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凤座》 作者:汐容 文案: 这是二人的初相遇。一个权倾朝野初露锋芒,一个坐主中宫凤仪万方,一个珠翠冠服芙蓉点绛,一个玉带绯衣步履将将。 江淇:我很羡慕这枚戒指。 钟离尔:嗯? 江淇:可以做我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 【排雷: 假太监。 两段情感,女主确实有过第一任丈夫。 女强(渐强,成长型)vs双男主,确切说是前后不同男主,一山更比一山高(?)。 宫廷权谋向,非傻白,甜不甜各执一词。 隐线多,挑明晚,百分之七十才能看出真相。 前期偏压抑。】 开这个坑的初衷呢,主要是讲婚姻的脆弱与隐忍,爱的厚重与单薄,以及永远不会被打倒的精神吧(忽然鸡汤???)!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主角:钟离尔丨江淇丨连烁 ┃ 配角:乔翎丨粱臣熙丨秦珞 ┃ 其它:婚姻丨权谋丨宫廷 第1章 并蒂莲 绫罗春帐里,年轻女子莲藕似的手臂,削葱样的手指,轻轻扶着鸳鸯枕畔的男子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然后一下一下开始梳理他绸缎一样的长发。 “父皇今儿说,太子这回呈上去的治水方子,可谓是大有长进,早朝时候文武百官都随着口风儿交口称赞。尔尔,你来说说,这是个什么情形?” 她手下动作不停,看着他懒懒闭上的双眼笑出来,语气轻快,“文武百官?爷看仔细了?我们钟离家的,肯定是没开过口的,爷可别冤人呐。” 他被她一语逗笑,睁开眼刮了下她的鼻尖,“数你浑身抖机灵。” 钟离尔一面轻轻捶着他手臂,一面偏头想了想,“爷别吃心,也别草木皆兵。皇上前些日子跟太子发了那么大的火气,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好一阵子,朝野上下都纷纷猜了皇上要废太子的事儿了。今次这么一夸,倒未必是太子治水的法子多得圣心,不过是给太子个台阶儿罢了。要是法子真的好破天,怎么不立时就差人去办了,那南方洪水可还肆虐着呢,这不也是夸了句就撂下一边儿了吗。” 连烁抬眼好笑的看她,“你提起太子的事儿,心里就没一点波澜?” 钟离尔不轻不重敲了他一下,“我可前头就说了,让有的人别吃心,你瞧瞧,我岂不是料事如神么。” 他笑着扶着她的肩躺下,肩上薄纱触手温软,又替她仔细掖了掖锦被,“是是是,我的尔尔最聪明了,无人能敌。咱们就寝罢。” 夜半时,有风吹动窗子的声音,钟离尔浅眠易醒,抬眼瞧了瞧没大碍,转头看连烁躺在榻侧,侧脸是英朗的轮廓。瞧着瞧着,她嘴角慢慢噙了满满笑意,把手小心翼翼塞进他暖和手心里,凑他胸膛再靠近一些,数着他心跳一声一声,再睡下了。 朔元廿七年七月,皇帝暴毙于养心殿,东厂掌印太监江淇指认太子伙同西厂一党弑君篡位。太子连城请皇帝遗诏宣读,右相钟离郁文于文武百官前亲启先皇遗诏,宣读传位五皇子连烁,兵部尚书祁兴邦携刑部、吏部附议。太子连城率西厂于殿中暴起,东厂督主江淇同锦衣卫护新帝而诛宵小,平息事端,新帝即于殿上下令革取西厂,文武百官皆善之。 连烁已经连续七日没有回王府了,甚至再也不会回来了,紫禁城里每一日都有人一点点运送后宫女眷的细软进宫。只待宫中登基大典准备完毕,又是一朝改朝换代。 这一日晚钟离尔的陪嫁丫头阿喜在替她拆卸发髻的时候,侍女清欢忙跑进来行了个大礼,阿喜放下碧玉簪子,笑着打趣道,“清欢被什么事儿高兴成了这样?” 清欢忙不迭又磕了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奴婢给主子娘娘磕头,给主子娘娘贺喜啦!” 钟离尔一身素色的里衣,神色温和,散了长发微微侧了身看着她,“快起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王府里姐妹的位分一直没定,你这声主子娘娘小心让旁人听了去。” 清欢笑着起身,“位分没定主子娘娘怕什么了?娘娘母家姓的是什么?可是姓的钟离啊!天下谁人不知,单就说咱们钟离家的钟字,那是钟鸣鼎食的钟!莫说满王府,就是全天下,也再找不出比主子娘娘身份更尊贵的女子了!况且……” 阿喜笑着拍了下清欢的头,“有话还不快说,敢在主子面前卖关子!” 清欢掩着唇笑了起来,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奴婢可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奴婢都从实招了!今儿个从内务衙门打探的消息,咱们主子的贴身物品,都送进坤宁宫去了!这下南院的那位,怕该是眼睛都嫉红了,成宿成宿睡不着呢!” 阿喜闻言也是用帕子捂了捂嘴,忙扯了清欢的袖子跪下,俯身又行了个大礼,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奴婢恭喜皇后娘娘!奴婢贺喜皇后娘娘!” 钟离尔咬唇笑了下,还是起身扶起她们,温言道,“宫里还没来宣旨,咱们也别凭空猜测。若是空欢喜一场,传出去凭生许多事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高兴,只是礼数不能出错,没的让旁人挑我钟离家的毛病,咱们谨慎着些,等等旨意吧。” 这一夜钟离尔又做了梦,想起一些往事。 她出生的前三夜,母亲连连梦到梧桐树,直到第三日分娩,诞下钟离尔,丞相府上下都认定了这是凤凰降临的福兆,自此对这位嫡出的大小姐寄予厚望。 钟离尔十六岁便早已是京城最负美名的才女,恰逢这一年太子连城和五皇子连烁都在诗会对其一见倾心。 丞相夫妇本是属意太子做乘龙快婿,可五皇子连烁连着在宫外守候佳人制造偶遇了月余,又投其所好,终于俘获了钟离尔的心,硬是拧着家里的意思,要嫁给连烁。 丞相夫人日夜担忧以泪洗面,讲给钟离尔凤栖梧桐的梦境,谁料她狠下心肠还是不肯转圜,说出一句——安知真龙竟何人?丞相府拗不过钟离尔的意思,又怕事态再发展下去,这话传出去得罪太子爷,便无奈之下准了连烁和钟离尔的亲事。 成亲后,却恰好先皇对太子愈发冷淡,常加以驳斥,钟离家便渐渐转移了重心,开始暗中为连烁扶持党羽。 钟离尔在黑暗中蓦地睁开双眼,身边依旧空无一人,摸了摸锦被,触手微凉。帐顶的花纹挤成一团撞进她眼里,她定睛瞧了瞧,像是凤凰的图案,却心知肚明只是相似罢了。 成亲的那日,她将从王府侍妾成为他真正的妻子,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那是她一雪钟离家的女儿嫁为人妾之耻的日子。 王府之中,虽然还有南院的兵部尚书祁兴邦之女祁桑、西院的两浙通判秦璋之妹秦洛、连烁生母贤妃母族远房表侄女乔氏,以及家世并不算显赫的钱氏、庄氏、焦氏、杨氏等人,可她于连烁是特别的。 钟离尔自幼跟着兄长、师兄师从右相,在官场政事上懂他的报负,又能时常为他排忧解难。 她爱他、重他、知他、懂他,他们早已是彼此认定的夫妻。 进宫的那日,盛夏翠深,行过官道,过护城河,再由巍峨午门而入,穿过冗长的宫道,置身于红墙碧瓦的精致宫殿中。 她撩起帘子,车马外是熟悉而陌生的巍巍皇宫,是她与他今后的家。 钟离尔后来时常想起这一天,她戴凤冠,着嫁裳,葳蕤又咄咄逼人皇后深青画红袆衣上,那凤尾栩栩如生,脚下踩的凤头鞋亦是只有皇后能用的大红色,像是一团火,烧尽了紫禁城三宫六院佳丽颊边的胭脂色。 那些曾经不必对她俯首称臣的女人,都一个个收敛了满腹的心事,神色恭敬谦卑,俯首帖耳,拜倒在她旖旎繁复的火红拖尾边。 新后一双明眸同额间垂下的珍珠相较也毫不逊色,一垂眸一俯首之间,明艳无边,满目的红照得汉白玉栏杆上的龙纹都似是有了温度一般。 新帝站在太和殿前负手等她,皇后每踏上一个台阶,从宫人,到锦衣卫,到三军,再到百官,似翻涌的波浪,一层层矮下身去。 连烁朱色的喜服在她额前的明珠摇动的时候,堪堪闪了她的眼,她看着他朝她伸出手来,钟离尔略快步上前,将手放在他宽大手掌里。 她想,她的后半生就这样托付给他了,以夫妻的名义。 不论日后,是悲是喜,他们是夫妻啊,夫妻本是一体。 皇后的朱唇边扬起难掩笑意,引得皇帝侧目,连烁同钟离尔听礼官宣读完毕,随即一前一后走上祭坛准备烧香祭天。钟离尔跟在连烁身后,看着他宽阔结实的背影,满心是浓浓的依赖和安心,像是要溢出来的蜜一样甜。 一日的盛典过后,满城的人声鼎沸将京都要点燃了一样,街头巷尾人人脸上洋溢喜色,一家家的孩童盛装打扮排成排地穿街过巷,拍手唱着歌儿,和夜幕中点燃的巨大烟花绽放声一起,直传到这场传世盛宴的主角耳中去。 钟离尔的凤辇先行一步穿过冗长宫道,回到坤宁宫,这座红墙琉璃瓦的巍峨宫殿灯火通明地静默矗立,等待着迎接一国主母。 阿喜上前恭谨小心地扶着她的手步出,阖宫的宫人下跪行礼,三呼千岁。 她抬首看了眼坤宁宫三个大字,嫁衣的拖尾抚过每一寸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莲,坚定又威仪万千地第一次走进这座只属于她的宫殿,走进这座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在心底默默翘首仰望的神坛。 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於朝班,故乃亚於施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皇帝夫人钟离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钟离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坤宁宫上空燃起盛大的烟火,她想起早上握住连烁手那一刻他的眉眼,让她无边的安心,这盛世欢歌霎时间好似与她无关,只来得及回顾心下满溢的温柔和喜悦,可那海潮般的欢呼声从宫外一层层席卷而来——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交流催更嘤嘤嘤,请多留评论嗷,看了有空都会回复的,你们的评论是我前行的动力~ 第2章 始生变 钟离尔端坐在榻边,和天下的新娘都没有什么不同,娇羞忐忑分毫不减。 头戴沉甸甸的凤冠,她蓦地想起初嫁给连烁那一日,披着盖头,也是这般坐着等他,那夜她的良人尽早的结束了酒席,用如意挑开了她和他的一生。 皇后嘴角噙着笑意,将手抚上小腹,她想,一会儿等连烁回来,要讲与他听,今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圆满了,她和连烁已是夫妻,再添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头等重要的大喜事了。 女子眼眸里盛满了蜜,漾开到眉梢心上,空气里一阵酒香浮动,坤宁宫的大门开启,皇后的宫殿迎来了天子的第一次踏足。 钟离尔一笑,脚步轻快地起身行礼,凤冠上的东珠垂在她颊边,端的是明艳绝色,“臣妾请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烁却并没有像她意料之中地如常扶她双臂起身,相反,空气里除了萦绕在鼻尖的浓郁酒香,是死一般的沉寂。钟离尔心下疑惑,随即担忧他是不是席上饮酒太多,现在有些不舒坦。 想着便不自觉抬起眼,却正好撞上连烁一双眼眸,他正沉沉地望着她。 钟离尔神色有一瞬间错愕,“皇上夜宴上是不是喝了很多酒?臣妾叫人赶快拿醒酒汤来!” 说着便忘了连烁并未叫她起身,站起来欲往殿门口而去,连烁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暗哑,“不必了,朕没喝多。” 手腕上他掌心温度灼热,钟离尔反握住连烁的手,瞧着他略有疲色的脸,心疼地柔声道,“那臣妾扶皇上去榻上歇会儿,给皇上揉揉额头。” 连烁没有动,仍是看着她,然后抽出双手,转身径自走到榻上坐下,有些缓慢的低声道,“皇后给朕跳支舞罢。” 钟离尔愣在原地,随即笑了笑,眉眼弯弯“臣妾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想看臣妾跳舞,以后有的是机会,皇上今夜不舒服,臣妾先服侍皇上就寝罢?” 连烁却制止了她继续走上前的步子,低声道,“就今夜罢。过了今夜,皇后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钟离尔这次彻底错愕,朱唇轻启,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连烁看着她,面色和语气都非常平静,“因为皇后是皇后,皇后须得秉持皇后威仪,这种事情,有司乐坊的舞姬会做。” 她唇色如血,面上的绯色却淡下去了几分,凤冠上的东珠在她额间摇摇欲坠。 没有应声,她垂眸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抬头蓦地一笑,带了点小心翼翼,“可是,总有只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我私下里可以……” “不可以。”连烁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所有的话语,皱起眉来像是不耐烦,“皇后是听不懂朕的话吗?皇后持凤印,主六宫,心性行事须得慎之又慎,这一点,钟离家的女儿会不知晓吗?” 钟离尔抬眸深深看了眼连烁,他容颜在龙凤烛火照耀下,轮廓阴影显得人更加丰神俊朗,可是却带了丝她觉得莫名陌生的冰冷。 她神色里有些不解的受伤,沉默片刻,然后低头轻笑了一声,复又抬眸,似不甚在意道,“皇上教导的是,臣妾如今是皇后,须得有所取舍。” 她盈盈对着连烁莞尔,声音里语调努力轻快,“那臣妾今夜是最后一次起舞了,皇上要看好了,咱们都记住今天,往后……”她抿了抿唇,仍是笑,“往后日子那么长,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说罢这位及笄便美名动天下的年轻皇后步履翩跹,着一身繁复的嫁衣步步生莲却仍姿态优美轻盈,连烁在环佩叮当的声响中,在一室灿烂妖娆的火红中,定定看着她。一舞毕钟离尔仍是带笑望着连烁,俯身行礼,她刚想将方才想好的话告诉连烁,却见他倏地站起身来,带动龙凤新烛明灭一瞬。 她仍是抬头不解看他,却见连烁目光淡漠,扫过她便望着殿门,轻描淡写道,“皇后今夜早些歇息罢。” 说罢便往殿门口大步而去,钟离尔震惊地愣在原地,一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随即蓦地站起身,牵动一身珠玉碰撞作响,她有些焦急心慌,脱口唤道,“皇上!” 连烁步履没停,待宫人打开了坤宁宫的大门,挺拔身影便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钟离尔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久到凤冠上的宝石珠玉都不再摇曳,阿喜急匆匆奔进殿门,几步就跪在地上,钟离尔几乎从未见过稳重妥帖的阿喜这般失态。 阿喜带了点哭腔哆哆嗦嗦道,“娘娘!方才咱们的人来报,皇上……皇上出了坤宁宫,直接进了祁贵妃的翊坤宫……” 钟离尔像是有些诧异地皱起眉,耳畔像是听见阿喜继续说着诸如帝后大婚当夜,皇上却进了贵妃宫中,这样的丑闻传出去,母族如何自处,娘娘今后如何立足这样的话。 然后她想起,今日册封大典上,在潜邸时居于西院的秦洛受封兰嫔,太后母家女乔氏受封和嫔,庄氏受封庄嫔,钱氏受封贤嫔,焦氏封了慧美人,杨氏则是封了婉婕妤。 独南院的兵部尚书祁兴邦之女祁桑,被封为贵妃。 当初连烁上钟离府下聘那日,送来的是纳妾的聘书。 她面对着姑母叔父厌恶嫌弃的眼神,母亲涟涟的泪水,和父亲低声的叹息,耳畔一遍遍的回响着:“我们钟离家的女儿,生来不是给人做妾的!” 钟离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做妾的。 成亲那日,着桃红色的她坐在房中,看母亲流着泪给她披上颜色不正的盖头,她双手有些颤抖,仍咬着牙,握住母亲的手,也不知是在低声安慰谁,“很快就好,不会太久的。” 那晚连烁握着她的手,在红烛照耀中,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尔尔,我知道是我委屈了你。可如今我并非东宫,若是娶了右相的嫡长女为正妻,连城那里必然以我有异心为由上书父皇。只为了规避过这阵子的锋芒,你等等我,等我……有那一日,定然娶你为妻,给你全天下最好的尊荣。” 妾走偏门入府,连烁拨了位份最高的东院给她住,可第二日,那些来的女眷,也不是来参拜的,妾室之前,只是探望贺礼罢了。 后来为了祁兴邦的兵部重权,连烁不得已要纳祁桑进府。 钟离尔不言不语,也并未阻拦,她心底甚至清楚,为着连烁的报负,为着夺取皇位,这一步不得不为。 连烁拥着她枯坐一夜,整座府邸,静默无声。 她的骄傲与信仰在那一夜为了爱人打破重塑,天明时分他哑声道,“尔尔,我对天起誓,今生所爱只有你一人。从此以后……若非必须,我绝不纳妾。” 钟离尔两行清泪终于落下,她闭上眼,终于偏头靠在连烁胸膛之中。 连烁说到做到,钟离尔之后,除了祁桑,他再未纳过妾。 因着是在钟离尔之后进府,连烁初时并不是很属意祁桑,在她面前也没提过祁桑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身为五皇子的时候,唯一最宠爱的,就是钟离氏嫡长女钟离尔。 今日,更是封了她钟离尔为一国之后,六宫之主,唯一的结发正妻。 他终于按照他曾许诺的,君临天下,许她以皇后之尊,正妻之荣,用大红铺就这一场册封新婚。 帝皇居乾清宫,皇后主坤宁宫,天乾地坤,相得益彰。 可是贵妃祁桑,赐居翊坤宫。 翊者,取辅佐之意,他是要祁桑与她平起平坐么。 殿门大敞着,风吹进来,那对烛火明明灭灭晃动不已,吸引了钟离尔的目光,她定睛看了片刻,忽然想起,这对龙凤烛是不能熄灭的,然后有些慌张地急促上前,却恰好带起一阵风,不偏不倚地将一侧烛火熄灭。 轻烟袅袅,扶摇直上,她站在那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脑子里想着方才他没有给她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 如今尘埃落定,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为妻今后,定忧君之忧,母仪天下,绵延皇嗣,与夫君同心同德,恩爱白首。 最后一朵烟花绽在京都的上空,整座城逐渐归于沉寂,新后身影笔直,透过皇后寝宫的巍峨殿门,眼见它消逝于漆黑夜幕,一丝痕迹也未留。 这一夜钟离尔将大红的嫁衣脱下,阿喜把华丽万千的嫁衣板板正正挂在梨花木衣架子上,伺候着钟离尔对镜拆了满头珠翠,扶了只着绯色里衣的皇后就寝。 阿喜放了纱幔,站在塌下,敛目轻声道,“奴婢就在外间,娘娘有吩咐知会一声奴婢就来。娘娘切要好生歇息,明日,娘娘须得接受嫔妃跪拜请安的。” 钟离尔轻声道,“好。” 阿喜行礼退步下去,殿门关上后,钟离尔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的凤纹,她想,这回终归是真真切切的凤凰花纹了,再不是错觉,也不是梦境。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今,是不是可以看着这图案一辈子了? 脑海中杂七杂八纷乱而过,不知几更声过后,她终于沉沉陷入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3章 惊梦涣 梦里有那年京华诗会,各家的闺秀齐聚一堂,翠湖九曲桥上飞檐白石亭,正是莺声燕语花团锦簇的好风景。 待字闺中的女儿家跳脱活泼,脂粉气甜得醉人,融进浅淡茗香之中,漾在湖中涟漪里打着圈儿地飘散远去。 远处有画舫伴着清笛声而来,钟离尔坐在亭畔,说笑间素手撩起亭中薄纱,远远一望,两位清俊公子潇洒坐在船头,吹奏笛声阵阵。 她远瞧着,一位身着墨蓝,气度雍容稳重些,另一位月白长衫的,年纪眼看着小些,举手投足间更带潇洒风流。 钟离尔没回头地招了招手,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姐们一股脑儿的凑过来,一起张望了起来,用团扇挡着面容窃窃笑语,“这是哪家的公子?瞧着画舫很是精致,咱们姐妹竟没有见过。” 另一位打趣道,“这京中大家公子多了,咱们才见过几个呀?咱们压根儿就没见过几个。” 先前那位不服气,“那是你见得少,咱们之中可有见得多的,比如尔尔,尔尔作为嫡长女,随着钟离大人待客接物,又自己张罗诗社,见的大户公子可不少了,尔尔,你认识这二位吗?” 钟离尔摇了摇头,笑道,“我可也没见过,你们小点声议论,一会儿把人家招了来怕是不好……” 话音未落,身旁的姑娘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惊呼,“完了完了,人家肯定是听见了,正瞧过来了!” 钟离尔对上那月白衣衫男子的带笑目光,紧忙手一松,将亭中纱幔放了下来,低声提醒道,“还不快去坐好!” 众位小姐一股脑的散开又坐回石椅上,方过了片刻,有下人来报,“启禀诸位小姐,画舫上的二位公子听说小姐们举办诗社活动,差人来问问是否方便参加……?” 小姐们拿团扇挡了脸面面相觑片刻,只听钟离尔微蹙眉道,“这怕是不合适……你去回了公子的下人,就说今日与会的都是女眷,不方便会客。” 下人领命而去,却又匆匆复返,抹了把汗,“小姐,二位公子说,愿意就在画舫上,停泊在亭边,隔着纱幔对诗便好。” 钟离尔略思索了下,便对闺中友人笑道,“咱们也拒绝了两次了,按他们说的也看不到咱们,这事并不算出格,何况今次咱们是以诗会友,姐妹们意下如何?” 众人都点头称好,颇为落落大方,下人便领命回复去了。 不多时,钟离尔举着茶杯正自品茶,忽听一清朗男声笑道,“今日我兄弟二人游湖,不想遇上诸位小姐诗社这等雅会,自来凑个热闹,叨扰各位了。” 她用茶碗挡着,一口茶含了片刻,方缓慢咽下去,有位小姐笑道,“公子客气,只是别看我们是女儿家,也有不输男儿之辈,公子可要打起精神对答。” 另一个醇厚些的男声答道,“那是自然,小姐请出题。” 方才那位小姐期待得看着钟离尔,钟离尔无奈一笑,手闲闲地摇了摇团扇,略一蹙眉,便笑道,“咱们诗词方才做了不少,女儿家心系闺阁,男儿家志在家国,两方难免胜负难分。不如这样,今日出城见街上熙熙攘攘甚是热闹,请诸位说说,在城中将何物拟作人最恰如其分罢。” 这声音不大不小,如珠如玉,传进了画舫上人的耳畔。石亭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墨蓝色衣衫的男子略一思索,提笔写下“砖石”二字,便叫小厮呈了上去。月白衣衫的那位,笑望着亭中纱幔后女子隐约的身影,落笔写了“字画”二字。 众人纷纷交上来答案,有答“飞鸟”、有答“草木”者。 钟离尔也在亭中轻挽了衣袖挥毫,众人看完惊呼一声,随即有女子笑道,“二位公子输了。” 年纪较小的男子一笑,挑了眉饶有兴趣道,“哦?” 那墨蓝色衣衫的男子笑追问道,“不知是什么答案登了榜首?” 有姑娘笑语一声,“是我们尔尔的答案,输给京城第一才女,二位公子也不算亏。” 另一位也笑道,“你快别卖关子了,我就来告诉二位吧,尔尔的答案是‘灯火’。” 那位兄长径自思索,月白色的男子定定望着亭中,坦然一笑道,“人走灯灭,人在灯燃,是我兄弟输了。” 钟离尔轻笑,“公子过谦。” 复又听他道,“姑娘身为女子,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烁仰慕姑娘才华,不知可否一见。” 他说得这样坦然,仿佛真的是作为惜才之人真心的赞赏,钟离尔一笑,蓦地又撩开了纱幔,神色落落大方,“自然,今日我们聚在此处是因风雅而会,文人之会,本不应拘礼。” 方才离得远,瞧不真切,可这一刻,她看着他剑眉星目,立于湖上画舫,譬如芝兰玉树。 他朝她遥遥拱手笑道,“在下连烁,请教姑娘芳名。” 连字是国姓,身后一片惊呼声乍起。 她一身素色长裙,隔了一汪湖水,九曲桥头,白石亭上,亦盈盈浅笑回礼,“钟离。钟离尔。” 世人皆知,湖心亭一会,太子连城、五皇子连烁均对钟离家的大小姐一见倾心,连烁雷霆手段,不多时便下了聘书,求娶钟离尔。 彼时连烁在钟离尔“凤栖梧桐”的身世和自己不坐东宫的地位之下,怎么看都处于劣势。 偏生连烁放弃皇子矜贵,连日邀约、又多次设计偶遇钟离尔,一来二去,无微不至,终是博得钟离尔芳心相许。 梦境一闪,上元灯会,也做了男装打扮的钟离尔同连烁站在花灯摊前,小厮笑眯眯地给连烁推荐道,“公子买这个,这月宫玉兔的图案最得京城里的小姐夫人们喜欢,公子买了回去送给夫人,定然不错!” 钟离尔双眸带笑,狡黠地仰头看着他,神色得意又带了小姑娘独有的娇俏,“这位小哥说的是,公子买下吧,这个玉兔确然画得玉雪可爱,又是公子送的,夫人想必爱不释手。” 连烁一笑,付了银子,将灯往钟离尔手中一塞,复又牵起她的手,往前方那亮似白昼的热闹十里长街走去,头也不回道,“不必找了,我家夫人方才说了,她果然爱不释手。” 再一闪,是她拒了连城庚帖的那日,咬着牙违抗家族,大逆不道地说出“安知真龙竟何人?”双亲那震惊的眼神。 母族容不得她这般,推拒了唾手可得的太子妃位,竟甘愿嫁给连烁为妾。 钟离一门傲骨,她自降身段,偌大的家族中少不了有人暗地里戳着右相脊梁骨,骂上一句教女无方,养出了个阖族的耻辱。 她受尽白眼与骂名,说服父兄,说服家人,为他的锦绣前程呕心沥血博取了一族的鼎力相助。 难道在他眼中,只是为了她自己换来这样一个后位么? 所以可以给了他自以为她想要的一切,便弃之如敝履。 黑暗中皇后蓦地睁开双眼,任眼泪滴入大红锦缎的枕中,似乎是再也不能把情绪压制在胸中,她极低声道,“你是再也不愿受人牵制了吗?过去的岁月,隐忍了太久,现今再未肯忍耐了……你觉得腻了吗,你觉得累了吗……所以才去了她那里……你明明……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她的啊……” 他终于给了她他们曾无数次设想过的一切,除了她的新婚之夜。 更漏声声,将这位尊荣冠天下的女人似小兽一般的呜咽声吞没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4章 蔻丹染 翌日清晨,钟离尔梳妆完毕,阿喜扶正满头东珠翡翠的九龙四凤后冠,退了一步敛目道,“娘娘,妃嫔俱在坤宁宫前候着了……除了贵妃和……兰嫔。” 钟离尔抬眼看向镜中自己眉眼,勾勒精致凤仪万千,微微侧了脸,东珠清脆地碰撞摇曳,她抬起手,阿喜忙上前扶住皇后,钟离尔道,“召嫔妃入殿罢。” 一直侍立在后的清欢马上带着小宫女们跪下行礼,然后垂着头快步退了出去宣召妃嫔进殿觐见皇后。 阿喜扶着钟离尔坐在凤座上,侍立一侧,皇后双手交叠在膝上,手心下翟衣触手柔软,瞧着妃嫔们鱼贯而入,衣香鬓影衣色鲜活,一个个的都垂眉敛目,朝着皇后盈盈而拜,三呼千岁。 此时阿喜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处早起有事耽搁,差人回了话随后便来给娘娘请安,还请娘娘恕罪。”钟离尔略低了眼眸,扫视一圈行礼的妃嫔,双手交握的力道重了些,方开口沉声道,“贵妃昨日服侍皇上辛苦,只是这规矩却也还是要守的,罚俸半月罢。” 妃嫔均垂首称是,钟离尔又道,“本宫虽为中宫,却也不愿无端的怠慢拘束了各位姐妹,咱们都是潜邸时一路跟着皇上进宫的,往后这日日请安,也不必守在宫前待宣了,直接到殿中候着罢。” 妃嫔俱应皇后娘娘仁德慈爱,钟离尔又稍默了片刻,方教妃嫔起身赐座。 等各宫妃嫔都入座,钟离尔方抬手示意,阿喜忙摆了软垫给皇后倚着,皇后斜斜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坐着,赐了茶。 钟离尔吹了吹茶末子,扣着茶盏道,“甫进宫,各宫姐妹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跟本宫说说,也好叫内务衙门按着大家的心意去整改。” 贤嫔忙倾身赔笑道,“娘娘不愧是朱门风范,刚进宫这一切就安排得如此妥帖。” 和嫔知道钟离尔一向不爱接这女人间明显的恭维话茬,忙举了茶盏打圆场笑道,“娘娘宫里的新茗真是上品,臣妾们也只在坤宁宫有福消受了。” 钟离尔略一垂眸,瞧着茶杯竟也淡淡给了一个笑脸,“贤嫔和嫔说笑了,咱们阖宫姐妹的,有什么见外呢,今儿个大家也等了半天,一会儿本宫叫阿喜往各宫送些首饰点心和新茶,权当本宫给大家的一点心意。” 妃嫔闻言俱起身跪拜作谢,钟离尔点点头,满发珠玉琳琅,抬眼瞧了瞧,道,“时辰到了,都随本宫去太后宫中请安罢。” 冗长的汉白玉宫道上,兰嫔匆匆带着宫女疾步前行,小宫女扶着兰嫔低声道,“娘娘莫急,当心着路,一会儿若是皇后娘娘责罚,奴婢定禀明是奴婢粗心,在出永和宫的路上不慎将娘娘的耳环丢失了,才致娘娘误了时辰的。” 兰嫔轻声道,“一会儿听皇后娘娘训下便是,娘娘仁德宽厚,也不会如何责备于本宫,你无须自责了,快些赶去皇后宫中要紧。” 宫女却忽然低声提醒,“娘娘,皇后娘娘带着嫔妃们迎面来了。” 兰嫔在这条宫道的尽头拐角处,撞了满眼的旖旎。 远瞧见一身玄色后服的钟离尔身后跟着阖宫嫔妃缓步而行,一身华贵容色无双,身后三千粉黛精致各异,然则却都似这欺霜胜雪样的气质的布景,一众人行来,她就走在人前不远处,却又像是这孑然宫阙只有她一人。 宫女见兰嫔未行礼,又出声轻唤,兰嫔方携了宫人,快走两步到主宫道上,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礼。 待皇后一行人走进,兰嫔偕宫女一并问安,“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千岁金安!启禀娘娘,臣妾出永和宫不慎遗失耳坠,顾怕在中宫前失了礼数,遂回宫更换……误了给娘娘请安的时辰,臣妾实在该死,还请娘娘责罚。” 小宫女膝行两步上前,叩首行了个大礼,方要开口,钟离淡淡打断,“罢了,后宫一视同仁,同贵妃一般罚俸半月罢。先都起来,莫再误了给太后请安。” 兰嫔同宫女又是盈盈一拜,钟离尔裙袂翩翩,向着慈宁宫而去,嫔妃俱垂首跟上,兰嫔一直敛目跪着,待到妃嫔都行过,才由宫女扶了起来走在最末。 慈宁宫前,钟离尔站定,待管事嬷嬷呼喝通报过后,领着嫔妃跪了一地,跪直抬起双手行礼,高声道,“儿臣恭请母后金安,母后千岁千千岁。”身后妃嫔俱行叩拜大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千岁!” 半晌,太后宫中管事嬷嬷秋穗便出来站在慈宁宫前,对钟离尔福了福身,“太后宣皇后娘娘进殿,还请娘娘们候会儿子。” 钟离尔颔首,阿喜扶着皇后起身随秋穗嬷嬷进殿。慈宁宫的大门甫关上,殿内暖香融融扑面而来,进了内间,太后斜倚在几前,拿了把剪子正给羊脂白玉瓶里的牡丹修枝,逆着光看不清她容颜,钟离尔忙又跪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殿内蓦地静了下来,铜剪声音清脆,钟离尔始终垂着目,瞧着地上透过窗格子的日光,静候着太后乔氏发话。 乔太后年近四十,保养得宜,一双凤目依旧是顾盼生姿,这位从前朝的后宫风雨中一路走来的唯一胜利者,是大明朝唯一一位不必再看任何人颜色的女人。 太后扬手又剪下一根枝桠,轻启红唇,“儿臣?这称呼陌生得很。哀家从未得幸这般自称过,阖宫里,也只有皇后一人能这样在哀家面前自称,外头跪着那一片,充其量都只得是臣妾。” 钟离尔抿唇跪着,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太后放下剪子,一双美目打量着这株倾城朱红色牡丹,勾起一个笑容,将花瓶递给了上前一步接过的秋穗,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叠在膝上,好整以暇看着钟离尔,“哀家从前不过是个妃,到了皇后这儿,想问问皇后这声‘儿臣’念起来,是个什么感受?” 钟离尔飞速咬了下唇,躬身跪拜了,额头扣在冰凉的地上,朗声道,“母后言重,儿臣不敢。” 太后唇边笑容诡丽,“皇后说不敢,哀家也不知真假。皇后冰雪聪明,应该知道你的后位究竟是怎么来的,哀家同皇上都是个什么想法,皇后如此剔透个人,也不必哀家多说。哀家无能,也半截入土的人了,左右不了什么,只不过话,哀家还能说上几句。” 钟离尔接声道,“儿臣恭请母后教诲。” 太后满意叹了口气,“皇后既已身居后位,管好六宫的事儿,也管好你自己的事儿,是皇后责无旁贷的。这女人,嫁了人,姓夫家,姓母家,总归是不姓自己的。” 钟离尔又是一叩首,“儿臣得母后教诲,必定谨记。” 太后闲闲又靠了一靠,语气悠闲,“皇后不愧是出身大家,滴水不漏。罢了,皇后平身赐座罢。秋穗,请院里的妃子们都进来罢。” 钟离尔谢恩领旨入座,秋穗带着一众妃嫔进殿,个个都恭谨跪下,齐声道,“臣妾请太后娘娘金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乔太后一抬手,“都起来赐座罢,这天家规矩就是多。” 妃嫔俱谢恩入了座,宫人陆续上茶,太后端着茶盏顿了顿,瞧着殿中众人,眼睛定在左下首位的女人身上,忽然道,“哀家听说,今早请安,贵妃和兰嫔,险误了时辰?” 皇后颔首回话,“回母后的话,贵妃昨夜侍寝劳累,晨起迟了些,兰嫔往坤宁宫的路上出了点乱子,是以误了时辰,早晨都有传人来报。儿臣念着是初犯,又都情有可原,各罚了半月俸禄。” 左下首的女子着贵妃翟衣,亦是满头珠翠,华贵直逼皇后钟离尔,眉眼间端的波光潋滟,身姿举止若杨柳依依,领着兰嫔起身向皇后福了一福,又朝着太后跪下去行礼。 贵妃祁桑嫣然一笑,声如娇莺啼开口道,“回太后的话,臣妾们今日给皇后请安,误了时辰难逃其咎,今后这事儿臣妾万万不敢了,悉听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发落。” 太后呷了口茶道,“皇后治下仁德,你们自己听了中宫的话便是。哀家只说一句,天大地大,甭管什么事儿,前朝可没人敢做出这档子事儿来,尤其,还是第一日请安。各自再罚抄《女戒》五十遍罢。” 祁贵妃肃容领着兰嫔又是一拜,“臣妾谨记。”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5章 诛心盏 待从太后那儿告了退,慈宁宫门口皇后凤舆早已备下,诸妃嫔恭送皇后回宫后便也各自散了。钟离尔回到坤宁宫,由阿喜和清欢伺候着换上了皇后常服,扶到坤宁宫院中鱼池旁,钟离尔十指纤纤,拈了鱼食洒在水里,瞧着鱼儿一尾尾好不热闹地争食。 阿喜一个眼色,清欢颔首屏退了其余宫人,钟离尔抬头瞧了瞧紫禁城上空湛蓝的天,有飞鸟鸣叫盘旋,一列列一圈圈儿的,煞有秩序。半晌方对阿喜和清欢道,“太后今日的态度,你们可瞧得分明了?” 清欢咬了唇,委屈道,“娘娘好歹是中宫皇后,太后今日这番话,说得可也重了些。纵然咱们钟离家和太后母家是有些旧时恩怨……可娘娘如今已入宫为后,这往后,难道都是这般刁难?” 钟离尔淡淡一笑,“刁难?太后何曾刁难?除了你们,除了我,还有谁瞧见本宫被刁难了?太后说本宫滴水不漏,到底还是觉着本宫年轻,不成气候。独独叫皇后先入宫觐见,这在旁人眼里看来,难道不是莫大的恩宠殊荣?况且太后话说七分也就罢了,偏生还要收回去三分。” 阿喜也点头沉吟,“娘娘说的是,太后娘娘当着众人面询问贵妃娘娘和兰嫔娘娘,看着像是给娘娘难堪,末了那番话,又像是向着娘娘……” 清欢有点急了,“那太后究竟是何意?” 钟离尔又撒了一把鱼食,漫不经心道,“何意?其实也不难理解。作为本宫的母后,太后明摆着对本宫并不十分亲近满意,然则作为大明太后,又与本宫一般,治理着后宫不出岔子,是不得已的殊途同归。” 阿喜点头应,“既如此,按理说娘娘往后多加小心便是,咱们倒也无需过度担忧。”说罢小心瞧了眼皇后,略思忖道,“娘娘……再有一日便是丞相夫人进宫探望的日子……这些许事,怕是母族也略有耳闻,若是夫人问起,咱们该如何应答?” 钟离尔望着一尾通体雪白,唯有额上一抹朱砂红的锦鲤略收缩了瞳孔,半晌道,“该说的要说,却又不能尽说。” 阿喜和清欢俱敛目应是,“奴婢谨记。” 钟离尔微叹了口气,将最后剩下的鱼食都扔进了池中,轻轻拍了拍双手,听不出喜悲道,“太后有句话,说得诚然在理。入了宫,嫁了人的女子,姓夫家,姓母族,唯独不姓自己罢了。” 一阵脚步声略急促传来,坤宁宫的管事儿太监小令子带了人,上来打了个千儿,“娘娘,方才底下人来报,兰嫔娘娘去了宝华殿,说是今次的事儿愧对了娘娘,为着心诚,要在宝华殿里跪在佛祖面前,抄诵《女戒》五十遍。” 钟离尔道,“贵妃那边知道了么?” 小令子回道,“该是知道了,这事儿兰嫔娘娘也没封锁消息,带着宫人就进了宝华殿,怕是包不住。” 钟离尔整了整衣裙,淡淡道,“兰嫔是个聪明人,当得起皇上给的这个蕙质兰心的封号。阿喜。” 阿喜上前行礼,“奴婢在。” 清欢扶着钟离尔往殿内行了两步,阿喜听见皇后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请兰嫔娘娘回宫,就说她的心意本宫知晓了,天儿热,宝华殿更是,别跪坏了身子,还得好好调养争取早日给皇家绵延子嗣呢。” 阿喜领了命带着小令子等人退下了,清欢扶着皇后往内殿走,“娘娘,兰嫔这样一来,不怕惹恼了贵妃那边儿么……?”俯身敛了钟离尔裙摆,轻声道,“娘娘当心。” 钟离尔从容跨过门槛,阳光蓦地消失,殿内竟觉得有些阴冷,“刚被放到一个池中的鱼,也要观摩观摩方向,免得游错了,没食儿吃,那可要饿死的。” 清欢恭敬道,“娘娘圣明,兰嫔这是向娘娘表了十二万分的忠心呢。” 钟离尔兀自一笑,瞧不出多高兴的样子,“等着瞧吧,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早晚把人累死。咱们换身衣服,候着贵客至罢。” 殿门合上,清欢恭敬应声,“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清欢拿了钟离尔珍藏的仿商周古铜器状的紫砂茶具摆好,钟离尔将水方煮沸入壶两次,阿喜便从宝华殿回来,连带着通禀:“贵妃娘娘到了。” 皇后手势顿了顿,半晌垂眸放下了茶壶,清欢递上帕子,钟离尔优雅缓慢地擦了擦十指,瞧了清欢道,“去请贵妃进来罢,阿喜,” 清欢领命退下,阿喜起身,听皇后吩咐道,“你来把这壶茶煮完,记着对着贵妃‘凤凰三点头’。” 俄顷贵妃窈窕身影翩然出现在坤宁宫大殿,美目流转间尽是盈盈笑意,对着钟离尔跪拜行礼,皇后端坐凤座,浅笑颔首,见她跪在殿中垂首道,“臣妾今晨给皇后娘娘请安来迟,心下愧悔万分,回到翊坤宫亦是百般不得安宁,出了宫门不自觉就走到娘娘这坤宁宫前,心下才恍然,原是臣妾愚钝,症结不过是该给娘娘来亲自请罪罢了!” 皇后红唇弧度精致,胭脂朱红一丝不苟地娇艳着,唇瓣饱满,唇角薄凉地微微弯着,午后的日光洒进宫里,贵妃跪着的姣好身段着的云锦宫装微微泛了刺目的光,钟离尔略收了收瞳孔,“贵妃服侍皇上辛苦,请安迟了一事也已领了罚,本宫知晓了贵妃心意,就此作罢罢。” 钟离尔声音里透着股淡漠,祁桑唇角抬起,又是一拜娇声道,“娘娘深明大义,体恤御下,臣妾心中感激不尽……只还有一事,臣妾心下实在惶恐!” 阿喜将茶冲泡过,方过“凤凰三点头”,封壶的沸水滚烫浇下,紫砂壶色泽更暗几分,如同座上皇后的眼眸,钟离尔笑意仍是维持在那里,轻声道,“何事。” 贵妃飞快看了皇后一眼,叩首在地,“昨日是娘娘册封大喜,夜半皇上却进了翊坤宫,此事实令臣妾惶恐,望娘娘明察,臣妾昨日是万不知会如此!臣妾怕是娘娘和皇上动了气,还劝了皇上,可皇上……” 这一番话说的莺声燕语,贵妃声音中娇媚多过所谓愧悔,钟离尔笑了一下,轻声道,“可皇上还是执意要宿在翊坤宫?” 祁桑朗声道,“皇后娘娘恕罪!” 阿喜分杯的倒茶声成了坤宁宫此刻唯一的声响,皇后却并未停顿太久,“昨日本宫封后大典辛劳一日,夜里实在身子太乏,规劝皇上去了别处。贵妃不必自责,无关你的事。然则晨起给本宫请安,是每一位嫔妃应尽到的孝心,今早本宫念着你是初犯,便也罢了,下次再犯,本宫却是不能轻饶了,毕竟这六宫治下,还都要靠着本宫,太过仁慈,怕是难以立威。” 贵妃又是一叩首,缓声道,“臣妾谨记。” 分壶已过,阿喜将茶杯共茶托分好,听皇后赐了贵妃座,由着贵妃身后的宫女荷月扶起,身姿绰绰地入了座。 阿喜跪下给钟离尔奉茶,清欢给垫了个软垫,皇后便端着茶盏,斜靠着撇沫子。 阿喜复跪到祁桑面前,恭敬奉茶,贵妃也端了茶,按礼闻了香,一双漆黑眸子扫过座上的皇后,偏头极尽明艳笑道,“娘娘宫里这茶,一闻便知金贵。江南采了最好的新芽送到咱们紫禁城里,一准都入了娘娘的坤宁宫。喝着这好茶,臣妾倒是想起咱们这喝茶讲究的‘七禁忌’:忌不如法、忌恶具、忌主客不韵……这些在娘娘处,倒是都没有的。” 阿喜垂首侍立在皇后身侧,见皇后只是端着茶盏,却并未品上一口,闻言倒顺势将茶盏放到了几上,仍是挂着礼数周全的笑意,“贵妃说的不错,也是应了这十三宜当中佳客二字。” 祁桑柔媚一笑,捧着茶盏似是出神蹙了眉,轻叹一声,“皇后娘娘这般聪慧,皇上自是爱慕的,臣妾若是有娘娘半分聪慧便好了,总不似这般蠢笨,都不知道如何讨皇上的欢心。” 这话听起来无比刺耳,清欢和阿喜见皇后端坐在座上,双手交叠覆在膝上,隐隐的威仪和怒气,声音却仍是波澜不惊,“男子都常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祁桑也瞧着钟离尔眼珠轻转,勾唇一笑,“娘娘总是这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臣妾自愧不如。”说罢抬眸瞧了瞧殿外,“看时辰,臣妾也不该再叨扰娘娘了。说是来赔罪的,反倒在娘娘这儿吃了茶。” 钟离尔也瞧了瞧外头,手搭上凤座的扶手,瞧了座下华服的贵妃略略颔首,“后宫姐妹常来走动,也是好事。” 贵妃很快回话,“是呢,娘娘抬爱,跟咱们姐妹情深,是臣妾们的福分。只是……” 钟离尔看着祁桑一副十分犹疑的模样,仍是略眯了眼眸,心下忽觉得十分的慌,稳了稳心神,状似无意道,“贵妃但说无妨。” 贵妃状似为难道,“今晨……皇上晨起上朝时……说今夜还要来翊坤宫留宿。臣妾自知这不合礼数,昨日皇后册封礼皇上未留宿娘娘处,这明日……明日诰命夫人怕是要进宫探望,臣妾也劝阻了皇上,可……” 钟离尔的手指在扶手的金凤凰上一寸寸收紧,清欢和阿喜俱是垂眸大气也不敢出,可钟离尔却并未迟疑太久,“今夜是十五,是皇上按例该来坤宁宫的日子,若本宫今晚无事,便会留皇上。” 祁桑松了一口气般,笑道,“如此便好,臣妾就怕娘娘误会臣妾,同臣妾起了嫌隙。娘娘安排妥帖周到,臣妾拜服。”说罢起身到殿中行礼,“臣妾告退。” 钟离尔颔首,贵妃由宫女扶着,身影消失在坤宁宫大殿。 阿喜同清欢打个眼色,清欢忙将皇后的茶盏撤了,同着贵妃用过的茶具都想端下去,却听钟离尔在座上淡淡道,“扔了。” 清欢一个哆嗦,忙应声退下。 阿喜轻唤道,“娘娘……” 钟离尔望着殿内洒进的阳光,长出了口气,阖眼靠在了凤座上,半晌就这样轻声道,“你去御书房问问皇上,晚上想吃坤宁宫的小厨房做什么罢。” 阿喜领命而去,坤宁宫中徒剩了一室的疲惫孤寂,有微风吹进来,似是湮没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第6章 孤衾寒 傍晚时钟离尔同阿喜清欢吩咐小厨房做好了菜肴,换上了宫装,在内殿拿了一本书读来打发时间,候着连烁。 小令子传话说皇上圣驾马上便至坤宁宫时,阿喜和清欢便伺候皇后收拾妥帖,移步到殿外去恭迎。 明黄的龙袍一角出现在院内,太监呼喝声起,皇后领着宫人跪了一地,山呼万岁。连烁踏进坤宁宫,瞧见钟离尔屈膝敛目,淡淡道了声,“都起来罢。” 钟离尔起身仍是垂首,跟着连烁进了殿,待连烁落座,便也落座,抬手为皇上亲自盛了一碗汤,稳稳摆在连烁面前。 连烁瞧了眼汤碗,略点了头,“皇后也用膳罢。” 钟离尔应声,等着连烁抬起筷子,开始布菜。 按礼数确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从前两人之间未有嫌隙的好日子,也时常说说笑笑着用膳,连烁回府往往会讲给她今日宫中的趣事,钟离尔也乐得同他讨教切磋。今日两人却都是意兴阑珊,钟离尔只捧着汤碗喝了碗汤,连烁也不过如此吃了几筷子鱼,便都放下了筷子,各拿了帕子在手里。 宫人收拾碗筷,帝后一前一后进了内殿去,连烁拿起她方才看的书,坐在榻上瞧起来,钟离尔站在他面前定定瞧着他,待阿喜奉了茶,下人便都退下带了门。 钟离尔走过去坐在榻上另一侧,抿了唇刚想说什么,便听连烁道,“朕听闻,今早兰嫔和贵妃来给皇后请安都迟了?” 她低了低头,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各自领了罚,都向臣妾请过罪了。” 连烁翻过一页书,嗯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 钟离尔又抿了抿唇角,半晌道,“贵妃午后来时说,皇上今晚,仍不留宿坤宁宫?” 连烁顿了顿,抬眸看向皇后,忽地笑了一下,“她同你说的?倒是贵妃没规矩了。” 钟离尔握起拳的手掌心内,指甲深深地掐着肉,有逐渐刺进的顿疼,半晌,皇后终是道,“明日是臣妾母家进宫探望的日子。” 连烁仍是漫不经心道,“朕知晓,叫人都打点好了,明日会派人去接钟离夫人。” 钟离尔直视着地面青砖,半晌忽地也轻笑出声,“多谢皇上。” 然后便是长久的清寂,帝后二人都未再出声交谈,一炷香的功夫,皇上书又翻过一页,便合上了书,开口道,“时辰不早了,皇后早些……” 皇后蓦地抬眸看向他,略冷出声打断,“皇上,今日十五,按例是要留宿坤宁宫的。” 连烁缓慢看了她一眼,钟离尔脸上神色认真且执拗,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怒意,都隐在那双桃花剪水眸里。 连烁沉声道,“朕也是顾及明日诰命夫人进宫,怕皇后连日操劳精神不济。” 说罢站起身,便往殿门而去,钟离尔却不似昨日呆坐原地,也随着起身站到了皇上面前,仍是那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神色,略仰了头看着连烁英朗的眉眼,“臣妾母家明日进宫,若是问及为何封后以来,皇上从不留宿坤宁宫,还望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该如何作答?是早就不得圣意,还是做错了什么,惹了皇上厌烦?” 连烁瞧着她,略皱起眉,神色有些不耐,“皇后注意言行。” 说罢便绕过钟离尔,她却抬手抓住了他衣袖,连烁并未回过身,他听见钟离尔在身后轻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祁桑的?” 连烁高大的身形未再有任何动作,钟离尔声音里终是传出一丝破碎,“你早就喜欢她了,对不对。” 眼泪无声顺着她的面庞蜿蜒而下,她听见连烁漠然道,“你们都是朕的后妃。” 她稳了稳声音,并不愿被听出痛意,“我在中间横亘着的那些日子,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有情人,是吗?” 连烁不言,钟离尔从身后抱住他,侧脸贴在他脊背上,热泪滚滚而下,仍是弯着唇角道,“我,和钟离家,早就是你们心里的一根刺了。如今……你终于有理由名正言顺盛宠祁桑了。” 她努力笑得弧度更大,眼泪却落得更凶,连烁感觉到脊背上传来的湿意,仍是皱着眉,听见她道,“你在替她报复我吗。皇上。” 连烁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钟离尔站在这里,死死握住他的手,千难万难却还是说出那句话,“今夜不要走,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帝皇始终没有回过头,仍是那般淡漠敷衍的口吻,“皇后早些安歇罢,这些话,朕今日当你没说过,下一回,朕便该问问右相,如何教导出这样的好女儿了。” 钟离尔疾步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不及摔倒在地。 连烁打开殿门离去,门前宫人跪了一地,皇后满面泪痕撑起身子,终于压低哀声哭出来,“连烁……” 阿喜和清欢忙遣散了宫人,飞奔进殿,清欢将殿门关上,阿喜奔过来轻拍着皇后的脊背,扶着钟离尔,“娘娘!娘娘……娘娘您别这样……奴婢求您了,万不可伤心过度……您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钟离尔哭着靠在阿喜怀中,手指死死攥着阿喜的衣袖,一刹那万念俱灰,几近泣不成声,“假的……都是假的!不过是给了我一场梦罢了,我挡了他们的路,阿喜,是我挡了他们的路啊……说什么祁桑得志,我这个后位,是人家看着母族的颜面施舍给我的,到头来是他们看我可怜罢了!” 阿喜和清欢跟着落泪,清欢握了皇后的手哭道,“娘娘!奴婢知道您这样的心气儿受了莫大的委屈,您万不可这般哭伤了身子,明日教夫人进宫,瞧见怎么是好呢?您还有奴婢,还有母族啊!” “母族……”她笑得极尽讽刺,“母族,时至今日我钟离尔,有何颜面面对母族!” 钟离尔眼泪凝于羽睫,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从前的画面,有初遇时湖心亭上芝兰毓秀的少年,有那夜灯火十里的长街亲昵的笑颜,有祁桑进府那夜连烁握住她手的温度。 最终万籁俱寂,她想起从前春日里连烁握着她的手一起执笔练字,问她想写什么,她笑着写下一阕《宫怨》——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那时连烁颇无奈问她怎会写出这般词句,不该是她有的心性处境,钟离尔曾戏言昭阳长门,本就俱是紫禁城一处的。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如今她不过十八岁最好的华年,却怕是夜夜都要守着着宫漏声度日,再极尽小心去维持这失宠皇后面上的风光威仪。 这一夜之前,她本不信何至如此。 再如何,她还是信着连烁同她的情意情分不是作假的。不论旁人如何挑拨,他做了什么伤了她的心,她还是信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 她想,她同他将话说开,总归就好了罢。若是她哪里有错处,惹得他不喜欢了,他是她的夫君,如今又是帝皇,那她便敛一敛性子,为他改一改,哪对夫妻能不出矛盾呢。 他少年时便一直受制于太子,连同太后母族乔氏同钟离家的宿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她怕是为他想的还不够多。 那么多人夸赞她冰雪聪明,可如今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段关系,挽回堵着自己,又哪是那么容易利落放手,做个无情无欲的中宫皇后的? 他果然让她失望了。 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7章 笑贪欢 翌日五更,清欢同阿喜便小心翼翼唤了皇后起身,因着昨夜睡得太晚,钟离尔只着素白里衣起身到一半,便将指腹按在额角,只觉额头穴位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阿喜见状,忙吩咐了宫人去熬锅百合莲子甜汤,备着一会儿给皇后服点甜滋味儿,解解痛乏。 清欢搓了搓热手心,替钟离尔揉了会儿额角,皇后闭目回想着昨夜种种,这漫漫一夜过后,心下更凉了几分,又平觉自己荒唐。 睁眼瞧着天似更亮了些,轻轻拍了拍清欢的手,清欢便出寝殿领宫人候着呈皇后洗漱的清水皂角手帕等入殿。 阿喜利落拿了皇后翟衣,伺候着钟离尔起身穿好,开门唤了宫人鱼贯而入,侍立皇后左右。 收拾停当,小令子来报兰嫔到了,皇后叫宣,遂将一头青丝散下,端坐于梳妆台前,闭了眼仍是揉着额头。 感觉到有人拾起三千青丝,动作轻柔十指微凉,一丝不苟地为皇后绾了发,却十分体贴皇后今日头痛不适,只是松松插了珠钗在发间,皇后未睁眼,淡笑道,“兰嫔好手艺,倒是有心了。” 兰嫔俯身轻轻拿起皇后的东珠耳坠,极尽小心轻柔地替皇后戴好,垂首侍立在身后道,“娘娘今日不适,臣妾斗胆选了略轻巧些的首饰,还望娘娘莫要怪罪臣妾。” 皇后一双眼睁开,从铜镜里略瞧到身后人低垂收敛的下颔,优雅伸了右手,兰嫔上前俯身扶起皇后,阿喜和清欢在身后整了整皇后翟衣,又推了红木凳子,方跟在皇后和兰嫔身后,听钟离尔道,“本宫要多谢妹妹,不然本宫这儿的宫人蠢笨,怕是没有这般心思细腻的。起个大早来,怕是还没用膳,这儿小厨房煮了点儿甜汤备了点心,陪本宫进点儿。” 兰嫔含笑应是,跟着钟离尔进了殿,待钟离尔入座又道,“臣妾是来给娘娘送上昨日领罚的《女戒》,不料却沾了娘娘一顿膳的光。”说罢宫女清茗便将纸张呈上,钟离尔略翻了翻,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工整,厚厚一沓拿在手里,皇后随意阅罢便递给了清欢,倾身一手拉过兰嫔柔荑,引着她入席,笑道,“你实心实意的,本宫还不知道么,快坐下尝尝坤宁宫小厨房的手艺如何罢!” 兰嫔从善如流,含笑应了,抬起皓腕给皇后盛了碗甜汤,略用勺子搅动了几下,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毕恭毕敬端给钟离尔,钟离尔也笑着就势尝了口,后妃二人方开始用膳。 膳毕甫出内殿,清欢便带着个小太监略匆忙赶来行礼,跪在地上略带犹疑望了钟离尔一眼,兰嫔见状方要先告退进内殿避着,皇后瞧了眼那小太监,按住了兰嫔的手,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这儿没外人。” 小太监回道,“启禀娘娘,前些日子两浙按着娘娘同左都御史大人上谏的法子治了水,可洪水却淹了几个两浙的大盐仓,两浙知府带着底下的官员近些日子都在忙着平息盐商和百姓的怒火……奈何损失实在惨重,知府大人眼瞧着事儿要压不住,盐也愈发吃紧,竟……竟参了两浙都运盐使同知林堂林大人一本……怕是皇上今日上朝,便要奏议此事……” 皇后皱起柳眉,略沉吟了一下,迅速吩咐道,“可还知道些别的内情么?” 小太监叩首,“回娘娘的话,奴才也就只知道这些消息……” 皇后点头,“你回去御书房,今儿个上朝怎么议论此事,留着点心。” 小太监领命而去,钟离尔略抿了唇思索,兰嫔在一旁略垂首行礼道,“娘娘,臣妾今日赶早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皇后瞧着兰嫔,虚扶了一把她行礼的手臂,“妹妹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兰嫔应是,“不瞒娘娘,臣妾兄长恰是两浙通判,此事兄长十日前便修书一封托与臣妾,那时便说今年洪水之势愈演愈烈,虽治好了水,然则皇上甫登基,加上这位林大人,恰巧是今年皇上新选用的官员中的佼佼者,年初到两浙时还未逢水患,为着解决沿海一带的产盐不足,便奏请出台了朝廷扶持盐商的这么一档子事儿。可就是因为如此,便被两浙的老官员们恨上了,洪水过后,盐商中有不少无赖者,一面吵嚷着要官府赔偿他们今年损失的全部银子,一面哄抬所剩不多的盐价,朝廷以我兄长和林大人为首的新派官员,此刻正是腹背受敌……” 钟离尔默了片刻道,“老官员那边急着推他们出去做替死鬼,然后好安安逸逸的官商勾结,趁火打劫?若本宫没记错的话,兰嫔的兄长,就是因为从前皇上主张扶持新派势力,顺势将兰嫔送入潜邸的?” 兰嫔蓦地跪下,朗声道,“娘娘通透,臣妾拜服!兄长同皇上本就是一条心,不愿坐以待毙,眼看着皇上辛苦经营的朝堂毁于一旦!想必两浙此刻必是乱作一团,皇上初登基,老官员中必定人心惶惑,不集中解决洪水后患,却同新势力针锋相对,妄想借此机会生事挑衅。适逢洪水方肆虐,物价哄涨,两浙百姓此刻也定是苦不堪言!” 钟离尔略叹口气,瞧着窗外愈发亮堂起来的天,半晌缓缓看着兰嫔,带了点微弱笑意道,“兰嫔同兄长来求本宫?你们怕是忘了,本宫母家姓的可是钟离,若论朝堂资历,国丈钟离丞相,怕是首屈一指的两朝元老罢。” 听得皇后语气微冷,兰嫔定了定心神道,“娘娘出身钟离望族不假,可臣妾知道娘娘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堂。从前在潜邸时,臣妾就知晓娘娘同皇上一般,为着新派官员的选举任用没少出力,这次治水的新法子,也是娘娘当初力排众议费尽心思请左都御史大人上谏的。若是娘娘对此事毫不关心,何来方才宫人的回报呢?臣妾能得娘娘恩准同听,想必娘娘早就知晓臣妾今日而来所为何事!臣妾同兄长都清楚,若说还有谁能救两浙的百姓和才俊于危难,便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钟离尔垂眸默了半晌,忽地转身背对着兰嫔行了几步,抬手揉了揉额角,华贵翟衣下身形萧索单薄。 蓦地终是叹气,握紧了衣袖轻声道,“托人给你兄长传去本宫懿旨,搜查寻衅盐商的仓库和府邸,给本宫找出他们私藏下的盐,以及同当地官员私下往来的信件,快马加鞭送入都察院。” 兰嫔大喜过望,叩首朗声道,“臣妾叩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略俯身亲自扶起了兰嫔,“随本宫去前殿罢,这时辰,六宫嫔妃都该到了。” 坤宁宫正殿里,嫔妃私语声不绝于耳。 宫人方上了茶,慧美人侧首,拿帕子略遮了面,同贤嫔道,“贤姐姐瞧,今儿兰嫔同贵妃又没来……这兰嫔到底是跟皇后忠心,还是跟贵妃一齐呀?你说这皇后娘娘一会儿来了,该是个什么面色?” 贤嫔喝口茶瞧她道,“谁说兰嫔没来?一早我就听永和宫人说,兰嫔五更就来了坤宁宫,呈递昨日领的罚呢,这孝心,你我可差远了。” 慧美人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那就看贵妃今儿来不来请安咯?” 一旁和嫔也吃吃笑了一声,“来?怎么来?本宫方才路过的时候,翊坤宫窗子都没打开呢。” 一席话引得几个嫔妃围在一起咯咯发笑,正围绕着祁贵妃忽的如此受宠分析得头头是道时,坤宁宫大宫女阿喜呼喝皇后凤驾到,嫔妃忙私下交换了一番眼色,垂首敛目跪了一地,“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嫔小心扶着钟离尔上座,也俯身跪下行礼,钟离尔似笑非笑,默默扫视了一圈儿宫嫔,和嫔同贤嫔扭头飞速交换了个眼神,摇了摇头,逐渐大气儿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时,皇后方淡淡道,“起来罢。” 一旁各宫宫女忙扶了谢恩的妃嫔们入座,皇后今日面上神色冷冷,底下嫔妃也都默默吃茶,不多时有坤宁宫人来报,一品诰命夫人的轿子方进了宫。 钟离尔淡淡嗯了声,茶盏一放,发出清脆一声响,慧美人冷不防被吓得打了个寒颤。皇后又默了片刻道,“贵妃今日请安又缺席,再罚俸一月。昨日兰嫔去宝华殿进香拜佛,今个儿就记住了,来得比你们都早,这份孝心说明佛祖受了,本宫亦是如此。差人去翊坤宫一趟,就说贵妃怕是记性不好,孝心不诚,去宝华殿跪着再加罚五十遍《女戒》罢。” 兰嫔起身跪下恭谨道,“娘娘英明!” 其余妃嫔赶紧跟着跪了一地,纷纷附和,钟离尔满意瞧了眼兰嫔,仍是漫不经心笑道,“明日你们各宫主位的母家人也该陆续进宫了罢,有什么缺的,尽管来禀告本宫。” 嫔妃纷纷谢了恩,钟离尔又是揉了揉额角,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方道,“行了,都散了罢。” 嫔妃皆谢恩告退,行至殿外,慧美人略急地扯了贤嫔的衣角,“贤姐姐……方才你说,皇后娘娘有没有听见咱们的话呀?” 贤嫔拂了她的手低声忙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可是太岁地盘儿上,你快别说话了!” 和嫔缓步上前,对着二人使眼色摇了摇头,贤嫔一惊,转头瞧见清茗扶着一脸恬淡的兰嫔悠悠步出内殿,走到跟前,兰嫔共和嫔、贤嫔按礼福了福身,浅笑道,“慧妹妹性子直,年纪轻,倒是有许多不懂。皇后主子是主子,是皇上的嫡妻,咱们做妾的,不过都是庶、是奴才罢了。奴才妄议主子,搁在随便一个大户人家里,都得被乱棍打死罢,姐姐妹妹说,可是这个道理?” 和嫔宛然一笑,亲亲热热扯了兰嫔的衣袖往前去道,“兰嫔说的是,咱们尽好本分就得了。本宫同你永和宫恰好顺路,咱们一并走吧。” 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贤嫔蹙眉瞥了慧美人一眼,也教宫女扶着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第8章 旧时年 待到嫔妃散尽,阿喜着人来报,清欢领着钟离夫人将将到坤宁宫了,钟离尔整了整皇后翟衣,由着阿喜扶出了殿门。站在坤宁宫院里,微风拂面,瞧着晴好的蓝天上几缕浮云略过,皇后略垂了眼,阳光洒在她皓腕上,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直到下人来报钟离夫人到,皇后缓缓抬起头,眼瞧着宫门口落下轿舆,清欢亲自打了轿帘,搀扶着钟离夫人下轿。 不过年近四十的妇人面容一般的白皙姣好,行止间处处是多年养尊处优刻下的贵气风范,她缓步带笑踏入皇后的坤宁宫,屈膝行礼,“臣妇拜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钟离尔上前一步,淡笑虚扶着她起身,“母亲快请起,这是在本宫的坤宁宫里,毋须这些虚礼,进殿罢。” 钟离夫人亦是浅笑颔首,随着一身华服珠翠的皇后踏进殿内,只略偏头扫了殿内的名贵摆设一眼,便随着皇后入了座。 品过一番茶,宫人皆散,只留了清欢同阿喜分别伺候着,皇后端着茶盏,眼眸低垂,并未言语。钟离夫人轻轻放了茶盏,拿帕子不疾不徐拭了拭唇角道,“臣妇听闻,方才晨早的请安,贵妃娘娘又未至?” 钟离尔睫毛轻轻颤动一下,抿了抿唇,抬眸瞧了垂首在侧的清欢一眼,也放了茶盏,“母亲今日进宫探望,怕是带了母族不少的关切来罢。” 钟离夫人似是猜到钟离尔如此反应,略无奈倾身道,“母族也是关切娘娘,娘娘一人在这深宫里,背后虽有整个钟离家,却难免有母族照顾不到的时候。”顿了顿又叹道,“母族同娘娘一荣俱荣,自是挂心得紧,娘娘莫怪。” 钟离尔兀自一笑,略仰头缓出了口气,“本宫有何可怪?说起来,若无母族,本宫这个后位怕也是悬了。本宫今日所得一切,安坐这坤宁宫里,接见母亲,俱是仰仗母族罢了,如何敢怪。” 钟离夫人略关切蹙眉道,“娘娘这话是何意?近来娘娘的处境艰难……母族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娘娘需要母族做些什么,钟离家族为保娘娘定是万死不辞的。” 钟离尔揉了揉额角,略疲惫靠在凤座上,阿喜福了福身道,“回老夫人的话,皇上近来,确然是偏宠贵妃娘娘些,皇后娘娘如今也是步履维艰……” 钟离夫人缓缓垂眸思索道,“竟至如此地步么……” 钟离尔蓦地抬首出声道,“昨夜,本宫同皇上不咸不淡地吵了一番。” 钟离夫人略急促地饮了口茶,平复了半晌心神方道,“娘娘……母族也不知皇上这番举动圣意为何,但臣妇思量……总归曾经……”她想了一瞬,咬了咬牙道,“曾经皇上对娘娘是百般恩宠的,若是可以转圜,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君临天下,娘娘若是有能收收性子的地方,多少敛着些,也免得臣妇同母族,替娘娘担心……” 小令子此时进殿,打个千儿道,“娘娘,贵妃去宝华殿跪了一炷香的功夫……说是心口闷痛,由着宫人扶回翊坤宫去了。” 钟离夫人眼底浮起震惊之色,望向座上钟离尔,见皇后扶着额并不惊讶道,“知道了,传太医院去翊坤宫罢,就说本宫接见诰命夫人抽身不得,让贵妃好好将养着,养好了再领罚罢。” 小令子领命下去了,钟离尔忽地一笑,绝色容颜上融进一股冷意,“母亲可看到了?本宫这性子如今敛得如何,堪称隐忍罢?这不出几日,阖宫上下都知晓,祁桑是夜夜承宠的宠妃,本宫不过是空有虚名的中宫皇后。母族问为何,本宫怕是也给不出答案。是本宫的罪过,带着整个钟离一族当了回过河石。母族若问本宫有何需要母族做的,本宫也只能给一句忠告,皇上是个什么想法,母族早就清楚,钟离大户门阀,百年望族,是皇上前朝后宫的心头大患。如今本宫的失宠便是一种昭告,母亲回去给父兄带个话,看管好阖族的兄弟谨言慎行,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惹了事,谁就首当其冲。” 钟离夫人脸上难掩关切道,“娘娘……娘娘勿要这般自轻自贱,娘娘是命定的皇后人选,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这不过是一阵风头,母族愿同娘娘一起避过这一阵儿……定会好起来的。再委屈的日子娘娘都受过来了,如今娘娘正室中宫,何须怕什么人呢?” 钟离尔自嘲一笑,“母亲在府中这些年,做正室嫡妻,也受了不少的罪罢?” 钟离夫人道,“娘娘终于体会得到这些了,可臣妇却宁愿娘娘一生都不知这等滋味……臣妇有娘娘同大理寺少卿兄妹二人,是臣妇莫大的荣耀。娘娘,倘若当年,臣妇熬不住诸般辛苦,如今又怎有这臣妇身为一品诰命夫人,踏进娘娘的坤宁宫,来看臣妇的皇后这一日呢?” 万般心酸苦楚冲上心头,家族的厚望与失望,同连烁的恩爱与失宠,嫔妃的看轻与惧怕,统统交织在一起,钟离尔蓦地红了眼眶,略仰起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平复半晌方道,“夫人一席话,本宫记下了。本宫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小心谨慎罢了,治着这后宫不出错,便是本宫给母族争来的福气了。还有一事,事关钟离家前朝命途,母亲务必记在心上,回去告诉父亲。” 钟离夫人正色道,“娘娘请讲。” 钟离尔思索嘱咐道,“皇上一向扶持朝中新派官员,父亲也是清楚的。如今两浙那边出了乱了,本宫今早下了懿旨出面相帮新派。明日朝堂再议起此事,万务要父亲带头上奏皇上,彻查此事,不可轻易定了两浙同知与通判的罪。” 钟离夫人略一思索,蹙眉犹疑道,“可丞相,向来是那些老朝臣马首是瞻的人啊……” 钟离尔神色一凛,唇角抿紧复又松开,轻声道,“那都是些不需考虑的人了,母族只管按本宫说的做便是。” 送走了诰命夫人,钟离尔站在坤宁宫院中热闹明艳的榴花下,素手拈了一枝花瞧着里头惹人怜爱的娇蕊,半晌瞥了眼日头,吩咐阿喜道,“着人去太和殿外候着,散了朝,请方大人御书房外一见。” 阿喜未立时领命,略迟疑道,“娘娘……两浙一事,您是否太过上心了,若是皇上怪罪……?” 钟离尔轻轻松开花枝,任其轻轻颤动,香气幽幽拂面而来,皇后略抬了眼淡笑道,“管都管了,就无谓多少了。去罢。” 御书房宫道前朱墙下有片翠竹,亭亭而立郁郁葱葱,阿喜扶着皇后闲步雍容而来,静立于此赏竹。 忽而皇后笑起来,微微侧身伸手指了指地上破土而出的新笋给宫女们瞧,方卿愿来时,就瞧见皇后流露出这两年难得再见的小女儿气,不自觉面上也沾了笑意,一撩官袍,屈膝行礼。 “微臣左都御史方卿愿,恭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钟离尔闻声转过身来,眼底浮起喜色,却仍是按礼数浅笑道,“本宫瞧天儿好,一路走来御书房,不想碰见了大人。既遇上了,上回同大人讨教的典故还未说完,大人一道请罢。” 方大人垂首称是,随即起身垂眸略侧了身,皇后却不着急走,宫女退后两步远远立着,方唤,“师兄。” 方卿愿略无奈瞧了皇后一眼,皇后一笑,从容信步上前,二人微微一前一后走着,皇后又道,“师兄倒是清减了些许。” 方大人轻声笑,“皇后气色也不大好,看来这新朝,你我还需多加适应啊。” 皇后也被这话逗得心里轻松些许,伸手拨开一枝柳叶前行,“师兄同本宫父兄,可都还好么。” 方大人也不急回答,只是道,“昨日师母进宫,娘娘没问及师父同大理寺少卿近况么。” 皇后略赌气嗔怪瞧身旁气定神闲这人一眼,却也仍是无奈笑道,“问了母亲,那是衣食住行如何,问了师兄,才知道前朝风云诡变之下,你们究竟好不好。” 方大人仍是淡笑,轻声道,“那娘娘呢,娘娘好吗。” 钟离尔眼眸黯下去一瞬,不知被他瞧在眼里,只是仍勾着唇角,立住转身瞧他,“师兄瞧本宫这身后三呼六喝的排场,哪有不好的呢。” 方卿愿高大身形略侧了侧,替皇后挡住了刺目阳光,钟离尔瞧了瞧他绯色朝服上的孔雀纹样,抬眸笑道,“我昨日一早,下了道懿旨。” 方卿愿眼眸深邃,颔首道,“我知道,我听说你叫人搜了两浙盐商的家。” 钟离尔又是一笑,带了些放肆,“我还叫他们搜出同官员勾结的信件,快马加鞭送入京都督察院。” 方卿愿笑道,“哦?有这档子事儿?那我叫底下人注意收好罢。” 皇后又是带笑佯怒横他一眼,目光却慢慢变凉了些,垂眸道,“师兄,方才要不是你身上这朝服,我身上这冠服,我倒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过去同师兄们一同上课的日子。” 方卿愿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娘娘,有些话,本不该微臣来说。然则娘娘此次插手两浙一事,不怕皇上怪罪娘娘干政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9章 相送远 钟离尔双眼直视他身后的树干,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道,“若是忌讳女子干政,早些时候为何不怪呢。” 方大人顿了顿又叹,“好,即便咱们不说这点,娘娘冰雪聪明,想必是知道钟离一族同此事的利害关系,娘娘此举,臣知是为了百姓,为了新官才俊,怕也是为了皇上的心愿罢?” 钟离尔未置一词,眼波里涌起些许怅惘,方卿愿缓了缓,似是不忍道,“娘娘可曾想过,若是皇上并不领娘娘这个情,反倒将这把火越烧越旺,终至烧到娘娘母族身上呢?娘娘在这件事里确然处在夹缝之中,这个关头朝堂之上无一人敢轻举妄动,生怕引火烧身!这一大患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暗地里谁敌谁友娘娘一概不知,如何做都有可能走入死局!娘娘,皇上初登基,前朝、东厂、新派、各大门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趟水深不见底啊!” 风吹动柳枝轻扬,钟离尔终是把眼神收回,瞧着他兀自一笑,“这把火,今次我不引,便真能永远烧不到我身上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师兄,钟离尔虽为女子,却早已身在庙堂。我的父兄,我的母族,我的夫君,都和这天下息息相关,就连我自己,也是天下人尊称一声国母的皇后,受万民朝拜。于公于私,钟离尔都不能坐视不理。科举方革新了两年,选出的这批才俊若是一个个如此被打压陷害,寒了天下学子的心,皇上的宏图抱负如何施展?本宫不能教这群人开了这个头,本宫不能眼睁睁看着之前所付出的心血毁于一旦!” 她顿了顿,无力抿了抿唇,复又一笑,眸光明亮,“至于师兄说的最后一点……钟离尔姓钟离,自会拼尽毕生护我母族周全。况且,我信他。” 她选择信他。 她只能信他。 他想要一个盛世皇朝啊。 方大人叹气,瞧着她,半晌欲言又止道,“这件事情……罢了,你觉得你该做的事,这世上没人能教你罢手。” 她心底有暖流淙淙而过,目光真挚缓声道,“师兄乃尔尔知己。” 方卿愿颔首,退后一步,持笏垂眸行礼,“臣受娘娘之拖,定不负娘娘厚望。臣也请娘娘记住今日所选的答案,他日……他日不论如何,臣皆是站在老师同娘娘身后的。娘娘独在深宫,切记多自珍重。臣同钟离家,亦是为护娘娘,万死不辞。” 日头渐西,有归燕反巢,相偎栖在琉璃碧瓦之上。 钟离尔眼底泛起泪花,看着他微弯的脊背稳了稳声音,终是只低声道,“好。” 回了坤宁宫,钟离尔连忙吩咐小厨房炖了带籽的鱼汤,又备了几样爽口的甜点,带着阿喜和清欢往乾清宫而去。 算不得远的路程,皇后走在这宫道上,忽然觉得紧张。 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同他约定好,等他一并偷偷溜出府去的时候。 