什么?”无双是女子,不可能混进矿场,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你,”龚拓原本想说让她好好养身体,可想要昨日爬山走路,根本不想娇弱,“你查看水面上有没有经过的船只,去哪个方向?我在北,你在南,两手准备。”   或许,应该用另一种方式待她,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子,而是给她机会,同他携手。   无双点头,想了想又道:“是不是自己做竹筏,出不去?”   “会很难,”龚拓坦言,往外看去水面的小岛子,“凌子良跟你说过乌莲湖没有?”   “有,”无双应着,“他说外人进到湖中,就算转到死,也出不去。”   两人很少这样坐着平静说话探讨,大概是有着一致的目标,所以也没了之前的尴尬。   龚拓转过身,面对无双而坐,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截树枝,随后在地上画着:“你看,咱们在这儿,东南西南各一个小岛,北面一个。”   无双专心看着地上的划痕,不太明白龚拓要说什么。   “是这样……”龚拓看着无双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发烧过后脸颊浮着一抹红润,那样乖巧。   “什么?”无双没听到后话,抬脸来看他。   “哦,”龚拓用树枝点着地面,回过神来,“这整片湖其实是一个阵。”   无双想了想,这些阵法什么的她根本不懂。反正龚拓的意思就是,出去很难。   两人吃了点东西,是龚拓从矿场带回来的。杂粮饼子,腌肉,还有一坛酒。   无双看看四下的不少东西,实在想不出龚拓昨晚是怎么带回来的,现在俨然一个小房间了。堂堂伯府世子,朝廷三品大员,居然跑到矿场偷东西。   谁能想到,这是龚拓能做出的事呢?   冷风进来,无双裹紧了被子。她看见龚拓抹了一把地上灰烬,随后往脸上一抹,那张俊脸成了黑脸。   “矿场里有狗,你小心些。”龚拓走过来蹲下,在腰间掏着什么。   无双没见过这样的龚拓,黑着一张脸十分滑稽,每说一句话露出一口白牙,忽然觉得十分好笑。   龚拓抬头时,就发现无双嘴角翘了翘,便皱了眉:“很难看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又端起他高贵的身份,淡漠的语调,配着一张黑脸那样的不相称。   无双没忍住噗嗤笑了声,赶紧抬手捂住,脸憋得发红。   “行,”龚拓见人笑了,实也生不起气来,“拿着这个,有事儿你就吹响。”   无双看见龚拓送过来的是一枚竹哨。   作者有话说:   狗子:为了媳妇儿,偷点东西算啥?   早上八点二更。 第51章   竹哨一指多长, 看得出是刚做出来,表面的绿色还是新鲜的。   以前,凌子良也做过这样的竹哨, 给无双挂在脖子上,说她有事吹响, 大哥就会过来帮她……   “戴上。”龚拓干脆自己动手, 给无双套去脖子上,“不用担心,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   无双眼睫颤了下,随后低头,手指捏着哨子。   她知道,这哨子的声音其实吹不了太响,在矿场那边根本听不到。或许是像大哥那样, 给她一个安心,留个承诺, 他不会丢下她。   “你小心。”无双声音很低,低不可闻。   “什么?”龚拓问, 身子往前靠了靠, 似是没听清。   无双咳了咳,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过去?”   龚拓心里一叹, 不在意的往地上一坐:“一会儿就过去。”   坐了一会儿,他还是起来做事情, 烧开了水,重新抱了些干草进来, 洞外铺了些有味道的树枝, 万一狗来这边, 可以遮掩气味儿。   临走前, 龚拓指着洞口边的黑松枝:“遇到事,点燃松枝,会生出很大的黑烟,我会看到的。”   无双点头:“我不会有事。”   她逃过难,不管是十多年前,还是两年前,有些事她能够自己处理。   龚拓在无双眼中看见坚定,他以前更多的在里面看到娇艳媚意,而忽视了那抹坚定:“好。”   他起身往洞外走,身影很快消失。   无双抓起自己的头发,利索卷起,想着套上一旁那件男子的破衣,一道声音不期然钻进耳中。   “我不会丢下你。”   她动作一顿,这是龚拓留给她的话。   。   观州。   “咳咳!”凌子良脸色苍白,面对几步外的两个黑衣人,冷笑一声,“想抓我?”   他脚下躺着数具尸体,俱是没了气息。   “还以为白狐狸多大能耐?没想到是个瘫子。”黑衣人语气轻蔑,握紧手里宽刀,一步步接近。   白狐狸的随从全都死了,在他们眼中,这个只靠轮椅行动的青年,根本毫无抵抗力。活着的总比死了值钱,便想着将人拿住。   凌子良温润的嘴角挂着一缕鲜血,闻言更是笑出了声。眼见两黑衣人离着只有五步,他眸光一冷,迅速抬起自己右臂。   “嗖嗖”,黑夜擦出两道银光,直射出去。   一人直接倒地,胸口赫然插着一枚袖箭,像木头桩子般重重栽倒。   另一人倒是反应快,闪身躲过。暗骂一声大意,如此也不再想活捉凌子良,提着脑袋去一样领赏。   他高举宽刀,冲到轮椅前,想也不想便狠狠劈下,直朝凌子良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凌子良手一拍轮子扶手,只听噌的一声,扶手探出一根尖矛,长刺出去。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衣人软软的挑在矛尖上,手里的刀哐当掉落,脸上最后弥留的是不可置信。   凌子良抬头,满脸的厌恶,掏出帕子擦拭着手背的血滴。   “先生,船备好了。”一个书童走过来,从后面推上轮椅。   他浑身发抖,垂着眼不敢看,周遭弥漫的血腥气让他极力压住胃腹中的不适。要不是他亲眼多见,谁会相信双腿残废的凌子良,会杀这么多人,更可怕的是他竟是拿自己做饵,引人入陷阱。   又是噌的一声,方才的尖矛被收回轮椅中。   凌子良扔掉帕子,看了眼软倒在自己脚下的刺客,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好,上船,回乌莲寨。”   书童推着轮椅往渡头走,身后立刻有人上去,将那队尸体放了火。   “寨里现在如何?”凌子良眼望前方,冰凉的夜风吹拂着他,好像要带走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心情不错,从身侧拿出一本册子,手指随意翻了几页。还不错,布置两个多月,得到了这本名册。   书童小声回话:“寨主最近病重,三当家掌管了寨中不少事务,先生早该回去看看了。”   “你哥呢?”凌子良将册子收好,想起两日前出发的无双。   闻言,书童松开轮椅,赶紧绕去前面,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朝着凌子良便磕起了头:“先生饶命!”   凌子良温润的脸瞬间冻住,手指发紧:“说出来。”   “姑,姑娘丢了。”书童结结巴巴,缩着跪在地上,一句句的为自己哥哥求饶。   心中火气上涌,完全冲散了刚才的喜悦。凌子良猛的咳嗽着,手捂住胸口无法停住。   书童一字一句说着当日的事,并说自己哥哥现在还没好起来。   “都有谁知道这件事?”凌子良坐好,脸色苍白难看。   书童赶紧摆手:“没有人知道,派出去的都是先生的人……”   凌子良心中冰冷,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他怎么就不亲自送回去?是他心里的仇恨太重,明明无双才是重要的。   他充满了后悔,一遍遍的谴责着自己。   “找,”凌子良咬着后牙,每个字都带着冰冷,“从她落水的地方,给我一寸寸的找,水里、陆上,一点别放过。”   居然敢对无双下手?不就是挣寨主之位吗?   若无双真的出事,他不介意血染乌莲寨。   。   混进矿场,龚拓并没费什么力。   只要身上褴褛,头发散乱,除了比别的矿工强壮些,也分不出什么来。一个个俱是黑黢黢的,出进矿洞,看守根本不去分辨。   他随着人一起,推着车子。他和无双猜测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处洒金石矿。朝廷没有记载,便就是黑矿。   这里的矿工长期遭受压榨,神情麻木,机械的干活儿。在监工的皮鞭子下,好似习惯了这种屈服。   龚拓不善与人交际,有心想从矿工们嘴里套些消息,却不知怎么攀谈。这时就会想起无双,她很会和人交谈。   他回想着她和人说话时的样子,大概是笑着的,语气轻柔。   笑?龚拓僵硬的扯扯嘴角,勾出了一个惯常的冷笑,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皮笑肉不笑?   眼看着大半天过去,天就要黑下来,他不由担心无双那边。虽说分割在岛的南北,这些人不会过去,可架不住万一。   万一她睡了?伤寒厉害了?那些松枝点不着呢?   越想越觉得待不下去,想着今日先到这里,赶紧回去看看她。左右,他也打听到一些消息,比如船这两日就会过来,也不算白来。   正打算趁人不注意拐进一旁树丛,突然监工们齐齐围了过来。   龚拓没走成,跟着一群矿工被围在矿场中央。然后就听见监工们说看没看见谁谁……   心中一猜,便知道是昨夜死在自己手里那个倒霉蛋儿。不想这群监工还有点儿脑子,发现同伴没了。   人自然是找不到的,监工们也开始懒散起来,说是人喝醉掉进湖里淹死了。这种事不是没有,这里的人都没办法离开岛子,淹死了不奇怪,天又这么冷。   问题是,人找不到,矿工们也不许走,还在原地等待。   龚拓心里着急,天已经黑下来,越发担心无双那边。   大概你越是想走,老天偏不随你愿。监工聚在一起商议后,他们的头头下令,将矿工全部赶到矿洞中,谁也不准出来,明日继续干活。   除了龚拓,其余矿工转身麻木往矿洞进去。   他离得近,隐约听到什么人这两日过来,不能出事,这些天,矿工们全部待在矿洞里。   没有办法,他现在根本回不去。庆幸的是,这些监工也不会离开矿场,这样无双那边也就安全些。   一群男人挤在矿洞里,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龚拓揉揉额头,边上的矿工呼噜声震天,扰的他头疼。   军营里的男人也臭烘烘的,但是他有自己单独的住所,并不会一群人挤在一起。这种味道,可真比血腥味儿还让人受不了。   已经半夜,龚拓完全睡不着,想找机会出去,东门口拴着两只恶犬,你稍一动弹,它们就龇牙咧嘴的叫唤。   手边还有一块硬的像石头的饼子,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做成。他自然吃不下,空荡着肚子很是难受。   这样看来根本出不去,生生被困在这里,没了办法。   龚拓仰脸看着洞顶,原来自己没有权势,没有人供差遣,有些事会这么难。再看洞里这些横七竖八的矿工们,若他们生在世家贵族,命运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阿庆曾经说,世子和旁人不一样,所以看到的也不一样。   所以,是说他不过是生的好,出自一个世家,天生便拥有了平民无法企及的东西。   心里想离开,如今只能深深隐藏在肚子里。龚拓在想,是不是当初无双也是这般?心里想离开伯府,面上只能掩饰,等待时机?   过去一整天,龚拓困在矿场,一点儿离开的机会也没有。监工们一别往日的懒散,俱是打起精神。   他猜着是背后的主子要露面了。   突然,龚拓发现一个回来的监工在他们头头耳边说着什么,那体肥膘圆的头头咧嘴笑了两声,随后拿起皮鞭走出矿场。   龚拓眸色一暗,不打算再等,因为监工去的方向正是南面。   难道是无双,她被人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跟宝贝们说声抱歉,烟最近身体不太好,颈椎有点儿难受,睡眠也不好,后面要改为每天一更了,但是会尽量多码点的,每天晚上八点更新。文文不会太长,原定三十万字以内结束。么么~ 第52章   无双打了个喷嚏, 拢了拢身上不合体的衣裳。   吃了药丸后,身体舒服了些。不想一直躺在洞里,阴冷不说, 整个人骨头都僵了。   她到了外面,先在高处看了看湖面, 并没有船只经过。也是, 大正月出远门的都少,谁又会来乌莲湖?   她走到岛子最南头的石崖上,找了根蓝布条系在上面。她记得,当日书童就在船头挂过这样的蓝布,猜测是一种讯号。既如此,她系在这儿也算显眼。   布条很烂,凌子良的人看了会明白, 要是旁人见了,顶多以为是块烂布条, 不会太在意。   从石崖回来,无双往北面看了眼。一天一夜了, 龚拓没有回来。   以往在伯府便是这样, 龚拓的行踪她不会知道。有时候一两日不归,有时候十天半个月, 只有他回来的时候,会有人来通知她, 让她收拾好,去院门外迎接他。   所以, 她对他并没有多少担心。   竹哨挂在胸前, 每一步行动, 都会带着晃动。   走了一段, 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烂泥沟,水已经干了,留下底下的淤泥。   无双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随后脱了鞋子,赤脚踩进泥里。没想到,在这里还生长着茨菰,这倒是意外的发现。   她弯着腰,将藏在泥的里茨菰挖出来,随后扔到岸上。   人要有事情做,就不会闲的胡思乱想,反而会生出一种希望。事情没有太坏,只是不曾细心去发现。   一会儿工夫,就挖了一小堆。无双从沟里爬上来,跑去湖边洗干净腿脚,随后用外裳将茨菰包起,眼看着天又黑下来,便往石洞走去。   。   龚拓多年养成的性子,深沉内敛,可现在眸中明显的表现出焦急。   他不敢去想,无双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发现,甚至被抓住……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龚拓瞄准一个正准备坐下休息的监工,石块自手中快速掷出。下一瞬,那监工哀嚎倒地,头上破了个窟窿,血流不止。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那边吸引,齐齐看了过去。其余的监工迅速过去,查看情况。   趁着这个机会,龚拓迅速闪身,绕进了那边大房子后。   他快速的在荒野上跑着,用着最快的脚步,心中懊悔,昨晚的那块黑饼子不该扔掉。   路上的每一处动静,他都会停下脚步,怕是无双在受罪。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就不能让她有事。   乌莲湖的水怕搭着岸边,一遍一遍。   冲进石洞的时候,里面没有人。每一样器具摆放的规整,那条毯子叠好在草堆上。   龚拓呼吸一滞,出来围着洞口又找了一圈,仍是没有见到人影。   他只能再往远处找,心中越发不安,更因为一路而来,并没有碰到监工头头那俩人。   眼看天色沉下来,他的心也跟着越发冰凉。   突然,耳边一声轻微的动静,龚拓当即站住,四下里看,只是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他刚想离开,鼻尖一嗅,随后看去不远处的荒草丛。   “无双?”他唤了声,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然后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儿。   果然,下一瞬草丛动了,纤弱的身影缓缓站起来。   龚拓大跨步跑过去,一把将人拉住直接抱进怀里,不知为何,眼眶微微的发涩。   “无双,你跑去哪儿了?”他嗓音有些颤抖,忍不住就又收了几分力气。   无双只觉眼前一黑,本来身体还发虚,这样一勒,差点折断腰:“咳咳咳……”   想说点什么,偏偏引来一串咳嗽。   龚拓也反应上来,怀里抱着的人身体僵硬。是他发现她没事,便忘乎了所以,想到这儿,便赶紧松开,然后退开两步。   “我看见有人往这边来,就赶紧过来看看。”他解释着,随后上下打量着无双,“你有没有看见?”   无双摇头,随后视线落在龚拓的手臂上:“你受伤了?”   经此提醒,龚拓才发现右臂上划了道口子,已经染了大片的血迹:“无碍。”   他看着无双怀里抱着一包东西,再看她裤脚上全是泥浆:“你去哪儿?”   “前面有条沟,里面好些的茨菰,我挖了一些。”无双晃晃手里的布包,然后又指着最南端的石崖,“那边我看过,没有路下不去。”   龚拓伸手将布包拿过来,沉甸甸的重量。原来他不在,她也会把自己照顾好,不会坐以待毙,会寻找食物、出路。她不想做个拖累,用着自己的方式努力。   回到洞里,两人交换着白日里自己得到的信息,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人相对而坐,无双会讲出自己的意见,以及当初凌子良讲的一些关于乌莲湖的事:“东南边,那里就是连接沧江与乌莲湖的口子。”   龚拓认真听着,若有所思。   “还有,”无双又想了想,指尖还捏着一颗茨菰,“我们一直在想出去,那如果反其道而深入呢?”   “往北?”龚拓垂眸。   这个他的确没想过,因为他们是从入口进来的,所以理所当然是想着原路出去。而他,又一直想着这是一个阵,如何破掉。   虽然可行性低,但是知道她原来脑袋瓜里又这么多东西,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只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现在的两人,更像是同乘一船的伙伴,平等相待。   “无双,你说的这些很有用。”龚拓笑笑,然后看见女子脸上微诧,似是不习惯这种话语。   也是,以前他可没说过赞赏她的话,即便有也不过是房中的情趣,说她腰细身软之类。   还真是肤浅。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无双扯了块布条,帮着龚拓把手臂上伤口包扎好,动作轻柔:“伤口不深。”   做完这些,她回到自己的位置,离着他远了些。   龚拓看眼左臂,薄唇抿了下,再抬脸时,眼中全是认真:“这两日,会有船来,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真的?”无双一怔。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可关键是两人怎么上船?他们如今知道了这处矿场,那些人真会放他们离开?   当然不会,要不然那些矿工为何困在这里?因为这里见不得光,不能让外面知道。   龚拓点头,看进无双眼中:“真的。”   “那要怎么做?”无双问。   “你信我吗?”龚拓不答反问。   无双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随后点了点头。不管前尘往事如何,他们俩现在该一起往前,摒弃过往那些纠缠,朝着一个目标。   “好,”她点头,“要我做什么?”   龚拓嘴角浮出淡笑:“到时我会告诉你。”   等到天拂晓的时候,龚拓回了矿石场。   无双没有再发热,只是身体好有些发虚,为了下面的离开,她尽量让自己多吃一些。   又过了一天的夜里,龚拓带着无双潜进了矿场。两天,他已经将这里摸了个透彻,包括多少看守监工。   半夜风大,无双蹲在一处角落缩着身子。几步外,龚拓正打开一个木箱盖子,平时轻微的吱嘎声,此时听起来格外明显。   无双收到示意,弓着身子过去。   “藏在里面,明日这些会被船运出去,可能会冷,你忍一下。”龚拓往木箱里扔了条毯子,叮嘱着。   无双看着箱子,四边方方正正,刚好够她藏身。想来是装运洒金石用的,被龚拓提前准备了出来。   “那你呢?”她问。   箱子只能藏一个人,而且必须有人从外面封上箱盖。   龚拓瞅了眼亮灯的小屋,唇角一抿:“我有办法。”   说完,也不等无双再说什么,弯下腰将她抱起,然后送进木箱中。   “我……”无双身子一轻,随后就落入了一处方正地方,腿下垫着软毯。   “从现在起,别再说话。”龚拓往无双怀里塞了些吃的,百馥香的气息浓郁钻进鼻子。   香气太明显,怕是会惹人注意,他找了些混淆味道的草根,用来遮掩。从没想到,当初因为自己的喜好,给她的百馥香,其实给她带来了诸多不便。   如果可以再重来,他绝不会这样做。   无双是现在才明白龚拓要做什么。她藏在箱子内,而他还是在外面。   她双手把着箱口木板,对方一根根的把她手指掰开。   “进去,别让人发现。”龚拓伸手摁上她的发顶,轻轻将人压进箱子。   随后,他在上面用木板隔开,撒上些矿石碎屑做遮掩,而后箱盖一合,整个木箱彻底封上。   无双身陷在一片黑暗中,风从木板缝隙吹进来,她动了动身子。   知道外面的人没有走,而是一直守在箱子边上。两人一里一外,静等着明日的来临。   “无双,”龚拓靠在木箱上,声音很轻,“我会把你送出去。”   无双听着木板上轻微的吱吱声,那是龚拓在给箱子做记号。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矿场有了动静。   一艘船冲破晨雾,靠上了小岛。岸边摆着几只大木箱,从外表上看,像极了装运瓷器的箱子,封的严实仔细。   无双蜷缩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快,她所在的箱子被抬起,随后晃悠着前行,这是开始准备装船了。   极淡的一缕光线穿透进来,打破这处黑暗。   她不知道抬箱子的是不是龚拓,也不知道他要怎么上船,她现在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很顺利,船大概是急着走,箱子装上之后,便开始驶离岛子。   无双能感受到船身的离开,有了一段距离。   突然,传来一声奇怪而悠长的哨子声,紧接着“砰”的一声炸响,即便在船上也听得听出。   是信弹,无双听得出,当初牛头岗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之前龚拓说话,他身上有一枚信弹。   攸地,她身上一冷,这声音分明在船的后方一段距离。   难道,龚拓他没有上船,还在岛上? 第53章   阴霾的天气, 紫红色的信弹拖着长长的尾巴,冲向高处的云层。   无双推不动头顶的隔板,箱盖也是钉死的。一瞬间感受到惊慌, 她意识到龚拓没有上船。   她用手指把着木板,想要抠出一个缝隙, 可是无果, 根本不行。   突然,她想起他帮她盖上箱盖时说的话,他说,他一定会送她出来。   那他呢?   对,抬箱子装船的人是有数的,监工们再怎么散漫,也不会在这个环节上出错。   箱子里的空间本来就小, 无双呼吸憋闷,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信弹发出来实际上没什么用, 乌莲湖太大,龚拓的人寻进去要用不少时候, 更何况他自己都说过, 整个湖就是一座阵。   这样做无非只能暴露他,为什么这么做?   突然, 船身嘎吱吱的响着,速度明显慢下来, 头顶的船板上是咚咚的跑步声,有些慌张。   一声停船的吆喝声, 随后船慢悠悠停下。   乌莲湖的宽阔水面上, 一艘大船行驶着, 边上跟随着四艘小船。   大船船头甲板上, 凌子良披着厚厚的斗篷,面色苍白,眼睛望着刚才响声传来的地方。回来,又看眼逼停下的货船。   “先生,是三当家的船,”书童走到身后,细细禀报,“说船上运的是瓷器。”   凌子良双手叠着搭在腿上,声音清润:“他,什么时候做买卖了?”   瓷器?瓷器会从湖深处出来?那样一个人,可不会劫回一船东西,留着年后再处理。   还有,那枚信弹不是平常人能有的,必是官家之人。   “把东西扣下。”凌子良道了声,随后掉转轮椅,往船舱回去。   货船很快被凌子良的人控制,船主几番说着是自家人,搬出三当家,可凌子良无动于衷。   他让人打开货仓,然后一箱箱的全部打开。每打开一次,心就失望一次。无双已经五六日没有消息,找了多少地方,就是不见她。   “无双!”凌子良对着黑漆漆的货仓喊了声。   静,连开箱子的手下都停止了动作。   “大哥。”良久,一道细弱的声音传来。   凌子良呼吸一滞,因为激动而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   无双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蓬乱着头发,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站在那儿,犹如一个小乞丐。   “大哥,”蜷着身子太久,无双腿上使不上力,虚浮的走到凌子良面前,蹲下,“他,他还在岛上。”   “我知道,”凌子良伸手落在无双头顶,心里某处疼得厉害,“你回去好好休息,剩下的大哥会处理。”   “可是,那岛上……”   “无双,听大哥的。”   无双想说的话被凌子良制止,嘴巴张了张,终究是闭上了。心中不由发慌,莫不是黑矿的事情,凌子良也是知晓的?他早就看出乌莲湖是一座阵,怎么就会不知道这座洒金矿呢?   她不再说话,被书童扶着走出船舱。   凌子良独自留在这儿,手指揉了揉额头:“留在岛上的人就没发现?”   “没收到信息。”身后两步外,凌子良的手下回道。   凌子良重新坐好,心想若是龚拓的话,自己留在洒金矿的眼线没有察觉,倒也正常。原来无双是跟着他在一起,难怪一【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直没找到行踪。还好现在人没事,心中大石落地。   这边,无双被带上一艘船,随后很快往西北方向而去。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绕得开始头晕的时候,到了乌莲湖的主岛。   远远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事一座高大的水寨寨门,两边设有两座望楼,人站在上面望哨,很是气魄。   随着寨门打开,船只进入寨子,也就正式进入了乌莲寨。大概是这件事一直压着,从船上下来时,没有看见很多人,旁人也不在意,只当是外出办事的弟兄回来。   无双看见远处矗立的大寨,虽只窥见一角,但足以见到气势。也难怪,朝廷对这里相当忌惮,十分头疼。   凌子良的人很谨慎,一路将无双带到安排好的地方,旁人一概不允许接近。   她身处的地方是一座临水小筑,单独的院落,几间房,假山小桥,很难想象这样精致的建筑,会在一座匪寨内。   很快,有两名妇人进来,帮无双收拾梳洗。   她本就累极,被人扶着送进浴桶的时候,身子被温热包裹,多日的疲惫席卷而来,竟差点儿在水里睡过去。   沐浴出来,无双重新变回那个娇美艳丽的美人,身上松松套着中衣,每一步如莲轻曳。妇人们吃惊了好一会儿,着实是进水前,这女子邋遢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姑娘这里放心休息,寨子西面这块,没有先生吩咐,旁人不敢过来。”妇人扶着无双上床,而后帮着拉开被子,又替人掖了掖。   无双坐在被子里,嗅着淡淡梅香气,浑身松散下来,道了句有劳。   另一个妇人端了托盘过来,上面一碗青州,两碟青菜:“姑娘先少吃些,养养肠胃。”   无双应下,随后在人的服侍下,用膳,喝药,安神香让她的情绪舒缓,有了困倦之意。   躺进被子的时候,她在想,龚拓是否已经脱险?岛上那么多人,他自己能应付过来吗?   现在她也想明白过来,打从一开始他就是准备让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他在外面确保事情万无一失。那枚信弹,他最后放出来,不过是想引来凌子良,继而让凌子良将她救出。   一切,他都是提前算好了的。   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她扛不住四款,很快睡了过去。朦胧间,那妇人说她们守在门外,有什么事情就叫一声。   。   大船继续在乌莲湖上往北,凌子良手里玩着一个竹哨。   这个是他刚从无双身上拿下来的,并不是他当初做的那个。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   远处一团黑烟直冲天际,将湖光好山色生生破坏。   大船并不急着过去,缓缓行进。   有时候事情并不完全会在掌控内,凌子良原想着这座矿再放两个月,他现在要应付十年前那桩案子,恰巧京城派人过来,想利用这个节点捅出真相;洒金矿是寨内的事,留着后面处理,谁知无双和龚拓会流落到岛上,如今将他的棋局全部打乱。   船的右侧,有几个人往上拉着什么。   “嘭”一声闷响,随之一个人被捞上甲板,顺着滚了一圈。   凌子良居高临下,看着两步外湿漉漉的人,拢了拢斗篷:“没想到,我乌莲湖还能捞上大人这等人物?”   “嗯。”龚拓双手摁着甲板,撑起身体,随后往船栏上一靠。   他缓了口气,发丝上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半仰着脸,脸色因长期泡水而变得苍白。   “无双呢?”他问,身下留着一条拖拽而过的水痕。   “龚大人,”凌子良顿了顿,别开视线,“先顾好你自己吧。”   听人这么说,龚拓明白无双是没事了,心里松了口气,随后低下头去。   凌子良看去矿场的岛子,那边很快就被他的人控制住。下一步,免不了寨内自己分裂开,根本不用朝廷动手,也不知龚拓此举是不是故意?   他并不想救龚拓,甚至觉得这人消失或许更好,但是想到无双,他难免要多考虑一层。   “将他看好。”凌子良留下一句话,掉转轮椅往船舱走。   龚拓捂住胸口,身子动了动:“我想见她。”   “不用了。”凌子良并不停留,被书童推着进了船舱。   不管龚拓是什么心思,他这个大哥都不会把妹妹交给他,伯府那些日子,那些主子们将人磋磨的还不够吗?他虽然落草,已无法脱离乌莲寨,但是想给无双一个好人生,还是可以的。   甲板上,龚拓坐在原处,冰冷的湖水使得他现在身体还在僵硬,肩上的那处箭伤隐隐作疼。   几个人过来,给他身上捆了绳索,蒙了双目。好歹,最后往他身上扔了条旧毯子。   人都已找到,船准备回主寨。   两艘大船前后脚进的寨门,渡头上,凌子良与寨中三当家碰了面,当着出来迎接的大当家面就开始斗。   暗中,凌子良让人先把龚拓带回了西岛,自己跟随一起去了寨厅。   。   无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进来的妇人叫菊嫂,早就准备了温水,还有干净的衣裳:“姑娘洗洗,午膳备好了。”   无双从床上下来,身上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这两年在观州,身体好了不少,即使生病也不像在伯府时,缠缠绵绵的总也不行,顶多三四日就好起来。   “我大……二当家呢?”她问,手里系着腰带。   菊嫂帮她整理着衣裙,总时不时看着那张好看的脸蛋儿:“先生有事忙,姑娘有事吩咐我就成。”   无双不好直接问龚拓的事,转而问:“他何时回来?”   “应该不会太久,”菊嫂笑笑,指着大寨的方向,“听说来了个朝廷狗官,正在寨厅呢。”   “朝廷?”无双一下想到龚拓,凌子良把人找到了,是交给了寨里?   “对,姓吴,瘦巴巴的,一把山羊胡。”菊嫂道,把知道的详细说了出来,“听说在那边耗了半天,要找什么人,尽说些咱们听不懂的话,大当家那个烦躁啊,三当家更是直接说把人丢湖里喂鱼。一大厅的人,怕只有先生能听得懂。”   姓吴,来找人,无双猜到是吴勤。吴勤进士出身,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却是喜欢卖弄学问,对一群没有念过书的水匪之乎者也,谁能听得懂?   菊嫂给人边梳头,边讲着寨子里的事情,大概是凌子良吩咐过,想知道什么,菊嫂都会说。   “先生能找到姑娘你这个亲人,还真是不容易,你从西陲过来的?前年,他差点就会西行,只是寨子里的事儿离不了他。”   无双摇头,铜镜中是她美丽的面容:“不是。”   也没有多说,只是让人家知道。西行?这么说大哥认为二姐在西面?   是这样,当初那些男子被官军带去西陲,二姐定然认为大哥再其中,所以脱身后,一定会去西面寻找。   吃过午膳,无双去了小筑院门外,等着凌子良回来。   这里虽然是乌莲寨老巢,但是和想象中并不一样。没有杀气腾腾的水匪,没有时不时绑进来的肉票,隔着很远,能听到山坡东面的校场的吆喝声。   远远地,她看着一抬轮椅过来,正往小桥上上,是凌子良。   这厢,凌子良也看见了等在院门外的无双,嘴角一抹笑,使得整张面庞温润起来。   一旁的吴勤看着凌子良,心道一声明明栋梁材,奈何来落草的沉重遗憾。   “我家小妹。”凌子良话中不无得意,有些炫耀的意思,干脆停下轮椅,等在桥面高处。   “哦,”吴勤看了眼往这边走的女子身影,捋着胡子赞叹一声,“姑娘好年纪,埋没在这里可惜,先生大才,何不想想……”   凌子良冷哼一声,不客气扫了人一眼:“看样子,吴大人不想去看龚大人?”   “想,”吴勤赶紧道,又试探问道,“良先生当真肯放我们回去?”   凌子良点了下头,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无双过来时,吴勤已经被人带着离开,她看了眼人离去的地方。   “是来带都尉大人回去的。”凌子良看出了人的心思,明了说出,“一命换一命,他救过你,我现在放了他,也不算相欠。”   “大哥费心了。”无双推着轮椅,慢慢下了桥。   凌子良看得出无双心软,便没再说什么。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她自己会想明白。   不管以前如何,就算现在龚拓心中有意,但是身份差距摆在那里,有些东西注定变不了。   兄妹俩团聚,总有说不完的话,凌子良身上背负许多,但不想让这些在压去无双身上,只说些开怀的。   。   吴勤实在不敢置信,龚拓居然不打算跟他离开,想留在乌莲寨。   “龚大人,这个时候咱不好意气用事,”吴勤头疼得要命,好不容凌子良答应压下这件事,这当事者反倒不走了,“外面多少大事等着咱?我说你是行商的,来送买路财,人家这才放人,保不准在查出你真的身份来……”   “外面的事有你,”龚拓打定主意,站在漏风的窗前,“给我几日,我定然回去。”   吴勤不知说什么才好,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说的舌头都要断了,人就是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耗在这里做什么?   “下官已经试过了,乌莲寨不肯诏安。大当家倒没说话,那三当家跟个恶鬼似的,要把我喂鱼。一群凶神恶煞,听不进去的。”   “我知道,”龚拓回身,一声破旧衣裳,稍显落魄,但是眼中仍是十足的傲气,“让我试试,我有筹码。”   “筹码?”吴勤狐疑,在人脸上想看出什么。   龚拓嘴角一丝笑。对,有了筹码,这样就很好谈了。   人,总有他想要的,或者希望的东西,从这个入手,凡事就很好办。   吴勤自知从人嘴里问不出什么,干脆摇摇头,无奈走出了柴房。   事情很快就传到凌子良那儿,说龚拓想见他,不止他,还要见无双。   临水小筑。   一张纸摆在案面上,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刚劲有力:安建五年,西陲关,火头军,凌子良。   笔迹出自龚拓,是他写了让人递给凌子良。   西陲,凌子良。   无双和凌子良相视一眼,想到的俱是凌无然。   还能有谁?定是当年,凌无然去追凌子良,去了西陲混进军营,用着大哥的名字,无非就是这样会更快地将人找到。   这时,书房门打开,龚拓跨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龚拓一进门, 先看去凌子良身后的无双,她人已无恙,身着一套杏粉色袄裙, 简单的挽着发,耳后斜斜簪这一枚桃花钗。   她也往他看了眼, 清亮的眼底躺着惯有的温柔, 让人看了心中觉得发软。很快,她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咳,”凌子良手掌往桌上一搭,轻咳一声算是提醒,“龚大人这两行字,是想说什么?”   龚拓视线往桌上一扫, 正是自己的那张纸。闻言倒也不急,缓步上去, 从桌上捏起那张纸:“西陲关军,原也属于宋家管辖。”   宋家, 他的外祖家, 想查一个人很简单。   凌子良虽然坐拥乌莲寨,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 也查不到军营中。龚拓做起来就很容易,亲戚、命官, 甭管哪一个身份,一封书信就能解决。   也是巧, 吴勤来的时候, 就说西陲来了信, 提的正是这件事。   “的确。”凌子良应了声, 脸微扬看着龚拓,等着人接下来的话。   龚拓身上还是那件破衣,味道实在说不上好,与这精致的书房格格不入,可他仿若未觉,接着道:“凌无然,凌家还有一位二小姐。”   凌子良眸色一变,面上不显:“对。”   同样,无双心中波澜起伏,迫切想知道下面的话:“大人知道我二姐下落?”   终于等到她的声音,龚拓看过去,眸色不禁柔和几分:“你风寒好了?”   “我?好了。”无双一怔,随后看看凌子良,没再说话。   “无双,你回屋去,我和龚大人商讨。”凌子良笑着看向无双,眼色温柔,“该喝药了。”   无双不想走,她想知道二姐的下落。可看目前,大哥和龚拓应该还有别的事商讨,便也就离了书房。   眼看纤瘦的人影在门边消失,龚拓才收回视线,留下的也就是淡淡的百馥香。现在想看看她,真的比登天都难。   “龚大人请说。”凌子良开口,完全没有想请人坐的意思,甚至连一杯茶都不想给。   龚拓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书案一隔,就在凌子良对面:“我可以帮你找到凌无然。”   “然后呢?”凌子良笑了,仿佛将人的心思看透,“死心罢,我不会让你带走无双。”   小妹心软,可他不会。   龚拓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语调平静:“她是你的妹妹,我怎么能带走?良先生真不想让她光明正大站出来?”   “先说说这个。”凌子良指着龚拓手里的纸,“无然在哪儿?”   事情不好谈,龚拓也便放缓,将纸往桌上一放:“进了军营就很难出来,她后面一直在里面,将近两年。”   “两年?”凌子良胸口发闷,实在不敢想,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如何在军营中两年,“后来呢?”   “与北越的一场战斗中,这个名字整理在亡者名单中。”龚拓平静说着。   战场上你死我忘,这也是正常事儿,后面没有回来的人,大都是死在了战场上,拟写名单,也是后面给死者家人报信儿。   凌子良脸色攸地苍白,嘴唇蠕动:“死了?”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龚拓又道,这些事情他很清楚,“一场大战下来,没回来的人八成是死了,当然也会有逃兵、失踪这种,还有一种情况。”   “什么?”凌子良问,手在袖下攥紧。   龚拓一直注意着凌子良的神情,抓住了人眼底的悲恸。心中某处微微波动,凌家兄妹的感情看得出很好,能为彼此拼命。反观恩远伯府,亲情十分淡漠,他能想到亲近的人,大概只有那个相差十岁的妹妹,龚妙菡。   “还有一种是最不好的,是被俘。”   剩下的也不必多说,凌子良自己心里清楚。被俘是什么下场,便是在北越为奴,真正的奴,脚上戴着镣铐,鞭打驱赶……   “说这么多,”凌子良稳了情绪,面上重新平静下来,“龚大人想如何?”   肯坐在这儿心平气和说话,那证明凌无然还活着,至少龚拓知道人的下落。   “还是那句话,”龚拓直截了当,“我手里的案子,需要良先生的助力。彼此合作,你给我想要的,我让你们兄妹团聚。”   凌子良看进龚拓眼中,似乎想要将人看透。这件事看下来,是他得益更多。   说实话,真想查当年案子,龚拓手里的证据说不定不比他少。   龚拓不急着要人的答复,从座上起身:“你可以考虑。”   说完,转身走出门去,倾泻的阳光落在一身褴褛上。   书房内静了,凌子良摇着轮椅到了窗边,一把将窗扇推开。   站在外面的无双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忙往后跳了一步,躲开窗扇。   “都这么大了,还喜欢躲在窗外?”凌子良看着窗外的小妹,无奈一笑。没有责怪的意思,毕竟牵扯着凌无然。   无双呼了口气,随后来到窗台前:“我没听到。”   她说的是实话,绕一段路过来不说,里面的两个男人,耳朵一个比一个灵敏。到最后好容易摸到窗下,只听到个兄妹相聚。   凌子良敛了笑,随后道:“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这个他指的是龚拓。   “他,”无双垂下眸去,声音细柔,“严肃的事情上,他不会打诳语。”   可能凌子良不了解龚拓,她跟了人五年,是了解脾性的。抛却身上那份高傲,龚拓处事是极认真的。他既然能说出凌无然的事,那证明他一定知道什么。   无双见凌子良不说话,便又道:“我能去……”   “去吧。”凌子良摆摆手,已然看穿无双的心思,“但是,大哥觉得就算你去,他还是不会说。”   谋算嘛,他也整日里玩这个,所以自然知道龚拓的心思,人攥着凌无然的消息做筹码,没达到目的之前,绝不可能松口。   想到这儿,凌子良看着转身离去的无双,当日她从京城逃离,面对龚拓,是用了多大的心力?   兄妹三人,属这个小妹心思最简单,从小被家人保护的严严实实,后来也只能靠着她自己,一点点的成长。   无双回头看看还在窗边的凌子良,对人挥挥手,随后按照原路返回。   来了乌莲寨两日,无双只留在西岛这边,大寨从没去过。凌子良有事,也是去大寨那边处理,从不让寨里人来西岛。   “三当家啊?”菊嫂端着托盘,小心看看四下,“姑娘别去惹就好了。”   无双也是刚知道,那洒金矿是三当家开采的,其余人并不知道,如今硬仗着那处岛子在他势力范围内,对凌子良不依不饶。   “他人很凶吗?”   菊嫂啧啧两声:“何止?姑娘别打听了,说出来夜里你都睡不下觉。”   无双本也是和人随便聊聊,见前面房间到了,从人手里接过托盘。菊嫂会意,留在原地等候。   走到客房前,无双伸手敲了门,待要敲第二下的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她还抬着手,保持着敲的姿势,抬脸瞧进对方眼中:“我……你,你没事了?”   “没事,咳咳咳!”龚拓话未说完,手蜷起挡在唇边咳了几声,“可能只有一点儿受凉,不碍事。”   他身子一侧,将门让开,伸手作请。   无双对人弯了下腰,端着托盘进屋:“这里有件衣裳,你换上罢。”   说着,她把托盘放去桌上,随后看了眼房间。布置简单,她也是醒后才知道,龚拓被带回来时,凌子良将人安排在柴房。   柴房?天之骄子的伯府世子,何时受过这种待遇,还呆了一宿,幸亏现在给人换了客房。   “有劳。”龚拓看眼托盘,一件普通的灰色布衫。   无双站在门边,双手叠在一起:“你如何知道我二姐的事?”   “或者,”龚拓看过去,门边人身上落了一层霞光,温和而美好,“她也正在找你。”   安建七年,大渝与北越在西陲大战一场,那个军营中凌子良在战役中消失;同年北越相关记载,当时领军的是宏义王溥瀚漠,在战役中俘虏众多南渝将士。   次年,溥瀚漠娶了正妃,西正林番主的小女儿,萧然。   曾有传言,萧然是奴隶出身,并非西正林正统郡主,后来番主与夫人亲自证明,事情这才压下。   如果没算错,萧然就是凌无然。   无双垂眸,心下思忖:“你知道什么?”   “我帮你去找。”龚拓走上前来,与人两步之隔,垂下的手动了下,想去拉人的手,“有些事还要确定,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无双点头,她知道龚拓做事向来十拿九稳,这厢愿意说这么多,已属不易,便也没再问。   见她不说话,龚拓又补充一句:“可能,她过得很好,别为她担心。”   “是。”无双嘴角浅浅一笑,对于人的善意,她是接受的。   原来,龚拓这样的人,也会说安慰人的话么?   没有久留,来这一趟,一来是为了凌无然的事,想知道些消息;二来,也是看看他,毕竟岛上同生死,他豁了一切将她送出来。   无双对人行了礼,随后出了门去。   龚拓站去门边,目送着人走远。   他不想让她留在乌莲寨,那样他和她注定难以走到一起。所以,她该回到她原有的位置。   很难罢?不过,在他看来,也不是做不到。   无双同菊嫂一起往回走。   菊嫂回头看了眼还在门边张望的男人,快走两步跟上:“这行商的怎穿的这样寒酸?”   凌子良没有说破龚拓的真是身份,所有人当他是个行商的,因为牵扯着二当家和三当家的恩怨,这才留了下来。   “菊嫂,”无双微微侧脸,“你一会儿给他送碗伤寒药。”   昨日龚拓被人从湖里捞出来,晚上又留在柴房,身体再好,有时候也架不住。他帮过她,她理应回馈。   菊嫂点头,刚要说什么,在看到大门进来的人时,当即停住了脚步。   无双顺着人的视线看过去,见走进来一个男人,身形粗壮,老远的就能感受到人身的戾气。   “姑娘,咱们往那边走。”菊嫂拉住无双,眼神做了个示意。   无双会意,便转身往一旁小道走去。   “站住!”男人的粗嗓门喊了声。   无双才停步,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身躯绕到她身前,双臂往胸前一环,一双眼睛肆意的对她上下打量。   来人很是无理,出口的话亦带着狂妄:“你就是二哥家的妹妹?这样子,和他还真有几分像。”   听人这话,无双便猜到眼前这位应当就是乌莲寨的二当家,魏庐。瞧着样貌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带着阴戾,让人看了发瘆。   没有打算打理,她收回视线,往旁边一转,迈步离开。   “欸,”魏庐大步一跨,挡住无双去路,“小妹,按理来说你该叫我一声三哥。”   无双扫人一眼,淡淡道:“我家只有一个大哥。”   菊嫂深知魏庐为人,心里十分焦急,忙上前一步将无双挡在身后,陪着笑脸:“三当家,我们先生在书房。”   魏庐却是不走,一双眼睛黏在无双身上,满是横肉的脸露出一个笑:“以后就有三哥了。”   这样的话语和注视,着实让无双感到厌恶,没再停留,带着菊嫂离开,走上游廊。   走出一段,菊嫂才长松了口气,拍拍胸口一副后怕。   天色暗下来,无双回头看了眼:“上次听菊嫂说过此人,到底是怎样的?”   菊嫂想了想,往无双身边靠近一些:“他是寨主的亲兄弟,所以平日里肆无忌惮。以前寨主还会管束,自从病倒,也就少了些精力。”   亲兄弟只给了三当家,而且看着魏庐这人年纪比凌子良大一些,却不知为何这样?   “寨主也是看出三当家容易惹是生非,故而让先生做了二当家,算是约束,”菊嫂说出了无双心里的疑问,又道,“当然,先生救过大当家。”   这些事情,凌子良并不会与无双说,大概心中是不愿让她掺和进来。   菊嫂干脆打开话匣子说个明白:“乌莲寨以前很小,二三十号人,是先生来了后,一点点成了现在这样规模。寨主是知道,但是三当家就觉得这寨子该是他们姓魏的,明里暗里对付先生。”   听到这里,无双一阵揪心,大哥腿有残疾,自然什么事都比别人下更多功夫,该有多难才走到今天这样?   “不过姑娘你放心,”菊嫂赶紧道,“凭先生,可没人能让他吃亏。我们私下都喊他,赛诸葛。”   “赛诸葛?”无双笑了下。   大哥以前也不是善于心计之人,大概就是为了生存,改变成这样。就像她,要生存,就得小心谨慎,做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她想起了二姐凌无然,龚拓说二姐应该过得不错。   那就好。   晚膳,无双等了很久,凌子良还是没有过来。   她想去书房看看,刚出来,就见到菊嫂从外面回来,脸上笑嘻嘻的。   “有什么好事?”无双笑着问,低头看着人手里的托盘,便知道菊嫂是给龚拓去送药了。   菊嫂脸上笑开,指着客房的方向:“那人真和善,与我讲了外面许多事,还有京城。”   无双嗯了声。龚拓会和一个劳作的妇人讲话,这已经够奇怪,还讲了许多。   边想着,她往书房走去。   前方,一个人从游廊上过来,看到她,大跨步过来,人未到声音先至。   正是那个魏庐,没想到已过了半天,人还没走。菊嫂说过,这位三当家之前可是不会踏进西岛的。   “小妹呀,”魏庐掐腰往人前一站,他不算高,但是身形粗壮,“三哥有好事跟你说,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无双皱眉,身子一侧,转去一旁不予搭理。   魏庐却不在意,回头盯着无双的细腰,嘴角砸吧两下:“适才,我跟二哥提亲了。”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闻言, 无双先是脚步一顿,随后继续稳着步子向前,仿若根本没听见。   魏庐见了, 咧嘴嘿嘿一笑,一双眼睛利光难掩。   无双面上无波, 心里泛着波动。魏庐和凌子良不和, 尤其在前日的洒金矿之事,更让两人矛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今日魏庐过来,定然是咽不下那口气,至于说提亲,大概只是些恶心话罢。   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水边的凌子良, 人正扶着柱子,想自己站起来。   可是腿毕竟使不上力, 重新跌坐回轮椅上。   无双跑过去,伸手扶住凌子良:“大哥。”   “没事, ”凌子良无所谓的笑笑, 手里捶着大腿处,“我的右腿还有些力气, 方才是没站稳。”   无双在人身边蹲下,手攥起来帮着凌子良轻锤着腿:“天下很多名医, 我们去找找,让你的腿好起来。”   “好, ”凌子良应下, “等大哥处理好这里的事情。”   自己的腿什么情况, 他最清楚。当初是直接被竹刺穿透, 整整一宿,后面也没有条件好好恢复,隔了十多年再来修补,已经晚了,他只是想最起码站起来,靠着右腿还能行动些。   无双听见人答应,想了想,抬起头:“京城,京城名医多,我们去京城。”   说出京城二字时,连无双自己心里也吃了一惊。那本是她竭力逃离的地方,现在提起回去,心中好像没有波澜。   凌子良点头,腿上锤敲的力度不轻不重,拿捏的很好。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无双以前在恩远伯府学到的,他们全家人疼爱的小姑娘,居然给人家做了许多年奴婢,让他很是心疼。   “你不用怕魏庐,”他温和的声音,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他是痴心妄想,凭他?”   自己的小妹,岂是那种杂碎能肖想的?   无双手下一顿,莞尔一笑:“我没怕,知道他就是嘴上庡?功夫。”   “自然。”凌子良笑着,随后抬头看去远处,那边黑暗开始蔓延,“无双要嫁的人,肯定是一心一意相待的。”   无双不语,婚姻之事她从不强求,尽管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有了子女,可她并不觉得女子非要嫁人,有时候要的只是舒心的日子罢了。   “魏庐此人看着阴险,大哥你小心。”   凌子良颔首应了声。明争暗斗在什么地方都有,包括乌莲寨,尤其在寨主病倒之后,这种争斗更加明显。魏庐自恃寨主亲兄弟,行为越来越放肆,在寨中四处拉拢,给大小头目不少好处。后面入不敷出,只能盯上那处洒金矿,铤而走险。   而适才魏庐提及的求亲,也并不是单纯来挑衅恶心,他是真动了这个心思。   试想,魏庐将无双娶到手,自然就拿住了凌子良的软肋。寨主如今有心无力,到时候整个寨子都会落到魏庐手里。   无双看着凌子良,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也不知道云娘和曹泾现在怎么样?”她说去别处,对于槐花巷还是很挂念,“过了上元节,茶肆会开张,原本还说今年要盘一个大的铺面。”   凌子良从思绪中拉回自己,低头看着小妹:“有机会回去的。”   无双点头,随后站起身,到了后面推上轮椅:“龚世子说,二姐可能过得不错。”   “他说的?”凌子良没想到,原本觉得龚拓会死攥着筹码。   “他应该是知道什么。”无双迈着步子,杏色的裙摆擦过地面,“要不,他不会说出来。”   凌子良笑笑:“你现在说起他,语气都平静了。以前,你会下意识躲避关于他的事情,弄得大哥都不好相问。你能放下就好。”   无双眨了下眼,思忖着这句话的意思。   放下?是说她已经可以坦然面对龚拓了吗?不再会被他影响。   她不确定。但是放在以前,她绝不会主动去找他,与他心平气和的商讨,送上衣物、伤寒药。以前碰上他,她觉得自己会怕,然后像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想逃离。   不管如何,有了凌无然的消息,总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无双并没有因为魏庐的添堵,而坏了这份心情,心里想着兄妹三人相见的时刻。   。   深夜,湖风狠命的拉扯着幡旗,呼啦啦作响。   整个大寨陷入沉睡,静谧的隐藏在黑暗中。   客房,桌上一盏弱灯,映着这块儿四四方方的天地。   龚拓换上那件灰色袍衫,整个人收拾干净,重新回到了那个出色的年轻郎君。   他将房门关好,回身来看着轮椅上的凌子良。   “啪”,凌子良将一本册子往桌上一撂,眼睛盯着烛火:“龚大人拿了这个,离开罢。”   龚拓走到桌边,从桌上捞起名册,手指翻了几页。不出所料,是关于当年江堤案子的一本名册,年代久远,上面字迹幸而还算清楚。   “为何不选择合作?”他问,看去面无表情的凌子良。   细看,凌家的三兄妹其实样貌很是相像。凌子良的样貌偏于温和,尤其眼角和无双像极,这样的男子,谁会想到是个朝廷通缉的匪首?也难怪外面传言,他是白狐狸幻化而成。   凌子良微微侧目,眸色深沉:“怎么龚大人以为十多年前,我父亲没有选择过合作吗?”   龚拓不语,那时的事他并不知道。当时京城也派过官员南下查办,料想凌昊苍也会配合。   “我凌家家破人亡,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再相信你们?”凌子良冷笑,后牙咬了咬,“你们呐,眼中只有仕途前程。”   “谁人不在意仕途前程?”龚拓并不否认,他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自然只能往高处走,“良先生走到如今的位置,难道不是?”   一个朝廷,一个乌莲寨,他们俩人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是大小而已。   凌子良笑笑,眼中多了些赞赏:“的确。但是我已经说了,不想再重复。船已经备好,名册也已给你,你想怎么查后面很简单,你把无然下落给我,然后离开罢。”   话音落下,房中静默。   桌上烛火摇曳两下,龚拓的脸跟着忽明忽暗。   “我明白,”他开口,“你身为凌家长子,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两人的共通之处,肩上担着维护家族的责任。只不过,凌家已经消失。所以,龚拓能多少知道对方的心思,凌子良想让凌家昭雪,为此,人可能拿整个乌莲寨赌,不惜玉石俱焚。   或许恢复不了凌家昔日光景,但是要洗去污名。   “但是,你现在有两个妹妹,她们想看到你这样?”龚拓知道,人一旦有了牵绊,做事就会瞻前顾后。   凌子良是,他亦是。因此,很小的时候,老伯爷才灌输给他,绝情灭爱。   这句话戳到凌子良心里,以前他想做什么都可以放开手去,可现在的确顾虑很多。不管是无双,还是有了消息的无然。   龚拓将名册放回桌上,似乎并没多大兴趣:“我没耐心劝你,但若你肯等一个月,说不准就会兄妹团聚。”   凌子良扫人一眼,随后掉转轮椅,准备离开。   “还有,”龚拓见人要走,慢慢开口,“我保证,乌莲寨会无事。”   “吱呀”,门开了,冷风呼呼的灌进来。   凌子良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好,一个月。”随后,凌子良的声音传回到屋里。   。   翌日,天气阴沉。   不知为何,明明过了年节,这风反而更加大起来,经常将人的头发吹乱。   无双从屋里出来,见到菊嫂包了头巾,说是风大,刮得头疼。   “怎么在熬药?头这么疼?”无双问,厨房的小炉子上栽着药罐,正咕嘟嘟的冒泡,整个弥漫着药味儿。   “不是我,”菊嫂摆摆手,拿双长筷在药罐中搅了搅,“方才去送饭,发现客房那位公子病了,咳得厉害,我这边熬好了,给他送过去。”   知道人说的是龚拓,无双便也想起昨日见他时,他咳了几声,当时见他脸色正常,就没在意。   “我去罢。”无双接过托盘,嘴角软软勾着,“嫂子头疼,回屋里躺会儿。”   菊嫂也没客气,道了声谢。   客房在院子最北面,与无双的住处正好分隔两端。   一路走去,药汁到时候正是入口的温度。   客房不远处,有两个看守,正尽职的站在冷风中,见着无双过来也不阻拦,往旁边一站让开了路。   无双瞧着几步外的房门,想起昨晚凌子良的话。他说她如今说起龚拓,已经心平气和,说她已经放下。   她停下脚步,看着托盘上的药盏。既然能坦然与他相对,应当是放下了罢。   “嚓”,突然房内一声瓷器的脆响。   无双赶紧过去,伸手敲了房门。   “谁?”屋里的声音很弱,但的确是龚拓的没错。   无双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趴在桌上男人,手捂住腹部,他的脚下一地碎片。见是她进来,他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你怎么来了?”龚拓坐直身子,随后手掌摁着桌面站起,“别过来,会扎伤脚。”   无双避开地上碎瓷片,放下托盘:“菊嫂给你熬的药。”   “有劳,”龚拓抿唇笑笑,看看门外,“风大,你快回去罢。”   无双没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才说一句话,他就让她回去:“我把碗直接捎回去。”   “这样啊。”龚拓了然颔首,眉间却不可觉的皱了下,说着,端起药盏送至唇边。   他握着药盏,袖子正好遮挡住半边的脸。   无双发现龚拓的手似乎抖了下,视线下移,好像一滴殷红落在他的胸前衣襟上。还待想看仔细,不想龚拓身子一转,背对与她。   “回去罢。”龚拓手一甩,空了的杯盏搁在托盘上。   无双盯着托盘看了一瞬,手指勾上托盘的边缘:“你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她身子一旋,迅速绕到龚拓身前……   “咳咳……”龚拓捂住自己的嘴,可是涌出的鲜血还是从指缝里溢出,“快出去!”   他另只手推着无双,结果身子没支撑住,跌去地上。   无双从震惊中回神,蹲去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你,你怎么了?”   她看着血不停从龚拓嘴里冒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她用手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的灰色袍衫染成暗红色。   “来人,来人啊!”无双大声喊着,手上的血烫得她嗓音发颤。   龚拓瘫软的靠在墙边,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看她徒劳的擦拭着他的嘴,那片罗帕湿透,可鲜血仍是不停。   无双站起来,双手拉着,想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她力气太小,最后自己也跌在了地上。   终于,外面的人跑进来,后面越来越多人进来。龚拓被抬去了床上,无双被人带出了客房。   凌子良过来的时候,见到的是吓坏了无双。   “大哥。”无双扑到凌子良身上,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脑海里至今还是龚拓吐血的那一幕,可怕和无助挥之不去。   凌子良叹了一声,手摸着无双头顶,声音轻和的安慰:“没事儿,郎中在呢,别怕。”   下人将隔壁房间收拾了下,凌子良和无双等在里面。   菊嫂拿来干净衣裳,帮着无双收拾干净。过程中,无双一语不发,任凭人给自己换下衣裳,洗干净手。   是干净了,可是手上还残留着血腥气,如何也去不掉。   凌子良挥挥手,菊嫂退了出去。   “他怎么了?”无双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手炉,汲取着那一点暖意。   凌子良知道人是吓坏了,到她身边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是从乌莲湖捞上来的,估计在落水前被喂了毒。是我大意,之前竟没看出。”   无双闭上眼,脑中乱得厉害。   “魏庐此人心狠,绝不会想洒金矿的事露出去,”凌子良道,“所以矿工的饭食中掺了毒,这样就算有人逃出去,也活不了。”   无双波看着凌子良,动动嘴唇:“魏庐有解药?”   “这事交给我。”凌子良安抚一声,“他不会有事,养些日子就会好。”   “嗯。”无双点头,如今也只能等等看。   这时,郎中走进来,道声那边人服了药,已经睡下。   凌子良和无双一起去了客房,里面已经被人打扫干净,没见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床上,龚拓安静的躺在那儿,嘴唇褪去血色,隐隐泛青。   “他身上倒是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坏习气,”凌子良话中几分赞赏,“几番下来还能撑得住。”   无双站在凌子良身后,闻言道了声:“人好了,送他走罢。他若在这里出事,朝廷必不会放过乌莲寨。”   到时候免不了一场干戈。   凌子良嗯了声,随后兄妹俩一起离开了客房。   。   晚上,大寨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寨主准备了宴席,为无双洗尘。   凌子良本想推辞,他并不想无双露面,后来寨主执意,并说只是几个亲近人吃顿饭。凌子良这才决定,说让人都来西岛小筑这边。   宴席摆在正厅,一张圆桌,上头摆满菜肴。   寨主魏冲年届四十,几年前伤了腰,后面身体再没好起来,如今走路都得慢着来。以他现在这样子,掌管着乌莲寨,委实是吃力的。   “自家兄弟聚聚,不必忙活。”魏冲坐去主座,指着手下抬进来的箱子,“些小玩意儿,给小妹留着玩儿的。”   这当然是些客气话,礼自然是厚重的。   凌子良敬上一杯酒,脸上带笑:“谢过寨主,小妹现在在房中。”   魏冲摆摆手,一脸无所谓:“别让她出来,你看看这几个的丑样子,别把她吓坏了。”   一桌人俱是些头目,闻言哈哈大笑,嚷嚷着自己一表人才,吓不到小妹之类。其实都不在意,不过就是过来道个贺,恭喜人家兄妹重逢。   酒过半巡,凌子良让无双出来道谢,毕竟来人都送了礼物,得给人回个礼。   无双站在凌子良身后,看了眼厅堂中喝酒的男人们,有一瞬像是看到了槐花巷,那里大小的事儿,男人们也是找机会就凑一块喝酒。   “哟,咱妹子可比二当家耐看啊。”有人起哄,端着酒就开始劝酒,“二当家有这么好的妹妹,理应干上三杯。”   一时间又是一阵嚷嚷声,什么喝酒划拳,酒杯里的酒洒一半喝一半。   正当无双准备下去的时候,有人踏进前厅,原本还在吵吵不醉不归的男人们全部安静下来,杯盏突兀的掉去地上,吧嗒一声碎开。   