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他的掌心娇》 作者:恪非 文案: 初次见面,他是老太爷领回来的外室子,掣襟露肘,一个骷髅头,一张哭丧脸。 她腆着脸,揪住他的衣领声音细细道:“小叔叔”。 他眸色沉沉,想说什么却是忍住了。 后来,任霁月拉着她从森森的紫禁城出来,她掰着他的手,语气生硬道:“你只不过是我小叔叔,难道还能管我一辈子?” 他喉头哽塞,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这一路上走来,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任霁月唯紧紧攥住石榴的手。暮霭沉沉中,石榴凝着他的眼:“任霁月,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向巧思善辩的他站在她面前却像个呆头鹅,石榴却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垫起脚吻过他眉角的朱砂痣:“你不承认也没关系。” ——“反正盖了印儿就是我的了。”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主角:石榴、李霁月、朱今白 ┃ 配角: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真小人与伪君子 第一卷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第1章 风月错 入了冬的顺天府整片天空都是灰扑扑的颜色,像是随便抖一抖便能落下好大的灰似得。小顺子紧了紧自己的袖口,仔细着别让风灌了进去。 御前当差可不是件马虎事,要是染了风寒告了假惹了主子厌弃还是小事,若是让主子爷当心染了病那才真是会抹了脖子掉脑袋的大事。 一说起抹脖子,小顺子可真真是佩服屋里的那位姑娘。 打谁的面脸不好,偏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咱万岁爷的脸。 咱万岁爷也是好脾气,当真是爱这位姑娘看到骨子眼里去,落了那么大的面子,也仅仅是将那姑娘掳到背上摔倒在奉天殿里....... 唉,也不知万岁爷如此浓密深厚的爱在这深宫中对这位姑娘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只可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罚既是恩,恩又是罪。 小顺子思及此默默离殿门远了,生怕自己凑得近了听到什么不该听见的事。 紫禁城回荡着日暮里敲响的沉闷的古钟声,将栖在树桠里头的寒鸦惊着了,呼啦啦横飞了一片,盖过本就昏暗的日头,又生了几分阴涩可怖的感觉。 奉天殿内,数不清的蜡烛点在地上,明晃晃的不知迷了谁的眼。窗扇半开半掩,风从外头灌了进来,将垂在地上明黄的纱幔绞成一根细长的条儿。 蜡泪落在光洁的地上,顺着蔓延开,而在地上蜡泪的尽头的石板上跪着一个少女,着着翠色衣衫,面色苍白却难掩丽色,凑得近了还可以看见她跪在地上隐约发着抖,大概是怕极了,连唇色也是白的,看上去真真是可怜的紧。 若是换个人大概是会被她如今这幅姿态给骗了吧。 朱今白缚手站在案桌边,越过桌子上摞的厚厚一叠的折子冷冷的看着她。 真是翻了天了。原以为怜她忍她纵容她不过是让她多朝自己笑笑,哪知她整颗心都是歪着扭着长,长到别人心坎里去了。 让他如何能忍,如何可以忍? 约莫是气到了顶点,朱今白看着她这幅恍惚害怕的样子越觉得悲凉,他那么爱她,可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没有神志不知何时便会发怒的杀人狂。 思及此,他长腿一迈大步跨了过来,从地上半提起她:“说,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眼皮子地下郎情妾意,偷偷摸摸做着那些令人恶心的事? 哈!多么可笑,他堂堂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在情爱上输给了一个臣子。 多么可笑,可笑到可恨。 石榴任凭他将自己提起,惶恐占据了所有的头脑,甚至忘了该如何在皇上面前讨巧——往日这都是她轻车熟路的,可如今那些谎话都是说不出了,小嘴紧紧闭着,眼泪婆娑的看着他,不辩解也不否认。 那双秋水眸好像在说:“你杀了我吧,就算杀了我,也不会爱你。” 爱到极致便像一团炽热的炭落在了寒夜的冰水里,炽热被寒冷分崩瓦解掉,悠悠的只剩下可怜的一撮烟,那灰色的烟里,你无论怎么认真的去看,都认不出是爱是恨,好像爱恨本就为一体似得。 朱今白觉得出离的愤怒,他一把提起石榴将她拖到那四合严实的明黄色床榻上,脊背陷在绵软的绸缎里,双腕被举到头侧,令人窒息的龙涎香铺天盖地把整个人淹没,石榴忽然怕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一直摇头:“皇上,不要......” 朱今白根本不理会她,紧紧扭着她的胳膊说道:“早该这样,我本应该早就要了你,若是早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儿,起码还得了你的人,等着你有了朕的骨肉,朕再跟你耗个十年二十年,还怕你不收敛心思?” 眼见他要动真,石榴真的怕了,她不停的朝后退朝后避开,长而洁白的脖子是一段上好的骨瓷,完美的弧度轻轻弓起,仿佛在邀请着人亲吻,折断。 朱今白一直忍着不动她,也不近任何女色,因为他觉得男欢女爱本是双方探索的过程,他希望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石榴完整的信任,于是纵着她,可没想着这个人压根儿从来不把他当成事,你说可悲不可悲。 忍了二十几年还没开过昏的和尚最是见不得如此绮丽的景,朱今白喉咙一动,只觉得腹部一团火热,像是一团燃起来的火球不知安放在何处才好。 那一团如同有生命似得,炽热而跳动抵在石榴的腿上,她一吓脸色更白了,想躲却无处可藏,双手无意识的在床榻上摩挲。 忽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玉,也不细看那是什么东西,径直砸到了朱今白脸上。朱今白一愣,玉珏撞在他的眉骨,撞出了血,这才哐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玉珏上的石榴花碎了一地,好像一个人破碎了的心,每一片都折射着绝望痛苦的烛光。 朱今白放开石榴,石榴拥着自己半褪的衣衫泫然欲泣,伸出手抹开眼泪,却看见朱今白呆呆地捏着破碎的玉珏,喃喃的问她:“你竟把它摔碎了,你可还记得,这是你送给我第一件礼物,这些年来我日日伴着它入眠,不敢轻易磕碎了它......而你却就这样将它摔碎了,任石榴,你就这样将孤的一片真心践踏如此么?” 石榴抱着自己的衣服略微整理了,一边哭一边摇头:“我没有践踏......皇上,我没有.......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才让你误会我对你有意,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悦李霁月,根本.......” “别说了......别说了,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杀了他!” 朱今白紧紧的捏着她的胳膊,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后槽牙碾着说出来的。 石榴被吓的闭了眼,朱今白慢慢凑近前去,伸出舌条慢慢舔舐尽她脸颊的泪水,潮湿恶心的触感在脸上挥之不去,那舌风头一转,径直往下折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小顺子惶恐的尖叫声:“李太傅,你不能进去,陛下,陛下正在批阅奏折!” 李霁月步履一顿,双手握的紧紧地,强忍着要掀开那朱红的门扉,抱拳朗声道:“启禀皇上,微臣有要事相奏。” 听到他的声音,朱今白通红的眼如饿狼一般凶狠,他捏着石榴的下巴,将自己的唇贴过去:“瞧瞧,他真是疼你疼的紧惜,朕都把他调出去了,他还能跑回来护着你!石榴,朕告诉你,有朕在一天,你们就别想做你们的双飞梦!” 石榴闭着眼睛摇头,眼泪落了满面,可朱今白作恶的手还没听:“叫啊,你继续叫,让他听听你是怎么在我身下承欢的,他如此迂腐的人怕是什么都没给你吧。没关系,这些朕都可以给你,叫出来,让他听着!” 话罢,大掌拉着布帛往下一扯,刺啦啦的声音响在空气中,到处都是飞散的线头,稚嫩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男人贪婪的目光中泛起了微红,石榴害怕的推开他:“不要,皇上真的不要。” 可他黏了过来,一双鹰爪紧紧的箍住她,紧紧的捏着她,薄唇在她身体上流连。 如蛇一般阴森,缠绕着自己。 石榴怕的断了最后一根弦,不顾一切的叫到:“李霁月,救救我,救救我。” 李霁月再也不顾君臣之礼,在小顺子极力的阻拦下一脚踹开门扇,待看到石榴衣衫不整的被朱今白压在身下,目呲尽裂。 朱今白却抬起赤红眼:“看到了?” 李霁月已是忍不住,抽出腰间的软剑一步向前却被扑面而来的暗卫牢牢锁在地上。 朱今白起身,拢起衣衫,随手捏起柄长剑挑起他的下巴:“恨吗?不要恨,因为朕比你们更恨,惦记了朕的东西还想如何?” 他丢开剑,随手拉开石榴胸前的肚兜,捏着那两团白软:“看到没?恩?朕问你话!” 李霁月牙齿都被咬的出了血:“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朱今白冷笑摇头:“你以为你坐到太傅之位就可以同朕唱反调了?朕告诉你,你即使权倾朝野,狗依旧是狗。朕今日不仅将你的腿打断了,还赏你好好看着,让你好好看着朕是如何让石榴成为一个女人的。” “拖下去!给我好好打。” 石榴半抱着他的胳膊:“不要,皇上不要。我错了别打他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朱今白闭上眼,拉上帷帐,冷声道:“晚了。” 他拉开石榴最后的屏障,红的像血的唇贴在她的耳郭处,轻轻说道:“石榴你最初便不该招惹我的,既招惹了我就不该把心放到别人身上去。我这一生什么东西都靠抢来的,可我不在乎,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我总觉得扭了就是扭了,只有扭下来了才是自己的。”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剥干净,石榴闭上眼忽然听见李霁月一声闷哼,眼泪簌簌又出来了,这一日仿佛永远流不干似得。 朱今白慢慢附上去,一边小心翼翼的亲吻着她的侧脸,身下却又狠又厉的劈开她:“石榴,你好好看着,如今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 灯盏猛然炸了一声,祠堂内昏黄的灯影跳了一下,石榴跪在蒲团上从梦中惊醒,身后尽是一身冷汗。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令人生怖的梦,而梦的人她看的很是清楚却又不怎么认识,好像从未见过那人。 而另一人朱今白,乃是当今圣上异母兄弟,为人风雅甚是清高不爱玩弄朝权。 所以,石榴觉得奇怪,不知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正想着,小丫头红药掩着帕子走了过来,弯下腰肢说道:“小姐,夫人让你先回去呢,老爷那由她说去,跪的时间久了莫伤了身体。” 石榴呆呆地起身,任由她将自己扶起,行动间,忽然半掀开腕间的袖子,只见一大圈乌黑的掌印,急匆匆跑回闺房里一看,石榴只差哭了。 身上全是梦里留下来的印子,红的像是被掐了似得,倒是不疼,可怎么用水都洗不掉。 石榴忽然想,那梦莫非不仅仅只是梦?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卖萌打滚求收藏 第2章 外室子 晓来风弄,昨夜跪在那上了寒,又不知身上从哪弄的一些淤青,第二天早晨起来石榴的鼻子就像塞住了,可想躺在床上多睡会儿,却又听到红药说,老太爷今日又让把大家都拘过去。 石榴撇撇嘴,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位老太爷,因为他膝下唯有父亲一个儿子,而父亲为人清正端廉,尤恶纳妾亵妓之事,唯有崔贞亲一个夫人,奈何崔贞自诞下石榴后便大伤身体这么多年也未让任家再多添一个麟儿。老太爷整日急的团团转,同崔贞商议抬几个家室差干净人家的女儿给任老爷做妾,等生了儿子便过到崔贞名下,于此也能保住任府的香火不断歇。可任老爷梗了脖子说什么都不肯,可怕任老爷气的够呛,如此对崔贞母女更是没一个好脸色。 于是,今日这么早把他们叫过去指不定没什么好事。 过了霜降,顺天府的温度便降下来了,起的早时可看见重重回廊旁的花盘里攒了一夜的霜。石榴体虚格外怕冷今日穿了件银色双绣牡丹夹袄,下着绯红色罗裙,颈边垂着两颗狐狸小球,越发衬的人娇媚可爱,可她前脚刚踏进正堂,任老爷便紧紧皱起眉头:“你看看这顺天府里的小姐有谁像你这般,让长辈们等着这么久的?传了出去别人倒说我们任府不懂得规矩,哪户人家敢同我们结亲?” 石榴心里悱恻,可还是不敢顶一句嘴,开玩笑,老太爷的积威可不是谁都能忤逆的,若是真烦了她给自己冠个不孝的名儿,就是请了家法石榴都不能说个委屈。 她微微撇了撇嘴,行了个礼,眼观鼻鼻观心看上去安分极了:“回太爷的话,孙女错了,以后孙女一定得早来。” 父亲终究是护着女儿的,听女儿这般说话,任施章赶忙打圆场:“父亲早上不易动怒,为了这么个丫头伤了自个儿身子怕是不好,石榴等吃过早饭自己去将女德抄个几遍再交给我看,听见没?” 说罢,故作凶狠的瞪了瞪眼。 石榴连声答应,父亲故意做出个凶恶的样子让老太爷撤气呢,至于抄写女德,父亲只怕也不会多过问。 刚上了桌子,崔贞便添了碗碧梗粥给她,恰好瞧见她眼底青黑一片,问道:“昨晚可是没怎么睡好?为何脸色疲色如此之甚?” 石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打昨晚回去睡了,一个个梦像走马灯似得在脑袋来过了一遍,石榴虽在梦里却感觉如同置身处地,等天亮了累得像是被人五马分尸了似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可也记不大清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唯一记的清的就是跪在祠堂里做的梦。 可那个梦太诡异可怖,石榴自己也不敢深想,可道了句阿弥陀佛便乖乖吃粥了。 老太爷看着石榴这个样子就气不一处来,又看见任崔氏如此娇宠独女更是一肚子的火气,当下没好气道:“累?咋们任家的小姐可是不得了,同工部侍郎家的二女儿都打的起来架,多跪几个祠堂又如何?” 又来了,又来了。 石榴无声蓄泪,端着碗怎么也吃不进粥。 任施章不知这爷孙两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忽然朝老太爷问道:“爹,昨日听阿福说你领了个少年郎回来?是何身份?” 最近顺天府人口户籍查的极严,仿佛在找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任施章生怕自己爹一个不留神招惹了什么祸患便将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 这可拔了老太爷下巴的胡子,只见他愤怒的将筷子往桌子一掷,吓得石榴和任崔氏碗差点都没端稳,才疾声厉色道:“你自做上了大理寺少卿后,便把官威耍到家里头来了?是不是也想拘了我去大理寺好好审问才满足你?” 任施章惶恐,站起来躬身抱拳:“父亲,儿子只是多问了句嘴,若是父亲不说也是不用紧的。这次是儿子糊涂。” 如此老太爷的火气才顺了顺,而后一双如炬的眼瞟到崔贞处,忽然问道:“你当真不替你丈夫纳妾为我们任家传个香火下去?” 试问世间哪里会有女人当真愿意将自己的丈夫分担出去,可自己膝下无子,就算是被休弃回了娘家也是没有个怪头。今日来看公爹的样子怕是要动真格了,崔贞就是心腔里再滴着血也只能咬碎牙齿自个儿替丈夫抬回几房小妾了。 崔贞还没说话,任施章却急眼了:“父亲何苦一而再,再而三苦苦相逼,贞娘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曾发誓,此生却不负她。这任家香火传不传的下去是命,是我任施章造的孽受的过错,父亲莫再逼迫贞娘了。” 人老太爷冷哼一声忽道:“你不负任崔氏,便负我们任家?不错,真是我们老任家出的痴情种,好,如此我便罢了。” 任施章同贞娘刚松口气,石榴也汗蹭蹭仿佛从鬼门关走了趟回来。她可不喜欢家里多几个其他的女人,娘本来身体就不好,等那些人进了门便是更郁郁寡欢了。 任老太爷突然说道:“你们情我不拆开也不屑拆,可我们任家的香火还是要传下去了的。”他偏头,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去将李霁月带过来。” 李霁月? 好熟悉的名字。 石榴皱着眉头,这不是她在梦中听到的名字么? 任施章握住崔贞的手,也不知任老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片刻不到,便见那小厮身后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身上虽然穿着华丽,可脸颊瘦的皮包骨头,手指上都是红创,看见大堂里站着这么多人微微有些拘谨,更敛了眉紧抿着嘴。 “霁月过来。” 任老太爷声音变得是石榴不曾听过的柔和,他招招手,少年迟疑的走过去低着脑袋。 任老太爷的大掌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下,对他说:“好孩子,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任家其他三个人炸的外焦里嫩,什么叫一家人? 任老太爷转头,对着任施章道:“不瞒你们也瞒不下去了,十四年前我调任江南,邂逅一温婉女子,奈何你母亲是个倔脾气说什么都不愿让我将她接回去,于是我便把她养在江南,这是她给我生的孩子,取名为霁月,怕是多怨我,这些年来也未给他冠以任姓。今年江南遭了旱,霁月他娘便去了,可怜他年纪小一路乞讨到顺天府寻亲,恰好我昨日出去遛弯看见他身上带的玉珏方才认出来。” 还不待任施章说一句,又自个儿补充道:“我也不会认错,他同她母亲长得七分像,他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他来顺天府寻梅林的任家。不会错的。” 石榴呆了,她有点消化不了。 这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居然,是....... 老太爷的外室子? 爹的兄弟? 任施章也觉得荒唐,他自小便看父母恩爱、举案齐眉,父亲也未曾纳妾亵妓,真真正人君子一个。 可没想到,母亲去后这么多年,忽然从空蹦出一个这么大的庶子,让他如何不恍然、苦痛? 还是崔贞率先反应过来,皱着眉说:“父亲即使这样,这么多年你也捂得太紧了。”忽然蹦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让她如何能够相信? 任老太爷不喜他人反驳,听到她这么说,只凉凉道:“本来也没动将他带回来的心思,可你同任施章不争气给任家连个香火都没有留下来,如今我把他接过来延续任家的香火,你还敢有意见?” 崔贞顿时觉得自己有些里外不是人,紧紧闭着嘴不再说话了。 石榴瞪着好奇的眼看着他。 奇怪,梦中的李霁月长得可好看了,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得,怎么站在他跟前的瘦的像个骷髅一样? 见有人打量他,李霁月抬眼,月他眼睛尤亮越发显得眸子漆黑深沉,看的石榴心里一骇,忙的移开了眼。 最终老太爷敲定下来,李霁月改姓为任,等挑了好日子让他入任家的族谱,养在他自己房里,读几年书上几年学,等到了年纪便送他去科考,要是考上了便踏入仕途,要是没考上便让他回来娶几房妻妾替老人家开枝散叶。 这厢,任家三口子都觉得荒谬。 任施章觉得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怦然轰塌了,他为自己母亲不值,操劳一生,最终却败给外面一个不入流的女人。 崔贞抱着任施章小声抽泣:“施章,要不你便答应老爷子纳妾吧,也好过任家送给外面的人。” 任施章何尝没有动摇过?他动摇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他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贞娘生石榴这胎不易,加上那年当今圣上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兵北上,整个顺天府里兵荒马乱,贞娘受惊差点连命都没了,任施章要是因此纳妾不是在她心口上撒盐吗? 任家就任家,给旁人便罢了。 何况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等嫁了出去自己便辞官归野,不看不见便痛快了。 第3章 邯郸梦 石榴一边啃着脆柿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忽然会多了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叔叔。 小叔叔。 呸。 石榴吐了口柿子皮。她喊都觉得害臊了。 吃罢了早饭眼瞧着老太爷领着那少年去了回春堂。石榴悄悄跟在后面,任谁对这样身份的人都好看不了脸色,尤其是这人长得还略微寒碜。 等老太爷有事托故出门,石榴一溜烟的窜到了回春堂的书房。不得不说,老太爷实在偏心,往日这年份从未点过松香炭,见这人来了便忙不迭的燃上了。 石榴溜进屋,东瞅瞅西看看,轻声的屏住呼吸,顿时听到翻动书页的声音,她捻起帘子还未掀开,那骷髅头便自己掀开了,眼皮子一抬没什么好气的剜了她一眼。 那一眼石榴清清楚楚的看明白了,有不屑还有厌恶。 石榴,她又没惹着他。 可总是瞧着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一般。 石榴站好,玩弄着脖子边垂下的狐狸球,杏眸眼盯着他:“喂,你是不是叫李霁月啊,我叫石榴。” 那人侧身避开她,径直坐在猩猩红绣塌上,眼皮子都不屑于掀。 得了个无视,石榴也不想在这多留。 可她得把话给他说明白,任府是他爹爹,还不是他的,让他一个外室子明溜的待在这,别整出啥幺蛾子。 想罢,石榴叉着腰对他道:“你听明白了,要想在这过得顺心就得安分些,你一个外室子别要肖想那些有的没的,听见没?” 外室子? 李霁月讽刺的扯了扯嘴皮子,抬起阴沉的眸子胶着她。 石榴一看这眼神便知不对了,那狼狗啃骨头就是这种眼神,红彤彤、恶狠狠的。但见他随手放下书本,迈出隐约看的见骨头印痕的大腿,石榴吓得不住后退。可还是没绕过他。 李霁月拽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提到回春堂外的湖边,捏着她整张脸凑到湖水上。切身闻到湖水的冷腥味,石榴整个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而李霁月却面无表情,声音也冰凉凉:“再听你叫我一声外室子,我就杀了你。” 石榴怕的两腿打颤,差点哭了,不停的求饶:“好,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放开我行吗?” 李霁月另一只手紧着她的手腕子怕她挣扎,不想风撩开她腕间的袖子,那如玉的胳膊上掌印的淤青和红痕清晰可见,他更是扯高了她袖子看的明明白白,这才冷哼了说: “我以为任家家风必然森严秩然,没想到任家的女儿却如此的放荡,若是传了出去,可真让人......” 他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才淡淡道:“男默女泪。” 石榴快哭了,一方面是被臊的,一方面是害怕。她连自己身上这些痕迹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若是被他告诉了老太爷,指不定还以为她在外面胡乱勾搭汉子必得给她沉了塘不可。 她挣扎,嘴巴一张狠狠咬向李霁月,李霁月吃痛,双手一松,将石榴一脚踢到池塘里。 九月的水冰冷刺骨,灌入口耳之中像杀人不见血的□□。石榴根本不会游泳,只能胡乱扑腾,李霁月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下人听到动静赶来,这才跳入水中游到石榴那去。 石榴本来都染了些风寒,如今又落入水里着了凉,当下就只差半条命去了。李霁月游到她身侧,半抱着驮着她嫌弃的说:“你如此可是怕了?当日做那些苟且的勾当可知有一天又会沉了塘?” 石榴压根不知道他说什么,只胡乱的应答着:“我知道错了,真的,你别告诉别人。” 李霁月刚要到岸边,却没立马上去:“那你还故不故意找我麻烦?” 石榴压根没力气同他绞这些,只说:“我知道了。” 李霁月上岸,将石榴交给来寻她的红药。 石榴却紧紧的揪着他的袖子。李霁月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同红药说:“你回去给她换件衣服,也别同老爷夫人说她落了水免得他们担心,只说她风寒上了头病着了。” 石榴的手这才松了。 红药凑的李霁月极近,清晰可闻他低沉的嗓音波动空气的弦,明明这个少年长得不好看,可一双沾了水的手骨节修长,她不知为何悄然红了脸,点了个头便背着自家小姐去了。 等回了房,替小姐换衣服时,看到她满身的掐痕,当下就惊得七魂丢了六魄。连忙将衣服给她换好了,请大夫过来再将此事告诉夫人。 等一切妥了,她皱着眉往夫人院子里走,还没拐过回廊角,便听到耳边传来短促的鸦叫声,吓得一愣神忽的脚尖便离了地,脖子被掐在一双死紧的手里,腿在半空只蹬了一会儿便断了气。 戌时天,灯火眠,天风高,杀人夜。 ** 石榴陷在包着锦绸的蚕丝被里,肉沉在骨头下,浑身乏力怎么也抬不起来。正想着却听到床边有人说话,费了好大的气儿一看那人只差七魂掉了六魄。 李霁月那恶魔就站在她床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石榴吓得快打筛子,眼泪又只差簌簌落下来了,可她强忍着细细一看,却觉得眼前这人是他又不是他。 “他”依然清瘦,可眉目之间漂亮的像画似得,骷髅般瘦削的脸颊也填了肉,看上去十分有精神,最妙的是他眉尾下有一颗朱砂红菱形小痣,将他身上的煞气纾解三分,还自带了七分的风流。 石榴闭眼再睁眼,床边的人还是这个漂亮的李霁月。见石榴醒了,他淡淡撩起景泰蓝色长袍,拥着被子把石榴抱起来,声音温柔的像生怕动碎掉水塘里冒出来的泡沫似得:“你醒了,要不要吃东西?” 石榴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会要杀她一会又对她这么温柔。 李霁月将下巴贴在她额头上,骨节修长的手捏着她肉的掐不到骨头的手玩:“不饿也吃些好不好,你看看你就是因为吃的不好所以才长这么瘦,所以病了这么久才不好。” 石榴刚想再说什么,却听到自己肚子咕噜一响果然饿了。 不得不说,这个李霁月极贴心,他招了下人端了碗燕窝粥吹得温度适宜才喂到石榴嘴里。石榴嘴里砸吧了下,发现没味儿。李霁月说:“你病了还未好,吃甜的对身体不好,等你好了想吃什么都行。” 石榴睁着圆圆的杏眼,扭过身子,只见李霁月的下巴冒出了几根胡茬,她探手一摸觉得有些扎人,猛地缩回手,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多亏了你,要不然这府里还不知怎么才好,你.....也莫太操劳了。” 石榴惊恐的捂住嘴,不是她,她没说话。 而“她”还挪了挪眼,看着床边小塌上的案谍道:“朝堂里便是这么忙么?这么多案谍,皇上他不看么?” 李霁月叹了口气:“他不过是想折腾我罢了,我看过后事无巨细仍有管事太监拿过去让他再瞧一遍.......”说起案谍,他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平乐十四年蜀州发生的鼠疫?” 怎么不记得?蜀州自古以来便有天府之国的称号,那年的收成极好,百姓们本是额手称庆今年的风调雨顺,高兴还未下心头,田埂里就忽然冒出了小猫一样大的老鼠。 庄稼人一年上头也难有机会吃到肉,加之这老鼠又是吃的庄稼,故而在庄稼人眼里和粮食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家两家抓来宰了加之辣椒、花椒又滚了热油烹饪成美食。本到这也没什么事,可不知是哪户人家猎奇,偏要将老鼠的肉片下来生吃,吃下肚不过几天功夫便两腿一伸断了气儿。 家里人少了顶梁柱,哭的差点没喘过来气,可还是做了红木方子将他埋在了山峦。秋风还未过,寒霜也还未下,蜀州城不少百姓忽然便高热不退、脖子肿大,一戳便冒出脓水、还咳嗽不止。 没经验的大夫觉得这病像肺痨,但又不大像,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出了蹊跷,点出了这是鼠疫。 哗啦啦,朝野一片震惊,最后皇帝督派大理寺少卿任施章前去处理此事、安抚民心。可任施章心软手慈,没能将城里死去的人畜一把火烧了后深埋,使得蜀州成三年不生人烟。 石榴不知他们二人为何谈论此事,可听着平乐十四年这字眼后便微微一震,不偏不巧正是今年。莫非今年的蜀州城会发生了鼠疫? 李霁月端着碗将燕窝粥喂干净了,才放下碗碟擦了擦手对床上的石榴说:“我若是告诉你,这鼠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呢?” 石榴一骇,浑身一个激灵,还想贴过去听得更多,却见眼前的画面如同石子落入水里中的涟漪,卷成一团片刻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然大亮,后院厨房里养的鸡啼了好几声。 石榴回神,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汗蹭蹭的一片,身上的红印子倒是消了不少,还是不疼,刚想喊了红药给她打水来沐浴,便瞧着自己身边的小丫头丹桂慌慌张张垂着泪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小姐,红药姐姐没了!” 第4章 痴情种 石榴刚从梦魇中醒过来,整个人都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听到丹桂说红药没了,愣了一下硬是没吱声。 什么叫没了? 丹桂哭的厉害,揪着自己的袖子不停的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昨天晚上奴才就觉得奇怪,按理来说红药姐姐服侍小姐就寝后就该回到下人房歇息,我等了会儿见她没回来以为是小姐将她留到暖阁里歇息了,哪知早晨一起来官家便领了我去认尸。小姐,你不知道红药姐姐是被人拧断了脖子死的,你说这任府里有谁会和她又这么大的仇非得要她的命不可?” 石榴光着脚下了床,鞋也没穿就准备往外走,还没踏出厢房便被丹桂牢牢抱住:“小姐别去看.....晦气。” 她是主子,哪怕再待她们如姐妹一般,终究是主奴有别。 石榴觉得荒谬,昨夜里还是红药背着她回来,今天人就没了。 红药...... 她还比她小几个月,还没定亲人就没了。 石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昨夜做的梦让她冒冷汗,那今日可真是晴天炸了个雷一样。 她撑住门想往前走,可终归身子一软意识便模糊了下去。 寒霜刚过,任府新来了位少爷,极得老太爷的欢心,而大房这边却屋漏偏缝连夜雨,先是上了官谍的小丫鬟就这么被人杀了丢在水塘里头,惹了人命官司;后是房里的独家小姐连惊带病差不多半旬的功夫。 任崔氏每日守着自己的心娇肉,恨不得替她将这么罪受了才好。任老爷被家宅之事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等上了朝堂差点一语落错惹了皇帝不快。 任施章叹气,停顿在紫禁城太和殿门外的品阶桥上,一手缚在身后,一手半握住扶栏上汉白玉的小狮子。 昨夜下了场大雨,倒是将顺天府天空乌埋埋的颜色洗净了,露出干净透亮的蓝色出来,桥下鳌头吐出水落在深绿的水道中发出咚然的声音。 见任施章皱眉站在那,东宫朱延文同朝中大臣打了各照面后便从王公桥走到这边。 “任大人。” 任施章晃过神来,忙的给太子爷行了个礼。 朱延文见他脸色疲色尤甚,“啧”了声道:“任大人最近可好是辛苦?瞧你整个人瘦了一圈?也是,宗人府有歹人纵火放走了前废太子女眷子嗣,怕是忙坏了吧。” 任施章了然,忙不迭的擦了擦额上并看不见的汗珠,说道:“多谢太子关心,臣任为大理寺少卿,这些事便是臣的本职,至于废太子之事。”他极有感慨的叹了口气道: “万般都是命,那日宗人府大火跑了不少女眷子嗣,可等微臣领着锦衣卫找到的时候,便只看到绝了命的尸体。宫外的十三具尸体加上宗人府内二十八具烧糊了的尸体,废太子全部的女眷子嗣都殁了。” 话说着废太子原本既是储君,可先皇年岁渐长依然牢牢把握着朝政,生生将废太子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废太子不知从哪听人撺掇,意欲逼宫,这消息传到漳州,现在的皇帝也就是以前的静海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兵北上杀了废太子,幽禁其女眷子嗣,强让先皇传位与他。 这些事朝中大臣都明白得很,可谁也不敢冠冕堂皇的说出来。 再说了,废太子的女眷子嗣,整个顺天府的人都想让他们死,他们即便活着也不和死了一样? 因此皇帝也没太过追究,只假惺惺的流了几滴眼泪,便让大理寺结案就此翻篇过去。 太子也感慨的说了句:“时也,命也。昨日的君王今日的骷髅,世事无常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又同任施章不痛不痒聊了几句,忽然话语一转说道:“任大人如今膝下仍只有任小姐一个嫡女?” 任施章低着头思了刻,道:“是,回太子的话,这不也是命吗?” 太子听得哈哈大笑,临水缚手而立,高大的身影迎着太阳的光辉落在地上是要展翅的雄鹰,他说:“同任大人说话如此轻松有趣,让孤不免多想,想着任大人的女儿是否也是这般?若是能入了东宫,怕是孤沉闷的宫殿倒是有些生趣和乐子了。” 任施章听得心头直跳,难怪东宫这么早便来堵他,原来打的是这番的注意。 他是纯臣,不论谁是皇帝,唯忠于皇权,故而虽官位不大,却极得皇帝信任。这次东宫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是想拉他入营罢了。 思罢,他又深沉叹了口气道:“太子爷谬赞了,小女愚笨,调皮又不知礼,前些日子同工部侍郎之女打了一架后便被家中的老爷子罚的跪了几天祠堂。也是我们往日太娇惯她了,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呛的老太爷差点气背了过去。如今我请了家法狠狠修理了她一番,到今天还躺在床上呢。” 朱延文往日便觉得女子都是温婉至极如同绕指柔一样,如今听了任施章所说,有些愕然的皱眉,这么野性不知教养的女子当真是闺中小姐? 他听后,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那些想抬任家女儿入东宫的主意消停了不少。 他是想拉拢任施章,可也不想自己后院起火平添不少麻烦。 ** 等任施章回到府邸中时,已将近到了晌午,原是担心女儿身体本想去看看,可想着老爷子和那位陌生的庶弟,还是叹了口气脚尖一拐进了回春堂。 不得不说,任老太爷对这位外室子极好,他喜欢看书,老太爷专门替他搜集古籍孤本还求了大儒赐字帖子送他。 回春堂自半旬前便燃起了松香炭,近几日温度高便扯了去,如是这样任施章刚进回春堂还是闻到了浓厚的松香味,入了大堂,只见老太爷捧着茶碗子坐在李霁月身边问道:“你近日读了些什么书?可有何感悟?” 李霁月合上书本,默了会儿才问道:“读的大学、中庸,冯管家说你这些是读书人须得看的,还看了史记,我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老太爷叹气:“你荒废了这么些年,还能认得字已然不错了,何况你年纪小现在不懂以后终会懂得。那些四书五经喜欢便多读些,若是不喜放到一旁便是。”听到他还读过史记,老太爷有些欣慰:“读史书好啊,读史可以明智,如此你可以将这世间百态看的更远,未尝不是好事。” 两人磕着的八仙桌上,上面摆着一盆蝴蝶兰,早上下人刚浇过水,叶片上凝了不少水珠,李霁月看到花朵上面有只金龟子被水珠缚住腿脚,伸出手指将它弹了出去,而后才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史书里头所篆记的只是史官一人所言,人在那个朝代的所思所想怕也是史官按着他的意思揣度的,如此之来,不是有了偏差?” 老太爷听了,眯起眼,嘬了口六安瓜片:“这有何的?事情是自己的做的,无论好的坏的都是自己才能体味到的,至于后人倘或是旁人他们所思所想又与你何干?你须得明白,人活在这世上只图一个痛快,优柔寡断只能错失前机,至于有什么后果等它来了再说。” 说完,阖上茶盖,将茶碗磕到桌子上,抬眼盯着他:“这便是增广贤文里面所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李霁月好像懂了些,却还是隔着层雾,正思索着,却见老太爷对外面说道:“进来吧,都是一家子人站在外面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算什么?” 任施章汗颜,擦了擦额上的汗朝任老太爷请安:“儿子下了朝便想来看看父亲,听到父亲给弟弟讲学,便在外面候着了,并不是有意听墙角。” 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不知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任老太爷在前朝尤以学问闻名,是废太子的太师,当今圣上杀了废太子登基做了皇上后便一心宅在院子里养老,没想到如今却愿意给自己庶出的幼子讲学,心里一时酸涩不已。 李霁月脸色也有些不好,尤其是听到他口里吐出的弟弟时,脸色更是五彩斑斓。可终究没说什么,捧着书又妄自看了。 老太爷冷哼了声:“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以为石榴病重你下了朝便直冲冲的往那赶呢。这任府里整天捧着两个女儿家在心尖上宠,也不怕同僚笑我们家阴盛阳衰。罢了,你还是去那边的院子吧,免得看的我心烦。” 任施章听后,只觉得委屈,想犟嘴可又不想失了自己身份,踌躇间便行了礼要退下,却又被任老爷子叫住: “等等。” 任施章停下脚步,低眉垂眼问道:“爹还有什么事。” 任老爷盯着天井里摆放的菊花忽道:“如今这天气不错,再过些时日便是你母亲的忌日,我想出去给她扫扫墓,顺便带着霁月给她瞧瞧。这顺天府的盘查可是完了?免得倒是回去又平添些麻烦。” 听到他说的话,任施章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母亲去了,父亲居然还想把外室子带到他墓前,他恨不得指着自己的爹骂着问他有没有良心。 可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伤风,任施章好半晌才敛了火气说:“回父亲的话,都撤了,先前是锦衣卫来搜寻从宗人府逃窜出的废太子亲眷,如今都找着了。” “如何?” “都死了,废太子一个亲眷都没活下来。” 任施章怔了会儿,摆摆手道:“你去吧。” 他收回眼,看向眼前的李霁月,只见他依旧看着书页,脸色也没变个什么,还翻了一页。 任施章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背,冯管家马上搀着他,正要离去时说道:“莫看的太久了,看久了伤眼睛。” 李霁月没吭声,反倒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任老太爷,我娘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哦?”任老太爷站在回廊外朝里看着眼前的少年。多日滋补他倒是胖了些,可还是清瘦,可眉间的贵气已然生了出来,不过多时顺天府又会多一位鲜衣怒马、挥尽平生意的少年郎。 “她说,梅林任家专出痴情种。” 任老太爷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笑的开怀,却也没再说什么,扶着冯管家出了门。 回廊台阶上摆了好多鲜艳的花,外头的树梢上挂着鎏铜的鸟笼,笼里飞着一直白头黄羽的画眉,见任老太爷来了高兴的活蹦乱跳。 任老太爷挥手让冯管家退下,独自在天井那站了会儿,这天日头不错,天很高,高的人眯着眼睛也看不到顶,云却又淡又低,好像就笼在树头上似得。 任老太爷颤巍巍的伸出手,打开鸟笼的门,画眉歪歪脑袋,噗的一声便从中飞了出来,连个转儿也不打,飞到高高的天际。 而任太爷就站在那,昂着皱巴巴的脑袋,一直看着。 画眉噗通一声,环过梅林的任府,飞跃到顺天府棋盘街热闹的市场,再飞到红色宫墙的紫禁城,呼啦一声,扰到了树梢上停歇的寒鸦,惊得它们扑簌簌直飞。 而在这时,苍凉低回的古钟声被人敲响。 这里是平乐十四年,秋分。 第5章 辜清霜 石榴这场病来势汹汹,前后绞了半旬的功夫身子才利索起来,任崔氏早上起来便同身边的张婆子道:“这一月不知是得罪了哪里的菩萨,家宅里不幸的事接踵而至,石榴她这次病得厉害的我都看了后怕,这还好是挺过来了,不然让我可怎么活?” 张婆子将府里的变故看在眼里,心里想了会儿交搓着手才小心的问道:“夫人要不要带着小姐到寺庙上上香,沾些方外的禅香,好祛一祛厄运?” 崔贞想了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继而问道:“这周边有什么寺比较灵的?”张婆子想了想:“嘉福寺吧,听说上一任方丈坐化后烧出了舍利子,里面怕不是有佛光庇佑呢。” 崔贞眼睛一亮:“好,赶明儿我就带石榴过去走走。” 说是去寺庙礼佛其实也不然,自那回任施章下朝回来将东宫的话语的意思讲给崔贞听,她吓得脸色都变了。 后宫可是一个看不到硝烟的修罗场,看上去可能是句无心的话便能招致杀身之祸。 石榴心性单纯万一被抬了进去,就是被算计到死也不大可能翻身。 二人一合计,打算尽快给女儿定一个亲,免得那东宫抽风似的又来惦记着。 故而今日石榴打扮的尤为娇俏,她本就生的可人,今日扑了胭脂更是如秋海棠一般独立寒秋。 连崔贞瞧了还打趣道:“不愧是我女儿,不是娘夸,在这顺天府里若要你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石榴羞得脸都红了,她刚从病月里出来,穿的格外的多些,未到冬日颈间便套了狐裘,穿着乳白色撒花小袄、丁香色百褶襦裙,外头还套了件雪白的披风,还未出门便遇见了刚进门的李霁月。 他不知去做了什么,头发丝都粘着露水,瞧见石榴要出来,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便将眼神挪开了。 石榴也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像是没看见他似得,直到上了马车。 而李霁月仍站在那,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立在那不动。空气里隐约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很清雅,像是长了个钩子一样钻进他鼻子里。 可乱神也只是一瞬,继而李霁月想到她胳膊腕上的红淤,只觉得这女子既放荡又妖艳,心里对她的印象更是差了。 上了车,丹桂捧着自己的心小声对石榴说道:“小姐,你看到小少爷的那个样子么?谁又没欠他什么,铁青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娘子被人拐跑了呢。” 石榴还记恨着上次的事,她咬碎银牙:“可不是,要我说凭他那张骷髅脸就算有了媳妇儿也准得被人抢走。” 话刚落地,不知怎地想到了跪在祠堂里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石榴顿时觉得像吞了苍蝇,揪着自己的带子绞了会儿便安静了。 嘉福寺位于顺天府近郊,早上乘的马车将近下午才到。 马车拴在山下,石榴扶着丹桂的手走下来,转头一看,山腰上的雾气还未散去,那山野里不知生的什么花,间或白和绯色,让人眼睛一亮。 任崔氏还未下车,便听到女儿愉快的声音:“娘,我先上去。” 只隐约听见任崔氏叮嘱一声,石榴便扶着丹桂的手踏上上路的石台阶。 不得不说,这座寺庙的选址好。建在山脚,不远处便是山溪,山不高但是云多给寺庙又添了好几份的灵气。往来的石阶间有小商贩卖着各式小玩意儿和吃食,石榴瞅了眼见做工粗糙便径直拉着丹桂一直朝上爬。 不知行了多久,等石榴转身看着,家里的两辆马车已变成拳头大似的一个点,她侧头一看,只见山涧里生的花半带着露水欲语含羞的打着朵儿。 石榴从未见过这么妩媚的花,伸出脚刚想去摘,却被丹桂牢牢拉住了。 丹桂皱着眉道:“小姐这山野里露水多地滑,你要是过去有了个好歹,夫人非得打死我不可。” 石榴低头一看,地上的确很湿滑,更何况山势陡险,看上也确实可怖,当下便松了心思,欲拉住丹桂的手往山上走去。 可她没想到,今日任崔氏为了给她装扮艳丽,特意给她穿的双攒花厚底鞋,山路湿滑,她正踏脚却踩着了苔藓,直挺着腰便往后坠去。 石榴惊恐的叫了声,丹桂见状赶忙去拉,却只揪到一截袖子。 这一刻石榴的脑袋空空的,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山间的风声好大。 万幸的是她没有顺着长梯滚下去,身后有一股蛮力硬是撑起了她。石榴惊魂未定,一垂眸,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洁白的织云锦纹里,她愣了会儿连忙从身后男子的怀里站起来,福了身子道了好几声多谢。 那人被她有些粗鲁的推开,也未多计较只是轻轻笑道,敛了敛袖子间的褶皱:“山路湿滑,姑娘下回走路得当心了。” 石榴被他说的羞红了脸,也觉得自己心眼忒大,暗骂自己好几声才说了句是。 而男子偏头去看山野里的绯红色的花朵,说道:“这嘉福寺外生的木芙蓉甚是妩媚,姑娘心喜也是人之常情。” 说罢,他从腰间卸下柄骨扇,只在腕间稍稍一转,便飞掷了去,不过须臾,扇子飞了回来上面还停了两朵花,粉翠欲滴,他左手收回骨扇,右手将花递过去:“姑娘可拿好了,这里的木芙蓉一年开两季,一季含羞,一季荼蘼,花盛之日不过短短几天,姑娘运气好,正赶上这时日。” 花落在他白如官瓷的手里,石榴忽然觉得脸热,她迟疑了会儿不知该不该要,可终究还是拿了。 正要道谢,一抬头,心头却猛然一骇。 这张脸错不了,是梦里狰狞的如同恶鬼一般爬上人间的那个人。 襄阳王朱今白。 石榴精神有些恍惚,忽的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他和光同尘、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哪有半分癫狂发疯的样子? 如此这般□□裸的望着外男,石榴很快就回过神来移开了眼,又福了次身道了声别才拉着丹桂的手朝上走。 石榴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身后灼热逼人的目光,像是要扑过来活活把她烧干似得。石榴拉着丹桂的手贴在她耳边咬耳朵:“你记得,今日之事可万万不能同夫人讲,不然你我都得完了。” 丹桂当然明白这个理儿,也不敢告诉夫人,正听着她悄悄回头,仍见那位贵公子站在那握着骨扇瞧着他们。 可真真是戏文里说的:“玉不比他温柔,花不比他风流,端的是醉也销魂,媚也含羞。” 石榴拿着手里的花却觉得没自己先才看的那样好了,反倒觉得有些像烫手的山芋,黏在手里甩也甩不开了。 任夫人早便同嘉福寺方丈说好今日要来,小沙弥见到门外穿着华丽的香客,忙的把她们迎到了上房。 推开寺门,院子里种着一颗好几人合手才能抱起的银杏,秋分过后,天气冻起来,明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的甚是舒服。 小沙弥先去打开了上房的门,合手道:“香客请在这歇息片刻,师傅在前殿有事,待他处理妥了便过来。” 石榴点点头,踏入厢房,将窗扇一开,院子里所有的美景便收在眼底。丹桂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盛景,兴高采烈道:“小姐这里真的好漂亮啊,若是红药姐姐在这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 刚落嘴,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红药在她们二人之间已经过了一个不能掀开的伤疤,杀红药的人还没捉住,她便这样枉死在孤零零的夜里,而石榴也常在夜里自责,若不是那日自己去挑衅李霁月,或许红药如今还活生生的。 石榴垂了垂眸,拉着低着脑袋的丹桂走了出去:“是好美,红药看不见,我们多替她看好不好?” 丹桂鼻子一酸,差点落了泪。 院中角落里有一方布满青苔的石井,井不深里面游着几尾锦鲤,有一只红的甚是有趣长着嘴调皮的去咬前面的那只的尾巴。 看着正起劲,便听到沙哑的一声咳嗽,石榴和红药应声看去,只见方丈穿着朱砂红色的袈裟站在银杏树下。 很奇怪,石榴几乎没有看到这么年轻的方丈,他走来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说:“外面风大,进去坐吧。” 石榴坐在红木椅上,小沙弥替她沏了茶,而后退下。石榴觉得惊奇,这个和尚总盯着她作甚? 知道自己逾越了,方丈淡笑一声挪开眼说:“十方得罪了,我看姑娘面相甚有佛缘。” 佛缘?要她出家做姑子么? 见她皱眉,十方便知她想岔了,继而问:“前世因,今生果,因果乱序,扰乱了尘间种种。” 石榴眉心一跳,那么些个梦境忽然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难道那是她的前生?那她如今又是在何处? 十方又问:“蜉蝣朝生暮死,凤凰涅槃重生,若这些不是同佛有缘,那又是同何有缘?” 石榴心头乱如麻团,若真如他所说的,梦见的那些东西都是前生,那她今世要如何避开?她知道所有的结局,那她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它? 石榴稳住心神忽而笑了说:“方丈言之有理,可小女子还是觉得人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十方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道:“施主太执妄了,命运如天地之中的一条长河,凡人如莽可以淌过这条河,却不能改变河水的流向。” 石榴听了,搅着自己衣服上的带子,偏了偏脑袋。 她觉得自己大概可能天生反骨,若有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她偏生了一种叛逆和反抗,她眼波流转反问道:“若是我偏要改变呢?” 山寺建在群山环抱之中,周围绿树成苍,碧苔苁蓉,一滴清亮的山水从石尖上落下来,滴到石井之中,荡起涟漪,水下锦鲤悠闲的摆了摆尾巴。 十方觉得那水滴落在石井中格外的响,仿佛震荡了他心田中的业海。他垂眸,不住的拨动手中的菩提子,悠悠道:“那贫僧只能同施主道一声保重,毕竟人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贫僧便是说什么也能改变。” 石榴没说话,却听见丹桂在外面叽叽喳喳道:“夫人,您终于上来了!” 崔贞身体不大好,爬了这么久的山路,后背上了层薄汗,张婆子跟在她身边生怕她咳嗽,忙的拿了巾子隔在她后背里。崔贞捏着门框站了会才喘过来气,但见院子里那棵染了黄的银杏树,问道:“石榴呢?她上来这般久了去了哪?” 石榴从内室里出来,脸色有些白可眼睛还是很亮的,拉住她娘的手,皱了皱眉头:“娘的手这么冰?” 任崔氏道了声无碍,看见那位年轻的方丈也从内室里走出来,忙的福身道:“有劳大师了。” 十方长得精神,笑起来时没有出家人的淡漠反而生出了几分爽朗:“无事,先才见任家小姐甚有佛缘,便多聊了两句。” 得到大师的夸赞,任崔氏高兴道:“当真?”又拉着女儿的手细细问道:“这可是好事情,与佛有缘,说不定佛祖都保佑你,这可真是好事。” 石榴想起方才十方说的话,只觉得心烦意乱,撇了撇嘴摇着任崔氏的手撒娇道:“娘。” 任崔氏将她手拉了走到十方面前说:“不瞒大师,这一段时间我女儿和府里多出了不少事宜,上回她一病差点去了半条命,我这为娘的看着心欲绞碎,才听了熟稔人的话来拜访你,就是想请您看看,有什么可破解或是能挡挡厄运的?” 十方细细听了,抬起头。石榴站在那,比他矮,却能看到他青色的头顶,发茬短的几乎不可见,结疤是一种圣洁的白色。见她看他,十方扭头笑了笑却说:“我先才瞧了任姑娘是天生的贵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乃是百年才遇见的好命。” 石榴觉得这和尚忒假,一张嘴说两方话,自是将他现在的话语丢到脑后。任崔氏和方丈又聊了会儿,看见香堂有人摇签算卦,便让石榴自己去求一只姻缘签。 石榴无法,只得去了。装竹签的乃是半截竹子做的器皿,她有气无力的跪在佛像下摇了好一会儿。说实话,姻缘一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能信任鬼神的。可不知为何即在此时她却想起了李霁月和朱今白。如今看来他们二人对她并不像梦中那般,难道命运这么神奇,能让他们相遇再纠缠一生? “啪”竹筒里掉出两支签,石榴伸手去捡一支,便看到面前多了一双修长的手捡起稍远的另一支。 签子握在手里,朱砂色的签文小如蝇腿,石榴站起来,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的皂靴,而后是竹青色的长袍,这后生大概是读书人,书卷气息极重,大概视力有些不好,握着签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的人。 石榴走过去,福了身说道:“公子可将此签给我?” 那公子听到她说话,脸有些红又有些窘迫,将签给她了又向她道歉,提了袍子便一溜烟的走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石榴没多想。她看着手里的两支签,有些纠结。为何她偏偏摇出两支? 细细一看,其中一支上面写道:“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另一支写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拿去到门口边柿子树下的和尚那解签。 那和尚捏着签字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叹了口气道:“姑娘想听实话?” 石榴点头,谁到这来了还想听昧心的假话? 和尚说道:“万债皆孽,尤为情债最难堪破。姑娘这一生是福也是祸,祸依福起,福灭祸灭,兜兜转转好如一个环一样。” 石榴有些不懂,他说的太绕,和尚却将签字丢到一旁闭眼道:“姑娘,你欠的情债该还啦。” 正想问什么,忽听见丹桂在叫她,再一扭头柿子树下落叶层层,案桌上唯有一卷经书,和尚却是不知去哪了。 弯弯绕绕的一团话将石榴的心堵的厉害。她觉得自己好似陷在一团看不见头的环里,怎么钻都出不去,兜兜转转走到了娘所在的厢房,还没进门便听见女孩娇俏的笑声。 将门推开了,定睛一瞧,靠窗的椅子上坐的正是刚才见过面的年轻后生。 第6章 执妄生 任崔氏约了自己之前的闺中好友,赵翠云。她多年前嫁给了内阁大学士宋昌舟,育有一子,如今正在科考,家室虽然不及梅林任家,但胜在内事简单,若是任石榴嫁过去也定不会受委屈。 石榴一进来,赵翠云眼睛便一亮,握着帕子扭过脑袋同崔贞道:“贞姐姐,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你有如此美丽可人的女儿为何不早让我见见长长眼福?”说罢,又拉着自己的儿子道:“这位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名为宋远松,是个实在人,就是容易害羞了些。” 刚说完,石榴便瞥见宋远松的耳背红了。赵翠云继续拉着自己的同石榴说道:“哎呦,瞧我这说的,刚见面却把底都漏出来了,瞧这两个孩子年纪都相仿,我这样话糟糟的莫不是讨人嫌?还是把你们溜到外头自己说个去。” 崔贞这次来本来就打着让这两个孩子先见见面,若是瞧对了眼过些时候便把亲事定下来,若是不成也多结交一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便能有个照应。石榴先出的门,宋远松迟疑了刻便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 丹桂得了夫人的令只在远处跟着,石榴只觉得心烦意乱,她隐约知道母亲想做什么,却又不能改变她的想法,于是揪了根狗尾巴草走出寺院的门去看山下的景色。 宋远松刚刚在佛堂后面便看见她跪在蒲团上摇签,在重重经幔里,梵音好像一下子静了,天地之间唯留存她一个人。 鬼使神差,他捡起那支签,撞见她的正脸。 原来世间竟真的有秋水洛神。 如今能同她走在一起,似梦一般,他甚至不敢去同她说话,生怕扰了她。 娘亲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若能求娶大理寺少卿的女儿便是天赐的福分,更晃言,她还如此的貌美。 宋远松兴奋之余有生了不少自卑,他家室不够显赫又没什么功名,人际交往更是一塌糊涂,所以凭什么要求让大理寺卿家的女儿对他青眼有加呢? 他迟疑了又迟疑,生生不知该如何同石榴开口,石榴坐在寺外大青石上看石阶人往来的香客,任着他将时间白白耗掉了。 就在这时,宋远松握紧了拳鼓起勇气刚要同她说些什么,却发现石榴猛地从大青石上站起来,麻溜的不知跑到何处藏了起来。 宋远松只觉得心里一口气全然泄了下去,身上丁点力气都不剩,待回过神来,唯见一锦衣华服的公子从石阶上走来,生着一张骷髅似的脸,眼眶深深地瞪过来像索命的厉鬼一样。 他一骇,当下便尿湿了裤子。 石榴拉开门“哄”的一声再关上,紧紧贴着门扉的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李霁月? 他来这作甚?真是如恶鬼一样摆都摆不掉。 跳的杂乱的心稍稍稳了些,她张开条缝悄悄去看,只见李霁月带着身后的冯管家望着寺庙后院走去了。与往日看到的那张棺材脸所不同,今日他那张枯瘪的脸带着几分凝重和.......难过? 石榴擦擦眼,生怕自己看错了。她可忘不了他差点将她溺死在池塘里。如此阴险奸诈险恶之人,怎么还会难过? 骗人的吧。 冯管家跟在他身后不知在说些什么,眼睛珠子滴溜溜的转没个好人相。石榴想了会儿,便踏出了门悄悄的跟在他身后。 嘉福寺庙后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还好有一羊肠小道,虽然杂草丛生,但勉强能认清路,大概走了半晌的功夫,只见一红漆大屋坐落在山石隐蔽间。石榴提起裙子不知李霁月来这作何,前方的路不大好走,她紧住身边尖锐的山石小心的往前走,刚踏过一道小溪,天旋地转脖子被人掐的牢牢地钉在地上。 冯管家跨立掐着她脖子,看见是她,怔的瞪大眼喊道:“小姐。” 李霁月从一旁的树丛里绕出来,看到是她皱了皱眉问:“你跟着我来这干吗?” 石榴本就生的身娇体弱,被冯管家掐的直翻白眼,冯管家骇的连忙松开她替她拍了下背。石榴只觉得自己喉腔像是撒了一层干辣椒面,呛得肺都快咳出来了,而李霁月还阴阳怪气道:“偷偷摸摸跟着作甚?” 石榴一句话都说不出,冯管家是看着石榴长大的,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他甚是自责的对李霁月说道:“小少爷,这次是奴才的错,您莫再怪小姐了,她如今的年纪正是天真好奇的时候.......” 他还没说完,李霁月便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还说这些做什么,拘着她跟过来吧。” 冯管家伸手去抚石榴,石榴觉得自己忒是倒霉,只要遇到了这个人总是逃不开掐脖子。 而冯管家却叹了口气说:“小姐莫怪少爷,他近日来心情不大好。” 石榴哼了声,他心情不好,难道她心情便好了么? 只见李霁月径直踏入那红漆小屋,里头黑黢黢的,上面挂着好多白色的丧幔,看上去阴沉沉。知道小姐害怕,冯管家紧紧拉着石榴的手:“小姐跟紧老奴了。” 拐过一个弯,隐约闻到香烛的味道,李霁月顿下步子,紧抿嘴唇伸开手推开了眼前的门。 这里约莫是一间祠堂,漆黑的桌子靠墙而放,上面大大小小放了好多灵位。冯管家走进去松开石榴的手拿了浮尘细细去擦,却被李霁月止住了:“冯叔,无妨。” 石榴抱紧自己的胳膊,找了个地儿好好待着,从她这边看去,只觉得李霁月清瘦的瞧的出骨头架子,他垂下眼眸,握住桌子的边角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须臾,才吹了火折子一根根点燃灵位前的白烛。 石榴这才发现,这灵位都是空白的,一个字儿都没写。 冯管家已经退出去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石榴觉得心慌慌,刚想退出去,却又听到这恶鬼喊道:“去哪?” “出去。”石榴的声音差不多是挤出来的。 李霁月挑高了眉,跪在地上的蒲团上,转过身。重重烛光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格外柔和,他皱了皱眉像招小狗一样弯弯手指:“过来。” 石榴害怕他,老老实实地过去了,却被他一拉,膝盖一磕痛,直直跪在蒲团上,正要反抗却被他强压着磕了好几个头。 “喂!”她挣扎出来,忍痛捂着自己的额头。 李霁月却轻轻笑了,他有一双狐狸眼,不笑时像恶鬼,笑的时候像妖精。他也站起来说:“你跪跪他们也无妨,反正咋们都是一家人,你说是不是?” 是你的大头鬼。石榴怒瞪他一眼。 回去的时候李霁月心情格外的好,石榴跟在冯管家后面揉着自己的额头,将近寺庙时,猛地发现自己的脖颈处漆黑一片忙拉高了披风,又在心里狠狠骂了李霁月一番。 任崔氏只看见宋远松失魂落魄的回来了,却不知自己女儿去了哪。再见到时却发现她和自己的小叔子处在一处。 正要过去问,却被李霁月截断话头:“嫂嫂。” 任崔氏歪着脑袋问:“石榴你去了哪?”却看着李霁月。 冯管家忙说:“小姐想去山上看看风景,正好少爷和老奴在后山,怕山上有猛兽便跟着一起去了。瞧,还不小心脏了小姐的鞋袜。” 任崔氏低头一看,石榴的脚上果然尽是泥点子。 她皮笑肉不笑的笑笑,拉回自己的女儿说:“她总是惹些是非令人担心,还是麻烦小叔了。” 李霁月淡淡笑笑,却不说话。 石榴委屈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是强忍了回去。等上了车,任崔氏拉着她手问:“你真的去爬山了?” 石榴想了想,觉得把那事说了娘就算信了也为难,于是只能点点头说:“山上有拐枣,所以我想去看看。” 任崔氏呼了口气:“这次便算了,以后还是得离你小叔远些,虽然咋们是一家人,可到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哪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石榴点点头,将脑袋埋在娘的怀里:“娘,以后我不想来相亲了。” 任崔氏笑着捏她鼻子:“怎么,还能一辈子不嫁不成?待在家里做个老姑娘?” 石榴不说话,紧紧拉着她娘的袖子。 任崔氏叹了口气说:“原本觉得宋家那孩子不错,就是胆子小了点,哪知会小成这般?今日不知遇到了什么,生生把尿憋在了裤子里头。他这个样子别说现在没能考取功名,便是考取了我和你爹也不敢将你嫁给他。” 啊,尿裤子?石榴无语,都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尿裤子? 任崔氏抱着她:“你可不知道,你赵姨看到她儿子尿裤子当下脸色都白了,也不提结亲之事。”她想了想又说:“看来是为娘太过着急了,倒是差点忘了她本就是个贪慕权贵的人,若是有一天他儿子爬的比你爹高的位置,你在那个家处境便艰难了。” 石榴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松了下去。 马车摇摇晃晃,渐行渐远中尽收在一个白衣男子眼底。他背着手站在山顶处最陡峭的山石那,远眺山中红枫满林,闭了眼慢慢吐了句:“起风了。” 李霁月骑着马跟在石榴坐的马车后面,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得,如鹰一样的眸子朝山尖处望去。 山石依旧陡峭险恶,周边攀爬的灌木已有颓势,不知名的鸟啼叫一声跃到山林里去了。白云悠悠从山涧中升起,此刻山也寂静,水也寂静,执妄却丛生了。 第7章 一萼红 寒露过后,天气便真正凉了起来,顺天府地处华北平原的北段,秋日里树上吊着枯黄的叶子,还没落下来,只盼了几天灿烂的晴天,冷风便赶脚似的匆匆刮了过来。任府后院又进了好多香炭,家里两个女主人都有些体虚,身子薄格外怕冷。冯管家这日将香炭分配妥了,想了想又划了好大部分落到回春堂里。哪知李霁月听见了,摆摆手道:“不必如此精细。” 冯管家皱了皱眉:“少爷不常在顺天府住不知道,冬日里可冷了,一出门哈口气儿都会凝成水珠子。” 李霁月认得些字,却不怎么会写,这些天正琢磨该如何下笔勾捺,听到他这样说皱了皱眉:“冷便冷些吧,以前比这艰苦的日子还不是熬过了,只冷些怕什么?” 冯管家不认同道:“那是以前,如今老太爷将您接回来了便是让你好好享福的,哪里愿意委屈了您?” 提起老太爷,李霁月放下毛病紧了紧眉头不说话了。 可巧老太爷在外面遛弯,听到李霁月此番说的话,爽朗的笑了声,李霁月听到后忙迎了出去:“任太爷。” 任老太爷背着手走进来,上下打量了番李霁月,说道:“不错,这些天脸上的肉长起来了,看上去倒是健壮了些,手上的红创可好了?” 李霁月刚来的时候手心手背都是深入见骨的伤口,有些在冒血是新添的,有些结了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任老太爷给他寻了不少珍贵的药膏替他抹,虽然还是留了疤但到底是好了不少。 李霁月点点头。 任老太爷坐在博古架边垫着老虎裘的太师椅上,只咳嗽了一声,冯管家便给他奉上了茶。 他掀开茶沿吹了口沫子才淡淡道:“以后莫叫我任老太爷了,再过几日你便要记入任家的家谱,再这样喊怕是不合礼数。以后便跟着任施章叫我叫爹,反正我已经是大半的身子入了黄土,就算有个什么,也不大碍事。” 李霁月感激任老太爷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哪里还有讲究些这个?他自个儿也想明白了,让他这般孤立无援去推翻皇帝的政权无若蚍蜉撼大树,要是他能入任家家谱,得了梅林任家的庇护,必能一辈子衣食无忧,比之从前的朝不饮暮不食的日子实在是太不错了。 于是他只敛了敛眉,拱手道:“爹。” 任老太爷点了点头,又说道:“以后嘉福寺的祠堂还是少去,虽然那方丈同我交情颇深,不会同外说些什么,可怕就怕有些人盯着这些蛛丝马迹查出个什么。往日之事亦如云烟,散便散了莫再去做什么计较。” 李霁月眸光转了一下,终究还是未说半句反驳的话。 ** 任府东边的院子同西边的回春堂可不同,那边恢弘大气却冷硬死板,是家里男人们常待的地方,而东边这边却雕梁画柱,到处都摆的是花瓶瓷器、鲜花盆栽。 东院里稍大的屋子叫玉斋阁,住的是任夫人,从她这边再绕个百来步的距离便是石榴的闺房闻梅坊。 自那日她同工部尚书的二女儿打了架后便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还是工部尚书的二女儿谢婉先低下头给她赔了罪,才重归于好。 任夫人只当没瞧见她们两的过节,小孩子闹些脾气,过个几天气儿消了哪里当得了真? 谢婉名字虽然带个婉字,可生的又高又壮,她挤在石榴身边坐着问:“诶,我听说你多了个小叔叔?是你老太爷的外室子?” 石榴正在擦蝴蝶兰的叶子,听她说了揪掉一点儿叶子尖怒道:“你听谁说的” 谢婉撇撇嘴:“你别把气儿撒我身上呀,顺天府里的人都这么说。再说了你家的老太爷还不觉得这是丑事了,大张腰鼓的让你家小叔把名儿记到官府案谍里头,我看过个几天便要上你家族谱了。” 石榴低着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婉以为她伤心了,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的跟她赔不是:“石榴你别生气啊,我就说说。你不听我就不说了。你也别伤心,男人不都是大屁、眼子么?你瞧瞧,我家老太爷都八十好几了还抬了好几房小妾回来呢,你家怎么说也只是多了个木头样的男人。” 这是安慰人么?石榴站起来懒得跟她说。 她却跟过来,揪着她袖子问:“听说你家小叔生的颇好,和画似得?” 生的好?那人瘦不拉几跟个骷髅没长肉似得,哪里看的出生的好? 正说着,二人一并走到后院欲要从后门溜出去玩,却在那里碰到了那个了不得人。 谢婉拉着她的手,瞪大眼:“天啊,我原以为你爹已经生的很出尘了,没想到你家还有个这么天仙似的叔叔。” 石榴正脸,看到李霁月。不得不说任家的生活好,才短短的时日他便从那饿的快死的痨死鬼变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与梦中一样,石榴站在回廊下看到他眉尾下的朱砂红菱形小痣,感应到有人在看他,李霁月侧了侧脸,同石榴的目光撞在一起。 心猛地跳了一下。 真奇怪,石榴皱眉,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飞速的扎在她的脑海,赶都赶不走。他今日穿着一件景泰蓝色长袍,清贵的身影同梦中那日相重合,石榴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拉着谢婉之给他翻了个白眼便要往出走。 真是见了鬼了,这人有毒,明明上次还差点杀了她、捉弄她,可自己还稀里糊涂想些有的没的。 李霁月见她出去又没说什么,只单单的挪开了眼,当做没看见似得。他可忘不了那日她在佛堂里和一个男子私相授受,再加上她身上说不清的红痕印子.......李霁月不会为何呼吸乱了一瞬,罢了罢袖子,果真是个没节操的妖艳女子,任家的家风怕就是这样被她败坏了。可如今竟然他成了任家的人,便不能让她再如此胡来,免得也连累了自己的名声。 农历九月二十,宜嫁娶,纳亲、入宅。 任府的祠堂内高堂上正坐着任老太爷,他身后是数不清的灵牌。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梅林任家初时跟着太、祖皇帝身后冲锋陷阵,用数不清的血肉之躯堆积起满门的荣誉。建国之后,太、祖皇帝疑心病越生的重,杀了不少手握兵权的有功之臣。梅林任家急流勇退,成功从中撇身干净,投戎从笔,奈何后生们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眼看着梅林任家便要从此落幕了,却出了个百年奇才——这便是任老太爷。十七岁参加科举,同年高中状元,其精才艳艳却又没有读书人遍有的迂腐劲儿,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不过而立便成为了废太子的太傅,如今虽安于内宅养老,可往日的积威还是在的,哪怕将外室子记入族谱是一件极其不合祖秩的事,各位长老还是默然允了。 李霁月,不如今应称作任霁月,他此时跪在众灵牌下,冯管家捧着艾草叶将他身上的晦气去了,又请示长老将他名字记入族谱后,任府外才炸了响鞭。 冯管家躬身,将早已沏好的茶递给他,任霁月站起身捧到任老太爷身边:“爹。” 任老太爷眯着眼睛,道:“好!以后便是我们任家人了,一言一行便都代表着任家的荣光,爹不求你闻达于诸侯,只愿你和施章二人在今后的生活中能平安生活,若是能替任家开枝散叶那便是更好。” 任家到他们这一代,年轻的后生便只有任施章一人,这也是为何长老们愿意将任霁月纳入族谱。 任施章听到这句话,鼻子一酸抱拳道:“父亲。” 任老太爷叹了口气:“好好地日子,你一个大男人莫不是要哭不是?可不让你弟弟取笑你?如今我还在这,能坐在后面将任家的门楣撑起来,可我走了,你如此手软心慈以后在朝堂上该如何自处?索性还有你弟弟,你们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可更要明白,如今任家便只剩你们两个男儿了,以后不管做个什么都得有个照应。” 任霁月和任施章连忙躬身:“儿子明白。” 听到门外的炸鞭声,石榴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发着呆。那样重大的日子她一个女儿家当然是不让进的。以后啊,他们家便真的多了一个陌生人,她还得叫他小叔叔,指不定父亲会多么添堵。 她烦躁的垂眼,看见回廊走来两人,定睛一看,正是父亲和她新进门的小叔叔。 任施章道:“弟弟以后缺个什么都可以同冯叔说,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同哥哥讲,只是......”他握拳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道:“莫惊扰了你嫂嫂,她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太过操劳。” 任霁月淡淡敛眉,娘说,任家专出痴情种,果然是真的,他想笑至于还是应着了。 任施章叹了口气又说:“近日来蜀州频频有人上奏说是有鼠疫,已经去了不少人了,看着皇上的意思怕是会将我调过去,如今爹已年老了,我走后府里有些大事怕是要麻烦你了。” 任霁月自然不好拒绝,如今他是任家人,当然得替任家分忧解愁。又谈了会儿,任施章便借故有公务走了。 任霁月独自站了会儿,近日天气转凉不少人已开始穿上了棉袄,任府的两个女主人的衣领上早就带上了薄狐裘,可他依旧穿着薄薄的长袍,于此更是将他显得身形颀长清瘦,正抬脚,瞥见石阶上拖着红火的百褶裙,他挑了挑眉,看好戏的走到跟前,对上那双惊恐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萌打个滚求个收藏么么么么! 第8章 引千机 石榴仰着脑袋,差点失重跌倒,看到任霁月凑过来没个好气,提了裙子便要跑。可她没他手长脚长,刚走辫子便被他捏在手里。 任霁月的手很大,可石榴头发实在有多又黑,落在他手里凉沁沁沉甸甸的,他玩似得捏了捏,却听到石榴吃疼侧着脑袋眼泪汪汪的。 想哭有憋着,想抱怨又生生的忍了下去。 像只小狗似得,颇为有趣。 他放下手中等辫子,端起一副长辈的面孔四平八稳的问道:“你站在这干嘛?” 石榴有气撒不出,憋着一个包子脸:“玩。” “哦。”他淡淡回应,不知为何又想起她身上那些无名的红痕和印记,心情便差了下去,说:“听大哥讲,他让你抄写过女德,过了这么些天你可抄写了?” 石榴惊恐的瞪大眼。 任霁月当然知道他们父女俩的把戏,他敛了敛眉冷了神色说:“第一次碰见你,就瞧见你胳膊上的印子,第二次又看见你在嘉福寺门前和别的男子私相授受,如此下去你不怕任府的门风被你给败干净了么?” 什么叫私相授受?石榴可以对天发誓,她对男女大防可严着呢!身上的红痕印记,她便是说是梦中所留下的怕也没人相信,可在嘉福寺门前,她统共才和宋远松说了几句话,哪里有什么私相授受? 任霁月很有做别人叔叔的潜质,他瞧了她半晌,见她面上只有委屈却无悔改,嘲讽的一笑:“那女德你怕是没有抄写吧?也罢,如今身为你的叔叔,当然有教诲的职责,恰好你父亲过段时间去蜀州执行公务,你便将女德抄写十遍交给我,若是以后我见你再犯,便直接让爹拿家法处置。” 石榴听到这,真的是要哭了。 她爹娘都没说什么,你个便宜叔叔干嘛凑到这里来讨人嫌? 她抬起手背揩揩眼泪,却一顿,声音有些呜咽:“爹去蜀州干嘛?都没听到讲过。” “和你说说也好,免得你总咋呼着给这个家添麻烦。蜀州鼠疫多日,皇上怕是让你爹去治理。” 蜀州鼠疫? 石榴心口血水倒流,耳朵也嗡嗡的,她不敢置信道:“鼠疫?” 她好像还能记起任霁月在梦中对“石榴”说的:“平乐十四年鼠疫.......” 石榴猛地站直身子,拔腿就跑。 任霁月原还想跟她说些什么,话到口里却是一顿。 你口是心非觉得她妖艳浪贱?做什么如此留意她? 想到这,任霁月慢慢收回手,绷直了嘴角。 平乐十四年鼠疫,皇上派父亲去治理,奈何父亲手软心慈没能根除源头,从而使鼠疫更为扩散,蜀州城继而三年不生人烟。 是真的。 梦里所梦见的都是真的。 石榴想哭又想笑。 喜得是她能够预知未来。 悲的是她居然要同任霁月那个人面兽心的小人有那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更莫说,他还是她的小叔叔。 亲的! 这要是给任施章晓得了,指不定得把她的脚打折了再沉了池塘。 任施章不在府里,石榴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任崔氏仍在顺天府里搜寻着适龄的青年才俊,石榴看到后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娘的房里。 秋天快转冬天,白日越发短,才不过申时,天便暗了下来。石榴让丹桂在门口守着,等有了老爷消息就告诉她。 却不巧,老爷回来后便径直入了老太爷的门商量要事。 皇上的圣旨彻底下了下来,着大理寺少卿任施章赴任蜀州。 任施章虽官至大理寺少卿,可为人耿直、见过官场险恶,却极少接触人间炼祸。于是领旨后便去了回春堂找老太爷商议。 任老太爷坐在藤椅上,膝上盖着狐裘,手里捧着个茶碗,听后淡淡道:“这事倒是好解决,就是看你心敢不敢这么狠?”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他会不知? 任施章躬身:“但听父亲吩咐。” 任老太爷坐直身子道:“自古疫情来,若不能防御,必想着该如何根治。可对这而言,治标易,治根难。蜀州鼠疫我也曾听过,从大鼠传到人身上不多短短一旬,若你去必看见得了疫病死了的人畜,应将其集体焚毁并撒上石灰,这些做足之后还得让周围百姓迁离于此,最好三年内都不要靠近,如此可治标。” 任施章领旨便知皇上不仅仅想要他治标,还得治本。 于是他问道:“父亲,若是想治本呢?” 桌上灯花炸了一下,任老太爷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治本,你能行么?” 任施章道:“父亲,我在朝堂位任命官久矣,光领粮饷却不能为百姓做些什么,您能理解我的憋屈么?” 任老爷子依旧不为所动:“你觉得憋屈是你没有本事,莫扯些朝堂中小人挡道的借口。官场如战场,小人之所以得志并不是他们阿臾谄媚,而是他们早就吃透了规则,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你自诩是进士出身,清高不屑他们那套方式,那就得承受起自己不得重任的结果。” 一番话将任施章说的哑口无言。 是他自己总是端着出身名门,又是进士,从未对朝中其他命官好过颜色。可如今他自以为的优越感已荡然无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蹿到何处。 任老太爷放下茶碗,站起来撑起拐杖道:“要治本并不难,但得诛心。” 任施章连忙问:“如何?” “焚城。” 任施章觉得自己好似处在冰天雪地里,眼前的父亲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似得。他呆立在那,木讷的张嘴:“父亲.......他们都是活人......有些甚至没有染病。” 任老太爷淡淡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任施章同他争辩道:“我是朝廷命官,自该救民于水火之中,他们无病怎能因此而......杀了他们?” 任老太爷磕住眼前的茶几,推开窗,呼了几口新鲜空气才道:“愚蠢,你只想这些蜀州城未染病的百姓枉死可怜,可又想过这全中原的百姓若是因此染了鼠疫不更可怜?若是疫情传染,轻则又失几城,重则白骨千里,你自己想想到底是哪种更残忍?”说罢,他又口风一转道:“你理解不了也正常,你未经历过那种年月当然不懂。可如今皇上是个心思重的,偏偏将这个案子丢给你,你治的轻了,让疫情传染便是死罪,治的重了妄杀蜀州城那么多的百姓,你的官场生涯也算是了结了。” 任施章比任老太爷看的浅,根本没想过这么多,当下呆愣的摊在椅子上,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老太爷叹了口气转身道:“这是场死局,不破不立,施章你得想清楚了。” 石榴蹲在外面都听明了,父亲未说话。老太爷说的实在是太过诛心,莫说父亲了,只要是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那么做。 她知父亲的性子,就算知道焚城可治本,怕是也不会这般做。 可就像老太爷说的那样,这是场死局,不破不立,可改如何破,如何立又是个难题。 正想着,忽然门扉从内大开,任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将她从地上揪起来道:“你蹲在这作何?” 石榴吓得心慢了拍,不知扯什么话头盖过去。可把任老太爷气的够呛:“好的没学到,但是把听墙角这个陋习学了个七七八八,怎么着,是不是还想当个探子去哪汇报一下?” 眼见着老太爷想的深了,任施章忙将石榴护在身后:“爹,是我让石榴过来的,我让她在回春堂外等我。” 任老太爷哪里会听他们瞎掰,他侧了侧脸瞅了眼石榴,只见她揪着任施章的衣服角半点担当都没,当下更是没好气道:“你就这么护着,等把孩子宠溺坏了,可你好受的。石榴,给我去书房将女四书抄写十遍,抄好了给你小叔叔过目。” 石榴一听,眼睛就快黑了。 十遍又十遍。 还得给小叔叔看。她真的快哭了。 她揪着任施章的袖子希望他能替自己说说话,奈何任施章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紧闭了嘴不言了。 石榴心头一沉,彻底是完了。 ** 戌时,任府书房。 黄花木的桌子上点着两盏烛灯,石榴乖巧的坐在椅子上抄写那将近二十遍的书。手虽然在写着字,心却早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夜里有个贪暖的虫子围在烛火边飞着,扎的近了,被火燎燃烧的荜拨作响。 石榴边写便回忆梦中“李霁月”说的话。 他那日最后说什么。石榴捂着脑袋拼命的想。 门外却响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见任霁月走进来,也不瞧她,径直走向博古架,抽了几本书,极潇洒的走了。 走前还瞄了眼她写的字,啧了两声不说话。 石榴怒了:“怎么?”任霁月想了会儿,说:“真真是男默女泪。” 说罢,拍拍屁股在石榴的怒火中不带一片云彩的走了。 可这厢石榴却醍醐灌顶。 她想起来了。 李霁月当时说:“若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 第9章 烟雨摇 石榴这段时间怎么也想不通,若是人祸,人又不是动物该怎么才能将疫情扩散出去。边思边想总得算是将手里的东西抄写完了,拿去给任霁月瞧,他只肖用两只鼻孔瞄了瞄,哼了声:“这字儿还不抵我。” 石榴难得同他说,站在他身边低着眉顺着眼搅着自己腰间的穗子,待他将手里的纸张翻遍了,站起来淡淡说道:“去收拾些东西吧。” “啊?” 任霁月侧脸,了然的看着她:“爹嫌你既不通诗书又不熟礼教,叫我将你一起带到凤凰岭上旁听大儒宋仕廉的瘦削。” 晴天炸了个霹雳,石榴才不想去呢,凤凰岭虽然离顺天府不远,可要住在山上每天除了些雀子便真真无趣了。再说在山上有没有父亲母亲护着,唯这个腹黑心歹的小叔叔,她,她的日子就难熬了。 石榴站着不动,一张小脸白了个头顶,正着思着该怎么让老太爷打消念头,或是让母亲去说说吧,任霁月却说:“别指望着搬什么救兵了,嫂嫂已经点了头,说你性子太野是得去磨炼磨炼。”他眼帘一垂,视线飘到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上,想起那上面曾经滞留过的淤痕,眼神黯了黯:“至于你,也是得好好学习一下规矩,免得到时候将任府的名声却都丢尽了。” 石榴有苦不能言,听着他说的这难以入耳的话,眼泪都快委屈的落出来了,可终究还是忍着没哭鼻子,只咬紧了下唇低着头就要从他身边走。 任霁月倒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石榴年纪是小可是并没有小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如今年轻轻轻被人诱骗了做了些错事混正还可以拗出来,若是就这么将她放任下去再出什么乱子,可不得沉了塘? 因为要从府里出去好段时日,崔贞实在是不舍,奈何老太爷发话了她又不能不听。在厢房里替石榴收了几件薄袄、狐裘,把石榴送到马车上揩着袖子说:“还好一个月还能下山回来一次,你老太爷说了就是送你去学学规矩要不得多久,可怜你长得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离开我。” 石榴本就不舍得,听娘这么说又要垂泪了。任施章送女儿走后再过几日也得去蜀州赴任,听到夫人这么说心里更是一酸,将她拉到怀里轻拍着背:“好啦,都这么大的人还哭个什么?女儿本来就没什么主心骨被你这么一哭不更伤心?还好这一路上霁月跟着,是她叔叔也有个照应,你便放心吧。” 任崔氏这才止了泪,却又拉着石榴身边的丹桂说:“小姐这出去在山上要是差个什么便写信同我说,受了什么欺负也莫要瞒着我。这次大儒宋仕廉不仅仅只是替咋们家的孩子授学,这顺天府里有些名望的人家都送了自家子弟去了,人多事杂必不能像在府中那样逍遥自在了,还是得看着小姐收敛些脾性,莫惹了是非。” 丹桂连忙应着了。任霁月骑在枣红大马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任施章一侧脸看见他这便宜弟弟,只见他身下的马被驯的服服帖帖的,便暗暗惊觉任霁月是个能人。刚来时除了能认几个大字,四书五经便是什么也不通了,更不要说骑马这种高难度的事。而如今呢,字在爹的教导下能认个七七八八,手里写的字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胜在工整,连骑射都不在话下。这么一比较便是把任施章衬的什么都不是。 他暗自叹了口气,在晌午之前终究送走了他们。 石榴和丹桂坐在车内,一上车便两人抱着昏昏欲睡了,忽的咯噔一声,马车滞了一下停着不动了。 丹桂先醒神,掀开帘子问了句:“怎么回事?” 马夫说道:“姑娘先下来吧,这几日山里下了雨湿了泥巴,车辕子陷在淤泥里跩不动了。” 丹桂皱了皱眉,直盯着眼前的山路,前面都是稀或或的泥巴哪里能有个落脚的地儿,当下便急了:“这如何是好?” 石榴也醒了,跟在她身后皱起了眉。只听枣马打了个响鼻,任霁月从前面返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马车将首尾明了他,任霁月看看天色道:“如今怕是也不大早了,再这么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惹了大儒不快。” 石榴乖巧的站在马车上难得没有呛声。 任霁月忽道:“这样吧,丹桂同马夫在后面跟来,我同你家小姐一同走。” 走,怎么走? 正想着,石榴被惊呼一声,在天旋地转中被任霁月拎到怀里。石榴吓得半趴着狠狠揪住马鬃,马匹吃痛洒脱着蹄子跑的飞快。 “快松开。”任霁月简直是拿她没办法,将她揪到自己怀里,安抚了马匹好一会儿,才将速度慢下来。 石榴这辈子都未曾这么惊心动魄过,她背上汗止了一层又湿了一层,等着马匹安静下来才晃过来神。 人啊一放松就喜欢贴着东西靠着,石榴也不例外。此刻,她早就忘了这身后的这位可是曾将她丢进池塘的角色,她现在却像个没骨头的一样瘫在他怀里。 及笄的小姑娘身上并没有脂粉的味道,相反贴的近了只能闻到淡淡的发香,这是任霁月在往日的年岁里所感受不到的。 怀里柔软娇嫩的身子白的像瓷一样,而任霁月的往从却是黑暗不堪的,像是落满了虱子的麻布口袋,终其一生也难以对大理寺少卿家的掌上明珠望其项背。可如今呢?小娇客浑然无知的靠在他怀里,一丁点儿半点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石榴觉得腰后怪怪的,像是有根棍子抵着她,她猛地回头差点撞上任霁月的鼻子。 任霁月躲开,飘开眼睛问:“又怎么了?” 石榴皱了皱眉,还是问了:“小叔叔,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干嘛总拿着一根棍子抵着我?” 任霁月大囧,脸红的像块猪肝一样,他窘迫的低下头只看见小兄弟无辜的翘着,他支吾了一声,朝后挪开身子,这才问道:“这样可好了?” 石榴点点脑袋。 她这厢倒是没有事了,可怜任霁月如坐针毯只恨不得早点飞到山上去才好。石榴往日上山都是做的马车、轿子甚少骑马,今日还是托着任霁月的福才看到周围这么美的景色。 秋日的霜降下来染红了枫叶,山林间灌木的叶子落尽了,石沟里歪七扭八的长着野柿子树,树梢头结了不少果也落了不少雀子在那偷食。 可能是共骑一匹马,石榴虽然不怎么喜欢任霁月但是到底还是将他当成家人了。有些事情她既然想不通便想着任霁月年纪比她大会不会知道的多一点儿? 踟蹰了半刻,才试探性的问道:“小叔叔,你看的书多么?” 任霁月从鼻腔里钻出声音:“不多,没哥哥和父亲看的书多......但比你。” 石榴皱了皱鼻子,她还不是直接想把梦里听到的事告诉爹,但又怕他说怪力乱神不信,所以想着自己弄清楚了再找人写了信用信鸽传递过去。 马匹匀速的行驶在山路上,在这已隐约能看到山尖上的盛景了,石榴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看着是动物传染的但其实是人?” 刚说完,石榴便觉得任霁月的眸光似剑一样射了过来。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石榴低头,任霁月却淡淡道:“你是觉得蜀州城的鼠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石榴没吱声,却听见他又问:“你怎会这么觉得?” 半晌,石榴没说话。 任霁月甩了一鞭子,马儿吃痛行的比先前快了:“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前些日子我看了史书,说起某朝某年,有一个村子的人都得了瘟疫,当时朝廷也准备放火焚城,将城门四合了只准进不准出。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请命让他在城内多待一晚,查清病源,若是第二天黎明他找不出来,便一并随着城民烧在在里面。” “后来呢?”石榴着急的问。 任霁月淡淡道:“后来他进去才发现,城内有一半的人得了病,有一半的人没得病。查根溯源发现得病的城民是喝的河水,而没得病的城民喝的是井水,井水和河水各不相同。他便怀疑是有人在河水里下了毒,且这种毒对鱼虾无碍。他一路朝着河水源头找去,终于找到了病源再替城民解了毒。” 石榴大松一口气。 却任霁月接着说道:“即使这样,这座城还是被一个将军焚烧了。” 石榴炸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为什么,不都解了毒么?” 任霁月忽的笑了,眼神却依旧的冷,只听他说道:“剧毒易解,心毒难开。在朝野里谁会计较这瘟疫是天灾还是人祸?瘟疫便是瘟疫,若不焚掉一座城,整个国家便人心惶惶,因此为了江山社稷,即便是滥杀无辜也得焚。” 石榴忽的觉得心凉凉的,从内到外,都脑袋上的一圈也是冷的厉害。 马匹停下,任霁月翻身下来,握着石榴的手将她抱下来。见她还是愣愣的,笑道:“怎么,吓着了?” 有点......石榴以前都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独女,只肖每天想着如何玩得逍遥痛快便好了。 任霁月走在前面,声音有些轻:“我此番说了你也不必惶恐,只要梅林任家还在,父兄和我都在,必不会让府里的女人们暴露在朝堂的险恶里。” 他回头,站在山阶之上,石榴抬头逆着光看着他,却看得不太清。 任霁月招招手,像唤小狗一样:“赶紧上来,和我去拜见大儒。” 第10章 醉太平 凤凰岭山上古柏苍翠,附着在上面的藤蔓叶子虽然已凋敝殆尽却依然能看去些野趣出来。