她想和他讲和。 上次夜里她太过委屈,还是没有好好问出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最近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在他们各自都忙碌些。不然空下来的时间里,她想起连日他离去的背影,就觉得心口发慌发闷。 今夜她不想枯等猜测他究竟来不来了,她主动来瞧他,趁这个机会,好好儿的说说话。 她想,哪怕真的是他移情祁桑了,她也要今天问清楚,问清楚了,就能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不然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她一颗心,虽然她痛苦,不甘,委屈,可难免还是有期待,算什么呢。 握拳掐了掐掌心,皇后瞧着乾清宫前旁跪下的宫人,又抬眼看了看将暗未暗的天色,像是小时候她练字后,第一次涮笔的水。 总管太监上前来打了个千儿,“奴才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钟离尔颔首,“全公公起来罢,皇上可在宫里么,进膳了么,本宫带了鱼汤来。” 全公公起身恭敬笑道,“回娘娘的话,皇上还未用膳,在宫里看折子呢。” 钟离尔略垂了眸,道,“去通禀一声罢。” “嗻!”全公公带了小太监进宫去,清欢提了膳盒候在皇后身后。不多时太监出来行礼,请皇后进殿,钟离尔整了整冠服,由阿喜扶着缓步进了灯火初上的乾清宫。 进了内殿,皇上着常服伏案提笔,钟离尔领着阿喜行礼,“臣妾请皇上万福金安。” 连烁笔锋一顿,抬眼瞥了瞥皇后,“皇后来了,坐罢。” 皇后温婉倾身道,“谢皇上。”遂起身,从阿喜手中接过膳盒,阿喜福身退下,关上殿门。钟离尔走到榻侧,将食物小心拿出来轻轻摆在几上,连烁忽地将折子往桌上一放,“这鱼汤味道倒是很香,闻得朕确实饿了。” 钟离尔回身瞧着他一笑,“那皇上就来尝尝,臣妾还叫他们做了杏仁糕,都是皇上爱吃的点心。” 连烁起身过来,钟离尔布了筷子,盛了碗鱼汤,将鱼籽都盛在连烁碗中,连烁坐下却并未动,钟离尔又盛完一碗汤,连烁伸手便想接过,钟离尔抬眸瞧着他没有放开,“皇上拿错了。” 连烁亦没有松手,淡淡道,“朕不爱吃鱼籽,那是你们女人家该吃的东西。” 钟离尔心底狠狠被揪了一下,两行清泪就这么猝不及防蜿蜒而下,砸在天子明黄的龙袍上,随即面上一红,松了手,站在那里看着连烁仰头一饮而尽,半晌轻声道,“皇上还记得。” 从前也是这般,钟离尔最喜欢吃鱼籽,连烁每每定是留给她。 连烁没有看她,只是伸手拉着她坐在对面,执筷尝了块杏仁糕,点头称赞,“皇后宫里这杏仁糕做得却是不错,皇后也尝尝。” 钟离尔轻轻吸了吸鼻子,拿帕子拭了拭面,也拿起筷子给连烁夹菜,连烁又仰头喝了碗汤,问道,“皇后今天来,就是为了给朕送晚膳的?” 钟离尔带了眷恋神色看他眉眼,轻笑道,“臣妾来谢过皇上今日,许诰命夫人乘轿进宫一事。” 连烁拿了帕子,抬眼看着她,片刻又垂眸淡淡道,“钟离夫人是皇后生母,这些也是朕应做的。” 钟离尔抿唇颔首,“皇上细致体贴臣妾,臣妾铭感在心。” 皇上好整以暇看着钟离尔,缓声道,“朕体贴皇后,可皇后近日所为,可为朕想过一二?” 钟离尔听得皇上谴责,却没有跪下请罪,反倒抬首对上他眼眸,不卑不亢道,“臣妾今日所为,无一不是为了皇上。” 连烁略冷笑了一声,往后靠在榻上看着她,“后宫干政,越过朝堂从坤宁宫下了一道懿旨八百里加急发往两浙,全然不顾朕的意思,皇后就是这么为着朕的?” 钟离尔皱着眉摇头想要解释,理了理头绪条理,想要将所想说清楚,“不是的……此事臣妾是顾忌到皇上怕是不方便出面,所以臣妾……” 连烁仍是挂了冷笑打断她,“所以皇后就自作聪明,以为此时还像从前不过是个皇子侧妃时,可以随心所欲,身为人妇私会朝臣,身为中宫擅作主张?皇后是不是以为朕给你的权利大过天去了?” 钟离尔喉咙像是哽了一根刺,心跳渐渐加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连烁,仍拼命想解释,“我没有,我只是知道你的难处,我想帮你把事情解决,哪怕让前朝的火都撒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想你被桎梏……” 连烁忽地疾言厉色,“跪下!”钟离尔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忘记去做出任何反应,只知道直直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寒意从手指尖猛地蔓延到全身。 连烁剑眉一横,又是高声喝道,“朕让你跪下!” 钟离尔眼泪蓦地涌出来,她看着连烁,半晌迟凝地起身,屈膝,垂首跪在天子座下。 连烁瞧着她身影,寒声道,“这是朕最后一次提醒皇后,身为中宫,自矜行止。” 钟离尔看着地上沟壑,深深俯首叩在地上,额头贴在冰凉的砖上,鼻尖萦绕着灰尘的味道,皇上仍是高高在上道,“若皇后不是以为朕赋予中宫的权利大过天,便是以为钟离家的权势滔天了不成?” 钟离尔未发一言,一动不动跪着,连烁又道,“再有,朕不得不提醒皇后,朕是如何对待皇后母族的,皇后又是如何对待太后的。晨昏定省,是太后说免了你这个做皇后的就心安理得免了的么?为人媳的孝道,不需要朕来教导皇后罢?皇后是否也该抄上几十遍《女戒》警醒警醒了?” 钟离尔狠狠闭了闭眼,眼泪滑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顺着地砖流入沟壑中,半晌待连烁无话,她终是整了整心绪,哑声道,“太后晨昏定省一事,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全,得蒙皇上教诲,臣妾必当谨记。此后一言一行,臣妾必皆恪守中宫本分,再不敢连累皇上同母族……只还有一事,臣妾须得禀明皇上。” 连烁神色复杂看着她,“讲。” 皇后一叩首,跪直身子行礼,他眼瞧着她面上眼泪颗颗滚落,倔强跪在那里,眼神中再无半分神采,“臣妾今日会见左都御史方大人,并非皇上所言私会,臣妾同方大人在御书房外走了几步说话,宫人皆在左右。臣妾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皇上盯着她半晌,轻笑一声,只道,“皇后下去罢。” 钟离尔身形一颤,再次闭眼稳了稳心神,终是沉沉道,“臣妾告退。” 殿门打开,阿喜急忙上来搀扶钟离尔,皇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半倚在阿喜怀中,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两个人的谈话,总是这般,教她原本想说的一切话都吞在腹中,他总是不停打断和苛责她。 她今日来,本是想同他解释,同他重归于好,同他哪怕服个软,低些姿态,也无妨,他也不是对她十足的不好。可他那样冷漠,不断拿她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去堵住她的解释。 曾几何时,他是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舍得她受的,如今他叫她跪下,斥责她为人妇、为人媳均失败透顶,为中宫也不得圣意。 她钟离尔,在连烁这里,还剩下什么。 走到殿外,钟离尔猛地抬眼,贵妃祁桑一身冠服,妆容一丝不苟,站在那里带笑看向她,半晌,祁贵妃带着荷月俯身给皇后行礼,俯身时脖颈和身段的弧度柔媚优雅。 钟离尔直直望着祁桑,忽然勾唇笑起来,她想,她一直知道为什么,只是如今终于肯承认了。 乾清宫的殿门开着,送出她这个不速之客,迎进的,是贵妃祁桑。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10章 初相见 这一夜注定难太平,皇后好容易睡至一更,忽听房中有声响,钟离尔立刻警觉睁眼喝道,“什么人!” 窗子处窸窸窣窣,有黑影飞速掠过,钟离尔略往榻内侧了侧身。前后不出片刻,坤宁宫灯火大盛,阿喜同清欢飞奔至皇后寝殿,阿喜执了皇后的手颤声问道,“娘娘!娘娘可有被刺客伤到?” 钟离尔缓缓摇了摇头,“本宫无碍。” 阿喜忙点头道,“那就好,奴婢就在这里陪着娘娘,哪儿也不去!” 殿外一片混乱,锦衣卫高呼“抓刺客!”的声音此起彼伏,清欢忙叫了人部署好皇后寝殿周边兵力。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钟离尔自惊醒便坐在榻上皱眉思索,过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听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刺客似是极熟悉宫中地形,已经逃了。 钟离尔秀眉皱得更深刻,忽而却舒展开来,笑了一声。 清欢叫锦衣卫加派兵力守在殿外,一刻都不许疏忽,钟离尔转头问阿喜道,“告诉皇上了么。” 皇后面容在烛火下惊为天人,眼眸却平静无波,阿喜咬了咬唇,还是道,“派人送过消息了……皇上今夜,在翊坤宫。” 谈话间小令子也回来了,硬着头皮行礼道,“回娘娘……皇上听说刺客逃了,传了圣旨叫锦衣卫好生防范着……慰问娘娘宽心……说是夜深睡下了,便不来了。” 钟离尔淡淡瞧着雕花窗柩应声,古水无波,“知道了,你下去罢。” 清欢略瞪了小令子一眼,上来跪在榻边道,“娘娘,奴婢今晚和阿喜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您,不然叫多几个宫女今晚一同在内殿候着。” 钟离尔看着她,拍了拍阿喜同清欢的手,静静笑道,“不必了,除了你们留下,大家都去睡罢。今夜应是不会再有动静了。” 清欢犹疑,阿喜却皱着眉屏退了下人,皇后瞧着她一笑,问一脸不解的清欢道,“你方才说,皇上锦衣卫的侍卫亲军去追,都让刺客逃了?” 清欢点头,眉宇间尽是担忧,皇后指尖微凉,抚了抚她眉头,笑得平静又让人心惊,“大内高手倾巢而出都追不到的刺客,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来行刺本宫,怎会失手呢。” 清欢大惊,同阿喜扑通一声跪下,惊慌唤道,“娘娘!” 皇后盯着烛火,亮极过后,眼前有一瞬的黑暗,她在这黑暗里笑着开口,“一个高手,夜半混进宫内,想要行刺本宫却只是顺利逃了。这种并不想要本宫的命的行径,是为的什么呢?为的搅起波澜。搅起波澜又为的什么呢?为的看皇上什么反应罢。那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又是谁呢。” 阿喜同清欢抿唇跪着,听皇后轻声笑了下,“你们说,母族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是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送进后宫,代替本宫重得恩宠么。” 阿喜瞧着皇后模样,无比揪心,出声道,“娘娘别这么想……您是中宫啊。” 钟离尔缓缓躺下去,拉好了被子,覆盖住双肩,把整个人都包裹在锦被之中,瞧着帐顶切切实实的翔凤纹样道,“是啊,本宫是中宫。可本宫当初同他在一起时,根本就没有想过今日,为的,也从来不是今日。” 清欢带了哭腔唤道,“娘娘……” 皇后疲惫闭上眼,轻声道,“替我熄了烛火罢,本宫再不想夜夜都睡不好了。” 翌日清晨,阿喜清欢仍是伺候着皇后起了个大早,受了嫔妃朝拜后,由坤宁宫往慈宁宫而去。 皇后一行人甫穿过养心殿,远见着乾清宫门前的汉白玉长阶上,一行人匆匆而下,钟离尔先瞧着是一群男子,便立时停了脚步。 钟离尔再仔细一看,为首那男子着绯红织金蟒服,戴乌黑梁冠,却更衬得发如墨,玉带束腰,莹白点缀更显身姿挺拔,却是瞧不清容颜。那人步履生风,好不气派,身后两列约莫二十人着绯色妆花麒麟服,亦是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那人一撩前襟,脚步不停,稳步步下数十阶的台阶,一行人皂靴踏在阶上,竟是出奇整齐。他甚至都不曾低头看上一眼,步下最后一级,扬手放下大红官袍衣角,遮住微露的素色里摆,始终未停步,将巍峨宫殿抛在身后,径直往东而去了。 钟离尔一身明黄皇后冠服立在朱墙琉璃瓦下,红唇点绛,一双眼沉尽桃花,端的雍容华贵,凤冠上满戴珠翠都未曾有半分摇晃。 阿喜垂眸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娘娘,那是东厂的督主,江淇。” 于东厂,她早有耳闻,权势滔天的东厂督主是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从江淇往前再数两任东厂提督,粱臣熙与云淮,都是个顶个的狠角色。 只这一任的东厂提督江淇,不过二十二的年纪,便稳稳坐了一把手的位子两年,在诡谲莫测的朝堂之中稳稳站在了乔太后与连烁这一侧,顺利吞了西厂,更是大有将锦衣卫纳入麾下的势头。 不可不谓年轻有为。 她瞧着那人挺拔身姿,忽地想起在宫外便听过的传闻——东厂的提督江淇,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 皇后瞧着东厂一行人消失的方向,难知江淇在政权之事究竟会扮演如何角色。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随即道,“如此看来,这位东厂提督怕是要务在身,咱们只候着他差人来坤宁宫参见便是。” 皇后凤驾至慈宁宫前,托了秋穗姑姑进去通报,日头初升,慈宁宫前的青铜仙鹤光芒大盛,晃得刺痛人眼,闷热一点点袭来。 皇后带着宫人不知站了多久,逐渐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强撑着稳住身形,又过了半晌,秋穗方出来行礼道,“娘娘请回罢,太后吩咐今早渴睡,想多歇会儿。” 枯等了半个时辰,钟离尔也并未多说什么,闭眼缓了缓,仍只淡然道,“既如此,可需本宫宣太医来给母后瞧瞧?” 秋穗道,“太后吩咐娘娘不必挂心,好生歇息便可。” 皇后垂眼片刻,抬手行礼道,“母后好生休养凤体,儿臣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秋穗福身,送着皇后同宫人离去。 阿喜忙扶了钟离尔关切道,“娘娘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清欢也上前略替皇后遮了日头,咬牙道,“太后娘娘若是不想见,一早便说了就是,这么折腾人是臊着谁呢。” 钟离尔浅笑看着她摇头,“本宫没事儿,不见倒比见了轻松,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气儿,谨慎些说话。” 回宫进殿前,阿喜悄悄扯了清欢衣角,清欢疑惑瞧着她,待宫人都随皇后进殿,方低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清欢颔首,跟着阿喜到了殿外隐蔽处,方笑道,“阿喜姐,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主子还在宫里等着咱们伺候呢。” 阿喜定了定瞧着她,直瞧得她心里发慌,半晌才道,“清欢,你自打来了丞相府,便是跟着娘娘罢?” 清欢疑惑点头,阿喜又道,“我虽早于你进府,却早不了个两年。这些年咱们一处情同姐妹,有话,我便也就直说了。娘娘对你我如何,咱们姐妹心知肚明。不论从前还是今日,娘娘身份都是一等一的尊贵,却可曾有半刻轻贱了你我去?” 清欢垂眸摇头,嗫嚅道,“娘娘待咱们,是没话说的……阿喜姐,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阿喜点头,伸手扶住她肩膀,郑重道,“清欢,那日夫人进宫,坤宁宫里的闲话,是你一路上跟夫人说的罢。” 清欢仍是垂首,阿喜拍拍她肩,没有等她回答继续道,“有些话,不该你我说,但是如今娘娘这番处境,确实看得咱们难过。从小到大,娘娘何曾有过这般不堪的境地,娘娘那样高的心性,如今在这深宫里如履薄冰,皇上……”阿喜顿了下,咬了牙道,“皇上那边什么心思,咱们也都猜不到了。前些日子母族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来试探……娘娘嘴上不说,心里怕是寒得跟什么一样,好几次我瞧见娘娘独坐着出神,偷偷抹眼泪,难道你就不心疼吗?” 清欢蓦地抬头看着她,红了眼眶,“阿喜姐,我怎么能不心疼……娘娘方做了几日的皇后,怎么这样苦,今个儿还被太后往死里折腾……”她抽噎道,“从前……从前娘娘不是这样性子的,虽稳重,却是很活灵活气的……阿喜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日子可怎么办……” 阿喜也倒吸一口气,替清欢擦了泪,轻声却郑重道,“怎么办……咬着牙咱们也得陪娘娘过下去。入了宫哪有回头路呢?所以如今,娘娘身边只剩下咱们了,你我二人被娘娘视为左膀右臂,是娘娘的心腹,从今往后不论什么情形,咱们都必得站在娘娘这头,替娘娘周全一切,记住了么。” 清欢猛地点头,也握了阿喜的手许诺道,“阿喜姐,我晓得了,往后咱们便只有娘娘身边人这一个身份了。前些日子是我不对,我不该再去母族那边多嘴了,这事儿再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厂臣出场了!!!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11章 明珠戏 坤宁宫殿内,钟离尔换了常服就站在半开的轩窗前,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二人的话,伸手拢了拢头发,转身瞧着殿内摇曳的炉香半晌,垂眼略顿了顿,便往书案前拿了狼毫练字去了。 过了会儿子,小令子进殿行礼道,“娘娘,东厂的督主江淇派了人过来,说是受督公之命给娘娘请罪。” 钟离尔停笔,略想了片刻,笑了声,“掌印提督,果然是耳听六路。宣进来罢。” 小令子领命出去,随即带了个同皇后晨间所见一行人一般绯色麒麟服的太监进殿,那人生得颇板正,拔直了身板疾步进殿,对着钟离尔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奴才东厂徐桥,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钟离尔端坐一笑,“你们督主倒是客气,本宫知晓他平日里公务繁多,倒是不必特意着你跑一趟的。” 徐桥仍是跪直了垂首行礼道,“娘娘体恤咱们,可督主却十分挂心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一事。两浙水患,督主前些日子受皇命赶往两浙,昨日方回京,却又接了圣旨,有几位大臣不得不出宫拜访,一来二去,耽搁至今。今日督主特意派了奴才前来,给皇后娘娘贡上两浙带回的一对明珠,说明日再亲自来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请罪。” 徐桥垂首双手奉上一个红缎锦盒,小令子忙拿了呈给皇后。钟离尔颔首,小令子轻放在了案上,听她道,“本宫略有耳闻,水患一事确是十分吃紧。皇命为重,你回去带给江提督一句话,就说心意本宫都领了,亲自请罪倒是不必了,什么时候前朝都忙完了,怕是自有后宫琐事辛苦东厂的时候。” 徐桥又是一揖,“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娘娘治下仁德宽厚,是奴才们的福气!” 钟离尔仍是浅笑道,“既如此,本宫也不耽搁你们办事了,回去替本宫把话给提督带到罢。” 徐桥称是,“奴才告退。” 待徐桥身影消失在殿内,钟离尔垂眸心想:这东厂的太监,倒有别于内宫的内侍,倒是……瞧着一个个颇有风骨。 然后兀自一笑,眼瞧到桌上那锦盒,想了想,还是伸手打开,入目一对精巧明珠,莹白剔透,毫无瑕疵,捧在手里倒煞是可爱。 钟离尔本以为江淇送的会是偏大的赏玩明珠,却不想他挑了对刚好可做耳坠的珠子,皇后缓缓勾了唇角,顿觉这东厂提督倒的确有几分意思。 日头刚落下,天渐渐黑了下来,京都内的官道上,一顶华贵的四抬软轿不疾不徐行着,抬轿的皆穿着绯色官袍,品级虽不高,却也足够路人左右绕着这轿子而行。 这是东厂的人。 轿中人是东厂的掌印提督,江淇。 一行人渐渐行至一处僻静长街,已打烊的小店门口挂了一盏灯笼摇摇欲坠,火光亦是明灭不明。猛地一支冷箭携了雷霆之势破空而来,贴着抬轿太监的发丝直逼入轿中,待随行的徐桥反应过来为时已晚,箭已破了轿门。 轿子甚至在慌忙中来不及停下,徐桥高声急道,“督主!” 轿内却并未传出任何惊呼,那人侧了白玉般的面庞,略略一瞥,羽箭稳稳被他抬手夹在指缝中,修长手指间一抹冷色,刀锋般魅惑。 他勾唇笑了笑,精雕玉琢般的容颜上神色危险如修罗,抬手提剑出鞘,足下一顿,飞身出软轿直向街边房檐而去。徐桥亦同诸人拔剑高呼,“保护督主!” 来人约莫二十有余,东厂不足十人,刀光剑影间对面却已是死伤大半。江淇抬手挡开迎面而来的重剑,一个旋身将那人兵器打落在地,反手挽了个剑花,冷冷一笑,眼神中似是饶有把玩兴致,单手提着那人五指,只听腕骨处清脆一声响,黑衣人痛得跪在地上痛号一声,他又抬腿在那人背上踢了一脚,黑衣人惊痛交加,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此时徐桥也带人解决了剩下的余孽,奔来跪下道,“督主可有受伤?” 江淇淡淡一笑,瞥了瞥地上横尸,语气漫不经心,“就只能派出这样的货色,难怪坤宁宫里的刺客都追不到。” 徐桥也是飞速瞥了一眼昏倒那人,行礼道,“督主英明!” 江淇将剑闲闲扔给徐桥,徐桥接过,江淇绯衣玉带,在昏暗夜色下如同魑魅,左手扶着右腕轻轻转了转,微眯起了一双勾人眼眸笑道,“把这个活口带回去,明日咱家教教他们,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轿子行至紫禁城外城,守卫横兵阻拦,徐桥抬手拿了令牌,朗声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给咱家瞧好了,轿子里坐的可是东厂的掌印提督!”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迅速跪下行礼,“属下不敢阻拦督主,督主请恕属下眼拙。” 轿中人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闭眸慵懒靠在轿中,往东厂而去了。 行过东上北门,眼见远处大门便灯火辉煌。轿子稳稳落在门前,自有太监早就带人等在东厂大门处,乌泱泱跪了一地对轿参拜,“督主!” 轿中人闻言缓缓睁眼,徐桥打了轿帘,江淇一撩衣袍长腿一跨,稳步下了轿子,垂眸用手背轻掸了掸衣袖,方边走边道,“都起来罢。” 回到自己寝殿,梁宗早已打好了水候着,远见那人风姿绰绰地进了院,便跪下行礼,“干爹回来了!儿子打了水,给干爹擦擦手!” 江淇淡淡应了一声,两三步往座上闲闲一靠,端了热茶微抿了一口,薄唇沾了水泽,更是嫣红得如同胭脂勾勒。 梁宗递上温热手巾,江淇仔仔细细擦了手,听他在一旁担忧道,“儿子听闻,干爹回来的路上,遭了埋伏,可有哪里受伤么?” 江淇淡淡瞧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修长手指极尽优雅,“那群油尽灯枯的锦衣卫,还能折腾出什么大动静来,垂死挣扎罢了。” 梁宗忙赔笑道,“干爹说的是!儿子就知道干爹英明神武!” 江淇倒也瞧着他给了一笑,擦手的动作仍是不停,梁宗早习惯他这外出归来总是喜欢仔细擦手的毛病,跪下身去给他捶着腿又道,“儿子听闻,干爹刚回京,两浙这边水患的事又出幺蛾子了。说是有官员勾结盐商哄抬盐价,趁机打压异己。这两浙没了干爹就是不行,算起来,咱们也不过前脚刚走了半个月。” 江淇瞧着自己的手指笑了笑,“哪回天灾人祸之后有过消停的?多少人就指着这时候发财呢。” 梁宗点头称是,“干爹英明!这朝堂里的事儿,还是干爹看得通透!不过这回……倒是说来也奇怪,我听说,就在咱们昨天回来的时候,是坤宁宫里那位发了懿旨往两浙,要彻查此事。” 江淇瞧着灯火淡淡嗯了声,眼里沾染了丁点儿笑意复又道,“这差事若是坤宁宫这位不管,怕还是落在咱家头上。皇后这一道懿旨,倒是帮了咱家不少的忙。徐桥今儿该送的东西也送去了,这对明珠倒是出得值了。” 梁宗仔细又换了条腿捶着,脸上神色小心,“干爹给皇后送了珠子,就不怕慈宁宫那头,不好答对……?儿子听说,今儿个早上皇后瞧见咱们时,正是去慈宁宫请安,太后给了个闭门羹吃,在烈日头底下活活晒了有大半个时辰。” 江淇终于将手巾递给梁宗,又往椅子上靠了靠,闲闲撑着头轻笑一声,一双眼水波潋滟,醉人得很,“怪罪?钟离氏入主中宫,后宫都在她手里,于情于理,东厂总不能就当没这位娘娘。要怪,就怪这后宫凤印不在乔太后手里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12章 潋滟局 昨日枯等了一日,今早太后似乎终于是不能再不全皇后这面子,叫秋穗领了皇后一行人进殿。 钟离尔仍是全着礼数,垂首屈膝给太后行礼,“儿臣参见母后,恭请母后万福金安。” 乔太后端坐在上无声嘲讽一笑,清了清嗓道,“皇后起来罢,往后日日都要来哀家这里的,还这么多礼数,赐座罢。” 阿喜扶着皇后坐下,又听太后道,“皇后这日日都来,哀家却不一定有心思日日都见。这阖宫嫔妃不少,每天见上几个,也倒是怪累的。” 钟离尔仍是淡笑回应,“母后说的是,只是儿臣来慈宁宫晨昏定省是该尽的孝心,母后凭心情便好,儿臣多等上一些时辰也无妨。” 乔太后冷然一笑,“皇后这礼数看着是不错,只是不知前几日,由你坤宁宫发出一道懿旨,是个什么意思。要不是皇上昨个儿过来跟哀家说,是他授意皇后这么做的,哀家怕是要以为,皇后觉得这慈宁宫里,住了个活死人了。” 这话说得极重,钟离尔却怔愣片刻,昨日来时受了太后的怒气,她便知道怕是因为此事太后要琢磨着好好给她教训,今日来也是做了准备的。可她却未曾想过,连烁竟帮她在太后面前说过好话了……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皇后倾身垂首道,“此事是儿臣的不是,未思虑周全,草率鲁莽惹了母后烦心,儿臣再不会了。” 太后瞧着皇后,笑意里眼神似要飞出刀子,“皇后最好是不再这般了,否则哀家也倒是要看看,皇上能替皇后跑几趟哀家这慈宁宫,说上几回好话。” 钟离尔抿了抿唇,心底难以抑制地细细密密又燃起希望,这一刻忽然想见极了连烁,奈何仍在太后面前,却终是敛了心神,垂首称是。 出了慈宁宫,日头正毒,皇后却顾不得那许多,步伐快得竟有些不稳,阿喜小心搀扶着,却听皇后沉声吩咐道,“本宫要去趟乾清宫。” 阿喜手略顿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时辰,皇上怕是不在乾清宫。” 皇后眼里似是有冉冉绽起的光,她声音极低,却坚定不容置疑,“就现在,我一定要去。” 阿喜垂了眸,刚走到轿辇前,清欢却急忙赶过来行礼,“娘娘,刚得到的消息,贵妃今日仍是抱病在床,阖宫的嫔妃今晨正陆陆续续往翊坤宫去了。” 皇后笔直站在那里,面容在阳光下雪白得不见一丝嫣红,她就那样看着垂首的清欢半晌,眼睛里的光一寸寸黯下去,阿喜在旁低唤了声“娘娘”。 钟离尔却蓦地开口,神色十足的认真执拗,“本宫现在,就要去乾清宫。” 说罢蓦地转身,冠服拖尾甩出漂亮的弧度,年轻的皇后站在凤舆前,良久,还是缓缓闭上眼,手搭着凤舆锦缎一角,声音似是极疲惫,“罢了。摆驾翊坤宫罢。” 清欢同阿喜俱松了口气一般,忙带着宫人垂首称是,随即起身,扶着皇后上轿,凤驾浩浩荡荡往翊坤宫而去。 钟离尔坐在轿子里,将头轻轻偏靠着,始终闭着眼。 她想现在就见到连烁,这心情仿似一刻都不能抑制。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斥责她、冷落她,却还是在太后面前偏帮了她、却还是没有因此事发难于她。 前人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那时体会不到,自然不信不懂。可如今她同连烁的心一天天愈发的远,她忽然当真看不懂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怕是真的应了那句至亲至疏夫妻罢。 可她此时此刻,却更想拥抱他。穿越那些伤害和真真假假的话,忘掉入宫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好。 她想念他,虽然同在一处紫禁城中,可却比她从前在王府等他的日子,两人距离似是远了千百倍。 他们之间如今,有个祁桑。 钟离尔心里想到这个名字,便凉上几分。且不论祁桑是真病假病,阖宫的嫔妃都卖贵妃一个面子,皇后更是不能缺席。况且,她也并不确定,连烁是否真的在意祁桑。若是真的,她不来看望他如今的心上人,怕是又要受教一番“皇后失德”如此这般的话。 她累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也经不起再多几次这样的狠话了,字字句句像刀子戳在她心上。再是个皇后怎么了,再出身名门又如何,动了心的人,哪会有不疼的呢。 皇后心中暗自告诉自己,就先去看过贵妃,然后她就去乾清宫等他。 凤舆稳稳落地,阿喜搀着皇后下轿,门口早有宫人跪了一地,皇后行过淡然一句,“起来罢。”诸人皆是谢恩。 这是钟离尔第一回 来祁桑的翊坤宫,果然如宫人所言极尽富丽,直逼皇后的坤宁宫,殿内陈设均是皇上赏的新鲜玩意儿,各地的特色贡品古玩更是不少。 行至外殿,钟离尔却不免多看了几眼,一应摆设俱全,书案等都备得上好。进殿嫔妃都跪在地上给皇后行礼,祁桑脸色略苍白,挣扎着直起身子坐在床上,一双美目却仍是流光溢彩,平添美人娇媚,“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钟离尔在榻前抬手虚扶一把,“贵妃抱恙在身,不必多这些虚礼了。” 宫人忙拿了椅子给皇后布座,阿喜扶着皇后坐下,钟离尔一并赐了其他嫔妃坐,带了微笑看着祁桑开口,“今儿感觉如何了,太医来看过了么?” 祁桑盖着玫红色的锦被虚弱一笑,“来过了,说是臣妾身子弱,这天儿将秋未秋,早晚冷热不注意,有些受凉罢了。劳烦娘娘挂心,真是臣妾的不是。” 钟离尔颔首,“太医开的药要及时用,最近晨昏定省本宫同太后那里都免了罢,歇好了身子要紧,旁的见外话就别提了。” 贵妃羽睫颤动,带了笑盈盈垂首谢恩,钟离尔又笑道,“本宫方进来的时候,倒是瞧见贵妃处外间布置得极精细。” 一旁和嫔也附和笑道,“娘娘好眼力,咱们进来的时候都说呢,贵妃娘娘处的布置确实是臣妾们宫里都比不上的精细。” 贵妃笑意一顿,随即羞涩垂下眼,“皇上偶有批阅奏折晚的时候,说是臣妾浅眠,便在外间了,是以精细布置着,让娘娘见笑了。” 钟离尔心口蓦地一痛,想起从前连烁看公文时,从来都细心挡着烛火,就怕吵醒她,小心翼翼不发出什么声响,若是她偶有半夜悠悠转醒,他必轻轻拍着她再睡过去的时日。 皇后轻轻一垂首,复又笑道,“明日贵妃母家可是要进宫了,一切都打点好了么?” 祁桑仍是柔柔笑道,“娘娘挂怀臣妾,是臣妾的福气。确是如此,一切都安排妥了的。” 钟离尔点头,拍拍祁桑的手,“那贵妃好生将养着,本宫也不便多打扰了,荷月,你领人好生伺候着贵妃,若有差池,本宫决不能轻饶。” 翊坤宫大宫女荷月跪下领命,皇后颔首,起身出了翊坤宫。 其他妃嫔见状也都向贵妃告了退,殿内袅袅轻烟中,贵妃含笑送别了旁人,瞧着那一缕轻烟缓缓敛了笑意,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荷月送别了嫔妃,半晌轻步进殿跪下道,“娘娘,方来的消息,昨夜表少爷带着手底下的一个小队出了军营……去了花柳巷。今早被皇上下令,枭首示众了……” 贵妃忽然觉得没由来的冷,拢了拢被子,眼神又凉了几分,呆呆瞧着殿内的阳光久久不语,半晌道,“你今儿带人,把这殿内太过名贵的摆设,都撤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13章 惊涟漪 出了翊坤宫,皇后见时辰不算晚,便弃了轿辇,从西六宫带着人往乾清宫步去。过了交泰殿,小全子便带人出来给皇后行礼,皇后准了起,听他垂首为难道,“娘娘,皇上下了朝便带人去御书房议事了,这一时半刻的……怕是回不来呀。” 皇后颔首,“本宫知晓,也不多为难你,本宫就在这儿等等罢了。” 小全子吓得跪在地上,“娘娘……这可怎么好……皇上要是知道了,会要了奴才的脑袋的。” 皇后笑意微凉,“不会的,皇上不会要了你的脑袋的。你起来罢,本宫也知道你当差不容易,允了不怪罪你。” 小全子起身犯了难,进殿忙想差人往御书房去,却被皇后都拦下了。清欢立在皇后身侧劝道,“娘娘,咱们回宫去等也是一样的,何必站在这风口上,您紧着身子。” 皇后却带笑缓缓摇头,“殿里闷得慌,本宫就站在这儿也是一样的。放心罢,本宫心中有数。” 清欢还想说什么,阿喜扯了下她的衣袖,无奈缓缓摇了摇头,清欢一叹气,便也不便多说什么了。 待到日头渐西,这个时辰最是阴冷,小全子带人出来劝了皇后三回,钟离尔俱是站在那里只说不必。宫内开始燃灯火,紫禁城缓缓亮起来的时候,小全子又出来,跪在地上诚心道,“娘娘,这将冷未冷的天儿,怎么好站在风口这么久……奴才求求娘娘了,娘娘凤体要紧呐……” 皇后在等待中十指缓缓收紧,眼神有些荒凉,忽然自嘲一笑,轻声道,“本宫让你难做了罢。” 小全子紧着叩首,忙道不敢。钟离尔微昂首瞧了瞧就要全部黯淡下来的天色,有颗颗星子闪烁,像那日他提及祁桑时的眼眸——“她同你说的?倒是贵妃没规矩了。” 言语中亲昵,让她分不清到底谁和谁才是亲近的人,谁才是那个外人。 半晌皇后轻声吩咐道,“就不必多说本宫来过了,你回去当差罢。” 言罢转身,带着宫人往坤宁宫头也不回而去。 这时辰御书房也方掌了灯,连烁端坐案前提笔御批,殿门开启,一人绯衣翩翩而来,板正跪下给帝皇行礼,“臣江淇叩见皇上,恭请皇上万岁金安!” 连烁瞧着他一笑,“不必多礼了,起身罢。” 江淇谢恩,起身垂首道,“微臣今日前来,是因昨日有一事,实在不便在早朝奏请,却还须皇上来替微臣做个主。” 连烁搁了笔,瞧着那人面如玉冠,轻笑道,“哦?那朕倒要好好听听了。”江淇又是一揖,“昨日臣奉皇命,从徐大人府中拜访完便回宫,行至宫道上,遇了刺客。” 他语气轻松,倒并不像多如何放在心上,连烁瞧着他道,“那爱卿可有受伤?” 江淇一双眸子低垂,却潋滟含笑,“得皇上洪福庇佑,臣并无大碍,且抓了个活口,今日臣想请皇上替臣作审。” 连烁颔首,沉声道,“带上来。” 殿门再次被打开,口中被塞了布条的黑衣人被绑住手脚扭送了进来,跪在殿中,连烁起身走近,略伸手抬了那挣扎着人的下巴,江淇站在皇上身后,一双眼玩味地与那人对视。 黑衣人眼中恨意乍起,江淇却缓缓勾了唇角,颠倒众生一笑,随即听连烁道,“谋害同朝重臣,是何罪,你可知道?” 那人瞧着连烁拼命摇头,连烁又漠然道,“想锦衣卫从前何等辉煌,如今怕是愈发衰落了,前些日子,皇后宫中的刺客都捉不到,是为失职。如今谋害东厂提督,是为失心。如此失心失职之流,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明日午时,革职斩首了罢。” 黑衣人还在死命摇头,连烁语气清淡,又补了一句,“未免宫内巡视无人负责,东厂就接手了锦衣卫罢。江淇,朕的阖宫安危就交到你手上了。” 江淇单膝跪下又是一揖,“臣遵旨,定不负皇命!” 言罢瞧着那人又是懒散一笑,那人眼眸中终是浮起如同死灰般的绝望,被侍卫押了下去。 连烁未转身,眼眸深沉,瞧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道,“你起来罢。西厂同锦衣卫的人,都同你过不去,日子不好过罢。” 江淇利落起身一笑,只是淡然道,“劳皇上挂心,成王败寇,他们没跟对好主子,人各有命。臣尚且应付得来,且皇后宫中刺客一事,臣也查得有些眉目。” 连烁却只是淡淡一应,并未多问,江淇也未再言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新帝同这位如今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究竟又谈了些什么,群臣后宫都一无所知。 翌日早朝,新帝便下旨,将锦衣卫也并入东厂,东厂掌印提督江淇官升二品,赐蟒服、飞鱼服。 东厂继吞并西厂以来,又并下负责皇帝侍卫亲军、大内治安巡逻的锦衣卫,江淇成为了东厂建立以来最年轻有为的掌印提督,一时间风头无两,下朝后不少官员都随着浪头往江淇处巴结讨好。可这位容貌出众的厂臣倒是滴水不漏,丝毫不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朝臣心中各自有打量,便只好说着来日方长各自散了。 这一日傍晚,钟离尔又准备往慈宁宫去请安,小令子进来行礼通报,“娘娘,兰嫔来了。” 皇后带笑宣了兰嫔,兰嫔进殿盈盈对着皇后行了礼,却被皇后一手搀扶起来,她笑道,“臣妾想必这个时辰娘娘该去慈宁宫了,就想着跟娘娘一道儿去。” 钟离尔瞧着她也是高兴,“本宫正愁这一路上无趣,有你跟我说话做伴儿岂不好么。” 兰嫔应是,“哎,臣妾这两日练字,正有些地方怎么也练不出娘娘风骨,想跟娘娘请教一二呢。” 后妃二人同出了坤宁宫,穿过御花园,相携往慈宁宫去了,一路上倒是莺声燕语走得快意,直到了太后宫门口,兰嫔笑道,“往日这路觉得长,跟娘娘说着话倒是没说够呢。” 钟离尔亦笑,“咱们回去也一路,怕什么的。” 天边晚霞火红,夕阳透过残云洒了一层最暖融的金光,整座殿宇端的是金碧辉煌。 慈宁宫前铜鹤被晚霞映成了妖冶的青红色,昂首而立,任她注视了片刻。 殿门蓦地洞开,步出一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绯色蟒服在夕阳下更添媚色,行止之间自成风流。 他缓步走过琉璃檐下,胜雪面容被余晖映衬着,略显薄凉的唇角还闲闲挂着一抹笑意,像大户人家备受宠爱玩世不恭的公子。 钟离尔今日亦着了大红皇后冠服,繁复精致的翔凤昭示着这位女子无与伦比的尊贵,同兰嫔在他对面雍容静立着,一双眼眸沉静却难掩明艳之色。 那人只顿了一瞬,像精心勾勒的画卷,同她对视一刹那,便含笑撩了官袍一膝跪下,抬手朗声行礼,“臣东厂江淇,恭请皇后千岁金安。” 这声音如珠如玉,语中满是让人心痒的风流动听,钟离尔略垂眼看他,十指指节修长分明,绯色袖口同他肤色交互映衬。 原来有人可以长得这般。 她略觉好笑,他像她在话本里读到过的,衣锦夜行,摄人心魄的妖怪。 皇后顿了一瞬,颔首浅笑道,“早闻厂臣威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本宫还未恭贺厂臣升迁之喜,先起来说话罢。” 江淇只觉这位皇后言谈之间滴水不漏,缓缓一笑便颔首谢过,起身道,“臣谢过娘娘,回京以来一直繁忙,原是想着这便去娘娘宫中请安,不成想还是怠慢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他站起来足足高了钟离尔不少,高大身形煞有压迫感,钟离尔抬眼瞧见他低垂的眼睫,睫毛较女子还要纤长柔软,倒让人想去拨上一拨。 思及此钟离尔紧了紧手指,仍是依着礼数端庄浅笑,“无妨的,上回厂臣托人送来的明珠,本宫很是喜欢,已经叫内官监去做耳坠了。东厂如今壮大,厂臣想必事务繁忙,后宫诸事不须挂心,若有需要的地方,本宫自会差人去厂臣处知会一声。” 江淇又是一笑,作揖应了,“得皇后娘娘体恤,是臣的福分。娘娘是主子,主子有吩咐,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她面上和颜得体,心里却警觉这位年轻的东厂提督接触下来果然是个聪明人物。幸而说话间,秋穗出来请皇后进殿,钟离尔凤冠珠翠轻响,顺势对江淇颔首道,“本宫要同兰嫔进去给太后请安了,厂臣自去忙罢。” 江淇略侧了侧身,垂眸一笑,轻启薄唇道,“臣恭送娘娘。” 兰嫔亦朝他轻颔首,后妃二人方往殿内去了。 行远几步,兰嫔扶着钟离尔在身侧忽地低声道,“娘娘,臣妾听闻,东厂同太后母族,倒是颇有渊源。” 钟离尔瞧着地砖垂眼思索一瞬,拍了拍兰嫔的手,轻声道,“本宫知晓了。” 江淇负手站在慈宁宫门前,夕阳落下就是一瞬的事儿,他在初黯的天色中瞧着钟离尔火红的身影消失。 缓缓垂眸片刻,不知想起何事,像是觉得有趣般略笑了笑,方转身带人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求收藏啦啦啦各种求啦~ 第14章 烈焰绮 进得慈宁宫,乔太后身量纤纤,站在地上仔细对着灯火转圈儿瞧官窑新贡的青花寿山福海香炉。 兰嫔跟着皇后一并行大礼参拜太后,太后眼神都吝啬给二人一个,仍是径自把玩香炉,纤长手指衬得官瓷更是精致无双,行止做派同钟离尔一般,一副大户人家教养严苛的端庄模样。 半晌,秋穗接过官瓷,扶着太后坐回了软榻上,皇后和兰嫔跪得端正,太后手一挥,“起来罢,待会儿哀家这儿也要用膳了……” 话说到一半,乾清宫的小太监忽地来报,说是皇上得了皇后和兰嫔在这儿的消息,晚上要同后妃二人一并陪着太后用晚膳。 太后凤目冷冷扫过垂眉敛目的皇后,“那今个儿这顿,怕是就要劳烦皇后和兰嫔伺候了。” 钟离尔睫毛轻颤了颤,又是一揖,“母后同皇上用膳,儿臣能在侧服侍是本分,亦是福分。” 兰嫔瞧着皇后背脊笔直,起身上前扶了皇后起来。 太后赐的茶刚端上来,全公公已在慈宁宫外呼喝圣驾至。 太后端坐榻上,好整以暇瞧着钟离尔带了兰嫔与宫人起身,又是兴师动众给踏进慈宁宫的连烁请安,皇上目不斜视,走到太后跟前一揖,“儿臣给母后请安,这些日子朝政忙,都没有能多来陪母后说说话,是儿子的不是。” 乔太后看着这个降生后便送给乳娘喂养的儿子淡淡一笑,母子客客气气间皇上落座,方扫了皇后兰嫔一眼,“都起来坐罢。” 钟离尔始终垂着眼,依礼起了身落座也仍是瞧着那地上一方青砖,仿似要看出个花纹来。 兰嫔见状亦是端着茶一言不发,听皇上同太后叙话道,“母后宫里几样小菜做得最是精致可口,儿子来的路上便想得紧。” 太后勾唇一笑,几分凉薄之意难掩,“皇上年轻气盛,喜欢什么东西总想攥在手心儿里,却也还是要知节制才好。” 连烁面上笑意顿住仅一霎,便也笑道,“母后说的是,有些东西,就是越少得到,才越觉得难能可贵,可是这个道理?” 太后端起茶盏,偏头定定看着皇上,“天下是皇上的,便什么都是皇上的,皇上自然说了算,哀家等闲杂旁人无权置喙。” 连烁星眸深沉,只哈哈一笑,“母后言重了,母子连心,儿臣的一切,也都是母后的。” 太后只自一笑,并未再多言,手轻煽动着暖意,闻了闻茶香。 钟离尔在二人交谈声中出神想,从前她不是正妻,没有进宫拜见连烁生母的资格,自嫁他为妻以来,紫禁城中,这是第一次婆媳、夫妻、妻妾之间坐在一起。 兰嫔同她尚算交好,可她已经感觉到如此别扭,若是换成他日妻妾一堂围着他一个,太后母家与钟离一族不共戴天,如今连烁偏宠祁桑人尽皆知……她的处境,愈想愈是尴尬微妙。 她从前并不认为嫁人会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小心翼翼维系夫妻关系,对待太后如履薄冰,每日请安都生怕太后又变着法儿的挑什么错处,妃妾之间尔虞我诈,暗地里说尽了难听的话。 何尝有半分的好。 早知今日,她孤身一人处在每一方都冰冷疏远的关系中如坐针毡,万分排斥,相较于那些在闺阁之中赏花题字的天真小女儿岁月,何尝有半分的好? 兰嫔余光瞧见皇后出神了有一会儿,轻咳一声,钟离尔看着起身的兰嫔行礼一拜,“臣妾去小厨房看着点晚膳,催一催皇上爱吃的小菜。” 连烁颔首,转头时瞥见皇后略有些错愕地看着兰嫔步出内殿,复又垂首看着地上,无甚生气的样子。 皇上略皱了眉,甫出声轻咳,皇后蓦地抬头对上他的眼,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半分平日的端庄自持也无。 太后也是冷眼瞧着皇后,钟离尔整了整心神,起身行礼亦道,“儿臣去瞧瞧兰嫔,就不扰着母后同皇上说体己话了,稍后便传膳。” 说罢便踏出内殿,直走了出去,方暗暗长舒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无用,兀自一笑,往小厨房去了。 兰嫔站在门前,转身瞧见皇后过来,眸中惊讶了一瞬,随即浅笑请安,皇后扶起她笑道,“皇上同太后在殿内说话,本宫也来这儿瞧瞧罢。” 说罢便转身瞧着忙碌的御膳房宫人不再言语,眼神里还是满满的心事,兰嫔轻叹,“娘娘可是想念右相同钟离夫人了?” 钟离尔神色僵硬一瞬,眼神寥然,却强撑着只是笑道,“哪儿有的事儿,在宫里,什么都很好。” 兰嫔又柔了柔声音道,“娘娘若是留在殿内,太后与皇上同您,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钟离尔唇角抿起来,兰嫔都看在眼里,“娘娘这样刚强的性子,臣妾怕娘娘会压垮自个儿,所谓过刚易折,世人还是喜欢女人柔软一些。” 钟离尔听了倒是不禁一笑,垂了眼轻声道,“柔软是软,服软也是软,总归这样就是好的罢……可有人过不了自己那道坎儿,心里堵得慌,一样都是不好受的。” 兰嫔静默无言,又听皇后问道,“给本宫讲讲你的儿时罢?” 兰嫔笑起来,“臣妾?臣妾出身微寒,不若娘娘从来众星捧月,精彩恣意。” 钟离尔眼眸中染上真心的笑意,“本宫这一生最值得骄傲一事,怕就是父母兄长,并未因本宫是个朱门大户的女儿,便少给了丝毫疼爱。不论是因着什么,本宫都有个很好的少年时候,跟着兄长和师兄们拜父亲为师,见的人事确是多了些……” 她微仰头呵气,又凉凉一笑,“可从前学的那些,并未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好的当家主母。你说我今日是不是该言笑晏晏,谈笑风生,陪着皇上同太后打圆场。今次这样……这样狼狈,是不是太丢我钟离家的脸了。” 兰嫔摇头,神色坚定柔软,“臣妾的母亲说起过,并不是每一位称职合格的当家主母,生下来就会做得滴水不漏的。女子要戒妒忌、戒骄矜,可却哪是太容易做到的事情呢?”她顿了一顿,又笑,“况且,娘娘本身就不是一般的女子。” 钟离尔转身看着她,真心实意道,“兰嫔家人也应当是对你很好的,才生得这样和善的性子。” 兰嫔浅笑,“天下父母一般的心,不疼爱儿女的,倒是只在帝王家多见罢了。” 钟离尔瞧着她恬淡神色,“从前母亲与本宫说,本宫像火,女子却不该如此,应似水才好。水虽无定状,却最是坚韧,水能渗透腐朽木,能冲走金,能湮没土,更能熄灭火。所有的力量,有归于无,却无孔不入。兰嫔确是这般惠心的女子。” 晚风吹动后妃二人衣袂,似是九天天女临风而立,兰嫔浅浅一笑,盈盈行礼,“臣妾得娘娘这般夸赞,实不敢当。然则凤凰浴火涅槃,浴的是天水也熄灭不得的三味真火。娘娘命定如此,也只有娘娘,当得起翔凤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过以后大概会隔几天更哦~这周更新一万字……所以想多看到的小可爱,求推荐,求收藏,求评论各种求~ 存稿已经十二万字了,都在跟大家招手,希望能跟大家早点见面呀!!! 评论看到后都会回复的~ 爱你们嗷啾啾啾~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15章 终荼蘼储秀宫院里,贤嫔带着宫人,眼瞧着一行宫装丽人进了院,忙走上前,和婉婕妤亲亲热热行了平礼,贤嫔笑道,“妹妹从钟粹宫来,路上走热了吧,本宫叫人备了冰镇的梅子汤,快进屋尝尝。” 婉婕妤顺从挽着贤嫔的手往屋里去,一面也是笑,“真有点热了呢!还是姐姐这一宫主位好,地方宽敞,姐妹走动也随心呐!” 贤嫔嗔笑道,“瞧你说的,除了妹妹,还哪有什么更好的姐妹了。” 二人落了座,宫人端了梅子汤,婉婕妤拿起品了口,赞不绝口道,“真真的凉爽沁心脾了,这末夏的日子,最是折磨人。姐姐居嫔位,想必夏日用冰肯定短缺不着的。” 贤嫔也笑着呷了口茶,“皇后治理后宫倒不严苛,终归是大门大户出来的,没有那些节俭的教条。” 婉婕妤拿帕子点了点唇角,轻笑道,“那怕是在皇上和慈宁宫那儿都得不着节俭的美名了……”复看了看贤嫔,“姐姐怎么喝的热茶,莫非……” 贤嫔放了茶盏,瞧着她摇了摇头,“快到不好的日子了,我这身子向来不好,这几天先温热着将养将养,妹妹要是过几天来,我怕是身上不爽利,就见不得人了。” 婉婕妤了然,“倒是只听闻皇后身子不好,那些日子几乎起不来床,倒是不知道姐姐也这样受罪……身子若是将养不好,可是不易受孕的呀……” 贤嫔听了这话面色一瞬不豫,婉婕妤瞧着她脸色自知失言,便赔笑道,“姐姐吉人天相,一瞧就是从前家里长辈说的,能一举得男的福相!” 见贤嫔掩面摇头笑了笑,婉婕妤复又放了汤碗叹气,“姐姐倒是什么都不愁了,妹妹在人屋檐下,再难受的日子,都落不得给庄嫔请安。” 贤嫔眼珠轻轻转了转,道,“妹妹言谈中满是不得意,不过妹妹天生好模样,晋升嫔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婉婕妤绞着帕子,幽幽叹道,“姐姐快别说好听的话儿哄我了,皇上登基以来,进过几次后宫,雨露就那么些子,不都洒在了翊坤宫祁贵妃那儿?咱们啊,是旱的旱死。晋升?怕是要等到贵妃头一胎来罢。” 贤嫔拍着她的手呸呸几声,“话怎么这么说了,这才多大会儿子的功夫,就忍不了了?往后几年一选秀,这些还空着的宫殿,乌泱泱的不都得是新鲜面孔?况且,皇上不来的又不只是你钟粹宫与我储秀宫,坤宁宫,皇上可都一晚没留宿过呢……” 这最后一句话压低声音说得无比畅意,惹得婉婕妤也笑出声来,“如今祁贵妃当真是宠妃势头,给皇后请安连续迟了两日,佛堂也不跪,就说身子不爽。钟离家出身的女儿又怎么了,皇上不发话,照样拿人没法子。” 贤嫔缓缓打着扇子压低声音道,“谁说不是呢,太后也更是不可能向着她了,皇后嫁入王府之前,右相一直是跟那位站队的……活活把太后母族一族给逼到抄家斩首,这恨不共戴天啊!不过说到宠妃,祁贵妃倒真不像个宠妃的面相。这宫里最像宠妃模样的,偏生是个得正襟危坐受人拜的活菩萨。” 婉婕妤掩面捂着肚子笑道,“好姐姐,你可快逗死我了。皇后确是生了副狐媚面相,可那又如何,人家可跟咱们这些追究不出出身的下等人不同,人家是朱门贵女,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清高得很呢。任性至此竟还有钟离一族在背后无条件纵着她胡来,真不知道是不是瞎了两朝元老的眼。” 贤嫔语气揶揄附和道,“那可是恃才自傲不是?如今太后坐在慈宁宫里,没把她扒皮吞了怕是最大的容忍了。倒是白瞎了一副面孔,坐在那个位子上,持金印册宝,怕是一身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罢。眼睁睁的瞧着皇上夜夜留恋贵妃那柔媚似水的劲儿,啧啧啧,也不知道皇后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婉婕妤眉目之间刻薄恨意顿生,“管她什么滋味儿,每日请安都得见皇后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嘴上说着姐妹,人家心里不定怎么膈应呢。姐姐你说,这是瞧不起谁呢?合着满宫里就她出身尊贵,就她才貌双全,就她读的书多,咱们都猪狗不如了?到头来有什么用,皇上是不来咱们这儿,可也没见她那儿装相的清高劲儿留住男人啊。” 婉婕妤跟她前儿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贤嫔乐得同她嚼嚼舌根子,阖宫里女人都装着样子,只就她一个也敢没事儿凑一起说说闲话,说的都是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藏着掖着的话罢了。 此时见这话说得过了,贤嫔又喝了口茶,推了推梅子汤,“妹妹快喝口梅子汤,冰都要化了。” 婉婕妤也知道自己说得过了些,虽然是同贤嫔不少时候的交情,却也顺着势止住了话头,又喝了口酸甜梅子汤,“姐姐这样贤惠温婉,皇上知道姐姐的好,肯定喜欢得不行。” 贤嫔却笑道,“这世上哪有男人不喜欢的女人啊,各型各样的,柔媚如祁贵妃的,恬淡如兰嫔的,不争不抢如庄嫔的,再么是皇后那样聪慧烈性的,还有妹妹你这样婉约的,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会喜欢,也是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喜欢不长久。所以我说呀,妹妹别着急,皇后这风头不就过去了么,等祁贵妃盛宠一过,妹妹天生美人胚子,早晚得圣心眷顾。” 婉婕妤也笑起来,握了贤嫔的手道,“那妹妹就借姐姐吉言了,不过在我得宠之前呀,姐姐肯定也得宠了,咱们怕什么的,来日方长呢。” 一席话甜得贤嫔也止不住地笑,二人便热络又闲聊开去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来日方长,圣心难留。除却翊坤宫,东西六宫,皇上总是要踏足其他嫔妃处的。 这一夜,皇上同兰嫔与皇后在太后处用了晚膳,并未同皇后一道往乾清宫去,而是同兰嫔一道回了永和宫。 这消息像是惊雷一样炸开了东西六宫,嫔妃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考量。 唯一没有的是皇后钟离尔,只在慈宁宫行礼送别了皇上同兰嫔,看着二人身影远去。 告退时候听得太后讥笑一声,“皇上六宫雨露均沾,皇后觉得如何?” 钟离尔礼数周全淡然回话,“皇上是天子,理应如此,也好早让后宫姐妹开枝散叶,绵延皇嗣。” 太后似笑非笑朗声道,“皇后贤德,是我大明之福。” 出慈宁宫回宫的路上,阿喜瞧着轿辇上钟离尔面无表情,犹豫半晌,轻声唤道,“娘娘……” 钟离尔未置一词,回到坤宁宫,阿喜同清欢给皇后拆卸发髻,皇后瞧着镜中面庞忽轻声道,“古往今来,有几位皇后,堪称得上一声贤后?” 阿喜瞧了清欢一眼,二人双双垂首跪下,妆奁中摆放一只镶了红宝石的金钗,钟离尔向来不喜欢这样艳俗的配色,眯着眼看了半晌,胸脯起伏,终是猛地挥手将妆奁打翻在地。 门外宫人听见哐当响动纷纷跪了一地,阿喜同清欢头垂得更低,殿内只剩更漏声声,青烟缭绕,奢靡之下,一室寂静。 皇后瞧着自己卸尽铅华的脸,蓦地起身,站在那里握起拳,指甲抓肉的刺痛让她渐渐寻回清醒冷静,钟离尔缓缓吐出一口气,极慢低声道,“都赏了人罢,这些本宫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昨天有妹子进群说喜欢连小烁!我太开心啦!!! 跟大家解释一下哈,这篇文就是有许多的埋伏,隐线会在全文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地方才挑明,不是个很甜的文…前面都偏压抑的,毕竟是讲成长,成长,就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啊【再次鸡汤!】 所以大家可以考虑清楚要不要追更哦,不过后面就好起来了,会有超超超超级甜的地方,毕竟人生总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好起来的! 这周因为榜单的缘故,只能更新一万字,其实我觉得如果我是看客这篇文才刚刚看到有意思的地方~ 所以如果大家想更快看到更新和后续,还请大家帮帮忙自来水吧!还是老话求收藏嘤嘤嘤! 可能是我第一次写长篇的缘故,以前太懒了只写短篇哈哈哈哈! 所以自己回头看第一章 到第三章左右吧,都会觉得叙述太多,情节太少,大家看起来会不会觉得不好,或者无聊看不进去呢? 如果有什么意见和想法的话,欢迎给我留言~我会酌情采取大家的意见,争取不让大家对凤小座失望的! 爱你们~ 然后祝大家端午节快乐,这周四以前是最后一更啦!周四以后应该不出意外更新时间会是20:00左右,因为现在刚开文,更新时间不太稳定,我争取早点根据榜单定下来! 留言会选送红包的哟! 各位收藏的青天大老爷,受我一拜orz!!! 第16章 应生喜 翌日大早,坤宁宫来得最早的嫔妃,仍旧是兰嫔。 皇后晨起,坐在床榻上拥着锦被撑着头发呆,长发披散下来,瞧不见她侧脸。 阿喜立了会儿叹气,“娘娘,将入秋了……奴婢伺候您起身罢。” 皇后想了会儿,偏头瞧阿喜笑了笑,“今儿不知怎么,觉得特别困乏,真想多睡会儿啊。” 清欢端了水进来,笑道,“娘娘这几天快到不舒服的日子了,凡事都注意着点儿,奴婢叫人打了偏温的水,娘娘近些日子都别碰凉的。” 皇后笑眼瞧着她们,天光破了聚云倾泻而下,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收拾妥当,步出外殿,兰嫔起身给皇后请安,仍旧是清清淡淡的眉眼,与世无争的样子。钟离尔瞧了,倒觉得自己的性子在她面前使得自惭形秽,低笑一声,也抬手扶起兰嫔,“你总是来得最早,早上都不觉得不够睡么,春困秋乏,最近总是想多休息一会儿呢。” 兰嫔瞧着皇后坐下,也跟着坐下,笑道,“娘娘操持后宫,自是辛苦。臣妾闲人一个,昨儿皇上想着领教臣妾向娘娘讨教的棋局,臣妾便陪着下了大半宿的棋。后半夜皇上自有政务处理,臣妾倒是歇下了,是以歇得不错,能够早来陪陪娘娘是臣妾的福气。” 钟离尔拿茶的手一顿,抬眸定定瞧了兰嫔,兰嫔亦是浅笑回望一瞬,复又恭敬垂眸,一身浅蓝色宫装仍是那般秀气恬静。 钟离尔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言语,兰嫔却又笑道,“上回臣妾同娘娘说的东厂与慈宁宫的关系,娘娘可有什么思量?” 钟离尔道,“托人查了查,倒是有些眉目。东厂和乔家,怕是有渊源,前两任东厂提督,都在暗地里受了乔家不少的命。” 兰嫔微蹙眉思索,“东厂如今不可小觑,吞了西厂,又取代了锦衣卫,江淇可谓举足轻重。” 钟离尔也颔首道,“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按说都该是直听命于皇上,第三方势力掺和进来,本宫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兰嫔想了想,还是开口,“娘娘母族同太后母族的纠葛……怕太后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娘娘也多当心着东厂。送进来的东西也罢,东厂的人也罢,都还是仔细盘查了好。” 皇后对她展颜一笑,“上回东厂送来一对明珠,本宫差太医院的楚太医瞧过了,并无异样。他是当年右相荐举进宫的太医,必是稳妥。以后兰嫔有用得到的地方,可直接宣楚太医。” 兰嫔颔首,“如此便好,臣妾谢过娘娘恩典。” 钟离尔瞧着她,半晌真心释然笑道,“深宫里举步维艰,不论发生什么事,本宫记着兰嫔的情义。本宫在女人堆儿里,从来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又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我虽同是后妃,却也如知己姐妹。千言万语,本宫想,兰嫔都晓得本宫心意。” 兰嫔抬眸,瞧着钟离尔一双眼眸明艳无方,郑重道,“臣妾有幸,得娘娘赏识认同。臣妾慕娘娘风华绝代,心性聪慧独无其二,更钦佩娘娘同皇上的情意执着炽烈……今次娘娘此言,臣妾必定铭刻在心,珍之重之。” 钟离尔一笑,缓缓颔首,清晨的光透过轩窗斜斜照进来,凤座上皇后面庞欺霜赛雪,这艳色似是惊动了窗外树上某片深绿的叶,有风轻轻一吹,轻柔托着这绿叶打着旋儿缓缓坠落。 明天鼎元年的初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座生生不息的紫禁城之中,全然不顾前朝后宫风波诡谲,几番动荡。 慈宁宫里,前些日子贡上来的青花香炉中,夹杂醉人暖香的轻烟飘渺缭绕,直往人心窝里钻,引得人沉沦。 乔太后一身艳色常服,一只纤纤玉手托在下颔上,靠在软塌上眼波荡漾,瞧着一膝半跪下的男子十指晶莹修长,捶着太后腿的力道不轻不重,触感微凉,一下一下的,痒得心发慌。 他手指渐渐往上,乔太后美眸有些眼神不定,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紊乱,那人抬眸饶有兴致瞧了她一眼,直叫她酥到骨子里去。 太后伸手按住了江淇的手,江淇勾唇一笑,静静瞧着太后将他手指捧在手里细细把玩。乔太后轻轻揉捏着他圆润指尖,含笑瞧了他一眼,久经人事的女子独有的妩媚将慈宁宫一室染得艳靡无比。 她眼角眉梢像是有把销魂无比的钩子,垂眸瞧着他轻启朱唇道,“有时候我总想,你年纪轻轻的,这双眼睛倒是凉薄得很。” 江淇也瞧着她笑,并未收回手,高大身形甚至往她身前又靠近了一些,他笑得颇有几分残忍,“比前两任的东厂提督,都要凉薄么。” 乔太后笑意凝滞一瞬,复又恢复那副无比勾魂的模样,松开她的手,缓缓俯身,柔软胸脯微微靠上他坚硬宽阔的左肩,她将红唇凑在他耳边,脸颊若有若无贴在一起,她似乎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度,“你就从不肯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哄我么。” 他脊背笔直,也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轻笑一声,“太后言重了,臣哪有不顺着太后的道理。” 乔太后也笑,气息幽幽吐在他冰凉的耳廓处,她微微转头,想要去含住他的耳垂,江淇却轻轻一个巧妙侧身,漆黑的星眸瞧着她,玩世不恭笑道,“臣的腿都跪麻了,太后还不叫臣起么。” 乔太后兀自一笑,起身又靠回软榻,一手撑着头笑道,“叫你腿麻了,哀家怕是心疼都来不及,起罢。” 江淇一揖谢了恩,一抬前襟起身,一身妖冶绯红长身玉立,看得乔太后嗤笑道,“你这个样子,若是多巡几回宫,阖宫的宫女,怕是都要去净身房闹事儿了。” 江淇漫不经心地笑,“东厂个个都是没把儿的,算不得男人。太后愿意给面子,都是咱们的福气罢了。” 乔太后闲闲拿手指点着扶手,眼波流转,“你不说,谁敢信你是个阉了的。满天下的公子哥儿,怕是也都找不出再比你风流倜傥的。你若是想,跟哀家开口,哀家赏你几个宫女做对食,三妻四妾,也和男人们没什么差别,保准她们都死心塌地跟着你。” 江淇笑起来,眼眸仍是那般凉,“臣没这个爱好,还是不劳烦太后了。情爱一事江淇向来没什么兴趣,得空将太后吩咐的差事办好才是真的。再过几日,就是西域王子来访的盛典,臣这些日子,宫内宫外,都还需要加紧部署着。” 太后饶有兴致抬眸一笑,“哦?哀家记着怎么好像是前些日子才定的事儿,西域动作倒是不慢,这就快到京城了。说起来,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回接见异国使者罢?” 江淇垂首称是,乔太后又一笑,“宫内设宴款待一事,这些日子,坤宁宫的那位也忙起来了?” 江淇闲闲一笑,不甚在意地回道,“消息传到皇后那里以后就开始操办了,毕竟是第一回 的事儿,免不了多做准备。” 乔太后冷笑一声,眼眸之中满是嘲弄冷意,幽幽开口道,“哀家可没这个好福气操持过这些盛事,且看这位大户人家出来的皇后能做个什么样子罢。你这些日子,看着行事罢。” 傍晚时候,梁宗刚出了东厂的暗房,院里守着的番子就巴巴地凑上来,点头哈腰道,“役长受累了,里面那个可招了么?” 梁宗闲闲瞥他一眼,继续往前不慌不忙地走,“欠点火候,不过瞧着快了,你们这些天也紧着点手段。咱家这几天要办督公交代的差事,没空跟这儿耗功夫。” 那番子又是紧着点头一笑,“那是那是,役长办得可都是大事儿!这回听说是要代表督主去跟皇后娘娘那边儿汇报宴席的事儿呢,可有小的跑得上腿儿的地方?役长尽管吩咐!” 梁宗此时走到这院里门口,站定转身瞧着这番子奴颜媚骨的做派,悠悠一笑道,“好好当你的差,咱们这位督主什么脾气你该晓得,那些面儿上花花的事儿,趁早免了罢,多做些实事儿,不愁没你的好前途。” 说罢转身而去,那番子在身后不住谢道,“多谢役长指点,梁公公慢走!” 梁宗转过几间院子,直走到江淇院中,站在门前毕恭毕敬敲了敲门,唤道,“干爹,儿子来跟您请安了。” 隔着雕花木门传来慵懒一声回应,“进来。” 梁宗推门入内,再轻手轻脚把门关好,转头瞧见江淇立在案前执笔写字,今日因着下差早,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垂眸间神色浅淡安然,更像是哪家读书考功名的公子一般。 梁宗笑着到跟前打了个千儿,江淇未抬头,他自顾自站了起来,转身去倒杯茶,给江淇放在案头备好,立在一侧方道,“干爹最近有的忙,儿子明儿进宫去跟皇后娘娘报备报备这回宫宴锦衣卫的部署,以及咱们东厂的安排。” 江淇仍是垂眸执笔,淡淡嗯了声道,“该做的准备咱们都备下了,你按着如实说就成。”梁宗应了,又带了点犹豫瞧着江淇写的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正收到最后一字的尾。 见他笔锋稳稳勾勒回来,敛了袖子搁下笔,梁宗才一边在宣纸上头拿手扇着风,一边道,“这回宫宴的事儿……太后怕是有意思让皇后难做,干爹可有什么吩咐?” 江淇没再瞧一眼方写成的字,负手往窗边去,一盆琉球贡来的复色海棠开得正好,他带了点怜爱笑意拈了拈花瓣,轻柔得像是抚摸情人的耳垂。 “吩咐?这回是宫宴,咱家该有什么吩咐。叫妇人之见毁了大明体统,这事儿咱家可没胆儿做。太后那边好交差,你正常做事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这周上榜1.5万字,到下周四前会有五更哦! 分别为6.1/6.3/6.4/6.6/6.7晚20:00!! 放学下班之后,洗尽了一天的疲惫,美美的吃上一顿晚饭,也可以先追两集剧,然后掏出手机,轻轻地打开我们晋江!点击《凤座》,连小烁江小淇和尔小尔和您不见不散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得好还请多打广告!还是亘古不变的求收藏!!! 评论选送红包,长评更有大礼!小仙女们六一快乐,收藏的青天大老爷再受我一拜!! 争取再几周就能周周两万字!你好我好主角好!!!早日圆房生宝宝!!! 本章六一小活动,大家留言猜猜主角们的星座吧!除了连烁江淇钟离尔以外,乔太后后面也有戏份,虽然可能不太好猜,但是大家也可是试试看!还有阿喜、清欢和兰嫔哟!!! 后天更新我们揭晓答案!比较靠前猜对的小仙女也会送红包哒!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要收藏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第17章 华幕启 翌日,内官二十四衙门涉及到宫宴的提督太监与六局的领事宫女均早早就到了皇后坤宁宫中,东厂梁宗到的时候,虽说不过是个役长,满屋子的人却还是都同他行了平礼,梁宗均一一回了礼。 谈笑间皇后带着兰嫔和庄嫔步出外殿,众人纷纷行了大礼参拜,皇后携嫔妃落座,叫了起。庄嫔和兰嫔俱是这宫里最稳重无争的妃嫔,底下人一看便明白,皇后这回是紧着重视宫宴的事儿,按着次序一一呈递上宴会的物品册子给皇后过目时,便更是多加了份小心。 钟离尔翻册子翻得倒不算久,偶尔问上几个问题,掌事的太监宫女俱是小心应了。皇后看过之后,再交给兰嫔和庄嫔过目,如此直到个把时辰后,方算核对完初遍。 皇后笑着瞧过庄嫔和兰嫔道,“既然两位妹妹也都觉着没问题,便这么安排着。接下来还要辛苦一趟,随本宫去趟尚膳监和司苑局罢。” 顿了顿,又笑道,“梁公公代表厂臣,也随本宫一道去罢,路上顺便跟本宫说说宫内几个重要的殿宇厂臣是如何部署内侍的。” 待到了司苑局,皇后吩咐掌印太监将过几日用得到的瓜果呈上来,太监也没做他想,便依命挑了最新鲜的来,众人却都不成想皇后当场叫人分切了瓜果,倒也没难为兰嫔庄嫔,只是自己拿了叉子,以长袖掩面尝了尝。 兰嫔同庄嫔见状,也同皇后一般亲自尝了,听得皇后放下叉子问道,“二位妹妹觉得这瓜果如何?” 庄嫔温声回道,“时令瓜果,鲜美可口。” 兰嫔却略皱着眉没有回话,皇后瞧着她一笑,“兰嫔觉得有些不妥?” 兰嫔也放了叉子回话,“娘娘,臣妾怕是这些瓜果,还不够香甜……” 管事儿太监忙跪下道,“回娘娘,奴才已经都是选用的最新鲜的瓜果……断没有以次充好啊!” 皇后笑道,“你起来,没说是司苑局糊弄了本宫。只是西域地貌特别,吃惯了香甜至极的瓜果,若是拿这些设宴,怕是要丢了咱们的脸。回头再去选一些,挑选的时候找些有经验的宫人,务必挑最可口的。” 太监忙应是,皇后又道,“吃食上,也照顾一下西域的习俗罢。宫宴至少有个一到两道菜品,按照西域的口味来做,彰显我大明的友善体贴之意。” 尚膳监的管事也应下,皇后又吩咐道,“离宫宴不过就剩下个三天时间,内官衙门都快些办好该办的事儿,本宫绝不容许出半点差错,否则就等着革职罢。” 众人又是跪下行礼,“奴才定不辱命。” 皇后转身对兰嫔同庄嫔笑道,“二位妹妹也跟着累了一天了,各自回宫去休息罢,这宫宴开始前前后后,免不了还要你们操劳。” 庄嫔同兰嫔行礼,回道,“娘娘信任臣妾,臣妾不辞辛劳。” 钟离尔含笑应了,瞧着兰嫔同庄嫔离去,方道,“梁公公。” 梁宗忙上前,“奴才在。” 院子里阳光正好,皇后一边往院外走,一边问道,“这回太和殿的锦衣卫部署,你回去跟厂臣说一声,本宫希望除了正常当值的锦衣卫以外,加派的兵力尽量站得远一些,总归别太明显。” 梁宗引着皇后出了司苑局,弯腰恭敬应了是,目送着皇后一行人回了宫。 晚上梁宗回来同江淇交差,一脸的惊叹道,“儿子倒是真没成想,这位皇后出身娇贵,竟是如此事必躬亲,在司苑局当场就带着嫔妃尝了瓜果,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儿,倒是一点儿皇后架子没摆。干爹,这位皇后娘娘,怕是个极认真的人呐……” 江淇歪倒在椅子上闲闲喝着茶,一双眼睛笑意淡淡,“认真不是错处,皇后多思虑些,咱们就少思虑些,哪是坏事儿么。” 梁宗笑着给江淇捶着腿,嘿嘿一笑又道,“干爹说的是,儿子不是怕这皇后娘娘较起真来,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容易杠上嘛。” 江淇不咸不淡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忙转了话锋道,“只有一点,皇后吩咐儿子,说是要让太和殿加派的人手站得远些,隐蔽些……” 江淇端着茶杯愣了愣,随即将茶盏搁下,倒是有些真心实意笑出来,“西域同大明这些年关系不错,称得上交好,这回遣王子使明亦是带了贡品上贡,单纯来贺皇上登基之喜……右相可真是倾囊相授,这位皇后娘娘倒的确不是什么深宫妇人,管得好后宫一亩三分地不是本事,还有心思顾得上前朝外邦的局势,有意思。” 窗边那书海棠花颤了颤,初秋的天儿愈发凉,江淇瞧着那下垂的花枝缓缓勾唇,“就按皇后说的办罢。” 八月十三,紫禁城上方的鸿雁飞过一行,西域王子即将入京,皇后钟离氏同皇上一大早便在太和殿会见朝臣。 这是钟离尔入宫后第一回 再见父兄,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瞧着右相及大理寺少卿与朝臣一并给帝后请安,面上皇后威严半分不减,听到三呼万岁、三呼千岁声毕,才得见父兄起身。 连烁在她身旁朗声为着今夜款待外使的宫宴下旨,钟离尔心中百转千回叹了一声,父亲鬓边白发瞧着颜色又深了些,兄长也是同师兄们一般略有清减。如今后宫前朝几多起伏,重臣门阀之中,这一派的盛世平静下,不知是何等的暗潮汹涌。殿中三呼千岁的朝臣中,有多少人怕是恨不得将钟离尔从这个位置上活活掀下去。 可终归后位就这么一个,端坐此处的,是她钟离家的女儿。 无上尊贵,何等骄傲。 与家族的兴亡相较,与父兄族人的前途相比,男女之间的情爱是那般微不足道。她心里清楚,只要她是这皇后一日,遑论发生什么,即便是咬着牙也得将这份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尊荣体面维持到底。 正午时候,西域王子一行入紫禁城,皇帝携带皇后及嫔妃,与众臣站在太和殿上,远瞧着一行人服饰新鲜华丽,一路旖旎而来。 