主座上,魏冲脸色一沉:“老三,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魏庐,双臂环胸往厅里一战,瞅着满桌的酒菜,阴阳怪气笑了声:“怎么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况且,我来还是有大事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魏庐不服凌子良,也知道前日的洒金矿之事。避免节外生枝,过来这边就没叫上魏庐,却没想到人自己来了。   “什么事回寨中再说,”魏冲道了声,脸上笑意淡了许多,“今日是过来看小妹的。”   魏庐走到魏冲身后,一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我也是过来看小妹,也希望大哥帮我做主一桩事。”   话音刚落,才跨进内间的无双,心里咯噔一下。透过门缝,便看见魏庐的人抬了几只箱子进来。   魏冲不明所以,皱眉:“什么事?”   “我想求娶二当家的小妹,”魏庐看去端正而坐的凌子良,随后走到人前,双手拱起弯腰就是一礼,“之前是我做的不好,希望二当家不计前嫌。咱们以后是一家人,我定会好好对待小妹。”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提亲?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原先嘻嘻哈哈的场面冷却下来。有人讪讪坐回椅子上,遗憾着一场酒没有尽兴。   魏冲皱着眉,视线在凌子良和魏庐两人身上:“这怎么回事?”   凌子良不语, 盯着面前的魏庐,眼底深藏厌恶。   “来的急了, 准备得不多, ”魏庐见人不搭理,兀自站起来,“今日咱先是过来商量定下,后面小妹想要什么,我这边全能办到。”   没有人说话,他自己这边好像把事情已经定下。   “三当家没喝酒就醉了?”一个头目出来打圆场,手拍拍魏庐肩膀, “你不是有压寨夫人了吗?来来,喝酒。”   “没说不能再娶啊, ”魏庐不给对方面子,一把将人甩开, 声音反而更大了些, “要是小妹想的话,我把家里的都休了, 从今往后专心守着小妹过日子。”   内间,无双将话一字不拉的听进耳中, 心中越发厌恶。这魏庐着实不像话,娶回家的女人在他眼中好像连件东西都不如, 一句话就休, 到底不是个良善之人。口里声声说着来求亲, 她若现在出去问上一句, 自己叫什么名字,恐怕魏庐根本答不上来。   一旁,菊嫂气得咬牙切齿,小声恨恨道:“真是吃着碗里惦记锅里,去岁冬,他可刚从江北浴花楼带回一个窑姐儿,现在房里七八个女人。”   本来大寨的几人过来道贺,也算热闹,魏庐突然来这么一出,无双知道凌子良绝不会答应,现在关键就看魏冲怎么说。说到底,魏冲和魏庐是亲兄弟,有这一层关系在,一些事情就会变得微妙。   凌子良能坐稳二当家的位子,说实话,是魏冲需要他。两人是相互联手,真有大事,魏冲会站在哪一边,实在不好说。   外面又有了说话声,这次开口的是魏冲。   作为寨主,魏冲凡事心中总要思量几分,一边是亲兄弟,一边是将他扶到今天位置的凌子良,他也想寻求一个平衡,可现在眼看已经掌控不住。   “这又不是儿戏,你冒冒失就过来?”魏冲对着魏庐数落两句,坐正身体,“咱们乌莲寨虽说没那么多规矩,但是该讲的礼道不能没有。”   魏庐好像就在等着这句,接话便道:“所以,我过来对二当家表个心意。矿场的事是我不对,不该瞒着寨里,可我不也是为了寨里兄弟们?咱们从去年秋就没怎么出去过,靠着一点点的买路财,日子还能过几天?”   这话显然是冲着凌子良说的,他从去年秋开始,禁止寨里对水路和陆路的行动。   魏庐越说声音越大,大摊开双手:“洒金矿在我乌莲湖内,难道不归我们?留着不采,是想留给朝廷?”   众人窃窃私语,有矿的事,有些人是知道的,只是并不知具体在哪里。把矿留给朝廷,让他们不禁联想到凌子良,凌子良与他们不一样,他出身贵籍。   凌子良听出魏庐话中意思,一两句的,就将火引到他身上,让寨中之人对他起疑。   他也不急,淡淡一笑:“提亲总是喜事,三当家前面又是赔罪又是保证,可见一番心意。”   “自然,”魏庐忙不迭的接话,“绝无戏言,天地可表。”   凌子良颔首,眉眼温润,完全看不到一丝愠怒:“既如此,兄弟间就把话都说清楚,明明白白没有芥蒂,这亲才会顺顺当当。”   魏庐心思上不如凌子良转得快,自大如他,如今也犹豫一瞬。   “对,”旁边一个头目拍了下桌子,显然赞同凌子良的说法,“兄弟间明明白白,省得我们看着也别扭。”   主座上,魏冲点点头,也同意如此。   “是这样,”凌子良说话比较稳,与个个粗嗓门的乌莲寨众人完全不一样,“洒金矿一直没有动,并不是留给朝廷,而是就算开了,也出不去手。”   在场的人稍微一想就会明白,各种矿藏都必须是朝廷监管,盐矿、铁矿、金银等,洒金矿自然也是。所以,即便你挖出来也没用,因为只能偷摸的走黑市,而且只能少量。   前日的船上,可是装着满满的货箱,还是明目张胆往沧江上走。明摆着,魏庐有一条了不得的门路。   魏庐此刻反应上来,凌子良一直不说话,其实已经在暗暗给他挖坑:“我也是为兄弟们着想,多条门路不至于饿死。”   “可你没想过,”凌子良语气一顿,“万一被人利用,目的是咱乌莲寨。朝廷的人,三当家真敢信?”   “朝廷的人?”底下又开始议论,话中已经有了忧虑。   可不是吗?那么一大船的货,普通商贾,谁敢接下?   魏庐脸上的笑找没了影儿,眼中现出戾气:“二当家说话要有证据,不想结亲,也不用如此污蔑。”   “如此,”凌子良往魏冲看去,双手拱起做抱拳礼,“寨主明鉴,我这里阴差阳错的风了些消息。”   魏冲心中为难,若真是魏庐私自与官家之人勾结,那就是犯了寨规:“兄弟们喝个酒,何必闹成这样?那矿,后面封死便好。”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他极力想压下去,念着的那一点兄弟情,总要拉一把魏庐。   凌子良了然,随后不再说话。   可一旁的头目们有些看不下去,本来说的明明白白,到这里开始打马虎?主座上的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债主吗?   “大哥,让二当家说。”魏庐粗声粗气,不善的扫了眼凌子良,颇有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意思。   凌子良对上人的眼神,淡淡笑着:“我说不清,要一个人来说才行。”   说完,双手一拍。   下一瞬,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身姿颀长,相貌出色,不是龚拓是谁?   内间的无双瞪大眼睛,明明白日人还躺在床上不醒,这厢怎来了正厅?而且看着脸色并不差,嘴唇也红润。一时有些搞不懂,白日他到底是不是中毒?   她往门缝凑近些,想看个清楚,突然就对上龚拓看过来的眼神,似是轻微对她笑了笑,嘴唇微微动了动。   那唇形好像在说,“没事”。   厅里,饭桌上的菜已经冷掉,围坐的几人也渐渐消了酒意,正经坐好。   魏庐走过去,围着龚拓转了圈,两人身高差了不少,一对比,龚拓似乎比对方高出近一头。   “你是谁,有话说?”魏庐眼底难掩轻蔑,当然语气中也是浓浓的警告。   龚拓连看也不看对方,似乎这个人连他的眼也入不了:“我在矿里帮你做过工。”   这一说,魏庐也就明白过来,面前这人就是毁掉他矿场的罪魁祸首。要不是那日的一记信弹,谁敢揭出他的矿场?   凌子良端坐,双手搭于轮椅扶手:“三当家且坐下,听他怎么说,若是假的,我先把他扔进湖里。”   这话说得不客气,龚拓面色不改。   “也不用多说,只要当家寨主稍问一下那些岛上矿工,便会知道事情原委,”龚拓语调平稳,后面补充一句,“对了,趁现在人还活着。”   “少胡说,”魏庐将人的话打断,抱胸站在那儿,双腿岔开,“证据,老子要二当家所说的通官家人的证据,有吗?”   龚拓径直越过狂妄的魏庐,一桌相隔,面对魏冲:“寨主如何说?”   “有完没完?”魏庐一股恼怒,撸起袖子就想去抓龚拓。   他本就力气大,凭着一股凶狠,身手可以说得上了得,现在脚下生风,一个跃起拳头便送了出去,直朝龚拓面门。   龚拓反应向来灵敏,尽管现在身体不适影响了些灵活,但是脚步在地上一滑,腰身后仰,躲过对方一击。随后,身形一转,不着痕迹的顺势抬脚借力,狠狠踹在魏庐腹部。   只听哗啦啦的声响,魏庐整个人砸在饭桌上,四下的人下意识躲着站起,轰隆一声,桌子彻底塌了,地上一片狼藉。   魏庐在趴在地上,洒了一身的菜汤饭渣,好不狼狈。方才进门时有多狂妄,如今就有多滑稽。   “找死!”他从地上爬起来,腹部的受创不小,稍微想直一下腰,就疼得厉害。   这么多人,他一个大寨三当家面子尽失,想要再冲上去,可是完全使不上力。   龚拓拍拍衣袖,一派云淡风轻:“我看,这实话是不敢说罢?”   这时,一个寨兵跑进来,跑到一个头目身边,趴在人耳边小声耳语,后者起先不觉什么,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去魏庐的目光带上火气。   “三当家,”那头目怒气冲冲出来,还算客气的抱了个拳,“咱们整日兄弟相称,可否给我个交代?”   所有人看过去,显然这乱摊子是越来越大。   魏庐本就窝火,一件有人质问,当即冷笑一声:“我给你什么交代?”   那头目也不示弱,往前一步:“我家姐夫去年来乌莲湖寻我,为何就被你抓去矿场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才明白刚才龚拓话里的意思。趁人还活着,不就是让他们去认,有没有自己的人?魏庐此人心狠手辣,抓了人进去就不打算放出来,到时候人死在里面都不知道。   一时间,别的头目往魏冲那边看:“寨主,最好查清楚,伤了兄弟们的亲人,让人寒心呐。我可听说,那些人都被喂了毒。”   魏冲还能怎么办?只能吩咐人去办,将矿场的人好生照顾。   事情到这里,已经算是明明白白摆出来,不管魏冲心里想什么,如今面对众人,只能公正对事。毕竟,他想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出应有的样子。   龚拓与凌子良对视一眼,彼此轻点下头作为会意。   “不才,”龚拓开口,声音不算大,但是轻易压住眼下的杂乱,“家里有点小家业,所以能得到点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说着,他一抬手,门外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抱着一个小木箱子进来。后面,送到魏冲面前。   平平无奇的箱子,身子连抱箱子的小厮也平平无奇。   阿庆没见过这种场面,僵硬的托着箱子,脚底下发软。一路被人带进来,他都还没反映上来,就被拉来这个地方。   刚才进门前,还听见自己主子在里面心平气和说话,说什么家里小家业。这,一座伯府带着整个龚家士族,这是小家业?   龚拓自己走过去,当着魏家兄弟的面,亲自将箱子打开,随后就这么四开大敞的让众人看。   有账本书册,有盖着大印的官府通行令,还有摁着手印的契书……但凡认几个字的,看个大概就会明白。   魏庐不可置信的看着箱子,随后看去魏冲:“大哥,你别信他,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底细。”   “底细?”龚拓薄唇一抿,“我不也是被抓进矿里的倒霉鬼?”   魏冲拿起一张契书,上面歪歪扭扭的大名,可不就是出自兄弟魏庐?这下好,别管对方是什么底细,怎么去的矿场,反正魏庐私通官府的事是坐实了。   “哟,三当家的字还是那么难看。”有人嗤笑出声。   有人啧啧附和:“下次按手印糊弄下就好,可别装文雅的读书人,写什么字。瞧,出事儿咯。”   尤其,自己姐夫出事那位头目,上去就指着箱子:“寨主,这事你得给个说法。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也不管朝廷怎么派人进来,我就知道,咱们寨子有规矩。”   “狗屁规矩!”魏庐怒目圆睁,梗着脖子仍旧一副嚣张,“没有我们魏家兄弟,你们还躺在烂泥堆里,想要说法儿,信不信老子剁了你!”   这话一出,本来还想替他说话的人,如今也打消了念头。他们是从烂泥堆里爬出来的不假,可是力没少出,寨子的今天,谁没出过力?话说回来,魏庐不过仗着魏冲这个大哥,凭他自己,还不知死了几回。   “规矩当然要有,”凌子良适时出声,同样弯腰捏起一本书册,“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魏庐眼看魏冲不说话,转而看去安然站立的龚拓:“你到底是谁,这些从哪里来的?”   “三当家不必计较这些从哪里来,只要是真的就行。”龚拓懒懒回了声。   “对,”凌子良翻著书册,一页两页,“除非,三当家能证明这些是假的。”   “我知道了,”魏庐抬手指着凌子良,又指去龚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就是把我往坑里引,你根本没中毒。”   他盯着龚拓,如果目光能杀人,早就在人身上戳出两个洞。   龚拓不承认亦不否认,语气仍是淡淡:“毒?三当家还请行行好,给那些人解了毒才好。我们外人知道,乌莲寨只恨贪官污吏,并不为难平头百姓。”   魏庐这才发现,自己如今是说什么都会出错,可又不能不说,眼看在场的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连平时走得近的也别开了脸。   而他也拿不出证据,那箱子里明晃晃的有他的大名。或者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踏进这里,如今看看明显就是个陷阱。   难怪凌子良会摆这一桌席,难怪白日这姓龚的会突然毒发吐血,不就是摸着他的作风,特意引他前来,要他的命。   到了这步,那箱子证据从哪里来已经不重要,关键那是真的,魏庐犯了寨规,如今就看魏冲怎么做。   魏冲胸中憋着一股浊气,闷得厉害:“魏庐触犯寨规,此刻起,再不是乌莲寨三当家。”   这能怪得了谁?他已经想压下矿场的事,这番来西岛小筑,也是想让凌子良不再计较。可偏偏,魏庐死咬着不放。再看面前他做的这些事,魏冲是真不知道,看着一张张的契书,中间还有人口略买……   真的,都不用朝廷派人前来,魏庐就会将乌莲寨搞垮。   “大哥!”魏庐慌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   魏冲摇头,摆摆手:“带下去,余生不准再踏进乌莲湖。”   “你……”魏庐眼中翻卷着阴戾,哪有半丝悔改?   他一跃从地上弹起,冲着凌子良而去,蓦的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刺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一个身影忽然略过,当啷一声,再看那柄匕首已经落地,而魏庐也被人一个手肘击中面部,哎哟惨叫出声,顷刻倒在地上。   众人反应上来,齐齐上去,将还要挣扎的魏庐摁在地上。对兄弟背后捅刀下死手,这种行径很为人不齿,往他身上招呼了不少拳脚。   最后,魏庐被拖出去的时候,已经半死的不成人形。没有人记得,他这趟来,是跟无双提亲的,只知道这人再和乌莲寨没有关系。   一场风波下来,厅堂搞得不成样子。   魏冲很是抱歉,他私心是想保住魏庐,奈何人就是不悔改,临了还想致凌子良死地,早就没了兄弟情,这样的人留在寨里也是祸害,倒不如放出去,也算是念着情分给一条活路。   凌子良也清楚的很,能将魏庐处置成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便也就适时收手。这次之后,整个乌莲寨,再没有跟他作对之人。   待所有人离开,西岛小筑也终得清净。   望着一地狼藉,凌子良看着一侧的龚拓,道:“龚大人行事真是有效,短短一日就让人找到这么多证据。”   那箱子还静静的躺在地上。   “不难办,”龚拓手扶上轮椅,带着离开那片糟乱的地方,“上次往乌莲湖逃走的官员,罪证稍稍整理一下,就够用了。若太多,反而刻意。”   凌子良点头,嘴角一抹赞赏的笑意。抛却心中成见,他觉得龚拓如此年纪便走到高位,并不是无缘无故。   “那么,”龚拓习惯的顿了下口气,双手往后一背,“初次合作,良先生觉得结果可是想要的?”   还不等两人说完,内间的门敞开,门里站着女子纤瘦的身影。   “无双,”龚拓绕过凌子良的轮椅,径直到了门前,“没事了。”   “你,”无双将人从头看到脚,声音很轻,“没有中毒?”   一句轻柔的关心话,龚拓方才紧绷的神经瞬间松缓下来,他点头。   “那就好。”无双道了声,随后越过他,朝凌子良走去。   龚拓留在原处,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人就从他面前走过去。而那句关心话,好像只是客气的询问,没有掺杂上旁的什么,大概是一个陌生人,她也会这么问。   有人进来打扫,厅堂中弥漫着混杂的气味儿。   无双推着轮椅,经过阿庆时,对人点头笑了笑,算是招呼。   兄妹俩离开厅堂,沿着游廊走着。   “没有跟你说,是因为当时魏庐的眼线在。”凌子良开口,算是解释,“其实他的毒不重,那样一个心思深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过是沾了少许罢。”   无双嗯了声,没有多问。其实她现在,不该再注意龚拓的。   “魏庐的事算是解决了,”凌子良轻叹一声,“这样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   这日之后,魏庐被送离乌莲寨,从此他再不能踏进乌莲湖。   矿场的事,凌子良很容易便解决,原本属于魏庐的手下和地盘,被他平分给底下头目,自己一点儿没留。如此,寨中兄弟对他更为敬重。   这两日,无双没怎么出去,窝在房中做针线。   眼看春天到了,想为大哥做几件春衫,还有观州的云娘母子,她也惦记着,想给人也做几件。   两名侍候的妇人便在一旁说家常,乌莲寨的事情少,没什么可说的,两人就聊着客房的龚拓,说是人快要离开了。   无双听着,手里继续穿针引线。也该走了,他有不少事情要做。   正拾起剪子绞线头,门外响起一道声音,是阿庆。   无双放下手里活计,推门出去:“阿庆。”   “双姑娘,”阿庆笑着跑近几步,与无双总有着一种亲近感,“主子要走了,已经在渡头。”   “路上小心。”无双走出门来,简单的四个字叮嘱。   阿庆点头,双手搓了搓欲言又止:“案子的事不能耽搁,总要他回去主持大局,都出来多日了。”   无双不语,这几日经历了太多。两人共过生死,相互扶持,也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时候,他没把她当成奴婢,她也不曾把他当成伯府世子。   “嗯,我去送送罢。”她唇角软软,道个别吧。   渡头上停着一艘小船,远处水上是高大的寨门,耸立在那儿。   龚拓站在水边,一身淡青色袍衫,衬得腰身笔直。闻听到脚步声,他回转过身来,嘴角勾着笑。   “无双,你看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龚拓走到无双身边, 手里捏着一张信纸。   风轻轻抖着纸张,娟秀字迹在阳光下清晰明显,那是龚妙菡的字。   “妙菡的信, 是去年冬写的,现在才收到。”龚拓手指点着一处, 声音清朗, “这里提到盼兰了。”   盼兰。无双脑海里浮现出女子的笑脸,是和她一起扶持走了五六年的姐妹。   “她有了女儿?”她看着信纸,随后伸手接过,低着头看。   当时的逃离,她曾经做好与京城的完全断绝,包括盼兰,人赎身离开, 便是她最后的心事。眼下,竟乍然得到盼兰的消息, 心中仍是起了波动。   龚拓站在无双旁边,垂眸就看见女子的一截白皙脖颈:“对, 她嫁人了, 是个衙门里当差的。”   嫁人了,真好。无双露出浅浅的笑, 以后就会安定的过日子。   龚拓以前甚少去管内宅的事,向阳院那边也是请个安, 与宋夫人说不上几句话。现在有心想多说一些关于盼兰的事,奈何知道的实在太少。   “说是前年冬成的亲, 当时给府里送了些喜饼, ”他将大概记着的说出, “有了女儿后, 是一家三口去的府里,给夫人谢恩。”   这些,信上已经写了。无双一行行看着,知道盼兰去的时候,打听过自己。心里微微发酸,这么久了,盼兰还惦记着她吗?   说是断绝一切,可是明明还是联系着的。回头看看,那也是自己人生中的一段。   无双只看了盼兰的地方,后面把信纸折好,还给了龚拓:“谢大人告知,一路顺风。”   龚拓将信收回,塞进袖中,眼帘微垂:“你好好保重。”   有心多说两句,搜肠刮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龚拓心中自嘲,在伯府时,似乎什么都会说的,如今想找句话来竟是如此的难。说之前,还会想她愿不愿听,会不会回应?   没再说什么,他对她笑了笑,随后踩着跳板上了船。   无双这边往回走,才几步就碰到抱着箱子过来的阿庆。   “双姑娘,这个给你。”阿庆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条,往无双手里一塞,“盼兰姐姐夫家的住址,你若想她,给她去封信,也让她知道你安好。”   无双道了声谢,又叮嘱人一声。   船要开了,阿庆挥挥手,跑着上了船。   船飘飘悠悠往远处寨门而去,顺风,走得很顺当。   无双展开纸张,上面字迹熟悉,是龚拓写下的。再抬头,船已经出了寨门,遥遥看见船尾站着一道身影,却看不清是谁。   船上。   高大的寨门重新合拢,将里外完全隔绝。   龚拓和阿庆被蒙着眼,一直出了乌莲湖,才被摘了面罩。   走了一段,便遇见吴勤派来的大船,龚拓离了小船,回到自己船上。   吴勤迎出来,长长舒了口气:“龚大人,你可出来了。那些水匪没为难你吧?”   说着,便围着龚拓转了一圈,确认人到底有没有事。   “这两日怎么样?”龚拓一把将人推开,迈步往船舱走。   吴勤是个标准的文人,小身板被推了个趔趄,稳了稳赶紧快步跟上:“还在查,就是京里来消息,说让尽快。我这一想,可不南下都四个月了,咱们知道是在一层层的查,可皇上在等结果啊。”   龚拓脚步一顿,心中算了算。南下的确够久了,皇上是说要明白细查,可到现在他还没送上差不多的结果,是不能再拖了,眼看春汛将至,到时很可能这案子又会被搁置。   “把这个抄一份,先送回京城。”他从身上取下册子,甩进吴勤手里,“这原本,要留在咱们手里。”   吴勤随手翻了几页,惊得瞪大眼睛,话都说得不利索:“这,这么多,交上去,朝堂不得翻天?”   一本册子,明明白白的人名、官职,正是凌子良搭上半条命,从观州取回来的名册。   “不然呢?”龚拓淡淡一声,微扬的下颌几分倨傲,“不闹大,又怎么好办?”   闹大罢,直接把十多年前全部扯出来,一起理扒干净。   吴勤垮了肩膀,握着册子的手发抖:“搞不好要掉脑袋的,龚大人。”   龚拓没理会,直接跨步进了船舱。   船在沧江前行,去的是观州方向。   龚拓从窗口看出去,视线中早就没了乌莲湖的影子。乌莲寨一行,他自认收获不少,有了凌子良的合作,很多事情会事半功倍,而且除掉了魏庐,那寨中也就再没有威胁到无双的人。   “世子,”阿庆端了茶进来,指指外面,“吴大人还在外面念叨呢。”   他有时候不明白,自己的主子为什么会选择吴勤这种人?相比于雷厉风行的龚拓,吴勤多半时候都做不出什么,人也圆滑。   “不用管他。”龚拓回到案前坐下,手一伸捞过茶盏。   阿庆笑笑,帮人收拾着桌上的文书,闲着没事找话说:“小的看双姑娘对世子您客气了不少。”   “客气?”龚拓扫了人一眼,随后盯着茶盏,清澈的茶汤,水汽袅袅裹着茶香。   他何尝没觉察出?她对他越客气,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不在意?与那些普通的人一样,客套两句就再没话说。   阿庆话说出口后,心里开始懊悔,说谁不好说无双?   “是啊,”没办法,话是他挑起的,还得拼命说回来不是,“客气,这不就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说话吗?”   说完后,他想抽自己的嘴,当哑巴不好么?说多错多。   阿庆低着头不敢抬,知道座上的人一直盯着他,不禁后背冒冷汗。   “人与人之间正常。”龚拓手里转着茶盏,口中琢磨着这几个字。   正常,也便是好罢,平等的相对、交谈。之前她是想跑,想躲,虽然与他说话,但是大多是委屈与无奈。现在话少了,但是实际上,是与她近了一步,她肯听,也会客气回应。   “这样啊。”他笑了声,随后将茶水饮尽。   阿庆吓了一跳,差点把收拾好的公文扫到地上。下意识看去龚拓,发现对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在人脸上看到些许愉悦。   龚拓坐正身子,从桌角抽过一封信,是来自边城铜山关。   展开信来,上面写着,北越宏义王王妃,已于日前乔装进入大渝境内。   来了呀。   。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的雪。   正月草原上的雪依旧很厚,谁也算不好到底什么时候能融化。远处矗立的坤林山,北越称为圣女山,整个雪山会在春暖时候融化,然后雪水流淌而下,汇入江河,最后竟是融入的沧江。   凌无然坐在马车内,身上裹着厚实的裘衣,丰盛的毛领衬得她一张脸越发小。   此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看着上面一行行字迹,面无表情。   “王妃。”跪在一旁的婢女,双手送上暖茶。   凌无然接过,随后将信放在一旁厚毯上。   而后,婢女弓着身子,一点点慢慢退着,出了车厢。   “已经进了南渝境内,”凌无然抿了口茶,洒下的气息扫着领上的绒毛,“王爷赶紧回去罢,让人发现了不好。”   溥瀚漠倚着车壁,一条腿曲起撑着,闻言伸手揽上身旁的女子:“你就不听,非要选这时候南下。”   “我等不了。”凌无然顺着力道,倚在人的身上,周身笼罩在温暖的怀抱,“不去确认,我寝食难安。”   “你这犟脾气随谁?”溥瀚漠无奈,却也只能纵容,手里一使力,将人抱来自己腿上。   凌无然嗔了人一眼,拍着那只开始不规矩的手,啪的一声脆响。   溥瀚漠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凌无然的手,放低声音商量:“轻点儿,让人听见怎么看我?”   闻言,凌无然噗嗤一声,将自己的脸主动枕去溥瀚漠的掌心。无人的时候,这个男人总是无限的纵容她,哪怕她有多放肆。谁能想过,自己曾是他的奴隶?   “阿然,”溥瀚漠很是吃自己妻子的这套,指肚揉着她的脸颊,“你不会再也不回来吧?”   心里有些吃不准,毕竟当时凌无然并不是心甘情愿跟他,那时候更像是她走投无路,而他正好送上门去。   凌无然一愣,随后想起现在身处的地方,正是多年前的战场。往事历历在目,与这个男人的纠葛也是那个时候。可能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根本逃不掉。   “那王爷想怎么样?”凌无然笑着,眉间舒展开,右侧眉尾下的红痣越发艳丽。   她的样貌清灵可人,笑起来时眼底有股孩子气。加之身形娇小,看上去总还是十四五的样子。   溥瀚漠双手捧着女子的脸,挑挑眉:“我能怎么样?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   他可以手握长弓驰骋疆场,可以一己之力喝令朝堂,唯独对这小女子深深陷进去。   “我知道,找到大哥和无双,我就回来。”凌无然靠去人的胸前,低声喃语。   一句简单的话,溥瀚漠嘴角笑开:“还有,那个龚拓的话,你别全信。本王最烦这种小白脸儿,一个男儿郎,生的比女人好看……”   凌无然嗯了声,懒懒窝在人身上,手指捏着溥瀚漠的手掌玩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溥瀚漠点着凌无然的鼻尖,“你们南朝女子,就喜欢这样的。”   南渝,姑娘家仰慕的男子,多为儒雅有礼的郎君,这也的确是真的。为这件事,溥瀚漠没少提凌无然以前有婚约的那个男人。   “王爷,”凌无然看了人一眼,对方当即闭了嘴巴,“龚拓此人心机深,不会平白无故做好人。”   溥瀚漠点头,很是赞同:“所以我说,这厮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凌无然笑了声,“我是在想,他能猜到我在找人,是不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溥瀚漠脸上正经起来,将娇妻圈在怀里:“知道也无妨,没人敢说半个字。怎么,还有人敢动我家王妃?”   “左右走水路,过去观州也顺当,届时再看。”凌无然刚说完,脚腕被人攥住,顺着一抬。   她没稳住,滑落在厚毯上,还不待反应,身上压下一方阴影。   “我不能往前走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小心,沿途我都安排了人。”溥瀚漠趴上小巧的耳边,气息扫着耳廓,粗粝的指肚揉上软软的耳垂。   凌无然不禁浑身一颤,下意识推上对方的肩膀:“不许胡来。”   探进腰间的手并不停留,四下游弋探寻,手指一收,一截子细腰就被掌控。   “不成,”溥瀚漠笑了声,轻易地就抵开对方双膝,“别的事听你的,这事儿我做主。”   凌无然咬牙,现在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送她这一路,现在他又拉又扯的,反倒不拍外面听见了?   厚毯是上好的雪狐毛皮制成,柔软保暖。身体落在上面,陷进了软毛中,皮肤泛着桃粉色,与白色相映,在上面擦过,带出轻微声响。   凌无然身形娇小,这方面双方实在悬殊,有时候容纳得很是吃力,几欲扣断自己的指甲。   她手臂软软挥了下,扫到了方才的那盏茶,杯子到,水尽数洒出来,润湿了那边一片上好毛皮……   队伍继续前行,马车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几匹马背上驮着货物,看着就是一队行商的人。   车轮吱嘎响着,碾过地上积雪,留下深深地车辙。   有两匹马自队伍中离开,沿着来路回去。骏马奔驰,前头马上的高大男子几番回头,最后终见马车越来越远。   他俊朗的脸上突兀挂着两道痕迹,看上去像是被指甲划得。   溥瀚漠心里算了算,本来预定三月出使南朝,现在看来,势必要提前了。对于凌无然,他始终是许多的不放心。   与此同时,马车上。   凌无然蜷在软毯下,半晌都缓不上劲儿,浑身上下都是溥瀚漠留下的气息。试着动了下,就跟整个人被拆散了一样。   她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执着于这种事情?   轻微的动作,引来手腕上一串清脆的响声,那是溥瀚漠临走前给她系上的手链。边上还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他说是给她的妹妹无双的。   姐妹俩一人一条,是用圣女山上的雪银打制。   凌无然嘴角浮出一丝笑,这个男人啊,看上去粗糙,其实对她真的心细。   。   乌莲寨的日子平静。   这里与外面隔绝,无双大多时候都留在西岛小筑。偶尔会遇到过来找凌子良的寨中头目,对她也是客气,完全就不是外面所说的凶狠贼匪,多说两句,感觉和槐花巷的那些大哥叔伯,没什么两样。   眼看着出了正月,做好的衣裳早就让人捎去了观州。   有时候并不是人家就缺这件衣服,只是一片心意。算算都有半个多月,那边也没有回过个信儿来。   自从魏庐离开了这里,整个寨子没了糟乱事,一切平稳。也是这件事,让魏冲的身体越发不好,听说人有意将寨中事情全部交给凌子良。   对此,凌子良婉言拒绝。他自己本身原因,不愿出头直面,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魏冲坐在寨主之位上,他在后面辅助。   这日,无双去书房找凌子良。   “嫂子给你来信了。”凌子良指著书案,随后叹了声,“茶肆出事了。”   无双拿信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上元节起了一把火,从茶肆开始,蔓延到整个槐花巷。”凌子良转着轮椅,从书案后出来,“信上没说,是我的人回来说的。”   无双展开信纸,果然上面写着一切无恙,说她的衣裳做得合身,只字不提起火之事。笔迹尤带稚嫩,一看便是出自曹泾的手。   “人怎么样?”   凌子良皱了下眉:“人是没事,孩子受了点惊吓。暂时茶肆没办法营业,官府正在插手调查。”   “这样,”无双心提的老高,总觉得很不安,“我想回去看看。”   虽然说人没事,可她和云娘母子是生死之交,得知人遭难,怎能不回去看看?更何况,茶肆也是她的产业,眼看着一点点做起来的。   “无双,这件事我……”凌子良摇摇头,原本想劝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罢了,按理你是应该回去看看的。”   无双点头,蹲下在凌子良身旁:“大哥放心,我有数的。嫂子不容易,就指着茶肆这点进项,后面供泾儿读书。如今茶肆没了,她还不知难受成什么样。”   “我知道,有些事需要你自己处理。”凌子良笑笑,手摸上无双发顶,“回去也不碍事,我让人跟着你。带我跟嫂子问好,忙过这一阵就去看望他们。”   与凌子良商量好,无双便准备出发回观州。   她并不知道,自己上船的那一刻,沧江的上游,凌无然在同一时刻,同样上了南下的船。   作者有话说:   你们要的二姐、姐夫。 第58章   无双有想过回到槐花巷时会怎样, 看见宾客盈门的茶肆,等着云娘为她准备一桌好菜……   可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的一片狼藉。   辛苦打理近两年的茶肆,如今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框架, 随时会倒下去。旁边的店铺被火势波及,同样损坏得厉害。   天空落着小雨, 街道上很是冷清。   无双撑伞站在茶肆前, 耳边好像还能听见昔日的嘈杂声。远处,凌子良安排的两名兄弟等着,时刻看护着她。   她提起裙裾,踩着杂物瓦砾,进到里面。   残桓断壁,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也就是水房烧水的锅台还在, 其余的全部泯灭在大火中。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茶肆是她和云娘一点一点打理起来的, 不是简单的一项营生,而是当初两人的希望。逃到观州来, 她们都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 茶肆就是这个时候有的。   无双叹了口气,胸口的憋闷并没有减轻多少, 蹲去地上,手里捡起一个碎掉的茶碗,   “无双?”身后一个声音,试探的喊了声。   无双转身, 废墟外站着个素衣妇人, 正蹙眉看着她:“嫂子。”   云娘没有撑伞, 整个人淋在雨里微愣, 眼眶可见的红了:“怎么回来也不说声?”   “我,”无双喉咙发涩,走过去将伞撑在云娘头顶,“我想你和泾儿了。”   “好,咱们回家。”云娘抬手搓搓眼睛,对着无双笑,随后拉着她就往巷子里走。   无双跟在云娘后面,看着人的身形消瘦不少,定是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下。离开才一个多月,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大火也就是前街厉害些,槐花巷波及的很小。   原先的小院子依旧锁着两扇大门,站在院墙外,就能看见里面那株老桂树的枝条。   “泾儿去了学堂,”云娘把门打开,情绪稍稍稳下,“知道你回来,肯定开心坏了。”   无双点头,迈步进了自己住了两年的小院儿:“待放学,我去接他。”   两人进了正屋,云娘知道无双畏冷,忙着点了炉子,顺带将一壶水栽到炉子上。   回头看了眼院子,安安静静的,云娘问:“良先生没有回来?他行动不便,你该陪着他的。”   “大哥有事,说得空回来看你和泾儿,嘱咐泾儿的功课不能放松,他下回要考的。”无双收了雨伞,倒放在檐下,雨水顺着伞面往下聚集,流了一滩。   云娘擦擦手,拉开凳子:“快坐,一会儿我去鱼市买条鱼回来,给你做鱼头。”   “嫂子,”无双拉住还准备忙活的云娘,将人摁坐在椅子上,“先说说话。”   屋里一静,外头的雨水自瓦沿滴落,滴滴哒哒的甚是好听。   云娘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我没帮你看好茶肆……”   “这种事谁也猜不到,嫂子不必自责。”无双伸手搭上对方的肩头,嘴角柔和浅笑,“原本咱们也想着换间大的铺子来做,不是吗?你看,这不是正好?”   一声安慰,让云娘心里更不好受,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砸在自己的手背上:“无双,要是没有你,嫂子我真……”   剩下的只有哽咽,完全说不出话。   他们母子能活下来时因为无双,能正常的生活,有屋住有饭吃还是因为无双。如今这般,还是无双在安慰,没有丝毫责备之意,云娘心里既难受又欣慰。   无双弯着腰凑去看人的脸,笑着:“瞧,以前咱们可过过更苦的日子,如今不过一点小波折。适才,三哥说学堂那边有铺子往外盘,就在万盛楼对面,咱们去看看,合适就盘下来。”   云娘抬袖子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也不知怎么,官府一直说查,倒下的屋子也不让修,我就愁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然不能等,”无双坐正身子,看得出云娘只是这些日子憋坏了,才哭了几声,“这里做不了,咱就换一处。不瞒嫂子说,我这里还有点积蓄,足够了。”   她的话音妩媚中几丝调皮,耐心的开解,任谁听了再郁结的心情也解开了。   云娘终于破涕为笑,一把抱住无双:“我家的姑娘,怎么这么好?”   无双枕在人的肩上笑,她太小就没了家,心里最深处想要的就是温暖,云娘的拥抱让她觉得安稳:“因为嫂子也对我好。”   “对了,”云娘舒了口气,紧绷的情绪松缓开,“龚世子派人来过,时常送来些东西。我见都是些吃的、用的,就自己做主分给邻里了。”   “嫂子做得对。”无双笑着颔首,既然不是送银钱,送些吃用的倒算想得周到。   好好坐下来,这也就说起了上元节那天。   上元节有花灯,临街的地方更是热闹,男女老幼走出家门,赏灯游玩儿。这种时候最重要就是怕起火,官府会派人查看管理,但是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万一挂着的灯笼掉了,正好点上柴堆呢?   据云娘回忆,自家茶肆外只是应景儿的挂了两盏,至于铺子里头,从年节开始就没营业,没有一点儿火星子,谁知这火就突然起来了。后面猜测,是不是谁家孩子调皮,扔下个火种什么的。反正邻里是不会这么做,云娘和无双在这边和人相处很好。   “至于怎么查,就交给官府办罢。”无双看得开,事情来了就来了,处理好继续过日子。   云娘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往无双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最近城里有风声,说是去年被劫的官银有了下落。”   蓦的,无双也记起了这桩事,凌子良从没有提过,她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干的。   “还有,”云娘看了看无双脸色,颇有些小心翼翼道,“有传言,其实十多年前,凌大人是诈死,目的是想逃脱死罪。”   乍然听到这个,无双怔住,脸上的笑慢慢淡去:“诈死?”   这是说她的父亲假死来逃脱制裁?这些人怎么能想得出?当年的大水,父亲亲自跑去江堤,被卷进了水里,再没回来……   没有人感激他做了什么,也没人记得他先前功绩,所有人提起他来,只有一句贪官,十恶不赦。   “还有什么?嫂子说出来罢。”无双垂下脸,柔和的声音中几分清凌。   云娘嗯了声,心知面前的姑娘只是外表柔弱,内心很坚韧,便又道:“说凌大人没死,将当年搜刮的金银据为己有,还说去年的官银也是他所为,人就藏在乌莲湖。”   “乌莲湖?”无双轻轻一叹,“是不是还说他是白狐狸?”   云娘点头:“也有这么说的。”   无双暗道一声荒谬!   若她不是凌昊苍的女儿,若她没去过乌莲湖,是不是也会信这种传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了,死去的父亲还被这样拉出来鞭挞?   她想到了龚拓,他在查这桩案子,那么听到这样的传言,会不会和这有关?   云娘见人不语,担忧的开口:“传言就是这样,等过段日子就消停了。那以前人不都说龚阎罗一张可怕的恶鬼脸,其实真人是个翩翩郎君。”   “嫂子说得对。”无双点头,给了人一个安心的笑。   可是心里,她总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这个传言的出现,恰巧就是龚拓翻出旧案子这个节骨眼儿?   她也是来到观州之后,才听说龚拓也在这边。   如此,无双重新住回这里。着火的事还没有解决,听云娘的意思,后面还要去公堂,毕竟烧到了别人家,如果私下不能解决,就得走官衙。   凌子良派来的人就住在对面街上,一家普通的客栈。平时就在四下走走,并不打搅这里的人,看无双有无需要。   这两日,无双和云娘同两边店铺商议赔偿的事,算了算,要拿出不小的一笔,云娘心疼得紧,可又没办法。   对方也好说话,毕竟平时都来往,便说要是官府不追究,就不走那趟公堂,自己人解决了算完。   。   沧江。   一艘船满载着西来的货物,正靠在一处码头上。船工上下忙活,搬卸货物。   船头,一个瘦小俊俏的郎君,迎风而立。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人只是鼻尖一声轻哼。   “宏义王妃一路辛苦。”龚拓走过来,隔着两步,与人并排而站。   小郎君正是凌无然所扮,她体格娇小细巧,一身男儿打扮,像极十多岁的少年。   闻言,她斜侧着脸看了眼龚拓:“龚大人客气。”   两人上回相见还是两年前,彼时是在北越宏义王府。   龚拓看着茫茫江面,身上一套普通的便袍:“这船不能再往前,在下一个渡头停下。”   “停下?”凌无然皱眉,转过身来,“我要去观州。”   “王妃如今在大渝境内,做事最好谨慎些。”龚拓提醒一声,往人脸上看了眼,果然是姐妹,有些相像,“你的身份,让别人知道了会很麻烦。”   凌无然不语,她的身份的确特殊。被人知道私自来大渝,是牵扯到两朝的大事儿。   “人呢?”她问,这才是回来的目的,找到大哥和小妹。   时隔十多年,终于再次回到了沧江上,心里是有熟悉的,可更多的还是恨。是这里,父亲卷进江水,他们的家就此垮掉。   龚拓看着远处,下颌微扬:“在观州。”   凌无然清灵的脸上显出忧伤,追问着:“无双?”   “无双。”龚拓颔首,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口气不自觉软和了些。   凌无然身形摇摇欲坠,眼眶忍不住泛红,忙回过脸去,任由江风吹拂。她不喜欢哭,可是内心无法平静。   说实话,她脑海中大哥和小妹的模样早已模糊,十多年,能改变得太多。   “为什么这么做?”凌无然淡淡问,袖下的手攥紧,“你想要什么?”   她很早就知道,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人家对你伸手时,必是有所图的。世人皆如此,逃不过利益二字。   龚拓摇头。   似乎这姐妹俩,脾气上并不像。这位北越宏义王妃对人有很深的戒备,凡事弄个清楚才会走下一步,有些锐利;相比,无双要简单些,她会拿出真心待人,更加柔和。   “没有?”凌无然嘴角一翘,带着眉尾的红痣也挑了下,显然是不信龚拓无所图。   龚拓手扶上船栏,衣袍翩飞:“没有。”   是他之前伤无双太深,做过许多错事却不觉,总是理所当然的将自己意愿加在她的身上。如今,想为她做些什么,是不是多少能弥补?   凌无然盯着龚拓,她的感觉想来敏锐,心里升腾出火气:“你和她,什么关系?”   莫名,她想到了自己。同是女儿家,她怎么会猜不出?   她不敢再想无双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和凌子良到底年龄大些,能处理事情,会分辨人心,可是那个小哭包妹妹,她根本什么都不会……   难怪,龚拓第一次见她时,表情戴着奇怪。后来宫里婢女说,龚拓离开王府前,送了好些东西回渝京,因他伯府的房中有个宠婢。   那个宠婢就是无双。   凌无然浑身发冷,如果手里有把尖刀,她会毫不犹豫的扎进龚拓胸口。她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决不许别人磋磨她的妹妹。   她眼中的冷意那么明显,龚拓轻易就看得出:“她一直在找你。”   “放心,”凌无然唇角轻启,淡淡几个字,“不会让龚世子白忙。”   暂且如此,眼下没必要揪扯,等见到无双,她自有主意。   龚拓没有说出凌子良的事,现下事情复杂。虽然京城那边看似没有动静,实则他知道,今上定然暗中派了人过来。这个时候最是要小心,尤其凌家这兄妹三人。   等到了下个渡头,凌无然下了船,跟随着龚拓安排的人,去了早已准备好的宅院。而龚拓,继续乘船回观州。   。   人都说流言可谓,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人会相信,从而心中恐慌。   无双和云娘看完新铺面,一出门就听见街边的说书人喊出一个名字,凌昊苍。   云娘担忧看了眼无双,想拉着她快些离开,奈何人反而站下,面对那说书摊子。   只见那先生的醒木往面前案上一拍,啪得一声响,紧接着开始绘声绘色的比划开:“话说这白狐狸就是凌昊苍,底下一众凶狠的水匪喽啰,平日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无双,回去罢。”云娘拽拽人的袖子,“尽是些胡说的,听他作甚。”   两人的耳语,并不妨碍说书人唾沫星子乱飞,口口声声,凌昊苍靠着当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这才养大了乌莲寨。去岁,又劫了官银。   “哎对了,”说书人手一拍,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他要带人来灭掉观州城……”   无双没想到流言都传成了这般,说凌昊苍会带领乌莲寨攻下观州城,因为乌莲湖已经容不下。这样的胡言乱语,底下的人竟真有信的,还说要什么出城避难?   更可怕的是,当年的事竟被说得那样清晰。母亲的离世,他们三兄妹的名字,全部清清楚楚。   正待那说书人还要大讲一番的时候,一队官差过来,宽刀往案上一扔,人这才吓得闭了嘴。   “走走走,瞎说什么?想不想进牢里讲书!”官差呵斥着,将一群人驱散。   人散去,无双看见龚拓从街上走过来。原是他带了人来。   “不过是些流言,莫要往心里去。”他未着官服,简单一身青衣,对着一旁的云娘点下头算是招呼。   云娘看看两人,指着学堂:“泾儿好下学了,我去接他。”   说完,人朝着学堂走去,留下龚拓与无双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只一会儿的功夫, 说书摊子就被驱散。说书先生不敢和官差杠,磨磨蹭蹭的收拾东西,嘴里嘀咕着, 连说个书都不让。   天气说不上好,压着厚厚的云层。   无双没想到两人会在大街上相遇, 算算, 乌莲寨一别,现在已经都一个多月。   “以前住在观州两年,从没有听说过这些。”她开口,对于别人这样这样诋毁自己的父亲,心中很是压抑。   龚拓抬头看看二层的铺面,大概猜到无双的用意:“还准备回观州来?”   “本也想换一间大些的,正好碰上这里想往外盘, ”无双回道,转身在街上走着, “嫂子不会别的营生,只懂得卖茶。”   她的脚步轻柔, 静静走着, 就让人感觉到自内而外的温柔。   龚拓点头,知道她向来心软, 对在意的人是用心想帮,如当初的盼兰, 她在逃离伯府前,提前先帮人赎了身, 然而自己嘴上对这些好却从来不提。   是不是, 这就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的原因?   “方才说的传言, 最近是传得挺嚣, ”他回头看了眼说书摊子,“大概是因为发生的几件事。”   无双脚步一慢,眼中有些不解:“什么事?”   微微侧抬的脸,眼底清亮。   龚拓心中一动,他喜欢她的眼,妩媚艳丽中又带有几分纯正。这样平淡的聊着,有一种别样的舒服,更是欣喜,她现在会给他反应与聆听。   “沧江上最近发生了几件案子,都有死伤,传言是乌莲寨所为。”   “不会,”无双下意识否定,摇头,“大哥没让人出来。”   她刚才只听了什么官银,打家劫舍,前面发生了什么并不知道。左右她不信,平时也不想打听这些,当然云娘肯定不会拿这些来跟她说。这里听龚拓一提,才知道原是真发生了什么。   龚拓自是知道不是凌子良所为,便安抚一句:“所以是传言。”   “发生了什么?”无双问。   “有一伙人抢了一个商队,还有前晚,陆家的茶园被烧了。”龚拓挑了两件来说,“这些事官衙在查。”   无双垂首,眼睛盯着石板路,柔软的裙裾随着步子摇曳:“为何突然这么乱?”   来了两年,从来都是平定安稳。观州民风淳和,勤劳朴实,难怪刚才听说白狐狸要攻城,就想逃离这里避难,可能就是前面发生了那些事。   “我是想跟你说,”龚拓步子放缓,随着无双的节奏,与她并行,“最近城里乱,你要不换的地方住?”   无双看人一眼:“换地方?”   “要不,”龚拓顿了顿语气,回看进人眼中,有些试探的说道,“我在这里下榻的宅子,你要不带着陆云娘母子,一起先搬过去?”   “你也信传言?”无双问。   龚拓当然不信传言,可他清楚现在城里形势。表面上看还是风平浪静,可是底下分明开始涌动,不然那些突然冒出的传言,从哪里来?   是他查得太深,有些人已经坐不住,开始将水搅浑。这一点儿上,吴勤说的没错,搞不好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而且,这件事还要快查,不然今上真的会下令,铲除乌莲寨……   “不信。”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目前她可能愿意和他说话,但是绝不会搬到他的宅子。   无双点头,随后嘴角微微一笑:“谢大人提醒,我和嫂子会小心。”   客气而委婉地拒绝,让听的人不会有一点儿的不舒服。   她是想问自己父亲案子的事,可是知道龚拓的脾气,对于公事是很认真的,便就没开口。   “我二姐,她可有消息?”   龚拓听出无双口气中的小心翼翼,笑了笑:“有的。”   然后,不出所料的看见那双眼睛亮了起来,璀璨夺目,生动无比。   “她在来的路上,”他的薄唇勾着好看的笑,淡漠的眼睛柔和开,“你有一个五岁的小外甥,很是调皮。”   “来了?”无双怔住,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姐安好,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心中汹涌着喜悦,转而在她的表情上表现出来,鼻尖发酸,眼眶发热,是真的高兴。   龚拓很想将人抱住,然后手掌拍着她的后背,想去分享她的这份喜悦,可只能心里一叹,在她接受他之前,他怕是一个手指头也碰不上她。   “因为城里乱,她现在在别处。别的不能与你多说,等你们姐妹相见,且去自己问她。”   无双点头,对眼前的男人不知如何表达感谢,只是冲他笑了笑。   天暗下来,前面就是槐花巷。   无双刚想与龚拓道别,转身发现人突然走开。   她没在意,与她说了些话,大概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见到豆腐三的妻子正抱着孩子玩耍,她上去和人说了两句,间接的证实龚拓刚才所说的事是真的。   只是龚拓大概怕吓到她,说的委婉些。在三嫂口中,那商队的人全部被推进江里,甚至临江的小村落也不少惨遭荼毒……   听了后,无双后背发凉,所有这些恶事,全都是用着她死去父亲的名号。这也就难怪传言,说会来铲平观州城。   与人说完话,她便往巷子走。   “无双。”   身后有人唤她,无双回身,是龚拓快步而来。   “你没走?”她问。   “给你。”龚拓在人对面伸手,一个方正的油纸包。   无双微诧,不知该不该接,耳边能听见对方的呼吸。他显然走得快,如今还在平复呼吸。   整条长巷就他们两个人,斑驳的墙壁,光滑的石板路。   “花生酥。”龚拓补充一句,随后拉上无双的手,将油纸包放进人手里,“我还有事做,回去罢。”   说完,他退后一步,而后转身,大跨步离开了巷子。   乌莲寨的两名兄弟这时走进巷子,喊了声双姑娘。   无双回神,于是问了两人,寨子是否近期又出来行动过?两人皆表示没有,他们也并不会主动劫掠商船,更不会残忍杀人。   了解了这些,无双便让其中一人回去乌莲寨,将最近城里的事情告知。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好像要有大事发生。   。   又过了两日,无双和云娘大清早出门,要去衙门一趟。   上回着火的事私下里解决了,去那边彼此摁个手印,证明这件案子了了。   两人商量着,到明后日把万盛楼对面的铺面盘下来。两人都起不好店名,便想着将这事儿交给凌子良,他定然会给出一个不错的店名。   “我的小外甥五岁,”无双说起亲人,脸上洋溢着欢喜,“嫂子帮我想想,给他准备个什么礼?”   云娘笑,便问:“你二姐现在是什么样的人家?”   “说是户很不错的人家。”无双笑,边看着两旁店铺,会否有中意的礼物。   龚拓是这么说的,二姐嫁的人身份很是了得。大概因此,所以他也就没有明说。若是了不得的人,牵扯到身份总是敏感,更何况大哥现在在乌莲寨。   云娘很是为人高兴,见多了生离死别,这种人间欢喜最是让人动容。   才到了衙门口,发现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将大门给堵住。   两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便问一旁的街坊。对方说,昨晚城外的一个村落受到袭击,财物被抢走不说,村民死伤也是不少,所以一大早就来衙门,希望官府给个说法。   不用说,这次肯定还是凌昊苍的白狐狸,只不过昨晚遭袭的村落离着观州并不远,才七八里地。如此近,可见那群贼匪有多么嚣张,也就更加印证了,这群人会打到城里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仅是来要说法的村民,连着城里的人也开始跟着参与进来,要求官府出兵,彻底铲除乌莲寨。   才一会儿的功夫,这里密密压压的全是人,声音口号十分一致,铲除乌莲寨,铲除凌昊苍。   云娘拉着无双,现在想退出去已不可能,只好带着人往衙门口走。左右昨日与衙差已经说好,大不了两人先进到衙门里去,也省得在外面挨挤。   好容易到了大门处,云娘与守门衙差说明来意,对方也知道,眼看两个女子挤在人群里也不是个事儿,便想着将侧门打开,放两人进去。   谁知,就是这个举动,引来人群的大声呼喝,情绪更加激愤,说官员明明在里面,就是不出面办事。   突然,有一道声音高高响起,压住了所有的杂乱。   “她是凌无双!狗官凌昊苍的女儿!”   乱哄哄的吵闹就在这一声之后,彻底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无双身上。   门前,无双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喊出自己的身份,一瞬的愣怔。她对上下面人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仇恨,憎恶……   短暂的静默后,是更加疯狂的沸腾,抓住她、打死她,血债血偿的喊声此起彼伏。更有人试图冲过来揪住她,狠命的想要拖下去。   无双下意识挣脱躲避,云娘反应上来赶紧相护,挥舞着双手拍打。人要真被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人群一下子冲上来,仅有几个衙差根本挡不住,大声的呵斥没了作用,也无暇顾及那两个女子。   “狗官的女儿该死!”   “把她杀了!”   似乎,大门边那个柔弱女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悍匪,人人得而诛之。愤怒的人群已然失去理智,甚至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上手想将人处置。   无双退到门边,面前是一张张愤怒的脸。她什么也没做,父亲早在多年前死去,可她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她没办法说出来,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有相熟的人想帮忙,可是根本挤不进去,大声吆喝也没人听,现场彻底混乱了。   一个衙差被摁在地上,人群上来围着他殴打踩踏,没有缘由,只为发泄心中愤恨。   无双拍打着伸过来的手,可她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了?对方粗鲁的将她拉了过去,云娘手一抓,只拽下人的一片袖子。   无双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四下空出一个小圈,视线里无数的腿脚。   “我没有!”无双仰着脸大喊,用尽她所有的气力,柔细的嗓音头一次带着撕裂的尖锐。   她忍着脚疼,从地上站起来,面对着一个个想将她撕碎的眼神,柔美的脸绷紧:“你们凭什么?”   尽管知道没有用,可她还是想呐喊。没有真正的结果,他们就想杀了她,这才是人的本性吗?   “狗官的女儿该死!”   面对人群,一个人显得那样单薄和弱小。无双挺直了脊梁,就像自己的父亲和大哥。   而疯狂的人们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弱小女子,就会手下留情,他们选择相信流言,认为自己会受灭顶之灾,他们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挥出。   一双手掐上无双的脖颈,想将她提起,她挥手挣扎拍打,恐怖的窒息感袭来,像是她落到水里是那样……   “唔……”突然面前的男人瞪大双眼,掐在脖颈上的双手渐渐失了力气。   众人一阵惊慌,忙往四下退开,嘴里嚷嚷着,死人了!   无双从人的手里逃脱,捂着胸口咳着,大口的喘息。那个男人在她面前倒下,额头上赫然插着一枚羽箭。   她听见了马蹄声,望去长街上。   一人高骑骏马之上,手里抓着一张弓,似乎弓弦还在震动。他身着暗褐色官府,头戴官帽,英武挺拔,锐利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的身上。   是龚拓,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拉弓射箭,丝毫不曾犹豫。   “大人,手下来处理,你赶紧回去。”郁清急了,身为朝廷命官,当街射箭杀人,这要是告上金銮殿,会被削去官职。   有多少人等着将龚拓拉下马,放在以往,他哪能做出这种事?   “退下!”龚拓手里长弓一挡,阻止了郁清。   他若回去,那她必然活不成。   下一瞬,他策马直冲人群,街上瞬时混乱起来,尖叫声,马蹄踩踏声。   所有人惊讶的看着年轻官员骑马而来,手里拔出腰间的佩剑,若是有人胆敢反抗,他定然毫不犹豫将剑刺出。   龚拓盯着即将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一勒马缰,黑的骏马高高跃起,在一众人头顶略过,生生的冲撞出一条路来。   他现在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未来家主,忘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仕途之路,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现在,他只想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子。   骏马嘶鸣一声,将一名试图阻挡的人撞开,按着主人的指令一直前冲。   无双眼看着龚拓策马过来,所经之处倒了一地的人,而他好像没有丝毫在意,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峻。   “无双,上来!”龚拓弯腰,手臂探了过来。   无双对着他伸出手,下一瞬手被他有力的包裹住,随后探下身,另只手臂圈上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稳稳的带上马背。   “没事了。”龚拓将人抱在身前,护在怀里,浑身颤抖的她让他眸色越发深冷。   骏马暴躁的喷着响鼻儿,踏着铁蹄在原地转着。   人群重新围成一个圈,两人一马困在那儿。   “他就是京城来的都尉。”有人认出龚拓,大声叫喊。   朝廷命官,当街救下贪官罪臣之女,为她造成混乱,射杀百姓。这样的人,以后前途怕是没了。   无双仰脸,手里拽着龚拓的袖子,嘴唇发抖。她也知道,当龚拓不顾一切策马来救她的时候,他身后抛下的是什么?   “我,我……”她话语不成声调,更不知要说什么。   “嗯,”龚拓低头看着她,手里不忘紧拽马缰,“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作者有话说:   狗子豁出去了。   我真没有水,一直是情节在走,人物感情在变,我也想快点写完。有时候行文需要铺垫,准备后面的高潮,信息是必要的;当然有可能我就是这个调调。么~ 第60章   人群拥挤着, 跃跃欲试的想把无双从马上拉下来,但是又畏惧龚拓手里的佩剑。   每当有谁试图靠近,龚拓便会将剑尖对准谁。他微扬下颌, 居高临下睥睨着,用行动说明着, 谁也带不走他怀里的人。   他一拉马缰, 骏马前蹄高高抬起,将一群人吓得后退。   “把妖女交出来!白狐狸会血洗观州城!”人群中有人喊着。   下一瞬,人群汹涌着聚拢,有些人根本是控制不住,被迫的随着移动,体弱的已经被挤得喘不动气。   无双头发散开,尽量让自己坐稳, 不给龚拓添乱。   蓦的,她看见龚拓身后的位置, 有个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目露凶光。   “身后!”她想也不想的喊出口, 揪下身上的荷包, 朝着那人便砸了过去。   那人一躲,错了时机, 等再想反应的时候,已经晚了, 喉咙上被一柄薄刃擦过,下一刻, 滚烫的血喷涌而出。   又一个人倒地, 比先前那人的死状更加可怖。   龚拓佩剑一甩, 平着指出, 上头沾的几滴血冲剑尖飞出。   看来,不但有人想害她,还有他。   府衙终于有了动静,大概是知道了京城都尉大人的事,衙官慌忙让人开了大门,自己慌慌张张跑出来。