山中白石居多,又沿着青石小道行了百步路,便听见人生嘈杂,门坊前站了好多鲜衣怒马的少年,石狮子处停了几位女客,大概是相熟,都拉着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石榴只听到一道有些莽的声音从那传来,定睛一看,原是谢婉之。 她一路欢快的跑来,拉起石榴的手,朝后瞄了脸任霁月,脸色一红:“石榴你也来了。” 什么叫也? 果然说话没个好听的,谢婉之接着说道:“我娘说了,这次来的啊都是些没啥教养的姑娘,她跟我说你必得来,我还不信。” 石榴简直像用拳头顶顶她的脑袋:“你知不知道这样把自己也一块骂了进去。” 却见她含羞的侧了侧身子,娇滴滴的说道:“后面这位便是你的小叔叔了吧。”若是换一个女儿家,这番作态也却是小女儿作态,可她爹是工部侍郎,本来长得就人高马大,生下的孩子也个个像他,谢婉之生的极莽,如今这般任霁月觉得心口窒了窒,还是向她打了个招呼。 谢婉之更来劲了,她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学下礼教,更重要的是相一相各家的公子,等明儿挑了个合适的也不至于结了婚做个睁眼瞎。 恰好这任石榴的小叔叔生的颇好,再说了任家家风可是在整个顺天府出了名的好,若是能嫁过去指不定得多好呢。 可惜任霁月没这个心思,他抱了拳托故便行到前方去。谢婉之瞬时没了精神,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石榴搭着话,又过了片刻,只见一位青衣女子从门坊里走出来:“诸位久候了,请跟着我进去吧。” 适才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宋仕廉乃是有名的大儒,因为寄情于山水已隐居颇久,这次出山乃是任老太爷三顾凤凰岭才答应了的,可宋仕廉在顺天府欠的人情颇多,别的官邸人家得了信也求着让自己的孩子入学。宋仕廉这次是被任老太爷坑着了,可也没办法只能一一接纳。 刚踏入院子,便看见天井中生着残荷枯叶,旁边小溪潺潺,顺着往前走了大约十好几日,眼前便豁然开朗,在山石之中,悬崖边上坐落着琉璃宝塔,每层四角飞檐上挂着水晶风铃。而在琉璃宝塔门口背对众人站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着绛红色程子衣,估摸着众人差不多到齐了,他回过头,石榴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宋仕廉,大儒? 这.....这不是长了头发的十方么? 只见他缚手而立,一张无需赘言的脸只微微皱了眉便让人攥紧了心,谢婉之拉着是石榴的手小声说道:“我这次没有来错,天啊,整个顺天府长得好的男儿都来了这吗?” 石榴稳住心神,只觉得自己当日看着他的结疤还有圣洁的白便觉得眼瞎。 宋仕廉的目光扫过众人,未做过多的停留便引着众人进了塔内。石榴跟着任霁月一道进去,原以为塔内会狭隘逼仄,却没想到如此开阔,中间大概十丈的地方只放有案桌,墙壁周围放着数不清的博古架,上面都搁的书籍。往上有五层,每层东西各两间屋子,回廊外也是放的书架,这简直是一个书的海洋。 宋仕廉淡淡道:“今日各位既然来了便是我的弟子,既然是我的弟子进了这塔便将往日的身份放一放,以后不论什么我们只以学识作高低,半年后便到科举,你们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待到明年十二月便正式出师。” 石榴一听,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戳在这,她不求名利学问,难道也要做这个假和尚的弟子么? 像是知道她想的一般,宋仕廉转过身对这边的女眷说道:“以后上学你们便也跟着听一听,虽然我朝女子不能科举上朝为官,可是多听听长些智不论以后拘泥于内室还是放浪于江湖,都有益。” 说完,便行拜师礼了。 众人一一给他敬了茶,便算是认了师傅。 ** 任施章赴任蜀地一路走得水路。疫情比他想的更严重,这一路逆行之中他已经看了不少在水里泡涨了的尸体,听身边的官员道,这些都是害了鼠疫死了的百姓。 任施章紧紧皱着眉头,若是再这样放任下去,疫情必沿着长江往下荼毒下面的南蜀、夷陵。 等到了蜀州城,任施章才知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城门已被驻扎的将士牢牢的守着,城内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四合的城内缺乏粮食和药品,人群不留散,原本没有染病的城民也渐渐染上了,再这么下去便只有焚城这一条路。 当天夜里,船便靠在蜀州地界,来迎的是蜀州城的布政使,他生的肥头大耳,一路小跑身上的肉直颤,待跑到任施章身边时已是满头大汗。见到任施章他向他做了大揖,谄媚奉着手笑露出腥黄的牙齿:“大人远道而来必是疲乏至极,下官早就替您准备好了好久好菜来替你接风洗尘。” 任施章不喜欢阿谀奉承这一套,闻言只皱了皱眉道:“不用,我在船上已经吃过,如今蜀州城内是什么情况?” 布政使是个油滑头,见他这个样子便知是个清官,便不再提接风洗尘之事,而是一脸忧心道:“情况不大好。”“这是怎么说。” 二人上了码头,便走便说。 “蜀州城内发生鼠疫,粮食都污染了,药品哄涨,如今一两甘草便要卖一两银子。更别说这里的商人早都跑路了,如今剩下来的只有几户奸商,如今再除去,整个蜀州城便真的无药可用了。” 任施章觉得奇怪,自蜀州城发生鼠疫起,朝廷便拨了不少粮草和药品为的就是防止疫情蔓延。 布政使为难的说不出话,只给他伸出三根肥腻的手指头。 朝廷是拨了不少粮草、药品,可从京城里送过来得过不少官员,层层剥削扣押,等到蜀州时最多只剩三成,能养多少人? 布政使本来也长了心思想落点儿好处,可他万万没想到上面的人心居然如此狠毒,不仅将籼米贪下了,还用豆饼替换,药品要是过过一次水的二道贩,别说蜀州城的百姓能将疫情撑过去,就连挨一个月都难。 任施章听明白了,当下怒气横生一甩袖子道:“这些救命的东西也敢贪,我朝的刑罚还不够他们胆寒么?” 怎么不胆寒?太、祖尤恶官吏贪污之事,剥皮抽筋之类的刑罚层出不穷,可到了平乐年,皇上夺了地位后也开始贪慕安逸,将政务大部分丢给掌事太监做去了,对于朝堂的事也不若以前上心。 于是朝堂之中,各路贿赂层出不穷,贪污之人占了十分之八,于是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 凭的就是皇帝不敢发作,即使真发作还能将这八分的官员全都除去? 所以,这是一个局,一个死局,连怎么破都没有办法。 任施章闭上眼,默了片刻压下火气说道:“先去城内看看情况吧。” 任施章未能进城,只在城门上俯瞰了会儿,身边的将士同他禀明情况:“大人,城内百姓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援救的粮草和药品,如今再这么下去他们怕是没病死,也快饿死了。” 任施章眼眸发红,看着城里的人,攥紧了拳头,朝着石阶下去,同一边的士兵道:“开城门。” 布政使大惊,忙不迭的从城门上跑下来,拉着任施章:“大人,这可使不得,疫病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染上了这可怎么是好?” 任施章闭眼,声音有些哑:“那就放任着他们这个样子?如此这般蜀州城忠于皇上的民心怕是全失了吧。在下不才,唯有一条命若是因此而牺牲,乃是梅林任家的荣耀。” “开城门。” 布政使无法,只能让士兵将门开了。 任施章刚要进去,只听身后一道纯净的男声道:“任大人且慢,任大人如此为国之社稷着想,本王怎能退避三舍?传我令下去,十日内调封地粮草、药品于蜀地。任大人,本王也想同蜀州城内的百姓一起将这个难关挺过去。” 襄阳王朱今白。 在这见到他当真是稀奇,他一向喜好游山玩水,放浪形骸,没想到正经起来倒是有一个王爷的样子。 任施章刚要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走到城内,唤身边侍从将随身带的粮食发了下去。时久未沾米粮,百姓们都饿的发慌,捧着粮食跪在地上抱着朱今白磕头喊青天大老爷。 朱今白皱了皱眉头,看见自己雪白的袍角被一双乌黑的手弄脏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燃眉之急已解,任施章微微松了口气。 却听朱今白问道:“大人此番前来可不觉得奇怪?” 任施章愕然:“有什么奇怪?” 朱今白淡淡敛了敛袖子:“时维九月,天气转凉,往日疫病多生于盛夏,而今天气凉爽,人畜尸体腐败远不如夏天,可疫病的传播比夏天还快,这本身不就是怪事么?” 任施章脑海叮然一声,瞬间清明了。 第11章 点天灯 若说以前心里还存个疑虑疙瘩,如今倒是都纾解了。天灾、天灾,再怎么离奇谁敢往人祸上头去猜? 任施章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立马起一封折子上到皇上那,却听襄阳王淡淡道:“任大人还请小心谨慎,如今这只是猜测还没有真凭实据,若是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倒是得不偿失了。” 任施章点点头,忙的应下。 两人在蜀州城内忙活了一天,未怎么进食,只喝了些清水,待到傍晚时,布政使派人来请他们二人去他的府邸用膳。 襄阳王同顺天府其他的皇家子弟不同,一路行来倒没有什么架子,周围的官员吃什么他便跟着吃,不做什么特殊待遇。更何况,他虽爱游山玩水,但也对朝政上的事见解颇深,任施章同他一番交流后越觉得朱今白是个人物。 快至布政使府邸时,朱今白忽然问道:“任大人刚才可注意到城内受疫情的百姓?” 任施章自然有印象,人传染了鼠疫,刚开始的几天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过个几天,脖子便肿大流脓,紧接着身上起疱疹,不过十天便到回天无术的境界。 朱今白沉思片刻,才说:“城内百姓大致可以分为两拨,一类得了病,一类没得病,未得病的人都住在码头边上,每日用的都是河水,而住在蜀州城内地的人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井。” 任施章皱眉,“难道是水有问题?” “刚开始我也这般想,可布政使大人告诉我,蜀州城地下水颇浅,井水和河水在城底下相通,若说水质有问题,也说不通。” 这倒是一个死胡同了,任施章虽有满肚子学问,可用到实事上倒是有些捉襟见肘,连比小他十几岁的襄阳王都不如。 二人正想着,但见布政使谄媚的立在府邸门前,哈着腰迎他们入门。 任施章待人接物一向没有什么架子,陡然见到人可以鞠躬把腰弯到同门槛平齐,便觉得又别扭又难受。 而襄阳王只单单掀了掀眼皮子,敛了敛袖子便踏入了府邸。 任施章原本以为这布政使是个贪污粮膏的人,没想到他的府邸却如此之简陋,倒是让他吃了一惊。进了大堂,桌上的菜也极为平齐,中间搁着的是党参炖土鸡,周围只有一两个荤腥,其他的便都是素菜了。 不过在蜀州城这种情况能搜罗出这些东西已是不易。 襄阳王朱今白落座,淡淡瞧了眼桌上的菜,语气有些薄凉:“布政使,你乃正宗科举出身,可听过一句诗?” 布政使冷汗连连:“微臣惶恐。” 朱今白道:“若是往日便算了,如今城内这个样子,我们却坐在府邸之中大鱼大肉,不正应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说。”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盖下来,布政使骇的脸色都白了,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王爷饶命啊,小臣......小臣也是为了招待二位不得已而为之啊,这肉食都是我昨日便派管家乘舟去三十里外的县乡取来的,否则爷不敢劳民伤财。” 朱今白笑了,撩开袍子做了下去看着他:“怕什么,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起来吧。” 布政使流了一身冷汗,还是在左右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着。 “坐下吃吧。” 三人都没胃口,坐在那数着颗粒的吃着米饭。朱今白对吃食向来挑剔,他将筷子伸向桌子中间放的鸡汤,筷子一扭,夹断了鸡脖子。 布政使立马吓得两股颤颤,碗咯噔一声掉在地上了。 任施章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了筷子开始琢磨城内的事。河水井水相通,那病源又是从何而来?大鼠?不可能,他早已打听清楚过,城内的百姓都吃过大鼠,得病的没病的唯一的偏差就是喝的水。 可水也没问题,到底哪出了怪? 思维正在发散,忽听朱今白冷笑一声,放下筷子,狠声道:“护卫司听令,给本王拿下这个贪官污吏。” 筷子落在地上,像是闸刀锵的一声猛然阖上。 变故发现的太突然,任施章回过神瞟到桌子上的鸡脑袋给朱今白掰的四开,它的嘴里却空空如也,显然是鸡蛇被人切去了。 任施章喟然,对朱今白这种见微知著的能力赞叹不已。自己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差点被糊弄了过去,当真是羞愧。 左右两柄钢刀侧在布政使肥硕的脑袋边,他抖得脸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如筛子一般:“王......王爷,臣冤枉啊。” 朱今白如同看死人一般瞧着他:“冤枉?布政使,你当本王这个王爷是纸糊的么?被你这么随便糊弄就去了。” 布政使还不知自己到底哪件事触怒了他,眼睛直转溜:“若是王爷因为菜肴太奢侈,便是微臣的错,微臣不该在这种地步还劳民伤财。” 朱今白站起来,一脚踢到他油腻的脸上,布政使像个皮球一样滚倒又爬起来汗蹭蹭的跪在地上。 “本王虽然朝堂之事涉足甚少,可本王的一双眼睛清明的很,当朝有个美食叫鸡舌羹,取活鸡之舌烹饪,一盘鸡舌羹需花费几十只鸡,一餐便如此奢靡更恍谈其他。” 说罢,大掌一挥,数不清的侍卫从府外包抄进来,翻箱倒柜,屋内女眷被吓得惊叫连连,抱成一团。 不过多时,侍卫们便搬来几个红漆大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婴儿拳头大般的纹银。 朱今白慢慢将周围扫视一边:“只有这些。” “回王爷的话,目前只看到这些。” 朱今白淡淡笑了,他本就生的文雅,一笑更如清风拂面,可如今在布政使眼里却比恶修罗更加可怖,只见他随手拿起一柄刀像削橡皮泥一般削掉他的耳朵,布政使惊叫一声,差点痛的昏厥。 “说,还有的在哪?你赴任蜀州十余年,我不信你就贪污了这么点儿。” 布政使疼的死了又撑着全身的力气活过来,抱住朱今白的腿:“回王爷的话,只这么多了。” “不说是吧。护卫司给我将他的右耳头剜下来。” 任施章虽然厌恶贪官,可从未见过如此炼刑,知道劝解不好便忍着恶心侧着脸在一旁立着。 朱今白当做没看到,一双皂靴在大堂内走来走去,倏尔停下步子同布政使道:“我朝府邸大堂之中多用青石铺地,青石即使与泥地接触良合,可人走上去还是听见石板落空的声音,如若底下藏了东西........” 话还没说完,布政使这次是真的吓瘫了。 护卫司闻言,用手里的剑锋翘起石板,抹开下面的泥土,黄灿灿的全是金子。 布政使已然吓得瘫软了,物证在此,便是再怎么狡辩也是无用。 任施章也没料到,蜀州布政使竟会贪污如此之多的民脂民膏,嘴唇哆嗦了半刻终究只吐出了一句最恶毒的话:“布政使,你妄负皇上的信任。” 混正死是逃不脱了,如今听了任施章这话,他冷笑一声,浑身血污如同从地上爬起来的修罗:“信任?你当真以为我们这种寒窗苦读了数十年的学子最终的抱负便是为了替皇帝分忧解难?别傻了,十年寒窗苦读我出身农家必不如你们高官子弟,什么都有家族撑着,十年来我见惯了人情冷暖,好不容易爬到了这里谁不想用自己的权利敛财?可笑,你以为你除去了我,蜀州城便安逸了?永远不会的,我告诉朱今白,这朝政便是一匹油亮的皮毛,官吏便如同吸血的蜱虫,你揪掉我,你能揪掉所有的贪官?” 落地有声,大厅里不敢有任何声音。 朱今白默了刻,眼神坚定:“我能。” 布政使冷笑:“若是你不顾及朝政,皇上还顾忌着呢,你顺着这条线往上揪,越揪越能捉到大鱼,难道有一天你还能把.......” “给我剜掉他的舌头!” 朱今白当机立断,左右有人将他下巴卸了,将弯刀伸进去一刀剜下。布政使已经半条命都没有。 任施章吓得后汗层层,他几乎想到了布政使要说谁,可还好襄阳王先下手为强,不然今天怕是谁也不能走出这府邸了。 府内搜证已经完毕,布政使的子嗣女眷全都收押在天井之中。 待这一切都处理完毕后,护卫司已开始清洗石板上的血迹,朱今白看着那些发抖的妇幼,凉薄的嘴如同说着最平常的话:“如此,便在蜀州城内将布政使点天灯吧,让他为城内死去的百姓祈福。” 一家之主已经伏首,女眷们如同没了主心骨,跪在凉沁的地上哭的梨花带雨,可惜这位恶罗刹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分给他们。 冷漠疏离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如同寒刀一样贴在他们凉透了的肌肤上。 “至于你们.......便一同跟着他们去吧。” 任施章知道自己此时不该说话,可是他性子软,看到府里的女幼起了恻隐之心,冒着被襄阳王所恶的风险,前去请命:“王爷,请息怒。府邸女幼既不能在前堂长袖善舞也不能吸取民脂民膏,不妨从轻处罚。” 朱今白生的一双凤眼,不笑时看人更是让人虚的人心惶惶,听他这么说,却笑了:“莫非大人想到了自家中的妻女才起了恻忍之心?” 任施章未反驳。 朱今白想了想,缚着手从天井走了出去:“既然是大人所求,便交予大人处理吧。” 这么大的包袱丢给任施章,他也觉得压力颇大,罚重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罚轻了王爷不乐意。再说这么多的女眷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他也却是不忍心,最终叹了口气说道:“都留条命发配边疆吧。” 寒夜,夜凉如水。朱今白仍点着灯坐在窗边看着各地发来的密函,但闻一道扑簌之声,他一抬眉拿着桌边的毛笔飞射而去。 一只雪白的鸽子负伤落在地上,红色眼睛珠子直溜溜的转。 朱今白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衣,慢慢走近,握住鸽子将它腿上的信拆开看了,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回廊后有侍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径直走进屋里随手撕了张纸,绑在信鸽的腿上,而后才对左右的侍卫道:“去,跟着这只鸽子,看它飞向何处。”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能远在千里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收藏 么么么哒 第12章 北风起 下午认了师傅又同同龄人说了些话,天色便暗了下来。有嬷嬷和小厮分别带了姑娘和公子们去了各间房里。石榴和谢婉之相熟,住的一间,待谢婉之睡了后,石榴便偷偷溜了出去。 今日大家都赶了一日的车,累得紧早早的就歇息了,整个琉璃塔静下来,唯有塔顶折射出淡淡的月辉笼罩在每片角落。 上楼之前,石榴便留意了,有一个角落的书专门记载是稗官野史和苗疆蛊事。任霁月层同她说,能产生疫病效果的可能是毒。她仔细推磨过,中原的毒多是草药,有见血封喉、也有日夜渗透,可没有如鼠疫一般死状可怖的毒。因此她将主意打到中原外的苗疆、鞑靼。 既然不知毒的重头在哪一方,那她便先从苗疆查。 不得不说,琉璃塔内藏书丰富,上至魏晋的古籍下至平乐的新书应有尽有。苗疆蛊事也分好几类。她想了想先从毒蛊开始查。 一灯如豆,点在台阶上,她随意找了个地儿坐着,身侧放了好多书,一目十行只想找到同鼠疫相似的字眼。 直到月上中梢,琉璃塔更安静时,她终于翻阅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五毒石。 与百种毒物加以熬制,再用烈火冶炼成为黑色易碎的石灰石,每次用的时候用小刀刮一层粉尘,便可使下蛊之人全身溃烂,宛如鼠疫之状。 但这石灰粉尘该如何进入百姓的引用水里?石榴有些想不明白。 宋仕廉提着白竹灯笼,繁光从他脚尖落下投在石榴的后背上,他的目光淡淡的落在眼前瘦削的女子身上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再做什么?” 石榴一骇,忙的回头,慌忙的盖上书页。 宋仕廉走过来,瞥了眼她手里的苗疆蛊事,声音温温和和的:“你竟然对这个有意思?我本以为你们女子来这不若想多学些宅内掣肘的法子或是多相中一个合适的公子。” 石榴咬着下唇,很是心虚所以没有说话。 她以为自己沉默便能掩饰自己的意图,可却忘了在她面前的人并不仅仅是当朝大儒宋仕廉,也是嘉福寺方丈十方。 在庙里,他就看出她身上有前生的贪、嗔、痴三毒,她那句想要逆转命运的话让他业海震荡,可震荡过后仍旧回归平淡。 不是不信,而是因为相信才更能领悟众生皆苦。 石榴面对他不知为何生了惶恐,一方面是怕她发现自己的意图,另一方面是一种面临威压的惶恐。 如同站在寺庙之中,头顶上是飘荡的黄色的幡幔,鼻尖充斥的是窒人的香尘,耳中乃是梵音,让她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宋仕廉虽表现的平易近人,可石榴还是怕的浑身僵硬,他将灯笼搁在地上,一双明净的眼望着她:“你在利用对上辈子的窥探改命。” 石榴没说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达到改命这么严重的地步吧,她只是在替自己、替身边的人避开祸患。 宋仕廉淡淡收回视线,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道:“你可听过衔尾蛇?” 石榴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他续道:“命运的首尾相连,无论中间怎改变都会不断的修正,都会到扣住前世的环。你做这些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 石榴忽然起了逆反。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同她说教,让她放弃反驳命运,顺着上辈子的轨迹过完一生。 难道她便无做无为便是顺应命运了? 她偏不信。 见她不信,宋仕廉也不赘言,这般痴人他看的太多,无论怎生劝也劝不回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前仆后继重新纳入命运的浪潮。 话都说尽了,事便是人为,片刻后他又提上灯欲要上楼。 却听见石榴问道:“方丈说这样的话,那么你也曾顺服命运?” 宋仕廉一愣,步子顿了一下,一张无欲无求的脸上难得有丝落寞。他未说话,提着灯上了楼。 繁灯暗下来,石榴忽然觉得彻骨的冷,正回到屋子却见任霁月站在门外。 她骇了一下,拍着胸脯问:“你站在这里作甚?” 任霁月看着她手里拿的书,撇开眼不自在道:“我出来入侧而已,倒是你这么晚了还不睡作何?” 石榴没说话,却把书悄悄地藏了起来。 任霁月仍旧端着一副长辈的样子:“如今我是你叔叔,必然事事管着你,莫让你生了是非。” 石榴应了,打了个哈欠,低眉顺眼道:“是。” 把任霁月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恼的他心闷的慌。他知道石榴这幅乖巧的样子都是做给他看的,夜间与人私相授受、查明鼠疫的真相,桩桩件件那个是小事? 可他给她的初印象不好,如今就算梗着性子和她好说怕是也不会听,真如一拳打到棉花上,呕的人心要吐血。 小娇客不等他说什么,径直关了门。走到屋内一脚,点着灯用左手笨拙的写了封信塞在信鸽身上放了出去。 琉璃塔上,绛衣公子闭着双眼站在月亮之下。他清雅脱俗可终是寂寥。 他也曾有过年少风华,伴着他喜欢的女子泛舟观荷,可终究逃不出命运的掣肘,而后勃然一身看着朝代更迭,月起月涌。 他是世上最清明之人,也是世上最薄凉之人。 月华落在他周身边凝成淡淡的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既白,那月辉凝成一条光亮的带子追风逐电般向着天际射去。 平乐十四年立冬晨,太白经天,朝野大乱、谣言频出,帝杀十二臣而止。————《平乐年记事》 顺天府。 连着一个多月的提心吊胆,众臣发现皇上的气儿终于消了。 也难怪天子会怒,论谁在皇位上坐的好好地,突然天象大异,说有人要取而代之,谁不恼火? 还有些不识脸色的臣子,趁着这个时期去撸老虎胡子,不脑袋搬家了才怪! 任施章原定着将蜀州城的事情处理殆尽再回来,可圣上给他下了密旨——焚城。 眼看着他们找出了疫病的源头,将城民门救治的差不多了,为何又要牺牲无辜的性命? 于是他连夜赶回来给皇上述职,将疫病的始尾告知皇上。 原来蜀州城的鼠疫的源头来自井口边的五毒石,井水无毒,打上来时绳子沾了水挨到五毒石上将毒带到了水里,知道毒源后,襄阳王立马请门客前去苗疆请解毒的大夫。不出五日,疫情便消得差不多了。 任施章从头到尾跟在襄阳王身后忙着,累是累了些,可亲手拯救一个城百姓的性命,其中的成就感比之在顺天府任职多了太多。 皇上听了后,神色依旧恹恹地,反问道:“如此,你能保证鼠疫不散播出去?” 任施章哑言了。 皇上随手丢了本折子砸到他头上:“庸臣,如此的心慈手软岂能成的了大事?” 任施章敛了敛眉,一一给承受住。 出了宫门,北风呼啸,顺天府的整片天空仿佛揉在一片灰尘里。任施章径直站了会儿,瞧见有太监将官位低微的臣子活活打死,他觉得后脊发凉,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胳膊,离太监们挨得近了,小心的同他们赔个笑,在他们的趾高气昂中出了紫禁城。 回到府内,任老太爷坐在回春堂里唱着小曲儿逗着新搜罗的画眉,见儿子回来了,从鼻子哼道:“怎么个愁眉苦脸样,是你老爹死了么?” 任施章大骇:“父亲这是说什么?” 他缩了缩袖子,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任老太爷给画眉撒了把谷子,便让冯管家拿了出去,任施章默了片刻才问:“父亲,我在想我如今入朝为官究竟是对是错。帮着暴君以暴治暴岂不是大错?” 回春堂默了片刻,任老太爷才道:“这又如何?不论君是谁,我们只要忠于皇权便是了。谁是皇帝与我们相关么?” 灯芯炸了一下,任施章瞪大眼,声音有些抖:“父亲。” 任老太爷眯起浑浊的眼,嘴角崩的直直的:“这顺天府怕是又要变天了。” ** 在山上龟缩了近一个月,石榴当真是快无聊死了。她生的不错性格又爽快,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和来上学的公子们混的相熟了。 任霁月同她的关系也不坏,除了最初见面时他抽了次疯,更多的时候他都在沉默寡言的看书习字,甚少有时间和石榴斗气。 这日宋仕廉下山有事,管教的姑姑也跟着一同去了,石榴便和几个官家小姐如同猴子称霸王似得在山上皮了没天。 可老这样说也没意思,等人不注意,她孤身一个人寻了条小路便偷偷摸摸下山。山中一个月吃的甚是清淡,她一度怀疑自己差点成了兔子,因此下山去打打牙祭。 冬天的顺天府最热闹的便是涮羊肉的店,石榴点了一桌,又叫了壶清酒,刚要大快朵颐时,身边视线一黑,落坐了一个白衣男子。 龙涎香扑鼻而来,石榴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往旁边使。 朱今白却是个自来熟,笑的灿烂极了,一边给自己斟酒:“任姑娘,好巧,又见面了。” 石榴甩开筷子,从板凳内跳出去:“不巧,我马上得走了。”眼睛一抬,却见四个黑衣大汉立在她跟前,钢亮的白刃泛着冷光。 她缩了缩脖子,老实的在板凳上坐好了。 朱今白热情的替她涮了片羊肉夹在她碗里:“早听过姑娘古灵精怪,如今见了果真是不俗。” 石榴特别谦虚:“没,就是皮了些。” 朱今白啧啧两声:“姑娘自贬了。我看这顺天府能比之姑娘的怕是还没出生呢。也不知姑娘师承何脉,倒生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石榴被吓得冷汗淋漓,打死不承认的拗脑袋犟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冰凉的骨扇挑起他的下巴,石榴抬头对上朱今白恍如天神的脸:“啧,这么好的姑娘作甚要说谎,本王最是不喜欢别人说谎了。你可知我一般对喜欢撒谎的人怎般?” 石榴梗着脖子,身子绷直的像只扯住首尾的虾:“怎、怎般?” 朱今白淡淡的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将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切下来,沾上鸡蛋放在油锅里炸了后再喂给她吃罢了。” 胃里陡然翻江倒海,石榴吓得愣住了,而后才后知后觉的淌下泪。 朱今白挑高了眉,竟是这么不经吓么? 欲要替她拭泪,忽的冷风一顿,冰凉的剑刃划过头发丝,而后飘然落地。石榴激动地拭泪一溜烟的跑到那人身后,小心的扯住他的衣袍,小狗似得巴巴叫着:“小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嗷~男主和男二终于卯上了,虽然两个现在都还没为女主争风吃醋! 第13章 玉面刹 石榴从未如此期待过任霁月出现在自己眼前。朱今白垂下眼眸瞧了瞧锋利的刀刃,挥手让蠢蠢欲动的侍卫们退下,这才抬起眼施施然笑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任施章任大人的弟弟,如此这般倒是伤了两家的和气。” 任霁月将剑收了,略微清瘦的身子挡住石榴,才抱拳道:“内侄年少顽皮,给襄阳王添乱了。” 朱今白好像没看见石榴眼泪婆娑似得,大冷天里他握着折扇,一折一折打开而后淡淡道:“说什么添不添乱的,倒是疏远了。我见她孤身一人坐在这便生了怜悯,想同她说句话罢了。” 任霁月仿佛对朱今白很有敌意,对他的话软硬不吃、油米不进,又抱了拳说:“天色不早,若是再晚些回山怕是大儒要怪罪,王爷请恕我们先行一步。” 朱今白笑的极纵容,一摊胳膊,宽大的月影白华袍半垂在地上:“请——” 石榴却觉得他笑的像只咬着牙齿的狼一样,看上去极为可怖,更捏紧了任霁月的袖子脚贴脚的跟了出去。 一只脚才刚踏过门槛,朱今白收回扇子不经意道:“任姑娘,虽然朱某此番说这话必然讨你厌恶,还是得说两句。左手写的字的确可以混淆人的视线,可鸽子终究还是认主。” 石榴听了,脸唰的一下白了,额上冒了层细密的汗珠,看上去尤是可怜。 出了食肆,任霁月便夺回自己的袖子,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石榴咬了咬下唇,紧紧的跟着他。 任霁月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说好了要看牢她免得让她丢了任家的脸面,可是更多的是一种带着无可奈何的惶恐。她有太多面,晚上是个食人心肝的女妖怪,准备勾引那些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可朱今白又是何等的人物?岂会因为她的姿色而对她青睐有加,还有,那左手的字和鸽子又是怎么回事?她究竟还有多少面是不为他知的? 石榴知道他生了气,可又不知他为何生气,只能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头。可万万没想到他步子一顿,石榴撞到他后背,肉疼的捂住自己的鼻子。 任霁月觉得自己道行还是浅了,易把自己负面的情绪暴露出来。可他每遇到石榴时便只觉得自己清明丢的一点儿都不剩了。 他转过身,面色不大好,将石榴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问道:“你今日为何下山?” 石榴撇着嘴不说话。 任霁月气的直笑:“不说是吧,临来之时哥哥还委托了我让我多多管教你莫惹了幺蛾子出来,你说我今日要是修一封家书递给哥哥和爹,他们会怎么样?” 任施章还好,可任老太爷准得削掉她一层皮儿。 石榴忸怩了会儿,小声说道:“我想出来打打牙祭。” 山中饮食清淡,食了将近一月,石榴觉得自己嘴巴都快没味了,因此下了山。谁又能想着,下山会遇到那修罗。 一想起那修罗,石榴不知为何想到那日跪在祠堂里做的旖旎的梦。那么疯狂、嗔怒的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襄阳王一样。 吃?就知道吃。 任霁月在心里恶狠狠的想,可也松了口气。他生怕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娇客一片春心投在那城府颇深的男子身上。 气卸了一半,声音却依旧没好气儿:“那,怎么不同我说说。” 石榴听到他这么说,不由瞪大了眼。 天啊,没错吧,任霁月?他刚来府邸时掐她脖子将她踹进池塘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怎么失忆啦,又要重归于好做一对长辈和蔼,后辈孝顺的假场面么? 任霁月脸色也不大自在,自然也是想到了那日对她的恶行。 行山路时,路途颇陡,他拿了根棍子牵着石榴,山林寂静,二人都没说话,一时安静的让人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任霁月才咳了一声道:“那日的事,是我太粗莽了。” 哪日?哦,掐她脖子那日。 石榴已经不计较了。 她还能怎么计较,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不是。 任霁月的声音难得有些委屈:“可你也不该说我、说我是外室子。” 少年特有沙哑的声音传入耳朵像是一层麻椒粉一样洒进鼓室里,炽热从耳边一直延伸到脸颊,石榴听了只觉得羞愧难安,她那时只想着逞强立些威风,自然挑着刺儿头的话讲于他,没想到倒是伤了他的心。历朝历代以来,女子都是不能做主自己的命运的人,石榴哪怕再恨及任霁月也是无根由,恨他为何生,恨他为何要来到梅林任家,不若恨老太爷为何不管住自己的下半身。 石榴难得真诚,白皙的手探出去越过木棍揪着任霁月的衣服摆摇了摇:“小叔叔,对不起啊。” 任霁月心倏尔便软了下来,就是以前再怎么想把她削成一片一片的,如今倒是没有半分气儿了。到底端着她叔叔的位子,必对后辈要大方宽容些。 山路只行了一半,石榴便真的饿的走不动了。她本来就是下山去打牙祭的,自然肚囊空空,哪里想到来了那么一出,涮羊肉没吃到,还差点把自己的胆子给吓破了。 二人离得近,任霁月自然是听着了,他耳背微红,拉着石榴上了块土坡。天色早已暗沉的不像话,如今便是回了山上大儒那,怕是厨房里也没饭了。 石榴累得两腿发软,坐在大青石上摊开袖子当蒲扇扇风。 任霁月随身带着剑,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以前他和娘流散在外时受了不少欺负,还是十岁那年大师傅找到他传授了他武功才改变自己被欺凌的现状。 凤岭山经常有行人上来采风眺远,故而山上没有什么大只的野兽,灌木林间唯有些柴瘦的兔子,可在这个地儿也有胜于无。 石榴才缓了会儿神,便见任霁月提着只灰兔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他的袍角沾满了苍耳,原本华丽的袍子也兜着一堆酸果。 “兔子。”石榴从他手里抱过来,幸喜的揉着它的爪子,任霁月一松衣服做的布兜,果子滚在灰扑扑的地上,而后伸出手从石榴怀里拎住兔子的背脊:“你不饿?” “饿。”石榴老实答。 任霁月点了点头,手起刀落便结果了兔子。石榴看的一骇,抖着手惊了下:“你怎么能杀兔子。” 任霁月一边刮兔子皮,一边道:“怎么不能?” 石榴简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揉着自己脑袋说:“兔子这么可爱,你怎么能杀了兔子?”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又不是她捉的兔子,凭什么能决定它的死活? 任霁月倒是没说什么,梅林任府家大业大,不论是任施章还是崔贞再到任石榴都不识人间疾苦,自然也保留了天性中良善的一部分。可任霁月不同,幼时娘体弱多病,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更别说有钱去治病,最潦倒的时候他还同恶犬抢过饭吃。 当然这些无需对石榴赘言。于是他更抿紧了嘴,将皮毛刮干净后,辅之各种野果又燃了柴做了烧烤野兔。 兔子虽然柴瘦,倒是出油,不一会儿便冒出诱人的香气。石榴鼓着脸坐着一起极有气节的显示自己不吃“嗟来之食”。 可任霁月却是阴险的人物,他用刀剔下最肥美的兔腿递给她。 石榴直溜溜的看着兔腿上滋滋的黄油,不住地咽着口水。口舌之欲终究战胜了理智,她接过来咬了口美滋滋的喟叹道:“真香。” 任霁月:“........” ** 顺天府金銮殿内。 成宗皇上衣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看到自己的这个弟弟了,再见时望着他依旧风华正茂的面孔感慨道:“岁月不饶人,皇弟还是如此年轻。” 今日朱今白穿着紫色蟒袍,腰间缀着白玉珠饰,身材颀长,气度非凡,又加之他面如晓春之花,光站在朝堂上便是最亮丽的风景。 朱今白含笑,道:“皇兄过耀了,臣弟有此般安逸的日子还是多亏了皇兄的勤政,治理有方,使得中原内陆四海昌平,百姓安居乐业。” 成宗虽懈怠朝政久矣,可听到这种赶上明面的话倒是笑的开怀。而后挥了挥宽大的绣袍道:“你个好小子一张嘴油嘴滑舌的,说吧,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为何?” 朱今白似有踟蹰,皱了眉不知从何谈起。 还是成宗身边的大掌印帮腔:“王爷您和皇上是什么样的情分,怎生如今还拘礼了?” 朱今白笑了,握住手里的扇子:“有一事窒在臣弟心里久矣,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说了怕皇兄顿生猜忌,若是不说又是寝食难安。” “免你罪。” 朱今白这才道:“皇兄知道臣弟一向放浪形骸,热爱游山玩水。此番恰巧路过蜀州城但见城内百姓生疫病,整座城已有颓势,看的心生惶恐。” 皇帝挑高了眉,又听他道:“臣弟见任大人左右为难踌躇之际,才知皇兄有焚城之计,而臣弟这些年来看过太多民生繁苦,思索着不若将蜀州城赐给臣弟吧,让臣弟将其治理好了再献给皇上。” 朱今白乃是成祖皇帝异母的兄弟,封号襄阳王,地下封地唯有襄阳荆州一带,比之偌大的中原而言不惧畏惧,更何况他生母身份卑微,若他有登帝之心,群臣必反。这便是为何皇上对他颇为放心的缘故。 听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成祖笑道:“皇弟还如以前那般慈悲,你既然求了朕便将蜀州城划由你保管,三年后若蜀州城还如此番民不聊生,可别怪朕将你所有的封地收回来。” 朱今白垂下眼眸,极不在意道:“臣弟定不辜负皇上厚望。”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的鸟,从紫禁城内飞到顺天府每个角落。 众人都只襄阳王是个十足的大善人,用自己的封地去换蜀州城的赌徒。可唯有石榴知道,那人是个狡猾的修罗,也是个赌徒。 任施章本就因为焚城之事对蜀州生了愧疚,如今知蜀州城划到朱今白的领辖之地,更是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忙让冯管家下了帖子请王爷来赴宴。 襄阳王极爱白色,下了朝堂后又着白色长袍,站在天井中嗅着雅菊时如同谪仙一般乱入尘世。 任施章给朱今白敬酒三杯。 同样是保护蜀州城免于焚城,他说了皇帝便用奏折打他的脑袋,而襄阳王却是慢慢听完才做思考。 任施章强饮三大白,舌头的有些卷,倚着朱今白道:“王爷,就冲你这么热爱臣民,属下定必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杯中的竹叶青清澈干冽,朱今白捏着杯子细细的看着,听到他这么说:“哦,那你要怎么记?” 任施章脑袋有些晃,不知自己再说什么,眼前人影重重,他已然醉了。 而朱今白却清明如常,只见他手掌一歪,杯中的酒便都渗到地里去了。 他淡淡的说:“既然记着了恩,就得记劳了,以后得拿人情来还。” 第14章 良辰夜 如自语般说罢后,余光瞟到天井漆柱旁的红色倩影,淡笑一声转身,至极的优雅隽永:“似此良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任姑娘,你说这是不是种缘分,不过短短几日,我们又见面了。” 缘分? 真是见鬼的缘分。 石榴今日放学下山回来不过是看看爹爹怎生了,却没想到他居然将朱今白请来喝酒。 石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梦还是因为什么,站在朱今白面前总有些胆小害怕。她说不清这是什么,不敢看他的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些绝非是因为他生的太过炫目耀眼,李霁月也生的貌美,还吓过她,可石榴还是愿意和他亲近。 不敢太过接近朱今白,也许是有一种弱者的本能,能够识别他温柔面皮下的獠牙。 石榴垂下头,顺着他的话说:“是好巧。” 朱今白当然知道他在敷衍,可他却不在乎的提着步子朝前走了几步,贴近石榴,石榴因着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瞬得屏住呼吸汗毛直立。 只见朱今白轻轻捻起她的一撮头发,闭上眼极登徒子般的嗅了瞬:“美人香,君子冢。” 他在□□裸的调戏,明明只捏着她的发,却好像捏住她的呼吸一样,然后她不由往后蹿去,却不知他早就把她看的门清,顺势一拉将她拥在怀里。 胳膊收的越来越近,石榴用尽全力去推他,却被他握住手,薄唇凑近到她的耳朵:“石榴石榴,这么好的美人做什么叫石榴这个俗气的名儿。” 石榴讨厌旁人拿她的名字说笑,她的名字是过世前的奶奶取得,说名字取得越俗气,人才贵气的起来。 她不满意,一双杏仁眼怒似的睨着他:“那你呢,干嘛叫朱今白?” 真是大不敬,居然敢直呼襄阳王的名字。 朱今白哈哈大笑,拥着她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桌子上趴着已然全醉的任施章,他们不顾宗教礼仪相拥在这若是被看见了,不知又有多少的唾沫会淹死石榴这个还没完成长熟的果子,想到此她心跳更是如雷。美人靠着他的胸膛,他怎么不知道她心跳加速,更凑近了去,热气扑在她耳后:“你是第一个敢这样问我的人,我想想,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能未卜先知,所以算定了我不会杀你呢。” 石榴当下被吓得流了冷汗,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溜去,却被他箍的紧紧地,须臾却道:“我今日高兴的很,不同你计较,便告诉你我为何叫这个名儿。路从今夜白,夜是故乡明。听过没?” 石榴紧皱眉头,直觉得他在瞎掰,却听见他又接着说道:“你既能未卜先知,便帮我算上一算,我的命运如何?” 石榴沉默了片刻,他却兀的松开她将她一把推离了出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任施章梦中呓语。 长叹一口气,却擒到他温柔中溺着刀剑的眼,石榴心中咯噔一声,说道:“你会当上皇帝。” 让石榴惊讶的是,他也楞了片晌,而后神色自若的威慑道:“你这样说,可真不怕掉脑袋,我是襄阳王,当朝太子才是正统,再不济还有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你若此不是料定了我会谋反?” 他的声音越是轻柔:“若是被人听去了,你说会不会告诉皇上,诛我们两家的九族?” 石榴心神一震,却很快冷静下来:“你不要吓唬我,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 朱今白哈哈大笑,倒是不说话了。 石榴却问:“你既然觉得我能未卜先知,不再问问我以后你会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朱今白转身,端起酒壶,噙了一口,而后将整壶酒倒在菊花盆里:“知道又如何?我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难道知道了便能全然避开,如此这般就算得了皇位又有什么意思。” 石榴不知道该说何话,但觉得他傲气至极又自信到狂妄。 石榴心中一突,口不过心道:“你这样真像一个人。” 那人偏过脸,眼睛潋滟是最温柔腻人的□□:“谁?” “李白。” 朱今白听了,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任姑娘,你可真知我心,所有的诗人而言我最喜的也就是他了。竟然你如此深知我心,不如我来任府求情,让你做我的侧王妃可好。” 石榴从那种妖孽似的脸孔缓过神,冷哼一声:“你娶我不过是想借我家的势罢了,哪里会有的真心。” 朱今白眼里的笑意止住,拿出扇子在手中慢慢拍了会儿,一字一句的问道:“怎么办,你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更是心喜了,这样哪怕娶你做王妃也是可以的。” 个混子说话真没个正形,石榴扭头就走。 朱今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炽热火烈,焦的石榴像热锅上的蚂蚁,慌不择路的小跑离开,恰巧撞到了正来寻她的任霁月。 “慌什么?”任霁月皱着眉头,刚要训她,低头一瞅,看到她腕间又是一圈的青紫,心里火气燎燃,却强自压着扯了她的袖子便扔进回春堂。 任老爷坐在紫檀木圆椅上,石榴被任霁月板着脸丢在大堂里也是丈二的和尚,前几日还是好好地,怎么今天又发了疯? 任霁月将她送到了地方,门一阖就走了出去。他怕自己在留在这会忍不住心里的火气吼了起来。 她真的以为自己沾花惹草,污了自己的身子能瞒的过所有人的眼么?他不说难道就没有人看的出来吗?要是这件事真的被掀了起来,她该如何自处?又让任家所有的人如何担下这等事? 任老太爷手里拿着一本古籍,没翻几页,抬起头瞧了她一眼道:“这些天在山上可学了什么东西?” 石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宋仕廉可能是个大儒,他讲的每堂课石榴都发现任霁月听得耳朵都支棱起来了,可她不行,她觉得这些字像一根根小木柴一样刺着她耳朵,于是她只能用手堵着耳朵眼免得受到荼毒。 还好石榴是个女孩家若是男儿,任老太爷早就将手里的拐杖丢过去打人了。他冷哼一声,没个好气:“也不知你到底像谁,你爹和我还有霁月谁不是勤而好学,偏偏你就是一坨烂泥扶不上墙!诗词歌赋好,我就不考你了,免得你倒时候说我严厉。你是女孩家,以后终究要嫁出去,那我问你,关于内宅的事物你又习得了多少,山上学习的各府公子又结识了几个?” 听得这话,石榴更是脑袋就快羞到□□里了。 她脸皮子薄,心又澄静,若是真有个啥目的同别人交往,自己都觉得心里愧疚的很。这种性格说的好听是一片赤子之心,说的不好听就是心眼被猪油糊弄上了。若是同石榴这种人交往,那倒是省心,不怕她坑自己;可要是放在府邸外面,就知真真是吃亏的很。 任老太爷没想到自己圆滑了一辈子,生的儿子是个实心眼耿肠子,孙女也一样。不知像谁。 蓦然,他又笑着摇摇脑袋,能像谁,还不是像那个人。 自己当年不就喜好她那一点儿么。 可媳妇是这种性格不打紧,子孙后代似这种性格怕是要栽跟头。任老太爷只好板着脸威严道:“若是以后在大儒那上学还是如现在这般不争气,我就让你在山上多呆几年,什么时候学聪明再放下山。” 多待几年? 石榴听了都快哭了。 可任老太爷才不听她讲条件,又训了她一通,便让她自个儿出来了。 石榴垂丧着一张脸,推开门,腿肚子像绑了块铅一样,刚下台阶一抬脸便看见任霁月站在天井之中。 他本就生的肤白唇红,不笑的时候鼻子更绷的直挺,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似得。可是石榴又欠他什么呢? 她只觉得累。 于是看也不看他便径直从他身边经过,手腕被一股猛力窒住,五指嵌在里面像是要把它捏断似得。 他有病吧? 石榴吃痛,本来被老太爷说教了就觉得委屈,任霁月还来欺负她,鼻子一酸瘪了瘪嘴倒是把涩意给咽下了。 可说话的声音还是湿哒哒的:“小叔叔,我又怎生惹你生气了?” 任霁月清醒过来,手里的羊脂玉烫的厉害,他放开手,板着脸做出一副长辈的姿态,道:“我同你说了多少次,要注意女孩家的矜持,你总是不听话.......” 还没说完,石榴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大颗大颗的像落到他心坎似得,他愕然伸出手,欲要替她拭泪,却想到书中男女之大防,又忍住缩了回去。 “你们总是这样,一个二个都怪我,是我的错么?那朱阎王掐我的手是我的错么?” 本是她的错,如今哭了任霁月不知为何心虚又心疼起来,他手忙脚乱翻出一张帕子,揉的皱巴巴的,石榴用手背揩了眼泪,恶狠狠夺过来擦了擦鼻子。 任霁月最怕女孩子哭,以前娘也是,一到晚上总是哭,最后好端端的身体哭没了。任霁月倒是有些不懂,做什么要去哭呢?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但他如今倒是不舍得将这些来刺痛石榴了。 她索性蹲在地上,将自己埋在膝盖里,胳膊把自己抱得紧紧地。 这夜月亮格外的亮,洒在地上像泼了层水似得,格外显得寒凉,院内松柏影子交替,斑驳在那张哭的发红的脸上,倒是像个没家的小动物似得,让人看得可怜的紧。 任霁月也蹲下去,长叹一口气,再同她小心翼翼的赔不是:“小叔叔错了好不好?” “本来就是你错了。”石榴恶狠狠的擦着自己的眼皮子。 任霁月看她这样,差点笑了,做什么对自己这么凶? 他侧开脸捂着嘴须咳两声掩饰住笑意:“你刚刚进去,是不是老太爷骂你了?” 石榴不吭声。 “是不是说你上学不努力。” 石榴还是不吭声。 任霁月难得和她交心,声音温柔的像水一样,入耳又暖洋洋的:“倒不是老太爷要说你,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大儒这般有学问的人,岂是谁都能听他讲学的?” 石榴委屈巴巴:“可我听不懂啊。” 任霁月这时倒是说不出什么了。人各有天赋,小时大师傅教他习剑,他看一遍都记得了,可别的孩童学了十天也赶不上他。他到如今还记得那个孩童眼里憋着的泪和委屈,也能理解他们那种对自己无能的愤恨。 对女孩儿产生同情的心理对任霁月而言是一种破天荒的事情,他只觉得石榴一哭,他的心就紧跟着皱巴巴起来,一掐更是酸的冲鼻子。 更何况石榴生的娇小,蹲在地上更是小小的一团。 笨点就笨点吧,反正女孩子就是拿来被保护的。既然他入了任家的族谱,便要做好他当叔叔的职责,这一生都不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思罢,他僵硬的伸出胳膊,如蜻蜓止水般落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莫哭了,要不小叔叔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石榴正在哭,听到他这样说,只觉得可气到好笑,她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人么?一抬头,粗气一冒,正对着他冒了一个鼻涕泡泡。 还卟咚一声,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求个收藏么么么么喵! 第15章 女儿香 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让人觉得难堪?石榴晚上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这傻兮兮的样子还有任霁月努力憋笑的脸,就把自己的脑袋狠狠的捂在被子里。 丹桂将挂起来的帐子放下来,看到小姐这样担心的说道:“小姐,被子里浊气颇多,呼多了当心身体。” 石榴撅着屁股蒙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出来。丹桂叹了口气,却有些高兴地想,小姐总算是和少爷合好了,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二人冰火不相容,如今大概是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倒是能玩到一起了。 其实这样也好,免得每天两个都是刺儿刺儿的,再说了小姐是女子,嫁出去后终究是少爷当家,以后若是婆家人对小姐有个什么亏待,小姐的后家倒是可以帮她撑腰。 石榴却没想这么多,她懊恼、羞愧又因为捂得闷热,脸上都蒙着一层细汗,迷迷糊糊脚步一深便踏入梦乡之中。 雾气好似散不完似得,从高高的朱红色的宫墙上头飘了过来,笼的地上的青石板看的也不是很清。 “石榴。” 有人在叫她,她回过头去,除了雾气却没再看到什么。 “石榴。” 还是那个声音。可却是从前方飘过来。 石榴回过头,在烟气缭绕中走了过去,却看见一张漆黑的门,上面镶嵌着鎏金的钉子。石榴抚了上去,听爹这是一种老讲究,说是人摸了这个后家里便能人丁兴旺,她握着迟疑的朝内一推。 “吱——” 木门已然旧的发颓了,铆钉也上了锈,院内宫墙依旧高高的,站在里面唯看到紫禁城天空飞不尽的乌鸦。 她站在那,身后跃过一个宫女,手里的托盘装着好些华府、步摇,石榴站在那像个透明人一样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可还是心虚的蹑手蹑脚的跟着她走了进去。 宫殿内空旷的很,古玩花瓶、字画盆景通通没有。大概是临水,宫室的地板上沁出水珠,走在上面有些黏脚。屋内的横梁上散垂着好多茜素红的纱幔,被窗扇外刮得风飘得到处都是,险些晃了石榴的眼睛。 石榴一把抓住这碍事的纱幔,一层层掀开,终于在最里面的矮几上看到刚才的宫女,她跪在地上高高捧着托盘,而那女子低垂着眼正握笔在画些什么。 “娘娘,请您勿在惹怒陛下了。陛下可是为你好。” 那女子这些时日听这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对于旁人来讲,能得到帝王的深爱是何等的幸福,可唯有自己才知道这里头有多可悲。 任家覆灭了,这顺天府的亲友死的死,散的散。 朱今白成了帝王,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最高处亦是最不胜寒处,他一人俯视这万里江山偏生了贪念。 曾经的旧友都变成了下属臣子、曾经的爱人变成了最痛恨自己的人。 半夜时分他也想要个最纯净的人作伴,若不能让她心满意足的留在这,软禁在高高的宫墙里亦是可行。 那女子抬头,舒展的眉、麻木的眼神还有比纸还白的脸色。 石榴愕然,惊恐的看着“自己”。 她冷笑一声,丢开笔,身上宽松的华袍拖在地上,喃喃问,“他为我好?他不过是为了我手里的东西罢了、他骗了自己也骗了其他人。”如山高的身影立在门前,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石榴光站在那便觉得可怖,可眼前的“自己”却胆子大的紧,偏了偏脑袋,长发遮了半张脸。又冷又可怜。 朱今白走了过来,长叹一口气,蹲下身子握住她白脂般的脚:“怎么又不穿鞋,当心体寒。” “石榴”冷冷噙他一眼:“穿了作甚,你觉得死人还在乎这些么?” 朱今白咬紧后槽齿,脖子的青筋绷的紧紧地,却不由分说的拉过她的身子,捂在怀里:“石榴休再这么说,我如此做自然是有我的苦衷,难道你以为我不想娶你,吗?” “石榴冷笑”掰开他的手:“娶我,我已不是那个你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年纪了,如今你登上帝王,又娶了王家的女儿为后,只差把我身上的东西骗过去便可高枕无忧了。朱今白,你要是什么就明说,用欺骗、自作深情的法子让我心甘情愿的替你做事真是让我觉得恶心!” “啪!”一个嘴巴狠狠的打在她脸上。石榴看的一痛,捂住的腮帮子。 朱今白却道:“任石榴,你说你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我骗你?难道任霁月便没有骗过你?你只记他的好,却记我的坏,这样公平么?” “石榴”却不说话了,偏着头,头发把脸挡了一多半。 可石榴却觉得她哭了,她站在那悲伤是那样的强烈,仿佛如浪头一样打过来要将他们二人吞没。 雾气散了,梦境一转,已不见华丽的宫室。 黑夜,下着冷雨,石榴站在那被淋得只哆嗦,忽听远方人声鼎沸、木柴燃烧的荜拨声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耳朵。 她心生不祥,迈开腿,顺着熟悉的棋盘街跑过去,发现烧的焦黑的石狮子,而凌乱的石阶上任府已成一片废墟。 地上都是水,无数的人提着水桶焦急的冲进去——可是没用任府上下已然全是一片焦炭了,什么都不剩。 烧的只剩半边的门虚虚掩着,碳化了的门槛外摆着一排白色的粗布,白布的尾头是一双双合不拢的脚。 石榴呆呆的,麻木的提着脚蹲下去,掀开一块。 娘。 她双手交握,身上没什么伤痕,却没了气。 石榴眼泪兀然落下来,颤抖的紧握住拳头。 再伸手去揭另一块。 爹。 他死了,可眼睛还没闭上。 地上还有几块未被掀开的白布,可石榴颤抖的咬着牙,不敢再掀了。 会是谁?还有谁? 老太爷。 冯管家。 也许还有府里刚买回来的丫头。 雨掉了下来,像泼像倒,石榴狼狈的站在雨中,捂着脸,却不知从脸颊上流走的是泪还是雨。 她无助的跪在地上,紧紧地攥着拳头连哭的声音都有些发出来,太过喑哑的嗓声像是荒野里四处奔跑却无路可退的野兽。 任霁月撑着伞撑在她头顶,悲伤地看着她,蹲下身子,牢牢地把她抱着。 死紧。 声音颤抖的,却也温热。 好像他也惶恐的要命。 可他没说话,唯将她抱得紧紧地。 天崩地裂不能使他们分开,王权富贵也不能。 他们只是他们,是亲人,也是最亲近的人。 石榴从梦中惊醒,懵然恍惚的坐一会儿,她咽一咽口水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快烧干了,直到一杯温凉的水被灌了下去,人才缓过神儿来。 她又做梦了。 以前她梦到了蜀州城鼠疫。 现在她又梦到了朱今白将她囚于宫中、家人惨死。 桌上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曳,烛火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石榴坐下来,撑住自己的脑袋慢慢捋清思绪。 她可以预知未来,既然她能预知未来,那必然也能改变未来。 关键是如何改? 初冬的晚上很冷,石榴做了梦之后更是整个人像是从寒水里捞出来。石榴慢慢回忆,却发现自己每次的预知只能预知到结果,而对于过程始终毫不知情。 起承转合都如同置在迷雾里,只能靠她自己去猜。 要是猜错了....... 石榴抱紧自己的摇摇头。 一定不能错。 她爹、她娘、甚至一向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老太爷,她都不敢想要是他们不在了会如何。 任府就是任府,少了他们中的一个人便不是任府。 远处的更声交叠,明月高锁树梢静静地看着坐在凳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少女。 她也许不聪明、也许无助、可她知道,从她脚下踏过的路起,蜿蜒曲折考自己摸索出来的才是未来。 才不过四更天,鸡刚叫了几声,任府后院便亮起了灯火。 在凤岭山上学的确辛苦,远离街市、路途又遥远,早早备着车走了大概晌午才会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随便一说话便能哈出好大一团气。任霁月这段时日抽条,个子长了不少,却还是瘦,虽不如以前那般是个痨死鬼了,但是杵在那看着身子骨还是单薄的很。 任施章站在马车边,瞧了他一眼叹气道:“弟弟可是读书辛苦,怎的还是这般瘦?” 任霁月垂了垂眸,握紧鞭子只道:“我吃的挺多,就是不长肉,大概是小时候胃饿坏了。” 幼时的生活漂泊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任霁月往往在能吃的时候便多塞一点在肚子里,时日久了倒生了病。 任施章原来还对这个弟弟有些偏见,如今听了只觉得心酸,长叹一口气,将眼挪在正搬物什的家丁身上。 他瞄了会儿,看到丹桂收着包裹从屋内走出来,皱眉道:“石榴还没起来?” 果然是被他和崔贞越发娇惯了。 还不待丹桂说话,后面便紧着出来一个藤萝紫小袄的娇客,身下的裙子依然是白色撒花百褶,手里捂着暖炉,头发唯用一根绸缎束在脑后。她本就生的雪肤唇红,眸如漆星,如今这个样子倒还有了几分英气,让人看了耳边一新。 石榴从石阶上走下来,笑道:“爹爹又冤枉我了,我只今日上课起的可早了。” 任施章也满意,虽摸着胡子瞪了她一眼,但是脸色好多了。 而任霁月却紧紧地握住鞭子,耳根红红,微侧开头。 石榴从身边走过,身上的清香吉光片羽似得钻入他的鼻子、他的喉腔、他的深腹。 他屏住呼吸,崩紧嘴角,颇有些狼狈的翻身上了马。 作者有话要说: 大胆猜猜,梦中喊石榴名字的人是谁? 第16章 三宿梦 在任霁月心中,石榴喜欢闹腾小孩子心性十足,每日只要睁着眼嘴巴便没合上过。可今日却出了个蹊跷。他骑着枣红大马走在轿子前,石榴和丫头丹桂都坐在轿子里,一路无话反常的连任霁月都频频侧目。 他觉得奇怪,恰好街道有附近的农户挑着担卖灯笼小柿,他买了些包在梧桐叶里,站在马车外对里道:“石榴。” “恩。” 原来没睡,任霁月觉得自己做的有些多余,手里凉凉的柿子也变得烫手起来,这时石榴掀开了帘子。 她本就生的肤白,今日又穿了藤萝紫的小袄,越发显得她皮肤吹弹可破。石榴大概是很喜欢裘绒的,自任霁月有印象伊始,她的领口、袖口都喜欢别着一圈白狐毛,风一吹,贴在她如玉的肌肤上,真是可爱极了。 只多看了几眼,便觉得心躁躁的,好像被火撩了一下,他别开眼,石榴看到他手里的柿子,高兴的接过来:“小叔叔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柿子。” 任霁月当然知道,她第一次撑着胆子来威压她,手里不就拿着一个柿子么? 他连同梧桐叶一并交给她,怕她贪吃又多嘴道:“吃柿子前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不然对胃不好。” 石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任霁月知道她必然一进马车又忘个彻底。 刚想说什么,却一顿。 自己什么时候是这么多话的人?这样婆婆妈妈的还是自己么? 马车前的帘子已经合拢了,里面传来女孩的娇笑声,任霁月站在车外,身边的仆从都安安静静等着,明明没人指责他,可他像被人把衣服扒了赤/裸/裸的站在路上。 大马嘶叫一声,任霁月缓过神,紧紧的握着鞭子,跳到马背上狠甩一声便将那如白云般缠绵的、细腻的心思通通丢到风里去了。 有些事,他不能想。 也不敢想。 因为他怕自己抑制不住。 ** 凤岭山今日难得喧闹,在山中闷了一个月又下山都像猴子下了山,在顺天府里到处乱窜。年轻的少年少女本就精神好,闹了一日到了第二日还憋着一股劲,混正今日不上课,大家便三五成群摸着马吊牌、斗鸡,倒是有趣。 可石榴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往日在府里她玩得最出格的不若是翻墙爬树偷鸟蛋,还不知世界上竟有这等好玩的东西。 马吊牌有共有四十张,分别是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石榴初次接触这种东西,玩得很烂,局局都输,脸面都快掉完了。 任霁月只是瞄了眼便没兴趣,一个人闷在角落看书,那边打马吊牌的热闹的像集市一样,闹得他耳朵嗡嗡的,正起身欲要寻个安静的地儿,却看见石榴一脸通红的从凳子站起来,鼓着腮帮子义正言辞道:“那不行。” 任霁月耳朵一动,停下了步子。 同石榴说话的那位少年乃是礼部尚书家的幺子江鸣鹤,只见他穿着一身绣着金线仙鹤曳散,他本就生的不差,又因为风流多情,所以在顺天府有众多的露水情人。 他有一双慧眼,家中刚把他送到凤岭山上,他便瞧中了大理寺少卿的女儿,生的好性子有趣家室又好,若是能娶回去不知得多好。 于是趁着这玩牌的机会,半是调戏半是认真的对石榴说:“任小姐,你都连输我七次了,这样吧,若你再输我三次,便将自己许给我如何?” 石榴听罢,整张脸羞得涨红,这是什么意思,玩输了便把自己给卖了么?她站起来,将手里的牌摔下,色厉荏苒道:“江鸣鹤,你别太过份了。” 江鸣鹤摇摇脑袋,浑不在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任小姐你生的好,我便是心悦你又如何了?”石榴听得气的快把自己憋死了,可他身边那些学子偏偏附声应和,一双双眼睛像猪油一样黏在她身上,看的她只恶心。 她把他们细细瞧了,转身就走,却被他们围住,你一言我一语的:“任小姐可真是无趣的紧,玩个牌又输不起。” 石榴听得生气,她原就不想和他们玩得,昨夜做了梦,梦见家里着火,她思来想去也不知从哪里抽丝剥茧,忽想到这凤岭山上来的少男少女背后的家族在整个顺天府里都颇有名望,想着和他们打好关系找找到底有什么线索。 任府不可能院内起火,因为有前车之鉴,府邸里的建筑多为石制,每个院子外都有井口,若是院内起火根本不可能将整个任府烧的干干净净,只可能是有人要害他们,将井口堵上了,蓄意纵火。 那又会是谁? 任老太爷早已引退,父亲虽然位至大理寺少卿,说话易得罪人,可他手里到底没有多少实权,便是招致人嫉恨,也不会狠到纵火杀人。 所以石榴想用自己的法子打听一些各类小道消息,而对这最好的法子便是和他们玩到一道去。 谁知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消息没讨到,倒是把自己给套牢了。 任霁月皱着眉头看着,他有意和任石榴保持距离,可谁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又惹了麻烦不知从哪脱身。 站在任霁月身边文书面目普通的男子乃是户部侍郎的庶子姚坦之,他颇为感兴趣的作壁上观。听说任霁月是任老爷子的外室子,在任府中处境尴尬,如今他的侄女被人戏弄了,他该怎么处? 是当个乌龟王八蛋装作没看见,还是强撑个君子去解围。 听外道消息说,他们关系怕还没有好到能救急的程度。 正偷着笑,却见任霁月将书揣在怀里,扒开人群,对上江鸣鹤戏谑的脸,抱了抱拳:“内侄贪玩,若是做错了什么让公子误会的,我身为她的叔叔,必替她向你赔罪。” 石榴觉得委屈,她哪里开罪了别人,明明是别人故意挖坑让她跳。 她一鼓气,刚要伸手扯住任霁月的袖子,却被他温热的大掌握住,压了下去。 江鸣鹤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既然能上这凤岭山听大儒讲课的人,必然都出身名门望族,得罪不得。可今日柴火已然架得这么高,再拆台下去怕是自己的脸面都要扫地了,于是逞强说道:“有什么开罪不开罪的,大家都是朋友,玩玩而已,难道任小姐输了,我还真的会威胁她嫁我么?玩笑罢了。” 他说是这样说,可任霁月也知道,若是这件事传出去,指不定得给石榴带来多大的痛苦。一个女人家若是处在风口浪尖,顺天府的妇人们的唾沫便可毁了她一辈子。 任霁月敛了敛眉,嘴角崩的有些直,看上去脸黑的像块炭一样,江鸣鹤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惹怒了他。江鸣鹤脑子转的飞快,想要怎么下台既不掉自己的面子又不失和气,却听任霁月道:“江公子,鄙人对马吊牌也略为研究,不如我带内侄玩后面的三盘如何,若是我输了便任你处置,若是我赢了。”他轻轻笑笑,有些腼腆。 江鸣鹤顺着梯子下来,忙的扯起微笑:“若是你赢了,我也随你处置行不行?” “好。” 石榴心里有些没底,她抬头便看到江鸣鹤笑的春风拂面。开玩笑,整个顺天府谁不知道他是个混子,读书练武没用,斗鸡走马样样精通。小叔叔要和他赌,明显占得是下风。 任霁月的手很暖,握住她没没有松开的意思,她小心的瞅着他,摇了摇被他牵着的手,任霁月神色一顿,颇不自在的松了开来。 眼神也有些躲闪:“怎么啦?” 奇怪,小叔叔是伤风了么,怎么声音也有些喑哑。 石榴贴过去,任霁月感到那娇客贴过来,只觉得脊柱就绷直了。石榴撇了撇嘴,说道:“小叔叔,你别和他赌,他是个纨绔子弟,你跟他赌必然吃亏。” 原是担心他,任霁月心里一松,摇摇头:“不碍事。我也会。” 石榴吃惊的瞪大眼,仿佛不敢相信,她左看右看,小叔叔都是一副只会读书的呆子,怎么还会这些? 任霁月抿下嘴角的弧度,声音有些小,可石榴却听得很清:“小的时候生活不好,我什么都学了一点。” 他的话语坦荡荡的,一点委屈也没有,可石榴听得鼻子很酸。想到自己初期那般戏弄他,被他修理可算活该了。 江鸣鹤已经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为了确保公平,洗牌发牌都由山上的杂仆来做。任霁月从容不迫的坐下,目光坦荡,这倒是让江鸣鹤感觉发慌。 马吊牌一共四个人打,除了任霁月、江鸣鹤,他们又拉了两人作陪。每人先取四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上。石榴站在任霁月身后,一看到他的牌心里就咯噔一声。 坏了,运气这么差。 石榴焦急的搅着腕边的狐狸毛,这些小动作落在江鸣鹤手里,他眼底得意更甚。抬头去看任霁月,只见他眉目仍是那般从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多。 任霁月瞄了眼手里的牌,没什么感觉,将它合拢握在手里。 马吊牌的玩□□流出牌、取牌再比之大小,任霁月牌虽然不好,但运用田忌赛马的方法,刚刚和江鸣鹤吃平,石榴心跳如雷,在做的每个人手里都只剩下两只牌,若任霁月这次赢了,最后便是输也和江鸣鹤吃平,若是输了,只能压最后一把了。 江鸣鹤抬头,看着任霁月,将手里的“千万”打了出来。这是马吊牌里第二大的牌,他从站在任霁月后面的同伴中看到,任霁月手里有的是“百万”,还有一张露了点花色,应该是“六十”,江鸣鹤手里还剩一张“千万”,这一盘任霁月必输。 他藏不住兴奋,打下手里的“千万”,而后推了推桌子站起来俯视他:“你输了。” 石榴心立马坠在深海里,脑袋也嗡嗡的,定睛一看,任霁月出的果然是“百万”。 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任霁月还是风轻云淡的,好像并不在意,说:“还没完呢。” 江鸣鹤只想笑,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装? 他出最后一张“千万”:“如何,服不服输?” 任霁月的最后一张牌阖在桌上,待他刚掀起那牌的边角,石榴的心也陡然被揪住!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这场恋爱游戏 小叔叔先动的情 第17章 浮生乱 任霁月的最后一张牌阖在桌上,待他刚掀起那牌的边角,石榴的心也陡然被揪住! “六十。”江鸣鹤差点把心里的答案叫出来。 可牌一起开,场上便安静下来了。 任霁月淡淡掀开:“尊万万贯”。(尊万万贯在马吊牌中类似于红joker,千万类似于黑joker,其他的依次类推。) 江鸣鹤浑身的血瞬间被冻住,他死死的盯着那张牌,不敢置信道:“不是六十吗?怎么会是尊万万贯?” 任霁月笑笑,站起来敛了敛袖子:“江公子我们和了。” 江鸣鹤立马炸毛,指着他的鼻子:“你出老千,你手里的那张牌明明是六十,怎么会变成万贯?” 他说第一次时声音小,旁的人都没怎么听,如今一嚷嚷,谁都知道自己偷窥了他。 任霁月十分和气的偏偏头,好整以暇道:“哦?江公子你怎知我手里的是六十。” 看到这石榴怎么会还不明白,她气得嘴都要歪了,盯着江鸣鹤:“好啊,我是说自己怎么一直输,一直输,原来是你在作弊,说,后面给你传消息的人是谁。” 江鸣鹤梗着脖子:“谁作弊,谁?谁看见了啊。” 石榴气得要死,这人都到了这步还犟的像头牛。 而任霁月继续问道:“如此,江公子还要和我玩牌么?” 还玩什么,这人一看就是老千中的高手,不知道在市井里混了多少年才练的这样的功夫,如今他肯和自己吃平,已经是不想闹得太难看,在赌下去,江鸣鹤定然输的连裤衩都不剩。 班门弄斧的后果便是恼羞成怒,江鸣鹤掀开椅子:“不玩了,不玩了,就当我们吃平了。” 任霁月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问:“那刚才打的赌。” 江鸣鹤窝的心口疼:“自然也不算数。” 如今可好,他在大神面前打脸充胖子,以后还怎么在公子哥堆里混?一想着,便觉得前途暗淡,恨不得自裁算了。 人群散去,琉璃塔也渐渐安静下来。山中食肆和澡堂都在另一座相近的山头,牌玩过之后都便去吃饭了。 任霁月捧着书上楼欲要把刚才的书温一温,石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进了屋,自顾自的坐在桌边。 论谁被一个貌美女子直勾勾的看着心里都会不自在,何况自己还对着她有了些许不可明言的心思。 任霁月垂下鸦羽般翩跹的睫毛,指腹轻微摩挲着书页道:“你跟着我进来干什么?” 石榴只觉得他是小叔叔,是亲人,哪里会对他有防备之心。加之他刚刚赢的漂亮,更是对他崇拜的紧,于是撑着脑袋眨眨眼:“小叔叔,你太厉害了,你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变得牌么?” 她看的可清楚了,小叔叔手里那张牌的花色分明是“六十”,怎么一眨眼就变了呢? 混正是看不进书了,任霁月将书放在一边,淡淡道:“我没变牌。” 怎么可能,石榴绝对不信。 任霁月颇有些无奈:“我真的没有,我只是知道他有同伙,故意让他们以为我手里留的牌是六十。”说罢,他抬起自己的指腹,上面贴着一角的花色,正是六十。 石榴简直更是对他福气,难道他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早就知道江鸣鹤再作弊。 像是知道石榴想的,任霁月先替石榴倒了杯茶,凤岭山的茶叶那是今年早春出的君山银尖,茶水清香,捧在手里更是觉得通身畅意。 任霁月也给自己倒了杯,抿了口说:“我小时在市井里长大,为了混口饭吃哪个疙瘩都去了,看的多了瞧瞧他们的眉眼就知道事有妖蛾。” 很明显任霁月不打算将自己过多的往事告诉她,他将话头掐断,茶杯磕在桌子上,盯着她,颇有些训斥道:“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同他们胡闹,要是弄出个什么名堂,要我怎么和大哥和嫂嫂交待?” 他的语气相比于之前,明显软和了不少,石榴自然听出来了,她原是想和他们结识,以后有什么消息起码也能先知道,哪知自己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她这些小手段、小心思自然逃脱不了任霁月的法眼,不然以前没看她去缠别人玩,如今却像个狗腿子一样巴巴的贴上去了。 只听任霁月道:“你要结识人家我不说你,虽然我们还在山上读书,可只要有人的地方终究还是个名利场,你是女子,又没有什么出众的本领,去结识人家让别人怎么交心的同你玩?顶多是看着大哥的份上,对你礼遇有加,可终究不会平等待你。这归咎到底还是说明,你得有自己的闪光点,让他们知道结交你对他们有利。我的话虽然庸俗势力了些,可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若是以前,石榴定然觉得任霁月在讽刺她。可同他认识了这么久,发现他人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坏,相反有时候说话虽然难听但很实在,这倒是让石榴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 石榴听过他的话,细细思忖,觉得是这个理儿。可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本领让人刮目相看? 说自己能未卜先知? 别傻了,自己如今都一身臊,哪里还能当出头鸟。 说读书吧,她是女子,书读的再多、学识在渊博也不能入朝为官。 难道她这一辈子必然只能拘泥于内宅了么? 已至傍晚,山中霞光颇多,浓墨重彩的撒在屋子内,平添几分迤逦葳蕤。任霁月坐在石榴边,越是看着她,心里那种难以抑制的情感越生的浓。刚才不经意握住她的手,是那样的柔滑,让他心里有些别扭又有些期待。 他生了一种执妄,若是这种难以启齿的情感石榴也有,那该多好。 他寻觅似的去看她的眼,只见她眼神清明,分明一份越界的情义也没。如此,他又是心如刀割,只觉得自己步步错,可还好,错的不远,若是能及时损止,那也是极好的。 打好了注意,当下他便下了逐客令:“时间不早了,想来你也饿了,先去吃饭吧,我待会来。” 石榴听了,点点头提腿就走。 任霁月就坐在他身后,眼里有贪念也有一些未能压制的情丝。可石榴却不知,从未回头。 任霁月闭眼,任自己挥刀弄斧将自己心坎里钻出来恶之花除却殆尽。 ** 山中的日子依旧枯燥无聊,昨日已玩了牌,今日便真的得老老实实地听课。 宋仕廉有一种魔力,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未呵斥过学生,可他上的课从来没人敢逃。 也没有敢在他眼底下撒谎,他的眸子太空,好像能装下这浑莽的三千世界,你的一切欺骗在他的面前都无处可藏般现形。 石榴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改变那已然窥见的命运,若是直接和府里的人说搬家也不大可能。任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在这座宅子里出生、成长直到死亡。若说换宅子定是没人会同意。说找出幕后的黑手,又能是谁?更何况,在那梦里,自己竟然成了朱今白的妃子! 石榴一想到这脑袋都是疼的。 她可从来不幻想自己能住在那朱红的宫墙内,因此以后要是再遇到朱今白,她定然离他远远地,别和他扯上一丝半点的关系。 案桌上放着书,都是儒家的经典,为官之道、为臣之道,石榴但看这书上的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便是都不认识了。 她很努力的把自己投身在学习中去,可她完全听不懂,大儒的声音就像催眠符,声声摧着她去会周公。 待到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然下了学,大家都收拾自己的书往外走。石榴见罢,心里更是悲凉,难道自己真如十方所说的,改变不了命运?既然这样,那又要她为何预知到未来? 想到这,她心里越是难受,扑在桌子上捂着自己的脸。 任霁月也没走,他的学习基础原来就比这里的人差,若是想走仕途定然是要下几辈的功夫。 原先他入府邸只打算藏拙的过一辈子便罢,可任老太爷说,与其藏藏躲躲,要不如晾在明处,晃在那高堂之上的人眼前。谁会想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反其道而行之? 他刚放下笔,便看见石榴懊恼的坐在前排,揉着自己的脸。她脸上的肌肤本来就嫩,如今被她揉了立马便发红。 虽然告诉自己要注意保持和她的距离,可人心哪里是那么容易控制的。若是真能控制住,那还叫什么人心。 犹豫片刻,他放下笔,走到她跟前。 石榴抬眼,见是他,又趴在桌子上了。 “怎么了?”任霁月声音有些别扭,可石榴没听出来。如今她一直沉寂在自己的思维里,哪里有什么心思往那些旖旎之事想? 她抬起头,很颓败:“我听不懂大儒讲学。” 原来是这般。 任霁月松了口气,安慰道:“我也听不懂。” 啊? 石榴吃惊。她明明看见小叔叔听得可认真了。 任霁月难得真诚:“我......基础没有他们好,看的书也不比他们多,好在记忆不错,先把大儒讲的记牢了,下学后再慢慢推敲。” 石榴听完,更是佩服他了。 山中的人习课,一下学便一股脑的跑出去野了,大家都是二世祖,吃喝不愁,只想来这镀层“大儒弟子”的光环下山罢了,哪知任霁月真的上了心。 正神游,又听他说:“你先学些简单的,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要是我也不懂,便问大儒。” 他不问她为何想读书了,在他眼里,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上进都是值得敬佩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 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那石榴回头呢? 又乱了谁的心扉? 他不知。 也不敢知。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要是向他走近一步 小叔叔就栽定了 第18章 糯米罪 石榴有着读书学习的心思倒是好的,但底子太差,任霁月教了她半刻的功夫,看到她越来越惨白的脸倒是起了些许的怜悯,他欺骗自己这种像被针尖扎过的心情只是长辈对于晚辈的疼爱。 他放下书,安慰道:“也不必太急功近利,先从练字开始吧,练字可以修身养性还能将书上的内容多巩固一遍。” 石榴应着了。读书需要费脑子,她不行,可练字就简单多了。 任霁月问:“你以前可习过什么字体。” 石榴想了想:“娘请过女大夫教过我簪花小楷,可我写不好。” 任霁月声音亦如往日轻柔:“这种字费神又费眼,你初学当然有困难,不如找种简单的先学学,等熟练了再做打算。” 那该学什么,石榴心里没个注意。忽然,她眸光一转,心念一动,问道:“小叔叔,你学的什么?” 任霁月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自己:“我学习的只是赵体罢了。” “难么?” 任霁月摇摇头:“不难。” 这样啊。石榴心里有些窃喜,她极熟稔的伸出手揪住他袖子:“小叔叔,那我又就学赵体好不好?” 朱今白不是说自己左手的字被他看出来么?那她以后就专门模仿旁人写的字,再寻了其他的方法将信给爹。 石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偷偷抿着嘴笑。 任霁月却觉得自己好如一脚跌入温泉水里,呼啦啦的将他袖腿、袍子都浸湿了,想爬起来又贪念水温,唯有迷惘又挣扎的欺骗自己,再待一会再待一会儿吧。 她必然不是有意,他却起了绮意,勾勾的红尘残丝紧紧地束缚着他,让他挣不得脱不得。 忽然,如同醍醐灌醒一样,他愣愣的站起来,如大梦初醒一样看着石榴的脸。 他如今是谁? 任霁月,是任老太爷的外室子,是任施章的庶弟,更是石榴的小叔叔。 自己怎可对她有了如此龌龊的心思?怕是枉读了这些圣贤书罢了。 各让任霁月觉得恶心的是,自己明明知道他生了些情义,却毫不避讳反而与她走得更近,因为伦理的关系的亲近满足自己非人的欲/望。 他此时如同置身在一片雪地里,浑身冰冷,再看见石榴的脸时又生了难以言明的苦痛。他侧身将书拿了,径直走了说:“我有事,先走了。” 石榴不懂他刚才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转了心思。果真如丹桂所说,男人心,海底针。 没了任霁月同她讲书上的诗文,她越发看不懂了,正巧是午息时期,琉璃塔的学子都回了各屋里休息,石榴不困也不饿,空闲下来想到那晚做的梦便觉得惶恐,又瞧着外面日色不错,便自己上山看了看风景。 凤岭山山腰生了好大一片枫树林,如今天气冷了叶子都泛了红,铺天盖地的像是铺了层红毯。 石榴寻了块山石坐着,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却听指头鸟雀欢叫,寻觅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两个人。 一人身穿白衣,头戴金冠,只看到背影便觉得清绝无双,与他对坐的正是穿绛红色程子衣的宋仕廉。 石榴立马低头,生怕他们看见了,好在这里灌木丛颇多,她本就生的娇小,往下一躲倒是能藏住身影。 宋仕廉看了看石桌上的案谍,似笑非笑:“王爷这是做什么,我早就隐市入了方外,不再和朝政有所牵扯。” 朱今白笑了笑,眸子噙住他的眼:“大儒可真是说笑了,若真的要做隐士,为何又要潜伏在嘉福寺,为何又要收顺天府高官子弟为徒?” 宋仕廉丝毫不为所动:“只不过受人所托罢了。” 朱今白话语更强一步:“既受人所托,又为何不接我所托?我今日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人给我上了到折子,拖你帮我看看罢了。” 说话这厢襄阳王朱今白接任蜀州府,一边处理疫情加之灾区重建,一边让封地里的探子从蜀州顺藤摸爪,查出贪官污吏三百余人,他们其中不少在朝堂中身居要职。线索越来越明晰,只差将藤根一拔,便能牵扯出后面的大人物。可就在这时,朱今白却让探子们收手,就此作罢。 可朝中有个不要命的言官,收集到一些可以指认的证据直接给皇帝上了折子,好在养心殿的掌印替皇上批红颇多,将折子换了下来递到襄阳王手上。 襄阳王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头了,宋仕廉再推辞怕是不好,于是翻开折子略略看了几眼,却没说话。 折子上的内容惊天骇俗,朝堂里的利益牵连范围大的让人惶恐,可这些落在他的眼底,觉得再寻常不过,于是连脸色都未变一下。 朱今白心里暗惊,在嘉福寺他便留意他了,只以为他是哪方的势力,探子观察了许久,除了查到他和任家的老爷子有联系外,便真如一个方外之人游离世外了。可如今朱今白将折子递给他,他看了一点都不惊奇,反而好像早就知道似得。 莫非他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石榴都可以,那他为何不行? 朱今白心里卷起惊涛骇浪,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宋仕廉将折子看了递给朱今白:“我下午还要上课,便先请辞了,襄阳王随意。” 宋仕廉性格一直这样,不慕权贵,任着自己性子胡来。朱今白淡淡笑道:“自然,今日是我叨扰大儒了。” 石榴看后默默叹气,瞧这两个狐狸往来之中刀光剑影还可以笑嘻嘻的道别,当真是厉害极了。 大儒走后,亭子便静下来,藏在灌木丛里甚至能听到北风呼过的声音。石榴屏息欲要悄悄的溜走,脚下却踩响了一段枯枝。 血液在瞬间凝固,石榴不敢动作,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凉亭中的人。 朱今白似没听到这细微的声音,只掏出一块手帕将自己的扇子细细擦拭。石榴松了口气,又提着步子欲要走。 眼前的树干上“呼”的一声插着一柄扇子,不用说,自然是朱今白。 他微笑转身,盯着被吓呆了的石榴,走过来文雅的将镶在树干的扇子取下来:“任姑娘,偷听对于女孩子可不是一个好的习惯。” 石榴原是怕他,自那日做了梦之后再见到他时这种害怕又多了一种规避,想极力却笨拙的掩饰自己的存在,这些小动作当然落在朱今白的眼底。 他凑过来,石榴惊呼一声,但见他钢铁一般的臂膀将她牢牢搂住,捏着她的头发丝儿,闭眼轻嗅:“怎么了,吓着了?我只是同你说说话罢了。你看你偷听了我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我也没杀你对不对?” 石榴慌瑟不安,欲和他接近,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越甚,好像又陷入梦中醒不来似得。 她垂眸,任着他抱着捏自己的头发丝,说道:“我是怕你,因为你以后会杀了我。” 朱今白觉得好笑。 他搂着石榴站在高山之巅,世间万物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的确不喜欢不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但一个女人纵使翻了天还能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 就算石榴她能预知未来又能如何?还不是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想求一条命罢了。 怀中女子的发香是如此的令人沉溺,他鼻尖触在她微凉的发上只觉得心神荡漾,许久他才笑着摇头说:“我不会杀你。” 石榴闭嘴,不知该说什么。 又听他道:“我杀你作何,我怜惜都来不及呢。只可惜我一向只喜欢听话的女子,石榴你好好同我讲讲,你来这偷听干什么?是你家小叔叔要你来的还是谁?” 他的指尖顺着她漆黑的发慢慢下挪,脖颈上的肌肤细若凝脂,他指腹轻轻按下,石榴只觉得通身起了鸡皮疙瘩。 见他不答话,朱今白继续答道:“不说吗?你也别怕,我不会杀你,可你知道我一般对不听话的女子是怎么惩罚的么?” 他的声音越轻,石榴便越觉得惊悚,明明想闭上耳朵,可他的话却无缝不入。 “你知道我一向怜惜女子,那年不知谁在府里送了个女探子给我玩,我觉得有趣便先饿了她三天,然后让府里蒸了饭给她吃。这糯米饭须得是刚蒸熟又黏韧的,一口一口喂给她,再烫给不能让她吐出来。” 石榴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她拼命的挣扎,可抵不过男人铁铸一样的臂膀:“果不其然,她嗓子到处都烫了些泡,还好治的及时,虽然没死却也哑了。”他说罢,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那嗓子,如黄鹂一样原叫的十分好听。我管辖之地有个妓/院正差个窑姐,便把她发落了进去。也算她自己倒霉,她家还有个老娘到处来寻她,我便又让她娘做了那妓/院的粗仆。你难以想象,每日她女儿在屋子内被人折腾的要死,只能发出沙哑的求饶声,而她老娘却站在门外任那些喝醉了的客人打不还口,骂不还手。” 他的话说完,石榴已经全身冷汗,膝盖都软了。若不是朱今白兜着她,她早就瘫软了下去。 朱今白好笑的看着石榴,声音贴过去:“怎么?害怕了?”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鬓角,指腹上黏了一层冷汗:“你放心,你又不是她,我必然不会舍得那样对你的。但你得听话,乖乖告诉我,为何在这偷听?恩?” 他咬断的尾音像是一柄锃亮的剑笔直插入石榴的胸腔。石榴耳朵嗡嗡的,从未听过如此可怖的事,愣了会儿,更是拼尽全力捶打他:“变态!疯子!” 朱今白哈哈大笑:“这都受不了了?你不知的变态的事更多着呢。你乖乖的说出是谁让你来的?” 也许是惶恐到了极致,石榴倒生了反抗的心,大声唾骂道:“疯子,我不会告诉你是谁的,你要是敢这样对我,我就从这山上跳下去摔死,我死前也要拉着你一起走,死后也要在地府里天天折磨你。” 瞧瞧这小猫似的爪子,朱今白笑的更大声,拍拍她苍白的脸颊,松开她:“不说也便罢了,你不说我自己想办法去查。” 他这话说完,一双潋滟绝绝的眸子好笑的盯着她,颇调皮的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石榴躲避不及,鼻梁差点被他捏碎。 “傻孩子,你还真是蠢得可爱,我随便编个故事你便当真了?” 石榴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骗她,一时又是气又是怒。正磨砺了爪子伸手去挠他,但听山中石阶上有沉稳的跫音,朱今白眸光一转,张开双臂,白色的身影如仙鹤一样向远方掠去。 石榴紧盯着他的眸子不放。他好笑的回头看她,嘴唇微启,虽隔得远,石榴还是从他的唇上读出了他说的话。 “呆子!”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 襄阳王有点变态 第19章 雪鹰殇 这段日子里,顺天府的东华门襄阳王府里的家仆行事颇为低调,自家的王爷将自己原本肥硕的封地换成一个疫病之后的颓城,朝堂里不少人明着暗着看笑话,只期待着什么时候这王府入不敷出,倒了去。 丁管家这些日子过得极为忧心,襄阳王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希望他过得平安顺遂。奈何上天不长眼,林昭仪生前不得宠,连着自己的儿子在成祖那也不讨喜,就连王爷赐了封地,也未曾将昭仪抬为妃位。 可世事变化莫测,谁都没想到如今的皇帝陛下逼宫夺了正统,其余王爷和皇子杀的,关在宗人府的关在宗人府,幸而他们王爷活得低调又讨了如今陛下的欢喜,倒是比以前过得要安逸多了。 正想着,忽听奴仆将王府大门开了,惊叫道:“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朱今白看着小顺子,好笑的拿着手里的扇子点了点他的脑袋,痛的小顺子忙的捂住脑袋。 “瞧你高兴的,如今快到母妃忌日,我自然得回来。” 林昭仪死后仍是昭仪的位分,死后也只能同别的妃子挤在一座陵墓。