西域王子夏热提上前给连烁行礼请安,“夏热提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烁抬手虚扶一把,笑道,“王子快请起,舟车劳顿,王子辛苦了。” 夏热提一笑,一名丽色女子轻步上前道,“阿尔玛拉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愿皇帝陛下万岁安康,娘娘千岁福寿。” 待她抬起头,各人瞧清这女子面容,一时间后宫妃嫔面上神色如临大敌,慧美人在后排悄悄拉了拉婉婕妤的袖子,婉婕妤拂掉她的手,没回身地摇了摇头。 皇后笑着瞧了瞧这丽色女子,只温声道,“快请起罢,远道而来,还望西域贵客能在宫内觉着宾至如归。” 阿尔玛拉也不客气,瞧着皇后扬唇一笑,“初见大明的皇后,阿尔玛拉早听闻皇后美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祁桑就站在皇后身后,一双眼睛倒是没泄露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眼瞧着钟离尔缓缓颔首,便也未再多言语。 阿尔玛拉又是直勾勾瞧着连烁一笑,“阿尔玛拉也素问大明的皇上英姿不凡,如此的气派,当真是真龙天子。” 说罢她又是盈盈一拜,连烁瞧着她,也是一笑,并未言语。 贤嫔瞧着那女子身段妖娇,容貌是西域人独有的英气妩媚,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美色,最是叫男子动心,瞧着这女子做派大胆更是暗暗咬了咬牙。 西域彩色的旌旗猎猎在太和殿前,连烁侧身请着西域使者入殿,大明盛世大朝做派,从嫔妃到朝臣再到宫人,细枝末节无不周到妥帖。 皇上同西域王子这般叙话个把时辰,入夜,天鼎元年的第一场盛廷华筵,便这般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我是兢兢业业的存稿菌_(:з」∠)_说好了今天此时见,一定会来赴约哒!!! 上次的星座大拷问大家猜对了吗!!!将将将将!我要公布答案啦—— 钟离尔是霸气侧漏又心底永存光明的狮子座哦,而且对爱情也是非常的坚贞不二的烈性女! 连小烁是天秤座,因为总会纠结,一生都在平衡,又很迷人,风度翩翩很会打扮,也喜欢一切漂亮的事物! 江小淇在天蝎和水瓶里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应该是水瓶座,因为厂臣还是偏外向和臭屁的!而且也配得上狮子这样特立独行天马行空的萌点!越往后看他们的对话,越觉得这两个人蛮有意思的! 哎,狮子和风向,尤其是水瓶,总是有说不清的孽缘啊!!!! 然后乔太后(也就是乔翎),是金牛座,固执,品位很高,而且对权利有执念,这些特点后文都会提到的。 阿喜是巨蟹,聪慧细心又忠心!清欢是白羊哦,和狮子同为火象,火爆脾气直性子又有正义感。 兰嫔秦珞是摩羯座,稳重踏实,对皇后也是由衷的喜爱和支持! 后文出场的粱臣熙,是处女座,干干净净和金牛也配,活得清楚眼里不揉沙子。这个大家记下慢慢看就有体会啦。 但可能因为我自身就是个巨蟹狮子座的缘故,钟离尔的性格也是矛盾的,写文的时候主人公的选择我会带入她们自己的性格,但是还是免不了一些主观色彩。不过还是偏狮子的,只是冲动之余,还会有绵长的韧劲,这一点也是我很喜欢的特性,能坚持下去的人,才会胜利啊!!!【鸡汤大手汐某人!】 哦哦哦哦哦哦狮子座的钟离牌老陈醋的味道大家闻到了吗!!!!! 连小烁讨厌厌!!!!哼!!!!!! 第18章 知我意 江淇带着徐桥等人往各宫殿的当差处巡视,巡宫时瞧见阖宫的灯火亮如白昼,他红色蟒服在夜色里如同妖魅一般,有一群锦衣卫巡逻至此,齐齐跪下行礼,朗声道,“参见督主。” 江淇缓缓转身,不经意抬首望向远处巍峨太和殿,明月之下,飞楼重檐,如琼楼玉宇一般,不难想象此刻殿内笙歌曼舞,暖香醉人。 太后同皇上、皇后端坐在上,右首是西域王子等人,左侧是右相等重臣,嫔妃也依席而坐,只是阿尔玛拉却不知何时离开了位置。 舞姬方袅袅娜娜演过了一场舞蹈,是依着西域人的喜好,舞得柔媚中带些英气。殿内连烁带着头鼓了掌,夏热提笑道,“大明的瓜果香甜可口,确是不输我们西域的。不过这舞姬,倒是各有各的特点。” 连烁瞧着他,眉眼含笑,“哦?王子此意,今日是要让众人一饱眼福了?” 夏热提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钟离尔抬眼瞧见店门口,阿尔玛拉换了身玫红色的西域舞服,帽子上是招摇艳丽的翎毛,胸口开得极低,瞧得见若隐若现起伏的波涛,裙摆处是素色的薄纱,双腿笔直而修长,踏着舞步翩翩旋转进殿。 顾盼之间柳腰轻弯,身段儿柔若无骨,媚得酥人。 和嫔抬眼一看,见皇上饶有兴致托腮定睛瞧着这西域女子的舞姿,心底暗叹一声,道这种事情总归是躲不过。皇上登基后,这后宫,怕是要迎来第一位新人了。 乔太后含笑瞧了钟离尔一眼,却见连烁似是想起什么,偏头瞧着皇后,钟离尔对上连烁一双眼眸,听见皇上道,“皇后觉得这舞姿如何?” 钟离尔看着连烁一会儿,垂眸道,“西域女子长相身段俱与中原不同,自成一派妩媚风流。” 连烁瞧着她笑了笑,钟离尔看在眼里,心下只觉怅然,她似是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 殿中大理寺少卿瞧着皇后举杯一笑,钟离尔看着兄长心头一暖,随即眼眶酸热,也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舞毕皇上仍是鼓掌称好,转头瞧着西域王子道,“西域女子绝色,果然是让朕心服口服。” 阿尔玛拉有些微喘,胸脯起伏,双颊绯红,行礼笑道,“阿尔玛拉想见识见识大明最曼妙的舞姿,不知可有么。” 未及连烁回答,祁桑却先笑着朗声道,“怕是要让贵客失望了,我大明最曼妙的舞姿,却是不能给贵客看的。” 阿尔玛拉转头瞧向祁桑,“娘娘此言何意,这最曼妙的舞姿,可是娘娘所有?” 祁桑举杯一笑,“本宫哪有这样的舞姿,”随即转头对着座上皇后遥遥举杯道,“最曼妙的舞姿,正是我们大明的皇后娘娘所有,贵客说,可怎能轻易示人呢?” 说罢咯咯一笑,钟离尔垂眸只保持了面上微笑不语,连烁笑着睨了祁桑一眼,“贵妃倒是放肆了,王子莫要见外,咱们还是继续听听我大明的歌姬唱曲儿罢。”待到宴席恢复正常,钟离尔抬眸瞧了瞧右相,父亲端坐在席,仪态端庄沉稳,瞧着她的眼眸温和,只轻轻点了点头,钟离尔咬牙抿了口酒,随即向连烁轻声道,“臣妾离席片刻。” 连烁转头瞧了她一眼,随即缓缓颔首,阿喜随着钟离尔起身,从偏门出了太和殿。 将一室的丝竹弦乐抛在身后,凉凉秋意迎面而来,阿喜有点儿犹豫,瞧着皇后喝了酒微红的脸颊担忧道,“娘娘在此处等一等奴婢,奴婢去给娘娘拿件披风。” 钟离尔浑浑噩噩的头脑方寻回片刻清醒,只想静一静,便朝她点头,带了几个小宫女太监往宫道上随意漫步。 行至略僻静处,钟离尔着明黄袆衣站在一片桂花树前头,想了想,踮起脚凑近闻了闻花香。 手指抚在娇嫩花瓣上,皇后似是想掐下来一朵,却终究犹豫,眼神就这般瞧着瞧着慢慢凉了下来。 江淇转过宫道一角,出了偏门,便瞧见皇后一行人立在此处。年轻的掌印提督带着东厂诸人上前跪下行礼,“臣东厂江淇参见皇后娘娘,恭请娘娘千安。” 钟离尔闻声转身,瞧着江淇,缓声道,“厂臣请起罢。” 江淇谢了恩起身,瞧着路旁灯光映衬下皇后略有些倦怠的神色,今日国宴,她着最贵气的袆衣立在那里,身后是金碧辉煌的盛宴大殿,汉白玉栏杆层层叠叠,高大得衬托出这位紫禁城的女主人竟是这般纤弱。 江淇垂眸,他竟暗自觉得好笑,钟离尔若是纤弱的女子,天下便再没有称得上强大的女子了。 有风送了桂花的清香入骨,心思流转间,开口终是化作一句,“臣听闻今夜西域王子的准王妃即将献舞,臣巡宫方毕,不知可还有福瞧见?” 钟离尔仍是愣了一瞬,眼神才缓缓瞧着他俊朗面庞,有些不知所措的瞧着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顿了顿轻声道,“瞧见了,准王妃舞姿优美动人……” 他勾唇一笑,语气似是真心的惋惜,一双眸子顾盼潋滟,“那臣可是不值了,这次回西域,王子就要同这位表妹准王妃大婚了,臣的这般遗憾,怕是此生再无法弥补了。” 钟离尔方才在席上听了祁桑的话便心中不痛快,此时又听了这话,不自觉带了点微醺的娇憨与委屈瞧着他道,“厂臣不信,咱们大明女子的舞姿,绝不比西域逊色的。” 江淇似是怔了一瞬,复又轻笑一声道,“臣自是相信,早便听闻娘娘舞姿名动天下……” 钟离尔打断他,带了点儿期期艾艾道,“那再也欣赏不到西域的舞姿,同本宫的,哪个更令厂臣惋惜?” 江淇垂眸瞧着她,似是真有些醉了,面庞似皎月动人,一双平日里浅笑端然的眼眸,此刻蒙上几分少女独有的娇俏神采,他酝酿说辞方轻声开口,“娘娘……” 恰好不远处阿喜几步跑上前,给钟离尔仔仔细细系好了披风,带了点无奈道,“娘娘怎么没在原地等着奴婢,叫奴婢好找,这起风的凉夜,又喝了酒,受了寒怎么好?” 钟离尔悄悄叹气瞧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轻声道,“这儿桂花香好闻……” 江淇也不再耽搁,只拱手一揖,温声笑道,“臣还要向皇上回禀巡宫之事,就先不耽搁娘娘赏花了。” 钟离尔闻言转头瞧着他在灯光下粲然一笑,凤冠珠翠琳琅,碰撞细碎声响动听且勾人,她曼声道,“厂臣当差辛苦,快进殿入席罢。” 绕过汉白玉的宫闱栏杆,满殿火色烛光的照耀下,江淇领人一步步踏上阶梯,一张俊脸沾染了些烟火气儿,竟似带了点暖意。 行至偏殿进门后江淇也只是到自己席位上安坐下来,连烁在座上瞧见江淇进殿,便心下了然,也并未多说什么,对着夏热提又是举杯谈笑起来。 秋穗方给太后倒好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却见太后望着自斟自饮的东厂提督出神,眼神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感。 秋穗心里默默叹上一声,压低声音道,“太后,酒斟好了。” 乔太后忽然回过神来,视线从那抹绯红上缓缓挪开,垂眸稳了稳心神,秋穗眼瞧着太后的指尖有些颤抖,就着满殿各自欢饮的热闹,端起酒杯昂头一饮而尽。 钟离尔在殿外醒酒半晌,带着阿喜清欢等人缓步往太和殿回,眼瞧着一人走近,钟离尔瞧着来人眼眸亮了片刻,那人跪下给皇后行礼,她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只是浅笑道,“方大人请起。” 方卿愿立在皇后身前,仍是挂着笑礼数周全,“臣方来赴宴,不想娘娘也在殿前。” 皇后轻声道,“酒过几巡,有些不胜酒力,出来吹吹风清醒片刻。” 方卿愿未抬眸,只是又一揖,“酒后更觉微冷,娘娘凤体要紧,还是不要在外久留。” 皇后浅笑颔首,他又道,“上回两浙的事儿,林堂林大人同兰嫔娘娘兄长秦大人,都本想送上薄礼答谢皇后娘娘,可终归是外臣,没的叫娘娘为难,便拖臣给娘娘送上两浙群臣的一番心意。” 皇后真心笑出来,“大人们同本宫俱是为了社稷百姓,这心意本宫收下了,只盼都能各自好好效忠皇上,便是我大明的福分了。” 方卿愿道是,“臣还听闻,此事解决后,娘娘在两浙百姓口中也被多加称颂,倒是一桩大好事了。” 钟离尔垂眸想了想,还是笑道,“百姓安居乐业,皇上同本宫,自然是最高兴的。” 方大人一笑,状似无意道,“娘娘所言甚是,臣这便要进殿赴宴了,不知大理寺少卿可在殿中?” 钟离尔心头没有来得突突一跳,忙道,“自是在殿中饮宴,大人可有何事?” 方卿愿蓦地瞧着皇后缓缓摇头,钟离尔蹙眉,却只见方卿愿又是一揖,“臣先行告退。” 瞧着方卿愿走远,清欢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莫急,奴婢这就着人去打探打探。” 钟离尔思忖片刻轻声道,“今夜夜宴,先不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稳稳心神,咱们待宫宴结束后再说。” 待皇后回到太和殿没多久,太后便说不适合这样喧闹的宴席,先行回了慈宁宫,这之后不多时,宴席也便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有人能这么善解人意,知道你在想什么啊,灵魂契合真是太难得了,嘤嘤嘤。 一个又帅又酷又臭屁的水瓶座soulmate!狮子和水瓶莫名吸引契合的!有没有相同新的的小仙女!!!让我看到你们的双sou!!!!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 第19章 终难觅 盛宴过后,这紫禁城的夜平添几分凄凉。 夜半静默时,慈宁宫中太后睡在床榻之上,额角有大颗的汗珠滑落。 梦里又是朔元三年的储秀宫,十六岁的乔翎初入深宫,因在家时便是个庶出的小姐,误打误撞竟过了选秀,却并不被家族寄予厚望,入宫的一切都没有母族在背后好生打点。 她只带了个小丫鬟便就这么进了宫,偌大的紫禁城人生地不熟,同一批进来的秀女里,她论姿色与机敏都不算最上等的,被皇上宠幸的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的搁置了下来。 眼瞧着入了秋,一天比一天要冷上几分,内监惜薪司就像是忘了储秀宫里这位小小的美人一般,红箩炭半点儿没分到储秀宫来。 小丫鬟忠心,跑去惜薪司讨要,却去了大半天都不见回。 乔翎心里着急,左等右等眼看天快黑了,再也按耐不住,穿了身宫女的衣服便往惜薪司急匆匆跑去。跑到门口,小太监揶揄瞧她一眼,看得人浑身不舒服,她鼓足了勇气上前道,“请问公公,今儿晌午是不是来过一个储秀宫的小宫女……我……我们主子等不见人回去,叫我来寻她……” 太监冷哼一声不阴不阳笑道:“储秀宫?储秀宫是什么地儿咱家都快忘了,还宫女?去去去,没见过,别妨碍咱家当差。” 她涨红了脸上前一步,理论道,“怎会没有?好端端的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公公行行好,通融通融,告诉我一声吧!” 太监顺势在她胸脯上推了一把阴笑道,“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再缠着咱家,咱家叫你知道厉害!” 彼时斜阳低垂,她急得欲哭无泪,又羞又惊,涨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也都不是,却有一个声音在背后带着无限的温柔动听传来,“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转头见那人,却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笃定,她觉得她的救星似是来了。 果不其然,那太监忙上前几步行礼道,“奴才参见督公!督公万安!” 乔翎在暮色下缓缓转身,那人逆着光,绯衣玉带,周身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边,似是神祗一般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滑稽可笑的穿着一身宫女的衣服,听他轻轻笑道,“你是哪宫的宫女,有什么事儿说与咱家听罢。” 前一秒钟她还恨透了这些趋炎附势的太监,可下一秒,这人的出现,却让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那小太监慌慌张张道,“这是储秀宫的宫女,来……寻人的……” 他在内廷浸淫多年,自是一语便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俊朗眉宇间多了丝冷意,对身边的人道,“进去把宫女带出来,送去太医院。顺便叫里头那些杂碎都给咱家滚出来。” 先前那耀武扬威的小太监吓得抖成了筛子,她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瞧见他走近,带着点歉意似的看她。 她不知怎么好,脱口而出道,“我……本宫,是储秀宫乔氏……” 那人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却瞬间按礼给她行礼,她听见他道,“臣东厂粱臣熙,参见乔美人。” 这是她第一次知晓他的名字,在这样一个糟糕透了的傍晚,他又道,“内宫的奴才是臣管教不周……轻薄了娘娘的宫女,娘娘放心,臣定不轻饶,必将他们挨个处死。” 她这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瞧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小丫鬟抬出来,身上盖着个宽大的袍子,她上前两步,煞白了脸色,捂着嘴就那么哭了出来。 他站起身,挥手忙叫人抬去太医院,复又在她面前垂头轻声道,“娘娘莫伤心……臣定叫人好好医治。” 她抽噎道,“她不过是来替我要些红箩炭……怎么就这样了……是我对不住她。” 他面上似是不忍,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说起来,臣受乔家恩惠已久,在宫里也颇受淑妃娘娘照拂,往后娘娘储秀宫有何事,便托人来东厂寻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淑妃娘娘,那是她家中那个备受宠爱的二姐,进宫已久,颇得盛宠。就是因着已经有了这个大姐,家族又陆陆续续在后宫塞了不少美人,她这个后进宫的庶女,才根本受不到家族半分的青眼。 她记住了他这番话,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这一记,在往后这凄清深宫的二十五年里,未尝有半分敢忘。 “臣熙……臣熙——” 挣扎着醒来的月夜,殿内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孤寂黑暗。 太后坐起身,伸手一摸,眼角颊边触手冰凉。 月光洒进宽敞殿里,秋穗急急忙忙披着外衣进来,“太后……” 乔太后顿了半晌,哑着嗓子道,“我又梦见他了。” 说罢闭上眼,两行热泪又是滚滚而下,砸进锦被之中,了无声息。 秋穗缓缓走近,跪在榻边,握着太后的手,她双肩颤抖,半晌忽道,“我想去御花园走走,就你陪着我。” 秋穗叹道,“太后,这是深夜……” 她摇头,只是道,“我现在就想去,这宫殿,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秋穗无奈,伺候太后更衣毕,便扶着太后出了慈宁宫,往御花园而去。 站在御花园一处宫墙下,瞧着路边快开谢了的花草,乔太后眼中缓缓蓄起刻骨柔情,她缓步走上前,俯下身指尖轻轻抚弄那些明艳的花儿。 秋穗站在她身后,听她轻声道,“我寻不到你了,臣熙。” 夜风徐徐,吹散了巍巍宫阙之中太过轻飘飘的哽咽叹息。 因是连着中秋,皇上给足了西域的面子,连着宴饮欢歌了三日。 中秋这一日,连烁携钟离尔在百官和六宫的陪同下祭天祭祖,直忙到傍晚中秋夜宴,给夏热提一行人送别。 这一晚慧美人盛装献舞,觥筹交错之间佳人翩翩入殿,连烁愣了一瞬,随即转头瞧了一眼端坐的钟离尔,皇后并未对上皇上的双眸,抬首直直和举杯玩味一笑的贵妃对望,祁贵妃瞧着皇后举杯一饮而尽,便娇弱不胜酒力般支着头瞧慧美人去了。 钟离尔瞧着连烁背影,她忽然想问一句,到底是为什么让她再也不能起舞了。 眼眸一瞬间变冷,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响起——他既不想看,理由还用更多么? 慧美人一舞赢得满堂彩,佳人年纪轻轻,眉眼含春,立在殿中似一汪水般清纯动人。钟离尔也配合着所有人含笑鼓掌,一声声清脆响亮,鼓舞尽了这后宫三千佳丽前赴后继争宠的心。 这一夜皇上果不其然宿去了慧美人宫里,只半夜时分贵妃说是喝多了身子不适,又生生将皇上拉去了翊坤宫。 翌日得到消息的钟离尔却无暇再去细思量,午后不过刚送走了西域王子,便传来了消息——大理寺少卿钟离卓,被礼部尚书参了一本,说是在料理前礼部侍郎抄家案之时,徇私枉法,暗中收了好处。 连烁下旨,将皇后亲兄,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钟离卓,革职查办。 消息由清欢红着眼慌慌张张送进坤宁宫时,皇后正在案前整理从前在家带进宫的那些字画。 阿喜听完给清欢使了个眼色,清欢瞧着垂首不语的皇后拿袖子忙擦了眼泪,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自哽咽。片刻,皇后挥了挥手,清欢吸着鼻子又要哭出来,阿喜咬牙扯着她袖子忙退出了书房。 钟离尔指尖从字画筒中流连片刻,拿出一幅来,轻柔在案上铺展开来。那是她的一幅丹青,十五岁生辰那日,哥哥在书房画了两个时辰画成的。 那时候她少女心性,坐也坐不住,总是急着瞧哥哥画到哪儿了,扰得他没辙,一次次停笔无奈看她,“等日头西下了,便不容易画了。” 她撒娇笑道,“那哥哥明日不要去早朝了,告假一天,像以前一样陪陪我,不也很好?” 他将她按在梨花木雕花椅子上坐好,拿着笔吓唬她,“公务繁忙,哪是说告假就告假的?再闹就在你脸上画老虎了。” 皇后染了蔻丹的指尖极缓慢抚过少女浅笑的眼眸,正午日头方好,指尖掠到下方题字——“灼灼颜色,不过尔尔”。 她终是忍不住伏案痛哭,那些方才不可再多言一字的哽咽尽数冲破阻拦,她双肩抖动,泣不成声。 钟离尔咬唇瞧着兄长那方印记,颤声道,“那时候我同你说,这句话不好,你却说是世间千百种颜色都不及我好。时至今日,若是知道那时的好……” 她闭了闭眼,似是说不下去,眼泪似断线的珠子,“哥哥,我还能怎么办?我竟丝毫不知要怎么做。我空守着一个皇后的虚名,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再出不得这紫禁城半步了……” 她想起那日夜宴,哥哥朝她举杯浅笑,师兄亦是给她了暗示,他们只是叫她别担心。 怕是他们早就知道即将遭此一劫,她却深陷在连烁给的伤心里不能自已,半分能为兄长打点的都没有。 她悔恨自己这样没用。为人女,为人妹,她终是辜负了整个家族。 作者有话要说:  将将将将!处女座的粱臣熙小童鞋登场啦。 其实乔翎和粱臣熙的故事,私心里是我很喜欢的,也觉得很虐。 再往后有交代二人的后续,写得我几乎抑郁(看了别打我嗷!)。 可能跟我自己的感情观有关吧,这文不知道有没有年轻的读者,高中或者大学的旁友。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该是一见钟情的,该是轰轰烈烈的,是啦,虽然现在也这么觉得但是…… 现在已经不相信会有这样纯粹的美好发生,而且能单单纯纯干干净净的继续下去,直到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所以这文受我自己的影响,主角的爱情啊,是细水长流的,是让人觉得安心以后,才会不知不觉,天长地久中托付感情的。 有人说爱情最美好的阶段是暧昧期,emmmmmm……也许是吧!!所以我们要享受啊!!!当然前提是美好的纯洁的暧昧!!!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喜欢有,可喜欢太浅薄,我不想写喜欢了,我想写爱,亲密无间的,厚重踏实的,一生一世的,爱啊!!!! 最后,青天大老爷们,爱我吗!!!必须爱我!!!收藏评论!!!我会用红包告诉你们我的爱的!!!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0章 路迢递 皇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步不出,也不许人进去,午膳都不曾用,急得清欢和阿喜不知如何是好,午后却终是有救星到访。皇后忙传了楚太医,清欢和阿喜伴着楚太医进殿给皇后请安,“微臣参见娘娘千岁!微臣特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阿喜屏退了其余宫人,伺候着将把脉的丝线搭好,皇后靠着榻边定定瞧着楚太医,哑声问道,“如何了?” 楚太医垂首答话,“一切安好,不过是有些虚火旺盛,只要娘娘不急火攻心,好生调养身子,臣开一副将养的药方,娘娘耐心喝上半月余,就能凤体无恙。” 皇后眼泪无声又落下,阿喜忙给皇后递上帕子,楚太医见状劝道,“娘娘万不可哭伤了身子,这叫臣等心下如何能安?臣有一好友,近日时运不济,却仍记挂娘娘,言娘娘母仪天下,须得为着苍生着紧凤体。如他一般,一时的消沉算不得什么,娘娘吉人天相,何种境地必都能逢凶化吉,臣等还盼娘娘鸿福庇佑。” 钟离尔闻言更是抽噎不止,强咬着牙道,“本宫一切安好,太医务必将喜都报给宫外惦记的人,莫说本宫挂记,本宫……本宫心里有数,在宫里会切自当心。” 楚太医起身作揖道,“娘娘能这样想,臣等便放心了。请娘娘切记,将养好自己的身子,勿要操劳任何事,一切以休养生息为主。” 钟离尔点头拭泪,“太医辛苦,本宫晓得了。” 这夜阿喜和清欢勉强哄着皇后喝了点粥,坤宁宫熄灯早,阿喜清欢伺候皇后就寝时,钟离尔拉着她俩的手,叫她俩坐在榻边。 “这个时辰躺下,也是要睡不着的,你们陪本宫说说话罢。” 烛火下皇后笑容浅淡虚弱,看得人心揪,清欢握住皇后的手,“娘娘莫要胡思乱想,公子叫楚太医传了消息,说是一切都好,皇上只叫停职不许出府,总归还是好事儿啊。” 她笑着轻声叹道,“小时候,同兄长和师兄一并跟着父亲学本事,他俩都是男子,学了满身的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本宫一个女子,又学了些什么呢。他俩满肚子的大道理大学问,有了官职,本宫瞧着,也算是得以伸展抱负。” 阿喜给皇后掖了掖被角,也笑道,“奴婢虽然不懂什么深刻的道理,却也知道,方大人同公子都是喜欢入朝为官的。虽说时时有不称意的地方,可他们确是真心喜欢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儿的。” 钟离尔颔首,眼睛里满是欣慰,“男儿便是这样,他们喜欢就是好的……最怕满腔热血无处抛洒,满腹经纶无人共赏,终究意难平。” 眼瞧着皇后眼睛里有些落寞,清欢叹道,“娘娘若是个男儿,也定然是最好的男儿,不输公子的。” 皇后瞧了眼掩着的窗,自嘲垂首,“本宫怕是被关在紫禁城一辈子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闹着跟兄长和师兄一起习文,如今怕是要用‘皇嗣为重,太后次之,嫔妃为轻’这样的道理,来治理后宫了。” 一席话逗得清欢和阿喜笑出来,阿喜道,“娘娘既知这等寂寞,想来无需担忧公子,毕竟公子得偿所愿,定无怨无悔。” 皇后眼眸低垂,缓声念道,“得偿所愿,无怨无悔……?” 阿喜自知皇后多心伤感,瞧着清欢抿了抿唇,皇后却轻出一口气,笑道,“是啊,都已得偿所愿了,若不无怨无悔,还要如何呢?人心有那么多欲念,总归老天爷不能桩桩件件都给满足了罢。” 翌日一早,见是个乌云密布的阴天,皇后便免了嫔妃觐见,带着宫人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被秋穗姑姑挡了回来,说是太后身体不适,想要清净休息,今儿亦免了嫔妃问安。 回到坤宁宫,皇后带上阿喜与清欢便往宝华殿去。 与宝华殿人吩咐过后,皇后便在殿中跪诵《妙法莲华经》,木鱼声声将人心安抚,钟离尔抬眼望佛,念及“愿为此众故,唯垂分别说,是等闻此法,则生大欢喜”,佛但笑不语。 檀香袅娜,皇后将佛珠握在掌心合十,虔诚阖眸叩首,“信女钟离尔,愿将此身付与苍生社稷,及我所能爱护众生,唯愿我佛慈悲,佑我家人平安顺遂。” 殿外忽地电闪雷鸣,皇后心里一紧,却听阿喜跑进来禀报,“娘娘,东厂督主江淇在坤宁宫候着求见娘娘。” 出宝华殿的时候,却见太后携着和嫔迎面而来,皇后有一瞬间错愕,随即面上无波无澜依礼数给太后行礼请安,和嫔亦带笑给皇后请过安。 乔太后面色有些憔悴,瞧着钟离尔只道,“今儿倒是巧了,在宝华殿遇见了皇后。哀家还要进去礼佛,皇后自忙去罢。” 钟离尔颔首侧身而立,“不敢打扰母后,儿臣告退。” 眼瞧着和嫔扶着太后进殿,太后脚步有些踉跄,似是腿脚不便一般,钟离尔皱眉思索片刻,便带着宫人急匆匆上了轿辇回宫。路上听阿喜道原是今早天气不好,皇上赏给贵妃的那只西域贡来的绯胸鹦鹉在笼子里扑腾不停,贵妃便差人将鸟笼子打开,谁料翊坤宫的宫人一个不慎,开着窗子便让鹦鹉飞到了御花园,无奈之下只好去东厂请江淇来。 江淇带着人从东厂赶到了御花园,搜找了一圈儿,在一颗榕树上瞧见了它的影子。江淇便叫底下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一撩官袍在玉带处掖住绯红衣角,高大身形极迅速飞身而起将鹦鹉捉住,捧在手里落地交与了贵妃。 贵妃忙叫人用笼子收好鹦鹉,对江淇笑道,“难为江大人百忙之中来处理本宫的事儿,只是这鸟儿是皇上御赐给本宫的西域贡品,若是飞了,总归是不好交代。” 江淇颔首一揖,“娘娘说的是,锦衣卫本就负责后宫安危,娘娘吩咐,臣自当办妥。臣还须得跟皇后娘娘报备今日进了御花园的事,便先行告退。” 贵妃颔首巧笑,“大人慢走。” 出御花园的路上梁宗跟在江淇后面拍拍江淇的衣角,嘟囔道,“这算什么事儿啊,干爹手里大事儿一大堆,皇上刚把大理寺少卿的案子交给了干爹,咱们还得抽空来给贵妃抓鸟儿?” 江淇漫不经心道,“办案伤脑筋,倒不如抓鸟轻巧。最近没有刺客在咱家眼前晃悠,上个树当活动筋骨了。” 钟离尔回宫的时候,天幕低垂,风送落叶。 江淇在坤宁宫前转身,上前给皇后请安,“臣江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钟离尔自凤驾上由阿喜扶着落地,抬手免了江淇的礼,“贵妃宫里的事儿本宫听说了,辛苦厂臣了。” 江淇道不敢,“臣不过是恪尽本分,娘娘折煞臣了。既已同娘娘报备过此事,臣便告退了。” 江淇言罢便要垂首而退,却听皇后道,“厂臣此时若是方便,同本宫一道往西五所去罢,本宫想去瞧瞧皇上的乳母。” 江淇闻言诧异一瞬,随即仍是垂首道,“娘娘吩咐,臣无不方便。”言罢侧身伸手,请皇后先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上周四呢,我就已经有个念头开新坑啦!那么新坑呢,是电竞文,王者农药的背景哒! 现代甜宠,间或掺杂一点点玻璃渣子,毕竟单纯是糖太齁了呀!!! 名字和主角名字大致想好了,最近应该就会发上来一点点跟大家见面!!但是因为凤小座的缘故,我精力有限,构思什么的可能不大有空,所以估计正式提上日程,还是要等凤小座完结。 之前我看了一下其他的小说,大致想了一下凤小座的字数,本来想要不要写长一点,四十万字完结,但是后来……我实在是第一次写长篇,难以预计,最重要的是我也可能真的写不来那么多字!现在我心里有的是凤小座大致的重要事件和转折点,细节慢慢细化一下,也就这些了,所以最后可能会在30万字定稿吧!!! 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上大家看了五六分之一的样子!我现在的存稿有将近一半~我会继续努力的~ 那么老生常谈,收藏多了,口碑好了,凤小座就能抢到更好的位置,更新更多字了,还是希望看得舒心的青天大老爷多给我美言几句,推荐给身边的朋友啊群啊什么的,自来水的力量最伟大! 爱你们!!留言仍旧选送红包~长评必送!!! 还有哦,提前打招呼,下一章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章!可以说是十分的戳中我的少女(fu)心了!!!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1章 天青釉 一路行至西五所,渐生荒凉之感,宫里向来如此,集最繁华与最衰败于一体。江淇默默无言跟在皇后身后,进了西五所,眼见皇后轻车熟路进了宫室,阿喜带着下人们俱在宫门前垂首侍立。 江淇蓦地想起,皇上的这位乳母,在抚养皇上到五岁的时候,被先帝酒后临幸,又赐死了宫外的丈夫和儿子。遭此突变后便总是有些神志不清,皇上念情分,又偷偷隐瞒了两年,终是瞒不住乳母疯了的事实,跟先帝与太后求了情,才一直没名没分的将养在这宫里一隅。 怕是因着这桩宫闱丑闻,皇后每每探望,便只好带一人进殿。 正自思索,皇后却停了脚步,转身道,“本不该劳烦厂臣,上回本宫进宫同皇上来探望乳母,还是先帝在时的事儿了。乳母年迈多病,有时候神智不清醒,本宫一个人也应付不来……” 江淇了然,只笑道,“臣定护娘娘同夫人安好。” 钟离尔瞧着他颔首,便轻轻推开了门,有小宫女前来跟皇后行礼,报备毕近来乳母的吃食情况,皇后便挥手屏退了宫人。 章夫人安静坐在窗边绣花,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钟离尔眼见室内光线昏暗,便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道,“这天儿光不好,乳母当心眼睛,咱们明日再绣,好不好?” 老妇抬首瞧着她,眼神懵懂,半晌忽然将绣件放在桌上,眼睛里有光漾出来,一把握住皇后的手,“你来了!” 江淇见状上前一步,皇后回握住她的手,笑着抬眸瞧了眼江淇,轻轻摇头,复道,“这些日子都很忙,媳妇没能来看您,您不生我的气罢?” 他衣色艳丽,章夫人转头看着他片刻,忽然眼神十分温柔,朝他招手笑道,“烁儿也来了!到娘这来!” 江淇略怔在原地,进退两难地瞧了眼皇后,钟离尔眼见章夫人的手悬在半空中,望着江淇的眼神像是被兜头浇下了冷水,一寸寸开始失望,皇后转头便瞧着江淇妍妍笑道,“爷,乳母叫你呢。” 江淇看着她片刻,随即垂首走上前来,握住了章夫人的手,屈膝半跪在她面前。妇人捧着他的手贴上脸颊,瞧着满足地笑,“娘可想你们了,给你们绣了不少的衣裳,媳妇年轻,绣东西累眼睛,娘虽然老眼昏花,但是不怕累的,一会儿你们都带走,啊。” 顿了顿,复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紧张道,“你们出宫……拿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好?如果让贤妃娘娘知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钟离尔心里一酸,握着乳母的手轻轻晃了晃,笑道,“娘,我们现在都住在宫里了,爷他……”江淇瞧着钟离尔抿了抿唇,随即又笑起来,“爷现在是皇上了,贤妃娘娘是太后了,我们不用出宫了,以后也可以常来看您,您高兴吗。” 章夫人笑得像个孩子,眉目慈祥,“真的?那太好了!娘时时都在想你们……” 皇后眼眶蓦地红了,努力吸了吸鼻子,章夫人将钟离尔和江淇的手交叠握在一起,放在膝上,触及到钟离尔微冷的手指,江淇下意识想将手抽走,钟离尔垂眸咬唇一瞬,屈指握住了江淇的手。 江淇抬眸瞧了眼皇后静美的侧颜,她仍是含笑看着章夫人,听乳母道,“以后,你们多来娘这儿,虽然没什么好的,但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娘就满足了。”章夫人瞧着二人笑起来,“媳妇该给娘生个大胖孙子抱了,也省得娘无聊呀。” 她努力压抑住哽咽,频频点头,却难言一字。 章夫人不解地瞧着皇后,似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江淇瞧着章夫人笑,只应道,“哎,都听您的。” 章夫人放开二人的手,钟离尔抽手拿起绣件瞧着,破涕为笑道,“这处还剩个收尾,媳妇绣了罢。” 江淇亦起身退后两步,章夫人将针线递给她,皇后持针线仔细将针脚补足,拿给章夫人瞧,“娘瞧瞧怎么样?”章夫人赞叹看她,“绣工还是这样好,这处针脚收尾别具匠心,好看得紧。” 她笑着转身想找剪子,回首却见江淇已经在身后递过来,将手柄那端留给她,自己握着刀刃那端。 钟离尔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江淇,带了莫名的三分娇嗔,感激勾唇笑了笑。 屋内蓦地明亮一瞬,紧接着天边一声惊雷乍起,江淇觉着耳根发烫,只瞧了她一眼,便轻咳一声垂眸躲过了她目光。 又是几声惊雷,窗外起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章夫人惦念雨大了不好走路,叫他们赶快回宫。告别了乳母,宫门前宫人大概俱是紧忙去寻纸伞,江淇只好道,“娘娘稍等片刻,臣去宫内寻宫人拿把纸伞来。” 钟离尔颔首,站在宫殿飞檐下昂首看大雨如注,顺着琉璃瓦倾泻而下。 他持伞走出来的时候,眼见墨青色的天空和紫禁城沾染了水色的地砖浑然一体,远处是乌黑的聚云,巍巍宫殿是沾水后的深砖红色,雨滴在这方天地里显得晶莹剔透。 她站在台阶之上,宫殿之下,一身的绯色,竟充满了无声的落寞。 她看着那些水珠前赴后继的跌落人间,伸出手去,掌心是细细密密的冰冷,指尖拈化雨滴,水泽带给人无限的失落感。 他没有出声,她却转身,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纤长羽睫上,托起了一滴雨珠。 她双眼似水波,盛满了这宫阙的雀跃与煎熬。 江淇一向知道这位皇后的容颜明艳无方,她十六岁便有名动天下的才气和美名。只这一瞬,在这一刻,他眼见她在檐下默立,丝毫不再收敛,却也丝毫不曾张扬,那些曾听人提及过的,有关于这位皇后的美名赞扬,便都似虫豸钻进心里。 她浅笑出声,打破这方宁静,“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终归说与第三个人听,于你于我,百害而无一利。本宫与厂臣,踏出这座宫门,便都将忘记罢。” 他回过神,亦是闲闲勾唇一笑,似往常一般,风流妖冶,恣意洒脱。他 撑起纸伞,缓步走到皇后身前,二人头顶便俱是这把十八骨油纸伞大的方寸天地,“臣不记得今日同娘娘来此处探望夫人,有何特别之处。” 钟离尔满意一笑,目光略有丝狡黠,“厂臣聪慧无双,本宫佩服。” 这日傍晚雨势渐止,坤宁宫顶的天边挂上飞霞一抹,雨后泥土的清新扑面而来,皇后仰头,眺望着乾清宫的重檐琉璃瓦。阿喜从殿内走出来,给皇后罩了件披风,边笑道,“娘娘晚上想喝什么汤?清欢来催奴婢赶紧吩咐小厨房了。” 皇后略略勾了勾唇,只低头道,“这个时辰,皇上在哪儿呢。” 阿喜拢衣裳的手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意,随即仍是不动声色笑,“怕是在御书房呢,应是也还没用晚膳。” 钟离尔淡淡嗯了声,阿喜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奴婢吩咐小厨房做些皇上爱吃的,娘娘怕是想去趟御书房。” 阿喜转身进殿,钟离尔觉着冷,拢紧了披风瞧着头顶那一行啾鸣的鸿雁。她想,终究无关她想不想去的,她的确想他,想到夜深人静辗转不能阖眼,但她如今却宁愿不要看见他。每回瞧见他,都好似在心上活活再留一道疤。做夫妻竟是这般累的事情,那些从前二人掏心窝子的话,她再不能言说了。 可终归她的夫君如今是帝皇,生杀在握,手里捏着她哥哥的性命前程,不过是放软些态度,放低些姿态,说些他爱听的好话哄哄他,她想她应是做得来的。 从前父兄总说她男儿心性,书读得多了,更是沾染了文人墨客那一副硬骨头的毛病,女儿家本不该如此,他们说得怕是都对。他从前让着她,不过是因为爱着她,如今不爱了,自然不愿意再任着她冷言冷语的闹脾气。 皇后携了西域进给后宫的贡品分赏册进了御书房,连烁仍是在书案前理政,钟离尔上前行礼,“臣妾参见皇上,恭请皇上万岁。” 连烁仍是那般淡淡的模样,头也没抬应了一声,“皇后来了,坐罢。” 钟离尔谢恩起身,上前递上分赏的册子,连烁瞧了一眼,她握住册子的指尖莹润嫣红,却并未用手接过,只扬了扬下巴,“搁这儿罢。” 钟离尔柔顺称是,静静绕到书案一侧放下册子,余光瞥见连烁书案上摊着幅刚写好不久的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站在那儿愣了片刻,连烁似乎也察觉到,御批的笔顿了一顿,未及他说什么,钟离尔却先一步转身去拿羹汤,连烁瞧着她拆食盒的背影,华服之下,竟觉纤弱。 他听见皇后道,“臣妾今日去瞧了瞧乳娘,乳娘一切安好,精神头也瞧着比以前好多了。” 连烁又写下几个字,笑了笑道,“朕最近忙,失了做儿子的孝心,倒是皇后有心了。” 钟离尔将汤品倒出,小心持了汤勺,不发出声音地搅拌散热片刻,“皇上政事繁忙,臣妾为人妻该尽的心,总归是要替皇上都做到的。” 她语调轻柔温顺,摆好了汤碗坐在榻上瞧着连烁,皇帝垂眸想了想,还是起身过来一并坐下喝汤,半晌又听钟离尔笑道,“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在对待乳娘的情分上便可见一斑。”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连烁仰头一饮而尽,将碗放在了小几上,钟离尔挽袖,不慌不忙又盛了一碗,端给他时对上他的目光,她攒出一个柔媚笑意,却并未再多说一言,连烁垂头瞧着汤碗,接过开始啜饮。 钟离尔倾身,拿着帕子轻轻在他唇角点了点,带动女子身上的幽香浮动,连烁瞧她笑了笑,看得她觉得陌生,她已看不懂他的笑容了,却还是面上不动声色,姿态优雅端庄地收回了手。 钟离尔又道,“西域贡了不少新鲜的玩意儿,臣妾依着后宫姐妹的喜好粗略分了分,终归是不及皇上细心妥帖。简单陈列出来,皇上过目后若是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臣妾就将赏赐都发给六宫,好让大家一齐赏玩新鲜。” 连烁颔首,笑赞道,“皇后安排自是妥帖,你们女儿家最知道女儿家的心思。只是贵妃看上那对鸽血红镯子许久了,跟朕缠得心烦,皇后替朕赏了她罢。” 她望着他的笑意缓缓绽开笑容,一寸寸极尽明艳,比鸽血红的颜色还要烈,她说,“好,臣妾回去就添上这笔,定圆了贵妃妹妹的心愿。” 连烁笑着点点头,又饮尽了一碗汤,钟离尔顿了顿,复又带了点儿恳求笑道,“臣妾想央皇上一个恩典。” 连烁接过帕子擦手,转头瞧着她轻声道,“讲。” 钟离尔垂眸,“臣妾明日想去慈云寺一趟,给菩萨进香。” 连烁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复又瞧着她云淡风轻笑道,“皇后是有段日子没去慈云寺了,朕晓得皇后喜欢常去那儿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朕准了。明日叫江淇选几个高手,护着皇后同去罢。” 钟离尔颔首谢恩,“臣妾还想,既是去了一趟,在寺里用过晌午的斋饭再回宫。” 连烁放下帕子,瞧着她道,“皇后同住持沉心师太是故交了,多叙叙话也无不可,只天黑路难行,注意点儿回宫的时辰便是了。” 钟离尔面上又是一笑,瞧着皇上颔首应是,连烁起身又往书案走去,“这汤不错,皇后回头也进些。朕还要处理政事,皇后便去歇着罢。” 钟离尔瞧着他身影,终是轻轻阖眼,复起身行礼,“臣妾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上榜,截止下周四依旧是五更!没办法我也想多更……但连着两周轮的榜……emmmmmmm,应该有懂我意思的朋友,实在是让我心累。 几乎做好了倒v、完结v的准备了。 想哭,伤口,那么多,已经,不会,再痛!!! 然后就大家最近跟我讨论的最多的问题做一些提前的解释吧,其实有些话后文都有提及的,只是大家可能看得心急。 就我而言,连烁很好,江淇也很好。 连烁是钟离尔的初恋,更是第一任的丈夫,如果说不爱,是不可能的。 钟离尔很爱连烁,不然也不会这样黏黏腻腻的放不下。 大家都喜欢干净利落的人,我也是,但是感情,是身不由己的事情。 鲜少有人第一次碰感情就那么的干脆利落,手起刀落,大部分都会有眷恋和挽留,钟离尔也不能免俗。 当然她不喜欢这样,也清楚这样不好,后面也会提到一些事情的转折,一步步推着人成长。 成长,就是被逼出来的过程,如果可以的话,大家谁不想做小公主,一辈子的那种。 有的人有这个服气,很可惜,钟离尔没有。 emmmmm,然后说江淇,其实因为文是正剧,要钟离尔一走了之,太不现实了,她不是侠女,是个世家大小姐,虽然与众不同性格鲜活有主见了一些,但是依旧是没有滔天的本事,而且身后有一大家子,父母族亲在牵扯着,她就算敢这么走,她也不能走。她不是个自私的人。 所以后文对于江淇和她,要发展,但怎么发展,往哪儿发展,都要等契机,慢慢来,细水长流的,就一辈子了。 最后,这周五更的时间分别为8/9/10/12/13,晚八点,不见不散! 再让我呐喊一次,为什么我两周上毒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2章 一叶舟 穿过御花园的时候,金秋落叶满地,在浅洼里飘零打转儿。路过千秋亭的时候,皇后径自走上前去,瞧着一旁的高树不语,阿喜同清欢并未上前,她站在这里,想起那年她第一回 带他去慈云寺的时候。 从小到大,钟离尔礼佛向来都往慈云寺去,住持沉心师太与她是忘年交,一路看着她长大成人,师太亦是满腹经纶,可同她分析佛法,可同她畅谈人生。 遇见连烁以后,她紧在心上的事,便是将他带去慈云寺。虽说师太不是红尘中人,可她却像钟离尔的一位良师益友,她那时满心是觅得良人的欢喜,自然等不及要得到师太的祝福。 她告诉他这是她从来都常常造访的地方,于她神圣不可言。连烁那时同她双双跪在寺内的菩萨像前,各自参拜许愿,钟离尔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是双手合十跪在那里,侧脸坚毅又认真,纤长的睫毛被青烟撩拨着,看得她满心的酸涩和欢喜。 出佛殿的时候,他先一步跨过去,如同他们大婚那日一样,在漫天的和煦日光中对她伸出手,她雀跃不已地上前拉住他的手,以为拉住了一生一世。 女子巧笑倩兮,仰起头的神态一派天真娇嗔,那是他们彼此还未曾生疏相称的时日,“你许了什么愿?可有关于我的么?” 他别过她鬓角的头发,眼波温存,只是笑道,“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 她撇嘴,不依不饶,“你倒似比我对菩萨还诚心了!” 他仍是笑而不语,少女偏头目露得意,“那你不说,我偏要告诉你。我跟菩萨许愿,求菩萨保佑我一直都能欺负你。” 说完咯咯笑起来,连烁无奈,瞧着她只是摇头,“如果可以一直欺负我呢?” 她拉着他的手臂,慢慢走在前面,声音有些含糊的传来,“那就说明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啊……” 紫禁城天鼎元年的又一片枯叶落了,落在皇后的眼前,回忆戛然而止,她略着急地伸手想去接住那片落叶,却失之毫厘。 皇后眼眸沉沉追随着那片叶子,眼见它零落覆于尘土,忽然极轻缓地笑,眼神寒凉而哀伤。 留不住的,终归他是爱祁桑爱到了,能把她喜欢的一切都拱手让给祁桑的地步了。 她喜欢红色,喜欢那对镯子,他知道。可她不喜欢那句诗文,他也知道。 钟离尔性子使然,向来喜欢那些浓烈壮丽的词句,同一首词,她却偏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之流。 那样一人白首的岁月静好,她终归是不信的。 然而不论她如何想,他的那些心意,再不是给她的了。 也无谓她喜不喜欢罢。 马车飞驰在宫道上,东厂出动了五十骑精骑,督主江淇公务在身,派了徐桥梁宗等一众高手开路,浩浩荡荡护着皇后的凤驾出了午门。 钟离尔头倚着围子,反手撩开了帘子一角,头顶天湛蓝色,煞是好看,朱墙碧瓦缓缓倒退在身后,这是她封后以来第一次出宫。 同前月以女主人的身份踏入紫禁城,竟恍若隔世。 皇后此次只带了阿喜出宫,她替皇后压了压衣角,柔声笑道,“出了宫空气都似变好了,不过娘娘还是得当心马车跑起来风大吹着了。” 钟离尔从善如流,轻轻放下手,也笑着望她,“本宫许久未见沉心师太,竟有些紧张。” 阿喜知道皇后是惧怕宫里那些风言风语传到宫外,惹师太担忧,只避开不谈,“师太想必也想念娘娘了,这次瞧见,可以多叙叙话。” 钟离尔望着阿喜笑起来,马车外马蹄声纷杂,一行人一路往慈云寺绝尘而去。 及至慈云寺,东厂的精锐将寺庙团团围起来,阿喜在车下放了脚踏,小心掀开车帘扶着皇后缓步下马车。 一眼望见寺内高耸入云的古树,钟声伴着檀香袅袅而来,她站在寺前,百感交集。 有小沙弥上来给皇后行佛礼,“阿弥陀佛,师父主持佛法课还未得闲,请娘娘稍待片刻。” 皇后亦是回礼,只轻笑道,“无妨的,本宫本无意打扰诸位师傅修行。小师傅也自去忙便是,本宫先去大殿给菩萨上香。” 小沙弥应声,“皇后请自便。” 钟离尔转头瞧着梁宗温声道,“本宫带着阿喜进去便是,佛门清净,诸位便不必随着了。” 梁宗来前便受了江淇的令,只听从皇后吩咐躬身道是,带了人守在寺门口,瞧着钟离尔携了阿喜踏入慈云寺。再跪倒在殿内的蒲团上时,钟离尔仰头,瞧着巍巍的菩萨,菩萨一脸的慈悲,眼神似是怜悯。 众生皆苦,她每每礼佛,只觉生如浮尘,生死喜悲都这般渺小不足提。 可人这一生,终究堪不破。 心下慨叹间,阿喜递上三炷香,退后垂首,钟离尔缓缓闭上眼眸,本想向菩萨诉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如同千斤重。 轻烟在皇后纤长指尖缠绵缭绕,眼前的漆黑中,她在心底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众生皆苦。 我佛慈悲,自当知晓。 这一刻心底忽然无比澄澈,皇后心生感激,告诉自己,只愿记住这一刻感觉,哪怕再久一刻,都算是超脱。 皇后俯身三拜,满身的珠玉突兀地响在大殿之中,远处是寺内钟鸣声声,她起身将三炷香插进香炉之中,恋恋不舍抬眼又看向菩萨,菩萨唇边浅笑安然。 阿喜随着皇后自殿左偏门出了佛殿,径直往经筒前而去。铜铸的经筒触手冰冷,繁复的经文在皇后莹白掌心之下摩挲,她缓缓将经筒转动,轻声念着经文。院内古树上有鸟儿叽喳,日光穿透树叶投下来的暖意照耀在她深青色的翟衣上,一派的静好。 身后有缓缓的脚步声愈近,“阿弥陀佛,听闻娘娘捐赠了不少香火,贫尼谢过娘娘善心。” 她闻声一喜,收回手转身,瞧着沉心师太素衣不染烟火,站在身前慈悲浅笑,一如菩萨一般。 钟离尔心下感动,亦笑道,“本宫又来叨扰师太了,师太可好么?” 沉心师太轻笑颔首,“我佛保佑,贫尼一切都好。” 她却像是怕师太问上一句她好不好一般,极快又道,“那慈云寺的一草一木,都好么?” 师太眸光沉静带笑,春风般和煦,“佛家讲究福祸相依,安度过春夏,草木在秋冬自有该接受的严霜。” 她知师太言中之意,心下感激,亦道,“是啊,该得便有该舍,否则岂非于众生不公?” 沉心师□□然瞧着眼前华贵美艳的妇人,笑道,“娘娘向来有慧根。” 有喜鹊衔来枯枝落在高树上搭巢,掠过一阵秋风,皇后仍是浅笑,眼神平添一丝落寞,“师太莫要折煞本宫了,若真是有慧根,如何还在红尘中打滚呢。” 沉心师太念了句佛,将双手合十,瞧着她道,“佛家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娘娘心中有痴缠,是以难得心安。” 她瞧着师太摇头,“本宫偏安一隅,如何痴缠?” 师太目露悲悯道,“形与意本就非一体,身往何处由得自己,心往何处,娘娘如何说得准呢?就如同修佛之人,若是六根未断净,佛家也是断不强留的。” 她看着师太手中的那串佛珠,似是疑惑轻声道,“那若是尝尽了众生七苦,却该如何放下呢?” 师太语调柔和,话语却斩钉截铁,“娘娘此言差矣,尝尽了众生七苦之人,自然便放下。若未可,怕是一息尚存,不肯相信罢。” 她眼神带着震惊望向师太,师太逆着日光,只自但笑不语。 如醍醐灌顶,她顿然醒悟,原此种种,竟是她不肯相信啊。 自从入宫以来,她时常想起连烁从前同她的好,点点滴滴如烙印,她从就不愿将其磨灭。无论他如何偏宠祁桑,冷落她,一次次伤了她一颗心,如何疾言厉色,她从未相信过。 她从未相信过连烁爱上了祁桑。 她从未相信过连烁不爱她了。 那时候千般好,如何一夕就不爱了? 爱着一个人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肯相信他不爱你了呢?即便在心底告诉自己千万遍,怕是自己总能再为他多找出一条理由来罢。 怕是从前那些好在她心里刻得太深,她从前看那些话本史事,那些被负了心的女子无不凄凉,她那时便想,若有一日自己遭遇这样不堪的境地,要记得放手潇洒利落一些。 可她始料未及,自己动情后,竟也是这般,不依不饶的难看。哪怕强撑着面上的风光洒脱,她的自尊将她束缚得更是压抑难忍,每一日都过得这般艰难。 她其实一直渴望能不管不顾去痴缠他。 她被自己锁在了深海底,她觉得窒息,即便有路可走,可他仍是那个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她不肯死心啊,她不相信啊。 秋日艳阳高照,皇后十指冰凉,半晌,缓缓抬眸看着挚友展颜一笑,依旧是倾城的颜色,“放下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若是他朝一日,本宫得以涅槃,便来投奔师太。” 同沉心师太一同用过寺内斋饭,皇后便自慈云寺告辞,傍晚回宫的路途上,只字未言。 阿喜知晓皇后心中烦乱,也并未出言打扰,及至进了宫门,却听马车外徐桥高声问道,“什么人?” “奴婢坤宁宫宫女清欢,有要事禀报皇后娘娘。” 皇后心头一凛,来不及管顾什么,亲自打了车帘,“出了什么事?” 清欢焦急上前一步行礼道,“娘娘,皇上染了风寒,这会儿方宣了太医进乾清宫!” 皇后片刻没犹豫,神色坚定异常,朝着梁宗和徐桥道,“有劳各位,马车送本宫去乾清宫便是,你们自去忙罢。” 马车驶进太和门本为不妥,徐桥面露难色,阿喜也在身后出声道,“娘娘!” 钟离尔掷地有声,“多说无益,回头皇上和太后怪罪下来,本宫免你们无罪。” 皇后说罢唰地放了车帘,梁宗思忖片刻,朝徐桥点了点头领人行礼道,“奴才恭送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3章 断白头 皇后一路不停进了乾清宫,无暇顾及阖宫长街的灯火。 只见太医乌泱泱跪了一室,连烁就躺在龙榻上,她喉头一哽,疾步上前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太医院院正陈宗回话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昨夜受了凉,偶感风寒,臣等诊治过,开了方子,按方服药再静养些时日便可龙体无碍了。” 钟离尔蹙眉又问,“去煎药了么?” 小全子忙道,“方由宫女去了,奴才这就去亲自看着。” 皇后应声,“万务稳妥,再叫御膳房备点甜粥来。” 小全子领命去了,陈宗带了太医悉数向皇后告退,皇后屏退了殿内宫人,瞧了眼垂下明黄纱幔的龙榻,轻步走了过去。 她隔着纱幔瞧他,病弱中只着素白里衣的身影让她心头一痛,缓缓将纱幔束起,她不顾皇后的尊贵,就这样坐在了榻边。 她熟悉他的眉眼,这是她刻在心里的面孔,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她替他小心掖了掖被角,方想触摸他的额头,又怕有些凉,激醒了他,他这时候怕是因着不舒服难以入眠。于是她努力不发出声音地搓了搓双手,直到有些热度,再小心翼翼轻轻贴上他额头。 温度灼热滚烫,让她揪心得险些落泪。 皇后起身挽起衣袖,摸了摸铜盆里的水温,觉着尚可,便将帕子浸水再拧干,折叠后敷上他额头。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她轻声说,带一点儿嗔怪和心疼,“秋天凉,每晚就早些歇息,政务哪有处理得完的一天呢?你不是铁打的,不能这么怠慢自个儿。” 他在睡梦中的容颜终于似往昔一般平和,不再是这些时日她惧怕的疏离冷漠,她将手臂圈起来,头轻轻枕在他榻侧,看着他英挺的眉眼,“我有很久没这样看过你了,连烁。” 她孩子气笑了下,缓声呢喃道,“今天我去慈云寺,师太跟我说,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什么呢,我不相信我还爱着你,你却就这样不爱我了。连烁,我不相信你不爱我了。” 窗外残月高悬,乾清宫寝殿只有帝后二人,红烛摇曳,端的是良辰美景。 “新婚那夜,我想着跟你说一些情话。我想跟你说如今我们是夫妻了,我一定会一生爱重你,头等大事是给你生个孩子,我们之间,便没有什么不圆满了。” 她眼神温存而哀伤,定定看着他,像是看着她稀世的至宝,“可你去了别人那里。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她说着伤心的话,语气却撑得平静,甚至缓缓笑起来,“我是不相信啊,我不相信你不爱我了,你爱上了别人。连烁,我不相信。我们曾经那么好,我不相信你是装出来的。” 她伸手将手帕换了一面,似跟他絮叨家常,“很久我们都没有这样平和的独处过了,我其实最近都不想见到你,你总是那个样子……我很难过。你现在很宠祁桑,对吧,但我总是想,你以前更宠我的。是不是我太骄纵跋扈,太任性了,很惹人厌烦?我方才着急过来看你,又让马车直接行进太和门了,等你醒了,怕是又要骂我了。” 她看着他的脸,有点儿无奈地笑,“那骂就骂吧,我也不后悔那么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从前太过依赖你,不懂得如何去爱你呢?你年少时便摊上那样一个母妃,她待你从来不上心,乳娘又生变故,孤苦无依地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长大,头顶有先皇后嫡子,下面也有几个资质不差的弟弟……” 她眼神温柔无比,眼泪终于缓缓落下,落在他锦被之中,消融无影。 皇后心疼道,“我一直没有好好了解过你罢?你这样坚毅的心性,到底是自己摸爬滚打长成了这样文韬武略的样子,又是受了多少苦。曾经的那些灰暗岁月,你鲜少跟我提起。可最近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就时常一个人想,过去的那些日子,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对待你。我该对你更温柔,更体贴,更尽到做妻子的职责,你受了那么多苦,我理应更加倍小心呵护你一颗心,让你忘掉所有的苦痛。” 她伸手想抚上他鼻尖,可终归是停顿在虚空中,哽咽道,“是我对你不够好,我近来时常后悔的……我该对你更好一些的。我们……我们是夫妻啊,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连烁。” 榻上的人微微皱眉嘤咛一声,却仍是并未转醒。 她抿唇,控制着声音,瞧着他剑眉星目努力笑道,“往后的日子,我多顺着你一些好么?我想还来得及的……我们从那年初见走到如今,走过了多少风雨,不还是在一块儿么。夫君,我爱你,不是爱皇上,不是爱后位,和家族天下都无关,我们是彼此选定的人,我忘不掉那些日子。” 皇后没有顾忌,就这么用手背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指尖流连在他漆黑鬓边,努力吸气,也不知是在鼓舞谁,“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呀……我还等着跟你健健康康的白头到老呢,我们四世同堂,看子子孙孙各自长大成家,你就算牙掉了我也不嫌弃你,好不好。” 这一夜皇上始终昏迷未醒,乾清宫外有各宫嫔妃差来打探消息的宫女。皇后侍疾,嫔妃没有资格不得召进乾清宫。 只是这些帝后一概不知,钟离尔怕他夜半醒来要叫人,吩咐宫人时刻备着热水,就这么趴在连烁榻边睡去。 夜半时分,本该沉睡的人却缓缓睁眼,瞧着帐顶的团龙纹样,努力睁大眼。 殿内烛火未熄,瞧着瞧着,约莫是眼眶疲累酸涩,有两行清泪滑落在织锦枕上,悄没声息,风过无痕。 五更时分,连烁似是略微烧退了,钟离尔浅眠易醒,感觉到他略有翻身,忙睁眼瞧去。 他发了汗怕是身上燥热,无意识将被子掀开,钟离尔握了他的手,去拭他额头的温度,是比昨夜降了些,她心下略定,轻唤了声,“皇上。” 连烁在睡梦中似是很不舒服,俊朗面庞上眉头紧锁,她将被子再拉上来一点,然后安抚地轻轻拍拍他的身子。 眼瞧着天蒙蒙亮,钟离尔还是想让他将药喝了比较稳妥,顾不上睡了一夜酸麻的双腿,想要起身叫人。 连烁似是感知到她想要离开的意图,在她抽手的一瞬握住了她的手,她动作一滞,心下酸涩地看向他面庞,那是她爱的样子。 她听连烁呓语道,“桑桑……” 如有一道惊雷乍起,她怔在那里,心狠狠一颤,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看着他,但他却再未叫出那个名字。 同是叠字,她心里分明,他叫的不是尔尔。 是桑桑。 钟离尔缓缓闭上眼睛,他同她还保持着十指交握,明明他手掌是暖的,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一寸寸觉得寒凉。 红烛终于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倏地熄灭,烛台上一片狼藉,只余一缕单薄轻烟,垂死升腾。 她看着他的脸无声轻轻笑了笑,晨起声音暗哑,似哄孩子般轻声细语道,“知道了,桑桑。” 说罢皇后轻柔地握着皇上的手,替他再次盖好被子,然后理了理仪容,转身步出殿。 小全子忙上来行礼,皇后轻声吩咐道,“皇上快醒了,传药来,再叫小厨房把甜粥送进来,伺候着皇上喝完药用膳。” 皇后一双眼眸平静无波,瞧着一点点破出天光的聚云,小全子得令忙要去办,忽听皇后又道,“去翊坤宫请贵妃来罢,皇上服了药进了膳,你记得差人来坤宁宫禀告一声。” 小全子还未及反应过来应声,皇后已先一步转身往坤宁宫去了,阿喜清欢忙给小全子使了个眼色,匆匆随着皇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见过最温柔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呢。我真的觉得钟离尔很温柔了。 不是在表面上,而是在骨子里。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4章 握运筹 天光微熹,皇后甫踏进坤宁宫,兰嫔已带着宫女给皇后行礼。 钟离尔晃了晃神,觉得头痛欲裂,仍是强撑着叫了兰嫔起,瞧着她谢恩起身,皇后又道,“本宫方从乾清宫回来,皇上偶感风寒,太医院都说龙体无碍,妹妹不必惦记。” 兰嫔感激瞧了眼皇后,又是一拜,“臣妾自知皇上同娘娘俱是洪福齐天,臣妾今日来,是给娘娘禀告一个好消息。” 阿喜扶着皇后坐上凤座,皇后压抑不住额角炸裂般的疼痛,一手扶了半张脸,努力维持清醒问道,“兰嫔所言何事?” 兰嫔柔声道,“大理寺正冯大人与臣妾兄长是旧时故交,这几日听闻了大理寺少卿之事,深知此中有冤,臣妾兄长同冯大人集结了一众官员,联名上书,预备回头早朝时呈给皇上。” 皇后闻言抬首看向兰嫔,眸中倏地燃起光亮,“兰嫔此言当真?” 兰嫔再拜,笑意盈盈道,“臣妾怎敢欺瞒娘娘,兄长同臣妾俱受过娘娘救命大恩,今次思量怕是也只有这般剑走偏锋,同皇上赌一个法不责众罢。” 钟离尔紧紧握住座上扶手,片刻瞧着兰嫔的一双美目中竟是通红,兰嫔瞧了心下不忍,忙道,“娘娘侍疾辛苦,此事但放下心来,臣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是瞧娘娘凤体疲累,臣妾斗胆请示娘娘,今日嫔妃请安便就免了罢?” 阿喜亦上前一步跪下忙道,“娘娘可是又头痛了?奴婢这就去宣太医来!” 钟离尔掩面摇头,只抬手道,“清欢,你去太医院找楚太医,按本宫平素用的治头痛的方子抓了药回来便是。都不许张扬此事,宫里皇上方龙体抱恙,本宫再病了像什么样子。皇上那边宣了贵妃过去,今儿怕是太后那儿也用不着去了,总归得给阖宫嫔妃一个交代,请安照旧罢。” 清欢为难地瞧了瞧皇后,见皇后心意已决,一味只扶着额角,她知晓皇后脾气,急得跺跺脚忙奔往太医院去了。 阿喜给皇后同兰嫔上了早膳,皇后只略略喝了两口粥,小全子差了人来禀告说贵妃已经到了乾清宫,伺候着皇上用过了汤药同早膳,皇后便打发了小太监回去。 小令子见状上前一步道,“娘娘,奴才听闻贵妃娘娘是梨花带雨地进了乾清宫的……太后今早免了嫔妃的问安,这会儿子,怕是也快赶到乾清宫了。” 钟离尔想起祁桑哭哭啼啼的模样,头更痛了几分,几乎是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瞧了瞧时辰,伸手想起身,兰嫔忙上前一步扶着皇后,后妃二人往前殿去了。 嫔妃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皇后未入殿闻声便头大不已,抬手又按了按狂跳不止的额角,撑起精神上坐。 和嫔瞧着皇后来了,忙带着众嫔妃起身给皇后行礼,皇后虚虚一抬手,未及她们发问便道,“诸位妹妹的担忧皇上同本宫都清楚。皇上偶感风寒,昨儿已宣太医瞧过了,圣上洪福齐天,按方服药静养数日便可无碍了。今早贵妃已去侍疾,方来人禀报说皇上已用了药,略用了早膳歇下了。阖宫放心就是,等皇上好了,自会去看望妹妹们。” 兰嫔同庄嫔对个眼色,庄嫔出声道,“皇后娘娘同贵妃娘娘侍疾必是稳妥,臣妾们只担忧娘娘凤体。” 钟离尔感激她二人,苍白着脸色略抬了抬唇角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心,只要皇上没事儿就是了。” 婉婕妤坐直了身子方要开口,贤嫔扯了扯她的袖子摇头,婉婕妤一个眼风使过去,很是不服气的样子,转头仍是起身行礼道,“娘娘是中宫,自是无比尊贵,可既然娘娘也体谅臣妾等的忧思,臣妾心中实在惦念皇上。还请皇后娘娘恩典,准臣妾去乾清宫探望皇上。” 她语气不驯,钟离尔如何听不出。 皇后在凤座上略抬眼瞧着她,凤仪万千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婉婕妤不敢与皇后对视,转了转眼珠,却仍是耿直了脖子跪在那儿,钟离尔稳了稳心神,“六宫嫔妃数众,人人都提婉婕妤一般的要求,皇上上哪儿找时辰静养去?若是因为你们一个个的探望,耽搁了皇上龙体康健,朝政繁忙,这落下的责任,是婉婕妤来担呢,还是本宫来担?” 婉婕妤一时对不上话,钟离尔却蓦地想起连烁的脸,还有那一声缠绵悱恻的“桑桑”。 皇后瞧着满室的嫔妃,几不可闻笑了一声,语气薄凉道,“况且,乾清宫有贵妃侍疾,皇上可想见到你么,婉婕妤?” 这话说得极重且不留情面,一众嫔妃心下一惊,婉婕妤面上通红,跪在那里喘着气儿说不出话。 兰嫔瞧了起身跪下行礼,“臣妾等悉听皇上、娘娘的吩咐,惟愿皇上、娘娘岁岁金安。” 贤嫔同慧美人对视一眼,也忙跟着庄嫔和嫔行礼附和。 皇后觉得疲惫,后宫的佳丽都盼着皇上,可她们同她一样,全都输给了祁桑。 枉她被人诟病自命清高,有何清高? 在他心里,不过没什么不同罢了。 她修长手指按着额头,阖眼挥手,“散了罢。” 乾清宫里,秋穗扶着太后,由小全子领着进了皇上寝殿。贵妃祁桑华服丽影,跪在榻前,双眼通红,给太后行礼道,“臣妾恭请太后千岁金安。” 龙诞香扑鼻而来,太后觉着有一瞬间的恍惚,蓦地蹙起眉道,“皇上不过是偶感风寒,贵妃在这儿哭个没完,倒也不嫌晦气。” 祁桑一听更是泫然欲泣,连烁从龙榻上强支撑起身子,祁桑闻声忙膝行过去扶着连烁,太后冷冷瞧着皇上安慰地拍了拍贵妃的手,对着小全子道,“没眼睛的东西,还不快请太后坐。” 小全子忙扇了自个儿一巴掌,弓着腰请太后上坐。 乔太后双手交叠于膝上正襟危坐,对上连烁一双眼眸,听他虚弱又道,“母后莫要怪罪贵妃,她也是关心则乱。” 太后却像是觉着有趣,兀自一笑,“哦?那这么说来,贵妃这般经不得事儿的心性,不适合在跟前伺候,皇上怎么不接着叫皇后侍疾了?” 祁桑忙叩首起身哀哀道,“太后恕罪,都是臣妾的错。只求太后留臣妾在御前侍疾,臣妾见不着皇上这一夜,心都悬着揪碎了。臣妾定稳妥伺候着皇上,只求皇上龙体早日康健。” 乔太后拿帕子掩了掩鼻子,“这出苦情鸳鸯的戏码,哀家向来不爱看,贵妃省省力气罢。” 连烁握了祁桑的手,与她对视一眼,满是维护怜惜的意味,转对太后笑道,“儿子没想到母后会来。” 太后仍是笑,“哀家怎能不来呢,皇上如今是皇上,皇上安好,哀家这个太后才当得舒心。” 连烁也定定瞧着母亲笑,“儿子自会安好,母后从来无需挂心。” 太后目光一凝,面上却笑容不减,“太医开的药都喝了么,早膳用了些什么?” 祁桑垂首回道,“回太后的话,药都按着医嘱喝了,早膳皇上胃口不佳,好劝歹劝喝了两碗甜粥,是皇后昨夜便下令预备的。” 太后煞有玩味地笑瞥了瞧着贵妃的连烁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末了冲贵妃颔首,“皇后细致,贵妃侍疾,可也不要落了疏忽。” 祁桑又是一拜,柔声道,“太后放心,臣妾谨记。”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5章 灼色柔 皇上足足缠绵病榻三日,这三日里,有要紧的折子都送去了东厂江淇处。往日便热闹的东厂更是被有心攀附的朝臣快把门槛儿给踏烂了——皇上龙体欠安,江淇代为处理朝政,每日皇命特许进乾清宫禀报,这是当朝独一份儿的权势尊贵。 皇后钟离尔亦是整整卧榻一日方缓过了头疼的劲儿,这几日因着祁桑侍疾,她再未踏足过乾清宫,阖宫里如今见得着皇上的,不过太后、贵妃、江淇三人。 皇后同兰嫔都忐忑盼着皇上重上朝的这一日来时,大理寺正冯宵在早朝上递了朝臣联名的折子,全公公给皇上递上去的时候,皇上抬眼瞧了瞧右相钟离郁文。 右相持笏站在百官之首,向来这个位置太出挑,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不放。可右相只垂首不言,站得笔挺,自成风骨。 殿内百官屏息,连烁缓缓打开奏折,仔仔细细看完,上奏的官员数目不小,皇上蓦地笑了一声,瞧着冯宵道,“冯大人这奏折,是诸位爱卿为大理寺少卿钟离卓联名求情的?” 右相钟离郁文仍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冯宵跪着回话道,“臣等笃信大理寺少卿的为人,此案疑点重重,凭借他人三言两语,片面之词,不足以盖棺定论,还请圣上明察。” 巍巍太和殿,连烁明黄衣袍,端坐于灿灿龙椅之上,不紧不慢朗声道,“哦?是么,冯大人对钟离爱卿倒是十分了解?右相尚未言语,竟由冯大人出面求情了?” 右相上前一步,跪下行礼道,“老臣相信皇上会给小儿一个公正的决断,皇上英明,断会秉公判处。” 连烁仍是笑,星眸盛了丝丝寒凉,直望着国丈钟离郁文,“右相这般说秉公断案,朕倒是要问问了,有人参了你钟离家神机营军官钟离耀一本,右相可知道?” 右相略讶异抬眼,皇上未再言语,东厂的掌印提督江淇步出一步,一撩官袍跪下道,“启禀皇上,奏折里说是神机营军官钟离耀违反军纪,酒后滋事,聚众斗殴,已至一死三伤。” 连烁看着右相缓缓勾起唇角,轻声笑道,“违反军纪,可不是个小罪名。国丈说,朕又该如何秉公判处?” 国丈鬓边的花白渐渐低垂,他垂首道,“违反军纪者,须得乱棍打死。是小侄的过错,任凭军法处置。” 连烁朗声笑道,“好!”说罢将冯宵的奏折一扬手扔到了国丈的身前,“朕欣赏右相一向清廉公正,神机营钟离耀,违反军纪,给朕乱棍打死,枭首示众。大理寺少卿一案,江淇查了数日,的确没有确凿证据,不过无风不起浪,钟离卓降为从六品大理寺丞,以示警醒,即日复职罢。” 满朝文武皆垂首跪拜下去,“吾皇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烁瞧着右相,缓声道,“右相钟离郁文,治下不严,罚俸半年,好自为之罢。” 说罢皇上起身,拂袖而去。 冯宵待皇上步出太和殿,忙起身搀扶右相,右相却不急,伸手将奏折拾起,方就着冯大人的手起身,双手递与冯宵,“小儿之事,老夫代他谢过大人了。” 冯宵忙接过垂首道,“丞相快别这样说!皇后娘娘于微臣同兰嫔娘娘的兄长有大恩,哪怕不看着丞相一家世代忠贞不二,下官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听及女儿,丞相面上缓和了些,拍了拍冯大人的肩。 江淇这时走过来,恭恭敬敬给右相行了礼,冯宵忙与他行平礼,只听江淇笑道,“皇上也知晓钟离耀并非钟离家本支的人,只不过姓里带着尊贵,哪有不招人侧目的呢?” 