待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差点儿当场晕厥过去。   “龚大人,请先进衙门。”衙官大声吆喝,忙将衙内所有人调动,帮忙守住大门。   “不能让他们进去!”底下有人大喊。   龚拓听力敏锐,视线往人群中一扫,随后对着人群外的郁清使了个手势。对方会意,搭箭朝着龚拓示意的位置,射了过去。   接着,那鼓动人群的声音不见了。   人群外,郁清眼看着一切发生,知道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如今只能配合,他的职责就是保护龚拓。他一挥手,带来的所有人开始从外围疏散人群。   可是这样还是很慢,人群不配合,有些事情也难以控制。   龚拓知道这件事不是偶然,衙门是不可能进的,他现在谁也不信。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无双送出去。   “让开,挡路者死!”他对着人群大声一喝,佩剑直指前方。   人群当然不会听话的配合,他也不等待,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吃疼的嘶鸣一声,继而踢踏两声迈开了铁蹄。   有人大声尖叫,生死面前选择了求生的本能,往一旁躲避着,其他人跟着效仿。   就这样,龚拓策马,手里长.剑挥舞,生生将人群给逼出一条路来。   无双被人圈在身前,耳边全是人的哀嚎惊叫。他官服的袍袖正好遮在她的眼前,挡住她的视线。   “抓紧,闭上眼别看。”龚拓的声音落下来。   无双闭上眼,双手环上他的腰,贴在他身前,这样他会更省力,马儿也会轻些重量。她没看见他如何带自己冲出包围,闭着眼睛,只记得他暗褐色的衣袖,以及上面的祥云绣纹。   马从里面跑出来的那一刻,郁清当即一挥手,大喊了声:“把这里的路口全部堵起来,一个人也别放出去!”   很快,这里全被围住,加之衙门开了大门,不少人涌进了院子里,是以拥挤缓解了很多。   这边,马不停蹄,铁蹄踏过长街的石板路,留下一串急促的得得声,再看,那马儿已经冲出街口,直奔城门而去。   风刮过脸颊,二月的风说不上温和。   “城里不能留了,我送你出去。”龚拓目视前方,腰身微躬,将小小的人压在怀里,唇角抿着认真。   既然她的身份曝光,注定在观州待不下去。那些人需要找一个发泄口,便就认定上她。   无双蜷缩着,这才露出脸来,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龚拓流血的手背,实在有些狰狞。   “去哪儿?”她问,还未从刚才的混乱中醒神,眼中几分迷茫,“大哥那里吗?”   龚拓摇头,揽着细腰的手臂收紧几分,几乎将人勒紧自己的身体:“不能回乌莲湖了,去沧江,有人等你。”   无双没再问,大约在她将手伸给他的时候,就选择了相信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扯到了她身上,谁会认得她?   很快,骏马跑出城外,在官道上继续狂奔。身后,两名护卫骑马跟随。   离着沧江渡头也就是七八里的样子,可是龚拓丝毫不敢怠慢。城里能发生混乱,更何况无人的旷野?   果然,在跑上一座小山坡时,耳边嗖嗖嗖,箭矢擦着风声穿过。   他继续伏低身子,手掌挡在无双的头顶:“别动。”   太过猝不及防,后面的两匹马相继摔倒,再没跟上来。   几匹马从隐藏的树林后冲出来,呼喊着大声吆喝,追赶着前面的黑色骏马。   无双听见后面的追赶声,其中一个声音她分辨了出来,嗓门很粗,夹杂着戾气:“魏庐?”   她仰脸,看见男人瘦削的下颌线。   龚拓回头确认,如无双所言,正是当日被逐出乌莲寨的三当家。人正骑马冲在最前头,手里挥舞着大.刀。   有些祸害就不该留,以他来看斩草除根最为合适,怪就怪魏冲念着可笑的手足情。   长途的奔跑,龚拓的马显然已经疲倦,虽然四蹄不停,但是速度慢了下来,况且还是驮着两个人,此时嘴里不住的喷气儿。   又有几只箭矢飞过,大概是准头不足,被龚拓躲过。   突然,马腿中了一箭,疼得嘶鸣一声,前蹄一别,庞大的身躯便往前路上栽下。   龚拓眼疾手快,揽着无双顺势朝着一旁的山坡滚下去。   山坡很陡,他抱着她,双臂撑着护住她。身子不受控制的翻滚,他让自己的背部来受力,想让她受不到一点儿磕碰。   无双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脑被龚拓的手掌紧紧托着,腰间的手更是一点力不松。每当她要撞去地上的时候,他会迅速翻身,然后他自己碰上硬地。   一直到了沟底,她还在晕着,腿脚不听使唤,在衙门前时脚还崴过,走一步脚踝就跟针扎一样。   龚拓发现了不对劲儿,眯着眼四下看看:“你在这里,不要出声。”   “你要做什么?”无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下意识去拽他的袖子。   龚拓看着抓上袖子的手,好看得像水葱一样,柔弱无骨,让他错觉她有种对他的依赖。   “听我的,别动,”他手落在她的眼角,蜷着轻刮一下,“你二姐在等你。”   无双瞪大眼睛,眼看着他拾起一旁的树枝干草,遮掩在她身上。   做完这些,龚拓转身离开,朝着相反的方向,官袍已经凌乱,连官帽也斜了,可是脊背依旧那样修直,像是一株玉竹。   “你,”无双喉咙像是被卡住,艰涩的说着,“要回来啊。”   龚拓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无双,谁都别信。我走后,你自己去渡头,有一艘蓝色幡旗的船,凌无然在上面。”   他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告知她下面她要走的路。   无双眼看他跑远,荒僻的沟里再见不到他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她便知道是龚拓将往这边来的人给引开了。   她缩在杂草树枝下,直到这里完全没了声音。   脚踝处阵阵的疼,以前在逃难路上也曾崴过脚,那时候云娘帮着郑了骨,就好了许多。   无双脱掉鞋子,攥上自己的脚,先是顺着轻轻转,咬着牙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   休息好,她并没有离开,还是在沟底等着。其实她想去到渡头的话并不难,现在脚踝没那么疼,她能坚持住,而且她其实对于逃脱,有一套自己的办法,会躲开魏庐的人。   可是,她想等他回来,知道他没事;又怕自己走开,他回来找不到自己。   她不知道,龚拓的人会不会从城里出来接应他,还是根本今日的目标就是他?   眼看着晌午已过,天色变得阴霾。   无双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人没有回来。甚至,她听见道上隐约的说话声,像是赶路人之间的闲谈。好像一切已经过去,她出去便是安全的。   可是不正常,因为没有马蹄声,证明城里没有人出来寻找龚拓。   脚踝已经能够使力,她试探着从杂草堆里出来,还未站起,便听见轻微的声音。吓得她赶紧把脚收了回去,顺着把自己缩成一团。   “你怎么不走?”   下一瞬眼前障碍被一把拉开,无双还未反应上来,便被带进一个怀抱,耳边是一声无奈的嗤笑。   她鼻尖发酸,顺着回应般,双手搭上他的腰间,嗅到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你,你回来了?”   两个多时辰,她等到他回来了。   龚拓叹息一声,脸颊贴在无双的发顶:“怎么办?我就是放心不下。”   他知道自己该相信她,她很聪慧,能从他眼皮下逃走,在那些杂鱼手里更没有什么问题,她不软弱,也不会抹着泪怨天尤人,她有自己的主意……可是,他真的不想她吃苦,她能做到是一回事,他却想帮她挡住一切。   无双手摸到濡湿的一处,带着粘稠,心蓦的提起:“你受伤了?”   她从他怀里出来,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官帽已经没了,头发凌乱的落下一些,遮着那张好看的脸,血点子在他眉间、面颊散布,加上一身暗褐色,整个人带出一种邪气,让人不禁心生畏惧。   无双现在大概知道,他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的。   龚拓沾着血污的手擦了下脸颊:“不是我的。”   他伸手,帮她把头发上的杂草捡下。无双知道,即便是他身上有伤,他也不会说出来。   “走,那些人还会来。”龚拓警惕的看着四下,眼神冰冷。   无双点头,现在什么也不多问,趁早脱离险境才是正经。   没走大道,他们沿着小路前行,心里算着里沧江渡头的距离,步行总是会比骑马慢很多。   两人没怎么说话,龚拓走在前面,拉着无双的手。   冷风吹过旷野,耳边似乎听见了沧江的水浪声。只要过了前面的柳树林,就会到达江边,届时一定会有人接应。   忽的,龚拓脚步停下,往身后看了眼,攥着无双的手紧了紧,声音很低:“跟上我,千万别松手。”   说完,便拽着无双快速跑出去,专门挑树木杂乱的地方。   他上过战场,对于杀气总是能够敏锐感知,包括如果对方伏击,会选择在什么地方?   无双被猛的带着跑,就在刚才站着的地方,赫然一枚箭矢钉在地上。顾不上后怕,她快步跟着他,在他的牵领下,竟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速度。   可她明白,他带着她终究还是会被人追上。   两人跑在那片干枯的芦苇地里,后面魏庐带着人狠命追赶。   已经能够看见渡头,那边停着一艘大船,蓝色的幡旗,在江风中招展。可是后面的追兵,只与他们相隔几丈远,哪怕脚下一个趔趄,便就会成为他们的刀下鬼。   无双想到了什么,从身上摸出竹哨,含在嘴边,然后吹响。   哨声不算悠长,更像是呼唤鸟儿的轻笛声,但是足以让船上的人听到。若是凌无然在等她,一定会知道。   果然,下一瞬有一队人朝这边而来,动作利索,步伐身姿轻快,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侍卫。   “趴下!”龚拓摁上无双的脖颈,带着她趴去地上。   无双身子跌在松软的芦苇上,只听头顶嗖嗖嗖响,然后是后面人的惨叫声。她从龚拓的臂弯下抬头,看到了前面整齐一排人,手里俱是握着□□,正不停地往外射发,落雨一样密集。   她还看见,一个身姿娇巧的女子正从船上下来,几乎是跑过的跳板,让她担心人脚滑一下掉进水里。   后面,魏庐眼见形势不妙,拉了一个人做挡箭牌,随后拔腿往回跑。   龚拓从地上起来,握着无双的臂弯,将她从芦苇上带起来:“无双,有没有伤到?”   无双摇头,随后侧脸去看那走来的女子,翠色的裙衫,却束着男子的发髻,一双眼睛清冷而有神。   “对,过去罢,”龚拓沾着血的面庞露出笑意,眼里是释然的松快,“她就是你二姐,凌无然。”   无双先是怔住,随后开始迈步往凌无然方向走去,两人之间几丈远,暗下来的天色,让她们看着彼此变得模糊。   “无双?”凌无然迈着步子跑,隔了许久,她已经认不出小妹的样子。   无双嘴角动了几下,发丝扫着她的脸:“二姐。”   两个失散多年的姐妹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凌无然又哭又笑,小哭包妹妹现在长得比她高了,可有一点没变,那就是哭的时候喜欢吸鼻子。   “小哭包。”凌无然破涕为笑。   “我不是。”无双软着声音反驳。   小的时候,凌无然会这样笑她,她又说不过,每次都是气呼呼嘟着小嘴儿。   这时,无双发现有人给了龚拓一匹马,他接过马缰,一个利索翻身拜年上了马背。   “你要去哪儿?”她看向他,问道。   龚拓在马上回头:“回去,解决这件事。”   随后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腾开四蹄奔跑。   无双看得分明,龚拓去的方向并不是观州城,他是去追魏庐。单枪匹马,可是对方有多少人他根本不知道。   “你不能去!”她喊着追出去,那些人想要他的命,竟还自己追上去吗?   可是龚拓好像没听见,头也未回,冲着那片树林里进去。   无双站在那里,咬了咬嘴唇,想要再追上些继续喊回他。   “别喊了,”凌无然上来将人拉住,随后叹了声,“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挂在船上的蓝色幡旗撤了下来, 天色暗下来,整个江面变得幽暗深邃。   船身移动着,缓缓离开了渡头, 一点点往江心驶去。   “嘭”,远处的天空炸开一朵紫红色的烟花, 像凝固的血块般, 晕染在昏暗的夜幕,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   无双跑到窗前,双手把着窗沿,紫红色的光芒映在她的眸中。   那是信弹,龚拓身上总会带着一颗的。与她在一起时,他没有发,如今等船离了岸, 才点燃了信弹,是因为他一个人, 便可以毫无顾忌。   像在矿场的时候一样。她走了,他继续做着他的事。   不管先前他在城里做了什么, 当街射杀也好, 面对众人,将她强行救走也罢, 现在他还是会回到他的位置,他是朝廷的三品都尉, 南下是为江堤一案。   他有他要做的。   无双眼看着天边的那抹紫红消失,彻底融入黑暗。   十五岁, 她跟了龚拓, 日子算起来不少。他做事从来滴水不露, 有良好的名声, 这些是他一步步经营而成,就说江堤的这件案子,他其实并不需要再往深里挖,只要合理交给今上一个满意的结果,又是一番功绩,他的仕途平坦又顺当。   可他今日的行径,完全将先前所有经营付之一炬……   “风冷,别站在这里,坐下吃点东西。”凌无然过来,手一伸便关了窗扇,隔绝了外面的黑暗。   房间舒适,明亮的灯火,热乎的饭菜,还有姐姐温暖的手。   无双皱着眉,回来看着凌无然:“我不饿。”   分离多年,乍然的相聚,有着几分生疏和无措。心中深处生出惆怅,不知是因为凌无然,还是离去的龚拓?   凌无然笑笑,手指帮无双理着微乱的发丝,眼中是微苦的心疼:“笨丫头。”   到底是女子,情感上柔软,这些东西改变不了。   无双扯扯嘴角,胸口发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盯着凌无然右侧眉尾下的红痣,十分确定这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怎么,这十多年,你都不会说话了?”凌无然问,拿手指戳了下无双的额头,“瞧你这点儿出息。”   无双脑袋一晃,抿抿唇:“你就知道数落我。”   从小就是这样,大哥什么事都护着她,二姐的嘴巴厉害,通常堵得她说不上话。但是,姐妹情是实实在在的。   “怎么不行吗?”凌无然一笑,“大哥不在,你就得听我的。”   关于斗嘴,无双从来没赢过凌无然,索性也不去争:“你见过大哥?”   好像被自己二姐这一通“气”,她胸口消了些烦闷,跟着人到了桌边坐下。   “见过,”凌无然走到门边,一个侍女送上湿热的巾帕,随后退了出去,她走到无双面前,“他让你跟着我走。”   说完,她手过去托上无双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用湿帕子擦着那张脏乎乎的脸。   无双没动,任凭人帮自己擦着,小时候也是这样,母亲和姐姐帮她擦脸、擦手,然后嘴里唠叨埋怨着,一个小脏猴子。   “我们去哪儿?”   闻言,凌无然嘴角勾出柔和的笑:“带我们无双回家。”   “回家?”无双眨巴下眼睛,心里某处淌过柔软的暖流。   凌无然点头,随着手里这张脸慢慢擦净,她的眼里越发惊艳:“姐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后我们在一起,等大哥的事情处理好,我们一起离开大渝。”   “离开?”事情发生得太多,大悲大喜的,无双一时难以理解透彻,眸中带着疑问。   “嗯,这个以后再说。”凌无然并不打算继续讲下去。   她放下巾帕,仔细端详着无双的脸。女子面容娇媚至极,眼角、细眉、软唇……无一处不是绝美的颜色。   “姓龚的这个混蛋,就该把他大卸八块!”凌无然咬牙切齿,秀气的美眸一冷。   自己的妹妹竟出脱成这样,可惜这样的容貌只能给女子引来祸端。   无双不明白,凌无然怎么突然开始骂龚拓:“姐,你过得好吗?这些年真的在西陲?”   若是龚拓给的消息应该不会假,她心疼自己姐姐,明明女儿家,却混迹在军营两年多。全是男人,人如何保全自己?   还有,凌无然身形瘦小,是否就是那两年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耽误了生长?   “你个小哭包,往哪里看?”凌无然又戳了下无双的额头,哼了声,“西陲啊,我后来去了别处。”   无双摸摸额头,嘟哝一声:“就你会欺负我。”   没说几句话,她已经被戳了两次头,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闻言,凌无然点了下头,心里稍一思忖,开口道:“你可知足罢,别人想让我欺负,还得看我的心情。”   无双看着二姐,陡然想起小时候,凌无然管着她学规矩,她哭哭唧唧,人就是不管。相比,这个二姐全没有大哥来的好说话。   “去找大哥罢?”她去拉凌无然的手,一双眼睛明亮清澈。   “不去,”凌无然笑着拒绝,“以后,你跟着我。”   无双不说话,左右说了也没用。   凌无然坐在人对面,又道了声:“吃点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就走吗?”无双问,观州是她们的家乡,凌无然都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大概猜出她心中所想,凌无然看去烛火:“我不能让人发现行踪,这些后面再与你说。”   无双点头,并不追问:“姐,我很想你。”   “嗯,”凌无然扬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颤抖,“还好,我找到你们了。”   船在黑夜里前行,有凌子良的安排,可谓一路畅通无阻。   后来船转去河道,往西北方行进。   。   观州。   卷宗从清南拿到了这边,吴勤正式下令,彻查十多年前的江堤案子,关于凌昊苍的一切,也重新摆到了桌面上。   明里,这位五品的中侍大夫操持一切,整日往他手里送的公文,多得像雪花片子。   好容易,他抽空从公文堆里爬出来,去地牢刑房中寻找龚拓。   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让他这个文人不由打了个哆嗦,尤其在听到里面烦人的哀嚎声后,脑中的之乎者也全没了。   推开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第一眼看见了被挂在墙上的犯人。现在早看不出原来模样,像是挂在那里的一块烂肉。   吴勤有些后悔,自己是脑子晕了才跑过来。再看一边的太师椅上,都尉大人端坐在那儿,手里捏着一把薄刀,面无表情。   “咳,”吴勤清了清嗓子,走到龚拓身后,“这里阴冷,龚大人身上有伤,审讯的是交给别人就好了。”   “京城来人了是不是?”龚拓掀了掀眼皮,随手一扔,那柄薄刀落回到桌上,叮的一声。   吴勤低着嗓子嗯了声,弯腰往龚拓耳边近了些:“看来一直有人盯着咱们,那日衙门口的事,有人已经在朝堂上参奏你。”   “意料中事。”龚拓口气清淡,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那就再闹大一点。”   “这……”吴勤不知如何劝说,搜肠刮肚的,“其实皇上有意站在龚大人你这边,可架不住听得多了,你人又不在京城,总是吃亏。”   龚拓手指敲着扶手,一下一下:“所以,我们只有挖出完全的真相,这一条路。”   待一切明明白白展现出来,便是将那些嘴堵住的最好办法。逃避?妥协?若这样做了,那他才是真的再也没办法起来。   这时,墙上的铁链哗啦响了两声,挂着的人痛苦□□着,嘴上还是不认输,骂了声:“爷爷死也不会说……”   “成全他。”龚拓并没兴趣听这些废话,他也不信魏庐真的是个硬骨头。   分不清好赖,连自己大哥都背叛的人,算不上好汉,逞强罢了。   轻易,他看见了魏庐肩背的紧绷,再难掩眼中的恐惧。   皮鞭抽打入肉的声音响起在室内,啪啪,每一鞭子下去,收回来的时候,上面都会沾着血肉。   魏庐根本扛不住,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我说……”   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狱卒就停止抽打,反而还是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去。直到太师椅上,龚拓抬起自己的手,狱卒这才算得到授意,收回了鞭子。   那边,魏庐还没缓上一口气,便被狱卒问着一项项的罪名。这边,龚拓从吴勤手里接过京城来信,展开来看,上面便是一条条他在观州和清南犯下的罪行。   无所谓的嗤笑出声,随后信纸扔进一旁烧烙铁的火盆中,转瞬化为灰烬。   没一会儿,狱卒跑过来,对龚拓弯腰抱拳:“禀大人,他招了。”   龚拓从太师椅上起来,右臂往身后一背:“让魏三当家签下大名,他的字,本官很是欣赏。”   后面几个字咬重,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说完,人就转身离去,几步出了门去。   吴勤还未反应上来,只听一声闷响,随后循声看去。是原先吊在墙上的魏庐,被松开放了下来,人早没了力气,无力瘫在地上,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吓得他赶紧转身,急忙几步走出刑室,无人处,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   他与龚拓共事越久,越发现其实这人真不像外面说的那般光风霁月,一表人物。必要时候,这位都尉大人,真的是比谁都狠的人物。   龚拓从官衙出来,一路往城中学堂而去。   此时已过戌时,街上行人无几,远远地,能看见花楼热闹的灯火。   几名侍卫暗中护送跟随,丝毫不敢懈怠,一有点风吹草动,便会神经紧绷。现在的观州城,已然不再是之前闲适轻松的城镇,时时刻刻潜藏着杀机。   杜夫子过来开的大门,见到来人也不算吃惊,客气的将人请了进去。   龚拓熟门熟路,径直沿着游廊往西走,绕过了前院,到了后院。   后院左侧,书房的灯亮着,传来少年朗声的背书声。一个妇人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托盘,料想是刚往里面送了什么。   见到廊下而来的龚拓,妇人忙迎了上来,有些别扭的喊了声:“民妇见过大人。”   “嫂子不必多礼。”龚拓伸手,虚虚一扶。   自从无双被送到凌无然那里,他便让人安排云娘母子到了学堂。杜夫子这里,那些人再怎么闹,也不会冲进学堂来。   云娘对龚拓是有些感激的,当日太乱,是他将无双救走,后面还安排了她和儿子。   “大人来找良先生?”她问,手里托盘攥紧了些,“无双,她还好吗?”   龚拓点头:“她没事。”   既然到了凌无然那里,无双定是会安安稳稳的。和凌子良不一样,呆在凌无然身边,无双更安全。凌子良,还是有许多事要做,而且乌莲寨也并不是长久之处。   “那就好。”云娘放了心。   其实仔细看看,面前这位也并没有那么不顺眼。至少危机关头见人心,相比之前的陆兴贤,一点小事儿就生出犹豫,着实也算是一个对比罢。   龚拓对人颔下首,随后走去书房外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声音清润。   书房中,凌子良正在检查曹泾的课业,对于孩子这段时间的进步,他脸上很是满意。   要说曹泾,读书上靠的就是刻苦。大概是之前吃苦太多,比旁的孩子懂事许多,知道想要好日子,就得付出努力。   见到龚拓进来,凌子良抬手示意,曹泾停止了背诵:“晚了,回去帮你娘做些家务,明日再念。”   “是,先生。”曹泾双手抱拳,小身板深深弯下,恭敬行礼。   房门关了,屋里只剩下龚拓与凌子良。   “还未谢过大人,当日救出我家小妹。”凌子良恩怨分明,对着龚拓做了个谢礼。   龚拓从身上掏出几张纸,放于书案上,淡淡道:“眼下这里太乱,她离开也好。这是新找到的证据,你对一下。”   从凌子良身上,他能看出凌家良好的家风。   凌子良转着轮椅到了书案后,桌角一碗热乎的莲子羹,便是方才云娘端进来的。   他抬手,示意龚拓请坐,自己拿起纸看了起来:“她们姐妹俩,从小就喜欢斗嘴,小妹从来说不过二妹,可是我知道,二妹比谁都护着小妹。我也会护住她们俩。”   往事美好,一个家存在的时候,各种的欢声笑语。凌子良嘴角的笑慢慢变淡,最后冷却在那儿。   “所以你没跟她们一起走,留了下来?”龚拓问。   凌子良点头,眼帘微垂,细看他的嘴角和无双一眼,总是带着天生微翘的弧度:“身为凌家的长子,我有自己的责任,这点和龚大人你是共通的。”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交,一高一低。   。   阳春三月,京城西几百里地一座小城。   柳树抽着嫩芽儿,正午的暖风熏人,在日头底下晒一晒,浑身骨头都会暖酥掉。   无双来到这儿已有几日,跟着凌无然,一路从水路北上,后面走了一段旱路,才到了这座叫沙平的小城。   “你就懒着吧,也不怕把自己晒软了。”凌无然走进院子,就看见自己小妹趴在美人靠上,软软的晒着太阳。   无双惺忪着眼睛,身上说不出的松快:“姐,你怎么老穿着男子衣裳?”   一路而来,她见凌无然很少时候穿女装,就算穿了,也还是留着男子的束发。   “方便,”凌无然说话简单,撩着袍子坐下,靠在无双身旁,“或许还是一种习惯,在外时,总怕被被人认出是女子。”   闻言,无双明白过来。大概二姐和她一样,当年心中残留下阴影,她怕被人丢下,二姐怕被人识破女儿身。   也是,一个少女孤身一人,若被人看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姐,”无双挽上人的胳膊,靠着凌无然,“观州那边什么情形?”   凌无然看看无双:“回来的消息说是办下来了,那位瞎眼的世子这回终于清明了一回。只不过还有些后续要处理。”   “你是说,咱们凌家平反了?”无双一下子坐直身子,心中激动着。   如果是那样,他们兄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再不用隐姓埋名。还有父母,也能瞑目了。   凌无然点头,话又没说全:“还是要看皇帝怎么办。观州那边只是证据有了,人也挖出来了,真要定下,就是京城这边三司会审。”   这些无双是知道的,大案总是比较谨慎,更何况这牵扯到十多年前,几万条人命,整整一座观州城。   正说着花,院门处有了动静,跑进来一个小孩子,欢快的甩着小胳膊,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步伐铿锵有力。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母妃。”溥遂像只欢快的雀儿, 挥舞着双手扑进凌无然怀里。   三个月不见,孩子的小手抓着母亲衣裳,就是不松, 然后探出圆圆的脸蛋儿,偷偷看着母亲身后的女子。   “叫姨母。”凌无然从身上把小东西拉扯下来, 这溥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像粘牙糖。   溥遂黑黑的眼睛眨了两下, 难掩好奇,乖巧的叫了声:“姨母。”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双颊肉肉的很是可爱,无双看着好喜欢:“乖。”   她蹲下,手握上孩子的小臂,摸摸毛茸茸的小脑袋,果然, 孩子脸上有些的地方像凌无然。   龚拓没有说谎,二姐过得很好。   后面跟进来的男人, 走到了凌无然身旁,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妻子。   无双一猜, 这位应该就是姐夫。   她们在这边等着, 就是为了与人会和。这位姐夫人实在长得高大,凌无然站着, 堪堪才到男人的胸口,显得格外娇小。   “小妹一路辛苦, 阿然时常惦记你。”溥瀚漠率先开口,大概知道她们南朝女儿家性情内敛, 规矩也多, 想让人心里少些拘谨。   一旁, 凌无然看了溥瀚漠一眼, 给了个奖励的眼神,后者得意的挺了挺胸。   “无双,这是你姐夫。”   无双站起来,双手一叠对人弯腰行礼:“姐夫。”   溥瀚漠大手一挥,粗嗓门刻意压低了些:“小妹不用客气,你是阿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亲妹妹,一家人。”   这样的话谁都会说,无双却听得出真情实意。姐姐能找到这样的夫君,真是幸事。   “怎么这么快过来?”凌无然问溥瀚漠,“我得到的消息,队伍还在路上。”   溥瀚漠一笑,一双虎目中盛满柔光:“早过来,你不喜欢?”   凌无然嗔了人一眼,小声问:“你还真丢下整个使团?”   “这不是遂儿他想娘亲了吗,整日闹腾我。”溥瀚漠无奈道,然后弯了下腰,唇边靠去凌无然耳边,“其实,他的爹更想。”   “你!”凌无然眼睛一瞪,警告着人闭嘴。   这人总是不分场合,也不看看小妹就在旁边,这样的厚脸皮,不怕叫人看了笑话。   旁边,无双能感受到夫妻俩的浓情蜜意,心中高兴,同时又有些羞赧,遂拉上溥遂,说带着他去园子里看桃花。   如此,留给人家夫妻俩单独说话的机会。   溥遂开心的点头,孩子嘛,有人带他玩儿,什么都是好的。   无双领着溥遂沿着游廊走远,后面走下台阶出了门去。   人刚走,溥瀚漠忙不迭的抱起凌无然,后者吓得小声惊呼,随后身子被抱着转了几圈,只能拿手揪住男人衣襟。   “别以为这样,就什么事也不用说,想糊弄过去。”凌无然纤手搭在男人宽厚肩膀上,嘴角勾笑。   溥瀚漠最是受不了妻子如此,加上许久不见,总想着用最直接的方式去疼宠她:“说,全说。使团里又没什么事儿,我都安排好了。寻思你和小妹在这边,有些好景致,咱们也去看看。”   他边说,便横抱着人往房里去,到了门边一脚将门板踹开。   凌无然何其了解他,便就窝在人身上。她也是够任性,他一直纵容,哪怕是南下这样的大事。   两人拥着挤在榻上,溥瀚漠说了一句想死了,便就吻上日思夜想的娇妻,将她紧紧箍住。   凌无然顺着人的心意,手扶上他的双肩,身子轻盈一起,然后双膝坐开,去了人的腿上,一双水眸盈盈。   “漠郎,我们要个女儿罢。”她主动靠上,轻啄男人的唇角。   溥瀚漠那受得了这些,嘴巴蠕动,喉结滚了两下:“行,都听阿然的……”   他扶着她的腰,带着她缓缓坐上,继而完全容纳下他。   窗外的桃花开得热烈,春光好,花枝轻颤,柔嫩的花瓣飘悠着落下。   蜂儿忙碌,穿梭于花丛间,来来回回。   花园中,溥遂来回跑着,手里一把弹弓,那是当初凌无然做的,他现在随手从地上捡起石子,对着假山射发。   无双跟着跑了一身汗,百馥香浓郁的萦绕,竟是引来彩蝶,围着她翩翩而飞。   自从跟着凌无然,这个姐姐什么事都不让她做,虽然嘴巴还是厉害,但是无双知道,只要自己一声咳嗽,凌无然就会紧张的不行。   姐姐总是比大哥细心,凌无然将所有事安排好,无双整日里做的就只有睡觉、用膳、晒太阳。临了,人家还跑过来笑话她一声,再晒就晒软了。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上面有兄姐,她只要安心的玩耍就行,什么事都轮不到她来操心。   这样的日子真好,凌家翻案眼看着也是可能的,所有的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姨母,”溥遂跑过来,满头的汗,手里扬着弹弓,“去找我娘罢?”   无双笑着,将孩子拉到跟前,手里帕子给人擦着额上的汗:“你爹娘有话说,咱们就在这边玩儿。”   “好。”溥遂很听话,往无双身旁一坐,然后又在地上见着小石子,“姨母也会跟我们一起去京城吗?”   “京城啊?”无双仰脸,看去东面方向。   她现在已经知道凌无然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溥瀚漠下面会去京城,他带领的是北越的使团。   想想,她已经离开京城整整两年,对那里的记忆只是恩远伯府的高墙。   “嗯,”她点头,眼神轻柔,“我也会去。”   京城不止有恩远伯府,还有盼兰,盼兰也做了母亲。再说,她有什么不能回去的?她现在可以去任何地方。   溥瀚漠是提前过来这边和妻子会和,正好得来这空闲的两三日,美其名曰见见小妹。其实人来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腻着凌无然,无双反而成了给两人看孩子的人。   白日里,四人出行,到周边不错的地方看看,春天的景致总是怡人。像普通的一家人,挤到大街上买些小玩意儿,累了随便进一进茶肆,休憩片刻。   晚上,溥瀚漠会拉着儿子,说想不想去姨母那边?孩子哪里懂?听了就点头,夜里就赖在了无双房中。   如此,过了几日,北越使团到来。   溥瀚漠带着妻女去到队伍中,准备一同前往京城。   。   京城。   夜幕下的皇宫,宫人早早的点了灯,将这片高冷之处不知璀璨。   御案后,皇帝手握奏折,一身明黄龙袍,不言不语自带一股威仪。他年纪四十已过,面容仍显俊美,只是眼角也已生出细纹。   内侍奉上一盏茶后,便恭敬谨慎的退了出去,临走不忘给站在那儿的龚拓使了个眼色。   龚拓眼观鼻鼻观心,长身玉立,一派冷静。   “你倒还能稳住?”皇帝终于开口,折子往御案上一扔,捞起茶盏,“一趟南下,半年之久,你搅了个天翻地覆。”   “臣做的每一件事,陛下都可派人细查。”龚拓开口,声音平静。   皇帝笑了声,眼中可没见的有什么温度:“细查?你看这桌案,一半的折子在参奏你。”   龚拓没看,但也知道,便就没说话。心里知道,皇帝帮他挡了不少,不然不会和他在这儿说这么多。   果然,皇帝喝了口茶,随后放下茶盏:“凌昊苍的案子,现在是非查不克了,当年死了太多人,不能就这么过去。”   “陛下圣明。”龚拓开口。   “现在会开口了?”皇帝手往扶手上一搭,“只是后面这案子你就别碰了,朕安排别人来做。”   “是,”龚拓应下,一身官服修身合体,端的就是青年俊才,“臣谢过陛下。”   皇帝盯着面前年轻人,眸色深沉:“北越使团来了,你与宏义王相熟,便由你接待罢。记住,观州的案子你别再插手。”   龚拓薄唇抿直,看去御案后:“陛下,乌莲寨需得好好安置,此,正是一个机会。”   “朕自然知道。”皇帝颔首。   前年安西旱灾,至今还有人流离失所,那些走投无路之人便有不少会落草。说不准就会是下一个乌莲寨,说到根上,其实就是他管制出了岔子。龚拓的这一提醒,倒让她想到些什么。   “至于凌子良,先安排下,让御医过去看看他的腿。”皇帝琢磨着这个人,有些可惜,明明也可成为一个栋梁材,奈何家中突变。   龚拓称是,又道:“陛下放心,凌子良现在的地方很安全。”   皇帝这才缓了脸色,好像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朕跟你说句趣事。你在南面给朕办案,你家里可乱开了。”   对于家里事,龚拓甚少关注,尤其在清南和观州,即便收到书信,也只是得空回上两句,便派人送出。   “你爹恩远伯,”皇帝笑着摇摇头,“居然在京城帮你游走,打点关系,有一回朕听说,他与黄尚书在街上差点打起来,就是因为你。”   这是龚拓没想到的,印象中龚文柏只喜欢他后院儿的那群美妾,极少管他的事。如今听来,心里有些触动。   当日,龚拓回了一趟家,并没有留太久,只是陪着父母用了一顿晚膳。完后,回了京畿营。   江堤的案子已经移交给别人,龚拓已经不担心,左右东西已经查得明明白白,后面的人只需一样样的清对;至于官银,原封不动,凌子良让人清楚的送进清南州衙内。   看似他是被皇上收了权,不许参与重要案子,实则他本身并没有损失什么,不过是近期清闲些。   也好,他现在可以去迎接北越使团,她也一定在里面。   。   三月飞花,道路旁槐树张扬的盛放,花香气弥漫。   离着京城也就一百多里路,大渝皇帝派人来迎接北越使团,就在如今的镇子。镇子繁盛热闹,使团进城,一路上引来不少人围观,两旁挤得厉害。   溥瀚漠高骑大马,姿态雄壮威武,一副王者姿态。   边上,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是一位青年官员,暗褐色官府,身姿清越,当真一张好面相。正是京城来的三品都尉,龚拓。   身后一辆奢华的马车,据说是人带着王妃与小王子。一时间,人都往那朦胧的薄纱里探,想看清里面宏义王妃的样子,可惜只得一个隐约轮廓。   外面自是看不到里面,但是里面却能清楚看见外面。   凌家姐妹相携而坐,不时说笑两声。有时候,无双觉得凌无然像极了母亲,总是担心她有个冷热,比如现在,人又拿着龚拓说事儿。   “大渝是没人了吗?皇帝用来用去就一个龚拓?”凌无然语气多有不满,私心里对这个伯府世子实在没有好感。   无双笑笑,拈着一块花生酥送过去:“姐,你没睡好?”   一路上,凌无然的眼皮使不上劲儿,不时抬手揉额角。闻言,在心里骂了溥瀚漠两声,是与他商议要女儿,不是要她自己的命,想到这儿,还得强撑着软的不行的腰。   没一会儿,马车停下,到了一座大宅子。   看得出,大渝这边对于这次来访相当重视,安排的一切井井有条。入住后院房间的时候,里面布置得舒适典雅,还备了些北越的东西。   凌无然身着北越宫装,在一片簇拥下进了屋里。   无双喜欢清静,带着溥遂找了安静地方。小家伙听说宅子特意引了温泉水,一定要去看,无双赶紧拦住,没让人乱跑。   夜色下来,前面厅堂热闹起来,歌舞器乐,后院这边都听得清楚。   无双刚将窗扇关好,溥遂跑进屋来:“姨母,我想吃红豆莲子糖水。”   “糖水?”无双把孩子拉到跟前,想着似乎不远的街口就有一处糖水铺子,“怎么想吃这个了?”   “听人家说很好吃。”溥遂认真的鼓着腮帮子,眼睛眨眨,“母妃做的不好吃。”   无双深以为然的点头,凌无然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唯独厨艺是一团糟:“我去给你买,你回你娘亲那里,不要乱跑。”   “好,姨母对遂儿最好了。”溥遂嘴巴甜,抱着无双蹭胳膊。   自从有了这个姨母,对他简直有求必应,母妃对他就严格很多。所以他想要东西,就往无双房里跑。   无双也是想,凌无然出去不方便,自己没事出去走一走,左右就是几步路。   她往身上搭了件披风,便从侧门走了出去。   小镇简单,路也好记,往前走一段就会到。天暖了,竟是还有夜市。   “无双。”   身后有人叫她,无双转身,几步外走来的是龚拓。   他身着普通衣袍,简单的如同一个平常人家儿子:“方才看着就像你,要去哪儿?”   “前面。”无双手指了下前方。   上次一别还是沧江畔,他独自一人骑马去追魏庐,把她则安稳交到凌无然手里。   “正好有东西给你,”龚拓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送到无双面前,“凌子良他没事。”   无双便明了,这是他捎了大哥的信来:“谢谢你。”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蹄声阵阵。   龚拓身形一闪,将无双往街边一护,自己的衣袍差点被车子划上。   “天黑了,我送你过去。”他随后就退开,与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   无双点头,将信塞进袖筒中:“你不是在前厅吗?”   “太闹,”龚拓望去前方的灯火,下颌习惯的微扬,带着那份天生的傲气,“你想吃甜水吗?我知道前面有一家,听说很好吃。”   他记得她爱吃甜的,那时只当她是喜甜。现在想想,是不是当时她心里苦,就想着嘴里甜一些?   见无双不说话,龚拓停下来,站在她面前:“我喝了一肚子酒,现在还没用膳。”   “好。”无双应下,想着反正那也是她要去的地方。   两人到了铺子时,里面没有人,便找了张桌子坐下。   老板娘干活利索,一会儿就端上了两碗甜汤,摆到了两人面前。   刚放下,还不等拿起汤匙,无双面前的碗便被龚拓端走。只见他,手里捏着汤匙,轻轻搅着碗里糖水。   “还烫。”他看她,手指被粗糙的汤匙一比,格外细长。   无双才明白,他是在帮她搅凉,以前在伯府,这些事情是她为他做的。   “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拿。   可能动作太大,她的手正好撞到碗沿,龚拓正在搅动的汤匙带了几滴甜汤出来,溅到她的手背上,攸地烫了下。   还不待无双收回手,龚拓抓上她的手指,看到瞬间发红的手背,眉间皱了下。   无双想要抽回手去,对方握得更紧。   “别动。”龚拓道了声,随后从身上取出一放帕子,动作很轻的擦拭着无双手背,后面低头帮她吹了吹,“是不是很疼?”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是真追妻了,狗子坦承自己的感情。 第63章   微微的气息落在手背上, 轻轻的痒意。其实烫得并不严重,两滴甜水而已。   “不疼。”无双道了声,然后抽回自己的手, 放回桌下。   龚拓手里一空,而后一笑:“那就好。”说完, 他把那碗往旁边一推, 将自己的糖水送到无双面前,“吃这碗罢。”   “那碗还可以吃。”无双道,只是溅出一点,并不妨碍食用。   不过想想,以龚拓的作风,既然洒了,应当会扔了的。   龚拓拾起方才掉落在桌上的汤匙, 端起方才那碗糖水,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是不错, 你也尝尝。”   看他这样,无双没再说什么, 低头喝着糖水。   期间, 铺子里进来别的人,在旁边桌子坐下。对方动作大, 碰了龚拓一下,匙子里的糖水洒出来, 沾染了他的衣袍。   无双一惊,下意识紧张的看去龚拓脸上。她知道, 他很不喜欢别人的碰触, 有自己严格的界线。果然, 他细长的眼睛眯了下。   只见龚拓慢条斯理的放下匙子, 低头看了眼衣裳上黏糊糊的沾污。   “这些,”他抬脸看着无双,“会不会很难洗?”   无双没在他的眼中看见愠怒,反而是没事一般的询问,她笑了笑:“不难洗。”   看她笑,龚拓也不自己觉的笑:“幸好天黑,应该也看不出。”   “嗯。”无双应声。   后面的人似乎知道自己闯祸,过来跟龚拓道了声歉,龚拓表示无碍,并与对方多聊了几句。   糖水吃完,无双让老板娘装了一小坛甜水,是打算带回去给溥遂的。   龚拓坐在桌边,旁边座上的那位客人看他知道的多,一直拉着他问北越的事。小镇,来了北越宏义王,这算是天大的事了,人们最近都在谈论这件事。   无双去了旁边水盆中洗了手,起来时,龚拓已经等在那边。   正准备付钱的时候,那位客人抢先过来,将几个铜板塞到老板娘手里,说是这顿他请了。   “先生不用推辞,”客人把龚拓的手推回去,不在意的摆摆手,“带你家娘子回去罢。”   无双在一旁看着,心道龚拓这大概是第一次,被一个平民百姓请吃糖水。依着过往,人肯定冷冰冰的扔下块碎银子,不领人家好意,转身离开,更不会让人碰上一下。   可这回,他竟接受了,脸色还算是和缓。   “我来。”龚拓伸手提起糖水,率先走出铺子。   无双跟上,双手端在腰间,半垂着脸,落后了一步的距离。   “凌子良在治腿,”龚拓刻意慢了脚步,等着无双上来,与她并排而行,“宫里御医有些手段的,说不定会好转。”   无双点头:“谢大人这段时间对我大哥的照顾。”   对于这些,她是心中感激的。或许龚拓这人冷漠无情,但是说到的就肯定能做到,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大哥现在安好,包括整个乌莲寨,朝廷并没有趁机给与打压。   “何必谢我?”龚拓眼看前方,薄唇微勾,“我和他是相互合作。”   无双侧脸看他,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其实她看得明白,在观州案子的这件事上,公事上一向严明的他,分明是偏向了凌家这一边,不惜顶着巨大的压力,乃至搭上他的前程。   夜市还很热闹,因为北越使团进城,这里的百姓纷纷走出来,也是凑个热闹。   前面,一个摊子围着几个女子,正在叽叽喳喳的挑选。来的时候,无双也注意到了,是个卖瓷娃娃的摊子。   “去看罢,我在这儿等你。”龚拓看出无双意图,在路旁一处停下。   无双想了想,遂对人点头:“我去一下。”   几步到了摊子前,她记得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个男童娃娃,圆呼呼的很可爱,像极了自己虎头虎脑的小外甥,是想着买回去给溥遂的。可现在正是上人的时候,前面被挡着,她进不去,耳边是女子们和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   无双只能等着,然后回头看了眼。龚拓还等在那边,没有丝毫不耐烦。   好容易,她挤到里面,发现自己想要的那个胖娃娃已经不见。待问明摊主,知道已被人买走,而且是最后剩的一个。   重新从人堆里出来,无双双手空空,龚拓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淡淡失望。   “被人买走了。”她笑笑,随后看看天空,“该回去了。”   龚拓往那处摊子看了眼,随后迈步前行:“所以,看好了,就要赶紧拿下。”   不要等,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你等一下,她可能就被别人抢走了。   “是挺可爱的娃娃。”无双心中还是忍不住失望,一步之遥错过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念念不忘。   龚拓没玩儿过什么娃娃,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趣在什么地方。从小,他就是当成家主培养,和别人的童年不一样。   这时,天空飘下小雨丝,街上人的脚步瞬间快了起来,摊主们也忙着收拾东西。   “下雨了。”龚拓抬高自己的手,挡在无双头顶。   无双仰脸,便看见男人的手掌帮她遮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龚拓攥上无双的手腕,拉着人到了一处屋檐下,将她往里靠在墙边。   雨不算大,可来得突然,春日雨凉,淋着免不了一场风寒。街上的人开始跑起来,躲避着。   两人站在檐下,没一会儿功夫,街上地面已经湿了一层。   “可以跑回去的。”无双看着来路,入住的宅子并不算远,快跑的话也还好,顶多会把外衫湿透罢了。   “跑回去?”龚拓垂下脸看她,俏生生的站在是自己身侧,柔柔的想要去护住她,“你自己什么体格不知道?沾一点儿凉,就会发热。”   无双无言以对,龚拓说的是真的,自己这幅身子总是比旁人娇弱些。   “有个办法。”他对着她笑,然后拍了拍腰间,“我这儿有一枚信弹。”   “啊?”无双先是一诧,忙摇头。   龚拓脸上笑意更深:“说笑的,你当真啊?”   “不好笑。”无双闷闷一声,回看去街上。   雨大了些,屋檐开始嘀嗒着落水,珠子一样一颗颗砸去地上。   “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龚拓将糖水小坛放下,又叮嘱一声,“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走。”   无双还没开口,人已经跑去了街上,很快消失在雨帘中。   她弯下腰,将小坛抱在怀里,上面带着糖水的温度。她往里站了站,收着裙裾,后背贴上门板上。   一晚上的时间,就是和龚拓一起,想想也没做什么,甚至话也不多。只是她从没有想过,会和他心平气和的相处。   街上行人少了,撑着伞脚步匆匆。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一辆马车停在无双前面的路边。   少顷,车帘子掀开,龚拓自车内下来,撑开一把油脂伞,身上还是那件被糖水染了的袍衫,只是现在更多了一层雨水的浸湿。   他走到檐下,从无双怀里提过坛子:“上车。”   说着,他将伞面遮去无双头顶。   无双没推辞,已经很晚,再不回去,估计凌无然会带着一群人出来寻她。   车厢里干燥整洁,刚坐下,她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手炉,手心顿时热乎起来。   “虽然是三月,可毕竟春寒厉害。”龚拓道了声,随后在无双对面坐下,“你说的那个瓷娃娃是什么样的?”   无双整理好裙裾,手指描着手炉上的纹路:“看了眼,大约也忘记了。”   龚拓没再问,便说了声好。   路程其实不远,撑伞走回去也没什么,偏得还来了一辆马车。   龚拓同样住在宅子里,只是他住在西苑,更大些的东苑安排了溥瀚漠。   回到房间的时候,溥遂还在倔强的等着,明明眼皮已经撑不住,念念不忘红豆莲子糖水。   “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这么犟?”凌无然很是没办法,数落一声。   无双一笑,隔着小几,与姐姐同榻而坐:“随姐姐咯。”   凌无然笑了声:“这小子,如今可算找到你这个靠山了。”   “姨母就是好。”趴在桌上吃糖水的溥遂不忘抬头插一句嘴,胖嘟嘟的脸上站了个豆屑。   说完,还不忘小手托腮认真思考。母妃会凶他,父王虽然好说话,但是后面还是全听母妃的,就这个姨母最好,母妃和父王都让着。他这么聪明,这叫审时度势。   “姐,你累了就回屋去睡,我来看着遂儿。”无双见凌无然连打了几个哈欠,断定人是累了。   “没有,”凌无然刚到一半的哈欠生生憋了回去,捞起桌上茶盏抿了口,“再和你说会儿话。”   无双嗯了声,舀了一碗甜水,端去凌无然面前。   “等一切过去,你和大哥,咱们一起回北越。”凌无然开口。   “好。”溥遂抢话快,两条小腿欢快蹦起来,“姨母,以后咱俩就住一起。”   “胡说,”凌无然呵斥一声,脸色故意一沉,“不行。”   “为什么不行?”溥遂委屈巴巴,看着怪叫人可怜的,“那我跟着母妃,父王总是趁我睡着,把我抱去别间,然后他就……”   “咳咳!”凌无然被呛了一口,忙拿帕子捂嘴,不忘狠瞪儿子一眼。   溥遂闭了嘴巴,赶紧钻进无双怀里,寻求庇护。   无双疼爱的摸着孩子头顶,随后将沉甸甸的团子抱到腿上,蹭蹭他肉嘟嘟的脸:“以后这话不能乱说。”   “行了,留在你姨母这儿罢,”凌无然最终妥协,从软榻上起身,“无双你也早些睡,明日咱去这里的马场看看。”   。   翌日清晨,西苑。   雨下了一夜,这时终于停下,院里落了一层花瓣,推开窗户便是沁人的花香。   龚妙菡睡到一整宿,这才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任由乳母帮她梳着头发。   “小姐真是任性,跑来这么远。”乳母道了声,手里灵巧的挽着少女的发。   龚妙菡盯着银镜,眨巴两下眼睛:“我想来看看马场,先生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你可就拿这些我听不懂的来堵我,”乳母笑着,眼看着自己带大的姑娘,这两年逐渐出落,心中甭提多得意,“也是世子宠着你,会答应带你过来。”   提起自己的哥哥,龚妙菡砸吧两下嘴巴,右脸颊陷进去一个可爱的酒窝:“我也纳闷儿,他从南面回来后,就变得好说话了。”   “毕竟是亲哥哥。”乳母道了声,将一条桃粉色的缎带系在少女的脑后。   龚妙菡从妆台离开,回转过身来:“他人呢?”   少女豆蔻,亭亭玉立,眉眼间几分龚拓的影子,只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淘气。   “世子今晨才回来,可能昨儿夜里有事忙。”乳母帮龚妙菡整理了衣襟,又道了声,“瞧着,带回了好几只大箱子。”   龚妙菡听了,心生好奇,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从抄手游廊上下来,她直奔着正屋进去,一进门,果然看着地上摆了几只箱子,此时已经打开,她那个傲气不行的哥哥正蹲在箱子边,琢磨着什么。   箱子里全部是些瓷娃娃,各式各样,因为易碎,放了好些的稻草防护。   龚妙菡眼睛一亮,笑着跑到龚拓身边:“哥,你在玩瓷娃娃?我喜欢你手里的那个。”   说着,伸出小手就想去抓。   “手拿开。”龚拓抬了下眼皮,在龚妙菡脸上一扫。   龚妙菡脸蛋儿一皱,讪讪收回手:“看看都不行?再说,你拿的是个女娃儿,不太好罢?”   龚拓站起,垂眸看着手里的瓷娃娃,眼中柔和一些。的确是个女娃儿,可爱的脸庞,眉眼弯弯的笑着,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像无双。   是那种干净与澄澈,想让人捧在手里的感觉。   龚妙菡撇撇嘴,干脆自己蹲去箱子边,伸手翻找:“咦,哥你看这个。”   她举着一个男娃儿两步到了龚拓面前,笑嘻嘻的眯着眼睛:“这个和你真像。”   龚拓瞅去龚妙菡手里,是一个皱眉生气的娃娃,颜色也不如别的鲜亮:“像吗?”   “像啊,”龚妙菡不怕死的指着娃娃似笑非笑的嘴,“你看,这一副谁都欠他的别扭模样。”   “龚妙菡。”龚拓齿缝崩出几个字,他真是头脑发懵,才会带这个祖宗来。   龚妙菡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哝:“连句说笑都不行,还说不像?”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显然像往常一样,说不了几句话。   龚拓想起凌家的兄妹,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而整个伯府,和他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妹妹,可他也难有耐心应付,很多时候都是小丫头追着他。   “那你看,”他软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女娃儿凑过去,与龚妙菡手里的并在一起,问道,“这俩摆在一起,是不是很配?”   龚妙菡眨着眼睛,仔细对比,认真的摇头:“不配。女娃儿多可爱,为何要想不开跟着这个臭脸鬼,箱子里那么多好的男娃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在龚拓的眼神中,最终把嘴巴闭紧。   “喂喂,哥!”龚妙菡挥着胳膊,两条小腿儿蹬着。   下一瞬就被龚拓提溜着扔出门来,原本扎得漂亮的缎带也乱了,差点踢掉一只鞋。   好容易在门外站好,就看见龚拓回到屋里,手里还握着那个女娃儿。龚妙菡不敢再进去,站在那儿气得鼓了腮帮子。   “不给就不给,我自己去买。”   龚拓脚步不停,往自己卧房进去,留下淡淡两个字:“随你。”   。   东苑。   无双刚用完早膳,准备跟凌无然出去,有人送了两只箱子过来,一大一小,说是龚都尉送来的。   大箱子是几个好看的瓷娃娃,其中一个正是昨晚她想给溥遂买的那个,一模一样。   北越的制瓷业不如大渝,溥遂很少见这么多瓷娃娃,很是喜欢,没一会儿就摆满一地。   那个小盒子比较精巧,里面单独放了一个女娃儿,特别漂亮,粉粉嫩嫩笑着。   溥遂自然不会玩儿女娃娃,所以显而易见,这个是给无双的。   只要是好看的东西,女儿家都喜欢,无双自然也不例外。   “姑娘,”婢女走进屋来,对无双做了个北越宫礼,“萧大人在外面等候,接您和小王子去马场。”   无双恍然记起,昨日凌无然安排,让她学习骑马。她和溥遂一起,跟着这位萧大人学,说起来也算是溥遂的舅舅。   凌无然现在的身份是萧然,在外等候的正是西正林萧家的次子,萧元洲。   无双领着溥遂出来的时候,萧元洲从廊下转身,一身利落的北越骑马装,脸上笑容爽朗。   作者有话说:   叮,舔狗拓已上线。 第64章   小镇的南面建有一座马场, 是朝廷所设,专门为京城里提供马匹。   之所以在这里接待北越使团,也是体现着另一层意思。北越地广, 男女老幼擅长骑射,此举也是大渝向对方证明, 南朝照样在骑射上不输。为此, 还将在使团入京后,准备一场春猎,给两朝的男儿郎们展示骑射身手。   雨后的马场,空气清新,一片原野无边无尽。   萧元洲对于识别马匹很是擅长,萧家所在的北越正西林,正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 良驹无数。   在马场官员的引领下,他亲自给无双和溥遂选了两匹温顺的小母马。   无双与萧元洲也算交际过几回, 人的性子爽朗直率,很好相处。相对于南朝男子, 他脸部轮廓更加深刻立体。   “姨母, 我们骑马跑圈。”溥遂坐在马背上,像模像样。   他还不会走的时候, 溥瀚漠已经抱着他骑马,现在虽然小, 但是懂得如何架马。   眼看小家伙被人牵着马走远,无双看着自己的马发愁, 是真的不会骑。最近的一次, 还是龚拓带着她, 骑着马逃命。   “阿双, 我托你上去。”萧元洲看出无双窘境,笑着上前。   他手熟练的揉着马鬃,马儿舒服的喷了个响鼻儿,随后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可以摁扶着他上马。   无双走上两步,颇有些难为情:“萧大人,上去之后需要做什么?”   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会。   “先上去,我再教你。”萧元洲把马缰往无双手里一塞,“不用怕,现在你是马的主人。”   无双点头,随后被对方托着手臂往上一送,身子一轻,她下意识将腿一甩,过了马背,随后稳稳当当坐与马鞍上。   有些紧张,她双手忘了缰绳,反而紧抓着腿边的马鞍,随着马儿轻微动弹,她总觉得自己会摔下去,双腿不由夹紧。   “不用紧张,”萧元洲爽朗一笑,随后手握着无双的小马靴,教她正确的踩镫,“你要是害怕,马也会害怕。”   无双任由对方帮着,调整脚上姿势。北越的人没有南朝这样许多的规矩,他们通常都很直接,帮忙的时候不会想到男女大防的一套。   “你试试,抓一抓它的脖颈,让它信任你。”萧元洲扬起脸,一身得体骑马装,整个人肩宽腰窄。   无双有些好奇,当初凌无然是怎么做了萧家的女儿?似乎这位萧家二哥,人挺不错的。   她照着萧元洲说的去做,马儿并不排斥,轻轻晃着脑袋。   “看吧,不难。”萧元洲给了马背上的无双一个鼓励的笑,随后牵着马往前走。   无双弓着腰,僵硬的坐在马背上。再看,溥遂的马,已经走出好远一段。   龚拓来到马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娇媚的女子骑在马背上,一套新鲜的桃红骑马装,梳着北越女子的盘辫,正和给她牵马的男子说笑。   亏他跑了一宿,全镇的瓷娃娃都被买了回来,又精挑细选的给她送过去,原想着她会欢喜的。在西苑等着,算着她用完早膳的时候,他过去一趟,然后说些凌子良的事……   “哥,”龚妙菡从龚拓身后钻出来,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那个姑娘怎么那么像无双?”   说着,她往龚拓脸上瞅了眼,果不其然就看到一张黑沉的脸。   那边马背上,无双一个晃身,底下萧元洲忙伸手去扶,不忘笑着叮嘱一声,无双对人莞尔一笑。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妩媚多姿,勾唇的软笑,着实刺疼了龚拓的眼。他手不禁握成拳,嘎嘎响了两声。   龚妙菡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哥哥下一瞬就冲上去抢人。然后就再看去那个女子,尽管时隔两年,可她还是记得无双。只是现在看人的打扮,又是和北越人在一起,便开始不确定。   母亲说无双赎身走了,可府里人私底下都说无双死了,当年得了时疫。   “哥,她真是无双?”龚妙菡又问。   眼看自己这个哥哥独自站在这儿,人家那边欢声笑语,一对比,让人觉得好不可怜。   龚妙菡翘着脚,视线落在牵马的男人身上,手指敲着脸颊:“他虽然样貌不错,可长得完全不如哥你啊。”   龚拓脸微侧,扫了自己妹妹一眼:“谁让你跟来的?”   “你没说不让跟啊,”龚妙菡实话实说,仿佛嫌亲哥憋的气不够,又道了声,“话说回来,两人挺相配的,是无双现在的夫君吗?”   “阿庆,”龚拓阴恻恻的盯着龚妙菡,“把小姐送回京城,即刻。”   龚妙菡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一大清早被亲哥各种的教训,于是不甘示弱的跟人瞪眼。   “小姐,咱去那边看看,让人给你挑匹马。”阿庆跟进跑上来,跟龚妙菡劝了声。   心里叫苦,亏得是这位龚家小姐说话,换做别人,恐怕舌头已经拔掉了。   这厢。   无双渐渐找到些骑马的感觉,抓着马缰,可以平稳坐在马背上。   隔着大半的跑马场,她看到了看台上的龚拓,今日溥瀚漠和凌无然也会过来,料想人是在等着。   而萧元洲似乎也注意到了,看过去的目光有些冰冷:“我与他多年前打过交道。”   无双大概知道,是当年龚拓在边城,西正林有一片地方靠近大渝。一场大战后,龚拓将那片地方收进了大渝的版图。   “西正林,是什么样的?”她岔开话题。   “很美。你该去看看西正林的马场,那才是真正的马场,无边无尽,”萧元洲侧仰着脸,看上女子泛着微红的脸颊,“那边,女子是不受约束的,甚至和男儿一样做任何事。”   无双点头。   北越对女子确实宽松,没有过多束缚,不必像南朝这般,女子成亲前需养在深闺。   经过看台时,萧元洲特意对着龚拓做了个北越礼,后者温润回礼。   无双往看台看了眼,正好与龚拓视线对上,随对人颔首一笑。   本想着,就这样走掉就好,不想还没走两步,龚拓下了看台,到了萧元洲面前。   他身量与萧元洲相当,只是身形瘦削一些:“萧大人想不想赛一场?”   萧元洲手里晃着缰绳,闻言笑了声:“好。”   接着,他回头看马上的无双,脸上些许歉意:“阿双,你先去看台罢,待我和龚大人赛一场。”   无双点头,于是手抓着马鞍想下马来。刚一动作,面前伸来两条手臂,想扶着她下马。   龚拓擎着手臂,不禁皱眉,深眸看向萧元洲。对方也伸直手正在看他,眼中带着探究。   “我自己就好。”无双按着上马时候的动作,右腿轻快一抬,左脚马镫踩稳,身子轻盈利落的下到地上。   龚拓的手下意识想去握她的手臂,无双不着痕迹避开,后对两人弯腰行礼,他便只能装作无事般的收回来。   “阿双这个下马堪称利索,我觉得不用一日,你就能学会。”萧元洲毫不吝啬的赞赏。   阿双?   龚拓齿间磨着这个名字,萧元洲才认识无双几天,叫得如此熟稔?他知道无双多少,就敢断定她愿意学骑马?无双性子安静,骑马……   “谢萧大人,我会好好学。”无双欣喜于别人的肯定,笑着道谢。   萧元洲将马缰往无双手边一送,又道:“马是有灵性的,你牵着它走走,可以让它更加熟悉和信任你。”   两人就在龚拓面前说笑谈话,他面上无波,一派清淡,心里几次想把无双拉着拽走。   “萧大人,请吧。”他扫人一眼,提醒两人之间的比赛。   萧元洲欣然应允,出口的话也颇有几分傲气:“那就看看,南渝的马到底如何?听说这边赛马,都会有个彩头?”   “是有这么个玩儿法。”龚拓确认,随后问,“萧大人,想要什么?”   “阿双,”萧元洲看向无双,面上含笑,“你觉得要什么好?”   “我不清楚这些。”无双客气回道。   看台上,溥瀚漠和凌无然姗姗来迟,知道有一场赛马,也来了兴致。   “彩头啊,”溥瀚漠往看台前一站,看着两个准备竞争的男人,“本王来出,谁赢了,可以问本王要一件东西。”   凌无然皱了下眉,心道这男人总是嘴上说得痛快,从不会往深处想想。万一人开口,要的是一个人呢?   台下,龚拓和萧元洲对此表示赞同,至于讨要什么,全等赛马过后。   “赐教了。”