朱今白思及此垂了垂眸,淡笑着将眼底的哀伤隐了去。 丁管家亦如往日那样消瘦,站在那四肢干瘪偏生脑袋圆溜的很。看见王爷回来了,他细细打量了才道:“王爷瘦了。” 朱今白哈哈大笑,拿着扇子愉快的踏入大堂:“丁管家也瘦了,我不在王府多亏了你。” 丁管家叹了口气:“比之王爷,我们待在府里都是享些清福罢了。” 当今圣上乃是藩王夺位,自然知道王侯身边的禁卫军是多么大的威胁,于是刚登上皇位便削去藩王的兵权,还好朱今白有丁管家护着,名义上将禁卫军交给紫禁城,背地里在自己所属的封地里早就栽培了自己的势力。 如今皇上年岁高长,政事也不如从前那般上心,朝堂中的公文批要大多都交给了身边的掌印太监。 虽然这听起来荒谬,可皇帝也有皇帝的考虑。将朝政大权不论交给谁他都觉得不安,唯身边的太监颇为得信。他觉得太监都是无根之人,荣辱都记挂在主子身上,自己抬举他,他们必将一颗红心掏出来任劳任怨。 皇帝这样想倒也不错,可他忘了那群宦官做狗做久了,在人面前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久而久之,也越发的作恶起来。趋炎附势是他们的本性,枉陷忠良是他们的职责。 顺天府的官员们早就恨他们恨得牙痒痒了,可还得弓着身子装孙子。太子身出正统儒家,对这些宦官自然看不上眼,于是对他们百般刁难,宦官们也不是个软柿子任凭他们拿捏,一时之间顺天府竟然出现东宫与东厂对立的奇景。 许是在太子这边吃了亏,东厂掌印为了自己以后的前程早就暗地和小狐狸襄阳王有了勾结。 于是,便将太、子党贪污受贿的折子拿了递给朱今白。 他们不是不扳倒太、子党,而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如今年岁都小,背后的世家势力也未成气候,若是此时东宫出了什么事,皇帝必先怀疑襄阳王。 所以如今朱今白只养精蓄锐,做出一副闲散逍遥的样子好让各方的势力收敛心思。 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久而久之让人身心疲惫,幸而王府里是个安乐窝,倒是能彻底将紧绷的神经放下来。 朱今白爱喝红梅残雪烹的茶,丁管家煮了给他捧了一杯。 一杯热茶下肚,朱今白方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端着杯子,发了会儿呆,忽然同丁管家道:“丁伯,我这次出去遇到了一个人,也不是这次才遇到,而是这次才感觉不一样。” 丁伯想了想,才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朱今白放下杯盏:“一个女人。” “王爷是喜欢她么?” 朱今白摇摇头:“我不会喜欢那么笨的女人。” 她好像有点笨,也不是很笨,就是有些傻,傻的朱今白有时觉得好笑。 丁管家看着自家王爷那双迷惘的眼,心里暗自思忖,若非王爷对人有意连自己都未发觉。 于是他垂眸提了句:“不瞒王爷的话,奴才如今年岁已高,对于王府中的颇多事宜已然力不从心,王爷。”他说着,小心去观察自家王爷的脸色:“娶个王妃回来?” 朱今白捧腹大笑:“丁伯,如今你也同皇兄一样,对我催婚了么?” 丁伯尴尬的扰扰脑袋,不知该怎么接话。 朱今白的神思却清明了:“我大概是有一点喜欢她吧,觉得她笨,她单纯,可是这样的女人作为我的妻子却是不够格的,更何况她还不喜欢我。” 朱今白的声音平淡的好像再说别人的事一般。他沉默的坐了会儿,丁伯坐在他身边也紧闭着嘴。 有时候,在王爷面前寡言比多话更加的适当。虽然王爷从小是由他照看长大的,可这么些年来,王爷再想什么他也不懂。 可他知道,王爷还是那个王爷,那个小时候会牵着他粗糙的手去买糖葫芦的那个小团子。 王府里没有女人,等丁伯走后,冰冰凉的石板和暗沉的让人发闷的朱红色墙体更让朱今白觉得闷的慌。 他心里不听话的长了根刺,他想拔、出来,可又觉得自己拔出、来了便算是朝那个傻女人认输,他在想,自己对她的兴趣能走到那一步,若真到了非她不可的那一步,他会不会如往日那样理智毫无留恋的抽身出来。 暮色暗下去,黑密的树和影子黏成一团,晦涩难清。朱今白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到王府的一间小厢房,里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鎏金鸟笼,笼子里有一团雪白的生物。见到动静,咕噜一声从笼子的横栏上跳下来,歪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雪鹰没有翅膀,抑或说它从来了王府那夜起便不能有翅膀。 因为朱今白不喜欢它不受控制。 * 石榴听到跫音渐起,猛地回头却看见一张平凡无极的脸。 原来是姚坦之,见石榴站在凉亭里,也是愣了下连脚都忘了落。石榴见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于是收敛起自己表情,朝他笑一笑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姚坦之本就是家中庶子,不甚讨喜,如今有了来山上看学的机会还是大哥不要的,于是他格外珍惜,希望能一举考上进士,好让娘亲在府里长长脸,少受些苦。 奈何天资有限,他每日勤学苦读还不如江鸣鹤那种不走心的半吊子货,于是心里又急又气,寻了午息的时间瞧山中凉亭不错便来温书。 不巧遇到了任家的小姐。他长叹一口气,也不怪江鸣鹤调戏她了,即是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看见她这张脸也会觉得心神恍惚。 可恍惚又什么用?他这种身份还是好好读书才是正事。 龙找龙,凤找凤,乌、龟找只鳖亲家。 至于他啊,以后还是在水塘里捉一只王八回来才是对的哟! ** 任府。 刚下了朝,任施章来不及喝一口贞娘倒的茶便连忙赶上回春堂。前些日子天气变坏,任老爷子伤了风寒,如今正躺在小塌拥着狐裘抖着烟斗。 见任施章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浓眉一皱:“又出了何事,瞧瞧你,出息!” 任施章脸色咔白,额上漫了层汗,“爹,不是我慌张,只是孩儿不得不慌张。” 任老爷子弹弹烟灰:“怎么了?” 冯管家拿来马凳便带着仆人退下了,任施章坐在那喘了口气才道:“爹爹可知朝里有个姓孙的言官,一向以口舌犀利纳谏而闻名。” 任老爷子“恩”了声,这人他认识,空有一肚子的学问,可人情练达都塞回娘肚子里去了,得罪了不少人,以后怕是不好过。 任施章说道:“他死了。” 任老爷子冷哼一声:“他往日那般样子有此般苦果也是正常。”他想了想,问道:“是皇上受不了他诛了他九族。” “不是。” 任施章舔舔唇,好像能回想起同僚所说的惨景:“没有人知道是谁杀的。那日休沐,孙言官约了交好的同僚一道在酒楼里喝酒,时至元中都没见他来赴宴。孙言官一向守时的很,哪里出过这种事故。于是那同僚便去他府中看看到底出了何事。一进府但觉周边异常寂静,府里除了地上腥臭的血滩,一个人都没看着。” 任老爷子这才正色,放下烟斗,说道:“化尸水。” “化尸水?”任施章喃喃的重复,不敢去深想其中的含义。 任老太爷推开狐裘,从小榻上站起来,任施章连忙撑着他胳膊,只见他握笔起了封文书,唤来鸽子不知寄于谁。 待这一些都做完,他才慢吞吞的走回小塌,沧桑道:“这顺天府有人沉不住气了。” 任施章听罢,心里咯噔一声。老爷子为官多年,自然比他看的深看的远。这顺天府的太平日子终究要结束了。 任老爷子坐回小塌,沉默片刻才道:“如此也好,石榴和霁月二人在山上读书习字,倒是能避开祸患,传令下去,纾解家中奴仆,施章,我们也得打一场硬仗咯!” 作者有话要说: 看出来没有,朱今白和石榴的未来已经隐晦的揭示了 第20章 误桃园 这一年顺天府的冬天迎来第一场雪,大片大片的棉絮从高高的天空中坠下,落在褪了色彩的山头、冰凉污秽的街道以及亮黄的琉璃瓦上。一切冷的热的都窝在白雪里,倒是有些看不清事物原本的轮廓了。 孙言官满门被灭口,即使各级官员一再三缄其口,可风声却像长了毛一样四散出去,论谁都拦不住。 圣上大怒,天子脚下竟然还敢发生如此大案,那贼子既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是不是那天也能毫无声息的潜入紫禁城威胁他? 任施章前几日将府里多余的家丁散了钱纾解出去,崔贞身体又不大好,老爷子年事已高,家中朝中的大部分事情都落到了他的身上。才短短几天他脸上的法令纹就变得越发生了,可还好他生的不差,这般看过去也只是感觉更沉稳了些。 皇上坐在蟠龙椅上,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任施章身上: “施章。” 任施章提起精神,拱着笏板:“臣在。”“你身为大理寺卿,理应和五部一同负责顺天府往来人群的盘查,如今在你眼皮子地下出现这样的事,是不是你的失职?” 这指责有些没有由头,可皇帝要宠幸谁、要鞭打谁,谁敢反抗? 话语一落,任施章和五部尚书跪在地上,额头磕到地上:“臣有罪。” 皇帝越过他们,任他们跪着,看向朝堂中神色有些萎靡的襄阳王:“襄阳王,你自接任蜀州城之后,可有政绩?不待在那里好好调研民情,三天两头便往顺天府里面跑,能做出什么东西出来?” 朝堂寂静,今日皇帝这番倒是有些迁怒的行径了。襄阳王冬日回京,即是为了祭拜他的母妃,这事早就禀告给皇帝了,可他今日又拿出来训斥他。 好在在众臣的眼里,襄阳王是个闲散王爷,耳根子软,皇帝骂就骂呗,他听着便是了,也不做过多辩解连脸色都未曾变过。 如此往来敲打了朝堂里差不多半壁臣子,皇帝才回头对跪在地上的任施章及五部道:“也罢,朕老了现在倒是念旧的很,如今站在这里的臣子多是些新面孔,看着你们陪朕走过这么长的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起来吧。” 众人暗松了口气,任施章撑着膝盖还没站起来,便听到皇帝又道:“延文、任施章,朕着你们二人去调查孙言官满门被灭门一事。延文你去实地好好学学,把你这刺手的性子好好给朕磨一磨。至于任施章,便借此将功赎罪吧。” “臣领旨。” “儿臣领旨。” 下朝后,顺天府的雪还未停歇,驿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侍们清理干净了,任施章呼了口热气,细凝的水珠顺着风往天空中飘远。黑云压城让人压抑阴郁,而在苍穹的远处却可看到透明的白色。 凤岭山从天空至山野上下浑白,树枝上落下簌簌的积雪,踩在脚底咯吱咯吱的响。今日的课大儒让学生们拿着书坐在山头的空场里,大雪落在人脖子里是一种打着哆嗦的冷。 众人一边发抖漆黑的眸子盯着最前方的大儒,只希望他能早日让他们回琉璃塔拥着炉火。就算是让他们多抄几本书也是乐意的。 今日天冷,石榴穿着狐裘,手里抱着汤婆子,因为惧寒,她将脖子缩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秋水眸子盯着大儒。 任霁月站在她前侧不远,像是不知道冷似得,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单衣,他的后颈白的厉害,凑近了看还能看到战栗的鸡皮疙瘩,可他自个儿却浑然不觉似得。 石榴轻轻凑过去,站在他身侧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小叔叔。” 任霁月回头,但见白狐裘中的石榴娇嫩的像天山上的花似得,心神一乱,抿紧了嘴扭过头去。 石榴撇撇嘴,伸出手揪了揪他的袖子:“小叔叔,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任霁月的胳膊发麻,手比脑子反应的更快,他打开她揪在袖子上的手,自己都愣了。 石榴不察会被这样对待,痴了一下,便知他心情不好,不该来招惹他。可自己又没做错什么怪委屈的撇撇嘴,磨了磨脚便要磨蹭走回去。 任霁月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却像堵了团铅块,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一时心潮涌起,一个浪头把他不知卷到哪里去,他看着那娇客走远了,微握紧拳头,将心里的荆棘给按了下去,即使胸室里被刺了个鲜血淋漓,也只装作不知道。 ** 宋仕廉程子衣外面披着鹤氅,独立高山之巅,宛如谪仙般遗世独立,白云缭绕,初雪晴空,欲要羽化登仙。 他睁开,眸子如清泉一般明澈,他环顾场中所立的学子,见他们手中皆拿着书卷,忽闻道:“诸位山上已有一月有余,可曾学到什么?” 一月时间太短,至多能将四书五经过一遍,至于肚子里的墨水还是如以前那般浅浅的一层。 任霁月细细思索,心想大儒为何要这样问,他这样问又是为下面的什么问题做铺垫。 而姚坦之听了大儒的话,只觉得背后汗蹭蹭,他读书的天赋颇浅,来了月余比之同生真是羞愧的很,不知半年后的科举考试能不能中个进士回来,若是不成他都不敢想以后该如何是好。 石榴离姚坦之挨得很近,看见他脸色苍白也觉得可怜的紧。她们女孩儿还好,既然不用踏入仕途,大儒教书讲学只期望让她们别做个睁眼瞎,识个字罢了。谢婉之这些日子迷上了刺绣,她本来对读书就没什么兴趣,上学学习只是想多结识一些公子,表现出自己贤惠的一面,以后婚事啊也有个着落。 她身边的女孩儿大多都这样想。石榴目标和她们不同,倒是生了隔阂。每日石榴在琉璃塔中看书时,不少人暗地里酸她。 难道她这般还想当个状元不成? 石榴听了只当没听见。她想结识顺天府中的关系网靠她这种身份大概不行。她自己若是学不成个什么,必也入不了那群公子哥们的圈子,于此从哪知道哪些小道消息来避开未来的祸患? 宋仕廉见众人神色迥异,心中了然,他侧了侧脸,身边的侍从拿着托盘,定睛一看里面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侍从们将其发送给了各位学子,宋仕廉才道:“如今大雪下的正好,你们便以此写一篇为官之道。” 话语刚落,众人皆炸开了锅。在室外,没火裘,每个人的手都冻得肿了,哪里好能拿起笔好好写字?再说了,以雪为题论为官之道?雪本是自然景象,历朝历代些以雪抒情写散文的人较多,谁会闲着无事去拿雪做题? 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江鸣鹤自那日被任霁月羞辱后,便觉得自己的面子在学子中落了干净,后续他还发现原来与他交好的狐朋狗友都有意无意同任霁月结交,倒是离他远了。 他本就天资不差,家境颇好,府里给他请了好几个有名望的大儒,他父亲不知发的什么疯竟把他送到山上读书。 没学到什么东西,还把自己的人脉给糟蹋了。 真是得不偿失。 诸位学子虽然议论纷纷,可谁没有明面上和大儒抬杠。江鸣鹤环顾一周,见没有人当这个出头鸟,当下冷哼一声道:“大儒,我们这些学子上山来并不是来给你戏耍着玩的,在座的诸位半年后都有科举考试,而我们窝在这听你这些唯心又不中用的讲学能考的出什么成绩来?不若你教我们一些实用的东西才是正道!” 他的话戳中山中大部分学子的软肋,看不见往前的希望让他们怎么肯在这里耗费时间?还不如下山随便请个夫子回来琢磨考试才是正理。 宋仕廉听了他这话,脸色都未改一下,只淡淡的说道:“我不教别人教过得东西,那些都是俗物。” 俗物,好一个俗物! 江鸣鹤倒是看出来了,这个大儒可能肚里墨水颇多,却是个恃才傲物的怪人。俗物?若考场名次、功名利禄都是俗物,他们上山作甚?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赤子之心的人,读书学子只为心喜不为银子。 宋仕廉这话一出,场中大部分学子的心神已动摇起来。只暗自痛恨为何在山上待耽误了一个月。 江鸣鹤丢下笔墨,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如带头的秋雁,他一走倒是有不少学子跟在他身后准备下山准备科举考试。 姚坦之也十分动摇,他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他自己的前程,更是背负着府里老娘的期望,行错不得。 可若是要下山回府必遭到大哥的嘲讽,别说温书了,怕是连摸书本的功夫也没有。这样想罢,他倒是留了下来。 任霁月抬头,看宋仕廉脸色都没变一下,好像走了这么多人他心潮一点起伏都没,当下便觉得奇怪。 回头一看,场中的人已走了三分之二,留下的都面带犹豫,大概还在取舍。正要回头,却看见石榴拼命的给他眨眼。 他眼神忙的下瞟,当做不知,她却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叔叔莫走。” 石榴可委屈了,本就被他打了一下,自己还舍下面子同他说这些话。也罢了,他可是她的小叔叔,不看他的面子,也得看她爹的面子。 任霁月不知她为何要这样说,正想问,她却闭了嘴又回到场中后方去。 石榴心里门清的很,他们不知道宋仕廉的底细,她可清楚的很。嘉福寺的方丈,比她更能窥探到未来,从他的言行中石榴可以知道,他是“命运”的仆人,一举一动都顺着历史潮流发展,如此他开设学堂自然有他的道理,说不定跟着他才看踩到真正的前途。 半盏茶的功夫,场中落得雪花越来越大,宋仕廉盯着场中的人看了一圈道:“还有没自请下山的?今日过后我便要封山,每月下山探亲之事一律便免了,再开山门之时不知是什么时候,如此你们可得想好了。” 石榴心里咯噔一声,连下山探亲也不允了么? 在场中人本有人疑虑,听他说完便觉得跟着他中举之路实属艰难,便默默卷起书下了山。 场中的女孩们如今正是好玩的年纪,听他此般说后,也走了不少。 一时之间,浩大的场中少年只剩下五名,少女也唯留石榴和谢婉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再猜一猜,宋仕廉为什么要办学堂 第21章 严冬至 若是放在往日谢婉必不愿留下来,可如今她瞧上了一个人,他容貌虽生的普通,可他身上有一股劲,有点呆有些莽,像只笨头鹅一样直愣愣的往前冲。 那日读书时,谢婉便注意到他腰间挂的荷包已经旧的开了线,在一群贵公子之间看上去真是窘迫极了,她想着反正自己无事,便绣一个给他吧。等荷包绣完了还待在这,石榴还在这呢,自己要同她一起多听些书,是吧? 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站在雪地里从后边看着姚坦之呆子似得立在那,只觉得好笑。 宋仕廉看着场中的七个学生,声音淡的像天空的轻云一样:“你们不走。” 他们摇了摇头,其中有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道:“我还是留在这里做学问,阿爹说了,朝中最有学问的人便是大儒您了,如今我留在这听学,顶多费一年的功夫,若是错过了便真的再难寻这样好的机会了。科举年年都有,今年错过了或是考不上明年再来便是。” 这话说的让人心安,可宋仕廉却充耳不闻,径直取了柱香,点燃后立在鼎中,道:“开始吧,这香大概燃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论写不写完都交给我。” 众人开始研磨,切纸。按理说,这里无关石榴和谢婉的事,入仕为官怎么说也牵扯不到女孩子的身上,可石榴偏偏想试一下,若她是男孩儿该如何以雪切题写一篇文章? 这些日子任霁月看了不少书,再加上大儒授的课慢慢抽丝剥茧出他心中的疑惑,如今倒是颇有见地,可惜他从未做过文章,不知该如何下笔。 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古人做文章由景由物写到事,无非是先咏景,后抒情。白雪干净纯粹,最是文人喜爱之物,可官场中黑暗颇多,要是想让雪一如往日的洁白怕是不易。而人的秉性若是贯彻始终便是应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那句话。 思绪理清,下笔如有神助,挥洒之间从容不颇。 姚坦之站在他身后,见他已然动了笔自己却一个字都未写便更是大汗蹭蹭,雪啊雪,脑袋里除了咏雪的诗倒是空无一物了,手中的笔落了点墨水滴在纸上,他愣了下恨不得伸手打自己两巴掌。 谁都知道对于一篇文章而言,写的是否出彩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书写是否规范整洁,如今他犯了大忌,脑袋一慌写的东西更是难看了。 石榴肚子里没他们这么多货,她盯着天空瞧了会儿,白雪飘下倒是将山中所有的一切都掩白了,她随性而挥,如同写一篇散文一样想到哪便写到哪。时间过的飞快,山中场地里浭水寒冷,空气都像快凝成冰一样。 石榴怀里的汤婆也凉了下去,她手指逐渐僵硬,字也越写越丑,最终歪歪扭扭的像个鬼画符一般。 一炷香燃尽,宋仕廉说道:“把文章交上来吧。” 众人冻得神经已经有些发麻了,有个学子一边将文章交给仆从,一边颇有些抱怨道:“大儒既叫我们写文章,为何不让我们去个暖和的地方心无旁骛的写?如今坐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怕把我们给冻死了!” 文章都收在手里,场地被仆从整理,宋仕廉一面下山一面道:“这种环境里叫你们写好文章不是其要。” 姚坦之更是不解了,既不是其要,那,那为何....... 宋仕廉缓缓道:“本朝科举分三试,乡试是八月,会试是二月,殿试是三月。在这考试当中乡试和殿试天气都比较暖和,可会试的时间恰卡在一年最冷的地方。” 石阶走进,众人入了琉璃塔,刚进了门炭火铺面而来的热气让人暖的皮肤有些痒。 宋仕廉走在案桌将文章搁下,继续道:“这三种考试中会试考生发挥的能力最不稳定,一是因为天气寒冷,字写得别扭,二是因为会试试题出题尝尝标新立异,让人切不着题。这时便是考验你们功夫来的了,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脑袋里的积累、心里的素质都影响你们答题。” “你们须得明白,那个时候能答好题的人少,你们若按照正常水平发挥,切题审题都不出现失误,进殿试倒是不难。” 任霁月觉得他说的也有理,会试每年都有指定的名额,要是想进殿试,你无需和最厉害的那个人竞争,你只需赢下你差不多水平的对手和你潜在的敌人便可。他现在教授的便是在进退维谷间考试时最保险的一种方法。 论心战、人术。众人惶恐、众人害怕、众人迟疑落不了笔,你便赢了。 石榴细细听后,惊觉到的确是这个道理。每年科举考完,父亲总会同老太爷抱怨这届考生水平太次,可还是中了进士。 原来科举并不是选最优秀的人,而是在参加科举的考生中择优。 即你不需要最好,你只要好过其他人则成。 时过晌午,山中做了羊肉萝卜汤让学子喝了驱寒,众人终归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少爷小姐,喝过汤后仆从又带着他们去温泉泡了泡这才过来再听大儒讲学。 被温泉水里泡着,石榴摊在池子里都不想起来了,热气扎进骨头缝里,将血液中的寒冷都驱散了,好不舒爽。 谢婉坐在她身边,忽然问她:“石榴,你觉得姚坦之这人如何?” 石榴不知她为何问这些,道:“还不错,除开人有些呆。” 他果然是个呆子。 谢婉心里笑着嚼他,可还是幸喜的。她又问:“那你知道他是否结亲过么?” 石榴摇摇头,这次倒是知道她为何要这样问了。本朝朝风开放,街上时长有女子对心喜的男子表达爱意。连石榴的娘在未出阁前,看到骑在高头大马的任施章时,还用手里的牡丹花砸到他额上。 那花红的耀眼,繁的沉重,一花差点把任施章砸的落下马。于是,一个含羞道歉,一个温言相接,一去而来,相许一生。 她挤挤眼:“没呢,你喜欢那呆子?” 谢婉羞涩的点点头。 石榴就觉得奇了怪了:“你上次不是说我小叔叔生的颇好么,怎么又移情别恋了?” 谢婉唾她一口,嗔道:“我那个时候开开玩笑罢了,你家叔叔生的这样好便是尚了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生的这般普通还是不去凑那种热闹。” 说罢,她心念一动,对石榴说:“话说,你们任家的男女生的真不错。每次我看着你跟在你小叔叔后面,便觉得你们二人真是般配的紧。” 听了这话,石榴心里一突,好像长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来。梦里任霁月像是对她有意,而她好像也不反感。她忽的惶恐起来,这是不对的,她在发什么疯!先不说那人是她入了族谱的小叔叔,如今任家后人就他们两个,若他们要是生了不伦之情,又要让梅林任家如何在顺天府里处? 她任石榴既然姓了任,既然不能给任家光宗耀祖,那便一定不能为任家抹黑。 见石榴脸色瞬得变了,谢婉可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她轻轻推了石榴一下:“我只是玩笑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石榴回过神,“这些话你以后莫要说了,如今我们任家就我和小叔叔两个后生,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我们任家便真的要绝香火了。” 谢婉巴巴的点了头,算是应了。 ** 崔贞坐在小窗边正缝着新的深衣,门一开,冷风吹进来,任施章忙的将门掩实了,走过来柔声问道:“身体可好了些。” 崔贞替他更衣:“好多了。” 任施章摸了摸她的手,坐在她身边说:“府里该用的就用,不要省钱,你这身子在冬天里本就不好,可别为了节约些炭火把自己又弄病了。” 崔贞摇摇头,笑道:“你总是这样,我哪会委屈自己?我还要健健康康的活着,陪你白头到老呢。” 二人说了些贴己话,崔贞看到桌子上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萝卜糕、山楂糕和八宝烤鸭,便想到了在山里的女儿,不知如今在山里过得好不好。 任施章见她眼里有泪光怎会不知,他搂过自己的夫人,长叹一声:“别担心,有宋仕廉在山中护着,她过得未必没有在顺天府的好。” 他这样一说,崔贞更是觉得委屈,她可是看到了那山里放了好公子小姐回来,说是在山中学不到什么,既学不到什么,女儿窝在那里面受这种干什么? 任施章声音放低,只用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还记不记得上次爹遣散府里多余的仆从?” 崔贞不知他为何这样说,点了点头擦了下泪。 “如今我时常在外面跑,倒是看到不少蛛丝马迹。河间盛产谷物,往年粮价平稳,如今却涨了好几钱,可别看这钱不多,放眼整个北方不过多日粮价必涨。粮食涨价,人心先乱。” 府中之事多为他操劳,他早就在府中贮存不少粮食,足够撑过一年半载的功夫。 这话说完后,他走起来推开窗,仔细瞧了瞧。屋外头连个人影都没有,唯光秃秃的树梢上停着一只寒鸦,见有人来扭了扭黑漆漆的脑袋。 屋外无人,可任施章将声音还是压低了:“那日我和太子去已故的孙言官府里查案,所有的证据都表示这杀人的人应该是襄阳王。” 崔贞瞪大眼,不敢置信。那样闲散、游手好闲的人怎么是那大恶之人? “可是真的?” 任施章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如今所有的证据指向他,必是有人希望他能背起这所有的罪。” 说罢,桌子的烛火摇晃了一下,任施章喃喃道:“顺天府的寒冬终于来了。” 第22章 破阵子 山中雪白灯明,琉璃塔四角的水晶风铃被浑风撕扯的叮咚作响。塌内温热,木塌的下方隔着放了银碳的铜盆子,人坐上去倒是觉得恰好适宜。 几张小桌并立,学子们换了干净的衣衫坐下,桌子放着已被宋仕廉批阅过的试卷,红色的圈住血一样醒目,姚坦之看了更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厉害,一面是羞得一面是怕的,这种功夫怕是中个秀才也难。 宋仕廉身穿薄薄的程子衣,宽大的袍尾欲坠在地上,行走之间婉若游龙一般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现下众人的心思都放在桌上的纸卷上,倒是未能欣赏此间美景。 石榴也看着自己的试卷,她的批注不多只轻飘飘的写着:“文不对题,得分只低不高。” 倒是任霁月得了他的青眼,他上山之时勉强能把字人全了,下笔也只是泛泛而已,一月刚落,面对如此刁钻的题能切对题意已是不容易,更何况行文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颇为精美,假以时日勤加苦练中个进士倒是不难。 有他做对比,倒是将其他人衬托的更为平凡了。 塔内安静的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声音,宋仕廉走在三寸高的授台上问:“切题要引义,雪从天降,小时撒盐空中差可拟,大时宛若柳絮因风起,不若是无萍之根,倘使落在地上堆积成冰,可薄如纸,也可厚若城墙。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状态以雪加之引申,不若是官场中的‘圆滑’,既上善若水任方圆。” 原来还可以这般切题?石榴算是暗自记下了。 宋仕廉继续道:“这为其一。其二雪之白象征干净纯粹,这是为官之人的品性,既屈大夫所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亦是此意。” “其三,大雪纷飞掩盖在土地上,冻死僵虫,陪护淤泥,待春来之时更护花草。” “最后,雪入体冰凉,也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刻,若官场欲寒冬,总得记着,冬既来,春何远?” 一番讲解听得诸位学子醍醐灌顶,往日他们念书,书是书,题是题,从未将二者相关,如今大儒牵丝引线一番讲解倒是拨开他们脑中大雾。 姚坦之既佩服又暗自琢磨更要努力向学,若是能达到夫人三分之一的功夫中个进士怕是不难吧。 正想着,宋仕廉忽然问:“若你们处在寒冬,屋外大雪纷飞掩过路径,出去是冻死在屋里守着也是冻死,该怎么办?” 这......怎么又是这种两难的题目。 姚坦之抠抠脑袋,不知作何答。想了会儿,忽然高兴道:“屋里有家具拆了燃火,我们围着取暖不正好可以度过寒冬。” 是个法子,石榴心想。 宋仕廉淡淡笑了笑,不做任何反驳却问:“寒冬不知何时才止,屋里的木柴却是有限的。初期你倒是能劈开家具取暖,可道后面难道你要能把屋顶掀了?这个法子不好不好。” 那.......那要怎么办? 有人又说:“不管了,就待在屋内等人救吧。”还有人说“先出去,万一碰到山中的猎户呢?” 石榴也在想,她到底会如何?待在屋内是死路一条,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该如何是好? 谢婉扯扯她的袖子,声音小小的:“石榴,大儒真是为难人,左右都是死路如何寻?” 石榴深以为然,她眼睛一转说:“为什么咋们要待在这屋子里,家里暖烘烘的,干嘛要跑到那荒郊野岭的?” 不巧这话正好入了宋仕廉的耳,他哈哈大笑道:“问的好,假若你就住在家里,顺天府下了三丈厚的雪,你该如何?” 石榴撇撇嘴:“我家有炭、也有食物。” “终究有用完殆尽的一天,若不能补足,你要如何?” 石榴有些炸毛,她哪知道该怎么办?府里面未短过食炭,他作甚么想这些事? 任霁月不知大儒为何这样问,想着上山时有村民悄悄议论粮价上涨,莫不是顺天府有和变故? 什么变故,莫非是关于他的?皇帝还在派人寻他? 不可能,他将紧皱的心强自按下,不要慌,不能慌。若真是怀疑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如此好生生的站在这儿了。 胸口的气松了不少,脑子倒是变得清明起来:“若他遇到这番变故,该怎生办?” 出去倒是一定要出去,若不出去必得寻死路,若是出去倒是还有一线生机。 见任霁月沉思,宋仕廉问道:“你有何办法?” 任霁月摇摇头:“除了走出去,再没有办法?” 宋仕廉微笑道:“不怕死?” 任霁月侧眼:“死何惧?” 宋仕廉一语落地:“你可知说了这话的人,最终下场都不大好?他们太狂太傲,天生反骨,为天道所不容。” 任霁月以为习了这么久的儒家经典,必把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洗净了去。哪知有些东西融在骨头里,被人一掰,倒是都显露了出来。 刀剑纾解人意,何须瑟缩避让,须得将所谓的天道拦腰斩下,再高歌而去。 石榴细细听着,只见任霁月道:“我向来浑莽,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更不知天道为何。所以我无需怕更无需畏,我只知我脚尖朝向的便是生途。” 这话铿锵有力,激的石榴心潮跌起,原来他看上去文弱的小叔叔还有这般豪放胸怀,看大儒的脸色必是觉得他话说的大说的空。 可有些事若自己不说的大说的空,怎么还能硬着头皮把那虚的填实? 宋仕廉细品,而后眸光看着石榴,喟叹道:“你可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什么?当时我只觉得你狂妄,没想到这原来你小叔叔比你更甚。” 石榴撇嘴,道:“狂妄不好么?狂一点傲一点别人才能不欺负到头上来。” 宋仕廉垂下眼:“你还小,不懂得在人世浮沉中,爱惜自己的羽毛、装傻卖乖才是活命的正道。” 石榴可听出大儒在说她刺儿多,不满道:“若是那个样子,哪里还有我们任家的风骨。” 宋仕廉抬眼,看了看她,又瞧了瞧任霁月,扣着案桌长叹一声。琉璃塔落了一层白雪,山中更漏迢递,学子们已然让他散走了,他一人站在琉璃塔之中,煦彩的光落在他身上,更显寂寥。 他声音细的只能自己才能听到:“是不是你们任家世世代代都得为了这无聊的‘风骨’前仆后继,无论我怎么揽也不要命似的葬身在皇权之中,九死不悔?” ** 这些日子雪下得越发大了,刚扫落干净的行道又积了层雪,丁管家捧着一盆炭火往祠堂里走去。 祠堂的门大开着,里面空落落的只有一张乌黑的桌子,上面搁着一块令牌,周边鲜花贡品倒是挺多。 香烛的烟气慢慢朝上蹿着,朱今白闭着眼站在她娘的灵位前。丁管家进门,将炭火盘进来:“王爷,您这些时日一直待在娘娘这,又不取暖当心着凉了。” 朱今白睁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无妨,年轻人冷就冷些,也是种历练。” 丁管家是看着朱今白长大的,看着他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还成长为一个智勇双全的王爷。这样的话被府里的人恭维着只觉得风光,可王爷遭过多少罪他们怎会晓得? 他叹了口气,还是将炭盆放在朱今白的脚边:“王爷还是得紧惜点身子,如今年轻还不觉得什么,等老了膝盖头疼才晓得厉害。” 从朱今白的视线看去,丁管家已然太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脊背也伸不直,眼窝也开始生了老年斑,可就是到了这样的年纪也还没个说话的人。 朱今白自然知道丁管家为何孤寡了大半辈子,他原来是护卫军的统领,白里夜里都要替王爷谨防着刀剑,等王爷过得顺遂了又要替他操心有的没的,哪里有时间忙自己的事? 朱今白笑了笑,搀起丁管家的粗糙的手道:“如今也只有你会对我说这些话了,府里的人都把我当主子,没有你在我真的是一个亲人都没了。” 丁管家听了越发为自己的王爷觉得委屈,他家王爷身份尊贵,可在朝堂中处境尴尬,若不是自己琢磨出条路,指不定什么时候死在那些皇子的内斗中。 二人又谈了些闲话,忽听堂中吵杂,小厮的惊叫声震耳欲聋,朱延文手里拿着一卷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任施章一并进了祠堂。 呼啦啦的锦衣卫将这个王府团团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丁管家气的额头冒气青筋:“太子爷,我家王爷可是你亲叔叔,没犯过什么事,你这次带兵来得给老奴交待清楚了!” 朱今白朝前走了走步,立在朱延文面前。他们二人虽然身出同族,可生的一点儿都不像,朱今白生的气宇轩扬,一张脸雌雄莫辩,人看了都觉得恍惚。相比而言,太子便生的有些粗造滥制了,站在他跟前明明是龙却连鲛都不如。 朱延文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圣旨丢给身后的任施章。 任施章接了这口热芋头,暗自叹了口气,慢慢将皇上的旨意念了。当今襄阳王身并数罪。 其一勾结地方官员、买官卖官行贿受贿。 其二买凶虐杀孙家满门,手段凶狠残忍。 其三未有诏,私自潜逃顺天府,其心必异。 三罪并罚,着年后斩立决。 丁管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家王爷......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做那般的恶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今白早就算到他们会对他动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这么早。他不做过多辩解,任施章微弓着身子道:“王爷,请吧。” 朱今白即使在这时也保持这一个王爷的涵养:“有劳任大人了。” 太子早就走了,锦衣卫拿着玄铁手铐锁住朱今白,他走的慢,身边跟着一脸颓色的任施章。 在他身边,朱今白忽然想到了那个没有半点情丝的石榴,他扭头,盯得任施章直发毛。 而后径自扭开自己笑了笑。 原来石榴长得不像她爹。倒也好,本就是个榆木脑袋怎么还能生成副蠢相?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襄阳王看着人家他爹都思念着石榴,是不是要沉浸在爱河了? 不可能的,他天生就是君王,这种懦弱无用的情感会被他及时掐断。 第23章 胭脂红 蜀中如今已是腊月,天气枯燥寒冷,疫病后的蜀州城虽然有襄阳王抬来米粮度日,但终究杯水车薪。蜀州城版图颇大,冬日里地里不出庄稼,野地里能吃的草、地衣甚至于观音土都已经被人撅起来吃了。 冬风从北边出过来,把人豌豆大的希望都吹得摇摇坠坠。雪也越下越大,在漫长的黑夜里有人睡着睡着就没了声息,而他身边的人为了能活命下去只能啖人肉。 蜀州城门进的粮车已经越来越少了,最终断的干净,此时关于襄阳王的风声从顺天府传过来,桩桩件件的罪把他定在耻辱柱上,往日与他结交的同僚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把自己好撇的干干净净。官场本来就是个名利场,没有交情,只有利益。这或许是聪明的人趋利避开的本能。 可百姓们大多脑袋一根弦,只看恩义情重,不整那些虚的。 皇帝说襄阳王是恶人,可蜀州城的百姓却认为那是他们的大善人,没有他蜀州城早就颓了。 加之皇帝在处理蜀州城时有种置之不理的态度,让蜀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颇有些寒心,这样一寒心对于蜀州出现的百姓躁动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敲打他们罢了。 如星星之火,鼓着劲儿风一吹越燃越亮,一夫呼,百夫掀杆而起,为襄阳王报不平,也蜀州城的百姓报不平。 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便是民心,民心所向才为君。蜀州有不少打着为襄阳王起战的灾民,劫富商官扈,抢美女马匹,还未到除夕便已然成了势。 正在蜀州内乱之时,有一位黑衣侠客骑高马直入蜀州野匪所占的山头。只见他剑眉星目,通身正气凛然,扎在腰间的白刃亮的让人心寒。 凉山野匪的首领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带苦色其实也是个苦命人。今年蜀州疫病,他家中亲人死得殆尽,又没有个活路,逼上凉山只得打家截舍勉强度日。野匪们大多出身贫寒,自然知如今城内的百姓过得什么日子,抢美女马匹也只是外面编造的谣言罢了。 这日野匪寨外守着闸口的小匪只见从驿道飞驰一匹骏马,还没看清,马儿跨腿一跃,跳过闸口,直往大当家的房舍冲去。 流火射箭都追不上他的速度,一时慌乱顿生,好不热闹。 直到看见野匪首领,黑衣男子才勒马跳了下来。 凉山的大当家名为周济民,看着这位远道之客,身边小匪刷拉拉的掏出钢刀,白晃晃的刀影落在黑衣男子的脸上,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好胆色! 周济民挥挥手,让身边小匪停下动作,他盯着来人:“你是谁?作何而来?” 黑衣男子从怀里丢出一块玉,周济民接在怀里,定睛一看瞪大了眼。 “可还记得这个?”黑衣男子松开缰绳,将马拴在柱头上。 “你..........” “那日蜀州疫情,是谁为了口吃的抱着我家王爷的腿感恩大德,还将自己祖传的玉佩塞给他?” 周济民干涸的嘴巴颤了又颤:“你是襄阳王的人?” “正是。” 周济民见他板着脸不说话,让小匪退下才问道:“王爷如今可好。” “尚且。” 周济民叹了口气,他并不愚钝,已然知道王爷如今拿了玉佩来找他定是要他效命。那日他险些饿死,还是朝王爷要了口吃的才把命儿给喘下来。如今就是王爷让他把这条命给还回去也是不遑过得。 黑衣人似是看出来他所想,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放心,我家王爷对你这条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你手里的野匪。” 周济民大吃一惊,他手里的这些都是不入流的人,怎可能被王爷看上? 黑衣人不欲细说,只让他把人看牢实了,若还有灾民要入山为匪接纳了便是,粮草银两都由王爷户头出。 等一切商量完后,黑衣人又骑着高头大马从寨子离开。周济民愣愣的站在山头不知是悲是喜。 他很感谢王爷能赐给他们米粮,赏他们这种小角色一口吃的,可悲的是。 他们山中不知多少人会成为这场皇闱内斗的牺牲品。 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有人能一跃跳入龙门,或许有人朝不保夕。又是谁的娘失去了儿子,又是谁的妇人失去了丈夫,又是谁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内斗啊,他们终究是溅血不留名的破烂玩意。 ** 在山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温书了这段时间里,时间过得飞快,石榴终于能从大儒的讲书里明些理了,谢婉将绣好的荷包赠给了姚坦之,他想到兵部尚书的嫡出女儿对他有意,一时高兴一时忧心,最终把一腔愤懑都发泄在读书中,倒是有长进了。 宋仕廉授课不如往常的夫子,在他眼中世界万物皆可为道,循循善诱倒是让任霁月将书本里的知识悟的融会贯通,如此写的文章越来越精妙绝伦,连一向挑剔的宋仕廉也颇为满意的点头称赞。 一晃便到了腊月的最后两天,明日便是除夕,宋仕廉这日授完早课便让诸位学子下山团聚去了。 好久没这么无拘无束过,石榴和丹桂窝在马车里讲了一下午的话,任霁月骑着枣红的马就跟在她的马车边。 女子的娇笑像银铃一样从身体的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又想海妖一样勾起他的心魂。 我该离远点。 任霁月同自己说。 可是身体却由不得自己,在山中、路上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便买了从窗边递进去,只为看她粉白的脸和娇笑的颜。 这大概便是入了魔障吧,而且这魔障你欲是压制它便欲是反弹,欲是不受掌控。 到了任府,石榴下马车的时候,任霁月快丹桂一步,及其自然的朝她伸出手。 石榴愣了愣,挂起甜美的笑,搭着他的手,声音像蜜一样:“谢谢小叔叔。” 顺天府的年味很重,炮竹的碎屑炸在外面的青石路上到处都是,不远的地方还有烟火的响声。 可任霁月却觉得世界安静极了,他手里曾感受到的柔荑是那么的柔软温热,若是能将它揉到自己的骨子里,当真是一种美妙。 更无须她诱人的发香和玲珑有致的躯体,若是胳膊能环在她的细腰,揽着她、狠狠的压着她,欺负她。 那该又是怎样一副靡靡妖治的景? 崔贞喝了许久的汤药,身子骨终于好起来,大家早就接到消息知道二人要回来过年,早就等在府外。 石榴还是第一次离开她离得这么久,崔贞在屋里不知道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泪水。站在她旁边的是杵着拐杖的任老爷子,任施章公务繁忙,还在大理寺处理公务。 看着石榴从马车上下来,她飞奔过来,惊喜的喊道:“娘!” 崔贞只差叫她心肝了。可石榴上台阶的时候看到任老太爷那张不大好看的脸色,迈向娘的步子一顿,规规矩矩朝老太爷福了身:“老太爷好。” 任老爷子脸色这才好了些,可还是没个好气:“出去倒是不比是在府里,到底是学了些规矩了!” 石榴悄悄吐舌,拉着娘进了府。 柔荑从手里溜走,任霁月愣了下才缓过神,一转脸看到任老爷子炼炬似的眼,心下慌乱,不自在的掩嘴咳了下。 他走过去,给任老爷子行了礼。 任老爷子和他并排走进府里:“在上山这些日子可学的如何?” 任霁月老实答了:“大儒很有文学,看事待物都颇有一番见解,霁月朝他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任霁月满意的点头:“不错,你本就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是人中龙凤。我还是那句话以后不管你要走哪条路,做什么事,都得将自己的命先保住,也不枉你娘予我的托付。” 二人又坐到回春堂说了一晌的话,等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概是顺天府雪下得多的原因,夜空格外的明澈,走在天井里,一抬头,便能看到屋顶飞檐上的北斗七星。 府外的鞭炮声炸的噼啪作响,可任霁月却好像置身事外般寂寞。 他忽然想到那些年的除夕,自己和娘躲在破烂的庙里,他为了吃一点肉同富贵人家的恶狗抢食,娘瘦弱的身躯抱着他一边捶着他一边哭。 如今他的日子好过起来了,吃穿不愁,有书读,还有一个比棉花糖还要软糯的侄女...... 可惜这些娘都看不着,大师傅也看不着。 正伤心着,忽然听到有荜拨星火炸裂的声音越来越近,回头一看,石榴梳着垂桂髻,头上一左一右簪着大红色珠玉,耳垂上吊着两颗珍珠耳坠,巧笑嫣然,明媚可爱。 她提着手里的烟花进来,一双杏仁眼撞入任霁月如海般深沉的视线里,像海却不是海,海没有这么灼热。 她挂起笑,手里的烟花正在荜拨的燃烧着。 “小叔叔,除夕快乐。” 明明还没到除夕,任霁月却被她逗乐了。他走过来,身量高过她一个头。离得近了,任霁月才发现原来她的唇上还上了胭脂,可真比花还要娇媚。若是能狠狠的把她压下,将那碍眼的红色全部吻乱,那一定是人间最美妙的事。 石榴总觉得任霁月的视线压得她喘不过来气,手里的烟花在这一瞬燃尽了,天井里只剩下虚弱的星辉。 任霁月伸出手,让石榴误以为他要拦住她,狠狠的吻上。 正要退身逃跑,他微凉的指腹却落在石榴的唇上,指腹揉捏,把所有的胭脂摩擦殆尽,动作并不轻柔,鲁莽的让石榴有些发痛。 她还是有些怕任霁月的,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他,让他那些说不得的心思无路可窜。可过了许久,他收回手,将沾了胭脂的手缚在身后。 “真丑。” “啊?”石榴眨巴眼。 任霁月走出去,声音却未止:“以后别上胭脂了,涂的像个鬼一样,血盆大口似得。” 石榴一口鲜血差点吐出来,将手里的烟花棒一甩,气呼呼的回了房。 任霁月听见她炸毛的声音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悲。 可悲的是,自己大概上对她上了心吧,可自己却入了族谱,终其一生只能是她的小叔叔。等她大了,也许要他牵着她送到别的男人的手中。 这错过的命运蹉跎多么可恨啊。 屋内的灯亮的灯火通明,桌上还放着摊开的书,可他不想看,也没有心思看。径直的躺在床上,看着帐子上绣的花草。 抬起手,指腹上的胭脂红的亮眼,他静静的看着,而后轻轻的贴在自己的唇上。 这样的话,是不是离她更近了? 灯芯炸了一下,夜更深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叔叔真的很闷骚哦 嘻嘻嘻 第24章 相思苦 除夕,屋外头的炮仗声都没停过,石榴一早就从床上钻起来,府里散了许多奴仆出去,如今许多事情便要自己亲历而为。 炸果子、扎香肠、卤猪头肉、闷呆鹅....... 顺天府的除夕俗套又热闹,石榴在厨房里只待了一会儿便被嬷嬷们赶出去。屋外头冷,娘身体虽大好可还是不能出来吹风,爹还在大理寺处理公务,丹桂也回去团年了,偌大的任府只剩下她一个闲人。 任霁月坐在窗头看着书,心思却不知道游离去哪了,打昨夜里起他便一个梦生着一个梦,梦里的姑娘红唇艳的让人心生躁动,他看的口干舌燥,再一定睛,发现那人居然是石榴! 那一瞬间,他喜意未上心头,就被一种惶恐给深深裹住,有些东西当真是憋不住,牢牢的压抑在心里面可还是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任霁月如今都不敢盯着石榴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半丝那令人难堪的感情来。 更怕她眼里疏离而恶心的目光。 他从前想,行走在世上,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不会皱皱眉。 可自打把那个姑娘放在心的最尖尖处,他便变得出离的脆弱,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可以一脚登上极乐,一脚跌入地狱。 生死由她定,苦乐随她去。 除夕的中午照旧是吃年饭,可今年桌上少了任施章,多了个任霁月。任老太爷今日一扫往日悠闲的度日姿态,通身整理的亮堂、容光焕发。先将祭品供奉给祖宗,冯管家点燃香烛递给每个人,而后又说了晌冗长的祝词,众人终于落定坐在桌上吃年饭。 石榴和她娘坐在圆桌的下席,老太爷坐在上席,而任霁月恰好夹在石榴和老太爷之间。 桌上的菜肴大多油腻而肥润,石榴不大爱吃,又不敢在老太爷面前挑挑拣拣,只夹了一筷子菜心在自己的碗里。 那菜心的位置不远不近恰好在任霁月的面前,任霁月自今日梦醒后便一直有些恍惚,正抬头又看到那一截柔荑不要命的蹿到他跟前来。他屏息片刻、身体僵硬的不行。 任老爷子给自己舀了一勺子佛跳墙,见任霁月没动静,拿了勺子给他舀了一碗:“看你确实瘦了可见读书的确辛苦。” 任霁月赶忙回神,往日的温文尔雅倒是有些捉襟见肘了,赶忙笑道:“还好,只是昨日看书看了有些晚。” 任老爷子满意的点头:“不错,倒是个上进的。” 崔贞历来便和老太爷关系处的不大好,再说了老太爷的庶子进府对她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一看到他们你言我语、言笑晏晏倒是像把她和石榴摒弃了出去。这么一想,于是更没胃口了。 一转头,瞧见任霁月眼底一片青黑,神色也有些倦意,忽然问道:“小叔如今有十五了吧?” 任霁月点点头:“是,嫂嫂。” 崔贞将手里的筷子放下,拿着手帕轻轻擦了擦嘴道:“听说也有些官家女子送上山上学字,小叔在山中住了那么些时日可有合眼的?” 任霁月放下碗,笑意却未达到眼底:“山中习书繁忙,倒是没和她们交往过。” 崔贞只当他是害羞,如今他家小叔没有母亲,父亲又这么大年纪,府中倒是没有个能替他操劳的人。 都说张嫂如母,虽然如今任霁月年岁尚小,可要挑挑拣拣寻个好媳妇时间也不多了。崔贞轻轻取笑他:“小叔是不是害羞了?” 任霁月有些烦闷,他不愿崔贞在石榴面前把这个话题继续讲出去,这让他在这有些无地自容。 石榴听她娘这么一说,也起了兴趣。他家小叔刚来府里时焉坏焉坏的,还把她丢到池塘里去,如今倒是将那些跋扈的性子收敛干净了,不说话时的确有些和光同尘的君子形象。 和他相熟了,又在大家眼皮子地下,石榴倒是有些胆大妄为了,她眨眨眼问:“小叔叔你真有喜欢的人啦?谁?能跟我说说么?” 任霁月听她说了这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肺被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人掐的粉碎,他咬着后槽牙没说句话。 石榴越发欺负的他厉害:“咦!小叔叔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我们山中才几个姑娘啊?难道是谢婉?这个不行,她喜欢的是姚坦之,难道是丹桂?丹桂嘛......”石榴想到丹桂睡觉流口水说梦话,忽然便觉得她家小叔叔心性甚坚韧。 任霁月的心海里一片冰一片火。 他听她一句一句惹人割心的话只觉得没个盼头,又愤恨自己如今坐在这连将满心热血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石榴本就有点人来疯,顺着杆子往上逑,欲说的更多,任老太爷淡淡撇撇眼:“才回来一天山上学的规矩都忘干净了?整日将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放在嘴里,莫不是想着嫁人了?正好你娘在顺天府物色了这么久的人家,不如我们便顺着正月把你嫁出去如何?” 石榴和任霁月同时吓得筷子就磕在桌上。 石榴立马苦巴巴的挤眼泪:“老太爷让我多留两年吧,大儒说我愚笨,还有很多东西未教给我,若你现在把我嫁出去这不是丢咋们梅林任家的脸么?” 任老太爷发现他这小孙女上山后脸皮都是练厚了,被她说的话给气笑,没个好气儿道:“你还知道自己蠢,也不知像谁?” 像谁,像谁? 不是您一直说我爹蠢么?我爹是你儿子,我像我爹,你说我到底像谁? 石榴在心里悱恻,一抬眸,看到任霁月白透了的脸,大概是缓过来了,额上还有略略一层虚汗。小叔叔怎么啦? 她可着紧的瞧。又听老太爷道:“崔贞,今日施章在大理寺办公不回来,可再怎么说到底是除夕,你盛些菜送给他去,也让他沾沾年味儿。” 大理寺? 有什么地方能比这个地方消息更灵通? 石榴心念一动,立马站起来:“娘让我去送吧,我好久未见爹,再说了你现在还不能吹风,要是又病了怎么办?” 听到她这么一说,任老太爷又哼了声。 崔贞瞧瞧外面刮的风,也不推脱,将菜肴整理好了放在食盒里,临别时又反复叮嘱她不要贪玩。 府外的石板路上铺了一层红色的炮仗碎屑,绵延一片像是看不到尽头似得。 真像她那年大婚时任府外铺的红毯。 崔贞靠在门框上,冷风吹过又捂着嘴咳了几声。 也不知她这个身体还能不能撑到石榴出闺的日子。 若是不能,为娘的替她裁一身合身的嫁衣也是极好的。 * 除夕的大理寺门可罗雀,只有萧瑟的冬风卷着枯萎了的棕黄色树叶。大理寺门前避风的地方窝着两个侍卫,大概是冷的厉害,二人缩在角落里吃着挑子贩卖的辣毛肚,每人手里捏着一泥坛子烧刀酒,也算是蹭了蹭年味。 见有轿子落在大理寺前,二人立马将东西踹到石狮子底下,细细一瞧原来是少卿家的姑奶奶,二人知她年纪小又好说话,舔着脸去说些软和话:“任姑奶奶来找少卿大人么?” 石榴提着食盒点点头。 二人提着口气,有些偷懒后被抓包的窘迫,石榴了然:“我不说出去。” 两人大喜,忙不跌的把她迎了进去。 这是任石榴第一次大理寺,比她想象中的要更严肃更古板一些。一进门便高悬的明镜和锋利的刀刃。 有侍从得了消息将她引到任施章那边去。 书房内,案桌上堆积了数不清的案谍,任施章听到脚步声,抬起疲倦的眼。 “爹。”石榴提着食盒,放在桌子上。 任施章看着她,板着脸道:“瘦了,是不是在山上故意不吃东西。” 石榴听得哈哈大笑,一边将食盒打开,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任施章果然听见自己肚子的回响声。 石榴一面把饭菜端出来,一边高兴的说:“我不是瘦了,是抽条了,你不回去不知道呢,我如今比娘都高了那么点。” 任施章招招手,“过来,爹看看。” 一比,果然丫头蹿了个头。他一时心潮迭起,既高兴女儿长大了,又伤心女儿不能在膝下承欢多少时间了。 如此想着,原先嚼在嘴里的饭菜都如蜡一般索然无味。 石榴还没等她爹吃完饭,便被他哄了出来。按着任施章的意思,这大理寺和天牢临近,不知冤死了多少人,缠了多少恶鬼孤魂。女儿家终是体弱,若是缠上个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便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石榴乖巧的点头,出了门却朝大理寺后院走。 听说大理寺后院堆积了从开朝以来到如今所有的消息和记录。从太、祖皇帝开始他就不停的在各地安插密探,将收集起来的情报密封在大理寺的秘阁。这个习惯承袭到如今,若是石榴能找到这个地方倒是能知道不少消息。 她倒是要看看,在梦里任府大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该开虐了(微笑脸) 第25章 孤月寒 绕了好半晌的路,左右皆是一模一样朱红色墙,抬起头,唯看的见飞檐下描绘的或蓝或红的图案。青石小路堆满了积雪,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初始石榴还觉得好玩,可走来走去便觉得烦躁乏味,加之又冷起来,真可是窘迫的很。 原是她想的太简单,一模一样的房子那间才是秘阁?再说了,这么重要的东西皇帝不派人重兵把守么? 正颓废着,忽听到一道浑厚的声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带刀的黑衣男子从一件狭小的屋子里出来。 约莫也是个探子,怀里揣着一本折子,左右观望了会儿才从围墙里翻了出去。 石榴凑到墙根处看的清楚,待人走后,顺着他刚刚的路途找到那间小阁便溜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暗沉沉的隐约可见到数排博古架,上面书籍古玩应有尽有,可能是太久无人居住,上面落满了灰。 石榴蹲下来,那地上灰尘本来颇厚,黑衣人从这里出来必定落了脚印。果不其然顺着脚印过去,只见一道两人宽的博古架放在眼前,上面乱七八糟堆了好多层书。 石榴心里微起涟漪,莫不是这里便是秘阁? 她幸喜至于,伸手去摸书,却不知凑巧碰到了什么机关,博古架朝后一转,她没站稳便跌了进去。 这里面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听见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旁的倒是什么都没有了。 石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胳膊。 她朝前探脚,是平地。将脚落实在地上,才轻轻喊了声:“有没有人?” 无人应答,她瘪嘴几乎快哭了,回头去推进来的那面墙,却怎么也推不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人在黑暗里分不清方向,兜兜转转的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忽然头发丝被风吹动了一下,石榴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朝风来的地方走。 还是黑,可稍微明了点,因为看的到前面的轮廓。 石榴越走越快,却在路途终点止住脚步。 蜘蛛网、山石水、钟乳石还有数不清的铁栅栏。 这里莫不是.......天牢? 石榴这次眼睛真的噙了泪,她就知道自己无用,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如今可好了,什么东西都未找着,还把自己弄到这来了。 怎生是好?该怎么出去?要是被爹发现了又该怎么糊弄过去? 石榴越想越觉得命途多舛,正抬起袖子悄悄拭泪,却听到一声很小声的噗笑。 很小,但在寂静的天牢里特别明显。 石榴顺着找过去,只见一个青衫落拓披头散发的疯子面墙而坐,不多说,那声笑必然是他发出的。 石榴走过去,一面小心的提放他,一面问道:“你笑什么?” 那人索性放肆的哈哈大笑起来了。 石榴恼羞成怒,左瞅右瞅拾起一根稻草朝他扔去。 稻草倒插葱似得栽在他头上,那人摇头晃脑:“古人诚不欺我也,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尼厄而作春秋,而今今白身陷囹圄而遇姑娘,可当真是一种缘分。” 扭头,挤眼弄眉,笑的恶意满满,果然是那个讨厌鬼襄阳王。 石榴一手握着铁栅栏,看向他手腕和脚腕的玄铁手铐,故意讽刺他:“哟,襄阳王犯了什么事,昨天还是西楚霸王,怎么今日便成了阶下囚?” 朱今白一点都不在意她话里的嘲讽,反倒问:“那姑娘没犯什么事怎么也入了天牢?” 石榴就知道自己是个蠢得,说不过他,做什么同他说? 她移开眼,没个好气:“你管我?” 朱今白脾气极好,温柔淡淡说道:“我既不是你兄弟又不是你夫君自当是管不着你的,可你如今吃了熊心豹子胆入天牢来见我,莫不是喜欢我?” 这话说的好像他生的好每个人都得肖想他似得。人任霁月生的也好,却没有他一半自恋! 石榴被他气得恼羞成怒:“我才不喜欢你。” 果然朱今白被他这句话伤着了,捧着心肝说道:“我都入了天牢成了阶下囚,年后就要问斩,你不说话骗骗我么?” 石榴听到,冷笑一声:“你会死么?你以后是当皇帝的人,哪里会死的那么早?” 朱今白眼里的笑消失殆尽,可嘴角的弧度还未散去,他站起来走到栅栏边,从内看着石榴:“你说的话......” “真真让人心寒。” 话罢,牢门一推,石榴惊呼一声,天旋地转中被他牢牢锁在他怀里,和他一道坐在地上。 朱今白的脸与她贴的极近,他本就生的十分好,轮廓分明,如今离得近了,更是让人心神恍惚,石榴一挣扎,凑上他微凉的鼻尖,头上的红穗子被他握在手里,上半身又被他胳膊环住,动弹不得。 朱今白声音温柔如水:“你总是这样,借着自己能预知未来进而为非作歹,我问你,你既说我以后会做皇帝,那我便是这么轻轻松松无需什么努力便成了么?你总是如旁观者一样没有感情的同我们相处,是不是觉得自己高我们一等,看我们在困顿中挣扎,好满足你?” “我没有!”石榴气结。 朱今白听她这么说,气松了一半,可手却摩挲着捏住了她的耳垂。 冰凉的耳垂遇上温热的手痒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石榴扭头,整张脸却被他捧在手里。 “别动。” 朱今白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白润的耳垂,轻轻揪掉它上面的珍珠耳坠,塞到自己怀里,然后轻轻捏了捏:“这么漂亮的耳垂做什么打了耳洞?我不喜欢。” 石榴气得心要炸了,她呛道:“你是谁?我管你喜不喜欢?” 朱今白哈哈一笑,别过她的脸,胶上她的眼:“石榴啊石榴,你自个儿发现没,你一遇上我就暴躁的很,若不喜欢我作甚么情绪如此波动?” “我......” 话还没说出去,阴影便铺天盖地砸了下来,他精准霸道的封上的她的唇。无路可窜他紧紧的捏住她的下巴,也不让她逃出去。 石榴眼睛兀然变得很大,她看着他充满笑意的桃花眼,想到那夜的梦。 没有温柔的、没有怜惜的莽撞恶意的索取。 她呼吸兀然粗重,手忙脚乱的将他推开。他微微笑着,薄唇顺着她的脸颊挪到她的耳垂处,用舌尖轻轻顶、弄,在轻轻的咬了一口。 石榴从他怀里跳起来,脸红的真的是像石榴米了,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杏仁眼里湿漉漉的一片。 要说什么全都捂在心中说不出来,唯盯着他,狠狠的盯着他。 看他是眼前的朱今白,还是梦里的皇帝朱今白。 朱今白从欲/念中清明,他站起来,石榴不断后退,捂着自己耳朵和她拉开距离。 过了好久,她才逃避似的垂下眸道:“你以后莫做这种事了,你要戏弄我便大大方方的戏弄我,削了我的指头就是,做什么,这么寒碜我?” 朱今白微微凝眉,却不做解释,缚手道:“你知道就是。” 石榴又要说话,却见身后有一股寒气袭来,还没回头,便被朱今白捂住了眼。 那应该是朱今白的密探,大概是她在这,他们没说话,只用内力交流了会儿,再没多久,石榴后颈一痛,便软在那有龙涎香的怀里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轿子摇摇晃晃,后颈疼的好生厉害,石榴睁眼,掀开帘子,已然快到了家。 她闷闷的放下帘子,不知怎生,摸到了被他亲吻过的耳垂。 他.....他居然用舌头去顶她的耳朵。 那样湿热的东西。 他怎么敢? 个登徒子。 一路上她都在怨他,想他,最后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可她又想到那可怖的梦里,他们究竟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 夜凉如水,孤月寂寥的笼罩着大地。因为回的晚,石榴只敢从后门溜进去。棋盘街热热闹闹的,一群小孩子点着灯笼捂着耳朵在放炮仗,任府里没有小孩子倒是清冷的有些厉害。除夕夜的灯还彻夜明着,人却都睡了。 石榴摩挲着回房,走到回廊时一抬眼骇的一跳。 回廊尽头站着一个身量极高的人,她原以为是爹,可定睛一瞧,那人有些清瘦,月光洒在景泰蓝色的长袍上让人看了有些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石榴攥紧自己的手指,轻轻走过去,语气柔柔道:“小叔叔,这么晚了还没谁吗?” 任霁月回头,他的眸子原本就黑亮,在这深沉的夜里,宛如黑曜石一般煦煦生辉。石榴偏头,看到他脚边放着的炮仗和烟花,但听到他凉凉的声音说道:“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石榴低下头,格外乖顺:“就留在大理寺陪爹爹说话。” 还在骗他!还在骗他! 任施章下午便回了府,可石榴还未归。任施章以为女儿早回来了便未多问,而任霁月一颗心扑在她身上怎会不知? 他只要捏了个借口晃了过去,可石榴人呢? 一下午去了哪?为什么不回来,亦或说见了什么人? 任霁月都不敢想,想想便觉得害怕的快要发疯。 石榴低着头,但见那双黑色的皂靴朝他逼近,她抬头,愕然看见小叔叔那双受伤而脆弱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沉却又可悲至极:“我知道你喜欢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便在这等了你一下午,下次你在出去便先同我说说吧。” 不像往日的他,他越来越好说话,越来越没脾气,越来越向她妥协。 他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又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 石榴听得心有些疼,走过去揪住他的袖子:“小叔叔,以后我不这样了,好吗?” 任霁月点点头,身体有些僵硬,熟悉而梦幻的女儿香萦绕在他身边,使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欲要再细细、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儿,一垂眸,却瞧到那猩红的袖口下,雪一样白的手腕子落了好大圈青紫。 不会错,也错不了。 任霁月只觉得自己却是是个大傻瓜,自己是不是被这个妖女给迷惑了?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她是什么人,从第一次看见她便知她放荡妖治,如今被她迷住后还以为她是那种遵纪守法的良家女子不是? 你怜爱她,她却自地儿不珍惜自己,也许她还还因为左右在几个人间,看到他们为她失魂落魄而欣然自喜。 多么可笑?可笑到可悲。 石榴觉得站在这眼前的人很不得劲,他额上鼓鼓而起的不是青筋又是什么?鼻尖喷出粗热滚烫的气息,一股一股似要将她焦灼掉。石榴的心猛然提起,小心翼翼的提起脚尖便要离开他。 可她一个女人哪里能拼的过一个男人的力气,转眼间便一双白嫩的手便落在那牢笼似的桎梏里,石榴害怕这样的任霁月,这样的他凶恶的好像要杀人一样。 她颤颤抖抖:“小叔叔?” 任霁月一双眼睛通红的要死,可还是强忍着怒气,害怕被人发现,他拽着石榴大步走到自己的房里,“咯噔”一声将门扇阖的严严实实。 屋内没有点烛火,隐约暗辍的月光能让他们看到彼此。石榴惶恐的朝后退,一直靠在柱子上,没什么地方在能逃了,任霁月才狠狠的拽着他的手腕,怒气倾泻道:“你手腕上的印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是不是背着我又去找了什么野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忽然有一个很萌的脑洞 属于搞笑虐心文~ 讲的是扫帚精和宰相府里阴鸷别扭的公子哥儿的爱情故事 先贴一章,不知有没有人看,如果有的话到时候写个十几万字~ 第26章 夜月明 什么叫野男人? 石榴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任霁月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握住她的手腕兀然变得僵硬,可嘴角抿的紧紧地,像一根紧绷的弦:“你看看你的手腕,这么大圈印子不是哪个男人用力握着了,还会这般?”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于强烈,不像是一个长辈,倒像是一个妒夫。 一个藏在府里看着妻子出门偷换恨得牙痒痒的妒夫。 石榴何曾被这般的话伤过,她眼睛一眨,便落了滚烫的泪滴到任霁月的手背上。 特别烫,像炽热的火一样烧焦了任霁月的皮肤,他看着她哭,手足无措,欲要替她拭泪,却被她打开。 石榴打开他的手,自个儿蹲在地上捂着脸就哭了出来。 两个疯子,把她到底当成什么,都欺负她?她不过是想好好活着,改变未来出现的变故,怎知惹了一个又一个变态。 更何况还有一个人是她的小叔叔。 她越想越觉得伤心,愈是觉得命途多舛。 任霁月从小到大看到许多人哭过,有人只嗷嗷大嚎,不落眼泪,有人沉默不语,唯留眼泪。 可石榴不同,她蹲在那,小小的,是一只走丢了的幼兽,蒙着脸抽抽啼啼的哭,把他的心都哭乱了。 什么儒家经典、程朱理学都不知道忘到哪去了,恪守的礼仪准则也轰然崩塌,他撩起袍子,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揽着她,长胳膊搭在她背后。 石榴脊背一顿,哭的更厉害了。 任霁月掏出一块手帕,递到她跟前,脾气终究硬不起来了:“别哭了,好不好?” 石榴恶狠狠的夺过他的帕子,恨恨的擦了擦鼻涕。 终究还是小孩子的心性,任霁月刚要把这件事丢过去,又看见她手腕间的青紫,于是压了压自己的脾气,严肃同她说道:“石榴,你知不知道女子在未婚之前同别的男人授受不清,要么就得嫁给他,要么就要沉塘?” 石榴怎么不知道。她娘经常跟她敲打这些呢,她怎么敢犯。 又听任霁月道:“你那自个儿说说,从我刚到府里到如今,你的手腕是被谁握紫的?” 石榴张嘴,想到那变态一样的襄阳王,想着他把别人的手指头裹了蛋液炸上,又想到他霸道蛮狠的封住她的唇...... 以及她都快遗忘的那个梦...... 石榴闭上嘴,眼眸下挪,不说话了。 任霁月的心猛然掉下去,看她这个样子,不必多说,必然心里有人了?会是谁?谁摘下这么青涩的石榴果又不好好珍惜? 石榴想了想,自己知道未来的事,可能力有限,还不如把有些东西假假真真的告诉任霁月,让他帮她。 他会信么? 她抬头,看见任霁月眼底未来得及藏起来的情义,那么浓,那么深沉,气的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儿囫囵吞下去,可最终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 自己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是不敢想吧?乱/伦这样的事发生在任家,只要走出去一点儿风声,他们这些小辈都不要活了。 往日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都说的明了,为什么一向讨厌她的任霁月忽然对她关心备至,为什么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什么好吃的都买给她?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连同他说话都觉得分外轻松。 原来有这么多的蛛丝马迹可寻觅,只是自己不知,也不敢知。 石榴的心钝钝的沉下去,她喜欢任霁月么? 怎么可能,他是老太爷的外室子,是她的亲叔叔,自己怎么可能敢对他动一丝半点的心思? 若他不是自己的叔叔呢? 哪有那么多的不是,自己已然过了做梦的年纪。 石榴低垂着脑袋,这在任霁月的眼里是一种默认,此时此刻他痛苦的要死,有些情爱还没来得及见到天日,便被她一盆冷水熄了个尽。 而自己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 任霁月的手掌在石榴纤细的背上停留,这么弱小的孩子,本来一生便是让人捧在手心里面疼爱的,可他连这种资格都没? 石榴年纪已过了十四了,再过几年她便要寻个好人家给嫁了出去,自己也许也会娶一任妻子回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原来自己偏爱的、一心所愿的不过是个笑话。 任霁月啊任霁月枉你说自己聪明,可还不是栽在这颗青涩的石榴手里,怎么这,难道你还要撒气不成?你舍得么? 悲痛如浪潮涌出来,几乎溺毙他的口鼻,他从石榴的脊背收回自己的手,僵硬的站直身子。 该走了,必须要走了。 还留在这作甚么,难道还真要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幸福到残忍的事么? 突然,袖子边角有轻轻的扯动,垂下眸,红衣姑娘眼波流转,巴巴的看着他,踩软了他的心。 “小叔叔。” 任霁月闭上眼,任由她扯着。 石榴拉着他的袍子站起来,轻轻道:“小叔叔,我要是跟你说,你会相信么?” 任霁月只当她又在骗他,这次索性都不应答了。 石榴咬了咬下唇,右手将左手的袖子都撸起来。任霁月听见动响,睁开眼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盈盈一段白,乃是初雪最温柔的景。 任霁月只看了一眼便觉口干舌燥,挪开眼。 石榴却道:“小叔叔,你说是我在外面.......”她说不出那些说,可能换种说法:“弄出来的,可你瞧瞧这些是这几天才落上去的伤么?” 任霁月听她这么一说,别过脸,稳了稳心神才认认真真翘起来。 青紫色的淤伤已然开始慢慢好转,不会是几天,可也不会太久。 石榴说:“这是我几天前便落得印子。那些时日我都同你住在山上,山上大儒和嬷嬷管得那么严,我从哪里受的伤?” 任霁月慢慢瞅着,细细一想,的确是。难道石榴她还胆大包天敢在大儒眼皮子地下淫、乱么? 那是怎么回事?任霁月皱着眉头,说:“你可别说是磕着碰着了,我却是不信的。” 石榴苦笑,她的话恐怕比磕着碰着还不可信了。 可石榴还是老老实实将她做梦能遇见未来和梦醒后一身淤青的事都告诉任霁月了。 屋内没有点烛火,大概夜深了,月色也越发的明亮,任霁月坐在石榴对面,看着她的鸦鬓,她的丹唇,还有她脖颈细腻的皮肤,恍惚只觉得她便是天地间第三种绝色吧。 听他说完,任霁月仍恍恍惚惚,问道:“你说你既然能遇见未来,那可看见了我?” 怎么没看到?石榴以前只觉得荒谬,她眼高于顶的小叔叔怎么会对她生了情意?而今成了现实了便觉得骨头瑟瑟发冷。 都是真的,再怎么荒谬的事都一件件变成了现实,难道任府的大火也逃避不开么? 她愣愣听了任霁月的话,颇为僵硬的摇摇头:“我并未见到你。” 任霁月的心沉下去,也是自己的偏爱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了,其中有多少的阻碍他能扛过去?就算他能扛过去,石榴愿意跟随他么?他不必问,也知道结果。 正沉溺在自己的失落里,石榴却小心翼翼凑过来,任霁月垂眸,手紧紧的握住膝盖,不作声色的挡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石榴歪了歪脑袋:“小叔叔,你居然相信我?” 自然是不信的—— 任霁月在山上读了那么多书,更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可石榴情真意切丁点不像作假,任霁月也不愿打击她的热情,唯随便点了个头。 石榴知他只是糊弄她,可如今还愿意糊弄她也是好的。他不也是任家的人么?他读书比她好脑袋瓜子比她使得快,要是真有什么事有个人一起商量也是极好。 想到任府的那场大火,石榴心生惶恐,她声音压得很低,还有些抖:“小叔叔,我梦到任府落了好大的火,老太爷,爹、娘都没了。” 任霁月猛然大惊,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石榴低垂着脑袋:“我知道你不信我说的那些话,可我如今真要骗你,哪里需要说的这些、祸害我们自己家?” 石榴继续说道:“我梦见那日下了好大的雨,任府烧没了,爹娘老太爷都没了,你站在我跟前替我打伞。小叔叔,你说我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她这话刚落,任霁月便变了脸色。 石榴一瞧,看,果然也害怕了。 石榴揪着他袖子:“小叔叔,你也是这个家的人,就算我以前得罪了你,可我们如今还不是入的一个族谱,若是家里出了事,我们怎么办?” 任霁月听她说这些话,算是明白她在山中各种奇怪的表现。他心生焦虑,却不敢在石榴面前表现出来,只暗暗下了心思也要在暗地里探一探虚实。 无论她说的真假,他去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石榴穿的少,任霁月屋子又未点炭火,二人说了点儿话,石榴更是觉得浑身冷的发抖。任霁月瞧见了,拿来大氅披在她身上。 大氅大的厉害,石榴穿着只露出半张脸,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待任霁月给她将大氅披好,才发现她的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不见了。他盯了会儿,终究忍住了作诡的手,问道:“耳朵里的坠子去哪了?” 石榴一愣,摸了下,想到那人流氓似得舌尖,脸彻底烫了起来。支吾了半天,只说不知道在哪丢了。 混正她一向是这种马虎的性子,任霁月也未多想,只想着丢了便丢了吧,自己再替她买一对更好的罢了。 第27章 □□孽 梅林任府虽然在这顺天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终究还是免不得俗,平民百姓该怎么忙忙碌碌的磕过正月,他们照旧这是这般。 先是屋里的男人们拜访诸位官场中的同僚、好友,再到城郊扫墓祭祖。过了正月初六,还未及初八,任施章便携了自家妻女回崔家归宁。崔家不过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商贾人家,崔贞能攀上桂枝当上了少卿大人的正牌夫人,在崔家眼里已是走了大运,更不用说任大人独宠她一人,当宝似的呵护着。 崔贞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除了一个兄弟,还有两个姐姐,但关系不甚亲近,当年崔贞生不出儿子,她娘家的爹便让她未出嫁的三姐给任施章纳过去做个小妾,免得她膝下无子老无所依。 若说她三姐是个本分的人,崔贞也许还依了,可那时她刚生下石榴,她家三姐便寻了心思要置她和石榴于死地,取而代之,幸而被任施章及时发现,从那以后便和娘家断了不少关系,唯过年的时候回来走走。 这次过来,崔家的老爷崔行德又欲要作恶,听闻任家族谱记入了一个外室子作为香火,恨不得赶到他府里去将那个孩子揪出来淹死。 本来任府便是石榴一个人的,等她大了,自家的表哥入赘进去,两家成一家还不怕她表哥疼她? 石榴也不喜欢她的外公,每次来崔府,他家外公总会给自家的孙子制造机会,恨不得石榴来到他们家便揣上崔家的种,然后认命似得嫁给他,如此梅林任府不就入了他们崔家的手里? 想到任老太爷接了位外室子回来,崔行德就恨得牙痒痒,他暗中买了好几个杀手去取他性命,可都有去无回,后来家里一批很重要的货被山贼抢了,自家孙子也断了条腿,这才被任老爷子敲打的淡了心思。 可今日崔行德见到石榴穿着一身红衣,脖子间、袖口都镶着白狐狸毛窜,乖顺的跟着任施章和崔贞的身后,心里的贪、望又燃了起来。 这么好的世家,若是自己孙子能成长在里面,该多么好,再凭借着梅林任家的门楣,混个一官半职摆脱商贾这层身份不是易如反掌? 也不是崔心善想弃商从宦,只是从古至今,士和商泾渭分明,生活中的地位更天差地别。士就是士,哪怕家中再是穷酸皆不开锅,只要中了秀才见了官便不必跪拜,若是回家读书还不用务农,村里的员外得保证他有米粮吃。而商贾人家便不同了,你做生意的人再怎么有钱,可在官员的眼里,你终究低贱,你可以买了绫罗绸缎、金石玉器,但就是买不了自家祖宗的门楣牌匾,于是在这顺天府也就永远抬不起头。 士商本是两个阶层,按照本朝的规矩本本是不能通婚,那年任施章同崔贞情投意合,受到了不少阻力,远看着两位真心人便要堕落在俗套中,转机终于来了。 扶桑国远渡重海,来中原献纳朝贡,哪知泱泱大国竟鲜有人通晓扶桑话,眼看着中原君主国便要在这小番属面前掉面子了,还是任施章站出来解围,一口流利的扶桑话,又通晓扶桑各朝代史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让扶桑过使者好生佩服。皇帝赢回了颜面,大喜,问任爱卿想要什么?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他任施章出生名门,入仕途后也有父亲的后生护着,一生顺遂鲜有失意之时。崔贞虽然门楣甚低,可他不在乎,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连世家的利益、乌纱帽都不要了。 他只想要崔贞,其他什么便都是身外之物。 皇帝看着他站在朝堂上孤注一掷、背水而战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自己,居然允了他们大婚。 任施章大喜,成了顺天府不少娇娘的梦中情郎。可他至始至终眼里、心里能放下的也只有崔贞一个人而已。这厢,崔行德拉着崔贞的娘同他们夫妻两个人说了好一晌话,翻来覆去不过是崔贞幼时身子弱两个老人费了如何大的力气才保住她的性命,如今她飞黄腾达当上官家奶奶居然不提拔点自己的娘家。 若是以前,任施章必是不听,可如今任府有了个心生九窍的任霁月,也不知以后他会如何待石榴,如今崔外家既然投好,还不如交个人情,若是石榴以后落难考不上任霁月,也希望崔外家能拉扯她一把。 几个人虚与委蛇了一番,待天色晚后便歇息在崔府里。石榴掰不过两个大人的意思,只能闷闷不乐的留下了。 坐在大堂里,还好有炭火,她从怀里拿了根红线翻着玩,忽然头顶光线一暗,抬眸一瞧,看到她那个猥琐的瘸腿表哥。 他本就是条癞皮狗生的令人讨厌,今夜见四下无人便开始同石榴动手动脚。 祖父的意思他还不知道,只要破了石榴的身子,这门亲他们梅林任家都必须结。于是手下的力气下的更是大,石榴惶怕,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回廊重重,没有灯也没有人,任施章、崔贞和一众的崔家人在前厅谈事离后院甚远,怎么也没想到崔家有这么大的胆子。 石榴被一身哄臭的表哥箍着细腰,他腥臭的嘴贴过来:“石榴,你就给我吧,你看看,我是你表哥,自小那么疼你,嫁给我你还有什么苦会吃么?” 石榴越听越觉得恶心和绝望,用尽全身力气磕紧他死死的往柱子上撞。不知怎么,石榴力气明明不大,可撞得他脚踝一软,胳膊一松落入了凉沁入骨的水里。 石榴怕的浑身颤抖,耳里还充斥着表哥痛苦的呼声,可她死死的咬着牙,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让他死!让他死!这是他应该的。 可她下不了狠手,表哥不会孚水,咕咚了几声便手脚便软了下去。 石榴淅沥抽泣,她连鸡都没杀过,何况杀人,左瞧右瞧看到一截干树枝,欲要捡起来去拉表哥起来,却听到“簌簌”树枝被压低的声音,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黑夜里点在水中表哥的头上,不一会儿,池塘里连最小的气泡都见不着了。 是那个密探! 看到他杀人害命,石榴拔腿就跑,却被飞奔的他拉到怀里,几个闪身便跳离在高高的墙头。 恐惧、害怕,石榴吓得浑身冷害。 却听他道:“你要是敢叫,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石榴果然闭嘴了。 又行了一会儿,路途越来越漆黑,黑衣人蒙上石榴的眼,穿过一道小巷便入了天牢。 “咚”的一声,石榴被丢到天牢,一身汗一脸泪好不狼狈。 襄阳王坐在地上,好整以暇的盯着她瞧,吭的一声笑开:“哟,真可怜。” 石榴紧紧的抱着发抖的自己,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看清这人:“是你。” 襄阳王恶意满满:“怎么,不行?” 石榴不说话了,她还沉浸在密探杀了她表哥的惶恐中,如今见到变态似得襄阳王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柔弱,想在她面前将那些委屈都给哭出来似得。 大抵是这位襄阳王生的人魔狗样、猪油连带也糊了自己的心肠。 偏生朱今白像是能读懂人心似的,走过去轻轻的搂过她,声音软的像最缠绵的毒、药:“哭什么,本来小脸便娇巴巴的软,哭皱了可就难看了。” 本是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若是在旁日,石榴定当听都不听,可这夜太冷,天牢里冬风太萧瑟,亦或是朱今白的怀抱太暖太暖,石榴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小狗巴巴似得攥着他的袖子,把他那本就如咸菜一般的衣服握的越发皱了。 朱今白不动声色的环住她的手捏着她宛若无骨的手,捏了捏,轻轻问道:“可是怕了。” 当然怕了,石榴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杀人,明知道那黑衣密探是朱今白的人,可石榴窝在他怀里,却并不觉得很害怕。 甚至自己像发烧似得,脸和脖子通红一片、心跳乱如飞絮,杂乱无章。 她回过神,捂着自己的耳朵。 自己作甚么这么紧张?除却害怕,还没有别的? 石榴惊恐的望着他,哈,朱今白果然是世界上最撩动人心的变态,他只需轻轻在天牢勾一勾手指头,便偷走了自己的心。 朱今白一双温热的手捏着她脊骨后的那块小皮,拎猫似得将她拉进,鼻腔中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双炽热的眸子让人几乎溺毙在这其中。 他目光坦然却又放肆,直盯着她丹红的唇不放:“作甚么,又这么害怕我” 石榴小心后退,却被他攥在手心,眼睛慌乱的不知放在何处。 他是世上最可怕、也是世界上最能直视人心的妖怪。 朱今白如蛇一般的目光决不罢休的尾随着她的视线,直戳人心道:“我想想,你如今的这个样子,莫不是真的喜欢上了我?” 心在那一刻瞬间停止,连呼吸也一道凝固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 好像自己不管怎么写都还是很冷、很冷、很冷 冷彻心扉 哭 第28章 芙蓉泪 谎话说了一千遍便也作了真,更不用说朱今白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她。若说石榴一开始对他无意,被他问多了自己便生了一种疑虑和胆怯。看着他的脸、闻过他身上龙涎香的香味、甚至他低沉沙哑的嗓音都使她自己心生惶恐。 好像她的心虽然生在她的胸腔里,可并不隶属于她,她的心本来便只是一个过客,终有一天会回到朱今白身上去。 他的视线滚烫而炽热,好像是会吃人的野兽,石榴垂下头避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挣扎道:“谁会喜欢你,你既自恋又变态,谁会这么想不开喜欢你?” 她这话可伤了朱今白的心,想到是谁在朝堂之中谁不赞誉一句襄阳王朱今白温文尔雅、君子端方?整个顺天府倾心于他的女子得排到江南那去,可也只有石榴面对着他没个好气儿亦没有个好脸色。 约莫是从未见过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愚蠢又自作聪明的姑娘,落在朱今白的眼里倒是很扎眼,就如同那雪鹰一般,心心念不属于他便用尽手段将它强留在身边,得等到后又觉得不过尔尔。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五指强硬的交握住她的纤纤细指,声音温柔极了:“你既然不喜欢我,耳根为何又红了个遍?” 石榴心跳如雷,她面对着任霁月一直便是巧言令色,哪里会被堵得说不住一句话,可在朱今白这再善辩的口舌也只是摆设,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了。 朱今白喟叹一声,将怀里的娇客揽在怀里,他本就生的高大、霞姿月韵,一双含情丹凤眼虽怒时尤笑,让人心绪杂乱、不敢多看一眼。 石榴被他拥着,只觉得又紧张又惶恐,梦里的他凶神恶煞,现实的他温柔似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到底自己是否被他生了情? 女儿心事如潮水涌了过来,将石榴不知冲到何方,身后的人虽青衫落拓,可怀抱仍是温暖如阳,只见他轻轻地贴在石榴耳根处问:“你不答,我便当你认了。” 如同心事被看透,石榴僵着脖子:“才没有。” 朱今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继而笑着说:“同你说这些,你既然不承认便算了,那等我出狱后向你家提亲好不好?” 心猛然惊起。 朱今白继续道:“蜀州内乱,皇上找不到人前去镇压,整个朝廷除了我可以领兵打仗还有谁能去?本朝从始至终重文轻武,如今遇着事了还是得找到我头上。” 这些都是朝廷要事,石榴昂着头看着他问道:“你同我说这些作甚么?我可不想知道的太多,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朱今白不喜欢她一直“死”字,“死”字的挂在嘴里,重重揪了下她的鼻子,逼近她说:“你不想听,我却想跟你说,我想告诉你,这朝廷早就从内到外腐败坏了,万里江山所过之处便是饿殍白骨,这样的君不德,这般的臣不义,我即便生了问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眸子浓黑的像墨一样将石榴团团包裹挣脱不出,朱今白紧紧箍住她的腰肢,看向她:“石榴,你说我会当上皇帝,那我便以我的帝王之位娉你为后,一起和我掌管江山好不好?” 若说那些柔情蜜意让石榴沉沦,可他此番的话却让石榴苏醒过来。 他为何要说这般话,为何总问石榴喜不喜欢他,不过只是将她作为一枚棋子罢了。石榴是谁?梅林任家的嫡女,新帝登基有梅林任家以及任老太爷的众弟子支持犹如虎添翼,害怕逼宫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嘴么? 石榴的心冷却下来,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却不放手,石榴喉咙里想堵住一块铅团一样,她问道:“你为何想要娶我,说实话我好像并没有什么优点能让王爷您侧面相待。” 朱今白交握住她瘦削的指头,缓缓说道:“那是你太过自谦,在我心底你便是最好的。以后也陪着我好不好?” 石榴紧紧咬住下唇,生怕自己被他蛊惑了去:“王爷想娶我究竟是因为我还是我背后的任家?” 朱今白避开她的逼问,却言其他:“你知道,从古至今所有的皇后都出生世家,这不仅是因为世家女子规矩好能母仪天下,更是因为将世家和皇家的利益绑在一起,朝廷才能更加安稳。” 他这么说,石榴终究是懂了。自己得多傻,傻乎乎的以为他就是喜欢自己。原来不过是需要她背后的世家罢了。 若以后他还有需要借势,什么崔石榴、李石榴、红石榴都能接入宫里来。 见他沉默,朱今白接着道:“我知你一时半刻必然接受不过来,可你想想,世间的情爱哪里不会搀上利益?你便是不嫁我,随便嫁给别人还不是得回归现实重新考虑这些个儿?” 他不顾石榴的挣扎,强自拉她入怀,薄唇在她的鬓角处厮磨:“再说了,你在我的心中终究是不同的,我此生定不负你。” 石榴越听越觉得自己的心快死了。自己第一次对人动了心思,却被他摆在天平上一步步分析利益往来,那自己的真心呢,在他眼底到底值多少银子? 她也曾有过年少的幻想,想到一个少年郎,也许他不够成熟不够出色,但他会极尽所能,小心翼翼准备拜访的礼物,或是激动或是不安前去提亲。 但石榴想着,自己一定会偷偷躲在门后,心里会责怪他有些懦弱,却还会嗔怒责怪家人对他太过严厉。 而如今都如烟云一般去远了,她刚接触的爱情太过冰冷太过现实。 她鼓着一股劲儿提起气道:“王爷,恕我不能答应你。” 朱今白听她拒绝,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努力了好几次,嘴角的笑容终是提不起来了。 “为何?” “梅林任家自开朝以来便是纯臣,不参与皇室内斗,如今王爷要我嫁予你,便是要借梅林任家的势替您开创先河,这有违组训,若我答应便是不孝;且任家太爷本是废太子太傅,皇上厚德,非但不怪罪太爷还一直礼遇有加,如今梅林任家背主投君,则是不义。石榴无能,既不能为梅林任家建功立业,却也绝不做不孝不义的子孙使梅林任家抹黑。” 她暗自隐下心口的疼痛,决绝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朱今白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愣了下,冷着脸背着手道:“倒是我从头到尾看轻了你,原以为女儿家都是情爱大过天,却不知还有你这般为世家考虑的人。” 石榴努力的睁大眼,想把眼底涌出来的泪水给憋下去。可终究忍不住,提起胳膊狠狠的抹了抹眼皮,一会儿就成了红眼狗。 朱今白的心像是被蚂蚁咬了似得,蚀骨的痛,他痛苦的转过身道:“你冷静下来认为我娶你只为你背后的世家,可我问你整个顺天府再没有比你们梅林任家根基更深的世家了么?我对你好,你看不到,只认为我对你别有用心。若真的如此,我何不如你表哥那般用些下作的方子占了你身子?我怜你疼你在你眼中不过永远是个阴险小人罢了。” 石榴心里一窒,眼泪更是如泉水一样涌出来。 朱今白听到身后压制的啜泣,闭着眼板着脸问道:“石榴,我天生倨傲,尤要脸面,如今你虽然将我的体面伤害尽了,我还是想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嫁我?” 石榴忍住泪,咬牙摇头。 “好好好。”朱今白一连道三个好字,闭上眼将脸上的脆弱收拾殆尽,他最后道:“如此,以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纵使以后你再遇见今夜在崔府里的事,我就算见了也当做没看见。” 石榴呼吸一顿,哑着嗓子说:“好。” 朱今白招手,那黑衣密探不知从何方跃了出来,驮着她便要走。 天牢里月光散淡,石榴在黑色中远去,朱今白也唯剩下一个小小的点。风声呼啸,她看着孤独寂寞的他,忽然拼劲全身的力气喊道:“朱今白。” 没有人回应她。 唯有月色寂寥的罩在那位郎艳独绝的男子身上。 也许有人后悔了,也许有人哭断了气,可有人最终还是知道,明日又是全然崭新的一天。 ** 石榴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躺在床上她闭上眼,脑海里不住的跳出那个人的身影。 他曾探扇浅笑,替她摘来木芙蓉,温柔的说道:“这里的木芙蓉一年开两季,一季含羞,一季荼蘼。” 那她的爱情呢,花期还不若这脆弱的木芙蓉,她的爱情才刚刚萌发新芽却被残忍斩断。他也曾戏弄她,说要将她爪子剁了沾上鸡蛋炸了吃。 石榴的手阖着自己的眼,泪流了一夜。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讨厌更无聊更让人烦躁却无可奈何的人了。 才上眉头,却下心头。这般的感情到底怎样才能将它除尽?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是客,她也是客,在这场人间的世俗里,未来的及拥抱却去的远了。 天亮了,从东边到西边,天空布满乌黑的云,崔府仆人发现了崔少爷的尸体,一时之间人仰马翻,石榴红着眼睛出来,如大病初愈一般没有半点力气。 不知是哪里的唢呐开始吹起,风撩开重重白雾,惊起褐枯树梢上的黑鸦,黑扑扑的密布在天空。 石榴站在回廊,透过高高的屋脊望向那片压抑的天空,空中飘来飞雪,她伸手接过,凉入五指直扎人心。 今年顺天府的雪好像下的格外的多,对吧? 她松开手,融化的雪落在青色的石头上,如泪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皆孽 第29章 珊瑚涩 任霁月虽为任家的庶子,可大家都知道,任施章膝下唯一个女儿,以后梅林任家当家做主的还不是这位年轻的后生? 因此众人皆对他十分礼遇,端茶倒水奉为上座。任霁月觉得自己年龄甚轻,不敢借家世放肆,便推脱站在任老太爷的身后。 今日聚在一起的皆是朝堂中颇有声望的官员,任老太爷年纪最长又德高望重坐在席位的最上方。 年后他们这次相聚不仅仅只是吃酒说乐,如今朝闱之中瞬息万变,同僚昨日还可能同他们坐在一起谈笑也许明日就被问斩。何况皇上年纪渐长,大部分的权利都落到了东厂上面,宦官当久了狗,便爱吃人肉骨头,如此他们过得更是苦不堪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诉了好半天的苦,任老太爷都当做不知道。任霁月垂眸,也知道他们此番不过是想让任太爷出面跟皇帝讨些利益来。任老太爷端的八风不动,倒是让他们的诉苦之声变得越来越小了。 “都说完了?”任老太爷杵着拐杖,睁开一双利索的眼。 众人沉默,赶忙将头垂下。 任老太爷环顾一圈道:“既然都说完了便听我说一句,今年冬天的顺天府如何?” 众人不知他此番问的什么意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看着我,我瞧着他。 任老太爷叹了口气:“枉费你们都是父母官,只怕每日窝在金山银海里倒是将自己的根底忘了个干净。去年秋天南方的稻北方的麦丰收,应说米粮充沛,物价平稳,可顺着顺天府往南,一石米粮地价格比去年生生涨了三钱银子。” 见众人无甚波动,任老太爷一股气囤在胸口,用力的敲动拐杖道:“施章,你同他们说说这米粮价钱上涨到底是为何?” 任施章忙应下。 “自古以来,米粮上涨无非是因为人多粮少,而今年中原各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按理来说米粮应多于往年,加之往年的存粮,价钱应该略微下减,今年却反常上涨。” 座上的官员何曾管过这些小事,不过是米粮价钱上涨,他们又不是吃不起,担心这个作何? 任施章看了一圈,才道:“见粮价上涨,在下特意前去河西、江南等地巡查粮仓,发现有十分之六的仓库因夏天大火烧毁干净,损失陈粮约一百五万担。” 一百五十万担!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本朝一年的收成顶多不到二百三十万担,如今竟折损了这么多。 兵书侍郎忙问道:“这些事情皇上可是知道?米粮的问题关系民生,可非同小事。” 任施章叹了口气道:“如今皇上沉迷于丹术,在下同他将实情道来。”说罢,任施章苦笑一声,“皇帝问我他们既不能吃米,为何不去食肉?” “这,这........” 众人摊手,这算是什么事? 皇帝当年行军打仗,策反废太子,体察民情,如今居然还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话,岂不是荒谬。 任老太爷止住众人争论,道:“这粮仓失察着火我却是不信的,怕多半是谁暗中将粮食运走罢了。” 有人疑惑,上前压低声音道:“会是谁?” 任霁月听到此,散去门外的丫鬟仆人,将门扇阖拢。 会是谁? 有人猜是太子,太子年纪渐长,皇上却仍把持朝政不退位,论谁都熬的心焦。 还有人说是六皇子,六皇子羽翼渐丰,文采超然,加之又有贵妃后家作为支撑,与太子一搏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说是八皇子,因为八皇子最得皇帝宠爱,说不定也生了不臣之心。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得不可开交,任老太爷越看越心寒,如今浩浩朝闱之中一个能用的官员也没有,当下也寒了心,又同他们说了几句便打道回府。 任老爷子、任施章和任霁月坐在同一辆马车,任老太爷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狮子头核桃,一边问道:“霁月,你认为在诸位皇子中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肖想帝位?” 任霁月思索片刻才道:“儿子以为如今几位皇子年纪渐长,太子才能平庸,都生了不臣之心也不是不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任老太爷盯着他。 任霁月垂下眼,声音低下去:“只不过儿子觉得襄阳王朱今白更有嫌疑。” 任老太爷听罢哈哈大笑,问道:“为何?” 任霁月摇摇头:“不知为何,儿子总觉得这有一条被人故意抹去了的线,将证据故意指向各位皇子,自己却跳到一边捕蝉在后。” 都是自己人,任老太爷也不藏着掖着了,他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自襄阳王上次接管蜀州后到如今的蜀州内乱我便疑心到他身上了。”任老太爷回想到那位王爷叹道:“我曾与襄阳王有过短暂的接触,那年狩猎,他瞧上了一只雪鹰,捕捉后雪鹰并不受驯服,他先是将雪鹰翅膀斩断,让它失去翱翔的资格,再花了整整一月与它同吃同住,生生将雪鹰熬成自己的宠物。” 说到此,任老太爷又觉得襄阳王年纪轻轻手段凶残却又赞佩其耐心、韧性十足。任老太爷接着又道:“可惜此人心术不正,若为君,四海必乱。前些日子我出门透气,将襄阳王府的奴才提着一个麻皮口袋将一团死肉丢进湖里,等他们走后我挑开一看,原来是那只已然断了气的雪鹰。”他感慨一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心爱的雪鹰在他眼里亦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斩杀的东西,岂还会对其他什么手下留情。太子和皇子们跟他比都也不过是狗对狼吠,皇上也看走眼了,以为养了条乖顺安静的狗,哪知是条会反噬的狼。” ** 任霁月回到府中还在琢磨这事,石榴说的果然不错,襄阳王已生异心。既然如此石榴所说的任府失火不也是真?想到此他忽觉得内心焦躁,怀里放着的珊瑚耳坠也变得灼热。 趁前几日庙会他特意买了对珊瑚耳坠想送予石榴,可没想到她回来后便病了好几天,他虽是她的小叔叔,可如今府里的长辈盯着倒是不好过去看她。 石榴这些日子恹恹地,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崔贞以为她表哥的死把他吓着了,托故说她身子不爽在院子里养着罢了。 一连在房里窝了几日,可仍是一想到朱今白还觉得心有些痛。石榴竟不知他有这般大的能力,一撇一笑原来早就腐蚀了她的心。而她却傻傻的,自以为很聪明,结果把心输掉了还不晓得。 今日天气不错,石榴披上一件黑色披风,上面绣着银线花纹,在阳光下如流水一般煦煦生辉,她在屋后的花园里正掐着一朵腊梅,忽然听到枯枝被踩踏的声音,一回头,任霁月走在身后。 大雪初停,天空和场地均是一片白色,任霁月离她不远,却顿住步子不再靠近。大概是日头太盛,有些晃眼睛,石榴微眯着眼,脚却朝后小小的退了一步,而后喊道:“小叔叔。” 绊住身后的树枝,枝头上的积雪“簌簌”打下来,任霁月大步朝前,将她从其中拉出来,又将她身上的雪抖利索了:“身子刚好怎么又出来玩?着了凉怎么办?” 石榴的胳膊被他握着,如临大敌般。大概知道自己的小叔叔对自己存了别样的心思,她便不敢再如往日那样同他放肆玩耍了吧。 感受到手里的胳膊僵硬,任霁月忙的松开,自己先退了一步,有些词穷的解释道:“你身子薄,我怕雪凉了你。” 石榴垂下眼睛,乖巧的点头:“我知道。” 任霁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窍里像是堵了块什么东西似的,闷得厉害。一时无话,任霁月只得找话问道:“外家好玩吗?” 石榴实话实说:“不好玩,崔表哥过世了。” 任霁月应了声,沉默的尴尬便蔓延开。 石榴也觉得憋的慌,抬起头说道:“小叔叔,我先进屋了。” 刚要走,手却被任霁月抓在手里。 石榴瞪大眼,生怕被有心人瞧了去,任霁月呼了口气,将她的手抓的更紧了。 “先别走好不好?”语气里有哀求,石榴有些不忍,却硬下心肠道:“小叔叔,我是你侄女,纵使是你的后辈,可你不觉得我们这般不正是你说的男女授受不清么?” 手里的柔荑兀然发烫,任霁月慢慢松开,声音有些受伤,低低道:“是我的错,那日见你耳坠掉了,出去的时候顺手买了对。”他掏出怀里捂得温热的坠子放在她手心:“你喜欢的话可以带着,不喜欢的话送人也行。” 他何必这般低微?他何苦那般低微? 石榴看着他这样,只觉得自己是个恶人。这件水若是传出去该如何是好?该怎么才不能摧毁掉二人的声誉? 垂下眸,手心的珊瑚耳坠红的耀眼,烫的她整个人发抖,她紧紧捏住,盯着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他:“任霁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样讨好我便能在府里有立足之地么?我告诉你,我还是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你为什么要来到我们任家!” “啪!” 一道干脆利落的耳光甩在她脸上。任霁月瞪大眼,看见任施章怒气冲冲的站在他身边,手掌和嘴角都抽搐着,指着石榴说道:“再不济他也是你叔叔!谁给你这个胆子这般说话?” 任施章手里施下的力气极大,将石榴一巴掌打到地上,右半张脸一瞬就红了,石榴忍着泪,却憋着一口气道:“对,没人给我胆子,是我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您就算打我,我还是要说,任霁月我讨厌死你了,我最最最讨厌你了。” 任施章差点气背了过去,任家只有这两个后辈,如今石榴同任霁月交恶,以后他和崔贞百年之后,她该如何自处?当下气的直接要用脚踹她。却不想那一脚生生落到任霁月身上。 任霁月跪在任施章面前,略微瘦削的背将石榴挡了个彻底:“大哥,石榴没错,是我......” 还没说完,任霁月便被爬起来的石榴狠狠推了一把:“伪君子,我才不用你替我说好话,即使这样我还是讨厌你。” 说完,当着他的面,将手里的珊瑚耳坠掷在地上。 任霁月的眼睛兀然瞪大。 石榴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凶道:“我讨厌你,我更讨厌你买的东西,你如今还害的我被爹打,我这辈子都恨死你了。” 说完,捂着红肿的脸便一窜了出去。 任施章的手掌还在发麻,他楞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巴掌打了自己的女儿。任霁月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任施章回过神劝了他好几次也未劝走。天暗下来,回廊亮了灯笼,任霁月点着灯在场地寻了好久,终于将那耳坠寻了回来。 珊瑚耳坠已然被她摔得支离破碎了,就如同他的一颗真心一般。 他将它紧紧的握在手中,哪怕细屑扎了手流了血也不知。 手再受伤可以止血,那心呢? 要怎样才能拼凑起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抗锅盖 石榴并不是故意说这么难听的话,她只是不想让任霁月毁了他自己,所以才想断了他的情丝 第30章 珍珠齑 雪后初阳,天牢也被上天恩赐似得洒进一缕阳光,朱今白仍是一身青衣,落魄至极,可他闭眼昂着头,伸出细长的手指捕捉跳跃的阳光,看上去优雅倨傲。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跪着一排排乌衣死士,他睁开眼收回手背在身后,风从铁栅栏缝中灌过来,将他的衣袍吹得鼓鼓的,仿佛谪仙一般临世。 可乌衣卫统领沈云天知道这人生的有多菩善,心便有多狠辣。蜀州城饥荒,他可以借周济民对他的感恩戴德,让野匪霍乱蜀州,到时自己打着惩恶扬善的势头一举拿下蜀州地块和民心。沈云天正低着头思忖着,突觉脸上滞了一道灼人的视线,一抬头,果然是朱今白转身定定的瞧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声,头沉的越发低了。 忽听到朱今白淡淡说道:“云天,你入乌衣卫有多少年了?” 沈云天跟了他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他的习惯。他说话越是温柔,说明他此后定然藏了刀子好让人跳进陷阱里。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道:“回王爷的话,如今已有十年了。” 朱今白点点头,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在我身边留了这么多年,也不必如此拘泥。”话罢,又问道:“蜀州城的时准备的如何了?” 沈云天恭敬道:“周济民汇集野匪三千有余,如今整个蜀州城已乱,祸延夷陵、苗疆。” 朱今白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告诉周济民在添一把柴,让这火烧的更旺一些,也同东厂掌印再说一声,皇上丹药的剂量又该加重了。” 沈云天领命,正要带着乌衣卫退下,自己却被朱今白留下。 “云天,你说我待你如何?” 沈云天乃是丁管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瞧着可怜才留在身边养着的,相当于他半个养子,沈云天曾在丁管家面前发过誓,此生此世誓死效忠王爷,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朱今白像是知道他所想似得,轻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送死,不过是让你帮我杀个人罢了。” 沈云天松了口气,问道:“谁?男人还是女人?” 沈云天有规矩,不杀女人和小孩。 朱今白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是个女人。原本我喜欢她,以为自己能控制住,以为这不过是段露水情缘。可我如今发现我好像错了,我竟然生了一种想和她一生一世的念头当真是荒唐。云天,恐怕你要破戒了。” 沈云天讶异片刻,万万没想到朱今白对自己居然残忍到这种地步,发现自己喜欢一个女人到不能掌控的地步,便生了要铲除她的心思。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朱今白以后若是要做皇帝,便是这个世上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可以喜欢一个女人,也可以将世上的珍宝都赐给他,可是他却不让把自己的心交给她。帝王的心给了别人可是大忌。 为君主,乃高处不胜寒,虽万众举目,却无人敢攀。 沈云天应道:“好。” 朱今白缓了一刻没说话,有些痛惜的说道:“我忽然对她有些不舍,云天你不知道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即使我说喜欢她,可她还会稳住心神慢慢的梳理清楚那些条条道道来,我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孩儿了。” 沈云天不说话,他知道朱今白此刻不需要说者还只要一个听众,待明日之后他又是那个绝情到完美的襄阳王。 朱今白疲倦的闭上眼,想到那个调皮的石榴义正言辞的说道:“我不喜欢你。”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混正我也不会让你去喜欢别人,更恍谈看着你去嫁给别人。 ** 石榴的脸肿的高高的,留下的泪和风糊在一起贴在脸上,更是像针扎似的疼。 她难过的捂着脸,却并不记恨爹。 那样让人伤心的话从她口里说予小叔叔,他一定更伤心吧? 石榴垂下眸子,一面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重,一面又觉得自己这般正好快刀斩掉小叔叔乱麻似得情丝。 其实小叔叔他人也不算很坏,他很照顾她,有时候石榴回想着,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叔叔真是一件不错的事。 可是他不该喜欢她。 若是让人知道,不论他们到底怎样终难堵住悠悠之口。 乱/伦的重罪谁敢背负?若是传了出去,梅林任家不论走到哪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快到元宵,棋盘街上人头攒攒,石榴的侧脸又烫又肿,将披风的帽子兜住脑袋又低着头走路倒是让人看不清了。 时至傍晚,石榴坐在溪水桥畔,河里有花船驶过,虽然在冬日,可她们却只着纱衣,看的石榴后脊发冷。 好像一股寒气从背后窜过来一样。石榴扭头,身后都是路人和小摊贩,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华灯初上,缀成一条光亮的明珠环在河畔,天空中又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像是被扯开的棉花团子。石榴脸肿的很厉害,鼻子也冻得红彤彤的,她想回家,可又怕父亲还气在头上,想来想去便决定撸下一个金簪子当了,得了银钱先在客栈将就一晚。 不一会儿,白色的雪便铺了一地,石榴的鞋子早已被雪水淋了个透儿,脚也得几近麻木,她紧紧拥着自己,训着雪地上的脚印往街市走。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脚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的,抬起头隐约可以看见屋檐下挂的红红的灯笼和从窗口蹿出来的白气。 石榴抬头,眯起眼,在那高高的屋檐下看到一个黑衣男子,他身形高大,独站在那处便如修罗一般,左手握着一柄双刃剑,寒风吹过剑刃,可以听到细风划碎的声音。 人在害怕和惶恐的时候会怎么办? 石榴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放声尖叫,可如今事到临头了才知道,她的五感在那一刻被冬风凝固,喉头提上的一口气也梗着不敢喘,她呆愣了有那么几秒,转身拔腿便跑。 地上的雪太厚了,地上的路太滑了,石榴一个弱女子跌跌撞撞的走在雪地上,速度哪会比顺风的刀刃快。 石榴乱蹿,慌乱的在街道上逃命,恳求似得跪在门店上请求他们开门。 无人应答,门窗关的更紧了,风声呜咽,顺天府的大雪终于停了,从空中俯瞰下去有一串红的刺眼的红梅开在地上,蔓延而开,而顺天府的梅花已悄然凋谢,新草嫩芽也在土里慢慢伸展腰肢,好像大地的一切都快苏醒了。 可有人却睡下去,眼底倒映的残像也只是冬天最纯粹的白。 ** 时过戊时,任府欲要落梢,可石榴还未归家。任施章自打了女儿那一巴掌后就十分后悔,如今这般晚了女儿还不回来,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崔贞一向是个没主意的,早就悄悄哭了好几回,可今晚老太爷坐在这,她也不敢太过放肆。 任施章左思右想,招来小厮:“你快去兵书侍郎家去瞧瞧,看石榴在他们家留宿没?旁的客栈也多看看。” 石榴在顺天府交好的女孩只有谢婉一个,左不过能去的地方只有这几个。 任老太爷捏着茶盏,眉头紧紧纵着,一脸历经沧桑的脸上鲜有肃穆,他杵着龙头拐杖道:“石榴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今夜这般冷了,就算留宿在外也会捎个信回来!” 他这样说,崔贞的心更是慌乱,她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当眼睛珠子般呵着,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都不敢想。 任老太爷虽退隐二线,但官场上不论谁都愿意给他卖个面子。当下他一边派出府里所有的家丁在顺天府各处去寻,一边带上些珍宝夜访锦衣卫统领杜若康。 如今顺天府局势严峻,一丁半点的提防都不可卸下,若是有心之人挟持石榴来威胁任家,怕是不好。 如今正逢正月,杜若康正和同僚观戏吃酒,忽听任老太爷来访,忙的将他迎进来奉为上宾。任老太爷喝过一盏茶后让冯管家将礼物送上,才说明来意。 杜若康刚过而立,还未娶妻,看到任老爷子急出了汗,二话不说便丢了牌子让属下却寻人了。 夜更深了,锦衣卫去了好几拨都未回来,任老太爷的心也越来越慌乱,坐在那端着茶碗的手竟也有些发抖,直到月上中天,杜府的宾客都已走尽,他也不好留下,便扶着冯管家颤巍巍的走出去。 还未踏出门槛,便见一青年侍卫一脸焦急的闯了进来。 任老太爷心生不详,凄然恍惚站不稳,可还是直直的盯着杜康若。 待侍卫说完,杜若康长叹一口气拱手道: “任太爷请节哀,任姑娘怕是快不行了。” 任老太爷只觉得荒谬,嘴张合了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他朝后退了一步,膝盖却软,欲要跌倒在地上,冯管家忙的将他托起:“老爷,您还得保住自己的身子!” 保住?怎么保住? 他连手里的拐杖也不拿,摸着门爬上马车便往回赶。 任府里面静悄悄的,连烛火都不怎么点。还未进回春堂,便见任霁月跪在地上,双拳捏的欲碎,眼睛通红分明是哭过的。 任老太爷强撑着一口气,呵斥他:“你跪在这作甚?” 任霁月回过神,看着任老太爷喉头梗塞不敢说什么。石榴若不是同她怄气,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他跟着家丁和锦衣卫寻了这个顺天府,最终在城郊的乱坟岗才找到了她。 她那么娇弱,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上只卷着一张草席不冷么? 任霁月不敢想像她胸口的双刃剑是以怎样残忍的方式伤害她的,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她还睁着眼怔怔的看着天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抱着她,颤抖又脆弱,隐约感受到她胸腔内微弱的跳动,不要命似得见她送回府,请了大夫来救治。 回春堂里一盆一盆的血水不停的端出来,任霁月忽然发现自己即使满腹经纶,武艺高超又有何用? 他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跪在大堂里祈求着上苍。只要她能活过来,自己这一辈子便不敢再去奢想旁的什么。 只要她能活过来,就是将他的命换过去也无妨。 任老太爷比谁都惶恐,这是任家最后的命脉了,若是没了,梅林任家便真的没了。他是对石榴严厉,可他终归是她爷爷,希望她活着开心的笑着。 他强打精神,一把拎起快要崩溃的任霁月:“跪在这作甚么?我们梅林任家代代子孙都是铁骨,石榴她必须给我挺过来。”说吧接下自己的信物递给他:“你去把风岭山的宋仕廉给我捉过来,他不是说他能起死回神吗!你去找他,去求他救救我孙女。” 任霁月接过信物,大步跨出任府,牵来匹马就飞奔而去。他不敢慢一步,石榴再等着。 月夜里,北风呼啸,他好像听到那个小丫头伶牙俐齿道:“我才不会喜欢你,我最讨厌你。”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只要她活着便是上苍给他最好的礼物。 鞭子抽响,将凌厉的风斩成两头。 * 天牢里,有个男子负手站在月光下,他摊开的手掌有两颗晶莹的珍珠坠子,他含笑握紧手将其捏成齑粉。 他淡淡的轻吐,宛如是说给自己听的情话。 “你不喜欢我无妨,以后我也不允许你喜欢别人了。” ————————————第一卷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完 作者有话要说: 呼~第一卷 完了 说实话,我觉得襄阳王有丢丢变态(顶锅盖逃走) 第二卷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31章 鹧鸪天 时维四月,顺天府倒过春寒后终归是暖和起来了,大片的阳光洒在天井里,给冷秋秋的绿苔镀成橙黄色。 丹桂端着精心熬制的汤药,还未踏过门槛,便见她家小姐披着薄狐裘坐在桌边。地上漫地摆的都是草药,书丢在桌子上也是乱七八糟的,她家小姐坐在那脑袋垂的低低的,一边翻书,一边揪着草药再认。 那模样、那气色看上去再好不过,可丹桂知道这都是些虚幌子,那样长那样锋利的剑刺到小姐胸口,哪怕是宋仕廉再怎么妙手回春能不留下点儿隐疾么?看如今天气温度渐长,她们这些小丫头们贪凉快都穿着薄薄的春衫,只有小姐脚手冰冷裹着薄狐裘晒在太阳下才觉得暖和。 不想不好,一想丹桂鼻子更是一酸,她抽抽鼻子将碗里的药递给小姐,石榴偏头回看,端着碗直溜一口就饮尽。 像是不知道苦似得。 可小姐明明最怕苦,以前吃药都是夫人哄着她一口药一口糖才肯吃。如今小姐出事后,倒是懂事起来,可这种懂事看的丹桂心疼。 她瞧着小姐又皱着眉头看书,丹桂生怕太阳晃了她眼睛,赶不跌的坐在她身边道:“小姐,您看了这么久的书眼睛不累么?不若奴婢陪你到处走走去吧,花园里的杜鹃花开了,正好可以簪在头上戴着玩。”石榴眼睛都不抬:“不行呢,大儒还不容易答应传我医术,我本就天资愚笨,要是还不思进取,大儒必定失望。” 丹桂不说话了,她只能坐在这陪着小姐,免得她待久了觉得无聊。 往事恍惚入梦,石榴捏着书页,鼻腔里钻入的尽是草木的馨香,可她却觉得那人的龙涎香如跗骨一般留存在她身边。 他是一尾毒蛇,搂着她说喜欢她,可也会转眼便让人杀了她。 石榴伤心么?那必是自然。 她初出茅庐,乃是一只莽撞的出头鸟不知青天高、黄地厚,遇到他这样的人物必得栽一个大跟头。 石榴躺在床上养伤时,痛定思痛,一来觉得自己委实蠢笨,二来自己柔软的像剥了壳子的王、八,任着别人刮杀。 还好大儒不嫌弃她,愿意教她一点儿傍身的医术,不说能济世救国,只要能保存自身也是极好的。 可这医书确实枯燥乏味,读了一遍又一遍,拿着草药反复辨认,还不能确切的记在脑子里。 春日的时光短的像柄尺子一样,才看了不过几页书,日头便落了下去,寒气从地上冒起来,石榴只觉得后背冷空空,便收了书要回屋去。 她起身,丹桂已经坐在身边磕着桌子睡着了。石榴动作轻悄悄,待这一切都做完了后,端了碗覆盆子小果吃着玩。 指头大红色的小果的确香甜,石榴吃的满手都是红色汁酱,见丹桂要醒过来,作恶似得嚼了好几口,半靠在桌上捂着胸口“吐血”道:“丹桂......丹桂,你醒醒,我胸口疼。” 在任府里,大家最怕的就是小姐说她胸口疼。正月里任少爷将小姐背回来的时候,她胸口里破了好大个窟窿,止不住血差点连命儿都没了。还是赶来的大儒宋仕廉拆了自己爱琴的弦,取了天蚕丝又在小姐伤口抹了宝药,小姐这条命儿才喘下来。 可小姐的伤终究伤的太重,一连好几日接连着吐血,还是宋仕廉用了不少偏方才止住了。 于是,丹桂才悠悠转醒,见到小姐嘴角凝着血,立马吓得跳起来,脸色苍白抱着她道:“小姐,你怎生了?可别吓我啊。” 石榴故意吓他,哭丧着一张脸:“不信,我的胸口痛死了,头也晕晕的......” 说完声音越来越小,丹桂急的快哭了,欲要挣开手去唤宋仕廉来,却被石榴紧紧地拉着:“不行.......”你得给我买根糖葫芦这事才完。 话还没说出口,便见一团景泰蓝的光影从外边晃进来,来人身材修长、肩膀有些薄,一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他颤抖的欲要伸出手捏住石榴的手掌,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得,生生忍下来,焦急的轻声问道:“你哪疼?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恩?” 小叔叔。 石榴愣了一下。任霁月此时离她极近,甚至能看见他颤抖的宛如翩跹蝴蝶般的睫毛,那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面只有石榴一个人。 也只会有她一人。 石榴知道自己闹腾大了,偏开头躲开他灼热的视线,伸手抹了抹嘴角的红沫子:“小叔叔。” 任霁月却是担心死了:“可又是旧疾返了,若是此我便去请大儒来。” 说着蹙着眉头就要走,袖子却被石榴紧紧拉住了。 任霁月一愣,这是这么久石榴第一次主动留住他。那晚任霁月的胆怯的情义石榴摸得门清,可就是清楚才觉得难堪。自那日起,二人之间便竖了道高墙,一人若是不问,另一人绝对不答,住在一个屋檐下,当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石榴害怕任霁月心急叨扰了大儒,忙不迭的说:“小叔叔别急,我和丹桂闹着玩呢。”说完,摊开手掌,里面放着两颗覆盆子,约莫是熟透了,在粉软的巴掌上落了红色。 任霁月盯着她的手心看了好久,直到连丹桂都觉察到他们中诡异的异常,任霁月才缓过神来,低低的应了声。 石榴颇为尴尬的摸摸鼻子,在丹桂面前粉饰太平道:“小叔叔可是没见过这玩意儿?要不拿去吃?” 她也就是说说罢了,走个场面,府里谁不知道任少爷性子冷,莫说别人手掌里蹭了汗的小果,便是别人递过来的茶都不大愿意碰一碰的。 可任霁月面色淡淡的,极为平常的捏过石榴手心的小果喂到嘴里,吞咽下去后才盯着她道:“很甜。” 石榴不知今天是不是中了暑,被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脸有些烫。刚刚她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他会真吃。她刚才紧张手心出了不少汗呢,碰到小果上又被他吃了腹中,像是自己汗蹭蹭的掌心在他舌尖上蹭了蹭似得。 石榴胡思乱想,却又听着任霁月清越的嗓音道:“我小时候吃过这个。” “哦?”石榴来了兴趣。覆盆子对她而言可是件稀罕物,还是府里小厮回乡特意从山野摘来讨好她的。石榴从前未曾见过这东西。 任霁月直落落的被她瞧着,脸有些羞赫,微偏过头去:“我幼时吃不饱肚子常在山野里捡过货来吃吃,不仅有覆盆子、还有桑葚、杨梅、八月瓜、拐枣、野地瓜......” 石榴不知人间疾苦,只觉得他口里说的名词恍如另一个世界,连丹桂也捧着嘴道:“少爷,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好吃?” 见石榴的眼睛也像小狗一般巴巴的瞧着他,任霁月点点头说是。 石榴羡慕极了,他口里说的那些东西,石榴只是听着,便觉得口里生了津液。任霁月挨不住她惊羡的眼神,轻声说道:“你要是想吃,等你伤口好透了,我便带你去寻好不好?” 他的话像一根清明针一样在她太阳穴刺了一下。 出去玩...... 若是往日石榴一定是欢喜极了。可如今她倒是怕了,她怕朱今白的密探打听到她还苟延残喘的活着,又暗藏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再狠狠的捅她一刀。 石榴摇摇头:“小叔叔,还是算了。” 她这个样子,任霁月看在眼里更是觉得心疼。以前的她虽然爱折腾,如初生牛犊一样不怕鼠蛇,如今从阎王殿里爬起来,虽然安分不少,却不如以前那般有活力了。 任霁月不敢在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失落的垂下眼尾,任霁月觉得自己心尖尖痛的紧。 他喜欢她,喜欢到希望看到她平安顺遂,哪怕她不属于他,任霁月也是极开心的。 天擦了黑,二人并身一同去前厅吃饭。这些日子任府像是被一层愁云笼上似得,先是石榴重伤,后是任夫人犯了心疾卧榻在床,好不容易开春了府里有了喜气,任施章又在朝廷里罚了两年的奉酬。 真真是雪上加霜。 任太爷无法,只得拖着老弱的身躯将偌大的任府撑了起来。太爷掌家,先定了一个规矩,不论什么时候每日三餐众人皆得一块吃,免得家事不顺众人倒是又生分起来。 还未进回春堂,便听到有年轻男人爽朗的说笑声。石榴皱皱眉踏进屋子,便见府里来了两个客。 一个是江鸣鹤,瞧他不安分直转溜的眼珠子,见到石榴好像不记得他们之间的龌龊似得,献宝似得将手里精包装的檀木盒子递予她:“哟,任小姐,自打下山以来便很久没见过你了,听任太爷说你病了,如今瞧着是气色不如往日好了。” 石榴遭人埋伏遇刺的事被任老太爷打了个马虎眼传出去,免得打草惊蛇。这么多天,虽然石榴犟着嘴只说自己得罪人,将那夜之事三缄其口,可任太爷到底是老狐狸,这么些日子早就摸清了是襄阳王所为。石榴不说破,任老太爷也知这丫头怕给家里添乱,怕家里不理智同襄阳王以卵击石。 可梅林任家还不是这些任着人家捏着玩得玩意儿。 行,他襄阳王不是觉得自己能耐么?对他任家的子孙想杀便杀,那好,那也休怪他为老不尊,直接派人取了他身边丁管家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呼~戳我收藏啥 第32章 月下西 江鸣鹤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打开来,只见里面是精透的雪蛤,他本就生的风流,如今一笑更是让人闷在胸口里的火气窝在那发不出去:“任小姐,区区小礼也算给给你献宝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江鸣鹤笑的这么谄媚倒是让石榴也没有理由拒绝,当下偏偏脑袋让丹桂将她收下罢了。 见石榴身边站着任霁月,江鸣鹤眼睛一亮,他这次来本就存了要结交他的意思。听顺天府传来的风声,这任霁月读书撰文的能力可以比肩任老太爷当初年轻的时候,如此待科举考试中个进士已是不难。 江鸣鹤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读书的调子,索性也淡了考科举入仕的心思。他心思活络,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溜须拍马又寻了心思让锦衣卫都督的娇妻在杜若康耳边吹了吹枕间风,如此被杜大人收作小弟,混了个一官半职,待以后关系泛了,再接着旁人的里往上爬也是不难。 任霁月哪里不知江鸣鹤的心思,见他谄媚吹捧自己和石榴,也笑着同他逢场作戏。石榴在一旁看的好笑,任霁月这个时候像青楼里接客的姑娘似得,指不定心里多隔阂,可嘴角还挂着笑和他鼓吹。 杜若康站在回春堂正和任老太爷说了一晌话,回神却见到一位娇客沐月色而来,肤白胜雪,笑的娇憨可爱,他当下看的恍惚心神欲乱,还是任老太爷叫了他好几声才醒过神来。 任老太爷招招手:“石榴,快过来谢谢杜大人,若不是他此次帮我去寻你,你这次怕是真的成死石榴了。” 石榴哪能不知这个礼,忙的福身,一抬头却瞥到他肆意打量的眼神,赤/裸/裸丝毫不避讳。 石榴心里一突,只觉得不舒服,可老太爷却像没瞧见似得,拉着杜若康又说了好一场话。 杜若康此生见过各式美人,或轻如飞燕、或珠圆玉润,可她却不同,清瘦纤细却灵动乖巧,像是东海的明珠,晃着人眼睛论谁都生贪心。 任霁月本是站在一边同江鸣鹤有一句无一句的搭话,可正偏头噙到那男子炽烈的目光直勾勾的锁住石榴。 那目光再熟悉不过,任霁月自己常用那种目光打量石榴,恨不得拆股吃入腹中,哪会不知? 他适时打断江鸣鹤的话,不动声色挡在石榴身前,朝杜若康行礼:“杜大人,此番内侄多亏你相助,霁月不胜感激。” 杜若康哈哈大笑,挪开眸子,点着任霁月半是说笑的同任老太爷道:“老爷子,您家的人生的当真好,看得我都羡慕嫉恨,想着老天爷是不是将天上的神仙都落到你府中了。” 任老爷子这么把年纪了,哪里不会不知他想些是什么,嘴上不说但心里终究不痛快。又假意留他吃通饭,未允便随他去了。 石榴被他那黏的恶心的目光看着,只觉得浑身难受,任老太爷瞧着她这张脸当下不痛快道:“怎么,人家救过你,这次来府里转转,你连人一个好脸色也看不清?” 石榴只觉得委屈。话是这么一茬,可他的目光太赤坦,火一样的焦灼着她,让她觉得不舒服。 一餐饭吃的如鲠在喉,等下了桌,石榴和丹桂提着灯笼闷闷的回房,任霁月却跟在后头。 树影婆娑,他喊了她又不说话,疑的丹桂打量他们好几次。 该怎么办呢?有些事情不能说破,一说破就是罪过,不说破又要伤害两个人。 石榴暗叹了口长气,故意支开丹桂:“我刚才在回春堂落了个东西,你替我去看看。” 丹桂疑惑的眨眼,一撇头看到任霁月沉沉的眸光,只觉得有什么微妙的情感在他们二人纠缠,当下便拔腿就跑。 石榴转过身,将灯笼随意搁在地上,晚上的春风有些凉,拂在眼睛上,倒是将那些迷糊的东西看的清了。 她先说话:“小叔叔。” 任霁月走过去,拳头紧了又松,替她身上的披风拢好。 二人靠的近,石榴可以感受到他鼻尖呼出滚热的气息,缠绵似得贴在她脸上,像滚了烛泪蒙在皮肤上那般难受。 任霁月将她披风拢好,便自己朝后退了一步,他呼出一口轻松的气,微微笑道:“石榴,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石榴不知如何回他,只得沉默。 任霁月提起一口气,那些缠绵在他胸腹中难以启齿的感情滚了又生,他真想找个机会将它宣泄出口。 可如今倒是不敢了,当小娇客躺在乱坟岗里生死不明时,他觉得天都快塌了下来,他荒唐的觉得这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报复? 惩罚他的贪心? 当宋仕廉替石榴缝合伤口的时候,好几次大夫都说她快断了气,任霁月那时便在佛堂里祈愿,只要石榴能活下来,他宁愿舍弃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执念,只要他能活下来。 后来他觉得,就算宋仕廉让他一命换一命便是愿意的。 这些话若是以前任霁月只觉得荒谬,他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爱她爱的如此深沉呢? 也许一部分是疼后辈那般怜惜她,还有一部分是同伴的感觉,最后一部分才是男女之情。 这些情感杂七杂八混在一起,只让任霁月觉得石榴独一无二。 她无需多好,自己就是喜欢。 掌心娇、心头宝,若是磕着碰着便如死了一般难受。 当然这些话必是不会同她说的,为何要让她平添烦恼? 春夜静静,隐约能听见小虫子的鸣叫声,端的让人心烦意乱。 任霁月垂下头,石榴看着他不知为何隐约想到他们在嘉福寺时的见面。明明是刚进门的外室子,脊背却挺得极直,背上像是镶着一柄戒尺一样。唇舌毒恶,对于自己刁难也毫不示弱丢回来。可如今他低垂着头,敛着眉,顺从又温柔,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是一副宠溺。 这让石榴觉得不安,她时时想,小叔叔做错了什么,他其实什么也没做错,那是她做错了吗?也没有。 只能怪风月太多情,扰了尘埃。 好久,任霁月先起了话头,却让石榴心里一疼。 “伤口还疼吗?” 石榴摆了摆脑袋。 任霁月明明巧思善辩,可在她面前却如同一根呆木头。他默了好久,直到石榴站的膝盖都酸了,他才道:“对不起。” “上次若不是我,大哥也不会打你,你也不会出那些事。” 石榴摇摇脑袋,“那真的不关你的事。” 朱今白要杀她怎么会是他的错。当自己这条命从阎王爷手里夺过来,石榴对于那刺客身份三缄其口,她不敢拿府里的人命来赌。 窝囊就窝囊吧,只要大家相安无事也便是很好了。 夜更深了,月影沉沉,任霁月终于鼓起勇气:“石榴,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该说,也知道让你为难。若是这份感情你真的觉得难堪,你就当做不知道好不好?” 石榴对这样低微的话不知如何应答,却听他道:“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也不知这里头是亲人的感情多一点儿,还是男女之情多一点儿,可我想着若是我能攥在手里便是开心着的。可你不高兴,我便知道这份感情错了。”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只能到此为止了。 让她伤心,让她生乱,这份感情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把话说明,任霁月苦笑一声,紧紧地握着拳头掉头就走。 石榴忽然喊道:“小叔叔。” 任霁月顿下步子,他的手微微颤抖,殊不知这位娇客却赐给她一道温柔刀。 “小叔叔,无论怎的,你永远是我小叔叔。” 任霁月的心,瞬间碎了。 ** 蜀州本就是天府之国,熬过寒冬,大地复苏,田里便生着一茬一茬的水稻,朱今白绞杀野匪后便驻扎在蜀州城里,虽然名头上还是个王爷,但在城民百姓的心里已是主子爷。 这日,朱今白刚回蜀州城的府邸里,从马上下来还没喝上口茶,小顺子就皱巴着一张脸,瞅了他好几次,才敢把话说利索了:“王爷......” 朱今白推门大步走进去:“有什么事说便是了,怎么结结巴巴的。” 谁想触阎王眉头,可滋事巨大,不敢不报,小顺子弓着腰,夹紧自己的菊花瓣子才敢说道:“王爷,丁管家没了。” 端茶的手一顿,朱今白扭过头皱着眉毛:“你再说一遍。” 小顺子嘚嘚吞了口唾沫道:“丁管家没了。自王爷您被皇帝派来收复蜀州城时,王府三天两头就有刺客来闹,前几次丁管家都打发走了,可这一次。” 朱今白脸色越来越不好,小顺子一顿,不敢说话了。 朱今白深吸口气,声音略微强硬起来:“接着说。” “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会想到他们将那见血封喉的毒摸到杯檐口,丁管家前脚饮了茶没.......多久便咽气了。” 根本不用查明,究竟是谁,朱今白心里会没数么?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小顺子以为他要发怒,没想到他扯着嘴皮子笑道:“不错,不错,越有趣了。” 小顺子愣了一下,脸皮挎下去,得了,王爷也疯了! 第33章 梦南鹤 天热起来,连空气都有些躁,丹桂替小姐提来热水便掩门出去了。石榴将披风、衫子解下,月桂色的肚兜下肌肤莹白的不像话,红酥手撩开乌压压的发,一解细绳,肚兜便落了下来。 烛光昏黄给她身上渡了层蜜,站在纱幔隐隐看去只觉得真乃国色天香,可凑得近了,才能瞧见那坟起的胸/部上好大一块狰狞的伤口。虽说宋仕廉让医女用天蚕丝缝合了这凶残的口子,可伤疤还落在那,因为伤口切的太深,任家不知寻了多少药都抹不淡这条印子。 石榴轻轻摸上去,嘶痛一声。过了这么久了,虽然看着这道伤口在愈合,可终归碰不得,一碰就疼的抽搐。可也没办法,大概是新肉长出来了罢,堆挤出旧伤口,露出粉色的痂。 桶里的热水掺了对伤口愈合有益的中药,石榴捏了麻巾卷了水往伤口轻轻拍了拍才坐在桶中。 热水熏得人眼睛晃晃,坐在那险些睡着,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脖子后面被吹了口冷气儿,她一蹬兀的睁开眼。 屋内静沉沉的,窗扇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风掀开,纱幔绞在桌腿上,朝窗外看去,有一只乌鸦落在指头上,见有人打量,歪了歪脑袋。 石榴回过神松了口气,暗骂自己如今真是太容易一惊一乍,只要在高处看到一个黑点子便觉得是刺客。 没办法,她人怂胆小,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还是得仔细紧着些了。 她怔怔的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面伤痕累累,一想起那个妖孽样的男子心口便是一窒。 他是世上最多情之人,一撇一笑就能扰人心神,稍稍不注意一颗心便被他收在手里捏成乱七八糟的样子。 可他也是世上最绝情的人,被她拒绝,也可以狠下心让人杀了他。 石榴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是恨他的,有时候躺在床上就会想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一刀砍回他身上去。可他太厉害,自己在他眼中不过蜉蝣一般。她常问自己蜉蝣如何撼动大树?难道她就这么忍下来了? 不不不,不应该这样。她虽是蝼蚁,但蝼蚁可以溃千里长提。有些仇不能把任家卷进去,但是她可以自己报。 ** 出了任府,春夜风吹来,送来桃花清甜的气息,杜若康骑在高头大马上,还在回想府中娇客的花容月貌。说她病弱,但她的一双眼极有野性,带着一种野狐才有的狡黠,要是说她倔强...... 不,她又带着少女的柔弱,骨架纤细肤白唇丹,乃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矛盾体。 江鸣鹤善谈,絮絮叨叨跟在杜若康身后说了好些话,见没个回应,御马靠近道:“大人,前面就是春红楼了,要不进去听听曲儿喝个酒?听说这里的鸨儿说春红楼近日来了些貌美的胡姬,要不要进去看看?” 杜若康回过神来,淡淡瞥了眼火树银花下不夜天的春红楼,只觉得乏味。 江鸣鹤善观言看色,一瞧杜大人的样子便知他对这里无趣。可他目光悠远望着街市,又没个目光和方向,看上去颇有些茫然。 若是问他为何茫然,江鸣鹤却是不知道的,他只知上官心里存了念头,他身为属下的就得排忧解难。 还未将话问出嘴,却听见春红楼楼阁上立着一人,身穿雅黄色长衫,凭栏而立,不是太子又是哪个? “哟!杜大人。” 杜若康回头,下马朝上面的人拱礼道:“皇大人。” 太子出宫不论存着什么目的去青楼,此事传出去都有损尊面,故而臣子们在路上碰到他们时一律只将他们叫做“皇大人”。 朱延文下楼,江鸣鹤行过礼后便退至杜若康身后。朱延文顺着棋盘街看了好一会儿才疑道:“杜大人这么晚了是从哪回来?孤记得你的府邸与这棋盘街恰好一西一东,隔得可远。” 杜若康微微笑道:“不过是去拜访任老太爷罢了,下官处理政务到底不如任老太子熟稔,过去问一些给腹里积点儿货罢了。” 石榴重伤之事被任府压得死死的,故而不能随意将其道出口。 说起那只老狐狸,朱延文只觉得恨得牙痒痒,整个顺天府还会有比他更狡猾的人么?朱延文之前想纳石榴入东宫,与此牵制梅林任家,没想到任施章一口回绝了。后来寻了由头欲让任霁月做他的伴读,又被任老太爷以‘学问尚浅’给打发了。 任家果然不在最后关头轻易站队,难道他们心中还有比他更适合坐着皇位的人么? 为上位者,心思本就多而杂,别人无意之举在自己心中便是带了什么难以言明的心思。 杜若康见太子眸光不善,忙的叹了口气淡淡道:“这次去见任老太爷瞧见他老了不少,任夫人卧病在床,任大人公务繁忙,家中子辈年纪尚小,整个任家的重担都压在老爷子身上,看上去颇有些吃力。” 听着任老太爷过得不那么潇洒,不那么好,朱延文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恰好他这次来春红楼是和场中有些大臣商谈些事,此番杜若康来了,正好把他一并叫上去便是。 太子再三相邀,杜若康若是再推辞便是不知好歹了。他只能同江鸣鹤跟在太子身后上了楼。朱延文本就疑心病甚重,若江鸣鹤跟在他们身后多话卖弄聪明必定还在他心里落个不好,便闭紧了嘴装成个老实哑巴。 春红楼三楼是雅室,向来用来接待些达官显贵,刚过二楼,鸨儿还笑嘻嘻的接受楼里的招牌姑娘,便听“啪啪”两声,二楼的门扇便被人拍开了。 还落出个衣衫不整的姑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鸣鹤虽然素来疼爱女人,见不得男子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施暴,可如今跟在两位爷身后,他倒是相帮也不能帮了。 可怕什么便来什么。江鸣鹤正提腿上楼,避开那窑姐泪汪汪的眼,那窑姐却像是见到曙光似得,连滚带爬的抱住他的裤管子。 “爷,救救奴家吧,求您救救奴家吧,您大人有大德,救救奴家吧,奴家快被这位爷给打死了。” -----声音像指甲刮在破锣上,江鸣鹤皱了皱眉头。 春红楼做的什么买卖?谁不知道。 一两银子一两肉,这些买卖都在明摆着按在台面的,江鸣鹤有什么道理去阻拦。 他抬头,太子和杜若康已然上了楼,他若是怠慢了怕是不好。 于是虽然同情,可他只能叹口气将裤管里的手掰开:“我不是善人,也救不了你。你若求我不若去求买你的爷。” 说罢,便绝情的掰开他的手,一阵风的便要去了。 提脚上楼,春红楼里靡靡之音痒人心神,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江鸣鹤以为自己冷静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耳朵却清晰的听见那壮汉从房里窜出来,抡圆了臂膀狠狠打了那窑姐一耳光:“□□,我出了钱的事怎么做不得?嫌我臭你以为你自己干净到哪去?” 江鸣鹤的脚步顿下来。 那窑姐被他打的贴在地上,仿佛快没气儿了。壮汉单手将她提起来细细打量番后,冷冷笑道:“不是嫌弃我么?我看你这么爱干净便把你糟蹋透了。” 说罢,他环顾四周,吆喝似得吼了一嗓子:“诸位停一停,咋们来这春红楼不若是寻个乐子么?如今我在这儿当场上了这□□给你们看看如何?” 到这春红楼的男人大多便是存了花钱让女人难堪自己才快活的人,此时听了他的话都看热闹的似得起哄起来。 春红楼的鸨儿在三楼招待贵客还不知楼里情形,龟公们又不敢壮胆拉扯贵客,在一旁急的跺脚也没见到哪个上去扯开他。 窑姐躺在地上红肿着一张脸,盯着壮汉一抓将她衣服撕破,楼里掌声如雷,人群聚成一个团儿,或戏谑或鄙视的看着她。 她瑟瑟的躲着他们,紧紧抱住自己,却被无数双手扯开。惶恐的眼在瞬间瞪大,却没人能帮她。壮汉解开破烂的衣衫,散出浓烈的汗臭气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 壮男弱女,一棕一白,视觉的冲击冲撞起人类心理最龌龊的欲、念。 每个人都在看热闹,窑姐眼泪都没干过,却阻挡不住那双作难的手。 粗壮的胳膊如鹰爪一般捏着她颤抖的胳膊,大掌刚要撕破她摇摇欲坠的衣服,却被一双手给止住了。 “我说,你们还是个爷们儿么?” 江鸣鹤挡在窑姐的面前,语气充满鄙夷。 “一个男人,就靠着欺负女人来寻乐子,你在外边混的有多惨心里变态才这样?” 话一说完,壮汉便黑了脸色。江鸣鹤其实也后悔不迭。 装英雄的不是英雄也是好汉,他这个狗熊来凑什么热闹? 壮汉一巴掌将他胳膊扇的直颤:“你是谁,阻挡我作甚?我买了她一夜,想做啥就做啥,你是哪个能管老子?” 江鸣鹤冷笑一声:“是不关我的事,可你在大堂广众之下袒胸露乳,还想来个更劲爆一点儿的,刺着我眼睛了。所以我管不行么?” 壮汉一听便知道来了个好管闲事的,加之这种事情本就站不住脚,他怕有些符合此人说的话,顿时便是怒瞪一双眼,大掌欲要扇下,好好收拾这小子。江鸣鹤文不成,武不就,唯有一张嘴皮子利索,如今在这人面前怕是讨不了好,当下便拉着这窑姐胡处乱窜,正上了楼,却见杜若康拿着鞭子站在那。 “莫不是要抽我?”江鸣鹤心里大哭。杜若康抡圆了鞭子,霹雳一声甩了下去。 完了,江鸣鹤闭眼。 鞭子越过他,抽在那壮汉身上。 春红楼霎时有一瞬间的寂静。 见骨鞭。 顺天府不会有人不知道鞭子的主人是谁,一鞭落后,楼里寂静的连掉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汗蹭蹭的,生怕锦衣卫统领抓了他们去尝尝天牢里头的滋味。 事情闹得有些大,还惊动了朱延文,他走出房门,淡淡瞧了下,见江鸣鹤身后躲着一个哭泣的姑娘,取笑道:“鸣鹤,怎么又惹了个桃花债。” 江鸣鹤也无奈,上了英雄船,就算是个狗熊也得把河给渡了。 他略略摇头,叹气道:“个小丫头片子,看着怪可怜的。” 朱延文哈哈大笑:“行了,收拾好了再进来吧。” 江鸣鹤抬眼,见杜若康脸色尚好,才悄悄松了口气。 春红楼又热闹起来,壮汉不知被龟公收拾在哪去了,楼里人来人往好像啥事都没生过。 江鸣鹤这才回头道:“姑娘,无事了。” 窑姐连连点头,抱着自己的衣服,垂泪说:“多谢公子。” “无谢。” 江鸣鹤提袍,就要上楼,又听见身后抖的厉害的声音道:“公子!” 声音依旧和她这张脸不般配的紧。 江鸣鹤回头,那女子抱着衣服,脸上又是泪又是血,看上去狼狈极了。她身后遍是鲜花盆栽、古董花瓶,齐整亮堂极了,越是这样,越显得她格格不入。 她目光如炬,尤带着孤掷一注的希望,颤抖道:“公子.....未闻公子大名。” 哈? 又惹了女人的芳心?江鸣鹤只觉得繁琐,掉回头心不在焉道:“无需你报恩感谢,本公子免贵姓江,江鸣鹤。” 窑姐抹抹眼泪,点点头,嘴里欲要说什么,那人却已然上了楼,连头都未回过。 她垂下眼睛,声音淡的如风一般: “奴家,奴家......叫梦南。” 她声音小,不过须臾便掩在人潮里。可她的眼却专注的望着那人的背影。 那是黑暗中的一豆青光,虽然冷冽,虽然遥远,但她却窥见到了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江鸣鹤人不差,就是太喜欢投机取巧 第34章 燕归梁 日头暖起来,院墙角的玉兰开的正好。石榴坐在树下看着医术,这几日连着日头都不错,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恰是安逸。 任老太爷自那回杜若康来,心里便起了些心思。 锦衣卫统领杜若康,出生平民,父母双亡,做人处事正而不僵,更难为可得是没什么豢养婢妓的恶习。上次他来,见他一双眼落在石榴身上险些收不回去,便知他心里也存了些心思。 若石榴能嫁予她,不论对她个人而言,还是对梅林任府而言,都是件令人满意的好事。 他私下也问过任崔氏的想法,她毕竟在顺天府里给石榴物色了这么久的人家,知道的肯定比他多一些。 任崔氏听他说后,倒是没什么意见。杜若康为人做事都不错,只是年纪长了石榴一大截。老夫少妻日后怕是不好磨合。 石榴正比着草药看书,便见任老太爷杵着拐杖同冯管家走了进来。 自石榴上次险些殒命后,任老太爷同她说话到底温柔多了。毕竟是任家最后的一棵苗,谁不想呵着护着?可他偏生做个严肃惹人厌的爷爷,希望孙女能有些出息。可这次怎么着,孙女儿的命都差点儿没了,要出去作甚?平安顺遂便是他所期许的了。 “老太爷。”石榴忙不迭放下书,起身行礼。 任老爷子慢悠悠走过去,拿起她桌上的书,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不错,比以前懂事多了。” 石榴浅浅抿着嘴笑,然后说道:“大儒还不容易得空教我,我不敢让他失望。” 说起宋仕廉,可真是任府的恩人。濒死的石榴是他给救回来的,任霁月的学问是他传授的,如今又愿意教石榴习医更是不易。 可宋仕廉此人太过奇怪。任老太爷竟不知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亦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自他年幼黄发垂髫时,便见到宋仕廉是此般模样,如今他白发苍苍、两腿颤颤,他还是亦如往日那般年轻。 任老太爷按下心中疑惑,同石榴却说道:“知道大儒不易,更要好好学,你大儒为了你连回山的事都给耽误了,再过几日他走的时候我们任府要好好送送他。” 石榴点点头。任老爷子又教育了她一晌,正要提脚走,才扭过头无意道: “石榴啊。” “老太爷。” 任老爷子转过身,温和道:“你在山中去了这些时日,心中可有中意的少年?” “啊?”石榴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太爷会问她这个。 任老爷子接着道:“本朝民风开放,民间婚嫁不赞许盲娶哑嫁,你心中若有心仪之人,可以同我和你爹娘都说说,门第家室都无甚重要,只要人品不错,我们都会考虑。” 心仪? 石榴胸口的伤疼了下,不知为何喉头涌出一瞬的酸涩,可好歹还是咽回去了。若是哭出来真是太好笑了。心仪他吗?他可是要真真杀了她呢!不知他知道自己没死成后,是不是恨得牙痒痒。 石榴垂下眸,摇摇脑袋,轻轻说:“老太爷,我心中无人。” 半掩住的门朝内退了一下,却是顿住了。他们站在院内谈的认真,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小动静。 种在墙角的玉兰树,树枝探到墙外头,风一吹,掉了多厚实的木兰花坠子,砸在清瘦少年的肩头,他肩一颓,似被这花给砸懵了。 任老太爷听他这般说,才问道:“那你觉得锦衣卫统领杜若康如何?” “啊?”石榴眨巴眨巴眼,才愣愣接嘴道:“他么........他很好啊,他官职好高,看上去人有点儿凶......我有点儿怕他。” 任老爷子以为石榴担心自己配不上他,微微笑道:“傻孩子,这些无须有的东西你怕什么,咋们任家虽然子孙凋敝,可在这顺天府也算钟鸣鼎食之事,区区锦衣卫统领,若是你喜欢,还怕这些什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石榴不知再如何扯什么理由出来。可她也不欢喜那杜若康,那日她可看见了呢,他腰间捆着一根鞭子,若是她以后嫁过去不听话....... 他会不会一鞭子抽的她气儿都没了。 一时寂静,任老太爷只以为石榴在羞赫,正欲要说些什么,院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任霁月走进来,景泰蓝的袍肩有些湿,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润过得。他的眼眸也如染过春水一般,含情却又把情义压下去,远远看不过唯觉得他眸光深邃。 他走进来,先跟任老爷子行礼:“爹。” 任老太爷微笑的看着他:“恩,早课温完了么?” 任霁月答了是。任老太爷接着道:“这几日你便好好同大儒学些东西,过些时日你大儒回山授课,你便留在顺天府里。如今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也不知今年科举是否能照常举行,不论怎样,你身为我任家子孙,终有一天须得踏入官场。看过你大哥后我才省得,光靠读书有用又如何?为人处世在官场上才是真本领。过了这个月,你便跟着你大哥在大理寺学些行事的本领来,学问也莫要荒废。这段日子必是劳累难熬,可熬过来才能真正成才。” 任霁月听到不用回山,倒是松下一口气。石榴伤未好,山中露水颇重,不利于她养伤,如今能留在顺天府倒是心仪。不论怎的,能看见她心里便是高兴极了。 任霁月等老太爷吩咐完后,才同石榴说道:“大儒交待我带你过去,他有事情吩咐。” 任老太爷点点头:“去吧。” 回廊里繁花似锦,池塘里的睡莲也吐了芽,廊头挂着画眉,叫的热闹极了。可石榴和任霁月走在一道上,却是无话。 不知怎么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对面无言,只有尴尬。 “你......” “你......” 二人一同打破寂静,留下的却更为尴尬。 石榴想问任霁月习书习的如何,话没出口,见他要说,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多余了。 她淡淡掩唇,只道:“小叔叔想说什么?” 任霁月的拳头紧了又松,心中焦躁的情绪压下去好几次,最后才呼出一团热气,轻轻道:“适才听爹说,要替你许亲。” 石榴点点头,有些不想同他说这个问题。 若他只是她小叔叔,若他仅仅是长辈心中未生绮念,石榴必得将一去二来同他道清楚,可如今她知道他心里给自己留下一颗朱丹痣,便觉得这些事情无需叨扰他。 任霁月似是不知道这些个似得,徐徐道来:“我知你必然想着我听这些心里不痛快,可不论怎么我们都是叔侄,你嫁我娶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石榴听了,觉得胸腔里闷闷的,她停在廊角,掐了多牡丹,指头间上落了些汁酱。任霁月不动声色给她递了块手帕,继而道: “本来这事我由我说出口怕是不好,可我终归是你小叔叔,不论有的没的,都像你过得好。杜若康不似良配,他如今已过而立,这么些年单身过来一无妻妾二无子嗣,谁知他是不是有些什么?” 听到这儿,石榴就是比石头还笨,也听出了他话里的醋意。 她小心抿嘴笑,打趣道:“小叔叔是觉得他断袖?” 任霁月立马否认:“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不是有些隐情?” 话罢,连自己都觉得话语里漏洞百出,他想了许久才扯来一块遮羞布,道:“话本子里不是说么,这样的人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好过一位青梅,功成业就是不是还念想着旧人,你若过去了,要如何自处。” 石榴本是尴尬,如今听他这种小孩子般鬼扯的话差点笑岔气,捧着胸口道:“小叔叔,您还看话本子呢?我以为你一向只看圣贤书,说圣贤话。” 任霁月抿唇,心里只觉得涩涩的,他算是在她面前将老底都掀干净了,可她却觉得好玩。 石榴忍下笑意,才道:“放心吧小叔叔,我对杜若康没甚么意思。爷爷想将我许给他,不若是觉得他位高权重,以后能护着我。” 这话说的任霁月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人刮了干净,也是石榴出了这事,谁不提着心吊着胆,若他不是这般无用,任老太爷为何又动了结亲的念头。 半响,连闹腾的画眉都安静下来,石榴才说:“可我也知道不是杜若康,以后还会有别人,小叔叔,这次也便算了,你以后不可能总拦着我,一辈子不嫁吧?” 任霁月的心瞬间慢了一拍。 ———— 蜀州城开春后便是一堂喜色,襄阳王平定蜀州有功,皇帝回召了他好几次回京论赏。可前几次他都当没看见,这是这次他才收拾行李回了京。 不为别的。 丁管家死了,他一生未娶又没有子孙后代,他得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沈云天上次心慈没直接刺到石榴命脉,本就觉得羞愧不敢在朱今白面前晃悠,可如今朱今白非但没怪他,反倒待他如常。朱今白骑着棕鬓大马,同沈云天淡淡道:“云天,我又少了个亲人。” 沈云天是跟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他心中苦涩。 丁管家被杀,说实话同朱今白逃不出关系。若他不杀任石榴,也不会惹毛任老太爷绝地反击。 沈云天飞快垂下头:“王爷,若不是我当时手软未杀了她,也不会出这些事。” “诶。”朱今白摇摇头:“不怪你,你未杀她也是好事。若你真杀了她,也不知梅林任家还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事。看来是我太小瞧那只老狐狸了,原以为他退居二线手里的爪牙早就磨了个干净,可没想到他手里一直存着后招。也好,这次我们探了他的虚实以后行事再谨慎些罢了。至于丁管家的死,我们先不急,等到了时候再一笔一笔跟他们算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任老太爷:老狐狸 任霁月:小狐狸 朱今白:狮子 石榴:石榴 哈哈哈哈 第35章 长歌行 人的一生从产婆的欢笑和产妇的嘶哭还有男人的期盼中开始,又从萧瑟的唢呐、喑哑的鸦叫声结束。 从混沌中来,往黄土里去,中间隔着一条光亮的带子,只能朝前回不得头。 哭丧、打鼓、吹唢呐再热热闹闹炸了鞭算是给丁管家饯了别。丁管家一身凄零,断气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朱今白还未娶妻,等朱今白赶回王府时,他已经入殓了些时日了。 回来的当晚,朱今白把自己在屋里里关了一夜,第二天开门时又是风光霁月的样子,眼底眼里哪里有半分的悲伤。 先帝死时他未曾落泪,他虽是他父皇,可并不疼爱他和他娘,任着宫里的女人和嬷嬷们作践他们两个。丁管家虽然身份卑微,可从小就待在他身边,教他骑马射箭,给他买糖葫芦泥人。可如今他死了,朱今白连哭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替他扶灵。 丁管家在他眼里是亲人,可在顺天府那些自诩人上人的眼中不过仅仅只是一个奴才罢了。朱今白有时觉得荒谬,想去争取些什么,却忽然顿住。 他又何曾平等的对待过丁管家?不论心中如何尊敬他,可还是想让他顺着自己,听自己的话。自己便用着上位者的心思去对待他,何况别人? 官场中的人情往来、尔虞我诈的确让人心神疲惫、厌倦。暗下交恶恨不得你死我活明面上还得笑嘻嘻的谈天说地。 朱今白下了朝后,窥见任施章又瘦了些,自来熟的走过去和他攀谈,仿佛那个要杀掉他女儿的人不是他一般。 任施章知事沉不住气,若让他知道自己宝贝女儿差点被他掐了命,当真是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任老太爷知道他这个性子,也未将气儿通给他,只是暗地派人诛杀丁管家借此敲打敲打朱今白。 任施章一连些时日都未睡好。崔贞身体本就弱,自她得知到石榴被人刺杀的还有一条命时整日的哭,将自己本就薄弱的身子又哭出了病。 任施章心疼她,暗地里不知请了多少大夫来看,偶然得知宋仕廉擅医术,请他瞧了只说是心里枯竭,要好好调养也只能拖个几年。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打击任施章,他一方面心生惶恐,生怕崔贞前一脚走了去,每夜睡到天将亮未亮时,总得把她摇醒听见她的声音才能心安。一方面他又生了绝望,若她死了,自己活着便是真的没劲儿了,可石榴要怎么办?任老太爷和任霁月怎么办?他就潇洒的撒手不管么? 一去二来,愁上加愁更是老了不少。 朱今白打量了任施章一番后,见他鬓角华发早生才道:“任大人,这些时日看上去颇为劳累,连头发都白了不少,定然是白里夜里操心多了。” 任施章只当他来搭话,长叹了一口气:“是心里有些事罢了。”有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又不知道往哪个人身上说去,加之朱今白在他眼里正直、善良最是一个君子的模样,便生了对他倾诉的欲/望: “我这辈子既不敢存恶心,做恶事,亦不知老天这般折磨我,让我的妻女尽受苦痛,我.......”还没说完,便觉得自己失态,缓过神摇摇脑袋道:“让王爷见笑了。” 朱今白听他这般说话,心中讶异,莫不是他还不知石榴为他所杀。心思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那老狐狸不显山露水憋着大招正等着他上钩呢。 于是他淡淡笑道:“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这样迷惘的时刻。你身为家中支柱,忧心妻女本就是人之常情。在这,我同你没什么两样.......” 说完,他眸光沉沉,望着紫禁城朱砂红的宫墙,睫毛随着簌簌而飞的乌鸦落下来:“你不知我也刚刚送走府中的丁管家,他养育我许多年,在我心中若同亚父,可你不知我连扶灵的资格都没有。” 丁管家死了? 任施章怔了一下,当年丁管家和冯管家都在禁卫军任职,皇上解散禁卫军之后,丁统领便跟着襄阳王回了封地,老太爷觉得冯管家功夫不错便带他回了府。 如今,丁管家竟然死了? 任施章愣愣的,看着朱今白问道:“他......他身子骨不是一向强健么?” 朱今白细长的眼深邃的盯着任施章道:“有人给他下了毒,见血封喉,还没等到大夫来便咽了气儿。” 任施章一听,更是觉得恼火。 如今顺天府的治安都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么?先是石榴无辜遇刺,任老太爷只说梅林任家碍着了别人眼,接着又是丁管家被下毒。 他凛然正气道:“这顺天府竟然没有王法了吗?” 朱今白淡淡收回视线,嗤笑一声:“这王法怕是早就被顺天府这磨蹭的习性给磨完了吧,不过也不要紧,我这人向来记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左不过我自己的债自己讨回来罢了。” ** 宋仕廉走后,任老爷子便用内荐的机会将任霁月送进了大理寺,虽说是个杂职,但总在大理寺待着见到人来人往,倒是能学些世故。 这日,任霁月刚回来,石榴正捡了草药给崔贞熬制,手里的蒲扇正扇的呜呜作响,她脑袋一抬,见着任霁月进门。 任霁月刚进府邸来的时候像只狼狗一样,浑身扎满了刺儿,可没过几天他的本性便露出来了。 有些固执、有些死板、心肠很软,还喜欢捉弄人。 大概是读了儒家学术的书籍吧,往日里他常穿景泰蓝的长袍,头上的发被一根簪子牢牢簪住,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他的脸生的很好看,眉下的朱砂痣更是点睛之笔,可他不大爱笑,成日里总爱板着一张脸,看上去颇为老成。 身上穿的大概是大理寺的官袍,鸦黑色的袍蓘将他的人衬的格外修长,粗黑的头发尽收在方巾里,远远看上去更是觉得他生的精神、俊雅。 石榴蹲在地上煎药,因为柴有些店湿,脸上扑了些黑灰,乍一看有点儿像花猫。任霁月原本是过来找大哥的,没想到却看到她这个样子。于是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擦。” 石榴愣了一下接过来,擦过后忽然道:“小叔叔,你以后可别给我帕子了,你给了我这么多,我都不还给你,你都快没了。” 任霁月怎不知她在说什么,浅浅笑了笑只当不知。 伸手不打笑面人,石榴心里闷闷的,低着脑袋扇扇子,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呛人的话了。 任霁月蹲在她身边,他刚府时只比她高一点儿,如今抽条后倒是比她高了一大截,戳在身边纵使怎么也忽视不掉。 石榴心软,不想他们叔侄之间闹得太难看,湿漉漉的眼睛转过去,盯着他衣领子绣的飞燕看了会儿才道:“小叔叔,你当官了呢。” 有些事情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可遇而不可求,可是能遇到也是极好的。任霁月觉得每日里能看到她,同她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他抿了下唇,摇摇头道:“我未参加科举考试,自然还称不上官,如今爹让我先去大理寺历练历练。” 石榴点点头,“那也挺好的,免得像我爹一样,成个呆子。”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 任施章听到此话,板着一张脸跨进门槛:“你爹有那么差么?像个呆子?” 石榴忙的从地上站起来,嗔笑道:“哪有,我和小叔叔闹玩笑呢。” 话才刚说完,她便瞧见爹身后站的男子。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他是和光同尘的君子模样,谁人敢想他才是真正的小人。 骗她、欺她、最后还要杀了她。 石榴的拳头握的紧紧地,牙帮子也咬的死死的,站在她身侧任霁月只觉得很奇怪,喊了石榴好几声,石榴才回过神。 任施章压根儿不懂察言观色,没瞧见这其中流淌的尴尬的情绪,反倒是挂着笑对石榴和霁月道: “这位是襄阳王朱今白,上次蜀州鼠疫多亏了他祝我一臂之力。” 石榴依旧沉默,任霁月心思细,自朱今白一来,石榴被太阳晒红的脸“唰”的便白了,情绪也不大对。 眼神里有恨,还有别的其他什么情绪。 朱今白坦荡的任她打量,随后挥了挥手让下人将礼物抬进来,淡淡道:“听闻任小姐和任夫人身体不大好,恰好我府里有些补药,便拿过来给你们补补身子。” 他这么做,任施章不好回绝,只想着后面再用什么法子再还回去。 石榴从未发现这人的脸皮有如此的厚,难道见她未死,打个巴掌又给颗甜枣?她有这么贱么? 任霁月从刚才起,心里就觉得闹腾的慌,他总觉得朱今白和石榴之间有些什么,可若要问,自己又没资格。 待朱今白将话说完后,石榴呛声道:“王爷家的东西必然珍贵的很,我们任家只是一个破落门户,怎么敢收。” 朱今白拍着扇柄,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本王可是一番好心,这里面有雪蛤,对你们女子而言再滋补不过。” 石榴卯劲儿上来了谁都拦不住:“不需要。前些日子谢婉刚给我送了些天山雪蛤过来,虽比不过王爷的金贵,倒是有了。王爷请将礼抬回去吧。” 听罢她的话,朱今白不怒反笑,问道:“兵部侍郎谢家?任小姐,有些话你得想明白了,兵部侍郎可不是油水官儿,怎会有天山珍宝?” 石榴心里一窒,被他怼的心慌。觉得自己一遇见她便发蠢起来,被他下了套竟也不知。 他慢慢摇着扇子:“任小姐,此番你对我说这些个儿便罢了,若是同别人说.......” 还未说完,便听里面厅堂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谢家族中分三支,一支致仕,其余两支分别在江南、西域经商,便是有这些东西也不足为奇。王爷勿忽悠我家小儿,她胆小儿怕是被你吓坏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身,朱今白脸上挂起疏离笑,朝着从厅堂里走出来杵着拐杖的老人淡淡道:“任老太爷。” 任老爷子虽已垂老,可是眼睛还如火炬一般有神,他盯着朱今白瞧了好一会儿,才对石榴说:“没规矩,贵客可是你能惹得起的?还好王爷脾性好,不与你计较这些,改明儿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石榴被他敲打,连连点头,便同小叔叔站在一旁鼻观眼、眼观心了。 任老爷子这才伸手请朱今白道:“王爷可是稀客,正好过了清明,府里备着些今年新采的西湖龙井,用来招待你这般贵客倒是适合极了。” 朱今白佯作惊讶,虚与委蛇道:“当真,那可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36章 金屋娇 成年人的行事方式之一便是稳重,心里骂娘但嘴上还是哥俩好似得。 朱今白和任老爷子二人如同忘年之交一般,先从四书五经聊到诗词歌赋、再从人生哲学说到朝堂政要。其他的人站在一边儿,连句话都插不上。 等一盏茶喝罢后,任老太爷将他人打发走了,回春堂唯留下他和朱今白二人。 两人都是狐狸,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有谱。朱今白压着茶盏碾去沫子,淡淡道:“我喝过这么多的西湖龙井,却发现还是任老爷子这儿最香。” 任老太爷淡淡道:“茶水都一样,只是喝茶人心境不同便觉得滋味儿不同罢了。” 朱今白点点头,含笑道:“是这个理儿。” 他将茶盏搁在桌子上,目光投到天井里姹紫嫣红的花簇那去,语气淡淡的:“听说任小姐遇到刺客?可真不幸,如今可是有那贼人的踪迹?” 任老太爷长叹一口气:“想捉倒是想捉,奈何对方太狡猾,勉强卸了他一只脚,可还是让他给跑了。”朱今白:“哦,那可真是不幸,若对方只是豺狼便罢了,丢了一只腿便没能力再反咬回来,若对方是睚眦,锱铢必较,倒是麻烦了。” 任老爷子仿佛听不到他话里威胁似得,接续道:“无妨,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到最后的功夫哪知他是个什么东西。王爷,您说对不对?” 朱今白扭过头,打量了他半晌,勾了唇略略起了丝笑意:“对极了。”忽而他歪了歪脑袋,似有些不解:“任老太爷不问我为何要杀石榴。” “不问。”任老太爷喝了口茶道,“我向来只看果,至于结什么果的因我从来不问。” 朱今白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想同您老讲讲,任家小姐本就生的娇美如花,不论是哪个,都会对她心生绮意,我是凡人,必然免不了俗。” 任老太爷压下心中讶异,原以为朱今白食想威慑他们,要他们尽早选队,没想到却是因为石榴。 朱今白继而道:“我从未对一个女子上过心,等我真的明白这种感情后我才发现我回避不了。老太爷应该知道,我对于在意的东西,只有两种态度,一个是它必然属于我,一个是它不会再存在。很可惜,我同石榴商洽过这件事情,我想让她嫁予我,如此不论对我还是梅林任家都是极好的事,可惜,我们谈崩了。” 朱今白说罢,眸光淡淡转向任老太爷。任老太爷将茶盏搁在一边,心下稍安道:“不错,我们梅林任家有过规矩,只做纯臣不牵扯夺嫡之事。”更何况,朱今白这不能算是夺嫡,而应该叫作 谋反。 朱今白低着脑袋边笑便理自己袖口的褶皱,他活的本就精细,身上的物什向来得体最是见不得有一丝的瑕疵。 “任老太爷年纪长了,倒是有些顽固,我且不说别的,如今皇上身体每况日下,您觉得几位皇子谁能登基。” 任老太爷打太极道:“按道理应属太子登基。” 朱今白淡淡咋舌,话都说到这个地儿了,任老太爷还同他装模作样呢。 “您错了,最不可能是太子。前些日子孙言官满门被屠,你以为皇上心里会没谱。太子今年来勾结太多势力,加之买官卖官、放纵下属草菅人命,不少人早对他生了异心。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更不用说,在太子面前更是没长稳的势力。” 话罢,他才轻轻问道:“您说,我登基的可能有多大?” 任老太爷一双瞪得利索极了,他一直以为朱今白只是有此心思罢了,没想到他竟然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任老太爷不说一字。 朱今白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声音飘摇的如风一般:“我猜百分之百,原本您家本可以出一个皇后的,倒是可惜极了。” ** 这顺天府里,朱今白最想拉拢的势力便是梅林任家,一则家室清白,任老太爷历经三朝,若有他扶持,登基之事要容易的多;二来梅林任家天下门生极多,上位之后有读书人拥护必是极好的,其三便是石榴了。 朱今白停下脚步,还未出任府大门,站在回廊里他依稀可以看见墙角盛开的玉兰花。他想到那人坐在花下看书玩耍,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变得爽朗起来。 我不该杀她的。 朱今白如今倒是有些后悔。 可做就做了,哪里还有的后悔药可以吃? 正想着,却看见那门口立着一个女郎,她白净可人、眼若桃李,不是他心中念念的人又会是谁? 石榴看着朱今白,她以为自己会很恨他,却没想到自己相反倒是很平静。许是自己并没那么喜欢他,故而由爱而生的恨并不那么浓烈,有的仅是仇杀的痛恨吧。 朱今白慢悠悠跺着步子走过去,站在石榴身边瞧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伤口好了?” 石榴咬的牙根欲碎:“拖王爷的福,好多了。” 朱今白探出手,欲拍上她的脑袋,石榴脑袋一偏,躲开了。 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勾了唇角道:“好多了那就好。你如今必是很恨我吧。不要紧,这恨意再生的浓烈些才是最好。你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喜欢的紧,竟然不爱我,有恨也是极好的。” 石榴不可思议的盯着他:“你个疯子。” 朱今白:“我早就疯了,你现在才知道?不过还好,不算迟。”见石榴一脸厌弃的样子,朱今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了一下,带着一丝痛,不过这对他而言早就麻木了。 他对石榴道:“我先才同你爷爷提亲——” 说完,便好整以暇的看着石榴。 石榴的表情立马崩坏,看到此朱今白心里才高兴了些:“你猜,他怎么说?” 石榴的心跳的飞快,朱今白趁她发呆,捏住她的腕子,凑过来贴着她的脸轻轻嗅了一口:“你越来越美,我也越来越舍不得了,我现在想筑一座金屋,若是能把你藏起来,才当是心满意足了。” 说罢,余光似见到有人来了,他大力一推,背过身潇洒的走了。 徒留下几乎快要崩溃的石榴。 她怕老太爷和爹万一正将她嫁给朱今白怎么办?他那个疯子,一定会将她折磨到死。 那噩梦中他无休止、可怖的掠夺还在脑海中浮现,单单想起来,便觉得冷汗涟涟。 不过最终幸好,他只不过又骗了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太爷从未想过将石榴嫁到襄阳王府。 因为,梅林任家心中理想的快婿竟是杜若康。 不知从何时起,杜若康便成了任府的常驻之宾。平日过节时有他、任施章的寿宴有他,就连今日的晚膳他也过来了。 杜若康虽年过而立,但因为生的器宇轩昂,越发显得沉稳。 他对任家小姐也极为上心,可又因为敬重她,不曾与她独处一室。 这段日子,任霁月越发的沉默,好像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似得,能不说便紧紧闭着嘴,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跟谁置气。 他看的出来,任府对杜若康极为满意,哪怕他而今已过而立,可在任崔氏和任施章的眼里,早便是乘龙快婿的最好人选了。 石榴没有延续她往日闹腾的性子,她心里清楚,若不是杜若康,再寻别的人家指不定朱今白要怎么为难他们。是他便是他吧,多少人没有感情还不是过了一辈子。可就算这般安慰自己,还是心生不甘。 这便是书中所讲的,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待晚膳用罢后,已过戌时,崔贞因为这些时日要操劳石榴的亲事,精神头好了不少。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她对杜若康道:“再过几日便是十五,如今春日要罢,夏日刚来,夜市的灯火真是漂亮,石榴很些日子未出门了,不若你带带她出去逛逛便是极好。” 能同意中人邀约,杜若康自然心喜,当下便答应了。 任霁月坐在桌上,整个人魂儿像是走丢了似得。任施章见状,忙问道:“弟弟,可是最近大理寺繁忙累坏了身子?” 一连喊了好几遍,任霁月才反应过来,淡淡点了点头说:“是有些累。”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去看石榴,却发现她有意的避开自己的目光,他心里难受的快要死去,可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连眨一下眼都不敢。 他怕自己忍不住。 说到婚事,崔贞忽然问任霁月道:“小叔可曾中意什么姑娘?” 任霁月笑的有些凄凉:“有。” 众人都来了兴趣,每日只看他读书练剑,倒是没见到他和别的姑娘亲近过。 崔贞连问:“是哪家的姑娘,小叔若是不介意,可以跟嫂嫂先说一声,等明儿我出去了也好打探。” 任霁月紧紧盯着石榴,直让石榴被他视线压得快要喘不过来气儿,心口也像窝了块大石头一样。 只听见任霁月道:“我喜欢一个姑娘,她知道可她宁可装作不知。我......我也不知这到底是对是错.......或许是错的吧,若是错的,我看见她过得幸福,也是极好的。” 杜若康简直佩服任霁月,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占有,何来推辞。 杜若康摇摇头,添火加柴道:“贤弟,这便是你的不对了,若是喜欢便去争取,大不了做一对不见面的冤家,也比现在要好。” 任霁月苦笑一声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看到杜若康这么积极给自己揽绿帽子的人 第37章 夜如年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入了夜棋盘街如妖精一般吸了口夜的凉气,彻底活了起来。 走摊卖贩、花灯、泥人还有相应季节的花卉,这里都应有尽有。 石榴出门时换了间竹青色的百褶裙,头上还簪着刚从树上撇下来的栀子,花衬人,人映花,当真是极美的景象。 出门,杜若康等在外边。今日他未曾穿官袍,只着便装,这样看上去倒是年轻了不少。可略莫是平日里板着脸惯了,石榴和他挨得近了,生怕他寻了由头来训人。 不过还好,杜若康脾性极好,对待女子更是极有耐心。 石榴本打算随便逛逛,可偏生拒不了他再三相邀,走在夜市里买了不少东西。花灯、小金鱼、可以听到海浪声音的螺。 直到石榴手里再拿不下什么,他又瞧见一家卖玉的摊位走了过去。今夜石榴怀里不少东西都是他买的,石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故而说道:“杜大人今夜破财了,你喜欢什么我也买些送你吧。” 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听到她说的话后,杜若康转过身来道:“别叫我杜大人,太见外。”说罢,他自己又是愣了一下,难道叫若康。他觉得难以启齿,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让人家小女孩这么叫怕是不好。 石榴朝后撇了些距离:“杜大哥。” 摊位上摆放的玉器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但胜在雕工好,买回去做个乐子也是极好。 杜若康挑了一会儿,选下一块刻有石榴花的玉珏。 “不若买这个送给我?” 石榴抬头。 杜若康有些羞涩,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个是石榴花,我很喜欢。” 街市里热热闹闹的,石榴的心却静了下来。 江鸣鹤坐在一边的茶馆里,只看得心力交瘁,瞧瞧他这木头般的老大,嘴巴像茅坑的石头一样,不会哄小女孩儿,怎么才能赢得美人心。 思罢,他摆摆脑袋,脖子一伸又饮尽了一杯酒。 酒入人肠,倒是又逍遥又痛快,可这痛快不过须臾,江鸣鹤的脸色便又冷下来了。 因为他又看到那个叫梦南的窑姐。 对,是又。 自那次她在春红楼得罪恩客后,便被里面的鸨儿给赶了出来。一个烟粉女人没有个庇护还得怎么过? 于是,她像认定了江鸣鹤似得,远远跟着他。若他回府,她便蹲在门外的墙角,靠乞讨得些吃的。 若日子短,江鸣鹤便忍下来了,可这人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像是认定了他似得,弄得他好生不耐烦。 他江鸣鹤是对女子怜惜,可若那女子提领不清,他就觉得无趣了。 吃过酒,他出了楼,身后的人跟着他,却不敢隔他太近。 江鸣鹤停脚,那人也停下来。 他扭头,梦南一下子躲了起来。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拎着她胳膊将她提起来:“我说,你一直跟着我做甚么啊?” 梦南低着脑袋不说话。 江鸣鹤毛了:“诶,你这人到底知不知道颜面,难道你还想我一个清白公子哥儿带一个窑姐儿回去安置着?” 梦南擦了下眼泪,哭的声音小小的,像猫一样。 江鸣鹤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王、八,不管怎么做都不讨好。 他大力松开她,梦南摔倒在地上。他置之不理,转身就走。 梦南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心翼翼的压制住哭声。 江鸣鹤烦躁的搓了搓脑袋,跺脚转身,走到她跟前:“喂。” 梦南抬头。 “你是不是没地儿去?” 梦南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点了点儿头。 江鸣鹤蹲下身子,伸出修长的指头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会儿,才道:“你跟着我想不想报恩?” 梦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江鸣鹤眼睛深沉的像海一样,而梦南觉得自己却如小舟一般在汪洋的大海里漂浮,着不到边际。 “那好,你跟我走,不过,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 杜若康不知道他这个年纪该如何讨女孩儿欢喜,除了买买买,旁的却是什么也不会了。 他这次想让石榴将这块玉珏买给他,其实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石榴听罢,笑笑道:“杜大哥不如选个别的吧,这个石榴玉佩我也是第一次见,想买一个回去自己留着。” 杜若康的心沉下去,嘴里有些发苦。可终还是应了。 为了不欠他什么,石榴给杜若康买了不少旁的东西,可杜若康只想要她怀里的石榴佩,可她却不愿意给。 路上耍华灯的人都带着面具,石榴觉得好玩,同杜若康一人买了一个。 别看杜若康这么大的年纪了,可心性还是这样小,他买了一个福头娃娃,挂在脸上,瓮声瓮气的问:“怎样?” 石榴捏在手里的是一个恶鬼,她瞧着杜若康如此反差,笑道:“好看。”说罢,自己也带了上去。 街上人多又杂,石榴背过身才戴了个面具回头便没看到杜若康人了。她忙的掀开面具,在人群寻找他:“杜大哥。” 人潮汹涌,根本没有人应。 她寻了许久,只觉得额上面了层汗,人多气闷又扯着心口的伤疼。 石榴找了个地方坐在台阶上去等他,正捶着腿,便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袍男子,他的袍角绣着展飞的燕子。 他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有无数的情意要说,可终归未说一句话。 石榴坐在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酸酸的,她站起来,喊道:“小叔叔。” 任霁月心口疼的好厉害,这里盛景灯明,他看着却觉得恍惚如鬼境。 这心里最疼爱的姑娘,最终会嫁到别的人家,成为别人的妻子。 而他没有资格。 自从他的名字落到任家族谱的那一刻便失去和旁人竞争的资格。 他伸出手,骨节修长白皙,像一段上好的瓷。他的虎口有硬硬的茧壳,是长期练武落下的。 石榴垂下眼,仿佛没看见他递过来的手,径直站起来,笑嘻嘻道:“小叔叔怎么来这了?” 任霁月抿了下唇,淡淡道:“正好来巡查,刚才碰见杜若康,他见我之后托我将你带回家,他们锦衣卫那边出了些事。” 石榴点点了头,便不说话。 他们二人相处如今很容易陷入一个怪圈。一人不说话,另一人也不说,任尴尬沉默蔓延,也不知到底是谁出了错。 石榴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是极好极好的,起码小叔叔在她身边,她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的表情。 任霁月又忍了会儿才问道:“你......你觉得杜若康此人怎样?” 石榴笑道:“他很照顾我。” 任霁月喉头哽塞:“那你会嫁给他吗?” 