丞相瞧着眼前浅笑俊朗的年轻人,虽说文臣历来不屑与宦官为伍,可江淇的确是一派的出众风姿,也从不做那些奴颜媚骨之态,倒让右相心中生不起厌恶,故而也只是道,“江大人说的是,老夫回去便看管紧族人,多事之秋,还是莫惹圣怒了。” 江淇但笑不语,丞相顿了顿道,“江大人行走内宫时,可有见到皇后娘娘,娘娘凤体可安好?” 江淇垂眼思忖一瞬,抬眼仍是滴水不漏,“下官也只是听召入内宫,不过前两日,皇后娘娘倒似是头疼发作了一回,并未宣太医,只差人去拿了药方。” 丞相自沉吟不语,江淇又浅笑补上一句,“不过这两日已是安好了,丞相放心,皇上还是十分记挂娘娘的。” 午后消息传到后宫,钟离尔在梳妆镜前,瞧着瞧着,忽然觉得镜中人眉眼浅淡了些。 蓦地想起西域此次贡来一盒胭脂,早前她觉得颜色浓烈,只看了一眼便搁在了妆奁之中。 她取出白瓷装的胭脂,伸手旋开精巧的瓷盒,娇艳的红映入眼帘,叫人心里一颤。 皇后拿尾指挑起,朱唇微启,对镜细柔点在双唇上,未几抿了抿唇,那颜色似水,漾开在她唇上,无限的旖旎魅惑。 她端详一瞬,执黛螺将原本画得浅淡的眉又描了描。 画成的那一刻,镜中人眉飞入鬓,红唇如火。 清欢匆忙进殿的时候,皇后执笔偏头抬眼瞧她,清欢愣在那里,竟不知要如何反应。 钟离尔瞧着她无心失笑,这一颦却比刻意做出的风情更添诱惑,她微微抬首对着铜镜左右偏了偏脸颊,轻声道,“是很丑么?” 清欢忙跪下行礼道,“奴婢失态……娘娘国色,怎会不好?奴婢只是……” 她又笑了笑,定睛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渗透零星悲凉,她道,“这个人,怎么不像我了呢。” 抬首瞧着暗沉沉的天,皇后起身出殿,跨出坤宁宫门,秋风夹带寒凉吹起她衣袖裙袂,露出一截皓腕,颜色欺霜赛雪。 她站在那里,姿态端庄像九天的神女,颜色浓烈又像夜行的魑魅,轻声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山雨欲来风满楼,挡不住了。” 清欢委屈道,“那钟离耀,算是和咱们钟离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当初进神机营,还妄图托咱们丞相的关系,老爷都给拒绝了的……这笔糊涂账,也算得到老爷公子头上?” 钟离尔摇头,黛眉轻颦,眼神幽深,“只要是姓钟离,全天下的人,谁管你是本家还是分支。钟离一族庞大,你托人赶忙送消息出宫,千叮万嘱父亲,近来万勿再出什么乱子了。本宫心里觉着慌……怕是真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不过晌午后,皇上便又发了道圣旨——任命兵部尚书之子、贵妃祁桑之兄,左军都督府祁岚为副总兵,领兵三万,大军即日出发往辽东都司驻扎。 消息传来,满朝哗然,辽东这些年正是流寇动荡,边境不安,可以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祁岚从未有过战功,甫受命,便领如此要职,不可不谓重用。 反观早朝时,钟离一族触众怒,国丈被当朝斥责,一抬一压,高下立现。 再观后宫,皇后自受封起便再未得盛宠,册封当夜皇上不顾礼制留宿贵妃的翊坤宫,是人尽皆知的丑事。宫里的人惯会踩低捧高,见风使舵。 这两日不太平,坤宁宫门可罗雀,翊坤宫贵妃知道兄长要远离京城一事,整日以泪洗面,安慰贺喜的嫔妃却是络绎不绝。 皇上心疼贵妃思念兄长,便在翌日早朝时宣布了不日要去京郊皇家猎场秋狩一事 说是今年秋狩是因着西域王子来使推迟了一些,可明眼人都晓得,皇上今年本不欲秋狩,今次不过是为着带贵妃出宫散心罢了。 没有时候留给钟离尔胡思乱想,消息传来,皇后须得亲自准备秋狩后宫的仪仗与物件,事无巨细,仍需拿给皇上过目。 离她上次踏入乾清宫,已是小半个月过去了,她一直未再见过连烁。 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似乎都在那个夜晚不得不无疾而终,被她锁在心里。 如今她母族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在这后宫虽贵为皇后,也要事事避过宠妃祁桑的风头。 后宫琐事繁杂,她肩上有更重的担子,为了家族,为了对他妻子的头衔尽责,她也再没有余力去痴缠他什么。 皇后低眉敛目行过礼,他仍是那句淡淡的,“皇后来了,坐罢。” 钟离尔这次并未犹豫,径自到案前将册子放下,连烁瞥过册子一眼,她仍是低垂了眼眸道,“这是臣妾理出来的这次秋狩的明细,皇上得空瞧瞧。只臣妾还有两件事,需要皇上明示。” 皇上搁了笔,好整以暇看着她,蓦地发现皇后今日妆容似有不同。 他怔忪片刻,瞧着她嫣红双唇微微蹙眉,方道,“你说。” 钟离尔又是福了福身,“秋日寒凉,母后腿骨陈年痼疾,出宫若是着凉易不适,臣妾思量至此,并未在册中列入慈宁宫的物什。” 连烁指尖在册子的边缘摩挲,轻笑道,“还是皇后细心,母后身体不便,就不必折腾了。皇后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钟离尔颔首应是,声音无甚喜悲,“臣妾今日头痛病发作厉害,身子不爽,没的扫了皇上狩猎的好兴致。此次秋狩,臣妾就留在宫中继续打点后宫罢。” 连烁瞧了她半晌,她细眉妖娇,神色淡淡,似是心中没有半点的不平和不快。 然此种种,思及她曾经语笑晏晏的娇俏,如水一般的清纯动人,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着虚假。 皇上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伸手握了她的手。 钟离尔心下一抖,却还是顺从由他,并未有半分反抗,她听他道,“皇后若是不去,随行的嫔妃谁替朕妥善安置?况且,皇后也不愿人说,是贵妃挡了皇后随驾的路罢?” 她终于抬眼看他,本就艳丽的眉眼此刻更是半分不肯浅淡,直撞进他心里去。 她想,他无非是怕她不在,琐事都落在祁桑身上,他不舍得祁桑没法好好散个心,更不能因为她让祁桑背负上善妒的罪名。 这真是打了个好算盘,是局好棋。 他见她半晌不言语,又开口道,“况且此次百官皆同行,皇后就不想……” 她抢先一步笑开,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回话道,“是臣妾思虑不周,既如此,臣妾随驾便是。” 他被她这一笑抢白,不知说什么好,只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同帝皇对臣子满意的嘉奖。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26章 皆困兽 天鼎元年九月初四,皇宫里留下兰嫔与庄嫔操办太后重阳佳节的宴席,皇上与皇后带着贵妃、和嫔、贤嫔、慧美人、婉婕妤等一众嫔妃宫人,偕同文武百官,浩荡从皇宫往京郊皇家猎场而去。 东厂锦衣卫近卫亲军英姿飒爽,为连烁的圣驾护航,一行蜿蜒数里,皇家旗帜猎猎,出城前所过之处,百姓无不行礼叩拜。 秋高气爽,九月初的天已经开始转凉,皇后的凤驾跟在皇上的近卫亲军一行后面,因是出宫狩猎,钟离尔今日穿的是方便行动些的素色月华裙,批了一件朱红桑蚕丝白绒滚边的披风,在颠簸的马车里拿了本书,斜靠着听阿喜清欢说笑。 清欢嘻嘻一笑,“娘娘还定得下心看书么?一会儿到了猎场,便能见着老爷夫人和公子了,娘娘不高兴么!” 钟离尔想到家人,也自浅笑,“自是高兴,一会儿到了猎场,得空出去走走逛逛,哥哥怕是会在等本宫。” 阿喜也兴奋道,“娘娘想想族人的马车就在后头,奴婢真想掀开帘子奔过去啊。” 清欢轻轻抽走了皇后手里的书,吐舌头一笑,“娘娘莫看了,出了城路难行,马车颠簸,眼睛该痛了。咱们说说话,两个时辰一会儿就过去了!” 钟离尔无奈看她,又瞧瞧阿喜,阿喜也只是掩唇笑,并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只好从善如流,拢了拢披风,笑道,“真是怕了你们了,说罢,说什么话儿?” 清欢笑着把皇后的书放好,转了转眼珠儿,“娘娘上次讲的那个,有位皇帝的妃子,欺负皇帝瞎了一只眼,总是画一半的妆容气皇上,还总喝多了吐到皇上身上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钟离尔眼眸黯了一瞬,随即遮掩下去,只自一笑,“那是梁元帝的徐妃,说来也是年少夫妻了,梁元帝为湘东王时便应召入宫为王妃了,只是不知后来夫妻之间如何情淡,竟至如此。” 清欢恍然道,“啊,娘娘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位徐妃本是正妻的,却没有被立为皇后!” 阿喜想了想斟酌道,“可不管如何,后位始终是空着的……” 清欢摇头生气道,“那又怎么样呢,终归不过是皇帝负心罢了!” 钟离尔偏头笑道,“这倒也不全是,徐妃为人轻浮了些,据说与多人私通,且善妒狠辣,手上有许多怀有龙种的宫女的人命,皇上竟都一一忍下了。” 她顿了顿,眼眸低垂一瞬,睫毛投下一片细密阴影,“与其说这二人是帝后,倒更像寻常夫妻,梁元帝登基之时,二人便是子女双全了,本该是和和乐乐的一家。” 清欢倒抽冷气,不可置信道,“原以为半面妆羞辱帝皇,就已是丧心病狂,竟还有这等事……” 阿喜也是抿唇叹气,“女子心性辣烈至此,这二人更像作困兽之斗,她怕是恨着帝皇。” 钟离尔长出一口气,轻轻笑道,“许是吧,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宫廷之中的可怜人,权势和情爱无法两全,生生逼疯了自己,退路都不要了。可就算这般,也不见得她会有多痛快罢,不然如何终日酗酒呢?” 清欢想了想,摇了摇头,她困惑看着钟离尔道,“娘娘,奴婢觉着,其实这皇帝与徐妃,倒更像是深爱着彼此……” 钟离尔蓦地抬眼看她,眼睛里攒起些许光亮,“你是觉得,梁元帝对徐妃太过容忍了罢?” 清欢应声点头,“若非如此,这等奇耻大辱皇帝都受了,又是为何呢?娘娘从前说起过,男子若是真负心了,定是对糟糠之妻不闻不问,置之不理的啊。这徐妃酗酒后还能每每吐在梁元帝身上,有机会借半面妆羞辱他,不正是说明皇帝还会去瞧她么?” 钟离尔沉默半晌,轻声道,“许是如此罢,二人年少结发,肯定有过一段鹣鲽情深的好时候。只后来,梁元帝的爱妾王氏生子去世,又加上徐妃的的儿子忠壮世子过世,忍耐已久的皇帝终是逼令她自杀。徐妃自知难活,投井去了,梁元帝言其为出妻,便将尸骨还给了徐家,末了还写了篇《□□秋思赋》以折辱。” 阿喜轻声一叹,“不论爱过没有,到最后,怕真是丁点儿情意也不复了。” 钟离尔瞧着她安慰一笑,“情之一字,本就脆弱难言。凭后人如何诉说,斯人已逝,也难再绘出半面妆的景况了。” 清欢听后忽地默不作声,马车方出了城一段儿,官道上因着前几日下了场秋雨,城外的道路颇为些泥泞难行。不多时车辇忽然停了,清欢忙打了帘子想一探究竟,远瞧着一个宫女匆匆跑来。 清欢定睛一看,竟是翊坤宫的荷月,跳下车去道,“荷月妹妹,可是贵妃娘娘差你来的么?” 荷月给清欢行了个礼,面露为难道,“清欢姐,实不相瞒……这路实在难行,贵妃娘娘的车辇不若皇后娘娘凤驾富丽,娘娘先行过后留下的车辙印,咱们娘娘的车马总是陷进去……” 清欢难料她竟说出这样的话,前头是皇上御驾,后头是六宫嫔妃同文武百官,钟离一族甚至也在其中,荷月言下之意是要让皇后给贵妃车驾让行不成? 清欢冷笑一声,“这怕是帮不了荷月妹妹了,怎么,翊坤宫赶马车的太监可是没长眼睛么,既然知道马车难行,不知道避让皇后凤驾的路么?” 荷月又道,“不敢走得太慢,怕拖了队伍,咱们也是没辙呀。” 清欢一个气不过再要开口,马车里钟离尔却淡然道,“清欢,让小令子把马车赶到一旁,请贵妃先行罢。” 清欢不可置信回过头去,隔着帘子,她瞧不起里头钟离尔是何种表情,转头瞧了眼喜笑颜开略略福身谢恩的荷月,正紧紧攥了拳头,又听钟离尔道,“回来泡杯茶罢,咱们刚好借着这时候歇歇。” 清欢重撩开帘子上车,见皇后又拿了书靠在围子上,满不在乎的模样,蓦地红了眼眶,气不过道,“她是专门挑这个时候生事的,娘娘让她作甚?” 钟离尔执书好脾气瞧着她,“你也知道是专门的,既然她非要在所有人面前演这一出戏,若是本宫不让,一会儿闹到皇上那去,皇上该如何说?本宫何尝没想过不让又如何?只若是皇上开口命咱们让,岂不更难堪。输她一时罢,咱们钟离家如今的确得规避她祁家锋芒,若是硬碰了她这个针尖,一会儿到了猎场,怕是后患无穷。” 阿喜递了杯茶给清欢,笑道,“知道你心理不忿,咱们哪个能咽的下这口气?不过娘娘思量必定周全,你莫要再说什么,惹得娘娘心里难受了。” 钟离尔翻过一页书,唇边是带着笑的,目光却久久停在一处。 这等羞辱,这会儿怕是后头文武百官都传遍了。 皇后凤驾跟在贵妃后头,身为中宫如何能忍? 可她安慰清欢,何尝不是安慰自己,不忍又能怎样呢?与其被人逼着退让,不如她自己放手不争了罢。 时移世易,钟离一族被祁家压得狠了,她不避让,又当如何?不止这一件事儿要让,这趟秋狩,钟离家上上下下大好的男儿要让,秋狩不得风头盛过祁家。母亲嫂嫂一干女眷也要让,哪怕钟离家的女人骨子里天生傲气,也须跟着旁人闲话家常处处称赞祁家的女人。 她指尖缓缓收缩在纸张上,心头似被千斤巨石碾过。 不多时,贵妃车辇由太监宫女前呼后拥着,热热闹闹越过一旁等候的凤驾往前去了,钟离尔在车里眼眸低垂,似是听不见外头一切喧嚣一般。 阿喜将车马帘子掖了掖,轻声道,“向来只听说过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多,那些忍得下的,大多成了君子圣人。” 钟离尔闻言心头一暖,眼眸晶亮,瞧着她缓缓笑道,“百炼成钢,往后怕是这类事儿多得很,本宫还受得住。” 圣驾一路至猎场,皇帐早已备好,连烁下旨各自进帐歇息,午后再开始秋狩。 阿喜扶着皇后下了马车,立在京郊猎场,不似宫中琼楼玉宇,草原与树林一望无垠,视线开阔了,人的心情自然变得舒畅起来。 皇后深深吸了口气,草木的芬芳叫人神清气爽,远处是猎场饲养的骏马,她伸手笑着指给阿喜,飒飒秋风吹起她嫣红的披风,她快意朗声道,“一会儿本宫也要去猎只兔子,最好是射箭围住,晚上带回来给你们玩儿!” 蓦地转头,却瞧见祁桑跟在连烁身旁,饶有兴味看过来。 连烁眸光沉沉,她笑意一寸寸凉在唇边,缓缓敛了,见祁桑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还未得幸见识过娘娘骑射英姿,今日阖宫姐妹,都可一瞻娘娘风采了。” 她没有接贵妃的茬儿,按着礼数垂眸给连烁请安,“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与贵妃在此,倒是臣妾疏忽了。” 连烁沉声道,“皇后起来罢。朕虽知皇后擅骑射,只午后秋狩围场杂乱,免生事端,皇后就莫往深林去了。” 祁桑却盈盈笑道,“皇上净堵臣妾们的乐子,男人们都去狩猎了,我们就只能眼巴巴瞧着,怪无趣!” 连烁笑着瞧她一眼,携着贵妃往前去,“方才还说车马颠簸,身子不适,朕都想教你在帐里歇息一日。如今有的瞧,还有什么不满的?” 钟离尔噤声垂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待二人远去,清欢扶起皇后,咬牙切齿道,“真是应了阿喜姐那句话,小人得志!” 钟离尔一笑,拍拍她的手,“任她去。咱们还是快收拾妥当罢,本宫迫不及待想去见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周,《凤座》的榜单一言难尽,上两周毒榜,这周更是直接轮空。轮空就轮空吧,这文顺v我都不做什么希望了,但我不想做轮空榜单就不更新的作者,简直可能遭骂。 照例1w字,三更,分别是15/18/21晚20:00。 大家理解一下,我心态已经崩了,这是第一个长篇,简直可以说是命途多舛了。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27章 霁何收 待皇后从帐子里出来,眼前一片人影绰绰,各自奔走繁忙。虽不是第一次见过皇家秋狩盛景,却还是暗叹不愧是皇家盛事,这般热闹景象,当真是君臣同乐。 清欢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老爷夫人的帐子就在东面后头,咱们可要现在过去?” 她环视周围一圈,见东面有一处树林,便笑道,“去林子里逛逛罢。” 皇后脚步略匆忙进了树林,却并未深入,倒开始缓缓前行。 未几,树上有群鸟被惊起一阵扑动翅膀的声音,藏青色的衣角掠过眼前。一人身手利落,踏着落叶稳稳立在她面前,着罩甲,身形高大挺拔,束起的黑发仍是不羁模样,看得她抑制不住笑起来,她道,“哥哥在树上可摘了果子么。” 那人含笑缓缓转身,芝兰毓秀,笑望着她眨眨眼,“这是杨树,哪来的果子,娘娘笑话臣了。不过在树上,臣倒是瞧见了喜鹊,蓝尾的。” 她蓦地笑出声来,神色鲜活灵动,似从前未出阁时一般。 她知他是笑话她——从前有一回日头太过刺眼,她瞧着地上的喜鹊羽毛顺亮,竟觉着是深蓝色的,高高兴兴叫他捉过来瞧,末了一看,还是黑色的罢了。 皇后轻咳一声,佯怒瞪了一双美目,“哦?那钟离大人竟不将这稀罕的鸟儿捉给本宫看看,真是该罚。” 他也笑,看她的眼神如往常无奈宠溺,“臣有罪,下回再见着,必定将这蓝尾喜鹊捉拿归案,供娘娘赏玩。” 因着皇后只带了阿喜同清欢,二人说话倒并未如何顾忌。她仔仔细细着他,似是清瘦了些,心下难过,压抑着哽咽轻声道,“哥哥可还好么,霁儿好么?” 他走近一步,将手扶上她的肩膀,只一瞬便又抽离,“就知道你在宫里只顾着担心,御膳房的膳食不好么?还是阿喜清欢偷懒了?” 她抿唇,努力笑着摇头,清欢也红了眼眶,“公子冤枉奴婢了,确实是御膳房的膳食不好!” 一句话逗笑了皇后与阿喜,钟离尔听哥哥又道,“父亲母亲都很好,霁儿也好,日日想着他的皇后姑母。只这次秋狩怕是人多眼杂,不能与你相见叙话,我来看看你才放心得下。妹妹千万别担心,这次秋狩族人都会谨慎行事,如今不比在宫里,皇后身边不轨之人多,尤其要小心安危。” 她郑重颔首,见兄长欣慰一笑,“如今我的尔尔确然不同了,今日之事受了委屈,却还能有这样的心性,为兄放心多了。从前皇后锋芒太过,在如今局势之下,终究不妥。父亲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妹妹还是中宫,钟离家便算一息尚存。” 她心头蓦地一紧,“父亲可是探到了皇上口风?” 兄长安慰一笑,“不出多久,怕是皇上要大改科举,再之后事态要如何发展,便是圣心难测了。但总归父亲是一族之长,该做的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的。妹妹,你是皇后,不再只是钟离家的女儿了,不要为了家族做任何的傻事。如今受家族所累,万务韬光养晦,将来平安诞下皇子,我们便都可放心了。” 钟离尔看着他的双眸,那张俊逸面庞同自己五分相像,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眸,几多心事,传神传情,“这是父亲和族人的意思么?” 他笑着点头,一如多年前在庭院里答应带她出门游玩,“也是我的,没有什么比你过得好更重要。” 她咬唇,半晌看着他缓缓绽开笑容,“钟离尔与钟离一族,本就是一荣俱荣的。哥哥的话我记下了,但无论如何,但凡我能尽的薄力,我必赴汤蹈火。如何敢言是我受家族所累,若是没有家族的鼎力相助,皇位、后位又从何而来?” 哥哥笑着摇头,制止她再说下去,“娘娘重情,总想全各处情谊,可人之一世,最不该辜负的是自己。” 顿了顿,又道,“下回再见娘娘,若是还日渐消瘦,臣便去坤宁宫截人了,截回家去养段日子再还给皇上。” 她莞尔嗔他,“一言为定,那本宫可就等着了。” 他静静颔首,侧身伸手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怕是一会儿便要开始狩猎,臣先护送娘娘回帐罢。” 午后听闻贵妃陪着皇上在御帐用过午膳,众人便都候着。 钟离尔带着嫔妃和众女眷端坐在台子上,不多时瞧见连烁一身明黄的罩甲,携着贵妃出了皇帐。 祁桑在帐前旁若无人整了整皇上的衣袖,行礼后不知二人笑说了什么,只见祁桑过来请安入座,钟离尔只淡淡颔首,瞧着连烁翻身上马,接过小全子手里的箭筒与弓,策马往前而去。 皇朝的贵胄俱跟在皇上身后,远处有一人骑着一匹高头白马翩翩而来,身姿挺拔,衣衫的红耀眼夺目,引得一众女眷窃窃私语。 钟离尔看了江淇一眼,这是二人自上回雨天西五所分别后,头一回再见。 她垂眸端起茶杯饮茶,听见皇上朗声道,“林子里头无君臣,今日猎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附和声响成一片,连烁意气风发,策马率先往林子而去,江淇扬鞭,跟着连烁一马当先,其余臣子见了,也忙前赴后继跟上大展身手。 因着规避锋芒,母亲与嫂嫂等人尚未前来参拜,皇后在上首与来请安的女眷叙话,贵妃那边更是热闹,一派的衣香鬓影。 众人都在纷纷猜测今年秋狩的头猎会是谁,可不多时,却有个穿着月白色罩甲的小人儿一溜烟跑过来,身后跟了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小男孩边跑边兴奋道,“皇后姑姑!霁儿猎来兔子给姑姑啦!” 钟离尔闻声心头一动,只见六岁的侄儿正抱着只雪琢一般的兔子小跑着过来,嫂嫂齐氏却一把抱住了孩子,吓得忙低声道,“霁儿,这人多,咱们回头再给皇后娘娘可好?” 在场的女眷都不动声色瞧了贵妃一眼,祁桑嘴角含着笑,只淡淡瞧着齐氏,钟离夫人亦起身想要拉过孩子的手,“霁儿乖,把兔子给清点的太监,跟祖母坐回去喝茶罢?” 孩子在齐氏怀抱里挣扎,抱着兔子的手小心翼翼,“不行的,上次我答应过姑姑,这次要给她猎个小兔子玩的!” 钟离尔再也忍耐不得,起身朗声道,“霁儿,来,拿过来给皇后姑姑瞧瞧。” 齐氏见状,瞧了钟离夫人一眼,松开了手,跟着飞奔过去的孩子上前去给皇后请安。 钟离尔矮下身子,从孩子软乎乎的小手里接过兔子,握着他的手一起摸了摸兔子的毛,轻声笑道,“霁儿上回说得对,这小兔子是有一点臭臭的。” 霁儿神色得意,“父亲说的,说是别看姑姑嘴上说喜欢,抱给姑姑一定闻得出臭味!但是,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 她抱住他柔软的小身体,上等丝绸做的罩甲触手丝滑温软,皇后瞧着他喜笑颜开,“那姑姑秋狩这几天抱着兔子玩儿,走的时候,霁儿替姑姑放生了好不好?” 他很是高兴地点了点头,“嗯!这几天我找些胡萝卜和菜叶儿,帮姑姑喂好么?” 她眼神亮起来,努力点头,却听身后母亲和嫂嫂道,“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又笑着摸了摸霁儿的小脑袋,方抱着兔子站起身,霁儿也退后一步行礼道,“钟离予霁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今日秋狩猎得幼兔一只,特献给娘娘!” 她瞧着他颔首,忽听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恭维道,“钟离一族不愧是大家风范,小公子年幼,竟也有如此风姿!满门才俊,真是好福气!” 此言一出,附和之声层出不穷,钟离尔只淡淡笑了笑道,“快起身罢,幼子贪玩,算不得如何才俊。说到武艺超群,必数贵妃家中男儿能拔头筹,一会儿待各自回来清点猎物,便可知了。” 贵妃也盈盈笑道,“皇后娘娘抬举了,小公子孝心一片,真是羡煞旁人,臣妾那侄儿若有小公子半分,臣妾便知足了。” 皇后又道,“虎父无犬子,贵妃兄长英武不凡,想必小祁公子将来也是我大明肱骨栋梁。”言罢对清点猎物的太监道,“今日头猎是小公子的,本宫做主,赏翡翠玉如意一对,以彰孝心。” 钟离夫人同齐氏带着霁儿又是行礼谢恩,皇后笑着赐了坐,又对着霁儿眨了眨眼,换来孩子露出小虎牙甜甜一笑,让她在暗潮汹涌下心头一暖。 树林深处,连烁勒马停下,吩咐了江淇等人不必寸步不离,年轻的帝皇孤身一人在马上环望。 忽然听见一声鹿鸣,连烁定睛望去,手却极迅速地弯弓搭箭,待看清以后,箭便倏地往鹿的方向射去。 又是一声哀嚎,他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翻身下马,想要去将猎物拾回。 方落地行了几步,忽听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烁飞速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回身却见一箭携了雷霆之势破空而来,他挥手堪堪格开羽箭,兵刃相接的嗡鸣声振聋发聩,连烁虎口处只觉得微麻,却听到身后又是一声羽箭飞来的响声。 暗处的刺客招招狠辣,箭箭致命,连烁不再犹疑,厉声呼道,“护驾!” 江淇本离得不远,听见皇上声音立刻带人往连烁处飞奔而来,树上那人听到马蹄响动,飞身往前去了,连烁并未迟疑,搭起一箭朝黑衣人飞走的方向射去,随即回身上马。 待到行出深林,连烁见江淇已是带人团团围住一人,他勒马止步,瞧见吏部侍郎刘赟正站在东厂的番子中央,身上背着箭筒,左臂处受了伤,伤口正汩汩渗血。 刘赟见了连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蓦地跪下,颤声道,“皇上!臣遭人暗算!方才臣见一獐子便跟到了此处,没多久便被一个黑衣人划伤了,刚想出林子禀报便遇上了江大人啊!” 江淇瞧了刘赟一眼,执剑的手并未松开,“皇上,臣带人赶来时,的确已见刘大人受伤奔走。臣已叫人封了猎场,至于刘大人,臣未得皇命不敢擅自定夺,还请皇上圣裁。” 连烁略略皱眉,瞧了刘赟的伤口一眼,沉声道,“先找太医包扎,然后带进皇帐问话。” 说罢先一步带人往皇帐策马而去,江淇应声,反手收了剑,寒光晃得刘赟睁不开眼,听他冷声道,“送刘大人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 啦啦啦我是兢兢业业的存稿菌,要亲亲抱抱举高高,评论打分谢谢资瓷! 第28章 冰雪讴 台子上,已有皇亲贵胄猎满了猎物回来清点,钟离尔瞧着钟离家的族人,哪怕是骁勇如兄长钟离卓一般,都俱是略猎了一些小型的飞禽走兽。反观祁家的族人,不乏带回獐鹿这等灵活难猎的动物者,换来的又是一众的赞叹。 她只在座上闲话喝茶,让了所有的风头,所谓隐忍,怕是不过如此。 却见小全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只来得及打个千儿,皇后还未叫起,便面露急色起身低语道,“娘娘!江大人叫奴才先行来禀报,皇上在林子里遇了刺客!” 如平地惊雷,她蓦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瞧了小全子一眼,然后囫囵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洒在几上。 皇后倏地站起身,引得女眷与朝臣连连侧目。 钟离尔顾不得那许多,此刻她甚至忘了自己是皇后,只剩满心的惊慌与担忧。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想着,若是连烁受伤了,伤得重了,她该如何做。 她急急往前几步,就想要奔进林子里去,却见林中一人着明黄罩甲器宇轩昂,策马而来。 一瞬间天地失声,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站在人群前,呆望着她的爱人。 他眉目仍是那般英气俊逸,身上瞧着没有任何的伤口,手握着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朝她奔来。 他也望着她,华服丽影,站在人前是那样出众的绰约风姿。 钟离尔红唇嫣嫣,看向连烁的一瞬间,他朝她安抚地笑,笑得她一双桃花眼里一瞬缓缓蓄起雾气。 连烁在她身前缓缓勒了缰绳,马儿渐渐减速,在跑向钟离尔的一瞬间,他如从前一般,向她伸出手,钟离尔没有片刻迟疑,握住他的手被他稳稳抱上了马背。 帝后二人向着皇帐策马疾驰而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有好事胆大者,装作不经意瞥了瞥贵妃,贵妃却只是面上维持着笑意,转头继续与妃嫔说话去了。 他在马上抱住她,钟离尔握住他的手臂,脊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觉得阔别,却又仍是这样温暖熟悉,一瞬间竟心口酸涩难言。 连烁将下颔枕在她的左肩上,在她耳边轻声似喟叹道,“朕没事,皇后不要担心。” 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这迟来的情人低语,让她终于压抑不住开始落泪,却不想让他看出,只自点头,眼泪却落得更凶。 他感受她脊背颤抖,放缓了马儿的速度,一把将她紧紧抱在身前。 半晌,他听她轻声道,“我方才想,你要是受了伤,我要怎么办呢。”她顿了顿,轻声道,“往后不要一个人去任何地方了,我很害怕。”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她手贴在他健壮的小臂上,紧紧挽住他,像抱住一生的企望。 骏马停在皇帐之前,连烁勒马落地,朝钟离尔伸手,神色从方才的柔软恢复了往日的帝王威仪。 她看着他,未多一言,缓缓笑了一下,将手放进他掌心。 不过这么短短一段路途,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欢愉,她本以为此生再难见到他那般的温柔了。 路到了尽头,总该要恢复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是临天下的帝皇,一个是掌凤印的皇后,方才将嫔妃朝臣都甩在身后,已是两人极致的放肆了。 如何能再同从前一般,同他策马同游回府以后,还能亲亲热热被他抱下马呢。 她像是做了场梦,梦醒了,就回到凄冷孤寂的后位上,与他各司其职。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再做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姑娘了。 落地的一瞬,钟离尔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她所想起的从前百般的好时光,她终于明白,怕是回不去了。 他们还是彼此,却不再是从前的彼此。 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她死死抓住的那些回忆,究竟是怀念他,还是怀念那时的她自己。 他们都变了,夫妻二人,缔约之时是契合的形状,能凑成一个圆满,可终究随着各自的经历打磨彼此,渐渐给磨出了不同的棱角,再也拼凑不到一块儿去了。 是以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不得不和离。 能一生一世契合彼此,是种福分,更须得二人牟足了劲儿心往一处使。 钟离尔同连烁,没有这个福分。 即便再能与他赏花对酒,策马同游,时过境迁,她与连烁,终究回不去了。 她想明白这些,心里无可抑制地漫起哀戚,可她只是浅笑望着连烁,什么也没有说。 她自己也终究是变了,若是从前,她会想要和他坦诚相待,好好谈一谈。可如今,他们已很久不能好好地说话了。她从前暗自发誓不要同卓文君、李清照一样,落得一段不幸姻缘。如今放到自己身上才深深明白,原来一段感情的夭折,竟是这样轻而易举。 连烁命人将贵妃也请进帐中,钟离尔瞧着祁桑进帐,匆匆奔过去朝连烁紧张道,“皇上!臣妾方才听说皇上在林中遇了刺客,可有伤及龙体么?宣太医来瞧瞧罢?” 连烁定定瞧着一脸焦急的贵妃,看了眼仍浅笑端坐,一派无波无澜的皇后,拂开贵妃的手,只淡淡道,“江淇马上就带人来审了,贵妃坐罢。” 祁桑眼中望着他满是不舍,盈盈泛起泪光,拿着帕子由宫女扶着入了座。 不多时,只见一人被绳子绑着,由东厂的番子压进了皇帐。 帘子一打,江淇进了皇帐,仍是如画的妖冶眉目,上前给皇上与皇后请安,连烁抬手免了礼,瞧着跪下的刘赟道,“刘大人说自己追赶獐子到深林处,又被刺客刺伤,可有证人?” 刘赟垂首朗声道,“没有证人……臣是独自去猎的那头獐子。” 江淇瞧着刘赟微眯了眼眸,又听皇上道,“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朕前脚遇刺,射箭伤了刺客,在短短时间之内,刘大人便也被刺客刺伤了?” 刘赟不知如何解释,只道,“皇上,行刺之人怕是密谋已久,臣自清白,只确然百口莫辩……” 连烁瞧了一眼江淇,江淇会意,想了想问道,“刘大人在单独狩猎前同谁在一起?” 刘赟回想道,“臣跟着吏部尚书元大人一同进的林子,不过方进林子,元大人年事已高,不便深入,臣便独自行进了。” 江淇垂眸默数了刘赟仍背在身上的箭筒,又道,“刘大人只为了猎一只獐子,竟用掉了五支箭么?” 刘赟点头道,“臣瞧见它的时候,便射了一箭,只那獐子越跑越远,却总是在臣将将要追不上它的时候停一停……臣心下疑惑,便跟着愈发深入,谁知到了一处,它竟消失不见了。臣正在寻找,便遇上了刺客,出手极快且狠辣,臣来不及瞧清他的身形便受了伤。” 连烁沉吟道,“出手辣很确然没错,刺客行刺朕时,亦是招招致命。” 祁桑坐在座位上瞧着刘赟一脸的憎恨,帐内眼瞧着审不出什么,连烁正要开口让江淇带人回东厂问刑再审,却听皇后开口,“说起来,当年刘大人也是国丈的门生,皇上,可否让臣妾审审刘大人?” 祁桑抬眸不可置信望着钟离尔,连烁瞧了贵妃与皇后一眼,淡淡颔首。 钟离尔笑着起身,走向刘赟,然后对江淇道,“请厂臣为刘大人松绑。” 江淇望着钟离尔,见钟离尔对他眨了眨眼颔首,便会了意,瞧着连烁也点头,吩咐人为刘赟松了绑,然后后退了几步。 钟离尔略略挡住连烁,站在刘赟面前,只淡笑问道,“刘大人家中爱女可好?她百日时,本宫遗憾没能出席宴席,约莫现在愈长愈好了。” 刘赟虽然疑惑皇后此时为何提起女儿,却仍是依礼作揖道,“承蒙皇后娘娘惦记,小女一切都好。百日时还收到了娘娘从宫中赏赐的百岁锁,拙荆时时为小女带在身边,言娘娘鸿福庇佑,必是吉祥。” 江淇缓缓勾起唇角,眸中带丝欣赏笑意瞧着眼前的美人,钟离尔也浅浅笑开,转身对连烁道,“皇上,臣妾料定刺客并非刘大人。虽然没有任何的人证与物证能证明刘大人的清白,可皇上言刺客招招狠辣,为的便是行刺而来,如今刘大人松了绑,帐内只有厂臣武艺高强,却在他身后几步,面前又仅站了臣妾一个不会武的女子,身上箭筒与弓俱在,仍同臣妾闲话家常,丝毫不见杀心,实在不像皇上所言武功高强的刺客。” 她思忖片刻,顿了顿又道,“至于那只獐子,臣妾疑心是有人拿麝香沿途引诱,布局之人心思也算巧妙,在刘大人被发现之处,怕是能寻出石隙或是陷阱,若是刺客没有同伙,怕是还能寻着那掉落进去的獐子,厂臣可带人搜寻一番。” 钟离尔咬唇想了想又道,“若是找到了陷阱,却不见獐子,无外乎是有人在刘大人被捕后再去将獐子放了,销毁了证据,再或者是刺客去而复返。前者只需要查明今日在皇上出林子后出来的人都有哪些,后者的话,厂臣已带人封了猎场,加派人手仔细搜查,想必能寻到藏躲的刺客。只有一点,即刻起,皇帐四周须得多多加派人手护驾。” 江淇一揖,带笑应道,“娘娘放心,臣已紧急从宫里调派了人手,定护得圣驾安全。” 连烁也笑道,“皇后慧心,所言句句在理,江淇带人去搜查搜查猎场罢。至于刘大人,朕倒是信你的,只不过还得暂时委屈刘大人回帐歇息,宣太医瞧瞧伤势,再派几个人保护着,直至东厂搜到刺客,定为你沉冤昭雪。” 刘赟听完此番话,跪下给皇后与连烁行礼,“皇上圣明!皇后娘娘大恩臣没齿难忘!臣遵旨,愿等江大人还臣一个清白!” 连烁淡淡笑了笑,往椅子上一靠道,“朕乏了,皇后也早些去歇息罢。” 钟离尔瞧着连烁颔首行礼,“有贵妃照顾皇上,臣妾放心,臣妾去叫御厨做些滋补的晚膳呈上来,便先行告退了。” 连烁颔首,江淇也一并告了退,连烁挥手屏退所有的宫人,帐内只剩下皇上与贵妃二人。 寂静中祁桑抬眸望了眼连烁,方想起身,却见连烁负手向她缓缓走来。 他身形高大,让她一瞬间充满了压迫感,她觉得窒息,勉强笑道,“皇上可是累了?” 连烁走到她身前微微俯下身去,一双眸子似是无比深情,他就这么望着她,望得她愈发毛骨悚然。 他语气缓缓,似是情人间最缠绵的低语,“朕没死,贵妃是不是很失望?” 祁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自摇头,半晌她堪堪找回声音道,“皇上说的话,臣妾听不懂……” 连烁打断她,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颔,勾唇浅笑,语气轻柔而宠溺,“贵妃是吃准了朕不舍得罚你,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飞来好消息…凤座这周补榜了,补榜是红字榜,绑定了wap,编辑叫我看数据尽量多更,那就从今天到周三每天日更吧!如果数据好,还会加更,到时候也会提前在群里通知的。 大概真是情场失意职场来补吧,这两天我个人有一些烦心的事情,状态十分不好,昨天父亲节请爸妈出去吃海鲜,连着很多天,不,这一周,我就因为比赛的事情根本没写文。 我支持的战队kpl春季赛爆冷输了,我喜欢的人这几天状态很低迷,队内也出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这几天跟着天天哭得脑仁疼三四点睡不着。 这个状态下我也不知道能写出来什么狗屎,所幸你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存稿,不然估计就前言不搭后语了。 希望一切都赶快好起来吧,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昨天连话都不说,自嘲自讽,很低气压,我心都要碎了。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这次日更3000-4000字/章。 第29章 并刀游 步出皇帐,钟离尔在身后静立瞧着江淇吩咐人护送刘赟回去,江淇看着番子带人远去,负手顿了一顿,随即转身,朝皇后笑道,“娘娘聪慧,臣自叹弗如,这次若不是娘娘,怕是也不能如此顺利还刘大人清白。” 钟离尔站在夕阳之下,身后是低垂天幕,乌发柔软垂下,微微被风吹起,盖着她纤细的肩头,看得江淇堪堪失神,她也笑起来,“厂臣帮过本宫一次,本宫理应还厂臣这份人情。” 明明是这样强大尊荣的女子,可他看着她发丝柔软,竟想伸手去感受那绸缎一般的顺滑,像是想抚摸一只慵懒柔顺的猫。 晚风吹起她朱红夺目的披风,那圈白色的绒边衬得女子颜色无双,江淇在身后悄悄拢起十指,弧度精致的唇畔缓缓勾起。 梁宗在身后略急跑上来,喘着气儿给皇后行了礼,钟离尔叫了起,听他道,“娘娘,督主,猎场的一匹新马不服驯,带着其他的新马都开始不安分起来,正叫咱们都犯愁呢!” 钟离尔眼睛里蓦地燃起光亮,明眸皓齿看得江淇愣了一瞬,她道,“当真么?什么样的新马?” 梁宗回道,“回娘娘话,是匹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漂亮神气得很!” 她笑意愈发明显,瞧着江淇道,“厂臣同本宫一同去瞧瞧?” 江淇一揖,轻笑道,“臣遵命。” 皇后步履轻快,险些让梁宗跟不上,走到马厩前,只见为首一只烈马正嘶鸣着想要冲出马厩。钟离尔定睛瞧了瞧,汗血宝马毛色嫣红顺亮,马鬃乌黑威风凛凛,马身马腿俱是精壮非凡,就连一双眼睛里,都透出隐隐的不羁。 钟离尔难抑赞叹,“果然是匹好马。”言罢转头轻快对江淇道,“厂臣不若让本宫试试驯服这匹汗血宝马?” 江淇瞧着她迟疑,只道,“娘娘千金之躯,烈马难驯……” 钟离尔笑着摇头,双颊因为快意染上丝丝绯红,“本宫的骑术尚可,厂臣若不放心,另寻匹宝马跟着便是。” 江淇扫视马厩一圈,自己的爱马追云也在角落里跃跃欲试,他无奈失笑,只瞧着钟离尔缓缓颔首,“娘娘万务小心。” 她笑出来,颔首转身向马厩走去,指尖动作灵活解了披风,随手交给阿喜。 月华裙摆随风而绽,她像朵盛放极致的花,灿烂而热烈。 那马也瞧见了她,前蹄蹬了蹬地。江淇吹起口哨,追云极迅速奔来主人身边,他身手利落上马勒缰,钟离尔在风中回首瞧他一眼,乌发扬起掩住半张似雪面庞,只剩一双眼睛,蓄满了恣意风流。 他朝她点头,她便抬手命人打开马厩的门,红色烈马长鸣一声,就要奔出马厩来,钟离尔手握马鞭,极迅速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引得烈马站直马身嘶鸣。 年轻的皇后坐在马上死命拉着缰绳,眸中不见慌乱,待烈马放下前蹄向前奔去,她也前倾了身子,稳稳在马背上向前疾驰而去。 江淇扬鞭,让追云跟上皇后的坐骑,身后阿喜惊呼声被甩到远处,汗血宝马朝着夕阳狂奔而去。 钟离尔渐渐觉得速度有些失控,迟迟不敢落马鞭,双手用力想要调转马头,可身下的烈马铁了心向着落日奔跑。 她在烈风中险险回首望去,他就跟在她身后朝她笑,一派保驾护航的模样,“娘娘别怕,前头有路,臣来想法子让马停下。” 她也高声呼喊附和,“厂臣说要如何,本宫照做!” 他瞧了一眼已是无人烟的草地,策马加速超过了汗血宝马,钟离尔瞧着他正自惊愕,却听江淇回首笑道,“娘娘可敢伸出一只手给臣?” 她飞速点头,朝他伸出手去,江淇没有片刻迟疑,轻轻借力飞身坐上了钟离尔的马背,一手绕过她勒住缰绳,她身子蓦地僵硬一瞬,听他声音带着摄人心魄的低沉动听道,“臣得罪了。” 追云还在前头带路奔跑,远方夕阳已落,天边火烧一般的彤云绵延千里,他绯衣烈烈,她素裙胜雪,同骑马上飞速奔驰,是难言的旖旎光景。 蓦地追云在前方停下,直起身子长久嘶鸣一声,江淇就在此时用力拉扯缰绳,引得身下汗血宝马也起身鸣叫,她无可抑制向后倒入他怀抱,发出一声低呼,他一手松开缰绳,稳稳按住她的双臂。 她听见他在颈后低声笑道,“娘娘别怕,臣教它停下了。” 她闻言不可置信看着前方,才惊觉果然烈马随着追云停下了,她惊喜侧身望着他眼眸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它会跟着追云停下?” 她在他怀中转身相对,姿势亲昵暧昧,身后人眉目如画,有些狡黠浅笑道,“娘娘身下的这匹汗血宝马是匹母马,而臣的追云,是匹公马。” 她瞧着他勾人眼眸失笑,想了想迅速道,“所以,追云跑赢了它,它便心甘情愿停下了?” 江淇笑着点头,“娘娘聪慧。” 钟离尔转头瞧了瞧追云,又觉得好笑,对江淇道,“那这么说来,驯服它的不是本宫,也不是厂臣,而是追云了?” 他朝她眨眨眼,“汗血宝马傲骨,但今次娘娘骑着它,它并未再有抵抗,下回再骑,约莫也是可以驯服的了。” 说完他朝追云又是吹了一声哨子,追云转头慢慢往回踱步而去,江淇将缰绳递给钟离尔,温声道,“娘娘再试试?” 她看着他笑着点头,接过缰绳调转马头,身下烈马竟开始乖乖听话,随着追云一同往回去。 她欣喜笑出声,带着难言的骄傲道,“我一定要驯服它的,以后它就是本宫的坐骑了!” 他附和她久违的喜出望外与放肆,跟着淡笑,“娘娘人中龙凤,必定让它拜服。” 钟离尔看着前方通体雪白的追云想了想道,“既然它跟了追云,本宫想叫它逐日,厂臣说好不好?” 他仍是笑,语气轻快地逗她,“娘娘赐名,是逐日三生有幸,臣替逐日谢过娘娘。” 钟离尔蓦地咬着唇笑出声来,却见他双手始终维持着在虚空中护着她的姿势,看得她脸上一红。再加上感受着身后男子的体温,她想起方才他降落在她马背上的那一刻,竟未让她觉得陌生难堪。 身后晚风悠悠,二人并未再多言语,及快回到营地,他见她已然可以让逐日平稳听话前行,便伸手抓过追云的缰绳,翻身回到白马上。 蓦地失去背后的温度,她竟觉得有点儿冷,抬首看向江淇,江淇只是笑道,“回来的路走到了帐子后方,臣送娘娘回去罢?” 皇后点头说好,然后二人下马行进略显偏僻的营帐之中。 她牵着马回头方想同他开口说话,却听见身旁一个营帐内传来压抑的低哼声。 她惊愕地长大双眼,大气也不敢喘,江淇显然也听见了什么,皱着眉转头看向营帐。 此处偏僻,因着是晚饭时辰,竟是空无一人,在此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倒亏得帐内人想得出来。 毕竟身边跟着江淇,钟离尔本不欲再管,可谁料刚想后退,却在地上看到了一块翡翠玉佩,皇后俯身拾起,惊恐地咬住了唇。 帐内细密低语还在继续,声声不堪入耳,皇后看清这是宫妃婉婕妤的玉佩,无声地看向江淇,江淇瞧着似是做了什么决定的皇后颔首,便上前撩起了帐门。 钟离尔在帐外听见里面有男女的低呼,江淇勒令二人穿好衣衫,转头替钟离尔打了帘子,请皇后入内。 钟离尔面色冷然,双眸一丝温度也没有,帐内婉婕妤跟着一名侍卫垂首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皇后浑身颤抖,半晌厉声道,“婉婕妤,嫔妃私通是何等大罪,可要本宫来教导你?” 女子低垂着头发抖,半晌无言,钟离尔气急攻心,高声喝道,“抬起头来!” 婉婕妤咬唇,却像是破釜沉舟一般,抬首看着皇后,眼眶通红凄厉道,“皇后娘娘也是女人,女人会不知道女人的难处么?皇上多久没进臣妾宫里了,怕也就有多久没进娘娘宫里罢?”钟离尔咬唇方要开口,却听江淇斥道,“放肆!戴罪之身还诸多狡辩!再敢顶撞皇后娘娘,咱家拔了你的舌头!” 婉婕妤愤愤垂下头去,却听皇后平复呼吸后冷声道,“皇上是独宠贵妃已久,不止你宫里、坤宁宫里,全后宫都是一样的。你既然做了嫔妃,享了全天下无双的尊荣,皇上何尝有半点对不住你?要你这般报复不成?” 婉婕妤忽然疯魔一般笑起来,推了推身边颤抖的男子,指着他对钟离尔道,“娘娘可看见了?这些猪狗不如的男子都是什么模样?皇上人中之龙,皇后娘娘好歹和皇上倾心相待过,咱们呢?入了宫得不到皇上一个正眼相待,连敷衍都不屑。臣妾斗胆问问娘娘,女子想找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就是十恶不赦么?” 江淇皱起眉,却忽听钟离尔沉声道,“不是。” 婉婕妤似没听清一般,瞧着钟离尔讶然问,“你说什么?” 钟离尔缓缓冷笑,“本宫说,女子想要个良人,不是十恶不赦的过错。当初若是本宫不曾倾心于皇上,任皇上再好,本宫也不会嫁与皇上。可若是今日,在本宫眼前的你们二人是一对亡命鸳鸯,本宫哪怕冒死放了你们,成就一对姻缘也算是积德行善。你扪心自问,你可是为了真心的情爱么?” 女子颤抖着双唇难言一字,钟离尔轻蔑笑起来,“后宫的夜不止你一个觉得冷,但至少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另觅怀抱。饥不择食这种事,未免太自降身段罢。身为女子,自轻自贱,你要如何寻得良人珍你重你?” 她顿了顿,缓缓低声笑出来,钟离尔瞧着狼狈的二人,深深呼吸一瞬,抿唇后轻声道,“劳烦厂臣结果了他们罢。” 江淇闻言略震惊瞧她,见她神色冰冷残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果断,自成威仪,“嫔妃私通是大耻,如今百官六宫皆在,此事断断不可张扬,厂臣依本宫所言便是。” 江淇本以为,钟离尔是朱门大户的小姐,瞧见这种场面会惧怕,因而侧身轻声道,“娘娘不若请出帐去等臣罢?” 钟离尔瞧了地上颤抖的两个人一眼,声音轻飘飘却不见颤抖,“不必,动手罢。” 江淇深深看她一眼,垂首称是,仍是走上前微微挡了她的视线,因着不愿多流血,于是利落扭断了二人的脖子。 他动作行云流水,杀人也有着这般绝世的风姿。 两个人的身子沉沉倒下,他转头看向钟离尔——她还是怕的,睁大了眼睛死死抿着苍白嘴唇,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却站在那里,像是十分强大的模样。 江淇走上前又挡住她一点视线,轻声道,“臣去林后的河里处理了二人罢。” 钟离尔摇头,缓缓看着他苍白了脸色硬撑着道,“素闻厂臣雷霆手段,百闻不若一见。” 他轻轻笑起来,一派的无害好看,“娘娘怕了。” 她没有再否认,只是笑了笑,“本宫跟着厂臣一道去。” 他想她该是不敢独自待在这里,只颔首轻声道,“人死同熟睡没什么差别,臣逾矩,还委屈娘娘走在臣后面罢。” 待在河边,看着一男一女二人的尸身顺流而下去得远了,钟离尔扶着身旁的树干,不带什么感情轻声笑道,“本宫和厂臣之间,又要多个秘密了。” 他转身看她,明明是无上尊崇的皇后,许是因着年纪本身便算不得大,十八华年的女子,撑起一派的端庄威仪,他每每瞧着她,总觉得孱弱和强大在她身上交织碰撞。 他难得不作那半真半假的笑意,带了丝凝重轻声道,“娘娘应当知道,此事若是想要强压下来,怕是娘娘自身难免招致怀疑。” 她看着湍急的水流托着红叶打着旋儿远去,眉眼间笑意里有些凉薄,却又是一派温柔的模样,“既然已经和厂臣有这么多秘密了,也无谓再多一个。本宫犯死罪,说句大不韪的话,若是你刚刚遇刺逃生,你的女人转瞬和别人趁乱苟且,不论你与她有无真心,厂臣可会觉得难过呢?” 他望着她单薄身形不语,听她又兀自笑了一声道,“其实本宫不懂帝皇有什么值得艳羡的地方,那是一个赢了全天下,却注定孑然一身的凄冷宝座。这个世界上真正有情的人太少,深刻的人更是几乎寻觅不到,有人爱你广厦登天,有人爱你权倾人间……” 她顿了顿,最后半句终是隐于唇齿,可他晓得她咽下的最后那句话——可有人爱的只是你这个人么? 她蛾眉螓首,偏头看他,双眸之中似盛满了星辰,“厂臣可有倾心的女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觉得冷,可我不会随便抱别人。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30章 满纸诌 他蓦地失笑出声,淡淡道,“娘娘折煞臣了,得幸自称一声‘臣’,是蒙主子们抬举,咱们不过是太监奴才罢了,哪里配谈情爱一事。” 她摇头,只淡然看着他,瞬也不瞬,直瞧到他心里去,“厂臣是个极有傲骨的人,本宫知晓。不必这般妄自菲薄,纵放眼全天下的男儿,出众如厂臣者亦是寥寥。” 他勾唇缓缓攒出笑意,看着她继续道,“况且,情爱面前世人大抵相类,不分贵贱高低。任你何种能耐,什么身份,爱与不爱,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罢了。” 他心中有所触动,却被他一贯的自持强压着几不可察,转瞬即逝,只轻声道,“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 钟离尔轻轻笑起来,长出一口气,“所以厂臣不必担心本宫,本宫只愿将此事瞒住,也算是全了天家颜面。至于婉婕妤……不爱你的女人有什么好值得惋惜伤心的?” 他颔首,未及自控真心实意赞叹道,“臣从不知,娘娘是这般坚毅果敢的心性。” 她眉眼似刀锋偏冷,挑眉曼声道,“厂臣这是暗叹本宫狠辣么?” 江淇笑言,“娘娘镇静自若,顾全大局,臣钦佩不已,何况妇人之仁从来也算不做褒扬。” 钟离尔垂眸,往前行了两步,“终归这一世本宫净长了些没用的学问,何为女儿情态倒是习得不精。” 皇帐之内,他望着女子笔挺的背影想,人都说钟离家的这位皇后终归是当作男儿来养了,养出一派的气魄强势。 皇后淡然自若俯身给皇上行礼,言行举止间无不妥帖周全,“启禀皇上,婉婕妤适才不慎落水溺亡了,臣妾叫了人去营救,奈何水流太急,已是回天乏力。佳人已逝,还望皇上勿要伤怀太过。” 连烁闻言瞧了江淇一眼,江淇也只是垂眸行礼不语,他心下疑惑,沉声道,“皇后说,婉婕妤因何而亡?” 钟离尔对答如流,“失足投湖而死。” 连烁又道,“侍卫呢?” 皇后语气淡淡,斩钉截铁回道,“营救未可,溺水而亡。” 帐内气氛剑拔弩张,连烁定定瞧着钟离尔,半晌又寒声道,“既如此,那便死后赐个谥号罢?” 钟离尔蓦地抬首,神色不容置疑,“婉婕妤乃失足溺亡,无家族功勋,无皇嗣所出,难当追封。” 连烁望着她容颜,二人似是对峙一般,她一派的固执坚持,丝毫不肯退让转圜。 半晌连烁终是松口,只缓缓挥手道,“既如此,便按皇后所言,报与内务衙门料理后事罢。” 钟离尔抿唇,江淇见皇后又是一拜道,“臣妾遵旨。” 她与连烁对话之间句句不着痕迹,语调都未曾温软半分,她近乎偏执地在维持着自己对他的维护,用她独有的坚强果敢。 可江淇想起她说皇上会觉得难过时候的神情,他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这世间,原没有哪个女子比她更柔肠百转,比她更情深似海。 他想她大概是自矜得久了,其实有点笨。 笨到连如何留退路余地都不懂了,只一味的梗着脖子咬牙强撑。 男儿家大抵还是喜欢柔软的姑娘,娇嗔似水,总归化得开百炼钢的,须得是绕指柔。本来男人心思就直,理解不了女儿那般的九曲十八弯,那些将柔情蜜意悉数说得出口的姑娘,如何不惹人怜爱呢。 他想,这世上像他这般聪明的男子本就不多啊。 他在心底缓缓笑起来,亏这位皇后面上是这样的自持稳妥。 九月初五,江淇加派的三千精兵从神机营赶到猎场,帝皇未再进林狩猎,东厂带人搜山搜林,终于在石洞里寻到了已自戕的刺客尸身。 连烁下旨将刺客枭首挂在城门口三日,随即带着百官后妃,于初六晌午开拔回宫。 婉婕妤的死像是投进海里的石子儿,任背地里有什么样的声音也决计传不到皇后耳朵里,至于江淇所说是否有宫人怀疑皇后,便更是不得而知。 只回去这一路上,路已平整可行,贵妃也未再生事端,毕恭毕敬跟在皇后凤驾后头去了。 待回了宫,并未得片刻喘息,离太后重阳寿诞只剩三日,皇后紧忙召见了留宫操持的兰嫔与庄嫔,来回核对过几遍寿宴细节。 九月九日,阖宫都知道,这是皇后头一回为太后主持重阳寿宴。 皇后仔细得紧,因着乔太后母家与钟离一门有着血仇,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怕是阖族都有的受。 底下人也仔细得紧,只不过有的仔细着帮皇后操办,有的仔细着挑这位新皇后的错处罢了。 为着太后欢喜,皇后手笔阔绰,宫里摆满了嫩黄新绿的大簇菊花,一路从慈宁宫蜿蜒到办寿宴的保和殿去。 慈宁宫里,乔翎坐在铜镜前,由秋穗伺候着梳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按住了秋穗的手,秋穗顿住动作,轻唤道,“太后。” 两鬓已是微斑,最是人间留不住,芳华易逝,如今这位大明尊荣无双的太后面上,早已不见当年半分少女娇憨。 她看着自己略冷的,陌生又熟悉的眉眼,缓缓开口,“十八年了。” 秋穗知道她所言为何,只轻缓放下了桃木梳,“娘娘,十八年了,今日是您成为太后的第一个重阳佳节,想必故人也愿您开怀。” 她深色染了蔻丹的指甲缓缓遮住自己的面容,手上皮肤已不再是青春时的丰盈细腻,半晌,她于自己的掌心之下笑了笑,“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秋穗默不作声,她还是笑着说,往日凌厉的嗓音变得沙哑柔和,“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在他的忌日,我却连一身素缟都替他披不得。” 今夜太后重阳寿宴,母慈子孝,无不圆满。 连日的盛典压得钟离尔有些喘不过气来,场面维持得久了,面皮都笑得不听使唤。所幸今夜乔太后并未横加挑剔,连着后妃群臣,都伴着皇上牟足了劲儿引太后开怀。 乔太后酒饮得多了些,秋穗姑姑略劝了劝,太后便也从善如流,只盯着皇上笑道,“太平盛世,哀家无不圆满。只有一件,今日满堂满座皆是大人,有什么趣味?早点多几个总角稚子满地跑,也让哀家享享天伦之乐。” 连烁仍是笑,恭谨应道,“母后说得是,是儿子不孝了。” 太后执杯把玩,话说得透彻不留情面,只道,“月不过三十日有余,皇上进后宫的日子本就算不得多。不过三日专宠,七日盛宠,不论身上不舒服的日子,贵妃可以说是独得恩宠罢?” 祁桑双手微不可见地一颤,浑身战栗却强撑着起身,垂首请罪,“太后教训的是,都是臣妾的不中用。” 皇后在上首闲闲执杯喝了口酒,乔太后眼风一飘,却未再开口发难。 忍着膝盖隐隐作痛,她只斜斜撑了头,瞧着满院的金菊,目光有些涣散。 半晌,终是在一室为她而奏的丝竹声中闭上眼。 你看见了么,这盛世江山,终于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了。 我享无边荣华,我拥万里河山。 失去你,我还有这一生驱不走的孤单。 是夜慈宁宫中洒满湿冷月色,漆黑的寝殿中跪着一人,一身素衣,长发披肩垂下。 秋夜寒凉蚀骨,乔翎腿有旧疾,此刻似是万箭穿心一般,她却浑然不觉。 这腿伤,也是如此跪出来的。 在十八年前的重阳佳节,大雨滂沱下紫禁城的夜里。 粱臣熙死在朔元九年的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此后乔翎一生恨九之一字入了骨。 自朔元三年小宫嫔识得东厂提督后,一来二去多自关照,虽无圣宠,似被遗忘在储秀宫中,乔翎的日子倒也慢慢过得不错。 转眼已是三年,粱臣熙性子和善,待乔翎无不妥帖细致,一来二去,小美人心里竟盼着皇上遗忘了她,久久不要再想起。 她惊了一跳,她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么?可她难道不想要母族的人再不敢看轻她了么?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日子,若是失去粱臣熙的庇护,岂不是还要再过回去? 可他确然是极好的一个人,怕她烦闷,回回从宫外变着法儿的带话本子回来给她念。他声音不是呼喝太监的尖细骇人,每每窗前执本,对花对茶,她只觉那声如清风一般,柔柔钻进她耳朵里,心坎儿里。 她翘着腿支头看他,唇角带笑,他便读不下去,放了书递给她一杯热茶,颇无奈地问,“娘娘这般看着臣作甚?”她抿唇,眉眼弯弯,在茶的热气里有点小家子气地轻声道,“梁大人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么?话本里那些青年公子,怕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他却怔愣一瞬,眸光微微暗了片刻,半晌瞧着她,定定道,“娘娘,臣是太监,算不得男人。” 这句话,是进东厂的每个人,都须得烂熟于心的。 没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宫里的男人就只有皇上一个,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还抱着男儿的痴梦,没的叫人耻笑。 她怔了怔,似是伤心似是羞愧,只不语看着茶杯,缓缓掉下眼泪来。 留他放下书本,手足无措,只得起身请罪。 世间事,大抵便是这般无奈。 是夜她高烧不退,粱臣熙为了避嫌,辗转叫底下人装作偶然发现,去太医院寻了太医来诊治。半夜终究放心不下,冒死翻墙而来,瞧着她迷蒙睁开眼,看着他还是伸出手来。 他皱眉忍了忍,他素来克制。 可她脸颊泛红,不知因何难过得连连落泪,他的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却先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乔翎像梦中偷偷练习过的那很多遍一样,哑声唤他的名字,“臣熙……” 作者有话要说:  乔翎的故事写得我差点抑郁,其实仔细想想还是真的很痛的一段啊。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31章 四世约 只这一声,粱臣熙便失了魂。 有的人,情根深种,一瞬便能是一生。 然后便是孽根深重,这种人的情能毁天,也能灭地。 能伤人,更是伤己。 他便是这样的人。 乔翎与粱臣熙从不曾直白于对方表露过心迹,可他心底却日复一日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就这么到了朔元七年,机会来了。 乔翎的母族长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娘娘,殁了。 皇上给淑妃极尽尊荣的下了葬,却日日难抑对佳人的思念,毕竟是经年的陪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此时,却有解语者,上谏说乔淑妃家中有个族妹,已在宫中几年,今年刚满的双十年华,与乔淑妃进宫那一年一般的年纪。 昔有汉武帝对影思念倾国李夫人,但凡是逝去的斯人,哪有不得人记挂在心上的呢。 皇上在乔翎进宫四年后的这日,宣了乔美人侍寝。 为着思念她的族姐,乔淑妃。 传召的消息在下午到了储秀宫,二十岁的乔翎应得上这个宫名。 粱臣熙在傍晚时又一次踏着火烧一般的霞光入储秀宫,他看着华服盛妆的女子,缓缓勾唇微笑,他问她,“娘娘欢喜么?” 她坐在那里,被宫装束缚了身子,像只裹着茧的蛹。 她有些茫然地瞧着他,半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们说,是你跟皇上提起了我?” 他第一次,主动地缓缓走近她,微微躬身看着她明艳的眉眼,然后他看见自己在她眸中的倒影,缓缓颔首。 乔翎觉得浑身似是颤了一颤,她问他了一个全天下情人都问过彼此的问题,“为什么?” 他伸手,温柔抚过她勾勒得饱满嫣红的唇,他无数次想去亲吻这美好的线条,可他不能。 “臣给娘娘机会,娘娘自己选择。他日,娘娘不后悔,臣便无悔。” 她看着他缓缓摇头,头上珠翠琳琅,他将她的手牵起贴上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你选了我,就得跟我逃出宫。可出了这紫禁城,我再不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提督,也身无分文,给不了你锦衣荣华。我们面对的,将是无止尽的流离与追兵。” 他顿了顿,笑得凛冽而凄凉,“我也不可能与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这一生我只算得半个男人,你跟了我,必将一生无子,甚至无异于守活寡。” 她的手指在他绯红的官袍上收拢,握紧,十指泛出月光一样的惨白,她将要哭了,却还拼命昂着下巴瞧他。 她怕花了妆容。 他看着她,将手覆上她的手,再俯身一些,印在她额头一个吻。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个吻。 他贴着她的额头,嘴唇柔软干燥,他轻言细语,仍如同每日给她讲话本一般,“可我只有这一颗心,它全须全尾的属于你。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她蓦地哭出声,在一室的红烛高照里。 粱臣熙不留退路,不给她犹豫抉择的时间,逼她做出决断。 其实是他太懂她,她一生凄苦无依,进宫所求无非恩宠,却被他累了四年。 女子最好的华年,有几个四年。 断头台难上,是以需要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来做。 都说太监心狠手辣,如何不是?这一生,断根的痛都受过了,还有什么是承受不来的。 再蹉跎下去,她若是一生生生同荣华锦绣擦肩而过,他怕她恨他。 所以他要她选,他逼她选,尽管他知道,她多半不会同他走。 他料得没错,他了解她。 来宣恩的太监已在路上,她放开他的手,指尖缓缓拭去眼角残存的泪滴,她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然后停下,背对着他道,“我不能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一生我负了你,若有来世……” 他站在那里,阖眼笑起来,窗上映出男子硬挺的轮廓,乔翎一辈子都不知晓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可她永生忘不掉他的这句话——“若有来世,臣愿同娘娘白头皓首,四世同堂。”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心口竟是会痛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痛楚和寒冷蔓延过全身。 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咬住嘴唇,死死不发出声音,今夜她不能再哭了。 今夜,储秀宫乔美人走了出去,一路扶摇直上,升至嫔、贤妃,最后成了太后。 只这些,立在摇曳泣血红烛之下的粱臣熙,再无从知。 侍寝这夜,床笫之间,乔翎终是泪痕满面,却惹得皇帝更是怜惜娇宠,翌日便封了婕妤。 那一瞬她闭上眼,想,她同粱臣熙,究竟是完了。 此后她鲜少再见过他,除却宫宴上,那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的几眼。 朔元八年,右相钟离郁文弹劾吏部尚书乔兴源,列罪一十三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乔家被满门抄斩,树倒猢狲散。 彼时乔婕妤盛宠渐衰,在储秀宫中渐渐忆起久不曾察的宫夜漫长,她抱膝蜷缩在床前,觉着寒冷。 窗外有鸟鸣不息,她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缓缓走过去,似是怕惊了什么一般,支起窗子,却见一本话本子正端端正正放在那里。 她颤抖着手缓缓拾起那本子,纸张之间似还有他的余温。 她抿着唇,终究红了眼眶,四下却始终再无人肯相见。 乔翎翻开书页,一张纸条夹在书中,落笔苍劲。 他说——别怕,有我在。 眼泪啪嗒落在了书上,氤氲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种种的过往。 大抵总有人的命里终归是有佛祖庇佑,不过几日,储秀宫乔婕妤传出有喜的消息。 她的这个孩子让她平安从灭门的灾祸里逢凶化吉,甚至给了她将来一切的荣华。 朔元九年,重阳佳节前,乔翎诞下五皇子,连烁。 宫里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人人都恭维皇上怕是马上要晋升乔婕妤的位分,虽然母家获罪,然则母凭子贵,向来是紫禁城里活命的不二法门。 可晋升的消息没等来,却不知从哪个贺喜的嘴脸背后,等来了一纸告发状——储秀宫婕妤乔翎,与东厂掌印提督粱臣熙,疑有私情。 何为证据? 储秀宫中满箱民间话本可证二人来往过甚。 何证私情? 乔婕妤收藏在书房中的字条,为梁大人所书,言语亲密,实当起疑。 东窗事发的第二日,乔婕妤被圣令禁足幽闭储秀宫,而粱臣熙,则外派了秘密任务,奉命出宫去了。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死在宫外,甚至放弃了用一身绝世武功搏命的机会,他从容赴死,死在他钦定的下一任东厂提督,云淮的剑下。 没有人知道那夜他是如何死去的,乔翎此生更是无从知晓。 他可阖眼。 可有人葬。 可曾念我。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的死讯传进宫里,是夜下起暴雨,乔翎发了疯一般,挣脱了宫人的阻拦,一身素缟,披散长发,在储秀宫院中长跪不起。 她跪的是她死去的心上人,奈何桥往生海前无人祭拜惦念的魂。 任骤雨狠狠打在身上,刚生产过不久的虚弱女子却似失了所有的痛觉。 痛在心上,我身何痛? 乔翎的生育能力毁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毁在粱臣熙死去的夜里。 翌日皇帝接见,问她为何长跪,乔婕妤道,“臣妾为臣妾对皇上的忠心而跪,为昭昭此心的清白而跪。” 粱臣熙死后的第二天,乔婕妤晋封乔嫔,曾经四年的所有话本都在深宫中被秘密地付之一炬。 同月,乔嫔身染寒疾,将五皇子送给乳娘抚养,数月不见一面。 回忆若似月光,朝夕皆变,可为何独独她的十八年,每一个九月初九,都是如此这般。 乔翎是个狠绝的人,粱臣熙死了,她恨着皇上,连带着疏离连烁。 可她这一生,所有的运道,无不是这两任帝皇所恩赐的。月凉如水,月华如练,太后跪在殿中,缓缓矮下身子,手指轻轻停在地砖上的月色前。 “你若尚在,两鬓也该是生了华发罢,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缓缓笑起来,陷入幻想之中,“我想看话本子想得紧,许久不曾碰过了。你还在的话,定是什么都搜罗得到的。我想要荣华,你许我荣华,我想要权势,你也许了我。” 月色下她一张容颜沧桑而惨白,眼角眉梢都是倦意,“可我想要你,又该如何呢?人心不知足啊,我都做了太后,一口一个哀家,却当真哀得情真意切。” 她笑了笑,轻声道,“你听见了吗,臣熙,我并不快乐。活着每一日都是我对你的偿还,是苦苦煎熬罢了。” “我后悔了,可已经无人能诉了。” 乔翎十八年不曾再做过美梦。 她梦见过许多时候的他们,重逢的,分别的,抑或是初遇的。每一场梦醒,都无异于将她一颗心再凌迟一回。 年少时候她以为情之一字还算挨得过,毕竟任人看清踩低的痛苦她也算受足了,可她刚寻到真心爱重她疼惜她的人不久,便永失所爱了。 那人风光霁月,护了她后半生的喜乐安康,却也带走了她这一生有关于爱情的所有梦想。 她缓缓收拢掌心,贴在冰凉的膝盖上,仅有的那一点余温从手心传出,已烫得她想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用完了的存稿菌!!!明天起又要努力更更更了!! 有读者说不能理解我的脑回路,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一类人吧。 我喜欢一个人轻易不会移情别恋的,也很难死心,原则性问题另说。但是古代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所以喜欢上祁桑算是个原则问题,但也不那么绝对。这个时期钟离尔属于骄傲受不了,但是却又没法利利落落斩断情丝的地步。毕竟说难听点这是人家第一个丈夫,初恋,又做了皇后,实际一点这文很实际,你让她往哪儿去? 想跟厂臣好,但是大哥们,这时候厂臣在皇后心里就是个太监,还是太后的人,钟离尔她爹,把太后一家搞死了,大家想想她敢放心喜欢江淇吗? 退一万步,就算不考虑什么政治对立因素,放到现代,怎么就那么轻易婚内出轨呢?尤其还是女人,还是深爱丈夫的女人,又不是天性浪荡随便,江淇的身份在她心里,再好也就充其量算个gay蜜……???毕竟是东厂的人。emmmmm,话糙理不糙,是这么回事。 还有,大家也要想想,这文30-40万字,后面才是两个人相爱要想如何逃出去,不然怎么样就拉着手就出宫吗……那下场不就是粱臣熙和乔翎吗?咱们也不能眼睁睁让厂臣去死,江淇也不会允许钟离尔去死,钟离尔这么护老公的人,更不可能允许江淇有危险。 一切还要找机会,要想办法,甚至,要付出代价。 爱情是很难的事情,婚姻更是,出了问题,有的人想着换一个,有的人想着以前的好,会想修补。 钟离尔是后者,所以她这时候还在想着修补和连烁的关系,至少她和他的感情修补不了了,有瑕疵了,她需要说服自己找好状态,面对他们的婚姻和家庭,以及皇后的位置。 写到这儿,已经有很多地方映射他们的故事了,乔翎粱臣熙算一个,还有婉婕妤私通,钟离尔说的那番话,也有一些她的想法在里面。 聪明的大家应该看得出来的哦?~ 文如其人吧只能说,我这个人就不是喜欢把话说的很明的人,心思也多一些,我总觉得感觉最重要,而感觉对了的人,是不需要过多言语,彼此就灵魂契合的。 就像江淇和钟离尔,他们最后会相爱,也是因为彼此的人格魅力,和给彼此的感觉,以及对彼此的了解和心灵相通。跟容颜、地位、权势、金钱都无关。 这样才是爱情啊,哪怕他几十年后鹤发鸡皮老年斑,她身材臃肿黄脸婆,也都不会变,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默契和感觉都是在的,都是对的。在我的感情观里,不是他的脸让我喜欢就叫爱了,我喜欢很多张帅的脸,但是我爱的那个人,一定是会说出我想听的话、主动就做了我想让他做的事的人,在一起轻松又舒服,开心。 说完了,最后一句,连烁死得很晚,很晚很晚,全文百分之七十才会死。他们在一起也很晚,要再有很久,一起经历很多磨难,他陪她度过一个个的难堪难过的时刻。 毕竟江淇,也是个不会轻易交付信任和真心的人,刀口上饮血,什么样的人事没见过。 