龚拓送出三个字,可是完全听不出客气之意。   随后,两人一起前去选马。   知道有比赛,还是两位了不得的人物,许多人聚集到看台来,想一睹激烈赛况。   无双牵着溥遂也回到看台上,跑马场被彻底清了出来。   溥瀚漠和凌无然坐在正中位置,偶尔交谈两声。   “像王爷这个走法儿,怕是到京城还得一年。”凌无然抬起袖子,挡住嘴打了个哈欠。   溥瀚漠转头对人咧嘴一笑,手臂撑着太师椅扶手,身子靠向妻子这边:“那时候,咱家的小丫头也生出来了。”   “你还说?”凌无然拿眼瞪他,着实后悔那日心软,说给他生女儿,换来他夜里无尽的纠缠。   “好了,”溥瀚漠顺手抓上妻子柔荑,裹在自己掌心,正经了脸色,“你多年没有回来,在这边好好看看。怪我没空,不然会带你去观州。”   知道妻子嘴里说着对南朝的恨,可毕竟是她长大的土地,她的亲人在这边,十多年离乡背井。她若不想,也不会再梦话中喊亲人名字。   凌无然本想说什么,闻言抿了唇角。他到底还是为她。   “我的阿然,总是口硬心软。”溥瀚漠笑了笑,硬朗的脸庞带着温柔。   无双和溥遂坐在一起,往孩子手里塞了个橘子。不经意往看台便看了眼,看到了一个豆蔻少女。   她一愣,随后认出是龚妙菡。两年,少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脸庞出脱的更加秀美。显然,龚妙菡也认出了她,一直冲着她招手。   这时,跑马场的起跑线上,两匹马已经蓄势待发。很快随着一声令下,两匹马快速冲出,在场上飞奔。   人们的目光追随者马的身影,马背上的两人都十分擅长骑术,只见他们都把身体伏在马背上,用来减少马的吃力。   看台前一片烟尘腾起,耳边是疾驰的马蹄声,再看时,已经跑出去很远。   场上比得激烈,看阳台上,人们同样紧张,心里都希望自己这方赢。   毕竟都是骑马的好手,实在难分伯仲,跑了两圈后算作结束,龚拓稍微领先半个马身,赢下这场赛马。   看台上,大渝这边的人一阵叫好。   溥瀚漠双手拍着,也是实在的欣赏龚拓。   这边,龚拓从马上下来,先往看台上寻找那抹桃红色的身影,见她安静坐在那儿,似乎也是认真的看了这场赛马。   “龚大人赢了,”萧元洲祝贺一声,脸上并不见输后的沮丧,“不如改日再赛一场?”   “好。”龚拓爽快应下。   两人一起往看台上走,到了一半,萧元洲往一旁走去,龚拓并没在意,自己先行上了看台。   溥瀚漠站起来,道了声:“龚大人赢了,不知想要什么彩头?”   龚拓往无双所在的地方看了眼。   凌无然顿时警惕起来,笑着走过来:“王爷,龚大人骑术高超,当配以名驹,不若送一匹北越好马。”   “王妃提议甚妙。”溥瀚漠满意点头,转而想问龚拓的意见。   这时,萧元洲走回来,大跨步上了看台,所有人视线俱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他怀里抱了一大束的桃花,正是方才去场边桃树上折下,开得好生艳丽。   “王妃。”萧元洲将花束的一半给了凌无然。   凌无然忍不住笑开颜,双手接住:“谢谢二哥。”   剩下的一半,萧元洲走到无双座前,全部给了她:“阿双,花儿和你的衣裳很配。”   无双站起来,忙接过来,客气道了声:“谢谢萧大人。”   龚拓看着,内里后牙紧咬,脸上哪还有赢得赛马的半点愉悦?   “元洲这小子。”溥瀚漠笑了声,回来继续问,“龚大人觉得彩头……”   “先不用,等我想好了,再与王爷提。”龚拓当然不想要什么名驹,来接这北越使团,不就是因为里面有个她?   在马场大半天,日头大了,一行人回到宅子。   溥遂半道上睡着,被溥瀚漠抱了回去。   无双抱着一大束桃花回房,刚转过游廊,突然手腕被人攥住。还不待反应,就被拉到了一旁的窄道。   刚要张口呼喊,发现面前站的是龚拓。   他就在她身前,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他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侧,将她挡在这一处。   龚拓看着女子手里的桃花,眸中些许阴郁:“无双,我有话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狗子:呵,阿双?! 第65章   正午的阳光照不到这里, 是一片较隐秘的地方。   无双后背贴着硬墙,龚拓的气息落在,扫着她的脸颊发痒, 不由便想起了过往,那些在伯府的日子。   她抿紧唇, 双肩开始不由自主地紧绷:“什么?”   龚拓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其实就是想把她抓回来,不想看见她在别人身旁笑。目光探进她的眼中,揪住了她那抹藏在深处的退缩。   好不容易,才和她有现在的平和相处,万一不慎,千辛万苦的弥补将会再次撕裂开。   “是妙菡。”他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面上一笑, 随后抬手去了无双发间。   无双下意识缩脖子,随后见他把手送到她眼前, 原是发上沾了朵桃花,被他拈了下来。   “小姐?”她身子稍微放松, 暗笑一声自己过于瞎紧张。   “她想见你, ”龚拓收回撑在墙上的手,退后一步:“你不必再如此称呼她, 你现在是凌无双。”   他强调了她现在的身份,想借此告诉她, 不用再介意恩远伯府。   无双犹豫,去见龚妙菡, 这就是要去西苑。   “你知道, 这丫头被家里宠坏了, 我根本管不了, ”龚拓又道,说的话看起来合情合理,“总不能让她跑到东苑去。”   无双点头,同意一起去西苑。   她先把桃花抱回自己住处,给龚妙菡带了一件北越的小玩意儿。   回到方才的地方,龚拓还等在那里。他一眼看到了无双手中的礼物,像过去一样,她对任何人都很好,送上一件小东西,别人就会很开心。   虽然性子沉静,但她很擅长和人相处。   相比东苑的热闹,西苑明显清净很多。   无双不排斥见龚妙菡,伯府的事她想忘掉的不少,不过那个小姑娘,她是喜欢的。龚妙菡虽然娇纵些,但是对她是好的,会帮她说话,也愿意亲近她。   此时,龚妙菡正板着脸坐在游廊下,因为明日她就会被送回京城。   心道有这样的事吗?才来了不到两日,就给送回去。   “独断专行,没有人性!”她咬牙切齿,小脚发泄般踢着廊柱。   余光中,她嘴里数落的那个人,此时正从院门走进来。她当即从座上跳下来,气鼓鼓的冲着人走去。   “诶?”龚妙菡脚步一顿,待看清龚拓后面跟进来的人,本来生气的脸上,顿时笑开了来,“无双!”   她一把推开龚拓,像只蝴蝶般扑去无双身上。   无双猛然被撞了个趔趄,反应上来怀里多了个小丫头,正仰着脸对她笑。   “无双,真的是你?”龚妙菡吸了吸鼻子,识得百馥香的气味儿,更加确认。   她性子活泼,和龚拓完全相反。   无双点头:“小姐,你长高了。”   “嗯,”龚妙菡憋了两天的话,现在终于找到人说,“我和你比比。”   说着,她用手比量着,从自己头顶长到了无双那个位置。   “鼻梁?”龚妙菡嘻嘻哈哈,很自然的抱上无双的手臂。   眼看两人就在院门这处腻歪着,龚拓长臂一伸,揪上龚妙菡的衣领,把人生生从无双身上给扯了下来。   “哥,你作甚?”龚妙菡脸色一变,不满的瞪了一眼。   龚拓扫人一眼,淡淡道:“方才不是吵着肚子饿?”   “哦,”龚妙菡点头,重又笑嘻嘻黏上无双,“无双,一起用午膳罢。”   无双本是想只过来看看,不想龚妙菡见到她如此亲热,便客气拒绝:“不用,我回去就好。”   “已经备好了,用了再回去罢。”龚拓开口,随后对阿庆使了个眼色,后者小步子利索的跑去准备。   一会儿的功夫,一桌饭菜置办好,板板样样的摆上桌来。   好歹,无双留在这边用了一顿午膳。   准备回去的时候,龚妙菡非要跟着她一起去,说是还有很多话要说。   “要不,”龚拓开口,“让她跟你两天?我这几日忙,顾不上她。”   龚妙菡没想到龚拓会帮她说话,赶紧点点头,抱着无双胳膊:“我在这里没人和我说话,我哥他整天凶我。”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无双没开口一句话,就被硬塞了一个人。   龚妙菡随了心意,美滋滋的跟着无双去东苑,手里甩着腰间的穗子,一副少女的活泼天真。   两人沿着游廊往前走,两边春光甚好,日光亮得耀眼。   “终于不用被赶回去了。”龚妙菡得意的仰着脸,随后看着旁边女子,“以后你别叫我小姐了,我哥还说,我得改口叫你双姐姐。”   她只是从阿庆那里简单听了几句,知道无双原来是凌家的女儿。   无双微微一笑,瞧进少女清澈的眼中:“叫什么都行。”   这些她本也不在意,能说的进话去就行。   “怎么会被赶回去?”她又问。   龚妙菡少年老成的叹了口长气,摇摇头:“双姐姐,你知道我和我哥八字不合,凑在一起就吵。不对,应该是除了你,我哥和谁都八字不合。”   无双被逗笑:“别瞎说。”   “没有,”龚妙菡一脸认真,眼睛眨巴两下,“我会看啊,他也只有对着你,才会笑笑。”   无双不说话,想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可是龚妙菡难得找到了能一起说话的人,一股脑儿的往外倒苦水,俨然一个受尽哥哥压迫的小可怜儿。   “不过,他现在算好点了,”龚妙菡喘了口气,数落完舒畅了许多,“就是他从北越回来的时候,那段日子很吓人。”   无双抿了抿唇,那时候,她已经在观州开始了自己新生活。   回想起那个时候,龚妙菡此时也笑不出来了:“他把安亭院的人全部赶了出来,有时一座空空的院子,就他一个人在里面,你说瘆人不?”   “我知道,他去韩家找过你,还去找过盼兰。为此,他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差。”   “到了,”无双开口打断龚妙菡的话,指着自己所住的院子,“我住这里。”   龚妙菡往前跑了两步,好奇看着守在门外的北越婢女,回头问道:“双姐姐,你嫁人了?”   “没有。”无双笑笑,随后拉着小姑娘进了院子。   龚妙菡舒了口气,轻轻嘀咕一声:“那就好。”   无双只当小姑娘在自言自语,并未在意,与人一起进了正间。   坐了一会儿,龚妙菡累了,无双先让人在自己的床上午睡,龚妙菡不生疏,直接占了无双的卧房。   刚从内间卧房出来,阿庆来了,是来为龚妙菡送东西。   “双姑娘,”阿庆将带来的东西,交给旁上的婢女,“这些都是我们小姐的,世子让我送过来。”   “其实这边都有。”无双客气一声。   阿庆笑着:“小姐还是喜欢和你亲近,以前在府里就是。”   无双挥挥手,边上婢女退了下去,又对阿庆道:“外面热,喝盏茶再回去。”   “又要姑娘想着。”阿庆也没拘谨,端起桌上的茶喝尽。   无双坐上软塌,眼神示意茶壶,让人自己倒就好:“说起府里,现在是什么样?”   她问着,察觉到心中已很平静。这样试探着问出,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心里坦然开,看待过去就很平静。   “有些变化,”阿庆回道,往前站了一步,“这两年,伯爷再没往府里带美人,还放出了几个;夫人还是管理后宅,大部分时候就是念经拜佛。世子很少回府,大抵家中有大事才会回去露一面,平时就是衙门里呆着。”   无双嗯了声,自己捞起茶盏,抿了口茶:“你以前在门房当值来着,我总烦着你跑腿儿。”   “那不是应该的?”阿庆笑笑,继续道:“说起来,后面我跟着世子,是因为双姑娘你。”   无双嘴里正抿进一口茶,有些微涩的清香。她垂下眸子,随后将茶轻轻咽下。   “我想,”阿庆半垂着脸,眼睛看去地砖上,“大概是因为我与双姑娘有些联系罢,世子会问我些关于你的事。”   一开始,他只觉得龚拓是随意问问,后来,就偶尔会发现人眼底懊悔。   阿庆的话和方才龚妙菡的话,完全对上了。   无双嘴角浅勾,双手捧着茶盏,身上还是那套骑马装:“世子有自己的宏图,大概就是偶尔问起而已。”   “不是,”阿庆脱口而出,是不是随口问起,他这个贴身小厮看得最清,“双姑娘就算在观州,也该听说世子一年前从京城开始,一路扫匪直到安西,其实他是为了找你。那时候拐子横行,世子以为你是被人拐走,每打掉一处,他就到寨子里,一一比对那些抢掠去的女子。”   这是无双第一次知道,龚拓在那段她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什么。指尖抠着茶盏,口中茶叶的余苦,实在有些悠长。   “是我多嘴了,”阿庆,微一弯腰,“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双姑娘应该知道。你看见世子右侧手臂上的刀伤,那时差点整个断掉。世子不信神佛,可是年初一曾给姑娘祭奠过,怕你在那边被恶鬼欺负……”   他是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那个骄傲自负的主子,是怎么一步步的放下身段,甚至开始仰望面前的女子,小心翼翼。   一个朝堂的拨弄者,面对一个小女子,变得束手无策。   室内一时静默下来,外面家雀儿叽叽喳喳的闹着。   无双手中的茶渐渐没了温度,叶片仍旧在杯底舒展着。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又不知怎么说。   “阿庆,”良久,她缓缓开口,“离开伯府,我没有后悔过。”   阿庆点头,也许就是无双这么一走,他那个主子才会看清内心:“还有一件事,双姑娘可还记得胥家表小姐?”   “胥舒容。”无双当然记得,龚拓的这个表妹,当初一心想挣世子夫人。也是因为胥舒容,她逃离京城的时候出了岔子,差点儿就被龚拓给抓回去。   “是她,”阿庆这也算适时转开话题,“本来定了亲事,去年夏被退了。”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后面的路会怎样,大多时候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阿庆从无双处出来,径直回了西苑。要说都是同一座宅子,偏偏感受就是很明显,那边热闹,这边冷清。   他那位主子坐在书案后,正处理着公文。   今日明明是龚拓赛马赢了,偏得那什么萧元洲抢去风头,没人再记得龚拓。如今,阿庆这个做小厮的都看不下去。   “世子,我回来路上,看见那位萧大人给双姑娘送去一对儿梅花雀,叫得可好听了。”他故意往人身后一站。   怎么还不上心呢?真不怕人被抢走?   “梅花雀?”龚拓掀掀眼皮,这又是什么花样儿?   “对,”阿庆十分肯定的点头,“心悦女子,必然是送些礼物讨好感的。”   他自然不敢说,让主子放下架子,只能拐着弯提醒。   龚拓将文书一合,两指捏着,敲着自己的手心:“你又没成亲,如何知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阿庆眼看这句话让主子皱了下眉,赶紧改口,“小的是说,投其所好。咱府里的其他公子,喜欢女子,也是这样的。”   “那帮饭桶?”龚拓一声冷嗤,拿一群只知道吃喝的兄弟和他相提并论?   阿庆有些丧气,干脆明说:“您别管饭桶不饭桶,他们放下身段讨人欢心,有效果啊。世子在朝堂什么没见过,肯定知道这些道理。”   以为把自己妹妹推到无双身边去,就会拉进关系?活像个感情不开窍的愣头小子。   龚拓敲着文书,想着那群兄弟,说实话,他连那些人的模样都记不起。   不过,阿庆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他。   。   夜里,用完膳。   龚妙菡拉着无双散步,神秘兮兮的说后花园有好玩儿的事情。无双没有事,索性被拉着走。   到了时,见到龚拓等在那里。   无双看着龚妙菡,这就是好玩儿的事情?   龚妙菡也是有些发懵,几步跑到龚拓面前:“哥,你诓我?”   “没有。”龚拓话是对妹妹说的,视线是落在几步外无双的身上。   龚妙菡哼了声,随后往不远处一瞟,立即兴奋的跳起来:“马,哥你真找来了?”   然后,她回跑到无双身边:“白日我没捞着骑马,现在可以了。”   说着,龚妙菡就往那匹拴在树下的马跑去。经过龚拓身旁时,被人一把拉住。   “你的马在那边,”龚拓看着毛躁的妹妹叹了口气,随后往假湖对面一指,补充一句,“在喂饲料。”   龚妙菡现在也不去分辨人到底什么心思,一心自己的马,提着裙子就绕着湖边跑开了,剩下无双与大哥两人相对。   “还是个女儿家吗?”龚拓无奈,随后往无双走进两步,“她没烦你?”   无双客气摇头,龚妙菡是个活泼的,但是并不讨人嫌。   “你等等。”龚拓道了声,随后转身,走到拴马的树下。   没一会儿便牵着马走回来,夜风撩着他的衣袍,手里的马缰往她面前一送:“过晌去了趟马场,挑选许久,就属这匹性子最温顺。”   无双看着马缰,然后抬头看龚拓。   “它以后是你的了。”他说,随后右手抬起,摸着马的脖颈。   他的袖子从右臂滑落,月光下,小臂上狰狞的伤疤清晰可见。   无双吸了口气,是否这就是阿庆说的那条伤疤?龚拓他,真的一直在找她?那么多的匪寨,那么多的女子……   见无双不动也不说话,龚拓低头去看她的脸:“它是真的温顺,要不然你试试?若不行,明日我再去挑一匹。”   无双还是没说话,面前的手还在执着的送着马缰。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马是枣红色的, 两只前蹄在地上踏了几下,比白日里无双骑得那匹矮了些,看起来的确温顺。   隔着一座莲湖, 能听见龚妙菡快乐的笑声,黑夜中那样明显。小姑娘心思简单, 得到自己想要的, 就会很满足。   月光清浅,柔光落在湖面的一男一女身上,两人之间相隔一步。   “你不喜欢啊?”龚拓收紧握着马缰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等了多久。   心中有着失落,她愿意接受萧元洲的礼物,却不想要他的……   他一次次想尽办法的靠近,仍旧觉得她遥不可及, 即便她就在他面前。   其实阿庆说得没错,他那些兄弟会花心思去讨好女子, 可是否真心不得而知。他是因为在意,因此才瞻前顾后。   无双看见面前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莫名感受到龚拓的失落,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噗,”她噗嗤笑了声, 拿手挡在嘴边,“是我不会骑。”   不会骑?不是不喜欢?   龚拓微怔,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借着月光, 他看见她笑眯了眼睛。有多久了, 他没有见她这样笑过?   他跟着笑起来, 一口气微微送出, 没有说话,就是看着她笑。   无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摸着马儿的前额,马儿温顺的往她手心里蹭,让她心中又软又痒:“它怎这样小?”   “它?”突然的开口相问,简单的问题,龚拓思量着该怎么回她。   都是他主动开口,走近,她如今会问他,还是这些平常的聊话。让他心底某处软化开。   无双看着他点头,声音软和如水:“是,我看它不如你们的那些马高大。”   “这个啊,”龚拓摸着马鬃,声音中染着笑意,“它是矮马,性情温顺,多用来给女子骑乘,消遣居多;军营中的马为战马,需要健壮高大,能够长途奔跑。”   他的清楚解释,让无双明白过来:“知道了,打马球就是骑矮马。”   “对。”龚拓颔首,想到了什么,又道,“那,你要它吗?”   无双摇头,笑着解释:“我没办法带上它。”   不管是下面去京城,亦或是以后跟着凌无然去北越,她都不能带上这匹马。   龚拓拍拍马鞍,问:“那就上去骑一下,到底把它从马场牵了来。”   正说着,龚妙菡骑着小矮马踢踢踏踏的过来,像模像样的甩了下马鞭:“哥,双姐姐。”   她骑马围着两人转了圈,随后利落的一拉马缰,马儿便慢慢停下。   “你小心骑到湖里。”龚拓还有不少话没说,被人这样打断,心中有些不爽。   龚妙菡没有眼色,也懒得去揣摩人的心思,只朝着无双道:“走,围着湖骑马去,塞一场。”   无双心动,正好手里被塞进什么,低头一看,是方才的马缰。   “不用担心,她并不怎么会骑。”龚拓往无双侧了侧身子,两人的手臂轻碰在一起,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着。   无双下意识看他。   龚拓继续低着声音道:“听我的,你肯定赢她。”   “哥,你在说什么?”龚妙菡皱着眉问道。   “我说,”龚拓清朗的嗓音一顿,面不改色,“夜里不要跑太快,在湖边安稳些。”   龚妙菡哦了声,觉得这话也对,便点头:“双姐姐不会骑马,那就慢些跑。”   “公平起见,我先教你双姐姐骑马的基本要领,至于你,”龚拓指了指前路,“先去探探路是否平坦,一会儿跑起来也安全。”   “好嘞!”龚妙菡欢快的接受,随后就骑着小矮马,沿着湖边跑起来。   这边,无双反映上来,龚家兄妹来回两句话,她就要上马和龚妙菡比赛。   龚拓一手抓着马颈上的皮套带,一手伸过去:“无双,上马。”   无双双手把着马鞍,左脚踩上马镫,按着白日里萧元洲教的,就往马背上爬。   “这样上去吃力。”龚拓笑了声。   “萧大人是这么教的。”无双道,萧元洲骑术可以,不会乱讲。再说,她看见别人上马,也是这样的。   龚拓靠上一步,双手握上无双的腰:“这样不是更快?”   无双只觉腰间一紧,随后被托着身子一轻,就这样被轻松送上了马背。   “不知道萧元洲怎么教的你,”龚拓牵着马,往前一步步走着,回头看坐在马背上的女子,“但是现在你听我说。”   “不一样吗?”无双问,在她眼中,骑马都是一样的。   龚拓笑:“不一样。”   因为这是他教的,会带着他的影子。   “一会儿,你双腿放松,身子不用压低,不必像咱俩逃命时那样。”龚拓说着,偶尔夜风拂袖,扬起他落下的发丝,“只要让马自己舒服的跑就行,你肯定赢她。”   无双看着快跑完一圈的龚妙菡,速度说不上慢,很是怀疑他的话:“这么简单?”   她连上马都是被托上来的,能赢龚妙菡?   “就这么简单。”龚拓信心十足,然后自己松了缰绳,面前是一片平坦草地,“你自己先试试控制,慢慢来就好,我在这边看着。”   那边,龚妙菡兴奋的骑马过来,看着蹒跚学步的无双,不禁哈哈笑出声:“双姐姐先学学,我再跑一圈儿。”   说完,骑马跑了出去,这回完全加快了速度。   无双坐在马背上,在草地上随着马儿自己溜达。矮马并不高大,而且马鞍特意垫了软毯,坐在上面很安稳。如此走了一会儿,她也就大着胆子,按照龚拓的指导,调整着马缰。   加上白日有些熟悉,心中并没有多少害怕。   龚妙菡骑着马跑回来,冲着两人喊道:“行了吗?我都跑了几圈了。”   “开始吧。”龚拓在地上划了一条线,当做是起点。   无双自己控制着马到了起跑线,她学东西很快,觉得跑赢龚妙菡不太可能,但是慢悠悠的一圈下来,是可以的。   龚妙菡看着地上的线,又看看龚拓:“大哥,有彩头吗?”   “有。”龚拓想也没想。   至于是什么,他没说,只道两人跑下来就会知道。   无双权当是骑着马玩儿,没有去挣什么彩头的意思,但是站在线上,仍旧生出一种比赛的紧张感。   “你不用去追她,”龚拓站在无双的马旁边,装作检查马缰做掩饰,小声支招,“自己稳着跑,能赢。”   那边龚妙菡蓄势待发,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我让双姐姐先跑,跑过前面弯道我再出发。”   无双还没说什么,一旁龚拓低笑一声:“瞧,稳赢了。”   一声开始,无双首先骑马出去,速度并不快,甚至她的身形还有些僵硬。手心紧攥缰绳,眼睛瞪大看着前方,月光明亮,道路也算清楚。   她记着龚拓的话,只是拉着马缰控制方向,剩下的就是马儿自己跑着。   风扬着她的头发,带着脑后的发带一起飞舞。   后面,龚妙菡眼见无双拐过弯去,自己开始骑马想追。两只腿一夹马腹,马儿慢腾腾在原地转了圈。   她开始急了,双腿用力,马儿这才往前跑,但是并不快,边吃力的扬起蹄子边哼哧着。   眼看追了一段,还是没有无双的身影,马的速度更加慢下来。   龚拓等在原地,耳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后,湖对面一闪而过骑马的人。他嘴角浮出笑意,果然,她是听得进他的话。   应该说,只要是心平气和有道理,她都是会听的。   没一会儿,无双骑着马跑了回来,眼看着终点处就在前面,她开始慌张的对着龚拓喊:“怎么停下?”   龚拓暗道一声糟糕,方才忘了教她怎么勒马停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快步冲上去,眼准手快,一把抓上马脖子上的皮带套。可马还在往前跑着,因为龚拓的举动,受到惊吓,开始加快速度。   眼看马拽着龚拓往前跑,他一手把着马鞍,左腿借力一蹬,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只见衣袂飘然,他后面稳稳坐去马背上,然后双臂从无双身后穿过去,双手攥上她的双手,用力一拉马缰。   矮马嘶鸣一声,随后两条前腿抬起,就此停住,随后在缰绳的控制下,原地踏了两圈。   “是这样,拉住马缰,不必太用力,它就会停下。”龚拓没松手,干脆借此交着无双如何停马。   无双心有余悸,短暂的发懵,而后道了声知道,遂把身子往前移了下。   “妙菡回来了。”龚拓察觉到人的躲闪,利落从马上下来。   然后将无双从马上接下来。   无双站到地上,腿脚还有些软,但是这点小惊吓没有影响到她,脑海中全是一路来,在马上飞驰的感觉。   这时,龚妙菡的马慢吞吞的溜达回来,远远地都能感觉到她的沮丧。   “怎么回事?”无双问,先前龚拓说她会赢,她没当回事,现在还真是她率先撞线。   龚拓薄唇一勾,笑了声:“因为她的马累了。先前就没吃饱草料,妙菡性子急躁,得了马,哪还等得及让它吃饱?后面还自己骑着跑了好几圈。”   无双顿然明白:“你不提醒她?”   “提醒她?”龚拓话中带了个稍长的尾音,“这不是为让你赢嘛。”   无双低头,看着龚拓的右臂。方才他帮着勒马的时候,她看到那条伤疤,是真的很长。   “怎么了?”龚拓侧脸看着无双,发现她正盯着他的右臂,便笑了声,“你知道了?”   “啊?”无双回神,抬头看他。   龚拓右手从腰间取出一物,然后摊开掌心:“彩头。”   是一枚匕首,小巧轻便,也就是他手掌的长短。无双反应上来,他以为她是在看他腰间的匕首。   龚妙菡从马上下来,快步跑到两人跟前,一眼就看见龚拓手里的匕首:“哥,你把这个带过来了?要知道彩头是这个,我才不让双姐姐。”   小姑娘话里满是懊悔,小心用手指摸上匕首。   “我用不上这个,”无双开口,想要推辞,“不如就……”   龚拓:“不行。”   龚妙菡:“真的?”   兄妹俩异口同声,随后互相看着瞪眼。   “规矩就是规矩,谁赢了就是谁的。”当着龚妙菡的面,龚拓把匕首给了无双。   龚妙菡垮了肩膀,小声嘟哝:“我也没说要。”   “好了,天色不早,你们回去罢。”龚拓开口,“想骑马,明天再过来。”   他抬手过肩,等在远处的随从过来,将两匹马牵走。   无双和龚妙菡准备回去,才走了几步,龚拓将她叫住。龚妙菡撇撇嘴,自己慢腾腾往前走着。   “龚大人还有何事?”无双问。   龚拓看着握在女子手中的匕首,放轻声音:“这把匕首请便,平日放在身上也不碍事。”   “嗯。”无双应了声,这把匕首外观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拿在手里很是轻巧,若是平时放在腰袋中,也是使得的。   “万事小心。”龚拓最后叮嘱了一句。   无双点头,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随后道:“大人也早些回去罢。”   离开后花园,往东苑走的路上,龚妙菡嚷嚷着饿了。   可不?跑了好几圈的马,女儿家也正是长得时候,怎能不饿?   无双问龚妙菡想吃什么,后者调皮眨眼,说想吃芙蓉羹。   “做那个得费工夫,明日罢。”无双笑笑,随后将匕首塞进袖中。   东苑都是北越使团的人,她这样带上一把匕首,还是遮掩一下的好。   龚妙菡垂涎的看着,随后无所谓笑了笑:“是我哥这次回京,专门让人打制,没想到是给双姐姐的。”   “是我正好赢了你,得到的。”无双往前走着。   龚妙菡挤挤眼睛,一副活泼:“我哥还吓唬我,说北越使团里有坏人,我看人都很好啊。”   “坏人?”无双想了想,也没猜出哪个坏。   整个使团都是溥瀚漠信任的人,凌无然也是谨慎的,估计是龚拓想劝退龚妙菡罢。   。   使团在这边修整的差不多,定于两日后启程,这样在路上大概走整整两日,就会到达京城。   无双去了凌无然院子,是龚拓的人从京城送来了凌子良的信。知道人安好,姐妹两个也放了心。   如今,知道兄妹三人关系的人不多,在凌昊苍的案子没有彻底翻过来之前,她们不想捅破,更何况还牵扯着北越这边。   “这位龚大人倒是义气,愿意送这封信来。”主座上,溥瀚漠喝着茶,微涩的茶仍是说不上喜欢,只是陪着妻子的喜好。   “义气?”凌无然将信纸一折,随后看去无双,“你可别信那姓龚的,肚子里弯弯绕绕。”   无双被姐姐逗笑:“知道。”   “听你的口气,就是没往心里去,被他一两句好话就哄住了,”凌无然一气,忽而想起一件事,轻哼一声,“你不知道罢?当日龚拓出使北越,曾在王府做客。那晚,可是有个舞姬被送去了他房里。”   话音刚落,无双没什么反应,倒是溥瀚漠看过来。   “舞姬?”他浓眉一皱,回想着当日,“本王怎的不知?”   凌无然看过去:“不是你安排的?”   “没有,”溥瀚漠摇头,好似怕妻子误会,接着正经了脸色,“阿然,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可不会想到用这一套。”   凌无然笑了,脸色一缓,没有说什么。溥瀚漠的人品,她还是知道的。   “估摸着,是那舞姬自己不安分。”溥瀚漠道了声。   这事,三个人也没再提,说了些启程要准备的事项。   喝完一盏茶,无双走了出来,想去找龚妙菡和溥遂,两人正在后花园骑马。   她刚从游廊下下来,准备往后花园拐的时候,后面有人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就明目张胆的偏心。 第67章   无双回头, 身后几丈外走来了萧元洲,人身形强健,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每一步都很有力。   他总是一身北越的打扮,不像使团里别的人, 有时会试试穿上大渝的衣装, 尤其外出的时候,换了更方便。   “萧大人。”无双对人弯腰,福了一礼。   萧元洲大步一跨,从游廊上下来,便到了无双面前:“阿双也是去找小王子?”   无双点头,随后两人一起往前走:“萧大人要带小王子练箭?”   溥遂很亲近萧元洲,一路上, 溥瀚漠也让儿子跟着这个舅舅学些东西。孩子,谁能带着他玩闹, 那就是好人。   说起来,萧元洲是西正林乃至整个北越, 有名的神箭手, 借着这次出使,凌无然也想让他教溥遂箭术。   “他昨日嚷嚷着, 要去街上,我今日得闲想带他去, 当然,先得练完箭。”萧元洲爽朗一笑, 转而往无双看了眼, “阿双昨晚在花园练马了?”   无双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传出去:“在湖边溜达了一圈。”   萧元洲颔首:“看起来, 你和龚大人很相熟。”   “以前在观州, 龚大人查的案子与我父亲有牵连,全是走动过。”无双简单回道。   萧元洲并不知道她与龚拓的过往,事情纠缠复杂的,她也没必要对萧元洲详细说。人家或许只是找个话,说说而已。   “原来如此,”萧元洲嗯了声,眼睛看去前方,“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别的方面也是同样厉害。”   “本就是在其位谋其职。”无双道,不知为什么,萧元洲要与她谈些龚拓的事。   萧元洲赞同的点头,又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并未在战场上见到过他。”   “萧大人,你的后背衣裳刮破了。”无双停步,示意的指了下萧元洲后背。   闻言,萧元洲把长弓往无双手里一送,而后将外搭脱下,果然,后背的地方被划开一道口子,笑了笑道:“我倒没注意,就穿着一路这么走过来,难怪那些婢女直冲着我笑,害得我瞎想。”   人性子就是这么爽朗,一件尴尬的事在他嘴里成了趣事,无双被逗笑,往那外搭上看了眼:“可以修补好的。”   “不用了,”萧元洲不在意的摆摆手,随意搭在臂弯间,“只是件衣裳。”   无双看眼手里的长弓,弓弦紧绷结实,中间握手处缠着一层粗糙的牛皮,龚拓曾告诉她,牛皮可以防滑,也可以吸汗,拿在手里更稳。   “阿双想学射箭?”萧元洲问,想也不想便道,“要不干脆你和小王子一起跟我学,北越有专门给女子的弓,轻便一些。”   无双摇头,客气谢过:“射箭我真的不行。”   想学是一回事,关键是她没有那个力气。她臂力弱,根本拉不动,龚拓曾经给她一把弓,让她闲暇里在院子里玩儿,拼了力拉弓,后来手臂疼了好几天,手筋也拉伤了。   别的东西她都会去尝试,唯独射箭,完全无能为力。   用龚拓的话说,她更擅长些灵巧的东西,力气,是别想了。   “不学啊,”萧元洲对于人的拒绝,也不在意,“我还想你学学,到时候到猎场里一显身手。”   无双笑,将长弓送还回去:“萧大人箭术厉害,是师承何人?姐姐一直夸赞,并叮嘱小王子,一定认真与你学。”   “我,”萧元洲话音轻顿,低头瞅眼手中,脸色认真起来,“跟着叔父学的,他是大越最伟大的英雄,百战百胜……萧家一直擅长射箭。”   没一会儿,两人就在花园里找到了玩耍的溥遂和龚妙菡。   听说萧元洲要教溥遂射箭,龚妙菡跃跃欲试,可面对生人又不好意思开口,少女终究是知道羞赧的,一直在无双身后拽她的衣角。   “小丫头要不要一起来?”萧元洲笑着瞅了眼藏在午膳后面的小姑娘。   “好,”龚妙菡随了心意,笑眯眯的走出来,对人弯腰行礼,“谢谢先生,我会好好学。”   “去箭靶那边站好,”萧元洲对着人一挥手,就见小姑娘嗖得跑了出去,他笑着对安静站立的无双道,“你们大渝,女子真是诸多规矩。”   无双笑了笑,并不反驳。   这原本就是实话,女子身上束缚诸多,拿龚妙菡来说,你看她现在快乐无忧,但是很快会面临婚嫁,到时候家里安排婚事,以后也只是活在四方的墙内,相夫教子;而男子,相对宽容,可以随自己想做的事情,女子只是他们身旁的陪衬。   至于萧元洲所说的北越,女子虽然自由,但也是男子为大,不然怎会同大渝一样,可以诸多妻妾。   所以,无双总是替凌无然开心,世上有几个女子会那般幸运,得到一个倾心相待的夫君?   不远处,萧元洲教着两个学生,首先就是严格的站姿,阳光下,三人的说话声不时传过来。萧元洲笑声爽朗,两个学生学得也轻松。   无双等在湖边的小亭内。   春日的风夹杂着暖意,水边一片翠柳,长垂着枝条招展,犹如女子的柔软身姿。   无双坐上美人靠,捞起萧元洲扔在扶栏上的外搭,展开看着上面撕开的那处。开口并不平整,一看便是外力撕扯开的。   她从腰袋中拿出针线,低头缝补起来。溥遂顽皮,有时候会刮破衣服,是以,她身上会备有针线。   过了一会儿,龚妙菡跑回来,秀丽的额头上挂着汗珠,一手端起桌上的水盏:“萧大人人真好,对我很有耐心,一点儿都不像我哥。”   “学会了?”无双笑着问,随后将线扯断。   龚家兄妹说起来也是有趣,龚拓对任何人都不爱搭理,龚妙菡偏偏就愿意凑到人跟前去。左右说不出三句话,就会被龚拓嫌弃。   “还没,”龚妙菡喝了口水,遗憾的摇头,“可惜后日就要启程回京城,我学不了多少。”   闻言,无双明白,宋夫人定是不会让龚妙菡学些刀剑之类,于是安慰一声:“左右是一起上路,你还可以跟他学。”   正说着,萧元洲和溥遂也走进小亭,他一眼看见搭在无双腿上的外搭。   无双顺手把外搭递了过去:“缝好了,萧大人先凑合穿着,不用特意回去换了。”   萧元洲笑着接过,随后展开看着刚才破损的地方,眼露惊讶:“阿双,你莫不是变了一件新的出来,这上面哪有补过的痕迹?”   “先生有所不知,”龚妙菡放下杯盏,抢着说道,“双姐姐针线功夫了得,别说修补衣裳,绣的花样更是栩栩如生。”   “这样啊,的确了不得,”萧元洲恍然点头,面上更是赞赏,“那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识下。”   无双脸上笑容浅浅,嘴角挂着安静的温柔:“没有那么厉害,只是做的多,熟练罢了。”   “不错。”萧元洲将外搭往身上一披,就这么穿上。   。   小镇的暂时休整即将结束,溥瀚漠在此期间,也准备了不少。   下面去到京城,他会见到大渝皇帝。针对两朝之间的事,做一系列的商谈,两年前龚拓出访北越那次,起到了效果,两国边境再没起争端,商贸往来也密切。   百姓们不在乎别的,就期盼个安居乐业。若是战火连天的,那日子就说不出的艰难。   明日就会出发,龚妙菡回到了西苑,临走前不忘和无双约定,路上同她一辆车。   也趁着最后一日,溥瀚漠带着凌家姐妹去街上游玩儿。女子家的,总是会想要买上些东西。   龚拓一同跟了来,说是有保护溥瀚漠的责任。   正逢集日,镇东这处相当热闹,一步一摊儿,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溥家夫妻俩穿着南渝的衣裳,自在走在街上。   “龚大人客气,我们一家人只是出来闲逛,穿得这样普通,就是为了让她们姐妹俩尽兴玩儿,”溥瀚漠看着走在前面的凌家姐妹,迈着闲适的步伐,“你安排一堆人的话,她们会不自在。”   他本身性子有些粗拉,唯独对待凌无然,是会认真去感受。这些日子,他清楚知道妻子笑多了,连带着身体也好了不少,就是因为找到了亲人。   龚拓的目光同样追随着前面的无双,闻言点头:“王爷此话有理,我并没有安排许多人,不会打搅王妃的雅兴。”   说着,四人找了一处茶摊儿坐下,歇歇脚。   方桌四面各座一人,茶博士很快提了茶壶上桌,啪啪啪,四枚瓷盏利索摆到人面前去,下一瞬里面倒满了茶。   无双看着茶,想起了远在观州的云娘母子。城里的风波过去,是否他们也重开了茶肆?   “龚大人,”溥瀚漠转着茶盏,另只手往膝盖上一撑,“昔日你在我王府做客,是否收过一个舞姬?”   闻言,龚拓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出来,下意识往身旁的无双看,见到人只是安静的低头抿茶,似乎并不在意。   “哪有这回事?”他刻意加重口气,这陈年的小事本就没放在心上,突如其来就问,还是当着无双的面。   “哦,”溥瀚漠挑挑眉,“那晚,她不是去到你房间了吗?”   龚拓手不禁收紧,几乎捏碎手里的杯盏。对面的凌无然已经在看他,眼神颇有冷意。   他脸上顿时严肃起来,放下杯盏:“我不知她为何出现,也没有留她,满打满算,我只跟她说了两个字,‘出去’。”   随后,他又不自觉看去无双,无双正好抬眼,与他视线相交,清眸内一派平静。   “我没留她。”这句话他像是对溥瀚漠说,可分明看着无双。   溥瀚漠不在意龚拓和无双之间的眉眼传递,他手指敲着桌面:“本王还以为当日怠慢。”   说完这句,溥瀚漠就没再说什么,转着茶盏好像在思考什么。   “夫君与龚大人先在此饮茶,”凌无然从座上站起,手里收拾一下裙裾,“我与无双去前面看看。”   无双也正有此意,回到京城就能见到凌子良,她想捎一些东西给他。   溥瀚漠看着妻子点头,不忘叮嘱一声:“别去太挤的地方,真看好什么东西,回头让下人来取。”   茶摊儿的对面,是一座两层的酒楼,最好的包厢正对着街上,能将下面的景象全部收入眼底。   窗边,一个男人往外瞟了眼,随后回来看着满桌的菜肴:“他不会如此粗心麻痹。”   他一身黑色粗布衣裳,嗓音难听,像是被什么坏了嗓子,侧着一张脸有些苍老,看着像是街边流浪的乞者。   “会不会的,”对面的人回了声,看着走进人群的两个女子,“试试看便知。”   这时,店里伙计推门进来,手中托盘上摆着两碟菜肴,窗前的两人停止了对话。   “两位客官请慢……”伙计看到老者的脸时,吓了一惊,话语卡在喉咙中忘了怎么说,反应上来,赶紧扯着嘴笑,“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说完,麻利的夹着托盘从包厢中退了出来。   直到关上门,人还是一副后怕,实在是那老者的左半张脸太可怖,疤痕纵横不说,还缺了一只眼睛。这样一想,顿时又是一个激灵。   。   这厢,凌家姐妹俩走到了集市深处。   “无双,你觉得二哥这人如何?”凌无然问,她能看出萧元洲愿意和无双走近。以后一起回北越,早晚还是要给妹妹找个夫君,想想,若是熟悉的人却也不错。   无双一听,便知道姐姐的意思,笑了笑:“他是姐姐的二哥,照顾你多年,我理应敬重他。”   在姻缘这条路上,她真是坎坷够了,现在听着,心里都没了波澜。   凌无然被气笑,哼了声:“敬重,你对龚拓也是敬重?”   “是。”无双想也不想的回答。   以前伯府的龚拓做了什么,她已经不再去想。后来,他的确真正的帮了她,帮了凌子良,还有凌家的案子。   凌无然只是试探问问,到底会遵从无双自己的意思:“去前面看看。”   “咦,是什么这么热闹?”无双见好些人往一处跑,踮起脚尖看着,耳边传来敲锣的声音   “过去瞧瞧。”凌无然同样好奇。   此时,两姐妹像是回到小时候,一起携手玩耍。   茶摊这边,两个男人喝光了一壶茶,正待起身去寻找姐妹俩,路上突然乱起来。   有人大声呼喊,在街上奔跑:“杀、杀人了,快跑!”   场面瞬间乱起来,不知所措的人群拥挤起来,连这处茶摊儿也受到波及,桌椅被撞翻。   龚拓与溥瀚漠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跑去街上,往凌家姐妹的方向去追。   逆流而行很是艰难,受惊的人群也根本不听号令,盲目的跟着瞎跑。   这样下去就是浪费功夫,龚拓身子一跃,跳上一座临街铺子的二层平座。   刚站稳,旁边跑上来一名男子,恭敬抱拳:“大人。”   “怎么回事?”龚拓问,视线在街上寻找着,想找到无双的身影。却只看见溥瀚漠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逆流拥挤前行。   “前方一处有醉酒者,当街拿刀捅人,这才造成惊慌。”男子回道。   “立即控制住,不能出乱子。”龚拓撂下这句话,从平座跳回到街上。   身后,很快想起一声尖锐的哨声。接着,不同地方出现手持官府令牌的人,大声呵斥着,将糟乱的人群制止。   龚拓往前挤着,看到了溥瀚漠,人已经找到凌无然,但是没看见无双的身影。   “无双呢!”他焦急问着,完全没了平日的端方持重,声音甚至带着颤抖。   “她说去那边买东西……”凌无然指着一处方向,话音还没完,就见龚拓已经跑了出去,“他这是?”   溥瀚漠皱眉,人群中护住妻子:“随他去,我先带你出去。这热闹地方,还真是事儿多。”   龚拓跑在人群里,因为提前布置的人出来维护秩序,街上已经没那么乱。他顺着凌无然指的方向,一直寻找着无双。   “无双,你别有事。”   集市中间有座灵音坊,有位做笛子的老师傅,手艺相当了得,是家里传下的。尤其二层,是真的有几只精品笛子,被老师傅当宝贝一样藏着。   无双来到这里,就是想给凌子良带一支。   听到外面混乱时,她站在窗前往下看。后面她看见了龚拓,他在人群中艰难穿梭找寻。   她看见他,每碰到一个女子就会停住确认,脸上从期待到失落。有人给他白眼,说不好听的,可他仍旧没放弃,一次次的寻找。   无双听得清楚,他嘴里叫着的,是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什么舞姬?我一直守身如玉(求生欲)! 第68章   无双从二层跑下来, 拉开门出去。   几丈远,人群中的龚拓还在寻找着,被认错女子的夫君发了怒, 双手用力推开他。   是不是,当初他在京城街道上也是这般寻找她?   场面很快平稳下, 人们由糊里糊涂到渐渐清醒, 开始有秩序的走动。   不少人从龚拓的身边擦过,碰着他的手臂,磨过他的肩膀。他身形高,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脑颅,一起移动着。   可能是谁经过,不小心刮到他的袖子,手臂被带着晃了两下。他没在意, 想要继续往前寻找。   然而,袖子又被拽了一下, 这次力道显然大了些。   他回头,身后站着袅袅婷婷的身影, 女子柔弱无骨的手正拉着他的袖角。   “龚大人。”无双唤了声, 声音不大。   “你去哪了?”龚拓皱着眉,下一瞬攥上那只正想收回去的柔荑, 拉着她就往人群外走。   无双被带了个趔趄,脚步不由自主跟着人走:“大人……”   “跟我走。”龚拓开口。   他拉着她一直出了人群, 走上一条安静的长巷,这才停了下来。   “我, ”无双气息微喘, 往龚拓脸上看了眼, 脸色是近日少有的阴沉, 想着开口解释,“我方才在灵音坊,想……哎!”   话未说完,她被眼前的人紧紧抱住,整个身子带进他的怀中,力气大得勒出了她胸腔里的气息,似乎再大一些力道,她就会被嵌进他的身体内。   “无双,”龚拓唤着这个名字,在女子柔美的耳廓边,“别乱跑,我怕找不到你。”   无双身子微僵,这个怀抱她是熟悉的,就算是现在,她还是知道自己怎样动一下,就会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可又有不同,感觉到自己心中猛跳了几下。   “我,我在这儿。”她动着自己的脑袋,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嗯,”龚拓应了声,却并没有松手,“我真的没有留那个舞姬,你信我。我也没有过别的女人。”   “啊?”无双不想这样被人困住,在龚拓手里,她总是使不上力气,“大人,有什么话先松手再说。”   龚拓手指扣着柔细的柳腰,闻言道:“不松,这次你得听我把话说完。”   无双吸了口气,有些没有办法,也不明白这短短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窄巷悠长,墙角钻出细嫩的草芽儿,预示着春日的蓬勃。   一对男女在高墙下相拥,彼此贴合不分。   无双下意识的脚步退着,身前的人任她动着,随着她就是不放手。最后她就退到了墙根下,后背贴上了墙壁。   “无双,”龚拓一副控制的架势将人圈住,左手上移,托上无双的后脑,从她的颈窝中抬头,“我,还是喜欢你。”   无双怔住,看进对方的眼中。   龚拓想给她一个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冷,嘴角却不听使唤:“我以前错了,没有尊重过你。现在我知道了,愿意去改,那么你能看看我吗?”   “大人……”   “先听我说,我怕一松手放开你,你就再也不肯听。”龚拓眼中坚定,目光锁着女子柔媚的娇靥,“我都知道,最开始无双你是喜欢我的,只是后面有的事情多了,你心冷了。我明知道,可就是不珍惜,因为觉得你走不掉,无处可去,这辈子只能靠我。”   无双眉间皱了下,樱唇抿紧。   他知道?也是,他什么事都看得清,怎么会看不出她这个小婢女的心思?   少女情怀,谁会没有想过那些美好?海誓山盟,郎情妾意……她想过,他那样宠爱她,或许会给她一个家的。   她真的想过,与他的家。   父母双亡,兄姐离散。到了十五岁那年,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些温暖,她当时紧紧抱住那样的珍惜,她是喜欢过他的……   无双别开脸,想要藏住眼中的心事,怕被面前这个人窥探到:“都过去了,大人何必再提?”   “我要说于你知道。”龚拓捧上无双的脸,看清了她眼底的忧伤,心中深深刺痛,“那时候,我也是喜欢无双的。”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他从肮脏险恶的战场下来,那么干净纯澈的姑娘。只是家族的担子在肩上,他不能让恩远伯府继续衰败,那样整个龚家撑不了几年。自负如他,觉得儿女情长作为日常调剂便可,他要的是高远的未来。   无双不语,贝齿咬着嘴唇,眼睫颤着。   封闭的那些过往全部撕扯开,潮水一样汹涌蔓延。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那些,所认为的坦然,这时也没了用武之地。   龚拓薄薄的唇角勾出一个小小弧度,冷漠的眼中有了光亮:“第一眼看到无双,我就好喜欢。我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丑恶,幼时被亲生母亲算计,和她变得生疏,我不信任何人。那时你干净又美好,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些话他从没对她说过,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无双开始想挣脱,双手推据。   “无双,”龚拓眼中蔓延开痛苦,任无双的手捶在胸前,“你说什么都好,我全改,你别再跑开。”   无双气息不稳,如同现在的内心,剧烈波动:“不要说了,就这样平和的相处不成吗?像普通的相识。”   摒弃那些过往,两人和气交谈,跟平常人一样。   “不成,”龚拓齿间咬重两个字,眉间褶皱加深,“我想和你要一个永远。”   他抱着鱼儿一样扭动反抗的她,一个一句的告诉她。   无双没了力气,软软挂在人的手臂上,再也忍不住,轻声啜泣。   “别哭,”龚拓手指托着她的脸颊,轻声哄着,“你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但不要赶我走。”   无双视线模糊,小巧的鼻子皱了起来。她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甚至现在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难怪凌无然总是笑她这点儿出息。   “为什么,你总要欺负我!”她话语中浓浓的鼻音,脚上的绣花鞋松掉,半截子脚掌踩在外面,被人抵在这里动不了身。   龚拓叹了口气,轻轻说着:“以后,换你欺负我。”   话音刚落,胸口的手儿又试图推开他,他随她的意,退开一下,紧接着很快又贴了回去。   “等凌家案子尘埃落定,我亲自去跟你大哥提亲,”龚拓一下下轻抚着女子的后背,好似是觉得她气,这样能帮她顺气,“我娶你,我们有自己的家,好不好?”   他问她,带着希冀,小心翼翼。   “你?”无双说不出话,眼泪吧嗒掉着,砸在男人衣襟前,瞬间晕了开来。   “我认真的。你别担心,我并不是拿凌家的案子来逼你,该做什么我还是会做,那是公事。”龚拓表明自己的意思,又道,“至于你我,无双,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我会对你好,永远对你好。”   对她好,尊重她,爱护她。心中十分确定,他认定的人是她,想和她一起白首,不是单单喜欢她的美貌,他喜欢的是无双这个人。   他如此对她明白的坦诚了自己的情感,告知她自己的心意,让她明白,他不会放弃她。   无双咬咬牙,抬起发红的眼眶:“那么大人,你愿意抛弃现在拥有的这些吗?”   “你答应了。”龚拓勾唇一笑,拇指落在无双眼角,为她抹去濡湿。   “没有!”无双也不知为何,不理他也罢,但凡回一句话,就会掉进他的坑里。   龚拓点头,低低嗯了声:“愿意,也可以随你去卖茶。夫唱妇随罢。”   没什么好怕,就算一无所有,凭他,也不会让她受一点儿苦。   “有,有人来了。”无双慌张的推着,眼睛不安的瞅着巷子口走来的人。   龚拓身形一挡,将她完全遮住,低头就看见无双缩着个脖子,生怕被别人瞧见。   “大人,都已经处理好。”来人是龚拓的手下,此时低头抱拳,眼观鼻鼻观心,木头着一张脸。   龚拓嗯了声,随后低下头,对着无双道:“我送你回去。”   “我还有事。”无双那袖子擦了擦脸,鼻尖带着一抹红。   本就是去给大哥买一把笛子,这倒好,莫名其妙被拉来了这里,听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龚拓挥挥手,身后手下会意,轻着脚步离开,巷子里重新只剩下两个人。   无双往后退开,算是终于从人的手里出来,还不等喘口气,又被龚拓一把拉了回去。   “你别抓我。”她赶紧道了声。   “不抓,”龚拓无奈一笑,然后帮着理着耳边的碎发,“头发乱了。”   无双挡开他的手,深吸口气:“我自己来。”   龚拓该说的已经说完,也不想迫人太紧,遂站在一旁:“你没带匕首?”   “不知道。”无双道了声,想起方才两人紧贴在一起,自己身上有没有带匕首,他不知道?   难得她会发点儿小脾气,龚拓嘴角柔和一些,又道:“上次与你说的话,你记住。万事小心,北越人的队伍中,并没那么简单。”   无双不做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见她不说话,龚拓又道:“适才的混乱怕是人为。”   如此一说,无双手里动作一顿,心中稍作思忖。今日出行,溥瀚漠为了凌无然和她自在,使团中并没有别人知道,龚拓作为大渝迎接的官员,跟着护送是合情合理。   “人为?”她不太信这说辞,虽然不知道街上为何乱起来。   “你仔细想想。”龚拓耐心解释着,随后弯腰蹲下,“乱事起源在菜市,一名醉汉杀人行凶,可那边并无酒肆,况且现在辰时不到,头晌上谁会喝酒?”   “世事无绝对。”无双道,然后低头看着龚拓抓上了她的脚踝,“你做什么?”   “别动。”龚拓握上女子细细柔弱的脚踝,随后拖在掌心,手指一收便裹在掌中,还是那么小巧而软。   他捡起地上的绣花鞋,仔细为她套去脚上。   “脚疼不疼?”他蹲在那儿,仰脸问她。   无双摇头,现在也不想问关于什么杀人醉汉的事儿,脚往裙子下一藏,随后快速越过龚拓,大步朝巷子口走出去。   走出一段,她没听见后面有跟上的脚步声,遂回头看了眼。   龚拓还站在原处,见她回头,道了声:“无双,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不小,引来外面行人往里边探看,无双一失神差点踩到裙摆。她稳住脚步,随后提着裙子走出了巷子。   重新回到大街上,她深深吸了口气,脑中混乱的很。龚拓的话扔在耳边回响,他说他从开始就喜欢她。   十五岁的时候,她对情爱还是懵懵懂懂的,龚拓宠爱她,她也曾觉得那就是喜欢;后来慢慢长大些,便知道那是房中的情.趣,与其说喜欢她,倒不如说是他喜欢床榻间两人交融的畅快、愉悦。   甩了甩头,无双想抛掉脑中那些繁杂,让自己清醒一些。   “姑娘,您在这儿?”照顾无双的北越婢女,从街上跑过来。   “阿勤?”无双看着来人,微微诧异,“你怎么来了?”   阿勤指着来的方向,解释着:“我也出来逛,想买些东西,看见了王妃,她让我过来寻你。”   无双点头,随后问道:“王爷王妃在哪儿?”   “街口停放马车之处,姑娘赶紧过去,莫让王妃担心。”   不知是不是龚拓的话起了作用,无双开始注意起身边的人。龚拓一向思虑缜密,他能那样说,说不定是知道些什么。   和凌无然会和后,无双听到了差不多的话。   溥瀚漠和凌无然也觉得这场乱子来的奇怪,索性也是说了几句,他们要启程进京,无暇再去管这种小事儿。   回到宅子,无双到底拉住凌无然,叮嘱了声让人小心。   翌日,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小镇。   龚妙菡说到做到,果然上路前就钻进了无双的马车。   没一会儿,阿庆过来,让人送上了好些零嘴儿、果品之类,说是让无双和龚妙菡路上吃。   龚妙菡瞅着这些吃食,撇撇嘴巴:“我哥明知道我不能吃花生,还送花生酥过来?”   无双看出来,送来的全是她爱吃的。昨日龚拓将她堵在巷子里,说的那些到现在还在心里缠绕的厉害,是以出来的时候,她挑着时候,故意躲开了他。   往东一路行进,风和日丽,两边田里,农人弯着腰劳作。   “哒哒”,有人在外面敲了下车厢。   龚妙菡刚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听到动静赶紧掀开窗帘:“哥?”   跟在马车旁边的正是龚拓,一身暗红色官服,阳光下显得身姿格外挺拔:“想不想出来骑马?马场的马,我给你带上了。”   这话,他透过龚妙菡的肩膀,对着坐在车厢里面的无双说的。   “马?”龚妙菡身子一侧,故意挡住龚拓的视线,“说清楚,是谁的马?”   龚拓原本舒展的眉习惯的蹙起,对着妹妹显然就没什么好耐性:“能缺了你的吗?”   “这才像话,”龚妙菡小脸儿瞬间笑开,忙不迭就在车内起身,“我这就来。”   窗口的位置豁然让开,里面的无双也就露了出来,她盯着自己眼前的地方,想着该如何回绝。   “这样隔着说话不便,”龚拓一手拽着马缰,一手挑着窗帘,架马跟着马车的速度,“刚才京里来了消息。”   果然,无双抬起头来,只要一提凌子良,她必然会急着回应。   马车缓缓停下,两个姑娘从车内下来,仆从牵着两匹矮马送过来。   前方,萧元洲回头看了眼,脸上惯常挂着明朗的笑。   “我去找萧大人和溥遂。”龚妙菡上了马,就急着往前面跑。   无双手握着马缰,怕龚拓过来扶她上马,自己赶紧把着马鞍,左脚踩上马凳爬上了马背。所幸,今日她穿了一套轻便的衣裙,上马的时候并不碍事。   “你学得还真快,上马堪称得上是飒爽。”龚拓赞赏了一句。   无双低着头,枣红马脖颈上的鬃毛长而柔软,还是那么温顺:“是什么事?”   她骑马走得慢,两人拉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是好事,”龚拓控制着马的速度,随后道,“皇上下令,正式审理凌家的旧案。而且,你大哥的腿,好转了许多。”   无双看着他,他的马高大,这样对比,她还需仰着脸:“真的?”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正式审理,那就是说明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还有大哥,腿会好吗?   “都是真的,”龚拓点头,心疼于她问得小心翼翼,“恰逢北越来访,这案子必然得好好办,不然让人看笑话不是?”   无双手里发紧,带得马儿也快走了几步,她小声问:“这一切,你一早就算好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坦诚心意的告白来了。 第69章   暖风熏人, 吹到人身上懒洋洋的,行进的队伍从头到尾长长的一条。   无双心里觉得,案子恰逢这时开审, 应该是龚拓一早算好的。他就是这样,别人走一步的时候, 他已经看到了好几步之外。   “还是要看你大哥的意思, ”龚拓不承认亦不否认,提起了凌子良,“他手里掌握的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他愿意把那些证据摊出来,证明,他还是想信任朝廷。”   他看着无双,风扬着她的发带, 又道:“他这样做,大概也是为你们姐妹俩着想。”   让两个妹妹拥有回原本的身份, 不用借着别人的名姓外壳,存活于世, 同样, 作为凌家的儿子,也想挣回家族的声誉清白。   无双看去前路, 龚拓的这番话,她心中认同。凌子良能选择如今这条路, 总好过先前的玉石俱焚。   乌莲寨也有几千号人,虽然占据乌莲湖, 可是朝廷真想动手, 有的是办法。动荡起来, 死伤在所难免, 还会波及到周围。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无双问,心底萌生着希望,却更多的是怀疑。   十多年,腿真能治好?   “送来的信儿是这么说的,”龚拓回道,下颌微扬,“他的右腿其实还好,不算严重,只是被左腿连带着,大多时候不好行动。现在,御医在帮他治左腿,到时候回到京城,你去看看他。”   “我可以见他?”无双知道,凌子良现在被安排的很隐秘,除了皇帝的人,旁人根本见不到。   龚拓点头:“可以。”   只要她想的,他无论如何,都会帮着办到。   无双道了声谢,遂低着头,身下的枣红矮马迈着蹄子前行。这是那晚,他说送给她的,现在是真的准备带到京城?   “别动,”龚拓突然一声,“你头发上有只虫儿。”   闻言,无双下意识僵住肩背,头不敢动,只拿眼睛斜着看龚拓:“是蜜蜂?”   她以前被蜜蜂蛰过,是记住了那个苦,开始皮肤红肿疼得不说,后面要好多日子才能消下去。为此,她十分畏惧这小东西。   龚拓没有回她,弯腰往她靠近一些,随后手落上她的头发。   无双试到头发被轻碰一下,便侧过脸看他:“赶走了?”   “没有,”龚拓摇头,把攥着的手送到无双面前,“我把它抓到了,你要不要?”   无双下意识后仰腰身,躲着那只手,满眼的不可思议:“你抓了蜜蜂?你拿开,我才不要。”   这是脑子里想什么,给自己找蛰吗?   “你连看都不看?”龚拓笑,发觉逗她这样有趣,现在声音都变了声调。随即,他攸地皱了眉,嘴里“诶唷”一声,脸色也变了。   无双有些同情的看人一眼,得,真被蛰了。能说什么,有些人就是作。百姓认他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蜜蜂可不认。   “扔了呀,你还攥着?”她提醒一声。   龚拓眼神复杂的看着无双,轻道了声:“捏死了,现在我手心里可真是精彩。可好,身上还没带帕子。”   无双听了,往两旁看了看,也没有可供洗手的溪流池塘之类。想了想,干脆自己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你帮我擦,我这只手要拉马缰。”龚拓示意着左手里的缰绳,眼神恳切的看着无双。   无双往前面队伍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回头看,这才松口:“我看看。”   男子的手白皙细长,此刻还是松松攥着的,根根骨节分明。无双看着手慢慢松开,然后看到了栖息在他掌心中的彩蝶。   蝶儿双翅微动,展示着色彩斑斓的花纹。   没有蜜蜂,更没被他给捏死,他给她捉了一只蝴蝶。指尖用着合适的力气,控制蝶儿不会飞走。   “很好看吧。”龚拓问,在无双的眸中,同样栖息着一双蝴蝶。   说实话,以前他不在意这些东西,如今和她一起看着,才发现有些东西那样美好。追逐冰冷权利的路上,他终究错过了很多景致。   无双收回帕子,不说话。突然怀疑,眼前这个真的是龚拓,那个冷清淡漠的伯府世子?   “大人这是做什么?”她闷闷一声,可又忍不住去看那蝴蝶,着实艳丽。   “这么不明显吗?”龚拓嘴角淡淡的笑,阳光下一张脸十分好看,“我在逗你开心。”   这话说得猛然又直接,无双垂下眼帘,双颊有些微热:“大人莫要胡说。”   说着,她轻轻夹着马腹,枣红矮马走得快了些。   “无双,你说这只蝴蝶做成什么好看?”龚拓仍旧跟着,眼睛观察着手里的蝴蝶,似在思虑着什么。   无双没走成,随便道了声:“不知道。”   一只蝴蝶,只能欣赏罢,做不成任何东西。   龚拓点头,像是赞同她的意思,忽而话锋一转:“要不,用它给无双做一朵簪花?”   “不可能,”无双摇头,蝴蝶娇贵得很,一点点的力气就能毁掉,“放了它罢。”   “能。”龚拓很是肯定,然后手一收就把蝴蝶攥进手里。   无双看得清楚,这次他的手是真收紧了,那只蝴蝶估计已被捏死:“你放了它就好,为何捏死它?”   果然,这人还是那样恶劣,什么时候都顺着他自己的心意来。   说完,她转头,骑着马就想往前快跑。   “好了,好了。”龚拓动作麻利,提前一把拽上无双马脖颈上的皮套带,将马拉住,阻止人冲出去。   无双秀眉一蹙,抬脸瞪了一眼:“大人松手。”   “你先看看啊。”龚拓紧攥的右手松开,送在无双面前。   那只彩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躺在他掌心的是一枚彩蝶簪花。簪花精致,栩栩如生,蝴蝶簪头会随着风儿扇动,镶嵌有各色的宝石,两页尾翅下各坠着粉色珠串,阳光下熠熠生辉。   “让我想想,”龚拓手中捏着簪子,然后看去无双发间,“适才,我是在这里抓到它的,便还是放回这里罢。”   他把簪子轻轻送进女子乌黑的发髻中,顿时将那张娇媚的脸衬得更加妖艳。   “我不能要。”