石榴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怎么说,亦或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按道理来讲,如今讲给杜若康乃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可她爱他吗? 她看见他不会心动、不会不安,相反有些放不开手脚,好像是待在自己长辈面前似得。 远离夜市,这边安静下来,也暗了下来。 任霁月觉得自己的底线已然要忍的化了去,他多憔悴多伤心,而她却都不知道。 在这场风月游戏里,他是彻底的失败者。 可失败者心灰意冷多了也会铤而走险。 街道旁有好高大的槐树,树影婆娑,将夜色摇荡成碎碎的波纹。任霁月伸手,拉住石榴。 石榴挣扎,却被他拉的更紧。 任霁月凑近她,隔着面具看她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贴的越来越近。 “我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忍耐,可我越忍于是痛苦,有些话我本应该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可是我不能说。” 他的眼神是最痛苦、最炽热的岩浆,焦的石榴动弹不得。 于下,他连石榴给自己自欺欺人的面纱也掀开了。 他低下头,捧着石榴的脑袋,隔着冰凉、凶恶的面具,吻了上去。 “对不起,我想我会慢慢忘记你,可你要给我一个时间。” 月夜星移,树梢被风吹得婆娑作响。 江鸣鹤欲要出巷子,忽然脚步一顿。 他愣愣的看着那边的人,狠狠的搓了搓眼。 直到任霁月怀里的人掀开面具。 ————噼里啪啦 他的世界崩塌了。 第38章 乌夜啼 任霁月昨晚一夜都没安生,今早来到大理寺只觉得两脚飘飘,眼睛也睁不起来。正研了墨,提起毛笔写字,门里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厮,眼睛瞪得像灯笼,焦急道:“任少爷,外边有两个男人来找你。” 话刚落地,便见杜若康和江鸣鹤并肩走了进来。 任霁月握住毛笔的手一紧,眉头紧皱,随即将毛笔随意丢在一边,挤出一点笑意:“杜大人真是稀客。” 杜若康连着打量了他好几眼,冷笑一声:“倒是不稀奇,只不过我今天有事来问问你罢了。” 江鸣鹤眼睛珠子滴溜直转,也怪他嘴巴太大,本就该自个儿埋在心里装不知道,可他偏偏像个傻子一样拿事去问了杜大人。 他知道了能不气么? 任家有意同杜若康结亲,不说别的,他们杜大人不论是官职还是旁的什么东西,拿在顺天府里来排比,都是排在前面的人物。哪里会担心会没有姑娘家来嫁给他? 可他偏生看上了任家小姐,按理来说,这本该是件锦上添花之事,可坏就坏在这任家小姐不干不净,这厢吊着他们杜大人,那一边又和他们家的小叔叔有染。按江鸣鹤来说,杜若康只私下来找任霁月麻烦已是给够了他们面子了,否则只要把这个气儿透一丁点儿出去,梅林任家的脊梁骨不被别人戳坏才怪! 任霁月走出屋子,风吹卷他的袍角,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杜若康。 近些时日他抽了条,可他毕竟年少,刚过十五,杜若康站在他面前像座塔山一般,黑悠悠的影子落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文弱。 杜若康一解腰间的见骨鞭,“霹雳”一声甩在了任霁月的身前。 劲风如刀刃一般,将任霁月的脸颊划出一条口子。任霁月淡淡抬眼,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坦荡的打量着他。 杜若康后槽牙咬的紧紧地,脸皮气的涨红,他用鞭尾卷起了一柄长剑,丢给任霁月道:“我从不打身上无武器的人,而今你将此剑拿起,我们好生比试一番。” 任霁月伸手接过剑柄,刀刃泛着的寒光映在他脸上,他似看不见杜若康脸上的怒意,一双眼凌厉的盯着他。 二人棋逢对手,彼此心里想着什么都摸清了八分。一个怒,怨恨这人真是有泼天大的胆子,居然敢对自己的内侄下手,若是传了出去,不用官府、任家祠堂说个什么,就是顺天府的唾沫星子便能将他们给淹死。 一个妒,心中的妒火像被淋了油似得,燎原似得密密麻麻将脑海的清明盖了下来。任霁月提剑,对他比了个“请——” 说不清是谁先出的手,江鸣鹤的眼睛被刀光剑影闪的直眯起来,太快了,这剑动如风一般,他的袍子被劲风吹得几欲碎裂,脚也根本站不稳。 忽而,但觉风止,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 此生无声胜有声,江鸣鹤呆呆的站在那,几乎不敢想象在顺天府里居然有人能和杜若康打成平手。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有些文弱的少年,这些年的认知仿佛出现了些许偏差 真有人,能在年少之时便能用一己之力和锦衣卫最厉害的高手打成平手? 杜若康一双脚落在地上,几乎将青石板踩碎,表面看上去,任霁月略占下风,他的衣袍便是他见骨鞭的落下的印记,可只有杜若康才知道眼前的这位少年是多么的可怕。 他握住见骨鞭的手流出汩汩鲜血,落在地上,如冬夜里从枝头盛放掉落的红梅。 任霁月将手里的剑一挥,钉在地上,看了他许久,才说道:“你输了。” 杜若康目框尽裂,手背上的青筋鼓的几乎要炸开,他死死的咬着后槽牙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便是名声,若是名声破了,你叫她如何做人?” 任霁月双拳紧紧捏着,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杜若康继续道:“你若真的是为她好,便和她断了干净,否则才是真正的害了她!” 任霁月闭上眼,脸上隐约有痛苦之色。 他痛苦什么,做出这幅样子究竟给谁看! 杜若康再也忍不住,随手狠抛下见骨鞭,大步走过去,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他的衣领:“昨夜我当你是她的小叔叔才将她交予你,却不知道你身为他的小叔叔,打着长辈的旗号与她接触、凑近,自己心里却怀着龌龊的心思,这算不算是一种监守自盗?” 他想到江鸣鹤告诉他,石榴被自己的小叔叔给轻薄了,当时便觉得头皮发麻,他们知不知道这是□□?若是传了出去...... 任霁月的衣领子被他径直扯在手里,凑得近了几乎闻得见他身上的汗气,他略微皱眉,伸手修长的手,紧紧将他的手从衣领子拽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你既然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多么的自私?只顾着自己一时爽快,连累了她,要她如何自处?” 任霁月薄唇抿的像一条直线,眸子像鹰一般犀利:“我喜欢他,这只是我的事情,她并不喜欢我。”杜若康心中的妒火越烧越旺:“若是只关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憋在心里便罢了,为何又要赤/裸/裸摆明儿了叫旁人瞧出来?她若真的不喜欢你,为何你轻薄她时,她不躲开,有些话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休得糊弄我!” 任霁月猛然盯着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丝毫窃喜,他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暗夜里辗转反侧,卧而不眠,原来石榴也会喜欢他! 哈,如同乌云消散,彩云顿出,任霁月的心被高高的抛起,脚尖像是踩在云头上,嘴里也生出了要呐喊的欲望! 这是多么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面上表情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出杜若康的眼睛,杜若康掉头从地上捞起见骨鞭,转身就走,江鸣鹤忙不迭的跟在他身后。 欲出门的时候,杜若康回头,眼睛落在任霁月身上。 略带嘲讽的说道:“任家既有意将小姐许给我,就得明白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倒是要看看任老太爷会如何处置这样的孽障!” 话说完,大门被摔得“咣”的一声响。 任霁月怔了一下,立马掉头往回春堂的祠堂里赶。 走到天井,但见回春堂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脚尖一转,朝后面的祠堂走去。刚开始,任霁月还是走的,可走着走着想到杜若康说的话,心中的不安像潮水涌起来,他脚步越拉越大,直憋着一口气儿跑到祠堂。 祠堂外,站着一脸忧愁的冯管家,他守在门口,看见任霁月来,叹了好大一口气:“少爷请回吧,老爷正生气呢。” 任霁月身子一僵,喉咙居然堵得说不出话来。好久他才握紧自己的拳头问道:“石榴呢” 冯管家答非所问:“少爷,这个时候您最好便不要在火上浇油了,老爷看到你来非但不会饶了小姐,反而还会害了小姐。” “少爷,您便听老奴一言吧——” ** 石榴昨夜也未曾睡好,有时候可以装着躲着当做不知道,在他上面糊上一层米纸来粉饰太平。 可她小叔叔偏偏生了反骨,说好要忘了她,为何又要亲她?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面具,可石榴的眼睛却看得实实在在。当他的吻落下来时,自己整颗心都快跳没了,那一瞬间她楞的都忘了应该推开他。 可任霁月又只放肆了那么一瞬,只是一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忙的和她拉开距离,看着她欲言又止。 该说什么好。 其实什么也不该说。 石榴应该狠狠的打他一巴掌,咒骂他,厮打他,女儿家的清白可是能简单沾染的? 可她下不了手。 这是她的小叔叔啊,会替她打马吊牌,会替她买好吃的,还会教自己写字的小叔叔啊。 石榴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对他的逼近自己总是回避,这在他心中抑或是另外一种默认? 石榴左思右想,任霁月站在她身边,胸膛起伏的厉害。 石榴抬起头,在月光下看到他俊美绝伦的脸,心神有些恍惚,竟有些异想天开,若他不是自己的小叔叔就好了,这么好的人若是能相伴一生当真是极好的一件事。 忽而听见乌鸦一声哀啼,石榴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乱/伦? 石榴的心兀然沉堕下来,她缓缓的掀开面具,盯着任霁月,直到春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乱。 才道:“小叔叔,这是错的。我们是叔侄,有些.......有些事情不能跨越雷池。” 她清晰的谈吐着,好像在告诫他,抑或是讲给自己听得。 “你不应该说出来,更不应该亲我。小叔叔,我们过了。” 石榴干净的眸子坦荡的盯着他,反倒让他晃神。 任霁月伸出手,欲来将她额前的发拂过,却被石榴躲开了。 石榴直勾勾的看着他。 任霁月失落的收回自己的手,声音轻轻的:“别怕我,我只是担心你额前的头发挡住眼睛。” 石榴用力的捏住手里的面具,只说:“但是小叔叔,你不能这样,即使你是我小叔叔,你也该同我保持距离。” 任霁月心里比小时候饿着肚子看着别人吃肉还要难过:“我知道,但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吗?我会慢慢忘了你?” 石榴直接问:“多久,小叔叔您说个时间,多久才行?” 任霁月不说话了。 石榴:“小叔叔,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我们任家的脸面往哪搁?” 她想了想,转身径直离开,春风里的百褶裙摆吹向任霁月,每一褶都是一道锋利的刀子。 “小叔叔,您避不开我,那便由我来避开您,我们今后最好是不要见面、也不要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还是很清醒的 但小叔叔就悲催了 第39章 眼儿媚 回春堂外乃是一汪方池,池水青青,岸边飘了好些零碎的花瓣。春日末的阳光一日好似一日,煦煦的光铺在水面上,漾起斑驳的光。风轻轻吹呀,回春堂的门扉上映照着乱漾着水的影子,真是晴光潋滟。 而与屋外明媚的景所不同的是回春堂的祠堂暗沉的厉害,仿佛这里面从来没有光照进来过。漆黑的檀木桌后摆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灵牌。任老太爷坐在檀木桌边的八仙椅上,拐杖斜磕在椅子边,他手里捏着的文玩核桃没有转动,而在他的前方,跪着的正是石榴。 石榴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一早起来冯管家便把她唤进祠堂,问什么也不说。她本就有些害怕老太爷,如今这么早把她唤过来跪在祠堂里也不知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石榴膝盖已经快跪酸了,任老太爷才睁开眼,他目似剑光,深邃犀利,仿佛她心中最深处的秘密在他面前也无处遁形。 过了一晌的功夫,任老太爷才问:“石榴,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多少岁了?” 石榴:“回老太爷的话,今年过了七夕,便要满十五了。” 任老太爷继续道:“十五,正好是及笄的岁头,顺天府的姑娘家在这个年纪往往都许了人家。” 石榴心里咯噔一声,听见老太爷接着道:“你父母从小都娇惯你,事事都由着你,生怕委屈了你,如今我想着这是不是错了?若是严厉些管教你,或许你也明是非不少。” 石榴不知老太爷为何发难,莫非是因为朱今白要杀她之事?还没待她神游,却听见老太爷的拐杖在地上连撞两声: “石榴,你说杜若康如何?若是可以,等你过了七夕后,我们便把婚事定下来。” 石榴的心猛地被揪住,她惊恐的看着老太爷,只瞧见他树皮一般的脸,眼睛如铅一般,看的让人压抑。 石榴垂下脑袋,手绞着自己的袖口,她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慌张,道:“老太爷,会不会太早了?我......我还不想嫁出去,我想在家里多留几年。” 见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的不识相,任老太爷一提手,拐杖直接如雷点子一样落在她身上:“究竟是不想离开家,还是不想嫁这个人!” 石榴的喉咙被厄住,抬起头,屏住呼吸。 任老太爷站起来,杵着拐杖弯着腰道:“你既然不想嫁给杜若康,又想嫁给谁朱今白?” 石榴的心有一瞬间的落空,却忙的摇头。却听见任老爷子接着问:“不是他?难道你想嫁给你小叔叔?石榴,你知不知道,这乱/伦的罪只要落在你们头上,你们俩谁都别想活,直接浸了猪笼了结!” 石榴的心被死死揪住,紧的她有些喘不过气:“不是的,老太爷,我没有......” “你敢说你和你小叔叔两个人清清白白,没有一点逾越伦理的所为?” 石榴的话顿在口里。 “你若真的坦荡,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支支吾吾,你昨夜同杜若康出去游玩,却和你小叔叔一道回来,你们做了什么,当真以为旁人不知么?若旁人不知,为何又会把事情告到我这来?石榴,你知不知道你们如今被人盯得牢牢地,现下还做这样的事,就是在自焚!” 石榴的身子软下去,她从来没有想过昨夜的事会被人看见。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话到嘴头却是干巴巴的。 太站不住脚,说出去谁信?说她和小叔叔两人将这些东西说清了,那好昨夜她小叔叔吻她,她为何不推开?再换言之,就算她小叔叔亲她过后,为何不保护自己?这些都是瑕疵,说出来论是谁都不会信的。 灵牌前的香火摇摇曳曳,像一条条光黄的线在撕扯着昏暗的视野。石榴跪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了层冷汗。 任老太爷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她脸色发白,怎么会不心疼?这已经是任家最后的一滴血脉了,若是去了,任家便是真的绝了香火。所以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跳入火坑而装作视而不见? 他站了会儿,正张嘴要说什么,却听见屋外的冯管家劝道:“少爷请回吧,老爷正生气呢。” 任老太爷刚下的火气立马蹭蹭直上,他盯着那张紧阖的门,朗声道:“让他进来,这事他也脱不了关系。” 冯管家听罢,开门,任霁月走了进来。 他走到石榴边,一撩袍角,径直跪在地上。石榴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只觉得鼻子全然给堵住了,四肢也脱力,跪坐在那儿连魂都跑干净了。 任老爷子仔细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道:“你这是做什么?” 任霁月道:“这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先引诱她,她必是不会惹我的。” 石榴心下微惊愕,不知他竟然将所有的罪都自个儿揽过去。 任老爷子嗤笑一声,摆摆脑袋:“如今你们倒是来到我跟前讨便宜了?任霁月,你知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到底是谁?你莫还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记牢?自打你进了我们任府的那一夜起,你便不姓李,你姓任,你是我们任家的子孙,石榴便是你的内侄,纵使情生意动,但你给我憋也得憋到死,而不能让它涌出来!你们可知,这乱/伦之罪能活生生把你们定在耻辱柱上钉一辈子,永不翻身?” 任霁月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猛地抬头,眼里有奇异的期盼:“爹你就罚我吧,是我的错,石榴年幼不理世俗,更何况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我,是我被猪油糊了心。” 任老太爷如今年已过七十,苍发皱肤,膝盖骨头已然不如年轻的时候抗的住了。他听了任霁月的话,干瘪的嘴抖了好久,一双眸子沉沉的盯着任霁月,直到石榴背后冒了层冷汗,才听到他问道:“霁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如果能因此而受罚还是对你反叛的嘉奖?你是不是觉得我罚了你之后你心里提起的一股劲儿便松懈了下来?” 任霁月没说话。实际上他便是这样想的。他本就是任家的子孙,他喜欢石榴有什么错?男欢女爱,本来就是风月□□,更何况他和石榴二人从未越雷池半步。他在心里单相思她不行么? 可惜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自己此番面对的到底是些什么。任老太爷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外喊道:“冯管家——” 冯管家将门打开,利索的站在一边谨听吩咐。 “请家法——” 任老太爷眼中精光,他紧闭着干枯的唇,一字一句道:“任家第十二世嫡孙女,任石榴,德道沦丧,兮以勾引诱之吾之子霁月,其心险恶无道,甚背驰程朱理学,丧尽道义,绥请任家家法,煞凶棍,至皮开肉绽,留一条命尔。” 轰隆隆,什么是晴天霹雳。 石榴被任老太爷的话吓得几乎心跳都快停止了。煞凶棍,棍棍断人劲骨,老太爷没想给她留活路! 连冯管家都快看不下去,他小心瞅了眼任老太爷:“老爷子,小姐身子本就弱,心口还存了伤,这煞凶棍下去,要不了多久,小姐她。” 任老太爷闭住眼,手里紧紧握着拐棍:“请家法————” 老虎凳、皮绳、还有精壮的家丁握着粗实的煞凶棍,石榴吓得冷汗直流,不住的向任老太爷磕头“老太爷请你饶了我吧,求你了,以后我再也不见小叔叔了,老太爷!” 任老爷子一动不动,声音轻的像风一样:“你现在知错了,那是因为现在有家法在这候着!若不是此你可会求饶?今日我不好好将你的威风给纠正过来,等来日你将我们任家门楣的脸都给丢光了,那才是真的迟了!” 这话虽是说给石榴听,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让任霁月谨惜些,任霁月身份特殊,虽然任老太爷将他带回来说是自己的外室子,可哪里会对他动用家法? 有些事,打不得他骂不得他,可任老爷子自有办法让他涨涨记性。往年他做废太子太傅,也是这般,太子不听话了打不得罚不得,不要紧便打他的陪读,打到太子自己都看不过眼了,这教育的初衷便成了。 当石榴被拖到老虎凳的时候,她刚握住板凳,眼泪就留了出来:“爷爷,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任老爷子让冯管家紧紧捉住任霁月,让他看的仔仔细细。才道:“有什么错的,棍子都没落下去呢!” 石榴的脊背崩的又紧又硬,她连连求饶:“爷爷,您以后说什么我都听!真的,爷爷,我这次说真的!” 任老太爷闭眼,狠声道:“还有力气说话,给我狠狠打!” 家丁高高举起煞凶棍,狠狠的落了下去,直直击打臀部的筋骨。 石榴“嗷”的只叫了一声,脖子便沉了下去,脸色苍白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第二棍落下来,带着凌厉的春风,像刀子一样狠而凶的砍了下来。 任霁月从冯管家手里挣脱出来,替石榴挡了第二棍,煞凶棍落在他有些文弱的脊背上,疼的闷哼一声。 石榴趴在那,眼泪鼻涕很没出息的流了出来,预想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她扭头,看到疼的紧皱眉头的任霁月。 “小叔叔。” 她轻轻喊道。 任霁月的双手撑在她肩膀边的老虎凳上,一颗冷汗从额上落到她的唇上。 很咸,也很涩。 涩的人眼泪都快落了出来。 家丁见到打错了人,楞在那不敢动了。 任老太爷微眯眼睛:“继续给我打。” 一棍又一棍,不知打了多少,直到老虎凳上的血水顺着青石板流了一地,任霁月的双手再也撑不起自己的身子,沉重笨拙的砸到石榴后背。他的眼睛红红的,嘴角也溢出了血。 石榴哭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伸手去触碰,未止又退,声音抖得像秋风中撕裂的棉线,“小叔叔——” 任霁月的睫毛脆弱的抖了下,露出那双在天池中洗涤过那般干净的那双眼睛。 他伸出手,手背上的青筋紧紧鼓起:“别哭。” 轻轻替她擦干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任霁月:我不怕疼,可我怕你哭。 朱今白:我不怕哭,就怕你不疼。(╭(╯^╰)╮)傲娇不解释 第40章 近楼台 杜若康走出大理寺的门,他知道自己赢定了。先拜访任老太爷将江鸣鹤昨夜看的事情详细告诉他。 他从未想过一向以冷静自持的任老爷子被他的话吓得面色全白。 如今任霁月赶回去,不若是火上浇油,石榴和他必定讨不到一个好下场! 他该开心,因为他赢了,他可是锦衣卫的统领,不管是本事还是职位都可以俯瞰顺天府里的大多数人,石榴不喜欢他如何,他照样可以整的她生不如死。 可他痛快么? 他觉得自己好像染了风寒似得,走路没有一股劲儿,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杜若康回头,江鸣鹤屁颠颠的跟在他身后。他问:“鸣鹤,我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江鸣鹤仔细瞧了,然后点了点头。 杜若康停下步子,走过去,将手背贴在江鸣鹤的额头上,江鸣鹤一愣,只听见他说:“鸣鹤,我好像病了,可是我的手还没你的额头烫。” 他落魄的将手放下,江鸣鹤走过去,劝慰道:“杜大人,您英姿飒爽,处尊居显,您不必太伤心,是任家小姐没有福分。如今她出了这般腌臜的事情,必然是配不上大人您的。” 杜若康摇摇头笑笑,转过身,大步流星道:“对,那般女子不配被我放在心上。” 江鸣鹤本就喜欢投机取巧,讨的大人欢心才能步步高升,见杜若康对石榴有恨,他眼睛珠子一转,走过去道:“大人,要不您把这风声给放出去,也让任小姐在顺天府里出出风头,您也好撒撒气。” 杜若康从来便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按照他往日的性子,必定将此事搅得天翻地覆才可。可梅林任家不同,自太、祖开国以来梅林任家便鼎力在这顺天府中,如今虽然子孙凋敝,可任老太爷任也温毕竟还撑着门楣,加之他的门生遍布中原,若是贸然起了冲突,杜若康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于是只得如此憋屈的将委屈咽下,想着来日方长,等到任老太爷驾鹤西归,任施章驾驭不了家主之位,他便一股做力将梅林任家连根拔起,毁了它的根基! ** 东宫自太子妃不管事后,整个府邸里便任着太子爷由着心随意从外面带些女子回来。扬州瘦马、红楼清倌、艳院花魁,天下无数漂亮的女人都从中原各地涌进来。太子妃已经见惯不惯了,和太子颇有默契的做一对纸上夫妻,太子爷抬女人进来关她何事?混正她心不在他那,每日便将来生的夙愿寄托在佛堂里。 这日,才不过晌午,东宫后院便悄悄停了一辆青布的马车。马头上的小厮生的矮小瘦弱,绿豆眼一看便精明算计。他呲溜一下跑到东宫府邸前,朝门口侍卫塞了好大团银子:“爷,请您通融一下,让管家来瞧瞧,奴才把我家的奶奶给亲过来了,只愿管家过个目,若是成了能留在府里服侍太子爷,这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倒是等我家奶奶站稳了脚,能说上话的时候,自是记得你们的好!” 那侍卫将银块塞在怀里,举起钢刀用刀柄捅捅他的胸口:“从哪来的毛头小厮,东宫可是你们能肖想的地方?若是天下女子都可以进出东宫,咋们这儿不就成了收留所了么!” 小厮被他推得栽在地上,忙不迭的爬起来:“爷,就麻烦您跟管家通报一声,我们家爷在就同管家说好了,只差奴才将奶奶带过来的。” 谁知真假?侍卫一脚将小厮踢倒在地,等小厮爬起来将瓜皮帽扶好,只见一个黄的耀眼的大人弓着身子看着他。 他瞪大眼,立马磕头:“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朱延文直起脊背,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家大人是谁?如今来又找孤何事?” 小厮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爬起来脸膝盖上的灰头都不拍一下,看的朱延文直皱眉毛:“奴才的大人是江鸣鹤,大人知太子爷喜欢美女簪花,故而马不停蹄的替您寻了来,尽善尽美替您解忧,只愿殿下能略展笑意。” 谁都愿意听些乐呵话。朱延文心情极好,笑道:“都说顺天府的江鸣鹤比皇城的神鸦还要机灵,一张嘴伶牙俐齿却又十分讨人喜欢,孤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何本事。走,带孤瞧瞧。” 小厮恭恭敬敬的请了太子爷过去,青布马车停在石狮子边静的像副画一样。小厮走过去,掀开帘子,招招手:“梦南小姐,出来吧。” 里面的人迟疑了会儿,太子兴趣更大,好整以暇抱着胳膊等着她。 未见其面,先看到的是一双白如初雪的红酥手,颤巍巍的,似是怕极了,有些迟疑不敢伸出来。 小厮有些急,忙的催促:“梦南小姐,太子爷在外边等着,别勿了爷的时辰。” 那里面的女子更是惶恐了,一双手竟生了退意,快急的缩了回去。 小厮急的快骂出脏话,奈何太子在跟前只敢憋着。 朱延文瞧的有趣,摆摆手:“无事,孤自己来。” 他将手递过去,朱延文学过书习过武,手掌定不如江鸣鹤细腻,可是却厚的让人觉得心安、踏实。 梦南静静地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扶着车框低着脑袋走了下来。 芙蓉如面柳如眉,如春之海棠那样娇俏,似得微风一颤,花便簌簌落了雨般。 朱延文沉默的与她对视,直到梦南瑟缩的抬起脑袋。 心神俱荡,朱延文的世界唯剩下她一人。 他的心跳的好快,好像找到宝藏那样高兴,可是嘴却变笨,他搜肠刮肚,干巴巴的问:“你叫什么?” 梦南莞尔:“奴家梦南,一梦江南。” 朱延文阖上她的手,慢慢握紧。 * 这顺天府里到处都是新鲜事物,西域的雪莲、江南的河豚一茬茬的往顺天府里的运。可在这顺天府里头却不算什么,物资常见,绯言绯语少有。 先是东宫里面的一位爷纳了一名姬妾,为了博美人一笑,竟遣散府中的莺莺燕燕,一颗心捧着只让他过得舒心。太子妃还是淡淡的,每日端着自己的佛经,竟也不敲打敲打,只凭着自己过得逍遥痛快罢了。 众人谈论,娶妻还是得娶许家的姑娘,你看,许家的嫡出小姐自嫁给太子后多么淡定,不如老里的母老虎,若是敢纳妾,绝对将你府中瓦全部掀翻。 这是件大事,几乎传的顺天府人人皆知。可在梅林任家的老宅里,他们死死压着另一件辛密,连任施章和崔贞也不知道。 石榴一棍子打的伤筋动骨,当任霁月砸在她身上时,她当时只以为自己小叔叔去了,一哭差点断了气儿,心口的伤又裂了,血不住的往外淌,吓得任老爷当夜请回了宋仕廉。 忙活了一夜,医女终于将裂开的伤口缝合回来。宋仕廉出门,找到任老爷淡淡道:“老爷若想绝后,径直一棍子打死她好了,莫在拘我回来做这些闲事。” 任老太爷也后悔不迭,他原本只是气过了头了,差点忘了石榴本就有伤在身,才好没有多久,待石榴晕过去后更是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任霁月伤的更重,可他底子好,抹上药膏后便能下地行走。石榴也不同,如今她娇养在闺房里,日头凉了连窗扇都不开。 这日任霁月等丹桂出了门,他才悄悄推开门走到她卧房里瞧了瞧。石榴的卧房和他那死板的居室一点都不同。这摆着泥人,那搁着毛球,果真是女孩子心性。 在那床榻里深深陷着一个熟睡的人。任霁月走出去,要走到跟前,却生生停住了脚步。 如今,他也只敢等无人了,等她睡了才敢看看她。 只要她好好地,就行了。 以后一定得和她保持距离,莫再害了她。 石榴紧紧皱着眉,好像困在梦境里,任霁月瞧着心焦,凑近了去,欲要替她擦汗,她眼睛一睁,牢牢揪住他的袖子。 任霁月像炸毛的猫,恨不得躲起来,袖子却被她抓的牢牢地。 “小叔叔。” 石榴坐起来,看着他。 任霁月背过身去,赶忙解释:“我只是看看你罢了......却无他事,我不会再害你挨打了。” 石榴继续叫道:“小叔叔。” 任霁月回头。 石榴眨眨眼,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床边潋滟的光泱泱照在素色的帐子上,暧昧流光飞舞般萦绕在二人之间。 好久石榴“噗通”一声笑开,叹了口气道:“小叔叔,你说我委屈不委屈,明明没做的事却被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如今既然都已经挨了打,还不如径直将这‘□□’的罪落实算了。” 任霁月心头猛跳。 石榴嘶牙咧嘴:“嘻嘻,骗你的。” 她雪白的胳膊揪住锦被,朝里面一滚,唯留下两只秋水眸,调皮的盯着任霁月。 真是苦笑不得,说不得,骂不得,连搁在心尖尖上怜惜着也要担心自己的情意是否太浓是否吓着了她。 可任霁月却慢慢放下心来,她没事不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小~叔~叔,你~喜~欢~吃~什~么~啊~ 任霁月摸摸下巴:我喜欢吃说话慢的石榴。 石榴:哦!酱紫。第41章 杏花雨 宋仕廉本在山上为学生授课,若不是石榴命垂一线也不会下山。他既是大儒又是在民间颇负盛名的医圣,来顺天府不过短短几日,便有不少达官贵族下了帖想要拜会他,却被他不善言辞一一给拒了。 任府今日来了贵客,太子朱延文过来拜访任老先生。任老太爷怎么不知道这是个说辞?既然太子不说破,他也便乐呵呵的应着。 奇珍异宝一箱箱的往府里抬,任老太爷却十分镇定,微眯着眼问着朱延文道:“殿下,这是作甚,老臣无德无能,承你厚赠,怕是心里有所不安。” 朱延文有求于人,姿态必然放的不大高,他先同任老爷子讲了会儿如今皇帝的身体不大好,老六、老八胆子肥起来了,若是以后有个什么还希望任老太爷能替他多说说话。 任老太爷只是笑而不言。夺嫡之事,今日你或许是太子,也许明天就是惨死的白骨,他圆滑的打了太极并不着急表态。 朱延文知道他是个老狐狸,也没想着一次能拿下他,又谈论了会儿朝事,他忽然道:“任太爷,听说你们府里来了位凤岭山的医圣?” 任老爷子皱缩的眉头缓缓纾解,捂着嘴轻咳了两声道:“是有那么一回子事,宋仕廉是我小友,知道我病了才特意来替我看看。”他话语一落,抬着眼睛看了眼朱延文:“太子殿下身体可是不舒服?殿下得仔细些自己的身体,您如今是国之根本,可马虎不得。” 朱延文摇了摇脑袋,脸颊上难得有一丝的温柔:“不是我,是我的侍妾。” “哦?” 朱延文接着道:“她嗓子一向不好,我请了太医过来看,只说她年幼时喉咙管被滚烫之物烫烙过,如今伤虽然好了不少,可还是伤了根本。听闻宋仕廉一双手能生死人,肉白骨,想必这些小事必然难不过他。” 任老太爷摸了摸胡子,才慢慢说道:“既然是太子要求的,老臣便是舍了这张脸也得说服他。” 朱延文这才欢喜道:“有劳任太爷了。” 穿过重重回廊,廊架上紫罗兰开了一片,轻描淡写的紫色尤让人觉得迷离。石榴承蒙宋仕廉开的好药,加之年纪小恢复的好,在床上躺了不过几日便能下地了。混正一时半会儿不能上山,宋仕廉也便拿了医术来教她。虽然石榴半路出家学习医术,天资也不甚好,可假以时日用来自保倒不是什么难题。 任老太爷和朱延文刚进院子,便看见石榴和宋仕廉一同坐在石桌上看医书、分草药。丹桂站在一旁候着,见老太爷来了赶忙请安。 石榴扭头,看见任老太爷身穿五福捧寿织锦缎,他身边恰站着一位身材颀长,品貌不凡的男人。明黄色织龙绣祥云文的褂子可是谁都能穿的?只是一眼,石榴忙的俯身行礼。 宋仕廉放下医书,淡淡朝后瞥了眼,目光都没落在朱延文身上,反倒瞧了瞧任老太爷淡淡道:“你来了?” 朱延文不论在哪都是人群的焦点和中心,哪里受过此种怠慢?任老太爷生怕太子多虑,忙的解释道:“医圣不常下山,故而不通人情练达。”他说完,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有些低:“再说了,如他那般的人自然有些怪脾气,此番老臣病了,还是我那儿子在山中跪了三天才将他请下山来。” 连顺天府大理寺卿都要下跪求见的人物,如今只是给他摆了脸色也无甚奇怪。更何况自己有求与他,自然不可坏了见面的印象。 朱延文挂着笑容走下石阶,只道:“久仰医圣大名,总说着要来拜访医圣,奈何公务繁忙,到了如今才得了空故来见您。” 宋仕廉微微颔首:“太子谬赞,鄙人不过草莽而已。” 太子摇摇头,颇为不赞同道:“这普天下的英雄好汉、能人异士都窝着藏着,一身本领反而都浪费了,如汝这般既通文理又晓药理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宋仕廉淡淡勾起唇,垂下眼眸,像是被他恭维的极羞赫一般。 将好话都说尽一遍,朱延文长叹一口气道:“本王有一块玉,乃是人间至宝,奈何白璧微瑕,我叫自己无需计较,可越是这样,心中的遗憾更甚。故而今日来求请先生解惑。” 宋仕廉合上医书:“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若是太子太在意些细微之物,到时后反倒容易因小失大,如此定时不痛快。” 听完,朱延文的眼神便凌厉了些,任老太爷连忙打圆场:“仕廉你常居深山有所不知,太子从来都是尽善尽美的性格,行事完善没有偏差,怎会因小失大。” “我只是说笑罢了。”宋仕廉站起身道。 ** 太子乃是皇上原配孝贤皇后嫡出,孝贤皇后性情敦淑,又和皇上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故而皇帝对太子各位怜爱,就连东宫都修在离紫禁城不远的地方。 原以为宋仕廉要去东宫便罢了,哪知他走的时候让石榴一道跟着去。下了轿,入了东宫的大门,其中豁然开朗,假山小泉摆件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又缓缓绕绕行了好大功夫的路,这才到了一座别院里。 只见门匾上写着:“金娇”阁。果然太子疼这位侍妾疼的紧惜,恨不得拿一座金屋来藏着她,可惜如此的深爱倒将太子妃衬托的像颗鱼目,在这金光中显得格格不入。 朱延文率先进了门,石榴在宋仕廉身后,只见绣凳上的女郎恍然如神仙妃子,她是个女人都晃了下神,也莫说太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梦南见太子带着两个陌生人回来,脸上有丝惧色,忙的转身要往屏风里去,却被太子攥紧了手:“梦南,莫怕,这位是大夫。” 梦南摇了摇脑袋,烟雨眸里面仿佛有些委屈,太子喟叹一声,拥着她温柔道:“别怕好吗?说好要治好你的嗓子便一定得治好,你不是喜欢昆曲么?等你嗓子好了,我变请顺天府最有名的戏班子过来,你想怎么唱都行,好不好?” 梦南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她抬起脑袋,红唇轻启,好像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什么都没说。 宋仕廉回头,石榴连忙将药箱放到桌上,梦南慢慢走过来,坐在绣凳上,太子就站在她身边。似是极害怕生人,她一直攥着太子的手不敢松开。 拿出绣帕搭在她腕上,宋仕廉才把了把脉,又让她张开喉咙发声。 “这伤有多久了?” 梦南垂下眸,很难想象这么娇媚的她声音缺如戈壁滩石子摩擦碰撞的声音:“五年了。” 宋仕廉到底是医者,听完后略微沉默后又问道:“受伤后可是治疗过?” 梦南摇摇脑袋,她看着宋仕廉似是有话说,可太子在这她又说不出。 宋仕廉知她有难言之隐,当下便邀朱延文一道出去,唯留石榴和她在屋里。想必都是女子,话匣子也好打开。 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梦南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许是都是女子,石榴又生的好,眼神清明一看便是个没心眼的,她终于抬起脑袋看向石榴。 被美人直勾勾、又怯弱又含羞的看着,石榴也觉得脸有些烧。石榴坐了会儿,见她放松下来才问:“你还好吗?”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倒是将梦南逗笑了,她弯弯眼:“我很好。” 石榴不好意思的笑了。梦南不像谢婉,风风火火的,讲什么都不怕得罪她。这位可是窗纸上的霜花,连大点儿呼气都怕扰着了她。 石榴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你喉咙的伤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茬,梦南的眼底又涌起哀伤。石榴生怕她多想,生怕她以为自己嫌弃她,忙的坐过去说:“我师傅医术很厉害的,以前我被仇家往心口里捅了好长一条口子都是他救活的。” 生怕她不信,石榴关紧门窗,微解开衣衫:“你看,是不是好长一道伤?” 痂红色、狰狞的伤口扭曲在白瓷般的胸/膛上,梦南的眼睛兀然瞪大,滚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伸手轻轻触摸那条伤疤,轻轻道:“双刃剑?” 石榴怔了下,一边将自己衣服拢好,一边问道:“你怎知是双刃剑?”这剑伤还是宋仕廉告诉她的,说用这种剑的人整个中原少之又少,而在顺天府能够遇到倒是凑巧。 梦南楞了会儿,站起身来:“不过以前见过罢了。”她温柔的捻来帕子擦拭干眼泪:“不说了,都是些伤心事,姑娘我这喉咙的伤是旧时被人灌了刚煮熟的糯米,后来喉咙肿大生脓,又没有大夫医治,疼的受不了了只能喝下雪水压一压,等缓过劲儿来,喉咙便成了这个样子。” 石榴听完,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般。 这话太熟悉了,熟悉到她以前从来只当是朱今白用来诳她的,哪知这竟然是真的! “你知道我一向怜惜女子,那年不知谁在府里送了个女探子给我玩,我觉得有趣便先饿了她三天,然后让府里蒸了饭给她吃。这糯米饭须得是刚蒸熟又黏韧的,一口一口喂给她,再烫给不能让她吐出来。” 那时,她以为朱今白只是故意编个故事吓吓她,哪知原来他真的做了,如今正主就在她眼前,瑟缩又胆怯,看的石榴心揪着一样疼。 也是,朱今白那个疯子,说话从来都是真假掺半,怎么会将实情尽告诉给她? 石榴盯着她,梦南低着头不说话,可石榴却觉得难受。 一个女子,就因为惹了他,便被他灌了熟糯米,拘去青楼任千人骑、万人压,还让她的娘站在门外听自己女儿被糟蹋的声音。 朱今白果然是疯子。一个没血性没人性的变态。 时至春末,杏花都快谢了,外边明明晃着硕大的太阳,可石榴却觉得很冷。她浑身失力,和梦南一道坐下。 见她神色恍惚,梦南替她斟了杯热茶。 石榴抿了口,心口里才活了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梦南,那你的家人呢?” 说到家人,梦南脸上凄色更甚:“我爹在我幼时便走了,我靠我娘养大.......后来我长大了赚了钱想接她享清福,却没想到自己又栽了跟头,不仅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还害自己娘悲愤欲绝,自挂横梁。” 听完,石榴已然能确定她便是朱今白口中说的女探子,她心下凄然悲怆,又想着如今她到了东宫,怕是朱今白又有什么算计。 将一切打听完毕,石榴开门,将伤情告知宋仕廉。 院内,四角的天空高高的,仿佛怎么也摸不到边际,宋仕廉听后应了声便不再说话。石榴回头,朱延文折了枝开的正好的杏花簪在梦南的鬓角。 唇红齿白,粉花珠翠,最是人间最绮丽酣畅的景色。殊不知花团锦簇下美人蛇正在嘶嘶吐着信子,算计、阴谋、一切都波云诡谲般难以琢磨。至于一个赤红的真心,在这之间更是不值分文。 石榴觉得心口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着,她撇开眼,院内的杏花被风吹得落了一地的瓣。 花瓣落蕊堆积在阶前屋后,闻上去香甜可人,可谁又会管下面是否埋了枯骨呢?谁会管呢? 只要好看便罢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朱今白说关于糯米的刑法其实是真的 只不过石榴吓哭了 朱今白才骗她。 骗她的话才是假的,吓她的话是真的 说起杏花雨,让我想起了微博里一个很搞笑的段子: 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子狸...... 第42章 锦绣梦 待安抚了梦南后,朱延文走过来:“如何,这嗓子能不能治?” 宋仕廉点点头:“可以。” 听到有希望,朱延文有些高兴,嘴角扬起丝笑意。宋仕廉对石榴说道:“拿纸笔来,待我将方子写下,殿下一日煎三副,不出一月旧疾可好。” “黄芩、生石膏、水牛角、地黄、赤芍、连翘、知母、蒲公英、皂角刺、甘草、紫苏叶......” 还未说完,朱延文便不悦的打断道:“孤为了给她看嗓子请了不少大夫,这药方我也听了七七八八,你这方子我给她煎过,无甚效果你开了作甚?” 宋仕廉淡淡道:“约莫还差一味药引。” “什么?” “情人泪。” 梦南见朱延文许久未回来,便抚着门框瞧着他们。朱延文眉头紧皱,神色略有些不安。这位顺天府的太子回头看了一眼梦南,有些迟疑道:“她是喜欢孤的吧......既然如此孤的眼泪有用吗?” 宋仕廉沉默片刻才道:“这便要看梦南姑娘的了,若是陛下的泪水有用,则可,若是无用,寻了梦南姑娘心中真正喜欢的眼泪便罢了。” 太子听完,有些失神,石榴见他的双拳紧紧握着,有些激动有些害怕,倒是能理解他的情绪。 想他这般的天之骄子,自小以来便未曾受过挫折,如今有了心上人,自是希望她能够喜欢自己的,若是不喜欢,他的自尊又该如何自处? * 药方已给,剩下的便是他们之间的事了。宋仕廉和石榴并肩走出东宫,石榴忽然问道:“大儒是否瞧见了什么?” 宋仕廉:“为何这般问。” 若是石榴没学过医术还好,如今学了当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情人泪自然是骗人的。见她鼻尖微蹙,宋仕廉微微笑了笑说:“你莫小瞧了这情人泪,有时候这东西可比人参灵芝好用的多。再说了梦南到底是什么身份,与我们是何干系,她自有她的命数,朱延文遇见她是命,躲开不掉的。” 宋仕廉果然知道,石榴有些焦急道:“她可是朱今白的人,如今朱今白动作本就颇多,巴蜀一带尽归他管辖,若是东宫失势力,整个顺天府岂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听罢,宋仕廉好奇的朝她望去:“囊中之物又如何?他本该就是帝王,你既能看到前生,也知道他会登上帝位,怎么还说这般话?” 石榴闭嘴,知道和他说不通,他巴不得这辈子所有的事情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并行着,哪里会考虑他们这些小角色心里想什么。 石榴心想有些东西还是得靠自己,她要把有些东西给扭回来。 还未走出东宫府大门,却听一道低沉的女声道:“医圣请留步。” 宋仕廉回头,只见回廊里缓行出一位身穿宫红色百子图褂子的女子,约莫二十左右,额间有金色花钿。 她步步生莲,最是一番端庄贤重,可眉目之中隐约可见颓色,约莫是生活不如人意。 她走到宋仕廉身边,先是盯着石榴看了一小会儿,才笑道:“如今任家的丫头张了这般大了,眉目生开真是别致秀雅,我险些认不出来人了。” 未出阁时,顺天府中的官家小姐常一起约着玩耍,石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记不起她。 她走过来,握住石榴的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可真是个没良心的,以前你同谢家那丫头好吃,走在街上都是我请的客,如今大了都忘干净了?” 石榴眨巴眼,很是无辜。看的那人长叹口气才道出自己的身份:“我是许锦绣,许家的大丫头,小时候常和你们玩,到如今还记得你家太爷格外凶。” 许锦绣...... 石榴终于记起来了,可如今她模样大变,自己差点认不出来。 东宫门口不是个说话的地儿,许锦绣笑着道:“如今来了也不来看看我,怎么过意的去?你先让你师傅走吧,留在这儿同我说说话好不好,恰好我身子不大爽利,太医院的大夫是些庸医,待我将病情给你说了你再让你师傅给我开几方药如何?” 石榴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也难怪,如今她是医圣的徒弟,谁不想同她结交一下?再说了,自己和宋仕廉刚从梦南屋里出来,这厢又遇见她,若单说这是意外,石榴必然是不信的。 太子妃的宫室虽然没有梦南那边的别致典雅,也胜在恢弘大气,如今正值春日,院落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牡丹。进了屋,倒是空旷,没什么摆件,但是禅香味很重,这太子妃大概是信佛。 她将石榴领进门,浅笑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可喜欢吃桂花糕和驴打滚,恰好我这来了个糕点做的不错的厨子。”说罢便吩咐左右的丫头。 石榴忙的止住她:“太子妃娘娘,如今我大了不爱爱吃那些了。” 话语刚落,空气便有短暂而尴尬的停顿,石榴回神赶忙道歉:“对不起。” 太子妃拍拍她的手:“有什么好道歉的,别叫我太子妃,这样反倒生分了,你从前不是叫我许姐姐么?便叫我许姐姐吧。” 石榴只得硬着头皮:“许姐姐。” 许锦绣这才满意的将她拉到桌上。 石榴看话本子里说,宅院和宫斗最是伤脑筋,一不留神命都没了。再说如今梦南如此得宠,谁知许锦绣是否存了别的心思。故而她打起十分精神,生怕自己被她饶了进去。 哪晓得,许锦绣压根就没把太子的宠爱放在心上。她喝过一盏茶后,才捂着心口说:“如今我不知为何午夜时常心悸,请了不少太医来看,他们只道我是优思太甚,还有人说我是被太子气的。” 石榴低着脑袋,鼻观眼,眼关心。不敢随意插话。 她接着道:“可惜我心从来没放在太子身上,为何要为他生气?” 石榴怔了怔,没想到这种皇家辛秘又被她轻易听了去,自从被刺杀后,她倒是比往日谨慎多了,先去将门扇阖好后才说:“娘娘慎言。” 许锦绣眸色淡淡的,浑然不在意:“这哪里是什么辛秘,这东宫的人都知道我同太子是对纸上夫妻罢了,若不是他需要许家的助力,许家觊觎皇后的位置,我们二人为何又会捆绑在一起。” 讲到太子,许锦绣有些感慨:“他对我倒是不差,我在东宫不管事,每日沉浸在佛堂里他也由着我去了,如今他觅到心上人,我也替他高兴。可惜我不知我的心上人如今是死是活,若是活着又在哪里。” 絮絮叨叨说了一番话,许锦绣晃过神来说道:“我有些啰嗦吧,这东宫里人员繁杂,我心里的话憋着也不知同谁说,如今见你来了很是高兴,只希望你不要嫌我浪费你的时间。” 怎么会,石榴倒是能理解她的苦处。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可嫁过人的女子和未出阁的女子到底是不同,一言一行不仅代表着后家的颜面,也承担其夫家的名誉。 石榴见她真诚待人,心中的提放这才卸了去,然后问道:“娘娘可还有其他病症?” 桌上的珐琅掐丝的杯盏被阳光照的光彩夺人,许锦绣的目光在上面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有,我的脑袋时常痛,总会模糊的想起一些陌生的画面,我看到一个少年郎在雪地里拉着我翻山越岭而来,然后遇上雪崩,其他的便不记得了。” 说罢,许锦绣忽然笑道:“大概是老了吧,近日来总是记起这件事,可我又问过我的侍女,她们都说我梦迷糊了。” 她低下头,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我知道这不是假的,我的心不会骗人,我一定遇到过那么一个人,可惜,我忘了。” 石榴听完,方道:“娘娘正值大好年华,怎么说老?我此番回去后便将此事告诉大儒,看她有什么法子。” 许锦绣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缓过神来,轻轻道:“你不知,只要这人入了宫便只会老,不再年轻了。你瞧瞧,如今我要你叫我一声许姐姐你也不愿意。” 石榴梗在喉咙的话顿住,嘴里有些涩。 许锦绣却未强人所难,拍拍她的手说:“放心,我也未曾怪过你,身处我这种位置便要做好了孤身一人的打算。你回去罢,问问你师傅有没有法子能治好我这种病,我一直想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我忘记了,若是忘记了,那个人此时又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晌的功夫,石榴才提着医药箱从太子妃的宫殿里走了出来。脚边的花盆里栽植的尽是繁花似锦的牡丹,沉甸甸的垂着脑袋,看上去华丽极了,却呆板、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就如同这东宫,虽然金碧辉煌,锦绣堆着砌着,可人走在其中还是无端由的觉得冷。 欲要出门,石榴见到朱延文拥着梦南站在一树弯腰柳下,捻着飞絮把玩。石榴站住,瞧了一会儿才觉得朱延文奇怪。 若他真的爱梦南,作何大张旗鼓让整个顺天府都知道他偏宠一位姬妾,若真是喜欢,为何看着太子妃宫殿的眼神这般寡欢? 一道门,一座城。 城里的人无意,城外的人销魂。 只恨这风月呀,轻描淡写,乱了你我的浮生。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一篇小小的短篇 《赠我一枝常青藤》 讲的是一个女学霸出车祸变傻遇到另一个“傻子”的故事 故事不长,只有七八章,明天开。 麻烦各位收藏一下好咩thanks♪(・ω・)ノ 第43章 满江红 这几日大理寺颇为繁忙,皇上这段时日身子乏力,批阅奏折的事由都交给了东宫掌印那里,这段时间折子像是长了翅膀似得厚层层的一摞摞往养心殿里面递。 先是去年蜀州城赈灾银两贪污受贿,牵涉甚广,还有几个伏罪的官员将罪头推给了太子殿下,这可怎生是好,大理寺中的各位官员都不敢动作,连往日在朝堂里颇为油嘴滑舌的言官也寡言起来。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六皇子和八皇子频来施加压力,弄得地下的官员里外不是人,狼狈不堪。 这日,任霁月正拿着案谍前去拜会几位同任老太爷交好的大人,却在路上碰见了石榴。 石榴本坐着轿子,见街上的少年神色匆匆赶路,便赶忙掀开帘子:“小叔叔。” 小叔叔。 任霁月愣了一下,没缓过神,像只呆头鹅一样站了好半晌。他根本不敢回过头去,石榴下轿,放肆的盯着他瞧了好一晌,才搅着自己衣服上的带子说道:“小叔叔,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这段时日好像很忙。” 她像个妖精一样,步步紧逼,倒是让任霁月缴械投降起来。自那日石榴挨了打后,任霁月便下了决心要避开她。有任老太爷在府邸中坐镇,他根本就不敢在放肆了去。若是鞭打他也便罢了,可任老太爷偏偏将棍棒罚在她身上,这可让任霁月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可石榴却是越打越生了反骨,她对小叔叔只有亲情,明明动了红尘心思不是她,可老太爷不分青红皂白直直将棍棒落在她身上可不是偏心极了? 她偏偏要和任老太爷对着来。不是说他们乱/伦么,她就乱给老太爷看! 任霁月却不知她心里如何想的,枉他在大理寺被人赞誉巧言善辩、才思敏捷,可在她面前仿佛脑袋里空空的,不知该如何行事。 见他手里拿着案谍,石榴伸手去拿,才刚刚凑近他,便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自学了医术后,石榴格外喜欢观察人的细节变化。如今才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这么大。石榴拿过案谍,小指轻轻划过他健壮有力的臂膀,肌肉在指尖下血脉泵张。 石榴抬眼,看见任霁月那张漂亮的面孔涨红起来,这才“讶异”的将案谍丢回他手中。 “哎呀,又不想看了。” 撩完就走,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石榴掉头,妖女似得回眸,摆摆手道:“小叔叔,我在府里等你哟~” 任霁月苦笑不得,这人是自己惹上的,如今也是因为她而害怕惶恐起来,也不知这到底是缘是劫。不过还好,如今石榴未嫁,他也未娶,纵使任老太爷不乐意看见他们好,可他若是有天能在朝堂里有了建树能让老太爷青眼相待,到时候会不会给他们一个机会。 还不待自己做个青天白日梦,任霁月便自个儿打破了。 他们一个两个都上了任家的族谱,无论去哪能脱离了这个关系么更别说这感情的事还只是八字没一撇的功夫。石榴喜欢不喜欢他也还是个问题呢。 ** 春红楼里,一向以冷静自持的杜若康强饮了好几坛酒,这让坐在一旁的江鸣鹤看的胆颤心惊。 原以为将石榴和任霁月二人乱/伦之事报给任老太爷知晓,必会让他们二人吃不了什么好果,再不济也得将任霁月从府里分出去,可杜若康万万没想到,任老太爷仅是对二人各自敲打一番便不再作为,甚至他们二人发生的事连任施章都不知。 这如果不算是包庇又算作什么? 江鸣鹤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诫他,不过是个女人吗,而且还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杜若康正要捏起泥坛再喝,却被人按住了手,抬眼一眼,只见朱今白光风霁月而来,随即坐在他身边道:“有酒无肴,一个人喝醉可不闷吗?” 杜若康不喜朱今白的做派,觉得此人太深太不可捉摸,不论是为敌还是为友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故而他站起身叫了江鸣鹤便要走。 “杜大人。”朱今白捏了只碗往里面倒了碗酒,盯着里面水波纹看了一会儿才道:“杜大人,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屈才么?皇上任命你为锦衣卫的统领,可说到底却还是太子的一个保姆,对外你不能保家卫国,对内你不能除恶惩善,这样的统领当了有何用?” 江鸣鹤大惊失色,没想到朱今白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辱没君上的话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杜若康已然喝的有些醉了,有些站不稳,还是江鸣鹤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眼中的人影从一个重叠成两个,再重叠成更多。 杜若康直勾勾盯着他瞧了好久,才道:“朱今白!” 江鸣鹤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家杜大人果然是喝多了,居然直呼襄阳王的大名。 杜若康点着指头指着他道:“朱今白,你不是什么好人,休要框我。” 朱今白哈哈大笑:“杜大人果然是爽朗的性子,在下固然不是什么好人,若是的话,怕也活不下来了。” 杜若康看着他不说话。 朱今白跺着步子走近:“杜大人,我邀请你加入我的麾下如何?若我登基,许你更有权势的官位如何?” 杜若康沉默,似是被他打动了。 朱今白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家的太子会是个好主子么?纵容旗下官员买官卖官,人心尽失,就算登基,不过几年也得被民意策反推翻,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主子可是你想跟着的?” 江鸣鹤赶忙盯着杜若康,他本就是半路出家入了太子阵营,别说忠诚,只要谁给他更多的权势他便跟了谁去。可如今他跟在杜若康旗下,杜若康没开口,他便不能抢了话头跟了襄阳王去。 杜若康或许内心也在挣扎,他也许会答应。江鸣鹤心想。因为这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朱今白如今势力渐长,在这顺天府已有不少官员向他投好,更不用说他的手下还有几大肥硕封地,若真有策反之战,不论是人心民意还有战略物资,朱今白的胜算都大一些。 可令江鸣鹤万万没想到的是,杜若康听完愣了好久,才冷笑道:“王爷的鹰爪伸的够长,不仅收买了东宫掌印,如今莫不是还想收买我?” 朱今白不赞同道:“什么收买不收买的,只是我比皇上比太子更能慧眼识人,让他们的能力在更大的平台上得以发挥罢了。” 杜若康握紧拳头,朝朱今白走近,酒气熏红的脸几乎贴在朱今白的俊脸上:“王爷这些子话究竟更多少人说过?我想想,掌印、三公、三孤.......是不是还有任家的老太爷?你算计了这么多,不怕蛇心不足以贪象,到时候栽跟头么?” 朱今白拿出帕子淡淡抹开脸上被他喷的口水,掀了掀眼皮道:“这算什么,我吃的下便是,不过得跟你明说的是,很遗憾任家拒绝了我的投好。” 杜若康微愣,心下暗叹,没想到任老太爷却是个有骨气的。 擦过脏物的手帕被朱今白嫌弃的捏在手里,他朝地上抛掷而去:“杜大人你的才能我是看到了的,我这人一向颇有原则,世上之人对我而言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有能力为我所用之人,一人是无能力我抛弃之人。杜大人,你仔细想清楚了。” 笑话。杜若康看着这个眸色淡然用要挟的话逼迫他同谋的男人。杜若康太阳穴的青筋紧紧鼓着,孔武有力的腕子紧紧揪住朱今白的衣领,脸红的发热,像滚烫而蓬勃的岩浆:“你听好了,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权势不能买,金钱不能买。太子对我而言有知遇之恩,我本就是个市场里□□拳的,朝不保夕,若不是太子,莫说这锦衣卫的统领,便是能活命都成个问题。襄阳王你聪明一世,样样事事都算计着,将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强了来,你不害怕吗?你不怕这些东西都匍匐在你脚下生了其他的心思,只待你有日弱了、病了、残了便囫囵将你吞进肚子里去。你不怕这些东西都背叛你么?” 朱今白仿佛并不受他威胁,拿出扇子轻轻在他腕间点了下。杜若康的手腕仿佛被电了一下,吃痛泄了力:“我何须怕,既然我有收复他们的本领,也自然能治得住他们,杜大人,看来我们是谈崩了,很遗憾,我一向很欣赏你的功夫,可惜、” 说罢,他叹了口气,打开扇子轻轻扇风悠悠而去:“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有底气同我说这些个。” 欲要出门,经过江鸣鹤时,朱今白朝他淡淡瞥眼,却未说话。 他知道,有些时候,猎人只需将饵放在陷阱里,只要等着猎物来吃便罢了。 江鸣鹤的心思仿佛被他看破,立着他背上的汗积了一层。他脸色很差,生怕被杜若康发现蹊跷,连跟过去拍打杜若康的脊背,让他将心中那口气顺过来。 襄阳王说的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跟着太子有何前途?如今朝堂中的水越来越浑,加之太子沉迷美色难以自拔,早就伤透了大臣们的心。 若真的还想再爬,跟着太子必不是一条良道。 江鸣鹤思罢,悄悄下了决心。 第44章 牡丹殇 如今因为任老太爷的敲打,石榴和任霁月二人不敢同进同出,虽是一道回府,可一个前脚进门,后一个过了晌的功夫才回来。 石榴心里暗搓搓的想着,她本就和小叔叔没什么瓜葛,如今如这般心虚避让就算说没有什么旁人也不愿信的。 任府这一大家子许久未聚在一起,一来大理寺近段时间忙的脚不沾地,二来崔贞缠绵病床上也不愿同他们一道吃饭,今日倒是凑了个巧,一张桌子坐的可是齐整。 因为都是小辈,石榴和任霁月都紧挨着,任老太爷看的眼睛皮子直跳,生生让崔贞隔开了他们。可石榴却觉得任老太爷小题大做,他再不济是她的小叔叔呢,她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去引诱他?可人啊是越压迫反心就越大,石榴偏偏做出一副哀怨缠绵的样子。谁叫任老太爷打她来着,她还记着仇呢。 任施章给崔贞夹了块粉藕团子,筷子间刚转,看见碗里的肉糜便哀叹了口气。 任老太爷每顿饭离不开酒,刚端着杯子饮了一口便问道:“好好吃饭着,叹什么气?” 任施章放下筷子道:“没有什么,只是心生感叹罢了,如今顺天府里倒是衣食不愁,可近日来不断有折子上上来,说是青黄不接,府里的粮仓米粮又不够。” 任老太爷冷笑一声:“各州群的米粮何时填满过,不朝上面的人哭穷哪里来的了这些?再说了,冬日天气干燥,那么多的粮仓着了火,又能留下多少存粮?” 说起粮仓起火,任施章奇怪感慨道:“若说冬日也便罢了,可蜀州城和襄阳一带的粮仓在春日里竟起了火,加之这两个地方都是襄阳王的管辖,当真是奇怪至极。” 任老太爷捻了颗酥油花生吃到嘴里:“有什么奇怪的,怕是他自个儿惹了人,就该想明了会有这个结果。” 听到这话,石榴倒是垂下头了。也是,老太爷这么聪明,有什么事能瞒过她的眼皮子? 石榴发呆似得戳着碗里的米饭,这一切落在任霁月眼里,他心念一动,像那次被老太爷打的叛逆了,故意用公筷夹了鸡汁茄丝到石榴碗里。 石榴一愣,死死盯着碗里的菜,根本不敢抬头,像是任霁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脑袋僵硬的垂着,都不敢看任老太爷投过来如箭一样的目光。 任施章看的倒是觉得蹊跷,那除夕的时候看见他们两个人不住闹别扭,如今倒是又合好了。不过他们叔侄之间关系好也是件好事,若是以后还能有个人照应。回想到自己的以前的思量,只觉得是多虑了,两个人都是孩子,能有多大解不开的仇? 任老太爷直直盯他们盯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崔贞和任施章道:“昨日杜若康杜统领来找过我了。” 杜若康在任家两口子的心里可是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若是石榴能嫁给他,得了他的怜爱,一生平安顺遂倒是不难。 捕捉到杜若康,任霁月的耳朵恨不得立起来听个完全。他捏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又瞥见石榴涨红了的脸,干脆将筷子放下,认真的思索对策罢了。 任老太爷冷哼一声,埋怨道:“看你们两个教育的好女儿,不论什么哪一行都拿不出手,杜大人若是能看上她,可当真是我们任家祖坟冒青烟了。” 自己的崽再不是,都要同旁人理论一番护犊,更何况是任施章这种女儿奴。听到自己的爹这样说爱女,他梗着脖子道:“看不上又如何?也不瞧瞧他杜若康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若不是太子垂怜他,如今想必还是一个□□拳的。我们任家难道就偏上了他么?” 任老爷子简直想抽他的脑袋,也难怪自己不愿将石榴和任霁月的种种告知他,若是他知晓了,还不知得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他被任施章气的没话说,更没心思吃饭,直接将筷子一甩,痛骂道:“就你高贵,你家祖上没个卑贱的身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听过没,如今杜若康乃是锦衣卫的统领,监视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而你呢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了,还不如你弟弟刚进去几个月份。” 任施章被他这么一骂,脸气的涨红,后槽牙齿紧紧咬合着,也不说话了。 崔贞一急便觉得心口一热,拿了帕子咽下喉间的咳嗽,才说道:“公公莫要吵施章了,如今府里的事、大理寺的事哪一件不压在他头上,再说,虽然杜若康为锦衣卫统领,可您不觉得他的权利太大了?如今整个顺天府情形严峻,他一枝独秀,倒容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石榴不嫁给他也是好事。” 见他们团结一心,任老太爷也懒得再说下去。他杵着拐杖,凶神恶煞的瞧了石榴一眼。有警告、也有□□。 石榴才不理呢。她故意伸出脚在桌子下轻轻蹬了他小叔叔一下。 任霁月一愣,朝下一看,只见石榴鞋上的明珠晃晃的点了他的小腿一下。他只觉得浑身酥麻,饭菜也食之无味了。 见他脸色不变又没反应,石榴更变本加厉,脚尖轻轻碾了碾他的脚背,皱皱鼻子无声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是他做的便是他做的吧,她那样好,任霁月怎么会忍住不同她靠近。腰上的伤还没好个完全,只要一用力仿佛就在提醒着煞凶棒就悬在他们头顶上。 可悬在上面又有什么用,伦理昭昭,他又在大理寺学习了一段时日难道还不懂他和石榴的这些么?可惜,若是能忍住,这便不是动了心了。 他面上风轻云淡,对石榴的挑衅极为包容,可脚下的功夫丝毫没有耽误。石榴不是调皮么,他是她小叔叔,是长辈,自然得包容、见谅、宽恕才行。 于是他两条长腿飞快合拢,石榴的小脚被被他的脚夹得牢牢不可动弹。 石榴惊愕,看着他,这是那个温柔又内敛的小叔叔么? 怎么焉坏、焉坏的? 哦,她差点忘了,她小叔叔本来不就是这样坏蛋料子么? ** 宋仕廉本就是半隐世的状态,不大与人交往,除开每日朝任霁月授学和教石榴医术,他几乎每日都站在任家的祠堂里。那里面暗得紧,空气又不好,只有悠悠的烛火不分昼夜的燃着。可他立在里面像是能看出花似得,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必不会出来。 这日早晨,石榴才刚梳妆完,便有丫鬟说宋大儒让她收拾好了一并到东宫去。过了这些时日,梦南喉间的旧疾约莫好的差不多了,正好趁这次机会也让宋仕廉去瞧瞧许锦绣,自那日石榴从东宫出来后,太子妃便病倒了,朱延文封锁东宫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他们。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东宫中的花却谢了差不多了,颓成湿棕的泥窝在地上。宋仕廉是男子,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能直接接触到梦南。石榴将手捂在梦南的喉咙上,她轻轻发声,声音如夜莺一般好听,看样子的确是好的差不多了。 石榴觉得奇怪,情人泪果真有这么神奇么?若是真的可以,那她什么时候存一点去救个急如何? 梦南依旧如往日那般怯怯的,即使嗓子好了可还是低垂着脑袋。石榴将药箱收好,朝她问道:“太子替你流泪了?” 梦南楞了一下,身子有些僵硬,答非所问道:“太子待我极好。” 这..... 石榴有些不懂了。不过这种上位者心思复杂些也是人之常情。宋仕廉将自己的衣钵教的差不多了,石榴虽然天资不怎么聪明,可是看看小病小灾已是可以独立完成了。 正收好药箱出了门,却见太子背身站在回廊里。 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他的气色便差的不行,胡子拉碴,眼底也尽是一片青黑色。按理说,他应该高兴,自己的爱妾嗓子好了可不是人间喜事一桩么? 可他回神,目光锁在宋仕廉脸上:“你上回骗了我。” 宋仕廉不答话,只淡淡笑了笑,“不是我骗太子,而是太子骗了自己。” 朱延文逼近:“什么情人泪根本是假的是不是?” 宋仕廉却答:“我从来没有说过情人泪可以医治顽疾,再说了情人泪有作用也只能是两个相思人,若不相思,又有何用?” 朱延文的唇紧紧抿着,脸色如纸一样白。过了好久,他才将目光转到石榴身上:“上回你来,太子妃念你念得紧,她病了这些时日我怕外人将外边的浊气染给她,故而封了东宫的门,这次你来又会医术,便去瞧瞧她到底是害了什么病。” 说完,生怕别人多想,画蛇添足的添了句:“要是她死了,许家对我登基之事必有怠慢,我可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枝节。” 好巧不巧,许锦绣今日知道石榴要来,故而起身来迎她,还没进那边的屋子只站在回廊便听到了这话。这段时日将她的身子几欲拖垮,此时听了朱延文的话脸上竟有些丝解脱的快感。 她缓缓扶着丫鬟的手走近道:“殿下不必多心,若我死了,许家也不会因为我而斩断与东宫的联系。我本家还有不少姊妹,以后再送一些过来罢了。” 朱延文没想着她会听到,霎时脊背僵硬的像只龟板,恨不得将脑袋缩进去。可男人越是尴尬越是掉了面子,就越喜欢说些逞强的话,他别开脸狠声说道:“你既然知道就好,别做什么有的没的事。” 许锦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臣妾知道了。” 简直让他连错都挑不出。朱延文颇有些狼狈的搂过梦南,紧紧的掐着她的腰关上了房门。 石榴在一旁只觉得看的心累。太子明明口是心非,对太子妃有真情实意却又拉不下面子,太子妃倒是一颗心不在他身上,不论怎么也不会觉得很伤心。 许锦绣慢慢走过来,拉着石榴的手,手心的凉汗冷的她只打一个激灵。 她道:“你终于带着你师傅过来了,自那次你们走后他便封了东宫的门。其他的太医都是庸医,都不敢给我治病,如今你们来了,我便觉得自己好像有希望。” 第45章 忍冬葬 太子妃的宫室在东院,在整个东宫无论采光、通风都是极好的。可能是她身子太弱,屋阁的四角竟然放了炭盆子。 进了屋,里面有几个丫鬟和嬷嬷恭顺的立着。石榴上次回去便将她的病情告知宋仕廉,宋仕廉听罢皱了皱眉头,只说到时候要细看。 几人安座后,许锦绣又觉得心头猛跳,忙的拽着命根儿似得咳嗽,一旁的丫鬟婆子赶紧替她顺气,又捧了参茶替她润了喉。 宋仕廉看了她有一会儿,才说道:“你的病似是越来越重了。” 许锦绣浅浅笑了笑,道:“是,如今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油灯要耗尽般似的,可太医都说我身子骨好的很,没有这回事。” 石榴听了忙问:“可还请过其他的大夫?” 她摇摇头,神色有些低落:“我曾经将自己的病情告诉过我娘,让许家替我请些个好大夫来,可惜我爹说我只是心病便推脱了。可我自己的身子怎么不晓得,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愿让我知道。” 宋仕廉听后,问石榴:“你上次说太子妃无端喜欢生些梦境?” 石榴点点头。 许锦绣也道:“是,总觉得那像梦境又不像,仿佛我亲身经历过似得,可真要认真回想又是想不起来的。” 石榴问:“如今心口还疼么?” 她点点头:“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心口一疼便想咳嗽,有此还咳出血,太子怕我是肺痨,辱没了东宫的门楣,便封了东宫的门。” 石榴听后,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说。难道在朱延文的心里,东宫的名声比太子妃的命好要紧么? 宋仕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太子妃脖子后是否有颗红痣?” 许锦绣和一旁的嬷嬷讶异:“你怎生知道?” 宋仕廉:“娘娘这痣若不是天生,草民大概便知道娘娘这病是如何的了。” 许锦绣垂下眼帘:“的确不是天生的,我也不知它何时生在那了。” 宋仕廉长叹一声,唤石榴道:“你将门窗好生关着,去看看外面有什么闲人没有。” 石榴忙的应了。他又让许锦绣清除屋里的丫鬟婆子。待屋室空空,只有他们三人后,宋仕廉才启口道:“南疆有虫,名为忘忧,是一种蛊虫,吸食在人身上后,能让人忘却近日来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虫喜食宿主心肺,不过五年便让宿主油灯枯竭、心力衰竭而死。” 许锦绣霎时脸色全白,整个人坐在那都有些恍惚。 虽说宋仕廉的内心比钢铁还硬,可见她这样不由觉得可怜,问道:“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许锦绣苦笑一声,眼眶里怔怔落了泪:“我一向平和待人,可曾有得罪过什么人的地方。我大概知道是谁替我下了这蛊虫。” 她说着,便哭了。 石榴走过去,掏出帕子递给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娘娘,你不如将那人告诉给太子,如今你们是夫妻,行一条船,他必然替你寻了这道理。” 许锦绣转过身抱着她的腰:“他不会帮我的,没有人能帮我,石榴,你可知道是谁替我下的么?大概是我爹娘。我回家省亲的时候,我家二妹问我从前不是宁死不嫁么?为何又改了心思?我那个时候只以为她记岔了,哪知真正记岔的人是我。”泪水打湿了石榴的前襟,她听后也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谁能、或是谁敢想象自己最亲近的人在背后这样算计自己。 许锦绣喃喃道:“那时怕是太子瞧上了我,想和许家结亲,能攀上东宫这棵大树自然是一笔合算的买卖,我这个女儿想什么到底算什么呢,这条命他们也都不在乎,就算我死了,本家里还有那么多女儿,凭着我和太子的情分,再嫁进来做个填房更是不难。” 石榴不知该说什么好。顺天府这么大,什么鸟都有。有人卖主求荣、有人将自己的妻子献给上方的官员,只愿自己仕途一帆风顺。许家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并不是稀奇事。可石榴却觉得很难受。每一个女孩儿不论美的、丑的、有才艺的、平凡的都期待美好的人生。可家族的使命背负在她们身上,命运又是她们岂可以强求的? 待哭过之后,许锦绣渐渐想明白了,她擦干泪,问宋仕廉道:“我还能活多久?” 宋仕廉长叹一口气说:“蛊虫食心肺本就极伤根本,如今听你道你已咳血,怕是已经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许锦绣的笑容悲恸极了:“如此,可能请医圣将我把蛊虫引出来?就算死我也想死个明明白白,我想看看梦中的那个少年到底是谁,他为何从来不来找我。” 垂死病人的愿望,宋仕廉向来都是慈悲的,他从自己的衣袖中点燃一支不知名的香,石榴觉得这个味道有些不好闻,鼻子内壁有些不大舒服,揉了揉还是觉得有些痒。 宋仕廉同许锦绣解释道:“这是嘉福寺的梵香,还是上一任主持留给我的,能诱出潜藏在人体内大多数的蛊虫。” 大概是心里作用,石榴也觉得心口有些难受,可没敢说出去,怕大儒骂她。 不出一刻的功夫,许锦绣颈后的痣那里探头探脑伸出一只小小的虫,宋仕廉眼疾手快,忙的将它钳出来丢到茶杯里。 蛊虫遇茶便失了活性,僵直在水里。许锦绣怔怔的坐在那,好像如梦初醒,看着他们眼泪婆娑。 却什么也没有说。 已是药石枉然,回天乏术,宋仕廉此时此景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便独留了石榴在这同她说话。 石榴坐在她身边,轻轻抱着她,许锦绣的手搭在她肩上。 “我想起来了,石榴,我记起那人是谁。” 石榴将她抱紧:“娘娘。” 许锦绣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别这么叫我,就叫我叫许姐姐吧。” “许姐姐。” “恩。” “许姐姐。”石榴喉咙哽塞了,她没想到自己幼时的同伴会嫁到天家,也没想到如今她便要死了。她还正值青春年华,本来应该有大把的时间拿去挥霍,可惜,这一切都如流尽了的沙漏,欲要戛然而止了。 许锦绣轻轻抚着她漆黑的头发,低下头,凑近她的耳朵,问道:“石榴,许姐姐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杜若康?” 石榴竟不知她也知道这件事,她梗着脊背,欲要坐起来,却被许锦绣压住了。 “若是不喜,便趁早除了他,那日我去找朱延文,见他们二人在商议些什么,杜若康此人度量极小,你得罪了他,他必然记恨在心,虽然如今没有找你的麻烦,可终有一天得将这些条条款款还在你们任家。” 她轻轻抚摸石榴饱满的额头,说:“我没有什么能替你做的,如今你帮了我,我自得想些办法来还给你。若我以后死了,你也不要来祭拜我。如今东宫水深火热,谁知后头还会发生什么?” 石榴又是感激又是伤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锦绣放开她:“走吧。” 石榴站直身子,鼻子很酸。眼睛也红彤彤的。 许锦绣将房门打开,屋外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太子,她却视而不见,同石榴最后说道:“你长大了,以后得学会接受分别,这条路上会有人不断的离开你,可你得学会坚强,石榴,这就是成长。” 石榴道了别,擦干眼泪水同宋仕廉一道离开了东宫。 东宫别院内,朱延文一步步逼近许锦绣,眼睛赤红:“你对幼时的玩伴都极尽耐心,为何对我如此心狠?你可知我不敢做什么都想夺你的另眼相待,可是你却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的控诉在许锦绣眼里却轻飘飘的,莫说心上,许锦绣连听也不想听。许锦绣转身要走,却被他狠狠揪住:“孤便你如此生厌吗?” 许锦绣瘦弱的身子稳了一会儿,才站住脚,转身对他说道:“太子有那么多的佳人,多我一个何多,少我一个何少?” “你明知......” “我不想知。” 许锦绣回过身阖上门。 太子怔怔的站在那。指尖流失过冰凉的华绸。 梦南缓缓走近他,太子却道:“你从前喜欢一个人也如此难受么?” 梦南默了会才说:“奴才比这还难受,毕竟他将我送给了您。” 朱延文点点头:“我往日从未将女孩儿放在心上,便是她也只是让我多看个两眼。为了权利、为了自己的贪念,我纳了一个又一个女子,我原以为她会吃醋,可她没有,因为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你说可悲不可悲?” 梦南不敢说话了。 可朱延文却觉得难受,将把心口里憋着的未跟许锦绣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你说,我是不是悔的太晚了?” 回来后,大概是知晓了许锦绣晦涩的平生,石榴看着任霁月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羽毛挠了一下似得。 小叔叔真的很好,不论自己幼稚、爱生气,他都无怨无悔的在这等着她。 任霁月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下的凌霄花下,花瓣红润,花下郎独绝艳。 他转身,眸中有千言万语,可只是笑笑。 天空明澈,远处传鸟欢快的叫声,石榴走过去,直直看了他好一会儿。 任霁月有些不好意思,伸手隔空挡住她的眼:“看什么。” 石榴昂着头:“小叔叔,我在看你眉角的红痣。” 任霁月愣了愣:“看这个做什么?” 石榴却问:“是从小都有么?” 任霁月点点头。 石榴松了口气,朝后推开几步,定定的直视他,忽然道:“小叔叔,若你不是我的小叔叔,那该多好!” 如风涌进空荡荡的屋舍,快而粗莽的撞开心间的窗扇,任霁月只觉得胸口里那些滞住的浊气都消失干净了。 只这一句话,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值得。 清风摇摇中,草在结它的果实,燕子在檐上跺着步子,荷花才从水里探出来,微微点点头。 而我却等这一刻,等了一辈子。 ** 夏至,许锦绣坐在顺天府最有名的酒楼,凭栏而立,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宫装,唇上也难得点了胭脂。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差点忘却了的人。 楼梯中有跫音渐响,那人身穿黑色的劲服,腰间别着没有鞘的双刃剑。 许锦绣转身,与他对视。 沈云天停下步子,看着她却不敢说话。 “你来了。” 沈云天点点头。 许锦绣明明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她想问在雪山时你是否真的爱过我?你之后去了哪?这些年来你为何不曾找过我? 可这些话临到嘴头,都没有说出来。 太迟了,都没必要问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许锦绣此时才能理会这句诗的意思,可惜太迟了。 她只是文雅的坐在那,替他布菜,斟酒,然后说道:“对不起,迟了这些年才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沈云天本就不善言辞,如今的话更是少。他紧抿着唇,放在桌下的手有些抖,可脸还是镇定的。 “这一杯我敬你。”许锦绣一口饮尽。 “好。” * 石榴坐在忍冬花藤下,黄色的蕊落在她的书页上,她捻了一根轻轻嗅了嗅。 这一日,戊戌年六月二十四,太子妃薨,可在史书下只能轻飘飘的留下一句简短的话。谁也不会去问她有什么样的性格,喜欢过什么人,又有过怎么样的人生,谁也不会问。 忍冬花蕊落在地上,甜蜜的味道吸引虫蚁,不过须臾便被食之殆尽,也没有人去问花蕊,你被虫咬了,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边开始,真正的朝堂之争便拉开序幕。 而在这里面没有谁能够成为真正的旁观者。 第46章 念奴娇 顺天府永远不会改其热闹的本性,不管这里头是喜是悲,反应在整座城里永远不会安静停歇片刻。 沈云天上楼,坐在临窗的桌子上,要了一壶酒。 一杯酒落下肺腑,滚烫的整个胃壁都蜷缩起来,他手里的拳头紧紧握着,可还是强忍着苦痛又饮了一杯。 欲要饮第三杯时,却被一柄白骨扇抵住:“纵使再好的酒如同这般牛饮也是吃不出滋味的。” 沈云天脊背绷直,忙站起来行礼:“王爷。” 朱今白撩开袍子坐了下去,摇摇扇子道:“诶,你我之间不必做这些虚礼。” 他抬头,淡淡打量着沈云天,好久才说道:“我从前不知你竟认识许家的嫡女。” 沈云天喉头梗塞,眼眶有点儿红,忙的将头低下来:“我也不知。”他只知她可能是某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此自己便配不上她,哪里还敢去肖想其他? 朱今白瞥了他一眼,佯装将视线投到窗外:“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了她原来还是顺天府数的出名号的女儿,如今死了还没多久,许家又便要将其他的女儿送进东宫做填房。可当真是一点儿脸面都没给她留。” 沈云天觉得自己的胸腔似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可要生气,他又算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呢? 朱今白继续道:“不说这些了,如今我去蜀州这段时间朝野里可有什么大事?” 聊到正事,沈云天缓过神来:“有,王爷皇帝的身子越发不大行了,看样子也就这几个月了。” 朱今白满意的点点头:“也该收网了,叫掌印将丹药停了吧,免得药劲儿过大还没立储便一脚蹬了天。” 他说完,又像是想着什么似得,特意强调道:“至于梅林任家还是得好好盯着,任老太爷可是个老狐狸,前脚杀了丁管家,后家又派人放火烧了我封地的粮仓。” 他目光森冷而凌厉:“我倒得看看,兵临城下,他要如何做他的纯臣。” **这日晨起,任霁月还没出门,石榴便贴着后脚跟着他出去。时至夏日,石榴还在穿春衫,水青色的衫子将人显得格外玲珑。 任霁月知道她跟在后面,故意放下脚程,石榴跟上来,手里拿着崔贞特意给她煮的鸡蛋。 她递了一颗给任霁月,任霁月伸手接过,烫的掌心发汗,却又将它牢牢握紧了。 “去哪?”任霁月抿了抿唇,望向她。 石榴慢慢跟在他身后:“去找谢婉,我病了这些时日,府里不少珍贵的药材都是她送来的,按理说我得去道声谢。” 任霁月淡淡嗯了一声。 顺天府里的小姐出门自然有仆从和轿子,行到马车,小厮替任霁月牵了马,他想了想还是对石榴说道:“我在顺天府做了这些时日,对于朝野里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谢家三世清贵,可近日年隐约有暴富之势,兵部侍郎一职并不是什么油水官,怕是里面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蹊跷。” 说完,他又斟酌片刻道:“你同谢婉玩便玩了,还是得多长一个心思,摸把自己绕进去了。” 若是以前,石榴必想些话头来搪塞他。可如今住在一个屋檐下也这么多时候了,也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不是真担心她何苦说这些不讨喜的话? 石榴点点头,掀开轿帘:“我知道的,小叔叔。” 任霁月不说话了,翻身上马,欲要扬鞭。却听石榴喊道:“小叔叔。” 任霁月坐在马上,回头,薄唇被他抿的有些紧。 黑色而宽大的士服下包裹着无不完美的骨架,顺着他起伏的胸膛瞧上看去,但见他直挺的鼻子,还有剑眉下那颗惹人怜惜的菱形红痣。 石榴瞧他这认真的样子,“噗”的一声笑开。 任霁月被她笑的有些恼:“你笑什么?” 石榴憋下笑意,说:“小叔叔,还记不记得我在凌霄花下对你说的话?” 要是你不是我小叔叔该多好。 任霁月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他比谁都高兴。可他却要忍下来,装作一副最镇静的样子。 他本来就不是她的小叔叔,也从来没想过要当她的小叔叔。石榴在他心里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若是再说的深入点儿,是他想与之牵手一生的人。 他很高兴石榴能朝他稍稍走近一步,哪怕她是带着好玩儿的心思。可惜他如今倒是胆小起来,上回老太爷虽然说要打石榴,可是明里暗里都是在给他提醒儿,要他想清楚自己的身份。 任霁月的心定下来,目光颓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他在朝堂上有所为,他想改回自己原来的姓氏,从任家族谱迁出去。若是石榴愿意停下步子等一等他,哪怕是天涯海角,他都要追在他的身后。 马鞭扬起,霹雳一声,震得空中灰尘抖索的厉害。 石榴蹭进马车里,丹桂根本没看到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任少爷和小姐变得好奇怪,两个人都喜欢打哑谜,看得他们这些下人觉得心累极了。 石榴才不责怪她家小叔叔不答话呢,因为她亲眼瞧着他的耳朵根红的像起了疹子一样。 ** 这几个月的功夫谢婉真是大变样,瘦了好多,看到石榴高兴道:“你的病终于好了?”她扯着石榴晃了一圈,“瞧瞧,我说我瘦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瘦。” 石榴也觉得稀奇,拉着她:“咦?当真是奇怪,往日我们那般打击你,你都说自己贪吃减不下来,怎么现在瘦下来了?” 谢婉打了她一下,有些羞赫,别开身子道:“你在病中,当然不知,我订亲了。” 石榴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你?订亲?” 谢婉扭过来,戳了她心口一下,疼的石榴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石榴是真疼,再说兵部侍郎的女儿的力气怎么会小?胸口的伤口裂开了又重新缝上,若没有宋仕廉送的伤药,指不定她就两腿一蹬去见她去世的奶奶了呢。 谢婉看见石榴脸色苍白,才知自己真的闯了祸。忙的将她扶到石凳上,埋怨道:“你瞧瞧你,总是不爱惜自己身子,一病又病,以后嫁人怎么好?” 石榴疼了一会儿便缓和多了,她调笑道:“还说我,你才是真正的恨嫁,那位公子可是姚坦之?” 谢婉故意捂住嘴:“哈,你居然知道?” 石榴撅了撅嘴:“怎会不知,你在山中一双眼差不多尽落在他身上,我倒是觉得奇怪极了,你爹一向要高于顶,瞧你的姐姐都是嫁到一品大臣做儿媳,怎么看上他这个庶子?” 谢婉羞红了脸:“我爹还不是不准,可坦之他.......”谢婉十分不好意思,噎了好久才说:“他亲自来我家提亲,告诉我爹,等他中了进士便迎我入门,比不让我吃苦头。” 她沉浸在自己的甜蜜的世界里,看她这个样子,不知为何石榴想到了许锦绣,同是儿时玩伴,命运却千差万别。说到底,这天家,便像一颗通亮璀璨的琥珀。外面的人想进去,可进去后便僵化一生,连伸直腿都做不到了。外头的人只看到他们有多光鲜亮丽,哪会想他们美丽的衣衫下包裹的究竟是肉还是骨头? 谢婉握着石榴的手,声音柔的可以掐出蜜:“你不知道,我一向瞧他是个呆子,却没想着,原来他竟有那么大的胆子。我爹脾气不好,当着他的面羞辱他,可他跪下求我爹。石榴,我再也好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石榴点点头,真挚道:“看你幸福我就高兴。” 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了着落,谢婉絮絮叨说了片刻后反问石榴道:“那你呢?你同我一般大的年纪,可没想过嫁人。” 石榴的心沉下去。她摇摇头道:“原来家里想让我同杜若康结亲。”可他看见了小叔叔亲自己,哪里还会贴上来,躲还来不及呢。 谢婉凑过来,伏在她耳朵上:“你莫打我,其实,我真的觉得你同你小叔叔般配极了。你瞧瞧,他何曾对女人上心过?这般正人君子倒是不多见了。你小叔叔生的颇好,差不多能赶上顺天府的襄阳王。” 冷不丁听到他的名字,石榴的心口又是一痛,喃喃道:“襄阳王?” 谢婉以为她不知这号人物慢慢解释道:“朱今白没听说过?顺天府可有一句顺口溜,天上二十四桥照明月,轮轮硕硕映白郎。” 谢婉欲要和她说更多,却瞧着她脸色不好,忙不迭的将手贴过去:“怎生了?” 一摸,额上全是水:“还流了这么多汗?” 石榴推开她的手:“大概是你刚才将我心口又戳的疼了,我得回去了,这几日风大,若是染了病,我又得躺在床上窝着了。” 谢婉撇嘴,埋怨道:“大儒还专门替你守着这病呢,也是娇气,才来了多久?罢了罢了,等赶明儿我嫁到姚家去,你再来看看我吧。” 二人逗趣了一会儿,石榴便坐了轿回去。 今日不知为何,她的心口总是有些疼,坐在轿子里,好像有些透不过气似得。府中小厮的步程很快,已行至棋盘街上去了,她掀开轿帘,欲要舒吐新鲜空气,却瞥到那个人。 他目光清澈坦荡,手里的白骨扇摇的乃是人间风华。他好整以暇,温柔的眉眼里看着她好像都是纵容。 石榴的笑容立马消散,钝钝的将帘子阖的严严实实。 朱今白却好似没看到这些似得。他淡淡对沈云天道:“原来我原先真的做错了,看着她活着和我使性子不是很有趣么?杀了做什么?不过是妥协和害怕罢了。我倒是想牢牢将她抓在手心里,看到如何翻出我这五指山去。” 