钟离尔要不是让他心疼佩服到骨子里去,真正尊重和爱她,又和庸脂俗粉有什么区别呢,对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解释这事儿了,说的很清楚啦,大家能明白的话我相信就明白啦,如果觉得不对口味也可以选择弃文,都是大家的权利~我的世界观有些太现实可能,缺少一点少女气息???但是还是有的哈哈哈哈,喜欢的大老爷们请受我一拜! 以后评论挑着回吧,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打赏,只要还有一个人看,我就会写下去的。我是个跟尔尔一样,做事有始有终的人!爱你们!晚安。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日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欢迎进群提意见催更嘤嘤嘤~ 第32章 龙凤诘 女真流寇在边境发起几回小规模的骚乱,副总兵祁岚带兵围剿,均大获全胜,守住粮草百石。 天子从京城百里加急送去圣旨——祁岚连擢两级,直升左军都督府右都督。 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皇后正在宫里召了兰嫔、庄嫔叙话。 钟离尔瞧了小令子一眼,和颜笑道,“知道了,这是喜事儿,替本宫将钟离夫人送进宫的那条镶金托双凤红宝石抹额,送去翊坤宫贺喜罢。顺带再将那支祖母绿石累丝步摇,和东珠金丝髻,一并拿过来。” 庄嫔略讶异抬眼瞧了皇后,无奈打趣笑道,“娘娘好大手笔,倒叫臣妾们不知道送什么拿得出手了……” 皇后淡笑看她一眼,“哪儿能呢?后两样,是送给你们的。秋狩时候多亏你们在宫里操持,这回太后寿宴办得无不妥帖,都是两位妹妹的功劳。” 兰嫔瞧着皇后倾身笑道,“寿宴大多是庄姐姐的功劳,臣妾笨手笨脚的倒没帮上什么忙呢。” 庄嫔转头瞧她一眼,忙道,“兰嫔妹妹快别折煞了本宫了,寿宴若是没有兰嫔,本宫怎么敢办呢?这一应摆设心思,都是兰嫔费神的。” 兰嫔却拿帕子掩了掩唇瞧她一笑,目光露出点狡黠瞧着皇后道,“娘娘可听见了,咱们相互推让功劳呢!既如此,那妹妹不跟姐姐客气了,就跟娘娘先讨个东珠金丝髻了!” 皇后在上首瞧她摇头,淡笑点破,“谁人不知道庄嫔喜欢翠绿色?你将心头爱让给庄嫔,还说得这样委婉!” 庄嫔也忙朝皇后嗔道,“皇后娘娘瞧罢,臣妾都说了的,兰妹妹一颗心怕是得有六窍,只比娘娘少一窍罢了!” 皇后被她们甜嘴哄得没辙,从阿喜手中接过茶盏笑道,“庄嫔也得是六窍的心,一句话恨不能把这殿里头的人都夸遍了。” 这厢兰嫔也接过清欢方换过的热茶,轻放下道,“说来下年的盛事是一桩接着一桩,月末就是万寿节,势必更得盛大操办。” 钟离尔也记着连烁生辰,去年时候,还是在王府同过的,今年,便是普天同庆了。 庄嫔叹道,“可惜娘娘今年寿诞在进宫前便过了,不然也好给咱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皇后瞧她失笑,只道,“既如此,可说好了,明年本宫的千秋节,就全交给庄嫔和兰嫔了,本宫也就甩手享享清福了。” 翌日,果应了钟离家所探得的消息,皇帝在朝堂之上宣布大改科举。 自先帝朔元廿五年起,连烁便上书先帝奏请更改科举选拔,由原来的官员举贤改为寒门才子均可应考,遭到当时大族重臣的一致反对。 时值右相钟离郁文正是桃李满门的局势,可在连烁背后提出支持的,正是钟离家的嫡长女钟离尔。 朝堂中响应声寥寥,先帝因着对五皇子的倚重,便只点头应了提拔些新派的小官,此事便放手交给连烁去办了。当时为了巩固新臣的心意,连烁更是纳了两浙通判秦璋的亲妹进府。 如今连烁登基,再提大改科举,加之祁家一升再升,以右相为首的钟离一族备受打压,一时之间,人人都道这把刀,怕是已悬在百年望族钟离的脖子上了。 母族与钟离尔所想无差,在这个万众瞩目的节骨眼儿上,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右相在朝堂上,对科举大改,不可反对,此时对一星半点的动静阖族都避之不及,只怕立时便要遭难。可也更不能赞同,右相门生数众,钟离一门树大根深,与重臣大户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自新帝登基以来,如何也不能一再得罪。 是以右相为了规避锋芒,翌日便称病不再上朝。 坤宁宫内,皇后在灯下铺好大红的宣纸,拢袖提笔,连烁每一年的生辰,她都会书一种笔体的“寿”字,取百年后寿与天齐美意,今年也无例外。 虽说如今二人身份不再是如前简单纯粹,可她想,她总归要用这么丁点办法,来试图唤醒连烁心底对她,对钟离家从前好的念想。 狼毫悬在纸张上空,皇后容颜被烛火映得有了一丝暖色,却迟迟难落笔。 她想起幼时瞧见过的,在夹缝中蹒跚前行的蝼蚁,怕是也不过如今天这般,如履薄冰。 一朝天子一朝臣,钟离家手握帮着皇帝篡改先帝遗诏这样的秘密——从连烁登基起,便注定了是不能留的。 向来杯酒释兵权都是奢望,是她年少天真,总以为情能大过天去。可如何能呢?做皇子时,只有她为他庆生共度,一做了帝皇,便可九州来贺。 这样美好的权力,像最精致的夜光酒樽中,盛满了甘醇佳酿,芸芸众生又有谁抵挡得住呢。 他们之间的情变,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不论是连烁利用了钟离家坐上龙椅也好,还是真的对她厌倦也罢,一旦走到这一步,说什么同心协力,夫妻二人早已再无转圜。那些连烁在她身后共执笔的日子早已不复回了,她肯承认,却还是对她的夫君尚存一丝希望。 只因钟离尔别无他选。 天鼎元年九月廿一,是皇上的生辰,举国欢庆的万寿节。 一大早,得恩典的宫女们便穿上了自己喜欢的衣裙,坤宁宫中,宫女相继拿着自己创制的“天鼎”字形图案的葫芦,来皇后面前邀夸赞。钟离尔起早俱都赏了,方携了阿喜、清欢等宫女太监往太和殿而去。 须臾吉时将至,文武百官,后妃宫人,莫不盛装随帝后赴天坛大祀殿行祭天之礼。 皇后再次站在人群最高处,比之数月前封后大典时,更多了些沉稳端庄,凤目所及之处,人臣莫不俯首恭谨。 右相称病多日,而今终是出面,与江淇各带了两列大臣,随仪典三呼万岁,合祭皇天后土。 远方天幕湛蓝高阔,宫殿之上是鸿雁盘旋,大明旗帜猎猎,群臣云集,当是鼎盛大国的无二风范。 是夜国宴,帝后设在了巍巍太和殿前,奉太后上坐。 酒过三巡,群臣畅饮,祁桑眼风一扫,转头举杯起身,朝着帝后盈盈一拜道,“臣妾等受皇上龙泽庇佑,无以为报。今日万寿节实喜不自胜,略备微薄心意,愿献与皇上,再祝皇上万岁安康,我大明国祚绵长!” 连烁酒意正酣,瞧着贵妃宠溺一笑,放下金樽只道,“都听贵妃的,爱妃如此心急献礼,可是准备了什么稀罕玩意儿,给朕开开眼?” 荷月上前递给贵妃一个精心装点过的红木盒子,祁贵妃一面接过,一面笑嗔道,“瞧皇上说的,臣妾有什么不是皇上赏赐的?” 佳人缓步出席,博了所有的眼光,江淇坐在殿前不远的席位上,执杯昂头一饮而尽,余光瞥见桌上众人莫不瞟了瞟兵部祁尚书,缓缓垂眸,隐下唇畔勾起的凉薄笑意。 钟离尔正襟危坐,瞧着祁桑在殿前跪下,捧着盒子小心打开,入目是一幅被收好的字画。祁桑取出,将红色的丝绳解开,一壁缓缓展开,一壁抬首瞧着连烁的反应。 皇上略略倾身,尽力想要看清楚,待瞧见是一幅画之后,更是目不转睛。贵妃将画展开,钟离尔定睛瞧去,原是民间极出名的一位画家,赵左岭的画作。 连烁从前便欣赏此人,如今看清画上画的正是特意祝寿的龙凤戏珠图,更是大喜起身上前,当心着一把接过细看。 画上龙凤栩栩如生,又神态亲昵,九个硕大圆润的东珠巧妙镶嵌在龙头、凤头、龙尾、凤尾各处,画工用色与心思,无不精巧绝伦。 皇上赞不绝口,忙扶着贵妃起身,拉着贵妃柔荑赞叹道,“赵左岭此人颇有风骨,不入仕、不图财,爱妃得此画,可谓艰辛?” 祁桑略侧身瞧了眼面无血色的钟离尔一眼,只向连烁又靠了靠,扬起头神色明艳柔媚,笑道,“只要皇上喜欢,哪有臣妾和尚书大人不尽心的道理?” 乔太后轻轻一笑,只举杯自饮,见连烁挑眉,转头看着祁兴邦朗声道,“哦?得此佳作可让祁尚书费了心么?” 祁兴邦朗声一笑,在群臣注目下起身作揖,“贵妃娘娘说的是,只要龙颜得悦,臣等莫不肝脑涂地!只是赵左岭此人毕竟乃市井乡民,不便进宫面圣,便托了臣送上对皇上的敬意!” 皇后望着皇上手里的画正自出神,却见连烁蓦地合上了画,看得钟离尔心里难抑地松了口气。 她再如何隐忍,也被祁桑压了这样多,这样久了。何况钟离尔向来傲骨,今次皇上诞辰,贵妃送了一幅画作,上有龙凤戏珠图,还被帝皇当着文武百官交口称赞。 置皇后于何地? 置钟离满门于何地? 祁桑也略略望着皇上收起的画怔了一瞬,随即听连烁笑道,“还是贵妃知朕意,将此龙凤戏珠图好生收下去,挂在朕的御书房之中。” 这话说得满座钟离族人都暗自咬牙,皇后却浅浅笑了一笑,随即起身举杯道,“贵妃贺寿献上了这样的佳品,可教后面的姐妹们如何是好呢?” 兰嫔也出声笑道,“可不是么,贵妃姐姐将最好的玉都送了,臣妾等便是连砖都无颜抛出了!” 连烁拍拍祁桑的手,瞧她行礼归席,方也坐回龙椅与皇后笑道,“皇后说的有理,不过今日都是你们的一番心思,在朕眼里,莫有不好的。” 乔太后端坐上首,亦是曼声道,“后妃心意无外乎一视同仁,天家的礼,哪有叫人看轻的。” 此言一出,便陆续有宫妃上前献礼,皇上俱赏了,直到皇后时,连烁顿了顿,转首与她笑道,“皇后今年可也费了笔墨?书的何种字体?” 皇后瞧了灯火下的帝皇一眼,那张容颜分明与去岁无异,却又叫她不得不攒满了笑意打起精神应对,“皇上知臣妾心意,今年臣妾书了颜体,与后宫姐妹厚礼相较,只怕是献丑了。” 阿喜将皇后墨宝呈上,连烁接过,缓缓展开,半晌真心叹道,“雄秀端庄,锋芒与沉着并露,皇后的字愈发长进了。”钟离尔只笑,在这巍巍太和殿前的百官注视下俯身行礼,端的是大家风范,“臣妾无他愿,惟愿皇上龙体康健,我大明河清海晏,盛世百年!” 满席群臣首座,江淇亦举杯起身,夜色下面如冠玉,声如清风,朗声附和道,“愿吾皇龙体康健,愿我大明,河清海晏,盛世百年!” 钟离尔转首看向席间那人,却见右相随即带着百官起身,太后嫔妃亦然,如山潮般的声音响彻宫阙——愿吾皇龙体康健,愿我大明,河清海晏,盛世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又是轮空,补不补榜有待另行通知。其实因为这文的隐线特殊性不太适合顺v,我也想开了,就一点点更吧。但是我的存稿,emmmmmm,回家这两周都没有怎么写,再有个几万字就告罄了!!!所以这周先更个三章,因为今天凌晨加了一章,所以周四这天就不更了。 那这周更新时间分别是23/25/27晚20:30吧,比以前推迟了半小时(因为我听说八点半流量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不好,下周再回归20:00!!!补榜的话就会加更,到时候还会在群里通知的~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一角色名~ 第33章 夕月玦 皇上带着众人举杯一饮而尽,钟离尔饮毕杯中酒瞧见江淇只闲闲一笑,遥对皇后举杯示意,便自与大臣谈笑去了。 宴席再久些,外臣陆续告退出宫,乔太后亦是酒后先行回了慈宁宫歇息,江淇亦带人离席巡宫,霎时间,盛宴之上只剩皇上与后妃对酒。 贤嫔瞧着皇上兴致正好,举杯笑道,“就剩咱们后宫姐妹与娘娘陪着皇上了,月色尚好,不如臣妾等各自引诗一句,以明对皇上的心意,也好解了拘束罢?” 连烁瞧她一眼,颔首笑道,“还数贤嫔解意,朕也想听听爱妃们的心意,不若就贵妃先说罢。” 祁桑抚了抚手臂,状似惊讶嗔怪道,“臣妾?皇上怎么不给臣妾丁点儿时候缓缓呢,净欺负臣妾胸无点墨不是?” 慧美人瞧准时机陪笑道,“哪能呢?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便数贵妃娘娘的文采出挑了,况且就算娘娘当真胸无点墨,也照样得圣意,娘娘快莫要谦虚了。” 这话祁桑受用,早前入宫时为着请安来迟一事请罪于皇后,贵妃便冷嘲热讽过钟离尔空有满腹诗书,却不若她如此这般便可得圣心眷顾。 贵妃朝她盈盈一笑,转了转眉目,贝齿略咬唇道,“那臣妾便以一首《长命女》明志罢。” 钟离尔执杯的手顿了顿,垂眸在心里轻笑了一声,果然,贵妃偏要捡她爱的说。 祁桑声音响在席上,满满的情深意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说罢又是举杯一饮而尽,和嫔领着嫔妃给贵妃鼓掌叫好,兰嫔起身朝着帝后举杯,只笑道,“贵妃娘娘深得盛宠,一首诗念出了臣妾等不敢说的话。臣妾才疏学浅,不及皇后娘娘明月清辉,贵妃娘娘明珠皎洁,只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愿祝皇上福寿齐天!” 庄嫔笑道,“兰嫔这一句‘定不负相思意’,倒是表了臣妾等所有姐妹的心声了。” 连烁看她们一眼,颔首也笑着举杯,“兰嫔素来不愠不火,当得起这个封号。庄嫔亦然,有你们辅佐皇后料理六宫事,朕才无后顾之忧。” 慧美人起身娇俏一笑,上前几步走得风姿绰约,不甘落后亦举杯娇声道,“既轮到臣妾了,臣妾向来喜欢《越人歌》,今日便也斗胆问问皇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钟离尔眼瞧慧美人眼波流转,如那时西域来访献舞一般,媚态丛生,心下了然,只静坐但笑不语。 皇上却转首瞧着钟离尔笑道,“朕记得,这前半首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她悄悄将手掌紧握,方维持得住一派体面,缓缓笑道,“是,‘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连烁定定瞧着她,笑了笑轻声道,“只可惜当年初遇,朕没能同皇后同舟共乘。往后有机会,南巡去了江南水乡,定圆了这个遗憾。” 她也瞧着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言语,他却已转头瞧向慧美人,举杯饮酒后温声道,“美人意温存,朕如何不知?只今夜万寿节,按礼须得去坤宁宫陪陪皇后,酒意已发,爱妃便各自回宫歇息罢。” 不止满座,皇后也是愣了一瞬,随即稳住心神不去瞧连烁,却终究皇上数月不曾留宿坤宁宫,难免教人忐忑生分。 似瞧着座下嫔妃俱行礼告退,她心里百般滋味,浑浑噩噩间,却已同连烁走在回宫的路上,抬眸瞧见他俊朗轮廓,月下尤为叫她神醉,钟离尔忽而轻声道,“皇上还不曾问过臣妾,今夜想以何句聊表心意。” 连烁停下步子,转身对上她目光,轻笑道,“哦?是朕疏忽了,皇后说罢。” 她的长发被夜风吹起,微微遮住似雪的面庞,月下一双眼晶亮如星,缓缓勾起红唇道,“星月皎洁这般的诗句,虽足以明志,可在臣妾心里,皇上向来是高阳。近来却听了一句诗,细思极喜,‘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他在夜风里缓缓抬手,身形高大,气势压迫,像一只温柔的野兽,别过她鬓边的发丝,带着点醉意垂眸看她笑道,“朕很久没听你说过这样小女儿情态的诗句了……” 她心下感慨,顿了顿,方要开口,却见一行人步履匆匆而来,连烁待江淇走近上前一步行礼,便抬手免了礼,听他道,“臣参见皇上、娘娘,左军都督府有报,臣实不敢误,故而扰了圣驾。” 钟离尔听到是祁岚来的军报,便想告退先行回宫,却听连烁道,“爱卿但说无妨。” 她难抑讶异,抬眸瞧了连烁高大的背影一眼,明黄的盘龙气势磅礴,雄踞在他宽阔的脊背之上。 江淇与他相对而立,俱是芝兰玉树的风流,俯首一揖,继续道,“祁都督言女真流寇之事,实为金人借着流寇出兵扰我边境,几番交战下来,双方都颇不胜其烦。金人寻了由头,递了休战的文书,祁都督想请圣心裁决。” 钟离尔听闻垂眸片刻,便听连烁皱眉沉吟道,“可提了条件?” 江淇颔首回道,“金人想与我大明边境相通贸易,愿出财宝相换。” 钟离尔听罢抬首瞧了瞧江淇,却见连烁忽地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江淇思忖道,“臣以为不妥,此时正值我大明国富力强之盛,若给金人休养生息的机会,怕是后患无穷。可思及若当真交战,军中除却祁都督外,大抵无将才一事,臣也难知如何两全,还请皇上圣决。” 皇后抿唇思索,却见连烁转身笑问道,“此事皇后如何看?” 钟离尔轻笑一瞬,并未言语,连烁摆手只道,“不追究后宫干政,朕知皇后对金人略有了解,愿听皇后一言。” 钟离尔方从善如流颔首一揖,“江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军中少将才,金人在关外,用兵多诡,眼下两军交战怕是也不利。可金人向来自负,如今既提出了休战,便说明确然无能与我大明一战,自甘示弱。” 江淇眼中眸光一亮,轻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趁此当口,休战与否,终归决策还是握在咱们手中?” 连烁瞧着钟离尔颔首,双眸蕴满笑意,夜风中有着最摄人心魄的妖娆,轻启朱唇道,“臣妾听闻,金人的战马都是千挑万选,一代代拔了最顶尖的汗血宝马繁殖出来的。不若此次,教金人献上二十万匹最精良的战马,其余的条件,可以酌情附加。” 连烁挑眉看着她欣慰一笑,对江淇道,“皇后此计巧妙,金人马背上作战厉害,便要了他们的马。献上战马的数目之庞大,不论其他,便是再繁殖养成上好的战马便要些时日,咱们便可整军休养生息,着重练兵了。” 江淇亦是拱手,“皇上英明,娘娘慧心,臣无不拜服。” 连烁伸手扶起江淇,转身拢了拢皇后的披风,“时辰不早了,爱卿早些回去休息罢。给祁岚的回信,按皇后所言便是。” 江淇瞧着钟离尔只立在风口端然朝他一笑,月下似天女临风,便迅速垂首侧身相送帝后,“臣告退。” 钟离尔随着连烁目不斜视往前去了,半晌,夜幕中绯色的身影才抬眸瞧了眼二人离去的方向,顿了顿,便带着人转身往相反方向而去。 帝后方进了坤宁宫,一众宫人呼呼喝喝便止步在了殿门口,阿喜上前行礼只道,“奴婢去准备皇上、娘娘盥洗物什。” 连烁挥了手,殿内便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钟离尔许久未要与他同榻而眠,竟略觉不自在,只垂眸道,“宫人倒是没规矩的,臣妾替皇上宽衣罢。” 连烁张开双臂,她垂眸上前,任他垂首瞧着纤白手指在他龙袍的丝绦之间游走翻飞,鼻尖萦绕酒香,他今晚未少饮酒。 将帝皇繁复外衫褪下,皇后就着宫人伺候了帝皇盥洗整顿,又要了醒酒的汤水来,复才径自拆卸妆容首饰。 待到都收拾妥帖,她转身前去,却见连烁盘膝闭目坐在榻边,想了想轻声道,“夜深了,皇上就寝罢?” 连烁睁眼,烛火中眉眼俊逸让人心惊,瞧她只颔首道,“朕睡外侧。” 她与他都只着素白中单,皇后任三千青丝散落在身后,立在榻前瞧着他提醒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他却淡淡打断,不甚在意道,“朕习惯了,在里侧反倒睡不踏实。” 钟离尔从前与他同榻而眠俱是睡在里侧,如今他这一句习惯了,倒教她心底迟疑一瞬——他所指是与她从前的习惯,还是在贵妃那里留下的习惯? 思及此处便无甚兴致再去深思深究,她只淡淡笑了笑,便从善如流。 宫人将殿内烛火灭了,一室朦胧清辉中,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钟离尔状似无意翻身,背对了连烁,方敢睁眼。 她想,这本该是他二人新婚之夜便有的旖旎,却迟了数月到来。 时间最是无情可怖,不过这些日子,再度与他同床共枕,一言一行俱得斟而酌之,却已忆不起前度是如何心境了。 她素来身子不好,畏寒得紧,从前最是贪恋他胸膛温暖,如今日思夜想他就在身侧,她却只顾小心。 皇后闭了闭眼,无不伤怀,难道后半生的夫妻,便要如此生疏地过么。 她听得出他的呼吸,知他还并未熟睡,咬了咬唇,蓦地翻身靠近他怀中,略支起身子将唇畔吻上他下颔。 连烁并没有推开她,她也只敢试探至此,他的手臂穿过空隙揽住她腰身,在湿冷月华中轻轻转首瞧她。 她夜间视物的本事一向不好,半清半楚地对上他双眸,在呼吸之中看不真切他究竟是如何神色。 未几,却感知到他靠近的温热呼吸,双唇覆上柔软清冷,她闭上眼,在心底长长喟叹一声。 情爱一事,原是如此,她骗不了自己的身心,在他吻上她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所期盼,日日夜夜不过如此罢了。 黑暗之中二人似是忘记了今夕何夕,她与他纠缠一处,寻回久违的温存怀抱,那些故作的疏远与冰冷便瞬崩瓦解,荡然无存。 钟离尔微凉指尖抚上他的眉眼,绘着她熟悉的轮廓,她抬眸,吻上他的眉心,再向下,吻过他高挺的鼻尖,再到他薄情的唇。 待多一番深入纠缠,他却一把握紧了她的腰,力道大得让她有些许吃痛。他略偏过头去,贴着她的面颊哑声道,“夜深了,今日又饮了酒,明日早朝耽搁不得。” 她僵在那里,他的手掌感知得到,她跌落回床榻,跌落在他掌心。他便抽回手,只在她冰冷手臂上来回握了握,又给她盖了锦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如同哄孩童一般,轻声道,“睡罢。” 第34章 初雪喋 这一夜皇后却并不得安睡,月过中天,许是因着皇帝留宿,多日心头大石将将落下,又许是回宫时在风口立得久了,再许是多日来便存了心魔,梦里竟见那已被处死的婉婕妤披头散发,眼神怨毒无比,合拢了双手步步紧逼,凄厉索命道,“皇后娘娘泼天的权势,一声不响结果了臣妾贱命,臣妾泉下无伴,特来寻娘娘——!” 她瞧着她面目可怖,颈上头颅松松垮垮,似随时都要掉下来一般,只哑声道,“你不该来寻本宫,你那好情郎何在?难道你想要的,不该是共他一处么?” 婉婕妤却状似疯癫笑起来,同死前一般,一双眼盯紧了钟离尔,字句泣血道,“世间男儿都薄幸!莫说是他,皇上臣妾都不要,只愿来世不见罢!” 坤宁宫里蓦地点燃了满殿烛火,皇上命了宫人急传太医,不住唤榻上浑身发烫的皇后,皇后仍紧闭双眸,纤长羽睫堪堪渗出泪珠儿,不住痛苦呓语道:“何至如此……又何至如此……你做出这种事来,哪里只本宫容不得你?” 连烁蓦地愣在原地,皱眉看向皇后,半晌方执了她的手,在耳畔轻唤道,“尔尔,尔尔!你睁眼瞧瞧,是朕在这里!你莫怕,有朕在,她伤不了你!” 此言一出,皇后当真渐渐止了呓语,顿了片刻,皇上又唤,皇后方睁眼迷蒙瞧着他,只听他温声道,“你受了风寒,太医马上就到,瞧完了以后给你开了药,服过再睡。” 皇后烧得神智不醒,只觉身上寒一阵儿热一阵儿,恍惚答应着任太医宫人折腾了大半夜。 晨早时分,连烁吩咐了阿喜等人按时辰给皇后服药、伺候进膳,便顶了一脸乌青的疲惫之色上朝去了,待午后钟离尔终于清醒过来,方知昨夜种种。 阿喜扶着皇后靠在榻上,任清欢拿了药碗给皇后喂药,瞧着皇后苍白面庞心疼道,“娘娘这场病怕是早就埋下了,前些日子侍疾兴许便沾染了寒气,连日奔波疲累,再加上昨夜风口里站了半晌,这便就来势汹汹了。” 清欢边喂给皇后一勺汤药,边轻声道,“娘娘莫怕,宫里的事儿皇上都安排妥当了,六宫事宜暂交由兰嫔娘娘与庄嫔娘娘代为打理,免了娘娘去太后处的晨昏定省,也免了妃嫔问安,只教娘娘好生歇着。” 皇后侧首咳了两声,阿喜忙就着帕子给皇后试了试唇畔,钟离尔只觉浑身痛楚难当,知这场伤寒病来如山倒,方撑着力气,哑声阖眼道,“如此甚好,本宫也便可以随着母族,在后宫里规避锋芒了。” 阿喜闻言,与清欢对视一眼,俱是在心底轻叹一声。 朝堂之上,连烁方揉着额头,瞧了吏部侍郎刘赟在前上奏,“启奏皇上,圣意欲改科举一事,臣已拟了章程,呈与圣上过目。” 全公公方递给皇上折子,参知政事李扈便持笏出列道,“皇上,科举改制,兹事体大,上回廷议便存异议。臣奏请再拟方案,交由中书省商榷。” 连烁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半晌抬眸瞧了眼垂首不语的右相,却见六部、督察院、中书省俱有官员出列附和。 一时之间,刘赟也慌了手脚,殿中请奏再议之声盈沸,连烁正自头疼,江淇此时出列一揖道,“启奏皇上,臣以为,科举改制一事,早自先帝时便已议过。皇上登基月余,又加以改良,想必稳妥。只是诸位大人未见新制,难免心下疑惑。不若如此,待到新年伊始,按圣意兴建国子监,广招考生贤才,待到三月里,便提前举行科举,贡监、荫监、举监、例监均可参与。这般也好臧否新制,教各位大人放下心来。” 他这番话说得均衡,一面教新政得以实施,一面留给了旧派大臣送监生入学参考的时间,只怕年前后这月余,大臣们必都忙着此事,再无暇寻皇上新政的错处。 李扈却是个耿直性子,眼瞧朝中有人动摇,便又开口道,“皇上,臣以为,此事章程不合祖制……” 刘赟却打断道,“李大人此言差矣,皇上新帝登基,万象皆新。天子勤政,难道不是我社稷之福?事事遵循祖制固然无可厚非,只难道李大人认为,圣上决断有失么?” 李扈噎了一噎,六部之中便又有新派的官员应声,连烁听得殿中众臣吵得头大,心知朱门积威已久,一时片刻自由都寻不得,这个皇上做得无非是受群臣处处桎梏罢了。 连烁缓声道,“诸位爱卿之意,朕都知晓了。”顿了顿,话锋一转,“右相以为如何?”始终沉默不语的右相闻言,终是不慌不忙出列行礼道,“皇上圣心决断,自然英明。臣闻江大人所言,确然可行,愿从江大人所言。” 李扈抬首瞧了眼右相,默叹口气,半晌终是无奈,却听皇上又道,“既然国丈无异议,便依着江大人所言去办罢。近来中宫凤体违和,否则后宫诸事无不打理得当。前朝之事,国丈向来是朕股肱之臣。终归是一家的人,还是国丈知朕意。”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右相更是上前一步道,“皇上此言抬举过甚,臣实得幸惶恐……只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如何,中宫安康系天下事,臣等实在挂念。” 连烁朝他轻笑了笑,道,“昨夜宴饮,皇后偶感风寒,近来皇后多操劳,倒是朕的不查,累了皇后受罪。朕已教太医院好生照顾着皇后,又免了许多琐事,想来得以静养。” 顿了顿,连烁又道,“丞相放心,诸臣亦是,中宫乃国母,关系国祚,朕定当谨慎。” 皇帝此言出,右相方放心些许,同群臣一道,三呼万岁、千岁。 连烁瞧着群臣,只觉坐在这至高处却身不由己,朝中各方关系复杂,深思令人心寒不已,内里默叹口气,便挥手退朝。 下朝后,亦只吩咐了诸人教皇后好生将养。是夜仍是昭幸祁贵妃,一来二去,便是数日已过。 十月初,紫禁城中方落了第一场小雪。 天蒙蒙亮时,乌青色的地砖上便覆了水泽一片,早起的宫人呵着手打了帘子出来,东方既白,只瞧见天地融成一片皑皑素色。 琉璃金瓦上的雪色只存了薄薄一层,宫前的铜鹤与石狮被雪蒙了眼,倒瞧着不似往日活现。地上留不住多少雪意,不多时宫里再沸腾起来,便都被急急来去的步履给糟蹋了。 储秀宫前,贤嫔正带了宫女踏出宫门,却见慧美人已是如约来了,忙再叫人回去取个汤婆子。 慧美人缓步行过来,给贤嫔笑着问安,“贤姐姐这样早,妹妹若再来晚些,便要教姐姐等了呢!” 宫人递过汤婆子,贤嫔忙塞到慧美人手中,笑道,“什么话,要紧的事儿,你哪有晚到的?” 一旁宫人小心搀扶着,二人整装缓步往坤宁宫去了,慧美人又道,“皇后病了数日不见客,咱们今次这么去,能见着娘娘的面儿么?” 贤嫔再谈起皇后,只蓦地想起婉婕妤,言语间更是谨慎了几分,笑道,“见不见是娘娘的意思,咱们只管去。终究娘娘凤体违和数日,咱们做妾的,再不去请安,不是那么回事儿。” 慧美人听了点点头,“也是,阖宫的嫔妃约莫都私下里跑去表忠心了,也就姐姐好心,肯知会妹妹一声同去。” 贤嫔忙摇头笑道,“谁不知道这几个月,除了皇后与贵妃宫中,皇上只去了兰嫔与妹妹那儿?能沾上妹妹的福气,才是本宫的造化呢!” 因着下雪,天色不霁,坤宁宫里兰嫔来得更早,今日皇后方好些了,才教兰嫔进殿侍疾。 兰嫔仔细伺候着皇后用了早膳,又报了这几日后宫诸事,却听小令子来报,说贤嫔与慧美人求见。 皇后瞧了眼兰嫔,颔首示意叫宣。 却听兰嫔柔声笑道,“娘娘避不见客也是有理的,臣妾破了规矩,娘娘便都得一视同仁了。倒是臣妾该死,扰了娘娘静养。” 皇后这两日不再发热,到底是寒气未散尽,咳疾复发,喉咙正是不舒服的时候。 钟离尔听她这话,方要安抚,却难耐掩唇咳了几声,双肩颤动,直咳到喘不过气儿一般。 兰嫔忙给皇后抚背顺气,见皇后眉眼里攒出笑意,握住她手臂哑声道,“哪里怪你了,终归得见人的,本宫这几日已是好得多了,阖宫姐妹有这一番孝心,本宫已觉欣慰。” 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言语间,慧美人与贤嫔已是走到内殿。入内只闻一阵浓浓药味儿,猛地听见殿内咳声可怖,慧美人眉心一跳,扯了扯贤嫔的袖子。 贤嫔怕得忙拂去她的手,二人入内端正给皇后请安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恭请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方抚胸平复半晌,只挥了手赐座,贤嫔与兰嫔见了礼,却听皇后道,“兰嫔晨起请安心意足了,只本宫染疾,待得久了,怕过给你们身上,早些回宫去歇息罢。” 贤嫔心惊,听着这嗓音嘲哳,全不似往日动听,心道皇后咳疾犯了,怕是还得将养些日子,便更敛了神色。 兰嫔垂眸一瞬,会意皇后是怕一会儿不好打发走贤嫔二人,拿她打个样子罢了。便俯身行礼道,“既如此,臣妾告退。娘娘务必好生休养,臣妾等娘娘宣召再入坤宁宫侍疾。” 说罢见皇后颔首,便带着宫女清茗去了,贤嫔与慧美人方坐下,又状似心痛道,“娘娘可好些了?都是臣妾的不是,没能及时入殿侍疾,真当该死……” 皇后勉力摆手哑声道,“你们一个两个来本宫这儿,开口闭口都是该死,可是嫌本宫这坤宁宫太过吉利?” 贤嫔闻得皇后这话,骇得起身行礼道,“娘娘万务明察!凤体违和,臣妾只恨不能代受了苦楚!娘娘抱恙在榻数日,国母受难,臣妾等实在于心难安,日日斋戒沐浴,念经诵佛,只盼娘娘早日安康!” 贤嫔这一串言谈毕,皇后已是又咳得起身,几近喘不过气去,阿喜清欢忙递了帕子与药碗,伺候着皇后又是一阵顺气。 慧美人见机亦道,“这等不吉利的话贤嫔姐姐与娘娘可都再莫说了,娘娘得皇上鸿福庇佑,定可千岁金安!” 皇后方虚弱着笑了笑,贤嫔见她锁骨起伏,只费力清了清嗓子,喘道,“本宫自知姐妹们心意,何苦说这样的话见外。只可惜本宫病中招呼你们不周,坤宁宫病气重,他日无恙定再请阖宫嫔妃吃茶。” 贤嫔与慧美人对视一眼,忙起身行礼道,“臣妾等不敢打扰娘娘静养,惟愿娘娘早日康健,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又是咳了几声,面上一片病态的潮红,挥手教二人去了。 甫出坤宁宫,踏着薄雪上走得远了几步,慧美人心有余悸低声道,“贤姐姐可瞧见了?皇后竟病成这个样子……在王府时便听闻皇后身子骨不济,早年便多病缠身,只不想平日瞧着无恙,病起来竟如此骇人……” 贤嫔拉着她左右望了望,复又快走几步,待行至御花园僻静处,方缓缓握紧汤婆子低声道,“皇后娘娘素有咳疾,体内於寒,再由着来势汹汹的风寒一催,可不都发散出来了么?” 慧美人眼珠转了转,又神秘道,“啊……是以皇后承宠两年有余,都难有身孕么?” 贤嫔顾不得冻,忙将手指压在唇上,使了个眼色继续往前走道,“咱们心里明白就是了……女人身子骨要紧,皇后体弱,一月里总得有小半月是灌着汤药的。妹妹年轻,可万不能掉以轻心,须得好生将养着,将来于许多事上才有便利。” 慧美人会意一笑,只道,“是呢,方才瞧着娘娘那般模样,真是后怕……”说罢方觉失言,忙含混一笑,拉着贤嫔道,“臣妾等也是担忧娘娘……冬日天寒,咱们姐妹快回宫罢,当心着了寒气。”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也恰好在生病,给了我些灵感,不然的话怕是要卡文哦!!! 最后差不多一万字左右过渡期,第一个小转(nue)折(nue)点便要来啦! 粉丝群……不发了!因为存稿君用完了,想找的小仙女可以在全文简介里找一下~ 最后大家都要注意身体啊~~么么啾~ 第35章 烟云别 殿内汤药与燃香味儿钻进皇后鼻子里,因着病中,闻得并不真切。 送走了贤嫔二人,她靠在榻上,方止了咳,没什么力气地喘着气儿,只觉得头昏沉得很,这偌大殿内竟闷得透不过气。 阿喜端着药碗缓步入内,皇后一眼瞧见,便垂下了眉眼,瞧得清欢笑道,“娘娘别这般,蜜饯儿和清茶奴婢都备好了的,娘娘只管一鼓作气喝了药便成了。” 她终于不必再多说话,只咳了两声无奈道,“实难下咽。” 阿喜顺势坐在榻侧,与清欢对视一眼,只劝道,“良药苦口的理娘娘比奴婢可清楚多了,这药总得喝,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怎么还要咱们再费口舌?” 钟离尔也淡淡笑了,接过直叹气,“一碗碗灌下去,总也不见好。” 清欢拿着帕子预备着,复又给皇后掖了掖被角,“病去如抽丝,哪由得心焦呢?不过娘娘鸿福,明日便将好了。” 钟离尔抬眼瞧了窗子,只觉得窗外天青灰色,又瞧了瞧方才贤嫔二人座下留了水泽,略带了点喜色轻声道,“外头下雪了?” 阿喜与清欢对视一眼,颔首道,“是呢,早起便落了雪,只是初雪势小,只存了一层。午后若是天霁了,便都该化了。” 清欢忙瞧了眼药碗急道,“娘娘病着,外头天冷,可莫动出门的心思。快把药喝了罢,阿喜姐亲手煎的,凉了可不好!” 皇后被道中了心思,也不恼,只含笑看她一眼,央道,“好清欢,你去将窗子支开,我只在榻上看看外头雪色,顺带通通风,这屋里一股子药味儿,熏得人头痛。” 阿喜与清欢俱是笑,任皇后靠在身上,阿喜小心扶着,只道,“娘娘若是想要透透气也成,病气总圈在屋里,也不容易去了,透会儿子风也可,只先得把药喝了。” 皇后一笑,从善如流,端着药碗浅浅叹了口气,便昂头一饮而尽。清欢瞧着皇后喝完了,忙拿着帕子拭了拭她唇角,又递上清茶给皇后漱了漱口,阿喜给钟离尔奉上一盘蜜饯果脯,清欢方收了碗走到窗边打开了雕花窗。 阿喜又给皇后加了件披风,将她长发拢了,扶着她靠在床榻边。 清欢侧身,有风稍夹携了凛冽吹进殿内,钟离尔便顺着窗外看去,雪后天地静谧,远天是灰白的颜色,宫中红墙白雪可见一隅,汉白玉的宫道与雕栏,远观皆是一派的白璧无瑕。 细雪浮金顶,遮了宫檐原本的颜色,引她久久停留目光。初雪易化,阿喜说的对,不过须臾,便该都消融了。 她忽然转头笑道,“可惜不能出去走走,御花园景致应当美不胜收罢。”顿了顿,又道,“阿喜,把前两日看的那本《烟云集绘册》拿来罢。” 风略大,吹动皇后鬓发,怕她体虚多汗,清欢缓缓将窗子合了,转身笑道,“待到娘娘身子好了,御花园的梅花也开了,还像从前那般,咱们去踏雪寻梅岂不好么!” 钟离尔接过画册,翻开时蓦地想起旧时丞相府中那一片梅园,未出阁前每每冬日红梅映雪,逢得休沐日,爹娘与兄长,总归是要院中对酌畅谈的。兄长娶亲后,霁儿出世,她便带着他在梅园中嬉闹过不知多少回。 她缓缓闭上眼,那股子清冷幽香似乎尚算鲜活,这场景,却终究是真切几年未有了。 连烁进到殿内的时候,入目是钟离尔执书阖眼的侧颜,因着连日病痛面色苍白了些,眼下有一小圈的乌青,瞧着是憔悴了些。 清欢先瞧见皇上,忙扯了阿喜跪下行礼,“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离尔闻言顿了顿,旋即睁眼转首望去,连烁叫了二人起,阿喜清欢便垂首退下了。 他负手站在殿内,想是方下了朝,龙袍都没有换下。 皇后朝皇上虚虚莞尔,哑声道,“臣妾没规矩了,还请皇上恕罪。” 他瞧着她笑靥道,“无妨,朕下了朝,想着来瞧瞧你。” 顿了顿,他走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画册坐在榻边,身上的寒意让钟离尔不自觉微微瑟缩一瞬。他知自己身上带了寒气,便抬手揽过她,将锦被又往上掖了掖,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抱在怀中。 她清楚这几日皇上仍是独宠着祁贵妃,现今却不知是因着病中脆弱,没有力气去计较,还是如何,便也就势靠在他怀中,像从前很多次一般,只淡笑道,“皇上可是又想过端午了么?” 连烁望着钟离尔失笑,只又轻声道,“太医怎么说,可又好些了么?” 钟离尔颔首,只轻声道,“好多了,今儿早上的药方服了,压得下半刻咳。” 她抿唇,微微侧首,笑道,“臣妾罪过,朝事繁重,今日又落了雪,还劳皇上分心惦记。” 他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纤白十指缓缓笑起来,似是喟叹一般,“朕不惦记皇后,还该惦记谁呢……” 钟离尔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回他,总归不能直白提了祁桑这个名字出来,霎时间一心便觉得无甚力气,只浅浅笑了笑作罢。 殿内忽而沉寂,他身上的寒气渐渐消弭在这一室的温存暖香里,天仍未霁,落雪枯枝上有还巢的燕,殿外已是严寒。 皇后的宫中,年轻的帝皇隔了锦衾拥着她,二人久久无语。 半晌,钟离尔忽听连烁没头没脑道,“若是能重来一次……” 殿内炭火哔剥一声,皇后心中疑惑,不知他所言为何,连着上一句话蹙眉细想,猜测许是指他二人的感情罢。 终究是少年夫妻,结发三载,一声叹息在她心底不可抑制地滚过一遭。 皇后轻声笑应,“眼下是真切的日子在身边,臣妾不去想从前往后,只盼能没用的病体早点好起来,好替皇上分忧后宫诸事。” 连烁似如梦初醒,瞧了她一眼,半晌只颔首轻声道,“皇后有心了。” 从坤宁宫出来,小全子等人跟着皇上往御书房而去,甫进了御花园,皇上便步履愈发快了起来,一干宫人跟在后头,只怕皇上不留神摔了,也急急忙忙追上去。 连烁听见纷乱脚步声,愈发觉得头痛,只吩咐了人都远远随着。 御花园里果真好景色,松柏常翠,树杈上落了雪,便如同上好的翡翠碧玉杯中盛了可口乳酪,看得人心中一派安宁澄静。 他龙袍加身,站在高树下略略抬首,有落雪随风簌簌而下,扑面而来的细碎冰寒教他清醒,他瞧见掉落碎雪的枝桠上绿色愈显,眼神一滞,竟想伸出手去摇晃。 可天子终归是想想罢了,不能做这等稚气之举,却又实在心痒,便阖上眼,似就隔绝了这般荒唐念头。 他眼前又浮现钟离尔方才一身素色,倚在榻边执书闭目的模样,想起他那半截没有说出口的话。 全公公领着人瞧皇上立在雪中半晌,一面着急皇上受寒,一面又不敢出声惊扰。正自担忧,却见皇上已经睁开双眸,忽朝着那树上浅浅积雪笑了笑,便转身往御书房去了。 皇后病了小半个月方愈,挑着晨起嫔妃谒见的时候,赏过兰嫔与庄嫔,复理六宫事。 东厂提督江淇在朝上力排众议,破格荐举了几名国子监的监生入仕,皇帝同意其昭告贤士朝廷重视的本意,便也准了。荐举之人中,多为官员子弟的荫监与出身微寒的贡监,是以尚算均衡,未掀起何种滔天巨浪。只冬月时候,朝中接连有官员上奏弹劾,所指皆为钟离族人,皇上酌情发落二三,右相未着避嫌,便只得再度告病不朝。一时之间,满朝重臣与右相素来要好者、大户门阀多年望族者,人人自危。 腊八佳节一过,更是势如破竹一般,先后于中书省、六部、督察院,撤了十数右相钟离郁文之门生、族人。 至此,朝中人尽皆知,钟离一门百年望族,此代更是出了一名皇后,尊荣冠天下的好日子,终究是要到头了。 坤宁宫中,大病初愈的皇后因着冬日寒凉,终究还是恹恹的,便仍随着族人一般,无事皆闭门不出,堪称淡泊。 可钟离尔不出门,皇上的赏赐却一月连着两回送到坤宁宫,也时常来陪皇后用膳,天恩丝毫看不出因着钟离一门的衰落而有寡淡的迹象。 这日赏赐刚过,全公公带人前脚谢恩回了乾清宫,对着新赏的一对成色极佳的墨绿色翡翠镯,清欢难抑心思道,“皇上这般打压前朝,又时时送了恩赏进咱们坤宁宫……当真是圣心难测!” 钟离尔瞧那镯子翠得几近墨色,虽平素不大注意这般成色的首饰,如今见到却实在心下喜爱,抬手套上皓腕,对着窗瞧了瞧,见无一丝瑕疵,默叹果然是佳品。 复又对清欢笑道,“圣心难测,可帝王之术是摆在那儿的。凡事讲究个均衡,不偏颇,得周全,方不致教人看出真正的心思去。” 清欢低叹一声,只悄声道,“娘娘当真心底无波澜么,母族现下……” 钟离尔终究觉得那墨翠太过冰冷,腕骨处只觉凉得生疼,便褪下来,仔细着放回精巧木盒之中。 清欢瞧着皇后眸中仍是浅淡笑意,倒愈发觉得也看不懂皇后心思,“母族现下,本宫只一心求个安然无虞,旁的事,已不是我钟离家能作他想的了。” 清欢惊讶地咬住唇,略颤声道,“怎会这般?” 皇后摇首,银丝步摇缕缕垂至耳畔,红唇凄然带笑,语气寒凉,“盛极必衰,荣宠至无以复加,必呈败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小可爱,66皇冠给你戴! 这一章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章,其实《凤座》这篇文写起来难受,估计大家看起来也难受。 分两条线,明线和隐线,和一些大家看过的比较压抑隐忍的文一样,可能你只有全都看过一遍以后,才能发现,其实早在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处处都埋下了东西。 现在大家看得有时候纠结,可我又不能说,就和我的另一篇文《初时微蓝》一样。我也好想马景涛老师一样摇晃着大家的肩膀告诉你们,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你们知道吗!!!!! 这文的明朗时间大概会在全文的百分之七十处,怎么样,我写得堪称隐忍吧!!!!! 所以大家如果有看得出来的小宝贝,可以给我留言哦,如果你猜对了情节的隐线和伏笔,我在心里默默给你个大大的赞!!! 就安慰自己吧……告诉自己说,好的文都是值得二刷的!嗯!我可爱的读者小宝贝会理解我的!不会想掐死我!所以如果觉得人物有什么奇怪,或者不被喜欢的地方,都要记得当然是选择原谅她/他啊!!! 相信我,追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通体舒畅的! 我也期待着!!!这一天天写文可憋屈死我了嘤嘤嘤!!! 还有,会选留言送红包的你们知道伐!!! 这周三更,6.29/7.1/7.3晚20:30等你~ 第36章 金佛谒 新岁之前,倒另有一件盛事,教皇后不得不重视。 族内有位远亲的表兄娶妻,沉寂多时的钟离家却也不得不大肆操办一回。 皇后在闺阁中时,总是受着庞大族系的人情拖累略觉厌烦的,她本不爱场面上一来一回之事,只根系错综的族人关系,却哪有不需维系的。 此回更是不得不重视起来,不论钟离一门现下处境艰难,终归是百年大户,如何也要维持住十二万分的周全体面。朝中各人也都深知右相用意,是以沉寂月余门可罗雀的丞相府,总是慢慢又恢复了些往日热闹。 腊月廿一这一日,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婚事便定了这一天。 皇后从坤宁宫中大大方方赏了釉里红缠枝莲纹玉壶春瓶、掐丝珐琅鹭莲图梅瓶、红玉如意等宝贝去,更是送了一方凤九雏墨,正面描金凤纹,母凤周围点缀九姿态各异小凤,寓意多子吉祥。 皇帝亦是从宫中赐了种种贺礼,非本支娶亲,得帝后如此厚赏,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堪称给足了钟离家无上荣耀。 这一日钟离尔往慈宁宫去给乔太后请安,昨夜积雪深厚,宫人虽加紧打扫,却还未来得及清扫宫前青铜铸寿龟等处。 皇后忽而驻足,身后宫人俱是垂首侍立,阿喜见皇后瞧了半晌,染了蔻丹的指尖忽而去触碰那铜龟之上的皑皑白雪,便心下一惊,忙低声道,“娘娘,当心凉!” 皇后闻言却不为所动,指尖划过,拈了雪,寒凉在指尖蔓延开来。冬日暖阳初升,照得积雪刺目不已,她缓缓揉化了晶莹,只余一片水泽。 半晌,皇后轻声道,“这时辰,府内喜色已经遍地了罢?酒宴约莫已经摆好了,怕是又要热闹一整天,人声鼎沸的,来往招呼,吵得头疼。” 阿喜轻叹一声,知道皇后是想念家中,只好轻声劝慰道,“娘娘不是素来不喜那般吵闹的场合么,今次咱们在宫中,也省得娘娘应答一众女眷操劳一日了。” 皇后瞧着一片完满积雪空缺出的那一块缓缓勾唇,想起作为嫡长女,从前种种场面上的应对,虽疲累,却知那亦是责任所在。 如今她坐主中宫,便是嫡长女另一重职责了,却再也不能体验一回以前觉着惫懒应对的琐事了。 这场婚事,母族与她心照不宣,俱是强撑着一派荣光,再如何也不能败了这一层场面去,教天下人平白看笑话。 清欢问她可害怕,她如何不怕。 她何尝不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钟离一门发于□□,入仕百年,荣至本朝,更是出了中书省右相与坤宁宫皇后。 这如山海一般无垠的尊荣,钟鸣鼎食,披罗戴翠,珠宫贝阙,终归身之所系,如今眼见危楼奄奄,如何能安? 钟离尔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可如今覆巢之下,自顾无暇,困于九重宫阙,手脚被缚,何种波浪她都翻不起了。 再看一眼这铜上雪白,她知晓,待她从慈宁宫出来之时,怕是就消弭无踪了。 进得慈宁宫,地龙的暖意加上炭盆烧着火,倒叫皇后不自觉浑身战栗了一刻。 乔太后倚在软榻上,手中转着的核桃发出细微碰撞声,抬眸瞧了钟离尔一眼,皇后忙解了红狐裘衣,由阿喜伺候着给太后跪拜行礼,“儿臣参见母后,恭请母后千岁金安。” 乔太后略咳了声,雪日旧伤隐痛,无甚精神教皇后起了身。 钟离尔又是谢恩,方起身落座,秋穗上了茶,皇后颔首,便对太后道,“再过十日便是新岁,照例宫中守岁外,儿臣思量,今年是皇上第一年登基,又逢瑞雪,除夕热闹点操办,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乔太后瞧着钟离尔忽地一笑,曼声道,“皇后所思甚好,也免去宫内嫔妃守岁乏味。既如此,哀家倒有个点子,不若除夕当夜在弘义阁前头搭了戏台,请戏班子进宫唱戏罢。” 皇后听闻,想来并无不妥,便颔首道,“儿臣愚钝,还是母后英明。既如此,母后可有爱听的戏码,儿臣好教戏班子早做准备。” 乔太后瞧着她一笑,端起茶盏,也并不忙饮茶,只顿了顿,日光照进殿里,瞧着皇后面容端的是欺霜赛雪,颇有深意道,“新岁喜事,自当听些圆满戏码,只哀家有一出戏多年不曾听见了,还是先帝时有回宴饮演过,叫《鸣凤记》,皇后可知道?” 钟离尔听闻此言,悄没声在袖中蜷起了十指,心知太后这是以戏文中严氏一门失帝宠一事,映射自个儿家门,铁了心要阖宫嫔妃看笑话。 心底痛得瑟缩半晌,却即刻状似无虞笑应道,“儿臣哪里有母后见多识广,不过略有耳闻罢了。既然母后喜欢,想必是精彩戏码,儿臣定当吩咐下去,教戏班子预备出来。” 太后瞧着皇后面容半晌,终究笑笑,垂眸饮茶,复又道,“听闻皇后母族今日有喜事,倒是热闹得紧罢?” 钟离尔颔首道,“远亲娶妻,怎敢劳母后记挂,这会儿怕是迎进新人了,想来热闹。” 太后并未提及赏赐之事,只朱唇冷然笑道,“钟离朱门大户,喜事自然隆重。” 皇后知太后思及母族生恨,便只得赔了笑,垂首不语。 腊月廿四,宫中祭灶过后,皇上赶着处理完国事,便也无甚要紧,只等除夕一早封笔,便也放了群臣年假不必早朝,只听召入宫。太后、皇后亦免了各宫觐见,好安生备着过年。亦是从祭灶日起,乾清宫正殿前,每昼都燃放炮竹。 腊月廿七,宫内御厨房按例蒸了馒头,分发过六宫,皇上便也赏了江淇、刘赟、方卿愿等一众大臣,受了赏的臣子俱是谢恩带回去放在家中正殿供奉,以示圣宠。 天鼎元年除夕一早,皇帝在太和殿封了笔,皇后便带着兰嫔、庄嫔,亲自检验过写了赏赐物什的竹牌,备着晚上包入饺子当中。 庄嫔对后妃二人笑道,“今年依着祖宗规矩,最大的礼可还是尊金佛,不知是哪位能吃了去,臣妾从现在便开始眼馋着了!” 皇后瞧她笑着摇头,兰嫔只拉了她的手道,“不若这般,庄姐姐从现在就守在御膳房,亲眼看着这牌子包进去、下锅,再盛盘端上来,皇上同娘娘给个恩典,教庄姐姐先动这一筷子,岂不好么!” 庄嫔作势要去打她手背,只向皇后嗔道,“娘娘瞧,兰嫔这张嘴真是不饶人,愈发欠管教了!” 钟离尔亦笑,拉了庄嫔道,“本宫听这是个好法子,有庄嫔这个节目开场,今夜团圆餐吃得可不更热闹么!若是瞧错了,吃不出来,庄嫔不若再出一尊金佛,本宫好借花献了去!” 庄嫔摇头笑道,“臣妾听闻娘娘今岁要破费贺喜,赏给六宫红喜袋,可还巴巴的等着呢!” 兰嫔狡黠笑道,“这是谁传的谣言?娘娘没这个心思的,还是庄姐姐来同咱们赌一赌罢!” 皇后失笑道,“得了,快别逗她了,若是真少了庄妹妹的,瞧着架势,初一大早便要来叩我坤宁宫的门了。” 庄嫔抿唇一笑,“臣妾终归初一大早得来娘娘处磕头祝喜的,娘娘可不能嫌弃臣妾,拒之门外。”顿了顿又道,“听闻现下戏班子已进得宫来了?今晚有哪些好戏,娘娘快与咱们说说,要是有相应的,臣妾等好先去弘义阁前头占个位置。” 皇后顿了一瞬,方不漏痕迹笑道,“端的是圆满的那些,《紫钗记》、《玉簪记》、《琵琶记》、《白兔记》等等,太后喜欢,还亲点了出《鸣凤记》。” 兰嫔心下一惊,怕庄嫔细问,忙圆着笑道,“这倒是有不少臣妾爱看的,还是娘娘慧心,挑的都是些好的,想必今晚臣妾得和庄姐姐巴着娘娘坐,好陪着娘娘看戏喝茶了。” 皇后瞧她一眼,颔首柔和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本宫替你二人占下身边上的位置了,看谁敢说什么。” 晚上除夕夜宴,太后、皇帝与皇后,带着六宫嫔妃欢聚一堂,共用团圆饭。一桌桌精美菜肴摆开,个个是色香味俱全,且名字动听寓意吉祥的。众人先就着菜肴饮了几巡酒,拜年的嫔妃轮着敬了三位主子,好话说得几近词穷,御膳房方上了饺子来。 上了饺子,便热闹起来,众人纷纷猜测谁能第一个吃出竹牌来,可俱是心知肚明,御膳房端上来的时候,早已将皇帝面前的第一个带竹牌的饺子摆好,是以皇帝一落筷,便有满堂的贺喜声。 祁桑带着头又敬了皇上一杯,盈盈笑道,“臣妾便知皇上鸿福齐天,再恭祝皇上新岁安康!” 连烁笑着陪贵妃饮了酒,第二、三个竹牌亦不出意外,由太后、皇后吃了出来,嫔妃又是一番祝贺。皇帝瞧过竹牌,一一笑着挥手赏了,诸妃这才敢开始认真寻包了竹牌的饺子吃。 不多时,贵妃、和嫔、慧美人、兰嫔等都先后吃了出来,钟离尔缓缓夹起一个饱满晶莹的饺子,方送入口中,略咬了下去,便觉着咯牙,弯起眼轻笑了下,便将木牌吐出来,仔细瞧去,竟是刻着“金佛送喜”四个字。 皇后接过阿喜递来的帕子拭了唇,将木牌在盛了清水的碗中浸过,方笑道,“怕是要教庄妹妹失望了,这尊金佛,本宫便笑纳了。” 皇上转首瞧了言笑晏晏的皇后一眼,庄嫔掩唇一声低呼,随即举杯对着皇后道,“臣妾恭喜娘娘,金佛送喜,娘娘新岁定当喜事连连。” 太后亦斜斜瞧了皇后一眼,兀自笑了声,并未言语。 阖宫嫔妃俱举杯贺喜,钟离尔和着饮酒应了,连烁凑过来,瞧着木牌笑道,“皇后当真鸿福,既如此,小全子,将金佛拿上来赏与皇后!” 殿内通明,钟离尔当众又盈盈谢了恩,方在嫔妃艳羡与暗妒的目光中接了赏,却听太后笑道,“皇上赏的是金佛,倒是不应景了,这阖宫的嫔妃,若是赏了送子观音,岂不更好?” 连烁一笑,执筷往太后碗里又夹了只饺子,方应道,“母后所言极是,只今岁便是如此了,神佛庇佑,赏给皇后的不论是佛祖抑或观音,都是一般的。” 话音方落,殿内贵妃“哎哟”一声,方掩唇将木牌吐了,瞧过以后笑嗔道,“借了娘娘鸿福,臣妾又吃着个赏,还未吃到竹牌的姐妹们可得加紧了。” 连烁星眸动人,瞧着祁桑朗声一笑,“爱妃可要小心着些,无需心急,皇后说今夜竹牌不少,人人有份。” 钟离尔含笑应是,执杯给皇上满上酒,诸妃又是一阵兴致勃勃议论开来,这话茬便也被岔了过去。 席间皇后不经意瞧了贵妃一眼,心下似乎觉着有哪儿不妥,可终归未捕捉到那丝念头,便只忙着笑应酒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特别蠢用手机第一次发文,就发错了!!发成了38章!!内容可以更改但是序号没法变,所以我用个笨办法,先把36再发出来,然后现在的38章和36章内容是相同的,都是36章的内容。明天顺着更了37章以后,后天我再把现在的38章内容改成对的哈! 很抱歉哦给大家带来困扰了!! 然后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总是忘记在文里感谢大家的礼物,我统计一下现在说一下之前送过礼物的小伙伴,以后争取每天都及时感谢大家! 感谢:z、琴调、渝紫、秦奺、阿茉、醉金杯 等宝宝的礼物!谢谢支持~ 长评送红包哦~爱你萌么么啾! 第37章 烟花怯 膳后,弘义阁宫人来报,说是已经准备妥当,请太后、帝后移驾。 为着嫔妃怕冷,皇后特意在弘义阁中布了足足的炭火,时刻备了热水热茶,又临时在外头搭了个挡风的棚子,好歹皇上与嫔妃过去时,都觉着满意,皇后便又得了皇上一句“心思细腻”的夸赞。谢过恩后,皇后便带着嫔妃落了座,连烁左右随着皇后与太后,嫔妃便按等级依次排开,兰嫔果然陪着皇后坐在右侧,瞧着钟离尔盈盈一笑,皇后忙叫阿喜递了杯热茶过去。 戏子方要登场,太后呷了口热茶,对着皇上笑道,“趁着时辰还早,大伙儿清醒,便先唱出《鸣凤记》罢,免得那些无甚起伏的戏码,给人都瞧困了。” 连烁转首瞧着太后一双凤目精明带笑,只觉无甚趣味,勾唇道,“不过是出戏,依母后所言便是。” 皇后坐在那里,面上无波无澜,母族失势的皇后如同敛了锋芒的匕首,再不复从前半分张扬耀目。 座下嫔妃人人心思各异,残冬的天,祁贵妃处巴结的声音都听不过来,又有谁去细思皇后心里作何想。 手中蓦地被放进一盏茶,温热暖意从手心传遍四肢百骸,钟离尔转首,瞧见兰嫔凑过来轻声笑道,“娘娘大手笔,宫里的好茶怕是都在今夜拿出来了罢?臣妾方才尝了,唇齿留香,果真不俗。” 她一反常态,喋喋不休,钟离尔知她用心,不忍辜负,亦收拾心绪,不再多想,与兰嫔一来一往,自聊得火热。 几出好戏轮番上演,台上悲欢离合不歇,戏子卖力唱演,台下嫔妃配合着落泪或叫好。 不知不觉间,钟鼓楼报时声悠远而来,嫔妃俱起身,众人齐齐对着太后、皇帝、皇后行礼跪拜,三呼万岁。 算不得太平的天鼎元年,便这般过了。 守岁一过,太后也觉困乏,皇帝亲自吩咐了轿辇,由宫人伺候着回慈宁宫去了。太后方走,荷月从弘义阁中跑出来,给皇上行了个礼,当着皇后与诸妃为难道,“禀万岁爷,贵妃娘娘说是有些头痛,怕是方才吹着风了……” 连烁忙放下茶盏,起身吩咐人道,“诸位爱妃都散了罢,朕去宣太医给贵妃瞧瞧。” 钟离尔在他身后起身行礼,忽道,“臣妾随皇上一并去罢?” 连烁脚步停住,堪堪回身望着皇后,眼眸深沉,顿了顿,只道,“不必了,天寒,皇后早些回宫去罢。若太医瞧过贵妃无碍,朕便再去坤宁宫。” 钟离尔知他这话不过是搪塞敷衍,只一笑应道,“臣妾恭送皇上。” 贤嫔与慧美人对了个眼神,阖宫都心知肚明,今夜看戏皇后布置得妥当,哪有什么风吹得到贵妃头上? 皇上急急去了,皇后转首对着各宫嫔妃笑道,“本宫今夜备了红喜袋分发六宫,虽说咱们不兴这个,却终归念着是皇上头年登基,能多给新岁攒些福气总是好的。阿喜,这便分给诸位娘娘罢,明日早些时候你再去翊坤宫一趟,亲自给贵妃送去。” 此言一出,阖宫嫔妃便又是对着皇后盈盈再拜,将贺岁的美言都说了个遍。钟离尔抬手一笑,只道,“确然愈发冷了,本宫这便回了。姐妹们也早些歇息罢,初一一早还有的辛苦。” 六宫佳丽拜送了皇后娘娘,钟离尔带着人缓步走在宫道上,冬日星稀,今夜月光也不甚透亮,蒙上了一层妖冶的暗红色。她昂首瞧着,心道明日怕是又要落雪。 出神之间,忽闻玉石之声,一人风姿绰绰,绯衣玉带,拜倒在皇后身后请安,“臣东厂江淇拜见皇后娘娘,恭贺娘娘新岁之喜,请娘娘千岁金安。” 她有些错愕,转身瞧着他,仍是挺拔庄正的身姿,自上回万寿节,虽同在宫中,竟是也近百日未见了。 这三月内,她抱病卧床、为着母族日夜担忧、马不停蹄张罗新岁,却不知他在前朝是如何过的。 钟离尔心底轻叹一声,若这人不是东厂提督,知己难求,或许便可推心置腹,把盏言欢。 皇后盛装立在色调单薄的宫道上,绝色眉眼教人难以忽视,朱唇轻启,浅笑道,“厂臣快请起,数日不见厂臣,今夜倒是缘分。本宫备了红喜袋,刚好赏给厂臣。” 江淇起身,立在夜幕之下,距离几个月前夜风之中送别帝后,眼前人似是又清减了些。他心下了然,听闻皇后几月前卧病,再加之右相在朝中处境艰难,眼前一派无上尊荣的女子,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阿喜恭敬递过红喜袋,江淇双手接过,丝绸触手温柔,再瞧着上头繁复的云纹刺绣精美,亦是抬眸勾唇一笑,万般风流从他眸中倾泻而出,融进周遭的红墙白雪里,“臣倒是来得巧了,得娘娘赏赐,初一一早的贺礼送进娘娘宫中,臣便将这亏空补回来了。” 皇后闻此言不禁掩唇失笑,眸光嫣然,瞧着他只装作当真道,“既如此,本宫明日可得亲自查看东厂送了什么宝贝进坤宁宫。若是不合心意,哪怕为着这红喜袋的银子呢,也得教厂臣再送一份称心的来。” 她语气轻松,总是三言两语便解了二人暗地里势同水火的尴尬处境,江淇亦会心拱手笑应,“臣遵旨,定讨娘娘欢心。只还有一桩好事,需在这良辰佳节报与娘娘。前次皇上下旨,从国子监破格拔擢了一批监生,不试而仕,其中便有一人名宁言,现拜中书侍郎一职。宁侍郎乃锦州人士,特地托臣为着娘娘进言与金人休战一事,拜谢于娘娘。” 火红的裘衣衬得皇后似雪双颊也有了丝血色,她思量之下神色带了几不可察的雀跃,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只笑道,“战火无情,本宫亦不愿哀民生之多艰,所谓河清海晏,还得国泰民安才称得上。本宫不过是顺应了圣意,实不敢生受宁大人美言。” 江淇瞧着皇后亦笑道,“皇上英明,可若无娘娘战马良计,此事也未必会得以圆满。” 钟离尔知他好意,却不愿在政事上再多言,只略抬首瞧着他,柔声道,“除夕晚上厂臣也得辛苦当差,方才厂臣恭祝本宫新岁安康,本宫也代皇上祝厂臣新岁喜乐。外头冷,巡了宫便也早些回去罢,本宫这便要回宫了。” 江淇垂首一揖,恭敬道,“臣恭送娘娘。” 钟离尔颔首,便带着宫人转身,方行了几步,却听身后遥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热热闹闹的动静。 她心知这是乾清宫前放了烟花,当下难抑欣喜,便急急回首望去。 夜幕之上五色绽开,盛大的花簇争相斗妍,又相继缓缓凋零在暗红色的画布里。烟花照得夜如白昼,眨眼之间便又是交替燃过一轮,如同漫天星移斗转,声响动天,直教耳畔布满喧嚣。 身边的小宫女都欣喜地拍手私语,她早知今夜烟花热闹,却不成想是这般的动人心弦。 钟离尔将目光移开,却见天际那似流星消亡的烟花尽头,是几步开外的那人,长身玉立,一双勾魂眼静默带笑,那张面容仍似初见一般,无双颜色,似妖孽夜行,叫人心惊。 他与她对立在这宫道之上,各自身后俱是成山成海的人群,头顶是盛世繁华,周遭是朱墙碧瓦,这是全天下最险恶、最富丽、最寂寞的宫廷。 可她在这场盛世里带笑回眸,虽一身的珠玉狐裘,贵气难喻,只一双桃花瞳中水波潋滟,那惊喜纯粹得如同一个吃到糖的孩提。 又一阵欢声,又一瞬通明,长街灯火然然,天地俱是喜色。 他不曾回眸看过那绽放的烟花,却早已在她眸中一览无余。 她缓缓瞧着他,挪不开眼,不自觉心生惊慌。他却也没有避开,只在满当的人声鼎沸里负手但笑不语。 天鼎元年已过,他二人的第一年初相识便是如此——政党一事互为宿敌,各怀心思,各为其主;身在深宫位同主仆,井河无犯,相安有礼。 她与他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却又惺惺相惜,各自在这尚不明朗的局势之中小心谋生。 仅此而已。 初一一早,帝后携阖宫嫔妃给太后请过安,皇后陪着阖宫闲聊了半晌,嫔妃相继进给坤宁宫新岁贺礼,便各自散了。只待初二,母族有头有脸的嫔妃,女眷便都可进宫探望。 东厂亦送进皇后宫中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皇后瞧了,只觉江淇处红喜袋赐得果然值当。 下午时候,贤嫔、慧美人与和嫔在贵妃处打马吊,和嫔处事圆滑,一来一往之间配合着贵妃尽赢了不少,可苦了慧美人与贤嫔,既要让着贵妃,却也不能太过明显,直觉乏累不堪。 祁桑一身桃红色冠服,平添几分尊贵妩媚,坐在东位,瞧着眼前的牌一笑,来来去去之间,与和嫔对了个眼色,便将这一局让给了和嫔。 和嫔顺势翻牌只道,“这可怎么好,托贵妃娘娘的鸿福,臣妾这一下午可是赚的钵满盆满了。” 贵妃端起茶盏撇沫子,只嗔道,“都是和嫔自己的本事,本宫怎么好居功。” 瞧着贵妃终于有停下来的架势,慧美人只觉得轻松不已,忙找了旁的话题,盼着能多拖些时间,倾身道,“娘娘厉害,臣妾等自是不及。只可惜咱们这宫里姐妹不多,凑局子都难……不过臣妾听说,年后开春,皇上便要选秀了?” 这话一出,饮茶的贵妃动作明显迟凝了一瞬,皓腕上御赐的朱红镯子衬得肌肤白腻无比,贤嫔在桌下头暗暗踢了慧美人一脚,她便反应过来,乖觉垂眸也自去喝茶了。 贤嫔方要开口缓和,却见贵妃抽了帕子拭了唇角,抬眸只笑道,“本宫也略有耳闻,听说这次选秀,倒不注重出身了,民间的女子也罢,只选些皇上可心的就是了。” 和嫔理了理桌上散乱的牌,只笑道,“皇上可心的,可不在臣妾对面安坐着么?” 此言一出,哄得贵妃掩面娇笑,直指着和嫔说不出话,贤嫔见状亦忙道,“可不是么?况且按这么说,这宫里,出身与圣宠兼并,贵妃娘娘仍是独上无二的。” 贵妃笑着斜倚在桌上,只道,“这话,你们在本宫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回头新人进宫,岂不是替本宫招惹了新妹妹们么?” 慧美人见缝插针,忙赔笑道,“如何能呢?新人也有眼力见儿的,皇上心里有谁,她们来了便都瞧出来了。” 贵妃笑着招呼荷月给几位妃嫔又添了茶水,翊坤宫暖香扑面,窗外寒梅盛放,日光直直送进宫里来,照得贵妃面容明艳不已,只笑道,“阖宫的姐妹都是皇上心里头的宝贝,哪有分别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一章,细想下来,真的很美啊!!! 少女心不死,嘤嘤嘤。 第38章 只影孑 天鼎二年正月初二,皇后一早盛妆以待,只等接见钟离夫人入宫,用过早膳便吩咐清欢将珍爱的月白冰纹瓶拿进殿中,又将亲自在御花园中挑剪下的带雪红梅,按着高低错落、俯仰呼应插入瓶中。 初升的朝阳略略刺痛了她的眼,坤宁宫门前,年轻的皇后缓缓垂眸定了定神,又待半晌,寒风凛冽吹动她锦裘上温柔茸毛,方听小令子来报,钟离夫人软轿至。 自上回见到母亲,一别数月,钟离尔心中感叹,宫门深重,往后只怕是经年如此。 不敢面有戚戚然,忙收拾心情,由阿喜扶着,缓步步下宫阶,远瞧着一盛装妇人迎面而来,立在皇后面前屈膝行礼。 皇后瞧着母亲礼毕,忙上前一步,亲自扶起,钟离夫人抬首时,鬓边些微银丝在皇后眼前一晃而过,蓦地教她心酸不已。 方要开口,却见钟离夫人神色凝重,只轻声道,“臣妇进宫拜见娘娘,新岁伊始,正有好些话想说。” 钟离尔怔了怔,心中蓦地一跳,忙屏退了宫人,只带着阿喜与清欢同母亲进了内殿。 清欢方行礼道,“夫人安坐,奴婢这就去端茶来!” 钟离夫人却出声阻止道,“不必了,清欢阿喜,你们在皇后面前跪下,我有话要说。” 皇后坐在上首,惊讶抬眸看向母亲,殿内阿喜与清欢对视一眼,敛色恭敬朝皇后跪下。 却听钟离夫人郑重道,“今日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上有我钟离一门列祖列祖在天之灵,我要你二人发下重誓——从今日起,无论往后伴着皇后在宫中遭遇何种境况,定当忠心不二,誓护皇后周全。” 皇后睁大眼睛,死死握紧凤座扶手,惶惑开口,“母亲……” 钟离夫人却不为所动,只瞧着殿内二人,再度出声,“若无此决心胆色,我便立时做主,将你们调离娘娘跟前,再派忠仆进宫便是。可一旦应下,我要你们以性命起誓,你二人可敢?” 清欢眼泪倏地砸下来,只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这条贱命早已是钟离家的,是娘娘的,奴婢愿在此立下重誓,今后哪怕粉身碎骨,也定忠心护主,绝无二心。” 阿喜瞧了清欢一眼,心下动容,亦道,“奴婢愿为娘娘,万死不辞。只不知夫人缘何这般,奴婢实在心下惶恐……” 钟离夫人抿唇瞧着二人,亲自躬身扶起她们,摇头道,“今日之言,我记住了,娘娘亦记住了。你二人的忠心,若当真日月可鉴,我钟离一门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再转首瞧座上皇后,早已面色惨白,钟离夫人瞧着皇后,缓缓坐下,“我儿如今贵为皇后,母亲不得教你屈膝。可臣妇还是恭请娘娘今日当着我钟离一门忠烈先贤立誓。” 皇后收拢手指,强撑着不安轻声道,“女儿不敢,母亲请讲。” 母女二人遥遥对坐,钟离夫人一双眼直瞧着皇后,看着她慢慢红了眼眶,却终归未软下半分心肠,半晌一字一句道,“我要皇后立誓,今时今日这后位,是我钟离一门百年铸就的荣耀,是我族人立足朝野的根本。中宫不倒,钟离一族便可永存,不论日后娘娘何种光景,为了钟离东山再起,誓守这凤座不落旁姓,安然无虞。” 皇后瞧着母亲坚毅神色,在座上忽觉如坠寒冰深渊,她缓缓摇头,凤冠之上九龙四凤作花枝轻颤状,在一室盛极的奢华之中哽道,“母亲何出此言?” 钟离夫人似是不忍,终究阖眸片刻,复道,“娘娘心如明镜,何苦自欺欺人。年前你父亲便已吩咐了刘赟等一众年轻门生,从心支持皇上新政,皇后早已知晓右相自散势力之举,难道还不懂尔父之心?” 皇后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咬紧牙根颤声道,“都是女儿的错……当初若不是我一意孤行……” “落子无悔,右相向来这般教导娘娘。”钟离夫人出声打断道,强自撑着复又道,“臣妇此次前来,右相只有一言带与娘娘。” 钟离尔抿唇不语,右相夫人也并未避讳殿内还有阿喜与清欢,只缓声道,“右相嘱咐娘娘,于人有恩,自是当初自己一念之间。既然选择如此,如何苛求他人铭感回报?钟离一门扶持今上,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自身百年根基。当初遗诏之事,无论如何,为人妻、为人臣,娘娘必得三缄其口,断断再不能提及。” 她眼见那红梅白雪亮眼,却终究不似在枝头鲜活傲然,皇后在坤宁宫中抬手捂住面容,任眼泪肆意纵横,已然泣不成声,却听母亲在座下厉声道,“娘娘,还请答应臣妇,立誓于此。” 钟离尔悲从中来,在座上痛哭失声,阿喜与清欢心下焦急,却都无法上前安抚,钟离夫人亦是铁了心,只一言不发待皇后自己平静。 她坐在这里,只觉天晕地旋,一种只剩下自己只影独立的恐慌几乎要拖垮她,钟离尔泪眼盈盈望向母亲,却只见母亲目光慈爱怜悯,却仍是岿然不动。 她终究咬唇,缓缓用指尖拭了泪珠,艰难哑声道,“列祖列宗在上,钟离尔今日在此立誓,为守钟离一族百年根基,不论如何誓保当朝后位,只姓钟离。” 母亲瞧着她,缓缓展颜,起身一步步走到她座前,以手抵额端正跪下身去,钟离尔倏地起身随着跪下,上前想要搀扶母亲起身,清欢与阿喜亦是连忙俱垂首跪下。 母亲却只是拉住她的手,面容慈爱,终究落下泪来,“尔尔,自你受封那日,天地君亲师,后两位,你早已拜不得。今日再破这一次例,往后你要记住,既选了这条路入宫为后,也是母族对你不起。阖族的荣光压在我儿一人身上,无论能否扛得起,却也别无他法……” 她抬手擦去皇后止不住的眼泪,目露眷恋神色,看得钟离尔心揪在一块儿,只断断续续问道,“母亲,究竟出了何事?” 钟离夫人笑起来,轻声叹道,“有封折子送进乾清宫里,参的是你父亲这些年门生数众,玩弄权谋,结党营私。又提及钟离一族树大根深,内里污点甚多,腐朽不堪。连着数月皇上的冷落与驳斥,已教族内一些旁支末系的人家,忙着脱离与母族关系,自分家去了。” 皇后双目通红,不可置信道,“本宫还活着,他们丧了良心不成,怎敢如此行事?” 钟离夫人神色不见哀戚,瞧着皇后怒容笑了笑,抬手理了理皇后鬓发,如往常一般柔声劝慰道,“向来树倒猢狲散,不正是这个道理么?娘娘身子不好,前阵子又大病一场,臣妇不能陪在娘娘身边,实在坐卧难安,肝肠寸断。娘娘听臣妇一句,母凭子贵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娘娘往后务必调养好身子,若可早日诞下皇嗣,处境定然不同今日。” 她抿唇不语,母亲眼中泪意盈盈,看着皇后百般怜爱,却仍笑道,“娘娘慢慢就知晓,人活一世,快意之时实在甚少,女子重情便更是如此。纵娘娘倾城绝色,容颜总归有凋零一日,新人新貌无不温柔多情。子嗣不单是娘娘往后的仰仗依靠,即便诞下公主,如同臣妇有娘娘一般,岂不多个念想与陪伴么?”皇后紧握母亲的手,含泪阖眸,母亲叹气,缓缓拍了拍皇后的手,扶着她端正坐回凤座,将手中手帕递与皇后,只道,“臣妇今日所言,皆发自肺腑。娘娘独在深宫,定要万事当心,娘娘与母族一荣俱荣,务必照顾好自己,母族等着娘娘的好消息。” 说罢又是一拜,只哽咽道,“钟离一门祝娘娘新岁喜乐,千岁金安,永享昌荣。”顿了顿,抬眼瞧了皇后,只笑道,“臣妇拜别娘娘。” 皇后瞧着钟离夫人转身,亦起身追出去,殿门打开,皇后满面泪痕,终究只得送到此处,再不能往前一步。 母亲的手帕被她紧紧握在手里,那上面还留存着母亲身上的香气,她看着母亲出了宫门,步履端庄,姿态悠然,处处皆是大家风范。只转首遥遥看了坤宁宫的匾额一眼,便不再留恋离去了。 皇后立在殿内,身形颀长单薄,阿喜与清欢终究上前扶着皇后,她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泪水终于敢模糊这方天地,她久久瞧着那个方向,哑声道,“本宫幼时觉得,母亲是十分高的。今日受礼时方觉得,她似是老了。” 一番话说得阿喜与清欢心中酸楚,阿喜忙出声劝道,“娘娘,天冷,奴婢既应了夫人要妥善照料娘娘,还请娘娘进殿去罢。” 她终究再度哭出来,任热泪纵横,戚然哀道,“从前进殿去尚有父母兄长,如今进殿去,又还有谁呢?” 人这一世,总归有些事是亲身体会过才能知晓前人所言非虚,譬如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出阁不觉母家亲。 这茫茫后宫,除了连烁是她的亲人,还有谁可与她一心呢。太后处处刁难,嫔妃明争暗斗,宫人只顾看圣宠来来去去的笑话,她手握着的,除却这么一个冰冷中宫宝座,实在无多。 确非空穴来风,钟离一门愁云惨雾熬过了上元节,方出了正月,一道圣旨便从乾清宫发了出来,直致天下哗然——右相钟离郁文,在朝为官多年,结党营私,目无天子。着令革职查办,禁足丞相府上下一百三十九人,非召不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mmm…… 一个快(ya)活(yi)了十万字的女主,终于要开始接受第一个转折点的挑战了…… 多收藏呀!尔尔就能快点度过这段扎心的日子啦!!! 谢谢醉金杯的手榴弹,和z同学的地雷~~ 第39章 黛眉烈 一方游凤端州紫石砚,江西贡上来的上好宣德纸,一把嵌了鸽血红的短匕,缓缓摆了镇尺,皇后素衣淡妆,立在书案前。 彼时皇宫内妃嫔方回宫休憩,太后摆弄花草,帝皇端坐太和殿上,听群臣为着右相一事舌战正酣。 坤宁宫中,皇后瞧着匕首上夺目红宝石,半晌将刀鞘褪去,刀锋偏冷,寒光立现,毫不犹豫吝惜照着纤白指尖划去。 痛感迅猛,血汩汩流出,温热而安详地躺在端砚之中,融进墨紫的砚石,并不若在她指尖鲜明真切,皇后瞧着那一滩,狠下心再一用力,她年轻的生命便涌出来更多。 崭新的羊毫柔软无锋,皇后草草将伤口包了,怕着血墨不够,并未敢压紧。 她眼前是所有的前尘往事,归结于今,字句斟酌,方敢迟迟落笔。 素衣脱簪,三千青丝散下,乾清宫前,皇后跪直了身子,只高高托举着一封血书,求见于帝皇。 膝下方立春的宫道仍是寒凉无比,皇后跪在此处多时,大有不得见天颜便长跪不起的意味。 来往宫人与侍卫俱目不斜视,可不消多时,皇后宫前长跪之事,便传遍了六宫。 钟离尔跪在这里,无暇顾及人心如何,人言如何,她只知道,这是她在深宫之中,能为双亲与族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敢跪于太和殿前,只得待帝皇下朝,跪在此处,方不致帝皇心生挟持之感,龙颜震怒。 手上血书,字句肺腑,是她作为妻子与人女,最后想对他说的话。 长风凛冽,她始终垂眸盯着殿前那丹陛游龙,用眼睛极细描绘了每一寸的雕工,不知过了多久,日渐中天,乾清宫巍巍大门方缓缓打开。 声响惊动了长跪于此的皇后,她略顿了顿,方抬眸望去。 却见一人风姿绰然,迎着日光步出殿中,初春雪意寥寥,飞檐之下,那人绯衣玉带,面如玉冠。 却不是连烁。 她看得分明,那是江淇。 皇后身形蓦地摇晃一瞬,随即瞧着他阔步行近,跪在了她面前,行礼请安。 他难得的神色复杂凝重,在风中低声道,“臣参见娘娘,天寒风大,皇上吩咐臣送娘娘回宫。” 抬眸见皇后面色苍白如身上素衣,今日并未点脂,她唇色淡然,却更衬得一双眉目艳烈无方,一头青丝毫无束缚,飘散在风里,端的是伶仃凄然。 