无双可记得他昨日里都说了什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说着,就抬手去发间,要将簪子取下来。   龚拓适时出手,攥上无双手腕制止她:“这么多人,不要让他们看见咱俩拉拉扯扯。”   “明明是你抓着我的手。”无双抽手,这到底是谁在拉扯?她才是不想让人看见的那个。   “这样吧,再给你一样东西。”龚拓笑了笑,眸底印着暖意。   说完,又往无双手里塞了一个细长的盒子,近两尺长的样子,雕花、木制刷红漆,拿在手里有些分量。   把东西送出之后,他收回手,这下无双就腾不出手手去拆下发间的蝴蝶簪花。   无双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攥着盒子,不知该说什么。在伯府时,龚拓也会这样胡闹,但是仅限在房中时,不过那时她不能反对,更不能生气拿眼瞪他,只是乖顺的谢恩。   “大人这是做什么?”   “你提醒我了,”龚拓在马上端正身姿,看去前方队伍,“我该去前面巡视一下,马上进山谷了。”   然后不等无双给他往回送盒子,便架马跑了出去,留下一缕烟尘。   龚拓的马一直往前,追过了溥瀚漠夫妻的马车。   车内,凌无然狠狠哼了一声,咬牙切齿:“不能让他缠着无双。无双的那点儿心思,在他手里根本不顶用,早晚给他把人骗走。”   溥瀚漠坐在正中,手里剥着橘子,正在将橘瓣上的白筋剔除。闻言,笑了声:“那你还能看着人一辈子?”   “你在帮谁?”凌无然看去男人。   “当然是帮你,”溥瀚漠想也没想,把干净的橘瓣喂到凌无然嘴边,“王妃,请吃。”   凌无然嘴角抽了下,而后张嘴含下:“别卖乖,说清楚。”   “好,”溥瀚漠擦干净手,长臂一伸,把娇小的妻子抱来腿上,手熟门熟路的往人腰下探去,“我是说,无双有自己的主意,她已经不是那个几岁的小姑娘了。”   凌无然去抓男人不安分的手,口里咬着蜜橘:“我以前把她丢了,只是想好好护着她。那姓龚的,根本没安好心。”   “那倒是,”溥瀚漠笑着点头,舌尖去探怀里的人嘴角,气息热了起来,“男人对女人献殷勤,必然是图她的人咯。若真是两情相悦,你又何必拦着?”   像是在证明这点,他的手指勾了下,裹住她那托绵软,轻使力道,引来怀里人的战栗。   “咳……”凌无然一下将橘瓣咽下,忍不住双臂搭在人的肩上。   “阿然,坐上来一点。”溥瀚漠勒着女子细腰,嘴唇游去人的耳边,“当年,我不也是这样对你?想给你做些什么,你总是冷着脸往外推我,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想破了脑袋想留住你。”   凌无然双颊绯红,眼神躲避的移开:“你还是帮你们男人说话,他可是你的对手。”   “就事论事,”溥瀚漠讨好的揉着她,是外人不曾见过的温柔,“若是脸皮不厚,娘子怎么娶到手?”   “全…嗯,全是歪理。”凌无然声音发颤,指尖忍不住抠着对方的肩膀。   溥瀚漠也不否认,这个小妻子,也是他费尽心思才留下的,所以,能够了解龚拓。有什么办法,谁叫就是喜欢呢?当然不可能放手。   “阿然,”溥瀚漠声音压低,手指探上某处濡湿地,沾了下,“想要这里。”   凌无然别的事都能占到上风,唯独到了这时,就毫无招架之力,每次都是一败涂地,交代得干干净净。   这厢。   无双回到车上,拆下了头上的簪花。   拿在手里,更加清楚的看到是如何精致,单拿出其中的一样,也是价值不菲。   和龚拓的关系,她现在有些无法控制。他明确的说会跟凌子良去提亲,虽然大哥不一定会答应,但是到时全京城都会知道。   想到这儿,她心里劝了自己一声,龚拓是伯府世子,婚姻是大事,家里不会任由他胡来的。   这时,无双看到一旁的那个雕花长木盒,顺手拿起来打了开来。   里面躺着一根竹笛,平平常常的毫无起眼之处。然而笛子尾端的刻字,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从盒子内取出竹笛,凑到窗边来看,上面清晰刻着落款,赫然就是灵音坊出来之物。再看竹身,同样刻着字,那就是笛子的名字。   灵音坊老师傅,对待每一根笛子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会给它们取名字,眼前这根叫做“博简”。   无双深吸一气,手里这根竟然是当世名笛。她昨日也曾试过,与坊主商议想买下这把博简,对方一听,连忙摆手称不卖,还一口咬重多少银子都不会谈。   她看不出笛子好在哪里,但是觉得凌子良一定会喜欢。然而一想这是龚拓给的,心里又难办起来。   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队伍停下来休整。   无双从车上下来,先是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龚拓的影子。   龚妙菡骑马骑累了,满头汗的回来,无力的抱上无双胳膊:“双姐姐,我哥让我告诉你,他提前回京了。你有事,就去找郁清。”   “你跑去哪儿了?”无双拿帕子帮人擦着脸,心里一松,下面路上不与龚拓同行,倒是不错。   突然一想,自己有什么好怕他,还要时时躲着他?   “小王子没和你一起回来?”无双往远处看了看。   龚妙菡站直身子,嗯了声:“他和萧大人一起,一直在往前骑马。”   无双点下头,她是知道溥遂亲近萧元洲,但毕竟是宏义王的小王子,不该随意带着远离。尤其龚拓提醒过之后,她总是会多想一些。   等到开始用膳的时候,萧元洲带着溥遂回来了,两人看起来都很高兴,尤其是溥遂,一直围着萧元洲转。   “萧大人,”无双走过去,对人弯腰作礼,“小王子交给我罢。”   萧元洲道声好,随后和无双一起往营地走。溥遂看见龚妙菡,完全不知道累,迈着小腿儿就跑了过去。   “也就一百多里地的样子,会到渝京。”萧元洲开口,一身北越的服饰,袖口挽着,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   无双脚步一慢,往人看了看:“萧大人之前去过京城吗?”   “我?”萧元洲回了下头,笑着道,“没有,我方才是问了旁人,才知道的。”   如此,龚拓在前面一路处理,后面队伍走得顺遂。   在过了一日之后,傍晚之时,使团最终进了京城。   驿馆内,一切接待事宜都已准备妥当,所有人入住顺利。   晚膳,无双用得很少,不顾一路来的疲倦,她从驿馆后门出去。   黑暗的巷道中,一个颀长身影立在墙下,听见开门声,他立即抬步走了过来。   “无双。”龚拓走上前,打量着人是否安好。   无双应了声,遂往人身后看了眼,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儿,“谢大人安排。”   “你又何必客气?”龚拓一笑,见无双身上披风乱着,伸手想替人整理。   “龚大人,”凌无然从门内走出,轻盈走下石阶,两步过去挡在无双身前,“事不宜迟,现在走罢。”   “好。”龚拓应下,不在意凌无然明显的针对。   两姐妹上了车,随着马车的缓缓前行,心中有着各自的紧张。   龚拓骑马走在外面,清脆的马蹄声透过帘子传进来。   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候,马车停下。   此时夜黑,只知道是一处后巷,再辨不出别的。   有人等在后门处,听见敲门的讯号,开了门,将两名女子引了进去,龚拓则留在外面。   墙内树木高大,小厮模样的人走在前面引路,声音有些尖细:“两位姑娘说几句话就好,切莫留太久。”   无双二人同声应下。   待走过一段游廊,终见着前面有了灯火,隐约见着一个男子立在檐下,身形清瘦。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无双跟在凌无然身后, 突然瞥见人手里拿着装有“博简”的盒子。   她一手拉住凌无然,小声道:“姐,你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这个?”凌无然晃晃手里的盒子, 眼中一抹不解,“我看里面装了一把笛子, 不是你给大哥的?下车时你没带, 我帮你捎上了。”   无双动动嘴唇,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之前是跟凌无然说过想给大哥买一把笛子,可这把“博简”今晚带着,是想还给龚拓的。   凌无然瞧出不对劲儿,遂停下脚步,抬高手里的盒子:“这是龚拓给你的?”   “是。”无双点了点头。   “呵,还真是有点儿手段啊!”凌无然抬手就要把盒子扔出去。   “别扔, 这把可是名品。”无双赶紧拦住,生怕笛子受到一点儿磕碰, 如此珍贵的东西,那还了得?   前面带路的小厮听见动静, 回头看了眼, 随后识趣的等在两丈之外,留了些距离给姐妹俩说话。   凌无然听了无双的话, 犹豫的收回手,心里一猜, 也知道无双是想把这东西还给龚拓。   “我想还回去,东西太贵重。”无双小声开口, 其实那枚蝴蝶簪花她也带着, 此时装在腰袋中。   “若是名品, 那便就送给大哥, 大哥通晓音律,会喜欢的。”凌无然当下做了决定,手里不忘摸了下木盒,“至于龚拓那边,到时我把银子送过去,咱也不算白拿他的东西。”   相对于性情温柔无双,凌无然会有更多特别的心思,不愿意吃亏,但也不会去占别人便宜。   无双看着姐姐,知道人一旦决定,就很难说服:“这样好吗?”   “好不好的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凌无然笑笑。   不好再耽搁,两人跟着小厮走下游廊,方才站在灯火下的人已经进到屋去,此时空余着檐下的灯笼。   小厮弯着腰,细细的声音道:“凌公子在里面,两位姑娘请。”   两人给对方欠腰道谢,随后走进门去。   屋里宽敞明亮,一进门的正间摆了一张大大的书桌,墙边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摆著书册卷轴,整个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你回去罢,我今日……”凌子良左手拄着拐杖,从里间出来,看到站在外面的两个人,瞬间愣在那儿。   “大哥。”   “大哥。”   姐妹俩异口同声。   凌子良短暂的愣怔后,温润脸上便绽开笑意:“无然,无双,你们来了?”   他抬着僵硬的左腿,想要跨出门槛,带着整个身子往右侧倾斜。两个妹妹看了,赶紧过去,一人扶着一边。   “让我自己来。”凌子良抬手阻止,示意不要帮他。   两个妹妹只能往后退了步,眼看着大哥这般吃力。再看人的左腿,动得很轻微,几乎是看不出。   凌子良看着两人笑,脸上带着轻松,然而额头明明挂着汗珠:“我现在可闲了,每日大把的时间练习。以前可不成,总有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   “大哥太辛苦。”无双心疼,低下头下不忍心看。   凌无然见得多,可也攥紧了手:“大哥也别太累,悠着些来。”   最后,凌子良凭借自己,一直走到了书桌边,这才坐下。那条左腿,此时已经疼得弯不起。   无双过去蹲下,伸手想给大哥捏下小腿,被对方制止,说是晚上刚让御医下了针,不用捏。   “什么下针不能捏?”凌无然把盒子往凌子良面前一送,道了声,“大哥不过就是心疼小妹。”   凌子良也不否认,看着蹲下不起的无双:“无双小,你这段日子有没有欺负她?”   “瞧,我在大哥眼里就是个恶姐姐,”凌无然叹了一声,“来不来的就给你撑腰了。”   “这是什么?”凌子良看着盒子。   凌无然探过腰去,帮着把盒子打开:“无双给大哥准备的,看看,很好的东西。”   “是二姐。”无双忙道。   “不都一样?”凌无然笑笑,姐妹俩平时斗斗嘴,关键时候并不分彼此。   凌子良看到笛子的时候,深吸了一气,好看的手仔细的都不敢去动那把“博简”。   “这笛子很好吗?”凌无然问。   “不能说好,”凌子良宝贝的握着笛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嘴角不自觉笑起来,“只能说很是难得。”   无双站去凌子良身后,想着方才一路走来,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宅子是着实不小:“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闻言,凌子良小心放好笛子,动作轻柔:“这里,原是咱们凌家的产业。”   “是这里?我们原本进京要住的宅子?”凌无然先反应上来,随后皱了下眉,往事瞬间在脑海中汹涌。   无双虽然当时年纪小,却也隐约记得。父亲升迁准备调任京城,母亲宋氏托人早早在京城买了一座宅院。至于后来,凌家倒了,大概这处也被官家给查没。   凌子良嗯了声,随后又道:“只是现在不是凌家的了。”   “不是?”凌无然心中有气,她本就是不吃亏的性子,闻言当即拍了下桌子,“既如此,皇帝还将你安置在这里?”   “这么多年,你性子还是这样急,不听我说完?”凌子良无奈摇下头,笑了笑,“我愿意把手里搜集的证据交出去,同时我让人转告皇帝,要回我们的这处家业。”   室内一静,外头风吹着,摇着门前的花树。   凌子良看着两个妹妹,一字一句道:“大哥总要给你们一个家。观州的都已毁掉,没办法,这里还存在,这本就是咱们的。”   两姐妹相视一眼,俱是在彼此眼中看到震撼,以及对大哥的心疼。   “这样简单吗?”无双问,她在恩远伯府待的日子不少,多少知道一些。犯错官员罚没的家产,会回到皇帝手中,后面也是他来进行管理和分配。   既然已经是皇帝的东西,这里看着也是一直有人打理的样子,显然这宅子已经易了主。   凌子良一笑,脸色和缓:“这宅子前两年,皇帝给了懿德公主,用作嫁人之后的公主府。”   这件事无双听说过,懿德公主是今上与皇后的女儿,很是得宠。前年公主及笄,皇帝给赐了一栋宅子。   没想到原来是凌家的这处,所以现在凌子良想要回来?   “皇帝给答复了?”无双问。   “没明确答复,但是准我在这边住着。”凌子良道,手下意识揉着僵硬的左膝,“你们不用担心,大哥心里有数。我还有乌莲寨的几千号人,这也是不小的筹码。”   他安慰着两个妹妹,把所有的担子自己抗下。   “大哥,”无双想起一件事,问道,“刚才我们进来,你以为是谁?”   刚进门的时候,显然凌子良是把她俩当成了别人。   凌子良笑了笑:“一个小太监,年纪不大,看着挺可怜的。我见他认识几个字,会让他进来看书。”   “大哥,人心难测。”凌无然向来警惕,开口提醒一声。   “我省的,”凌子良点头,看了眼桌角的沙钟,“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听大哥的话,不要掺和到案子里来。”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往回走的时候,还是刚才的小厮带路。两人跟在人身后,走在游廊上,也就知道领路这人估计是个太监,皇帝专门安排的。   走了一段,迎面而来一个瘦小的小厮,手里提着个食盒,脚步走起来那叫一个轻快。   带路的小厮脚步一慢,随后弯着腰跑上去,跟那提食盒的小厮说话。随后,后者往凌家姐妹瞅了过来。   “这应该就是大哥所说的那个认几个字的小太监罢?”凌无然回看过去,隔着段距离,也就是看个大概。   无双点头:“大哥是不是看走眼了?这小太监瞧着并不可怜,像是个发话的人呢。”   可不是,小太监手提着食盒,显然是在授意着什么。   两姐妹相视一眼,决定选择稳妥,不好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   所幸,领路的太监很快跑回来,对两人说声久等,就继续带人往后门走。   走出几步,无双回头看,正碰着那瘦小的太监同样回头,两人视线相交,无双似乎感觉到对方眼中的一丝狡黠。   她回过身来继续走路,可以断定小太监去的地方,就是大哥房间。   顺利出来,赶在宵禁前,两人回到了驿馆。   。   房中,送走两个妹妹,凌子良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时响起两下敲门声,而后房门缓缓被推开,门缝里探进一张脸儿。   “先生,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的正是刚才无双碰到的那个小太监,他一身青色袍衫,显然过于肥大,套着他瘦小的身子,有些不合适。   凌子良搁下笔,往门边看过来,声音温润:“小德子,你怎的还没回宫?宫门下钥前能赶回去?”   “这些点心都不算太甜,”小德子把食盒往桌案上一放,随即苦了脸:“回去他们也是欺负我,倒不如躲在先生这儿。”   他掀开食盒盖子,从里面取出两碟点心,摆去书案上。   “那不成,”凌子良脸色认真起来,耐心与人解释利害,“被欺负就逃避,是能逃一辈子?你躲在这儿,被人告上去,同样不会好受。听我劝,快些回去。”   小德子眨眨圆溜溜的眼睛,紧接着轻轻一叹:“先生待我真好,宫里别的人全是算计,您的话让小德子觉得很温暖。”   瞧着他圆圆的脸蛋儿全是认真,凌子良无奈一笑:“你这孩子,整日说些奇怪的话。”   “先生,我不是孩子了。”小德子鼻头皱了下,随后看到桌上摆的笛子,眼前一亮,“您还会笛子?”   凌子良爱惜的摸了下笛身:“算是懂得一些罢。”   “您的懂得一些,必然是旁人再努力也难到的高度。”小德子趴在桌边,看着平平无奇的笛子,“先生教我吹笛子罢,我肯定好好学。”   凌子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上这个话多的小太监。也或许宫里日子苦,旁人都不与他说话,他才喜欢过来找他。   单调的日子,有人陪着说话,也算是不错的。   “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凌子良笑,“你在宫里吹笛子,是嫌自己脑袋太牢靠了?你现在小,想要学的是为人处世,在宫里稳住脚。”   小德子一听垮了脸,嘟哝一声:“宫里真的很无趣。”   他生得唇红齿白,明亮的眼中一股子机灵劲儿。凌子良觉得这孩子委实可爱,给他递了块点心:“吃了,就赶紧回去。”   小德子一笑,嘴角浅浅两颗梨涡:“先生的琴弹得好,小德子知道公主正在找教琴先生,您其实可以进宫……”   “莫要乱言,”凌子良适时开口,将人的话打断,“公主金枝玉叶,凌某这点伎俩,仅供自己消遣罢了。”   话里没有任何过分之语,但也清清楚楚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小德子笑容淡了些:“将来你会留在京城吗?”   “你今日怎的这么多话?”凌子良反问,接着道,“等你大了就知道,有些事一定要去做的,不会拘着自己一定留在哪里。”   “知道了,”小德子点点头,小咬了口点心,“其实,我真的长大了。”   十七了呢。   。   进京已经两日,这天,溥瀚漠与凌无然受皇帝和皇后邀请,进宫做客。   溥遂曾听龚妙菡说过她的书院如何,北越没有书院,他就想去看看,于是去缠磨自己的姨母,无双。   无双抵不过小家伙的软磨硬泡,见到今日天好,索性带着溥遂出这趟门。萧元洲得知,不放心两人,也就跟了一道。   马车特意从东城走的,经过三盛巷。   无双掀开帘子看了眼,鲁安的铁匠铺还在。应该是新收了个学徒,小徒弟正抡着锤子叮叮当当的敲打。   书院在东城门外,两里处的青竹山,环境清幽,给了学子们良好的环境,其中分为男子学院和女子学院。女子学院在山的东南侧,单独的宅门,与男子学院并不连接。   当初,韩承业是想进青竹书院的,为此克氏奔走了不少,奈何还是黄掉。不为别的,这青竹书院里的学子非富即贵,寒门是进不来的。   分隔两座书院的,是青竹山正南山坡上的文昌庙。虽说不大,但是香火十分鼎盛,家里有读书的都会过来参拜,因为青竹书院出来的高官可不少。   其实,大多数人忽略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出的高官多,是因为贵族自出生起,拥有的就比平头百姓多很多。   三人不能进到书院去,顶多在周边看看,再就是逛逛文昌庙。   “她跟你说今日回书院?”无双牵着溥遂,一步步上着文昌庙前的台阶。   溥遂点头,迈着小腿儿一点儿都不知道累:“妙菡姐姐说,再出来就是五日之后。”   无双抬头看眼文昌庙,还有不远的距离,转身跟萧元洲道:“我进庙里一趟,萧大人可带着小王子去那边凉亭,有位先生总在那边讲故事,还有茶水卖。”   北越不信文昌帝君,她便不拉人一起进去。自己想去给凌子良求一求,当初家里也是想让大哥参加科考的,他曾也算是学子。   萧元洲闻言,便带着溥遂往凉亭走去。   无双独自一人进了文昌庙。   这座庙并不大,正殿供着文昌帝君神像,院中一棵大槐树,上面系满了祈福的红线绳。   无双跟庙祝求来一根,也想为凌子良祈福。   她踮起脚尖,在一根枝条上系着红线绳。   “无双?”   突如其来的一声,让无双的结差点打空。循声看去,她见到了从正殿出来的贵夫人。   对方脸上难掩吃惊,再次确认一番:“真的是你?”   “夫人。”无双唤了声,随后松了手,袅袅站好。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一阵风过, 槐树上的红线绳开始飘舞,远看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无双从树下走出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宋夫人。时隔两年, 两人相对,无双发现这位伯府夫人苍老了许多, 眼见着鬓边的银霜明显起来。   她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坦然到了人面前。   宋夫人站在原地,身上沾染了文昌庙的烟香气,嘴角扯着笑了笑:“两年了。”   “是,”无双浅浅一笑,随后客气道,“夫人身子看着也还硬朗。”   “不行了,”宋夫人摆摆手, 上下打量着无双,“妙菡无意间提起你回来, 我还当她胡言乱语。”   不是多复杂的事儿,小女儿都知道, 那不明摆着, 自己儿子也知道?   无双指指庙门,无意与人多说什么, 道了声:“夫人,有人等我, 我先走了。”   还不待她转身,宋夫人追了两步:“无双, 能不能说两句?不会耽搁你太久。”   无双犹豫一瞬, 点了点头。   宋夫人松了口气, 回身对站在不远处的秋嬷嬷摆了摆手, 后者会意,带着婢女出了庙门。   庙里还有其他上香的人,于是两人选了一条幽静小路,往大殿后面走着。   “今日过来,是送妙菡进书院,可巧碰上了你,她口中的凌家姐姐就是你罢?”宋夫人笑着,嘴角浮出细细地纹,“整天听她念叨,还是一次她说漏了嘴,才听到你的名字。”   无双不语,静静迈步跟着。   宋夫人又往旁边女子看了眼,有些安慰的意思:“别担心,案子这么大,今上也授意祥查,凌家会昭雪的。”   “谢夫人。”无双柔柔一声。   两人走到山边一处草亭,这才停下。   宋夫人双手端在一起,仍是世家女子的端庄:“这韩家倒是大胆,当初居然瞒了你的身份,将你卖进府中?”   还不待无双开口,宋夫人赶紧又道:“你别多想,两年前你已经离开,就与伯府没有干系了。卖身契什么的,说到底就是一张纸,韩家是隐瞒在先,这契约指不定是不作数的,若咱们追究,他家反倒要吃官司。”   无双嗯了声,实未想到宋夫人会如此说。   宋夫人见无双话不多,总是听着她说,记得这女子以前也是这样,心思谨慎:“你和世子……”   “夫人放心,”无双半垂脸面,眼眸盯去地上,“无双不是喜欢纠缠之人,从来也不是。”   “我知道,”宋夫人接话,遂叹了声,“你别怪我过去做的那些事。在四方墙内久了,心都变得木了。有时想想,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无双抬眼,看清了宋夫人脸上的惆怅:“过去了。”   “今儿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宋夫人神情豁然一松,想开了般,“你也说和世子没了什么,以后可以回去府里坐坐。”   无双有些猜不透宋夫人的意思,只回了声谢谢好意。   宋夫人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此道了别。   无双目送人先走,随后自己重新回到正殿,想要去上一炷香。   从正殿上香出来,她刚迈下台阶,就看见庙门跑进来一个人。看见她时,几步冲到了她的跟前。   “我娘她跟你说什么了?”龚拓一脸紧张,双手抓上无双肩膀,“你别听她的。”   无双肩膀微疼,在他掌下扭了下:“大人?”   龚拓赶紧手一松,低头问道:“是我不好,力道大了些。夫人是不是找你了?”   他看了看四下,并没有宋夫人的身影,可山下明明白白停着伯府的马车,还有她身边的婆子婢女。   这里人多,他干脆拉上她,重新又绕回到正殿后面。   无双被带着,脚步不由快着跟上他,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才停下。   幽静的树林,旁边潺潺的山溪,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好似上好的乐器。   “大人以后,莫要这样随意拉着人就走,让人看见不好。”无双喘息着,因为脚步急,耳边掉下一缕发丝。   她话音中有着轻轻地埋怨,可更多的还是柔软,像此刻的山泉。   龚拓紧张的面容稍松,唇角带出一个弧度:“好,我以后一定注意。”   无双抽着手,抽了几下,对方还是没松:“大人可否松手?”   “等下,”龚拓攥着女子柔荑,随后低头去看,细长的指尖点着她的指肚,“怎么弄的?”   无双瞧了一眼,不过就是沾上点灰罢了:“上香的时候,被划了一下。”   “没烫到?”龚拓问,指尖轻抹着那处,能划一道黑痕,那肯定不是香灰,是线香。   “没有,”无双看他又在检查她的手心,指尖碰触的地方,微微发痒,“那根香是灭掉的,不然谁会傻的往点燃的香上送手?”   闻言,龚拓嘴角弧度扩大,一双有黑眼睛看过去:“对,你不傻,我们无双很机灵的。”   “别瞎说。”无双皱眉,脸一别避开对方目光。   龚拓拉着她,往前两步到了山溪边,自己撩袍蹲下。无双一心往回拽着手,方才她还跟宋夫人信誓旦旦,自己不是一个纠缠的人,现在就与龚拓这样拉拉扯扯。   也不对,纠缠的那个人明明是这位世子大人。   “过来。”龚拓仰脸,对直着腰板儿的女子道了声。   无双不配合,她都已经不是他的婢女,根本不用听他的。   龚拓等着,见人就是犟着不蹲,笑了笑:“那我可拽了啊。”   欢迎刚落,无双根本没反应上,就被一股力气带着往下倒。下一瞬细腰缠上一条手臂,将她稳稳揽住,随后就这样蹲去了人的身旁。   然后手一凉,他已经攥着她的手伸进溪水中。原来,他是想让她洗手。   “我自己来。”无双道了声,腰间男人的手指正扣在她的软肉上,让她很不自在。   “我来。”龚拓松开圈着柳腰的手,恋恋不舍。   接着,他双手裹着那只葱白玉手,为她在溪水中冲洗,指尖一下下的抹去黑色的痕迹:“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芊芊做细步,精妙世无双。①”   借着诗句赞美女子,是很多郎君爱做的事情。   无双在诗句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趁着手上有水顺滑,她滋溜一下抽回自己的手。   动作太大,差点儿一下蹲坐去地上,龚拓的手及时过来将她扶稳:“当心掉到水里。”   无双起身站好,自己掏了帕子擦手,柔细的绢帕沾上水渍。   “夫人她找你麻烦了?”龚拓站起来,脸色认真起来。他和无双之间,不只是两人的矛盾牵扯,还有整座伯府。   他明白,五年的时光,无双再怎么温和,心中也不会全无芥蒂。   无双摇下头:“夫人只是客气说两句话,没有旁的。”   “无双,”龚拓唤了声,阳光透过树叶,星点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夫人之前想送走你的事,我并不知道。”   “可你有察觉不是吗?”无双看他,直截了当开口。   “是,你说得对。”龚拓承认。   他虽不管内宅之事,但是有些风吹草动,他还是能感觉到,尤其是他的安亭院。他之所以当时忽略,完全是认为自己有能力留住她。   “是我忽略了,”他薄唇轻启,“我没有帮你去挡住那些,任由你自己憋在心里,害怕担忧,独自面对。”   不止这个,还包括后面他让她生一个孩子,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更没告诉她,那个蠢办法,能让她不被送走。   每每,他总会说她把所有事情憋在肚子里,不肯与他说。说到底,她那时候已经被他伤到很深,而她,对他不再有信任。   无双不想再说这些,转身便想回去。   “我还没说完。”龚拓手快的拉上无双手腕。   “大人不用做事吗?”无双问。   龚拓话语略有无奈:“你不知道,皇上收了我大部分差事,现在我有些空闲。”   所以,这不就来找她吗?   “姨母。”溥遂沿着小路跑了过来。   看到小溪盘拉扯的两人,也不停步,因为他父母也经常如此。   倒是后面赶上来的萧元洲顿了下脚步,看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若有所思。   “遂儿。”无双猛然抽回手,弯下腰去抱上跑来的孩子,发热的脸上不自然笑着。   龚拓看到萧元洲,遂走上去,与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脸上早回复那种清冷淡漠。   这边,溥遂笑嘻嘻的搂上无双的脖子:“姨母,方才讲故事的先生说,山上有一处神仙洞,我想去看看。”   无双摇头:“不成,该回去了,我们又不知道洞在哪儿?”   “神仙洞?”龚拓接过话来,看去小孩子脸上,“我知道在哪儿。”   无双看他,她本就是想劝孩子回去,哪会真想去什么山洞?   “好,我要去。”溥遂高兴得眯了眼睛。   无法,无双回头看看萧元洲:“萧大人……”   “一道去看看。”萧元洲爽朗一笑,随后大步过来,一把捞起溥遂扛到肩上,而后看着龚拓,“还请龚大人带路。”   龚拓回以一笑:“不敢当,萧大人请。”   两个大男人客气的说话,无双离着不到一丈远,隐约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敌意。   所谓神仙洞,不过就是青竹山自然形成的一处山洞。因为在青竹书院在这儿,也就有了好听的传说,说是曾有仙人住在洞中,因此这里人杰地灵。   到了洞口,溥遂嚷嚷着一定要进去,萧元洲拗不过孩子,只能抱着他进洞。   洞外,龚拓往来时的山路看了眼,遂走到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无双身旁,小声道:“适才有人跟着咱们。”   无双看眼来路,只是普通的曲折山路,并没有看到什么:“所以,你才说上来?”   “现在人离开了,”龚拓道,说话间往山洞里看去,“案子已经开审,估计那些苟延残喘之人还想最后蹦跶一下。”   “与观州案子有关?”无双问,这件事到底牵扯太大。   “以后,你不要随意出来。”龚拓伸手,将无双鬓间碎发抿回耳后。   无双头一偏,躲开人的手:“萧大人一起跟着呢。”   “你信他?”   无双不回答,而是看去洞口:“怎么还不出来?”   龚拓捡着无双身边坐下,手臂碰了下她的:“溥瀚漠真是心大,儿子就这样轻易交给外人。”   “不是外人,萧大人是溥遂的舅父。”无双道了声,想着干脆站起来,让龚拓一个人坐在这儿。   还刚生出这个想法,龚拓就抓着她的手臂,让她继续坐着:“我又不会怎么样你,你躲什么?”   他真是哭笑不得,尽管心里很想,但是他现在充其量就是逗逗她,别的什么也没做。   无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转脸问:“给派去照顾我哥的人,可有个叫小德子的太监?”   那晚从凌子良那里回来,出后门的时候,她问过领路的太监,对方告诉她,那个提食盒的小个子名叫小德子。   “小德子?”龚拓嘴里念着这个名字,“派过去的应该没有这一个人。”   他不插手观州案子的事,但是凌子良身边的人,他很清楚。   “没有?”无双蹙下眉,心中生出担忧,“那我哥他,会不会有危险?”   龚拓认真起来,将事情应下:“我现在回去,这就让人去查。”   无双见人就这样站起来,准备要走的样子:“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   “不行,”龚拓打断她的话,“我不是说过,以后听你的话。你都说了,我肯定得去。”   “真的不用。”无双跟着站起来。   “好了,”龚拓笑着将无双摁回去坐下,手指顺着勾了下她的头发,“我是正好要进宫,顺带着问问,有无这一号人物。”   这时,萧元洲领着溥遂走出洞来,无双与龚拓也停止了对话。   四人一起下了山,无双三人先行离去。   龚拓一人留在后面,目送马车离去。不多会儿,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她没事,真好。”宋夫人从一旁走过来。   龚拓淡淡应了声,往停放马车的地方看了眼:“我还要进宫,就不送母亲回府了。”   说着,他往自己拴马的地方走去。   “拓儿,”宋夫人唤了声,忍不住迈开步子来追,“和娘说句话,行吗?”   龚拓看看天色,接着转过身来:“母亲请讲。”   语气尊敬,却又实实在在的疏淡。   宋夫人心中一涩,面上还是笑了笑:“你和无双……”   “嗯,”龚拓开口,面无表情,“我在观州找到的她,她没有死。”   “果然。”宋夫人点头,“那你心中如何打算?”   所以,她这个儿子在南边半年之久,其实就是为了无双?明明一件简单的差事,他愣是翻出了十多年前。   龚拓习惯的皱了下眉,清楚的说道:“我会娶她。”   简单明了的四个字,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失去过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没有她,失而复得后,怎么可能再放手?   既然如此在意,那便是给她最好的。她一直想要个家,他给她,让她做他的妻,与他并肩携手。   “母亲,请不要再去为难她。”   宋夫人胸口一闷,动了动嘴角说不出话。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困扰又有欣慰。   困扰的是,女子被伤到,回头来会很难;欣慰的是,这个儿子居然生出了真情。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忘了,什么是真情。   “这样,”宋夫人嘴角勾了下,“若是凌家的女儿,与你也是相配的。”   也罢,既他喜欢,那就如此。他千方百计的谋划这么多,还不是为了无双铺路?只要凌家翻案,凌家就会重回贵籍。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孔雀东南飞》 第72章   龚拓疏淡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 但也没说什么,简单与宋夫人道了别,便去了皇宫。   郁清策马跟了上来:“大人。”   “追上了?”龚拓淡淡问, 双目平视前方。   “对方身手很好,还有人接应, 并未追上。”郁清回道。   龚拓薄唇一抿, 平稳拉着缰绳:“依你看,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不是。”郁清想也不想便摇头,谁会那么不长眼,往龚阎罗手里撞?   龚拓没再说话,心中想着什么。   回到城中,正是近黄昏的时候,橘色的光撒满了洒满了整座皇宫。   内侍总管于和通在前面领路, 臂弯搭着一柄拂尘,甭管步子多快, 拂尘总是稳稳当当:“皇上此刻在御书房,今儿召见北越宏义王, 倒是很欣赏对方。”   “的确, 溥瀚漠是个人物。”龚拓回了声,他想起在青竹山时, 无双问的话,便问了声前面的人, “总管,这宫里可有个叫小德子的?”   “谁?小德子!”于和通回身, 然后赶紧笑笑, 遮去了眼中惊讶, “可能有罢。龚大人也知道, 这宫里人多,咱家记性不好,有时记不住。”   “也对。”龚拓顺着人说道,可他确定,这位总管绝对知道。   御书房到了,守门内侍站在外面,朝里面通报一声。   “胡闹!”里面传来皇帝的一声。   龚拓站在门外,隐约听见里面的说话声,除了皇帝,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懿德公主,龚大人稍等。”于和通笑笑,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等了一会儿,里面皇帝开了口,传龚拓进去。   殿门打开,他还未迈步,就看见一个女子急急的走出来,差点儿与他撞上。   “殿下。”龚拓步子一侧,及时躲开。   “龚大人。”懿德公主一身男儿装扮,抬头看了眼,步子未下,直接越过人出了殿门。   懿德公主刚踩上石阶,于和通颠着步子追上去,一张喜相的圆脸皱巴起来。   “殿下,这眼看要天黑,咱别出宫了。”于和通细着嗓子劝说。   “别拦着我。”懿德公主瞪了人一眼,秀巧的脖子微微起皱。   于和通不敢拦,也不敢放人就这么走,只能一步步的跟着这个小祖宗。皇帝的掌心肉,他不得好好看护?   龚拓这厢不明所以,遂进到御书房。   皇帝坐在御案后,见人走进来,问了声:“朕就没见过像懿德这么骄纵的女娃儿。”   “公主或许有事。”龚拓回了声。   要说这位公主骄纵,还不是眼前这位皇帝给惯的。懿德出生时,钦天监观天象异常,是祥瑞之兆,果然,还未满月,父亲便封了太子。是以,整座皇宫的人,没有敢惹这位公主。   皇帝看人一眼,随后开口:“叫你来,是想说说围猎的事。”   “是。”   “原本该是三月初的春猎,现在进了四月,草木深了不少,加上北越宏义王他们也会参与,是以猎场一定要布置好,不能有半点差池。”皇帝说着,眼看着殿门处,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的宝贝女儿回来,“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是,陛下。”龚拓应下。   “还有,”皇帝又道,“单独清出一片猎场,这次让女子也可参与。届时,用木栏隔开,免得与大猎场混淆。”   以往的皇家猎场,女子只可以在营地中观看仪式,或是等待男子们打回猎物,并不准参与围猎。一来女子进猎场有一定的危险,猛兽不说,万一磕下碰下的也不好;二来,便还是男女地位的问题。   龚拓一听,知道皇帝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懿德公主:“臣明白了。女子的猎场,臣会寻一处平坦地方,安排人放进一些兔子、羊之类温顺的猎物。”   便就是让女子们开心试一把围猎的乐趣,玩耍罢了。   “你做事,朕总是很放心。”皇帝眼中满意,也就打量着面前这个一手栽培起来的年轻臣子,“届时你也争气些,莫要让北越人抢了风头,朕会好好赏赐。”   龚拓抱拳行礼:“谢陛下。”   。   四月的渝京,满城飞花。   三司会审,正式提审十多年前观州水灾一案。时日久矣,很多人都忘了那回事,但是对于经历过的人来说,会重新记起那段苦痛。   自己的家园被毁,水淹千里,饿殍遍野,多少人在那场灾难中家破人亡。   凌家有一分支,现居东海畔的建中府。闻听这件案子,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总归是同宗,在意凌家的清誉,也想过来认认凌子良。   无双和凌无然就等在刑部大堂的外面,在一间茶肆中已坐了半日,杯中茶水几乎未动。   “证据都齐全,会很快 ,姐姐不必担心。”无双宽慰一声。   旁边,凌无然好容易笑笑:“瞧,现在轮到小妹来安慰我了。”   里面还有一桌,是建中凌家的人,一位四十多岁的伯府,连带着两位堂哥,也一并在这边等着。   既然案子已经明了的审出来,两姐妹也就没必要再遮掩身份,与建中凌家同宗相认。   “没想到,大哥的三个孩子都还在,让人欣慰。”凌家伯父开口,“待案子完了之后,你们也去建中看看。”   两姐妹回礼,道了声是。   “当年,父亲派人去观州寻过你们,只是没有找到。当时太乱了,几乎就是人吃人的场面。”凌家伯父摇摇头,心道三个孩子活下来,是多不易。   凌无然这事记得清楚,当初母亲宋氏并没选择去建中,是因为路途实在太远,韩家相对来说更近,而且他们凌家对韩家有恩。   “伯父挂念,您和两位哥哥能来京城,我们兄妹已经很感激。”凌无然客气地说道,“等大哥回来,还劳烦伯父,帮着修订一下家谱,做个证明,以后,家主便是我大哥了。”   凌家伯父捋着胡子点头,满意与孩子们的懂事:“这是应该的,也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   刑部衙门的大门紧闭,里面发生着什么,外面人一点儿也窥探不到。有些看热闹的想凑前一下,那守门的衙役便亮出佩刀警告。   整座衙门被官差紧紧围住,连只虫儿都飞不进去。   堂上,主审官的惊堂木一拍,两排杵着棍杖的衙差齐声唱着“武威”。   堂下一侧,凌子良坐与轮椅,他腿不方便,也就免了跪礼,用抱拳弯腰来替代。   按照程序,先是要过一眼状纸,随后开审,被告人一一提审。这是大案,主审官从没见过的阵仗,状纸上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官员,只看一半,便觉身冒虚汗。   看完之后,便由身侧师爷,将状纸转呈至内堂。   一座照壁之隔,内堂摆着宽大的太师椅,座上之人四十开外,紫檀色锦袍,一身威仪,不是今上又是何人?   “瞧瞧,这就是朝廷俸禄养出来的肱骨!”皇帝手指点着状纸,气得胡子抖了两下,“搜刮民财,连朝廷拨款的银子也敢贪。”   边上,龚拓看了眼状纸,随后道声:“贪,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   皇帝抬头,将状纸往旁边桌上一扔:“亏得你给挖出来,朕当时是想过压下去,毕竟牵扯太广。”   “皇上英明,”龚拓道了声,脸色严肃,“定然看出北越近两年来的变化,所以,我们大渝需要一个安定的根本。”   “此言不差,”皇帝点头,“当年是因为边境与北越的战事,先帝对此案并未上心。”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两人暂时停了话语,接着便继续听外面的审理。   有了皇帝亲自在场,主审官不敢怠慢,案子审的很快。也恰逢北越人进城,总该让对方看看大渝朝的法典如何严谨。   是以,黄昏之前,整个案子审完,主审官当堂判定,十多年前的观州案为错案,还了凌昊苍清名。而且,人巡查水情被卷进江里,是算殉职,后面会申请追加功劳。   茶肆中的凌家姐妹,是等了许久,看到衙门外贴出的告示,才得知这个消息。一时站在那里,百感交集。   凌家伯父赶紧吩咐两个儿子,一人写信回家乡告知,另一人去买鞭炮。   只是案子还牵扯后续,凌子良被留在刑部,暂时不能出来,也只是走些流程罢了。   回到驿馆,溥瀚漠让人准备了酒席,宴请建中凌家的同宗,龚拓也来了,带来了凌子良的消息。   今日没有谁是比凌家人更高兴地。   席间,无双也饮了几杯酒,不胜酒力的她瞬间红了脸颊,引得溥遂直说姨母醉了。   无双只是笑,用此来表现自己现在的心情。   “挑个日子,给你父母搭个祭台,祭拜一下。”凌家伯父说着。   众人称是。   无双坐着有些头晕,便想着自己先回房去。   从屋里出来,软风拂面,她身形晃了晃,随后头重脚轻的踩着小径往前走。走到一半,她站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繁星发呆。   突然,一只手往她面前一伸。   无双眨眨眼睛,随后转头:“世子?”   龚拓很久没有听她这样称呼他,一般就是客气的叫他龚大人:“你方才桌上没有吃东西,空腹喝酒会伤身的,把这个吃了。”   他的手里是一颗软乎乎的米糕,隔着近能闻到淡淡甜米香。   “吃不下。”无双摇头。   一摇头又开始发晕,她干脆蹲去地上,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身旁是一棵荆桃树,满树的繁花,娇柔的花瓣飘飘悠悠落下,像极了冬日的落雪。   龚拓脱下自己的外衫,铺去树下:“过来坐一下,你得过过这阵儿酒气。”   无双迟缓的看去树下,觉得眼皮都被酒气顶得发烫。   见她不动在那儿发呆,龚拓走到人旁边,搀着她的手臂,揽上她的腰,半扶半抱的带她坐去树下。   花香沁心,无双深吸一口气,身子软软靠在树干上:“谢谢你。”   “嗯,”龚拓一声轻轻地鼻音,而后一笑,“明日将我衣裳洗干净就好。”   他只是简单的逗她,没想到她认真的点头说好,声音软软的不清晰,像个孩子。   “我说谢谢,”无双觉得脑子开始混沌,连嘴巴也不听使唤,“是说案子的事。”   不管如何,没有龚拓,凌家绝不可能翻案,他们三兄妹还继续藏在暗处。   “要谢我?”龚拓在无双旁边坐下,手肘轻碰上她的,这次她没有激烈的弹开,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别的。   无双无力的点头,嗯了声。   “那好,”龚拓笑笑,接着手指掰下一小块米糕,“把这吃了罢。”   他给她喂去嘴边,刚好是一口的大小。   “不想吃。”无双小声嘟哝,随后张开嘴咬住。   软软的唇角擦碰着指尖,龚拓身子一僵,喉结滚了下:“怎么样?”   “好吃。”无双眯着眼睛,嘴里嚼着软糯。   “还有。”龚拓又掰下一块,再次送去人的嘴边。   如此来回,一块米糕吃了大半。   龚拓看着手心,鼻尖有百馥香与荆桃花混合的香气,心中满满的柔软:“围猎你会去罢?改日我把你的马送来,你得空就练练。”   “嗯。”无双轻轻一声回应,几乎轻的融进落花中。   “这样,我教你射箭罢?届时,猎场里,你也可以试试。”龚拓又道,手里捏下一小块米糕。   这回,没有声音回他。   他手里米糕习惯的想送去人嘴边时,才发现,无双靠着树睡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这么心大了?”龚拓嘴角忍不住翘起,然后掌心轻轻托上无双的脸颊,“嘴里还嚼着东西呢。”   可不?无双一边的腮帮鼓着,方才喂进的米糕还未咽下。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无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倚着树干, 可能是酒气上来,醉的睡了过去。   “别含着饭睡觉,先醒醒。”龚拓轻唤了声, 可是女子的头颅软哒哒的枕在他的掌心中,并不给他回应。   他手指试探的抹着柔软的樱唇, 轻易觉察到无双下意识紧了嘴巴。   想起以前, 他让她张嘴,总会吓唬她,说拔了她的舌头。   “不想牙齿坏掉,就松开嘴。”龚拓又开口,于是手指去撬无双的齿关。   他捏着她的双颊,食指勾了进去,碰上了她软热的小舌, 不禁就想拿手指去缠上。   好像试到有什么侵入嘴里,无双两排牙齿一对。   “嘶”, 龚拓吸了口气,手指尖的疼痛, 让他清醒些许, 收起了心里荡漾开来的旖旎。   被无双咬在嘴里的米糕,还是龚拓喂进去的样子, 她连咬都没咬,只是含着便睡了过去。   龚拓帮着那米糕取出, 随后同样靠着树坐下。   他身上暖,无双自然循着就枕在他的膝上, 身子勾着缩成一团。   “要不, 把你偷回去罢?”龚拓低头看着, 手指缠着她的头发。   他知道应该把她送回房去, 可是又自私的不想那么做,想着直接带回去。他等了许久想和她亲近,现在趁着她酒醉,才与她亲密的依偎。   “成罢,”他最终叹了一声,用自己的外衫把无双裹住,“若是着了凉,你又得受罪,还是把你送回去吧。”   双臂一拥,他把人打横抱起,轻柔的身姿一点点的分量。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头晌。   因为喝酒的缘故,无双的头有些微疼。叫阿勤的北越婢女,给她泡了蜜茶。   当听说自己是被龚拓抱着送回来的时候,无双才喝进去的蜜水,差点儿没喷出来。   也就仔细回想起昨晚的事儿。她喝了酒发晕,后面在院子里溜达,碰见龚拓。他给她喂米糕,然后她吃了,记得好像还咬到了他的指头,他在笑。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无双嘴里的蜜水没了甜味儿,双颊慢慢升腾起红润。   喝酒误事,她怎么会接受他那样?如果是清醒的,她断然不会如此。   既然阿勤知道,无双心底一沉,莫不是现在整座驿馆都知道了?   正想着,凌无然从外面进来,小巧玲珑的身姿,裹着一套摇曳的衣裙。   一看见坐在榻上发蒙的无双,凌无然略有深意的笑着:“我道你这丫头平时木讷,谁还能想到把自己当做肉,硬往他嘴里送。”   “我没有。”无双反驳,羞赧的皱了眉,脸颊不自觉更红。   凌无然一挥手,屋里的人全部退了出去,她往榻上一坐,看去另一侧的小妹:“他这次倒算地道,没把你怎么样,知道送回来,可见还有得救。”   无双紧闭嘴巴,这时候她说什么错什么,嘴巴上,她从来赢不了凌无然。   “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凌无然往榻上小几看了眼,瞧着剩下的半盏蜜茶,“想不想去看看,人大清早又跑过来了。”   无双小声嘟哝:“公事你也拿来消遣我?”   “是,”凌无然拉着长长的尾音,“打着公事的旗号,送了一匹枣红矮马过来,还真一路从马场带回京城了啊?我瞧着,他来这儿比他的衙门都勤快。”   如此一说,无双隐约记起昨晚,龚拓好像是提过什么马和围猎的事,关键是当时她就点头了……   “我喝醉了。”   凌无然叹了声:“酒醉三分醒。”   关于龚拓的话题,两姐妹只说到这里。后面还是关于凌家案子的事,凌子良出来之后,是不是会选择回乌莲湖?可是京城里又有一处宅子。   说了好多,又讲到几日后的围猎,如此大半日也就过了。   接下来两天,关于观州案子的事越发清晰起来,涉案的官员已经被刑部羁押。处理他们,今上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意思是北越人走后,他要狠办。   这日傍晚,无双去找凌无然,见人正要出去。   “姐你要出去?”她问,然后道,“我听说一件事,懿德公主不要咱凌家那处宅子了。”   案子水落石出,想必那位公主也是个明事理的。   “好,真好。”凌无然突然笑出声,可眼睛里下一瞬攸地一冷,“现在,咱们必须去一处地方。”   “出去?”无双看去凌无然,“去哪儿?”   “韩家。”凌无然道,咬牙切齿。   无双忍不住呼吸一滞,良久,点头道:“韩家,是要去让他们看看,我们凌家根本无罪,他们欠咱们的也该还回来。”   “对,就该这样,”凌无然赞赏的看着妹妹,“这家忘恩负义之辈,不该安稳的没事儿一样。”   溥瀚漠走上来,拉住自己妻子:“阿然,你要去哪儿?”   “王爷待会儿帮我招待着伯父和两位哥哥,我和无双有件事要去做。”凌无然笑笑。   溥瀚漠看着凌无然清凉的眼睛,和她嘴角的笑,蓦然想起当初荒原上落单的小丫头,也是这样一副眼神,一步不肯退让。   “你,”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只道声,“行,去吧。”   天落黑,东城的一条长巷。   姐妹俩站在一间院落前。无双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她有两年的时间曾住在这里。   “啪啪啪”,凌无然的手上在门板上用力敲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跑过来开了门。   门板一开,朦胧光线中,是韩承业的身影。他先是微诧自家外面为何来了俩姑娘,待看见后面的女子时,脸色一变。   “无双?”韩承业仔细辨认着。   无双面无表情,即便出来的是韩承业,也没有打消她退后的念头。韩家欠她的,也欠凌家的。   凌无然可不管,直接迈步进到院中。   “谁啊?”克氏从正屋里出来,看到无双时,同样跟见了鬼一般,抬手指着,“你,你没死?”   “把你的手放下,”凌无然冷冷开口,“不然小心我给你切了手指!”   克氏这才仔细打量起来,随后硬了口气:“这位娘子是谁啊?如此口气,可知这是我家的院子。”   说着,就对屋里喊了声,把自己的男人和大儿子叫了出来。   无双担心凌无然吃亏,上前去挡在她的身前,直视克氏:“表姨母,摸着良心说说,这院子花的有没有凌家的银子?”   “胡说!”克氏扯着嗓门儿,双手掐腰,“你个没良心的丫头,给你吃穿把你养大,不声不响跑了。如今跑回来,怕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罢?”   克氏的嘴一如既往地刻薄,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得出,声音大得恨不得把整条巷子的人都喊来。   韩承业冲到克氏面前,伸手将人往后拉:“娘,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克氏嗓门更高了一分,好似声音大她就占理儿一般,“别说我这个姨母把你往外赶,你要回来也行,以后踏实着跟你的大表哥过日子。”   此话一出,不说凌家姐妹愣住,就连韩承业也一脸不可思议。   倒是后来出来的韩大,眼睛不自觉往无双身上瞄,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开来。一开始,无双就是留着给他当媳妇儿养的,后来为了韩承业的学业,这才把人卖了。   “娘,你小声说。”韩大懒懒出声,转而朝无双走近两步,“无双,以后好好呆在家里,我少不了给你口饭吃。”   凌无然脸儿紧绷着,心中更是冰冷。这么一家子人,可见当初是怎么对待无双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她都不敢去想。   她冷哼一声,就要迈步上前。   无双拉了拉凌无然的袖子,示意她自己来。   “我没有要回来,”无双话语一顿,视线一一扫过韩家的这四个人,看着他们各异的脸色,“我是来要回我自己的东西。”   不管是当初母亲宋氏给韩家的,还是后来卖掉她,她都要讨回来。   她现在是凌无双,可以光明正大站出来,再不用躲藏着隐姓埋名。   克氏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两声:“你哪有东西在我们这儿?你可老实点儿,不然我告到伯府去,看他们把你这个逃奴抓回去,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你可以去,”无双淡淡回应,“但是欠我们凌家的,你还是要还。”   韩大不想再磨蹭,动手想要把无双往屋里拖。女人嘛,收拾一顿她就老实了。   无双动作灵巧的躲开,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她不会在被他们掌控。   “你们,”她一字一句,“每一笔账我都会写下来,后面上公堂理论。”   公堂二字,让韩大定在原地,不敢再动手:“你吓唬谁?”   韩承业走到中间,将两边隔开,对着无双放软声音:“表妹,有话可以好好说,何必闹上公堂?”   “二表哥不是最清楚吗?”无双直视韩承业,对这个二表哥心里到底是复杂些。   刑部的案子,韩家别的人不知道,但是韩承业一定知道。   韩承业皱了眉头:“以往我韩家是有不对,可是我也在拼命补偿你……”   “补偿?”无双咬重这两个字,“难道你没有一点儿私心?要走仕途,你需要没有污点的过去,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那会坏了你的前程。”   韩承业无言以对,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他亦然。只是其中对无双的内疚,却也是真的。   前些日子,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利于他的留言,说他们韩家略卖人口,连一直看重他的老师也变得冷淡起来。   克氏冲过来,拉着韩承业,抬手就指着无双:“她在说什么?你是秀才,何必怕她?”   刻薄的手指几乎要点上无双的鼻子,就连一旁的韩大也开始蠢蠢欲动,来到家里的就两个弱女子,他如何还收拾不了。   “让我好好收拾她!”韩大撸起袖子,上来就想揪住无双。   只见寒光一闪,下一瞬韩大哀嚎起来,抱着自己的手臂连退两步,手臂上赫然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冒血。   凌无然利索的收回簪子,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眼神中厌恶至极。   这边,无双同样推开了克氏的手,说话毫不客气:“不要用手指我,你不配。”   克氏没料到无双会反抗,身形一个趔趄,当即更加怒不可遏:“反了你了,你俩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够了!”韩承业一声大吼,韩家一家终于消停下来,就听他一字一句道,“前日刑部大堂的观州案子,就是为凌家翻案!”   院子静了。   韩成业猩红着眼眶,看去自己的母亲克氏:“下面,就是我们韩家吃官司,别一口一声的秀才,我什么都没了。”   “你胡说什么?”克氏被吓到,拿手拼命摇晃着韩成业,“什么都没了?”   无双瞧了眼发疯一样的克氏,心内平静:“一样都不能少,全部还回来。”   “表妹,当真不愿放过韩家?”   韩成业略懂本朝律法,知道单一个略买人口,就可以让韩家翻不了身。无双并不是孤女,克氏明知道她还有兄姐,却将人私自卖掉,这是大罪。更遑论,那时候收到宋氏的钱财,偷着眛下。   到底,仕途之路不会让他来走。   “没有什么放过不放过,我们只是来要回自己东西,人之常情。”无双开口,没去看韩成业,“就像当日,你们骗我,说我兄姐全部遇难,有没有想放过我?”   韩成业无言以对,周身如坠冰窖。他是侥幸的想过,凌家忘了韩家这一茬,让他们可以混过这关。可该来的总会来,还是如此汹涌。   他清楚的明白,如今站在面前的两个女子,身后都是什么背景。   “姐,话说到了,咱们回去罢。”无双回身,眼神柔和的看着家姐。   “好。”凌无然点头,对于无双的表现,满意全写在脸上。   而这时,克氏终于反省上来,凌家翻案便是重回贵籍,再一听另一人是凌无然,双腿不由发软。   “无双,无双……”克氏踉跄的脚步追到门前,手伸着就想抓无双,“姨母错了,你别怪我。”   无双灵活躲开,眼神清冷:“不要自称姨母,就像您自己所说,韩家和凌家算哪门子亲戚?不就是拉近乎罢。”   “不用与他们废话,”凌无然满脸厌恶,一把推开克氏,“很简单,公堂上见。”   克氏本就腿软,竟被直接推到地上,连忙豁出脸皮去抱上无双的脚:“好歹姨母养了你两年,这些都是情谊。”   任她在这边哭嚎着,她那个窝囊男人就是不伸头出来,阴沉着一张脸蹲在门檐下。   “表姨母说的是,”无双应着,在克氏脸上看待些许松缓,随后抽回自己的脚,“既如此,无双便提醒你们一声,趁早找个懂官司的师爷问问,免得后头什么都不懂。”   说完,再也不停留,拉着凌无然出了韩家。   外面,围着一圈人,对着韩家指指点点。当初克氏卖无双,不少人都还记得,可怜的小姑娘蒙住鼓里被送进恩远伯府。   两人往巷口走着,凌无然眼睛发酸,拉着无双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   “过去了,”无双释然的笑笑,“余生,我们都会安稳顺遂。”   多好,一切都变好了,姐姐有个好归宿,大哥成为凌家家主,腿也慢慢好转。   “瞧,这都追到这儿来了。”凌无然停下脚步,颇为戏谑的说着。   无双往巷口一看,是龚拓站在那儿,夜色中一身官服。   “去吧,看看他今日又会说什么。”凌无然推了无双一把,示意她过去。   无双被动的迈了两步,回头:“我又没什么话说。”   凌无然笑笑,自己先出了巷子口。龚拓对她点下头,算是招呼。   走出一段,凌无然在马车前停步,回头看不知在说什么的男女,轻轻叹了一声。   也许溥翰墨说得对,无双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她这个姐姐该放手。就如方才,无双处理韩家的事,明明对韩家是有阴影的,可还是会站出来面对和处理。   已经不是那个小丫头,人长大了。   这厢,无双轻步走着,龚拓两步迎上来,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他知道她性子温柔,那位克氏十足的泼妇,怕她吃亏。   “没事,”无双摇头,遂看到街边还有一队人马,京畿营装束,“你带了人来?”   “对,”龚拓颔首,“要是韩家敢动你一下,全部把人带回来。”   “然后呢?”   “然后关起来。”   无双觉得此举有些离谱:“那么,大人想以什么罪名拿住韩家人?”   “这个,”龚拓微扬下颌,笑了笑,“说真的,我还没想到。” 第74章   龚拓一挥手, 跟来的那队人齐刷刷转身,踏着铿锵的步伐离开。   “我还有事,一会儿要去猎场那边安排。”龚拓开口, 踱着步子随着无双的节奏。   无双看了眼夜空:“这么晚?”   过往在伯府,龚拓去哪儿曾不会同她说, 很多时候她只知道他在忙公务, 却不知道具体。   “吃朝廷俸禄,应该的。”龚拓笑笑。   “你是不是特意赶过来的?”无双问,他要去猎场,不会等到这个时辰。包括上回在文昌庙,他也是怕宋夫人为难她,特意赶过去。   “那我说是呢?”龚拓反问。   无双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问,于是往马车的方向看了眼:“我姐还在等着。”   “早些回去, 近期不要乱走。”龚拓提醒一声,随后抬手将一个油纸包往无双面前一送, “饿了吧,拿着路上吃, 花生酥。”   他见她手指微动, 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受,遂拉起她的手腕, 硬塞进她手中,也就又叮嘱了一句:“以后不要嘴里含着吃食就睡觉, 尤其是甜食,当心坏掉牙齿。关键, 叫都叫不醒。”   他笑着看她, 不在他面前小心谨慎的她, 那是别样的可爱。他甚至想看, 如此温柔的她放肆起来,是什么模样。   “什么?”无双当即想起自己酒醉的一幕,莫不是说她那时候?想着,羞赧的垂下脸。   如今听他这样说话,总觉着有些唠叨的意思,像大哥和二姐那般。   “我要走了,再晚城门就关了。”龚拓一抬手,手下牵了一匹马过来,马缰交到他手中。   无双嗯了声,往一旁推了推,手里托着的油纸包还带着微微的温度。   龚拓利索翻身上马,拽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道:“还有一事,凌子良应该明日就会出刑部,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明日,真的?”无双不自觉笑起来,娇媚的脸无比生动。   “对,”龚拓肯定的确认,又道,“你问的那个小德子,我还没查到皇宫有没有这号人,回头你跟我说说,他是何模样?”   不远处,他的属下还在等待,是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他脊背用力,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当即迈开四蹄,矫健的奔跑。   “大人,路上小心。”无双小声道。   是真的很小,她自己都觉得听不太到。   跑出去的马速度慢了些,龚拓在马背上回头,嘴角带笑:“好。”   