沈云天心神一凛,朝下望去,但见青色小轿在人海里摇摇荡荡,而轿中的人还不知自己又成了鹰眼中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 啊~姚坦之和谢婉这一对我终于凑在一起了 第47章 错平生 自太子妃发丧后,东宫便清冷下来,梦南知道朱延文很伤心,可他偏生不愿意表现出来。就如同太子妃在世时不愿意朝她低头一样,不知是和自己怄气,还是什么的。 许家又来了人,欲将幺女送入东宫做个填房。这皇家的婚姻向来便是这样,先谈利益,再谈感情,若是利益大的盖过了天,感情没有也是成的。 许家一族在朝野里声望极高,可还是满足不了自己欲来欲膨胀的欲/望。家里捧上个皇后,再得一个嫡皇子,便真正成了如日中天的外戚一族。若过个几年太子身子不利索,扶了嫡皇子为太子,这万里江山如何倒腾还不是得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遍? 许锦绣去世后,朱延文在屋里连着闷了好几天,先是伤心后又是生气,气她不识好歹。自己那点子差了,让她居然点击着一个侍卫?当真是眼睛珠子白长了。他酒喝多了,连眼睛都熏的恶红。梦南本来胆子就小不敢往他跟前去凑,可惜朱延文却招手让她进屋来。 黑沉沉的桌子上撒着晶莹的酒、腥热的菜还有朱延文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朱延文眯着眼睛瞧了她一晌,掐着她的胳膊扯过来。 梦南吓得脖子怂了下去。 朱延文掐着她的下巴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上一次你说怎么得到江鸣鹤的眼泪的?” 梦南垂着脑袋:“妾身只说是太子要罢了,江鸣鹤并未多想。” 朱延文听罢,嗤笑一声:“可怜。” 梦南脑袋垂的更低了。 他喃喃道:“我也可怜,被宋仕廉耍的像狗一样,说什么情人泪有用,便挤了那猫儿尿到锦绣的药膳里,只当她是喜欢我的,哪知一点儿用都没有。” 梦南还是不说话,朱延文却道:“如今她死了,你留这也没什么必要,过些日子我又要抬许家的幺女进门,你还是回江鸣鹤那去吧。” 梦南微愕的抬起脑袋:“殿下。” “别叫我殿下。”朱延文恹恹地,“我说这个太子又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他们一个傀儡罢了,一个两个都掐着我。”说罢,他捕捉到梦南盈盈泪光,伸手轻轻替她擦干净了:“怎么了,哭什么,莫不是对我动了情?还是算了吧,你看了太子妃便知了,我这种渣滓必是不会只和一个女人长相厮守。你性子细,待在我身边不大合适。” 梦南却不这么觉得。她以前看到江鸣鹤只觉得江鸣鹤对她好,救过她。后来把她送人后才知道,他那种好就如同对待猫猫狗狗一样。谁都可以给。而朱延文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好人。无论是作为一个太子还是一个丈夫,当真是不称职极了。可他待她好。 最起码把她当人一样待着。 梦南大着胆性,揪着朱延文的袖子,泪眼婆娑,却把心里那些酸酸的东西都给咽了下去。只是说:“殿下.......妾身不想走,若你真的厌弃了妾身,不如把妾身在宫里打发远了见不着便是了。” 朱延文冷笑一声,抽回自己的袖子:“你就这么贱?” 梦南觉得心里很难受,想要说什么却是忍住了。 朱延文站起身,将她推出去:“以色侍人焉会长久?从前我瞧上你,不过是因为你有几分似锦绣,如今她这般羞辱我后死去,我看着便觉得厌烦。你滚吧,不论走不走,勿要在孤面前出现了。” “殿下!” 门被阖上,朱延文笑着一蹬腿踢滚绣凳:“什么情啊爱啊,都是假的。你喜欢旁人留在我这儿不就想多探听些东西么,真当孤不知么?哈,真是可笑。” 他将鞋随意一丢,径直躺在地上。 入了夏的石板依旧凉的厉害,连带着他的心也冷了起来。宽大的手阖在眼皮上,地下有温凉的泪。 他死死捂着,口里却喃喃道:“许锦绣,你真当是死也要在我心口里戳根刀子,我偏生不如你意,我择日就娶了你妹妹,让你到了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皇家嫁娶岂能当儿戏?必先得将双方的生辰八字拿到饮天监那里去推算一番,其次才能议亲、定亲,最后才能交予宗人府督办。 可如今皇上沉迷于炼丹之术,身子乏虚,许久不曾上朝了,连带着奏折都是东宫掌印批注的。六皇子羽翼日渐丰,加之她生母后家殷实,隐约有压过太子一头的趋势。 一山难容二虎,更别说是两条龙。太子丧妻之后,心气儿便燥起来,直接跳过皇家纳娶,准备将许家的幺女抬入府中。 等皇帝从丹药中反应过来后,事情已成定居。于是难得上了回早朝,直接在金銮殿破口大骂。 这可苦了这帮臣子,苦哈哈的站在底下,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喘。 任施章觉得如今这朝堂之事真的是越来越没意思了。皇上忙着炼丹、太子不停折腾、六皇子有夺嫡之势、连他一向看好的襄阳王也生了谋逆之心。 朝堂中的水被他们搅得浑浊不堪,大臣纷纷站队,倒是把他这个忠于圣上的纯臣给孤立出去了。 还不容易皇帝止了骂,却又瞧到朱延文低着脑袋扯着嘴皮子冷笑,当下风风火火从龙椅上蹦下来,一脚踹到他的心窝。 “朕怎么会知道生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逆子!原配死了不足半月,便急着要娶填房,还是人家的亲妹妹!朕好生问你,这事若是传出去,是说你色令智昏,还是盼朕早点闭眼,好携势登基?” 帝王本就多疑。众臣子簌簌跪在地上,连眼睛都不敢抬。 朱延文约莫是酒喝多了,一脚被他踹倒后,反坐在地上盯着他:“我这不是跟您学的么?当年您登基后还不是这般?母后死了不足几月便火急火燎的立了皇后,可惜也是个短命的!” “混账!”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一个巴掌狠狠的刮在他脸上。 任施章和几个大臣见状,忙的围在皇帝身边噗通跪下:“皇上,请您多注意龙体。” “听听,朕的儿子、朕的太子如今便是这般同朕说话,朕还没闭眼便把朕不放在眼里了!” 朱延文欲要从地上爬起来,嗤笑一声。皇帝更怒:“你笑什么?朕问你笑什么?” 朱延文看着他:“不笑什么,我想笑不行么?” 任施章在此只能硬着头皮去当和事老,跪在太子身边劝诫道:“殿下少说两句吧,皇上龙体要紧。” 皇帝狠摔袖子:“他巴不得我死。他不是能耐吗?今日我便收回他东宫宝印,让他自己好生反省!” 这话犹如水珠落到油锅里,炸的个噼啪乱响。众臣愕的不知要说什么,皇上虽然多情,可还是念及着原配和这个嫡长子,奈何太不争气,如今当着群臣的面下了他的面子。 只得好好拧他一把,让他知晓厉害长个记性才行。 可这在群臣眼里却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只当皇上生了废黜的心,那谁又是东宫的不二人选的呢自然是呼声渐长的六皇子了。 任施章下朝,只觉得烦累极了,恨不得扒了这身官袍做个闲散人罢了。才刚出宫门,便看着任霁月等在外面。 日头有些晒,烫的他脸皮有些红。任施章走过去道:“弟弟。” 任霁月笑笑:“正巧大理寺今日要到宫里藏书阁借阅书籍,适才看见你们下了朝,便等大哥一道回去了。” 纵使往日再不喜他,可终究是一个屋子里的人。任施章长叹一口,刚抬眼,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瞅了瞅,问:“这怀里拿的可是什么?” 任霁月看了看:“龙须糖。”自然是石榴念叨过嘴的,可他却换了个说法:“我在宫中有位关系不错的兄弟,说此糖香酥不沾牙,便想着带回去让家里人一道尝尝。” 适才瞧了皇家血亲的反目成仇,如今听到任霁月这样说只觉得心里暖洋洋,于是喟叹一声道:“弟弟倒是什么都是家里想着,石榴以前最喜欢吃这种糖,可惜后来换牙了,贞娘便不让她吃了。” 想到那个小娇客,任霁月差不多能想到她听到不能吃糖时的懊恼,于是抿着嘴浅浅笑了,眼神尽是宠溺。不过还好,他走在任施章前面,自然是不会让他瞧见的。 第48章 暗夜光 进府的时候,石榴正坐在忍冬花盛开的回廊下。任霁月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石榴回头,白皙的手合在医书上的蓝色封皮上,一双明眸盯着他。明明任霁月心里没什么的,却被她看的发慌。微微侧脸,轻咳一声,拿出手里的牛皮纸包。 “什么?” “龙须酥。” 他存了什么心思,石榴早就知道了,可她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虽然是她小叔叔,道德、伦、理都都时时刻刻的在提醒着她,可是她还是容易贪图他给的温暖。 大概这颗心被剑刃穿透过后,便喜欢温暖的东西紧紧的裹着自己,因为那样比较让人觉得心安。 油纸包被打开,任霁月递过去,石榴捏了一团抿在嘴里。 “怎么样?”任霁月问道。 石榴细细品味,也捏了一块递给他。 任霁月心头突跳,伸手去接,石榴却将它递到他的嘴边。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躯如此的笨拙,在她面前连最基本机械的移动都不能。他愣愣的张嘴,石榴喂给他,合上嘴,薄唇触到她指腹的柔软,任霁月猛地绷紧自己的手,用尽全力控制住想将她抓在怀里一亲芳泽的冲动。 石榴笑着问:“甜吗?” 当然甜啊,不论是糖,还是她的手指都甜的让人心神乱荡。 而石榴却没察觉到他渐暗的眸光,她只是一时心起,想看看他通红的耳背罢了。哪里会知道这般大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抑或想对她做些什么。 带的龙须酥正好有些多的,正好今天下午大家都在家里,任老太爷这段时间不知在和冯管家忙些什么,今日也得了空,和他们一道喝茶、吃些点心。 桌上当然不止龙须酥一样零嘴,零零散散的颇有些多。可任老太爷捏了一块酥,喂进嘴里,搓着手指尖的粉长叹一声道:“这都几十年了,宫里的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这味道还是如旧时一般,可惜,物是人非,倒是没有以前的感觉了。” 任施章也叹了口气,接道:“可不是,如今朝堂.......诶,往日便是我们这些臣子斗得死去活来,踩着旁人上位,如今倒是好了,自个先明哲保身,看诸位皇子挑起纷争。” 反正都是一家子人,这些话也不怕被旁人听着。可任老爷子颇不赞许的训道:“你就是一张嘴总是比闭不严实,如今是什么时候,这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当心皇上杀鸡儆猴看。” 任施章忙道:“爹,我自然是省得的。” 男人之间的话,女人自然不好掺和,絮絮叨叨说了一晌,崔贞在一旁接道:“如今局势这样,连寻个亲事也不大容易了。太子阵营的官家嫁娶之事只选他们那一茬,六皇子和八皇子那道也是这般。可怜我们家孤零零的立在顺天府,石榴也没有一个人说亲。” 一说到石榴的亲事,便如同触到了任霁月的逆鳞,他一字一句道:“嫂嫂想岔了,如今这些时候,我们任家是纯臣不讨好,可待新帝登基,那些官家可又会得了好?自古的皇帝没有不多疑的,多说多错,多做更是心怀鬼胎。如是以后,忠诚旧主,还可以落下个好印象。到那个时候在做打算也不迟。” 石榴怎会不知小叔叔如今说这道话是何意?好笑的瞧着他去,却看他抿嘴偏头,一气呵成。哈哈,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吧。 任老太爷看着颇不是个滋味。原想着将这个小子带回任家了了他娘的恩情,哪知自己把自己的孙女给赔了进去。可拦也拦了,打个打了,又不能挑破闹个鸡飞狗跳,于是只能冷了脸道:“你倒是算了个清楚!” 任霁月恭敬的听着训斥,至于听进去没有倒是他自己的事了。 崔贞听后,脸色更是差:“这么说,还得等那么些时候?如今同石榴一起玩得谢婉都有了自己的亲事,可我家石榴呢,还是八字没个一撇,等新帝登基后,我家女儿不都成个老姑娘了么?” 石榴也不想太早嫁人,再说了她又不像谢婉那般有了心仪的郎君。她拿话劝导了一番崔贞,至于老太爷怎么想那便是她的事了。 石榴怎么心里能安便是了。 * 朱延文坐在桌上一壶又一壶的喝着冰凉的酒,梦南已然被他打发到其他院子里去,整个东宫竟无人敢规劝他。 他身边立着的是花了被皇帝厌恶的代价而娶回来的新妇许锦媞,盘儿尖的脸有些娇弱,一双眼睛总是不敢正看看人,略略看过去样貌的确同她姐姐有几分相似,可是精神头却不像。 许锦绣永远是傲慢且疏离的,她的手腕捏着的是青檀木的佛珠,身上隐约有菩提的清香,哪怕自己珍视她、怠慢她,她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 而她妹妹就大不同了,谄媚、乖顺、低贱。 若死的人不是锦绣而是她妹妹又该多好? 朱延文放下杯盏,招了招手:“过来。” 许锦媞柔顺的坐在他身边,宽大的绣袍罩住一双洁白无瑕的柔荑上,越发显得娇小玲珑。 朱延文抬眼,伸出手,触到她的发间。 琉璃簪翠绢花、点翠、朱钗,光彩炫目,触到手指尖却凉沁沁的,没有温度。 “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延文忽然问。 许锦媞说话的声音也温柔的掐的出来水:“家姐博学多识、为人善良,家里人都很喜欢她。” “她很善良?”朱延文的声音有些讽刺。 许锦媞自然是知道他和姐姐的恩恩怨怨的,见他阴阳怪调,忙的垂下脑袋不敢说话了。 朱延文挑起她的下巴:“做孤的太子妃何须畏畏缩缩的,抬起脑袋说话。” 许锦媞瑟缩了一下,眼底有惶恐也还是很仔细的隐藏好了。 见她长得十分像许锦绣又比她十万倍的乖巧,他心里觉得惬意极了,好像那只远走高飞的鸟又回到他的身边,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好像都还在。 好似她这个人从来没走过。 醉酒迷离间,朱延文一把揽过她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宽大的绣服挤出香腻的味道,钻到男人的鼻子间,粘稠的让他有些呼不过气来。 “你喜欢孤么?” 许锦媞泪眼婆娑,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啊,什么为什么? 许锦媞有些惊愕,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可知我与许家联姻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无论你生的什么模样,孤都会娶你,可你却喜欢孤,你瞧瞧这东宫里做孤的女人都没有个好下场,如此这般,你还喜欢我?” 许锦媞抬起头,看了他好久,才腼腆的垂下头细细道:“喜欢的,太子爷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是喜欢太子爷的。” 她不会说,很多年前当她才一丁点儿大,看到太子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便芳心暗许,可惜他后来成了她姐夫,她的亲人,她的一颗心须得紧紧藏好免得坏了姐姐好姻缘。 可惜姐姐红颜早逝,许家须得同东宫重新联亲,她嫁给他,能做他的妻子便是何其幸运的事,哪里还敢奢望其他。 但太子问她,喜不喜欢他,她定然还是会说出来,哪怕一颗芳心被他随意践踏,可还是要说出来。 太子摸着她的额发,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那你以后可记牢了,生的话便要和我同衾,死的话亦要与我同穴,明白了么?” 许锦媞点点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朱延文将他拥的更紧了,仿佛如此这般,便抓住了他往日没能捉住的幸福一般。 夜黑风摇摇,皇帝坐在龙塌上,看着手中的折子气的胡子直抖:“这孽障真是好大的胆子,朕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他,他居然还敢强硬的将许家幺女娶了回去。” 东宫掌印见皇帝咳嗽,忙的替他顺气端了参茶来:“皇上得精惜些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气坏了怎么是好?” 皇帝冷哼一声:“他巴不得我早日闭了眼好将这江山送到他手里!” 掌印从皇帝手里接来茶盏垂下眼帘道:“皇上这说的是什么话,奴才瞧你身子颇好,就算是活到一百岁也不是没可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皇帝眉心的皱纹纾解些许,才慢慢道:“真的身子还是多亏了你送的丹药,的确不错,朕服用后确实觉得身子大好许多。” 掌印微微颔首,“还是皇上自个儿身子强健,旁人吃几粒都不如皇上吃半颗。” 皇帝眯着眼睛笑了笑:“瞧你这张嘴,说的话当真是好听极了。” “奴才只不过实话实说了。” 同他说了好一晌话,皇上将目光投在窗扇上。他有些畏凉,晚上自然将窗扇阖的严严实实,可透过薄薄的纱纸,隐约瞧到外面的火光。 光亮越来越大,直到喧哗声渐至养心殿。掌印皱着眉头回头开了门,只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跑过来,帽儿掉了也不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道:“皇上........太子他........他逼宫了!” 灯芯在那一颗燃尽,屋内暗了一角,更显得皇帝面色如菜,他有些站不稳,捏着桌子,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 他走过去,狠狠的盯着地上的太监。 火光渐近,人声更是喧哗,随着“砰”的一道踢门声,在众盔甲士兵的包围中走进一个人。 他的眉眼和他有着四五分相似,连端着手跺着步子时都有他七八分的气度。那人曾牙牙学语,环着他的膝下长大,也曾蹭着他的邋遢胡子抖得他哈哈大笑。 而如今,在刀剑银光、火光葳蕤中,他只是淡淡的说道:“父皇,您老了。” “该让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终于宫变了~ 第49章 更漏寒石榴这日正在街上晃得晚了些回来,还没进门,就瞧见街上的动静颇有些不对。 数不清的士兵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黑乎乎的盔甲被火光照的生了血色。石街上飘着凌乱的树叶,被荡起的风吹到街角台阶上。 冯管家双手握着门扉,忙的叫道:“小姐,赶快进来。” 石榴忙的进去,却瞧他在门上的铁栓上系着一条黄绸带,待做完后才阖上门用枕木紧紧抵上。 石榴觉得情况不大对,冯管家一边招呼她赶紧进屋待着一边说道:“当真是作孽,这顺天府才太平不过几年又起了血,好在府外系上黄绸,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不会来砸门。小姐这几日便老实在府里待着,莫要出去了。” 石榴一推测,便知顺天府应该出了大事,瞧这阵势,莫不是朱今白起兵谋反了?难道上辈子便是在这个期间,任府才会起了火? 石榴心头直跳,不知该如何将其灾难避开过去。慢吞吞走进屋里,发现众人都坐在大堂里。任霁月也回来了,站在任老太爷身后小声商议着,见石榴进屋,瞧了她一眼,脸上的焦灼之色到底是卸下来了。 任老太爷瞧着自己孙女这般样子便是有了气,他杵着拐杖大声道:“你瞧瞧如今外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敢出去瞎跑?兵荒马乱要是出了个什么事,叫我们这一家子怎么办?” 石榴看医书的时候,发现有种草药府里没有,这才出去寻寻看看,哪晓得运气这般背,遇到了这事。 任霁月瞧她被骂,心里也不大舒服,小声道:“爹,石榴回来便已是极好了,她年纪还小,将道理跟她讲清楚她便懂了。” 须得小叔叔解围,石榴的脸羞的有些红,任老太爷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太有些惶恐了。 任施章穿着银灰色侧修细竹的衫子,抬眼道:“石榴也莫怪老太爷,太子逼宫,顺天府便要变天了,此般下去还不知会出些什么事,你以后别到外面乱跑,也免得你娘担心。” 石榴有些惊讶,没想到居然是太子兵变了,他垂下眸掩下诧异:“女儿记得了。” 说起朱延文,石榴想起那日许锦绣让她留意杜若康。杜若康是□□,若是太子逼宫,他若是心底有仇,此时趁乱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心里突突直跳,坐了一会儿就觉得焦急的不行。 任家三爷子还在商议着事情,石榴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嚣更是觉得惶恐,忽然在众人惊讶的目光站起来道:“老太爷,这外面乱兵遍地可会打砸我们这些人家?” 说起这,冯管家焦急的脸上露了点笑意:“小姐莫担心此事,先前杜大人来过了,特意将黄绸条交给我,要我系在外面,如此官兵便不敢来骚扰了。” 石榴心中惶恐更甚,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更是屏住了呼吸:“你说,谁?” “杜若康杜大人,他不介意我们同他之前的龌龊,当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呢。” * 冷硬的铁、锋利的刀锋,以及还有官兵们杀的赤红的眼。 在这其中,站着一身明黄的朱延文,他衣服上的五爪龙在烛光的辉映下仿佛在嘲笑。 什么父慈子孝,在皇家里不过是笑话罢了。 金钱、权势会随着欲望的无限膨胀而加大,人有了这些还怕什么,还需要惧怕什么。 朱延文朝他父皇逼近一步,身边柄柄钢刀直侧侧的对着他,吓得掌印脸色唰白,翘着兰花指道:“太子......你可想明白了,皇上这些年来对您多好,您难道用这个来回报皇上?” 这话说的倒是有意思。若他是臣,自然是感激涕零,为着一点子赏赐额手称庆。可他是君王!这中原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他的,哪里需要别人来设施他! 一山难容二虎,他既然羽翼已丰,为何不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他?是不是看着六弟年纪渐长,皇上心里有了更好的打算? 皇上仿佛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儿子,在他心里,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些懦弱、有些重感情,并不知君王的最好人选。 但他毕竟是自己与原配皇后的嫡长子,无论好歹,都想让他继正统。没想到他居然想着逼宫来逼迫自己退位! 皇帝觉得心口一闷,嘴里有腥甜的味道,他苦笑一声,只道:“报应,都是报应,往日我拥兵策反废太子,如今我的儿子带着兵马来策反我!” 太子垂下眼,说道:“父皇,我与您自然不一样,当日您杀了废太子而夺得帝王,如今我得了帝王,您便是太上皇,如今您年级也大了,又痴迷长生之术,将江山交给我打理不好么?” 皇帝被他气得一口血直接喷在黄色的幡条上,粘稠的血顺着滴下来,落在地上,便是红点子。 皇上被掌印扶着,抖着指头道:“朕一日是皇上,一日不把江山交给你,你便是谋逆!朕是皇上,朕可以把江山给你,可你不能要!你要便是不忠不义不孝!朕要废了你,将你流放南疆!” 朱延文点了点头,招了招手:“那儿臣便只能不孝了。” “来人。” 官兵围上来,露出白亮的刀刃,白光晃得皇上闭上了眼。 刀剑齐发,却未指向皇帝,反而一刀刀戳向朱延文的身躯。 他惊愕的瞪大眼睛,捏住身体里的刀刃,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亲兵。 那个士兵将刀抽出来,道:“对不住了主子爷,奴才的真正的主子乃是六皇子。” 刀刃抽出来,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朱延文的脸色唰白的难看,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半跪在地上。 宫内早已乱成一片,为了逼宫,他朝许家借了三千私兵,谁会想到许家在最后反水。原来将女儿嫁给他是假,将私兵借给他是假,不过是让他做了出头鸟,为六皇子做了嫁衣裳。 背叛者最终被别人背叛。 朱延文捂着自己的伤口,齿口里尽是鲜血。 皇帝大恸,推开厮杀的士兵,从地上抱起朱延文:“延文.......延文,你撑住。 延文,你不能死!你不是想做皇帝么,爹马上留给你好不好?” 朱延文躺在皇帝的怀里,他想替他拭泪,却模糊的看到自己的双手全是血,他颓下胳膊,虚弱道:“父皇您为何不早点儿传位于我呢?儿臣在这太子之位待了太多年了,每个人都说我不是个好太子,老六、老八都爬起来了,父皇你可知我不安?我生怕有天醒来了就被你给废了。还有母后,母后刚死你便娶了新后,你把母后放在何种地步?我想当皇帝,我想给母后追封谥号........我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说到最后,朱延文心里生了丝怨恨,他伸手,紧紧的攥着皇帝的衣领:“父皇,你怎么不把皇位早点传给我呢?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无能......” 话越来越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朱延文在皇上的怀里咽了气。 痛失嫡长子,这位年老的皇帝哭的撕心裂肺:“朕的太子没了,朕和皇后唯一的儿子没了!延文!你给我站起来,你不是想要这皇位么?朕给你,你给我睁大眼睛站起来!你不是想要皇位么?朕把荆棘上的刺都拔掉给你不行么?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太子的亲兵卫被斩杀殆尽,杜若康不知所踪,六皇子平息内乱,一身污血的跪在地上复命。 皇上恍惚的瞧着自己的宫室,怀里的朱延文渐渐冰凉下去、沉钝下去。他边哭边笑,忽然看见老六跪在地上。 他放下朱延文,颤巍巍走过去,六皇子抬起脸,脸上都是污浊的血:“父皇,太子已逝,请节哀!” 皇帝冷冷打量他片刻,六皇子跪在地上只觉得芒刺在背,他继续劝慰道:“父皇.......” “啪!”皇上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他的脸被打的一歪,嘴角沁了血。 六皇子别着头,用舌尖顶了顶塌陷的脸颊,转过头,盯着皇上。 “朕告诉你!你别以为你的心思朕没看出来!朕的太子若不是你们在后面捣鬼,可会做出这种逼宫的事!你且把自己混沌的眼收仔细了,朕便算死了将皇位传给老八、老十二也不会让你坐上这龙椅!” ** 屋外越来越吵起来,冯管家心生警惕,朝着门缝一看,只见那些穷兵伪装成乞丐围在任府。 打头的人抽走门栓上的黄绸条,朝后面道:“对,杜大人说的就是这家,这可是顺天府的首富,兄弟们咱们今日可得好好去里面看上一看!” 一呼百应,任府一瞬间成了众人间的靶子。 任老太爷几乎站不稳,千防万防没想到今日竟被杜若康下了套。任施章抱着崔贞更是吓得两股战战。 石榴浑身脱力,强提起精神,可还是觉得口干,好像自己是跳到岸上的鱼,无论怎么折腾,都难逃一死了。 即在这时,任霁月站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剑,剑身如月光一般让人难以直视。他拿着剑护在所有人前面,淡淡道:“无碍,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任老太爷知他师传剑魔,自是剑术高超,可屋外这么多人,哪能是一人之力能阻挡的。 任霁月知道众人疑虑,只是抿着嘴淡淡道:“相信我。” 他经过石榴的时候,声音依旧很平和:“等下别看。” “会很脏。” 石榴愣愣的点头,但见他打开门,在众多乞丐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门扉慢慢阖上,只听得见屋外的惨叫和求饶声,断肢飞血透过门缝渗了进来。 石榴紧紧的捂住嘴,拼命压制住闻到残肢断臂血沫气味后不断翻涌的胃部。 崔贞早已昏厥,任老太爷眸色渐深。 天亮了,顺天府的远处传来第一声啼叫。 而府邸外的声音也停歇下来,什么都没了。 好像连风声都止住了。 石榴惶恐,更是害怕,小叔叔呢,小叔叔怎么样了。 她提着裙摆跑出去,刚要开门,却被人将门扉压住了。 从门扉里伸进一只血腥的手,他温柔的捂住她的眼睛,将身后的残忍尽数挡住:“别看,脏。” 府门打开,屋外早已成了血河。 任老太爷眸色深沉的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府外,没有一个人的尸体是完整的,都被大卸八块。 是不是怪他剑术太邪祟?任霁月心里淡淡嘲讽。 而他的手掌下,小娇客怕的颤抖,却瑟瑟的问:“小叔叔,你受伤了吗?” 任霁月摇摇头:“没。” 石榴沉默。 过了会儿又问:“那你害怕吗?” 任霁月心里的堤防早已被洪水冲垮。 他声音很小也很轻:“怕。” 这么多年来,他杀过人后也不敢看他们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比他们更要害怕。因为害怕,所以要故作强大,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石榴伸出手,探了探,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别怕,小叔叔。” “我们都在这。” “一直,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领便当 恪非:请问朱延文你在领便当的时候想说什么呢? 朱延文:能说啥,老婆不喜欢我,皇位没得到,我这个太子过得憋屈不憋! 恪非:emmmmmmmmm第50章 黄泉路 雾气消弭,东方既白,当第一缕阳光洒在顺天府灰色的墙角时,露水从翠绿的绿色绒叶上落下来。 湿漉漉的巷子布满了棕绿色的青苔,沾了血污黑色皂靴深深踩在上面蹦出清凉的水落在白色的石头上。 杜若康浑身狼狈,手里的剑残破不堪,青筋鼓鼓的手掌撑在黄旧的墙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没想到许家会临时倒戈,杜若康想到往日一同跟着他冲锋陷阵的弟兄们居然死在许家反水的私兵手里,牙齿几欲咬碎,一拳狠狠的锤在墙上。 血顺着墙留下,滴在沟渠里的清水里,蜿蜒而下。水汩汩的流淌着,在那尽头有人慢慢行过来。 白色浮光锦的料子绣有风华江山,烟青色的玉带紧紧扣在腰上,下面唯坠着紫金麒麟,明黄色的穗子随着步子摇摇坠坠。 杜若康的目光从地上慢慢爬起,最后落在那人头上的金丝冠上。 “朱今白,是你。” 朱今白摇摇白玉扇,笑的温和文雅:“是我,杜大人,你看上颇有些狼狈,可是遇到什么事?” 杜若康冷笑一声,随意吐了口嘴里的血沫:“你别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原先我还在想许家为何这般容易将私兵借予我们,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算计。” 朱今白咋舌,叹气,无辜道:“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怎么是我?明明是许家投靠了六皇子。我朱今白何德何能竟能说动许家?杜大人太高估我们了。” 杜若康当然不信。当今圣山疑心极重,如今太子被许家私兵所杀,许家又说投靠的六皇子,这桩桩件件不是把六皇子推向死路? 唯有他,如今还站在这,风高云淡,摆明了就是把他们捏作棋子坐收渔翁之利。 残剑虽已破旧,但可以一战!杜若康举剑,还未行一步,便被隐在暗处的沈云天削掉胳膊。 朱今白慢慢走过来,蹲在他上面,听见他痛苦的哀嚎声敛了敛眉头:“如何?痛么?本王原本给你机会的,可你自个儿不珍惜,能怪谁?可惜了,我听别人说你的拳法极好,本是生了惜才之心想纳你为我所用,哪晓得你却是个榆木脑袋。” 杜若康痛的全身发抖,淋漓一身冷汗,也许痛到了几处到生了一种绝望的酣畅之感。他哈哈大笑,口里密布腥臭的血。 朱今白很讨厌他这个样子。 败了便败了,便应该匍匐在他脚下,就应该有个失败者摇尾乞怜的样子,可他居然敢笑。 朱今白站起来,提起脚,踩在他残缺的臂膀上,用力的碾了碾。 脚下的人痛的一张脸扭曲到变形,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喉咙里咕隆弄涌出好多鲜血,淌出来竟将朱今白干净的靴子染脏。 朱今白嫌弃的俯视他:“瞧瞧,你再怎么,还不是如狗一样?不,狗都没你可怜。狗有主人。而你呢?朱延文已死,东宫大势已去,你们不管走到哪都是惹人嫌弃的东西。这样吧,我和你相识一场,便送你去见你家太子,顺便给他带个礼物。” 他轻启薄唇,比女子还要温柔:“这江山我就不客气替你们收下了。” “云天。”朱今白转身,摇摇扇子,扇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属下在。” “杀了他。” “是。” 杜若康瞪着酸胀的眼看着高高的天空,躺在地上他甚至能听见溪水的声音。鸟儿轻快欢声鸣叫,枝头有不知名的花开的正是灿烂。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随着温度一同逝去。他笨重的躯体好像变得轻飘飘的,他还看到了太子,看到了自己逝去的爹娘,却没看到石榴。 那个娇憨的,却和自己小叔叔乱/伦的丫头。 现在她大概也死了吧。 杜若康微笑着、甚至有些幸福的想。 若是她也死了,便在黄泉路上一道做个伴儿,再也不离开了。 风吹过,枝头的花落下砸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仿佛隐约能听到石榴温柔的声音。 “杜大哥。” ** 顺天府兵变不过半日,便被六皇子带兵镇压下来。街道上还有余孽,刀光剑影中隐约听得见人痛苦的嘶叫。街道上的人家都大门紧闭,唯有人家的门大开,没有人敢经过那里,人体的残肢血水仿佛炼狱一般。就连来清扫的家丁都吐了一次又一次。 府邸里出奇的沉默,大厅里,桌上遍是美味可口的饭菜,可没人吃的下。血腥味环绕着整个府邸,任施章坐在任霁月身边只觉得如坐针毡。 没想到他斯斯文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如果有一天他杀红了眼,他们会不会变成他的的刀下亡魂? 任施章不敢再想下去。 实际上,不光是任施章,就是任老太爷也觉得太过惶恐。 任霁月的剑术煞气太重,长此以久,他的人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任老太爷沉默,他不知任霁月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当年任霁月的娘李氏对他发妻有恩,他许下诺言,若是以后有了什么事尽管可以来找他。 没想到李氏居然生了废太子的孩子,可任霁月拿玉玦来寻他,他也不得不恪守诺言将他伪装成自己的孩子接了进来。 石榴见饭桌上无人说话,四处打量了会儿,见任霁月脸色木讷,没有往日半点儿精气神,便觉得有些心疼。 旁人觉得他残忍,可他若不残忍,他们如今哪里能够嫌弃他? 于是她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替他夹了小菜在碗里:“小叔叔,你先吃些东西。自昨晚起,你便没吃什么。” 任霁月盯着碗里的菜仿佛可以看出花来。石榴知道他如今肯定也不好受,又替他夹了一筷子:“赶快吃,吃了你还要去大理寺呢,如今顺天府这么多事,也不知你们会多忙,可别饿坏身子。” 任施章自看了任霁月那般杀人的模样便觉得惶恐,如下看见石榴这般更是心头一跳,摔了筷子道:“如今你年纪渐长,吃饭还越发没个规矩了!” 石榴放下碗,直勾勾的看着她爹,问道:“爹到底是为何发难,何须用这些有的没的借口?” 任施章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你还敢有理了?你在山上学的规矩莫不是都还给你大儒了?” 石榴站起来,认真道:“爹只是因为此么?” 任施章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崔贞才说:“石榴你如今年纪大了,必不如往日,也应该同你小叔叔避嫌。” 石榴点点头:“对,我年纪又不是这两天才涨起来,为何你们今日同我说教这些?还不是因为看着小叔叔......” “石榴,别说了。” 这次是任霁月开了腔。 桌上静悄悄的,仿佛连毫毛落入桌上都听得见。 任霁月站起来,轻声道:“大理寺还有事,我先过去。” 无人应话,石榴也起身要走,却被崔贞留下了。 石榴被崔贞压在椅子上,任霁月已出了门。雕花镂空隔断里,可愧疚他绷的极直的背。 小叔叔看上去仿佛伤心了。 石榴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原来是落了泪。 崔贞抚着她的背,轻轻拍道:“娘知道你为小叔叔打抱不平,可是他的剑术你也瞧见了,煞气太重,这样的人你处久了若是要杀你怎么半?” 石榴摇摇脑袋:“不会的,他是小叔叔。” 崔贞叹口气说:“是你小叔叔又如何?你没看见你爷爷、你爹和我都很惶恐?你如今出世不深,自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处,离你小叔叔远些终究是为你好的。” 任老太爷一向维护任霁月,这一刻只抿紧了嘴未说话。 石榴揩了眼皮说:“娘,我们不能这样,再怎么他是我的小叔叔,也是这个家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我们家,他会杀人么?他保护我们得不到嘉奖就算了,难道我们还用异样的眼神瞧他么?” 崔贞欲要说话,却听到老太爷严声道:“好了,哭什么,谁又没有怪你。你小叔叔虽然剑术太过犀利凶残,可终究是为了保护我们家,这事是我们的不对。以后让府里的人嘴紧一些,休得再提了。” ** 东宫逼宫造反本来就已经是定在砧板上的罪,皇上虽然在那一刻气的恨不得一剑杀了朱延文,可朱延文死后他却又怜惜起来。 令左右宫人、朝廷上下禁止讨论此事,只当朱延文暴疾去了。 六皇子虽然救驾有功,但在皇帝眼里却是挑唆父子反目的罪魁祸首,非但不给他奖赏,还给他大批了一顿。 朱延文的灵柩停在东宫已有几日了,内务府却迟迟不知该如何发丧,怕按太子之礼发丧触了皇上的眉头,不按又惹了皇上不快,当真是难做。 这日傍晚,皇上孤身一人来到东宫,他的嫡子躺在与他与他不过五步的地方,可惜他不会再睁开眼了。 他还记得朱延文小的时候很是调皮,从院子里抓了青蛙来吓他。那个时候皇后还在,教导的很好,每当累了的时候,朱延文总是会贴心的给他捶腿以尽孝心。 他众多子嗣中,唯有朱延文一人不卑不亢,不惶恐他也不捧着他,真真正正尽了父子的情分,可如今他也死了。 灵堂里没有官员来拜祭,众人都讳莫如深,不敢沾染。偌大的灵堂空荡荡的,灵位前只跪着一个女子在烧黄纸钱。 皇帝慢慢走过去,立在那白衣妇人的身边。 许锦媞鬓边簪着纯白的绢花,满脸都是泪,粉色的指甲掐在黄色的纸钱上,白如暖玉的手微微颤抖着。香烟缭绕,梵声空寂。 皇帝低下头,俯视她:“你是太子新娶的妇人?” 许锦媞点点头:“是。” 皇帝又问:“他生前可有喜欢的物件。” 许锦媞擦擦眼泪:“臣妾都备在太子棺椁里。” 皇帝的眼神渐渐变深:“延文从小便是一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如今连一个子嗣都没留下便去了,不知在下面会多寂寞。延文走的慢,从前的太子妃比她先下去恐怕早已渡了忘川,可这黄泉路漫漫悠长,我总是担心延文一个人会孤独。” 他喟叹一声:“如此,我便给你追封太子妃的谥号,你下去陪他好不好?” 皇上的脚步已踏出了灵堂,许锦媞瞪大眼睛落泪,散下满手的黄纸,嘶哑低低吼着:“不......” 跌跌撞撞才刚刚抓到门框,却看到拿着托盘的公公们。托盘里放着圣洁的白绫,在悠悠诡异的灯火中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光。 许锦媞跪在地上,抓着门框往屋外跑,沉甸甸的头发却被赶来的公公们抓在手里。一人绞着白绫的一边,用力、反向收紧,紧紧的掐着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不,不....... 许锦媞扯着自己的脖子上的白绫。 她还不想死,她才过了十六,即使太子死了,她还有那样长的人生。 她也可以再找一个公子再嫁。 绝对不是这样,陪逝去的太子爷一同睡在冰凉的棺椁里。 白绫越拉越紧,许锦媞喉间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她的指甲抓在脖子上划出无数的红印,脑袋也低低的垂着,像一只折断的天鹅颈。 公公尖声细气道:“娘娘,对不住了,黄泉路上也莫怨恨奴才,你要是怪,便怪自己嫁入皇家吧。” 另一个公公走上前,用食指抵在她脖子上,又触了触她脖子上的脉搏。 “没气了。” 打头的公公,看了看脚下的女尸,又回头看了看太子爷的棺椁,这才朗声道:“太子妃伤景殉情,薨了————”唢呐喑哑吹起来,院内的和尚念起梵经。许锦媞冰凉的躺在地上,她的脖子上坠的是娘亲自给她带上的一串明珠。 ————“嫁过去,你便是东宫的娘娘,以后的国母,你得仔细记着,满门的荣耀和兴盛都放在你身上了。” 灵堂的门被风吹得渐渐阖上,许锦媞脖子上的明珠串子却断了线,一颗一颗你先我后的坠在地上,弹跳着出了门框,落入尘土里。 一双脚,又一双脚将它踩入泥土中,蒙了尘,深深地掐着其中。 仿佛从一开始便是这个样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许锦媞是一个彻底的悲剧人物。恩。 第51章 石榴红 因着那日杀贼的事,任霁月自知任家的人惶恐他,便自个儿将被褥搬到了大理寺去歇息了。府里没有他,石榴便觉得这座宅子真正的空下来,医书看完后,转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日头正盛,丹桂端来一碗酸梅汤放在石榴的案桌上,见她眼睛胶在门扇的镂花处,推了推她:“小姐也是热中暑了?” 石榴缓过神来,垂头,瞧着酸梅汤里漾起的水波:“没有,只是觉得无聊。” 丹桂也觉得自家小姐这段时间忒安静,莫说挑破捣蛋了,就是出门的时刻也少了很多。每日宅在屋子里除了医书便是草药真正的无聊。 酸梅汤的味道一头扎进鼻子里,有些酸,石榴端起碗饮了一口,碎冰融在舌尖,只觉得冰凉爽口,从窗扇朝外看去,只觉白咔咔的一片,当真是热。也不知小叔叔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她将碗放下,问道:“厨房还有酸梅汤么?” “有的,天气热厨子做了不少。” 石榴站起来,理了理百褶裙上:“给我备一些,我给爹和小叔叔送一些去,好降降暑。” 丹桂应了,石榴走出去,却发现院子里栽种的一圈石榴树都开了花,红彤彤,煞是喜人。 崔贞站在树下,身边的婆子提着篮筐,里面是新摘下的石榴花瓣。 石榴走过去,站在崔贞身边,看她仔细的将花瓣掐下,问道:“娘摘石榴花是做什么。” 崔贞想说话,却一口气闷在喉头没吐出来,身边的婆子忙道:“小姐这便有所不知了,咋们任家的女儿出嫁时的嫁衣须得是这些石榴花捣出的红汁儿染成的,石榴多子多福,寓意颇好,用这个染嫁衣呢还是祈福来着。” 崔贞缓了一会儿气才笑着说:“是这样,你快过来看看,这花红的正不正?” 石榴可不好在娘面前讨论这颜色正不正,是她的嫁衣呢,看着娘在准备这些只觉得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搅着手指道:“还早呢,我如今才不过十四五岁,娘就替我准备这些了?” 崔贞叹了口气:“得快些准备了,这衣服从染色、刺绣到最后的试穿得花不少功夫。”她伸出手,摸摸女儿如花娇艳的脸:“石榴也长大了,以前最喜欢靠在娘腿上听娘讲故事,如今文静了也好学多了。” 石榴握住崔贞的手:“可不是么,娘,等我学成了医,便替您治病,保证药到病除。” 这话配着石榴那张作怪的脸说的有些傻气,也崔贞却听得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轻轻问:“知不知道你自个儿的名字如何来的?” 说起这个石榴便觉得好是委屈,瞧瞧同她一般年纪的官家小姐,谁的名字不是文雅又好听,偏偏她、石榴,一个红彤彤、圆歪歪的物件。 崔贞揽着自家女儿,慢慢回忆道:“也莫怪起这个名儿,当年你爷爷遇见你奶奶便是从一颗石榴结的缘,你爷爷年少成名,在这顺天府几乎没有人能盖过他的名声,可有一人他骑着马从人家灰色的墙下路过,被少女打下的石榴砸的正着。” 石榴瞪大眼:“真的假的?” 没想到一向严肃刻板的爷爷居然还有这段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崔贞笑着点头:“可不是,所以他们俩约定,说要是生了女儿便取名叫石榴,可惜你奶奶身子不好,只生了你爹一个儿子,男孩儿将这名字太穷酸,便弃了去。后来我生了你,你奶奶正病的重,你爷爷为了讨她欢喜便给你娶了这个名字。” 石榴一直以为自己爹娘是懒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儿,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故事。 正说着,丹桂已将酸梅汤备好,提着红漆食盒站在回廊里。 崔贞瞧见了问:“等会儿去哪?” 石榴在崔贞的怀里只蹭:“去大理寺,天气热了给爹和小叔叔一道送点酸梅汤。” 崔贞点点头,拍拍她的肩:“那先去吧,路上注意在轿子里置些冰,别着了暑气。” 石榴点点头,提着裙角走向丹桂。 崔贞站在身后一直看着,直到双眼酸涩,看不到她才擦了擦眼泪。 一旁的婆子忙道:“夫人莫哭,这病最是哭不得。” 崔贞点点头,声音却更噎塞:“我知道,可我舍不得。我这病算是好不了了,撑不撑的到年底还是个问题,可石榴才这么小,还没说亲,我也舍不得施章。” 婆子听后凄然,不知该怎么劝了。 篮子里石榴花的红的耀眼,崔贞一直盯着才说:“无论如何,得将她的嫁衣给赶出来,就算我去了,石榴还能穿着为娘做的嫁衣,若我不在了,她穿着我做的嫁衣出嫁,我也真算是心满意足了。” * 自太子去后,整个紫禁城都笼罩着一种压抑到窒息的氛围里。皇上已很久没上过朝了,每日除了食用丹药和练习仙术外便不再理任何事。 东宫掌印从养心殿形色匆匆转到后花园里,繁花团簇中朱今白站在里面。 掌印瞧了他一眼,道:“王爷得把速度加快些了,如今皇上丹药越用越重,虽然精神头看着还不错,其实身子已然大虚,撑不过这月了。” 朱今白想了想,说:“可如今还不到时候,六皇子被他厌弃、再不济还有八皇子、十二皇子,得要一个一个来才行。” 掌印为难道:“王爷不能想个法子一网打尽不成?再这么拖下去,皇上的遗诏便要署名给八皇子了,八皇子后家颇有声望,倒是王爷再将它拉下去怕是不易。” 朱今白沉默了会儿,“我明了,我知道以后会怎么做,你且去罢,过会儿我再来。” 掌印点了点头,临走时到处瞄了会儿,见无人窥见,这才放心的入了养心殿。 皇上坐在蒲团上打坐,铺着明黄缎子的桌子上摆着各式的菩萨。小太监端着参汤站在外面不敢进去,见掌印来了忙的将手里的碗递了过去。 “皇上可又发了热?”这丹药吃入腹中,毛病颇多,首先便是发热,没个多会儿整个人便如同从水里捞起来似,整个人虚脱无力,坐在那正的好如登仙一般。 小太监地下头颅:“已发过一次了,内务府将参汤送过来,奴才看皇上修道认真不敢送过去。” 掌印略抬抬脸:“先下去吧,这里我来伺候皇上。” 他走进去,皇上掀开眼皮子:“掌印,是你啊。” 掌印点点头:“万岁爷,参汤凉了,您喝一些吧。” 皇上从蒲团上站起来,掌印伸手去扶。坐在榻上,皇上端着参汤喝尽后才说:“这内务府伺候的越发不尽心了,汤药熬得如水一般。” 碗盏咯噔落在桌上,掌印的头低的更是厉害。 皇上瞧着屋内明黄的帐子瞧了好久,才道:“太子的丧事置办妥当了么?” “回万岁爷的话,都妥了。太子和两位太子妃都在一个墓穴里,想必太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太过寂寞。” 皇上沉默着,掌印也不敢多说话。过了会儿有小太监进来,跪在地上道:“皇上,襄阳王在门外求见。” 皇上叹了口气,抬眼道:“请进来吧。” 白色颀长的身子跨进门槛,面如晓花,没若远山。恍然如神仙临世。 朱今白抱拳道:“参见皇兄。” 皇上:“你来了,坐吧,朕如今总觉得寂寞的很,你这个弟弟来了便同我多说说话。” 朱今白撩开长袍,坐在紫檀交椅上,掌印替他奉茶,又立在皇上身后。 皇上瞧他瞧了一晌,看着他这般大的年纪,忽然又想起太子只觉得悲从中来。 “朕记得,延文只小你几个月份。” 朱今白点点头:“是,那时臣弟顽皮,爱同延文打架,可挨了父皇不少揍。” 回忆往昔,皇上脸色才稍微好了些:“那个时候都还小,年纪又相仿,小孩子起了祸都是正常的。”说罢,又要垂泪:“可如今,你好好的在这坐着,延文却躺在那冰凉的棺椁里,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生残忍!” 朱今白面露悲色:“太子一向仁厚,这几年虽然行事有些激进,却不会糊涂到做那般的事。” 皇上听到此,有些愤恨:“我从小将他带大,怎会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觉得是老六在后面捣蛋,可他偏偏不承认,朕的太子算是被他给害死了,他还敢奢想坐到这皇位上来?” 朱今白抬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低下头。 皇上看他这样,只觉得稀奇:“你如今可有什么要说的,无需顾忌,先说出来吧。” 朱今白叹气:“本知道皇兄身子不好,不打算将此事同你说,可宗人府和大理寺都不敢接手此事,臣弟也只能硬着头皮同皇兄说了。” “说罢,朕许你无罪。” “那日顺天府内乱,臣弟见一向跟在太子爷身边的锦衣卫统领杜若康秘密和六皇子接触,只觉得奇怪,见我发现他,便招招置我于死地。臣弟多亏身边有侠士护着,才没出什么意外。待我们斩杀他之后,却发现他的脖颈后有别样刺青,我将其抄录在纸上打探许久才窥见眉目。” 皇上已然猜出来是谁,此时只觉得心口憋得一口血几乎浓稠的要将他给堵死。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紧紧扣住桌沿:“那逆子呢,给我提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朱今白垂眸:“皇兄身子不好,莫要生气。” “他们巴不得我死,好,很好,我死还不够,还想把我的太子一道害死。” 锦衣卫还没去到一刻功夫,便回来复命道:“回万岁爷的话,六皇子畏罪自尽。府中的侍卫被尽数缉拿,脖子后都有刺青。” 说罢,呈上一张新刮下来的人皮。掌印挤着眉毛捧给皇帝看,拿着和朱今白手里的一对,并无二样。 皇上颤巍巍,一双手抵在桌上:“传朕旨意下去,将六皇子府邸子嗣关押送至宗人府,其中奴婢家丁尽数抄斩,不得有误。” 说完,他失力的坐在榻上,老泪纵横:“朕的延文、朕的延文,果真是被他们害的!” 朱今白淡淡瞥眼,目光和掌印交汇,一切谋划算计尽在不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恩 至于皇帝为啥会信朱今白的话 因为之前他已经疑心六皇子了 朱今白如今也只是添了一把火而已 第52章 盛夏寒 东宫里的大多仆人早已散去,后府里的闲院里也无人去理会。梦南坐在屋子里听到东宫吹唢呐、唱梵经到抬棺椁发丧。 梦南后知后觉到,那个对她温柔以待,却始终不敢将自己情义告诉给太子妃的男人真的死了。 他死后,东宫里关于他的气息仿佛都消失了。 梦南本是江鸣鹤为了讨好太子而送来的一个女人,江鸣鹤让她在府里多做些打听,太子喜好什么都得一一跟他禀告清楚,于此江鸣鹤能对症下药,拍不错马匹。 如今太子死了,江鸣鹤也投身到襄阳王的麾下,梦南也不知自己还留在东宫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每日只得混混沌沌的过着,下人拿了饭便吃,不拿便坐在桌上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几日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活了还是死了。 这日,过了晌午,她看着桌子饭菜没有动筷子。门扉被人从外推开,灌入凉风,踏进一个淡青色织锦缎子的少年,他面白发黑,头发只束在墨色的绸子里。梦南看着他,微微眯眼。 他渐渐走近,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不吃饭?” 梦南低着脑袋:“吃不下。” 江鸣鹤也不知自己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样的感情。那日她来求他的眼泪,他只觉得好笑,可后头心里有些窃喜也有些得意。 这样好的姑娘,自己纵使送给了别人,她还是喜欢自己的。 可如今他却读不懂她了,太子死了,任务结束了,她理应该回来,可她却留在太子府,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江鸣鹤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太子死了你想他吗?” 梦南迟疑,瞧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江鸣鹤心头一窒:“我不怪你,你说罢。” 梦南点点头。 “为何?” 梦南轻轻说:“太子爷对我很好,他懂得我。” 江鸣鹤忽然想笑,懂你,一个懂字便让你固守在这? 江鸣鹤问:“你知不知许锦媞怎么死的?皇上怕太子爷在地下孤独,特意让宦官绞杀了她,只为的太子在黄泉之中有人作伴。你留在这,不怕?” 梦南仿佛被他骇住了,唇色白白的、微微颤抖。 江鸣鹤叹了口气,揽住僵硬的她:“同我回去好不好?” 梦南揪住自己的裙子,不敢说话。 江鸣鹤声音更轻:“梦南,我把你送给旁人了,你可知我看见你在太子身边笑的灿烂明媚,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明明是我的东西,我怎么送人了呢?” 梦南低头垂泪,却道:“爷是我的恩人,不论如何对梦南,梦南都无怨言。” 江鸣鹤将她拥紧:“这你便走了,爷是人,也会犯错。以前你跟在我身后,我觉得烦,你不跟了,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大概这就是贱吧。如今我既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便不放开了。梦南,爷只问你一句,你可是愿?” 梦南将头埋在他怀里,紧紧的揪住他的衣衫:“爷,梦南愿意的,梦南真的愿意。爷,你——莫要再抛弃梦南了。” *大理寺外铺就的青石在阳光的投射下刺得人眼睛酸疼,石榴提着红漆食盒进去,任霁月在靠侧窗的案桌上看着谍子,许久未看见他,却是清瘦些了。约莫今日批阅案谍有些多,手掌侧糊了些墨点子。 影子在门口压低了从外边投射过来的光,任霁月抬头,看见石榴站在那。 “小叔叔。” 石榴微微笑了笑,走过来。 任霁月不知自己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心里是欢喜的,但也生着惶恐。那日的事怕是吓着了任家的人,哪怕石榴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可他还是怕石榴心里生了一丝的怯意。每想到此只觉得自己心口有一根针在扎似得。 石榴走近,红漆食盒放置在桌上,白霜似娇弱的手掀开食盒,端出玉的汤蛊、两只骨瓷碗。 褐色的汤水从蛊口飞落下,石榴问道:“爹呢?” 说罢,将碗递给任霁月。 任霁月伸手结果,指尖触到她软嫩的皮肤,指腹微划过,石榴一抖,碗险些落到地上,幸好任霁月眼疾手快,接了过来。 “宫里头来了人,大哥在内阁和他们商量着事情。” 石榴点点头,一时无话,站在那,眼睛却落在他身上。 酸梅汤整个带着一种酸甜的味道,任霁月单手执碗,喝的极其文雅,一口一口抿了进去,大概是热,他脖子上的皮肤微微发粉,喉节随着吞咽一上一下。 石榴漫无边际的想着,小叔叔果真是极美的,哪怕是喝酸梅汤,都能给人一种视觉上的饕餮盛宴。 任霁月放下碗盏,垂眼只见石榴湿漉漉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明明二人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般久,已是熟稔至极,可二人挨的近了但是觉得拘束,周围明明没有人,也安静的很,立在这,却觉得虫蚁聒噪。 任霁月的心像在七月的石板上被太阳灼烤一样热,他抿了抿唇,问道:“你在看什么?” 任霁月的眼睛很黑,当他毫不避讳盯着石榴的时候,尤为先得专注,许是心腔里的情意太多,便从眼里漫了出来,目光黏稠的压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儿。 石榴忙的偏开眼,回道:“刚刚你的脸上飞了只小虫子,唔,大约是只蚊子吧。”她伸出两根指头,比划一番:“大概这么大,刚开始瘦瘪瘦瘪的,吸了你的血胖了好一圈。” 她垂下头脑:“你是木头么,都没反应。” 有诈其事,若真有蚊子,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是石榴撒的个谎罢了。 他看破却不说破,似没瞧见她微红的侧脸。 石榴觉得自己心里很怪,她知道自己小叔叔欢喜她,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小叔叔,论什么她也不该生什么别的心思。可如今她也想不明白这种想要触碰却又强忍着的心里究竟是为何。 恰逢任施章将事情谈完了,他推开门,见他们两个闷葫芦的站在那,笑道:“石榴你来了。” “爹”石榴回神,任霁月也转身道:“大哥。” 任施章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脸笑色的朱今白,他今日穿着一身昏黄色常服,只窥一眼,便觉得贵气逼人,他又生的极好,是真正的皇室贵胄,一露面便让人忽视不得。 石榴脸色稍变,他却觉得有趣极了,同任施章道了别,便挂起笑如同猫抓老鼠般直勾勾的盯着她瞧。 索性任家的人都在这,他不敢有所动作,石榴待他离开了才觉得压在胸腔里的石头卸了去。 而这些落在朱今白眼底却觉得更有趣了。 他喜欢她这种想要避开他、害怕她,却强忍着瑟瑟发抖一脸坚强、倔强的样子。 若是能将这样的她尽数摧毁,那该多有趣? * 朱今白刚踏进养心殿便看见东宫掌印悄悄走过来说:“王爷可是有事来找陛下,陛下刚入了眠,要不待会儿再来?” 朱今白点点头,同掌印走到廊外,盛夏的风灌进来都是热的,水渠处风荷举举,粉绿相间,看上去倒是惬意。 “如今皇上身体如何?” 皇上吃的丹药都是过了掌印的手的,皇上身子好的时候,掌□□里都是没觉得有什么,可皇上身子弱下去,残喘着一口气儿,掌印又觉得害怕了。 要是皇上暴毙做了鬼,会不会到阎王爷那告他一状?他今生已是残缺之生,只盼来世做个完整的男人就可。 瞥到他脸上的忧色,朱今白淡淡道:“你做的这些也只是小恶大善罢了,你不知这江山在他们手里败成何样,每年中原不知因为天灾人祸死了多少人,而他们却安详、奢靡度日。如今你便是做了这些,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 他这般劝慰道,掌□□里到底觉得好受些了。他又叹气道:“本来说陛下可以撑过这个夏天,可如今太子逼宫被杀,六皇子自裁,皇上整个人的精神败下去,也就这几日了.......” 说完,他又觉得奇怪,六皇子为人刚硬,怎会是那种畏罪自杀的人,他疑惑这么一寻思,想到这位襄阳王的手段,只觉得震愕。 布死局、屠皇子、弑君王。 天下最恶之事他都做遍,可他站在这里,一副文质彬彬、君子端方的模样,当真让人心生惶恐。 有些花,开的越好,底下越有刺儿。 有些人,越看着无害,越是心狠歹毒。 夜深了,养心殿落满了烛火,只因为睡醒的皇帝觉得昏暗。他靠在软垫上,一双手沧桑不已,他颤巍巍的抬起来看了好久,才问道:“掌印......你说朕是不是....” 掌印弓着身子忙道:“陛下只是忧心过度,过些便好。” 皇上摇摇头:“朕有感觉,可是朕还是不放心。老八、老十二太小。何况你以为我当真不知襄阳王没存什么心思?” 掌印弓着身子忙道:“陛下只是忧心过度,过些便好。” 皇上摇摇头:“朕有感觉,可是朕还是不放心。老八、老十二太小。何况你以为我当真不知襄阳王没存什么心思?” 掌□□头一跳,不敢说话。 皇上愣自坐了会儿,轻轻问道:“我听顺天府的传言,有个医圣可以起死回生是不是?我不求多的,我要求个一年半载,把老八或是老十二扶上位才能闭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 造反已经要到白热化了 大概我是个渣渣 只能写出这个样子了 第53章 紫薇坠 凤岭山上,紫微星划过苍莽的天空,拖下一条葳蕤的星光。宋仕廉站在凤岭山的最高处,劲风撕扯着他绛红色的袍子,在月光的渗透下,像鲜血一般笼罩着他脚下的天地。 他高高的伸出手,修长、光洁的手朝着暗黑到极致的夜空摊开,红光色的星辰数不清的落在他的掌心里,最后牢牢地烙在上面。 西北处,有一颗冉冉的紫微星缓缓升起。一个星辰落下去,另一颗强盛的星辰再升起来了。就如同岁月长河,不同的君王老去,淹没在河水里,再有新的君王破浪而来,一斩风月。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顺应着潮流、推动着历史。 * 任霁月这晚还是想着继续留宿在大理寺,可任施章却看不下去了。众人皆知他是任霁月的嫡出大哥,况且任霁月敏而好学,为人处世虽不圆滑但也让人觉得温和有礼,这几日他一连歇息在这处,旁人在私底下不知如何议论着他们呢。 任施章要面子的紧,虽然知道他的剑法魔性太重,可终归是为了保护任家而做的孽,心里面早就原谅他了,便想找个借口下了台阶也将这事了了。 把公务处理完,他走到任霁月身边:“霁月。” 任霁月正在看案卷,听他说话,忙站起来:“大哥。” 任施章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这些日子你瞧瞧你眼皮子底下都是青黑一片,可是因为夜里蚊虫太多没睡好?” 任霁月摇摇头:“没有,再过些日子便要科举考试,大理寺清净,我可以留在这儿看些书。” “回去看不是一样么?” 任霁月不说话了,唯抿着嘴。 任施章见石榴常同他说笑,只当他们关系颇好,才道:“你瞧瞧,我想石榴应该也是想你的,今日他还不是特意来送酸梅汤了么?更何况,再过几日不正好是你的生辰,不回去陪爹吃饭?” 任霁月仿佛没听到他后半句话,满脑子只回想着。 “石榴也是想你的。” 她真的想他么? 应该是的吧。 自己也是很想她的。有时候想的紧了,一副又一副在宣纸上描摹她的模样。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每一笔也都落在他的心坎上。但这感情对旁人而言太过于禁、忌,他只能深深藏掖着,待到缓过神,又一副一副将那画卷烧成灰沫,散在池水里。 任府里只有几个人,吃饭也极其安静。任老太爷因为朝政站队的事只觉得劳累急了。原本他认为太子是中宫所出,是嫡子理应继承大统,可惜太子薨了、六皇子也因罪自裁。如今皇上只剩下八皇子和十二皇子。这两个皇子...... 任施章叹了好长一口气。 八皇子好色恶劳,不过十三,后院里的女人比他老子好多,肚里又没有学问,贵妃又偏袒,当真是个不成器的。 十二皇子倒是不错,但才十岁,母妃是个宫女出身造成他性子胆小,若他为帝,必然又是个傀儡皇帝。 任老太爷都到这一步了,哪里会看不出来这一切必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朱今白不费一兵一卒径自将皇室瓦解掉,当真是有能耐至极。 既然他都看出来了,想必圣上也瞧出了个十分七八。这后面的仗该怎么打,如何打,的确是个难题。 他想做的只是在这场皇位之争中保住任家,不得罪任何一方势力,可这又谈何容易? 想着想着,连桌上的菜也吃不香,强抿了口酒,却透过雕花镂空隔断看到两个熟悉的人,真是任施章和任霁月他们二人。 任施章先走过来,丫头打来凉净的井水擦过手才上了桌。 任霁月跟在后面,颇有些沉默。 石榴坐在他对面,朝他浅浅笑了下。 落座,精致的菜肴,熟悉的脸孔,任霁月的心忽然觉得好像有了归属。看到石榴的笑有了一种自己回到家的错觉。 自那日事之后,任老太爷也觉得愧疚,这日见任霁月回来了,问道:“如今天气热起来了,大理寺到底不抵家里凉快,下半年你便要参加科举考试,不如就在家里歇息。” 任霁月也极明理,答应了。 石榴听后对着他笑,却被任老太爷剜了一眼,忙的垂下头,一颗颗数着米。 桌上都是一家子人,任施章对任老太爷说道:“爹,关于襄阳王的事你可是知道多少?” 问起这个,当真是问到点子上了,任老太爷说道:“不多,却也不少。” 任施章叹气垂头:“我学的都是儒家经典,要忠君,可如今有人偏偏说服我让我背叛君主,我怕他对任府下手,又不愿违背君主。” 男人朝政的事,女子不方便插手,便安静的食饭,不作言语。 任老太爷早知有这一天,他说道:“你便先答应他,左不过你只是文官,能帮他打什么江山,待他称帝后便还是做你的文官便是,若不能称帝,你还不是你的大理寺少卿。” 倒是这个理儿。任施章眉头稍松。 任石榴听着,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把尖刀再搅着。他果然要做了皇帝。也是,他那样片般算计的人怎么会不达到目的。也可惜了她是个傻得,原先差点被他骗了去,算计的被他拖到陷阱里。 石榴每变一分脸色,便落在任霁月的眼里。 他总觉得石榴和那位襄阳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看着很不快。像是自己的地盘被陌生人侵占,又像是自己悉心护着的花被人胡乱的践踏。 他很厌恶这种感觉。 饭还没吃完,小厮神色匆匆快步走来:“老爷。” 任老太爷掀了掀眼皮子:“何事?” 小厮:“府外来了宫里的人,宋大儒已入宫去替皇上看病,他托人来请小姐过去,说小姐是他弟子也能帮他帮些忙。” 任施章立马跳脚:“他是何意思,如今宫里的情势也成这般,他让石榴去作何?” 小厮问难道:“老爷还是尽早安排吧,府外是掌印身边的贴身太监,说奴才要是怠慢了就一鞭子抽死奴才。”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石榴也知道逃脱不掉,站起来道:“好,我去。” 崔贞忙的拉住她:“石榴你别置气,你让你爹去给你说说情。” 如何说情?这话里话外又不是什么掉脑袋的大事,只是帮大儒侍奉君主而已,怠慢了还得怪任家的罪。 任老太爷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事,先思量了会儿,便点头让石榴先去。他稍后在派私卫跟着,若是有个什么也好有个保障。 石榴回到屋里收拾了些东西,正要出门却看见任霁月站在门外。 他一身月白长衫,把他拉的其外颀长,可骨架还是好看的。不,也不止是骨架,他的每一寸都生的格外好看,从头到脚、起承转合无不完美。 石榴出门,笑着打招呼:“小叔叔,有什么事吗?” 任霁月只是盯着她:“你不该去,后面有什么事混正有爹和大哥担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若他有能耐,为何会让石榴如此的被动? 他第一次向往权势,想要站在更高处,替她遮风挡雨。 石榴摇摇头:“大儒叫我过去自是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 既然她就这样说了,任霁月也知道再说下去亦是徒劳。于是掏出怀里一柄纯黑的匕首赠给她:“拿着。” 石榴接过,有些沉、忍头很锋利,消法成泥。 任霁月并没有说这玄铁炼就成的,也不会说这个匕首和他的剑乃是相依相成的物件,他给她,就如同送了一件最普通的事物。 “你拿着自保,混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石榴若是信他还真是有鬼,但见他眉尖翘了翘,眼神黏在这,明明在意的不得了,还这般说辞。 石榴想逗逗他,却隐约看到他眉心皱着,心疼了一下柔声道:“好,我好生拿着,等我回来了还你好不好。” 任霁月被她抖乐了:“我送人的东西哪里又会拿回来?” 石榴瘪嘴:“是,是,是,谁让你是小叔叔嘛。” 任霁月微抿嘴角,强忍下自己的好心情,心软嘴硬道:“你淘气顽皮,宫里不及府里,莫惹了麻烦。” 石榴鸡啄米的点头,然后又定定的望着他。 任霁月忽视不得这强烈的视线,心跳如雷,却故作矜持道:“看什么?” 石榴嘻嘻道:“没什么。” 任霁月心里乱糟糟。 石榴一边握着门扉一边蹿了出去,朗声道:“小叔叔,你得好好改一改。” “你!的!脸!太!容!易!红!了!” 调笑声置地撞在人心扉上,任霁月索性红了更是彻底,抚了袖子自个儿在那气恼去了。 进宫的规矩颇多,先是宫女仔细的搜身,小叔叔给的匕首被收了过去,又在她的包袱里摸了好久,最后给她的时候已然少了几颗银甸子。 石榴知道这又是宫女们故意而为的,也不做什么计较,同小太监们入了宫,又过了几道门,搜了几道身,直到包袱里的银甸子搜刮干净了,才有人领了她进养心殿。 养心殿内充斥着浓重的中药味道和梵香的味道,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当石榴挑开层层幔帐,看见大儒坐在绣凳上,床榻上的皇帝形容枯瘦,已经出气儿比进气儿多了。 宋仕廉见她来了,偏了偏头轻声道:“过来,从今日起,我便教你行诊,皇上的病需要静养,你莫像山中那样疯闹了。” 石榴点点头,刚想问,大儒你这般拿皇上给我教学是不是不大好,却发现皇上早已半截身子入了黄土,莫说听到他们说话,便是连喘气儿自个儿已是艰辛而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襄阳王会变态到什么地步 绝对想不到的 下一章他又要修理小石榴了 对襄阳王而言,爱你就是虐你。 而小叔叔却是,我爱你,愿意替你承担所有的罪与罚。 所以石榴肯定喜欢小叔叔啦 第54章 滴水刑 打开药匣子,银针、丹药、参含片应有尽有。 石榴跟着大儒学医只不过是看了些医术,还未真正看过病人。谁敢想大儒给她拿到手里的第一个病人居然是皇上。 石榴双手抖得颤颤,掏出银针放在宋仕廉手心。可他偏生不接过来,反而撇下眼皮说:“你来。” 手一抖,指尖直接在银针上落了血。 石榴哆哆嗦嗦:“啊,我.......他是皇上。” 宋仕廉语气淡淡:“怕什么,反正他也活不了了。” 眼睛在瞬间瞪大,石榴从未想过这位大儒胆子居然这般大。石榴忙的看去龙塌上的皇上,果然眼皮子阖的严严实实,莫说有精力听他们说话了,就是控制一下自己喘气的轻重都有些难。 银针按着他说的位置落下去,刺入肌理,石榴因为十分紧张,倒觉得手指尖麻麻的。宋仕廉道:“别害怕。” 石榴的心刚松懈下去,又听到他说:“大不过,你的针猛扎下去要了皇上的命全家陪葬罢了。” 这话一出,石榴手指头一抖,更是失了准度。 男人的手在这一瞬伸过来,只伸出几根指头,极嫌弃的捏压着她的手,将银针送了进去。 待施针完毕,石榴的额头已是大汗淋漓,胳膊也因为一直绷着劲儿而感到酸痛。皇上的气儿终于顺过来,呼吸均匀。宋仕廉为了以防万一,在他的嘴里垫了参片才和石榴一道出去。 屋外的风吹得让人缓过神来,脑袋也不如待在屋内沉钝了,宋仕廉瞧她这幅惶恐的样子,问道:“可是怕了?” 石榴点点头。 他侧脸:“还记得我那次在雪地里教你们如何写文章么?初时拿到完全不熟的卷子该如何?” 石榴不语,她知道她自己太慌忙了。 宋仕廉接着说道:“不论是给皇上看病,还是给天下的其他的达官贵人看病,也不论你医术是否高超,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何须畏缩?” 是这个理儿,可是石榴却做不到。 哪里有这么简单? 宫中早已给他们安排好了厢房,就在养心殿的后院。这一日的折腾让石榴实在疲乏极了。洗了脸就直接上了床。 夏日里热,屋内又点了熏散蚊虫的香,因此窗扇用木棍撑着,月光从外头撒进来。 忽然,只见那窗框边探起一支小管,管内吹出靡靡白烟,散到屋内,石榴不一会儿便睡得更是沉了。 黑衣人的脚步比猫还要轻,将石榴背在自己身上几个轻点便消失在夜空里。 * 天牢,在一年四季不论哪个时候都是凉飕飕,也不知是从哪里灌进来的风。 “啪”一瓢井水泼在石榴脸上,她从梦中惊醒,透过水雾和铁盆里的炭火看到朱今白。 他心情好像很不错,拿着柄匕首放在炭火上烤。也许是夜凉,加之身上泼了水,她清晰的听到自己牙齿瑟瑟发抖的声音。 朱今白将匕首烤的发热,又将其按在水里,发出“滋滋”的烫响,这才看过她。 他轻笑:“石榴啊,石榴。” 石榴脊背绷直:“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爷爷早知上次是你刺杀的我,他不会饶了你的。” 朱今白叹气:“他也没饶了我呀。” 他慢慢跺着步子走近,石榴瞪大眼,发现他手里的匕首正是小叔叔送给他,却被太监搜罗走的那只。 她又气又怕:“你快把匕首还给我。” 朱今白啧了一声:“还你作何?这匕首上上刻着红豆,是谁赠予你的相思,恩?” 石榴微愣,她当时接过来时从未注意,原来小叔叔的心意都在体现在细小之处。 见她失神,朱今白颇为不满,单手执着匕首贴在她的脸颊上。 虽然已在水里冷却过,可匕首还带着炭火的余温,落在肌肤上微微的烫,正好让人觉得颤抖、胆寒又头皮发麻。 匕首间从她的脸颊上慢慢滑落下去,落了淡淡的潮红,石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发誓不在他的面前露出怯意,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顺着匕首所到之处都起了鸡皮疙瘩。 直到衣襟边缘,朱今白才停了下来。 他抬眼,云淡风轻的看着她:“不怕么?” 石榴憋着一口气,明知道自己不能惹怒他,也不该惹怒他,却嘴里就是不肯服软:“你个变态,我才不怕你,我就是觉得你恶心、恶心死了。” 听到唾骂,朱今白脸色微变,可嘴角的笑意却未卸下。匕首在石榴的挣扎中挑开她的衣襟说:“我本是不相信什么起死回生之事,皇兄信了,那是他蠢。可他偏偏请了宋仕廉入宫。” “上次云飞去杀你,虽然剑下留情,可你活下来也该是个废人。如今我却瞧着你能蹦、能跳,还可以拿话来气我,怎么不是一个废人的样子。我听人说,你的命是宋仕廉救的吧,莫非他真有气死回生的能力?恩?” 匕首的刃很锋利,衣服刚沾上去,便裂成碎片。朱今白目光专注,慢慢将匕首贴在她的心口。 “我想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才能让你好好地活过来。” 手腕的力道猛然加大,石榴襟前欲要碎裂,隐约可以见到淡色的肚兜。 石榴崩溃:“朱今白,我错了,你把匕首松开、松开好不好?” “想说了?” “对对对。” 朱今白淡淡道:“可我不想听了,我想自己看看。” 因为寒冷,石榴全身的汗毛都战栗起来,胸前的软碰到匕首的硬,真是瑟缩。朱今白眸色渐深,呼吸也沉重起来。 石榴忙道:“当时心口确实有伤,大儒用天蚕丝给缝起来了。” 朱今白语气不大好:“他给缝的?” 石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变态,当然是他的医女。” 朱今白后来才想明白了,石榴这个人啊他想惩罚她,想让她牢记着一些教训。自己有时气急了,做了糊涂的事儿,后面想起她来又会后悔。 不过幸好她福大命大,总算是留着点一条小命儿,也让他不会太过无聊。 见她怕的落泪,朱今白说:“你要是乖乖听话不是很好么?我是喜欢你的,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石榴最见不得他这么说话,她以前就算是听他的话了,惩罚能少一分么。她低声嘀咕:“你利用人便算了,难道还要人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死心塌地为你卖命么?” 朱今白哈哈大笑,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是啊,你说对了,我就喜欢这般,怎么不行么?” 石榴别开脸。 将她撩了会儿,见差不多了,朱今白才转到正题:“我可问你,你既是宋仕廉的弟子,可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派人掘地三尺,除了查出他是嘉福寺的十方外便再无其他。正当真让人觉得奇怪,难道他是凭空长出来的不成?” 石榴心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宋仕廉活了多少年呢,怎么跟他说。再说了,她就算说了宋仕廉的存在,朱今白会信么。 可她的不语落在朱今白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他觉得她知道,可她就是不愿说。为什么呢?他想起自己看见石榴亦步亦趋的跟在宋仕廉身后,莫不是喜欢上了他? 这种想法让朱今白觉得不快。 他喜欢石榴,石榴可以不喜欢他,可若是石榴喜欢上其他人他便觉得忍受不了。 他的东西,即便是摔碎了不要了也不能让别人碰一下。 他会嫌脏。 长久的亲王生活已将他牢牢套上一个面具。 越是生气,越是笑的温柔。 石榴的下巴还捏在他的指尖,柔软滑腻,指腹在顺下去便能掐住她的脖子,让她致命。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就这么容易的死去。 “我会让你乖乖说出来。” 他松开手,身后的侍卫走过来,听他吩咐将石榴放倒在老虎凳上。 胳膊、腿都绑的十分结实,浑身酸麻,动弹不得。 有人在石榴的额头上放上沙漏一样的东西,里面装的是水,控制好流速后,第一滴水珠砸到石榴的眉心。 “我听人说,这种刑罚最是斯文,让你感到痛苦却又不会伤害你。曾有一个壮士在这个刑罚下没熬到两天便什么都招了,石榴,你呢?” 水沉重的砸到眉心,顺着脸颊落到耳朵里。石榴只当他在吓他。可当朱今白走后,她才晓得这个的厉害。 一滴、又一滴周而复始不停歇的砸到她的眉心。 初时只觉得有些冷,后来便觉得有些酸疼,直到最后,顺着眉心蔓延整个头骨都开始痛起来。 如同有万只蚂蚁撕咬着脑袋,特别疼。 石榴扭身想避开,身子却被缚的极紧。水滴仍落在眉心,一滴接着一滴。 滴答,滴答。 脑海里只有这个声音。 滴答,滴答。 石榴猛地觉得自己脑袋快痛死了。 好像要从里面生生撕开一样。 双耳嗡嗡,喉头腥甜,头骨里面好像装着一万只蛊虫,拼命四窜,咬食着她的血肉。 再也熬不住,她放声尖叫,双腿乱蹬,却又被人狠狠抓住。 涕泗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食指掐着手掌出了血,石榴觉得自己宁愿死了也不要受这种罪。 刑罚还没有完,朱今白站在门外微笑的看着她。 不论是训鹰还是训人,他永远有办法对付他们。 第55章 狂风至 过了许久,他才走过来问:“如何?想明白没有,恩?” 石榴被他折磨的已然脱力,头发汗涔涔的成了块状贴在脸颊上。这水滴刑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最早是在宫里盛行,是那些妃子专门用来惩罚自己宫里的婢女。如今见石榴这痛苦的样子,朱今白确实有些心疼了,可是没办法,她实在是不听话,对于不听话的人总得惩罚不是么? 侍卫给石榴松绑,石榴从老虎凳上跌下,扶着凳子跪在地上,根本站不稳。 她的眉心因为被水滴的久了,蔓延四散这个脑袋都是痛的,她现在都不能控制自己的鼻涕眼泪,任由着它们没出息的流着,当真是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她低垂着脑袋,视线涣散,隐隐约约瞧见那黑色皂靴慢慢逼近,她没形象的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污秽擦干净,抬眼。 雪白色的手帕从半空中飘落下,正好盖在她的脸上。 “擦干净了,还是个管家小姐,如今连顺天府外面的花子都不如。” 石榴本来就着一股劲儿,想要狠狠的怼回去,可终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朝他这种变态低两次头怕什么,故有韩信忍□□之辱,今有石榴虚与委蛇。 她接过手帕,将脸擦干净了。他身边的人早就给他安排好了交椅,他坐在上面,石榴跪在他脚下,当真是卑微。 他伸出手,捏着她僵硬的下巴:“恩,瞧得出个人样了,说说,宋仕廉究竟是何人?” 石榴破罐子破摔,反正他打定了注意觉得宋仕廉有鬼,自己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他也不信。 她支支吾吾,故意将话头放慢,有些后怕道:“我也不知,我听山上的人说.....” “说什么?” “他是个妖怪。” 朱今白没理她,直接跟后面的人说:“我们这除了干净点儿的水滴刑,还有什么脏一点儿的?” 侍卫如数家珍:“王爷,还不可以骑、木、驴。听说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女人啊就折腾没了,那驴子身上的木棍镶以碎钉,戳进嫩肉那真是疼的血肉模糊。” 石榴听他们讲的只觉得,喉咙里翻起秽物,她抱着老虎凳大吐特吐。朱今白将旁人散去,走到她身边道:“你总要我吓吓你是不是?乖乖说出来不好么?” 石榴崩溃道:“他本来就是个妖怪,谁知道他活了多少年。这么多年了凤岭山上的人都没看到老过,他不是妖怪那是什么。” 朱今白见她瑟缩,越拉近同她的距离,手指怜悯的捏起她的头发丝儿,淡淡说:“按你这么说,他真是妖怪咯,既然是妖怪,如今皇上病重,他可真的能让他起死回生?” 说到这,石榴终于明白,他问了这么多,折腾了她这么多次,也只是想确定皇上到底能不能死。 她摇摇头:“他说了,皇上已是强本之末,吃再好的要也撑不过这个月了。” 见她这么说,朱今白的心情才彻底好起来。他站起身,身形颀长,把石榴罩的如同阴暗潮湿处生的丝萝,好像得靠着他的设施才活的下来。 这种认知让他心里瘤生出一种兴奋的病态快感。 石榴只觉得他打量的视线灼热的让人难以承受。正思量着他又要如何折腾个她时,他却让人将她重新送回宫里去。 临去前,他似不经意的问道:“你可莫要骗我。” 石榴扯扯嘴皮子:“哪里敢,我怕的要死。” 他这才浅浅笑开:“恩,那样最好。” 变态的思维让人难以理解。石榴老实的趴在黑衣人的后背上,折腾了一晚上又是困顿又是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中,变故又发生了。 驮着她飞檐走壁的黑衣人,膝盖头一软,喉间闷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石榴惊恐的瞪大眼。 又来? 是谁?她朝四周望去,刚瞥见一道黑影,脖颈却被人狠砍一首刀,彻底昏死过去。 * 天黑压压的,像要下雨,狂风撕扯着树枝,任老太爷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一路朝紫禁城走去。 轿子外跟着的是皇上打小一同长大的侍卫,是皇上奶娘的儿子,按他这个年级原本已经在府里安享晚年,可如今皇上递了密信让他将任也温招进宫里来,还让他务必避开人群。 紫禁城除了那些奇珍异宝,最多的便是密道了。 那个中年侍卫走近一家不起眼的酒楼,打开地窖,漆黑的密道里潮湿、逼仄。 任老太爷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等走到尽头时已然腰酸背痛。 侍卫先从密道里跳上去,一手执明火一手将任老太爷从密道里拉起来。 视线陡然变亮,任老太爷垂着眼站起身子打量起四周来,约莫是个藏经阁,尘封的经书在火光下发出棕褐色的光泽,侍卫微微挪动古董花瓶,博古架从中间裂开,外头尽是黄色厚重的幔帐,正对着皇帝的龙塌。 任也温跟着侍卫走过去,一掀袍子,径直跪了下去:“臣任也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约是黄土淹没到了喉咙,皇上躺在床上瞪大眼自己却没力气起来。还是侍卫将他搀扶起来,将他背后垫着软枕,皇上这才坐了起来。 他出气很粗:“起来吧,什么万岁的,朕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到黄土了。”说罢,他扭头,就着莹莹烛火看了任也温好一会儿。 “也温啊,你也老了。想当年你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这顺天府的街道里谁不多看你一眼?” 任老太爷笑笑:“臣如今孙女都成人了,怎么会不老?” 说起孙辈,皇上眼神忽然黯淡:“可惜朕的太子去了,不然朕也可以做做皇祖父。” 任老太爷不敢答话。 皇上摇摇脑袋:“你啊你,还是那么谨慎,当真是个老狐狸。如今宫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任也温想了想只道:“一切都安好。” 皇上嗤了一声:“都落在朱今白手里了吧。延文死的时候我只怪老六、老六死了后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终究是被这狼虎给盯着了,他生母出身太低贱,我只想着就算他上位也不能服众,殊不知他机关算尽,欲要屠杀掉我所有的子嗣。也罢,如今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不成器、一个年幼,不论是谁都担当不起这个大任。” “可是!”他声音猛然提高,呛得嘶咳了起来,侍卫忙拍着他的背顺气:“这天下谁坐都行,就他朱今白,没有这个资格!” 任老太爷垂眸敛眉,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下来了。 可皇帝未放过他,他步步紧逼:“你说我应该让谁来坐这个位子?” 任老太爷第一次觉得不知所言,皇帝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呈现出一番死气的青黑,他目光沉沉,如狼虎一般紧随着他。 “臣......” “朕只顾着和你说话,差点忘了你如今身子也不如往年那般好了。来人,赐座。” 任老太爷只能撑着膝盖将自己扶起来,坐在绣凳上,他抬眼,平视就能看到皇上眼里的光,诡异、深邃又犀利。 “臣.......臣认为十二皇子能担当大统。” 皇上轻轻笑笑,抚着被子上绣着的飞龙:“他若真当了皇帝,还不知会成了谁的傀儡。这朝堂里我看了许久,各自站队纷争,倒是只有你们任家不偏不倚做了纯臣,既做了纯臣那是不是就得忠君?” 任老太爷背上的汗流了一层,忙说:“臣万死难逃其纠。” “也温,你这倒是说的可笑了,朕怎么会让你去死?朕只是想要立哪样的储君,你们任家才会尽心尽力的辅佐?朕想想,老八、老十二你们肯定看不上。那,李霁月如何?” 任老太爷瞳孔猛然扩散,呼吸在那一瞬凝固,他抬起头,一旁小几上的灯火摇曳,照在皇上那张明晖难分的脸上如野鬼一般可怖。任老太爷呶动嘴,口里干涩连挤出几个字都万分艰难: “臣——” 皇上看着他淡淡道:“我知你必说自己是冤枉的,可你不知,自你将李霁月领回府里朕便注意着了。宗人府废太子一脉损失殆尽,朕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个外世子没领回来。当真是好本领。” 任老太爷佝偻的背萎塌下去,不知该说何。好像说什么都不能解释下去。 皇上悠悠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必惶恐,这些日子朕也想明白了。当年我从废太子手里夺权,如今我最喜爱的儿子死了,也没有人能但得起这担子,不如便还个夙愿将这位子给了他。” 任老太爷浑身都软了,还敢说什么? 当初他将李霁月领回来,只想着自己还了他娘的情,后来才知他是废太子的孩子,可人已经领回来了,难道还能送出去不成。 如今皇上居然说要传位给他,任老太爷能信么?会信么? 这皇家的人心眼都是黑透了的,怎会将江山拱手让人。让他辅佐李霁月登基是假,让他们和朱今白两败俱伤才为真。 可皇帝早就把算盘打清楚了,岂会由人打翻。他从身边的檀木抽屉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锦帛,递给任老太爷。 “拿着。” “皇上。”任老太爷跪了下去。 皇上咳嗽一声道:“这是圣旨!” 任老太爷只得拿着了。他双手颤抖,未来的一切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布。 将李霁月推上皇位,就是把他挂在众矢之的,让八皇子和十二皇子留以喘息,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李霁月因为没有根基难逃一个死字。 这是一个死局,勘不破。 当任老太爷回到府邸的时候,雨已经落了下来,地上“呲呲”冒着呼吸,泥土的腥臭让他觉得难受。 他走下台阶,脚一软,直接跌了下去。 雨水层层扑在他的脸上,脸颊碰触的青石板冰凉异常,他微微睁着眼,看着黑色的天空。 原来这顺天府的天气一直都未好过。 第56章 恶鬼夜 金黄光亮的楠木地板,齐整的摆件以及形态美妍的兰草,一个穿着绣有麒麟暗黄色的少年轻轻踢了踢睡在供桌身边的女人。 “就是她?” 少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屑。 身边的太监道:“可不是?若不是为了她,襄阳王何须半夜三更将她掳走?更何况。”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我探听到有个秘闻,说是襄阳王有意向任家提亲,却被任家给拒绝了。” 八皇子嘁了一声:“白瞎了襄阳王生的那样好,眼睛却是个瞎的。你瞧瞧,这女人肮脏污秽,我后院里哪个女人不及她好?” 太监谄媚道:“是是是,八殿下,这顺天府里的好东西皇上哪次不紧着往您府里抬,这任家的女儿啊也就是身世高贵,长相倒是其次了。” 他们絮絮叨叨、聒噪不已。石榴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后颈疼的厉害。正晕晕乎乎,衣襟却被人提了起来。她缓缓睁眼,瞧到这个面无绒须的清秀男人。 “八殿下,她醒了。” 八皇子蹲下身,纡尊降贵拿了块帕子罩在自己手指头上,这才挑起她的脸。 “当真是丑,你说襄阳王会不会是放了个□□,其实自己喜欢另有其人。要是我拿着女人来威胁他,行么?” 前半句话太监是可以明确回复自己的殿下,可后半句他便不能保证了。 谁知襄阳王是不是为了皇位丧心病狂,会不会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要? 八皇子放开手叹气:“罢了,罢了,也就她吧,我盯着襄阳王已经这么久了,可他倒是好什么破绽都不给我留,如今太子和六皇子都被他除去了,如今我在这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碍着他的眼,了解了我。有了这个女人在手上,想必他多多少少都会有所顾忌。” 石榴将他的话听完,才发现自己又被人抓来做了人质。 还被人用来威胁朱今白。 她当真是哭笑不得。什么人不选偏偏选她?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衣襟子扯开,让他们好好看看,她心口的伤便是那人所赐。 所以,朱今白哪里会为她生一丝半点的慈悲? 石榴睁开眼,躺在地上,视线慢慢从八皇子的脚尖慢慢往上挪,直到与他的视线相对,毫不避讳的盯着他。 “哟醒了?” 石榴不说话,实际上经过一个晚上的折磨,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喉咙也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焦的几乎粘粘上。 她努力挤出声音:“他.....不是.....那样的.....人。” 八皇子冷笑道:“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得试试,我知道你是真的无辜,无缘无故就卷扯到我和他的斗争里,可惜没办法,谁让你和他接触过多,我就是试也要试一下。” 屋外的雨下了几乎一整夜,任霁月却一个晚上都没合眼。他总觉得今日心神惶惶,好像要发生些什么。 他以为时候夏夜雨后太闷,他推开窗户,但见荷叶在雨里被风大力撕扯着。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是在这片荷塘里故意威胁石榴。 如今倒是后悔了,早知他对她情根深种,那么他早就不该故意整治她。 越念越想,越想越是心生难耐。 他索性下了床,穿上常服,随手拿了柄油纸伞便出了府。 按照如今他这个样子必然是进不了宫,可他还是想在紫禁城外走上一走,若是不能见着他,与她呼吸近一些也是好的。 朱红色的宫墙在雨水的冲刷中越显得鲜艳。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附近无数道整齐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他屏住呼吸,隐在暗处。 朱今白带着三千禁军立于紫禁城门。