她只瞧着他,如同垂死挣扎,倔强哑声道,“本宫求见皇上,还请厂臣进殿复命。” 江淇知她坚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又劝道,“皇上已命臣将娘娘手书呈进殿中,娘娘这又是何苦?” 她双眸漆黑,握着衣襟的手骨节泛白,脊背又挺直几分,仍只道,“本宫求见皇上,愿亲自将血书呈上。” 江淇看着她面容,却想起殿内那人的吩咐,便只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垂首带了丝悲悯瞧着她道,“既如此,还请娘娘恕臣无礼。” 她抬眸看他,带着哀求与惊惶,像林中受惊无措的幼鹿。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方想开口求他,江淇却抬手绕至她颈后。 他衣袖那抹绯红醒目,钟离尔浑身冰冷已久,方察觉出他臂弯丁点暖意,却已被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江淇手臂稳稳环住钟离尔,不敢逾矩,却只觉她浑身冰冷,再不耽搁,打横抱起皇后,便送入了早已备好的轿舆之中。 将皇后放下,他瞧着她苍白面容,心下终归生出一丝不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封血书小心抽了出来,方放下了轿帘,回身吩咐道,“送皇后娘娘回坤宁宫,赶快去太医院寻楚太医来。” 宫人领命去了,他眼瞧着轿舆走远,方敢垂眸瞧上一眼手中物。 宣纸被叠了几折,素白背后透出血色,偶瞧得见一两字,触目惊心。 他立在二月冷风之中深深呼吸,顿觉手中薄纸沉重难忍。 江淇步入内殿时候,瞧见皇帝靠在案前,似是极疲惫,只得放轻了步子,却还是引得连烁抬首,瞧见他手中血书,哑声道,“送回去了么?” 江淇行礼,将血书恭敬呈上,垂首道,“是,臣按皇上吩咐,已送了娘娘回宫,宣了太医紧忙去瞧。” 连烁瞧着他艰难颔首,江淇等了一瞬,只得又道,“皇上,娘娘欲将手书呈与皇上。” 连烁瞧着那隐隐颜色,不敢再看,只狠狠闭了闭眼,轻声道,“念给朕听罢。” 江淇略迟凝一瞬,旋即遵旨,手指缓缓展开皇后血书,指尖触及纸上血色痕迹,却忽觉绵软无力,笨拙不堪。 半晌,江淇终低声开口,将钟离尔以血书就的诛心之言娓娓道来—— “贱妾钟离氏,自潜邸时,侍奉真龙之侧。垂蒙圣恩,立于中宫,恩泽满门。手书所言逾矩,敬畏于心,亦不敢无畏于行,拜于帝皇。 大明国祚绵长,钟离一族,发于□□,兴于德宗福荫,前后百年,入仕者云。先人训示,得幸于天家,必当肝脑涂地,死而足报天子垂怜之恩矣。 及至天鼎,钟离五代效于朝廷,罪臣钟离郁文,亦自先帝起便侍奉庙堂左右。虽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毁之弃之,只贱妾孤陋粗鄙,再拜于帝皇,斗胆进言——若无父母,何来贱妾之身?恃怙有罪,若舍一身得以解脱,贱妾安敢吝惜分毫? 青丝浅薄,不知政事讳莫如深,前时妄言一二,实论罪当诛。只如今得以罔论,还仰仗天子垂爱。贱妾自幼师从罪臣钟离郁文,实为放纵骄矜之举,亦因此举,堪堪知晓罪臣钟离郁文报负一二。 罪臣钟离郁文,自入仕及拜右相,实乃风光霁月,一生所求,无非河清海晏,民生太平而已。尝有病痛难忍,小人诟病,却未敢忘祖宗训诫、胸中所愿片刻。谗言所谓结党营私,不臣之心,贱妾实难苟同,还望圣心明察。 日月昭昭,河海迢迢,百鸟朝凤,不曾有曹孟德所憾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实乃明君盛世之象。贱妾知帝皇雄心壮志,贤才于侧,良臣在朝,万世之业定当由此图之。 贱妾自知,嫁于天家,自当一心系于太后,侍奉慈宁宫膝下,不敢有半分轻心。只古往今来,儿女父母,血浓于水,实乃人之常情。 今次置喙,心下惶惑,却盼明君体恤宽宥则个。 贱妾钟离氏,三拜于帝皇敬上。” 他念完皇后血书谏言,殿内龙涎香萦绕,一室无声。 江淇缓缓再折叠了血书,轻轻放在帝皇案上,然后退后侍立一旁。 年轻的帝皇颓然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有些涣散与痛意,江淇思量片刻,虽觉不妥,还是一撩前襟恭敬行礼,轻声道,“皇上不必如此忧心,他日……”他顿了顿,难以抑制地在心底轻声一叹,复又道,“娘娘定能体谅皇上苦心。” 连烁却自嘲地笑了笑,凝视着他绯色的蟒服,大片的惊心艳色,与案上那封血书一般的夺目,半晌呓语一般道,“旁的人也许会吧……钟离尔不会。” 江淇纤长羽睫一颤,这是他第一次知晓当今皇后的闺名,虽则姓氏钟离如雷贯耳,原是单名一个尔字。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瞧了这么久,这位皇后全然不顾凤仪,呈血书跪大殿,当真是烈得不行,可名字辗转于唇齿间,竟是这般温柔似呢喃。 怔愣间却听连烁兀自笑了一声,哑然对他道,“起来说话罢。” 江淇应声起身,见连烁抬首望着他,问道,“你可知,贱妾二字,我第一回 听她提及是何光景?” 江淇垂眸略一思索,回道,“臣才疏学浅,可是虞氏《和垓下歌》?” 连烁缓缓颔首,目光似是追溯到很久远前的那日午后,女子木兰花下摆起手势,咿呀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拉过她的手,一把抱住她坐在腿上,只淡笑瞧着女子如画眉目,钟离尔眸光盈盈逗他道,“贱妾此心,大王可记得了?” 他亦玩心大起,故作懵懂,只问道,“娘子何心?” 她也不恼,拉着他手指来回地轻轻摇晃,复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死生与共之心,从前我读霸王虞姬之事,就心生敬慕钦佩。古往今来,虞氏这样的烈女子少有,实难可贵。” 他知她没有说出的话,她便是这般下了决心,做此等烈性的女子。 她做到了,确然如此。 可也正因如此,才教他心生戚然,心生畏惧。 想不到这般旖旎的二字,旧时二人温情风月之谈,竟跃然她的血书之上,前后系着她家族兴亡,生死动荡。 笔下书得这二字,钟离尔这般心性的女子,早已委屈放下万分的骄傲刚强,自甘示弱于他。 他与她三载夫妻情义,此事一过,怕是只得消磨殆尽。她一颗虞氏之心,不待阵前起舞,便将被他亲手寸寸揉碎成灰,夭亡在这诡谲宫廷之中。 终是辜负了这份烈性,与当年兰舟之上交付的那颗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打农药的时候,有一回选了虞姬,同队伍有个项羽,帮我打红,贼暖心。 后来他死了,我也死了,我发了一句,“霸王意气尽”。 可惜没能接出下一句啊!!不然就要动心了!!!!哈哈哈哈哈!!!! 打字的皮肤也是虞姬的,啊啊啊啊什么时候霸王别姬返场呀!!!!! 跑题了别打我!!!实在是因为这几章都虐心……我不知道说啥!!! 别打我别打我一切好说!!! 第40章 死生谢 钟离尔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一位母族失了势的皇后。 一室夕阳余晖,昏黄的色调让人头痛欲裂。紫禁城锦衣卫穿梭于宫门之间,正值轮换的时辰。 巍巍三千宫阙,人穿梭于其中渺如蝼蚁。 即便躺在坤宁宫的寝殿之内,也不能与太和殿的高耸雄壮相较分毫。 皇权,才是这座宫殿,这天下的王法纲常。 钟离尔拥着锦被挣扎着起身,三千青丝散落在身后,那日乾清宫外的一身寒气似才将将祛了。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伤口处被包扎起来,轻轻触碰,痛感却仍然顽强。阿喜与清欢听见声响,忙进到内殿来,钟离尔在略暗的寝殿内转首瞧着她们,清欢抿唇红了眼眶,扑通跪了下去。 钟离尔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咙沉重,阖眸半晌,方找回声音,“阿喜,你来说罢。” 阿喜走近,缓缓跪下去,尽量平静道,“回娘娘的话,娘娘昏睡三日,皇上昨儿下了道圣旨,族内入仕者百余,过半被贬,且位高者无一幸免……” 皇后瞧了眼二人紧握的手指,瞧着地砖上的阳光一寸寸挪移消失,不过是须臾光景的事儿,她轻声问道,“然后呢。” 清欢的啜泣声压抑得极低,阿喜咬牙,终究红着眼道,“老爷与公子俱革了职,定了结党营私的罪名,皇上念着老爷两朝元老的辛苦,圣旨云‘不忍刑杀,流之远方’,责令钟离一门本支流放崖州,明日启程……” 愈发放肆的昏暗中,皇后半晌无语,清欢与阿喜良久听皇后缓声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 钟离尔顿了顿,黑暗里有冰凉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字字切切念出最后一句——“生度鬼门关。” 清欢再压抑不住,膝行扑到皇后榻边哭道,“娘娘,娘娘……” 她只是反反复复念着钟离尔,却只字难言其他,皇后咽下眼泪,转首瞧她,目光悲悯如同座上观音,“你叫本宫做什么?你是不是也知道,本宫别无他法,救不了父母兄嫂了?” 阿喜咬着牙,颤抖着去握皇后的双手,钟离尔紧紧攥住她的手指,寒得阿喜狠狠打了个冷颤,“去请楚太医来。” 阿喜瞧着皇后的双眼,在黑暗中教人心惊,不敢耽搁领命起身,方往外走了两步,却听钟离尔对清欢道,“不要哭了,天暗下来了,去掌灯罢。” 阿喜再未多留片刻,忙往太医院去了。 楚辞来的时候,皇后却并未似前次一般,悲痛欲绝。她靠在榻上,平静无语,只瞧见他的一瞬,漂亮的桃花眸里难免又燃起了希冀。 他依礼问安,给皇后请脉,瞧着年轻的妇人轻声嘱咐道,“娘娘三日前寒气入体,前月方复发了咳疾,今次一定得好生将养,按臣开的方子,服药半点也不能含糊。” 皇后颔首,瞧着他只殷殷问道,“大人可有方子随身携带,拿与本宫瞧瞧?” 楚辞知晓皇后定有此一问,他垂眸,只缓缓摇头,“钟离府如今已被近卫亲军围住,明日出京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后羽睫颤了颤,瞧着他苦笑片刻,只道,“本宫早该知道是如此的……” 楚辞瞧着心下不忍,开口劝道,“微臣与左都御史方大人倒有往来,方大人有句话,托微臣带与娘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微臣想,既然方大人是钟离老爷的门生,必定得其真传,所想无二。” 钟离尔瞧着楚辞,眼眸一寸寸黯淡下来,终究颔首,“楚太医所言极是,若能带去宫外只言片语,只教宫外人放心,本宫……” 她顿了顿,贝齿咬住下唇,似是极其艰难,半晌道,“本宫定会恪尽职责,好生做这个皇后的。” 她撑着皇后的体面,只因清楚从今往后,世人皆知钟离皇后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空架子。母族钟离势力一夕坍塌,父兄戴罪流放,几日之间,钟离皇后较之从前云泥之别,再不复往日高贵尊荣。 在这后宫之中,失去母家势力、财力支撑的皇后,且被贵妃祁桑处处压制一头,无子无宠,着实已不足为惧。 皇后在坤宁宫里,坐看这一夜星移斗转,日头渐升的时候,第一缕阳光施舍进殿内,她终于懂了“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这一夜,究竟有多长。 虽说幽禁的是宫外的钟离府,可皇后宫内同样默契的未有嫔妃踏足,晨间坤宁宫方准备开膳,兰嫔却跪在宫外求见。 皇后阖了阖眼,清欢问道,“娘娘,可要宣兰嫔娘娘进殿么?” 钟离尔勾唇苦笑,面容似是极疲惫,“如今阖宫都避本宫不及,也只有兰嫔这个节骨眼上肯来全本宫皇后的面子。她三拜九叩在宫门口行大礼,怕是早已传遍了,若不见反倒教她难做,快请进来罢。” 兰嫔进来的时候,见皇后在座上仍是一派端庄盈盈笑对,心下感叹,仍是端正行了礼,皇后亲自走上前搀扶起兰嫔,只笑道,“本宫抱病,兰嫔今日来本宫这里,实在有心了。” 兰嫔依着往常一般,随同伺候皇后用膳,眼眉仍旧敛得温柔低垂,语气却是坚定无二,“娘娘是中宫皇后,臣妾没有不来侍疾的道理,娘娘手持凤印一日,臣妾便是庶妾,侍奉嫡妻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皇后瞧着她的眉眼,在坐上接过她递过来的粥,心下难免动容,只拉了兰嫔落座,将将忍住泪意,只勉力笑道,“你的心意本宫晓得,向来捧高踩低是人世间的风气,你一回回危难之间雪中送炭,本宫牢记在心。本宫只要在这后位上坐着一日,便定不教你受了委屈。” 兰嫔反握住皇后的手,缓缓摇头,不顾礼数只定定瞧着钟离尔,“娘娘救过臣妾兄长,是臣妾一家的救命恩人。况且早在王府时,臣妾便知道娘娘与旁人不同……容臣妾说句逾矩的话,臣妾视娘娘为知己、为手足。臣妾今日前来,是怕娘娘心中被宫人流言左右,现下瞧着只是臣妾愚钝,娘娘高高在上,做什么要在乎他人如何想?即便一时不顺,但总归娘娘慧心,定当思虑通透。” 钟离尔缓缓垂眸瞧着她的手,皓腕莹白,兰嫔月白色的宫装入目温柔,她轻声道,“本宫知晓你的意思,自轻自贱的事儿本宫不会做,流言蜚语本宫也尽量不去受她们的中伤就是了。” 她顿了顿,转首瞧了殿外,缓缓牵起唇角,“如今这般,已是绝佳的结局了。虽说崖州去远,一路艰难,总好过立时天人永隔……” 兰嫔蓦地抬手轻轻虚点了下朱唇,只蹙眉摇头,环顾自周方道,“娘娘,且不说这话万分的不吉利,娘娘也该防着隔墙有耳,这坤宁宫人,娘娘还是仔细查查底细,往后想往娘娘殿里塞人的,怕是大有人在。” 钟离尔冷笑一声,眉眼如刀,“本宫还活着,二十四衙门仍是必得牢牢握在手里,皇上一日不废后,后宫可能任旁人泛起波浪去?本宫倒想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胆子。” 兰嫔瞧着钟离尔,并未有如同众人想象般的颓唐不振,只觉心下安慰,会心一笑俯首道,“娘娘天之骄女,一如既往,臣妾拜服。” 午后送别了兰嫔回宫,皇后站在轩窗前往外瞧去,阿喜端了杯热茶上来,瞧着清欢摇头道,“楚太医方说了娘娘不能受寒,怎么好站在这风口上?” 清欢未及回话,却听皇后背对二人轻声道,“本宫记得,出阁前,家中莲池里的锦鲤,方生了新苗?” 阿喜与清欢对视一眼,悄悄叹口气,轻声道,“是娘娘从前最喜欢的那尾红鲤。” 皇后轻应了声,窗前身形萧索,常服瞧着竟也似无比宽大,“离家前,父亲说游廊要重漆过一遍,三年了,怕是新漆都落了斑驳罢。” 清欢听着皇后语气平静,心却更是锥心刺骨一般地疼痛,瞧着皇后欲出口安慰,却听她又喃喃道,“此刻应是启程了,大厦倾塌,往日那样气派的宽阔门庭,也不过是为着如今搬行李便利罢。” 她阖眼,想起钟离家百年如同云烟的富贵荣华,儿时随父兄端正进出,门外人人艳羡的高门阔匾,父兄走前,可有再抬眸看一眼么? 梅园桃林,此后百年,可还能如常花色嫣然,临季枝头傲然盛放,引人挥毫笔墨么? 当年盛世光景,门庭若市,桃李遍布九州,往后可还有故人驻足嗟叹,遥忆两朝元老的平生辉煌么? 不能想,不敢想,越是细想惨淡光景,越是觉得心痛难当。 钟离尔站在坤宁宫中,终归疲倦哽咽,“双亲此去崖州,本宫连一程都不能相送。”她抿着唇含进泪珠,咸涩冰凉,痛极却压抑道,“人说生离,何谓生离?这便是生离了。阿喜,清欢,我此生,再也回不去故园,再也见不到父母兄长了。” 她只能在这孤身一人的皇宫中,与她的夫君离心离德,假意周旋,了此残生。 皇后在一室无声中反反复复只想着——所幸家人安好,虽说远去崖州,可族人勤勉,后宫又有她这个皇后坐阵,假以时日,若是能依着父母族亲的希望,助力使钟离家东山再起,便是受上何等孤寂苦楚的煎熬,也算她这一世所姓钟离,功德圆满。 这夜安歇前,皇后亲手写了密信,教阿喜明日送去太医院,托楚辞送出宫给方卿愿,只盼能多派几个人手,一路上多加照拂家人,想来皇上知道她念亲心切,即便察觉,约莫也不会发难于她。 入睡前,阿喜体贴帮皇后留了盏烛火,钟离尔瞧着那明灭烛火,一日一夜未阖眼,将近三更才浑浑噩噩睡去。 梦里一室的火红,她依稀瞧见出嫁那日,母亲的泪水与不舍,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兄长在轿外送亲的殷殷嘱咐,与侄儿拽住自己嫁衣的小手。 丑时,慈宁宫中乔太后披着冠服立在殿内,甚至未及梳洗打扮,凤目圆睁,不可置信对着座下东厂番子惊道,“你说什么?驿站走水了?” 番子垂首应是,“咱们的人按照太后吩咐,一路随着,今夜钟离郁文一家宿在城郊百里外的驿站,子时忽地火光大盛,火势迅猛,奴才眼瞧着没人跑得出来。” 乔太后皱眉颤了一颤,颓然跌坐在软塌之上,凝眸深思片刻,忽地瞧向那番子,忙道,“江淇呢?叫江淇立刻进宫来见哀家!” 那人头更低了下去,回话道,“厂公几日前便领了圣上密旨,出宫去了。” 乔太后手指缓缓收紧,咬牙恨声道,“立刻叫人都撤回来!她们要害哀家!这是有人要害哀家……”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兄弟,听我说,我们再坚持一下!!!! 人生总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好起来的。 第41章 吟蓼莪 坤宁宫皇后寝殿的门被推开,阿喜跑过来的一刹那,皇后睡前燃着的那盏烛火,终究被夜风扑灭。 钟离尔一夜浅眠不安,似是有所感知,听到声响,立时便起身瞧去。 阿喜泪痕满面,手中握着一方帕子,似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她皱起眉,看着阿喜摇头,下意识的抗拒,阿喜的眼泪让她不可遏制地开始战栗,寒意从指间一点点,窜遍她的全身,笼罩着幽暗的内殿,似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印象里,阿喜一向都是妥帖的丫头,钟离尔只见她这般失态过两回——皇后大婚当夜,与如今。 阿喜瞧着皇后,哭着叩拜下去,手里紧紧握着帕子,几番哽咽,皇后就那么定定瞧着她,眼神空洞地,看她纤弱的身躯伏地颤抖。 阿喜强撑着一口气,颤声道,“娘娘,方才东厂江提督送了这方玉如意来……说是……” 她啜泣难抑,断断续续道,“说是老爷夫人,偕同公子、少夫人与霁小少爷,夜宿京郊驿站,子时走了水……驿站现下,已烧为废墟,江提督在宫外听闻消息便赶了过去,却只来得及从废墟中,寻到这方玉如意……” 阿喜抬起一张泪痕纵横的脸,瞧着面无血色的皇后,咬牙泣道,“奴婢瞧过了,确是娘娘秋狩时候,赏给小少爷的……” 钟离尔没有说话,只瞧着她手里的帕子,外层沾染了烟灰的如意安静躺在帕中,阿喜瞧着皇后模样骇人,半晌才朝她缓缓抬起右手。 阿喜膝行到皇后榻前,递上如意,殿内昏暗烛火,照出皇后双目通红。她一手抽起帕子,不顾烟灰沾手,缓缓擦拭那方如意,极尽细致轻柔。 如意已毁,想来是火势滔天,房梁断裂时砸碎的,末尾残缺,带着一丝锋利,皇后不顾危险用指尖轻轻拍去如意上的烟灰,然后极其迅速地将那锋利末端冲着胸膛直直扎下去。 阿喜哭喊一声,用尽了力气去掰皇后的手,瞧着她赤红双目泣不成声,“娘娘!娘娘不可!这场火烧得不明不白,娘娘莫不是忘了答应过老爷夫人什么?奴婢求娘娘了,奴婢求求娘娘,万不能想不开!奴婢求娘娘了……” 钟离尔看着她,面上没有丝毫哭泣的破碎表情,热泪却滚滚而下,她猛地推开阿喜,在夜色中踉跄着起身往殿外走去,阿喜再顾不得其他,跟着皇后跑出了内殿。 宫人见皇后出来,纷纷跪了一地,皇后视若无睹径直往坤宁宫外去,阿喜死死拉住皇后劝道,“娘娘,奴婢听闻今夜贵妃在乾清宫,娘娘此时去,便不怕被贵妃看了笑话么……!” 钟离尔未曾看满屋子跪劝的宫人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只是往外挣扎而去,清欢忙拿了皇后的外衣预备着,与宫人随着皇后往乾清宫疾跑。 坤宁宫蓦地灯火通明,阖宫都知晓今夜皇后母家惊传噩耗,哪有人还睡得着。六宫不多时便都悄悄点了灯火,远远望去,后宫亮如白昼。 储秀宫中贤嫔在殿内来回踱步,慧美人方进了门,忙一把拉过她的手,面上惊慌失措道,“妹妹,咱们这时候可怎么好?你来这一路上可听了什么消息么?” 慧美人难得警觉,拉着贤嫔进了屋关上殿门方低声道,“我来的时候,听说皇后冲出坤宁宫去乾清宫了……贵妃可还在呢,今夜怕是有的闹……依着皇后的性子,谁都别想消停……” 贤嫔心下不安,只道,“听闻和嫔已经去了慈宁宫,太后那边也召了刚回宫的江淇过去……这事儿,到底是……” 慧美人皱眉连连摇头,“这事儿咱们猜不得……今夜妹妹心里害怕,就在姐姐这儿过了,过会儿子,咱们再差人往乾清宫慈宁宫探探消息……” 贤嫔连连道好,方拉着慧美人坐下,“妹妹可别走,今晚我这眼睛突突直跳……天亮时候,总觉着乾清宫就得下道什么旨意了!” 慈宁宫前,江淇方从坤宁宫赶过来,缓了缓步子,只觉煎熬疲累。 方才将玉如意送去给皇后处,寻着太后召见的借口便匆匆走了,几日前方瞧见皇后在雪中长跪的模样,他颇有些不忍见今夜听闻噩耗的钟离尔。 步入慈宁宫,江淇方要行礼,却被太后一摆手罢了,只瞧着他急道,“你从驿站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江淇面有倦容,闻着太后宫中熏香,只觉腻得头痛欲裂,稳住心神立在殿内回话道,“臣在宫外奉命办差,接到消息的时候便往驿站赶了,丑时前方到,火已烧尽了。寻着了钟离一家的残骸,已教人妥善带回宫,预备着明日听从皇上旨意下葬。” 乔太后不可置信,瞧着他的眼瞬也不瞬,“你是说,连你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江淇颔首不语,乔太后怒道,“这是有人要栽赃哀家!钟离郁文出了事,任哪个都要先往哀家身上编排!若是哀家亲手报了乔氏的血仇也就罢了,现下平白做了谁的替死鬼,怕是要被钟离尔这个余孽恨死!你告诉哀家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你要哀家如何再见皇后?” 江淇一撩前襟跪下垂首道,“今夜事出突然,但瞧着结果,显然是有人密谋已久。太后请给臣一点时间,皇上那头也定要臣给个交代。至于皇后……” 他顿了顿,寒声道,“臣以为,太后从今日起,不若称病不见后宫嫔妃为上。” 乔太后恨恨拍案,跌坐回榻上,和嫔见状忙上前递上茶盏,太后平复半晌,方揉着额角叹道,“哀家竟要避着她钟离尔……事到如今,只得如此了,你下去罢。” 江淇又是一揖,方敛襟起身,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带人离去。 乾清宫外,踏着月色,皇后素衣而来,小全子匆匆忙忙带人出宫门跪下,未及开口,皇后便要往里去,瞧着架势,竟是谁也拦不住。 正当此时,外殿又步出一人,阿喜跟在皇后后头,瞧见那是翊坤宫的大宫女荷月。 荷月匆忙出来给皇后行礼,垂首只为难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现在正在殿内……此时娘娘进去,怕是不妥。” 皇后缓缓瞧了她一眼,冷声道,“让开。” 荷月仍是纹丝未动,继续道,“娘娘若是有要紧的事儿,不若先教全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阿喜知晓皇后的性子,怕是这荷月此刻未免太不知死活,忙上前搡了荷月一下,怒道,“贱婢!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挡在皇后娘娘凤驾前!” 荷月因着贵妃受宠,平日里骄纵惯了,哪能咽下阿喜的教训,梗直了脖子便回道,“你又是个什么身份,敢在这乾清宫前动手动脚,不过也是个贱婢罢了!”话音方落,众人只见皇后抬手照着荷月面颊就是一掌,荷月被皇后掌掴,一时不察愣在原地,只呆呆瞧着双目通红的皇后,竟觉得似人间修罗。 皇后见她如此失礼,瞳孔收缩,抬手又是一巴掌,直扇得手掌火辣辣生疼,厉声斥道,“本宫今日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主子敢在背后给你撑腰!本宫的大宫女都敢骂,直视皇后,这宫里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么?莫不成还要还手,扇国母一巴掌么?” 荷月方吓傻了,骇得跪下去,不住磕头哭求,一边扇自己嘴巴子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猪油蒙了心,胆敢冒犯阿喜姐姐,娘娘教训得是,娘娘打得好!都是奴婢该死!” 阿喜忙托起皇后手掌,眼瞧着前些日子的旧伤今日又平添新口子,肿起老高,往日莹白纤细、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竟糟践成了这般。 皇后却没有顾及这许多疼痛,只瞧着脚边的荷月,眼中杀机四起,厌恶道,“拖下去,立时杖毙。” 说罢再不顾众人哭嚎,径直走入乾清宫。 贵妃从内殿猝不及防与皇后打了照面,瞧着皇后形容惊得瑟缩一晌,反应过来便小心试探笑着作势给皇后请安,身子方福下去,却听眼前女子漠然道,“滚下去。” 祁桑封妃以来一向受宠,猛地听见皇后这般言语,呆愣片刻,瞧着皇后不知作何反应,连烁在软榻前靠着,见状厉喝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钟离尔抬眸,见他横眉冷对,缓步走上前,瞧着他冷然勾起唇角,眉眼丽得如刀似剑,带笑道,“皇上这般做戏,是给臣妾看的么?如此这般,便抹得干净贵妃的罪孽了?” 祁桑背对着帝后二人,听闻皇后此语杏目圆睁猛地一颤,再不敢做任何停留,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乾清宫。 乾清宫烛火通明,连烁在榻上冷笑一声,不屑道,“皇后说话可得注意些,无凭无据,朕也不能任皇后空口污蔑了宫妃。” 钟离尔紧跟着兀自一笑,饶有趣味眯起双眼,“污蔑?皇上说臣妾污蔑贵妃?那臣妾双亲遇害,依着皇上的意思,倒是谁做的?慈宁宫太后?还是乾清宫皇上?” 连烁凝眸瞧她,眼底满是危险的天子震怒,出口呵斥道,“放肆!形同疯癫,夜闯朕的寝殿,出言不逊,你就是这么做皇后的?” 钟离尔一瞬不瞬瞧着他,冷冷抬手将他几上茶杯狠狠摔碎在地,声响惊动殿外宫人忙跪了一地。她俯身捡了锋利瓷片握在手里,蓦地对准自己白皙的脖颈,一双眼睛恨意汹涌,对着她的夫君,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寒声道,“臣妾双亲曾劝诫臣妾,钟离一门世代忠烈,我父冒天下之大不韪替皇上篡改先皇遗诏,助皇上夺了这万里江山,是我钟离一族的选择,既如此,永世不得再提及。可今日双亲已去,钟离尔还有何可畏惧避讳?臣妾定要在今夜问上一句,趁着日头还没出,我父我母的冤魂尚在人间徘徊,臣妾要替他们问问皇上——娶了臣妾这个大逆不道的妻子,招之即去,弃了右相这枚无用之子,赶尽杀绝,皇上的良心,可曾有一刻难安么?!” 连烁迅速起身,大手有力抓住她皓腕,捏得她肌肤上登时青红一片,他逼她放手。 钟离尔不肯妥协,死死握住瓷片,连烁干脆直接去抢,鲜血从二人手中汩汩留下,映在苍白的碎瓷片上,如同一幅最妖冶精美的画作。 她心中有无尽的绝望,整个人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这两双手,曾经也是交握画眉,痴缠难分的恩爱模样。 如今却在这朱墙碧瓦中,徒做困兽之斗。 连烁定定瞧着她,眸中怒气几欲喷薄而出,发了狠一把夺过碎瓷片,远远抛开,随即不留给她一丝空隙,反剪了她双手,挟制着她跌坐在榻上,他站在她身前榻下,二人四目对视,再寻不得半分情人温存。 终究走到这一日,从二人年少结发,到共享江山,直至恩寡情薄,到底反目成仇。 钟离尔泪水无声跌落在往日撩人的桃花眼角,瞧向眼前人的目光中只余心碎与仇恨,他看着她,她眸中是他怒目的倒影,彼此都觉得陌生。 连烁瞧着她的泪水半晌,忽地俯身欲吻上她眼泪,钟离尔倔强偏头,动作利落果断,他唇畔微凉,堪堪擦过她的耳廓。 连烁顿住身子,在她耳畔低笑一声,“皇后别以为朕不知道,今夜皇后踏进这乾清宫,字句不提求死,偏字句都在求死。” 钟离尔指甲嵌入掌心,方用力希冀疼痛带给自己清醒,却被连烁手指一勾,被迫松开。 他仍知晓她所有的习惯与细枝末节。 她狠狠闭上眼,万念俱灰,哑声道,“既然皇上不愿再有我族人立于朝堂,臣妾一生所姓钟离,何不斩草除根?废了后,赐死臣妾,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无一人知道皇上的秘密。” 连烁缓缓靠在她鬓发边,二人互不借力,如他与她今日情爱,只剩夫妻二字,再不能同心同德,他轻声低语,带了点狠辣的柔情,“皇后是不是太过幼稚?中宫系国祚,一废一立岂能儿戏?况且……” 他在她鬓边轻轻笑起来,闻着她熟悉的发香,三分薄凉七分残忍,他道,“朕还需留着皇后,制衡朝中旧派的一众势力。帝皇之术,皇后不是知晓么。” 她闭着眼,两行眼泪砸下来,砸进他明黄的里衣中,隐没的龙纹颜色渐渐加深,耀武扬威,如此刺眼。 她无声笑起来,是真心觉得好笑地笑出来,纤长睫毛上凝了泪珠,真正如梨花带雨,唇齿间一字一顿,却散发无尽冷香,“钟离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看着她的眼,竟猜不透她所指为何,何必当初什么? 何必当初弃了做连城太子妃这等大好的前程,搭上整个母族嫁于他为妻么? 他在她鬓边顿了顿,忽地放开她双手,转过身去立在她面前,她抬眼看他乌黑长发,听他漠然道,“皇后身体不适,今日便出宫去慈云寺将养着罢。” 天光破开低垂聚云,如锋芒必现的利刃,横插在泱泱大地之上。 帝皇宫殿内,皇后缓缓阖眸,她想,她曾愿共他白头皓首,子孙绕膝。 今生是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暴怒的尔小尔。 哎。这一章我自己回头看的时候,被她抬手把杯子砸了这一段还是惊吓到了,虽然是我自己写的…… 当时心里还是觉得,太烈性了啊,这样的姑娘,真有点傻得叫人唏嘘。 还有维护阿喜这一段,钟离尔是典型的那种——你说我,可以,说我的人,不行! 阿喜心疼看她手掌,也是很让人动容的一个点。 大家好好珍惜阿喜小姐姐,后面也有很虐的桥段…… 蓼莪,取自《诗经·小雅·蓼莪》,是悼念父母的祭歌,恃怙一词就出自这篇。 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大太辛劳! 看那莪蒿相依偎,却非莪蒿只是蔚。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大太劳累! 汲水瓶儿空了底,装水坛子真羞耻。孤独活着没意思,不如早点就去死。没有亲爹何所靠?没有亲妈何所恃?出门行走心含悲,入门茫然不知止。 爹爹呀你生下我,妈妈呀你喂养我。你们护我疼爱我,养我长大培育我,想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怀抱我。想报爹妈大恩德,老天降祸难预测! 南山高峻难逾越,飙风凄厉令人怯。大家没有不幸事,独我为何遭此劫? 南山高峻难迈过,飙风凄厉人哆嗦。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以上是译文,百度复制的哈哈哈大家可以去查查原文并背诵(?????) 父母亲情,比爱情更直白戳人肺腑。 我发誓,真的马上就好起来了……吧!!!! 感谢醉金杯、z同学的地雷!还有所有评论收藏的小宝贝儿,爱你们! 第42章 人间客 皇后由阿喜陪着步出坤宁宫的时候,晌午日头正好,二月的天,甚至听得见新芽破土的声音,滋滋的、层出不穷的、生生不息的兆头让人头皮发麻。 马车得天恩停到了坤宁宫后,御花园前头,钟离尔不顾皇后凤仪,冒大不韪穿了一身白裙,浑身毫无点缀,素净得像一张纸。 江淇在犹冷的春风中,绯衣玉带立在马车前,瞧见她的第一眼,只觉皇后素日如墨长发上金玉琳琅,贵气逼人,如今只散了青丝,气势弱了许多,却平添几分冷冽的疏离,倒似变了个人。 他不避讳看着她,却冷不防她一双桃花眸似寒潭水深沉,直直撞进他眼底,带点儿敌意与执拗。 他奉命办事,并未垂下眼去,只略低声致歉,“臣僭越。” 钟离尔就那么看着江淇轻蔑一笑,冷嘲道,“如何?厂臣看仔细了?本宫脱簪素衣,耳环都不曾佩戴,浑身上下可还有什么能自戕的利器么?若是不放心交代差事,不若让你东厂的番子来搜本宫的身?” 江淇知她心下不是滋味,也不欲逆着她,忙垂首请罪,“臣该死,娘娘息怒。” 钟离尔就那么昂首瞧着他,从来的骄傲不减,她缓缓勾唇,嘲笑着寒声道,“倒也是难为厂臣,这奉命替人仔细打量内子的活计,古往今来,都不曾见过罢。” 话锋直指天子,若是传出去必是杀头的罪过,江淇瞧着钟离尔心中有怨,知道只字不能再提皇命,只转了话题温声道,“臣已教人提前出宫去慈云寺知会过沉心师太,想必此时也得了消息,为着不让师太久等,娘娘请上马车罢。娘娘宫外休养这段时日,臣定当侍奉娘娘左右,护娘娘周全。” 她心头寒凉,什么护她周全,不过是让江淇看着她,怕皇后寻死这样的天家丑事发生罢了。 所有的事情,感情也好权利也罢,到底是她与连烁两个人的问题,与眼前人无关。 钟离尔也再不欲多说迁怒,只与他擦肩而过,由着阿喜清欢扶上了马车。 江淇瞧着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那一袭白裙,方缓缓松了口气,朗声吩咐周围人道,“你们都是咱家素日信得过的,今日之事,把嘴都给咱家闭严了,否则杀无赦。” 徐桥等人领着番子垂首称是,马车里皇后并无半点动静,江淇翻身上马,追云似是也认出了钟离尔,在他调转马头的时候,却始终向着马车转身。 江淇无奈勒着缰绳,只一再用力,终于使追云调转马头,东厂由掌印提督领着五六十人,护着皇后凤驾往宫外去了。 皇后前脚刚出了宫,乾清宫内,皇上便宣了贵妃进殿侍奉。 连烁面上仍带着早上与皇后争执的倦意,立在大开的窗前,贵妃缓步走上前,给帝皇披了件衣裳,怯怯抬眼瞧了他俊朗侧颜,祁桑想说什么,却只得悉数咽下。 风口站了半晌,贵妃心思百转千回,却忽听帝皇哑声道,“皇后已经出宫去了,贵妃也安心消停些才好。慈宁宫太后抱恙,免了最近嫔妃问安,贵妃便陪着朕待在这乾清宫中罢。” 风吹得狠了,祁桑打了个寒颤,只垂首战战兢兢道,“臣妾侍奉皇上左右,一切必遵皇上旨意。” 连烁转身,阖眸挥手道,“将窗子关了罢,风大得很,朕要去批折子了。” 祁桑犹豫一瞬,还是吞吞吐吐道,“皇上昨夜……未曾安睡,不若臣妾伺候着皇上补眠罢?” 窗子吹进的风仍鼓动着贵妃单薄的冠服,连烁再没言语,脱了披着的那件外衫,径自坐在书案前。祁桑等了片刻不得回应,只好咬牙悻悻转身去将窗子合了。 钟离尔再见沉心师太的时候,寺庙前只有师太一人在外等候,她心底登时感激与悲怆交加,似有千斤巨石碾过般难言。 师太善解人意,想必知晓皇后如今处境难堪,不愿寺内众人见自己落魄模样,是以哪怕被人诟病礼数不全,也独自等在慈云寺前。 阿喜扶着皇后下车,钟离尔加快步伐,走到师太面前互行佛礼。师太瞧着皇后素衣,眸光痛惜,却草草掩了,只对皇后淡笑道,“月余再见故人,是佛祖眷顾贫尼了。” 江淇领人站在皇后身后,见她只字难言,方想上前,却听沉心师太又笑道,“外头风大,娘娘莫要站在风口,随贫尼去客院罢。” 待到安排皇后等人妥当,清欢在屋内给皇后与师太倒了茶,听钟离尔自嘲一笑道,“上回在寺中得师太指点,本宫才知晓原是自己堪不破尘缘。可不想才过了这些日子,便又因尘缘与师太相见。” 沉心师太难得犹豫,瞧着她沉吟半晌,复而还是道,“当年娘娘决心初试尘缘之时,便知晓尘缘累人,如今娘娘可有何想法么?” 她瞧着屋内简单陈设中的一只青花淡描竹石芭蕉纹瓶,内有新蕊木兰,亭亭玉立,回想起三年前的娇憨少女时光,对比如今种种,只觉恍如隔世。 皇后与故友坐在这寺庙寮房之中,遥遥回忆当年自己的那番话,“本宫记得当年与师太说,尘世中有三类人——第一类,心随自己,付出收回全凭自己心愿,实在堪称洒脱恣意;第二类,心不由己,却可掌控个度字,哪怕心伤,懂得及时止损,也是智者行径;第三类,心虽不由己,亦难控度量,却可自渡,免去痴缠怨怼种种丑态,总算全得体面。” 钟离尔似是忆及当年心境,蓦地自嘲一笑,抬眸看着师太道,“这三类人入尘缘,可谓畅快,可本宫却偏生都不是。本宫是那最无用的第四种,一颗心既不可收放自如,又难以自控,且易碎易伤,只知道付出便是全部,喜悲都交与别人,再不属于自己了……实在可恨。” 师太瞧着皇后伤心的通红眼眸,摇头叹息道,“无爱便无恨,痴男怨女俱是作茧自缚了……” 她点头,苦笑凝在绝世容颜之上,美人尚未迟暮,神色却已显凄凉,“所以师太问本宫如何打算,本宫实在无用,世俗牵累于我,除却姻缘后位,双亲已去,留下庞大族系仍由不得本宫坐视不理。况且,就算本宫肯放手一搏,这一世为后,师太也瞧见了,这登天的阵仗,又要我如何越得出巍巍三十三宫阙去呢。” 阿喜与清欢听得心下悲凉,咬唇静立不语,师太瞧着皇后半晌,终是缓缓轻声问道,“那么,娘娘的心呢?” 钟离尔瞧着友人,心绪难以自持,狠狠震动。 知她莫若师太,她的后路人人皆可预料得到,母家失势、无子无宠的皇后,余生不过在深宫中煎熬度日罢了。可她这个人,这颗心,对她曾经的挚爱,如今的夫君与帝皇,究竟是何种态度,却无人问津。 她瞧着那木兰枝头高洁素雅之姿,缓缓阖眸,一声叹息难遏,她道,“本宫不知。” 顿了顿,皇后瞧着沉心师太抿唇复开口道,“师太慧眼,本宫不欲多做辩驳……母亲曾与本宫说,女子重情,便更是难以开怀展颜,如今想来诚不欺我。我与他隔着一族兴衰、恃怙生死,此生只怕再难如初。只若论心,如今我遭受种种牵挂与痛楚,说来无不拜他所赐,哪怕今日始作俑者换一个人,想来我也能好受一些罢。旁的人如何能伤得了我呢?也许将来一日……” 她停在这里,眼里又蓄起点点泪意,终归没有再说下去,只自轻叹一声,“所谓怨侣,怕是不过如此罢,实在荒唐狼狈。” 师太慈悲一笑,只安慰道,“贫尼非红尘中人,只知破镜难圆,旁的也不可劝娘娘更多。慈云寺有青灯古佛相伴,可以静心矣。娘娘有灵性慧根,贫尼相信,自有参透之日。” 送别沉心师太前去主持佛法课,钟离尔便屏退了阿喜与清欢,只求清净独处,便携了经书到大殿去礼佛。 师太慈悲一笑,只安慰道,“贫尼非红尘中人,只知破镜难圆,旁的也不可劝娘娘更多。慈云寺有青灯古佛相伴,可以静心矣。娘娘有灵性慧根,贫尼相信,自有参透之日。” 送别沉心师太前去主持佛法课,钟离尔便屏退了阿喜与清欢,只求清净独处,便携了经书到大殿去礼佛。再跪在菩萨前,菩萨仍是一派的悲天悯人,钟离尔缓缓阖眼,木鱼声声,敲打着一殿的寂静无声。 佛珠在她素白指尖徐徐转动,紫檀木的深沉颜色映得年轻皇后肌肤苍白胜雪,她未曾转身,却听见身后有细微的跑步声响起。 半晌,脚步声似是停顿在殿外,钟离尔静待片刻,殿外人奶声奶气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只有你在殿内,师太呢?” 她闻稚子童声,蓦地想起亡故的小侄霁儿,心下酸涩难当,放了手中物什便回过头去。 孩子一身素色禅衣,正露头扒着门好奇看她,瞧着形容,恰是跟霁儿一般大的年岁。 皇后跪在蒲团之上,身后菩萨巍峨端然,孩子瞧着她红了眼眶,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钟离尔咬唇强忍难过,朝着他一笑,只向他招手道,“来,到我这儿来。” 孩子犹疑,却见她满眼慈爱怜意,终究抬着小腿,缓缓跨过门槛,上前将手交给钟离尔。 她如往常拥霁儿一般,握着孩子小手,将温软小身子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孩子的黑发,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强撑着泪意温声道,“师太去上佛法课了,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呢?” 孩子将下颔枕在她嶙峋肩头,嘟嘴小声道,“我找不到我的风筝了,它好像被挂到院子里的高树上了……” 她松开他,瞧着孩子温柔笑道,“我带你出去找找,好不好?” 孩子瞧着她眉眼弯弯,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道,“好啊……”顿了顿,对她道,“我叫小溪,你呢?” 她愣了愣,随即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子笑道,“我啊,我叫尔尔。” 是很久无人唤过的尔尔,也是往后,再不会有人唤的尔尔。 钟离尔领着小溪跨出大殿,走到院中,二人一起抬首往树上看寻。她低头瞧他费力昂首,索性俯身一把抱起了孩子,手里握着绢帕,轻轻拭了拭小溪额头的汗珠,侧脸瞧着他道,“你看清了吗,风筝往哪儿跑了,咱们好去找找?” 小溪咬着手指费力琢磨,她便抱着他来来回回地走,正伸手指着前头的一颗高树,却见小溪冲着背后惊喜一笑,大喊道,“这是我的风筝!” 她抱着孩子回过头去,正瞧见江淇手中握了只燕子形状的风筝立在不远处,她的笑容瞧着他缓缓凝固在唇畔,复又俯身将怀中的小溪放下,直起腰的时候,孩子已经快步跑向江淇。 高大俊逸的男子瞧着热情扑过来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她第一次见这位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厂公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竟觉着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没抱过孩子,没有经验,大家要原谅他。 不要嘲笑他,他长得很好看。 emmmmmm,老样子,长评必送红包,评论选送,求收藏~爱你们 谢谢z同学的手榴弹~这周没有榜,更新可能会在3-4更,每晚还是20:30~具体时间发的话我会群里通知的~ 第43章 又一折 江淇听见钟离尔的笑声,妖冶的眉眼染上一丝尴尬的绯红,如同他衣衫一般夺目,只飞快抬眸瞧了皇后一眼。 小溪瞧着眼前的人,大概觉着不似钟离尔面善,终归停在他身前。 钟离尔见状,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前,顺势接过了江淇手中的风筝,俯下身子去还给小溪,盈盈哄道,“是这个哥哥帮你拿回了风筝,你要不要谢谢他?” 小溪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抬眸瞧了一眼面前好看的男子,轻声道,“谢谢大哥哥……” 江淇眼见皇后一身素白,淡妆无修饰,却依然是倾城颜色,她俯身笑着揉了揉稚子的小脑袋,然后轻声道,“放风筝去罢,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不用担心再挂在树上了,大哥哥会帮你取下来的。” 小溪又小心翼翼抬眼看了江淇一瞬,江淇想了想,勉强对他挤出个不伦不类的微笑,看得小溪更忐忑,连忙点头拿着风筝跑到院子中央去了。 她看着孩子跑远的身影,终归慢慢起身,昂首直视面前人,笑了笑道,“本来是很厌恶与厂臣再说话的,毕竟家中变故,背后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此事与厂臣有无关系,本宫仍不能确认。” 他瞧着她,只缄默不语,却听她又道,“不过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谁还不是得粉饰太平呢。皇上既派了厂臣跟着本宫,怕是要有日子与厂臣相处,本宫也不找各自的不痛快了。” 她顿了顿,瞧着江淇,危险而艳丽地轻声笑道,“只是若有一日,教本宫知晓,此事确然与厂臣有关,本宫定会将厂臣碎尸万段的。” 江淇忙垂首行礼,低声道,“娘娘言重,臣断然不敢。” 她兀自笑了一声,只道,“如此便好,将丑话说尽了,便只得捡好听的说了。否则将好话说尽,往后每一句,可不都是走下坡路么。” 他仍是寡言,任着她冷言冷语的发泄,他知她心中是何感受,碍于身份也好,出于私心也罢,他都不欲讨她的不痛快。 钟离尔见江淇半晌无言,几不可闻轻叹一声,抬眼见院内参天古树又渐抽了新芽,师太所言周而复始,这尘世间万物各自的命数,终究是按部就班,不曾被打乱过。 半晌,江淇瞧着面前的女子眉眼如画,启朱唇轻声道,“厂臣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心中鄙夷本宫的疯癫和毒辣?” 他瞧着她装作满不在乎,自嘲自讽的模样,只觉得心下悲悯——逢此巨变,心中痛楚难忍,却偏偏要碍着皇后的体面,维持一派云淡风轻。她终究是性子烈的,难以压抑的痛苦都化作了刀子一样的话语,却仍在意着自己是否已经变得不可理喻、心狠手辣。 江淇瞧着她颜色略浅淡的瞳孔,只一笑,却答非所问,“娘娘可喜欢这孩子么,是否想到了钟离小少爷?若他尚在人世,也可如同这般,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罢。” 她心底的口子像是忽然被狠狠撕扯了一块,定定瞧着他,一双眼睁得很大,眼眶慢慢变得通红,然后就保持着这样倔强的模样落下泪来,滚落到泥土之中,看得他心中一颤。 他从不知道,原来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声音的眼泪,更让人感知得到痛苦。 江淇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在刀口上度日的人,饮茶饮酒不若一把宝剑饮血多,他从不信所谓伤口缓慢愈合的鬼话。 有一个口子,伤得你很深,又痛又痒,偏生还有那么多人不让你碰,一时哄着的确似是忘了,可往后不上心忘了伤,手痒再去触碰,回忆就像再来上一刀,仍添新疤。 他信奉将一个伤口撕扯开来,有多深便撕扯多深,有多痛楚也都哭喊出来,也只痛上这么一遍,往后知晓这痛楚的厉害,便再不要去提及。 她不说话,他浅笑,瞧着她不卑不亢,远处小溪跑动着扥风筝线,他在孩子无忧的笑声中继续道,“右相是钟离阖族的族长,如今一门只剩下娘娘一人,又身居后位,想必须得担起复兴钟离荣耀的重担。” 他缓缓转身,昂了昂弧度精致的下颔,指着小溪对她道,“娘娘瞧,臣虽是个没根的太监,可人世传承无非如此,一代接着一代,方叫开枝散叶,绵延香火。臣没这个福气,可娘娘难道要钟离的族人,都没这个福气么?” 她瞧着小溪,泪眼朦胧中只顾得上摇头,她哑声瞧着他道,“本宫并没有要自戕连累族人的意思……” 他有些不忍看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只颔首轻声道,“臣知娘娘没有,不然不会这般配合,素衣脱簪,利器不近身,无非是表明娘娘的决心罢了。可娘娘挂念家中侄儿,钟离小少爷已去,钟离一门却还有多少这般年纪的稚子,前途不可限量?” 天际有燕子绕着小溪的风筝飞了几圈儿,待瞧清风筝非自己同类,便带着雏燕归了巢,落在高耸入云的古树上,引得枝桠颤了颤。 江淇瞧着她缓声道,“娘娘何故失了斗志,母族失势又如何,新秀女一入宫,这后宫之中,母家尊贵的又还有几人?可后位独一份儿,只要娘娘还持着凤印,总归有无上的尊荣权势。” 他顿了顿,瞧着她展颜一笑,颇有深意道,“这便够了。” 她在午后半暖半凉的日光中反复咀嚼他这句话,半晌破涕为笑,喃喃道,“是啊……这便够了。” 他瞧着她侧颜,在心底深深长出了一口气,复又恢复往日模样,只朝她浅笑一揖,说出了那句无数次夸赞她的话,“娘娘慧心,臣拜服。” 她立在面前打量他,眉眼精致,身姿挺拔,是个无可挑剔的妙人,可她一半真心地似喟叹道,“好像本宫所有落魄的时候,都教厂臣看到了。” 他并未直起身,就那么挑眉看她,只觉着她此刻形容,比那日殿前长跪,惊慌无助地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好过千万倍。 他便带着笑意逗她开心,“娘娘一说,倒是不假……既如此,臣谢过娘娘不杀之恩,臣往后定当做娘娘忘忧之草,解语之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阳光照在他眉目之上,瓷白色让她看得怔愣一瞬。 转念之间,钟离尔瞧着他没正经的模样,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可终归不能失了二人身份,只好压下回嘴的念头,摇首瞧他一笑,不再言语,转身去寻小溪了。 夜半时分,天心冷月被薄纱似的云雾浅淡笼了,寺院寮房一片安宁,皇后手握钟离夫人留下的一方绢帕,浅眠于榻上。 梦里是幼时,哥哥随着父亲在院中读书,母亲带着豆蔻年华的她在窗下刺绣,学的是并蒂莲的花样。 一针一线来去之间,她抬眼瞧着哥哥奔进房中,嚷嚷着口渴,母亲慈爱地放下手中刺绣,给他倒了杯茶,跟在身后的父亲摇着头而来。 钟离卓放了茶杯,便凑过来瞧她手里花样,女儿家害羞要藏起来,却被哥哥一把拿在手里,笑着瞧她打趣道,“尔尔这回绣的样子倒好一些,不过还是比不得母亲的。谁让我是你哥哥呢,没人要你的,我要了。” 她恼他嘴贱,抬手去打他,却听母亲出来主持公道,“这可不成,尔尔绣的是并蒂莲的花样,怎么能给你呢?将来,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她瞪他一眼,去讨要绣样,哥哥却皮实得紧,跳起来仍是不还给她,装模作样道,“母亲此言差矣,并蒂莲实则为手足同根,跟夫妻有什么关系!总之这帕子,还劳烦妹妹绣好了送到我屋里去,哥哥便笑纳了!” 父亲此时拿了本书敲了敲哥哥的头,只淡淡道,“就你猴子似的皮,大丈夫男子汉,总想着欺负你妹妹。” 她方觉着解气,却又听父亲拿了绣样还给她道,“她什么脾气,也是你能欺负的了的?” 哥哥噗嗤一笑,忙对她作了作揖,跟着父亲又出去了,留下她朝着母亲嗔道,“娘,你看他们啊!” 窗外海棠花正烂漫,团团锦簇,红彤彤似火,正是一春最好的时候。 母亲一笑,掐了掐她嫩白的脸蛋,只道,“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都喜欢你呢,才要逗你生气。” 她把绣样一放,嘟嘴不乐意道,“等以后我找了夫君,必定要稳重的,不能像哥哥似的,只知道欺负人。” 梦里忽然一阵风起,那并蒂莲的绣样,母亲吟吟的笑颜,哥哥与父亲的眉眼,云淡天高的良辰美景,俱像戏曲落幕一般飞速远去,她心里一阵生了根的惊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 却只扑了个虚空罢了。 睁开眼,阿喜在榻边担忧地瞧着皇后,“娘娘可醒了……可是魇着了?” 她瞧着阿喜片刻,鬓边一片湿冷感,想来是自己梦中哭喊出声。 顿了顿,皇后忙伸出手一看,手中握着的母亲那方帕子,幽幽冷梅象依稀,想起那日母亲自坤宁宫离去的背影,她缓缓将帕子握紧凑近胸膛,更是悲从中来。 阿喜握着皇后素白皓腕,只看着她郑重道,“娘娘,奴婢答应过夫人,一辈子陪着娘娘、护着娘娘。娘娘还有奴婢,还有清欢,万务珍惜自己的身子,莫要让老爷夫人难过……” 她看着阿喜的脸,半晌握住她的手,轻声哽咽道,“阿喜,我放不过我自己。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执意拗着性子嫁给他,钟离一门又何至于遭此横祸,父亲母亲又何至于含恨九泉……” 阿喜咬唇摇头,切切看着皇后,只道,“娘娘万万不能这么想,当年娘娘与皇上的感情不假……今时今日这一切,又有谁可预见得了呢?奴婢虽人微言轻,可奴婢相信,老爷夫人定是半点不曾怨过娘娘,更不愿娘娘作此想自我折磨,毕竟娘娘是他们心头的宝啊!” 这个从小到大陪伴她的人此刻看起来无比亲切,她陪伴着这位皇后度过了太多的年岁,而这世上,真心爱着她的已人不多了。 钟离尔瞧着母亲的帕子苦笑一声,对她轻声道,“我与他当年,比之如今,爱是爱的,爱就在那里,曾经动过的情磨灭不掉……只是心死了。过去也还是好的,只是未来不复存在了。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清楚,若不是当初助他夺了这个帝位,许就没有今日一切了。” 顿了顿,她闭上眼,满面倦色道,“那一场火,烧尽了我与他的前尘往事。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皇后钟离氏了。”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钟离尔。 更没有连烁的尔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小座全篇里,只要出现“我”“吧”“叫”这些字,都不是错别字或者疏漏,主角说“我”的时候,都是比较激动啊,或者放下防备啊、真情流露,这些情况下的~ 昨天恰好看了个外国的视频,说失恋后有两种闺蜜,第一种安慰你“哦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二种是“哦太好了你终于甩掉那个渣男了,我们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我们厂臣是第二种了,哈哈哈,毒鸡汤掌门人,说话比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谢谢醉金杯的火箭x2(double火箭!),也谢谢z宝贝的手榴弹! 醉金杯小可爱去集训了,厂臣等你回来~爱你加油么么哒! 第44章 君王侧 阿喜瞧着皇后,轻叹一声,不欲再多惹她伤心,只劝道,“娘娘,奴婢听闻今日,娘娘在佛殿遇见了江提督……有些话本不该奴婢说,只是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如今江提督于咱们,是敌是友实难分辨,娘娘还是小心提防为好。” 皇后瞧着忠心耿耿的榻边人一笑,安慰道,“江淇奉命随着本宫出宫,定要护得咱们周全的。就算他有二心,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本宫不利。毕竟,我钟离家还不是彻彻底底断子绝孙,皇后遇害,全天下的眼都盯着他,可不是一句失职不查就蒙混得过去的。” 阿喜瞧着皇后,便只垂眸称是,伺候了皇后再睡下了。 翌日慈宁宫宣了代理六宫的兰嫔与庄嫔觐见,乔太后在上首对着二人道,“皇后出宫静养,可这宫里的事儿也不能耽搁,你二人既受帝后器重暂掌六宫事,便也操办起来下月选秀的事宜罢。若是皇后赶得及回来,便也好直接主持选秀。” 庄嫔瞧了兰嫔一眼,兰嫔忙道,“是,太后吩咐,臣妾等无不尽心,定然妥善安排,候着皇后娘娘回宫主持盛典。” 太后给秋穗使了个眼色,秋穗便颔首,上前给兰嫔与庄嫔递了名册,乔太后又道,“这是礼部给哀家送来的秀女名册,初选定在下月初三,届时宫室、人手,你二人须都安排妥帖,其余的重要事儿,按着祖宗规矩与皇上心意办就是了。” 二妃行礼称是,乔太后扶着额角又道,“哀家就不参与初选了,最后一轮定位分再说罢,你们到时候记着知会皇后一声,退下罢。”庄嫔与兰嫔步出慈宁宫,坐在轿舆上,才低声对兰嫔道,“方才我翻了翻名册,果真如同前阵儿风声,无甚家世的女子竟过了半数。” 兰嫔瞧着她沉吟一瞬,复笑起来,只道,“想必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只按着这名单准备事儿就是了,旁的也插不上手。” 庄嫔瞧着兰嫔,半晌小心翼翼道,“我倒真盼着皇后娘娘赶快回宫,咱们怎么堪当此重任呢,终归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回 选秀……” 兰嫔朝着她安慰道,“昨儿个我派人去打探娘娘消息了,说是一切都好,想必休养上一阵儿,月底怎么也该回来了。咱们先好好给主子办差事罢,庄姐姐聪慧,有你在,我才心里有底呢。” 宫外钟离尔在慈云寺,倒是陪着沉心师太与小溪过得自在逍遥。从深复杂宫中逃离,陪在孩子身边,似是整个人心境都简单了许多。 这一日堂堂皇后陪着小溪在寺内院中垒石城,眼瞧着小溪头脑聪明,不需要她额外多话,便起身理了理衣裙,坐在石凳上,撑腮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淇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倒是小溪先抬眼瞧见他,朝他笑了笑朗声道,“大哥哥来了!” 皇后方对着江淇笑了笑,只叹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溪竟然都不怕厂臣了。” 他失笑一瞬,方走近,给钟离尔浅浅行了礼,依着她的意思,不愿在佛门与孩子面前多繁文缛节,平白污染了清净,他便从善如流。 钟离尔点点头,江淇便撩了前襟,俯身与孩子一起蹲在那里,仔细瞧着小溪的战果。 皇后在后头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倒似十分可爱,难免好笑出声,顿了顿,清了嗓子道,“厂臣近来清闲得很,宫里都没事召厂臣回宫?” 他微微侧身朝她一笑道,“不瞒娘娘说,臣也许久没有这般闲散过了,倒是格外珍惜这日子。” 她想他这般人物,连日定是连轴转不停,不免心下恻隐,抬眸瞧了瞧正好的春光,伸手略挡了耀目日头,瞧着他道,“这时节,宫里梨花也快开了罢。” 他颔首,顺着她道,“过些日子,宫里何止梨花,杏花、海棠、芍药、牡丹,都将将要开了,又是一年好春光。” 她想着他说的烂漫光景,笑笑道,“是啊,又一年了……日子过得快得很,说起来,厂臣进宫多久了?” 江淇瞧着小溪垒砌的石头顿了顿,兀自一笑,起身朝她道,“臣是朔元十五年进的宫,一十二年了。” 钟离尔问出这话便咬唇,自知失言,恐戳了他的痛处,忙转了话题道,“那时本宫才六岁,正是刚跟着师兄与哥哥一同进学的时候。” 话出口便顿了顿,思及父兄,自是伤怀,却另一面还是忐忑着话锋转得不够远,便又径自道,“说起来,厂臣负责国子监一事,自从上批如同宁侍郎一般的监生入仕后,现今学子都如何了?” 江淇瞧着她,了然一切的模样,只淡笑道,“皇上仁政,爱才心切,监生一概用心备考,只待今秋科举大展身手。” 钟离尔瞧着他真心高兴道,“那便好了,本宫也期待今年会是哪位才俊金榜题名,届时想必皇上的赏赐不会少,说不定还会赐了几位公主联姻。” 小溪这时转头瞧过来,只懵懂道,“那是要做驸马么?” 钟离尔被他逗得掩唇一笑,只道,“可不么,就是要做驸马的,怎么,我们小溪也想好好读书,将来考中状元娶公主么?” 小溪摇头晃脑想了想,嘟起嘴道,“公主是小姑娘吗?如果是小姑娘我就不要了。前些日子有小姑娘来上香,与我争糖吃,牙尖嘴利的,厉害得很!” 江淇瞧着他也不禁调笑道,“那若是如同娘娘这般知书达理的姑娘呢?” 这话说得有些放肆僭越,她面上一红,拿眼瞧他,心惊他竟作了这般言语,却见他只是瞧着小溪,不曾回首看她。 小溪却如同一个小大人般,瞧着她狡黠摇头笑道,“大哥哥说错了,尔姐姐虽然知书达理,可书读得多了的女人,才更是牙尖嘴利,厉害得很呢!” 钟离尔气得发笑,作势要去打他,装作恼道,“小小年纪,便还懂的不少!你倒是说说,我哪儿有不好了!” 引得小溪叫了一声,站起身满院跑着来躲她,大喊道,“还说没有!都这般不依不饶了,可不是厉害得很么!哎哟!大哥哥救我——” 笑闹声惊动了树上的燕子,都好奇地探出头来瞧着嬉闹的二人,江淇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抬首瞧着天边云淡风轻,唇畔衔了一抹惊艳的笑意,温存且心满意足。 他想,她素来都是那般稳重自持的模样,像是个龙钟老态的、最合格不过的皇后。 她这样孩子气的时候,他见过,却并不多。 西域夜宴那晚,她在桂花下盈盈朝他笑问的时候,他并未能回答她只言片语。 新岁烟花盛放,她在人潮中回首,他亦并未多说一字。 可如今,却总有机会,更多地见到她真正开怀,无拘无束的时候。 她本就不是臣服教条的人,也只有这样,才活得随心,活得有人气儿,不像是画上供起来的菩萨。 如他们这般背着皇后、东厂提督等响当当名头的人,可以任性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 因而更值得被珍惜呵护罢。 皇后由东厂护卫着,两耳不闻紫禁城中事,只与师太论佛诵经、与小溪一处解闷。 小溪因着要跟江淇学上树捡风筝的本事,竟像模像样跟着江淇练了轻功,钟离尔因着小溪孤身一人被收留在寺内心有悲悯,便嘱咐江淇认真教他个一招半式,也可防身。 却不料小溪根骨绝佳,江淇亦夸赞乃可塑之才,师徒一来一往间,倒是的确瞧得出假以时日,孩子身手不凡的影子来。 便如此静好岁月,似是与世隔绝,钟离尔不知不觉已在宫外歇了大半个月,已真真切切到了天鼎二年梨花盛放的春日良辰。 这夜傍晚,没有任何先兆的,永和宫中迎来天子圣驾。 兰嫔忙带着青茗出来行礼迎接,连烁抬手扶起她,带着宫人边进殿边道,“不必多礼,朕就是闲着无事,为选秀的事儿来瞧瞧你。” 兰嫔亲自给皇上倒了茶,恭敬立在一侧笑道,“托皇上与太后的福,臣妾虽愚笨,却有庄姐姐在一旁帮忙,也算是稳妥。” 连烁接过茶杯,瞧她一眼,只笑道,“站着倒生分,快坐罢。瞧着似是瘦了圈儿,后宫事繁杂,你多注意休息。” 兰嫔谢恩落座,瞧着连烁脸色,抿唇犹豫一晌,还是温柔笑道,“臣妾从前不理后宫事,不知道这管家的难处,还得是皇后娘娘才做得周全细致。” 连烁喝茶的手果然一顿,抬眸瞧了眼兰嫔,兰嫔亦并无避讳,仍是笑意挑不出错处。 皇上俊朗的眉眼略淡了几分,只对她浅笑道,“朕这回来,也正是跟兰嫔说这事儿。皇后在宫外慈云寺休养,选秀一事劳心神,也不必非等皇后回宫再开始了。新一批秀女已都进了京,若是差不多妥当了,便尽早罢。” 兰嫔听这话心下顿时思量不止,却一时难以揣度皇上用意,只好忙笑应道,“是,皇上既下了旨,臣妾明日便与庄姐姐一同禀过太后,按旨去办。” 连烁瞧着她颔首微笑,帝妃二人便又叙了些闲话,小半个时辰后,兰嫔便就听闻皇上又去了翊坤宫陪贵妃。 青茗给皱眉凝思的兰嫔换了茶,兰嫔却并未有动作,心下想着,皇上约莫是因着提前选秀一事,怕教贵妃吃味,所以赶忙去劝慰? 可这等大事,如何不待皇后回宫便悄没声儿办了,难不成,皇上是动了将抉择交给贵妃的心思么? 越想越觉着心慌意乱,兰嫔思量再三,终究写了封信,抬手唤了青茗道,“你教人连夜把这书信送去慈云寺,务必送到皇后娘娘手上才算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会在作者有话说里写一些比较隐晦的对话吧,前面的不大想得起来了,想的起来的有第五章 ,贵妃去皇后宫里喝茶,说皇后满腹诗书,自己笨,这样的话。本意是“你书读得多又有什么用,还比不过我不读书得宠”,所以是很难听的话了。emmmmm其他的我想起来就说明哦! 第45章 以枕戈 三月初,皇后奏请皇上,凤驾停留慈云寺近一月后开拔回宫。 江淇与追云在皇后轿侧行着,她撩开帘子,便瞧见他,想想回宫便又是那般拘束守礼的日子,二人身份摆在这里,这些日子的些许放松,终究只剩这一路上的一时片刻。 她便笑道,“可怜追云这等降服了逐日的良驹,只能慢悠悠踱步了。” 江淇在马上瞧着她一笑,颔首道,“娘娘为着以后讨好逐日,最近可是没少喂追云罢,臣今儿瞧着,似是膘肥体壮了不少。” 她眼珠一转,佯怒道,“厂臣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的,倒似是在说本宫了!” 他摇头只顾一笑,“臣岂敢?娘娘莫要多心冤枉臣了。” 她也觉着闹到这份儿便够了,含笑瞧他一眼,便落手撂了轿帘。 落下轿帘接过阿喜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她瞧着随马车颠簸漾开的水纹,心中有些许怅惘。 这一路过后,她又要回到宫中,与他、与嫔妃、与太后朝暮相对,粉饰太平。 她笑了笑,笑意微凉,只觉着真是好没意思。 皇后凤驾回宫,六宫皆在宫门前候着,极大的阵仗,远瞧着乌泱泱一片的人,钟离尔再度放下轿帘,朱唇边一抹讽刺笑意,烈如火。 既从鬼门关回来,带着阖族的骄傲在这宫里继续做这皇后,她便要做得凤仪万千,做得母仪天下,方对得起她钟离尔不肯被人看轻半分的傲骨。 江淇宫门勒马,下马恭敬在皇后轿外朗声道,“臣恭请娘娘下轿。” 祁桑瞧着皇后的车马,不敢耽搁,带着嫔妃跪下去行礼,众人纷纷道,“臣妾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回宫。” 阿喜打了帘子,一只纤纤素手伸了出来,轻柔落在阿喜腕子上,皇后一身深青绣红冠服,仪态万方,缓步步下车辇。 抬眼只见紫禁城高耸入云的飞檐画栋一如既往,天高云淡,和风日影,吹动三千佳丽的衣袂翩跹。 钟离尔并不急叫起,只对着诸妃缓缓笑道,“本宫静养的这些日子,辛苦兰嫔与庄嫔了。” 兰嫔与庄嫔忙谢恩说不敢,钟离尔颔首,瞧着为首敛目的贵妃又道,“兰嫔与庄嫔忙于后宫琐事,这教导六宫的责任,也辛苦贵妃了。” 祁桑一惊,未料皇后直点名道姓,只好忙叩首再拜道,“娘娘夸奖,臣妾实在惭愧,臣妾腆居妃位,理应照应阖宫姐妹。” 皇后再缓缓走近几步,凤履已入了贵妃的目,祁贵妃听得皇后在上笑道,“可不是么,过几日选秀过后,阖宫便又有更多姐妹了。届时本宫一人怎可看顾得过来,贵妃若还是唯一的妃位,可还得多帮衬着本宫。” 祁桑暗自咬牙,头垂得更低,只得赔笑道,“皇后娘娘言重,娘娘坐主中宫凤仪万千,臣妾微末庶妾,怎当娘娘这般抬举?” 钟离尔瞧着众人一笑,方闲闲道,“都起来罢,本宫也不欲回宫第一日就教诸位姐妹行此大礼。只新人就要进宫,该立的规矩,旧人也不能怠慢了去。” 众人又是行礼称是,方敢由宫人扶着起身静立。 皇后唇畔笑意凉薄,抬眼却见远处明黄圣驾,一双精致桃花眼波澜不惊,就立于原地瞧着走近的连烁。 皇上瞧着皇后形容,出宫这些日子,消瘦些许,可神色之间,那份凌厉与气魄更甚从前,她就立在这里,见他也不露丝毫的恨意与慌忙,浅笑得体,逼得他几乎不敢直视。 敛了心神,连烁走上前,钟离尔方不紧不慢端庄行礼,“臣妾出宫多日,暌违圣驾,恭请皇上万岁金安。” 他伸出手去,扶起她,帝后二人四目相对,她笑意半分不减,连烁亦浅笑道,“皇后瘦了些。” 钟离尔莞尔一笑,素来艳冠六宫的媚色更是教人心惊,不顾身后是东厂诸人与六宫妃嫔,她曼声道,“日日思君不见君,如何不人比黄花瘦?” 连烁瞧着她,笑意凝固一瞬,他断断想不到她会以此形容,作此回答,一时竟语塞。 江淇见状,上前行礼道,“臣奉皇命,护着娘娘出宫于慈云寺休养,东厂差事有所疏漏,还请皇上降罪。” 连烁转身瞧着他虚扶一把,只笑道,“爱卿奉命行事,何罪之有?见着皇后无虞回宫,朕才放得下心。” 钟离尔也瞧了眼江淇,绯衣一如既往惊艳,对着连烁盈盈笑道,“宫外一切多亏厂臣细心打点照料,臣妾方住得心安,皇上说,是否按理该赏呢?” 连烁深深瞧了她一眼,未几也笑开,只一手揽住皇后肩头,朗声笑道,“皇后既如此说了,传朕旨意,东厂江淇护皇后凤驾有功,赏赐黄金玉帛。” 江淇又是垂首一揖,谢恩道,“臣谢皇上、娘娘赏赐。” 她方轻轻靠在连烁身上,依人的柔媚模样,肩头他掌心滚烫,热得她眸色又加深了几分。 贵妃一回翊坤宫,便径自进了内殿,闭门不出。 皇后处死荷月后,皇上亲自拨了宫女司宜来掌管翊坤宫,此时见贵妃不愿见人,便使了眼色,示意下人都散了。 方出了内殿,两个小宫女并肩行了,一个杵了杵另一个的手肘,低声道,“你方才瞧见没有,皇后娘娘这次回宫,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便阵仗不小,现如今这泼天的气势,可真教人害怕。” 另一个看了看周围,忙拿手挡了挡唇畔道,“可不么,我从前原不知皇后娘娘是这样动人的眉眼,以前美则美矣,却是十分的端庄,今日一瞧,倒是凌厉妩媚得很,靠在皇上怀里那一笑……啧啧啧,这才是当真的倾国倾城了罢?” 先前那宫女睁大了眼睛点头道,“我瞧着……若是不说,哪个以为皇后是皇后,倒是比咱们娘娘更有宠妃的气派呢!” 另一个忙打了她的手啐道,“哎哟好妹妹,快别说了,今儿皇后娘娘甫回宫,便给了咱们娘娘这么大一个下马威,这话若教贵妃娘娘听了去,咱们就是有一万个头都不够砍的。” 说罢搡了搡她,只催促道,“后日便选秀了,贵妃娘娘这几天有的是脾气!快走罢,咱们当差干活去!”天鼎二年三月初四,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批待选秀女,经过了几番筛选,奉旨进了紫禁城,只候着帝皇殿选。 待诏的秀女前脚浩浩荡荡,却又悄没声儿的进了宫,永和宫中后脚就从两浙八百里加急,给兰嫔送上了一封密信。 秦珞屏退了宫人,方去了火漆启封,入眼仍是哥哥秦璋熟悉的笔迹—— “吾妹安好?自兄别于吾妹出阁日,任职于两浙,已三年矣。后又逢吾妹天资聪颖,进宫封为兰嫔,亦年余不曾书信往来。兄虽知晓此举逾矩,却实在有要事知会与你。此次选秀事关重大,乃皇上登基后头一遭的盛事,且不问秀女出身,各宫嫔妃、各大世家,无不动了暗中培植新人的心思。圣上后宫单薄,所有妃嫔寥寥,此次不论几人得幸中选,终归使宫内多几分汹涌暗潮。 兄闻皇后娘娘抱病出宫,吾妹得圣宠,留宫主持选秀事宜,此等天赐良机如何可错过?皇后母族潦倒,妹虽与中宫交好,却终究难得长久,皇后娘娘孤身难保,兄知宫中又有祁贵妃专宠,实在不得不为妹多几分打算。 前日偶于两浙遇一女子,江苏沈氏,名唤绣妡,年方豆蔻,容貌竟肖多年前的皇后娘娘六七分。兄已彻查过此女背景,出身微寒,家中只余一年迈祖母与幼弟耳。入京前,为兄已额外嘱咐过,妹在宫中,若可保沈氏顺利入殿选,则往后也可多份筹码。 只此一事至关紧要,旁的倒无需记挂,望妹切记。” 将信看罢,兰嫔惊得连忙把纸揉皱,仿佛薄薄几页竟是烫手一般。凝神想了想仍是不觉稳妥,点了烛火付之一炬,方可缓了几分心惊。 在殿内局促踱步来回,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往殿外唤道,“来人,本宫要往东五所去!” 彼时夕阳将落,暮色前的光芒照得宫中琉璃瓦又夺目了些许,钟离尔往慈宁宫谒见太后,吃了意料之中的闭门羹,皇后也不欲多做无用纠缠,只淡淡与秋穗客套了几句,便出了慈宁宫门。 春光正好,暮色悠然,皇后瞧着天边将显未显的晚霞,抬手唤了小令子笑道,“准备轿舆来,本宫闲来无事,正好去东五所瞧瞧头天入宫的秀女们。” 小令子瞧着皇后心情不错,忙乐呵着点头去了,钟离尔今日为着进慈宁宫见乔太后,特地穿了一身大红的冠服,立在光影之中,由宫前三月春花衬着,端的是明艳无方。 皇后凤驾逶迤往东五所而去,坐在轿辇上,行过这巍峨宫殿,钟离尔入宫将一年的光景,这才第一回 觉着,自己真正是这皇宫的女主人。 从前她做皇子侧妃,进宫不过是依着母族权势滔天,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又加之与当时为贤妃的乔太后素来不和,每回踏足皇宫总是万分谨慎,来去匆匆。 进宫这一年,母族备受打压,连烁偏宠祁桑,她自觉处境难堪,从未敢骄矜半分。 可如今,她想通了,江淇也好,兰嫔也好,他们说的都没错,她是皇后,是一国之母,是这皇城里每一个人的主子,母族如今失势败落,她若是还活得束手束脚,岂不真教人任意欺凌了去,亲者痛仇者快么。 因着钟离尔没让事先通禀,到的时候,秀女方确定了入住的房间,乌泱泱站在庭院中听管事宫女训话。 钟离尔八抬的轿辇就停在宫门口,皇后一抬手,示意呼喝太监不要出声,便径自扫了扫一众年轻秀女。 满院的秀女皆垂着头,便也看不清什么容貌,只青葱年华的女子,身段妖娇,稍作打扮,哪有不好看的?况且这回选秀不重出身,选上来的必定都是上品容貌。 盛装的佳人在门口眼波淡淡瞧过去,来往之间有不安分好事的宫女,瞧见门口这般的阵仗,又被轿舆上的女子容貌与贵气所惊艳,难免频频抬首多看了几眼。 钟离尔也未恼怒,缓缓伸了手,由阿喜扶着起身,清欢给皇后整了冠服,宫人便皆随着步入院内。 管事的宫女也发现有秀女眼睛不安分,便微恼了往后瞧去,一瞧不得了,皇后正带人走来,吓得忙转身上前跪拜,方要行礼,皇后却出声道,“不必多礼了,本宫也是闲来无事,来瞧瞧这边安顿好了没有。你起来罢,该怎么训话,便忙你的。” 宫女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娘娘来了自然请娘娘给她们训示,各位小主都是头一回入宫,又大多不似娘娘这般尊贵不凡,没的规矩,还请娘娘恕罪。” 