眼看着龚拓带着一队人消失在夜色中,无双回头,走回马车。   凌无然已经去了车上等候,见到妹妹上来,替她接了手里的油纸包。   “还真的有眼色,知道这个时候你没吃东西。”她笑了声,又往无双脸上看了看,“花生酥?”   无双嗯了声,整理着裙子坐下:“让咱俩路上吃个垫垫肚子。”   “恐怕,姐姐是沾你的光咯,”凌无然拉着腔调,手指一拉就打开了油纸包,里面一块块点心整齐摆着,“在北越,吃不到这样的点心,做出来也是差些味道。”   无双拿了一块,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姐夫没给你找个大渝的厨子?”   “有,”凌无然点头,脸色不觉柔和下来,“还将王府修成了观州的风格,可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看着像,总是少了底蕴。”   “姐你太挑剔,”无双替溥瀚漠抱不平,“难道贵重的不是姐夫对你的一片心?”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这个妹妹看得清楚,溥瀚漠有多在乎凌无然,人高马大的汉子,对着娇小的女儿家,好好地说话哄着,生怕人气儿不顺。   “你又知道?”凌无然反驳,自然想起这些年,溥瀚漠都做了什么,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龚拓这人很是会投人所好,你那姐夫就没这么细的心。”   这要是说出,当年溥瀚漠给她送的东西,估计自己这妹妹得笑死。   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开始斗嘴,最后无双干脆拿花生酥去堵了凌无然的嘴。   翌日。   凌子良从刑部出来,回了之前所住的宅子。   正间,建中凌家伯父与凌子良商议后面要做的事,以及恢复家谱,到时候两个姑娘如何。   溥瀚漠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渝朝的这些礼仪规矩不知哪来这么多,一件事情做起来非得一套又一套。   “大哥的腿,我已经让人回北越请大夫,”终于轮到溥瀚漠说话,他说去别处,“北越人马背上为生,少不了跌打,在骨伤上很有办法。”   这也是真的,相比南渝郎中的精细,北越大夫手段更加直接,各有各的长处。   “有劳了。”凌子良感激一笑,初次见自己这个妹夫,稍有那么一些说不出的感觉。他没想到凌无然会嫁给北越的宏义王,年纪还整差了十岁。   “咱是一家人。”溥瀚漠不在意的摆手。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凌家的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好。   前面男人们商量完事情,兄妹三人才有空相聚。   “我瞧着比之前灵活了,”无双半蹲在地上,看得仔细,一瞬不瞬盯着凌子良的左腿,“在刑部,郎中也给去施针吗?”   凌子良左手拄拐,步子小幅度挪动着,很慢:“对,我也奇怪,郎中现在还跟了回来。”   凌无然不像大哥和小妹,她会先把人心想坏:“是皇帝的补偿吧,毕竟他欠了咱们凌家。”   “也不能这么说,”凌子良站停下来,休息着平稳气息,“今上当年只是太子,是先帝忽视了观州。”   无双扶上凌子良的手,带着人坐到椅子上:“大哥,你的腿有什么感觉?”   她是看出好转,但腿是凌子良的,还得是他自己的感觉最有数。   “我,是觉得有了些力气,虽然很小。”凌子良最是疼爱无双,对着她小声说着,“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情大哥看得很开。”   腿能够站起来固然好,但如果不行,那也是没办法,他会正常看待。经历过许多,一些事情上,他并不会执着太过。   凌无然往对面一坐,想到一件事情:“哥,懿德公主真的愿意放手?听说这个公主很受宠爱,骄纵得厉害。”   “这个还不知道,”凌子良手掌揉着膝盖,想了想,“不过在刑部,她倒是让人捎了一句话,说可以商量的,让我先把案子做好。”   无双曾听龚妙菡提起过懿德公主,的确如凌无然所说,极受宠爱:“我还听说,这位公主天生带着好运气,很有福气。一早,皇帝和皇后就为她则选驸马。”   “这个我知道,”凌无然接了话去,“说是前年要定下一位世家子,这位公主不知从哪里得知,那男子在外抢了个民女,当场带人把女的救出来,男的差点儿被打死。”   “难怪了,不然该是出嫁的年纪。”无双道了声。   凌无然点头:“所以,我还是欣赏她的。”   两个妹妹讨论着天家的事,凌子良在一旁笑着摇头:“这都是那里听来的,你自己说着就不觉得离谱儿?”   一个公主带着人出去,还打人?   “这不是坐一起说话吗?”凌无然一笑,“凑一起热闹。”   这时,外面门被敲响。凌子良说声请进,而后门扇被轻轻推开,后面一个瘦小身影走了进来。   “小德子?”凌子良一眼认出进来人。   小德子在门边站着,深青色太监袍,手里食盒一提:“先生,恭喜您回来,厨房做了点心。”   “厨房做的点心,需要用食盒送来?”凌无然开口,目光在来人脸上巡视。   无双也看过去,算是看清了这个小太监的长相。白皙瘦小,半垂着脸,似乎有些拘谨。   “是这样,”小德子开口,将食盒放到桌上,随后掀开盒盖,端出瓷碟,“用食盒,点心不会太快凉掉,先生肠胃弱,吃些温的好。”   凌子良笑了声,看着小子:“我有你说的那么弱?”   “有,你那日胃里疼的,额头全是汗珠。”小德子回话那叫一个快,看着凌家姐妹,“两位姑娘可劝劝先生,真拿自己身子不当回事儿。”   一听这话,凌无然脸色一沉,看去凌子良:“大哥,你真该好好注意身体。”   “对,”无双赞成的点头,拽拽凌子良的袖子,“要是你当年好好养腿,也不至于这样。以后你是凌家家主,很多事要靠你。”   “好,大哥知道了。”凌子良笑着应下。   不过就是这两年,吃睡没个定点儿,身体状况差了些。如今两个妹妹都已找到,他真的该好起来,做大哥的,一辈子保护她们。   小德子看着三兄妹这样好的感情,鼻子一酸,小声说道:“羡慕先生,有这样好的家人。”   “你不用站着,像之前一样,随意就好。”凌子良道了声,心中生出怜悯。   “嗯,”小德子吸吸鼻子,“我这儿还有东西给先生。”   便说,他从身上取出什么,随后双手托着往凌子良面前一送。是一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纸,灯火中隐约可见里面的朱砂红。   “平安符,大佛寺住持那里求来的。”小德子道,说话的时候,两颗梨涡若隐若现。   “大佛寺?”无双道声。   “对,”小德子眨眨眼睛,黑黝黝的瞳仁里印着几分可爱,“不对吗?”   无双笑笑,随后看去凌子良:“大哥收下吧。”   不是不对,是要见到大佛寺的主持,一个小太监能办到吗?还求来平安符?   “有心了。”凌子良伸手拿去平安符,塞进自己袖中。   见他如此,小德子嘴角弯起,端的就是唇红齿白。   又说了一会儿,为了让凌子良早些休息,凌家姐妹准备回驿馆。   大街上,溥瀚漠骑马走在前面,后面马车里,两姐妹还在热闹说着。   “大哥就看不出来?”无双很是不可思议,凌子良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   凌无然笑了声,抿抿唇:“你想啊,他整日面对的是什么?是那群乌莲寨的爷们儿,就算有几个女人,那也是给他烧饭伺候起居的婆子。你指望这个环境里,能有个妙龄丫头?”   “也是这个道理。”无双赞成的点头,随后笑笑,“也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进宫的?还做了太监。”   适才凌子良房中的小德子,两人一下就瞧出是女子。不是对方扮得多不高明,相反,对方扮得很像,只是她们二人也都曾扮过这样的半大小子,装过可怜,所以自然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只要她不是对大哥不利,也没什么。”凌无然道,由小德子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扮成小子混在军营中,都是逼不得已。   艰难的时候,谁都想得到一点儿温暖,她们真的会感激。所以,小德子应该是在凌子良那里得到了温暖罢。   “姐,”无双托腮想了想,眨巴两下眼睛,“万一大哥,他根本就是看出小德子是女子呢?”   凌无然一怔,她是没想到这一层,接着勾唇似笑非笑:“你以为,每个男人都是龚拓?肚子里全是心眼儿。”   。   转眼,围猎的日子到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从京城到了皇家猎场。营地里支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中间最大的一座,就是皇帝的王帐。   第一次允许女子狩猎,她们的营地单独安排在一处,同样竖起了高高的旗杆,与主营地遥相呼应。   草地上,昔日温婉的大家闺秀们,纷纷除掉长裙换上骑马装,英姿飒爽的走着。   在男人们眼中,她们或许只是来找个乐子,可她们心里也会有想证明自己的地方。   无双跟凌无然在一顶帐篷内,溥遂跟着溥瀚漠在主营地。   “听说懿德公主也会来。”无双道,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装,是一套水色的骑马装。   凌无然弯腰套着自己的鹿皮靴,熟练的往靴筒中插了一把短刀:“本来这女子猎场,也是这位小公主争取来的,我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她应该在皇帝的主帐,姐姐是宏义王妃,可以去见她。”无双笑了声,随后叹气,“可惜大哥不能来。”   凌子良有不少事要做,不管是南面乌莲寨,还是京城这边,一大堆的后续等着。   而且,她们现在的才知道,凌子良的化名良言,本身是一个有些名气的诗人,写出过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案子结束之后,也就公开了这个身份,一时间,京城的文人骚客不时就会送去帖子,想要结交。   凌无然支起腰板儿,下颌一扬:“我去那边看看遂儿,你自己去练练马,明日两人一组,你可别拖我后腿。”   “我帮你往回驼猎物总行吧?”无双朝人笑笑,心中很是舒快。   “不成,”凌无然瞪了一眼,挥挥自己的拳头,“你给我长进点儿,榻上有把轻弓,萧元洲送来的,你去外面试试,并不难。”   说完,人就迈步出了帐子。   无双好歹拿起那把轻弓,掂了掂分量,专门为女子所制,那这倒也轻快。想了想,她还是走出帐子。   正是黄昏时分,营地被染成暖橘色,不知何处传来女子欢快笑声,都在等着明日的正是狩猎。   她沿着营地的围栏往前走,想找一处安静地方练箭,至于马,她已经被凌无然带着,练了一个多时辰。   往前走了一段,是一处平坦的河谷地,一条河流缓缓淌着,像银色的丝带。   无双拿着弓用力拉了下,然后松开,空弓弦嗡的震动着。   “我来教你。”身后一道声音。   无双回头,几步外,年轻郎君风中玉立,官袍衬着英挺的身姿,松柏一般。   “这里是女子营地。”她不禁开口提醒。   “知道,”龚拓走过来,伸手从无双手里拿过轻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然我去哪里找你?”   作者有话说:   准备努力冲完结。 第75章   傍晚的风微凉, 刮过草地,嫩绿的草叶齐刷刷往一旁倾倒,不知名的小野花点缀其间, 像一条柔软的毯子。   两丈外,立了几块箭靶, 是用来给女子们练箭所用。   “你隔得太近了。”龚拓眼里丈量一下距离, 这样射箭,干脆拿箭头直接插到箭靶上得了。   无双当然知道隔得近,可她不是不会吗?拉弓需要力气,搭箭需要准头儿,两样齐来她怎么控制得住?   “别看了,往后站。”龚拓见无双有些泄气,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找到合适的距离,算着以她的臂力, 刚好能都射到靶上。   “那,”无双开口, 有些没信心, “猎物也会跑,不像箭靶这样立着不动。”   龚拓握着轻弓, 两条长腿微分,脊背笔直:“对, 这个我后面教你,现在先学射箭。你不想明日空手而归吧?”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 落在他的脸上, 果然眉目出色, 每一处都是正正的好。   “我姐会, 我到时候可以跟着她。”无双反驳。   龚拓瞅她一眼,轻轻一笑:“那你打算跟你姐一辈子?你自己学会了,再有狩猎也不担心。”   他眼神认真,稍使臂力便将轻弓拉开,一枚羽箭搭在弦上,指尖一松,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风而出。眨眼不到的功夫,箭头已经钉进靶心,箭尾的震动的晃着。   无双心中不由赞叹一声,好箭法。   “你了,”龚拓把箭往无双手里一还,看进她想退却却又跃跃欲试的眼中,“我试了下,这个距离你完全可以。”   无双看去箭靶,估摸着约有五丈远,加上光线变暗,总觉得有些困难。可她还是站去了龚拓刚才的位置,然后举起轻弓,手里拉开弓弦。   “身子侧一些。”龚拓上手,掰着无双僵硬的肩膀。   无双就跟个木偶般转了下,一直拉着弓,让她两肩发酸,银牙咬紧告诉自己坚持。   “还有这儿,”龚拓手指敲了敲无双的腰,“太软了。”   三个字说出口,两人俱是一愣,盯着彼此神色各异。软腰,他以前很是喜欢她那儿,会拿捏在手中,一遍遍的琢磨。   “我是说,你得挺直腰,后背这儿才能有力。”他赶紧道了声。   无双哦了声,随后按着人的指导,一步步的做着:“这样?”   满天的晚霞渲染,女子修身骑马装,手握弓箭,脸蛋儿认真的绷紧,英姿飒飒。   龚拓没有见过这样的无双,他养着她的时候,更像一只美丽的雀鸟,全是按照他的心意来。以前对她,他是对自己所有物的宠爱,如今,他对她的是欣赏与珍爱。   “对,”他站在她的身后,鼓励一声,“还有这里。”   他攥上无双拉弓的手,带着她继续拉得更开。   “松手。”他道了声。   闻言,无双捏紧箭尾的手一松,羽箭从她握着弓身的指缝间窜出,擦着风声,箭朝着箭靶飞去。   她紧张的看着,心里希冀的能够射中。   下一瞬,箭钉在了靶子的边缘,只差那么一点儿就会失败。   “中了,你看……”无双眉眼笑开,欢乐的转过身来。   剩下的话卡在唇边,她转身差点撞到龚拓身上,他正低头看她,眼中也是对于她成功的欢喜,微微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   “瞧,是不是并不难?”龚拓嘴角含笑,抬手帮着扫开无双额前碎发。   无双慌着往后一退,手里轻弓不禁握紧一些,垂下脸去:“谢大人。”   龚拓心中微微一叹,她还是客气的。无论他怎样的靠近,哪怕她不再排斥这种靠近,可是最后她仍会退开来,似是只想和他保持合适的距离。   “你自己练练,会越来越熟练。”他语气中带着微涩,所有当初他对她做的,如今全转换成他来一点点的弥补。   正好,郁清寻了过来,等在几丈之外,龚拓转身走去。   无双轻轻舒了口气,往离开的人看了眼,他的步履稳重,脊背上也写着独有的傲气。回转身来,她重新面对箭靶,觉得应该借着余留的光线练一练,他说得对,明日的狩猎,她不想空手而归。   按照方才龚拓教的,无双双步微分,腰背挺直,好似他的话音还在耳边。她知道,她与他早已断开,该各走各路;她也知道,他千方百计的靠近是为了什么。   可是,她不想再去碰,不去碰就不会伤心。   深吸一口气,呼散了心头纠缠的情绪,无双聚精会神看着箭靶,一步步的都是刚才龚拓所授。   只见一道银光,那枚羽箭从她肩上射出,最后钉进箭靶。这次不是龚拓帮她,是她自己完成,心里是特殊的成就感。   “我觉得无双会青出于蓝,”龚拓回来,信步去了箭靶旁,伸手拔下两根羽箭,回身对几丈外的女子扬了扬,“射中靶心了。”   无双笑,既然是靶心,那么应该有运气加成,自己的斤两她还是知道的。   龚拓走回来,将箭矢往箭筒中一塞:“这不学会了吗?之前你还抗拒。”   “不是因为弓的原因?这把轻。”无双道。   “可能是有弓的原因,”龚拓单手背后,目光落在无双微仰的脸上,“还有可能你之前失败过,就下意识抗拒。如果你试着敞开接受,其实结果是很好。”   他话里有话,无双听得出。   见她不说话,龚拓也不迫她,抬头看看天色:“我带你去熟悉下猎场,其实会射箭不代表能打到猎物。”   无双想说不用,正在这时,溥遂撒着小脚步跑了来。   “姨母!”小家伙也不怕摔,两只脚跟不占地儿一样,转眼间到了无双面前,“父王带着母妃进去猎场探路,我不要跟女官,我要去找他们。”   “她就让你一个人过来?”无双心道一声凌无然心大,随后道了声知道。   一旁龚拓接话:“大部分人在狩猎前天,会进猎场观察一下。”   如此一说,无双才发现,是有些女子往猎场里走,或者从里面出来,应该是如龚拓所说,进去熟悉地形。   “我也要去,去找我娘。”溥遂拽着无双的袖子。   无双向来对这个小外甥没有办法,便问他:“你娘去的是那个方向?”   溥遂的小胖手指了指,似乎好有些不确定。   “我熟悉这里,走吧。”龚拓道了声,指了条小道,随后自己想踏上去。   后面,无双牵着溥遂跟着,不免又在心里埋怨自家姐姐,这个娘亲当得粗心大意:“萧大人呢,你没跟着他?”   要说溥瀚漠夫妻俩丢下儿子,可是说起来,最近溥遂都是跟着萧元洲。   “舅舅,”溥遂扬起小脸儿,满是认真,“他有大事要忙,让我等着。”   无双忍不住被逗笑,有心抱着这胖乎乎的小娃儿走一段儿,奈何是真的体力不济。   很快,三人进了林子。   眼看天落黑,林子里很是昏暗,同时也静得吓人。   溥遂紧紧拉住无双,一声都不出。   龚拓站在一处岔口,左右看了看,像是在选择走哪条:“这边的猎场不大,应该不难找,仔细听听有没有说话声。”   “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无双问,回头看,的确已经走出很远。   “没有,”溥遂摇头,接着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他们刚进去。”   无双无奈:“怎么选这个时候?天都黑了,能看清什么路?”   “不若,”龚拓回转过身,看着是不打算再前行,“等在这边罢,他们回来总要经过这里。”   “等着?”无双往深林中看了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龚拓往旁边一处灌木丛指了指:“趁这个时候,我教你狩猎剩下的东西。”   如此一说,无双记起来,方才练箭的时候,龚拓说还会教她什么:“可天黑了。”   “不妨碍。”龚拓手摸了下溥遂的小脑瓜,“我们埋伏起来好不好?”   “好。”溥遂一听,也忘了害怕,当即应下。   “路不好走,我牵着你。”龚拓拉上溥遂,后者听话的把小手给人攥着。   无双还在犹豫,就看看面前伸来一只手,是龚拓。   “给,这只手是给你留着。”他的手微勾,似乎女子柔荑一搭上,他就会收起裹入掌中。   见无双不动,龚拓干脆往人靠近一些,微一探身,自己抓上她的手。   “是真的不好走,不是骗你。”他开口,随后轻轻一拽,人就被带到了身边。   无双不自在,下意识往小外甥看了眼。现在小家伙满眼看着前方,丝毫没有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我自己可以。”她小声道。   话刚说完,脚下攸地一滑,不由小声惊呼。   幸而身旁的人将她扶住,大掌更紧几分,头顶还有一声轻笑。   “嘘。”溥遂回头对着无双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小声道,“姨母,埋伏的时候不能有一点儿声音。”   得,还被一个小不点儿给指点了。   “脚没事吗?”龚拓问,便又提醒着脚下,“新草很滑。”   他牵着一大一小,找到一处树丛后,然后带着他们一起蹲下。   草木很深,蹲在这儿能闻到土壤的清香。   无双很是不解,这就是龚拓说的要教的东西,蹲在这儿什么也不做?   “为何要埋伏?”她问。   “狩猎。”龚拓简单两个字回她。   “不是骑马追着猎物吗?”她又问。   “你一路走来,觉得这林子跑马会如何?”龚拓反问,后面笑着道,“你的骑术还需练练,而且狩猎不单只骑马追猎,还有守株待兔。”   溥遂插进话来:“这个我知道,等着兔子自己撞树桩。”   “差不多,”龚拓奖励的拍拍孩子小肩膀,回来继续往无双这边靠,“你听我的,明日少骑马去追,耗体力不说,还不一定能追上。”   “这怎么说?”无双被勾起了兴趣。   龚拓坐在一棵倒下的树木上,手一拉,将无双也带来坐下:“明日狩猎,大部分人会选择骑马追逐,猎物在林子里乱窜,你找一个绝佳的地方隐蔽起来,等猎物累了自己送上门儿,就是这个道理。”   无双听得云里雾里,于是又问:“什么绝佳的地方?”   “例如,水草丰美的池塘边。”龚拓顿了顿,“现在明白了?”   “猎物被追累了,会口渴找水源,那时候它们已经精疲力竭。”无双瞬间明白过来,原是这个道理,“不就是趁人病要人命?”   龚拓笑出声,爽朗的声音在林子里回荡,忍不住去揉了揉无双的发顶:“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在这边说说笑笑,树丛下的溥遂却是十分认真,大概是北越人身体中的本能,做埋伏的时候像模像样。   “无双,把手给我,”龚拓开口,接着往无双手里塞了什么,小声道,“别让小家伙知道,我可就这么一块,你吃一下垫垫肚子。”   无双摊开手心,见他塞进来的是一块红豆饼,圆圆的,带着好闻的豆香。可好,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什么?”溥遂回过头来,然后小身子站起来,走到两人跟前。   “没什么,你继续过去埋伏。”龚拓握着小娃儿的双肩,将他调转,推着小身板往树丛下送。   “等等,”无双哪看得下去,遂后拉过溥遂,把自己手里的红豆饼给了他,“吃吧。”   溥遂也饿了,当即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好甜。”   “能不甜吗?王帐里带出来的。”龚拓道了声,见小家伙吃得欢,起身领着,送回原来的树丛下,“吃了东西,就在这边好好埋伏,不准乱跑。”   “好。”溥遂认真的点头。   龚拓满意的拍下小家伙的脑袋,接着快步回到无双边,坐下的时候直接靠上了人的胳膊。   无双再没有移开的地方,腿边就是树枝。   “给,”龚拓重新送过一块红豆饼,轻放进无双手中,“真的只有两块,别全给他。”   无双忍不住翘起嘴角,面前这个大男人现在和一个五岁娃儿斤斤计较,还是那个冷漠淡然的伯府世子?   她捏着红豆饼,然后两手一掰,分成两半,其中一半送了回去。   龚拓一怔,伸手接住:“你,给我的?”   “你不饿?”无双问,然后作势要拿回来,“那就给……”   “我要。”龚拓手一抬,快速躲开,当着无双的面咬上红豆饼。   “给我什么?”溥遂从树丛下站起,手背抹着自己的小嘴儿,意犹未尽。   “什么也没有,你好好蹲下。”龚拓抓着无双的手,就怕她抬起来,把她自己剩的一半再喂去溥家小子嘴里。   溥遂失望的哦了声,便猫成一团继续蹲下。   “孩子都这么能吃吗?”龚拓回来跟无双继续说话,慢慢松了她的手,“尝尝看,御厨的手艺。”   无双嗯了声,将半块红豆饼咬在嘴里,里面馅儿甜甜软软的,外表皮又酥得掉渣儿,香得不得了。   “好吃。”她说。   “当时看到,就知道你一定爱吃。”龚拓笑。   那边溥遂回过头来,砸吧一下小嘴儿:“龚大人,我爹和我娘怎么还不回来?”   “不回来,咱们便回营地看看,说不准他们已经回去。”龚拓说着,便站起身。   无双也是这样想,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天太晚,还要回去准备明日狩猎的事。她站起来,随后弯腰用手拍打着短外裙。   “怎么了?”龚拓问。   “不碍事,有些草叶沾上了。”无双道,不想耽搁于是走向溥遂。   “等等,”龚拓拽住她的手腕,随后自己弯腰,手试着抓上她的裙边,掌心试到刺感,“是草刺,得清理干净,不然一直扎着你。”   无双也知道,这不是天黑看不清,也不想耽误往回走。   突然,眼前一亮,一团火焰在龚拓指尖生成。   他把吹起的火折子,送去给无双:“你拿着,帮我照一下。”   无双下意识接过,才后知后觉,龚拓是想给她清理衣裳上的草刺:“我自己来。”   “拿好火,千万别失手点着。”龚拓说着,便蹲了下去,手指去除沾在无双衣裳上的草刺。   光线弱,小小的草刺并不好找,他又不好太靠近去看,免得她排斥。如此,两人间安静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树丛边,溥遂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嘟哝一句:“姨母,我身上也有刺,扎得慌。”   “自己摸着试,然后摘下来。”不等无双开口,龚拓先来了一句。   整理完,三人想回去路上,面对刚才过来的草丛犯难。才清理干净满身的草刺,这是又要扎一遍?   “我知道,”溥遂扬起小手,声音清亮,“让龚大人把我和姨母抱过去,就可以避开草刺了,我爹就是这样抱我娘……”   无双赶紧拿手去捂孩子的嘴,不好意思的道了声瞎说。   “这样啊?”龚拓琢磨一声,随后看去无双,“我觉得小王子说的,可行。”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无双赶紧往一旁躲开, 生怕龚拓真的做出来。   “你躲什么?”龚拓笑,随后一把捞起身旁的小娃儿,甩到自己背上, “绕着走就好了。”   说着,便自己先走去前面探路。有小孩子在, 他不过是随意说句逗笑, 哪能真的去抱她?   无双心里一松,想着他终归还是有些分寸,不让她在溥遂面前难堪。   话说回来,她真要回去好好跟凌无然说说,这孩子才五岁,怎的什么都知道。身为父母,有些事情上不该躲着孩子吗?还是说, 北越就是如此?   三个人在林子里走着,龚拓不时提醒一声, 让无双小心脚下。这样,走了一段就回到了道上。   无双小跑着跟上, 手拍上溥遂的后背:“他睡着了?”   “睡了?”龚拓脚步一顿, 背上的小家伙还真是没了动静,“他属什么的?”   “他?”无双一愣, 随后道,“属猴。”   “不是属猪的吗?”龚拓反问, 而后轻轻托了下孩子,“这么沉, 吃饱了就睡。”   无双这才反应上来, 他是在说笑, 虽然这话听着并不怎么好笑。   继续往前走, 已经能看到营地的火光。   “除了射箭,与没有别的狩猎方法?”无双问,龚拓今日是教了她不少,可是心里仍然拿不准。   龚拓看着前方,步履稳健:“狩猎最好就是用箭,因为猎物也会反击,射箭有一段距离,人会安全些。”   无双嗯了声,这个她知道。   “有个办法,”龚拓脚步稍停,转过来与无双面对面,“我腰间放着一个小瓶,你拿出来,狩猎能用得上。”   无双看去男子的窄腰,这是要她去扯他的腰封?   “左侧。”龚拓道了声。   “知道。”无双见人背着溥遂,是腾不出手来,遂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轻轻勾上黑色的腰封。   他的一切,她也是熟悉的,晓得他的东西一般会放在何处,可现在确实生出一股不好意思。   她低着头,柔发擦过脸颊,抿紧樱唇,柔荑探进他的腰封。隔着官服的布料,明显试到他有力的肌理,烫得她几欲将手缩回来。   不好受的还有龚拓,腰间的手越是犹豫磨蹭躲避,他就越想把人给抓来摁住。手指的动作带来轻痒,这是拿东西?分明是折磨他。   “就在那儿。”他道声,声音低沉一分。   无双手指一捏,将人腰间的小瓷瓶取出:“拿到了。”   没有听到龚拓回她,她仰脸去看,见到昏暗中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男人,心中不由一跳。   “这个,”她举高手里的小瓶,有些不自然的问,“做什么用。”   龚拓喉结滚了下,口舌燥得厉害:“将里面药粉抹到你的箭头上,猎物哪怕只是擦破一点儿皮,也不会跑掉,你到时跟紧,就能捡到猎物。”   这样一说,无双明白了瓶内是何物。   “还有,”龚拓微不可绝呼出一口气,减轻体内热燥,“明日我给你一条猎犬,让你事半功倍,届时也不用你亲自去追手上猎物,猎犬会帮你带回。”   无双眼睫轻扇,突然觉得自己有了这些东西,再空手而归,就完全说不过去。   “怎么?”龚拓见她不说话,问道,“一条猎犬不够?”   “够了。”无双忙道,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这是答应接受了他这些安排。   果然,说话技巧的方面,她不是他的对手。   龚拓颔首,嘴边满意微笑:“你知道明天的狩猎会有彩头吗?”   两人继续往前走,温和的夜风裹挟着草香扑面而来,夜空的星辰光芒柔和。   “不知。”无双摇头,手帮着去探了下溥遂的额头。   随意聊着话,也就到了女子营地外。   龚拓不能进去,便由凌无然的女官将溥遂接了过去。   “大人慢走。”无双对人作礼。   龚拓转转手腕,道声:“你先走,我看你进去。”   无双不由抬眼看他,便没再说话,轻轻转了身,踩着软草进了营地。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顶顶的帐篷间,龚拓还留在原地。   “世子,”阿庆跑了过来,往女子营地看了眼,什么也没瞧到,“小姐让人捎信来,说要来狩猎。”   龚拓嘴角的笑没了,皱眉来取而代之:“不行。”   冷冰冰的撂下两个字,他转身往主营地走。   她这个妹妹跟着去迎了一趟北越使团,这心就野得收不回了。没事儿就会给他添乱,什么都指望不上。   上回带上她,还觉得用她可以拉进自己和无双的距离,后来发现龚妙菡就是个倒忙精。   眼看北越使团快要离京,他吃不准无双会不会跟着去北越,亦或是后面跟着凌子良南下。总之,给他留的时候不多,这段日子不管做什么,他都要想办法把人留下。   真走了,他又拿什么理由去找她?   阿庆显然不知道龚拓心中想什么,左右为难,小声道:“小姐说,别家的姑娘都来了,她不来,同窗会笑话她。”   “这些虚的,让她不必看在眼里。”龚拓冷笑一声,一个小孩开始要面子了?   “夫人也说明日过来。”阿庆又道,“世子,你看还是安排一顶帐子吧。”   龚拓头疼,一个两个的都来添乱。这边猎场的一大堆事项是他的,好容易才会抽点空来,去看看无双。这下母亲和妹妹一起过来,他自己的事……   “随便。”他踏步离开,朝着主营地的王帐方向走去。   。   翌日,天气晴朗,几丝云彩像软绵绵的丝绒,柔柔挂在碧空。   营地里一片热闹,幡旗招展,搭建的高台上,皇帝与皇后相携而坐。   皇后身边站这个妙龄女子,粉色修身骑马装,面上遮了条面纱,挡住半边面庞,就是深受宠爱的懿德公主。   旁边座上,便是北越宏义王夫妇。   几人说说笑笑,对于下面的狩猎很是期待,皇帝更是给出很高的彩头,用来给获胜者的奖励。   随着吉时的来临,每个人开始跃跃欲试,准备冲进猎场大展身手。   高台这边,懿德公主也下了阶梯,在于和通的引领下,往女子猎场的方向走去。   女子营地。   无双已经准备好,对于马上开始的狩猎充满期待。   她的枣红色矮马就在几步外,阿勤正在检查马鞍。   萧元洲走过来,老远便看着脸上爽朗的笑:“阿双,还没开始,到外面走走。”   无双道声好,遂交代阿勤几句,自己跟着萧元洲走出营地,沿着周边走着。   因为狩猎一会儿就开始,萧元洲一副利索打扮,仍是北越的服装。作为北越的神箭手,他自然被使团寄予厚望,希望他赢得这次狩猎。   “最多还有十日,我们就会返程回北越。”他双手背后,慢慢踱步。   无双点头,毕竟北越还有许多事情处理,溥瀚漠不会久留进城。   “阿双会随我们一道回北越吗?”萧元洲问,脸上惯常笑着。   不管对谁,他总是很爽朗,让人觉得很好相处。   “我,”无双看起前面,眼睛被阳光晃得眯着,“还没想好,因为大哥的事没完全处理好。”   她有想过跟着凌无然回北越,可是又放心不下凌子良。凌子良不可能去北越,既然人现在成了凌家家主,很大可能是回观州,况且还有乌莲寨的事情要处理。   凌无然有溥瀚漠和溥遂,可凌子良自己一个人,无双想跟着凌子良走。   萧元洲嗯了声,笑着道:“人之常情,阿双对亲人真好。本以为你去北越,想让你去看看西正林。”   “姐姐说过,那是一处极美的地方,有雪山草原,湖泊沙漠。”无双感谢于对方的好意,笑着回应。   “是很美,那是我的家乡,可惜后来……”萧元洲话音一顿,说去别处,“行,狩猎好好表现。”   又简单说了几句,他就告辞,回了主营地那边。   无双见人走远,转身往回走,刚走到营地,见到宋夫人从帐子里出来。   “夫人?”她微诧,实没想到宋夫人会来这种地方。   伯府中,宋夫人除了管理内宅之事,剩下的就是念经拜佛,甚少出门,更遑论来猎场这种地方。再看人一身装扮,宽松长裙,更加验证人不是来狩猎的。   宋夫人笑着走过来,上下打量无双:“你这一身骑马装,看着真精神。”   她挥挥手,后面跟着的秋嬷嬷便弯腰退下了。   “妙菡吵着要来,你知道这丫头我始终不放心,只能跟着来,”宋夫人道了声,往前两步,正到无双面前,“有件事,也想和你说说。”   两人到了安静的围栏边。   “夫人请说。”无双开口,心中猜测大概又是因为龚拓的事罢。   她说过和他不再牵扯,可一些事情上又实在牵扯不清,竟有些说不清楚。   宋夫人一笑,面色和煦:“如今说起来,你管我叫夫人已经不合适。你母亲同样姓宋,我虽不与她同宗,但往上数数终究会有些联系。”   “那无双便称您宋夫人罢。”无双客气一声。   “都行。”宋夫人看着面前女子,与在伯府时有了很大变化,落落大方,谈吐得体,“你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宋夫人感慨一声,曾经她是将门女儿,会骑马会射箭,有过一段恣意的日子。后来嫁给龚文柏,被龚家那些习气给沾染,在日子的消磨中,变得阴沉多疑。   无双不多问,只是嘴角挂笑,温温柔柔。   “说正事,”宋夫人收起自己心中的感慨,正经了脸色,“你韩家的姨母去过伯府,可笑是去揭发你,说你是逃奴。”   “给宋夫人添麻烦了。”无双微微颔首。   宋夫人眼中满意,不论何时,无双都是通情达理的,知道分寸。哪怕现在做回了贵籍,也不曾改变脾性:“我给你把人扣住了,看你后面怎么打算。”   “扣住了?”无双没想到,宋夫人与她说的是这件事,更没想到人会帮着她这边。   她心里原想,宋夫人应该是让她远离龚拓。   宋夫人点头,双手端着在腰前:“之所以扣住她,是怕她在外面乱说。有道是流言害死人,你们凌家的案子牵扯太多,万一有人拿此做文章?有时候,多想一层很必要。”   无双一想,的确如此。那些牵扯案子的官员,现在都把凌子良当成眼中钉,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   “谢夫人替无双着想。”无双对人弯腰道谢。   宋夫人忙伸手,托住无双的双臂:“莫要这样,我也是为了世子。”   无双抬眼,果然就在宋夫人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惆怅。   见无双疑惑,宋夫人无奈一笑,嘴角扯得有些牵强:“好了,我看有人已经出发进猎场了,你进去小心。”   无双道了声好,遂转身离开。不远处,阿勤已经牵着马在等候。   眼看着人走远,宋夫人还站在原地。   秋嬷嬷走过来,托上宋夫人手肘:“这边风大,夫人回帐子里罢。”   “以前跟着父兄的时候,我身子也没这么弱,动不动就被风吹头疼。”宋夫人嘴边一抹讥讽,叹了声自己的不中用。   “夫人哪里话?”秋嬷嬷道,说着宽慰话,“你这些年操劳,得好好养养。”   宋夫人摇摇头,不置可否:“你觉得她会不会留下?”   “无双?”秋嬷嬷低下头,心里琢磨一瞬,“奴婢不知。”   这事不好说,也不敢随便乱说。秋嬷嬷明白,宋夫人问出这句话,就是已经接受无双。可是现在的状况,是人家姑娘那边愿不愿意。想想夫人为了世子也不容易,身体不好,还大老远跑到猎场来,昨夜就发了一场热。   宋夫人脚步一顿,看去主营地的方向,那边一声号角响,预示着狩猎正式开始:“从小到大,我这娘没给过他什么,这次就成全他。”   “夫人心意,世子会明白的。”秋嬷嬷道声。   这厢,无双进了猎场。   身下跨着小矮马,手握轻弓,水色骑马装,双脚踩着烟紫色的鹿皮靴,整个人精神奕奕。前方,凌无然骑马带路,昨天来熟悉了一遍,基本知道地形。   “他还给你配备了这么多?”凌无然笑,回头看眼无双,又看看后面带着猎犬的女子。   无双也没想到,龚拓只说送只猎犬,适才来的还有牵狗的女子。看架势是有些身手的,应当是个女侍卫之类。   这么大的架势,她空着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行了,咱俩在这边分开,你等在这儿,我去前面。”凌无然晃晃自己的肩胛,“带上你,别吓跑了我的猎物,”   说完,还不等无双开口,人就策马跑了出去。   “嗯,”无双回头,看着后面马上面无表情的女子,轻柔道了声,“蓝映,要不我们去找一处池塘或者溪流?”   “听姑娘的。”蓝映点头,一身男儿装的她,比一般女子高一些,显得相当英气。   于是两人选了一条小路,往低处走,很快就听见了溪水的声音。   “姑娘,”蓝映骑马跟上来,将一颗银哨递给无双,“这哨子控制猎犬,你若需要,就吹响,它便能寻到你。”   无双道声知道,便收了下来,挂在了脖颈上。   “蓝映,你看!”无双轻轻勒住马,指着不远处的河谷,“是山羊吗?”   “是。”蓝映看了眼呆愣喝水的羊,完全没有警惕性,一看就是圈养的,“姑娘,给你。”   她从挂在马身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送到无双面前。   无双接过,随后抬起自己的弓,双臂用力拉开,将箭搭于弦上。   忽然,一支箭矢从她面门前擦飞而过,她几乎试到了那股气流。   随后叮的一声,箭结结实实的钉在她身旁的树上。   作者有话说:   狗子:氪金,必须氪金。   日常嚎一声,努力冲完结。 第77章   这支箭来得突然, 蓝映当即整个人挡在无双前面,一脸警惕。   几丈外,三名女子骑马而来, 为首的手里正握着弓,就是她刚才射出的箭。   “公主殿下?”蓝映认出来人, 忙跳下马行礼。   来人正是懿德公主, 以及她的两名随从。她转身对随从说了什么,随后骑马过来一些。   无双不认得公主,只见她脸上蒙着一根纱巾,只露出清亮的眼睛。于是跟着也下了马,对来人做了一礼,心中不解人为何对着她放箭。   “不必多礼,”懿德手抬了抬, “猎场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骑马径直越过两人, 去到了无双身后那棵树,抽出腰间的佩剑, 然后刷刷两下。   无双这边只看见剑花凌乱, 而后那树干上吧嗒落下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一条被斩成几段的灰蛇。方才那一箭, 原是懿德公主在射蛇,帮了她。   “多谢公主。”反应上来, 无双开口道谢。   “不用。”懿德声音清脆,手一个用力, 从树干上拔下自己的箭, 厌恶的看着箭头皱了下眉, 随后一扔, 女随从利索伸手接住。   蓝映身边的黑色猎犬吸引了懿德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又看去无双:“潮湿的地方容易有蛇,凌姑娘小心些。”   无双称是,也有些后怕。那灰色的蛇与树干颜色相近,她与蓝映都被山羊吸引,完全没有注意到。   “行,你们继续。”说完这些,懿德骑马离开,轻快的身子在马背上伏低,直朝林子深处进去。   后面两名随从亦是跟随,动作同样干净利索。   无双看人人远去,心里欣赏的赞叹,懿德公主不管是骑马还是射箭都很出色,可以和凌无然相比了。   “姑娘,羊还在。”蓝映出声提醒。   无双这才想起自己来这边的目的,看过去,可不那只呆羊还在,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影响到它,喝完水后,悠哉的在河边啃嫩草。   于是,重新拉弓搭箭,屏住呼吸看着猎物,箭头瞄准。   羊似有感知,停止吃草,抬起头来四下查看,嘴里左右的嚼着。   无双犹豫了,她没有杀过生,不由手里开始松力。正在她愣神的功夫,羊跑开了。   下意识,她慌忙射出一箭,不出所料,箭矢只出去一点的距离,便掉进草丛中。   “第一次都是这样的,”蓝映安慰一声,遂走过去捡起箭,重新插回箭筒内,“姑娘可要坚定心思,有些机会不会一直留给你。”   无双放下轻弓,道了声知道:“我见它可怜。”   闻言,蓝映噗嗤笑了声,也就不再隐瞒:“姑娘可知,这女子猎场的猎物,本就是喂养大的,并非生在野外。就算你不射,它们也会碰到别的猎手。”   “晓得了。”无双笑笑,看了看周遭,“方才公主说这种地方蛇多。”   的确是这样,蛇总喜欢盘踞在阴潮的地方,现在是暖春,刚好它们很活跃。   蓝映完全看得出,无双是一点儿狩猎的经验都没有,这样空手而归是必然的:“要不往前找找,这里石头多,容易藏蛇。”   无双点头,重新上了马:“懿德公主怎的带着面纱?这样打猎不会碍事吗?”   林子里树枝错杂,带着多余的东西很不方便,容易被缠被刮。   闻言,蓝映道:“林子里花多草杂,应该是避免得上吹花癣。”   无双称声也是。女子肌肤娇嫩,春日干燥且风热,容易伤到皮肤,不小心患上就是痒得厉害,身上还会起皮。   林子里逐渐热闹起来,不时听见女子们的欢叫声,那是打到了猎物,在跟同伴炫耀。   无双骑马溜达着,手里空空。她看见懿德公主的随从驮着猎物往林子外送。有那么点儿后悔,适才在河谷那儿,该好好射箭的。   猎犬没有用武之地,吐着舌头有些急躁。倒是后面的蓝映,一副安静模样。   眼看晌午已到,无双干脆决定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战。   蓝映观察了一下,找着处清净的地方:“姑娘先休息下,我去下面看看。”   总不能一直溜达,她还是要尽职尽责。说完,便往坡下走去。   无双找了棵树下坐好,身边依偎着猎犬。   别看这犬又大又猛,实则十分忠心聪明,有一点儿动静就会竖起耳朵。起先,无双还有些害怕,半天了也就胆大起来,拿手去揉捏着狗儿的后脖颈。   猎犬舒服的眯了眼睛,回来舌头舔了舔无双的手背,留下一滩口水。   无双笑笑,随后拿出肉干,喂到狗的嘴里,算是奖励;她自己也喝了点儿水。   下面仍是热闹得利害,看来大家都有了收获,连着远处的猎场也是阵阵号角声,那是男子们的比拼。   “我不想空手而归。”无双对着猎犬说话,然后毅然的抓起轻弓,准备再次上马。   忽然,狗子站起来,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草丛,嘴里轻微的呜呜声,那是独属于犬类的警告。   见此,无双也紧张起来,弯下腰摸了摸猎犬紧绷的背。   谁知,下一瞬猎犬突然跑出去,直接转进草丛中没了影儿。   “回来。”无双手里一空,忙追到草丛边。   已经没了猎犬的踪迹,只听见刷刷的草声。草深她进不去,又怕和蓝映之间走丢,便只能等在草丛外。   她捏着哨子想要不要唤回猎犬,可一想龚拓说过,这个猎场里绝对安全。   正想着,远处一声长长的号角,响彻天际,那是猎场内传来的。无双听蓝映说过,这是有人猎到猛兽的讯号。   无双回神,走到树下去拿自己的东西,待回头的时候,草丛有了动静,她顿时紧张起来,手下意识的拿着箭往弓上搭。   草丛分开,她听见轻微的“咩咩”声,随后猎犬从里面走出来,嘴里叼着一只羊羔儿。   无双眨眨眼,猎犬已经到了她脚边,口一松,将羊崽放下,邀功一样对着她摆尾巴,欢快叫了两声。   “你带回来的?”无双又惊又喜,蹲去地上,拿手摸着半大的小羊崽。   小羊崽迫于猎犬的强势,柔弱的蜷在地上,咩了两声,动也不敢动。   这也算猎物吧?无双想,随后奖励的摸摸猎犬的脑袋,又给了两块肉干。   猎犬嚼了两下,将肉干吞进肚子里,随后又跑回草丛中去。   无双看着小羊,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专属于她的水色布条,两下系在小羊脖子上,证明这个是她的猎物。后面用绳子干脆拴着羊,绑在树上,边喝水,边等蓝映回来。   大猎场那边,号角声不断,声音长短代表猎物的大小。方才那一长声之后,都是些短声。   无双知道龚拓的箭术也不错,和萧元洲相比,不知两人谁会更胜一筹?   这时,草丛又响了,还不待无双站起来,猎犬又从里面钻出来,嘴里叼着一只羊羔儿。   “你从哪儿抓的?”她跑过去,这次的羊和比方才那只大一些。   猎犬叫唤两声,样子很是兴奋,这次连奖励肉干都没要,就重新跑了出去。   无双抓着小羊,和方才那只拴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圈养的原因,这些羊很呆。   如此,猎犬先后又叼回两只,树下已经拴了四只羊,无双绑带子的手法也熟练起来。至于身旁的弓箭,完全没了用处。   等到蓝映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无双站在羊堆里。   “你来看,”无双笑着对蓝映招手,脸上难掩兴奋笑意,“这些羊,猎犬给叼回来的。”   蓝映没料到是这样的,手里还攥着的一把绳子,想要回来跟这位姑娘商量,改变一下狩猎策略,改为设陷阱。现在看看,根本不用,坐在树下等就行了。   这时,传来几声犬吠,接着从草丛中跳出一只大羊,惊恐的摔在地上。   “姑娘,猎物!”蓝映提醒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无双早就忘了自己手边的弓箭,见着羊想从地上起来,一个步子冲上去,双臂紧紧抱住羊脖子。   那羊被猎犬追得累极,又很惊恐,一下就被无双给摁回地上,蹬着腿儿咩咩几声。   “蓝映,帮我!”无双喊着,软软的嗓子变了声调。   蓝映两步上去,手里绳子刚好有了用处,两三下把猎物捆了个结实。   “姑娘,”蓝映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可以用箭,猎场狩猎,您这样的肯定是独一份儿。”   徒手抓羊,她是真没想到,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会这样豁出去,认真又努力。   无双不好意思的笑笑,双眼明亮璀璨,嘴角弯得厉害:“早把箭忘了,你不是说别让机会丢掉?我这不是抓住了。”   猎犬吐着舌头跑回来,想来也是累了,围着无双转了两圈,便自己趴去地上。   “应当是这些羊被吓到,都躲在这片深草丛中,猎犬发现了它们的踪迹。”蓝映看看这里,双手掐腰,“姑娘的猎物,应该算多的。”   “这是它的功劳。”无双蹲在猎犬身边,拿手揉着它。狗儿享受这种抚摸,两只耳边软软松下。   营地那边响起三声号角,这是狩猎结束的讯号,所有人不管猎物多少,都要回去,接受下面的评比。   无双和蓝映一起回营地,快要出林子的时候,碰见归来的凌无然。   凌无然收获颇丰,猎物已经做了标记,有专门的人带回营地。   待看到无双的矮马后跟着一串羊,凌无然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你这是狩猎还是放羊?”   “有规定不能带活的回去吗?”无双反问。   “没有。”这次,凌无然无法反驳。   营地那边要清点猎物,蓝映先行将五只羊带出林子,凌家姐妹在后面慢慢走着。   无双跟凌无然说起懿德公主,说是个不错的姑娘,箭术何其了得。   “看来,你挺欣赏她,”凌无然攥着马缰,意味深长的看着无双,“你知不知道,这位公主有可能在这两日指婚?”   无双只当听听,没怎么在意:“女大当嫁,应该的。”   凌无然摇摇头,又道:“那你知道她的指婚对象是谁?”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指婚自然是选人品不错的青年才俊。无双不知道京城世家如何,但听凌无然这样问,心中不由冒出了一个人名。   “我与皇后说过两句,隐约能猜到,”凌无然说着,往无双脸上探了眼,“是龚拓。”   无双呼吸一滞,这个名字和她心中想的那个完全重叠。   是啊,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前途无量的世家子,郎才女貌……   “也不知道彩头是什么?”无双看去营地方向,转移了话题。   “赐婚。”凌无然不随她的意,干脆挑了明白,“以龚拓,他此番狩猎肯定颇多收获,哪怕是空手而归,皇帝照样会找到一个由头,赐婚与他。”   已经出了林子,前方草地上,女子们快乐的讨论着自己的收获,分享着猎场里的心得。   “猎犬累了,我先带它回去休息。”无双笑笑,眼睛弯得藏住了瞳仁。   说完,她跳下马,若无其事的唤着狗,一直走进了营地。   她知道身后的凌无然一直在看她,她挺着自己的腰背,不想让对方瞧出什么不自然。身边的猎犬一直跟着,迈着轻快的步子。   “赐婚吗?”她轻轻一声,手摸了下狗儿的脑袋,“不是挺好的?”   像是在对自己说,又不像。   刚回到帐子,阿勤跑进来,说是无双的猎物和懿德公主一样多,同为第一,皇上让她去主营地。   无双还不待歇一歇,这又脚步不停的往那边去,所幸凌无然在等着她,也没再提龚拓的事。   到了主营地,明显的感觉气氛不一样,这边有着更明显的竞争。营地边上堆着猎物,不像女子那边是些温顺的家畜,这边猎得是真正的野物。   皇帝皇后依旧坐在高台上,凌无然是宏义王妃,自然而然带着无双也上了高台,两人去了溥瀚漠那边。   溥瀚漠见着妻子,笑看人坐在自己身旁,随后说着今日的收获。无双站在两人身旁,正对着脸戴面纱的懿德公主。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她并不想站在这里,她想回到自己的帐子。   很快,高台下的人围过来,等着皇帝宣布今日结果。无双看到了前列的龚拓,还有相隔不远的萧元洲。   于和通弯腰,双手托着写有结果的卷轴,呈上去给了皇帝。   皇帝展开卷轴,微微一笑,和皇后说了什么,随后让于和通又送到溥瀚漠手中。   无双正好能看见,拔得头筹的是龚拓,萧元洲位居第二。其实两人猎物是一样的,只是单独记了一笔,龚拓逮到一头活的黑熊,当时那一声长长的号角,便是为他吹响。   卷轴底下还附带着女子的排名,虽然看着像是附带着,可毕竟也真的写上了,为首并排的是无双和懿德公主。   “小妹表现不错啊。”溥瀚漠回头笑着,面上颇为自豪,“等回去,姐夫给你大大的奖励。”   “不用,不是我的功劳。”无双小声道。   严格来说,那只猎犬才是功臣,她嘛,充其量在猎犬的帮助下,扑到了一只精疲力尽的羊而已。   那边皇帝说了好些话,赞扬男儿英勇,与北越情同兄弟如何。随后将龚拓宣上台来,开始颁狩猎的彩头。   底下众人仰头,纷纷猜测这个神秘的彩头。   无双看着龚拓上来,经过她的时候,笑着看她一眼。   于和通走过来,笑着往无双跟前一站:“凌姑娘,恭喜你与公主共同拔得头筹,皇后娘娘有赏,快些过去罢。”   原来女子赢了也是有彩头的,无双遂跟人走过去,站到皇后面前,与龚拓之间,隔着一个懿德公主。   皇后一身雍容,姿态端仪,先开口说话:“姑娘们都累了,本宫就不多说别的了。”   转而看了眼身后女官,女官会意,端着托盘,将奖赏送上。   无双领赏谢恩,端着沉甸甸的托盘,重新回到凌无然身侧。凌无然的女官上来,接走了托盘帮忙保管。   下面才是今日的重头戏,给龚拓的奖赏。   眼看日要落西,风凉了起来。   无双觉得有些冷,双手握在一起,左手有些痛,是捉羊的时候扭了一下。看去高台正中,皇帝毫不吝惜褒奖之言,对龚拓夸奖一番。   “龚都尉夺得头筹,朕要嘉奖,”皇帝面上带笑,手往龙椅扶手上一搭,“皇后说,你至今还未娶亲。”   话到这儿,底下众人便知,这是要赐婚的意思。赢得狩猎,最后还能抱得美人归,实属双喜临门。   无双这时信了凌无然的话,也就明白,下一步便是叫出懿德公主……   “谢陛下,”龚拓面不改色,语调自然,双手抱拳作礼,“臣斗胆,想求陛下给一个恩典。”   作者有话说:   猎犬:终究是我扛起了所有。 第78章   皇帝和皇后相视一眼, 原本他还想说的话只能暂时咽下。毕竟今日心情好,也就手一抬,准了龚拓的意思。   “说罢。”   龚拓称了声是, 随后开口:“臣知道明日还有一场狩猎。”   “不错,”皇帝轻颔首, 往身旁皇后看了眼, “这是皇后的意思。说明日女子也可进大猎场,并用男女一起的方式。”   皇后温婉一笑,母仪天下的气势顿显:“本宫想,既然都来了,女子也该进去真正猎场看看。但是女子不能单独行动,得与男子组队而行,可以夫妻, 可以兄妹、姐弟,如此。”   台下议论开来, 尤其是远端站立的女子们,心中纷纷雀跃, 心底里, 她们还是有想和男儿一较高下的意思。   当然,这样安排, 完全是为了远道而来的宏义王夫妇,给两人可以联手的机会;二来, 也想让北越看看,大渝对女子其实已经松缓很多。   于和通有眼色, 干脆借着这个机会, 站到台前将规矩说了个明白。   经过今儿一整日的围猎, 猎场中的猛兽已经被驱赶至深山中, 女子们进去并无危险。当然,明日的狩猎也是记胜负的,同样设置丰厚的彩头。   规则和今日一样,还是看谁的猎物多。   说清楚规则,底下开始议论。男子们对这个提议也颇感新奇,女子们更是充满期待。   皇帝一抬手,下面顿时安静了,他看向还站在原处的龚拓:“龚都尉,还没说你要求什么恩典?”   “臣想,”龚拓话语一顿,往溥家夫妇身后的无双看去,“明日狩猎,与凌家二姑娘组队而行。”   此话一出,皇帝脸上的笑淡了许多,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身旁皇后,后者面上仍旧端庄。   不止台上,就连台下众人也震惊不小。   对着皇帝说出这话,意思很明显,这位龚大人想接触凌家的二姑娘,或者根本就是心仪人家。   不少人心道一声高明,一来皇帝赐婚的话根本没说出来,并不算驳了皇帝面子,给自己留有余地,也保留了没说出名字姑娘的脸面;二来,也给了凌家二姑娘相当的尊重,只是一起狩猎合作,没有太过无理的意思。   进退有度。   “这个,”皇帝往溥瀚漠那边看去,“你还得问问宏义王和王妃才是。”   龚拓称是,遂到了溥瀚漠夫妇面前,双手抱拳作礼:“王爷,王妃,可否准许明日我与凌二姑娘一同组队狩猎。”   凌无然心里虽觉好笑,但是面上不显,任凭龚拓杵在面前站着,就是不说话。   毕竟无双是凌无然的妹妹,溥瀚漠还是得尊重妻子的意思,也不好作答。   “两位放心,狩猎结束后,我会把人完完整整送回。”龚拓一句一句保证,又用只有几人才听见的声音道,“当初,王爷欠我一个彩头。”   凌无然不可置信的一笑,原来当日马场不要彩头,是留着今日算计:“龚大人客气,我家小妹不善骑射,是怕拖您的后腿。”   “不会,”龚拓回以一笑,面色清润,“卷轴上明明白白,凌二姑娘是女子的头筹。”   凌无然无言以对,她嘴巴厉害,遇到龚拓,竟是没办法反驳。再僵持下去,人家反倒以为北越这边不大方,扭扭捏捏。   “那便由龚大人费心,照顾好我们家小妹,”溥瀚漠替着妻子说话,当着众人面拉上凌无然的手,“明日,本王与王妃也会进猎场。”   无双站在那儿,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人家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就定下了她明日的事情。   她知道龚拓在看她,大概是想等她一个回应。可她没有抬头,眼帘垂着,盯着脚下的方寸地方。   好容易下了高台,姐妹俩往女子营地走。   “他现在倒是执着起来了,”凌无然哼了声,看眼安静走路的无双,“当初怎么就不好好待你?”   自己的亲妹妹,斗斗嘴无所谓,但是真的心疼她。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可又怕她再受一次伤。   “罢了,”凌无然长呼一口气,攥上无双的手,“你有自己的主意,怎么选,姐姐都站在你这边。”   无双看见人脸上的认真,不由噗嗤笑出声:“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凌无然也跟着笑,眼中微微心疼,“我可还有说的,他想要你回去,就必须答应只有你自己一人,别的给整一屋子女人,气都气死。只这一条,我这可不算为难罢?”   无双只笑不语。不说别的,一屋子女人,那不就是宋夫人的一辈子吗?好好地一个将门女儿,生生磋磨成那样。   “遂儿呢?”无双问,这才发现一整日没见着小外甥。   凌无然哦了声,脸色和缓下来:“跟着龚家的小丫头玩儿呢。别说,这小丫头挺讨人欢心的,比她那个哥哥强太多。”   晚上,营地里生起了篝火。   主营地那边有庆功宴,热闹得厉害,女子这边也有自己的活动。女儿家们难得能这样自由,开心的不得了,凑在一起说着明日狩猎。   为数不多的几个贵家夫人,是不放心女儿跟来的,也在一个角落里说话。   无双因为得了头筹,被几个女子劝酒,喝了两杯,顿时觉得头晕,找了借口回到自己帐子。   桌上,摆着她今日得的彩头,托盘被一块红帕盖住,还未来得及打开。   阿勤站在一旁,十分好奇:“姑娘不打开看看?”   无双道声好,伸手掀了红帕,见到托盘上方方正正的红木盒子。她坐下,手指松开了盒盖的别扣。   甫一打开,盒子里散出柔柔的光,映亮了她的脸。   一旁的阿勤更是张大了嘴,惊讶非常:“好重的彩头。”   不外乎人如此惊讶,实在是里面的东西精致又贵重。连无双也看呆了眼,这样的东西,就被她随便的放在桌上,忘了这回事。   盒子不到一尺长,里面倒是挺深,底下铺着一层满满当当的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大小无异,难怪接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珍珠上面,放着一镜一梳。   无双取出手镜,银子打制而成,雕着蝴蝶与缠藤,背面更是有寓意的一幅图,镶嵌着各式彩宝,连手柄的细节都不放过,精致而又美轮美奂,让人挪不开眼。这样的好物,当真爱不释手,更何况还有一把相配的梳子,更胜一筹。   “真好看。”无双由衷喜欢,从盒里抓了几颗珍珠,塞进阿勤手里,“找匠人做两只耳铛,还是别的,你自己决定。”   阿勤一愣,看向无双,手里攥着微凉的珍珠:“姑娘给阿勤的?”   “自然是,”无双笑着点头,随后将银手镜放回盒子,随后盖好,“这些日子,阿勤照顾我辛苦了。今晚没什么事,你早些睡。”   阿勤手收紧,似是没想到自己会收到主子如此贵重的赏赐,便深深做了一个北越的谢礼。   “不用这样,”无双将人扶住,自己做过奴婢,深知奴婢的不易,是以她从不会刁难这些女子,“还有几日回北越,我知道你家里还有阿爹阿妈,到时我给你准备些丝绸,你带回去孝敬他们。”   阿勤皱着眉,嘴唇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蓝映走进来,先往阿勤看了眼,后走到无双面前。   “蓝映,你来得正好,”无双接着从箱子里又抓出几颗珍珠,走过来往人手里一塞,“今天辛苦了。”   蓝映当即明白无双的意思,往回一推:“姑娘莫要如此,这时我的职责。”   “知道是你的职责,”无双喝了酒,话也就多了起来,“但是不妨碍我给你啊。”   “那就谢谢姑娘。”蓝映不再扭捏,干脆收下,“我们大人在箭靶那边,想与你商议一下明日的狩猎事宜。”   无双犹豫,不知该不该出去见龚拓。皇帝要赐婚他和懿德公主,她和他还这样理不清的缠着。   “姑娘过去时帮忙牵上狗罢,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蓝映补充一句。   无双道声好。今日能赢,是龚拓帮忙的原因,不管是他派来的蓝映,还是那只猎犬,总该道一声谢的,这是礼道。   吩咐阿勤下去休息,无双自己出了帐子。   前面草地上,女子们还在说笑,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音比方才大了些。   无双牵着猎犬,一步步的出了营地,往河边箭靶的方向走去。   上弦月高挂,为平静的原野撒了一层银霜,风儿不知从何处裹挟来的花香,送到了这里。   “无双。”龚拓在河边转身,一步步从昏暗中走出来。   无双早早的将牵狗绳送出去,手臂伸直:“我把它牵来了。”   龚拓弯腰,手里揉着猎犬的脑袋,抬头问:“它是不是很有用?”   说着,他松开了狗脖子上的项圈,轻拍狗背,道声去吧,狗儿就跑了出去。   “是,”这方面无双并不隐瞒,再说别人也看得出来,她这个头筹完全是运气,“羊都是它叼回来的。”   很奇怪,虽然看上去是凶狠的猎犬,但是嘴里很有分寸,那几只羊羔完全没有被咬伤。   龚拓看眼跑远的狗,回来站到无双身边:“其实它不算是猎犬,在关外,这种犬跟随主人牧羊,能找回走丢的羊羔,也能驱赶回离队的大羊。”   “这样啊,难怪。”无双恍然,想起明日的狩猎,心中有些复杂,便问,“大人想与我说什么?”   “我看看你的手。”龚拓不回答,反而看去无双的左手。   无双下意识攥了下左手,疼感传来,眉间皱了下。不动的时候还好,一动就感觉筋骨不对。   “今日见你总拿手揉着,伤到了?”龚拓问,见人不动,又道,“我帮你看看,放着不管明天会肿的。”   “不碍事,”无双嘴角柔柔一勾,声音恰似轻风裹香吗,“回去热水敷一敷就好了。”   龚拓叹了一声:“有什么好犟的,你当我是郎中不就得了。”   说着他探手过去,小心拉上她的手腕,不管她想往回抽的举动,从身上取出带来的药油。   “别动,不会疼,”他轻声道,有些哄她的意思,“手好了,咱俩明天联手拿第一。”   无双手上一凉,然后一双手帮着把药油轻轻推开,很有数的力道,让她不会感觉到疼:“我什么都不会。”   “瞎说,”龚拓指尖拿捏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儿,慢慢帮她转着手腕,“你会的很多,明日我需要你的助力。”   两人靠得近,彼此身上的气息融合在一起,身旁河水潺潺流淌。   “喝酒了,”龚拓问,继续帮她转着手,“这次没有空腹罢?”   无双皱眉,话中的每一个都带着关切,一字不拉的钻进耳中。不知是不是酒的原因,心口有些发烧,说不出的闷意。   “大人说,要商议明日之事。”她闷闷一声。   龚拓手里动作一顿,随之一笑:“当然,一会儿商量下,赢了彩头怎么分?”   “我不要。”无双感觉到手开始发烫,还伴随着轻微麻痒,好像着了火一般。   “不要?”龚拓低下头,开始给她一根根的掰手指,“这么看来,我没选错人咯,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他心情看起来很不错,话音中一直掺着愉悦的笑。   “对,什么便宜都是你的。”无双淡淡一声,随后抿抿唇,“龚大人样样出挑,就算皇帝赐婚尚公主,那也是正常。”   闻言,龚拓手一滑,与无双的指尖相穿,十指就这样扣在了一起。   “无双,你,”他试探的往她脸上看,夜里并看不出什么,“在生气。”   “我没有。”无双反驳,用力往回抽手,两人的手都沾满药油,轻易地让她抽了回来。   生气?她为什么要生气?他做什么又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喝了酒,话说得有点儿多。   “狗已经送还大人,我该回去了。”她急急的做了一礼,转身便走。   龚拓赶紧跟上,双手都是药油,也不好去随意碰她,只能不停说话:“那我说错了,你别走好不好?我们商量明天狩猎的事……”   “明日再说罢。”无双脚步不停。   “不行,我怕明日就忘了。”   “你记性有那么不好?”   “很不好,需要你的提醒。”   “大人另找他人罢,无双做不了这事。”   “那你让我找谁?”   “找……”无双气喘吁吁,走了一路,始终是没甩掉这人,干脆停下步子,呼气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龚拓长腿一迈,拦到了人的跟前,有心想扶一下她的柔肩,奈何满手油光。   “什么赐婚?”他看着她,神色认真下来,“我当日不是说得清楚,要求娶的人是你。没有什么赐婚,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无双双手攥起,突然手的麻感让她不由“嗯”了一声。   “你看,手还没好。”龚拓无奈,想在去拉人的手,“给我看看。”   无双将手往身后一别:“没事了。”   “是听谁说的?”龚拓又问。   “所有人都看见了。”无双不信,龚拓会没有听见半点儿风声。   龚拓忽的笑了笑,侧着脸瞅无双:“所以,你在意是吧?”   在意,当初在伯府时,她就是在意的。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伤心?   无双一愣,咬咬自己的腮肉,觉得定是那两盏酒作祟:“天晚了,大人回去罢。”   “无双,我是真的想娶你。”龚拓说着,就见人在面前转了身。   眼看无双走出去几步,姿态还是那般袅娜。   龚拓立在原地,夜风吹着他的发丝,亦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句的吹向前面女子。   “我说真的,娶你为妻,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十章左右的样子就正文完结了,冲鸭,我要解放。 第79章   这一夜, 无双睡得不算安稳,大概是手上的药油味道大了些,熏着她的鼻子,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大早,龚妙菡跑到无双的帐子, 一定要拉她去自己的帐篷。   无双拗不过, 就跟了过去。   穿过半个营地,就到了龚家母女的帐子。帐子外面搭了个简易的羊圈,圈着四只羊崽子,正是昨日无双带回来的,后面龚妙菡喜欢,就拿回来养了。   宋夫人往羊圈里扔了两把草料,回头见着两个走过来的姑娘, 笑着道:“早膳好了,一起进去吃罢。”   “宋夫人。”无双没想到, 居然是让她过来用膳,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又觉得自己空手而来很是失礼。   秋嬷嬷笑盈盈的掀开门帘:“夫人亲手熬了清粥, 凌姑娘昨夜喝过酒,清一清肠胃, 人舒服。”   “凑合吃些,狩猎总是需要体力, ”宋夫人走在前面,带人进了帐子, “今日不比昨日, 届时可要小心。”   三人跪坐去厚毯上, 围着一张圆桌。   桌上三碗清粥, 几碟清爽菜肴,看着简单,但是无双知道做这些,很费功夫。   “我哥真没口福。”龚妙菡眯着眼睛笑,手里汤匙搅着碗。   宋夫人笑笑:“他有人伺候,咱吃好自己的。”   说着,她便往无双碗里夹了两页牛肉片。   无双盯着碗,道了声谢,仪态自然,并没有过多的受宠若惊。   宋夫人心下满意,到底是大家的千金出身,底蕴气质不一般:“回京的时候,无双愿意陪我去一趟大佛寺吗?总想找个能说上话的人陪一陪,那边山茶花也开了,一起听主持讲经挺好。”   “我也去。”龚妙菡忙道,笑着看无双。   “好。”无双应下,正好也去问问案方丈,是否知道那个小德子的事。   从宋夫人这边出来,无双铱誮回去准备了一下,便和凌无然一同出发去主营地。   今天的营地比昨日更加热闹,而且多了女儿家的欢笑声,不管是跟着父兄,亦或是夫君,都能看见她们脸上的兴奋。   无双今日换了一套红色骑马装,艳丽如海棠,引来不少男子注目。以前她在安亭院极少出来,几乎没有人认识她,所以并不担心有尴尬事发生。   “这套衣裳好看。”龚拓牵马过来,由衷赞叹。他承认,无双适合红色,“手好了?”   想起昨晚自己的话多,无双心中微微懊恼,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些话就脱口而出。   “好了,”她浅浅勾唇,嘴角挂上弧度,“大人的药油很管用。”   龚拓往人靠近一些:“不止药油,我的手法也有功劳。”   无双脸颊一热,移着步子离开了一些。这话别人听去,还不知想象成何事   随着一声号角,今日的狩猎正式开始,接下来的半日时间,便是猎手们各显神通的时候。   无双和龚拓是一组,她见他并不着急,先让着前面大批的人进猎场,而他牵着马慢悠悠前行。   “这样进去还会有猎物吗?”她不禁开口相问。   龚拓手一伸,从路旁树上折下一截花枝:“不急,现在猎场里猎物很少,让他们先抢。”说着,他把锦簇的花枝送到无双面前,“给你的。”   周围还有人,无双明着拒绝不好看,便赶紧接过来。   “进了里面,我给你摘最好看的。”龚拓笑着,一张脸好看的夺目。   待进山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才上了马,朝着猎场进去。比起方才,现在安静下来,可以观赏两旁美景。   这边的林子比昨日女子猎场的地形复杂很多,经过几番的踩踏,很多深草已经被压下。   忽的,林子深处响起一声号角,那是有人已经猎到猎物。   无双看去龚拓,人依旧不慌不忙,嘴里只是说着哪边风景好看,她想不想去。比起狩猎,人好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也不知是否记得,昨晚还跟她说联手争第一,彩头怎么分配。   果然,一匹马从林子里出来,士兵带着打到的猎物,猎物脖颈上系着黑色的带子,证明这是属于溥瀚漠和凌无然的战利品。   “这么快,”龚拓瞅了眼疾驰而过的骏马,回来看着无双,“不用担心,这个猎场,没有人比我更熟。”   无双看着林子,地上已经踩出好多的道路:“那现在怎么办?”   她知道他熟悉这里,整个猎场的地形图都在他手里,可架不住他什么都不想干啊。   “看来给你摘花的事儿要放在后面了,”龚拓分了一个箭筒给无双,随后道,“跟我来,咱俩去狩猎。”   他在前面骑马引路,无双跟在后面。只见他并不是往深山中去,而是往西,那边有一片河滩。   “现在这边还有猎物吗?”无双问,越来越看不明白龚拓要做什么。   谁都知道现在猎物大部分逃到了深山中,这边已经很少,更何况还是平坦的河滩。所以,大部分人都去了深山那边,恐怕只有他俩还留在边缘。   龚拓勒马停下,等着后面的小矮马跟上来:“看看也不耽搁,才刚开始,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深处又是一声号角。   两人到了一片深草前,这里是一片沼泽,草叶几乎比人都高。地上也是有些动物的脚印,可是草深泥软,里面情况未知,人并不敢进去。   无双想起昨日的蛇,下意识往后退。   龚拓撸撸袖子,拔出腰间佩剑,拿着分开深草:“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说完,就迈步往里走,靴底踩上软软的泥浆,顿时陷下去一些。   眼看他还真要进去,无双一把拉上他的手臂,往回拽着:“别进去。”   她对他摇着头,清澈的眼中是明显的劝阻和担忧。   “为什么?”龚拓不自觉的弯了唇角,手臂一动不动,任她拉着。   无双眼睫颤了两下,声音轻细:“有危险。”   不说草深有野兽,就说着软泥,万一陷进去,人想挣脱出来也很难。没必要为了猎物,冒这样大的险。   “好,我不进去。”龚拓收回脚步,哪怕一声小小的关心劝阻,也让他无比欣喜。   两人一起退后,风来,摇着这片深草刷刷作响。   “这里面一定藏有猎物。”无双开口,声音不大。   龚拓看她,眼中饶有兴味:“你如何知道?”   “昨日,猎犬也是从深草中叼出的羊羔,”无双说着,又想了想,“这边昨日肯定有受伤或者受惊的动物,它们没办法逃到深山中,所以会找地方躲藏,这样的深草就是绝佳之地。”   有水有草有遮掩,保不准不少野物藏在里面疗伤,等危机过去。这一点大概和人是相通的,遇到危险就寻一处隐秘地方躲着。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毕竟龚拓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我就说你聪慧,”龚拓眼中带着赞赏,笑着揉揉无双发顶,“没错,正是如此。”   与其长途架马去深山,与一大群人挣抢,不如利用这时间,就在近处寻机会。左右,受了伤的猎物,只要逼【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它们出来,就不会从他手里逃掉。   无双躲开那只手,自己整理着头发。   “那你觉得用什么办法让猎物出来?”龚拓问。   “打草惊蛇?”无双开口,仍是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对方。   龚拓看着她,良久薄唇吐出两个字:“甚妙。”   随后两人下马,四下走了走观察地形。水泽西面是陡坡,很难攀爬,猎物不会选这里逃跑;北面是湿滑的河底石,布满苔藓,同样不是好路;南面是走不远就出了林子,不好遮掩;因此只剩下他们所站的东面。   “咱们就用你的办法,打草惊蛇。”龚拓点头决定,随后从腰袋中取出什么,“你把这个带上。”   无双低头,见人手心里一个不起眼的锦囊:“什么?”   “驱蛇香囊,”龚拓边说,边伸手将锦囊给系去无双腰间,“你一会儿到树上,猎物出来会乱窜,避免伤到。”   驱蛇香囊里主要用料是雄黄块,气味散发出来对驱蛇虫很有用。   “上树?”无双瞅着这些高大的树,又问,“还要做什么?”   龚拓看着坠在女子腰间的香囊,现在他的接近,她已经不再躲闪抗拒,眼光不由变得温柔:“上去帮我观察,猎物的方向,你指挥我射箭。”   无双明白了龚拓的用意,但是想想爬树,这个有点儿难。一趟围猎下来,她可真是练得文武全能了。   “我托你上去,”龚拓指着一颗较粗壮的树,上面刚好枝条宽,比较好踩,“和骑马一样,上树也是需要巧力,包括站在上面。”   无双嗯了声,也不耽搁的走到树下。   刚站好,龚拓就蹲下,双臂抱住她的小腿,顺着往上托。无双惊呼一声,身子一失重心,竟是直接坐到了龚拓肩上,双手下意识抱上他的脑袋。   “我,我没稳住。”她忙解释,脸刷的一下红了,不知所措的想稳住。   龚拓笑了一声,她这点重量实不算什么,便嘱咐一句:“抓着树枝,爬上去。”   这次无双极为认真,双手攀着上了树。位置正好,后背倚着树干,横亘出一个天然的分叉可以坐上,不如椅子舒服,但是也绝对得劲儿。   在这样的高度,也就看清了整片深草的区域,不小。   深山那边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已经不像昨日那般频繁,大概是猎物减少的原因。   低头去看,无双见龚拓已经点好一只火把,随后将一些粉末分别洒在草丛东侧和南侧,是两处相对平坦的地方,那应该是些助燃粉,沼泽湿潮不易燃,有助燃粉就很好办。   看着这些,无双明白,其实一早龚拓就想好了怎么狩猎。这是他的作风,喜欢万无一失,事前会准备充分。   下一瞬,他点了火,草丛瞬间起了浓烟,逐渐蔓延开来。   只见他将火把往河底一扔,遂握着长弓背着箭囊,抬步踩着北侧湿滑的巨石,几个利索跳跃便站在了位置绝佳的高处。   他往树上看去,瞧着缩在树上的女子,一身大红那般醒目。他对她比划了个手势,因为怕惊扰猎物,便对她口型说话。   无双仔细看着,辨认着他说了什么。   他说:与无双同心,其利断金。   随着火势的蔓延,藏在草丛中的动物们开始不安。无双明显的看到草丛开始动了,并不是风吹,而是从根部的晃动。   东面和南面有火,动物们跑不出去,只能选择西面陡坡和北面,也正是龚拓故意留下的路。   他早有准备,拉弓搭箭,逃出来的猎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些许薄烟飘到树上,无双咳了两声,忙用手扇风。也就看到在西面往陡坡上爬的野猪,当即伸手指明方向。   龚拓因为烟雾,视线受阻无法看清西面陡坡,但是会根据无双指引的方向,随后将箭射出,烟雾后传来野猪的惨叫。   树上的无双实在佩服龚拓的箭术,仅凭一个手势指引,就能将猎物打到。她也就更加认真仔细,手里指的方向更准确。   几番下来,收获不小,龚拓的箭囊空了一半。   跟随而来的士兵,火的原因只能暂时等在外面,等过了之后进去清点猎物,然后吹号角发讯号。   火也就是烧了外层一圈,里面有水开始慢慢熄掉,烟雾更大。有的动物慌不择路,直接跑到龚拓脚下。   差不多的时候,龚拓收了弓箭,也不管还有没有猎物再跑出。   他走到树下,仰脸看着树上的无双:“凌二姑娘,要不要在下接你下来?”   无双看看脚下,这个高度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了得,果然上树容易下树难。   “跳下来,我能接住。”龚拓长弓一放,对着树上女子伸出自己的双臂。   “等等。”无双选着下树的方式,想找个不用对方接住的办法。   底下,龚拓不由笑了声:“不用担心,伤到你一点儿,我会负责的。”   这句话说的总叫人觉得哪里不对,连那几个清点猎物的士兵也看了过来。   “呜……”一声醇厚绵长的号角响起。   无双耳朵一震,手里一滑,就这么从树上掉了下去。心道一声惨了,她浑身绷紧,想落地的时候少些疼痛。   结果下一瞬被一双手臂接住,带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睁开眼就与龚拓四目相对,腰间的手似乎用了力,带着她更加贴合他。   “接到了。”他笑,手指落在她的眼角,描摹着。   她才是他一直想到得到的猎物。   那边,一声又一声的号角吹着,无双仔细听着,也数着,想知道他们的猎物。   “够得第一了。”龚拓揽着女子细腰转身,带着就走,“剩下的时候,给你去摘花。”   他将属于自己记号的暗红色带子扔去给负责的士兵,自己头都不回。   “不管了?”无双回头看了两眼,甚至都不知道猎了多少猎物?   “跑不了的,拔不了头筹,我整个人赔给你。”龚拓脚步不停,拉着无双的手,一直牵着往林子里走去。   无双低头,小声嘟哝:“谁要你赔。”   他是暗红色的劲装,她是大红色的骑马装,穿梭在幽深的林子里,有种莫名的相称。   “先去溪里洗洗,浑身是烟味儿。”龚拓指着前面山沟的一条小溪。   两人到了水边,无双紧张的情绪终于松缓下来,找了块石头坐下。   溪水一尺多宽,清晰见底,水里躺着好看的卵石。   “等着,我一会儿回来。”龚拓洗干净手,随后站起来,叮嘱一声便走开了。   无双坐在水边,四下安静下来,这里应当是猎场边缘,并没有马蹄践踏过的痕迹。没有遮掩物,猎物自然也不会过来。   忙了一通,她脚发热,看着水清就想泡一泡。见无人,她也就这么做了。   双脚浸在水里,清凉又舒服。无双双臂后撑摁着石头,仰脸看着。天空被茂密的树木遮盖住,阳光星星点点的透过叶子落下来。耳边有欢快的鸟鸣,偶尔一声远处的号角。   身体舒缓下来,她觉得这不像是狩猎比赛,更像是游山玩水,就是驱蛇香囊的味道有点儿冲鼻子。   昨晚没睡好,现在这样暖,不觉来了困意,便阖上眼睛当做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脚步声,睁眼看去,正是龚拓回来,他怀里捧着大束的野山茶花。   还真的是去摘花了?   无双知道这些花都是开在峭壁上,好看又娇嫩,但是要摘下来很是费事。   “无双。”一溪之隔,龚拓站在对面,低头就能看见女子浸在水中的玉足。   眉间不禁一皱,赶紧往四下警惕的看着,发现没有人,这才松下心来。她的一切,他都不想让别人窥见一点儿。   “回来了?”无双坐好,两只脚从水里抬起,水滴从白嫩的脚趾低落。   龚拓薄唇抿成一条线,喉间不禁发干:“好看吗?给你的。”   他一个跨步过了溪水,顺势坐在无双旁边,大束的花往她面前一送。   无双刚想拾罗袜的手,反射的接住了花束:“这么多?我……”   “合作很顺利,这是我的谢意。”龚拓随意扯了个理由,又道,“趁早去才有好看的,不然大批人回来的时候,定会被人摘光。”   去深山狩猎的人,回来时,男子表达对女子的喜欢,摘花相送是一种方式。   既然是感谢的意思,也就没有不收之理,无双笑笑接受。   龚拓视线下移,落在踩着石头的两只小巧脚儿上,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注视,正缩着想往后藏,圆润的脚趾勾着。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你知道这水里还有别的东西。”他收回视线, 指去水里。   无双仔细看了看,遂摇摇头,只是铺满了卵石而已。   “不信?”龚拓脱掉自己的靴子, 下到水里,手里几下将袍角掖在腰间, “我给你找出来。”   无双没说话, 眼看他就在河水里往前走,然后在一处停下,弯腰在水里找着。回来,她看着怀里的茶花,现在盛世盛花期,粉色花儿艳丽,长长的花蕊探出, 整个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花好看,对待也要仔细。太娇嫩, 不小心就是碰掉花朵。   趁着这会儿功夫,无双穿好了自己的鞋袜。   溪水潺潺, 似乎离着半日的时限已经很近, 本该紧张的狩猎,现在完全没了心思, 只醉心在这一处,懒洋洋的安逸着。   龚拓在水里摸着、翻找着, 落下的裤管被水浸湿,他仿若未觉。   待站起身回头, 石头上, 女子还在安静的坐着, 一心打理着那束花儿。她本娇媚, 多娇艳的花在她面前都会失掉颜色。   “看。”他走回到她身边,手掌在她面前一摊,眼中有着期待的光芒。   “你找到的?”无双脸上难掩惊讶,盯着龚拓的掌心,那里躺着好看的玛瑙,一颗颗圆滚滚的。   经过岁月的打磨,玛瑙圆润明亮,有着清晰的缠丝纹理。   “真好看。”她由衷而言。   龚拓上来石头,在她身边坐下:“书籍记载,这边原来是条古河道,岁月变迁成了现在的样子。”   无双似懂非懂,这些事情上她知道的少。也就知道,为何一条小溪,会有这么多鹅卵石。   “这些小的我留着有用,至于这颗最大最好看,给你了。”龚拓把那颗鸡蛋大的玛瑙挑出来,给无双放进手里,她的眼睛瞬间更加明亮。   他心中微微刺疼,其实无双从没太多的要求,一件小礼物就会让她欣喜。这样好的她,他以前怎么就忍心那样对她?   这时,主营地的号角长长响了一声,便是狩猎结束,即使后面有打到猎物的,也不会再计入结果。   往回走的路上,无双觉得自己是今天收获最大的人,怀里抱着,腰间装着,不自觉就翘起嘴角。   有些骑马而过的男儿郎,总忍不住往她看一看,惊艳与这幅绝世的姿容。   每每,龚拓便会阴沉着脸扫一眼过去,眼中带着警告。识趣的也就骑马快行离开,也有些与他对视挑衅的。   回到营地,帝后二人登上高台,与溥瀚漠夫妇谈笑着,一派其乐融融。   没一会儿,于和通就把今日接过呈了上去。这次,无双站在台下,因她是和龚拓一组。   站在这里,她发现懿德公主今日不在,早上进猎场的时候也没见到,问了身旁女子才知道,公主昨晚回了京。   无双不禁往龚拓复杂的看了眼,莫不是他昨日的举动,伤了公主的心?   “不许瞎想。”龚拓眼帘微垂,落在无双面上,好像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不出所料,于和通站在台上公布的获胜者,就是龚拓和无双两人。   无双多少有些惊讶,单听龚拓自己说会赢,她其实是有些怀疑的,因为他俩在猎场外围,根本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至于龚拓,这样的结果,显然就是他意料中事。   他转过头来,笑着伸手作请,嘴里煞有介事的客气着:“凌二姑娘,请。”   无双颔首,嘴角抽了下,遂和人一道上了高台。   昨日她得到的彩头实在贵重,没想到今日更甚,直接就是一个箱子。   皇帝心情不错,并没有因为昨日之事而生出不快,有着一国之君的肚量:“至于这彩头如何分,就是你们两位私下商议了。”   于和通圆圆脸上笑着:“恭喜龚都尉与凌家二姑娘。”   无双与龚拓谢过皇恩,随后下了高台。   到这里,围猎也算结束。   过晌,便是启程,所有人陆续往京城回去。   帐中,无双看着面前的箱子,不知道怎么处理。龚拓说自己要负责回京事宜,这箱彩头让她先保管,后面两人再商议如何处理。   凌无然走过来看了眼,手拍了拍箱子:“你此行真是收获满满。”   不但是彩头拿到手软,还死死拴住了那位高傲世子的心。不出两日,肯定全京城都知道,龚家世子心仪凌家二姑娘。   有什么是比狩猎共同夺得头筹,郎才女貌佳话更吸人眼球的?这人呐,真是一副好算计。   “怎么没见萧大人?”无双岔开话题,其实也是一早想问的,因为今日狩猎,这位北越的神箭手并未参加。   “哦,你说二哥?”凌无然似有深意的看着无双,道,“他想同组的姑娘被人抢了先,这不先回京城了。”   无双不想去猜人话里意思,往内帐走去:“我去一趟大佛寺,明日回去。宋夫人邀约,这是其次,我想去问问主持,那个小德子的事。”   “也行,那我们先走,你照顾好自己。”凌无然应下。   猎场营地的人慢慢撤走,也带走了三日的热闹。   无双的马车跟在宋夫人马车后面,她们离开的晚,左右是去大佛寺,晚上宿在那边,所以并不急。   两年前,她就是从这里逃脱,彻底离开了京城。   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山门还是原先样子,威严高耸。只不过那排难民所住的草棚已经废弃,想来是那些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去处,这也是件好事。   宋夫人很高兴,往寺里走的时候,不时和无双说着话。   就这样,日头落山前,三人到了寺里。之前已经过来知会过,所以僧人早有准备,领着人去了客房。   安顿好之后,宋夫人先去拜会了主持,无双跟着一道。找了机会问那小太监的事,主持表示从没有这号人来过。   无双心中更觉诧异,一想小德子是女子,想来名字也是假的,主持不知也是正常。   待到半夜时分,房门忽然被敲响。   无双惊醒,撑着身子坐起,看着门扇:“谁?”   “姑娘,”是阿勤的声音,带着焦急,“小王子丢了!”   “你说什么?快进来。”无双还未彻底清醒,闻言彻底怔住,完全没反应上来是什么意思。   阿勤推门进来,快步到了床前:“小王子不见了,姑娘快回去看看罢。”   “丢了?”无双不敢相信,明明离开猎场的时候,溥遂还缠着她要和她来大佛寺,怎么就丢了?   她赶紧从床上下来,因为太急差点没站稳而摔倒。   “怎么回事?”她慌乱的抓着衣服往身上套,可是昏暗中,怎么也找不对地方,急得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阿勤忙接过衣裳,帮着给人穿上:“不知道,来传信儿的人说,进城门前,还看见小王子从马车伸头出来。回到驿馆时,就没见着人,起先以为是他自己先跑进去了,后来找的时候,就再没找着。”   无双身子抖得厉害,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溥遂才五岁,真被拐走,要去哪里找?二姐和姐夫该怎么办?   子夜后的城外官道上,一辆马车在黑暗中疾驰,朝着京城的方向。   车里,无双眼圈发红,懊悔自己该带着溥遂去大佛寺的,说不准事情就不会发生。   来报信儿的人说,这件事皇帝已经知道,现在下令封闭了京城,正在全城搜查。   回到驿馆时,正厅灯火亮着,凌无然娇小的身影坐在宽椅中,颓然无助。   “姐!”无双跑进去,一下蹲在凌无然面前,抓上人的手。   凌无然木木抬脸,两行泪自腮颊滑落,嘴唇抖着:“无双,我把遂儿丢了……”   话未说完,人已泣不成声。   “没事的,遂儿那么机灵,我们会找到他的。”无双心疼的抱着凌无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知道,凌无然只是假凶,心里其实比谁都脆弱。装出一副谁都不敢欺负的样子,用来武装自己而已。   凌无然放声大哭,趴在无双的身上,害怕、委屈、迷茫……   “无双说得对,”凌子良摇着轮椅过来,他也是从天黑一直待到这时,“知道你着急,可是也得顾及自己身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无双一愣,看去凌子良。   对方叹了一声:“无双,你好好照顾无然,她有了身孕。回京路上突然不舒服,找了御医才知道。”   “如果遂儿有事,我宁愿不要这个孩子!”凌无然满脸泪痕,眼里无尽的哀伤。   如果一个孩子的到来,是让她失去另一个,那么她宁可选择不要。   “别乱说话,”无双将泪水忍在眼眶中,帮着凌无然顺背,“这不咱们可以想办法嘛,你现在可不能乱。”   “什么办法?”凌无然现在失了心神,脑中一片混沌,“王爷和二哥一直在外面找,有消息他一定会让人回来告知,可是……”   可是没有,一点儿的消息都没有,证明溥遂的丢失,丝毫线索都没留下。   一个活泼的孩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无双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这样,大哥这边可以让人去底下打听,明面上官府查不到的东西,大哥这里有门路的。”   这是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溥遂已经被带出了京城,正在往哪里送走。若是肉票,量谁也不敢绑宏义王的儿子,有可能是碰上拐子。   凌子良点头,眼中一亮:“无双说得对,乌莲寨能用得上,我现在让人去办。”   他有一条自己熟悉的黑.道儿,会与那些暗处的事情打交道,这也是一个办法。现在什么都要试一试,尽快把孩子找回来,不然拖得越久,就越难办。   凌无然现在有孕在身,无双和凌子良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影响到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是事情摞在一起,越乱越乱。   好歹劝说,无双扶着凌无然回了卧房。   驿馆的每个人俱是小心翼翼,哪怕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无双端了热粥,想让凌无然吃一点儿,刚走到床边,就听见人的悲伤啜泣。孩子是父母心头肉,怎么会不难过、不担心?   那些拐带孩子的就该千刀万剐,将一个个好生生的家搞得不成样子,家人伤心欲绝。   无双怕凌无然偷着跑出去找孩子,就在外面坐着一直到天亮。   这时,溥瀚漠从外面回来,屋里的姐妹俩不约而同跑出去,往人身后看着。可是,没有孩子的身影。   凌无然扛不住,身子软软的顺着门板滑下,晕了过去。   “姐!”   “阿然!”   溥瀚漠抱住妻子,高大坚强的汉子红了眼眶,满脸的自责,一句话也说不出。   无双赶紧跑出去找郎中。   屋里弥漫着沉闷,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低着头。   内间的卧房,郎中正在替凌无然探脉,小心翼翼。到了外间才小声告知,说凌无然思绪不稳,加之她本来身子就弱,如今是孕初期,更要好好调理。   接着,郎中开了安胎的方子,又给了一副安神药,这才离去。   凌无然还在昏睡中。外间,溥瀚漠便说起外面的情况,说是找了一夜,愣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凌子良叹了声。   溥瀚漠很是自责,宽大的手掌握成拳头,狠狠往墙上砸着:“是我不好,没看住遂儿。”   “姐夫不要如此。”无双赶紧想劝,眼看着人的手背流出血,“你们别急,我出去打听一下。”   “你去哪儿打听?”凌子良问。   “恩远伯府,”无双轻轻道,眼看凌子良皱眉,又道,“伯府每年都会买人入府,通过人牙子。我想那些人牙子会不会知道什么?”   溥瀚漠看过来,浓眉拧着:“有劳小妹了。”   “应该的。”无双颔首。   时隔两年,再次站在恩远伯府外,无双一时另一种心境。事不宜迟,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办事才是正经。   秋嬷嬷亲自出来接人,说是宋夫人已经等在正厅。   无双现在是凌家二姑娘,再不用像之前那样进出只能走后门,她从正门而入。   而宋夫人也像接待贵客那般,将地方放在正厅,以示对来客的重视。   无双走进前厅,对着正座上的宋夫人就是深深一礼:“无双见过宋夫人。”   “我也听说了,这才进门儿,想着过去看看,”宋夫人忙伸手轻托无双双臂,指着一旁,“快坐下。宏义王妃现在怎么样?”   无双轻移步子,坐去座上:“姐姐才睡下,昨儿等了一整宿。我过来,是想请夫人帮个忙。”   “世事难料,你也不用急,”宋夫人安慰一声,挥手让婢女上茶,“说罢,我能帮你什么?”   “谢宋夫人。”无双道声谢,这才说明自己来意。   宋夫人恍然的嗯了声:“这样啊,你想问那些牙婆能不能知道小王子下落?”   “是。”无双点头。   宋夫人垂下眼帘,手里攥着佛珠:“与府里交道的这些牙婆,都是知道底细的。你这样说,我便让人去叫她们来,你自己问问。”   说着,就给一旁秋嬷嬷是了眼色。后者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出了厅门。   “你先等一等,这边马上就叫人过来,”宋夫人收起佛珠,将茶盏往无双手旁推了推,“世子负责这件事,等他回来,你也问问他。”   无双感激的冲人一笑,道了声谢。没想到有一日,她和宋夫人之间,可以这样平和的说话。   至于龚拓,一直负责北越使团的事,这次溥遂不见,他应当压力也会很大。   约摸着不到半个时辰,秋嬷嬷已经领着三个牙婆进来厅里,顺着也把门给关上。   牙婆们只当伯府又要要人,个个脸上带笑,见到另两个同行时,又起了诧异。就算要买人,也不用三个都叫来。   宋夫人喝了茶,帕子拭拭嘴角,开了口:“平时府里要缺什么丫头小厮,都是从你们这儿要人,今日是有另一桩事,办好了同样有重赏。”   三人一听,喜笑颜开,忙道声夫人尽管吩咐。   宋夫人和无双相视一眼,无双会意,便走到牙婆们面前。   “我想问三位妈妈,”无双开口,往人前一站,“可知道那些几岁小孩子,要买的话该找何人?”   三个牙婆一听,相互之间看看,其中一人道:“姑娘,是有做这种卖孩子营生的,但我们不做的。”   “是这样,”无双见人不说,知道要往外放点好处,“家里有稚儿丢失,我们想寻回,几位妈妈门路广,可知道什么?如果能给出线索,什么报酬我家都会给。”   报酬这个东西,有恩远伯府在这儿,牙婆们知道定然丰厚。于是也就细问起来,想寻的孩子是何模样?她们有自己的路子,会去打听。   无双不敢说丢的是北越小王子溥遂,只说是五岁稚童,后脖颈上一个豆粒大的黑痣,头发微带着点儿卷。   牙婆们记下,表明出去大门就去打听。   “等等,”宋夫人将人叫住,补充了句,“这件事嘴巴都紧着,谁若露了出去,别说好处捞不着,以后也别想再进这个府门。”   牙婆们连忙称是,这才出了门。   无双脸色憔悴,一宿没睡,今日粒米未进,脚下已经开始无力。   “夫人,”秋嬷嬷进来,弯了下腰,“世子回府。”   宋夫人道声知道,吩咐人请龚拓来这边,转而看着无双:“等牙婆那边有了信儿,我就让人找你。行,你和世子说说罢。”   说完,人就绕过照壁,从后堂走了出去。   前门这边,龚拓一身官服,几步迈进厅来:“无双,你来了?”   他没想过无双会进伯府的大门,看到她俏生生站在正厅,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大人。”无双嗓音微哑,眼底几线红丝,硬着疲倦。   “没睡好?”龚拓问,心知她过来无非就是因为溥遂的事,“还在查,现在城门那边也设了卡,但凡小儿,都会细细盘查。”   无双动动嘴唇,最后问道:“人能找回来吗?”   “这件事很蹊跷,”龚拓道,眸光中带着心疼,“根本就不知道人是怎么没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无双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摇摇欲坠。   “你先坐下。”龚拓手掌托住她的手肘,扶她坐到椅子上,“我怀疑并不是拐子,可能是相熟之人,不然怎会毫无声息的消失。”   无双发凉的手握上茶盏,想要汲取一点暖意,低着头问:“可是遂儿是北越人,并不认识京城的人。”   唯一熟识的也就是龚妙菡,可龚妙菡当时在大佛寺,与她和宋夫人在一起。   “不是这样,”龚拓隔着小桌,坐在另一侧,抓上无双的手握住,感受到了她的颤抖,“不是拐带孩子,是牵扯到南渝和北越的事。”   “什么?”无双抬眼,手也懒得往回抽。   龚拓皱下眉,另只手抚上无双略苍白的脸颊:“溥遂若是在京城出事,溥瀚漠乃至整个北越都不会罢休。这是一个借口,一个两国可以开战的借口。”   无双呢喃着那两个字:“开战?”   是了,有人想挑起两国的仇恨,借着溥遂这个北越小王子。那些人并不管他只是一个五岁孩童,心中盘算着他们的利益。   “谁呢?”无双开始头疼,好似有人拿着锥子,刺她的脑颅。   龚拓摇头,这也是他的猜测,虽然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但是是谁他还不知道:“你一定要注意,身边的人谁也不要信,不管是哪国的人。”   恍然,无双想起,在西镇马场的时候,龚拓给她送了一把轻巧的匕首,就曾这样嘱咐过她。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为何要杀了他?”昏暗的室内, 隐约可见两个身影,说话的是站立的人。   墙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身形略显佝偻, 闻言冷哼一声:“那你还想放回去?他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机灵得很, 怎么保证他没发现什么?”   站立的人一默, 声音几分不忍:“他喂了药一直睡着,不会知道。”   “你是不是把以前的都忘了?还记得自己是谁?”椅子上的人重重拍着桌子,嗓音苍老又难听,“我教你的,你也忘了,居然因为一个孩童仁慈?”   “毕竟他与这件事无关。”男人声音弱了下去。   “无关?那你能抓来溥翰墨还是萧然?”那人反问,而后一语定下, “不要坏事,接下来咱们就看看, 宏义王唯一的儿子死在南渝的京城,这两国会怎么做?”   “他……一定要这么做?”   苍老的声音桀桀笑着, 难掩阴冷的得意:“两日后就让世人亲眼看着, 北越小王子的尸首飘于护城河上。瞧,这是南渝保护不力。”   男人再也不说话, 推门走了出去。   。   伯府,安亭院书房。   书案上摆满了纸张, 桌边的地方突兀的搁着一个小碟,碟子里不是吃食, 而是装着好看的玛瑙。   正是在猎场时, 龚拓由河底里摸上来的那些。   只见他手里攥着一方砂纸, 正在细细打磨手指尖的玛瑙, 想要将突出的地方磨得圆滑。   阿庆把送来的信小心放下,便往人手中看去。外面翻了天,连皇帝都惊动了,满城的在寻找北越小王子,他的主子如今在这边闲适的打磨珠子。   “你觉得是拐子所为吗?”龚拓问,眼皮掀了下。   阿庆心里细细思忖,而后回道:“小的倒知道,拐子偷的孩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富人家孩子他们多半不敢,更何况是北越的皇族。”   那么多看守在,拐子不会那么不长眼。   龚拓嗯了声,视线留在珠子上,又问:“那么,为何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有仇嘛。”阿庆脱口而出,后知后觉的往主子看了眼,赶紧闭了嘴。   龚拓捏着珠子,放回小碟内,琢磨着这两个字:“有仇?”   和谁的仇?溥翰墨的,凌无然的,还是他龚拓的。   这时,宋夫人进了书房,手里握着一本册子。   阿庆有眼色的说去泡茶,便离开了书房,留下一对母子俩。   “母亲来了。”龚拓淡淡一声,随后起身。   宋夫人颔首,她很少来安亭院,次数屈指可数。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偏得比和陌生人说的话都少。   她走去墙边椅子上坐下,把册子往桌上一搁:“那些牙婆找回来的,有不少孩子的信息,你看有没有用,回头也跟无双那边说说,别让她一直等着。”   龚拓看眼册子,应了声是,也就与宋夫人隔着桌子坐下。   他不说话,宋夫人往他看了眼:“你想要娘做什么,就开口。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明着是一个孩子丢了,可牵扯的太多。”   她是将门女,自然晓得这其中利害。一个北越皇族若在南渝被害,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宋夫人又道,“无双现在应当很煎熬,你但凡有点儿进展,切记跟她去说说。说句不中听的,小王子若真有事,你和她也就……”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是龚拓心里比谁都清楚。溥遂如遇不测,那么他和无双绝对再无可能。凌无然绝不会同意妹妹留在大渝,会带她远离。   “有劳母亲了。”龚拓收起册子。   一个小小的接受举动,宋夫人百感交集,脸上不觉挂上笑:“没有。娘不打搅你了,你忙。”   说完,她站起身,出了书房。   等在外面的秋嬷嬷一眼看见宋夫人嘴边的笑,心中欣慰,母子俩也算是有些进展了。   。   驿馆。   眼看一天即将过去,仍是没有溥遂的消息。皇帝特意派了于和通过来,说是竭尽全力寻找小王子下落。   凌无然情绪很不稳,几次想跑出去,俱是被女官给拦了下来。出不去的她,只能嚎啕大哭,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坚强。   无双很是心疼,孩子丢了,这是要毁掉一个家,好端端的人都变得不成样子,屋子里再听不见欢声笑语。   “无双,你回去休息,这边我留下看着。”凌子良劝了声。   无双站着不动,现在都急得要命,那有什么心思休息?   “大哥,遂儿真的还在京城吗?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凌子良担忧的往内间看了眼,小声道:“昨日一起进的城,后来人一丢,城门就封了,他出不去。”   无双点头,想起龚拓的话。早在先前他说过,北越使团里不对劲儿。那么溥遂的失踪,是不是熟识的人所为?   想着还给凌无然炖着药,她走出房来。   水房中,阿勤正在煎药,手里摇着蒲扇。也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连汤药溢出来都没有察觉。   无双赶紧过去,拿着长筷搅了搅,汤汁才收了回去。   “姑娘。”阿勤赶紧站起来。   “我来就好,”无双用布巾包上药罐把手,从小炉上取了下来,“你累了,回去歇歇罢。”   阿勤摆好药碗,闻言摇头:“没,我不累。”   无双往药碗到了药汁,不禁往阿勤脸上看去:“还说不累,脸色很不好看。”   “姑娘关心。”阿勤扯扯嘴角,问,“小王子有消息了么?”   无双摇头,轻轻一叹,再没说什么。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查,总觉得脑子里被什么给塞满,乱的厉害。   把药送去给了凌无然,无双重新出来。既然没有头绪,她就想着在驿馆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不想打草惊蛇,她谁都没说。   刚拐出院门,就碰到准备出去的萧远洲,人一脸的严肃,看得出一直不停的奔忙寻找。   “阿双,”萧远洲往院子看了眼,问道,“王妃她怎么样了?”   “大哥在照顾姐姐,人比早上好了些。”无双回道。   萧远洲浓眉皱了下,脸上再不见爽朗笑意:“等把小王子寻回来,阿双连并大哥,咱们一起回北越,这样的南渝不待也罢。”   回不回北越,无双现在真的顾不上想。不过萧远洲说这话也难怪,毕竟溥翰墨是客,却丢了人的儿子,难免会让人觉得南渝防范松散,不重视对方。   见无双不语,萧远洲又道:“我出去再看看。”   无双道声好,待人走远,自己这边也继续。   在驿馆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到了晚上,龚拓过来了驿馆,与溥翰墨在前厅见面,没说几句话便不欢而散。后者显然已经听够了稍安勿躁的话。   无双等在外面,见着龚拓走出来,便迎了上去。   “去前面说话罢。”龚拓指着不远处的安静处。   无双会意,两人走到了游廊下。   头顶上的灯笼散着微光,映着龚拓五官分明的脸:“牙婆这边我帮你去查了,没有线索。给的那些孩子的讯息都是之前的,和溥遂完全对不上。”   无双脸上难掩失望,一天一夜了,仿佛过了很久,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绝望。若是牵扯自己,她会去挣,可是溥遂是个五岁孩童,一点儿能力都没有。   “无双,”龚拓看着憔悴的女子,心疼的捧上她的脸,“你说句话,别憋着。”   无双眼睛发酸,瘪瘪嘴:“我没事儿。可这么久了都没消息,让人害怕。”   是真的害怕,怕孩子已经被送远,不愿去想是不是已经被害,心里小心地维护着最后的火苗。   “会找到的。”龚拓双臂一圈将人抱住,察觉到她在发抖,那是她真的在害怕。   无双啜泣一声,忍了一天实在难受,她不敢哭,怕影响凌无然的情绪,一直开解宽慰着对方。   两人拥着,在这一处昏暗的地方。   龚拓手轻拍着无双的后背,任她哭出声来。他知道她也承受了很多,她一直想要个家,姐姐的幸福让她生出希望和憧憬,她用另一种方式维护着这些美好。然而溥遂的事,打破了她想维护的美好,她害怕这个家再次塌掉。   “我,”无双吸吸鼻子,从龚拓胸前起来,极力想压下浓浓的鼻音,“你衣裳给弄脏了,抱歉。”   “没什么。”龚拓手掌托着她的后脑,面色认真,“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无双听得他出话里的严肃,遂扬起脸看他:“你说。”   “溥遂,”龚拓说出这个名字,指肚帮着抹去无双眼角的泪,“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根本就没在城内?”   “何意?”无双一时不解,脑中盘旋着这个疑问。她昨日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不知道具体如何,但是所有人都说溥遂进了城门。   “随从只说进城门前,看见溥遂在车上,”龚拓话语一顿,“万一车上的不是溥遂,又或是那随从说了谎?”   无双心口一提:“所以,我们都被套住了,一直在城内找,这本身就是别人希望我们这么做。”   困在原地打转,其实再怎么找都不可能找到溥遂。   龚拓点头,声音很轻:“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我明白,知道怎么做。”无双应下。这件事不能说出去,不管是溥翰墨还是凌无然,这两人现在急疯了,若是知道肯定冲出城,大张旗鼓寻人,到时候溥遂反而更加危险。   “我不能久留,要走了。”龚拓道了声,手松开了无双,随后转身。   无双跟上两步,本已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小声道:“你小心。”   敌暗我明,这绝不是件易事。   “知道。”龚拓回头,对她摆摆手,随后身影出了驿馆大门。   无双用帕子擦干净自己的脸,确认不会被看出哭过,这才准备去凌无然房里看看。   走到一半,见着回廊上两个人在说话。   两人也察觉了她的脚步声,齐齐转头看过来,是萧远洲和阿勤。   阿勤先走了过来,开口道:“萧大人的手伤了,我去拿了瓶伤药。”   “你们女子就是小心,”萧远洲不在意的笑笑,特意扬了扬手,“我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   如此,无双正好看见人右手上的一道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水。   “我看看,伤口是要处理,不然会恶化。”她走过去。   闻言,萧远洲也配合,手平摊开展示出自己的伤口:“听到巷子里一个孩子哭,我跑进去,不小心被墙上的铁器划了下。”   无双皱眉:“这伤口看着有些深。”   说着,她拿过伤药,拔开瓶塞,轻轻将药粉往萧远洲的伤口上撒,一遍叮嘱着:“还是让郎中看看的好,莫要大意。”   下面又用绷带给人把手包扎好。   两人靠得近,地上的影子凑成了奇怪的形状。   萧远洲低头,能看清女子纤长眼睫的轻颤,相比于北越女子,无双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温柔   “这两日,大人的手莫要沾水。”无双嘴里叮嘱着,下一瞬秀巧的鼻尖一皱,手里动作跟着顿住。   “有劳阿双了,”萧远洲客气道谢,正反看着收拾好的手,“你手里真仔细,破了的衣裳修补的看不出来,连缠个绷带都这样整齐。”   无双收回手,垂在在身侧,没说话,嘴角扯出一个笑。   “姑娘不但手巧,人也善良,”阿勤接话道,手里攥着空掉的药瓶,“不像其他南渝人,坏得很。”   “能让阿勤说好的人可不多,”萧远洲道了声,随后望着不远处的院子,脸色凝重下来,“我去看看王妃。”   无双看去萧远洲的脸上,轻轻问了声:“小王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萧远洲摇头:“还没有……”   “那么,萧大人快去忙罢。”无双不等人说完,便道了声。   萧远洲颔首,最后转身向着溥翰墨和凌无然的院子走去。阿勤也跟着同行,要去给凌无然煎药。   夜风从回廊穿过,摇晃着挂在檐下的灯笼,光线忽明忽暗。   两人已经走远,无双还站在原处。她袖下的双手攥着,指甲掐进手心,嘴里,她咬着自己的舌尖,生怕自己冲口而出相问。   适才,她给萧远洲上药,嗅到了他身上一缕气味儿,不算明显,可是她很熟悉。   是雄黄的味道,确切来说,是龚拓昨日给她的那个驱蛇香囊的味道。从猎场回来后,香囊被溥遂拿了去,好奇的挂在自己的小粗腰上,当时她还被孩子的样子逗笑。   所以,为什么萧远洲的身上会有雄黄的味道?他明明昨日大清早就回了京城,不会知道驱蛇香囊的事情。   猛地,无双打了个激灵,浑身发冷。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无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 一路上拖着步子,心中满满当当,像一把理不清的团线。   她抓起桌上的水送进嘴中, 凉意让人清醒过来。双手撑着桌面,想要顺清楚这件事。   雄黄的气味很特别, 微微刺鼻的轻臭, 作用就是用来祛除蛇虫,没有人会故意带在身上。萧元洲是北越人,应当没有用雄黄的习惯,那么……   无双深吸一口气,身子无力瘫坐椅子上,不愿相信心中的猜测。萧元洲是凌无然在萧家的二哥,看两人的关系应当是不错的, 这一路而来,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 更是形影不离的带着溥遂。   这样一个人,性子爽朗, 真能干出掳走孩子这样阴暗的事吗?   可是龚拓也说过, 北越使团并不简单。无双知道他不会轻易下结论,所以是知道什么。   外面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 已经是亥时,街上宵禁, 任何人不得出去。   “吱呀”,门开了。   阿勤端着水盆进来, 放在墙边的盆架上, 随后将手巾浸湿。   无双看着墙边的女子, 不同于南渝女儿家的纤巧, 阿勤有一股北越女子的高挑:“王妃如何了?”   “王爷和萧大人陪在那边,正劝她吃药。”阿勤回了声,拿着润湿的手巾递给无双,“姑娘擦擦手。”   “有劳你了,还让你两边忙活。”无双笑笑,接过手巾,握上这团温热,“王妃是熟悉了你照顾,你做的她才顺心。”   阿勤不好意思的笑,往旁边一站:“之前一直跟着王妃,从西正林她未出嫁开始,一直到现在。”   “西正林,”无双擦擦手,指尖沾上湿润,“番主和夫人应当是极好的人罢?”   阿勤点头:“萧家都是好人,只可惜十多年前的战乱,萧家元气大伤。”   “有战事总是难免,生灵涂炭,”无双往人脸上看着,眼尖的看着阿琴眉间蹙了下,“咱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但是一打起来,受苦的是百姓。”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底层的百姓无法抉择,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阿勤叹了声:“姑娘觉得没有战事好,对吗?”   “自然,”无双点头,将湿手巾往几上一搁,“我和王妃都是逃过难的人,知道那份苦楚。你不知道,家破之后,才明白一个完整的家有多好。”   阿勤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无双也见好就收,说去别处:“萧大人手上的伤,我看挺厉害,你再送两瓶药过去。”   说着,她走到五斗柜前,在第二层里,取出两个小瓷瓶,转身交给阿勤。   “知道了。”阿勤应下,随后接过东西出了门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无双站在灯下,并未因为对方的离去而松懈神经,反而更加紧张。她不善于揣摩别人心思,更不愿将人往坏处想,可有时候站在那条线上,她就必须去做。   阿勤自来跟着凌无然,算是凌无然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她这边。   给萧元洲去送药,也是无双故意为之,想看看下面还能有什么。   差不多的时候,她收拾了下,去看凌无然。   过去的时候,溥瀚漠和萧元洲已经不在,凌子良守在外间,温润脸上全是愁绪。   他已经让手下下去办,可是京城不是他的势力范围,能用的人很少。而且,凌家的案子刚结束,还有不少丝丝缕缕的后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人人都盯着他,他自己无所谓,可是要顾及两个妹妹。   无双轻着脚步进来,将带来的暖粥搁去桌上,往凌子良手边一送:“大哥,多少吃点儿。”   “好。”凌子良嘴角扯出一个笑。   无双随后走到内间卧房的门边,往里头看了眼:“姐。”   “无双。”凌无然回应一声,有气无力。   房内一盏灯火,不算明亮,映着缩在床边的人。   才一天一夜,原先那个娇俏活力的宏义王妃,如今变得死气沉沉。她不在意的披着自己的头发,不再装扮,和之前判若两人。   无双走到人面前,心里难受得厉害:“吃点儿东西罢?”   凌无然木木的摇头,整张脸藏在长发下:“不知道遂儿饿不饿……”   说着,又是泣不成声。   “姐,你要不要去……”无双唤了声,半张着嘴唇,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说,绝不能说。她现在只是怀疑萧元洲,并没有证据。凌无然信任那个萧家的二哥,信不信她是一回事,关键是凌无然现在情绪不稳,做事会不顾一切,冲动之下反而会坏事。   凌无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双手攥上无双手腕:“你说什么,去哪儿?”   “去院子里走走,”无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憋闷,“别一直憋着。”   凌无然心中升起的小团火苗,瞬间偃熄:“我要去外面找遂儿,无双你帮帮我。”   自从溥遂丢失,凌无然无数次想冲出去,都被人拦了回来,好像她现在已经变疯,需要人时刻看管。   “好,你吃点东西,收拾好自己,我和大哥带你出去。”无双点头,不忍心凌无然被关在这里。   一直憋着,人真的会疯,就让她去街上找,有件事情做,总比在这里被憋疯的强,左右多找些人保护她。   通过这点,无双也看出来,溥瀚漠开始不相信大渝这边,丢了儿子,他不想妻子有事,就只能关着她。包括驿馆的气氛同样如此,渐渐滋生着对大渝的不满。   不满只是开始,后面要是溥遂出什么事,那就是引发仇恨。   正如龚拓所说,两国之间很有可能因此而开战。   无双走出来,跟着女官说了声,后者欣喜的端着吃食进了卧房。   “你跟她说了什么?”凌子良问,“她这一日都没吃过东西。”   无双坐下,与凌子良说了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凌无然继续憋在房中。凌子良听了表示赞同,说这件事由他和溥瀚漠商量。   面对大哥,无双仍在想,要不要与他说出自己的怀疑?她现在很谨慎,这件事太大了,一不小心的话,就会造成严重后果,凌子良行动不便,对京城以及北越使团的事情都不了解。   她想到了龚拓,可是现在没办法出去。而且先前两人说话,她听出他可能要私下里去城外查,说不定人已经在城外。   又是一宿没睡,临近天亮的时候,驿馆的后门开了。   凌无然终于可以出去,她扮成普通女子的模样,无双在旁边陪着她。溥瀚漠也担心妻子憋坏,后面答应让她出来半日,并在暗中安排好自己的人保护。   刚要出去,听见传来的吵闹声。   姐妹俩看过去,见是北越的一名女官,正和一名南渝的守卫统领争吵。前者指责后者做事不尽心,驿馆里丢了东西;后者反驳,他们只负责驿馆安危,并不管人丢不丢东西。   女官生气:“就是你们这样,我们小王子才下落不明,搞不好就是你们南渝所为。”   “话不能乱说,”统领当即气愤回应,这是多大的罪名,他可担不下,“人一直在你们马车内,我们总不会钻到你们车里去。”   争执还在继续,这只是一个小缩影,反映着现实,北越和大渝之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正面对着严峻的考验。   出了驿馆,街道上空荡荡的,连凌无然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寻找。   “东城罢,”无双扶着人上了马车,对车夫吩咐一声,回来又跟凌无然解释,“东城多为平民,有不少小乞儿,给他们些吃的,他们有消息都会说出来。”   凌无然点头,认为有理,现在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赶紧催促车夫快些。   东城,无双来过几次,知道哪几条街相对安定,便带着凌无然在那些地方走动。后面,北越的侍卫也在暗中保护。   半晌的时候,凌无然累了,被无双劝到一家茶楼休憩。   店家安排了一间包厢,里面有张软塌。凌无然有孕在身,不敢让她操劳太多,无双偷着点了安神香,喂人吃了颗药丸,凌无然本就虚弱,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无双走到外面,关好房门,往走道的窗外看了眼。   自从嗅到萧元洲身上的雄黄味儿,她现在总觉得有眼睛盯着她。他们这边在想尽办法找溥遂,反过来想,对方也怕他们找到线索,会让眼线盯着。   正想着,走道上走来一个高大身影,迈着大步而来。   是萧元洲,他始终一身北越的打扮,走到哪儿都那么显眼。   无双不禁后背发僵,面对一步步走近的人,她握在一起的手收紧:“萧大人。”   她面上不变,对着来人迎上前两步,微微欠腰,和见他的每一次那般。   萧元洲手上还缠着绷带,往包厢指了下:“王妃在里面?”   “累了,已经睡下。”无双回着,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姐姐身子弱,撑了快两日,让她睡一会儿。”   萧元洲点头,随后站到窗边,面对无双:“这边都查到什么?”   “问了些街边的乞儿,说是前日夜里有孩子被拐,再后面还没打听到。”无双眼帘微垂,说话轻柔,视线中是萧元洲的黑靴。   她不擅长说谎,所以不敢直视对方眼睛,怕被人看出端倪。不管萧元洲是不是错怪,她都不会冒险。暗处的人希望她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那么她就随他们的意。   萧元洲静默一瞬,而后开口,声音不大:“别在外面太久,早些回去。”   无双称是,便说回房去照顾凌无然,遂推门进去包厢。   萧元洲站了一会儿后,也起身往外走。过道狭窄,送水的妇人端着盆往旁边避让,才让身材高大的他先行通过。   回到包厢的无双,深吸了口气。她一直站在门边,也就听见了萧元洲离去的脚步声。   又过了会儿,想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无双拉开门扇,外头站这个身着粗衣的女子,手里端着铜盆。   “无双?”外面的女人红了眼眶,声音微微发抖。   无双先探头出来,看了眼空荡荡的走道,这才一把将盼兰拉进包厢:“快进来。”   “真的是你?”盼兰忍不住啜泣两声,忙把铜盆放下拉上无双的手,“你没事,太好了。”   “我没事。”无双看着昔日姐妹,心中百感交集。   要与过去彻底断开,终究是不可能。再相见,往事仍是那般清晰。   她知道盼兰心里很多疑问,也有很多话说,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选在这间茶楼,是因为之前龚拓提过,盼兰男人的大姐,在东城这边经营茶楼,盼兰会过来帮忙,是以她才说让凌无然来东城这边。   其实,她此行就是想见盼兰。   “盼兰,方才出去的人你可认准了?”无双问,声音压得很低,怕外面有人偷听,也怕睡着的凌无然醒来听到。   盼兰点头:“放心,他那身行头扎眼不说,身形也好辨认。”   “还有别的,”无双拉着盼兰到了一旁,手里故意往水盆里一伸,做出水声,“帮我跑一趟恩远伯府。”   思来想去,大概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且能帮到她的人,只有一个。   。   城外,几个过路的人正在树下的茶摊上里歇息。外头白花花的日头,预示着天往后会越来越热。   两台板车停在路边,车上摞着几个麻袋,应该是哪家的先生,带着伙计给东家运货。   一张旧桌边,龚拓身上一套青色儒袍,洗的泛白,正拿手指沾着水,在桌面上写着什么。   “先生,”一个伙计送上册子,“京城主家送来账簿,您对一对,数目是否正确?”   龚拓眼皮一掀,从人手中接过,道了声好。细长的手指翻开纸张,便看到了里面的夹页:“坐下说。”   郁清想了想,最后还是坐到龚拓对面,小声道:“大人,附近村子找遍了,没有小王子。”   “不在村子?”龚拓合上书册,将薄薄的纸张收进袖中,“老早之前,就在凌无然自己进入大渝时,我们当时收到过消息,有一批人也由北越进了大渝。”   “是。”郁清应道。   “这批人后来不知去向,”龚拓看去路上,眼睛眯了下,“在凌无然后,在溥瀚漠的使团之前,他们刚好就在中间,你不觉得奇怪?”   郁清想了想,还是没明白个所以然:“大人明示。”   “说明,”龚拓手指一夹,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纸包,“这人熟悉溥瀚漠的一举一动。”   接着,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捻碎了的烟叶。   “烟叶?”郁清看着,想问一声大人您吃烟了,又没敢。   龚拓指尖沾了些,拿来眼前:“我在边城那几年,知道西正林出产这种烟叶,烟大味儿冲,但是很提神。”   “大人喜欢这种烟叶?”郁清问,着实摸不透自己上峰的意思。   “喜欢,”龚拓手指一掸,沾的烟屑抖了干净,“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怎能不喜欢?”   见他脸色一冷,郁清眉宇一皱:“大人的意思是……”   “方才从这儿走的那个人,去跟上他。”龚拓扫了眼官道,这时的路上根本没有人。   郁清才记起,他进茶棚之前,是走了那么个小个子,身体结实,脚程很快。再看看龚拓手里的烟包,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个是西正林人?可他的样子不太像。”   “他进来只喝白水,”龚拓看眼对面桌角的空杯盏,脊背往后一靠,“我们大渝人,口渴是不是会选择喝茶?”   郁清瞬间明白上来,立刻站起身:“因为他们喝不惯这里的茶。”   不喝茶,有北越的烟叶,这两样加起来,刚才那人的确值得怀疑。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放过一丁点儿的线索。   待郁清带着几人离开后,茶摊儿上只剩下龚拓一人。茶博士提着水壶过来帮忙添了水。   龚拓这时才取出袖中的纸条,伸展开来细看。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娟秀的小楷,只看着就能感觉到写这字的女子有多温婉。   “北越使团,西正林……”他嘴里念着,心里飞快的盘算,眸光蓦的一闪,薄唇轻启,“难道是他?”   手里捏着纸条,除了看上面的讯息外,他还想到另一件事,不自觉的勾了唇角,眼神柔和下来。   他想起无双,因为这次,她对他是信任的,愿意将重要的信息告诉他。   喝尽盏中茶水,龚拓走出茶棚,整个人站去了太阳底下,阳光刺着他的眼睛:“十多年前你输了,今日你同样赢不了!”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明日是太后的寿诞, 相比于去岁六十大寿的热闹隆重,今年只安排了宫宴。   皇帝仁孝,让人在民间寻了些戏班杂耍, 进宫表演给太后看。是以,街上偶尔会走过运送行头的马车, 那是要提前进宫的表演班子。   一条偏僻的深巷中, 西沉的日头照不到这儿,阴冷且昏暗。   “您怎么进城了?”萧元洲问,警惕的他回头看看,见着长巷无人,这才转过来看着三丈之外的人。   那人腿脚一瘸一拐,自暗中走出来:“我不放心,来看看。”   萧元洲站到人身旁去:“不能让人发现您在渝京, 溥瀚漠会察觉的。”   “他?现在恐怕只顾得上找自己的儿子。”那人头一抬,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伤疤纵横,还缺了一只左眼, “倒是有个人一定得提防, 龚拓。”   “一切的事情都已准备妥当,只要到了明日就好, ”萧元洲话语一顿,神情中带着尊敬, “叔父放心。”   萧坊一身破衣,与身旁的萧元洲相比, 就是个走街巷的叫花子, 没有一点儿北越贵族的影子。   闻言, 他不屑的笑了声:“不, 我不放心,我要万无一失。我,要他死!”   最后的话,他是从齿缝中磨出的,似乎是想将他说的那个人咬碎。   萧元洲皱了下眉,他从小跟着萧坊,一身箭术也是来自这个叔父。所以,他不会违背萧坊的意思。见劝不动,便想着找个办法,毕竟现在城里对他们来说,并不安全。一旦让人发现了萧坊的的踪影,就是功亏一篑。   “你去帮我带一个人来,”萧坊扫了眼萧元洲,双手往身后一背,“有了这个人,就能捏住龚拓的软肋。”   同样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萧坊自然也有自己的感应。十多年前,战场上的博弈,他明白龚拓总会想得比别人多,说不定现在已经摸到了他们,只是他们自己还未察觉。   “谁?”萧元洲问,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往下走,也看得出萧坊进城,正是因为这个人。   萧坊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灰墙下:“凌无双。”   “阿双?”