先才掌印同他放消息道,皇上怕是起了疑心,故意支开他召见了早已退任的御前侍卫,怕是情况有变,皇上心生警惕,将遗诏送了出去。 事情已到了这步,朱今白当真觉得这皇帝单纯的可以,他难道不知道垂死挣扎只会惹怒敌人么? 登帝位不难,难得是如何服众。 他原本打算慢慢将皇上的儿子全都暗中斩杀殆尽,于此皇上封他为皇太弟,他再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 这听上去比他直接逼宫难了很多层,可是没办法朱今白她的娘本是顺天府妓馆的清倌,入了宫已是大忌,那些朝中大臣们怎会让他登基? 可如实皇上的儿子死尽了,他们便组织不了了。当年皇上登基,几乎杀尽族亲,也只剩下他这个低贱女人生下的孩子能得以苟延残喘。他是不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面心慈,居然放走了一尾白眼狼。 朱今白沉默的看着这四合的皇宫。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可也许期许了许久许久在这时居然生了一种恍惚。 直到沈云飞轻轻叫道:“王爷。” 他偏头,雨珠顺着伞骨而下,汇集到脚下的水洼。 “快卯时了。” 苍穹的尽处有一丝白光,朱今白凝视了会儿,说道:“天快亮了,攻城吧。” 黑色的兵是最锋利的剑,冲破紫禁城的城门,一路北上,势同破竹。惊起的宫女、太监一路乱窜,却死在无眼的刀剑下,不知何处失了火燃起黑烟,烧的半面城池通红炽热。 朱今白踏着血洗过的青石板,一步步坚定走近养心殿。 脚下是御路,雕有海浪和流云,脚掌踩在上面让人感到分外踏实。这天很高也很广,海也是,可为君者便是将这些统统踩到脚底的人。 直到走上丹陛,鎏金的木门沉重的阖在那。 朱今白单伸出手,朝内推开。屋内空荡荡的,只有数不清的长明灯在寂静的燃烧着,髹金龙椅上坐着一个眼眶凹陷、形容枯瘦的男子,他穿着龙袍,却像一只痨死鬼,坐在那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朱今白慢慢走过去,声音在空荡的宫殿里传递开来:“皇兄。” 皇帝睁开疲乏的眼睛,盯着他:“你终于来了。” 朱今白轻轻笑道:“皇兄好像盼了我很久?” 他踏着明黄色的台阶走到皇上跟前,一只手握住龙椅扶手昂首的龙:“算了,本王也是糊涂了,皇兄怎么会盼我盼了许久?倒是我自己太心急了,像早日登上这皇位。” 皇上盯着他看,兀然冷笑道:“你以为你带兵攻入皇宫夺了帝位便能称帝?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青楼下贱坯子生的杂种,还敢肖想龙椅?” 若是往日朱今白定然得好好惩罚这人,可是今夜他只觉得可悲。一代帝王,被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端了老巢,只能坐在这如同泼妇一般拿着尖酸刻薄的话戳人痛处岂不是可怜到了极点? 他轻啧了一声:“不碍事,我没资格,比我有资格的人都死了,我便有资格了。” 朱今白回头,拍手:“带进来!” 沈云天带着一群妇孺,皇帝惊愕的瞪大眼睛,里面正有他的十二皇子。 怎么会?他不是已经安排密卫护送他离开了么? 十二皇子口里堵得布条被人扯开,他扯着嗓子喊道:“父皇,快救我,他们绑我绑的好疼,好杀了母妃。” 皇上扶着龙椅站起来,颤抖的几乎如秋风中枯树上挂的残叶:“你.....”他目呲尽裂:“朱今白!这可是你的亲侄子!” 朱今白低头浅笑:“皇上现在想起他是自己的亲侄子了?当日你逼宫之时又何曾想过废太子是你的哥哥?莫要说这些虚伪的话了,我们皇家哪里有亲情?不过都是利益罢了。” 皇上哆嗦着唇,差点没撑住身子滚到地上,他强忍住胸腔狂烈的跳动:“你说,你要朕做什么?” “很简单,立一副遗诏,将皇位传给我。” “好好好!拿笔墨来。” 朱今白盯着他:“再下旨,将八皇子和十二皇子处斩,本王最不喜做那斩草留根之事,免得后患无穷。” “你做梦!”皇上差点被他气死,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激动口里的唾沫差点喷到朱今白的脸上。 “做梦?”朱今白歪歪脑袋,手指一挥。 钢刀落下,地上咕溜溜的滚下一个头颅。 跪在金銮殿的女人们放声尖叫,皇上两眼一黑差点滚到地上,却被朱今白从上面拖到大殿来,一个个指着她们的脸说。 “这是德妃,你一向喜她性情敦淑,当年你登基之后我母妃为了保住我不得不向你虚与委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前脚将她招进宫内临幸折磨,这恶毒的女人便后脚折磨她。你可知我母妃的生前最怕蟾蜍,她们却一只一只活生生的塞在她嘴里?更可恨的是,你知道这一切却故意由着他们□□我的母妃。” 沈云飞捏着德妃的脖子,将早已准备好的恶蟾蜍囫囵塞在她的嘴里,德妃圆眼怒睁,扯着掐住自己的脖子,却被沈云飞阻止了,一连灌了十几只,她趁人不注意,自己撞死在地上。 朱今白又指着另外的女人:“这是宜妃,当年在我母妃身下塞烂掉的鱼眼。” 他一个个指着说:“这是昭妃,她倒是没折磨我母妃,只是把她拘到床榻任意撒欢。” 说完,他的脸上早已不知不觉布满眼泪:“这一件件一桩桩,我都记在心里,我忍了快十年,终于大仇得报。” 说完,他掐着皇上的脖子:“我母妃这一生悲惨,有三分之一托我父皇所为,余下一多半都拜由你所赐!” 皇帝掰着他的手,脸上青筋密布:“你如今就算杀了朕,你母妃也活不过来了。你以为你知道的便是全部的恶心的事么?你母妃当年誓死不从朕,一个娼妇做什么良家妇女的矜持,你猜我施舍她?我让她在殿中与野狗交欢.......” 话还未说完,皇帝的脖子便拧断在他手里,瞪着滚大的眼,没气了。 朱今白放开手里的尸首,走出金銮殿。 宫殿外,雨停了,高空中隐约有彩虹。他深呼吸一口干净洁透的气,这才转身,面如神祇,口若恶火:“送她们走吧,皇上在地下想必也孤单的紧,有了她们作伴,这黄泉路上必不会孤单。” 厚重的门紧紧阖上,女人的嘶叫和刀剑刺入肉体的噗嗤声清晰的传来。 朱今白站在丹陛上,望着屋脊上的仙人走兽,心情极好的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恩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第57章 肠寸断 八皇子没有想到朱今白竟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天夜里便派了精兵攻入到了紫禁城。皇子府已被他们翻了个顶朝天,府里的女人都成了夜间恶鬼的剑下亡魂。八皇子带着捆的像粽子一样的石榴爬到了正阳门之巅。 皇城下密密麻麻站着齐整的黑衣骑士,望不到遍及,身后的内殿有些地方已经失了火,甚至还有些兵将已然开始用清水扫尽路途。八皇子知道,这顺天府已经变了天了。 可是他不服。他前有太子和六皇子,双手本来够不着这皇位,可是老天怜他,让他两个哥哥暴毙,皇权富贵都成了触手可及的东西,可是朱今白却毁了他的一切! 昨日他还是皇天贵胄,过了今日变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凭什么?他朱今白不过就是个娼妇的子嗣,凭什么敢登上这九五之尊。 朱今白清扫过金銮殿后,准备回襄阳府。皇帝的儿子死了三个,还有一个逃了出去,至于那些公主们,且先留着,等皇帝下葬入陵后,一道活葬了去。 还未出及城门,沈云飞便匆匆来报:“王爷。” “何事?” “找到八皇子了。” 朱今白的心情顺畅极了:“找到了还需我说?直接杀了便是。” 沈云飞在这站着,不敢说话。 朱今白转身,盯着他。 沈云飞道:“他抓住了任姑娘在正阳城门要挟您。” 朱今白微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云飞又道了一遍。 说实话,他自己也摸不准王爷对任姑娘的心思,这顺天府里漂亮的官家小姐不少,可王爷唯一记下来并留意的也只有她了。可惜,王爷向来下手从不手软,先是刺杀了她一回,后来又将她抓到天牢施了刑罚。 沈云飞悄悄抬头,却见朱今白粲然一笑:“他疯了吧,居然白痴到拿一个女人便能威胁我?” 沈云飞忙的低头。 晨起,太阳从东方初升起来,薄雾笼罩在宫里头,朱今白身上的袍子被润的有些湿,他的睫毛上也挂着晶莹的水珠。他立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道:“他果然单纯到了愚蠢。云飞,这样有趣的人我们去看看如何?” 被火焦黑了的城砖,带着血腥味和汗臭气息的风,石榴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用锋利的剑抵住脖子,隐隐有红色血顺着嫩白的皮蜿蜒而下。 八皇子等了许久,城下除了越围越紧的士兵,连朱今白一根毛都没看见。他急的焦灼,问身边的太监:“你不是说朱今白喜欢这个女子么?怎么现在这女子有了性命之忧还不来英雄救美?” 小太监也叫苦不迭,朱今白是什么样的人物,岂会为了儿女私情磕绊,再说了如今就算招来了朱今白又如何?难道他还会放他们一条生途?别做白日梦了,他如今想要登基必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将他们抹了脖子杀了才是正道。 正惶惶焦急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襄阳王到。” 石榴睁开酸胀的眼皮,见到城门下的白点越来越清晰,直到他昂起脖子看着她,道:“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分外狼狈。” 石榴想骂人,可不是你这个人拖累的?可惜自己的脖子被剑抵住,当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紧扣住腰前的城砖稳住心神。 八皇子见有点苗头,连忙接过石榴脖颈处的利剑,朝城下大声喊道:“朱今白,你看好了,这可是你喜欢的女人,如今你血洗了整个紫禁城又有何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当真是个懦夫!” 朱今白浅笑,负手而立:“哦,八皇子你原来在这啊,可让我好找。你如今倒是长大了,晓得拿人来威胁我了,可你如何知道我喜欢这女人?我说过么?还是你自己揣测的?” 心神在那一瞬间陡然慌乱。八皇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底气,也只是胡乱挣扎想求条生路。听过朱今白的话后,他冷冷一笑:“无碍,你既然不喜欢她也不用紧。可你也别忘了她的身份,她乃梅林任家的嫡女,你若是当真见死不救,就算登基做了帝王也和任家离心,和任家离心便与天下读书人背道。” 当真是单纯到了一种愚昧的地步。他朱今白岂会担心这些?若是担心他还血洗整个紫禁城作何? 八皇子身边的将士一看便知朱今白根本不受他们的要挟,当机立断道:“八皇子,休得与他多言,这女人既无用,我们杀了她便是。之后的路由微臣来断,便是拼了臣这条贱命,也要将您成功送出顺天府。” 利刃划入皮肤,石榴几乎听见自己的青筋贴在刀刃时的跳动。呼吸也是脆弱而冰凉的。要死了么?就这么死去了么? 她知道朱今白不会为了她而打乱自己的道途,她知道。 可她不想死,哪怕有一丝半点的机会她都想活着。 她很想爹,很想娘,很想爷爷,也很想很想小叔叔。 他说过山野里有八月瓜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可她却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去寻了。 将士欲要抽手收刀,将石榴杀掉,却忽然听到她沙哑的声音。 “等一下。” 八皇子竖着两条眉毛,凶神恶煞:“你还有何事?” 石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了,她声音有些抖:“别杀我,我知道朱今白的有些秘密,你别杀我,我都告诉你。” 八皇子大喜过望,抓住她:“那你赶紧说,最好能一把击倒他!他底下的士兵都是来自蜀州的军民百姓,若是你能在他们面前挑破他的民心,他还有什么资格坐上这皇位。” 石榴舔了舔自己的干枯的唇,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她脑袋空空的,哪里有什么他的秘密。石榴觉得自己胃里冒了酸水,想要呕吐,可惜八皇子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狠狠的提着她的头发:“快说,不说,我就把你从这丢下去。” 生死存亡之际,石榴低垂着脑袋,看到朱今白微笑的脸。很寒心,那个总是喜逗她说喜欢她的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她任人宰杀。 蜀州军民? 她瞪大眼,一个激灵从尾脊骨炸到后脑勺:“我知道,蜀州的鼠疫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不过是朱今白用来收买人心布的局。根本没有什么鼠疫,你们都被骗了......” 底下的将士大多都是蜀州人,鼠疫之后朝廷对他们放任不管,还是朱今白冒着被皇帝疑心之大讳救济了蜀州城民,此等恩情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而无以为报。可如今竟然有人说这些都是局。 一众军士哗然,朱今白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勉强,他凉凉的打量着石榴,道:“妖言惑众、扰乱军心。” 八皇子见下面的军士哗然,忙朗声道:“你们可看清了,自己跟着的人可是每一步都仔细的算计过,跟着他你们会有前途么?这般的渣滓怎么有资格登基为皇,朱今白你配么?” 配么? 朱今白沉默不语,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弩,对准八皇子,淡淡道:“配不配我不知道,可我觉得你们这张人果真是讨人嫌,垂死还要挣扎,除了恶心人还剩什么?” 话语落地,白箭“铮”的一声划过半空,朝城头射去。 太快了,根本躲避不急,将士忙的挡在八皇子身前,却没想到这箭矢直接从自己的胸口穿出,将八皇子定在城墙上。 血自箭失周围漫过眉心,八皇子瞪大眼,血沫子从嘴里不停地渗出。 失去要挟,石榴跪在地上,攀着城砖瑟缩的看着下面的士兵杀了上来。城头的风很大,将她的头发吹得蒙到脸上。 鬼使神差,她扭过头,却看见朱今白手中的弩正对着她。 他的眼坚定而凶狠,没有半丝怜悯,石榴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才惹怒了他。 城破、阳旧、军旗被乱风撕扯。 弩上的虎筋被手猛地一放,白箭疾如雷电,空气被震的抖动。 石榴屏住呼吸,在这风驰电掣之间根本躲不了。 白箭飞驰,欲要将那漂亮的脑袋戳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在空中止住了。 修长的手被紧绷起青筋,牢牢的、死死的握住箭身。继而折断,丢在地上。 身后有令人安心的沉水香,石榴觉得自己现在全身的劲儿才卸下来。 八皇子要杀她,她没哭,朱今白要杀她,她也没哭。 可小叔叔站在身后,什么都没说,也没怪她,只是将身上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她的眼泪却夺眶而出,哆哆嗦嗦好不可怜惶恐: “小叔叔。” 任霁月紧抿薄唇,想要把眼前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却强忍着,只是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泪擦干净道:“别哭了,小叔叔在这。” 石榴哭的更凶了,眼睛像兔子一样通红。她想扑到在小叔叔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只要他摸摸自己的脑袋,便觉得自己不再害怕。 可惜,隔着这么点儿距离,石榴自己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她怕小叔叔嫌弃她,根本不敢往他跟前凑,可小叔叔却一点儿都不嫌弃,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手心里的伤口:“别怕了,我在这。” 石榴点点脑袋,飞快的抹干净泪水。 任霁月拾起一柄残剑,将她抱在怀里,脚尖轻踏,如一点飞鸿,落在朱今白身前,残剑直指他的喉咙。 第58章 春情薄 他的速度比风还要快,还没等沈云飞反应过来,剑已经横指朱今白的脖子。 朱今白面色如常,甚至还轻笑感慨道:“好厉害的功夫。” 任霁月盯着他没有说话,薄唇紧紧抿着,只是说:“你不该伤害她。” 朱今白颔首,伸出指尖,轻按剑刃,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几块碎铁飞斥到地上。 任霁月眉头微皱,手心一松,将残留的剑柄丢到一边。直视他道:“我们任家不参与宫内的斗争,但也不意味着我们任人宰割,襄阳王,你今日伤她一分,来日我要十倍二十倍的朝你讨回来。” 石榴本来就是强撑着精神来着,如今任霁月在她身边,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便松了下去,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便往下跌。 她落入一个微凉却又安全的怀抱里,任霁月紧紧抱着她,脚尖轻点一路狂奔。 他怕又发生像今年除夕时候那样事,他很害怕这样调皮、活泼的石榴就这样沉堕下去。 沈云飞紧紧盯着他远去的身影,低声道:“王爷,此人武术高强,不得不防。” 朱今白淡笑:“是得防,不过他这样的人若能为我所用便是更好。好了,先不管他们了,如今皇帝、八皇子还有十二皇子都死了,我们得忙自己的事儿了。” 正说着,身后用清理士兵走过来,躬身将手里染了血的皇帛递给朱今白:“王爷,这是属下在十二皇子怀中搜到的。” 朱今白接过来,一点点打开。锦帛上的墨渍还未干透,却被血水染污,朱今白凤眼微扫,大致看了眼,讽刺的笑了一声:“还好十二皇子跑的慢,若是我以后登基后,还有人传闻逃窜在外的皇子有先帝的遗诏倒是给我找了些麻烦。云飞。” 沈云飞跟了襄阳王这么久了,也知自家王爷在想什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微吹一口气,火苗燃起来,点燃锦帛,一溜烟的功夫,地上便只剩下一撮黑烟。 朱今白望着这朱红色的宫墙、明黄色的琉璃瓦还有雕栏画栋,深吸一口气才慢慢道:“等这边事情理清了,派人活捉先帝的御前侍卫,记住,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漏一个。” * 门从外边猛地撞开,任也温正坐在窗前盯着自己的手里的锦帛。天早就亮了,太阳升起来,蒸腾起水汽。顺天府今日所有的人家都大门紧闭。紫禁城内夜晚的厮杀声不可阻挡的穿了出来。襄阳王终究是造反了,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蜷缩在自家府邸之中,只渴望能留得一线生机。 待到日上三竿,皇城里传来高昂的号角声,任也温坐在绣凳上,似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都快锈掉了。 皇权败落了,朱今白胜了。 他看着手心里的遗诏,只觉得火辣辣的烫的人握不紧。 皇上给他设了个局。他不推任霁月为帝,朱今白却会一直疑心他并在暗中搜罗。若他推任霁月为帝...... 这对任霁月而言却是条死路。 他慢慢捋了捋思维,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遗诏献给朱今白,于此才能保下他们任家一家。 可正在这时,任霁月神色焦急的抱着石榴回到府里。 院子里留有跟在宋仕廉身边的小厮,懂一点儿医术,替石榴诊了脉后只道无事,只是肚腹空空,精疲力竭饿晕了。 任施章刚安顿好崔贞,也没讲此事告诉她免得她忧心。进了门,看见任霁月也是一身血污,坐在石榴床榻边,眼神专注还有些难以言明的情愫,他心头一跳,强忍着翻涌的思绪,走上前道:“石榴如何了?” 那小厮说:“睡一觉便好了。” 任施章微放下心来,焦急得打量了一番石榴脏的像猫一样的脸,有窥到她脖子包扎的伤口,骇道:“这是......这是谁做的。” 任霁月抿唇:“朱今白。” 任施章几乎站不稳,喃喃道:“怎么会是他?他在朝中一向有君子之称.....怎会对石榴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手?” 恰时任老太爷进屋,杵着拐杖道:“怎么不能?” 任施章扭头:“爹。” 任老太爷走过来,看见石榴躺在床上呼吸顺畅,这才松了口气,说:“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对付石榴了。今年除夕,石榴遇害,我只跟你说是任家的仇家,其实这背后黑手就是朱今白。我怕你乱了心性打草惊蛇,故没将详情告知与你。” 任施章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两巴掌!双脸红的发烫,他好像生了软骨病,要借力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的起来。他真的如同笑话一般,朱今白要杀他的女儿,是他的仇人,可他却把他当做忘年交,几次三番将他领回府邸中。 任老太爷也沉默不语。他看着床榻上孙女脖颈上的伤口,只觉得谁在他的胸腔上打了一拳。 昔日他的夫人身体不好,崔贞有孕,诞下女儿后,她高兴地像个小女孩一样,拉着他的手说,这是老天赐给他们任家的小丫头,得取个好名儿,就用石榴。 任老太爷只觉得俗,可拗不过自家的夫人。她说石榴红的火烈、又多籽多福,当真是个好意向。可孙女的满月酒还没过,便撒手归西。徒留任老太爷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人世。 是以,他看着石榴总会想到自家的夫人。早些年头,内心有些责怪,若不是石榴出生,夫人怎会心愿已了撒手人寰?他知道自己的责怪有些没有由头,可他就是钻了牛角尖。等到石榴长得大了,他又开始怜惜起来。若是他家夫人能看到那该多好? 他喟叹一声,“好歹石榴福大命大,死中逃生。”说罢,他跺了跺自己的拐杖:“可是,我们任家也不是个软柿子任凭旁人拿捏!他欺人太甚再先,也莫怪我们任家不给他这个新帝一点台面。” 他说完,对任施章道:“你以梅林任家家主之名,将天下读书人还有诸位门生联合起来,联名上书讨伐朱今白。他们武将在战场上饮血茹毛,怕是忘了我们文臣以笔杀人不见刀光。我倒要看看他得如何服众!” 任施章忙的领命,快步走了出去。 任老太爷扭头,看着任霁月。见他如今连自己的感情也不藏着掖着了,全然放在明面任他们打量。他暗叹了口气,心想,罢了那锦帛无论给了谁也不能便宜了朱今白。而在这之前他得要问问任霁月,他可有登帝之心,若是有他还能帮他一程。 他们任家历经这么多朝代,能久盛不衰,除了因为底下门生众多,还因为他们手里捏着一道兵符。 一队隐在苗疆的一万私兵,若加上会施毒的苗女,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想明白了,他看着任霁月道:“霁月,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任霁月跟着他出去,在书房落座。任老太爷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如今你可还是喜欢石榴?” 任霁月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白,当下愣了须臾,未答话脸却红了。 这看的任老太爷心里微喜,可还是板着脸:“你得想明白了,我们任家从古自今不允许任家的女婿纳妾养外室、便是你如今名为我庶子,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任霁月有些紧张,像只呆头鹅,点点头:“我知道的。” 任老太爷看着心情松了些,说:“可我也不能替你保下这段媒。如今石榴如何想的我也不知。只能跟你说个囫囵。若是她喜欢你,等过了年头你们便离开顺天府成婚罢了,若她不喜欢你,你这一生便要以小叔叔的辈分护着他一辈子。” 任霁月心里微微绞痛,可还是应了。 任老太爷又要说什么,却有起了私心。他活了这些年头,也从未看过任霁月这般才俊,文韬武略,私生活也十分检点,当真是良婿的最佳人选。可他若是有了称帝之心,不论输赢,对于石榴都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他将嘴里的话压下,让他先行告退。想了片刻后还是准备将任施章招过来,将任霁月的来龙去脉都道个明白。 至于那遗诏便先放着便是吧,得了机会再把这事问个清楚。 任老太爷明白,自己这事做的不光明,可为了石榴,他也要生了这私心,至于以后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石榴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小叔叔坐在床榻边,她垂下头,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洗干净了。她仔细的盯着任霁月看,也说不出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喜欢他么?是喜欢的。可这种喜欢是亲情多一些还是爱情多一些,她也不知了。 她直勾勾的盯着任霁月,任霁月垂眸,轻轻说:“你看着我作甚?饿了么?要不要吃粥?” 石榴点点头,任霁月拿来软枕替她垫在背后。 煮的黏稠喷香的粥被他端来,舀了一勺轻轻吹着。 石榴眨眨眼,声音有些嘶哑:“小叔叔。” “恩?” 粥被喂到了嘴里,从口腔一直暖到心底。 石榴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小叔叔,你摸摸我脑袋好不好?” 任霁月有些惊愕,飞快回头,看到屋外的丫头都没瞧见,才咳了声:“作甚么?” 石榴却不说,她只是想看看小叔叔摸她脑袋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心绪全乱,这到底是亲情多一些还是爱情多一些?若是爱情多一些,她可要怎么办? 抵不过她湿漉漉的眼睛,任霁月在她的注视下僵硬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是不是这样?” 石榴“噗”的一声笑开:“小叔叔,你这样像是在拍小狗!” 第59章 金错刀 天已昏昏暗,任施章扶着门框从回春堂里走出来。夜风有些凉,扑在面上顺着鼻孔钻进去,心都是冷的。 若不是任老太爷将这事告诉他,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任霁月竟是废太子的儿子....... 更何况,皇帝去世前还将欲将皇位传给他。先不说此间有朱今白登基,就说这任霁月在朝堂里没有半点根基光有一个遗诏在众人眼里不就是一个活靶子么 进了屋,任施章连倒了几杯茶喝了,茶水进肚,好半晌才将自己整个身体暖了起来。崔贞躺在榻上,正穿着金线替石榴绣出嫁时的嫁衣,看着任施章神魂颠倒似得,问道:“你怎生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任施章回神,摇了摇头,坐在崔贞身边,抬起手又放下,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想岔了。” 崔贞放下针线:“是什么?能和我说说么?” 任施章也是一个憋不住的性子,话在嘴里溜了几圈,才问道:“贞娘,你觉得任霁月同爹生的像么?” 崔贞失笑:“小叔不是很像爹,也许像他的娘。” 任施章接着问:“你,那你觉得他像不像废太子?” 这话说到这,崔贞算是明白了,她下榻将门窗阖上,脸色有些白,唇也有些抖,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他:“这些话可是能随便说的?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我们家可怎生是好。” 任施章愁眉苦脸,放在膝头的手紧了又握,才说道:“你以为我是瞎说么?这事可是爹告诉我的,不然我怎敢说出这般的话。”他将心里的郁气吐完,又说道:“爹怎么会这么糊涂,把废太子的儿子引到家里来了?先不说皇帝对废太子的子嗣颇为忌惮,如今襄阳王上位会给他留个好果子吃么?” 更何况,更何况,皇帝居然留有遗诏要将帝位传给他,这不是挖了坑让他们跳么?先不说任霁月在这顺天府里没有半点根基,就算有他是能赢得了朱今白那样的人么? 任施章越想越绝望。 崔贞将手抚在他的手背上,说道:“混正事已然成这样了,难道你还打算将小叔赶出去不成?小叔入了我们的族谱便和废太子没有半点联系了。” 任施章想了会儿,才说道:“对,你说的没错,是我自己太吓唬自己了。”把这话说完,他的神色忽然有些别扭,崔贞问:“还有什么?” 自任老太爷同他说了有些话的时候,他便觉得再观摩任霁月的时候便有些挑刺儿了。明明是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物,如今落在眼里了却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多大的胆子,身为石榴的小叔叔,却对她生了情? 面对着崔贞温柔的眼神,任施章也瞒不过,于是说道:“我听老太爷说,任霁月喜欢石榴,若石榴也喜欢他的话,等过些年头便让他们去外地成亲。”这毕竟只是他爹的意思,可崔贞会怎么想他也不知,只能将话风先透给她。 崔贞一听,心里慢慢寻思。若剔除任霁月是任家的庶子,任霁月这人当真是不错,文武双全、温柔斯文又没有顺天府其他管家子弟纨绔的性子,更何况,石榴没有妯娌,生活中不知要省多少心。 她当下一合计,笑道:“这个主意不错,若是石榴喜欢他,他们结亲后我们还是一家。我这顺天府替石榴寻了这么久的亲事,总是左右有些不满,如今一看小叔,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任施章“咦”了一声,怪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欢他么?” 崔贞坐在榻上,慢慢道:“以前他是爹的庶子,爹那般宠他,对我们总归不是一个好事,可如今他不是爹的儿子,便是个旁外人,我自得要公平的看待他了。” 任施章点点头,却又像想到什么似得:“可不知石榴怎么想的。” 崔贞问:“石榴可知任霁月不是她的小叔?” 任施章摇头:“瞧她这个实心眼,怕还是不知道呢。要不你找个时间把这件事跟她挑明,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崔贞应了声好,坐在榻上抚摸着嫁衣上的金绣线:“一晃她就这么大了,这嫁衣我已用石榴花染好,如今绣一段时间后便把它交给绣娘们去完工。”说罢,看向窗外的石榴树,上面依稀结着小果,感慨一般说道:“施章,我们也老了,女儿以后也有自己的生活咯!” 要查皇帝先前召见的御前侍卫并不难,更何况朱今白手里还有锦衣卫和东厂。不过一炷香的时辰,那人便被五花大绑的送到养心殿里。 朱今白换了一声玄色长衫,袖口上绣着日月乾坤,衣襟处也是祥云纹路。如今皇宫里的龙袍都是皇帝原先的尺寸,他穿着先短,已下令让内务府抓紧时间置办了。 御前侍卫姓林,单名一个朴字,是皇帝奶娘之子,颇得他的信任。自那日顺天府内乱后,他准备带着侍卫保护十二皇子,哪知十二皇子在逃亡的路途中便被朱今白缉拿,他立马反身回府,将家人安置出城后,还不待有其他动作,便被赶过来的锦衣卫抓个正着。 脸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可他跪在凉沁的石板上还是铁骨铮铮,轻缪的瞧了朱今白一眼,唾道:“无耻小人,皇上待你不薄,你竟敢弑君,如此贱人,何德何能能成为君上。” 朱今白不怒而笑,慢悠悠走过去,从侍卫手里拿过一柄刀,轻飘飘的刺入他的大腿上,林朴痛的全身抽搐,嘴里的涎水和脸上的汗混在一起。 朱今白淡淡道:“说完了么?” 林朴忍着痛,骂道:“你在小人有本事就杀了我,何苦这样折磨我?娼妇的儿子就是娼妇的儿子,上不了台面,哪怕皇帝的儿子都死光了,你登基后还是没个骨气的东西!你看着吧,会有无数的人将你拖下台......等你落难后,掉落到勾栏里.......”眼见着他越说越恶毒,沈云飞眉头一跳,将他的下颔卸了下来。 朱今白不满的皱皱眉,偏头道:“云飞,你太暴力了,他不是说我上不台面么,我就让他看看君王的气度。你这样卸了他的下颔,他不认定我是那狭义之人么?” 沈云飞抱拳:“属下知错。” 朱今白摇摇头:“罢罢罢,这次便算了吧。他辱骂我,我并不会生气。”他声音一顿,语气比隆冬之冰还要恶寒:“可惜他不该骂我娘。” “云飞,把人带进来。” 沈云飞领命,不一会儿屋内便牵进来一群妇孺,林府的青壮年早已在来紫禁城的额路上被斩杀了。 林朴一看到那些惶恐无措的妇孺,原本死倔的脸上出现惶恐,盯着朱今白恶狠狠道:“朱今白,你不是人,我说的话我做的事都不应祸及家人!” 朱今白反问道:“不是你说我是小人么?小人做事自有小人的行径。”说罢,他对云飞道:“想必林大人还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娼妇,如今我便做个善事。云飞。你去,让林大人好好看看。” 沈云飞听罢,双腿僵硬了会儿,抬头:“是。” 林家妇孺早已吓得两腿颤颤,拼命的放声尖叫。林朴放声嘶喊:“朱今白你个畜生,你要杀就杀我,别这么对我的家人。你不是想知道皇上最后召见了谁么,我都说说,求求你别为难我的家人。” 朱今白挥手,侍卫放开林家妇孺,朱今白慢条斯理道:“早知道就应该先说了不是,装什么英雄好汉。今日我心情不错,你说后,我留你一个全尸,至于你的家人。”他看过去,冰冷的目光如蛇一般尾随着,林家妇孺被他看的直哆嗦。“发配边疆罢了。” 林朴只能认命闭眼道:“那晚皇上召见了任大人。” 朱今白问:“他见任大人做什么?” 林朴想了许久,心思又恍惚起来,皇帝待他不薄,他就算死也不能将他们密谈之事吐露给朱今白。于是他半真半假道:“皇上给任老太爷赐了道圣旨。至于圣旨写的什么,当时皇上避开了我,所以我也不知。” 朱今白站起来,幽幽道:“当真是老狐狸,十二他那留了道圣旨,想必任也温手里留的圣旨是传位给八皇子的吧。可惜啊可惜,他没算到我把他两个儿子都杀了。” 林朴紧逼双唇,不再说一句话,任着他猜错。待众人稍稍松懈之时,林朴扑向一处的尖刀,直接了断自己的性命。 林家人已经吓破了胆,家里的支柱死了,府里的男人也都没了,只剩下一些妇孺老幼,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 朱今白缓缓回头,瞧了他们好一会儿,才道:“云飞,将他们发配边疆吧,我既答应了林大人,便不能食言。” “云飞领命。” 还未走出去,朱今白负手看着蟠龙柱淡淡的说:“得安排仔细了,边疆的军营里是不是好差一些女人?便把他们打发了去吧。” 第60章 彩云散 石榴坐在床上,看着小叔叔像小狗那样拍她的脑袋,只觉得好笑。 任霁月被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颇有些羞赫的抿唇,说:“不是这样么?” 石榴心想怎么会是这样,但她也懒得说出来,免得小叔叔面子上过不去。二人正说笑,屋内的门开了,任施章走进来,见少男少女都笑嘻嘻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劲儿,走过去道:“石榴,你醒了。” 石榴点点头:“爹。” 任施章面对着任霁月,总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索性将他支了出去:“那个霁月,我有些话要同石榴说.......” 任霁月很有眼色,托故道:“好,正好我去看看带回来的案谍,过些时日还要交到大理寺去呢。” 屋内一时只剩任家父女,任施章坐在床榻边的绣凳上,迟了半会儿才半掩着嘴轻咳一声:“石榴啊。” 石榴抬头,任施章有些不敢看她的眼,问道:“你觉得你小叔如何?” 石榴不知他为何这般问,只答:“小叔叔很好啊,我原来以为他不好,哪知接触久了他事事都顺着我。” 任施章听她这么说,心里仿佛有了些底,道:“那,我要是说。” 石榴瞪大眼。 “你小叔叔不是你的亲小叔呢。” 轰隆隆,石榴整个人差点从床上炸了起来。 什么叫不是她的亲小叔? 要是不是她的亲小叔........那他就不是爷爷的庶子...... 那么,石榴你就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扪心自问,你喜欢他么? 任施章也是这个意思,他缓缓道:“先才你爷爷和我谈了话,若不是他说我倒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公务繁忙,你娘身子又不好,怕是许多事情都没有替你好好操劳。你爷爷说任霁月对你早已有意,可是不懂你是个什么意思,若是有意的话,不妨就先定下来。到时候去江南或是其他地方再成婚也不迟。” 石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怎么好好的就又谈婚论嫁起来?再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对任霁月是个什么意思。若说自己喜欢他,好像少了点儿感觉,没有话本子里面所说的看见他便心跳加速,不知天地是何年。有的只是心安,感觉待在他身边很是舒服。 她低下头,疑了一会儿道:“爹这是说什么话,怎么又开始给我许人家了。小叔叔他,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好像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但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小叔叔,也不知这里头的情义是爱情多一点儿还是亲情多一点儿。” 这样说,任施章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诫了。他思了片刻道:“罢,等你想通了也不迟。如今我听爹说霁月对你上了心,总想着若是撮合你们两个倒是不用担心将你嫁出去受欺负了,再说了这顺天府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我们待在这儿是对是错,若你们有意,搬到江南,便又是一段新生。” 石榴不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任施章见她这个样子也知道她得自个儿琢磨,于是又说了片刻的话便出去了。 一日一日,石榴都在想这些事,她好像觉得自己喝醉了酒踩在云巅上。刚怀疑自己喜欢上了小叔叔还没来得及顾忌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却被父亲告知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小叔叔。 一个人思来想去总容易钻牛角尖,石榴这日出门去谢府找谢婉,她怎么也比自己大一点儿年纪,又许了亲看看她能怎么指点她。 入了谢府,谢婉正在试穿嫁衣,石榴站在门框上差点没认出里面的人是她。她抽了条又开了脸,凑近一看当真是比以前精致了不少。见石榴来找她,她高兴的拉着她的手道:“石榴,你可来了,看我穿的好看么?” 兵部侍郎家底颇丰,凤冠霞帔都是选的最顶好的东西,只是盯着看就觉得晃眼睛,石榴走过去,颠了颠头上的金钗碧翠:“美是美,你脖子不痛么?” 教引嬷嬷见她们细聊早就福身出去了,谢婉压了压脖子,吐舌道:“怎么会不重?可是娘说成亲是一个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怎么能马马虎虎。” 说罢,她脸上有些潮红,细细道:“再说了,坦之他家也很看重我,巴不得早日迎我入门。” 石榴心道,可不是他一个庶子能娶兵部侍郎的嫡女已是天大的福分,且不说兵部侍郎也是爱护短的,怎么也不会让她的女婿在朝野里碌碌无为。 二人说着,谢婉又叹气:“可惜啊,如今皇上驾崩了,这亲事又得推到三个月之后。”说到这,谢婉有些好奇:“诶,石榴你说说看为何皇帝驾崩后会让襄阳王继任,按道理说不应该是皇子么?” 诸位皇子已然身死的消息只在小范围流转,民间的说法只道皇子认为自己的能力不够,理应禅位。再说了,这消息再假民众也愿意相信,朱今白虽然心思深沉、爱算计人,可他却极得民心,民心所向便为君,即使大臣心里有怨又能如何?再说了,几位皇子都已身死,他们还能借谁的名号清君侧。 石榴不知如何将这些话说给谢婉听,于是岔开话题道:“不聊这些,我们都是女子,朝野之事与我们何干?” 谢婉调皮的刮了刮她的鼻子:“那你说说看,不聊这些,我们聊什么——难道聊你的亲事?” 谢婉瞪大眼,摇着她的胳膊:“快讲讲看,你看上了谁?” 石榴没搭话,倒是问:“你觉得我家小叔如何?” 谢婉吃惊的捂住嘴:“天啊,你真的喜欢上你家小叔叔了?这是乱、伦,禁不禁忌、刺不刺激。” 石榴瞪着她。 谢婉自说自得:“真的,也不是怪你,你瞧瞧你小叔叔那般模样,只怕夏天了他身边的雌蚊子都比别人要多一些吧。那样妖孽般的人物,你喜欢他也无可厚非。” 石榴只能叹气:“我没说喜欢他啊。” 谢婉才不会信:“那你问这些作甚?” 石榴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说:“爹说小叔叔不是我的亲小叔,和我家没关系,他喜欢我,问我什么意思,要是可以的话就把亲事定下来。” 谢婉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她伸出手指头点着石榴:“什么叫不是你的亲叔,他和你没血缘,我激动了个半天,你就跟我说这个?原来你一直纠结的是喜不喜欢他,后顾之忧完全都没有是不是?” 石榴看着她,点点头。 谢婉挤过去:“那你还犹豫什么,你小叔这样的人走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先拿下来啊。” 石榴有些为难的叹气:“我不知自己到底......”她说不出,自己大概是喜欢他的吧,可是同他的喜欢比较起来,她的喜欢就如同儿戏一般,是一场毛毛雨,落在身上无轻无重般的。 听她这样说,谢婉的确再不好意思笑话她了,认真想了会儿问道:“你每天想他几回?” 石榴愣了一下道:“我没数过,约莫有个几回吧,可是大多数都念着他是我小叔叔,是亲人,做不得数的。” 谢婉哪会相信,反问道:“睡前会想起他么?” 石榴愣了下,摇摇头,“我睡前不想别的东西。” 谢婉当真是没话说了,只能使出最后一个绝招。 她伸手捂住石榴的眼睛道:“你闭上眼,假设今日是你出阁的日子。” 石榴不知她想做什么,点点头,顺着她说的做了。 “你穿着一身嫁衣,头上簪着红珊瑚珠钗,手里握着玉如意,被府里的丫头搀扶着上了花轿,一路颠簸到了夫君家的府邸,拜堂成亲后,你夫君掀开你的红盖头。” 说完,谢婉将手里的红盖头搭在她的头顶上,缓缓掀开,问道:“我是谁?” “我是谁?” 石榴睁眼,眼里果真是那个笑的腼腆的男子。 ——她的小叔叔。 朱今白带着自己的人马占据紫禁城后并没有立马登基,反倒是将诸位大人召进来商讨如何安置皇上和诸位皇子的尸体。他借故称紫禁城有贼寇入侵,等他赶到时,皇帝和诸位皇子都已被斩杀殆尽。 瞧瞧他流的鳄鱼泪,当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诸位臣子心里清楚的很,但是却不能揭穿他。如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家又不是皇亲国戚能说个什么呢?再说了连太子妃的外家都归顺襄阳王了,他们还犟个什么劲儿呢? 皇上薨逝,帝陵早已修建好了,棺椁后事都已经准备妥了,可皇上的谥号内务府不敢做决定,只能把这个难题丢给朱今白。 朱今白淡淡看着手里的锦帛,瞄了眼道:“诸位都是先帝的臣子,不如同我一起商讨先帝该追加什么谥号。威帝?文帝?武帝?还是孝帝?”这几个谥号无功无过,若朱今白是他的子嗣,他们这些大臣无论怎么在这里挑选都不会出错,可坏就坏在朱今白几乎是杀尽皇嗣而登的基。这让他们如何说怎么说? 朱今白看了一圈,目光定在任施章身上:“任大人,你说呢?” 任施章眉毛一跳,赶忙鞠躬道:“臣一切都听王爷的,不敢有异议。” 朱今白看向其他的臣子:“你们呢” 诸位大臣腰肢几乎贴在地上:“微臣谨听王爷命令。” 朱今白将手里的锦帛丢在太监身上:“如此,就追封为哀帝吧,先皇一生贪享富贵、追求长生之道,对于民事、官事问之甚少,蜀州鼠疫非但不放粮救民反倒还有焚城的势头,当真是有君命无君威此乃罪一;太子放任属下买官卖官非但不治其罪还纵容包庇,其乃罪二。故我如今将先帝追封为哀帝,贬先太子为庶子不得入皇陵,不得享香火,你们可有意见?” 底下的臣子都是看过襄阳王的硬手段的,哪敢有异议的?何况朝堂的事他都了如指掌,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哪里敢说个“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呼,石榴终于明白自己喜欢谁了,不容易啊 第61章 琉璃脆 不过发生这些事,他们倒也并不觉得意外,自古新帝登基,若不是子承父业、弟从兄志,不多都要抹黑上一任的皇帝,好说明自己才是迎乱流而上的霸主。 朱今白虽还未登基,可在众人眼里已是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对先帝在衷心,到了如今该迎合先帝的还是得要迎合。 朱今白年过二十又五,府邸中没有一个妻妾,膝下也没有子嗣,因此不少大臣心里存了念头,若是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里,和皇上连上姻亲,是不是他们的官位也会稳一点儿? 自然,任施章不算做这里面的人,他下了朝便要往府里去,朱今白站在高高的陛阶上,风将衣袍吹得像柄薄刀,让人看得心惊。 一连这几日,沈云飞和朱今白为了造反一事都未怎么歇息,如今大局定下了,沈云飞便得了空一个人回家。 说到家其实只是顺天府最末等客栈的一间客房,朱今白给他赐了座高高大大的香粉宅,里面有女人、有酒、男人喜欢的里面都有。 可他就是不想去,他如今待着的窝虽然穷酸却胜的自在。他进了客栈,店里的老板都知道他是襄阳王眼前的红人,捧来招牌的牛肉黄酒忙不迭送到他屋里。 沈云飞很困,眼皮子仿佛要磕在一起,可他却不愿意睡,提了封了白泥的黄酒坐在窗舷上,长腿蹬在屋外,对着一江浩瀚的河水一直看。 拔下封泥,长昂起脖子,将冷酒灌入肺腑中,呛得眼睛通红。 好像要醉了,又好像十分清醒。 他又提领起酒坛子一口饮尽,将坛子“啪啦”一声甩在地上。 烫脸、红眼、对影成了三人。 日光萧瑟的笼在水面上,溶成凝凝的光。 在那水光之间,他好像入了梦,生了痴。 女子从浩瀚的江水上慢慢走过来,披着雪白的貂,里面穿着轻薄华丽的云雾绡,白玉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沈云飞歪着脑袋,这张脸贴在那温暖的手掌之中,喃喃道:“你来了。” 许锦绣不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他。 沈云飞一直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低贱可怜的人,高贵如你为何喜欢要喜欢如此懦弱的我呢,就连做梦我都不敢睡得太沉,我怕梦见你,梦到你不管不顾的要和我走,梦到我答应了你。” 许锦绣轻轻抚着他,只是说:“我等你。” 沈云飞点点头,脑袋却昏沉沉的朝后跌去,将桌椅板凳砸了个顶朝天:“好。” 谢婉将话问完了,才说道:“怎么,看清楚那个人了么?” 石榴有些迟疑却不意外,她只是差一个契机来想明白这件事,如今被她点透了,便真的从迷雾里走了出来。 回府的路上,她低着脑袋慢慢的想着。 小叔叔喜欢她,她也喜欢小叔叔。 就连潜意识里,她都希望小叔叔是她的如意郎君。如今爹提出让她和小叔叔定亲的事好像也不是很坏。 小叔叔不用娶一个陌生人进府,她也不用嫁到府外,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她越琢磨,越觉得好。 下午的风有些大,将墙头的蔷薇花吹散了一地,落在她的脚下。她揉了揉眼,抬起头,看着前面走来一个人,好像周身带着光一样,从莽莽人群里脱颖而出。 他生的颀长,脖颈如高贵的天鹅,一身黑色暗绣绿竹的衣衫将他衬的如琢如磨,他慢慢走过来,从染染尘世而来,站在她面前。 石榴的眼里,整个世界唯剩下了他一个人而已。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石榴终于想明白了,她微微笑了笑,抿着唇,绕着小叔叔转了圈,垫着步子凑近他:“好巧啊,小叔叔,是有什么公务在忙么?” 若是往日,任霁月这个呆头鹅一定得托词说七说八,可如今他对那样擅伪的自己厌倦了,直接了当说:“无事,我来寻你。” 石榴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脸有些热,她挪开眼,看旁边的话,看旁边的人,就是不看他。 任霁月抿唇,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十指交缠,石榴连脖子都红了,忙缩回去,却被他霸道的制止住。 大手牵着小手,所有的行人都是过客。 一直走到府里,任霁月才忍不住,站在她跟前,高大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人全部涵盖。 “刚刚你爹和我说了。” 石榴左瞄右瞄,脸皮真的是薄的紧。 “石榴。” 石榴抬起脸,望着她。 任霁月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了。 因为他看见门背后挤着三个人。 任老太爷、任施章和崔贞。 他们捧着瓜子壳,嘴巴像仓鼠一样磕个不停,打量到任霁月扫来的目光,一哄而散。 气氛被破坏个殆尽,任霁月苦笑,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不说了吧,如今,石榴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他了。 他不求她多爱他,只求这爱意能够持久,女孩儿从生下来起便是用来疼的。他爱她多一点儿,也无关紧要。 见他沉默,石榴却变得十分主动起来。 任家只有勇敢的儿郎,是爱是恨都光明磊落,不肖于做那些龌龊的勾当。她扑过去,将他精瘦的腰搂着,鼻尖里充斥着他身上清甜的风。 石榴说:“小叔叔。” “我很中意你。”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点燃了烟火,任霁月只能僵硬的搂着她。 欣喜地、像个孩子一样继而大笑。 这四合的院子里,凌霄花打在墙头开的红艳艳的,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些人喟叹一声捶捶腰。 任施章同崔贞道:“这两个孩子真的是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不容易啊。” 崔贞细细打量过任霁月,他这个人说实话是真的不错,文武双全又不兴什么旁门左道,在顺天府一众贵公子之中当真是不错极了。 更何况,小叔叔是自家人,石榴嫁给他,又没有什么恶婆妯娌,有什么难处他们也可以帮衬着,有什么比这还要好呢。 任老太爷捶捶老腰,笑的有些安慰。 两个孩子说明了就好啊,难得他以前还用家法来惩戒他们,现在想来应该没白打。任府好久没有一件喜庆些的事了,任老太爷眯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哼着曲儿去逗院子里的画眉。 画眉鸟蹦的欢腾,他今日乐呵,将笼的门打开欲要好好逗逗他,没想到往日温和的画眉直接一冲上天,在白云里没了个踪迹儿。 任老太爷抬起皱巴巴的脑袋,眯着眼睛看着,忽然冯管家急匆匆的赶来,焦急道:“老爷,襄阳王有请。” 任老太爷眯了眯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先让府里将轿子备好。我同施章交待一些事。” 出门的时候,太阳阴下来了,临近紫禁城,发现它有大半个隐在阴影里,像一条匍匐的蛇,好像随时都伺机而动。 任老太爷下了轿,又专人过来搀扶他。 他颤巍巍的跟着他们七万八拐,直到入了灯火通明的宫殿,才缓缓矮了腰肢,拱手道:“臣任也温叩见殿下。” 朱今白已经换上了明黄色的龙袍,胸前的金龙瞪着圆眼,不怒而威。他沉稳的跺着步子扶起任老爷子:“任太爷无需多礼,你如今已是四朝元老,孤有什么不解的事都应当请教你。” 任老太爷颤巍巍的站直,眯着眼睛瞧了他好一会儿,说道:“陛下言重了,有什么事,微臣是臣,有什么事自当以陛下为先。” 二人君慈臣孝,心里都抖了好大一层鸡皮疙瘩,还好任老太爷脸皮厚,绷住了。朱今白到底年轻,面对着这个说话行事都滴水不漏的老狐狸越发沉不住气。 待人将雨后龙井沏上来后,朱今白看向他问道:“任老太爷,孤有一事存疑,每日里睡不安寝、食不下咽,故而来求问你。” 任老太爷心里门清,却还是装模作样道:“哦?何事啊?” 朱今白淡淡的看着他:“听林大人所言,先帝驾崩之前曾经引见过你?” 任老太爷没想到林朴都落在他的手里,心弦乱了瞬,却还是道:“不错,那日先帝回想起往昔,故而叫老臣过来。” 朱今白不甚在意似的垂眸掀起茶盖:“就这样么?” 任老太爷想了会儿,从衣袖里掏出一展明黄的锦帛:“老臣差点忘了,当晚先帝昏了头,将遗诏交给了我,如今我想着陛下应该需要。” 明黄的锦帛沉甸甸的,朱今白接到手里,只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东厂掌印常替先帝批阅奏折,当然知道先帝写字的习惯,他每个折勾笔画都格外锋利,犹如蝎子尾,可手里的遗诏上的字,只是形似神并不相似。 朱今白只觉得好笑,都到了这一步了,这个老狐狸还想着来骗他。 难道不知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么? 还当他是那个韬光养晦、任人宰割的王爷么? 他将圣旨摔在地上,站起来:“任也温,你还当孤如以前那般好糊弄么?” 任老太爷皱着巴巴的脸,跪下去,“臣不敢。” 朱今白摇摇脑袋:“你不敢,我瞧着你的胆子大的很呢,林朴一五一十的将那话都明说了,今个儿我请你来,你明知会发生何事,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来糊弄我?” 任也温沉默,他深知朱今白登基后必会责难他,因此他有意将先帝的遗诏扣在手里,不管如何希望也能能掣肘住他一二。哪知他根本不像往日隐忍的模样,眼底有隐约的疯狂,不知是在和谁较劲儿。 任也温在心里叹了口气,深知自己已入狼穴,他这次来不管带没有带真正的遗诏,朱今白怕是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也罢,他这么大的年纪也活够了,来的时候也和施章将身后的事交代清楚,任家家主的印章也在书房的夹层...... 他就是有点儿遗憾,有一点儿舍不得,石榴和霁月好不容易说拢到了一处......可惜啊...... 不过人生总得有些遗憾,哪怕你不愿,哪怕你拗着一口劲儿也是不行。 任也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年近古稀的他背已经驼了,哪怕在朱今白面青强撑起来,也是佝偻的树枝。 眼前的皇帝年轻气盛,眉头有黑气萦绕,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显得有些邪气。任也温好不避讳的直视他,忽的笑了。 朱今白皱眉:“你笑什么?” 任也温淡淡道:“我笑陛下如今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明明便是看不惯我不想让我留存在这个世上,却还偏偏找这么些无须有的由头?难道你真的会在意那一纸遗诏?” 朱今白目光如炬:“遗诏没了就没了,如今十二皇子已死,就算拿出这诏书又有何用?孤只是惶恐,觉得任老太爷把这朝政看的透了,若你不能为孤所用,我又留你为何?” 任也温盯着眼前的后生。 说实话,在这整个顺天府里,他算是青年才俊,不论心计、做事都算上乘。但这样的人生在乱世或为枭雄,若是为帝却只能是暴君。 任也温摇摇头:“你想岔了,身为君主并不能因为把抓到别人的把柄威胁别人而为你所用,而应以德服人、以礼服人。这一点,你不如先帝。” 这一句瞬间将朱今白的火气点燃。 他怎么不如哀帝? 他放弃蜀州城的百姓,是他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之中;他放任京官买官卖官,将整个朝政弄得乌烟瘴气,是他要破而后立! 他任也温,凭什么说自己不如他? 任也温看着他,目光有一瞬的怜悯,好像在可怜着朱今白。 朱今白从内心由衷的感到愤怒。 你可以轻视他、你也可以杀了他。 但你不能可怜他。 他是霸主,是中原的王—— 凭什么要你这个任人宰割的臣子可怜。 凭什么? 这场对话耗尽了朱今白所有的耐心,他看着任也温,目光冰凉而冷清,好像就是看待一个最基本的死物一样。 他朗声道:“云飞。” 沈云飞进屋:“属下在。” 他一字一句,口中吐得是最嗜血的花:“好好伺候着任太爷,让朝中那些臣子好好看看!忤逆孤会是什么下场!” 第62章 榴花谢 夹棍、鞭打、烙印、雨浇梅花(将纸浸水又反复蒙在脸上),一整套刑罚下来,任老太爷已经丢了半条命。 任家老小跪在紫禁城外只希望朱今白能够恩开一面,朝中不少重臣原本还想用年龄欺压这个刚入紫禁城不久的新皇,可见过任老太爷这样也都歇了心思。 天蒙蒙亮,外面的雾气很大,沾在衣服上,连皮肤都是润的。 任老太爷皱眉,难受的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戳在眼前昏暗的牢房。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到处是伤,流了血化了脓,连在衣服上,稍稍一动便皮开肉绽。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全身疼的如百蚁咬食,朱今白站在门外看着他如败家之犬一样,高兴地弯了弯眉眼:“任太爷,这滋味儿如何?” 任老太爷抽了口气:“不瞒陛下所说,这些刑罚在我有生之年均是第一次受到。想老夫洒脱了一辈子还能有这个运术,当真是得感谢陛下。” 往日年朱今白无论怎么样都会绷着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可在任老太爷这儿,他才看见了什么叫波澜不惊,他有些厌恶这样的人。 既有情又无情,把什么都看的很透,就像一个长者看着晚辈在戏耍人间一样。 这种感觉石榴身上也有。 像雄鹰一般盘旋在人头顶上,当真是可恨。 朱今白笑容消散,薄唇紧抿,忽而道:“你可知你们任家满门都跪在紫禁城门外,只求孤能饶你一命,所以你骄傲什么,又嘚瑟什么呢?” 听到这些,任也温脸上勉强伪装的镇静有些破裂,他的双手紧紧的捂着栅栏:“此事只关乎我一个人,不关他们的事。” “谁说不关?”朱今白淡淡瞥了他一眼。 任也温的表情有些崩坏,却听着他道:“我向来优待自己的亲眷,你做的事我可以都不追究,甚至那柄圣旨我也可以不要。” 任也温见他的唇一张一合道:“我要石榴嫁我,我予她后位,而你们梅林任家搬离顺天府发誓永不入京,如何?” 朱今白这话倒说的不假。 他才刚刚登基,还未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却发现曾经的朋友、同僚都成了臣子。人人口里都是一声陛下,却退避三舍,死守在自己的一寸三分地里面。 连云飞也是这样。 给他的赏赐他诚惶诚恐的接了,可转身就缩回在自己那间破旧的客房里,江鸣鹤弃暗投明在太子倒台之前便归于他的麾下,如今却也更小心谨慎。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如往前那般自在了。 这皇位当真是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要是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他想了许久,觉得还是石榴最合适。 任也温听罢,摇头道:“我不会答应,施章也不会同意,你太偏执、心思太重,对石榴而言绝非良配。” 朱今白的耳里听不得一句忤逆他的话,他微眯眼睛,负手而立:“你以为我真的是来听你的意见的?我只是告诉你罢了,石榴我娶定了,不是良配我偏将它掰成良配,这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自信、霸道。 这便是真正的他了。 任也温一个人坐在牢里,想了好久,有点想哭,有点儿想笑。 曾经他告诉过任施章,不论是恩是罚,皇帝给了他们就得受着。可如今他受不了了。 任家的子嗣里唯留下石榴一只独苗苗,想让她嫁给任霁月,其实也有他的私心。霁月无父无母,又受他们养育之恩,若是成婚生子也可撇两个孩子过来姓任,如此也延续了任家的香火。 可惜...... 总有人不如他的愿。天下总有他不如意的事。 世间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沾满血污的手合在脸上,掩过浑浊的泪。 他以前对石榴太苛刻,总想让她成才,如今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若入了宫,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诡谲算计.......石榴哪里受的了。 罢罢罢。 反正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若是他死了,是不是变成一道鸿沟隔在朱今白的算计里? 他沧桑的笑了笑,一头朝墙角撞去。 天阴沉下来。 石榴同任家人跪在紫禁城外,不多时,下了雨。小顺子从宫里走出来,劝道:“各位贵人们,请回吧,陛下只是给任老太爷施加些压力,做给那些老古板们看呢。等陛下气儿消了,奴才再来通知你。” 崔贞身子不好也跪在那,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公公,我们也是担心爹,等皇上气儿消了,我们就回去好不好?”说着,有了哭腔:“公公,求你跟陛下说句好话好么,爹如今年纪太大了,受不了苦,有什么事我们替他受了成不成?” 小顺子只觉得为难。他们跪在这不走,所有的人也议论纷纷,皇上见了又不愿意放老太爷回府,他一个太监夹在中间,真的是两难。 他为难的皱皱眉,只能试着道:“行吧,我再去探探口风?”说着见崔贞在风雨之中咳嗽的厉害,劝道:“现下任夫人紧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正道。” 小顺子也是一句实心话,因着他早年也听说过梅林任家,当真是满门风骨,而今凋敝至此,也是唏嘘不已。 任施章见崔贞脸色果然不好,天又下了雨,便带着她先赶回去。城门外,只剩下石榴和任霁月两人。 少年的身子骨和硬朗,替他遮裆风雨。 石榴抬头道:“小叔叔,你也先去找些出路吧,我们在这跪了三天陛下也不愿意见我们,谁知还要跪多久?不如你去找找其他的门路,看看还有没有能在陛下面前说句话的人物?” 任霁月不忍她一个人跪在这,拉着她的胳膊:“你和我一起走。” 石榴摇摇头:“我是女子,不如你们结识的人多,我跪在这也给陛下施加一些压力。小叔叔,你先去吧。要是今晚陛下还不愿来见我,我就回去。” 任霁月矗立在那亦如石塑,一动不动。 石榴推他:“小叔叔去吧,真的。” 任老太爷被关押的太久,要是再拖下去谁能为接下来的变故负责? 他咬咬牙,“你等我,我现在去求相熟的大臣。” 石榴点点头。 雨落得更大了,街上没有一个人。石榴固执的跪在紫禁城的门口,膝盖、脑袋都酸胀的很。 雨水冲刷下来,整张脸都木的没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整个快要死掉的时候,门开了。 宫人将沉重厚实的城门缓缓拉开,明黄色的身影撑着十二骨油纸伞逆着光踏着积水缓缓而来。 他走到石榴跟前,站定,俯视着她。 眸光温柔,是一汪含情的桃花水,让人恨不得溺毙在其中。 石榴抬眼,水从额骨流到她的脖颈后消失殆尽。 朱今白看着她,伸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拢在耳朵后:“谁让你跪在这的?” 石榴扯着有些木的脸,勾起笑:“陛下,臣女亲求陛下放了老太爷,臣女愿意替太爷接受后面的处罚。” 朱今白没说话。 石榴有些低声下气:“陛下,求你看在老太爷年纪大身体不好能不能稍稍抬下眼?我知道太爷脾气不好,事实上在家里他也是这样。可是,有什么罪我们儿孙辈的承受了行吗?” 朱今白杀过那么多人,哪怕那么多人临死前恶毒的咒骂他,他都没感到害怕。 可站在石榴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故作大方却颤抖的唇,他却生了惶恐。 也许,他真的不该操之过急。 他只是想给任也温一个下马威,他是真的想求娶石榴,却没想到他用死来摆他一道。 用死亡来隔开他们。当真是可恶、可恨极了。 可他却没办法,没办法。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启唇,看着石榴,极淡道:“任老太爷刚过世了。” 轰隆隆,一匹夏雷劈下,炸的人神魂四散。 石榴喃喃,好像有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差点晕厥又站稳了。她想笑,说:“怎么可能呢,上午公公还说会帮我们劝劝你的.....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这样了呢?” 朱今白伸出手欲要搀扶她,却被她打开。 油纸伞“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任着雨滴淋打。 石榴盯着他,眼眶通红:“怎么可能呢?老太爷去的时候还好好地,你是不是给他用了刑?像我上次那样折磨他?” 朱今白垂下头,不敢看她,只是说:“任老太爷是自裁,自个儿撞在墙上......” 石榴几乎崩溃:“他为何要自裁?襄阳王!陛下!您跟我仔细说说,这里头不关你半点干系么?” 朱今白看着他:“难道你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在朕头上么?”他步步紧逼,握着她的手腕,石榴奋力挣扎,一边哭一边捶打他,却被他在雨里狠狠的抱住。 “我恨他,恨他们这样的重臣,我都登基了做了皇帝他们凭什么不给我些颜面?更何况,我想娶你,我让你爷爷同意我们的亲事,你猜他是如何辜负孤的!宁死也要拆散我们?石榴,你知道不知道我也是人,也有人心,也有孤独。一路走来,大家都散了,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有错么?”他几欲疯狂,死死的掐着怀里的人。 石榴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他吃痛,她趁机将他推开:“朱今白你自诩的深情让我觉得恶心。你自私、偏执什么都只会考虑自己,你这样的人不配爱人,也不会得到别人的爱,就算当了皇帝也是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啪!” 一个巴掌落地,石榴被他打的滚在地上。 她坐在地上痴痴的笑着,一边落泪一边笑着看着他,起身,飞快的跑了出去。 雨落得更急了,城门前没有人,也不敢有人。 第63章 桃花扇 夏日的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转眼前天空放晴、薄云轻描淡写的涂抹在顺天府的长空,亭内积水空明,一旁洁白无瑕的茉莉尤挂残泪。屋内,黑色金丝楠木的棺椁静静的停放在回春堂中央,白色的幡被风吹得撕搅。石榴跪在地上,往面前的黄皂纸递着。 任老太爷一生历经三朝,门生众多,同僚不少,可真等他闭眼的时候却门可罗雀。同僚们避之不及,生怕自己同他们家惹了关系遭了朱今白厌弃。门生们到时想来,却被任施章给拦住了。 于是,一生极要强又好面子的任老爷子去的时候,整个府里只有三个人给他送别。人道是,人走茶凉,果真说的不错啊。 任施章看着任霁月已经跪了一天了,他叹气劝道:“霁月先去歇一会儿,屋内只有我们两个男人了,可不能再倒下了。” 任霁月摇摇头,他太愧疚。当年他北上寻亲,若不是任老太爷将他收入府邸,他不知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如今他大了,任太爷去了,可他还如一个垂髫小儿一样,什么都不能做。 他和个废人有什么不同? 任施章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这事你自个儿别为难自己,你要振作起来。” 石榴听罢,也擦擦泪:“小叔叔,你先去歇着吧,这里我们来就行。” 任霁月垂着脑袋,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大哥,我会将门楣撑起来,我不会再任由朱今白宰割我们。” 历经过这些,任施章早就看白了,什么权势富贵都不如生命重要。再说了他希望他们两个都过得好好地,别再掺和到这朝政里面来。他叹气说道:“爹去的时候,早就猜到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他让我们处理好身后事便南下,朱今白此人太深沉,你若想对付他,得先把自己变成他那般的人物,如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不合算。” 任霁月沉默,不知该说什么话。 崔贞也点头:“如今爹已经去了,我们在留在这指不定朱今白还有什么点子来对付我们。他是新帝,要除去旧臣拔掉根深蒂固的世家从我们这便是开头。爹临走前既交代清楚了,也不要跟他斗下去了。要是你们再有个好歹,你们想过没,我和你大哥要在怎么半?” 任霁月难受的闭上眼,呼吸沉默,双拳捏的死紧。 要能怎么半? 他是君,他是臣。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的已经旧去,新生的又起来。 江鸣鹤从以前那个杜若康身边的小跟班摇身一变成为新帝面前的大红人。大红宅子、香粉花舫、奇珍异宝,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他不肖说一声儿就有人给他送来。 可事实上他心里很不安稳,每日惶惶的,尤其是任老太爷去世后这种感觉更甚。宫里宫外都说老太爷是年岁大了,自己去了。可他知道任老太爷是给朱今白给逼死的。连他那种三朝元老朱今白都不给一丝半点儿的薄面,那是不是他要是犯了什么错,朱今白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何况,他是个中途从太子麾下叛变过来,引得许家反水的罪魁祸首。 越想他越怕,于是冒着大不违上了任家的门拜别任老太爷。 冯管家开门见到是他也很讶异,轻声道:“江大人可是来吊唁的?请稍等片刻,我去问问老爷。” 门敞开一指梢的距离,江鸣鹤嗯了一声,朝里面望去。 满园的白幡、庭院里倒是干净却很空寂,连一只鸟都没有,安静极了。过了须臾,任施章着着白色麻衣走过来,拱手道:“江大人。” 江鸣鹤做惯了低微之人,一向都是他给这些大人们作揖,如今等到他们给他作揖了,他觉得有些不习惯摸了摸鼻子:“任大人,我是来给老太爷吊唁的。” 都是同僚,任施章不好拒绝,将他请了过来。 穿过庭院,任施章感慨的说道:“江大人还是第一个来吊唁父亲的同僚。” 这话说的江鸣鹤觉得心里塞塞的,任老太爷可是什么样的人物,谁能想到去世的时候会如此的冷清? 人走茶凉,这句话倒是真的。江鸣鹤一时感慨,撩了袍角进了屋。石榴跪在灵堂前,江鸣鹤叹了口气,走上前敬了几炷香:“任小姐,请节哀。” 石榴回头,看到江鸣鹤,抹了抹眼泪,说道:“多谢江大人此番前来吊唁。”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的很,哪有当初在山上那种机灵活泼的劲儿?当初都是白衣,课堂之后你争我抢都是最平常的事,如今都成惘然了。 他淡淡垂眸,只说了片刻的话便告了别。 回家,江府雍容华贵,花藻彩绘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牡丹花开的娇艳无比。江鸣鹤进了后院,梦南抱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在那看戏。 听得是孔尚任的《桃花扇》。 江鸣鹤坐在梦南身边的黑檀木交椅,见她抬起眼睛,温柔的问道:“回来了?” 江鸣鹤点点头:“药喝了没有?” 梦南身上有痼疾,嗓子的病好了,身体的病也起了来。梦南点点头:“都喝了。”然后有些埋怨道:“今日的药不好喝。” 江鸣鹤皱眉:“是换了药?” 梦南将猫儿放在地上,搅着帕子:“不是,这药不是你煎的.......” 梦南什么都好,就是太依赖江鸣鹤,以前江鸣鹤气性野,只觉得她是个累赘,可如今跟过朱今白打过江山后,却格外贪念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 他笑笑,捏了捏她鼻子:“过来。” 梦南微微笑了笑,坐在他身上。江鸣鹤将头埋在她的香怀里,轻轻的搂着她。 阳光懒散的倾在他们身上,飞扬的尘在他们身上跳跃,一时岁月静好,恨不得将永世都停滞在此刻。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高楼起,宾客至,高楼颓,猕猴散。 曾经的任家经久不衰,最终还是败在皇朝的更迭里,如今他犹如雏鹰展翅,飞到那湛蓝的天空。 可也不知能飞多久。 他们这些棋子,无论命,无论运,都捏在皇帝的手上,是生是死自己个儿都没资格来操控。 * 任老太爷在茉莉花落尽的时候入了祖陵。待回来的时候,任施章接替族长之位在祠堂里宴请了任家的其他长老。 如今任家的子嗣存世的唯有石榴和霁月二人,其他旁支都凋零殆尽。任也温本是一族的支柱,如今他去了,整个士族在顺天府的地位当真是岌岌可危。 任施章打定了主意,对长老们说道:“我有意将士族迁到南下,这顺天府的局势一日不如一日。新帝和任家交恶,我爹便是这般去了,如今我打算将任家南迁下去,好避开这政治霍乱,给子孙们积些福业。” 长老们也着实看到了这情况,任老太爷那么厉害的人物还不是死在新帝的手里,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应了下来。 可士族迁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先要同地方的官府打好关系,再选址建宅,不要个几年功夫哪里弄得下来? 任施章也想了想,趁这段时间他恰好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然后辞官。 至于任霁月.......本想着让他读书致仕,如今想到这朝堂的水如此深,闯荡真是难上加难,不如让他南下经商。 混正是讨个生活,向皇帝讨生活、向百姓讨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自任老太爷死后,石榴就开始喜欢发呆。 她很懦弱,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老太爷是为了自己不嫁给朱今白而自裁。她很愧疚,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生了一只鬼爪,将她挠的皮开肉绽。她的眼泪几乎哭干,怨自己太无能,非但不能给家里减少些祸患,还准备给家里添些麻烦。 她抹了抹眼泪,揪了池塘边的荷花用指尖将汁液搓出来。任霁月走在她身边,瞧着她哭了,心里像针尖刺了一样疼,石榴揩干眼泪,回头:“小叔叔。” 任霁月道:“放宽心些吧,爹在有天之灵看到你难过心里也会揪着疼。” 说起老爷子,石榴又想哭了。 任霁月拍拍自己的肩膀,逗她:“小叔叔肩膀可以借你靠会儿。” 石榴蹭过去,眼泪几乎将他衣服哭湿了。 这小人儿,哪里有那么多的泪。 任霁月心里也难过,可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说了他和大哥这两个男人若是崩溃了,谁将府邸撑起来? 任霁月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心情好了点儿没?靠我的肩膀可是要收钱的,你有湿了我的衫子,得给双倍。” 石榴破涕而笑,憋着嘴哭又忍不住,瞪着他:“小叔叔穷疯了么?” 任霁月点点脑袋,唔道:“不穷。”他靠近了些:“只是想让你欠我。” 石榴心里猛跳了一下,扭过头:“我欠你有什么好,我可跟你说,我若是欠你钱了,一定是个赖皮,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拔一根毛给你。” 任霁月纵容道:“行,不要你还。谁让我是你小叔。” 调笑了会儿,叫石榴心情好了不少,任霁月问道:“那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白皙的脸上落了五个红肿的巴掌印,任霁月一回府便看见了,可没直接问。那日老太爷去世,府里乱成一团,任施章和崔贞差点控不住场面,还是他亲自去天牢里将任老太爷的尸首接了回来。 石榴听他这样问,有些避讳,又想着这是自己的小叔,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好不如直接说了吧。 “是朱今白打的。” 任霁月心里猛震,有些不解:“他为何要打你。” 往事的重重隐瞒太多,石榴想着自己和小叔叔的关系已到了这步,还有什么必要需要隐瞒?只是娓娓道来,便如洪水决堤,她如何同朱今白相视,如何被她威逼利诱、如何被他告白后刺杀又如何被他在天牢里施以刑罚......以及最后老太爷为了不让她嫁给他而自裁。 石榴并不想哭,眼泪才收干。可她说着说着便觉得忍不住了,往日的委屈、惶怕都倾泻出来,任霁月越听越心疼,他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匹饿狼在暗中窥探着她,折磨着她。他恨不得自己替她将这所有的罪也受下来,也生气是个男人却不能将她护在身后。 见任霁月脸色越来越差,石榴揪住他的袖子,破涕而笑:“小叔叔,别气了,都过去了。”任霁月瞧她这样,心里更是如刀割一般。他轻轻将她搂过来,却是什么话也不说。 小叔叔的怀里有种让人很心安的味道,他在她面前总是像一只呆头鹅,明明巧舌如簧却嘴笨的紧。 可石榴知道,小叔叔是真的喜欢她的。他喜欢想把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给她,她只要哭一下,心都是像碎了一样。 而朱今白却不同。 他那不是喜欢,是占有欲,就像看到可爱的小狗,像把它带回家,却要像将它的母亲、它的相熟都斩杀殆尽。 因为这样,它便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只能可怜的摇尾乞怜希望他怜悯的施舍一点恩爱。 石榴呼了一口气,紧紧的抓住小叔叔的衣袖,仿佛这样,这样就能相依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对感情很拎的清的 后方请注意带好头盔,一大波大虐正在赶来 第64章 笑春风 金丝绞合的帝冕上垂着十二旒玉藻,摇晃间能看到他含笑的黑眸,明黄绣金龙的衮服上绣有十二种图案,日月星辰尽在其中。 朱今白祭过先祖后,便携着满朝文武走入奉天殿。小顺子尖声道:“行礼——” 满朝武汉左右摆打自己的袖子后才跪在地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恰逢夏日,这一整套流程下来,诸位大臣只觉得自己的衣服都快沁透了。兵部侍郎谢三书微扭头对任施章道:“听外头说这个皇帝是个硬把式?” 任施章简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他们任家被新帝折磨的几欲散了,你还来问他是不是个硬把式。 谢三书皱了皱眉:“任大人,你说新帝上位后会不会追究以前的旧账。” 比如说贪污、行贿受贿的。 虽然石榴同谢家的谢婉走的近,但任施章并看不上他们谢家。谢三书身为兵部侍郎,贪图军饷、买官卖官,让无数戍边的战士食不果腹,他从鼻子里哼了声:“当初你既然知道后果又做了,现在又何须畏畏缩缩。” 谢三书瞪圆眼,咦道:“任大人,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朝堂上你不贪,并不意味着旁人不贪。我贪是贪,起码我还发了点儿银子下去,你看他人几乎全部中饱私囊!” 任施章懒得理他,下了朝便往大理寺走。 新帝登基,大理寺的事物繁多,可他已然不打算接受了,他准备从下面遴选一个不错的官员来接替他的职务,待辞官后大理寺也不会太混乱。 这么一蹉跎,又到了秋天。 朝中的旧臣杀了一批,贬了一批,流放了一批。兵部侍郎谢家被新帝抄家,搜出金银珠宝共计二万万两银子,据说谢家密室的地砖是用金砖铸造的。石榴这几日忙,谢婉全家被贬为庶民,财产全部充公,还是石榴将银子掏出来给他们置了座远离西城的宅子才将他们安置下来。 谢婉和姚坦之的婚事自然是黄了,据说是姚坦之自己的提的,他说自己的仕途不能染上一点污秽。 谢婉捧着自己的红盖头坐在门槛上,双眼无神,喃喃的说:“那时他家向我家提亲,说是锦上添花、亲上加亲,如今我家败了,莫说雪中送炭了,他生怕沾上我一点儿。石榴.......原来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石榴不知说什么,她只能沉默的陪着他。 小叔叔这段日子也不在顺天府,他同长老们一道南下去置宅子去了。这顺天府他们呆不久了,石榴问道:“谢婉,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江南,去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才刚说完,屋内又摔破了一只碗,一时女人的咒骂声,孩童的哭声都扬出来。 谢婉木讷着脸:“走,怎么走?这么一大家子人莫说去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一处。石榴,我们谢家算是完了,彻底完了。” 石榴沉默,心里像坠着什么似得也不好受。她无事的时候日日陪着谢婉,将银钱赠她,她却不再肯收。家里那么大家人,都是少爷、奶奶,没有丫头婆子一点生活的本领都没有。 生活的压力都落在谢婉身上,她白日找了家酒楼在厨房打下手,晚上又接了针线活。 谢婉她娘看着心疼,正逢秋日落了雨,便到山上去摘了菌子吃。 石榴知道谢婉心情沉重,也不再给她拿钱,可府里好吃的肉鱼都会带给她。这日恰好过中秋,石榴收到小叔叔的信,抿了嘴买了些吃食去找谢婉。酒楼歇了半日,她同谢婉走在街道上。谢婉看着她又拿了东西,一会儿就红了眼:“石榴你别再给我拿东西了,你最好离我们家远点儿,皇帝厌恶我们谢家,莫让他连你们家一道厌恶上了。” 石榴将东西塞在她手上:“怎么说,我们小时候都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你落了难我冷落你,你说我良心怎么过的去。” 谢婉忍不住,抱着她,轻轻捶着她:“说那么煽情干嘛?我在外面上工被人欺负都没哭,你就这么一句话就让我差点掉了金豆子。” 石榴攀着她的肩:“好啦,阿婉别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恩。” 她们好不容易才解开心结,站在街道上忽闻炸鞭的声音,有些跋扈的家丁将人群哄开,红艳艳的迎亲队嚣张蛮狠的从远处行来。 石榴和谢婉眺望着,疑道:“这是哪家办亲事,这般热闹?” 中有好事者回道:“哟!您这儿都不知道啊,这可是皇上手下最信任的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同姚家的公子成亲,据说啊,这个公子哥既是庶子又无功名加身却能娶到将军家的女儿,当真是一步登天。” 石榴愕然,她手心里的阿婉的手如冰一样,她苍白着脸,哑着嗓子道:“你说谁?” 那人想了会儿:“那人名字有些魏晋风,好像叫——姚坦之。” 姚坦之? 那个羞涩的、在山中努力读书的少年。 还是那个连荷包都是旧的毛了边的庶出少爷。 亦或是那个要和她撇开关系的姚坦之。 谢婉抬头,大力推开面前的人群:“让让,让让。” 石榴生怕她做了傻事,却看着她愣愣的站着那,看着姚坦之满脸红光拱手唯摇,对别人的道贺一一接纳。 怎么可能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呢? 谢婉拨开围挡的家丁,拼尽全身力气,泪流满面,大声喊道:“姚坦之——” 马背上的人脊背挺得很僵硬,却一直没有回头。 “姚坦之——” 谢婉几乎快站不稳,家丁见她捣乱将她推搡到墙角。 马没有停下,迈着大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 石榴在她身边,将他拉起来,忧心道:“阿婉,你还好吗?” 谢婉哆哆嗦嗦,握着她的手问:“你看到没,看到没,他不是坦之,我叫他,他不回我!” 石榴的话咬在嘴里说不出来。她都不敢戳碎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梦。 谢婉又哭又笑,“我要去找他,他不可能这样的!他怎么会这样呢!” 还没走几步,却被人拉住,不是石榴,而是邻居黄大婶,她满脸焦急:“谢婉,你家出事了!快回家看看。” 谢婉站在那,差点栽了下去,连气息都微弱了。石榴将她搀着,问“怎么了?” 黄大婶说:“你娘去山中摘菌子,哪知松树下背光的松菌有毒,你们一家都没气儿!” 噩梦连连,冷汗淋漓。 谢婉差点跌倒,推开人群跑到家里。 只是安静,可怕的寂静。 里面有仵作将人抬出来。 加上最小的孩童,一共二十一人,无一幸免。 谢婉几乎将门框捏碎,声音嘶哑几欲喋血:“娘——” 你永远也猜不到命运在后面给你开着什么样的玩笑。 家族被抄败落、被相恋的人抛弃、家中亲友遇意外横死...... 连石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她,可在处理谢家后事的时候谢婉像是神魂离体了一样,不说话也不喝水好像就这么和他们去了一般。 谢家后事的安置费也是石榴拿出来的,下葬的那天天下着大雨,乱坟岗人烟稀少,石榴和谢婉在那直到待到天黑。 晚上,石榴打算留下来陪谢婉,可她说什么也不愿,她说自己想静一静。等第二天再去找她的时候,邻居的大娘告诉她,谢婉已经去了码头。 顺天府有船南下,直到杭州,谢婉立在码头上,潇潇寒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衫,连后背上的包袱也是薄薄的一层皮。 石榴大声呼喊,在船边找到她。 谢婉脸上的表情已然剥离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反倒变得淡然,石榴知道谢婉以前一向是个爱闹腾的性子,如今看到她这样心里难过的很。 没看到她人的时候心急难耐,看到她人的时候却又不知该怎么亲近。 谢婉看到她,对她摇摇手:“石榴。” 石榴飞奔过去,看着她的包袱:“你要去哪?” 谢婉沉默。 石榴急了,拉着她的手:“你从小便在顺天府长大,未曾去过别的地方,你现在又要哪去?去做什么?” 谢婉勉强的笑,去哪?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将手从石榴掌心里抽出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可我知道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你不懂我如今的感受......我看到家里的房子便想到我的亲人全都死尽了,我看到那红色喜绸,郎情妾意的情眷就感觉有人在拿刀戳我的心窝子!我还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干什么呢?” 石榴抱着她,她知道她难受,可她没办法不能替她分忧。 谢婉拍着她的背:“我走了后你对你的小叔叔也不要胡乱使性子了,以后没人玩的话就找那些官家小姐们去玩,大家都是女孩子就算过嘴架也算不了什么.......” 她的肩头渐渐湿沁,谢婉也觉得自己的鼻子像堵了一块,憋得心口也难受。 船鸣了一声,她一把将石榴推开:“走吧,回去吧,我以后会给你写信。” 石榴看着她跳到船上,荡起的河水染湿她的布裙,她挥手:“走吧。” 石榴点点头,声音有些哑:“我看着你走。” 谢婉捂住自己的嘴,偏开头,不让自己去看。 曾经认识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她而去,石榴欲觉得孤单。 她紧紧的抱住自己,好像这样在凉风中就能有点力量。 忽然,后背一沉,一团温热压了下来,细小的容貌蹭在脸上,石榴看着被搭上来的大氅,声音一酸:“小叔叔。” 她扑过去揽着他的腰。任霁月摸了摸她的脑袋,任由她抱着自己。 石榴声音有些抽泣:“阿婉她走了。” 任霁月点点头,想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可想了许久还是没说,只道:“还会见面的。” 石榴却还是将脑袋捂在他怀里:“我怕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曾经我以为自己很坚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怕,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很弱小,很脆弱,一个浪头都可以把我怕打死。” 任霁月听了心疼,他知道她与谢家的姑娘感情交深,可是没办法,谁也不能改变这命运。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松开、都不会放开她。 任施章下了朝,看到任霁月和石榴坐在池塘边说话,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少年男女的爱情纯粹的如同春日的白花一般。 崔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石榴不知摘了朵什么花簪在任霁月的头上,霁月宠溺的看着她胡闹,崔贞叹气道:“霁月那孩子太由着她胡来了,若是不管管,石榴迟早要爬到他头上去。” 任施章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操再多的心也无济于事。” 说的也是,崔贞笑笑,回头一瞧,发现任施章眼圈下青黑一片,有些心疼用手抚了抚:“这段时间还是这么忙么?” 任施章没说话,对于崔贞的目光有些闪躲,好像心里有事却没说出来。 崔贞不知为何心里一咯噔,正要握住他的手,却听见有太监进了门尖声细气道:“任施章接旨。” 接过圣旨的时候,任施章觉得背脊发凉。圣旨上虽然没说什么,只道皇上重视儒家学说,传旨让任施章进宫面圣。可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只不过是皇帝的托词。他非得要把这老臣一个个儿的连根拔起再铲除世家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 自任老太爷去世后,梅林任家在这一日日繁华的顺天府里如雨中之萍一样飘摇,往日交好的同僚现下都避之不及,生怕他们家的霉点子沾到他们身上去。 任施章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圣旨,他知他这次去恐怕是回不来了,他看着崔贞,嘴唇哆嗦着,好像又无数的话要说,可惜,时间不多了,他看了她半晌,颤抖的手抚过她的鬓发。 崔贞紧紧的抱着他,不撒手:“施章,我们逃吧,不去好不好,施章,我怕......” 任施章哪里舍得妻儿,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者伴君如伴虎,他早该知道。 可惜太晚了......这一生太短、太短,有无数的遗憾。 石榴看着爹娘泪眼婆娑,扑过去声音发着颤儿:“爹,别去,我们不去好不好,我们离开顺天府,重新生活好不好?” 任施章心如刀宰,沉默的闭着眼长叹一声:“往哪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我虽去了却能保住你的性命,若我不去......