钟离尔瞧着她只一笑,未及言语,众秀女中有一个长了双吊梢凤眼的女子,肤色雪白,身段高挑,一瞧就是个浑身长着心眼儿的模样,着一身玫色宫装,倒是十分不避讳锋芒,一直瞧着皇后半晌,垂眸眼珠儿转了片刻,蓦地上前对着钟离尔盈盈拜下。 满院的人只听她朗声道,“民女艾氏,参见贵妃娘娘,恭请娘娘金安!” 作者有话要说:  “娘娘为着以后讨好逐日,最近可是没少喂追云罢,臣今儿瞧着,似是膘肥体壮了不少。”这句话如果按照主语来看,厂臣在膘肥体壮前少说了个“它”字,所以可以缩句成主语只有一个“娘娘”,钟离尔才说他指桑骂槐的~ 第46章 非平仄 管事的宫女错愕瞧着她,又猛地瞧了瞧皇后,只见皇后面容上的笑意缓缓变冷,却仍凝在唇边,方要开口斥责,却听皇后淡然自若道,“这不巧了,聪明人喜欢和聪明人一处聚首,今儿本宫瞧着,所谓物以类聚也是这么个道理罢。入宫的这批新人里,还真不乏佼佼者,有胆色,有气魄,快起来罢。” 艾氏眸中一喜,却还知道克制半分,忙应声谢恩,满院的女子登时有不屑的,亦有眼红的。 钟离尔顿了顿,松开阿喜的腕子,抽了清欢身上的帕子握在手里,虚扶了一把,见她起身立在跟前方又道,“本宫不知,你如何识得本宫便是贵妃呢?” 艾氏仍沾沾自喜,颇有几分卖弄心思的得意,“民女素闻贵妃娘娘出身高贵,又宠冠六宫。出身高贵,自是贵不可言,宠冠六宫,必然是颜色倾城的。今日在宫门口瞧见娘娘,举手投足,可不就是如此这般么!试问这阖宫上下,除了贵妃娘娘您,还有谁当得起这样的气派阵势!” 皇后仍是垂眸兀自一笑,管事的宫女在一旁吓白了脸色,阿喜与清欢俱是对着艾氏怒目而视,皇后身后宫人头垂得极低,大气儿也不敢喘,满院只剩了艾氏的赔笑声。 钟离尔瞧着她,一双美目顾盼生姿,语调妖娇,只教院中诸人看丢了魂,轻启朱唇道,“你倒是能演会算的,可你不曾想过,这宫里只有皇后能穿正红色么,本宫又怎敢逾矩了去呢?” 艾氏瞧着皇后谄媚一笑道,“这有什么的,娘娘圣宠不衰,母族又有祁总督军功在外,想必就算是皇后的仪仗规矩,娘娘也用得、立得啊!咱们虽是平头百姓出身,却也晓得,得盛宠为大的道理!” 皇后眉眼含笑,只瞧着她道,“哦?是么,艾妹妹原是这般想的么。”顿了顿,又转首看向院中秀女,朗声笑问道,“诸位妹妹可还有同她一般想法的?” 秀女中有人听见面前珠翠冠服的女子已经叫了艾氏“妹妹”,想必巴结好眼前的“贵妃”,便可在选秀中多几分胜算,被宠妃偏疼,可不谓前途无量么? 如此登时便又有五六个有心攀附的大胆站了出来叩首行礼,管事宫女怕到了极点,都闻皇后此次回宫泼天的阵仗气势,连皇上与太后处都未尝怕了去,心里骇然,连忙上前一步给了艾氏一巴掌,啐道,“没眼珠子的蠢蹄子,敢在这宫里疯话连篇,你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皇后主子跟前,有你半分的容身之地么?” 艾氏被打得愣在原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瞧着面前容貌绝美的盛装女子,皇后却仍是唇边一抹冰冷笑意,直望得她浑身发颤。 出列的那五六个女子也是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俯首瑟瑟发抖,余下院内其他本分胆小些的,只吓得噤声胆寒。 艾氏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不住给皇后叩首磕头,颤声求饶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恕罪!民女……民女初入宫廷,什么都不懂,还请娘娘息怒——” 皇后仍是淡笑了一声,俯身瞧着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曼声道,“方才不是还一派左右奉承,见惯了世面的模样么?怎么,入宫前没人告诉你么,这点惊吓就承受不住了,如何在这宫里立足,更遑论做主子娘娘?” 艾氏面色惨白,瞧着皇后形容只觉灭顶一般的恐惧,忙摇头道,“民女虽浅陋粗鄙,可主子娘娘只有皇后一位,这点道理民女还是懂的!” 皇后觉着好笑,只道,“方才可不是这么个说辞,眨眼之间的功夫怎么就换了一套?莫不成艾妹妹见贵妃说人话,见本宫,就只说鬼话了么?” 艾氏彻底无话可说,只对着皇后不住磕头求饶,皇后直起身子,将帕子扔给清欢,环视了院子里的女子一圈,只笑道,“艾氏聪明绝顶,可这宫里聪明的娘娘太多了,凑起来打桌马吊,你也机灵我也不让的,如何还有输赢可论了,岂不要打到天黑去么。” 顿了顿,朝着垂首侧立的管事宫女道,“这般聪明的女子,便分到涣衣局去罢。” 宫女忙恭敬应是,皇后顿了顿,又瞧着院中那五六名出列的女子悠悠道,“还有这几位,如此出挑,怕是也跟剩下的妹妹们相处不来,便不要住在一处了,今夜便搬到西五所去罢。” 管事宫女犹豫了一瞬,对着皇后为难道,“娘娘,待选的秀女分配到东五所暂住,是兰嫔娘娘禀明皇上后的旨意……” 钟离尔眼风一扫,一双美目凌厉睥睨道,“本宫既已回宫,还得听你们来同本宫讲旁人从前的规矩?” 宫女一颤,自知失言,忙跪下扇自己耳光,不住道,“娘娘恕罪!奴婢昏了头,皇后娘娘的吩咐怎敢不从,奴婢这就差人去办!” 皇后又瞧了众人一遍,站得远的那些垂着头,仍是瞧不清何等面容表情,只转身行了两步,众人方松了口气抬头去偷偷瞧,却见皇后在初升腾起的霞光中停步侧首一笑冷声道,“还有,这宫里与你们外头那些妻妾院落不同,正红色,非得是中宫能用,旁人若敢僭越,便是杀头的罪过。至于艾氏今日身穿的这颜色,本宫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这才是贵妃最爱的颜色,哪日冲撞了贵妃,怕是便落不到今日这么好的下场了。” 说罢阿喜上前一步,扶着皇后一行人便出了院落,上轿远去了。 待皇后远去,管事宫女忙按着皇后旨意打发了那几名秀女,又训示了几句,便叫人都散了自去休息。 沈绣妡方在阴凉处捂着胸口喘息了片刻,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只觉得跟鬼门关擦肩而过似的后怕。 她出身普通,哪里见得着这般阵仗,入宫前听人说宫里好坏全凭主子心意,人命如草芥,一个不小心,便成了紫禁城里又一个无主冤魂,原是真不假。 正转着入宫前秦大人给她打扮自己的浅碧色镯子,暗自庆幸方才一念之间,并未往前踏出那一步,否则若是跟那几名秀女一般,搬去了西五所,明日下场怕不一定是什么呢,兰嫔却匆匆带着宫人踏进了院门。 管事宫女心里暗自叫了声苦,想着今儿是怎么了,皇后前脚刚走,她还说错了话,惹了兰嫔与皇后的不快,这兰嫔难道是得了消息,这便来兴师问罪了不成? 再不敢耽搁,忙上前跪下去给兰嫔请安,兰嫔却扶着青茗的手腕子,心不在焉叫了起,只满院瞧着。 宫女正自疑惑,想着要不要出声询问,却见兰嫔眼睛一定,瞧着沈氏便对她吩咐道,“你去将那个女子带过来。” 管事的宫女管不得那么多,只顾着庆幸兰嫔不曾发难于自己,忙颠颠地去唤了沈氏来。 沈氏在远处忐忑抬眼瞧了兰嫔一眼,兰嫔瞧着一惊,心道果然是与皇后几年前眉眼有那么六七分相似,若是再长几年,难保更像皇后。 待到沈氏走近给兰嫔行礼,兰嫔更是仔细打量着她,却觉着此女模样虽像当年的皇后,可终归年纪尚小,与如今凤仪万千的皇后却不复相似,且这沈氏难免小家子气,与皇后行止气质亦是相差甚远。 兰嫔抿唇凝思一瞬,知晓若是一旦沈氏入选,一来皇后定然心中不悦,二来追查之下,总归要牵扯出哥哥来。 想来想去,仍是不愿冒这个险,默叹一声,眼瞧着这沈氏头上戴了一朵花朵样的金簪,便顺势蹙眉道,“秀女进宫,戴此金簪,亦可为利器,实在没有规矩。这样的人如何堪入殿选,你们就是这么不仔细着的么,太后与帝后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宫女忙又跪下赔不是,兰嫔挥手制止道,“得了,本宫也不欲让她多生事端,便打发去酒醋麦局罢。” 沈氏一听,一面觉着方才皇后所言宫中做了娘娘险象环生,兴许做了宫女倒是好事儿,一面又有些许不甘,只是却由不得她多嘴半句,只好行礼谢恩。 管事宫女虽然疑惑今儿不知为何,两位娘娘先后来这东五所提前打发秀女,却也赶忙领了命。 可兰嫔却并未如皇后那般先行离开,直瞧着人将沈氏送了出去走远,方觉着心里头大石落下,带着青茗往坤宁宫去了。 钟离尔方带人回宫,阿喜伺候着皇后进了内殿在软榻上歇息,才小心蹲下去给皇后捶着腿道,“娘娘今日打发秀女的事儿,这么会儿怕是已经传遍后宫了。” 清欢给皇后奉上茶,皇后接过吹了吹沫子,不甚在意道,“这宫里有什么事儿传不开的?总归不敢把舌头根子嚼到本宫跟前来,就是了。” 清欢在一旁道,“阿喜姐是担心她们又说娘娘的闲话了,这才回宫第一日……” 皇后闲闲饮了口茶,靠在榻上只笑道,“说本宫是给了下马威也好,说本宫是杀鸡儆猴也罢,这事儿对她们都是有好处的,只有她们附和着本宫的份儿,也不会傻到跟本宫对着来。” 谈话间小令子进殿,行礼道,“娘娘,兰嫔娘娘来了……” 皇后瞧他一眼笑道,“来了便请,兰嫔进坤宁宫何时还立上这么多磨蹭规矩了?” 小令子应是,又低声道,“奴才原是不该的,只娘娘前脚刚离开东五所,兰嫔娘娘便去了,听人说,兰嫔娘娘也打发了一个秀女沈氏,说是戴金簪入宫,忒不懂规矩,教去酒醋麦局了。” 皇后凝眸想了片刻,轻声笑了一声,只道,“先请兰嫔进来罢。” 小令子领命去了,皇后扶了把阿喜起身,自己也端坐在软塌上,不多时,兰嫔便带着青茗入殿行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亲自起身上前扶着兰嫔一齐落座,只吟吟笑道,“如何你还特地跑一趟呢,今儿原是都见着了,明早再一并请安也是一样的。” 兰嫔摇首笑道,“臣妾多日见不着娘娘,直日思夜想得不行,若不是知道娘娘回宫第一件事儿是去慈宁宫,臣妾早便来了。”顿了顿,又含笑小心打量了皇后,方道,“如今见娘娘出宫数日,凤体安好,臣妾才真是放下了心了。” 清欢给兰嫔恭敬上了茶,兰嫔颔首谢恩,皇后瞧了她一眼笑道,“这阖宫里谁不知道,就数兰嫔对本宫最有心。只再如何,本宫也是皇后,打发几个秀女还是可以成事的,你如何这般护着本宫,非要陪本宫一齐受罚不成?” 兰嫔听了皇后这话,笑意顿住只一瞬,却觉着皇后方回宫,沈氏一事不提也罢,终归打发了她不得见天颜,回头再亲自给哥哥回信一封也就是了。 她不欲多惹钟离尔不快,故而跟着赔笑道,“娘娘这话可不对,是那些秀女犯事儿在先,娘娘作为主子教训这等奴才是应当的,皇上哪能因为这事儿怪罪呢?臣妾要分担,也不过是巴巴的分一些娘娘刚回宫的锋芒,堵住悠悠之口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里便有很多门道了,首先尔尔说话的确是字字带刺的:“这不巧了,聪明人喜欢和聪明人一处聚首,今儿本宫瞧着,所谓物以类聚也是这么个道理罢。入宫的这批新人里,还真不乏佼佼者,有胆色,有气魄,快起来罢。”所谓的聪明人喜欢喝聪明人一处,自然说的不是艾氏和贵妃,后面物以类聚才是暗讽艾氏这样的人才会喜欢巴结贵妃,所以说是一句话损了她们俩。后半句佼佼者则是一方面嘲笑艾氏无知浅薄反讽,一方面也嘲笑她愚蠢莽撞,自己送死。 第二处就是“钟离尔顿了顿,松开阿喜的腕子,抽了清欢身上的帕子握在手里,虚扶了一把”,为什么要抽帕子呢,因为尔小尔跟江小淇一样都有洁癖,很讨厌也很怕会碰到艾氏,所以就算是虚扶,也要拿着帕子。 至于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帕子,尔尔随身携带的是母亲最后一次入宫送的手帕,当然不会拿它来冒险了。 第47章 新人贺 永和宫中,兰嫔正坐在镜前拆卸发髻,青茗却恰好急急忙忙跑了进来,附在耳畔轻声道,“娘娘,奴婢听说今日,皇后娘娘打发几个秀女去西五所,经管宫女以您的旨意为由冲撞了娘娘……” 兰嫔难得面上有了怒意,抬眼啐道,“糊涂东西!”顿了顿,又忙问,“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青茗摇头,犹豫一瞬还是和盘托出,“娘娘并未罚她,只说既然回宫,断没有需要听人命令的道理。” 兰嫔咬唇瞧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起身踱了两步,又对青茗吩咐道,“你现在就往东五所去,传本宫的旨意,撤了那宫女的管事头衔,把安顿秀女的事儿交给旁人去做。” 青茗讶异劝道,“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回宫,此时娘娘下这样的旨意,是否不妥……?” 兰嫔正色瞧着她,“下午本宫在坤宁宫,娘娘根本没有提起这事儿。若不是你得了消息,咱们只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宫人给冤害了。莫说是皇后娘娘握着凤印,单就一山不容二虎,谁也忍不下这样的事儿。只娘娘心气儿高,没法开这个口发落,这时候本宫若是还不动作,娘娘心里该如何想本宫?” 青茗一听才知晓厉害,只觉得后怕,“娘娘一说,奴婢才觉着这人情世故里都是学问,那奴婢去过西五所,可还需要替娘娘往坤宁宫送消息?” 兰嫔瞧着她,只自摆手,“去不得。” 青茗疑惑道,“奴婢不懂……娘娘所为不都是为了让皇后娘娘宽心么,既然咱们都做了,怎么不告诉皇后娘娘呢?” 兰嫔又径自坐下将耳环摘下,瞧着镜子一笑道,“这事儿有损娘娘颜面,也无形之中挑拨了本宫与娘娘的关系,还得明日本宫亲自去坤宁宫,找个没人的时候跟娘娘提起,且顾着中宫威仪,只能是随口一提,才显得尊重孝敬,不是别有用心。”待青茗领命去了,兰嫔又在灯下给兄长写了回信,言明个中利害关系,托人送出宫去,方歇下。 翌日选秀,一大早,兰嫔仍是提早到了坤宁宫,伺候皇后梳头时,瞧着镜中皇后容颜一笑,状似无意道,“臣妾还有一事,须得跟娘娘请罪。” 钟离尔拿起一枝东珠金步摇,交与她,从镜中对上兰嫔眼眸,淡笑道,“你能做出什么事儿,让本宫怪罪你呢?” 兰嫔接过,将步摇缓缓妆点进皇后云鬓之中,“昨日听闻经管秀女的宫人言语冲撞了娘娘,臣妾便私做主张,将那宫女发配去西五所了。” 皇后嫣红的手指抚上眼角,瞧了她一眼,只颔首漫不经心道,“那宫人办事的确不大周全利索,你的决策也正是本宫之意,何罪之有呢。只是辛苦妹妹又替本宫打发秀女,又帮着本宫打发宫人,若是成了众矢之的,本宫可怎么是好。” 兰嫔也知晓昨日一番事情的确逾矩了些,心下惶惑,只好咬了牙俯身行礼请罪,“臣妾该死,臣妾本以为昨日打发了秀女是替娘娘分忧,却不察被人在背后编排,挑唆臣妾与娘娘之间的情谊,这才失了分寸,让娘娘为难,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钟离尔梳妆停当,瞧着兰嫔的身影,觉着她确是真心实意,当下便不欲再多追究,扶起她展颜一笑,“本宫知道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此作罢便是了。前头秀女该候着了,咱们也去罢,今儿太后不来,还得你和庄妹妹与本宫多替皇上瞧着点儿。” 殿中皇后与庄嫔、兰嫔商议了一晌,帝皇方带着宫人匆匆赶来。 一屋子的佳人盈盈跪拜帝皇,有心思简单的,眸中已生惊艳欣喜之意,连烁闲闲抬手免了礼,朝着钟离尔走来。 皇后唇边笑意半分不错,随着帝皇落座,递上名册笑道,“皇上来的正是时候,这回的秀女臣妾等方瞧了个大概。” 连烁应了一声,接过名册翻看,钟离尔又瞧着殿中一华服女子道,“祁贵妃的表妹祁若,年十五,臣妾与庄嫔兰嫔瞧着,出身大家不说,礼数与容止都是不错的。” 祁若站在一众秀女的前首,面容姣好,身段如贵妃一般的妖娇妩媚,一双美目精光毕露,闻言也不避讳,瞧着皇后得意一笑,上前行礼娇声道,“臣女祁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烁抬眸瞧了她一眼,笑了一声对钟离尔道,“朕也听贵妃提过这个表妹,今日见了,果真温柔娴静,有尔姐风姿。” 钟离尔仍是笑着颔首,对祁若道,“这便是当选了,还不快谢恩。” 连烁却抬手制止道,“不急,朕赐封祁氏僖嫔,赐居承乾宫,连着位分,一并谢恩罢。” 庄嫔暗自在心底感叹,承乾宫与翊坤宫分别在东西六宫遥遥对应,都是靠近乾清宫的富丽宫殿,这僖嫔母家得势,贵妃又得宠,果不其然,甫进宫便抢了阖宫的风头。 钟离尔瞧了眼连烁,心下了然,却仍是开口似为难道,“皇上,母后并未出席,此时便定了位分,可有不妥罢?” 连烁瞧着她,淡笑道,“不必了,母后凤体抱恙,今日选了新人便一并定了位分罢,不必劳动她老人家了。” 皇后便从善如流,复指着殿中另一位鹅黄衣裙的女子,含笑道,“臣妾听闻,中书侍郎宁大人的亲妹宁羽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北地女子多高挑大气,臣妾瞧着很是喜欢。” 宁羽立在原地,不曾想皇后竟会亲自点出自己的名字来,愣了一瞬方上前行礼道,“民女宁羽,恭请皇上、皇后金安。” 连烁沉吟一声,朗声道,“抬起头来。” 宁羽方缓缓垂眸抬首,一张素净的面庞上看不出多重的脂粉痕迹,眉宇之间的确不似南方女子的温婉柔媚,倒多了几分大气端庄,亦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连烁笑了一声,只道,“倒瞧得出是宁言的妹子,果然有那么几分相像,一家都是标致的美人坯子。你哥哥在前朝当差得力,你便也在后宫多替朕陪陪皇后罢,也不必另定封号了,就封宁婕妤罢,赐居永和宫。” 兰嫔虽知道今日选秀面上一派祥和,背地里早已是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此刻皇后钦点的人被分到了自己宫里,忙笑吟吟对帝后道,“臣妾倒是要与宁妹妹一同谢恩了,臣妾独居永和宫难免冷清,有这样的可人儿来作陪,岂不好么。” 皇后瞧着她一笑,庄嫔亦想开口,可思及自己宫里曾住过的人是婉婕妤,便打消了心思,见皇帝又闲闲翻了翻名册,瞧着一众秀女,忽地起身步下殿中,将僖嫔与宁婕妤扶起身,直羞得二人面色绯红。 钟离尔在殿上端坐,红唇边一抹娴静笑意,瞧着连烁在殿中秀女之中转了转,引得几名女子紧张得面红耳赤,几欲站不住,皇帝经过时,随手轻拍了几名女子的肩膀。 总共五名秀女,便一一出列跪下谢恩,除却参知政事李扈的女儿赐封李婕妤,赐居长春宫;吏部尚书之女赐封安嫔,大理寺正冯宵堂妹封美人,赐号婧,共居延禧宫。剩下三人便是些得选的民间女子,赐封了郑才人、阮选侍、易选侍,共居咸福宫。 七名入选的宫嫔又向帝后行过大礼,连烁便颔首朗声道,“朕还有政务,便先回御书房了,尔等一朝入宫,须得悉听皇后吩咐。” 众女又是盈盈再拜,目送天子步履不停离了殿。 兰嫔在上首轻咳一声,方唤回新晋宫嫔的心思,皇后启唇轻笑道,“诸位姐妹既进了宫,往后便是自家的人了。至于未入选的秀女,兰嫔与庄嫔稍后便分往各宫与内务衙门罢。” 天边云淡,鸿雁成群盘桓在皇宫上嘶鸣,皇后扫了眼殿中女子,只觉容颜虽各异,却无不娇柔妩媚,当真是春色正好。 殿中人各怀心思,听皇后训下半晌,便也恭送了皇后与二妃,各自回宫去了。 待到兰嫔回了永和宫,这新人进宫的消息已是传遍后宫前朝,永和宫中也早有人打扫偏殿,只待片刻后宁婕妤入住。 兰嫔亲自带着青茗前去探看宫人整理,不多时,便听见太监来报,说是宁婕妤已入了宫门。 青茗提醒道,“娘娘,咱们不若回正殿去,候着宁婕妤参拜罢?” 兰嫔摇首笑了笑,“不必了,本宫就在这儿等她罢。” 青茗也知晓宁婕妤是今日殿选皇后钦点的人,便也不再多言,只与兰嫔一同候着宁婕妤进殿。 宁婕妤听闻兰嫔在殿中等候,急忙入殿参拜,有些磕绊道,“臣妾参见兰嫔姐姐,怎敢劳动姐姐在殿中等候,本该是去拜见姐姐才是。” 兰嫔亲热一笑扶着她道,“以后就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了,比旁的宫里还近些,与本宫何必生分呢。宫人手脚不利索,本宫亲自看着点才好。”顿了顿又温和道,“你瞧瞧这殿里,有什么不可心的,或者缺的短的,尽管跟我说,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宁婕妤惶恐颔首忙道,“是……臣妾眼光浅薄,何尝见过宫中这般的辉煌,一切没有不好的,姐姐费心了。” 兰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除了皇后娘娘与贵妃那般的出身,咱们谁见过这般阵仗呢?刚入宫都得适应适应,不论是规矩还是礼数,且有你忙的。不过本宫瞧得出,皇后娘娘喜欢妹妹,想必凡事自然多偏疼你些。” 宁婕妤忙摆手通红了脸庞道不敢,“臣妾愚钝……又笨嘴拙腮,往后在帝后面前若是有哪儿做错了的,姐姐可一定要多提点些!” 兰嫔瞧她耿直模样忍俊不禁,只觉得宫中难见这般单纯可爱的人,笑道,“你放心便是,咱们同一个宫里的,自然是荣辱与共了。我那儿还有些娘娘赏的好茶,便送给妹妹做见面礼了。” 宁婕妤听了忙谢道,“多谢姐姐!”想了想觉着不妥,又道,“皇后娘娘恩赏……臣妾亦感激不尽!” 兰嫔瞧出她进宫似是十分拘谨,劝道,“妹妹不必紧张,皇后娘娘最是仁善心肠,治下宽厚,从不会无端为难人的。” 宁婕妤憋红了脸只道,“姐姐说的是……只娘娘凤仪万千,臣妾刚进宫便瞧见过娘娘打发秀女艾氏,实在是印象深刻……” 兰嫔瞧她一眼,面上笑意莫测了几分,拿帕子拭了拭唇角道,“娘娘掌管后宫,自然有中宫不可犯的威严,只要咱们拿捏好进退分寸,总归是太平无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算后宫十五个人了,当皇帝真的好棒棒啊!嘤嘤嘤我也想要十五个后宫!!! 第48章 梨雪瑟 翌日,因着是皇后回宫后并着新人进宫,嫔妃头一遭去坤宁宫拜见,各宫妃嫔皆盛装华服,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后方赐了茶在上首训导了宫嫔片刻,却见小令子进殿行礼道,“娘娘,皇上圣驾正往坤宁宫来,还请各位娘娘预备接驾。” 皇后蹙眉疑惑一瞬,殿内众人脸上却是难抑喜色,今夜新人入宫,嫔妃没有不牟足了劲儿想得头宠的,当下便都仔细理了仪容。 钟离尔在上首了然一笑,见连烁身影出现在殿中,便起身领着嫔妃行礼请安,连烁亲自上前扶起了皇后,携着皇后又入了座,笑道,“朕便知道,这个时候,皇后该是接见嫔妃了。朕给皇后带了送进宫的新鲜樱桃,瞧着成色不错,特地送来给你尝个鲜。” 钟离尔心底不生波澜,面上亦不肯松懈,瞧着小全子送上来的几篮樱桃,确然是通红圆润,堪称佳品。阖宫的嫔妃面上表情各有精彩,钟离尔笑了笑,只似嗔非嗔道,“皇上哪是专程来送给臣妾的呢?分明是新人旧爱都不舍得冷落,借着姐妹们都在臣妾宫里,来送全了人情的,偏还落在臣妾头上了,真是巧计!” 皇上朗声一笑,指着皇后道,“朕是送来给皇后不假,可皇后若要赏赐六宫,便是皇后的恩德了,朕送给皇后的怎么不是人情呢?” 钟离尔一笑,不欲再与他多辩,只吩咐了清欢阿喜忙分了樱桃,预备给嫔妃都带回宫去。 连烁瞧着殿内嫔妃,一笑道,“皇后仁慈,治理六宫一向妥帖,诸位爱妃在宫中,也得谨记孝敬皇后,后妃和睦,朕才没有后顾之忧啊。” 满殿嫔妃听了这话,忙起身行礼称是,钟离尔抬眼瞧了连烁侧颜,心底一瞬觉着好没意思,弯弯绕绕的做一堂戏,昭告给众人看的障眼法罢了。 这般的粉饰太平,刻意太过,果然为了皇位皇权的固若金汤,这世上再没有连烁做不出的事儿来了。 嫔妃送别帝皇,从坤宁宫中告退时,贵妃轿舆已经备下,新入宫的郑才人、阮选侍与易选侍,在门口候着高品阶的妃嫔离去,便凑在一起闲话。 易选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正是爱说爱笑的时候,一张鹅蛋脸尚未褪进婴儿肥,眉眼弯弯,瞧着倒是喜人,只听她道,“姐姐们可听懂了,方才在殿中,皇上那番话是个什么意思呀?” 郑才人是三人中品阶最高的,阮选侍一副娇弱的模样,也不敢越过她先说什么,只让道,“郑姐姐聪明,还请姐姐告诉咱们罢?” 十六岁的郑才人长得颇有几分精致,瞧着二人望着自己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只不愿在两个低阶的妹妹前丢脸,卖弄道,“皇上什么意思呢,今天来这宫里是哪儿,可是皇后的宫殿,来看望皇后,还带了这么好的樱桃,可不是彰显恩宠么!” 话音方落,却听背后一个女声冷笑道,“哟,这位妹妹好聪慧的脑筋,圣意可都教你揣测明白了。只不过还有一点,皇上的意思是,后宫里头,皇后娘娘是主子,皇后娘娘说了算,咱们这些个做妾的,都得听皇后娘娘的吩咐,记清楚了么?” 三人转身,见祁贵妃坐在轿上,一张面庞半点笑意也无,吓得连忙跪下行礼,僖嫔跟在贵妃轿边,也嗤笑一声,“不过是些目光短浅的低贱之人罢了,也配听贵妃娘娘金口示下?” 地上三人大气儿也不敢喘,伏地无语,贵妃瞧着她们这般形容,不屑勾唇一笑,便懒懒挥了手,轿舆便往前去了。 僖嫔走前留了句话,“进了宫可不比在其他地方,规矩不懂,就多去学学,别总是丢人现眼。” 待到贵妃与僖嫔走远,易选侍与阮选侍才将郑才人扶起来,郑才人只觉得腿都要软了,三人眼圈儿通红,灰头土脸回宫去了。 宁婕妤瞧了方想上前,兰嫔就立在原地,见她如此形容也未多言。宁婕妤想了想还是瞧了眼兰嫔,只沉默不语,兰嫔对她轻柔笑了笑,“在宫里,恩宠、位分是一方面,还有许多旁的东西。宁侍郎在前朝正是得脸的时候,妹妹又姿色不凡,自不必忧心。” 李婕妤向来自命不凡,只在一旁冷眼瞧着,也不与众人顺道,便先回宫去了。 待安嫔与婧美人走远了,慧美人扯了扯贤嫔的袖子,二人方一同往前去,慧美人疑惑道,“姐姐,你说今儿贵妃娘娘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都撒到几个位分最低的新人身上做什么?” 贤嫔低声道,“贵妃一直得宠,这下新人进宫,怎么不醋?况且今日皇上在阖宫面前给足了皇后的面子,第一天贵妃便被新人编排,还是位分不高的民间女,哪有不恨的道理?” 慧美人只啧啧道,“贤姐姐说得是,贵妃专宠近一年,这下今夜皇上不定翻谁的牌子,咱们只管瞧着罢!” 贤嫔又笑,“说不定是妹妹得了恩宠呢?” 慧美人掩唇笑道,“姐姐快别折煞我了,这么好的新人摆在眼前儿,谁还记得咱们旧人呢?这才第一茬新人入宫,往后,有的咱们受呢!” 这一晚,阖宫人都觉着该是僖嫔头一个被翻牌子,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宣了宁婕妤。 皇后在殿中将新摹的字收好,只闲闲一笑,吩咐小令子下去备着翌日送给宁婕妤的贺礼。 阿喜瞧着皇后端坐,并未开口,方想退出殿内,却听皇后道,“你不必走。” 阿喜顿住脚步,颔首称是,钟离尔瞧着砚台中渐渐干涸的墨,瞧了略局促的阿喜一眼,觉着好笑,“躲什么?怕我心里不舒坦?” 阿喜被她道中心思,只支吾道,“奴婢去给娘娘倒茶来。” 钟离尔也不直接戳穿她,逗趣儿道,“天儿愈发热了,本宫不愿多喝茶,心情还能好些。” 说着起身,往殿外走去,阿喜瞧着皇后挺直的背影,一截玉颈在高耸发髻的衬托下愈显雪白,那份优雅是经年累月维持的大家风范,她恍了一瞬的神儿,随即赶忙跟了上去。 月色湿冷无声,照落御花园一地的梨花,两相遥应着,瞧得皇后缓缓勾起唇角,“梨花满地,若是不开门,倒怪可惜的。” 阿喜犹豫一瞬,还是劝道,“娘娘心中若是不快,便说与奴婢,总比憋闷在心里得好。” 钟离尔摇头,转身瞧她时,冠服的拖尾在青砖上划出漂亮的弧度,她眼中似有星芒,“你们也许不知道,回宫以后,本宫以为再见皇上和乔太后,会难过失控,其实不然。大概是父母家族之事让本宫超脱出儿女情长之外了罢,那时我同师太未说出口的话,今日得以告诉你了,也许终有一日,人心变了,这宫廷也就不是寂寞的了。” 顿了顿,她缓缓长出一口气,仰头瞧着将圆的月,抿唇片刻,轻声道,“本宫此刻,只是十分想念爹娘,却再没有多余的情感分给旁人了。” 她轻轻笑起来,颜色胜过天边一轮凉月,“今夜不止你不信,本宫也不信,如何心底竟没有一丝波澜,毕竟我从前是那样善妒的人。大概从此以后,他同谁好,与谁白头,与我都无关了。说来好笑,以前我想着同他子孙满堂,老了也要亲密无间,我觉得夫妻间本该是这样。可今天他与我在宫中嫔妃面前做融洽恩爱戏,我才终于懂了,名分与情爱本不相干,我可以继续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皇后,也许还要这样过很多年,但我与他,确然已结束了。” 园中拐角的一处垂柳,生得枝繁叶茂,一树的新芽皆是柔顺的模样,本该在乾清宫中的帝皇只带着江淇,二人并未提灯,就立在这树下,被柳条遮掩了身形。 她在一树皑皑繁花之中转首,衣袂翻飞如同月宫仙子,字句缓慢道,“我断不思量。” 阿喜默了片刻,轻声唤道,“娘娘。” 她未说出口的心思,却都被暗处的二人清楚知晓——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他看着他的皇后从阿喜手中接过灯笼,容颜与三年前他初见她分明无异,行止神色,却判若两人。 他永远记得她当年鲜活灵动的模样,她是他心中永远的小姑娘。 可他已亲手杀了当年他的尔尔,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已对他死心的皇后,他甚至还暗自庆幸,她还能这样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被困在这牢笼里。 那些年上元夜游,描眉挽髻,对火烹茶的一生是一生,如今相敬如宾,步步算计,虚与委蛇的一生,何尝不是一生。终归只有一个一生,只要是他们一同度过,仍是白头皓首。 有莹白的飞花落在皇后肩头,江淇见皇后身影已远去,瞧见连烁垂下的右手,在明黄的袖口处握紧,顿了顿,还是低声道,“皇上,不若臣去乾清宫传话,叫宁婕妤先……” 连烁却蓦地打断他,哑声道,“不必了,宁婕妤已经等了很久了,朕总要回去的。” 皇帝说罢便带着他步出了御花园,经过园门石,却踉跄了一下,连烁随即将右手按住了胸膛处,身后江淇挑眉一惊,忙伸手扶住了连烁的手臂,连烁俊逸的面庞在月色下更是苍白了几分,阖眸缓了一瞬,方抬手示意身后人,“朕无碍,今日也辛苦你了,早些回去罢。” 江淇颔首称是,目送帝皇看似高大无比的身影离去,抬眼瞧了瞧眼前熄了灯火的坤宁宫,静立片刻,绯红的衣角飞扬在春夜风中,方踏着一地碎雪,转身往东厂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能伤害你的,都是你爱的。 其实说实话我站钟离尔x兰嫔,连烁x江淇。 emmmmmm,嘘,我们悄悄的。 第49章 宁为何 三月二十,敬事房给皇后送来记档,钟离尔翻阅着,自打新一茬妃嫔进宫小半个月,头夜召幸的是宁婕妤,第二夜皇上仍是去了翊坤宫祁贵妃处,隔了一日方召幸了僖嫔,下一回便又是宁婕妤得了恩宠,然后便是婧美人、安嫔,宫中只剩了参知政事李扈之女李婕妤,与三位民间的妃嫔还未有恩宠。 将册子合上,皇后瞧着掌印太监道,“你们在敬事房当差的,须得机灵不假,可机灵太过,本宫和太后却也是不能留的。后宫须得雨露均沾,李婕妤位分在两位美人之上,李大人又效力朝廷已久,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辱?” 掌印太监忙点头哈腰赔不是,为难道,“娘娘说得是,奴才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呢……只是皇上翻牌子的时候,奴才怎敢多嘴多舌?” 皇后淡笑一声,将册子扔到太监面前,只冷声道,“多没多嘴,为何多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本宫只说一句,若是妃嫔挫了心气儿,出了什么岔子,后宫不宁,本宫不但摘了你的帽子,还要摘了你的脑袋。” 掌印太监方知道厉害,收了花花肠子诺诺点头,皇后方要打发他下去,清欢却慌张跑进殿内匆匆行礼道,“娘娘,宁婕妤与僖嫔在御花园中散步,忽地摔倒在地,被利物割破了手掌,永和宫兰嫔正宣了太医去瞧呢!” 钟离尔瞳孔收缩一瞬,瞧了眼那太监一眼,敛了神色道,“你先下去罢,着人去知会皇上一声。” 太监额角淌汗,忙领命去了,清欢上前问道,“娘娘,咱们可要去永和宫瞧瞧么?” 钟离尔抿唇思索片刻,吩咐道,“预备轿辇,去永和宫,但去之前,你教阿喜带人,去宁婕妤摔倒的地方,瞧瞧是什么利器,给本宫带回来。” 清欢愣了一瞬,方应声去了。 永和宫中,兰嫔陪着宁婕妤,由御医包扎过伤口,又开了药膏,皇后踏进宫中时候,宁婕妤正靠在榻上哀哀哭着。 兰嫔见皇后亲自来了,忙行礼问安,宁婕妤瞧见皇后,亦是止了哭,挣扎着想起身给皇后请安,钟离尔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按住,免了她的礼,只关怀道,“太医如何说?” 青茗忙给皇后拿了椅子坐下,兰嫔回道,“太医说伤的是掌心,伤口不算太深,并无大碍,只要记着用药膏,方可痊愈不留疤痕。” 钟离尔颔首,瞧着宁婕妤包扎了厚厚纱布的手掌,方要开口安慰,却见宁婕妤拉着她的手哭道,“娘娘,娘娘要给臣妾做主!今日之事,绝对是有人要害臣妾!” 钟离尔与兰嫔对视一眼,宁婕妤语出惊人,皇后稳下心神,只正色问道,“宁婕妤何出此言?本宫听闻你是与僖嫔相约御花园散步,她人呢?” 宁婕妤哭道,“僖嫔相邀臣妾不假,在御花园中走得好好的,忽然就有东西绊住了臣妾,亏得臣妾倒下去的时候眼尖,瞧见地上有寸长的一截铁丝,若是不拿手去撑一下地,可不就扎到臣妾脸上,甚至是眼珠子里了么!娘娘是聪明的人,娘娘说,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这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臣妾啊!” 钟离尔凝眸沉吟片刻,恰逢阿喜进来道,“娘娘,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去御花园搜了搜,却并未瞧见划伤宁婕妤的铁丝,想来是已被人拾走了……” 皇后瞧着宁婕妤,她红着眼绞了帕子道,“今日兰姐姐和娘娘都不是外人,臣妾便也有话直说了罢,臣妾进宫以来,先有娘娘抬爱,殿选钦点了臣妾,后又是头一个被召去乾清宫两次的新人,自知招人嫉恨……入宫以前,臣妾哥哥便同臣妾说,在宫里若无依靠,便尽心服侍皇后娘娘,娘娘仁德,自会好好照顾臣妾。刚进宫,臣妾也知道娘娘统领后宫琐事繁忙,便只想着先本本分分做好一个婕妤,谁知道臣妾不去招惹是非,偏偏天降横祸!今日有心人想毁臣妾的容貌,明日她们便要臣妾的命了!臣妾人微言轻,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还请皇后娘娘给臣妾做主!娘娘已免了我们北地的百姓受战乱之苦,就如同臣妾的救命恩人,在这深宫中,亦求娘娘庇佑着臣妾,臣妾愿做牛做马报答娘娘恩情!” 钟离尔听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震撼,她读书知礼近十九载,见过太多人,自作聪明的也好,真正聪明的也罢,大家说话俱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各怀心思。如今遇见宁羽,才知道何为直爽,她竟像全然不设防一般,将自己的心思直白的说了出来,倒叫钟离尔心生欣赏,不自觉想保护她这份纯真心思。 兰嫔亦是一惊,瞧着皇后面色,方安慰地对宁婕妤笑道,“妹妹放心,本宫早就说过的,娘娘最是体贴咱们的,一定会帮你找出这回的真凶,你瞧娘娘这不已经差了阿喜去御花园搜集证据了么!” 皇后颔首,对阿喜又道,“方才宁婕妤说,她摔倒,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你再去御花园找找埋在地下的钩子一类的东西,青天白日的,埋下东西的人不可能就立刻给挖走了,你们仔细些,定能找到。” 阿喜点头应声,复又问道,“娘娘,若是找到了,奴婢是派人暗中看着,还是给挖回来?” 兰嫔赞许瞧了阿喜一眼,皇后凝眸一瞬,终究轻声道,“直接带回来罢。” 阿喜领命出了殿门,钟离尔瞧着宁婕妤,抿唇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说僖嫔邀你去御花园,你二人走的路,恰好到那儿就绊了你,十有八九便是她引你走进圈套的。你与本宫坦诚,本宫也不欲多哄骗你,此事若真是僖嫔做的,她是祁家送进宫的人,咱们都是知道的。本宫如今空有个后位,若是皇上看着贵妃与祁家的面子不欲追究,非闹大了对你百害无一利。说得伤人一些,如今你只是伤了手,单凭这一点,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咱们此时以退为进,皇上还能对你多几分感念,毕竟你刚入宫,除了圣宠,其他都不必在意,往后也离她远远的就是了。” 兰嫔瞧着宁婕妤亦颔首道,“娘娘说的是,咱们手里握着她的证据,看她怎么给个交代,皇上知道僖嫔理亏,定然会补偿你,记着你的好的。” 宁婕妤眼眶红红,拿帕子掩面吸了吸鼻子,颔首道,“臣妾愚钝,但总归知晓娘娘是一心为了臣妾好的,臣妾都听娘娘和兰姐姐的。” 果不其然,午后皇后踏进乾清宫行礼后,连烁仍是淡淡赐了坐,钟离尔提及宁婕妤一事,只勾唇笑道,“臣妾按照宁婕妤所说,果然在御花园中搜到了有人事先埋好的铁钩,若是仔细盘查阖宫的下人,定能找出始作俑者。” 皇上放了朱批的御笔,抬首瞧着皇后,方要言语,小全子却匆忙进殿禀报,“启禀皇上、娘娘,永和宫中伺候宁婕妤的一个小丫头自尽了,宫人说是认了谋害宁婕妤的事儿,未及细说,便一头撞死了。” 连烁抬眼看了眼全公公,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待得小全子退下,钟离尔唇畔笑意仍是弧度薄凉,“这人倒是安排得远,她虽认下了,却也不是无头悬案,只要再接着查处她是谁送进永和宫的,一样能揪出真凶来。” 顿了顿,皇后眉眼精致,瞧着皇上似笑非笑道,“皇上说,可是如此?” 连烁看着她朱唇开合,只觉额角有些钝痛,眼前似是晕眩了一瞬,稳了稳心神方道,“依朕看,嫔妃方进宫,也不便多扰乱人心。自然此事已经算有了交代,再多兴师动众反而弄得人心惶惶。不若如此,为着补偿宁婕妤,朕破例无功无子,晋封她一级,就封为宁嫔,赐主景仁宫罢。” 他本以为,依着钟离尔的性子,还将与他较真下去,却不料皇后只是兀自一笑,瞧着他的眼眸无波无澜,似是早就算好了一切,只待与他颔首轻声道,“既如此,皇上圣裁,臣妾遵旨。” 他瞧着她滴水不漏的笑靥,心底窜起丝丝脉脉的凉,如同夏日殿中放置的冰碗,他几乎看得见眼前的雾气。 可她再没有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这孤寂的宫室,如同驿站走火那夜,她从这间殿宇离去,便再没有归来过一般。 皇后回宫后,翊坤宫中贵妃与僖嫔便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铁钩,阿喜在殿中给贵妃请安后淡笑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贵妃娘娘与僖嫔娘娘送还这样东西。皇后娘娘还说,若是往后还有这样的东西,皇后便亲自送去慈宁宫中,请太后示下,该作何处置。” 僖嫔瞧见这铁钩,惊得睁大了眼睛,贵妃暗恨着瞧了她一眼,靠在软榻上对着阿喜道,“知道了,你回去禀告皇后娘娘,就说本宫定当小心,不会再着了旁人的算计,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阿喜又是一笑,施施然行礼退下了。 司宜上前将此物拿给贵妃,贵妃一把抓过往僖嫔处扔去,吓得宫女忙扶着僖嫔起身躲闪,铁钩才堪堪擦着僖嫔的衣角落地。 祁若瞧着贵妃怒容满面,骇得忙跪在殿中求饶,祁贵妃冷笑一声,喝道,“家里的人就教了你这么点儿本事,还使到宫里来了?你那个姨娘净长些不入流的下三滥心思,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偏房生的女儿就是不干净,才得幸一回,便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放肆!你自己要去死,何必拉上本宫,阖宫谁不知道,你是本宫家里送进来的,你出事,本宫不要跟着你丢人?今日这钩子,皇后直接送进我翊坤宫来了,教你进宫,就是为了给本宫长这样的脸?!” 僖嫔忙委屈求道,“娘娘息怒,臣妾也是实在看那个宁婕妤得宠气不过!况且……她又是皇后钦点的人,皇上这样明着宠她,现今又破格升了位分,不是给娘娘您添堵么!娘娘是臣妾的姐姐,臣妾哪能不为娘娘出气呢!” 贵妃瞧着她模样不为所动,又是一声冷哼,“为本宫出气?你那点腌臜心思逃得出这宫里谁的眼睛?自以为修炼成仙了,其实还是只下贱臭虫罢了!这是第一回 ,本宫警告你,若你再敢自作主张,能惹的不能惹的,都捅出篓子来连累了本宫,休怪本宫无情。本宫有本事让你进宫封嫔,就有本事让你在这宫里消失,记住没有!” 僖嫔吓得一哆嗦,忙磕头道,“是,臣妾再也不敢了,还求娘娘息怒!” 贵妃瞧着她愈发不耐,挥手将茶碗砸了下去,浇得僖嫔满身热水,呵斥道,“滚下去!” 待宫女扶着僖嫔一边擦拭着衣裳一边狼狈步出翊坤宫,日头照得僖嫔拿团扇挡了眼睛,她咬住嘴唇恨恨瞧着翊坤宫匾额,只低啐道,“呸,自己不也是给人当妾的下贱东西,又跟谁不一样了?难为得了一两天主子的好脸儿就自觉不错,走着瞧罢,看你能得几时好!” 说罢又扯了一下裙摆,方带着宫人扬长而去。 待僖嫔消失在宫道尽头,司宜方从翊坤宫步出,亦往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就已经算是熬出头啦,起码目前在尔尔的世界里,她是解脱快乐一些了的。 虽然母族还在,还需要维持中宫的后位,但是最亲近的人已经逝去,她失去了最直接的软肋,而且如今对连烁已经放下了大半,女人只要不爱了,就会很快乐。 但是兄弟们,听我说,人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我们要坚强,打不倒,打不死! 爱你萌吧唧! 第50章 求不得 天鼎二年六月初,本该是阖宫候着给皇后预备千秋节的当口,京城却已连着下了将近半月的雨,周遭已成涝灾,且南方水患也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连着两年的水患,教朝廷不得不重视起来,前朝又为着此事连日忙碌不堪。 这一日江淇抽空共皇后在西五所章夫人这里,陪着乳母进了膳,章夫人拉着皇后将新鲜的百合花插在瓶中,香气直溢了满室,章夫人盈盈回首瞧着江淇笑问,“烁儿觉着怎么样,你不是向来喜欢闻这花香的么!” 江淇浅笑颔首,略微走近些,站在钟离尔身后,她听他低声笑道,“花香馥郁,娘这里更让儿子不愿离去了。” 一语逗得章夫人开怀,钟离尔浅笑着垂首将一枝花摆正,章夫人瞧着美人在花前模样惊艳,便心神一动,掐了一枝花下来,递给江淇殷殷道,“给你媳妇戴上,她这样好看的头发,染着这香气岂不更好么!” 钟离尔怔住,回身瞧着江淇笑了一笑,便无奈颔首,江淇轻咳一声,略为难道,“花香自然是好,只这花色不吉利,娘看不如算了罢?” 章夫人似是意识到不妥,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不是,钟离尔从她手中轻轻将花接过,对着江淇笑道,“花本是好花,寓意也好,爷如何因为花色便给定了罪呢?我喜欢得紧,爷替我簪上罢。” 江淇瞧了眼她莹白指尖,便不再多言,上前两步接过,望着钟离尔立在原地。 她瞧着他好看的眉眼抿唇想了想,向右略微侧首,纤长的羽睫就在他眼前颤动,是他数次想拨弄的柔顺模样,钟离尔轻声道,“戴在这侧罢。” 江淇应了一声,因着从未给女子簪过花,难免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触摸她鬓发,果然如预想之中的一般,触手丝滑柔软。 章夫人抱臂立在一侧,静静瞧着如璧人的男女,笑意噙在唇畔久久不褪。 等他面色微红将百合簪进她云鬓之中,钟离尔体贴转身给章夫人瞧,章夫人笑着拍手,赞许道,“真是好看,人好看,烁儿簪的花也好看。” 她戴着他簪的花转首笑望,瞧得他眼神闪躲一瞬。 待到两人步出西五所,钟离尔指尖抚过鬓发,取下这朵花,拿在手中转了转,轻嗅一下,香气萦在鼻尖许久不散。 她瞧着他一身绯衣,与面颊上的点点红晕,觉着有趣,对他笑道,“不成想厂臣是这般纯情之人。” 江淇咬唇一瞬,有些被戳穿的尴尬,面上仍要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只道,“娘娘勿要取笑臣了……”顿了顿,略显拙劣的转移话题道,“臣出宫办差时,有再去瞧过小溪,他的功夫进步很快,看得出是个用心琢磨的孩子。” 她带笑睨他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却没有再戳破惹他不自在,思及在宫外的那段日子,有些许唏嘘,但只顺着附和笑道,“那再好不过了,厂臣一身好武艺教了小溪,以后他也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顿了顿,想到一事,又敛了神色,“说来,厂臣出宫赈灾,如今京城附近的百姓都如何了?” 他与她一并行在宫道上,略跟在她身后,回道,“百姓都已安置妥当,只是明年庄稼到底涝了,收成是救不回来了。” 钟离尔听闻,默了一瞬,心里不是滋味,却也知道天灾难逃,但终归几番争斗之下,仍是状似无意道,“说来,本宫听闻过一个法子,天灾难测,去年和今年都涝了,却难保什么时候就有旱灾。若是能在地势低洼的地方多兴建一些水库,存着涝时的水,一来能让水往低处流,缓解涝时的灾情,二来可以备不时之需,岂不两全么。” 江淇沉吟一瞬,眼眸中亮了些许,对她道,“娘娘此法虽好,只若是两浙这样的地方,洪水来时,怕是修了水库也经不住……” 她只浅浅一笑,对他弯了眉眼道,“朝廷中不乏兴建水利的栋梁之才,本宫也只是提个法子,水库、粮仓、兴修堤坝,无非都是能动用起来缓解灾情的妇人之见。结合起来也好,单独修建也罢,都是想着未雨绸缪,好多做打算。” 他知她避着多议朝政的嫌,便也不再多言,只淡笑称是,待送了皇后回宫后,往乾清宫与连烁谈及此事。 江淇将钟离尔的意见整合了一番,提议将水利工程与水库、粮库综合修建,考察和最大化的利用地形的便利,年轻的帝皇思量片刻,对他赞许笑道,“这法子不错,虽然往常便有一些水库粮库,却不受重视,难免有些荒废作用,既如此,朕便依着法子多考虑考虑如何好好修建利用起来。” 江淇颔首应声,想了想却仍是道,“臣不敢欺瞒皇上,这些话,是方才臣去皇后娘娘宫中请安时,娘娘闲谈之中无意提及的。” 连烁愣了一瞬,瞧着他低低笑了一声,“朕知晓了,想来她心系百姓,却不愿直与朕说,才借了你的口,你便也不要告诉她,朕知道是她的主意了罢。” 江淇垂眸应了,瞧见帝皇重又拿起御笔批阅奏章,便默默从乾清宫退了出来。 六月中,皇后主动上奏请命,因着今年前朝为涝灾忧心,本该六月底过的千秋节,愿推迟至中秋佳节一并庆贺,一来节省开销,二来可以免分了帝皇与朝臣的心,早日解决灾情。 皇上准了皇后奏请后,全国各地便也着了得力的臣子,于水利上兴建土木,同时开仓放粮给受灾的百姓,亦收集今夏的雨水存库备用。 这几月之中,宁嫔的恩宠先是盛了一阵儿,随即还是被祁贵妃与僖嫔二人分去些许,然后便是后来居上的李婕妤与婧美人,颇有平分秋色之意。 天鼎二年的夏日过得毫无波澜,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两浙今年因着治水得当,特地感念天恩,赶着皇后千秋节与中秋的当口,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皇宫上好的大闸蟹,帝后便赏了两浙的面子,夜宴上与阖宫同享。 阿喜拿着理蟹的器皿侍立一旁,听皇后与妃嫔应酬的同时,给皇后敲分了一只肥美的螃蟹,蟹黄饱满,蟹肉晶莹,她小心翼翼地与蟹壳分剥开来,放进皇后盘中。 钟离尔放下酒杯,瞧着盘中蟹黄,拿帕子掩了掩口鼻,低声道,“剥这一个就够了,不知怎么,本宫闻着这蟹黄觉着腥味重了些,不大有食欲,略尝点新鲜就得了。” 阿喜亦颔首回道,“蟹性寒凉,蟹黄尤甚,娘娘觉着不舒服,少吃也是好的。这几日须得当心身子,不然过几日身上不舒服,就更难熬了。” 钟离尔瞧她一笑,将蟹肉夹起送入口中,觉着虽然肥美鲜香,却因着暑热未完全消散的缘故,也不欲多吃,便饮了两盅酒。约莫是今日吹了风,皇后几杯酒下肚感到太阳穴又有些疼痛,勉力稳了心神,酒气发作,只觉眼前似有迷蒙雾气。 环顾大殿,一派笙歌祥和,思及去年此时,父兄却仍在座下与她浅笑,钟离尔心下不可抑制生出几分悲凉,加上身上不耐,更不愿多做场面文章,便转首对连烁轻声道,“皇上,臣妾今日饮酒过多,头有些晕了,便先行告退回宫歇息,今夜中秋佳节,还望皇上与阖宫姐妹宴饮尽兴。” 连烁瞧她一眼,似想握她的手,却终究停住,只瞧着阿喜吩咐道,“送娘娘回宫去,若还是不舒服,便宣太医去瞧瞧。” 钟离尔领着阿喜谢了恩离席,一路回到坤宁宫,实在觉着头痛欲裂,便及早歇下了。 夜半时分,殿内只余一室清辉,朦胧间有微风送入内间,拂得钟离尔床前纱幔轻扬,她迷蒙间似嗅到一丝浓郁酒香,指尖有微凉的触感传来,让她慢慢变得清醒。 她睁开眼,榻侧人仍是那般剑眉星目,她从前在黑暗中注视过无数次的那双眼眸,正望着自己,她说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却感知到他与自己十指交握的手。 蓦地却想起那夜,乾清宫二人被瓷片伤的鲜血淋漓的模样,她下意识要抽回手,却难及他握住的力道大。 连烁见她醒了,伸手别过她鬓角一缕青丝,眼神温柔,他听她有些诧异惊慌地唤他,“皇上……” 他便不想再听下去,一个字都觉多余,于是翻身,吻住身下人的红唇。 钟离尔彻底怔住,酒意也蓦地全然消散了去,她没有回应他,她实在做不出回应,距离上一次她渴望他的怀抱,已时过境迁太久。 可他却径自沉溺在这久违的唇齿相依之中,微凉的唇瓣辗转轻触,他怀念这份柔软,独属于她的,再也不肯展露给他的柔软。 这个吻他加深不得,便渐渐转向她的面庞,直滑到她的颈窝处,她觉得痒,也觉得难堪,呼吸压抑几番,伸手扶住他的双臂,想要推开他。 他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身下是她柔软的触感,鼻尖是她熟悉的香气,他在她颈边轻轻喘息,如墨的长发散落在一侧,略微遮住她光洁的肩头。 端的是一室的旖旎春色,他缓缓闭上眼,两人都未曾言语。 钟离尔直直瞧着榻顶的凤纹,在浅淡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团,她眼睛睁得很大,只敢很小心地呼吸着,半晌,身上的男子,她的夫君哑声自嘲道,“我们这样,算不算交颈而眠。” 她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心底有细密的疼痛蔓延到眼底,他温热气息战栗在她颈边,让她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敏感而冰凉,她从前最喜欢轻抚把玩的那头长发,在这个难堪且难言的时刻,堪堪盖住她最后一点尊严。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她轻声道,“鸳鸯交颈,臣妾与皇上今生,没有这个福气。” 他心底升腾起山海将倾一般的灭顶绝望,阖眸一瞬,忽地反握住她的双臂,轻轻咬住她的玉颈,引得钟离尔不得不像右偏过头去,片刻,他又换成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身上,辗转反侧,缠绵难分。 她的心跳渐渐开始加快,预感到他今夜的不同,知晓有些事情即便如今她极力避免,可他二人是夫妻,终归还是躲不过去。 她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吻恰好落在她的锁骨处,再往下一路蔓延,他伸手绕到她颈后,指尖一挑,解开了她系在颈后纤细的带子,钟离尔抿唇,他在黑暗之中一拉扯,她便已身无寸缕。 她从未想到,与他这般亲密的时刻,竟有一日会是这样想要落泪。 连烁感到她身子僵硬,动作更加轻柔引诱,他知晓她所有的细节,轻易便点燃她身上所有脆弱的火。钟离尔有着说不出的屈辱感和矛盾,却只得在黑暗中闭上眼,睫毛颤动着泄露她的不安,任他予取予求。 连烁渐渐感知到她的变化,才开始小心试探,钟离尔有一瞬的慌张,不自觉伸手按住了他的双臂,他垂眸看着她,黑暗中她蹙了眉,一双艳到极致的眸中似有泪光点点,她缓缓望着他摇头,摇得他一颗心支离破碎,他便俯身去温柔亲吻她的眉间,随即顺势挺腰用力,意料之中听见她克制的一声闷哼。 她的十指在他精壮的臂膊处缓缓收拢,他观察着她的表情,配合她断断续续的破碎嘤咛变换动作。 二人的最后一瞬,他情难自抑,俯身环住她,有些不管不顾地去吻她的唇,钟离尔觉得力竭,早已失去了挣扎抵抗的力气。 榻上红被翻浪,缠绕之间,天边的薄云轻柔抚过皎月,明灭的春色便随着这夜的逝去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内容提要,你预感到这是一篇小x文了吗! 我设身处地想了想,大概会有宝贝对这处觉得反感,毕竟这个行为换在现代算婚内强x了。 没关系,讨厌谁就讨厌,也不用去原谅,女主视角,大家跟着尔尔看到她的经历,越来越能理解她的心路就好了! 有一首歌,其实蛮适合钟离尔与连烁的,满汉的《对弈》,我很喜欢那句话,“一局对弈中,并非黑白两色。” 这一章就是听着这首歌写的~ 爱你们! 第51章 九旒奉 天光微熹,他起身的时候,见她仍是背对着他侧卧,想起昨夜种种,在心底轻叹一声,将锦被仔细给她盖好。 帝皇不愿打扰她清梦,便只着一身里衣,欲出殿换上龙袍,拾掇停当上朝去。 不料她却蓦地开口唤他,“臣妾有几句话,想对皇上说。” 连烁榻前怔住一瞬,想来她大概竟是一夜未眠。 他与她各自背对着彼此,顿住脚步,在仍有些昏暗的殿内哑声道,“你说。” 钟离尔顿了顿,理了心绪道,“臣妾知晓昨夜皇上醉酒,方进了坤宁宫。臣妾与皇上结发三载,之间所历世事已多出寻常夫妻些许。想来臣妾心意,不必赘述,皇上自能理解。” 年轻的帝皇缓缓理着袖口,握紧了十指,有些几不可察的颓然,“皇后所言,朕晓得。” 钟离尔在锦绣薄衾的簇拥下无声勾唇苦笑,“宫中新人不少,花般的年纪,无不可爱。臣妾愚笨旧人,生受圣恩实在惶恐,还请皇上体恤。往后依着皇上的意思,臣妾定会做好中宫皇后,只望后宫祥和,前朝顺遂,国泰民安。” 他面色苍白一瞬,缓缓扶着身旁的雕花梨木衣架,那是本应挂过他们大婚喜服的地方,帝皇一手抚上心口,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疼痛舒缓片刻,他眼眸沉沉望着殿内青砖,轻声答她,“好。” 她泪水微凉,顺着眼角跌落在枕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缓缓阖眼,她道,“臣妾恭送皇上。” 他再没有停留,也未再看她一眼,径直离开了坤宁宫的寝殿,如同册立皇后那夜一般无二。 九月上旬末,宫内培植的菊花盛放,今年花养得好,皇后便邀了六宫的嫔妃于水阁之上同赏。 钟离尔这几日食欲不振,心底对这宴会到底倦怠了些,带着宫人到的时候,六宫已都候着,一见皇后赶忙行礼问安。 皇后叫了起,径自越过一众垂眸恭立的妃嫔上座,嫔妃方各自落座。 嫔妃桌前摆了各样的瓜果,僖嫔一双眼睛瞧着皇后面色有些恹恹,抿唇一笑,娇声道,“这时节瓜果虽好,可臣妾还是想念夏天的荔枝,尤其是最甘甜可口的那种。” 慧美人放下茶盏,配合着倾身笑问道,“不知僖嫔所言,是什么品种最好?” 僖嫔清脆笑了两声,美目在贵妃身上流转片刻,启唇道,“虽然三月红、元红等品种也不错,但还数唐明皇给杨妃百里加急送进宫的‘妃子笑’,最是上品。” 钟离尔这几日快到不舒服的日子,只觉浑身酸痛,饮了热茶方好受一些,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并未肯施舍给僖嫔一个眼神,却听她又径自笑道,“说来也是呢,这么好的东西,用最心爱的人来命名,咱们都能想象当初杨妃一笑如何倾倒众生,只不论姿色与恩宠,和咱们如今的贵妃娘娘比起来,怕是都要逊色几分罢?” 宁嫔瞧着僖嫔冷哼一声,神色淡淡道,“僖嫔倒是想得多了些,只想这般有的没的作甚?终究妃子笑也只是妃子笑,杨妃至死也没能如愿登上后位,有何可艳羡。” 僖嫔眼睛一瞪,方要发作,却见兰嫔抽出手绢笑了笑,状似无意道,“若臣妾没记错,杨妃下场堪称凄凉,僖嫔妹妹心直口快,但却也不好拿咱们贵妃娘娘相比罢?” 僖嫔方知失言,瞧着贵妃忙讪讪一笑,只道,“自然是如此,是臣妾失言了……” 李婕妤向来瞧不惯她这副谄媚模样,见僖嫔吃瘪,只看戏一般睨了她一眼,转头赏花去了。 不多时,皇后忽觉小腹隐痛,阿喜瞧着钟离尔面色不好,低声关切道,“娘娘可有不舒服?” 钟离尔瞧了瞧众人,宴会方开,哪有散的意思,只得强撑着勉力道,“不碍事,本宫起身出去走走,透透气儿便回来。” 阿喜拗不过她,只得见着皇后往水阁后头去了。 钟离尔面色苍白,站在水畔,瞧见一圈圈儿的涟漪漾开,波纹再转瞬破碎,不知缘何,忽地心里一阵阵的惊慌。 她往湖心望去,努力呼吸,苍茫的水色却更晃得她眼前发晕,只觉得心口处一波一波的心悸难以平复,一个闪神便要摔下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住了她的双肩,皇后凝眸片刻,看清眼前人绯衣玉带,一颗心方定了些,有些虚弱笑道,“厂臣如何寻得到本宫?” 江淇瞧见她面色惨白,蹙眉垂眸答道,“臣奉皇上旨意,前来告知娘娘,朝政缠身,皇上不能来与娘娘一同赏花,在水阁遇见阿喜,恰好便寻了来。” 她靠在他臂弯轻轻颔首,一瞬觉得连站直的力气都不复存在,江淇瞧见她不对,低声关切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臣送娘娘回宫,宣太医来瞧瞧罢?” 钟离尔还想推辞,江淇却不待她言语,又一次将她抱起,只上回初春,她全然不知,此刻却仍清醒些许,只轻轻把头靠在他温热胸膛低声道,“有劳厂臣了。” 他垂眸瞧她,感知到她的虚弱气息,不敢再耽搁,一路将皇后送回寝殿。 待到阿喜与清欢匆忙回到坤宁宫,阖宫都已知晓皇后身子不适,宣了太医,江淇便顺势留下,预备听了太医的诊断后回御书房复命。 太医院院正陈宗亲自给皇后号脉,钟离尔靠在榻上,腹中仍是隐隐作痛,瞧着陈太医面色只觉得更惊疑不定。 陈宗诊脉片刻,却起身对身后侍立的楚辞低语,楚辞瞧着他讶异一瞬,方上前行礼道,“娘娘恕罪,臣请再请娘娘脉。” 清欢与阿喜对视一眼,心里顿觉慌张,钟离尔安慰一笑,只对着楚辞轻轻颔首。 楚辞指腹搭上皇后脉搏,仔细号脉片刻,瞧向钟离尔的眼神之中满是喜色,方起身与陈宗对视一眼,双双下跪道,“臣恭喜娘娘,娘娘已有身孕,今日种种表现皆为孕初期的症状,娘娘不必担忧,须得保持心绪平和安宁才好。” 江淇立在殿中,瞧着皇后皓腕的眼眸迟凝了一瞬,方后知后觉一撩绯色前襟,与殿内众人一齐下跪贺喜。 钟离尔显然怔愣在当场,半晌瞧了瞧满殿的人,方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本宫并未曾有害喜的症状……” 陈宗回话道,“各人反应略有差别,娘娘应该还未到害喜的日子,再过几日,应能显现。” 楚辞亦颔首道,“娘娘近月可吃过什么寒凉之物?” 阿喜忙带笑回道,“不曾有过,除了中秋时吃了一只蟹,近来入秋,娘娘也不曾贪凉。” 楚辞方放下心,“如此便好,娘娘向来体寒,往后断断不能再碰寒凉之物,因着皇嗣月份尚小,近日便要多卧床歇息,切忌操劳。臣同陈大人稍后会开几副安胎的药,还请娘娘务必按时服用。” 钟离尔浑浑噩噩听着太医的嘱咐,清欢于阿喜在一旁却是仔细用心记着,半点也不敢出错。 待到太医退出殿内,她仍是如在云里雾里,垂眸瞧向锦被下的小腹,她怎么也无法想象,与连烁成婚三年,去年更是未有圆房,可中秋这么一夜,便有了一个小生命安静地在自己腹中生长。 她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母亲说,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往后岁月,也可有人陪伴她、宽慰她。 她终于等到这一日,却再也无法将这个喜讯告知双亲。 清欢瞧见皇后落泪,忙跪在榻前,只劝道,“娘娘,太医方才说了,要娘娘稳定心神好生养胎,怎么好哭上了呢?” 钟离尔转头看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红着眼哭道,“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本宫才切实明白。今日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可爹娘却再无从知晓了……他们甚至不能看这个孩子一眼……” 一语说得清欢也悲从中来,抹泪劝了几句,江淇站在殿内,看着她哭泣模样,手指收拢握紧,却又眼神一黯,终归放开。 他稳了稳心神,上前行礼道,“臣虽愚钝,却也知晓娘娘这般的秀外慧中,定会做一个好母后。想来如此,二老在天之灵,也必然欣慰。” 她泪眼迷蒙瞧着他,江淇垂眸顿了顿,又道,“臣不便打扰娘娘休养,这就去禀告皇上喜讯。” 钟离尔听见连烁的名字,才蓦地想起身处深宫的事实。这宫中嫔妃众多,如祁贵妃那般势大盛宠者,或如和嫔太后那般与她素有深仇者,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 就算不考虑旁人,连烁对这个孩子,又会作何想? 钟离家这样尴尬的处境,他保着自己的皇后之位,是为了稳固人心,可子嗣却完全是不相干的,甚至若是她这胎一举得男,对他、对朝堂中许多人,都是种威胁。 她下意识将手抚上小腹,看向江淇的眼神不经意泄露几分惊慌无措。 他在心底缓缓笑开,他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这样的眼神,像林中走失的幼鹿,纯洁而且干净,与平时端庄威仪的她判若两人。 这是她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人事时,才会流露的眼神。 他便立在那里,妖冶的眉眼染上一层温柔笑意,声音低沉且让她镇定下来,他道,“娘娘放心,皇上登基以来,头一个皇嗣便是正室嫡出,定会欣喜万分的。” 她这才缓缓看着他颔首,江淇朝她轻轻一笑,方行礼转身步出了内殿。 出了坤宁宫,殿外秋高气爽,他缓步走进乾清宫,脑海中河边钟离尔的虚弱,与方才她在殿中的眼泪,交织着在心里闪过。 他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屈膝向等候他的帝皇行礼,垂首瞧不见一切情绪,只道,“皇上,娘娘宫里方宣了太医,陈太医与楚太医号脉后,都道,”他顿了顿,闭了一瞬眼,方道,“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作者有话要说:  将将将将,小殿下再有个两万字左右就要登场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恭喜尔尔的。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爱你们~ 第52章 喉中鲠 连烁立在那里,似是没有听清,有些怔愣地瞧着江淇,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江淇颔首,又道,“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连烁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他上前去,将江淇扶起,瞧着眼前男子的眼,忽地低声道,“朕要保这个孩子。” 他有些罕见的慌乱,恍惚向殿门口疾步而去,江淇在他身后,出声叫住他,“皇上,不可去。” 连烁呼吸变得有些焦灼,尊贵的帝皇止步在原地,默默收拢十指,背对着江淇字句缓慢道,“朕要保这个孩子!” 江淇在殿内,看着镂空雕花鎏金的香炉,带了甜腻的香气,升腾如妖魔魑魅的烟雾,微微收缩了瞳孔,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坤宁宫中,有两名妇人前来谒见皇后,瞧着俱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全公公只道这是皇上给皇后拨来的宫人,是照顾过前朝宫妃的姑姑,比起阿喜清欢这般不曾伺候过孕妇的丫头要妥当。 皇后从善如流,便留在了宫里,说话间却见兰嫔带着宫人进了殿,上前给皇后请安,瞧着是极高兴的模样,“臣妾听闻娘娘有喜,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想着赶忙来见见娘娘!” 皇后见她如此也颇为动容,忙赐了坐,兰嫔瞧着皇后笑道,“除夕时候娘娘吃着了金佛的牌子,果然这喜气阖宫里只娘娘独一份儿,倒是赶紧再拜拜,求佛祖保佑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 钟离尔牵过兰嫔的手,眉眼带笑,柔声道,“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生下来以后,本宫也定然叫他孝敬兰嫔,这宫里真心对本宫好的,你是头一个。” 中宫正妻说这话实为不妥,兰嫔听了不免有些惊诧,方想起身行礼道不敢,皇后却仍是握了她的手腕,殿内无外人,皇后一双眼瞧着兰嫔,郑重轻声道,“咱们都知道,现在宫里就本宫这么一个孩子,月份尚小,难免被诸多人惦记。本宫身子向来不好,往后不论什么事儿,还得要咱们姐妹齐心,多照应着才好。” 兰嫔虽然心惊皇后这般的担忧心思,却仍是正色应道,“娘娘的意思臣妾明白,只是如今阖宫都知晓皇上亲自加派了人手来坤宁宫伺候娘娘安胎,对皇嗣的重视可见一斑。若说哪儿不稳妥,也无非是那两宫权势滔天,不过明面上的动作她们也是不敢有的。娘娘自己万务当心,身边人也是,臣妾也会时时替娘娘留心着。” 天鼎二年九月,后宫的两个女人在坤宁宫中立下了这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誓言。彼时皇后腹中孩儿方一月,帝皇态度不明,宫中宠妃横行,太后积威已久。 她们一人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母族与金玉其外的后位,一人尚不算得宠小心度日,却为了保护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愿倾其所有。 接连几日,皇后宫里尽是贺喜的嫔妃,虽然母族钟离一门现下潦倒,皇后中宫的宝座却仍稳若泰山,十月怀胎若是诞下皇子,身份更是无上尊贵,是以宫外也有朝臣命妇日日贺礼觐见,直惹得钟离尔疲惫不堪。 未及钟离尔吩咐楚辞宣称皇后需要静养谢客,连烁却已下了旨意,要皇后安心在宫中安胎,免去其余一切恭贺。 钟离尔在坤宁宫接旨时,倒略诧异了几分,随即却想起江淇那日所言,想来连烁确然是为着她这胎好,太后与贵妃都还没有动作,他便断了她与她们的交集,想来只要在宫人太医处多加小心,便也算稳妥。 入夜,皇后在灯下比对着花样布料,预备给腹中孩儿做些小衣裳,阿喜端着热茶进殿,瞧见皇后亲自穿针引线,忙放了茶盏过去劝道,“娘娘怎么好自个儿做这些活计,多伤眼睛?” 钟离尔朝她莞尔一笑,拉她落座,阿喜竟看得怔愣,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觉着此刻初为人母的皇后,已和从前有了大不同,眼角眉梢都染了许多柔婉慈爱。 皇后在灯下铺展开布料给阿喜瞧,笑道,“你瞧瞧这些颜色花样好不好?今日我问过姚姑姑和黄姑姑,都说这些料子可以给孩子穿。” 阿喜瞧去,伸手小心触摸,点头道,“的确柔软舒适,想必夏天穿也透气凉快……只是离明年夏天娘娘产子还早,难道娘娘预备一直做些衣裳么?” 钟离尔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阿喜心下动容,不自觉道,“若是老爷和夫人知晓,不知要有多欢喜。” 说罢自知失言,有些慌张地瞧着皇后擦了擦眼角,皇后却笑着拿出了母亲的帕子,抚着上头梅花的图案,指腹仔仔细细绘起了样子,“江淇说得对,人活一世,除了子孙后代,没有什么是留得下的。我本没有预料过他的到来,可如今他确实被老天恩赐给了我,我便要尽我所能,给他一切最好的。” 她容颜被烛火映出了几分暖色,眼眸盈盈瞧着阿喜,“其实咱们都知道,若我保不住这个孩子,不论因着恩宠还是我自个儿的身子,今生都可能会留下遗憾。我不是非要个孩子不可,而是他已不期然到来,不论是为家族,还是为自己,我都要选择带他来到这人世。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阿喜,你记住,对如今的母族来说,这个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阿喜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意思,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战栗,睁大了眼睛摇头,颤声劝道,“娘娘不可,娘娘万万不可生这样的心思!不论是奴婢还是楚太医,都会拼了命保娘娘母子平安的,娘娘也答应过夫人的,无论何种境况,都不会轻言放弃!” 钟离尔看着母亲唯一留下的绢帕,眼神温柔而哀伤,她缓缓笑道,“本宫知晓你的心意,也必然会为了护着我的孩子拼尽全力,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若有万一……” 阿喜摇头,斩钉截铁打断道,“没有万一!不会有万一!娘娘勿要说不吉利的话!” 钟离尔瞧着眼前女子的容颜,眼前还回忆得起那年她初进丞相府,有着那样一双温柔娴静的眼眸,她一眼就在许多婢女中选中了她,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问她的名字。 年幼的阿喜却已经有着超出年纪的聪慧,只道,“奴婢贱名,恐污小姐尊耳,奴婢往后得幸跟随小姐,还请小姐赐名。” 她觉着眼前年纪相仿的姑娘不快乐,明明是跟她们这样的闺阁小姐一般的年纪,如何却这样安静忧郁,她希望她快乐,便给她取了名字,叫阿喜。 她想,她会对她很好,让她人如其名,一天天开心起来。 一转眼,相伴十几年,眼前的女子已然亭亭玉立,有着独当一面的果决精干,掌管坤宁宫阖宫上下,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和为数不多可信任的人。 她深深呼吸,压下胸口的酸涩,只仍对她轻声笑道,“你不要任性,一定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若是将来一日,我和孩子有什么不测,舍我,保我的孩子,若是更不幸一些,我随爹娘去了,你便去找兰嫔,请她务必亲自抚养我儿。” 顿了顿,她眼中融进一丝凄凉,几不可闻道,“想来我与他夫妻几载,念着昔日的情分,也可赏个恩准。” 阿喜抿唇,眸中泪意星星点点,只瞧着钟离尔摇头,皇后握着她的手又郑重了几分,二人对望着,只瞧着皇后再启朱唇,有些无奈的恳切道,“阿喜,答应我。” 阿喜偏过头去不看她,眼泪却倔强落下,钟离尔轻叹一声,用母亲留下的绢帕缓缓拭去她的泪珠,半晌,阿喜方哽咽轻声道,“娘娘若想好了将来……却万不可提早让第三人知道这个打算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兰嫔不知娘娘这般打算,还可与娘娘共谋出路,万一知晓,难免心生贪念,娘娘如今这般信任兰嫔娘娘,实在不能不防。” 钟离尔看着她,欣慰颔首,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像从前玩闹一样,笑着逗她道,“都听阿喜的,你放心就是。快别哭了,我可担心死你不应我了,那我还能去托付谁呢?” 阿喜径自拿了针线穿,不再看她,只轻轻嗔她,“这样的话,奴婢知晓了就是了,都是杞人忧天罢了,娘娘往后莫要挂在嘴边,奴婢不爱听。” 