萧元洲怔住,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他盯着萧坊的背影,想不明白,“为什么动她?她与这件事无关……”   “当然有关,”萧坊打算萧元洲的话,语气严厉,“我看你和溥瀚漠一样,被这些南朝女子迷了心窍。”   萧元洲双手不禁攥起,垂下眼眸,嘴唇抿紧。   萧坊冷哼一声,回头看一眼便知道自己说中了萧元洲的心思,于是更加坚定除去那女子的信念:“你知道她是谁?”   “知道,她是阿然的妹妹,”萧元洲嘴中泛苦,胸中更是憋闷,“叔父,别动她。阿然的孩子已经……她的妹妹便放过罢。”   “混账!”萧坊怒斥一声,眼中暴戾凸显,“凌无然可不是你的妹妹,她是南朝女子,你当我们萧家当初为何救下她?还不是因为有了她,就可以接近溥瀚漠?”   萧元洲痛苦的皱眉,说不出话来。   萧坊好似还嫌不够,又道:“你口里的阿双,早些年是龚拓的宠婢,跟着他多年。”   长巷外走过一辆牛车,吱吱呀呀。   其实,萧元洲也是有察觉的,龚拓与无双之间,好像有种莫名的熟悉,尽管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过。   “萧元洲,你是将来西正林的番主,切不能有妇人之仁,”萧坊继续道,“当年西正林死了多少人?多少土地划进南渝的版图?看看我现在的鬼样子,这些是谁造成的?”   “是,我知道了。”萧元洲低着头,那张爽朗的脸现在布满阴霾。   见人能听进自己的话,萧坊满意的点头,也就缓和了语气:“放心,你的阿双不会有事,只是拿她来牵制龚拓。等这件事过去,就让你带她回北越。所有事办得干净,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会以为是南渝的过错,凌无然也不会知道。”   萧元洲紧抿着唇,真的谁也不会知道吗?   “届时,龚拓会因为失职论罪。两国恶化,我们北越兵强马壮,何愁拿不回当年丢掉的领土?”萧坊说得有些激动,可怖的脸扭曲着。   有人走近巷子,两人才警觉的闭了嘴。   来人是个抱着娃儿的妇人,往两人看了眼,遂走过去,推开了自己家的门。   萧坊面上稍安,给了萧元洲一个眼色,后者沉着脸走出了巷子。   。   驿馆。   龚拓再次过来,想要与溥瀚漠交谈,后者态度冷淡,说了两句话便想赶人离开。   “龚大人说得轻松,什么稍安勿躁?”溥瀚漠冷冷一笑,每个字都带着不客气,“怎么现在还要让我进皇宫,给你们的太后庆贺寿诞吗?”   他的儿子丢了,南渝皇帝却在热闹张罗着太后的生辰,让他如何不觉得讽刺?   龚拓相比冷静很多,也理解对方现在的焦急,眼看着一日又要过去,溥遂仍旧没有消息,身为父母,这很正常。   “我的意思是,这个时候,我们双方更应该联手。”   “别跟我说这些,”溥瀚漠烦躁的摆手,“这一趟南下,就不该有。”   龚拓从人的话中多少能听出点儿信息,便是北越与南渝的隔阂已经产生,不及时挽救只会越来越大。至于自己在城外查到的信息,他不打算分享出来,现在的溥瀚漠一定是选择相信西正林萧家,而不是他,这个曾经的南渝对手。   来这一趟,他也是想看看这边的状况,以及还有想见的人。   在昨晚说话的游廊下,西面的晚霞漫天,柔和的霞光落染在女子身上,红润了她的脸颊。   走近些,也就看清她眼中的血丝,以及眼底的倦意。   “你收到了吗?”无双见到龚拓走来,忙迈步迎上去,焦急问道。   “收到了,所以赶回来。”龚拓忍不住伸手,托上无双的手肘,关切问道,“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短短不到两日,眼见的她脸瘦了一圈,人本来就瘦,这下看着更叫人心疼。   “有吃,”无双小声道,不着痕迹的收回手,“你怎么看?这件事别人我都没敢说。”   龚拓环顾四下,回来看进无双眼中,确定的说道:“可能,会和西正林萧家有关。”   无双心里一沉,其实心底深处,她并不希望这个是真的,毕竟凌无然和萧家有着不一样的关系。若真是萧家动了溥遂,凌无然定然会很伤心,以后怎么面对彼此?   见她不说话,龚拓又道:“我这边已经有了进展,你记得,千万小心。”   “明日太后寿诞,他们会不会是冲着这个来的?”无双问。   无怪乎她多想,既然是有预谋挑起事端,必然是选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若这样的话,还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溥遂应该还活着,事情发生之前,他们不会让孩子出事,也就是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无双,”龚拓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攥上她的手,“别留在这儿,跟我走。”   可能那些人不会再打溥瀚漠和凌无然的主意,但是他担心他们会对无双下手。因为,算起来,他们也算是冲着他而来。   无双摇头,轻轻道声:“我大哥和姐姐都在这儿,我不走。”   两人四目相视,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最后的霞光从这里消失。   “好,”龚拓颔首,“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溥遂带回来。”   无双看他,这么多年来,很少直视他的眼睛:“你小心。”   她心里明白,龚拓这边的线索并不多,找到溥遂还是很困难。对方对这件事筹谋太久,不会轻易留下端倪。   “知道,”龚拓薄唇松缓,勾出一个弧度,随后将一块方正的油纸包放进无双手心,“知道你吃不下东西,给你带了花生酥。”   说完这些,他也不久留,随即转身离开。   无双见人转过拐角,这才转身想回去,手里提起看了看油纸包,瞧着大小,应该是六块的样子。他和溥瀚漠见面不好拿着点心,这样的大小,刚好可以放在身上。   刚走了几步,她看见前面站着萧元洲,心中一惊,不禁猜想自己和龚拓的话是否被他听去?   “阿双。”萧元洲走过来,笑着看她手里的纸包。   “萧大人,”无双回以一笑,“去看姐姐了?”   萧元洲不答,反而问:“这是什么?”   “一种点心,花生酥,”无双提起来,往人前一送,“大人要不要尝尝?”   萧元洲没有去接,内里满满的心事:“不用了。”   两个人也没再说什么,彼此错开,走了相反的方向。   夜里,无双去了一趟凌无然房间。现在的凌无然不再哭泣,眼眸冰凉,一直不说话。只是这样,却更加叫人担心。   无双从卧房走出,很怕自己一时心软就将事情说出。现在,她要死咬住嘴巴,漏一丝口风,或许对方就会察觉。   而溥瀚漠,已经在书房与手下商议了近一个时辰,不只是溥遂的事情,还有这趟出使之行,几个随臣皆是提议对大渝强硬。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戌时。   无双望去皇宫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去关注,总觉得今夜那边的灯火格外明亮,是因为太后寿诞?   “姑娘,厨房做了芙蓉羹。”阿勤走进来,将一个瓷碗搁在小几上。   无双从窗边后来,低头看着瓷碗。汤羹是她爱吃的,看着熬的火候正好,暖暖的香气钻进鼻子。   “王妃那边也送了吗?”她问,手里一抓裙裾,轻轻落座软塌。   “送了。”阿勤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握在一起。   无双嘴角浅浅,侧身过去,手捏上汤匙,轻轻搅着碗里的粥:“白日你不在,布庄把绸料送了来。你回北越,带上罢。”   闻言,阿勤下意识往门后的桌架上看了眼,果然放了些布料:“姑娘费心。”   得了布料,阿勤看起来并没有多开心,反而心事重重。   无双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端起瓷碗,放至嘴边,鼻尖轻轻一嗅:“好香。”   她嘴上笑着,手指却在发僵,几欲抓不住这只精致的碗。   “阿勤要不要尝尝?”她问,抬起一张脸,看着与自己这些日子相处的北越婢女。   不出所料,对方摇了头。   无双低头,唇边碰触到碗沿,只需一吮,汤羹就会吃到嘴中。与此同时,她的另只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龚拓当初送给她的匕首……   “啪”,一声脆响。   适才还端在无双手里的碗,此刻摔去地上,四分五裂,汤羹撒了一地,甚是狼藉。阿勤木楞的呆在那儿,似乎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把将碗打翻。   “阿勤?”无双不可思议的看过去,见到一脸惊慌的阿勤,摸在腰间的手一松。   “别喝,这,这碗凉了。”阿勤声音颤抖,忙蹲去地上收拾,指尖碰上锋利的瓷片,瞬间划出血来。   人浑身发抖,蹲在地上继续收拾着,血滴落下,与地上狼藉混在一起。   无双从榻上起来,走过去蹲在阿勤面前:“别收了,伤到手了。”   说着,她抓起阿勤的手,不顾上面的血污,拿着帕子帮着擦拭。动作很轻,生怕将人家弄疼。   阿勤脸色苍白,两行泪不禁顺着眼角滑落,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不让我喝芙蓉羹,他们知道了怎么办?”无双问,声音极轻。   “什么?”阿勤仿佛见到鬼一般,眼神中满是惊惧。   无双叹了声,松开了阿勤的手:“你也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忍心对我下手,是罢?”   她是知道的,盼兰白日暗中跟着阿勤,见她从别人手里接过了什么。所以,人一进来,她就已经开始了堤防。   “我不知道。”阿勤摇头,脸色越发慌张,是被人窥破的无力反驳。   可无双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把攥上她的手腕,用了力气:“你当做不知道,就觉得所有事没有发生,与你无关?小王子才五岁,王妃对你不好吗?还是你对我们有仇恨?”   “没有,没有……”阿勤崩溃的连连摇头。   两人这样对视,在无双的注视下,阿勤眼神躲避,最终败下阵来。   “起来罢,”无双站起,随后将瘫软的阿勤给扶起来,“把手洗洗,再去厨房帮我端一碗过来。”   阿勤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你明知道……”   “所以,我才要喝下去。”无双笑了笑,随着他们的意去做。   丑时,夜深人静,驿馆的一扇侧门悄无声息打开,一个箱子被抬了出来,错开巡查的守卫,在漆黑夜色中被麻利送上一辆骡车。   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偶尔响起马蹄声,那是京畿营的将士在街上巡视。   尽管如此,可还是有些小道可以避开。   萧元洲走在前面,几次回头看着盖在稻草下的箱子。他让人在箱子上留了气孔,免得憋到里面的人。   箱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知道是麻药起了作用,无双已经昏睡过去。   北城门。   龚拓站在城墙之上,暗红色官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身旁的幡旗被夜风扯得猎猎作响。   “大人,”郁清跑上城墙,双手抱拳行礼,面色严肃,“留下的标记显示,他们走的是西城门。”   龚拓嗯了声,遂低头转了下自己的手腕:“不要惊动他们,等天一亮,就放他们出城。”   郁清领命,随后下了城墙。   “你呀,出来也不多穿些。”龚拓回身,走向城门楼,墙边站着一抹纤瘦的身影,身上披着他长长的斗篷。   他走到人跟前,伸手帮她将斗篷拢了拢。   “蓝映,她会不会有事?”无双担忧的问。   被装在箱子带走的并不是她,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让蓝映替代了她。蓝映有身手,情绪沉稳,会一路流下信号指引,最终找到那些人的藏身处。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今夜格外冷, 城墙相隔,不管是城外还是城内,皆是一片黑暗。   男子宽大的斗篷, 将无双的身体整个罩住,上面是龚拓的气息。事态已经走到这一步, 她知道下面的事应该插不上手了, 龚拓会接过去。   他们俩现在,好似一种奇怪而又默契的配合,在这件事情上彼此携手探讨前行。   “西城门,”无双开口,“跟上他们,是不是就能找到溥遂?”   “剩下的交给我罢。”龚拓手指滑下系带,“我让人送你去一处安全地方, 蓝映也不会有事,那些人现在在想办法出城, 只会把箱子藏严实。”   无双低头,心里思忖一番:“我想在这儿等着。”   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她只想最快得到溥遂的消息。或许在离龚拓最近的地方, 知道的就会越快。她是这么想的。   “行,”龚拓看出了她的心思, 也明白她的担忧,“你在那边等着, 我若是找到他们,会让你过去。”   很快明日就会来临, 西正林的人会用自己的方式送上一份大礼。当年的战事, 西正林伤亡惨重, 更是失去了大片的土地, 萧家,从来没有忘记这份仇恨,才有了这次筹谋。   而宏义王的小王子,便是挑起事端的引子,会用来当做明日的祭品。   南渝太后的寿诞,同日,便是溥遂的祭日,两国间很难再安好。   能得到萧家人的线索,无双功不可没,龚拓认为她应该跟过去,让她最快的知道结果,也把溥遂亲自交到她手上。   无双应下,其实心中还是有所不解的:“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她不过一个普通女子,根本没什么价值。   “他们想用你来牵制我,”龚拓开口,手指帮着无双理着鬓间发丝,“这么大的局,他们定然把所有事情调查的清楚,来确保万无一失。”   “我?”无双蹙下眉,心中想说自己可没那么大的分量,能用来牵制龚拓。   “对,抓了你,我就没办法了。再有,他们不敢动溥瀚漠和凌无然,所以会选择你下手。”龚拓心中尤有后怕,如果今日无双出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失去理智,灭掉西正林。   像溥瀚漠一样,有时候再冷静的一个人,却架不住那个出事的是自己最在意之人。仇恨,其实真的很容易挑起,不管是他这边失去无双,还是溥瀚漠失去溥遂,结果都是开战难免。   要是无双没有这份气度,依旧与他隔阂很深不同他说;亦或是她忽略了没觉察,后果不堪设想。   无双往后退了下,与龚拓离开两步远:“我姐那边要不要对她说?”   “先不要,”龚拓道了声,抬头看眼满头星斗,“驿馆里有眼线,稳妥些好。目前,先要找到他们的藏身处。”   城下,士兵已经开始列队,马蹄声在夜里那样清晰。   又叮嘱了几句,龚拓才下了城墙。   无双缓步到了城墙边,手指搭在粗粝的城墙砖上,探头往下看去。   黑色的骏马,年轻郎君长腿一跨便轻松跃上马背,威风飒飒。后面,两排属下跟着训练有素的上马。很快,一行队伍就消失在夜色中。   。   天亮了,城门缓缓打开。外出、进来的百姓等了好多,经过盘查后一一通过。   无双等在北城门,看着人进进出出。此时的她扮成男子模样,像是谁家出行的小公子。一直等到晌午,没有人过来接她。   她心里万分担忧,完全不知道龚拓那边的情况。   直到未时,郁清才上了城门楼。   无双赶紧跑过去,直接探出头去往城墙下看:“大人呢?”   下面没有龚拓,也没有溥遂,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有进出的百姓。心中当即一沉,滋生出不好的预感。   “大人让我接姑娘过去。”郁清开口,一张脸没有别的表情,哪怕看见无双焦急,也不会说句宽慰话。   无双回头,赶紧问:“事情怎么样?”   “大概地方已经确定。”郁清简单回道。   无双有心想细问,又怕耽误时辰,便就跟着郁清的安排,下了城墙。   他们是从北城门出的,通过城外道路辗转去西城门外。无双嫌弃马车太慢,自己选了一匹稍矮的马。   知道跑出去一段,她才知道骑着军马有多吃力。这种马速度快,需要一定的骑术和体力,当日龚拓给她的小矮马,完全不能比。   可她并不惧怕这种颠簸,咬着牙坚持,连一直木头脸的郁清都心生不忍,开口劝着下马休息。   无双摇头,等了两日多,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她怎么有心休息?   经过近一个时辰,郁清带着无双到了龚拓安排的地方,是她曾经熟悉的地方。伯府京郊的别院。   顾不得回想往事,她朝着别院外的山坡上跑着。   那棵杏树下,年轻郎君临风而立,衣袂翩然。只是繁花已过,树冠新绿,枝头挂上了果实。   “找到了?”无双气喘吁吁,站在几步外的草地里。   “找到了,”龚拓走过来,牵上无双的手,带着她走到树下,抬手指着远处,“就在那边。”   无双顺着看过去,只是无边的田地。她来过,知道龚拓指的方向很偏僻荒凉,并没有村庄……   不对,有一处。   “牛头岗?”她看他。   龚拓颔首,面色严肃,双眼不觉微眯:“是,是那儿。”   牛头岗,当年安置时疫病患的地方,那里空旷无遮挡,凸起的一块土坡就唤牛头岗,上面一座废弃的破庙。当初龚拓选择那里,正是因为地形特殊,四周低矮空旷,若是有什么情况,很明了就会发现。   如今竟然落在萧坊手中,地形好,人迹罕至,实属一处绝佳藏匿之地。   “现在怎么样了?蓝映有没有事儿?”无双赶紧问,人是替着她去的,别说有身手,可对方也都不是良善之辈。   “她没事,估计已经见到溥遂。”龚拓将一封信拿出,嘴角一抹讥讽,“瞧。”   无双一把接过,展开看着上面一字一句,眉头越来越紧:“萧元洲真的……”   “真的,”龚拓道,“他将车送到城门就回了驿馆,这边的人都不认得你,蓝映是萧元洲带过去的,他们也不会怀疑。”   “那现在城中,是否已经乱了?”无双能猜到,驿馆现在肯定在寻找她。   两日中,驿馆连着消失两人,裂痕越来越大。北越甚至会认为,让他们南下来渝京,就是大渝的一场阴谋,想要害死宏义王,搞不好不用等两国开战,双方现在已经动了刀剑。   龚拓看去京城方向,眸色深沉:“你大哥应当能看出什么,也知道这件事情往下走,会是什么结果。”   虽然凌子良对朝廷心中仍有芥蒂,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他仍是一个品德端正的人。   “大哥?”无双轻轻一叹,之前凌子良是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没说,人也就没再问,只让她自己小心。   或者,真如龚拓所说,凌子良其实看出来了?   “那现在要怎么做?”无双问,既然知道溥遂在牛头岗,接下来就是去营救。   “等天黑。”龚拓看着西面的落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那些人随时可能动手。   无双心一直提着,小心翼翼问:“遂儿,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龚拓这一点是肯定的,“对方也怕事情出岔子,当然是留着活人更好用,可以随时变更计划。”   若人死了,也就什么也没了。   无双点头,她愿意去相信他的话。   “我现在要走了。”龚拓一笑。   无双嗯了声,随后见着龚拓转身,迈着步往山坡下走去。   “大人,”她往前追了两步,看着人的背影,“你小心。”   对方是一群穷凶极恶之人,此去必然凶险,与以往都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会给龚拓充足的时候准备,也不可能带上许多人,对方很容易就会察觉,不但是他,就连在破庙里的溥遂和蓝映,同样会有危险。   闻言,龚拓回头,自腰间掏出什么,然后捏在手指间,对着无双晃了晃:“不会有事,我这儿有你给的平安符。北去越国,南下乌莲,我都平安无事,这次也一样。”   无双微诧,一时并未记起。   “到现在,我还记得无双对我说一路顺遂的样子。”龚拓回忆起那副画面,美丽的山坡,飞舞的杏花,她笑颜如花,眼角媚意流淌,对他柔声说会等他回来……   就是在这里,在这棵杏树之下,然而他那一走,再回来时,人已不见。   无双站在原地,看着他手里的平安符。   平安符,她只给他求过一次,是两年前他出使北越,在她筹谋离开之时。说是祝他一路顺遂,实则是想安他的心,来助自己逃离。   是真心为他所求吗?或是有吧,她是想离开他,但是从没想他会遇到不测。   两年多了,那枚平安符竟然还在,早已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却被他小心保管。   “无双,”龚拓将平安符收进掌心,脸上带笑,是对她独有的温和,“想再听你说一句,当初送我离开的话。”   无双慢慢走过去,伸手掰开了他的掌心,那枚折成三角的符纸已经皱巴,人人都能求来的平安符。   “世子,”她开口,喉咙堵得厉害,就连眼角都莫名酸涩,“一路顺风。”   时隔两年,同样的地方,她说出了同样的话。那是当初,她以为的对他最后的一句话。   “好,”龚拓勾了唇角,眼中泛起亮光,“这次,我知道了。”   他双手捧上她的脸,指肚抹着她的眼角,深藏在眼底的眷恋浮现出来,随后微低下头,唇角落上她的额头。   无双一颤,手心不由攥紧,额间的一点温热随即离去。   再看时,龚拓已经转身离开,依旧是稳重的步伐。   风来,夕霞满天,将这一处渲染成靡丽的橘色。   无双像两年前一样,看着龚拓离开,在山坡上直到人影消失。   从山坡上下来,天已经开始发暗,整座别院躺卧在山坳中。   无双发现郁清并没有跟去,而是留在了这边。   “你没有跟去?”   郁清的粗嗓门应了声:“不能去太多人,也必须是个子小的人。”   无双瞬间明白,个子小的人相对好隐蔽:“到底是什么人?”   她看得出,龚拓对于如今这个对手很谨慎。   “萧家现任番主的兄弟萧坊,当年与大渝作战,他为主将,后来败在大人手里。”郁清简单说着,面无表情,“萧坊带军出差错,后来被越帝削了官职,自此人就没了下落。”   无双琢磨了下这句话,对当年的那场战事,她知道的不多,那时的她在韩家,整日里绣花做针线。倒是之前听萧元洲提过,说他的箭术师承二叔,莫不就是指的这个萧坊?   如此,也算说得通了。萧元洲敬重萧坊,自然会照人的意思去做。   再说回来,既然是龚拓十多年前的敌手,那么这次,萧坊也是冲着龚拓来的,或者根本就是引他前去?   无双呼吸攸地一滞,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抓她,是想拿她做饵,目的是龚拓。   这一连环套,不但想让两国起纷争,也想趁机除掉龚拓。   她跑了几步,望去牛头岗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想的这些对不对,但是她能想到,龚拓就一定也能想到。   “所有的路都封死了,不管他们往哪边,都跑不出去。”郁清跟上来,又道了声。   “封死了?”无双呢喃着这三个字。   那些人逃不出去,那么他能顺利回来吗?   这样想着,她越发觉得他走的时候奇怪,话很奇怪,行为也奇怪,似乎是舍不得……   无双豁然转身,看着郁清:“牛头岗有什么?大人要怎么进去?”   “这个我不清楚,大人的决定只有去的几人知道。”郁清只能这么说,不敢明言。   昨日跟着的那个小个子,最后到了城里,才查探得知对方手里有火药。萧坊此来,从没想着要活着回去,他是来报仇。   无双眼尖,抓住了郁清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这个男人从来无悲无喜,见惯了生死杀戮,他为何要悲伤?   她垂下脸,麻木的迈步,走进了别院大门。   “郁清,让人回城告知宏义王,牛头岗。”无双轻道,最后三个字有气无力。   “是,”郁清应道,“大人临行前也是这么吩咐的。”   天黑了,万籁俱静。   无双坐在坡上的杏树下,看着牛头岗的方向,仔细听着是否有马蹄声。   京城皇宫里,是否已经开始太后的寿诞?溥瀚漠是否已经决意,与大渝交恶?   突然,远处的夜空被一道紫红色的光芒划破,随后,一朵烟花炸开,像血一样晕染开来。   无双攸地站起来,盯着那处红色,是信弹,龚拓的信弹,他发了讯号。   可她不知道这个讯号代表着什么?他一般身边没人时,才会用这种方式召唤手下,亦或是他成功了?   烟火还未完全消散,只听几声巨响,牛头岗方向腾空而起巨大的火球,直接半边黑夜被照亮。   “他们真有火药?”郁清捏紧双拳,浓眉紧拧。   “什么火药?”无双回头,好似想到什么,“是萧坊的陷阱是不是?”   她没有等郁清的回答,自己一人往坡下跑去。白日骑马,她的腿又酸又疼,一直忍着,可现在她想也没想,上了那匹马。   “架!”她抓着马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   马儿吃疼,撒开四蹄跑了出去,朝着牛头岗的方向。   郁清赶紧上马,带着人跟上。   无双伏在马背上,头发散开,在黑夜中飞扬。   前方的爆.炸声还在继续,风带来了浓烈的火.药气,呛得人嗓子难受,连眼睛都酸的厉害。 第85章   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 风裹着浓烟四面散开。   不只是无双,身旁好多的马匹越过,大概是收到了讯号, 原先布置好的人纷纷冲向牛头岗。   而她,拉在了最后面。从没有一刻, 她会这样埋怨自己骑术不精, 因为焦急,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滑下。   一旁,郁清紧紧跟随,生怕人出点什么意外。   那团火烧得冲天,巨大的轰响慢慢平息,看着很近,实则很远。   无双咬着唇, 策马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内里牙齿咯咯作响。   火.药, 龚拓一早就知道那里凶险,他什么都知道, 却没有说出来……   骑到牛头岗的时候, 那处凸起的山包燃着大火,想烧净最后一点残骸。火光中, 再难看到破庙的影子。   四下一片狼藉,人的哀嚎声, 马的嘶鸣声,吹卷弥漫的烟雾。   无双从马上下来, 踉跄着脚步往前跑着, 身边不时经过赶来的将士。   从前面跑出来一个人, 身上的火还在燃烧着, 他痛苦滚去地上,嘴里呼喊着,同伴上去帮着为他扑打。   无双冲过去,辨认着。   一团混乱,郁清身为统领,此时应该站出来,他吩咐手下跟着无双,自己大步往前面跑去。   地上受伤的人越来越多,无双一一辨认,寻找着。   “你在哪儿?”她浑身脱力,看着渐弱的火焰。   信弹刚发出,这里便炸开,是不是当时,他就在火,药旁边?   无双贝齿咬紧嘴唇,一股疼意传来,她抬步就往坡上跑去。   “姨母!”   她才跑出几步,听到一声童稚的呼唤。当即转身,便被一个小身影撞在身上。   无双一个趔趄,双手抱住孩子:“遂儿……”   她声音颤抖,确认般捧着溥遂的脸,一遍遍的抚摸。圆润的脸蛋儿,有些硬的发丝,抓在袖角上的小手儿。   没错,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溥遂,他没事儿。   “姨母。”溥遂抱着无双不撒手,五岁的孩子吓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在,你别怕。”无双两眼含泪,回抱着孩子。   抬眼,她看见走过来的蓝映。   “姑娘。”蓝映站下,身上仍是无双的衣裳,只是发髻已经凌乱。左臂脱臼,只能用右手托住。   “大人呢?”无双问,从来到这儿,她就没看到龚拓的身影。   他是都尉,此时应该指挥众人的。   蓝映摇头,不由往还在燃烧的破庙看了眼:“大人让我先带小王子出来,他在后面挡着……”   “他,”无双唇角蠕动,泪水粘黏了眼睫,“在里面?”   没出来,他没出来?   一时间,无双愣在那儿,任凭溥遂怎么叫她,她就是听不见,眼睛盯着破庙。   蓦的,她站起来就想往上面跑。   “姨母,别丢下我!”溥遂哭得撕心裂肺,小手紧抓着无双袖子。   “遂儿听话,”无双抬手摸着孩子乱蓬蓬的发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姨母要去找他。”   “不要去,你会被火烧。”溥遂摇头,哭得更厉害。   蓝映拦住一个士兵,对方帮她把手臂接了回去。   “小王子,你跟着我。”蓝映过来,抓上溥遂的手,带着他一点松开。   刚才是蓝映拼力带着溥遂逃出来,小家伙知道她是好人,可仍旧不想松手放开无双。   无双看去城门的方向,心中粗粗算了下:“遂儿听话,你父王和母妃很快就会过来,从那条路。”   她指着方向,身旁的孩子哭声渐停,顺着看过去,问了声真的吗?   “真的。”无双点头。   此刻溥瀚漠和凌无然定然已经往这边赶,不管他们现在信不信得过龚拓,可是牵扯到溥遂,他们一定会前来。   无双见着溥遂松了手,自己转身朝着破庙跑去。   赶来支援的军士们,正在想办法灭火,火光中映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无双清楚记得,自己两年前的逃离,同样在这边遇到大火。可是相比,那场人为的火根本不算什么,今日,这座庙里是埋了火.药的。萧坊想要炸死龚拓和溥遂。   火还在烧,呛人的黑烟使人窒息。隐约可见,火中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无双进不去,急得在外面围着破庙转,转了两圈。   “没出来吗?”几丈外,郁清揪住一名士兵的领子,大声问道。   “郁统领,没,没出来。”对方回答。   无双只觉头嗡的一声,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瘫坐在草地上,两行泪在脸颊流淌:“不是说有平安符,一定会没事吗?”   双手抓进泥土中,她喃喃自语。   是啊,平安符只是一张纸,求的人得一个心安罢了。真都有用的话,那世间何来那么多悲欢离合?   火光映着她的脸,清晰了那湿润的泪痕。   “轰隆”,最后的那面残墙在火中倒下,火苗与灰尘共舞,跳跃着。   “退后,都退后!”士兵大声喊着,警惕的让人员退开这边。   无双被谁扶起,带着往回走。   她脚虚浮的踩着草地,耳边全是糟乱的声音。   走出一段,那扶她的士兵见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叮嘱她一声快离开,便跑过去救人。   旷野的风吹着,每个人都狼狈不堪。上面是郁清的吼声,正在对下属发布命令。   无双拖着步子走着,突然有什么扯住了她的袍角。她低头,地上草丛中趴着一个人。   可能经历过刚才的大火,人整个成了黑的,像一截烧透了的木桩。   “咳咳……”虚弱的咳声,那只手又拽了一下。   无双蹲下来,发抖的手搭上那人的肩膀,颤着声音:“世子?”   她识得他的声音,哪怕是一个气息。   “无,无双。”龚拓手指收力,紧攥着手里的布料。   “我,是我。”无双又哭又笑,赶紧伸手去扶他。   他跑出来了,他还活着……   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柔弱的双臂托着男人双臂,将他扶着靠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呃嗯……”龚拓嘴边忍不住溢出一声,紧接着抬手摸寻,“无双?无双?”   无双脸上一僵,眼前的男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衣裳和发丝烧焦,一双眼睛紧闭着:“你,你怎么样?”   “无双,是你吗?”龚拓的手摩挲着,随后落在了一片温润的脸颊上,“我闻到了百馥香,是你吗?”   “是我。”无双的手心贴上男子的手背,任自己的泪水淌进他的掌心,忍不住哭出声来,“你的眼睛。”   另只手抚上龚拓的眼睛,心中的悲伤涌出来。他看不见她了吗?   龚拓倚在那儿,手被泪水烫到一般,指尖发紧:“别哭。”   现在的他看不到,也听不到,耳中已被爆.炸的巨响震伤。是那缕百馥香,让他感受到了她。   他发慌的摩挲着为她擦泪,将原本白净的女儿脸,抹成了一团黑。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无双哭着问,可对方仿若听不见,只是给她擦泪。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里为何这样疼,疼得浑身发颤。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好好地,是那个京城人人赞誉的伯府世子,就连他出发来牛头岗,也是挺直着脊梁的。   龚家世子不会是这样的。   可无论她怎么问,他回她的还是叫她的名字,为她擦泪。   无双不愿相信,如今的龚拓看不见,也听不见。她颓然往后一坐,从他的手里出来。   “无双,”龚拓瞬间慌了,空中挥舞着双手,“别走,你别走……”   他浑身是伤,一个孩童现在都能够结果他。他双手探去地上,锲而不舍的摸索搜寻,鼻尖想去抓住熟悉的百馥香。   “别走。”他的声音中带着祈求。   在摸到无双的脚尖时,他先是一怔,随后迅速过来,一把将人抱紧。   “无双。”   无双泪眼朦胧,泣不成声,这个怀抱现在并没什么力气,她一挣就能够逃开。鼻尖是火.药味儿、血腥气,混杂中还有属于他的气息。   “我在,不会走。”她回了声,尽管他听不见。   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双臂回应着环上他的腰,双眼一合,两串泪珠掉落。   原来,她也是在意他的。   龚拓似乎是安了心,身体慢慢卸力:“无双,我们成亲可好?”   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他该给她最好的,她对他如此重要。是她,他才明白除了权势责任,人生中还有别的。   “咳咳,”他剧烈的喘息着,强撑着最后的气力,“你别走,我只喜欢你一个……”   话未说完,无双试到身上一重,龚拓已经失去意识。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着,双手更加紧的抱着男人,“你醒醒……”   凌无然是循着哭声寻到无双的,人站在石头边,看着几个士兵将龚拓抬走,竟是抬步想去追。   “无双!”凌无然冲上去,一把将妹妹拉住。   “姐,”无双哭得失了声调,语不成声,“我该怎么办?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她哭得伤心,呜呜声被风带出去老远。   凌无然心疼的掉泪,将妹妹抱住:“傻姑娘。”   很快,京畿营将牛头岗整个控制住。受伤的人,被迅速送回京城。   无双被带上马车,车厢内,凌子良在等着她。   “眼睛肿了,脸也脏了,活像当初在乌莲湖找到你时那般。”凌子良递过一枚湿帕子,面色温润,“擦擦罢。”   无双坐去人身旁,木木的接过帕子:“大哥……”   “别说了,大哥知道。”面对小妹,凌子良永远是宽容的疼爱,“现在你和遂儿都没事,我们先回去。”   “可,”无双胸口塞得满满当当,有些喘不上气,“他伤得很重。”   凌子良笑笑,点头:“身为朝廷命官,那是该做的。你难受,是因为那个人是他。”   无双皱着眉,低下头去。   “皇帝不会让他有事,”凌子良拍了下无双的肩膀,轻轻安慰一声,“你看我的腿都能好转,就知道那群御医多有本事。”   人在低落的时候,安慰往往是最管用的,谁都想心中有份希望,也愿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你有没有生我的气?”无双问,继续低着头,几乎要拧断那方湿帕。   “没有,”凌子良声音从来温润,“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做的事,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你认为对那就去做。”   无双抬头,濡湿的眼睫颤着:“大哥。”   “没事了,”凌子良帮无双擦着眼角,劝着,“回去洗洗,大哥带你去探望他。”   无双点头。   “还有一事,”凌子良看进无双眼底,“有一回,龚拓与我提及,说想求亲,被我一口回绝了。”   “他……”无双眨着眼睛,他真的找大哥了?   凌子良笑笑,眼中光芒清润:“好了,先回去,你也该好好休息。我家妹妹生得好看,我带出去时,可不能如现在这般憔悴。”   。   牛头岗一事,第二日便传遍京城,朝野上下震惊不已。   谁能猜到十多年前的旧事,萧坊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   萧坊已经确定葬身火海,其余同伙均已被抓。溥瀚漠对此事大为恼火,准备回北越彻查此事,彻底将这帮余孽清理干净。   至于萧元洲,已经被抓住关起来,对于自己之前做过什么,倒是供认不讳,只是凌无然去的时候,他避而不见,或许是因为心中惭愧。   日光明亮,墙头的蔷薇开得正艳,风过便随之摇晃。   经过跌宕的昨日,今天好似一切恢复了平静。   女官将窗扇开好,随后便退出了屋子。   “我没想到会这样,”凌无然坐与软塌,摇头苦笑,“萧元洲到底是怎么了?不知道这是灭族的大罪?”   隔着榻几,无双坐在另一侧,正拈着一块糕点往溥遂嘴里送。   闻言,她往凌无然看了眼:“萧家会怎样?”   “不知道,反正王爷对这件事很恼火。”凌无然摇摇头,面上无奈。   与萧家的情谊,大概也就断在这里了。   无双没再问,抱着溥遂坐在自己腿上。   “龚拓,他现在在伯府养伤。皇帝很是紧要他,给他派了三个御医。”凌无然开口,端起水抿了口,“至于现在什么状况,就不得而知了。是他救了遂儿,王爷和我决定过去探望。”   “应该的。”无双应了声。   “无双,”凌无然搁下水盏,看去自家妹妹,“通过这件事,我觉得以前对他有偏见。”   无双看过去,嘴角浅浅一勾:“是么?”   “别装了,你明明就是一副心事,想去看他是罢?”凌无然一脸看透人心的样子,随后道,“若是中意,你便与他试试,姐不会再拦着你。”   一个肯为自己拼命的男人,怎么能说他不好呢?   溥遂从无双身上下来,依偎回母亲的身边,小心的不去碰到她的肚子。虽然人回来了,但惊吓过后,精神还是蔫蔫的,不愿自己一个人呆着。   “早上回来的信儿,说是龚拓还没醒,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凌无然心疼的摸着儿子头顶,似乎在等着无双的回应。   “我想去,”无双开口,脸上表情恬淡,而眼底明明布着血丝,“想去看他,我真的很担心。”   是,她想去探望他,从昨晚龚拓被人抬走,她一直担心到现在。   闻言,凌无然无奈一笑:“好,咱们过去。”   无双点头,随即起身:“我回去准备。”   说完,她走出门去。   外面,阳光倾泻,树上鸟儿鸣唱。   过晌,马车从驿馆出发,在京城大街上行进,没多大功夫,便到恩远伯府大门外。   凌无然掀开窗帘,看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到了。”   车内,无双坐在旁边,顺着窗帘的缝隙看出去。   “嗯。”   作者有话说:   真的要完结了,就这两天。 第86章   再次踏进安亭院, 一景一物还是原来的样子。茂盛的花草,墙边的梅树。   无双往耳房看去,那是她原先居住的地方。在这里, 她不用做什么事,大多时候就是坐在窗边, 做做针线, 一日复一日。   “当时炸开,世子眼中进了东西,昨晚御医帮着清理了,后面也用了药。”阿庆走在前面,说着昨晚龚拓回来后的情况,“耳朵是震伤了,人没醒过来, 御医也不好下结论。”   无双缓步走着,裙摆擦过院中的石板路。   阿庆摇摇头, 有些咬牙切齿:“好好地一个人,伤成这样, 这些北越人真是狠。双姑娘是没看到, 世子身上……”   他叹了声没再说下去,快步走过去, 将正屋的么打开,随后往旁边一站, 将无双请了进去。   相对于外面的明亮 ,屋里略暗, 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鼻尖嗅到淡淡的药味儿, 无双轻着脚步往里间卧房走去。才到门边, 便透过珠帘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此时的他很安静, 平躺在那儿,身上搭着一条软被,能看出轻微起伏的呼吸。   适才在前厅,是龚文柏和宋夫人亲自接待,无双知道龚拓直到现在都没醒。可昨晚,她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曾抱着她说话,他说要和她成亲,胡乱说着话,看不见也听不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看到了男人满是伤痕的脸。大火将他的发丝烧焦,一道道的划痕横亘在俊美的脸颊,可是眉峰依旧凛然,带着他天生的傲气。   无双鼻子一酸,随后坐上脚踏,捞起盆中的湿手巾:“我帮你擦擦罢。”   男人细长的手,现在也满是伤痕,烧伤的地方涂着药膏,是奇怪的味道。无双只小心的擦着他的手掌。   擦完一只手,她想给他擦另一只,只是那只手臂在床里侧。   想了想,她干脆脱掉鞋子,小心从床尾上了床。   龚拓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呼吸很轻。   幸而床够宽敞,无双在床里侧跪坐下,手里捏着湿帕,腰身微弯,另只手去掀被子。指尖刚碰上龚拓的手背,突然发觉他的手动了下。   无双一惊,下意识看去男人的脸,他的眉头也皱了下。   她想他醒过来,可自己现在待在他的床上,这如何是好?如此想着,干脆一动不动,让龚拓继续睡着。   果然,龚拓的呼吸平稳下来,刚才的微动可能只是不适。   无双哪还敢继续留在床上,想赶紧下到床下,刚一动弹,手腕攸地被人攥住。瞬间浑身僵住,往床头看去,方才还在沉睡的男人悠悠睁眼。   “谁?”龚拓手里用力,冷冷问了声。   无双瞪着眼睛不知所错,又想他现在应该看不见罢?加上他身上都是药味儿,不一定能闻到百馥香,认出她。   “无双?”龚拓视线迷蒙,眼睛还未完全恢复,只瞧着自己身侧缩着一个影子。   无双抽手,又不敢大声说话,这要是被人进来看见,可还了得?谁知对方就是不松,反而还将她拉了过去。   她挣着,怕力气太大扯到龚拓伤口,只能开口:“是我,你松手再说。”   对方动作一顿,大概听力没有恢复,在辨认她的话。就在无双以为龚拓会松手的时候,忽然听他笑了一声。   “真是你?”龚拓没松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说清楚,你跑到我床上来做什么?”   “我……”无双心虚小声。   “探病?”龚拓看她,因为看不清眼睛半眯着,“探病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谁人探病也不会探到人床上去。无双摊开手心,给他看那枚湿帕,生硬细若蚊呐:“我上来,想给你擦擦手。”   说完这话,她看见龚拓拧了眉,似在沉思。那些伤痕并没有让他的脸有多难看,反而多了种邪气的美感,苍白衬着血痕,微乱的发落在肩头……   “真的?”龚拓问,一脸认真。   无双忙不迭的点头,赶紧应道:“千真万确。”   “好,我愿意,”龚拓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愿意和你白头相守。”   “什么?”无双一诧,白头相守?她说的是给他擦手,“不是,是你的手脏。”   “听你的,”龚拓点头,“我们儿孙满堂。”   无双眨眨眼睛,不可思议:“你耳朵伤得这么厉害?”   自己在这里费力的解释,他全听岔了,怎么能扯去儿孙满堂?   “一定的,我能做到,”龚拓手臂一圈,便将发懵的无双揽来怀中,“对你上心,给你溺爱。”   无双鼻尖一疼,脸颊贴在人的胸前,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听见了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她试着挣了几下,做着最后的解释:“你耳朵伤了,根本没你说的这些事。”   话音未落,一只手掌落在她的后脑,轻轻抚摸。知道他满身伤,她也不敢乱动。   龚拓低头,脸颊贴上她的发顶,微微合眼,鼻尖全是馥郁的香气:“好,我记下了,只会与你一生一世。”   无双彻底泄了气,跟一个耳朵不好的人,她能挣到什么?   “你也是,”龚拓手指托起无双的下颌,对她笑得好看,“保证以后不准躲我,更不准跑。”   无双觉得很不对劲儿,来探一次病,这就背上一堆海誓山盟?心里劝解自己,不要和一个看不清听不见的病人计较。   龚拓俯身,薄唇印了下去,贴上女子的两片柔软:“无双,我真的好喜欢你。”   浅浅相碰,继而粘合辗转,他托着她的后脑期待她的回应,直到淡淡的药苦在两人齿间蔓延开。   外间有人进来,是来查看的御医,彼此低声交谈着。   无双大惊,身子扭着逃离,手一把推在龚拓肩膀上。   “嗯!”龚拓拧了眉,捂上自己的肩膀。   无双看着自己的手,知道是碰到龚拓的伤口了,忙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无双,”龚拓咳了两声,虚弱开口,“你下手可真重。”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还未恢复气力,只是两片嘴唇带着水渍,红的艳丽。   无双哪管他说什么,赶紧从床尾往外爬,御医进来可不用经过龚拓允许,到时候看见两人一张床上,真是说不清了。   “不准走,说清楚。”龚拓探身,抓上无双的脚踝,然后就往回拽。   无双一个不稳,整个人趴在了龚拓的腿上。   “嗯,”龚拓眉头拧得更紧,不可思议的看着无双,“你还压我?”   “有人来了?”无双忙道。   “什么?”龚拓脸一侧,凑过一只耳朵,“我听不见。”   无双叹气,怎么就忘了他耳朵坏了。她指指外面,然后两根手指做出人走路的样子,来给他看。   见她满脸的焦急,一双眼睛圆圆的,发慌的对他作者手势,龚拓忍俊不禁。   眼看两名御医已经走到门外,无双眸中黯淡下来,这下可真被看到了。   不想,下一瞬床幔落下,隔绝了外面,是龚拓挥手放下来。   无双朦胧的看见御医的一只脚迈进来,接着一只手摁在她的头顶,她便趴在了他的身上,随后眼前一暗,一条被子将她严严实实蒙盖住。   “这下他们看不到了。”头顶一声笑。   无双也没了办法,动也不敢动,声音也不能出,就这样屏住呼吸的伏在人身上。姿势怪异又亲昵,难免不会让人胡思乱想,她轻轻移动,想从他身上悄摸的滑下来,刚一动,那人就轻轻哼唧一声。   得,又碰到他的伤处了。   两个御医已经走到床边,还在交谈着。   无双浑身僵硬,生怕幔帐被一把掀开。忽的,她的耳垂被两只手指捏住,随后被轻轻揉着。   是龚拓,他在这个时候居然玩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的,时轻时重。被子下的无双满脸通红,贝齿紧咬红唇,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刘大人觉得世子何时会醒?”一个御医开了口。   另一人似在沉吟,然后道:“算着也该差不多了,或许是太累了。”   “也是,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所幸人没有大碍,只需将眼睛和耳朵养好。”   “说得对,咱们届时也可回去跟皇上复命。”   两人对话一字不落的被无双听到,心里琢磨着,这是说龚拓伤不算严重,只是累的?那她刚才动他一下,他就哎哟一声?   耳边的手还在作乱,可能见她乖顺,得寸进尺的游弋到她的唇边,指肚刮着那粒柔软唇珠。   无双张嘴,下一瞬将那个手指咬住,用了些力。   明显的,她试到他身子一僵,但是并未收回手,而是用手指勾了下她的舌尖。   还是无双败了,赶紧松口。   幸而,两位御医并未久留,说了几句就离开了房间。   听到脚步声远离,无双忙不迭的掀了被子,从人身上起来,想了想,到底没有动手推他。也不想和他再说话,急着跳下床来,   龚拓身上一轻,瞧着人两片雪腮鼓鼓,泛着迷人的红润,一直蔓延到细细脖颈。手指动了动,没把她再抓回来。   “你要走了?还会来看我吗?”他问。   “不来了,御医的话我听到了,你很快就会好。”无双弯腰坐在脚踏上,低头穿着绣花鞋,闷闷道。   龚拓身子往靠枕上一倚,道声:“那我去找你罢,商量一下猎场的彩头如何分配。”   “不……”无双刚想回话,突然转身盯着床上的男子,“你能听见?”   “咦,”龚拓惊讶一声,然后拿手拍拍自己的耳朵,笑着道,“怪事,能听见一些了。”   “怪事?还真是怪事。”无双瞪他一眼,满脸不信,随后头也不回的出了卧房。   刚走到外间,里面的人又道了声:“无双,你说话要算话,一生一世,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说:   正儿八经的船戏,有木有?晚上还有一更。 第87章 正文完结   凌家案子彻底了结, 凌昊苍洗去身上的污名。皇上下旨,原属于凌家的宅子归还凌子良,并且准许凌子良参加科考, 进入仕途。   “这是好事,大哥一身才学, 也会有用武之地。”凌无然很高兴, 身旁搂着溥遂,笑着道。   无双点头:“现在就是大哥要赶紧养好腿,这期间可以温书,眼看就能赶得上秋闱。”   对于凌子良的才学,两姐妹相当的有信心,毕竟大哥的诗句还被很多人传颂。   “谁说不是呢?”凌无然啧啧两声,声音显然高了些, “身为凌家家主,要做的可不少。争功名重振凌家, 这只是其一。”   “还有别的?”无双坐在桌前,手里捏着一片小甜瓜, 眼睛闪闪发亮。   “自然, ”凌无然应和,往书架处看去, “还得娶妻生子,为凌家延续香火。”   “咳咳!”无双被这句话呛到, 差点没被那块甜瓜给噎住。   “又没说你,你激动个什么?”凌无然瞅她一眼, 嘴角扯了扯, 继续道, “你瞧, 大哥不成家,咱俩回个娘家,都没有嫂子接待。”   无双拿帕子擦了嘴角,微微一笑:“姐,你说得对。”   凌无然满意与无双的配合,与她对了个眼神。   姐妹俩一唱一和的,身为大诗人良言的凌子良,从书架回过头来:“你俩现在真是沆瀣一气,联手来对付大哥了?”   他腋下夹着两本书,左手拄着木拐,慢慢挪着步子往回走。   “无然,数你心事多,还有几日回北越,你说你在这边呆了多久了?”凌子良问,书册往书案上一搁,“不用回驿馆看看?宏义王都来过几次了。”   凌无然脸上笑容一淡:“这里是凌家,我待在娘家怎么了?”   兄妹三人说说笑笑,消磨着午后的时光。   说来,对于凌子良的腿,也不知为何,宫里很是重视,起先是皇帝派来御医诊治,后面皇后也关心起来,送了些名贵药品。这已经不像是简单的对于凌家的补偿,瞧着像是有所图。   无双凑到凌子良身边,捡起案上的诗集:“大哥,你真的要进宫?”   前些日子,太后寿诞出事,后来皇帝补了一场赏花宴,邀请天下才子参加。刚好,皇帝喜欢良言的诗,这便有了凌子良的名字。   “去,”凌子良笑,木拐往椅子上一靠,“不是要重振凌家吗?坐在家里能重振?”   闻言,凌无然接话,神秘兮兮:“我可听说了,皇后有意给懿德公主择婿,说不准这赏花宴就是个由头。”   “这样啊?”凌子良夹在两个妹妹之间,干脆逗着她们说笑,“我瞧着你俩,又是在给我挖坑。”   所有事情平息,日子顺当又温馨。   过了晌午,凌无然决定回驿馆去看看,自己的确已离开多日。无双出来,送人上马车。   天气暖和,照着人浑身发懒。   “改日,让人挂上门匾,”凌无然看着宅邸大门的上方,那边还空着,“凌宅,两个字就由大哥来写。”   漂泊十多年,现如今他们兄妹终于有了家。   无双点头,扶着凌无然上马车:“想想还真是不少事情要做,门匾要做,家里的婆子小厮也要有,接下来有的忙了。”   凌家回来了,重新回到世人的眼中,他们兄妹三人会一起携手,维护这个家,不再塌掉。   “必须找稳妥的,你可别被一些人的表面给骗……”凌无然话到一半没再说下去,眼神一瞬间的黯淡,轻轻叹了一气。   无双清楚,这是凌无然又想起了萧元洲,乃至整个萧家:“姐,你现在有孕在身,莫要去想那些伤感的事。”   “知道,”凌无然扯扯嘴角,到底不能释怀,“我喊了他多年的二哥,哪怕他如何忏悔,说他事先不知情,我也不能原谅他对你和遂儿的所作所为。”   无双跟着一叹,被在意的人伤害,是真的让人心痛。   刚送走凌无然,宋夫人来了凌家,说是探望凌子良。   凌子良在正厅待客,无双亲自泡了茶水,端上。   “我现在可见着良言先生本人了,”宋夫人笑着,眼中打量凌子良,难掩满意,“我家兄长,很是喜欢先生的诗句,说你字字珠玑。”   凌子良客气一笑:“夫人过奖,当初只是随笔而已。倒是宋将军,一代忠良名将,凌某心里佩服。”   “兄长今年会回京,届时先生赏脸,去将军府一坐。”宋夫人说着,往厅外看了眼,“我看这家里还很空荡,是否缺些什么?”   “才打算让无双搬过来,还未来及的仔细收拾。”凌子良道。   宋夫人点头:“那倒是,这家里总该一样样的置办上,明儿我让牙婆过来,先生看着需要什么人,便与她们提就是。”   凌子良颔首:“宋夫人想得周道。”   “举手之劳。”宋夫人笑笑,端起瓷盏饮茶。   这时,大门走进来一年轻郎君,玉树临风,正是龚拓,他径直走进厅来。   宋夫人放下茶盏,道声:“他前些日子在牛头岗受了伤,皇上准他这些日子不用上值,在家休养。可他又闲不住,说要过来找无双。”   话一出,无双下意识垂下脸,他还真的找来了。又忍不住去看他,脸上伤痕是否消掉?眼睛和耳朵都好了?   “凌先生,”龚拓微微欠身算是作礼,“我过来,与无双商议猎场彩头的事。”   宋夫人听了,忙道:“你倒是会算计,一点儿的彩头,全给了无双又怎样?”   “话不是这么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清楚才行,”凌子良接话,又对无双道,“东西是否还在驿馆?”   “是,在那边。”无双回道。   宋夫人听了,道:“这样,我在这里和先生说说话,彩头的事他们自己处理。”   “也好。”凌子良应道。   说好了,无双和龚拖两人走出凌宅,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龚拓先行过去,掀开门帘。   无双看他,没有那身暗红色官服,一身普通衣袍的他,少了那份淡漠,多了暖意。   “你伤好了?”她走过去,不由问道。   龚拓伸手握上她的,牵着她往车上送,闻言勾了唇角:“反正,无双那日所说的话,我均记得一清二楚。”   无双踩上车前板,看他一眼,随后进了车厢。刚坐下,龚拓跟着坐了上来。   “我什么都没说。”她解释,当然也是实话。   龚拓手一收,车门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没说?你爬上我的床,被我亲自抓到。后面钻到我的被子里,压在我身上,这都没有过?”   无双嘴唇动了两下:“有是有,可……”   “那你还抵赖?”龚拓往里坐了坐,靠在无双身旁,手臂缠上她的腰,“欺负我那时看不见?”   无双无法反驳,他那时候的确看不见,她才敢爬上床去的。好不好的,现在把柄被他攥住了。   见她不说话皱着眉,龚拓的指尖去揉着她的额间:“我娘是去跟你大哥提亲的。”   “什么?”无双蹭的站起来。   “坐下,”龚拓好容易把人拽回自己身边,手熟练的勾上细腰,带来身上,“是这样的,郎君心悦女子,会由长辈去对方家试探意思。”   无双看他,想起当年他和黄家千金议亲,可不就是这样?双方的长辈先接触,后面觉得不错便就是双方男女见面,定下,成婚……   “无双,你眼神不对劲儿,”龚拓眯下眼睛,点着她的鼻尖,“在想什么?”   无双有些喘不上气,身边这个人想饴糖一样粘人,手脚很不老实:“这,这是去哪儿?”   她掀开帘子看出去,马车去的并不是驿馆方向,而是恩远伯府。   龚拓凑过去,顺着看出窗口外:“那箱彩头全是无双你的了,另外我还有东西送给你。”   “我不去。”无双想也不想回绝,与他在一起,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被算计进去。   龚拓笑:“无双现在会对我耍小性子了,真好。”   在他面前生气,瞪眼,发懵,以及现在的小性子,一个完完全全真实的她。   后来,马车停下,并不是恩远伯府,而是相邻街巷的一处宅院。   龚拓走过去,一把推开沉重的大门,回过头来对着无双伸手:“快来。”   无双缓步过去,透过开启的大门看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绿色。   “给我。”龚拓手仍旧擎在那儿,几根指尖勾了下,“你的手,不要逼我自己动手。”   他的样子有些厚脸皮,不似以前总是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眼眸中多了调皮。   无双忍不住笑了笑,抿了抿唇,而后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龚拓也笑了,手掌五指分开,与女子柔细的五指扣在一起,掌心对掌心。   他带着她进了大门,后面的车夫有眼色的将大门拉起关上。   “这是什么地方?”无双问。   虽在伯府多年,但她不常出来,所以对周围也不甚熟悉。以至于这样大的一所宅院,她都不知道。   “你喜欢吗?”龚拓不答反问,带着她走上平整的石板路。   无双不明所以,侧着脸看他。   “以后,”龚拓停下脚步,两人正好站在湖畔,“这里来做我们的家,好不好?”   午后的风和煦,摇晃着细软的柳枝,那些长的垂在湖面,扫着一圈圈的涟漪。   “家?”无双嘴里念着这个字。   龚拓转过身来,与她相对:“皇上赐的宅子,我选了这一处。我是恩远伯府的世子,始终是要担起整个家族,但是伯府里乱,我也是知道的。”铱嬅   无双眼睫轻扇,看着他,等他下面的话。   “这样,我们住在这里,那边还是母亲来打理,”龚拓说着自己的打算,指着远处的一面墙,“那面一墙之隔,就是伯府,我住这儿也不算是离开伯府,另起府邸。”   “你,住这里?”无双问得小声,世子自然是住本家的,怎么可以独自搬出来?   龚拓点头,捏了捏无双的脸颊:“因为那边的遭烂事,我不想扰到你。母亲说了,后面她会将那边好好整治,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总之不会让你沾手那些。至于本家,我也想好了,在连接的墙上开一道门,相通了,外人也说不出什么。平时嘛,门锁着就好。”   无双看去那面墙,他将一切规划好,给她避免开伯府那些事儿,在一处独立的宅子。   “我知道母亲找了牙婆,帮你们凌家添置婆子小厮,”龚拓又道,双臂自然而然环上女子柔腰,“你也帮着多挑几个,以后安排来我们的家。”   他低头,吻上她的脸颊,眼角,眉尖……   “拿着,这是你的了。”龚拓将一串钥匙送进无双手里,低头轻啄她的指尖,“无双愿意吗?做龚拓的娘子?让我们有自己的家。”   无双手里沉甸甸的,眼角微红。   “愿意……喂!”   两个字才出口,她身子一轻腾空而起,被身旁的人打横抱起,忍不住惊呼一声。   下一瞬,天空开始旋转,她的长裙在空中翻摆,龚拓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晕晕乎乎的,才放下地来。   无双晃悠悠的还不待站稳,就被人给拉进柳树下,后背贴上树干,刚想开口说什么,微凉的唇便贴了上来,舌尖趁虚而入,急不可耐的挑着她的纠缠翻卷。   “嗯……”她嘴角溢出细微的声音,头还在发晕。   相比于病床的那个吻,这个简直就是发狠,似乎要将她的气力吸食干净。   她的双手半推半扶着他的肩,顺着扬起脸来接受。龚拓惊喜,更加不能自持,手上开始用力,听到了一声娇娇的嘤咛。   无双后背靠着粗粝的树皮,脚步没法移动,任由那只手探了进去,握上绵软揉拿着。指肚刮着肌肤,一阵阵的战栗。   下垂的柳枝像一道翠绿的帘子,时隐时现里面的景致。女子娇滴滴的埋怨,男子厚脸皮的轻哄……   。   四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天气也好。   凌宅里从大清早就开始热闹,前厅满满当当的人,说说笑笑,有京城的文人骚客,有南面乌莲而来的头领,有东海凌家的叔伯,更有身着异族服饰的北越宏义王。   甚至,连宫里的懿德公主,都派人送了贺礼。   众人来到这里,不过就是为了一件喜事,今日是凌家二姑娘与恩远伯府世子的定亲日。   作为姑娘这一方的娘家人,他们可算是要好好地扎一下架子,让男方知道他们这边不好惹。   定亲礼,在凌家伯父主持下进行。   龚拓站在堂中,看着主座上几个长辈说这说那,喜笑颜开,聊到开心处更是哈哈大笑。尤其溥瀚漠,别人一提请无双出来,这人就出口打岔。   “好了,”凌子良笑着开口,“时辰差不多了,交换庚帖罢。”   所有人停下话头,齐齐看向正厅的照壁。   过了一会儿,一片桃红色衣角闪了出来。   龚拓不觉唇角微勾,然后见着女子身影子后堂缓缓而出,婷婷袅袅,美不胜收。   今日的她一身繁琐华服,盘着精致的发髻,精美的脸蛋儿上了淡淡的妆容,像一朵盛放的蔷薇。甫一出现,满堂馥郁。   无双在凌无然的搀扶下,送到了龚拓面前,对视一眼后,迅速垂下眼帘,眼角浮出妖媚的红晕。   “无双。”龚拓呼吸一滞,情不自禁唤了一声。   无双低低应了声,有些羞涩,视线中是男子青色的袍衫。手里捏着薄薄的更贴,随后双手抬高递过去给他。   只要他接下,那么她就会与他缔结婚约,日后与他成婚,白头偕老。   他拿了她的,她拿了他的,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庚帖换到了对方手中。   无双耳边轻轻钻进一句话。   “我愿与无双白首不离,携手一生。”   无双唇角弯弯,眼波流转。她知道,他不轻易承若,一旦承诺,那必然是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成亲还有夫妻甜甜腻歪以及那个啥啥的全在番外啦。先休息两天,番外周一开更,或者勤快就周日开始,很鸡冻啊!   预收文《妻色氤氲》求资瓷   嫁到秦家第二个月,孟元元独守了空房。不是夫君过世、远行,而是他被亲爹娘认了回去。   临行前贺勘问她跟不跟去,她摇头,他听完转身离去,再未回头。给秦家留下丰厚田产做报答,也算了清。   孟元元毫不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利用手段污了贺勘的名,他迫于清名才娶了她。既他不再是秦家二郎,这亲事自也不作数。   如此,她安下心来,平淡度日。   不料一年后,秦家大伯输光家产,更在外面签了契书将孟元元抵掉。   走投无路,她只能带着还未及笄的小姑千里奔逃州府,敲响了贺家的大门。   。   贺府高门大户,嫡长子贺勘天人之姿,逸群之才,被家族寄予厚望,家中自然不会认他当初娶的粗鄙村妇。   贺勘本人也清醒,念着养家恩情,只在府中给人安置了个容身角落,却从不理会。   直到一日,一女子在府中打听公子书房,身姿袅娜,娇艳欲滴,众人才知道,窝在后院的村妇真正模样。   孟元元觉得小姑适应了这里,去找贺勘商议:谢公子照顾,改日我便离开。   贺勘见人这段日子还算安分,清淡扫她一眼:留在府里也无妨。   见她柔婉退下,他当她是答应下。   转天,贺勘在后巷碰见孟元元,她正和老家来的竹马表哥见面,商讨回乡。   第一次,贺勘觉得自己该亲自管教一下这个妻子。   妻,死后亦要同冢而眠,她不知道?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