你们又要怎么办?” 石榴只是哭,揪着任施章的衣服袖子。 崔贞几乎站不稳,可任施章只能咬牙转身,石榴被崔贞牢牢箍住,可还是大声喊道:“爹。” 任施章脚步子都软了,顿在那,回头看去。 潇潇暮雨,寒灯葳蕤,地上衰草遍地。 他这一生,不聪明在朝堂上无甚建树,无子嗣于宗族而言是罪人,可他有两个掌心娇,娇惯了一生,没让她们受半点苦,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好丈夫和一个好父亲吧? 他看着任霁月,见他的拳头牢牢握着,于是勉力提了提唇角,说:“照顾好他们。” 任霁月点点头,他转身,在太监的带领下出了门。 此去诀别,但无归还的可能。 石榴哭的不能自己,任霁月将她搂在怀里。 石榴问:“为什么爹爹要去呢,我们走好不好?我以前太刁蛮,什么都没为父亲做,如今却要分离?” 任霁月也难受,可他不能像石榴那样大哭,他是个男子汗了,得撑起一个家。 石榴继续说道:“朱今白是不是因为我才对父亲起了杀心,我去求他好不好,我求他放过我爹,哪怕他让我给他做一只狗我也愿意。” 她喃喃的说着,越说越觉得可能。 怀里的人仿佛陷入疯魔,任霁月只能紧紧的抱着她说:“石榴,这不是你的错,你瞧瞧这顺天府里被新帝召进宫的人有多少?” “那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我爹死吗?” 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石榴推开任霁月,雨水淋得脸有些湿,越发显得那双眸子凉沁,“我必须得去,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去。” 她离开任府,欲要备轿。 任霁月却赶来跟在她身后:“你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石榴看着他的手覆过来,默默拉紧他的手。 寒风撕扯,窗户被风撞得哐哐直响,朱今白一边看着折子一边抿着小顺子递过来的参茶,忽然问道:“任施章进宫没有?” 小顺子点点头:“来了,再殿内候着呢。” 朱今白不说话了,小顺子忙的退了下去。 新帝登基,清理前朝势力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可朱今白选了一条最伤民心的路子,他本就对朝廷无作为的官员十分怨恨,再加之任老太爷从前与他的过节,他已经对任施章动了杀心。 他的指尖搭在桌沿,轻轻扣了扣,声音轻如水一般:“若我再杀了她的父亲,恐怕她会更加恨我吧。不过也好,好得她还记得我,没有爱对我有恨也是极好、极好的。” 朱今白闭眼,朗声道:“赐鸩酒。” * 雨越下越大,将青布轿子淋成了黑色。石榴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进宫门,便瞧着小顺子躬身从雨中跑过来,极其恭顺道:“任姑娘。” 石榴看着他,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我爹呢?朱今白是不是把他......” 胆敢直呼皇帝的名讳,若入了有心人的耳里,这当真是掉脑袋的大罪,好在小顺子心善,瞧着任家走了一位又一位大人却是觉得可怜,道:“姑娘节哀。” 雨顺着她的身子落在脚下青色的石板上,叮咚一声,像是一只只玉珏破碎了的声音,寒风从脚尖袭来,她的手一松,表情怔怔的。 小顺子接着道:“姑娘莫怪皇上,皇上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任老太爷死后,那些书生们闹得局面颇大,皇上为了彰显自己的皇权,只得赐死任大人。” 石榴很想骂娘。 只是因为巩固他的皇权所以想杀臣子便杀臣子是不是? 这算什么? 她忽然笑了,抹了抹脸上的泪和水,说:“公公能带我去面圣么?我想看看皇上。” 朱今白心喜任石榴在宫闱里面并不是秘密,她愿意自己去见皇上自然是极好的事,哪怕皇上是她家的仇人又怎么样呢?这宫闱里面从来不少这样的事。再说了,皇上想把任家的威胁处理干净也是人人能够理解的,谁不想把这顺天府开的最娇艳的花的刺拔干净再藏在屋闱之中呢? 小顺子笑着将石榴迎进去。 至于任霁月,自然只有站在外面的份儿咯....... 第65章 池中萍 黑色的檀木桌、明黄色龙纹垫子,朱今白握着白玉狼毫笔圈了些朱砂批着奏折。 石榴忽然很佩服自己,站在这个杀父仇人面前她竟然能够按捺住自己想要杀他的举动。 朱今白瞧着她来了,很是高兴,仿佛自己也忘了刚刚对她做了什么恶事,在他的眼里,他不管做什么,石榴都不该怨他、恨他。 他是皇帝,他的决定没有人可以质疑他。 他走过去,如玉一般的手穿过橙色靡靡的灯火,温柔的如蜜一般,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双美丽的却沾满鲜血....... 任老太爷的、谢家的、任施章的.......石榴不知道还有哪些人的鲜血会沾在他的手上。 杀了这么多人,夜深人静,野鬼嚎哭,他不会感到心虚吗? 似猜到他在想什么,他落下手,宽大的手掌阖在她的脸上,道:“那年在山上我第一遇见你,那个时候你应该才不过十四吧?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无忧无虑的,像一只自在的鸟儿一样,可不像如今了。” 石榴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屋内放了火盆子,暖如夏至,可他的手却很凉,如蛇光滑的鳞片一般划过脸颊,让人浑身起战栗。 石榴像个石头一样跪在那,她仰着头,骨瓷样的一段玉颈很是脆弱,朱今白只要轻轻握住、用力折断,这是世上就再也没有令他如此伤神的人物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喜欢她,想娶她,可又惶恐她的羽翼。 女孩子就得乖顺,窝在男人背后求些少许的温暖便是人生的暖光。他想要她,想要她孤立无援、想让她惶恐不安。 只依赖他一个人就好。 石榴见他眸光晦涩不明,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隐藏在其下。可还有什么呢?老太爷和她爹都死在他手上,自己无能,不能报仇还只能匍匐在仇人脚下。 她恨不得扑上去啖其肉,可是她不能。 前朝官员被他明面暗地赐死的都不少,许多人莫说全尸,便是葬入陵墓也会被他掘起来鞭尸。 进宫前,小顺子嘴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爹爹怕是已经被他赐死,石榴浑身都是木的,可还是只能强忍着。 她起码得把爹的尸首带回家,不能把他留在宫里,也不能让这个畜生再侮辱他....... 过了许久,朱今白才问:“你恨我么?” 他的眼神待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自登上皇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这颗心越来越麻木,杀人、酷刑好像什么都不能惊扰他万分。他拔光石榴的羽翼,可还是想问她,恨我么? 若听着她说恨这个字,他自己自然是心绞痛的要死。 可是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活着,自己活着呀! 石榴顿了很久,轻轻笑了笑,很是嘲讽。 “皇上问这些有何意义?民女也只是一个民女,爱和恨是世上有什么值得的?” 窗外雨水从竹梢上低落,叮咚一声,跃入耳中似有凉风。 朱今白定定的看着她:“可孤想知道,你不爱孤,如今是不是很恨孤?” 石榴眼眶通红,望着他。 却没有哭,此时此刻若在他面前哭了,那边真的是输了。 “恨得。” 清脆的声音轻轻吐落,如同大珠落入玉盘,朱今白从胸腔里传来一阵愉悦的笑声。 他很满意。 石榴却觉得他早就已经开始癫狂了,他要登帝,可是他登帝之后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沦落成一个杀人狂,于此取乐又乐此不疲。 朱今白转身,坐到自己的龙椅上,沉吟道:“小顺子,带任姑娘去吧。” 皇宫,一道道门启开又阖上,像一张张吃人的大嘴。多少人埋没于此,又有多少人在此之间把命都丢了。 沉重的宫红的屋子,五彩炫目的藻井,袅袅升起的梵香,漆黑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他的脸侧在案桌上,像早都熟睡了。手边是一盏未饮尽的美酒,酒杯中还余半盏,却被人打翻在桌上,唯留下一种残羹冷炙的红色。 小顺子自跟着任姑娘进来后便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见她不哭不闹,脸上唯有麻木的死灰色,心里觉得不大好,上前宽慰道:“任姑娘有什么伤心的都说出来,皇上如今伤害了任家也是不得已为之,那么多读书人要和皇上作对,皇上总的杀鸡儆猴不是?再说了,依奴才来看,皇上心疼姑娘心疼的紧,您的造化还在后面呢?” 心疼? 石榴觉得好笑,胸腔里那股出离的愤怒无处乱窜只得喷涌而出:“若他心疼我一丝半点,可会杀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若这种伤害当真是造化,我把它拿给你,你要不要?” 小顺子不再说话了,毕竟他是个奴才,要不起皇上给的这种福分。 再说了,这事不落在他身上,他自然体会不到这种切肤之痛。 石榴推开他,走到木桌边搀起任施章已经冰凉透了的身体。 失去温度的人身体很沉,石榴个子小,却将任施章背在身后。 石榴将任施章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口里落出淋漓的血染红了大半边衣衫,怕背不动他,石榴在他和自己身上系了条麻绳牢牢绑住,她背着她的父亲走出这瑟冷的紫禁城。 出宫的路好像很漫长,从白昼走到漆黑的夜,从漠漠往昔走到分崩离析的现下。 很久很久之前,父亲也是这样背着她带着她娘走到这紫禁城里,那夜凉风微冷,她缩着脖子伏在父亲的背后,看着满城的烟火将天空涂抹成缤纷的颜色。 父亲摸着她的脑袋,望着高高的天际,自豪的说着:“这就是我们的故土,这便是我们王朝的盛世。” 任施章这一生只娶了她娘一位夫人,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到头来连任家的香火都没传下去,可他从未抱怨过,他常常拉着崔贞和石榴说,他这一生有两个掌心娇、心头宝,旁人只要给她们一微子脸色看,他就像剜了肉一样难受。 在朝堂里他可能不是最会为官的大人、在内宅也许他不是最懂得延续香火的老爷,可在崔贞和石榴的眼里,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顺天府的冬天来的很早,还未出宫门,便飘了雪。像是大块大块的棉花撕扯后落在地上,把世间所有肮脏的东西都遮蔽了去。 下雪了。 石榴抬头,喃喃的说:“爹下雪了,我们要快点回家,小心雪润湿了衣服,娘又要说我们。” 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喧嚣的风声。 风将鼻子冻得通红,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可石榴还是继续说着:“爹,您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带我在街上打雪仗?顺天府的姑娘们都被教导要行事斯文,外面打雪仗都是小子们,可您还是带我去了,您跟我说,儿子和女儿没什么两样,都是自己的孩子?” “您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您总把我哄睡之后再离去,那个时候您公务繁忙,每晚睡之前还要为我掖被角?” “我不爱喝水,您便煮了糖水递给我,监督我日日喝那么多水......每次我都娘闹性子了,总是您在中间开解我们?” 紫禁城的城门打开,雪地之中静立这一位少年,他身边有个小厮同他轻声说着话,当石榴出城门的时候,他望向她,眼里有不忍、和伤心还是压抑的痛苦。 他走过去,从石榴身上接过任施章,石榴全身乏力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可老天却不让她安生,好像要把她折腾到十八层地狱才觉得开心一样。 路途很远,还未上马车,雪已经盖过了鞋面,寒冷的雪水从四肢冰冻到五脏六腑,让人一坐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很想呕吐。 待任霁月将任施章的身后事安排好,才上了马车。 石榴缩在马车的一角,看上去小小的,好像一个从种群里走失的小兽一般。 任霁月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小声的啜泣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揪着在。 带着沉水香的怀抱驱离寒冷,石榴揪着他的袖子,哭的眼睛都肿了:“小叔叔,我爹死了,我以后没有爹了,我没有爹了......我什么都没为我爹做过,我是不孝子.....” 那些安慰的话都梗在喉头,任霁月什么也说不出。马车摇摇,不知行了多久,厚实的白雪将顺天府的一切都覆盖住了,万籁俱寂,百事无安。 任霁月忽然紧紧握住石榴的手,有些话不知怎么启头却还是要启头,他知道石榴丧父心如死灰,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它们汹涌而来却从不问你接受不接受的了。 马车停了,石榴被他牢牢盯着心里觉得惶恐不安,她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要和我说些什么?没事的,我什么都能接受的,真的,小叔叔,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 任霁月害怕,他实在不知那些话要如何跟她说。划伤人的刀子无论怎么包装都是刀子,没有一点儿温柔的可能。 朱唇微掀,空气在瞬间凝固下来。 “石榴,你要坚强,不要太伤心。” 他顿了顿,石榴的呼吸窒住。 “你娘去了。” 第66章 岁月寒 从前只识时光慢,而今才道岁月寒。 宛如一柄闷锤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她脑袋上狠狠的敲击,支离破碎的神经拼劲力气紧紧的绷着,吊着心里的那根弦。 让它别崩,求它别崩。 石榴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她的鼻腔里,呼吸不通,喘气也不顺,她好像听不懂任霁月在说什么似得,喃喃的问:“小叔叔,您说什么呢,我娘不是在府里面么?不应该好好地在府里面么?” 湿润又怯懦的眼神盯着他想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任霁月感到呼吸不畅,却只能牢牢的握住她单薄的肩:“石榴,你听我说,你娘知道大哥回不来的时候就做了必死的打算。” 还有很多很多安慰人的话,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 那些冠冕堂皇、冷静的、宽慰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石榴站定,好像失了魂,继而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任府里一片萧条,府里残留的丫头和小厮都跪在地上。 丹桂看到她,一双眼儿哭的通红,拉着她的袖子道:“小姐请您节哀,夫人去了.......” 石榴难以理解。 说好的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的呢? 都骗我,都骗我是吧? 全都抛下她是吧? 她掀开丹桂的手,大步流星的朝内宅里走去,她的身上尽是融化的雪水,发丝儿贴在脸颊上,脆弱的睫毛如雨中的蝴蝶一样翩跹欲坠。 丹桂看到这样的小姐,更是心疼,握住她冰凉的手,哭道:“小姐,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不要这样,求你呢。” 哭,哭有什么用? 石榴总觉得他们在和她开玩笑,她知道她娘身体不好,可是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 她走的很快,中途踢到了一盆花,褐色的泥土附在脚底擦在干净的地板上,更显得慌乱。 走到崔贞的那间屋子时,石榴却不敢开门。 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一日之间失去自己的父母,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池中浮萍。 曾经她做过那么多的承诺,她甚至还和爹娘说,等自己学会了做菜必让他们尝第一口,如今都还没实现呢,怎么就...... 石榴的手阖在木门上,丹桂站在一旁啜泣,屋檐上的积水凝成了冰柱,临近屋子,被热气熏开滴水掉在石板上,如哭声一样。 牢牢的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心就不痛似得。 门扉朝内推开,窗扇阖的严严实实的,桌椅板凳和各个摆件都规规矩矩的摆在远处,崔贞床前的纱幔却严实的掩着。 青色的幔子绣着粉色的合欢花,这是娘她最喜欢的花,她说她要和爹岁岁月月不相离,欢好一辈子。 石榴将纱幔一点点拨开,瞥见崔贞那张苍白的脸,心一下都凉了。 很冷,不知从哪起了风。 她摸了摸脸,竟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落了泪,她狠狠擦了擦,给脸上划出几条红印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去扯崔贞的袖子:“娘......” 没有回声。 她扑到崔贞的身上,剧烈的摇着她:“娘,你醒醒啊,你舍得将石榴一个人抛弃在人世么?你舍得么?说好我们是一家三口,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为什么你们都要抛弃我呢?娘——” 丹桂不敢进屋,停在门外小心翼翼的抹着泪。 夫人身子不好,可为人友善,和小姐关系极好。夫人同大人的关系也是极好极好的,成婚这么多年也没有红过脸,许是老天太妒忌,竟将他们任家击的支离破碎。 任太爷死了、任老爷死了、连任夫人也死了。 偌大的任家如今只留下小姐和少爷两个人,他们哪里能够撑起整个人,落在顺天府有心人的手里,怕是连个骨头渣也会啃尽。 石榴一直哭,一直哭。 把心里的委屈、惶恐都哭了出来。 爹死了,娘没了,她在一天之内失去两个至亲。 听冯管家说,娘是殉情的。 她曾和任施章许过三生之约,这一生不论谁走在前面,都要在三途河前停一停,不要渡船,稍稍等等后来的人,他们要一起投胎,再许下辈子。 雪还未停下,落在地上被人踩过、被兽踏过、被车辕碾压过,变成脏黑的颜色。石榴穿着白色的孝服,捧着父母的灵位走向任家的祖陵。 黄色的铜钱纸满天飞舞,被风卷的到处都是。 府里的人都在哭,可石榴却哭不出来了,她哭的太多了,都有些麻木了。有时候她也想,自己这般痛苦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她又不甘心,凭什么那人杀了她的父亲后还逍遥快活的坐在皇位上,凭什么他如同造物主一样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凭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朱今白打她、骂她、杀她、辱她,她都可以忍下来,可他不能朝自己的家人动手! 她要报仇!她要将朱今白欠她的每一分、每一厘都讨回来。他是皇帝又怎样?大不了她不要自己这条命了,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将他拖到十八层地狱。 回来的时候,任霁月发现石榴好像有哪些地方变了。 变得不爱笑,喜欢一个人待在僻静处一个人琢磨,许是一直失眠,眼底下的青黑色越来越重,行路的时候步履沉重。 任家一连失去两个当家人,许多明里暗里的担子都压在任霁月肩膀上,待他忙的差不多歇下气儿的时候,发现已经入了腊月,快过年了。 这一年过得真快啊。 这日他买了麦芽糖敲了敲石榴的屋子,他记得她极喜欢吃糖,可惜这一年过得太苦,她连这些也少吃了。 去世了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活着的人却要好好活着。 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因此他希望石榴能快点从丧父失母的阴影里走出来。 进屋的时候,石榴坐在绣凳上正在发呆,她的膝头搭着崔贞绣好的嫁衣,石榴花一样炽热的颜色,是那么的耀眼,夺绝风华,可惜她却不能看见自己的女儿穿在身上,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石榴抬头,见到他,自顾自的说道:“娘在生前给我最后留的东西便是这件嫁衣了,小叔叔,她本来想看着我们成亲的,如果爹没死的话,娘也不会自裁。” 任霁月知道她内容痛楚,将她揽在怀里,温柔的亲吻她的额心:“莫哭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石榴点点头,双手紧紧的捏着绣衣,她看着门外飘过的大雪,忽然说道:“小叔叔,等我们把事情忙完后,我们便成亲好不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做神仙眷侣,再也不问世事好不好?”自然是好的,任霁月本对凡尘俗世都没有太多欲望,以前读书习字,向往入朝为官也想替石榴遮风挡雨。 可梅林任家根基太深,一举一动对中原读书人的影响极大,这对于朱今白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无异于是一种威胁。 不如就此归去,隐于世野。 若石榴喜欢金银珠宝,那么他就学习经商,若她喜欢烟雨山川,他们便踏遍中原的每一个角落。 总之,她喜欢什么,他便陪她做什么。 熟悉的沉水香是那么的让人心安。石榴将脸埋在他的胸膛,紧紧的抱着他。娘说,若是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整个人都会心安,石榴觉得自己便是这般。 她想和小叔叔永远在一起,不论是在哪还是做些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在无聊的事情也会变得有趣。 所以,石榴说道:“小叔叔,要不我们成亲吧?” 任霁月愣了一下,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他在外头从来就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可惜在石榴身边总是觉得自己笨嘴笨舌。 他支支吾吾,愣头青一样:“这么快?” 石榴拉着他的手,说:“如今我的嫁衣娘也为我做好了,这些日子我将仆从都放了出去,府里除了冯管家和丹桂便没有旁的人了,恰好要过除夕,府里好久没热闹过了,我们凑在一起把这些喜事都办了好不好?” 任霁月有些心疼,他想给石榴最好的,这些时日里成亲不论什么都太赶。 可石榴却说:“小叔叔,我不在乎。我们成亲吧,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焦不离仲,一辈子要永远在一起。” 说做就做,这就是石榴的性格。 冯管家早就知道他们没有血亲,看着他们生了情意,一步步走来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丹桂愣愣的,半晌没能将任霁月从少爷转变成姑爷的身份转变过来,听到石榴要和任霁月成亲,手忙脚乱的准备部署,差点跌了个跟头。 幸好府里东西搁置的多,喜烛喜被都有。任霁月和石榴二人都无亲眷,只能请冯管家坐在高堂之上。 冯管家推脱不了,坐在上面看着这两个新人结为夫妻,看着只流眼泪。 梅林任家的香火终于又能延续下去了,想必任老太爷在西天上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入夜,天很黑也很冷,任霁月只喝了几杯酒便有些醉了。他的酒量一向很浅,只同石榴喝了三杯,便觉得地上人影晃晃,一会儿成了四人,一会儿成了六人。 石榴昂着头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她的眼眸是干净到清亮的颜色,她浅笑着,有些不舍的摸着任霁月的脸:“小叔叔,你记着了,我们已成了亲拜了堂,纵使这辈子我......陪不了你,你也不要忘了我,我是你的妻子,小叔叔,你要记着我好不好?” 任霁月已然睡着了,石榴恋恋不舍的在他的脸颊上印上自己的红唇。 她站起来,拿出早已淬好了毒的匕首,她要杀了朱今白,为她的家人报仇。 门大开着,风声呼呼,吹落了满树的花。 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人变了,景却未变,冷漠的永远是苍天,悲哀的永远是故人。 石榴出去的时候,一朵早开的桃花落在她的肩头,她轻轻笑了笑,好像把内心深处久压的痛苦和绝望都释怀了。 她无惧无怕无惶。 来吧,都来吧。 她要像那残雪里的桃花,哪怕盛在枝头摇摇欲坠,哪怕被冰雪冻得彻骨难耐,也要笑春风,就笑春风。 我怕你什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完 第三卷 等闲识的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第67章 寒雪深 小顺子端着熬好的参汤小心翼翼的踏进养心殿,殿内静悄悄的除开狼毫笔划在宣纸上的声音但无其他了。 立在漆柱旁的小太监名叫小杨子,是小顺子在宫里新收的干儿子,成了亲人后宫里二人也好歹有个照应。 只见小杨子撇着嘴摇摇头,这代表着朱今白心情极不好,于是小顺子的背脊弓的越发谦卑,踮着脚让自己行路的声音更小。 参汤被高高捧在头顶,太监沙哑的声音说道:“皇上,您都看了这晌的折子,不若喝点参汤养养神吧。” 朱今白没理他,只是垂着脑袋不停的看着奏折。 过了好久,他手里的笔一顿,忽然问道:“她怎生了?” 她?哪个她? 小顺子想了一瞬,便知道是谁了。 那让这位陛下如此惦记着的还能有谁呢? 说来也当真是一个可怜的人物,不过一年爷爷,父母因为陛下尽数毙命,可她一个女子除了忍着还能说什么呢? 但皇帝问他,任家那姑娘如何、怎样,自然是不能说实话的,开玩笑同陛下这般的人物说实话、难听的话还能见到明早的太阳么? 于是小顺子想了想,说:“任姑娘自然是好的。想必过了这些日子心里的痛啊苦啊也过得差不多了。” 见皇帝神色晦暗,小顺子接着道:“陛下不必太过忧心,这世上啊最厉害的东西就是时间了,它能抚平任何伤口,等过段时日,任姑娘想明白了自然会识的陛下的好。” 朱今白将毛笔一丢,随性坐在龙塌上,掸了掸绣袍的褶皱:“不,她一定恨孤。”他声音渐渐低微,自言自语道:“不过有恨也是好的,没有爱有恨也是极好的。” 小顺子眉头一挑,赶忙将脑袋低低垂下,恨不得把耳朵也封上。这话听了也能往肚子里咽,若是传了出去........ 指不定会有人觉得今上脑袋有点儿问题....... 没过多久,有小太监颠颠跑过来伏在小顺子跟前说了什么,他抬了抬眼,瞧着皇帝欲言又止。 小太监退下,朱今白定定看着他:“想说什么便说罢,无妨。” 小顺子这才带着笑,带着干皮褶皱的脸笑的像秋日残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任姑娘终于想明白了,把心里的恨呀、憎呀都忘干净了,这不,她现下就在外面候着要见陛下........” 朱今白一听,一直紧闭的薄唇跃起一丝弧度,连脸上的疲倦都少了不少:“快喧她进来。” 说完,又低下头细细打量自己,扶了扶鬓角微乱的发:“小顺子,你看朕的衣着是否得当。” 哈,陛下果真喜欢那姑娘喜欢的紧,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君上,竟然也如少年一般胆怯。 他弓着腰,笑着的脸都差点贴到地上去了:“陛下英明神武,整个顺天府的女孩儿们见着陛下了怕是魂儿都要掉了。” 话虽然说得极谄媚,可朱今白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甚是服帖。 他故意板着脸:“还说,赶紧将她请进来。” 屋外的雪飘了很大,即使披了大氅身子也沾满了冰晶,入到温暖的室内,石榴这才缓了口气,朱今白背过手问道:“你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 大氅脱下,递给小顺子,只见石榴内裳穿的是极刺眼的红装。 石榴花艳红的颜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百花缤纷,霞帔耀眼,看的朱今白心刺痛了一下,脸色立马酒垮了下来。 他走过去,目色沉沉,打量了她许久才凉凉道:“你这穿的是什么?” 石榴唯有答话,只是为抬起头看着他。 脸上略施过粉黛,粘在额头上的雪沫子被室内的热气熏化成水,顺着鼻梁流到脸颊,看上去像一颗晶莹的泪珠。 无论是哪般的人物见到自己心喜的女子站在眼前也会心神俱乱,朱今白也是一样。他探过手,指腹触到那腻滑的面皮上,感到那人一瞬的僵硬,他收回手,随意碾了碾手里的水珠,掀了掀唇,说:“你穿这件衣服来找孤会让孤误以为你想嫁给孤的。” 石榴垂眸嘲讽的笑了笑,可这落在朱今白的眼里竟是小女儿的娇羞。 袖袍很宽,手里握着的匕首也藏匿的看不出来,石榴渐渐地靠近他,她知道自己此行若是不能成功怕是也不能回去了。 可是她不怕。 她的父母、亲人都因眼前的侩子手死去了,这些个仇恨像一根根倒刺戳在她的心口,她只要一呼吸都觉得整个人痛到蜷缩。 可他有什么资格、怎么好意思问自己想不想嫁他? 他是疯了吧。 他这样的人,石榴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食尽血肉。 手臂高高举起,隐于袖管的匕首欲要刺下。 忽然,他转身,定定的看着双手交合的石榴,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石榴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意图。 他才慢悠悠的说道:“去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了吧,孤瞧着厌烦。” 小顺子连忙将石榴带下去。 石榴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猛提着的一口气儿便落了下去。 他没发现! 他竟然没发现。 小顺子走在前面,行路得了空的时候朝后瞥了眼任家的小姐,瞧她这张脸、这个身段即使做什么亡国妖姬也是够格的,也难怪陛下想斩尽她的亲人也要把她私藏呢。 想罢,他瞧着这姑娘脸色不大好,以为她还在同陛下置气,劝诫道:“任姑娘。” “.......恩?” 石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差点没反应过来。 小顺子轻声道:“任姑娘可发现陛下念你的紧?” 石榴步子一顿,整张脸皮径直僵硬掉,嘴角掀起嘲讽的笑。 小顺子赶忙说道:“我家陛下有事行事是有些荒诞,可他对任府做的事也非但没有道理。前些日子陛下想登基,任家两位老爷可使了不少绊子。按理来说啊,陛下便是将任家满门抄斩也是有理由的,可他只偏偏要了两位老爷的命,这说到底还是心疼姑娘。” 石榴心想,她往日只觉得朱今白是个神经病,没想到他身边的人脑袋也是不清白的。他杀了他爷爷和父亲,难道她还得跪下来感激他的大恩大德? 见她未说话,小顺子只当她被说服了,又接着道:“任姑娘莫要任性,莫要恃宠而骄,依奴才来看啊,姑娘您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石榴懒得同他说话了,如果他知道自己存了要杀朱今白的心思还会不会说这些话?至于他口里言的那些福分....... 这变态给的福分不要也罢,谁要的话,喏,自个儿在地上捡吧。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殿,这才到了。 屋内早有宫女候着,石榴走进去,小顺子站在屋外将门阖上。 宫女围上来,不顾她的惊呼将她身上的衣服尽数拔下,石榴紧紧的将匕首藏在身上生怕他们搜了过去。 厚重繁琐的凤冠霞帔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头发被尽数盘上去,宫女拿来胰子将脸上的残妆卸下,又涂抹上喷香的胭脂,这才将银镜拿过来。 很美,也很贵气,和之前的石榴完全是两个人。身上的衣服虽然一层叠着一层,可石榴还是觉得冷,这种冷是从心里慢慢渗透出去的,几乎把她要完全淹没。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浩大的宫殿里唯剩下她一个人,长明灯挑着光给一切朦胧上一层蜜色。 无风,却背后的汗毛却尽数立起来。 石榴欲要扭头,却被一个温热的身体牢牢抱住。 那人的胳膊是最顽固的束缚,穿过她的细腰,死死的抱着她。石榴整个身体僵硬的不行,冷硬如石头般的手紧紧握着匕首,随时伺机而动。 朱今白微微弯下身子,下巴垫在她的肩上,气息略有些混重,落在石榴的耳边更让她惶恐不安。 合在腹部的双手仍在不停收紧,他看着银镜里的二人良久,说:“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穿着很美。” 石榴手里的匕首慢慢收紧,尽量放松自己浑身的肌肉,好显得她没那么紧张,可惜不行,她失败了。 她的胳膊抖得不行,半是害怕,半是激动。 她简直不能想此行要是失败了落在朱今白手里还会收到什么养的折磨,大不了一死,可朱今白岂会让她一死了之? 朱今白瞧她脸上虽然点了胭脂可还是白戚戚的,指腹慢慢覆上她的面孔:“你在害怕什么?在孤面前还需害怕什么?” 镜中的女子眸中水色渐重,淡笑说:“就是因为在陛下这才感到害怕,我害怕陛下什么时候厌了、倦了也把我随意处置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就像对待我爷爷和父亲一般。” 听到她略带委屈的责怪,朱今白心念一松,有些欣喜。她愿意将自己心里的伤痛说出来,便意味着她是在意自己的。他相信只要石榴待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识的他的好,再说了,他要是喜欢一个人,她的浑身所有、她的人生、她的社交圈子都得是他的,身子、心里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不能偏袒她的后家,不能欺骗她。 朱今白从发现自己喜欢她时,便早有要除掉任家的心。 至于石榴会伤心、难过,那有如何? 他相信她会爱上他,就如同那只驯服的雪鹰一般。 第68章 红梅煞 石榴左手用力想掰开他的手,可朱今白却力气极大,紧紧的握住她的腕子说:“我不会厌倦你,我喜欢你,想要你眼里除了我再也看不见其他,你可知当我知道你的亲人死去,你孤苦伶仃只剩一人以后怕是只能依靠我时,我是多么的欣喜?” 石榴不敢置信,用尽力气推开他,掩在袖口下的匕首差点扎到自己:“就因为这个?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朱今白沉默。 任老太爷和任施章本就罪不该死,可是他还是因为私心故意杀了他们。 没办法,他不想给石榴一丁半点的退路。 他喜欢她,她想什么都无关紧要,可她必须得依赖着他,仰视着他,没了他活不下去。 这才应该是他喜欢的女人。 石榴想忍可忍不下来。 她的爷爷是三朝元老,父亲也是朝中重臣,他们若是死于战争、内乱她心里会难受却不会愤怒,可他呢? 仅仅为了一己之私杀了他们! 朱今白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心,“无碍,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谁稀罕?谁又会稀罕呢? 他这种赏赐一般的语气,难道还希望自己感恩道德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吗? 石榴打开他的手,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直到烛光葳蕤将她的影子散在朱今白的身上,他好看的面孔半明半暗,缓缓抬眼,瞧了瞧自己被打开的手,面色不善。 石榴认真的说:“我想我从前喜欢过你一刻,那一刻当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你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孤独到老,我可怜你,却不会再恨你,恨也是会消耗力气的,你不配!” 石榴手里的匕首蠢蠢欲动,如她所愿,朱今白果然气的面孔扭曲,他走过来,如鹰一般要扭她的胳膊。 就是现在! 石榴伺机而动,锋利的匕首贴到朱今白的脖颈,划出一条妖艳的红痕,左手忽的被他牢牢扼住,他指骨一动,手腕被他卸下,石榴立马惨叫连连,痛的冒了冷汗。 他几乎疯狂,不敢置信又勃然色变:“你要杀了我?” 石榴痛极,却还是冷笑:“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刮了你,把你的肉、你的血、你的经拿来祭奠我的亲人。你真好笑,好笑到天真居然以为我会喜欢你,太可笑了,简直到了一种可怜的地步。” 可怜? 朱今白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从谁口里听到“可怜”这个词。 他看着石榴,好如看着一个恶鬼一般,烛火悠悠,投在他的脸上如从地狱爬起来的修罗:“可怜,我可怜么?石榴,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在孤的面前说过可怜两个字。” 石榴被伏,本就没有打算还有回去的念头,虽然她舍不得小叔叔,可她心中的仇恨却无法安放,若不杀了朱今白她便不能原谅自己! 欲咬舌自尽,粗辱的手指却强硬塞到嘴里,往下一撇,便将她的下巴卸了下来。 朱今白眯着眼:“你想死?” 石榴闭眼,连个轻蔑的眼神都不屑给他。 “好,好,好的很啊!” 朱今白连连说了三个好字,想必是气急,可是石榴却不怕,她怕什么,她连这条命都不在乎,还怕什么? 朱今白静立了一瞬,眼中黑眸不正常的转动,好像是被往事魇住了。 随着一股大力袭来,石榴被他抗在肩上直往卧床走去。石榴大惊,双指狠狠掐在朱今白的身上:“你个疯子,快放我下来!即便杀了我也不要羞辱我!” “啪!” 朱今白将她大力摔在床上,一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半跪在床榻上,他的眼里有光,有脆弱却很微弱。 他盯着石榴,喃喃道:“你不能这样,我是这般的喜欢你,你不能说我可怜。” 石榴如豺狼掌下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盯着朱今白,看见他的神态很不对劲,他流了泪,面上却空空的,石榴有些又怕,不敢再用言语惹怒他。 她敢死却不敢在朱今白的手上受折磨。 阴影从身子上头覆上来,朱今白格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你不能说我可怜,你可知我以前过得什么日子?你一说我可怜,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暗黑的日子,好像我坐在皇位上还是惶恐不安的。” 他手下的抚摸渐渐向下,流连在石榴的耳垂边。 石榴想动,下半身却被他的膝盖牢牢顶着,双手也被他缚住,当真是逃脱不得。她只能恶狠狠的瞪着他。 俊脸慢慢凑近她,一颗温热的泪落到石榴的脸上:“你自然是不懂我以前的日子,你是世家贵女,整个梅林任家只有你一个,自然是什么好的都紧着你。可我不同,我虽然和先帝是兄弟,可我的母妃只是艺馆里的清倌,宫里头谁都瞧不起她,我那时想啊,没关系的,只要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她。” “可是呢。”他话语一转,整张脸变得可怖起来:“先帝逼宫,屠尽所有的兄弟唯留下我,我本以为是我自己太过平凡、太过可怜才让他生了怜悯,可惜不是,他瞧上了我的母亲,爱上了她的皮肉又嫌弃她的出身。你不知我日日瞧着自己的母妃被他传唤到宫,折磨得没有个人形,我的母妃掐着我的脖子告诉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何苦这般丑陋的活着。有时候她说她虽为皇妃,却还不如一个妓、女自由。她把这些恨都发泄在我身上,折磨我,有一次甚至把我关进蛇窟,无论我怎么哭都不愿放了出来。” 石榴听了发寒,她愣愣盯着朱今白,心头是堵得,又恨他又难受。 朱今白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别露出这般怜悯的眼神,我这样会误以为你喜欢我。” 他继续道:“那个时候,府里的人都说我可怜,我有次进宫发现我活的竟然还没有宫里的一只狗舒坦。再后来......我母妃被先帝折磨后放出宫时,我杀了她。她活着那般辛苦,我杀了她也是种解脱吧?” 他俯下身,目光沉沉又极有攻击性:“石榴,你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心喜的人,我会放了你么?” “你活着是我的人,你的身体、你的发丝每一厘都是我的,死后,便化成灰被风吹了也只能围着我转。三途河前,我没来也不准你投胎。至于你究竟对我是何种感情,重要么?” 丹唇越靠越近,炽热的呼吸几乎要焦灼她,可这些话落在石榴的耳里只觉得恶心。是的,恶心。 小叔叔心喜她,恨不得时时刻刻保护她,生怕她受到伤害,可朱今白却要伤害她,这根本不是喜欢,这只是占有欲作诡。 忽然,她瞪大眼睛,故意叫道:“小叔叔,救我。” 朱今白一愣,回头,被石榴一脚踹到床下。 石榴忙的跳下床,欲要从窗扇跳出去,头发却被朱今白死死绞住,他咬牙切齿:“敢骗我?” 他约莫是气急,手上的力气越发的大,石榴只觉得自己的整张头皮都快被他扯下来了。 忽然,窗外林间有飞影蹿动,虽只看了一眼,石榴也认出那人正是任霁月,她大声呼救:“小叔叔。” 朱今白冷笑:“你别想骗我第二次。” 他正要将石榴拉扯过来,兀然感到颈间一凉,他步履一顿,只听到后面的男人沉声道:“放开她。” 朱今白看着石榴的眼神简直想把她给杀死,可他手间的力气倒是慢慢卸了,石榴得救,忙不迭的跑到任霁月身后,有些后怕又好像有了后盾一般心安,看的朱今白心里的火蹿了又蹿。 须臾,他像想到了什么,猛回头一看。 整个人呆愣在那。 错不了石榴入宫的时候亦是穿的一身红色的嫁衣,面前的男子恰好也穿的是,太巧了,可石榴居然叫他小叔叔? 他姓任,是任也温的外室子,亦是石榴的小叔叔,他们居然敢成亲?他们知不知道这是乱、伦?不害怕别人觉得他们恶心吗? 石榴紧紧的抓着任霁月的衣服,紧咬下唇:“小叔叔,杀了他。” 任霁月手里的剑往前送了,在他脖子上划出血沫子却没有下死手。 石榴急了:“小叔叔,若此时不将他杀了,以后我们走在哪都要受他掣肘。” 任霁月紧抿唇角,却还是没有行动。 朱今白杀了任家两位老爷,是他的仇人,可是在此时他却不能杀他。 如今朱姓皇室明面上唯留他一人,他若死了,顺天府各世家便掀杆而起,顺天府必乱,整个中原已经遭受一次又一次疮痍,民不聊生,此时再来战乱,必给周围蛮夷之国可乘之机。 所以,他不能杀朱今白,亦或是现在根本不能动他。 石榴的哀求声越来越弱,她带着些许哭腔说道:“小叔叔,他杀了爷爷和爹,难道你就看着他如此逍遥下去么?” 任霁月心里一突,手里剑气更甚,剑锋却一转,径直将他的胳膊劈下。 任霁月的惨叫在瞬时划破整个紫禁城,石榴欲要说什么,却被任霁月揽住,剑尖在琉璃瓦上一点,欲要飞身而去。 临行前,任霁月回头,朱今白倒在地上的血泊里,眼里恶毒的寒光如淬毒的暗器一般袭来。 任霁月步子一顿,说道:“你既登基为帝必要为中原的子民考虑考虑,行事这般糊涂不像君王倒是个失了心智的可怜虫。” 话罢,踏月而去。 朱今白躺在地上疼的浑身痉挛,屋外的宫女侍卫一窝蜂的冲了进来乱成一团。朱今白咬牙吞着冷汗。 沈云飞救驾来迟,跪在地上,御医忙活了一晚,朱今白性命无忧了,可那胳膊再也接不上去了。 东方既白,初阳暖在白雪地上,朱今白睁眼,眼里冷然又清冷:“云飞。” “属下在。” “孤要任霁月的脑袋。” “属下遵旨。”沈云飞欲要离去,又听到朱今白道:“慢着。” 他步子一顿。 “若见到石榴,把她掳回来,切记勿伤了她。” 他果真爱极了她,看看,连这条胳膊断了也未曾苛责她。 他只是想和她相守一生,有错吗? 宫外雪地深厚,将一切声音都吸纳进去,唯有枝头一点梅花,红的煞人。 第69章 月沉沉 任霁月越行越快,石榴耳畔的风声也越来越锋利,任霁月没有直接回任府反倒去了城郊一座破庙,他将石榴放下,连退几步,眼神犀利的看着她:“解释。” 他板着脸深仇大恨的看着她,比打了石榴还难受。 石榴扭头,也有些同他置气:“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这一夜任霁月真的是怕极了,一夜春宵他醉了酒,待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石榴不见了,整个任府都没有她的影子。往她屋里一寻,那只他赠的匕首也一同不见了踪迹。当下他心慌意乱,隐约推测她去了皇宫找朱今白报仇。 什么喜欢他同他成亲都是假的,那合欢酒怕是也下了药,将他药倒免得破坏她的计划是吧? 当真是好的很。 石榴见他脸色不对,跑过去揪住他的袖子,触到她的指尖,任霁月一僵,随即甩开,她又拉扯过来,他又甩开。 石榴低着脑袋,头上的凤钗晃得他眼睛怒火更甚,可那人还浑然不觉,只是道:“莫要生气嘛,我不是故意把你弄醉了你一个偷偷去宫里的,我只是怕我回不来.......” 还未说下面的话,只见他俯身,将她那张伶牙俐齿的嘴给堵上了。 石榴的眼睛慢慢瞪大。 原来小叔叔的味道是那么的好闻,她,她,她简直要沉溺进去了。 任霁月抬头,脸色有些红,可嘴里的话还是丝毫不饶人:“所以你要丢下我,要是你死了后,想让我一个人逃是不是?” 石榴没说话了,他就是这个意思。 任霁月更气:“你可知道,当日大哥和老太爷都和我说,任家有两宝,既不是任家家主之位也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你和你娘。你们两个女人在府里头谁不是呵着护着,就算是老太爷嫌弃你娘未诞下男儿,实际上可有半点苛责?” 石榴听得鼻子酸酸的,伸出手揪住他的红袖子。 任霁月接着道:“我们任家呵着护着的宝贝,什么时候要委屈自己,要勉强自己去逞强?任家还有男人,还有我,天塌下来有我撑着,你去做什么?” 越说越气,到最后他差点吼了出来:“要是你死了,你可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 他的声音沙哑的像只破了的锣,石榴抬头,见他眼眶红彤彤的,脸上还有后怕之色,这才知道自己当真是把他吓着了。 石榴行了一步,朝他怀里扑去,将他抱了个满怀:“好叔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任霁月拿她没办法,骂了她自个儿难受,打她那更不可能了。 瞧她安然待在自己身边,任霁月这才垂眸将她悠悠打量了一遍,道:“你衣服怎么换了。” 凤冠霞帔、点翠花簇、插头凤都是皇后才能带的东西。 他心里有些泛酸,想将它强压下去,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刺人:“你今夜你先同我成亲,又要嫁朱今白?石榴,你想一女侍二夫?” 石榴可冤死了。 这衣服可不是她想穿的,是朱今白强硬让人给她换的,但看见任霁月微微自嘲的笑,石榴忙搂着任霁月的脖子:“小叔叔,你吃醋啦,好酸的。” 任霁月白她一眼没说话。 石榴伸出四根手指老实发誓:“我对天发誓好不好,若我喜欢他就天打.......” 还未说话,任霁月便用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哼了声:“这些话能乱说么?” 石榴只能低着脑袋,生怕他又发难。 两人腻歪了会儿,天便要亮了,石榴想起府里的人,问道:“我们此行已暴露了身份,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走了便算了,府里的人可要怎么办?” 任霁月只说:“无碍,冯管家发现你去皇宫后便都妥善安置好了,接下来我们去江南,那边房宅已经建好了,周围都是些很朴实的农家,我们去了便隐姓埋名,永远不再回来了。” 默了,他又补充道:“石榴,朱今白我们不能杀,如今天下局势紧张,周围蛮番都盯着中原这块肥肉,若朱今白一死,群龙无首,顺天府世家趁机大乱,蛮番入侵,民不聊生。待过几年天下安定后,我答应你定取的首级祭奠老太爷和你爹好不好?” 石榴愣了一下,看着雪地外惊飞的乌鸦,眼神空了一会儿,继而紧紧的捏住任霁月的袖子,道了声,“好”。 一路南下,丹桂和冯管家脚程在前,石榴和任霁月在后。昨晚任霁月从宫中将石榴带走已是在朱今白虎口上拔毛,更不必说还斩了他一臂。 是以,今日的顺天府满城戒备,提刀的官兵到处搜罗。 任霁月皱着没拉着石榴隐在一道墙后,石榴揪着他的衣服有些着急:“这么多人,小叔叔我们要怎么办?” 这说着,那官兵头一转,黑色的皂靴往这边走来,任霁月紧压下石榴的手,屏气,朝上瞄了下,一跃飞到屋檐之上。 那官兵走到他们藏身的巷子口寻了许久也没发现不妥的地方,任霁月和石榴几乎紧贴着屋檐上湿润的瓦上,肌肤触到寒雪,更是刺骨寒冷。 大街从远处走来一个男子,身形袖长,一双鹰眸看的人胆寒。 竟然是沈云飞! 石榴心惊,上回他差点把她杀了时的惶恐袭入脑海,不知不觉感觉呼吸有些不顺。 任霁月瞧见后,抿唇给了石榴一个“别怕”的眼神。 石榴心稍稍安定,静下心来,更好的藏匿着自己。 沈云飞行到那男子身前:“找到没有?” 官兵有些着急又有些害怕:“回沈大人的话,顺天府整个地方都找过了,可还是未找到他们二人。” 皇上重伤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寻到那二人没有,此去又过了好几个时辰,若是再晚了惹怒了皇上,他简直不敢想自己会受什么样的刑法..... 沈云飞默了一瞬,抬眼朝周围看了一圈:“去别的地方寻。” 即在这时,石榴身下的雪因为贴着她的体温融化成水顺着屋檐落了下去,约莫身上溅了朱今白的血,弄得那滴水有些红。 石榴的眼睛兀然瞪大,心也提了起来,任霁月精神紧绷,手已按在剑上。 沈云飞似是没瞧见这细枝末节的变化,来回踱步,恰好将那一滴血踩在脚下,而后转身道:“走,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在有心包庇,石榴不解,他不是朱今白最信赖的部下么? 不管这到底是他故意放水还是又设下一陷阱,如今他带官兵去其他地方,守城门的人防备之心不那么甚,此形此景,当时出城门最好的时刻! 说时迟,那时快。 任霁月携着石榴一路蜻蜓点水般越过房屋高脊,银剑一出,守城的官兵还未来的及通报便倒地而亡! 翻身跃上骏马,一路疾驰,地上衰草残雪,黑水白山都落在身后。直到莽日低低坠下,任霁月才松了口气,将马蹄放满了速度。 这一路上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敢寻一些乡野小道,一路南下,山路崎岖,二人精神一直紧绷着,一路颠簸而来已是精疲力竭。 缰绳猛拉骏马,马嘶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终于停了下来,任霁月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而后才将腿肚子都软了的石榴抱下来。 华丽繁琐的宫装委在泥地上有些凌乱,石榴几乎都快站不稳了,可还是抬脸苦笑道:“小叔叔,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私奔?” 任霁月明明大不了石榴多少年岁,可他总喜欢在石榴面前端着身份,哪怕他们已成了夫妻。 欲又要说教她,忽看她脸色凄凄凉,怕在这一路上也是累坏了,叹了口气问:“累不累?饿不饿?” 石榴点点头,被他扶在大石头上坐下来了。 雪地里的柴都有些湿,火折子点了好久才起了些火苗子。冬日里,雪地里的兔长得很肥,任霁月提着两只耳朵从远处走来。 火越生越旺,葳蕤的光落在任霁月的脸上,如月光被树影摇荡成碎碎的波,石榴盯着他,仿佛回到了那年在山上读书时候的日子。 无忧无虑,少年不知愁滋味。 如今,谢婉远走、姚坦之另娶、江鸣鹤成了皇帝眼前的红人...... 而她和小叔叔二人却家破人亡,不知天涯何处是归乡。 见她发愣,任霁月手上动作更快,不多时火堆上便传来食物的味道。野外无调料,肉也没什么滋味,烤的焦香的兔腿递到石榴面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却觉得手腕沉甸甸,好像拿不起来似得。 忽然,她轻轻笑了笑:“小叔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山中也是为我这样烤肉吃。” 任霁月撕下块兔肉,吃的很斯文,闻言越过温暖的火光看着她:“自然是记得的,当年你还说兔子那么可爱,我以为你一定责怪我太过残忍,没想到之后你吃的比谁都多。” 说到糗事,石榴有些不乐意了:“我怎么吃了多的呀,是你吃太少了。”她话刚一说完,就想到任霁月食量一向比较大,可那日他只食了些许,摆明了是故意让着她让她多吃些。 心坎里不知何处生了花,酿了蜜,寻甜而来的蝴蝶轻触心间上最敏感的弦。 不知是热的还是怎的,任霁月脸色有些红,石榴问道:“你是不是那时就喜欢我了?” 任霁月正吃东西,闻言一顿,抬头瞧了瞧月色,说:“挺晚了,吃了早些休息吧。” 石榴岂会放他罢休,得寸进尺道:“好啊,那时我还是你的内侄女,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对我打小心思了。” 生怕她越说越没谱,任霁月一边添柴,眸光却落在她的身上:“你以为我一直把把你当侄女么?” 第70章 不负卿 他的话犹如石子击在平静无波的水里,石榴虽心里知道,可他这么明摆着说还是头一次。 他一向是内敛的,何曾把话说得这么明?许是他们成了亲,亦或是见着石榴穿上那碍眼的后袍,把任霁月生生逼成了这样。 有些事情,有些人,你退一步,它缩百步,若是这样何年才能喜成良缘?任霁月等怕了,也害怕失去石榴,索性把自己心腔里头的话全都掏出来给她听。 不那么美好却最真挚。 火光照着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显得越发的柔和,石榴看了他前次、百次,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唯感觉心跳如雷。 任霁月盯着她,目光□□又火热,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郎,他从高高的九重天坠到烟火人间,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可石榴还是紧张。 任霁月定定的望着她:“我自第一次见你,便没把你当做我的侄女,我一早知道我与任家血缘无关,任老太爷为了还情将我带进任府。”他慢慢的说着,话语柔和:“我初次见你只觉得这个丫头当真被人娇惯的不成样子了,那个时候大概是有些烦你把。” 石榴当然是记得的,当初她戏谑他还被他丢到过水池里去,当真是可怖的紧。 他接着道:“可和你越接近越是知道你心性单纯,有什么说什么,是我往日不曾遇到过的那种人。慢慢的,你在我心里便从一个淘气的丫头到了一个需要我来保护的女人,至此至终,我也许欺骗过自己要把你当做亲人,可我心里却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女人,一个需要我来爱你的女人。” 他一向话少,说了这么多话已是极致。 任霁月脸红的彻底,石榴也觉得脸热热的。 两个人早已成了亲,如今才把心里话说开。石榴有些别扭,可还是凑前扑到他的怀抱:“小叔叔。”任霁月从鼻腔里吭出一声笑:“不能再叫我小叔叔了,我们成亲了,拜了高堂,以后你得叫我夫君。” 夫君? 夫君、夫君。 简简单单的词念在嘴里却有些缠绵缱绻,石榴一双杏眸如漾了春水一般,含情又温柔,只见她红唇轻启,有些羞赫:“夫君。” 任霁月喟叹一声,将她搂的更紧了。 ** 谁都知道陛下出了大事,竟然有刺客入宫行刺,甚至还斩下了陛下的右臂! 顺天府每个角落都搜了个遍,没找到那二人。任府早已人去楼空,包括梅林任家的长老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也离开了顺天府。 当小顺子把这一切禀告给朱今白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腿肚子打颤不已。 朱今白失去胳膊,面色如地狱恶修罗一般,宫里的侍卫因守卫不力已被斩杀了一批,不知什么时候又会随便摘了他们这些内侍的脑袋! 小顺子越想身上的冷汗越多。朱今白虽伤的这么重却没卧床休息。 好他一个任霁月!竟然在他不知道地方和石榴生了情愫,甚至还和她偷偷摸摸成了亲,那他们把他置在何处? 石榴穿嫁衣来找他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同那个乱臣贼子行了周公之礼?可笑他还以为是石榴要嫁予他。 他当真是个笑话。 小顺子见朱今白面色越来越不善,沈大人又被他派去寻人,若再不找个救急星来,他们可怎般好? 正想着,屋外有人朗声道:“皇上,微臣江鸣鹤求见。” 朱今白的脸色在晦暗的烛光下看的不清,他抬头唇抿的像刀锋一般:“进来。” 江鸣鹤身后还跟着一个官兵,身上有厚重的湿气,一进来脚踏在地板上便有印子。 朱今白望向他们:“何事?” 江鸣鹤在宫外只得了陛下遇刺的消息,并不知详情,可进来宫看到陛下空了的袖管脸上的愕然怎么也止不住。 还好将心里的震惊和疑惑强压下来了,江鸣鹤垂头不敢再看:“回皇上的话,搜罗犯人的孙统领有话要跟皇上说......” 他微侧脑袋,孙统领抱拳道:“皇上让沈大人带我们在顺天府搜罗要犯,微臣发现途中沈大人行迹可疑,便原路返回发现那窄巷里雪地里有人血,顺着屋檐上看,有血迹卧痕,大概是要犯藏身时所染,而沈大人带属下检查那时却有意包庇。” 朱今白紧紧握着桌子边,目光里狠毒的光看的让人心惊。 沈云飞! 他从小的侍卫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是不是以为和自己打下这江山,自己便要忌惮他?拿他无何? 一个君王虽装着万里江山,可心里能容下的东西越发狭隘,一个怀疑的种子埋下不需要旁人浇水施肥,靠着心里阴暗角落的沃土都可以让它生成参天大树。 握在手里的玉玺分外冰凉,朱今白却不再迟疑,吩咐道:“江鸣鹤,着锦衣卫下飞刀令,即可将沈云飞缉拿归案,不得有误,若沈云飞胆敢违逆,立即斩立决。” 孙统领没想到皇上是这种不留情面的性子,多年侍奉的侍卫说杀就杀,他暗自心惊又一边打了退堂鼓,这样的皇帝又怎能让人服众?又怎能让他的臣子们信任他? 退出养心殿的时候,孙统领欲要出宫却被江鸣鹤给叫住了:“孙大人。” 孙统领止步,他是武官,又在雪地里刚回来,身上自然落魄,站在玉树临风前的江鸣鹤身前更如云土之别。 江鸣鹤走过去问道:“不知孙统领此去欲要如何做?” 孙统领皱眉:“自然是先好言劝导沈大人同我回来朝皇上复命。” 哎哎哎,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江鸣鹤叹了口气,继而问道:“孙统领,您别忘了,你这位子坐了十好几年,可他沈云飞无功无德就跳到了这官职上,你不觉得不公平吗?若是他死了,沈大人的官职是不是就由你晋升取代?” 他说罢,便负手优哉游哉的离开了,丝毫不理已经呆愣的孙统领。 孙统领的内心有一瞬的动摇。他忠君却不背信弃义,要他私下下黑手的事他做不到....... 更何况江鸣鹤今日能同他说这样的话,谁知他之后又会拉上谁? 孙统领虽为一介草莽,可也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文人暗地里使得下三滥功夫还当真让人瞧不上眼! 清晨。 橙黄的暖阳从山峦之中挣脱而出,在雪地之中撒了层蜜。 任霁月抱着石榴靠着马就着火便睡了一夜,二人还未醒神,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越来越近,任霁月陡然惊醒,提剑跃到树梢之中。 远处,一匹白马渐行渐远,任霁月跳下树将石榴安置在那个几近腐朽的树洞里,才站在马边迎敌。 白马越行越近,周围在无其他声音,看来这人是单枪独马而来,任霁月抽剑,迎着暖阳的寒光倒眼皮上。 近了,更近了。 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见他提着剑,一愣而后将自己的武器丢在地上,双手高举道:“在下沈云飞。” 任霁月用脚将他的剑勾在手中,眼里的防备不减:“你来何事。” 他默了一会儿,丢了个包袱过去。 接到手中,任霁月细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沈云飞脚步一顿,摇摇头,翻身上马:“我没帮你们,我只是帮我自己。”帮许锦绣罢了。 若她还活着,瞧见他们这般情景,是不是也会冒了性命之危也会帮衬他们? 拉着缰绳,将马拉在雪地里兜转一圈便反身回去。 石榴从树洞里钻出来,看着远方不断变小的黑点子,问道:“他会不会故意诈我们?” 任霁月摇了摇头:“若是想害我们,当时在顺天府便直接点出我们的行踪了。” 石榴瞧着那包袱鼓鼓囊囊,也不知里面究竟放的些什么。打开一开是两张新的路引。 石榴拿出来,翻开看了好一会儿,抬头看着任霁月。 任霁月回头去寻沈云飞,雪地里但见孤鸿残印,哪里还看得到人的影子。 冬风吹在人脸上似刀子割了一般,沈云飞抬头看着天,鼻腔中充斥着干净冷冽的空气。从荒山野地越到城池高楼,移步换景变了人间。 他身为朱今白的侍从,应当事事都替自家的主子考虑,更何况任霁月还将朱今白的右臂斩断,按道理他应该取他性命来交差。 可他做不到。 他不想再碰任家有关的人。 许锦绣生前同任家的小姑娘关系极好,那年他拉着她从雪地里走出来,闲来无事时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 许锦绣大概真心想把石榴当成妹妹吧..... 如此自己若是再对任家下手,许锦绣若还活着必定会伤心的吧..... 他此生负了她,只敢远远离了她,就连她死都不敢哭出声来。 他太累了,感觉肩头上担子快把他压垮了,昨日瞥见石榴的侧脸,便想到了锦绣,软如棉花,一抬手故意将他们放走了。 这就好像是一种寄托。 他和锦绣彼此错过、互相蹉跎了一辈子,却希望在任霁月身上看到圆满的结局。 待回到顺天府,侍卫兵临城下,怕是事情暴露了。 也好,反正自他将他们二人放走后心里便有了打算。 孙统领身后待着森然的士兵,严肃厉声道:“沈云飞,你私自隐瞒要犯藏身之地,可知该当何罪?” 沈云飞不推不依,只道:“知。” 都是武官,孙统领看着他如今的样子竟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情,于是劝道:“沈云飞,你若此时求饶想必皇上念在旧情上还能饶你一命。” 他没说话,只是昂起脑袋看向紫禁城屋脊上的蹲兽,白雪微盖在剔透的琉璃瓦上,寒鸦不听的叫着。 他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跪了下去:“我这辈子命是皇上的,本应忠君忠义而尽本分,奈何私里有愧,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 他说完,唇角扬起,拿出自己的佩剑。 孙统领上前阻止道:“沈大人,请你三思,陛下从未说过想要你命的话。” 沈云飞最了解他家王爷了,有些事情一旦露了端倪,怀疑的种子便落地生根发芽。这辈子,王爷就算不杀他也不会再用他了...... 这样和死有什么两样? 他抽出刀,寒光四溅,他淡淡道:“孙大人,之后麻烦你将罪臣的头颅递给皇上吧。就说云飞今生有幸能为陛下效劳,奈何忠义不两全,陛下的恩情罪臣要来生再报了。” * 紫禁城的寒鸦灰扑扑的在天上飞着,朱今白从梦中惊醒,依在软榻上。室内空气有些沉窒,他叫小顺子将窗户开了。 窗外的红梅落了一地,是鲜血一般的红。 他下床,有人从屋外回禀道:“陛下,沈大人畏罪自裁。” 朱今白愣了一瞬,有些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他撑着小顺子撇下眼帘淡淡道:“知道了,厚葬吧。” 那人要走,朱今白又问道:“那二人可有线索。” “回陛下的话,他们一路兜圈子已经甩开了所有追兵,加之沈大人故意隐瞒,已经不知所踪了。” 朱今白闭眼,手指扣在桌上好久,才慢慢说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本月底还未有消息,你们便下去陪云飞吧。” 第71章 掌心娇 又行了不知多远,直看到一汪大江,任霁月才翻身下马。 石榴微有些心神不宁,先才无事她翻到包袱中的嫁衣,还觉得奇怪,这沈云飞为何单单把这嫁衣大老远的送来。 可细细一摊,摸到衣服之中有一处比格外要厚一些,用刀割开后,看到里面留有的明黄色锦帛。 不知为何,石榴觉得这里面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意避开任霁月,发现这竟是一道遗诏。 小叔叔竟然是先太子的儿子? 先皇还有意将储君之位留给他? 石榴如当头棒喝,耳朵嗡嗡的,看着任霁月欲言又止。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包袱,恨不得这都是假的。任霁月在江边寻了许久也未曾发现船家,正转身回来却见石榴脸色惨白呆立在那。怕她是冷了着了风寒,任霁月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披到她肩头:“是不是江边风大?” 石榴猛地回神,紧紧揪着包袱皮,盯着他,想同他道,却又按捺下去。 这遗诏既然缝在嫁衣里,也就是说父母和爷爷大概都知道此事了。可大家都瞒着,都没有把这件事同任霁月说。而是缝在嫁衣里让石榴自己做出抉择。 若是想争权夺势,成为一国之母,则将它交还给任霁月........若是想过安定的生活,则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好。 她该如何抉择?她要如何抉择! 自古男儿都喜欢山高登顶,若是把遗诏给了他,以后又是东奔西走,与安宁简朴的生活更是无关了,哪怕他胜了登了帝位,那时为了联络朝臣也要充沛后宫...... 她不是那种贤良的妻子,眼睛里能容得下沙子! 喜欢一个人,相依一辈子,她受不了的。 任霁月看怀里的人好像在发抖,将手掌贴到她额头上,皱眉道:“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么?” 石榴看着他,眼泪几乎快落下了。 说不说?怎么说?如何说? 都难受! 正在这时,有一乌篷船不知从何处蹿出,任霁月凝眸一看,抿唇:“待我们离开这儿,有什么事你细细跟我讲好不好?” 船夫将乌篷船拢到岸边,任霁月让石榴藏在暗处。如今他们步步险危,踏错一步便入了地狱。 可待任霁月细细一看,那船夫帽檐很低,他丢开船桨微抬高下巴:“霁月。” 居然是宋仕廉。 先帝病重,襄阳王策反,宫闱乱成一团,谁也没有发现宋仕廉去了何处,如今他怎生知晓他们在这?会不会有诈? 无数的疑团牵扯着任霁月头部的神经,见他迟疑,宋仕廉瞧了会儿天色道:“我若还害你们,只管将带人来缉拿便是,何苦做这些有的没得?” 任霁月心想也是,道了声歉,便寻来石榴一同上了船。 石榴看到宋仕廉也是惊奇的很,若是不知他能预知,她也必定将他认作探子。 乌篷船很小,石榴和任霁月进船舱后动一个身都不行,见宋仕廉在外面摇桨,石榴问道:“夫子,那日之后你去了哪?” 宋仕廉虽穿着一身麻衣,但身上的气度还是未减几分,他的话绕的不行,“自然去了该去的地方。” 说罢,他转身,桨自作在江面上摇着,而后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块石子弹在任霁月的昏睡穴。 石榴一把接过任霁月,紧紧握着他的胳膊,有些后怕:“夫子,这是做什么?” 宋仕廉站在船舷反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他说这件事?” 石榴一愣。 宋仕廉直接道:“这话我本不该多言,可你身为我好友的后裔,我得把话跟你明说了。这道遗诏将通向两条不同的命运,我是命运的守护者,自然要修正命运的变数。所以,在此之前我要问一句你要如何?” 这话问的石榴心里一闷。她知道她逃不了这个问题,可是她还是想一再拖延。宋仕廉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躲就能解决的,越是逃避其实更是不好。你与任霁月既然已是夫妻,有些话还是得明说才好。”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下了下来,是一团一团的飞絮连接江与天。船舱里烹了热茶,任霁月醒来的时候,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头撞到了隔板。 先才,一个不察宋仕廉点了他的昏睡穴,他忙的握住石榴的手焦急道:“他可伤害你?” 石榴摇摇头,想了会儿才说:“他是任家世交好友,不会做这些事的。” 任霁月送了一口气,石榴看了又看。 终究鼓起勇气,将遗诏拿了出来:“小叔叔,这是你的,你看看。” 明黄色的锦帛在水光的反射下显得有些沉重,修长的手伸过来,石榴的心提的高高的。 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后悔一起同她离开顺天府? 任霁月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淡淡翻开,瞧了两眼,将扔到江水之中。 石榴大惊,昂着头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她想在水里将锦帛捞起来,却发现它吸水后已经沉了下去。 她的担惊受怕和恐慌,他怎么会不知?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双肩。 石榴害怕他是因为自己的介意而将它丢弃,这么的事他如今这般草率的做了决定,以后若是后悔了怎么办? 任霁月伸出手,点在她的眉心。 皱的极紧的眉心被他慢慢揉平,他好像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并不是因为逃避而放弃,是没必要。先皇留这道遗诏我想他是希望我在明处牵制朱今白,而后为他的孩子铺路,如今朱今白既然已登上帝位,我即使拿了遗诏拥兵策反就一定能赢吗?” 石榴心神俱荡,她紧紧的握着任霁月的手,生怕他反悔了去。 任霁月又说道:“比起这好生无聊的江山,我更向往同你在一起,晨起三步观花,晚间泛水行舟,做逍遥的人,行快活的事。” 石榴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想到当时他用功读书希望在朝野里建功立业的时候又觉得亏欠。 一个受过世家教育的男人怎么会没有雄心抱负?可为了自己他宁愿把这一些都舍弃掉。 舟楫行的很快,已要靠岸,过了这在一路南下便可到江南边境。宋仕廉将桨停下,侧脸看着他们二人:“如何?想的怎么样了。” 任霁月说道:“此去一别,自然断掉入仕的念头,去石榴一起在寻常陌巷做个普通夫妻。” 这个答案好像也在宋仕廉意料之中,他挑了挑眉:“哦?不后悔?学了这么久的圣贤书都浪费掉了不觉得可惜?” 这话正也戳中了石榴的心思,任霁月笑了一声:“读书学字,入朝为官本就不是我的本愿,那些都是我为了护着家人护着石榴的手段,如今断了换种方式便是。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不是么?” 宋仕廉听了,顿了很久,才同他们二人说道:“如今你们远走,必不知当日和你们一起向学的同僚不少已入朝为官。当日山中遇雪,我问你们大雪盖日,你们是愿意留在屋子内还是愿意远走。那日回答远走的只有你们二人如今便要南下,而那些愿意留在屋子内的人都留在顺天府偏安一隅入朝为官。” 一说,石榴和任霁月对望,倒是终于想明了。 原来命运的伏笔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布好了结局。 小舟靠岸,宋仕廉同他们说道:“此去一别,便隐姓埋名吧,石榴和任霁月这两个名字便同往日一道逝去吧。” 石榴和任霁月也有此意。 下了船,宋仕廉对他们招了招手,舟又如飞羽划向江心深处。 见石榴和任霁月变成黑色的一个点,宋仕廉才从船下暗舱里拖出早已准备好的尸体,一男一女,体态和石榴、任霁月相仿。桌下有彩灰一样的黏土,宋仕廉慢慢将它们捏在那二人的脸上,待风干之后便成了任霁月和石榴的脸,不留一丝破绽。 天道曾说任霁月和石榴是必死之命。 如今他们二人南下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世上便再无这二人之说,而他脚下的尸体也可以取代他们完成“身死”的命运。 待一切做完之后,宋仕廉从夹层里拿出一轴画卷,其中的女子与石榴有五六分相像,宋仕廉温柔的抚摸画卷女子的脸:“当年你救了我,如今我生生世世护着你的后代,要是你还在的话会不会看见后会不会很高兴?” * 话说这厢冯管家和丹桂到了江南后,得了消息说石榴和任霁月的尸首已运回顺天府,当下恨不得牵了马北上去和朱今白拼个你死我活。 好在那天夜晚,就有人敲门,将门一开,屋外站着的正是一路上乔装改扮的任霁月和石榴二人。 一路逃命而来,二人非但没有憔悴反倒神采奕奕。 丹桂拉着她的小姐看了许久,最后一甩帕子道:“小姐可不知奴婢多担心,这到处都传些小道消息说你们......说你们去了,你们可知道我和冯管家二人都快吓傻了!” 石榴作一身男装打扮,大张臂膀将丹桂搂过来,揪揪她的脸:“好啦,好啦,我错了行不行?我和霁月不是故意不给你们报信,只是那朱今白查的太紧,我和霁月不得不防。” 说到这,丹桂觉得奇怪,嗔道:“那顺天府出现你们的尸首是怎么回事?” 石榴想了想,摸摸下巴:“这个嘛,就得去问问大儒了,这是他想的注意。” 说着,石榴打了个大哈欠,有些撒娇道:“丹桂,快给你家小姐打桶热水好好洗个澡,明儿啊我就要成为任夫人咯。” 丹桂听得脸有些烧,看了看自家姑爷,只见他一脸宠溺的望着自家小姐,这才悄悄戳了戳小姐的腰:“姑爷还在呢,小姐莫要再做‘小瘪三’调戏奴婢啦!” 石榴揪了揪她的小鼻子:“就你规矩多。” 玫瑰浴,香胰子,石榴坐在桶里只觉得神清气爽,忽然门响了一声,有人从外面进来。 石榴只当她是丹桂,扯了块毛巾过去:“来来来,替我搓搓背,每日同小叔叔行路又不能喊他给我搓背当真是难受极了。” ‘丹桂’将毛巾接过来,轻轻按在背上摩挲着。 石榴觉得她的手劲儿有些轻,哼了声:“再重一点儿。” 搓背的手顿了一下,力道果然重了不少。 可越搓,石榴越觉得有种乖乖的感觉。 丹桂究竟干了多少活儿啊?手掌这么热,虎口也有茧子。 她转身,险些尖叫,只见任霁月坐在那手里的拿着毛巾欲给她搓背。 “你你你你你你!” 她不知说什么,捂着自己的胸,瞪大眼,像只小兔似得。 任霁月瞧她发现了,挑高了眉“怎么了?” 石榴脸涨红:“小叔叔。” 任霁月眸光不善,欺上前掐着她的下巴:“还叫小叔叔?” 石榴立马变得乖乖的:“夫君。” 任霁月将手里的毛巾放在桶边,伸手探了过去,在石榴的呆若木鸡中摸了摸水:“唔,水还是热的。” 石榴飞快的看他。 想干嘛? 果然下一秒,任霁月就站起身解开了外衫:“如此,我也进来一道洗吧,刚刚我给你擦了背,现在换你帮我了?” 说着,将脱下的外衫放在桌上。 石榴看着他精壮的胸膛,微咽口水,他什么时候,生的这般有压迫感了,她那和光同尘、温文尔雅的小叔叔呢!去哪了? 一条健壮的腿迈进来,水漫过桶沿,润湿了地板。 石榴别扭:“诶,小叔叔别凑太近,太太太太热了!” 任霁月更贴过去:“叫夫君。” 石榴缴械投降:“夫君,夫君!!!” 火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暧昧的手抚过她的耳、她的颈并不断向下。 石榴又羞又笑:“诶诶诶,哪不行。” “诶诶诶,夫君!”又过了会儿,低低的喘息声从里面传了出去,羞得来送水的丹桂掐着耳朵跑的远远地。 石榴环着任霁月的脖子,眼神有些迷茫,半咬着唇,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垂了泪:“小叔叔。” 任霁月停下动作,掐在她雪白腿上的手微微卸了力:“是太痛吗?我慢点.....” 石榴哭着摇摇头,脑袋一撞亲在他唇上:“小叔叔,我爱你。” 眼前的男人像是受到了鼓励,体内的那一部分变得更大,而任霁月的呼吸也更加浑浊。 “再说一遍。” “小叔叔,我爱你。” “再说。” “小叔叔。” “我爱你。” 石榴抬眸,看着他的眼,他的眸中、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人。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事呢? 屋外,丹桂掐着耳朵咋呼跑的更远,冯管家在逗巷子里的小孩,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最是一副山水美画。 而这画中啊,有你有我亦有他。 你生为掌心娇,我的心肝儿肉,我要疼你宠你,赠你一世蜜糖。 要是不信啊,请你轻轻凑过耳。 让我来把一生说与你听。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 终于写完了 这真的是我目前为止我写过字数最多的小说。 虽然扑成这个鬼样子,我还是觉得自己进步了。 应该还有一章番外。 另外,求小仙女收藏我的另一篇文吧 御医大人很委屈 第72章 番外一 自从朱今白的右臂断后,他便勤加练习,希望锻炼自己的左臂来取代缺失的右臂。有探子回来说,在船上找到了石榴和任霁月的尸体,他愣了一下,薄唇轻掀:“我不信,她那样胆小如鼠又机灵的性子,怎么会.......就那么没有了呢?” 地上的探子不敢说话,朱今白左手的毛笔落在宣纸,有些呆愣的想,她怎么会死呢? 她不是恨他么?他杀了她的爷爷、她的父亲,她还没有报仇,怎么就死了呢? 他不信。 见皇上脸色沉沉,望着明亮的烛火缄默不语,探子道:“因为陛下曾说过那两个要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故奴才已经将那二人的尸体带回了顺天府,皇上您看需不需要找仵作来验一下。” 朱今白转身,牢牢的盯着他。 如鹰一般锐利的眸子看的探子内心惶惶,大家都言皇帝陛下生性多疑,喜怒无常.......明明他们已经按陛下的旨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那二人的尸首带了回来,为何还会这般? 探子越想越是害怕,他觉得皇上可能下一秒就会喊人把他的脖子给抹了去..... 就在他七想八想的时候,朱今白悠悠开口:“下去吧,待会我自己去看。” 屋内又沉静下来,安静的令人举得压抑。 屋外的雪已经化了,床边栽了一颗石榴树,干褐色的树枝仿佛没有了一丝半点的生命力...... 她死了? 竟然就这样死了? 没有来报仇,没有恶狠狠的来朝他索命,没有要和他纠缠、恶斗一辈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他不信! 厚重的宫门被他推开,屋外的凉风吹上脑让他醒了一瞬。 他要去看看,她那样贪生怕死、有点儿活命的缝儿都不舍得放弃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大理寺的停尸房新进了两具尸体,听说是朝廷的要犯,就连死了也大老远的从别的地方给运了回来。虽然是冬日,但死人的味道毕竟不好闻,守夜的仵作只觉得晦气,掇着旱烟斗坐在门槛上。 忽然,面前的视野一暗,他的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华袍男子,明黄色的锦帛上绣着真龙,仵作瞪大眼,张大嘴,手里的烟斗“噔”一声磕在地上。 “皇.....皇......皇上!” “那二人的尸首在哪?” 诶?皇上这么晚了大老远的就为了这个?仵作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指了指里面。 朱今白伸出手,阖在门上,只要一推开,就知道她是不是在骗自己。 可他的脚怎么也迈不进去,他害怕,他惶恐,若里面的人真的是她......他要怎么办? 一向自傲不可一世的他第一次不敢去探索一个事实,他在屋外立了很久,而后对仵作说道:“把那女子厚葬了吧,至于那男人随便丢到荒野里......” 说完,步程极快的转身而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朱今白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块最重要的东西死了。 那里面住着一个小姑娘,她说‘我不会嫁你’便真真切切的不想嫁他,从不说谎也不妥协...... 最后她死了,死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到死也不愿同她在一起! 当真是好狠的心! 朱今白抚着窗外的那颗石榴树,欲哭却又憎恨道:“你想死了我永远惦记着你,永远记着你对不对?做梦,我会活的好好的,我会充实后宫,子孙遍地偏不如你的愿,我要活的好好地!” 他越说,声音越委屈,像一只受伤的雄狮,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舔舐伤口。 他正如他说的那样,好好治理国家,国泰民安,放弃往日那般残暴的行事方法,拉拢朝臣,娶纳妃嫔,人人都恭维道他是最好的君主,可只有他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那个姑娘,想的发疯,却不让任何人看出来。 他也不曾去给那姑娘扫过墓,任由那墓地野草长及人腰。紫禁城的后花园里他不知种了多少石榴树,每年花开的时候,他便立在树下看着那满目的鲜红,就像那个姑娘一样。 他输了,他以为会忘了她,却记了她一辈子。 朱今白仿佛见到石榴站在那树底下,杏仁眼微眯着:“你瞧瞧,你什么都有却可怜了一辈子。” 朱今白想说是,他当真是世上最可怜的可怜虫。 这日夏风微凉,他走到史官们撰写书籍的宫殿里,他翻开本朝的编年史,在里面看到了任也温,看到了任施章,还看到了沈云飞,可他心爱的姑娘在那无情厚重的史书中只有短短一句话:“任家有女石榴,不足石榴暴毙。” 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便什么都没了。 她是何模样,是什么样的性子,爱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没有记下。 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脑海里忘却干净了。 朱今白紧紧的捏着史书,想在脑海里抓到一点细枝末节的关于石榴的影子,可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记不清她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他的脑海里给抹去...... 就在这时,宫殿兀然静下来,唯有风呼的更嚣。 碧色的帷幔后站着一个身形极长的青年男子,他握着一柄薄剑,狠而快的刺入朱今白的心脏。 倒在地上的时候,残光瞧见了那人的面孔。 是个熟悉的人,朱今白轻轻笑道,血顺着口流了好大一摊。 “竟然是你!” 任霁月收下薄剑,多年过去他还如往日一般,眉眼都没变,想必过得是极好的,不想他日日操劳。这样,石榴是不是也活着,也好好的过着安生的日子。 他躺在地上,冰凉的水从他的四肢顺着经脉流到胸腔,他眼睛朦胧,好像这一切都看的不真切了,却还是问:“她还活着吗?” 任霁月“嗯”了一声。 朱今白笑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真是啥,真是白痴啊.......又被她给骗了。 可是他还是不怨她,想见她...... 他看着任霁月,心里有不敢也有怨恨,最后说的话带着自己那份隐藏的很深的羡慕:“要对她好。求你了。” 任霁月宽厚的手掌拂过他的双眼。 朱今白闭上眼,好像从来没这么累过。 这一生,没有石榴也就罢了吧。下一辈子他要抢在任霁月的前面,先找到她。 她若刁蛮,自己便少言,她若寡欲,自己便闹腾。 要将她当做掌心娇呵着护着,不再伤害她一丝一毫,也不让旁人动她一根毫毛,最后祈求她佘给自己一世姻缘..... 那必是很好,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其实写着写着,我觉得我把男二刻画的更好.... 这是怎么肥事! 第73章 番外二 顺天府临近皇城脚有一座大院子里,那里面树木苍郁,繁花似锦一年都充斥着腻人的香味。 有人说那是温柔乡,男人一踏进去便忘了自己是谁。 一方锦轿落在院门的青石狮子前,只见那蜀织苏绣的帷幕里探出一双分外修长的手,江鸣鹤穿着绛色的官服提脚走入府中。 这年有人奉承他为江大人,视为陛下肚子里的蛔虫,陛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能准确无误的揣摩对,因此备受陛下的宠爱。 民间乡野却不会因这个而对他多瞧一眼,或者可以这样说,朝野里他多红,他的名声在民间就有多差。烧杀抢夺、买官卖官、放任下属欺凌百姓,这一切他都做尽了,当真是佞臣之首。 进府,右转,江鸣鹤在回廊下瞧见梦南的贴身丫鬟,问道:“夫人呢?” 丫鬟俯首,“夫人在花廊下绣着荷包呢!” 江鸣鹤点点头,依旧是那张棺材脸,可眉间的倦意却松懈不少。 梦南正绣着荷包里的鸳鸯,她从前没做过手工,捏着这细细的针只觉得手笨的不像自己的,扭扭捏捏在荷包上绣了许久,对光一看,婆娑的锦子上绣的分不出到底是鸭子还是鹅。 阴影兀的压在身上,那人音色微凉却带着柔意:“莫在屋外吹太久的风,当心身子又染了寒气。” 江鸣鹤从下人身上拿来一件薄衫披在梦南身上。 梦南脸色羞红,悄悄将荷包握在手里藏在背后。 二人虽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可总觉得这好像是梦一般,唯恐鸡打了鸣一脚便从那幻境里跌出来。 薄汗微微浸湿手里的荷包,梦南生怕他发现了笑话自己。江鸣鹤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哪里会需要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梦南有些后悔了,自己到底生的一双什么手!竟然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鹅黄色的锦紧紧的被捏在那□□的肉里,江鸣鹤弯了弯眼角,探出去拉住她的手,盯着那荷包不放:“这是什么,给我绣的?” 说着,便要去夺。 梦南急了,他若瞧了必定嘲笑死她!将荷包夺了过去,心虚的别开脸:“这不是给你绣的.....是给小茹的。” 小茹,她的丫鬟。 江鸣鹤脸色有些挂不住,身边的小厮看的心惶惶的,这位夫人往日是个多机灵的人物,怎么到了现在还没瞧见江大人脸色不对么? 江鸣鹤冷哼一声,瞧了又瞧,颇有些阴阳怪气道:“是么?” 他这话当真是令人胆寒心惊的,梦南的心脏高高悬着。悄悄,他果真不喜欢她绣的这个东西,必定是嫌弃它腌臜了他的眼睛! 梦南越想越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似得,继续解释道:“小茹的荷包旧了,我正无事便替她绣了个,但奈何技术不行让老爷脏了眼。” 她自回来后,不论江鸣鹤如何涛心肝一般的对她好,她总是怯怯的,好像同他隔了什么似得,不敢同他太过亲近。 一个女人能够抵抗一个男人的百般示好,最有可能就是她心里有人。念及此,江鸣鹤总觉得心尖上有蚂蚁咬了口。 她心里是不是还有太子?毕竟当初是他将她献给太子,听说太子对她极好,她若是生了情念旧也不是不可能。 思罢,又是嫉妒又是会恨,一双眼像过了一道水,眼睛黑的渗人,直勾勾的打量着梦南想把她囫囵吃掉一般! 梦南偶然瞥到他这眼神,只觉得心里难过的要死。自己从前便不干不净,贴了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如今有幸得到他的宠幸已是三生积福,怎么还应该去奢求那些有的没的? 越想心里越难受。 索性将荷包踹到怀里福了身巴巴的就跑回屋子里。 若是个旁人敢在他面前下面子,他必定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鞭尸,可那人偏偏是她心尖上的人物,让他又无奈又痛苦。 傍晚进她屋用饭,她低着脑袋不敢瞧他生怕他又生气,江鸣鹤替她舀了碗参汤,她赶忙接了却还是不敢看他一眼。 丫鬟来上菜,鼓鼓的荷包上歪七扭八的绣着一只鸭子,好像在嘲讽着江鸣鹤的自作多情,先才好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桌上的气氛一下便不对了。 竟然真的是给一个丫头绣的! 她能注意到一个丫鬟的荷包旧了,就不会注意到她的也旧了么? 若他是那个太子,她岂会也这般对待他? 越想,心里愈是惊涛瀚浪,到了夜晚化作狼一般的体力咬着她的脖子几欲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梦南嘤嘤小声啜泣,江鸣鹤听得心都化了,哪里还管得了先才泼了的醋坛子!忙的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道:“是不是弄疼你?你也不叫出来,不然我怎知.......” 呸!越说越没个正形儿了! 梦南捂住她的嘴,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像误闯林家的小鹿。 江鸣鹤又恐吓着了她,捏着她的手,有些委屈的说道:“你又同我置气,你不知我今日看到你绣那荷包有多高兴!本以为你是给我绣的,哪知你宁愿给丫鬟绣,给不愿意给我绣!心肠当真硬的紧!” 这话哀怨的狠,是午夜泣哭的嫠妇一般。梦南瞪大眼,他竟然这样想!她又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我原以为你嫌弃它.......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瞧我绣的东西自然是不上台面的,我害怕你羞辱我,故意说那是给小茹绣的!” 听完,江鸣鹤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轻轻拧了拧她的鼻子:“当真是顽皮,你绣的东西我怎会嫌弃?你说说看,要我怎么罚你?” 说罢,眼睛珠子一眼,将她压在身下,褪了她的小裤顶了进去说:“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像你一样!” 梦南腿根都酸了,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只得支支吾吾的应了。 床帏响了几乎一个夜晚,梦南像是被妖精掏空了似得,躺在床上半点力气都没。略略掀开床帘,那人身心俱爽正在穿官府。 腰间玉珏撞击叮铃有声,隐隐见到鹅黄色绣了‘鸭子’的荷包! 果真是小孩儿心性!竟然抢了小茹的来。 梦南哭笑不得,又觉得很甜蜜,原来他不在乎自己绣的这般丑! 听见身后的动静,江鸣鹤将衣服穿妥帖后,凑前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 梦南生怕他发现自己醒了,闭着眼,睫毛颤了又颤。江鸣鹤知道她故意装睡,也不点破,临走前如开玩笑说道:“往日那些同僚都笑我是孤家寡人,如今我把我夫人给我绣的荷包在他们面前显摆显摆!气死他们!” 当真是小孩儿般撒娇的话!梦南捧着嘴笑,她睁眼,幔帐上绣着锦色鸳鸯,她的鼻腔里充斥着他霸道的气息,虽然走了却还像在她身边陪着她。 大概这就是幸福吧,原来她奢求的东西竟离她这么、这么近,她紧紧握在手里,鸣鹤的心也在她的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番外,石榴和任霁月鸡飞狗跳的婚后生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