钟离尔颔首,怕她难过,便赶忙拿了其他颜色的丝线,与她一齐针线翻飞,灯下闲谈。 这夜慈宁宫同样难眠,和嫔小心翼翼给太后捶着腿,乔太后凤目紧闭,靠在榻上揉着额角。 秋穗进来上茶的功夫,太后方睁开眼盯着和嫔,和嫔蓦地惊了一瞬,太后却讥笑一声,“怎么?就这么点胆子,怎么去坤宁宫下毒手?” 和嫔慌得忙垂首行礼道,“太后体谅臣妾罢,坤宁宫现在都是皇上派的人,皇后又慧眼如炬,臣妾哪儿兴得起风浪呢……?” 乔太后挑眉瞧了她一眼,冷声道,“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皇后什么身板,都有了皇嗣,你伺候皇上年岁也不少了,竟然一直没动静,但凡从你肚子里出来个一男半女的,哀家也不至于这般头疼!” 和嫔难免不忿,心里知晓因着她是乔家的人,皇上根本不会让乔太后有机会专权干政,怎么会让她肚子里生得出孩子?莫说新人进宫一茬一茬,就算是往常,连烁去她宫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回回只是去瞧瞧她罢了,这一切还不是拜眼前太后所赐? 面上却不敢有半分的忤逆,只诺诺称是,乔太后恨铁不成钢睨她一眼,对着秋穗使了个眼色,秋穗便呈上来一个精巧的瓷瓶,和嫔接过,听着太后漠然道,“不论如何,逮到丝毫的机会就去坤宁宫,这里头是药味儿不重的香粉,你涂在身上和头发丝上,多与她接触攀谈会儿子。这药厉害,就算过回头她月份大了,却也不能让这胎顺顺利利生下来。” 和嫔骇然瞧着手中瓷瓶,只觉着不只是皇后一人的命重,还连带着自个儿的身子受损的惊恐,只颤声试探道,“臣妾定然按太后所言行事……只是,江提督近来却仍能出入坤宁宫请安奏事,太后如何放着这样好的一枚棋不用?” 乔太后似是看穿她心思,只冷艳一笑,扣上了茶盏漫不经心道,“他却是个比前任东厂提督云淮更有主意的,哀家如何使得动他?如今不过是半真半假的报着乔家对东厂的恩罢了,只这恩却与他也没什么相关了,自然不上心。上回皇后操持西域来访的宴会,他毫无动作,哀家就可见其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站兰嫔x皇后吧。 秦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是正因为和钟离尔都是聪明的人,心思都多,所以总是要小心触碰到对方的敏感和脆弱。 这样的朋友,虽然可以一同患难,但是难免相处会有些累,觉得不够亲近……吧…… 第53章 两难恒 天下人皆知中宫皇后钟离氏有喜时,九月末,钟离尔果如太医所言,害喜之症来势汹汹,且十分容易倦怠,竟日嗜睡。 按说本应是愈发凉爽的时节,可坤宁宫中皇后却一连几日什么也吃不下,油腥味儿更是闻不得,只能每日强撑着喝些白粥。 姚、黄两位掌事姑姑也急得慌了,禀告了连烁,帝皇责令御膳房每日变着法儿的做些可口小菜给皇后补身子,却仍是成效甚微,即便钟离尔勉强吃些清淡小菜,鱼籽鸡蛋之流,却仍难以滋补。 江淇踏进殿内的时候,钟离尔正拿着帕子干呕,他瞧了眼她面色,果然又苍白憔悴了些许,身上许是因着食欲不振,不见多少显怀的痕迹,想来孕期的确辛苦。 梁宗跟在后头,一并给皇后请了安,皇后抬手免了礼,由清欢顺着胸口的气儿,靠在榻上瞧着绯衣玉带的男子。 江淇唇边笑容得体守礼,“臣在民间时,听闻虽然害喜症时女子不想酸的,可若有食欲不振,也不妨多吃些酸味儿,大致能缓解一些症状。恰逢时节,臣教人摘了新鲜的酸枣与山楂,献与娘娘,若能开胃最好不过,也盼能教娘娘少受些罪。” 说着阿喜便呈上来一盘新鲜的酸枣与山楂,钟离尔起初有些下意识的抗拒,瞧了江淇一眼,到底是拿起凑在鼻尖闻了闻味道,酸甜的果味沁入肺腑,倒的确缓解了些她的不适。 瞧着枣上还带着水珠儿,晶莹剔透的模样让她心生欢喜,送进口中尝了一个,果然觉着胃里舒服了些许,她抬眸对江淇笑道,“厂臣有心了,本宫这些日子挑挑拣拣,原是想吃酸的。” 姚姑姑在一旁亦是喜上眉梢,对着皇后笑道,“酸的好,酸儿辣女,娘娘这胎定是个小皇子!” 她瞧着姚姑姑柔柔一笑,江淇从未见过钟离尔这般模样,充满着母性的慈爱与动人,从前毕露的锋芒似是全被心中的柔情所敛去。 钟离尔转首对着江淇道,“本宫虽在宫内休养,皇上却未免了本宫这统领六宫的职责,只如今身子实在困乏不适,许多事,还都劳烦了厂臣。” 江淇瞧着她,眼眸中积攒笑意,只略微颔首道,“娘娘抬举臣,是臣的福气。娘娘如今身怀龙裔,凡事自当以凤体为重,臣若是有何要事,自当来禀告娘娘。” 钟离尔瞧着他一笑,却难抑地打了个呵欠,黄姑姑忙给皇后理了腰后垫着的软垫,扶着皇后劝道,“娘娘也说了大半日的话,若是乏了,便歇息一会儿罢?” 钟离尔稍微在榻上动了动,只觉着腰肢酸痛万分,泄气扶着黄姑姑的手,对江淇无奈笑道,“厂臣莫笑,本宫近来腰痛难当,连自个儿起身都不能了,又时时犯困,实在是给困在这榻上了。” 江淇瞧她吃痛模样,仍强撑着说笑,心下不忍,“管事姑姑每日多给娘娘推拿一二,想必可缓解些许。娘娘既精神不济,臣不便多留,先行告退。” 钟离尔便含笑目送他出了殿门,江淇一路带人步出坤宁宫,却出神径自往前行去,梁宗在身后诧异,跟了片刻发现路不对,方慌忙上前低声唤道,“干爹……” 江淇却像没听见一般,仍向前行去,梁宗只得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干爹这是要往哪儿去?” 江淇如梦初醒,一双潋滟眸瞧着梁宗难得怔了片刻,方挥手吩咐道,“咱家还有事要办,不必跟了,你先带人回去罢。” 说罢也不待梁宗应声,提步便往前去了,梁宗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小声嘀咕道,“这是如何了,可出了什么大事儿……?” 一路直走到西五所,他才知晓,自己到底要来的是什么地方。 停在这个曾几次与钟离尔共进的宫门口,江淇略收缩了瞳孔,眼前宫室一如既往雕栏画栋,仰首间,金色飞檐琉璃瓦上,一排的瑞兽栩栩如生。 他瞧见院门中落地的枯叶,在水塘里只浅浅地打着转儿,未及控制脚步,便踏着落叶而入。 细碎的声响惊动了他,也惊动了殿内的章夫人,瞧见他后一瞬错愕,随即招手喜道,“烁儿!快到娘这儿来。” 妇人瞧他的神态慈爱,如同全天下关切的母亲一般,是他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情。 江淇第一回 独自踏进这间宫室,章夫人拉着他仔细瞧了瞧,随即想起什么一般,蹙眉问道,“怎么就你自个儿,媳妇呢?” 他哑然呆愣在那里,瞧着章夫人眸中渐渐涌起不安,随即安慰一笑,轻声道,“尔尔……有喜了。” 这是他唇齿间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如他从前预想过的那般,确然温柔似呢喃,许是因着她不在,他诧异自己竟这般自然且轻易地唤出口。 他兀自一笑,随即瞧着章夫人道,“娘高兴么?” 章夫人听清他的话后,喜得直起身踱步,只不住念叨道,“太好了,太好了烁儿。”她忽地上前拉住江淇,眸中亮起来,问道,“娘这便给孙儿多做一些衣裳,好不好?” 他扶着妇人坐下,只轻柔安抚道,“娘要仔细着眼睛,若是累坏了怎么好?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娘,尔尔需要休养,有一阵儿不能来看您了,娘若是想她,便跟我说,我替您带话给她。” 章夫人瞧着他高兴得几欲落泪,不住点头应道,“好,好!让她好好休息,多吃些好东西养身子,女人怀孩子辛苦,你可要多心疼她!” 他眼前是方才殿内人憔悴不适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沉闷,却仍是努力勾唇笑道,“哎,知道了……儿子会照顾好她的。” 离开西五所回东厂的时候,天边的澄黄与宫殿的顶衔接在一起,映衬着宫中又一年的落叶。 他无法解释今日所为,便想,他不过是知道她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倍感苦痛,而这世上恰好有一个人,仍被她放在心里惦念孝顺。 江淇笑起来,仍是那般天上地下无双的容貌,他觉着自己有些像窃贼,用着连烁的身份汲取此处难得的片刻温情。 可他不在意。 她也许希望章夫人能知晓她的好消息罢,这便足够了。 十月初,皇后怀胎近三月,身上已然显怀。近来害喜的症状虽然仍在,却在太医与掌事姑姑的精心调理下,好了不少。 只腰痛一症仍顽强,加上肚子大起来,皇后行止坐卧更是不便。 这一日午后,浅眠方醒,钟离尔略略抬眼看去,见殿内无人,便想挣扎着起身,无奈腰痛难当,抓着纱幔仍使不上劲。正自懊恼,却有一人稳稳拦腰怀住她,又扶住她臂膊,将她抱起身。 她这才错愕发现,连烁方才竟站在榻前,不过是她没有瞧见罢了。 皇后有孕以来,听闻贵妃没少与连烁磕绊,连烁似是为了弥补祁桑,连月又恢复了贵妃专宠之势,这是头一回来瞧她。 她轻轻倚在他怀中,后知后觉道,“臣妾不知皇上在……”顿了顿,觉着这话没意思,又低声带了点抱怨道,“皇上进来,怎么不坐在榻边,站在前头哪儿教人看得见?” 他听她这话有些埋怨,却不自觉笑出来,“听人说有了身子的女子脾气会有些不好,如今瞧着倒是真的了。” 他看她不欲与他多拌嘴,便又关切道,“可吓着你了?” 钟离尔摇头,“这回没有,可难保下回了。” 连烁将她拥在怀中,这是二人自中秋那夜后,头一回有这样亲密的接触,钟离尔下意识躲闪,却意识到不妥,终究僵在那里。 连烁动作却轻柔小心,叹气道,“朕看你睡着,没敢坐下……” 皇后有些不解瞧他,只浅浅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臣妾不过是脾气差些,却又不是洪水猛兽。” 连烁看她一笑,并未多解释,理了理她的鬓发,“这几日如何,送来的补品可都吃了?腰痛还是没有好些么?” 她听他言语中,似是对自己饮食起居了然于心,便知道是两位掌事姑姑的缘故,便也不多做计较,“太医说都是正常,还得个月余方能好些,之后便是更厉害的浮肿了。” 他颔首,瞧着她肚子,有些犹豫着想伸出手触碰。 钟离尔见他模样,知道他的心思,心里百转千回间,却只得承认,眼前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是腹中孩儿的父亲,哪怕以后孩子出世,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是彼此的事,她并不愿波及到无辜的生命。 她便执起他的手,缓缓放在了自己已经凸显的腹部,连烁小心翼翼抚上她衣裙的那一刹那,指尖竟有些许颤抖。 他也只敢停留一刻,方感觉到她肌肤温热,便缩了五指,放下了手。 钟离尔瞧着他一笑,只道,“皇上可觉着神奇?臣妾也这般觉着,生命的延续竟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他顿了顿,抬眸看她,眼神有些许复杂和眷恋,他道,“这是咱们的孩子。” 钟离尔心中涌起丝丝悲凉,却仍对他笑着,“是,这是皇上和臣妾的孩子。既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便要给他全天下最好的一切,让他安康顺遂地长大成人。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妾不求他做人中龙凤,只愿他一生随心喜乐。皇上与臣妾同为这个孩子的双亲,臣妾不会剥夺他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往后在他面前,臣妾必与皇上相敬如宾,其余无关的话,臣妾半句也不会提起。” 连烁看着她说出这番话,有着自己意料之中的平静,他清楚她的心思,也同意她的想法,便颔首对她承诺,“好,朕答应你,会与你一同做他最好的爹娘,给他最好的一切。” 钟离尔看着他笑了笑,笑意颇为感激,连烁觉着殿内有些闷,便又转移话题道,“皇后希望他是男是女?” 钟离尔慈爱地垂眸抚着小腹,看得连烁挪不开视线,她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顿了顿,她转首看向他,眼眸动人,“皇上呢?” 他想了想,看着她轻声笑道,“男孩儿固然好,可生在帝王家太过疲累。朕更希望是个女孩儿,封她公主,赐她府衙封地,然后许她不远嫁、不和亲,挑个全天下最好的驸马,能一辈子陪着咱们。”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存稿用完了,这次真的完了,这一周我都必须更新了。 心态炸了,心碎了。 第54章 白玉瓮 庄嫔踏进坤宁宫的时候,兰嫔与宁嫔正陪着皇后叙话,屋内一片和乐融暖之意,她解了狐裘披风,抖落一身风雪,待殿外的寒气褪去些许,方敢进去给皇后请安。 钟离尔瞧见庄嫔,赶忙叫阿喜赐了座,女人间热闹寒暄过后,庄嫔拿过一方白玉浮雕鱼螺荷叶洗笑道,“臣妾猜测娘娘在宫里养胎辛苦,也只得多寄情字画,恰好得了这宝贝,瞧着模样精致,便献与娘娘。” 钟离尔笑着接过,瞧见这笔洗白玉无瑕,通体雕刻的荷花模样细致精巧,的确心生欢喜,便对庄嫔道,“这几个月吃惯了送来的各样补品,虽没有不好的,只时间最难打发,还是庄嫔最通透,最懂本宫的心思。” 宁嫔扶着庄嫔的肩打趣道,“庄姐姐好厉害,咱们挖空心思献来的东西,都被这宝贝比下去了,臣妾往后也不依了,留兰姐姐一个给娘娘送补身子的罢,臣妾就去搜罗搜罗好玩好看的,给娘娘送进宫讨赏!” 庄嫔忙拉着宁嫔的手坐下,嘴上求饶,“哎哟我的好妹妹,真是怕你这张利嘴了,下回烦兰嫔知会我一声,有她这个巧嘴儿在这,我便不来了!” 一语逗得钟离尔扶着腰掩唇,兰嫔瞧见忙对庄嫔道,“我知道庄姐姐今儿来是做什么的,娘娘新岁得了金佛送喜,今年便怀了龙嗣,庄姐姐怕是惦记到现在,等着跟娘娘讨恩宠,拜一拜这金佛呢!” 钟离尔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要不是怕兰嫔和宁嫔说本宫偏心,可不就送给庄嫔了?” 庄嫔忙摆手,“娘娘可别听兰嫔的,臣妾得娘娘鸿福庇佑,一切福分恨不得都紧着皇嗣,哪能从娘娘这儿讨要佛祖呢!” 钟离尔也清楚阖宫的心思,只顺着话淡笑道,“也不急,再有个把月就又是一岁除夕了,今年谁能有金佛之喜还没一定呢,总归是都得眷顾的。” 午后楚辞来请脉的时候,皇后瞧着楚辞,想起早上嫔妃齐贺的热闹光景,终究觉着心里有些慌乱,沉吟一瞬,方要开口,楚辞却先恭敬问道,“娘娘可是有何忧思?” 钟离尔知他通透,也不愿遮掩,只颔首道,“本宫欲奏请皇上,交出统领六宫之权。” 此言一出,殿内清欢与阿喜俱是一惊,皇后意料之中地瞧了瞧她们,安抚一笑,复又对楚辞道,“如今在阖宫的瞩目下,嫔妃进进出出,总归太过显眼了些。本宫想着,若是规避一些锋芒,是否……” 楚辞对着皇后一揖,不紧不慢出声道,“臣愚钝,娘娘可是欲将后宫主权拱手送与贵妃?” 钟离尔瞧着他默了一瞬,方轻笑道,“果真还是楚大人聪慧,本宫这些心思,都教你猜中了。” 楚辞去瞧着皇后摇头道,“娘娘心思,的确教人猜中了几分,只不过非是臣有这个本事,而是方大人前几日与臣道,娘娘此胎安生了三月余,依着娘娘的性子难免多思忧心,只怕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难免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才教臣多留心一二。” 皇后瞧着他怔愣一瞬,低声思索,“师兄……”顿了顿,改口道,“方大人是如何说的?” 楚辞拱手道,“方大人云,娘娘此心万万不可。一来,娘娘手握凤印统领六宫,好歹把持住了内务二十四衙门,断了旁人乘虚而入的心,若是当真拱手让人,岂不人为刀殂?二来,臣也认同方大人所言,娘娘确然是关心则乱,以娘娘慧心,如何不知人心?向来只闻得寸进尺,却少见知足常乐啊娘娘。” 钟离尔抿唇片刻,蓦地兀自轻笑了一声,对着楚辞弯了眉眼道,“楚大人与师兄说的是,是本宫自乱阵脚了。还请楚大人知会师兄,不必担心本宫,本宫断不会再起这样的心思了。” 楚辞瞧着皇后郑重颔首,随即道,“臣方才为娘娘把脉,皇嗣一切安好,且已经过了三月,渐渐稳固,接下来的日子娘娘更要心情舒畅,切忌再如同这般忧思过虑。” 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楚辞颔首,方目送他退下。 阿喜亲自去送楚辞,清欢则小心扶着皇后整了整背后的软垫,有些不快道,“娘娘这般的心思,怎么不跟奴婢说,自个儿憋闷在心里怎么成?况且……早前夫人也告诫过娘娘,只要后位牢牢坐着,没有什么人是值得忌惮的,娘娘怎么忘了?” 钟离尔就着她的手换了个姿势靠着,叹气求饶,“本宫只是觉着,一日不能平安诞下龙嗣,一日就不得安生。瞧着谁都要多加十二万分的小心,今日庄嫔送来的笔洗,分明是好意,平日里也都是和洽的姐妹,本宫还是教楚辞小心查验过才放得下心。再多些这样的日子,怕是真要煎熬不住了……” 清欢在皇后榻边道,“母子连心,娘娘若是紧张,皇嗣也不得安宁,那怎么长得好呢?娘娘尽管宽心,有奴婢和阿喜姐眼睛不眨的帮娘娘看着,管他什么牛鬼蛇神,一律都近不了娘娘的身!” 一语说得钟离尔轻松不少,只点了点清欢的鼻尖,笑道,“早该跟你说说心里话的,数清欢最机灵聪明,你说得对,本宫正日担惊受怕,对孩儿也不利,不若兵来将挡,放下心来就是。” 天鼎二年的除夕新岁,除了兰嫔吃着了新一尊金佛,却将福分仍孝敬给了皇后,阖宫便在皇后有孕的喜庆与紧张之中度过。 此后正月里,皇后便偏安坤宁宫安心养胎,整个后宫的目光都集中在坤宁宫,贵妃的专宠之势,也无非是教人多揣测一番何时再添龙裔罢了。 上元节这日,江淇受皇命,赴京郊查看水库进展,前日方落了一场雪,回宫时行到一处,却不知为何,积雪直没到马腹。 眼见寸步难行,江淇便带着徐桥等人下了马,欲牵行回来路,再绕道而行。 方下马,却见此处人烟罕至,四周只有白茫茫一片积雪,徐桥绕至江淇身后,行得极慢,江淇牵着追云的手丝毫不犹豫,电光火石之间便抽出腰间宝剑回身挡住了徐桥的杀意。 却不料此处十数个番子,齐齐拔剑指向了当中眉眼潋滟的男子,江淇瞧了瞧眼前人,忽地勾唇一笑,缓声道,“你与咱家出生入死这些年,咱家未料到会是你。” 徐桥默了一瞬,却仍是近了几分架在他脖子的冷剑,“怪就怪督公主见愈多,太后如何容得下?” 江淇与他对峙双双僵持不下,面上却仍是漫不经心的笑,“想不到咱家和云大人养你这些日子,还是抵不过梁大人的分量,你既然想好了,咱家今日便好好送你一程。” 徐桥冷笑一声,又发了几分力,盯着他道,“今日或许是属下不给督公留情面,也未可知,咱们可是有备而来的,督公怕是再难回宫复命了。” 左肩一道见骨的伤口,淋淋往下滴着鲜血,温热的,带着独有的腥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一地横尸,血染红了这片皑皑苍茫色,他的血与旁人的都溅在他的衣衫上,融汇一处,分辨不清颜色。 一把剑在雪地里映得冷冽无比,像他极致的眉眼,自持,沉静,不留余地。 他早已历遍了这样的事,昨日同进同出的人,今日便刀剑相向,招招致命。所谓背叛,所谓刀口饮血,从他幼年起,他过的便都是这样心惊胆战,无法放心将脊背交给任何人的日子。 他已经习惯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所谓便宜的温情与信任。 徐桥忠心,却不是对着他,对着粱臣熙,对着乔家,对着太后的忠心,也让他认命佩服。 是他的无能,统领东厂几年,还未能收买人心,教他们归顺臣服。 追云嗅到血腥的气息,在他身边不安地打着响鼻,他瞧着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战马,面色苍白一笑,反手收剑入鞘,踉跄两步,便运气强撑着上马。 这动作于他如今而言未免过激,撕扯伤口处锥心的疼痛,教人几欲晕眩过去,江淇表情如常,仿似那些痛楚从未加之于他。 双手握紧了缰绳,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他不知为何,蓦地想起那一日傍晚,追云驯服逐日的一刻。 彼时残阳如血,他与那人站在河边,听那人诉说对爱人的一腔忠诚,用尽自己的勇气,哪怕是一腔愚勇,去回护心中挚爱。 江淇摇首笑了笑,他想,她可真傻。 这世界上忽视人心者比比皆是,如她这般愿意小心捧着别人一颗心,温柔呵护的,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那个人,此刻大概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怀着对新生命的期待欢庆佳节。 或提笔书画,或走针飞线,或与旁人言笑晏晏。 总归她是温暖的,是幸福的,是有期待的。 他从未有什么时刻惧怕过死亡,他的活像是一种使命,为了完成一些人的托付,而寥寥度日。 可他如今却破天荒想要活下去——他想看看,像她这样的人,一颗心都交付毫无保留去爱的人,会被所谓命运,恩赐一个怎样的结局。 思及此,他在马上毫不犹豫扯下了一截衣襟,抿唇简单包扎了伤口,因着吃痛不经意间闷哼出声,妖冶眉眼染上一丝绯红,随即便毫不在意一般策马而去,留下身后翻飞的风雪,将一地污秽渐渐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没有榜啦,可能就隔日更!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22号阳历生日,爷爷奶奶要回来,前几天家里人又过阴历生日,最近心思也懒,都没有怎么更文!我的存稿箱已经空啦!!!我刚好喘息一下码码字! 以前看《太子妃升职记》的文的时候,写了句观后感——我本不信人,我更不信命。可你对我这样好。 这句话放在尔尔和江淇身上一样适用,都是聪明的人,都是多疑的人,一个从来凄苦,一个坠落云端,也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了解的一些心境存在。 我不喜欢这世界,但我会对你好的~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第55章 长信灯 陈宗这日给皇后请脉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淡香的药味儿,钟离尔嗅觉敏感,暗自便留了个心,眼前人似是神情专注于脉象,她便不经意出声道,“本宫听闻东厂提督昨日遭人暗害,不知伤势如何了?” 陈宗收整药箱的手一抖,银针掉落了一地,阿喜会意皇后的心思,故意制造混乱,忙吩咐着殿内众人道,“还都愣着做什么,快帮陈太医仔细收拾起来,若是落了一根针在地上,回头伤着了娘娘,这屋里的人都得掉脑袋!” 皇后冷眼看着陈太医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更是肯定其中有诈,只不清楚究竟如何,便拿了帕子掩了掩口鼻,轻咳一声道,“人多搅得本宫心神不宁的,也罢了,陈太医先回去罢,厂臣也算是替本宫当着差的,务必替本宫多送去些养伤的上好草药。” 陈宗忙拿着箱子起身给皇后行礼,只垂首诺诺称是,瞧见皇后挥手,便快步退出了坤宁宫。 皇后瞧了阿喜清欢一眼,清欢谨慎犹豫道,“娘娘,这几日可要谢绝妃嫔往来?” 她阖了阖眼,一室寂静中,清欢听皇后哑声道,“不必。” 和嫔踏入皇后宫殿的时辰,阿喜正扶着皇后小心翼翼散步,乔氏进门褪了披风,一股冷香扑面而来,阿喜下意识握住了皇后的手,钟离尔瞧了阿喜一眼,拍了拍她的手,阿喜便悄无声息往太医院去了。 清欢扶着皇后缓缓落座,钟离尔方瞧着下首卑躬屈膝的女子清浅一笑,“大冷的天,难为和嫔有心来看本宫了,快落座罢。” 乔氏垂首应了,接了茶捧在手心儿里捂着手,钟离尔偏首打量她,忽道,“启祥宫里地龙不暖么,怎么和嫔面色有些不好?” 和嫔闻言一滞,随即忙转首堆笑道,“怎么能呢,娘娘体恤咱们,屋里红箩炭足,地龙也都好,若是不出门,直觉得温暖如春的。” 钟离尔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啊,既如此,本宫闻着和嫔熏的香似是重了些。按说向来是冷香优雅绵长,热的时候,这样重的香味,岂不一会儿就腻得头痛么?” 和嫔忙放了茶盏起身行礼,咬牙强撑着道,“臣妾该死,娘娘孕中辛苦,还生了这样的错处惹娘娘不舒服!”钟离尔闲闲往软垫上一靠,轻启朱唇曼声道,“本宫倒是无关紧要的,怕就怕你们自个儿不舒服,本宫岂不心疼么。” 和嫔垂首只不语,钟离尔又话中带话道,“说起来,本宫有孕后,嫔妃陆陆续续也来了不少,一直盼着你与贵妃来呢,怎么今日,只有和嫔自个儿来了?” 乔氏听出皇后话中字句都是诘问发难,一时骑虎难下,不知如何应对,忽听阿喜在身后道,“娘娘,太医院楚太医来给娘娘诊脉了。” 乔氏更是一惊,急忙赔笑道,“娘娘既然繁忙,臣妾也不好多加叨扰,更何况今日熏香过重,别一会儿惹得娘娘不快,臣妾便罪该万死了!娘娘好生休养凤体,臣妾告退。” 楚辞进殿的时候,与和嫔擦肩而过,垂首侍立,阿喜见和嫔眼中惊慌瞧了楚太医一眼,待到乔氏完全步出殿内,忙对楚辞道,“楚大人可闻出和嫔身上这香有何异常么?” 话音未落,却见内殿清欢踉跄跑出来惊呼道,“楚太医快去瞧瞧,娘娘落红了!” 楚辞两步往殿内走去,钟离尔正坐在榻边,手指在纱幔上收紧,指节泛白,她抬眼瞧着楚辞,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恨意与冷冽,瞧得楚辞竟愣在原地。 阿喜忙捂嘴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娘娘,娘娘可有腹痛么?” 楚辞这才如梦初醒,忙上前给钟离尔号脉,皇后面色有些发白,却对着阿喜摇头道,“只是略微有些落红,并未有剧烈腹痛,想来药效不大。” 楚辞阖眸回想片刻后道,“臣进殿之时与和嫔擦肩而过,闻见和嫔身上的香的确有几味,堪称霸道,天竺葵、夹竹桃、桂枝、一品红、百合、郁金香、含羞草、樟脑与麝香。不过因着和嫔在殿内待的时间不算长,娘娘此刻也只是受了些皮毛影响,并未伤及根本,落红也与近日担惊受怕有关,臣便开副方子,好生调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皇后兀自笑了一声,缓缓扶住小腹,瞧着楚辞道,“你可知,前几日本宫在陈太医身上,也闻到了这味道?” 楚辞惊诧瞧着皇后,却见钟离尔冷笑道,“本宫今日试探问他,江大人的伤情如何,他便慌了阵脚,想来,这事儿也与慈宁宫脱不了干系。” 她胸口起伏片刻,忍了怒意,对着楚辞道,“乔太后这回自损八百,不得不放弃东厂,往后的事儿本宫虽难测究竟,可终归在宫里帮衬过本宫不少,他如今孤身一人……” 皇后咬了咬唇,只轻声道,“你明日去趟东厂,替本宫好生瞧瞧他罢。” 楚辞颔首,随即低声问道,“陈太医一事,娘娘要如何处置?” 钟离尔眼眸沉沉,末了瞧着楚辞一笑,“他们要害本宫,害得成是他们的本事,既然不成,本宫便断不能容他。今日你来坤宁宫之事勿要跟任何人提起,明日阿喜往太医院去,就与陈宗说本宫落红,要他前来诊治。” 阿喜颔首,皇后顿了顿,又道,“切记,就说事出匆忙,不要给他备录的机会。” 第二日,陈宗从太医院匆忙进坤宁宫给皇后诊脉,随即提笔开药方,交与钟离尔道,“娘娘勿要担忧,皇嗣无碍,只消好生休养,少动气、近日少走动便可。” 钟离尔笑着颔首,阿喜接过方子听皇后道,“有劳陈院正,陈太医医术高超,稳坐太医院院正之位,无愧实至名归。” 陈宗闻言心下一凛,忙道不敢,钟离尔便由着阿喜送了陈宗出去。 天鼎三年正月十八,坤宁宫皇后钟离氏怀有龙裔落红,龙颜大怒,追查之下,实为太医院院正陈宗开具药方刻意加害,皇帝下旨,革除太医院陈宗院正之位,关押大理寺,太医院一切事宜暂由楚辞掌管。 兰嫔扶着皇后踱步至浮碧亭,仔细着给皇后加了个汤婆子,碎雪寒冷,钟离尔的雪白狐裘似融在这方天地里,若非红唇黛眉颜色艳烈,险些就要与冰雪难分难辨。 秦珞瞧着皇后轻柔一笑,“臣妾已教哥哥托书与大理寺冯大人,陈宗在大理寺,定要交代一个幕后真凶的。” 皇后将汤婆子推到兰嫔手中,瞧着她勾唇摇首,“幕后凶手怎么也要有一个,却绝不是真凶。再如何波及,那位真凶位高权重,身份摆在那里,想必可高枕逍遥,就连和嫔是否定罪都难说。” 兰嫔凝神想了片刻,柔婉的眉眼带了丝疑惑,瞧着皇后轻声道,“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罪过,能诬到谁身上去呢?” 钟离尔昂首瞧着亭外枯枝落雪,颜色萧条寂寥,伸手理了理狐裘,“她们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给谁最为稳妥,便是谁了。只不过若是慈宁宫那位剑走偏锋,非要跟本宫拼个鱼死网破,你与宁嫔,近日便要多加小心了。” 正月二十,大理寺于朝堂呈递陈宗供词,直指翊坤宫祁贵妃出此下策,以家人胁迫陈宗谋害坤宁宫龙裔。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兵部尚书祁兴邦于朝堂之上脱帽奏请皇上再查此案。 正月廿一,陈宗于大理寺畏罪自尽,皇上下旨,擢楚辞为太医院院正,翊坤宫贵妃抵死不认,碍于无铁证,暂判禁足三月,罚俸一年。 僖嫔疏通侍卫,进到翊坤宫的时候,贵妃正坐在榻上闭目,面色冷然一语不发,瞧得僖嫔颤巍巍下跪行礼。 半晌,祁桑睁眼瞧着僖嫔冷笑一声,“从前只听闻,武皇当年为了后位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咱们这位皇后,不惜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筹码排局布阵,虎毒尚且不食子啊!这份心性手段,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殿内极暗,僖嫔睁眼瞧着贵妃侧影,竟觉得形如鬼魅,抽气道,“娘娘是说,皇后想要的不只是……” 祁桑冷声打断她,“她想要什么,咱们谁也猜不透。钟离尔一手临摹绝技,篡改陈宗的药方易如反掌,皇上也不是不知。为着扶楚辞上位,将太医院握在自己手里,她可谓是下足了功夫。这一局,到底是本宫落了后手,被人算计了。” 阿喜添水,挽了袖子研墨伺候皇后临字,瞧着宣纸上游龙飞凤,不禁赞叹道,“娘娘的字愈发好了。” 钟离尔笔锋一顿,收尾处堪堪留了败笔,阿喜说罢方知失言,却见皇后垂眸念道,“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她缓缓扶着扶手坐下,隆起的小腹已让她处处行动小心,皇后瞧着纸上诗文片刻,轻声道,“若可一生坦荡,烹雪煎茶,何畏寂寥,何须杀伐算计。” 阿喜瞧着皇后灯下容颜,几分憔悴寥落,心下难过,只道,“娘娘,皇上并未惩处陈太医的家人,咱们……” 皇后只觉心中疲倦,连烁容不下她钟离一族,是因着皇权,因着天下。如今易地而处,换她步步为营,难道与连烁就有何差别? 她为人母,腹中有着自己的孩儿,她说着昭告天下有多么在意这个孩子,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可第一个伤害他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想,身在权利的漩涡之中,有多么身不由己,她如今也可体会二三。这个孩子将来得幸远离皇权纷争最好不过,可若不能,哪怕后半生日日博弈,她宁要万骨枯,也会为他厮杀出一条血路。 皇后伸手将书好的字揉皱,握紧在手中,轻轻撑着头对阿喜道,“托楚辞送信给方大人,陈宗谋害皇嗣,理应株连九族。”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教育孩子也是一门学问,我们尔尔会是个很有主见的好母亲的。 但她其实是个很心狠的人,对自己尤其是。 置之死地而后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要命的打法。 明天生日啦,所以加更一章~零点见(明晚20:30还会有一更哦~)! 第56章 紫微徵 天鼎三年二月,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卿愿当朝上奏,原太医院院正陈宗受贿谋害皇嗣,理应诛灭九族。上允。 同日,陈宗族人下狱,关押于大理寺,三日后,东厂提督江淇重伤初愈,于午门监斩陈宗案牵连者一百廿四人。 天鼎三年六月廿七,钟离尔午后在殿中摆了一局珍珑,手握黑白子由阿喜陪着自娱半日,终于觉得疲乏,便教人收了棋盘。 皇后扶着即将临盆的肚子,缓缓踱步至榻边,废了许久的力才坐下,将给未出世的孩子绣好的衣裳都仔细检查收整,一件件五色缤纷,承载了她初为人母所有的爱意与殷殷期盼。 姚姑姑端着补品进殿,瞧见皇后望着榻边出神,忙笑着收了衣裳,“娘娘近来总是盯着皇嗣的物件出神,可是因着这几日便要生了担忧?” 皇后闻言笑着看了妇人一眼,跟着叠了一件衣裳递过去,“怀胎十月,如今就快要见到他了,本宫也难说是个什么心情。” 姚姑姑知晓皇后因为自己身子不好而忐忑,只温柔笑着劝她,“奴婢瞧着皇上是十分尽心呵护娘娘与小殿下的,这几日一应接生的人和物件都备齐全了,娘娘的状况也好,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生个小皇子来!” 提及连烁,钟离尔与他已是月余未见。自祁桑禁足,连烁不过冷落了僖嫔一月,便又踏进了承乾宫的门。前后不过是李婕妤、宁嫔、阮选侍、婧美人几个得宠,可自贵妃解了禁后,也无人可与翊坤宫一较高下。 她愈发不懂帝皇心思,好在如今她也无暇顾及他的心思,一心只盼着生子,这便是于她天大的事儿。近来皇后身子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可她却日益觉着吃力,楚辞安慰她是因着月份将到,她自己却清楚自己的身子,本就虚不胜补,这一年补得更已有些外强中干之势,时常疲累心悸,苦不堪言。 里间正说着话,小令子却在门口与清欢阿喜犹豫道,“两位姐姐可在这儿了,奴才好找。” 清欢不解瞧他,“马上到传晚膳的时辰了,什么事儿找我们?” 小令子为难往殿内瞧了瞧,低声道,“前头景仁宫的宫女刚来报,说是贵妃忽然传阮选侍去翊坤宫,恰好阮选侍在宁嫔娘娘的景仁宫里,宁嫔娘娘不放心,就陪着一道去了。谁知道进了翊坤宫,贵妃就把两位娘娘的随身宫人都打发了出来,现下翊坤宫里头是个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 清欢一听便急道,“这事儿报与娘娘没有?” 小令子连忙摇头道,“奴才哪儿敢呢?这几日娘娘就快要生了,奴才就是怕这事儿教娘娘着急,动了胎气,才左右为难呢!” 清欢忙压低了声音颔首,“还数你机灵,万万不可将此事禀告娘娘,咱们注意着点消息得了!” 阿喜凝眸想了想,拉住了清欢的手臂,正色瞧着她道,“不成,若是此时咱们不告诉娘娘,回头宁嫔真出了什么事儿,娘娘准保自责不已。” 清欢不可置信拂了阿喜的手,急道,“现在就算告诉了娘娘又能如何,咱们也不能教人硬闯翊坤宫,想知道里头什么情形,就只有娘娘亲自去一趟。你忘了咱们对夫人发的誓么?娘娘挺着肚子,怎么能去祁贵妃宫里,这明显就是贵妃给娘娘下的圈套啊!” 殿内钟离尔却已听见门口争执,抬眼瞧去,教姚姑姑将几人唤入殿,清欢还欲遮掩过去,皇后却不容她含混,只瞧着沉默不语的阿喜道,“阿喜,究竟怎么了?” 阿喜想了想,叹气回了话,清欢瞧着皇后面色变了,一跺脚跪下道,“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十月怀胎的不容易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如今天下人都等着娘娘诞下皇嗣,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事儿都没有您与小殿下重要啊!” 盛夏的傍晚还有着余光,坤宁宫殿外的白玉阶残存着这一日最后的一丝暑气,殿外花繁柳翠,有宫人行色匆匆。 她在这宫里,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初入宫的那天,原来已过去两年光景。 她势必要去翊坤宫的,不论是为着与她有情谊的宁嫔,为着她那份宫内少有的纯真秉性,还是为着将计就计,再与祁桑一较高下,她都得去。 钟离尔扶着肚子起身,瞧着阿喜字句缓慢吩咐道,“你去趟太医院,教楚太医送信给方大人,询问钦天监近来紫微垣星象可有异?若有,立刻禀与皇上。” 皇后由宫人扶着步入翊坤宫的时候,祁桑着实未敢置信。 原本她只预料着借宁嫔的这步棋,教钟离尔自乱阵脚,哪怕与宁嫔心生嫌隙都可,却不料她竟亲自前来翊坤宫要人。 祁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料到钟离尔今日打定主意反将她一军,惶惑着给皇后行礼问安,便陪笑道,“臣妾不过是拉着阮选侍与宁妹妹闲话家常几句,怎么好劳烦娘娘亲自跑一趟,这天热路远的,若是皇嗣有个好歹,臣妾怎么担待得起?” 钟离尔扶着腹部瞧她,面上仍是浅淡笑意,可一旦皇嗣平安诞下,她与祁桑心中都清楚,她们之间,再不复从前只争帝皇宠爱这般简单,往后的每一步,是切切实实的皇权与生死。 她与她两相难容,谁棋差一招,谁便万劫不复。 皇后处于翊坤宫中,觉着身周的熏香不重,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瞧着贵妃道,“本宫不过是想教宁嫔再绣几个手绢备着用,这几日身上乏累,怕一会儿便歇下了,才寻到你这儿来的。你若是无事了,本宫便把这双巧手带回去了。” 话音方落,贵妃听皇后这话更是求之不得,忙垂首恭送,钟离尔拉过宁嫔的手,朝她柔和一笑,宁嫔心中顿觉感激,谨慎扶着皇后前行。 刚走了两步,钟离尔却忽觉腹中一股下坠的痛感,蹙眉缓缓弯腰,却又是一波痛楚袭来,她再也忍耐不住嘤咛出声,眼前天旋地转,扶着她的宁嫔顿时慌了手脚,忙弯腰唤道,“娘娘!娘娘您怎么样?” 祁桑瞧着钟离尔背影,只觉五雷轰顶,在翊坤宫中皇后生了差错,她百口莫辩,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十指一寸寸冰冷,她咬紧牙关,起身上前扶住钟离尔,对着司宜急道,“傻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去乾清宫禀告皇上——” 御辇的明黄湮没在夜色里,抬轿的宫人脚下似生了风,在紫禁城的宫道上朝着坤宁宫飞速前进。 江淇领着东厂的人走在最前面开路,眼瞧着三宫六院都灯火通明,却也都静得瘆人。 坤宁宫前连烁轿辇甫落地,便见宫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妃,祁桑领着在最前面低眉敛目地问安:“臣妾恭请皇上金安。” 顿了顿,惨白着面色道,“臣妾听闻皇后娘娘生产,六宫姐妹都想来坤宁宫给主子祈福,还请皇上允了咱们这个恩典。” 连烁明黄的龙袍一角迅速掠过宫妃的眼前,步子丝毫没停,只留了一句:“贵妃既有心,国母受难,你便做个表率,领着宫妃在坤宁宫前跪着祈福罢。” 天子话音落下,身影便也闪进了坤宁宫宫门,祁桑低着头攥紧了手心,方应了声:“臣妾领旨。” 江淇领着人守在坤宁宫外,瞧着皇上一路直奔寝殿而去,坤宁宫中乱作一团,身后一众嫔妃将暗恨的心思都隐在了夜色下。 小全子未拦住圣驾,求助地看向眼前人,他唇边不同往日,一双勾魂眼眸深沉如古井,缓慢摇了摇头。 自打太医来报皇后难产,连烁的眼里就像是有团火,摇摇欲坠明灭不定,此刻若是拦住他,此后一生,那些亏欠和遗憾怕能压垮一个人。 殿里连烁手一抬制止了惊慌问安的宫人,跨步上前径自一撩衣摆坐在了钟离尔榻边,声音沉沉,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不必管朕,太医和稳婆全力保皇后。保不住,朕要你们的脑袋。” 痛了一个时辰,皇后头胎难产,已是将将要昏迷过去,换的水由宫女一盆接着一盆的来往送进殿内,血腥味儿弥漫了整个坤宁宫,站在殿外的江淇也听得分明里头的纷杂人声。 抬眼望去,天边星月耀耀生辉,今夜无云,端的是一派清明景色。 他却觉得这夏夜的风有些乏力,吹在他汗湿的脊背上,绯色蟒服便黏腻在他身上,包裹束缚着他。 忽生一丝无休止的绝望,像是呼啸不止的风雨,世人孤立在此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楚辞在殿外唤住清欢,郑重递过一方木盒,她打开一瞧,红缎之中,赫然躺着一支上好的人参,他低声道,“前些日子姑娘与我说,娘娘似是对自己的身子不甚乐观,今夜情况凶险,若是娘娘有昏迷的时候,姑娘便将人参切片压在娘娘舌下提气,然后多与娘娘说些话……总之不论用什么法子,万务不可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能脏祁桑一分就脏她一分啦,就算不能把这个铁狼票出去,也要拉更多好人的票啊。 毕竟尔尔是真预言家! 今天生日,所以两更~第二更还是20:30~谢谢大家一路陪伴,爱你们~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留言和收藏,虽然是个新司机,也会努力开车的! 第57章 竭山盟 钟离尔鬓发皆被汗湿透,贴在额角,一张绝色容颜毫无血色,苍白的手指虚握着锦绣鸳鸯枕边。 连烁瞧着她心下酸涩,不敢用劲,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着,试图多传给她一些热度。 她感知到身边人,艰难睁眼,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忽然蓄起眼泪,苍白嘴唇翕动,声音低哑,“皇上……臣妾,臣妾……” 她几不成声,只是喃喃重复着,生命随着鲜血在缓缓流逝,她清楚自己九死一生,今夜怕是不行了。 她想,她此刻该多与他说些好话,给他留下最后的一丝温存,或是令他心生愧悔,这般也好为自己的孩儿多积攒一些日后的宠爱福分。 可她看着他的容颜,这是她十六岁便许下终生的人,到如今四载,许是生离死别日,情薄恩寡,虚与委蛇的情话,她无法对他说出口。 连烁却俯身,把唇瓣贴在她手上,直望着她双眼,“尔尔,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挺下来,你坚持住。” 她双眼迷蒙,缓缓摇头,泪珠儿顺着鬓边滑落,半晌艰难开口,“皇上,你答应臣妾一件事……楚太医说这胎八成是皇子,我想给皇儿起名砚离。臣妾不避讳,臣妾只盼哪怕今日臣妾熬不住了……我儿能伴母名,福寿安康……” 连烁想也没想便点头应她,握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低声道,“朕允,我答应你,定让皇儿以“砚离”入宗册,一切事宜你都交给我。尔尔,你放心,只要你也答应我,今儿再大的难处也不放弃,我都应你!” 她眼泪落得更凶,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阵痛又袭来,她不可抑制地从他手心抽手,皱眉撕扯着身下锦缎痛呼。 连烁红了眼,伸手给她别鬓角的头发,颤颤巍巍的手指不听使唤,别了好几次方妥帖。 钟离尔在剧痛中听见他说,“等你平安诞下砚离,冬天我就带你们母子去狩猎,你不是很久没出宫好好玩过了么?你说你想去猎场捉兔子,我以前不允的,现今都应了你。我亲自教砚离骑射,他猎回第一头鹿,咱们拿回来剥了皮在宫里珍藏。夏天咱们下江南南巡,我陪你出门走走,你喜欢吃小吃,南方有特别多地道的好味儿,我很久没好好陪你了……尔尔,我把欠了你的日子都补回来,好不好……” 他眼神似是旧时温柔,钟离尔同他一起哽咽,稳婆的声音渐渐模糊在耳畔,眼前白茫茫一片,床榻顶大红的如意云纹和纷乱的人影都淡去。 她想起刚嫁给他的时候,描眉绾发,每一日都是好时光。她想起父母双亲慈爱的眉眼,与兄嫂侄儿欢聚一堂,把酒对月的年岁。 入宫为后这两年像是一梦长,又似一生长。 他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还在她耳边不放弃地说道,“尔尔,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好的都愿改了,再不伤你的心……只这一次,算作我向你讨个机会补偿……” 她听见她的夫君,这个皇朝的帝王与她哀声道,“你别抛下我……” 就像是昨日,他们还上街同游,上元夜的京城热闹非凡,花灯从街头蔓延至街尾,各色各样无不可爱。他怕与她走失在人潮之中,拉住她的手,任她在身边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再为她拢紧身上的披风。 产房里响起惊呼痛哭声的时候,太后刚到坤宁宫的门口,瞧着跪了一地的嫔妃,蹙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祁桑领着再行礼,一众宫妃俱是由宫人搀着摇摇晃晃,兴师动众的好一阵骚乱。 贵妃稳了稳心神,赶忙道,“臣妾恭请太后金安。臣妾等听闻皇后主子生产,特赶来祈福。” 太后瞟了一眼坤宁宫大门,瞧见江淇亦带着人跪在门口,冷冷道,“祈福便祈福,跪这一地成何体统?” 祁桑飞速咬了下唇,一双美目直视地面,“回太后的话,皇上有旨,国母受难,臣妾们理应尽孝心,臣妾们跪着感动上苍,为皇后娘娘祈福,为皇嗣祈福。” 太后冷笑了声,不带丝毫温度道了句,“既如此,你们可得好好跪着。皇后此番若是有个岔子,挨刀的必定是那跪不好的人。” 说罢不再停留,亦不欲进殿瞧个究竟,便搭着秋穗的手腕信步回慈宁宫去了。 胆小的易选侍听见殿内哭声四起,便吓得跟着小声啜泣,兰嫔红了眼转首喝道,“哭什么哭!殿内还没传消息,容得你在这儿晦气?!” 宁嫔不欲再多瞧旁人,阖眼拈了手中佛珠缓缓诵经,妃嫔见状亦都噤了声。 江淇立在殿外,朝殿内望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隐没在夜色中。 这黑夜似噩梦无止境,她那日慈宁宫夕阳下初见的面容,仍这般清晰在眼前浮现,再或者是猎场马上她的侧影,西五所之中笑嗔回眸的那一刻,慈云寺古树下她汹涌无声的眼泪。 这些记忆像是利刃,刀锋冷冽却绚丽非凡,像她的眉眼与情感。 它们汹涌齐至,在这个闷热的夏夜,隔着生死两端,随殿内戛然而止的痛呼,扼紧他的命脉,将他抛到云上,然后忽然失去所有支撑和力气,让他觉得恐慌窒息。 殿内忽传来众人呼声,牵动了宫外所有的目光,姚姑姑兴奋对帝皇道,“奴婢恭喜皇上,娘娘为皇上诞下了皇子!” 他甚至未看孩子一眼,只对阿喜道,“将太子抱过来!” 他这般理所当然唤出“太子”二字,像是习惯已久的定数。 满殿宫人愣在当场,连烁不顾这些,转身直对殿外吼道,“太医——” 楚辞连忙进殿,替钟离尔诊治,清欢按照吩咐将人参压在皇后舌下,在榻边跪着哭道,“娘娘,娘娘您生了太子殿下,小殿下还未哭呢,您睁眼看看他啊!” 钟离尔手指有微弱的动作,阿喜瞧了眼清欢,忽地抱着孩子上前道,“娘娘,清欢说得没错,您睁眼瞧瞧太子殿下,您难道忍心让他一出生便见不着母后么?” 砚离懵懂将拳头含在口中,似是感知到母亲的痛楚,一双眼睛微眯着面对她,阿喜见状悲从中来,咬牙又道,“娘娘,您是知晓的,别人再好,如何比得上自己的亲娘?太子殿下是您的亲生骨肉,您若不在,这世上还有谁会对他如您这般好?” 楚辞忙在一旁端了汤药,由清欢一勺勺往皇后口中灌,阿喜将砚离的手放在她有些冰凉的手中,凄厉唤道,“娘娘,您做给殿下的衣裳有几件还未成,除了娘娘,还有谁能为殿下绣得合身?殿下眉眼长得这般像娘娘,将来一定玉树临风,娘娘就不想寻个最好的太子妃,瞧着殿下四世同堂么——” 连烁在一旁用手指擦拭着流淌出来的药汁,榻上皇后忽地咳嗽一声,楚辞连忙行针针灸,砚离瞧了榻上的母亲一眼,竟开始放生大哭,连烁眼瞧着钟离尔眼角一滴泪落下,俯身对她道,“尔尔,你睁眼看看咱们的孩子……” 太医宣告皇后已止血无碍之时,中宫皇子受封太子的消息,已传到了坤宁宫外,嫔妃的耳朵里。 祁桑抿唇颓然跪在原地,抬首瞧见坤宁宫的飞檐边,恰好托起一轮明月。 所有人都知晓,今夜皇后保住了性命,平安诞下太子,往后的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江淇将十指缓慢松开,一撩前襟,与众人跪拜在坤宁宫前,齐声贺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天鼎三年六月廿七,坤宁宫皇后钟离氏诞嫡长子,受封皇太子。帝皇大赦天下,宴请群臣共饮三日。 翌日,钦天监上奏帝皇,紫微垣星象有异,主宫嫔的御女星官光芒大盛,直逼主太子的北极星官,加之皇后是在贵妃宫中腹痛不已,责令阖宫妃嫔,尤位高者,闭宫沐浴熏香、吃斋念佛。 殿内萦绕着只有孩子所在的地方才特有的奶香味儿,闻得人心都静了下来,江淇再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入眼却见钟离尔抱着砚离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怀中小人儿懒懒抬眼看了看,又打了个呵欠歪着头睡去,皇后朝他爱怜笑了笑,怕着屋子里热,手背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才将殿下交与乳娘抱下去。 他瞧着她抱孩子的姿势娴熟温柔,从她那时遇见小溪起,他便清楚,她会是个好母亲,如今她九死一生诞下了自己的儿子,不知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钟离尔脸色因着生产失血过多而苍白了几分,可整个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鲜活。在月子中故而披了件薄衣,示意江淇不必行礼,只温柔笑道,“厂臣这般瞧着本宫,可是都被生育皇子折磨脱相了?” 江淇淡笑回话,“娘娘说笑了,只不过方才形容,臣从未见过,是臣失礼了。娘娘凤体可好些了?东厂送与娘娘几样难得的补品,还望娘娘不嫌弃。” 钟离尔颔首,“昨儿便收下了,楚太医拿你送的灵芝入药,便日日要本宫喝呢。” 江淇瞧着她血气的确好些,故又道,“皇上吩咐臣询娘娘的意,过几日千秋节,因着太子殿下的祥瑞各国来贺,琉球、高丽、波斯、蒙古等国,使臣皆已整装待发,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她垂眸想了想,想是连烁怕她身子骨吃不消,可这等盛事也不是她真正能左右的,便也从善如流道,“本宫一切都听皇上旨意,只宴席设在殿内罢,太子殿下吹不得风。” 江淇颔首称是,钟离尔又笑问道,“瞧着厂臣又俊逸了些,想来前次伤势已都好了?” 江淇不防她忽地逗趣儿于他,一时瞧着她怔愣,钟离尔掩唇一笑,竟似在慈云寺那段日子一般。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垂首回道,“臣已无碍,劳娘娘记挂,前时还托楚太医为臣诊治,实在生受娘娘恩德。” 她瞧着他恭谨自持的模样眨眨眼,“厂臣实在帮过本宫良多,往后有了太子,本宫更有需要劳动厂臣的时候。私下里,难得厂臣这般聪慧知己,厂臣心中可亦作此想?” 她这般不加掩饰的欣赏令他始料未及,本以为二人因着主仆身份,且东厂并不为坤宁宫效力,她于自己的戒备应更深一些。可她今日直言奉他为知己,他却只有怔愣当场,不知如何回应。 钟离尔瞧着江淇耳根有些微红晕,也不欲逼迫他,话锋一转浅笑道,“太子降生,过几日本宫还是要去趟西五所瞧瞧乳娘的,孕中实在不便,都没有尽到孝心,届时还烦劳厂臣了。” 此言一出,江淇更是难得瞧着皇后错愕片刻,思及前次孤身去瞧了两次章夫人,难免担忧会被她发现。 钟离尔察觉他的犹豫,眼神询问着瞧他,江淇抿唇垂眸,随即只得拱手道,“是,臣悉听娘娘吩咐。只娘娘凤体虚弱,吹不得风,还望娘娘休养过元气再去探望夫人。” 她凝眸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落入他圈套,思量之下觉着也可,便颔首朝他一笑,看得他愈发心虚难当。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生子的那一千字左右,是我去年十月就写好的,写的时候就想,啊终于也写到了这一步了。 后面进度会酌情加快的,但是砚离的戏份也需要拿捏,最怕快了大家觉得转折突兀,慢了又觉得没发展。 卡文卡文这几天我在卡文。 痛苦。 我们厂臣多萌啊! 第58章 赤心诚 大明太子降生,是一等一的盛事,举国欢庆,不止宫中,民间为太子祈福的盛典更是办了一日又一日。 天鼎三年七月七日,时值皇后钟离氏千秋节寿诞,万朝来贺,京城布满了各国的使臣,街头巷尾皆是人人喜色,斑斓的旗帜于千秋节当日飘扬点缀了整座巍峨皇宫。 妃嫔、群臣、别国的贺礼几乎要堆满整个坤宁宫,襁褓中的小人儿却浑然不知,每日只顾安睡。皇后在一片乌泱泱的贺喜声中每日陪着太子,心境并不似从前那般惶惑,如今每日都只愿伴着儿子安心度过。 贡品中更是有一样西洋万花镜,钟离尔逗着砚离变着法玩儿,哄得砚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瞧,满脸懵懂错愕,直教兰嫔与宁嫔笑弯了腰。 他看不明白这里头的花样,便去伸手拿脖子上宁嫔送的长命锁啃,兰嫔轻柔从他手里抢下来,浅浅拍了两下孩子,便见砚离打了哈欠。 皇后连忙接过孩子,交与乳娘下去喂奶哄睡,宁嫔始终小心噤声着,直到乳娘离去才松了口气,“瞧着咱们太子殿下,小小个人儿,心都要化了。不过现在整日都渴睡,什么时候能陪咱们娘娘绕膝玩耍呢?” 钟离尔想起霁儿,心底难抑叹了口气,复收拾了心情笑道,“孩子不知不觉就大了,再过几个月,就能陪咱们多玩儿几个时辰,能进的膳食也多起来了。” 兰嫔瞧着皇后笑靥真心叹道,“娘娘洪福齐天,平安诞下太子是天命所归。瞧着殿下这般聪慧可人,往后定然更有一番作为。” 皇后拍拍她的手,只笑道,“都是托了你金佛的福气,庇佑了本宫母子,本宫念着你的这份心。” 方用过晚膳,乳娘给砚离喂了晚上的奶,皇后抱着他在殿里来来回回地走,花插中一株茉莉亭亭雪白,砚离伸着小手往前够,钟离尔一手将花朵轻轻拉近些,给孩子凑近鼻尖嗅了嗅。 沉醉在馥郁花香中,孩子瞧着眼前的母亲忽地绽放开一个笑容,看得钟离尔愣在原地,半晌缓缓红了眼眶。 她将红唇贴上孩子柔嫩的脸庞,此刻的血缘亲情让她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幸福,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就是上天于她最好的恩赐。 让她前半生不论是何等的苦痛,都愿意去原谅,去释怀,去遗忘。 原来为人母,是这般的感受。 清欢瞧着皇后动容,刚想上前安慰,小令子进殿垂首道,“娘娘,皇上御驾正往咱们宫里来,娘娘可要备着接驾?” 钟离尔瞧着他一笑,轻声颔首,“知道了。” 待小令子下去,清欢立在原地不大乐意地嘀咕,“皇上近些日子倒是往娘娘宫里跑得勤……” 钟离尔逗弄孩子的手一顿,抬眼睨她笑了笑,语调并无甚在意,“离哥儿是皇上的嫡长子,上心是自然的。” 连烁踏进殿中,就着阿喜奉上的清水和手帕,先净了手擦拭好,钟离尔便站在殿内抱着离哥儿,对着连烁盈盈行礼,还未及俯身,便被他一把握住手臂。 皇后抬眼瞧见他笑道,“你身子没恢复好,说了不要多礼。”旋即便垂眸瞧见砚离正看着自己,忙接过拨浪鼓去逗弄儿子。 皇后瞧着他们父子相视而笑,心有恻隐,终究轻声刻意道,“臣妾也累了,皇上不然替臣妾抱会离哥儿?” 他抬首看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双手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摆放的局促,她似乎瞧得见他唇畔若隐若现的梨涡——连烁的长相算不得刚毅,她早年如何也想不出,他会有如今这般的帝王威仪。 他立在这里无措地看她,初为人父,惧怕抱起自己的儿子,这神情让她无端想起二人的从前。产子那夜,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她都记得。 若说毫无触动固然是骗人的,可她就算挺了下来,也再不会主动去与他提起只言片语。 她浅笑着将儿子往他怀中一送,连烁双臂怀着离哥儿,抱稳了皇后方撒手。 砚离在父亲怀中有些陌生,瞧了瞧连烁,许是觉着陌生,扁着嘴便向她看来,瞧着架势竟是要哭了。 钟离尔忙拿起拨浪鼓轻轻敲打,伸出食指让儿子攥着,一面口中咿呀哄着他,连烁瞧着妻儿,眼眸中涌起许多深刻的复杂情绪,须臾却便被他压抑下。 待儿子停止了哭闹,皇后拿着绢帕将他眼泪小心拭了拭,朝着连烁笑道,“怎么样,别看离哥儿年幼,抱一会儿皇上可也累了?” 他朝她摇头,俯首看着渐渐瞌睡的孩子,竟有些大气儿都不敢喘,轻声道,“怎么会,朕巴不得永远年轻力壮,能抱他一辈子。” 她不防笑出来,摇了摇头,“皇上当爹当糊涂了,离哥儿是要长大的,保不齐能比皇上还高大呢?到时候就是两个大男人,怎么抱一辈子?” 他从她嘴里听见这样如同寻常夫妻闲话家常的言语,心中再不能更满足感动,不住点头应她,“你瞧,当真是糊涂了。” 她察觉他的变化,心底轻叹一声,从他怀中接过了熟睡的孩子,轻轻悠着拍了拍,复又抬眼对他一笑,“离哥儿晚上要闹好几回,臣妾月中也有诸多不便,明日早朝重要,便不留皇上了。” 他听出这话便是送客的意味,猝不及防怔在原地,她抿唇,也觉着说得太过生疏,便又添了一句,宛转嘱咐道,“天黑了,教他们提灯仔细些,免得磕碰。” 他又看了眼儿子睡梦中握着的小拳头,朝皇后颔首一笑,“哎,你这里若是有什么事儿,随时差人去乾清宫。” 她无声对他莞尔颔首,便瞧着连烁转身带人出了坤宁宫。 殿内的压迫感蓦地消失,她看着他方才站的地方,缓慢长出了一口气,连日的操劳忧心似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她有些许疲惫。 天鼎三年八月,皇后出了月子,趁着江淇这日有空,便相约一道往西五所去。 因着怕章夫人瞧见太子激动失控,便未敢抱了砚离前往。 钟离尔瞧着江淇似是有些拘谨反常,主动与他开口攀谈道,“自太子出生,因着紫微垣星象有异,本宫免了一切嫔妃晋见,倒每日觉着轻松不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逍遥多久,厂臣可听闻了钦天监的什么风声么?” 江淇敛了眉目垂首回话,“臣不曾知晓如何情况,不过想来若是异象解除,监正必要禀告皇上与娘娘。为着殿下着想,各宫娘娘多休养一阵儿也是好的。” 顿了顿,又看了凝神的皇后一眼,轻笑道,“娘娘无须忧心,殿下洪福齐天,定能平安健康。” 她回过神,朝着他一笑,提及砚离的眼眸灿若星河,“做爹娘的心便是这样,前些日子太子因着天热,生了些疹子,闹得整夜睡不着,本宫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他对她真心感叹道,“娘娘是这般尽心的母后,殿下乃娘娘所出,何其幸也。” 说话间行至章夫人宫室,她站在门口迟疑一瞬,忽地思及连烁幼时不被生母所喜,也不知晓那些稚子的年月,他与章夫人是如何相依为命度过的。 才养成他如今,连拥抱自己儿子都退却的性子。 江淇也不打扰,便立在身后无声瞧她,片刻皇后方敛裙踏入殿内。 可甫进殿,章夫人欢喜迎上来,江淇却眼神几番闪躲,复又对她垂眸低声道,“臣去将娘娘送与夫人的物件都摆进来。” 钟离尔不解瞧他,眼前人似是耳廓有些泛红,她瞧着他低声问道,“为何……” 谁料话还没说完,江淇已径自出了院子,留她看着他挺拔背影回不过神。 怔愣间章夫人忙上前握住皇后的手,一手抚上她肚子,这才唤回她的注意,听乳娘紧张道,“烁儿说你怀着身子,怎么亲自来了?” 她如梦初醒,转首瞧院中带人将补品放下的绯衣男子,通红的耳根与刻意回避的眼神,才明白他竟是在害羞。 她哑然失笑,对上章夫人的眼柔声道,“是,爷说的是,媳妇月前生了个男孩儿,取名砚离,只是年纪尚幼不能带与娘瞧瞧,等回头我们……” 她有些没底气的解释,不带太子来,实则是为着怕幼子唤醒章夫人被先帝将亲生儿子赐死的回忆而失控,故而愈发说不下去,谁知章夫人忙拉着她坐下,一壁将满当的小孩儿衣裳往她怀里塞,一壁笑道,“娘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就好了,孩子娇贵,在宫里好生养着便是。倒是你,身子也不好,刚出了月子就往这儿来,秋凉,当心着点!” 她将柔软的衣裳拿在怀中,瞧着章夫人笑弯的慈爱眉眼,心里顿时五味陈杂,情绪翻滚着难言一字。 她已失去母亲,连烁的亲娘高居慈宁宫,从她难产到出月子,没问过她半个字的生死,可眼前的妇人已半疯癫,身子又不好,却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惦记她和她孩子的长辈。 她蓦地红了眼眶,攒着笑意握紧衣裳,方要哽咽开口,却见江淇踏入殿内,默默抬眼瞧她泛红的眼圈愣了愣,随即便了然走来,一膝跪在她们二人身前,从她手中拿过一件衣裳,展开仔细看了看,对章夫人带点关怀的责备道,“不是说了不许您费眼么,您瞧,我们哪有不心疼的呢?” 章夫人笑着应了声,拿手抹了抹眼睛,对着江淇笑道,“娘是高兴……娘有了孙子,娘打心眼儿里高兴……” 钟离尔与江淇对视一眼,柔柔拉了章夫人的手劝慰着,陪着说了大半日的话,方离开西五所。 回去的路上,江淇始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钟离尔亦不知如何开口,及至坤宁宫跟前儿,他在残阳下方开口唤住她,轻声道,“娘娘。” 她心里蓦地一颤,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他停了片刻,瞧着她雪白的脖颈勾唇笑道,“今日之事,是臣逾矩。” 她抿唇垂首,随即回身与他对立着,皇后旖旎冠服的拖尾弧度尊贵柔婉,她瞧着他漂亮的眉眼浅浅一笑,“本就是本宫要厂臣一同讨乳娘欢心的,厂臣何罪之有?往后这种话便无须提了,你今日也看见了,在这世间,真心对本宫和太子殿下好的人实在不多,章夫人的这份心,本宫想要好好呵护……回头,等殿下再大一点儿,还请厂臣陪同本宫母子一并去瞧夫人,也算尽了本宫的孝心罢。”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这是他又一次听见她说,她想要保护什么人,呵护人心这般的话。 她总是如此。 江淇逆着光,周身被残阳晕染了一层更添妖冶的血色,对着她颔首,带着似许诺的意味,铭刻女子精致的眉眼轻声道,“臣愿与娘娘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江淇:(os)不不不不不不你们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了我太害羞了啊啊啊啊啊啊羞耻羞耻我要跑了!再见我跑了我先躲一躲有事给我打电话!!!!! 钟离尔:你等一下,你说跟我同心,同心同德的同心咩? 下一更是25号晚八点半,也就是明天黑色星期一断更一天,大家努力生活,周二见!!!!! 第59章 霜气棱 宁嫔手握一串铃铛,对着榻上的砚离轻轻晃了晃,鼓励道,“殿下,瞧瞧这是什么!” 兰嫔一面给太子擦着唇边的口水一面无奈笑道,“你都逗了他半晌了,十一月的天儿怪冷的,当心回头出了汗着凉!” 宁嫔一手收回铃铛,对着砚离努力笑着,一面对兰嫔道,“姐姐不知,臣妾从前在家听老人说,这孩子要及早练着抬头、俯卧,然后慢慢才能会爬、会坐呢。” 钟离尔斜倚在软榻上品了口茶,瞧着二人但笑不语,宁嫔对着兰嫔朝皇后嗔道,“姐姐瞧,咱们来了娘娘可就撒手不管了,倒清闲喝起茶来!” 钟离尔笑着摇头,冤道,“这什么道理,每每半夜被离哥儿弄醒不知多少回,白日里有你们帮本宫带个片刻,偷偷闲还不成么?” 宁嫔扶着离哥儿坐到自己腿上,兰嫔接过铃铛,砚离伸着手往前去抢,她一面晃着铃铛一面道,“当心殿下又赐福与你,这新宫裙,可不心疼了?” 宁嫔给砚离抹了抹唇畔,只朝着皇后眨眼,“怕什么,再被殿下水淹赐福,臣妾就再向娘娘讨一件来!”顿了顿,又不甚高兴努嘴道,“只不知咱们娘娘这样大度,连敬事房的档都几月不曾查看过,别是被有心的人把后宫都给搬空了罢!” 钟离尔听她这话顿觉头大,忙讨饶道,“可不敢惹宁嫔这张利嘴!左不过是贵妃、僖嫔、婧美人与你二人来回得宠,本宫瞧什么呢?” 兰嫔对着皇后一笑,叹道,“娘娘这是有子万事足了,只不过近来得宠的倒不是这几位,安嫔与慧美人、李婕妤、郑才人、阮选侍,倒是风头正足。” 钟离尔瞧着砚离忽闪的大眼睛忍俊不禁,半听不听含混点头应付了声了事,宁嫔与兰嫔对视一眼,无奈止了话头。 说话间小令子进殿对着三人行了礼,只道,“娘娘,江大人来了,说是护着娘娘与太子殿下往西五所去。” 钟离尔听了放下手中茶盏,对着二人摇头一笑,“得,这好时候又到头了,将活祖宗给本宫抱着,你们先回宫歇息罢。” 砚离笑着伸手回到皇后怀抱,兰嫔与宁嫔行礼告退后,皇后抱着太子往外去,便瞧见江淇已在外等候。 砚离在厚厚的斗篷中看眼前人衣色鲜亮,颇为好奇,便歪着身子要往他那儿去,钟离尔忙小心抱着孩子走上前,小人儿看清男子的面容,更是咧嘴笑了开来。 江淇瞧着离哥儿愣住,钟离尔却失笑,“看来厂臣也不是那般不招孩子喜欢。” 他知道她仍是为当年小溪的事儿笑他,只好颔首,强作镇定回道,“是,臣如今与小溪也相处甚欢。” 砚离小手扑棱着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去摸眼前男子的纤长睫毛,钟离尔忙将孩子交给阿喜,对着江淇打趣道,“看来我们离哥儿喜欢漂亮的人,一见着厂臣便笑个不停,这叫本宫做母后的可为难了,等他大了,上哪儿再去找比厂臣漂亮的人给他做妃?” 江淇噎了一噎,轻咳一声,“娘娘,臣是男子。” 钟离尔颔首,接过话茬像模像样道,“厂臣是男子却生成这般模样,摆明了不给女子活路,才当真是好生讨厌呢。” 说罢也不看他局促的模样,抿唇笑着踏雪往前去了。 章夫人瞧见离哥儿的时候,竟一时愣在了原地,皇后给太子解了层层披风,感觉到殿内炭火足,方放下心来。 孩子嫩白的一张小脸儿上眼睛滴溜溜转,瞧章夫人也不怕生,咧开嘴笑着拍了拍手。 钟离尔径自解着披风,瞧见章夫人模样,便将离哥儿塞进江淇怀中,“将孩子抱去榻上罢。” 他惊了一跳,学着她的手势稳稳接住,小人儿温软入怀,在他怀里对他眨眼一笑,他心里像被绵软击中了一瞬,生出丝丝悸动与慌乱。 钟离尔对他颔首,方抱去给章夫人瞧,妇人小心翼翼抱住孩子,不住哄着悠着,片刻又环顾殿内,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江淇在榻侧出言询问,“娘可是要什么?” 章夫人有些局促地瞧着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这屋里也没什么能逗他玩的,若是一会儿认生哭了……” 皇后放了披风走来坐在榻边,拿着帕子给离哥儿擦了擦嘴角,安抚道,“娘放心,离哥儿省心得很。” 章夫人瞧着孩子的嘴,对着钟离尔道,“这是该到了长牙的时候了,你们可当心着些。” 皇后颔首,“是呢,四个多月刚会俯卧着抬首,最近给他喂些果糊之类的膳食,想来生牙也快了。” 章夫人接过帕子照顾离哥儿,嘴里还不住念叨,“真好……你瞧你们这一家子,可多好……” 钟离尔轻咳一声,由着老人孩子去玩,对侧首的江淇道,“九月里科举,听闻国子监又有一批高中的监生入朝为官,如今这新制怕已无反对的声音了罢?” 江淇瞧着她颔首,“是,一切都顺遂人意。” 钟离尔笑了笑,轻声道,“本宫听闻安嫔与李婕妤得宠,想来便是如此。” 他抬眼瞧她,暗叹所谓蕙质兰心不过如此,见她一双眼睛仍是锁在孩子身上,似是说起极寻常一事,瞧得他才放下心来,换了话题道,“只近来琉球倭寇不甚太平,已从辽东都司调配了一些熟悉水性的将领士兵,往边境驻守。” 她闻言转首瞧了他一眼,沉吟道,“不能与金人开战,是因着我大明与金人相较暂处劣势,可却不是谁都能欺负到头上来的,若是必要,设计锉锉不轨之徒的锐气,也未为不可。琉球水上之师厉害,咱们便可以扬长避短……” 她说到这儿,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抿唇缄口,对他一笑道,“皇上自有圣断,本宫随口一提罢了。” 他便也报以一笑,不再作声,从她手中拿过帕子,去给砚离拭了拭唇边的口水。 天鼎四年二月,方开春冰融,大明设计引琉球登陆,围剿倭寇三万余人,生擒首领以发难琉球皇室。琉球皇室遣使求和,愿连续十年为大明上贡金银锦帛,献上全部俘虏倭寇为奴,且将皇室公主北乃千子送入大明皇宫和亲。 三月初,北乃千子入宫,是封顺妃,赐居永寿宫。 三万倭寇归降大明后,连烁便调配将领,于边防组建了一支海军。自此一役,周边诸国无不心生敬畏,朝鲜皇室更是盛传大明皇帝雄韬伟略空古绝今,心性胆识更千百倍胜于大明先帝。 三月十二,皇后抱着太子在御花园赏花,木兰亭亭玉立,杏花海棠正好,她食指拈过一枝凑近孩子鼻尖,砚离睁大眼睛使劲嗅着,逗得皇后与兰嫔忍俊不禁。 方放了花枝欲与兰嫔闲话,砚离却不依,圆润的小手往前伸着,在母亲怀中不安分道,“花!花!” 兰嫔与皇后俱是愣在原地,随即钟离尔忙又拉低花枝,惊喜对着太子问道,“离哥儿,你说这是什么?” 砚离心满意足又凑上去嗅了嗅,对着她咧嘴一笑,清脆道,“花!” 钟离尔几乎喜极而泣,指着自己问道,“离哥儿,应唤我什么?” 孩子摸着她的脸,上前吧唧亲了一口,笑弯了的眉眼像她,唇边梨涡浅浅像连烁,软糯了声音道,“母后——” 兰嫔惊喜地捂住嘴,俯身行礼道,“臣妾恭喜娘娘!往后除了咿呀学语,殿下也能更多开口唤娘娘了!” 这夜月色偏红,蒙了一层暗淡的艳色,帝皇踏足坤宁宫的时候,皇后正与太子在榻上坐着嬉闹,转首瞧见连烁,钟离尔抱着砚离,对他垂首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说罢又拉着孩子的小手,轻笑道,“离哥儿,给你父皇请安。” 砚离努嘴瞧了瞧母亲,又瞧了瞧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父亲,忽然摇头似拨浪鼓一般道,“不不不不不……”她憋着笑意,瞧见连烁掩唇轻咳了一声,走过来与他们母子一道坐在榻上,慈爱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惹得砚离转首继续把玩母亲的书画。 他瞧着她道,“朕听闻今天离哥儿开口了,便来瞧瞧你们。” 她也不在意,颔首笑道,“零星的字两个月前就蹦出来些许,今儿是真愿意好好说话了,臣妾倒也惊喜,第一个说的词儿竟然是花,看来也是个爱美之人。” 他瞧着她的笑容凝了一瞬,早年时候,他曾与她打赌,赌以后的孩儿开口第一个唤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可今日儿子头回开口说话,他却不在身边。 皇后想了想,瞧着帝皇道,“臣妾前几日去瞧过顺妃,教习汉语礼仪的姑姑不错,习得颇有成色。臣妾也问了她是否有什么不惯的、缺的少的,若有,随时来坤宁宫禀报便可。皇上瞧着还有什么需要添的物事么?臣妾正日围着离哥儿转,难免思量不周,但终归是一国公主,怠慢了总不好。” 他拉了拉孩子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她的眼睛应声道,“皇室以天下供养,许多事情,辛苦皇后了。” 她只朝他但笑不语,又陪着儿子玩闹半晌后,连烁便回了乾清宫。 砚离久久看着父亲明黄身影消失的殿门,钟离尔偏头瞧他笑道,“怎么平时见到江淇便又笑又抱的,砚离还不会叫父皇吗?” 谁料砚离转过小脑袋,看着她小声道,“父皇!” 说完便怕被责罚一般,一股脑便往母亲怀里钻,皇后怔愣半晌,反应过来后将儿子抱着,瞧着他的眼睛无奈教导道,“砚离不可,父皇虽然国事繁忙少来陪你,但他却是很疼你的……你这样,未免会伤了他的心,知道么?” 砚离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扁嘴往她怀里扑去,钟离尔一颗心酸涩难当,知晓这便是帝王家的无奈与薄情,却还是硬起心肠瞧着儿子又正色道,“离哥儿,答应母后。” 离哥儿似懂非懂抽了抽鼻子,对着母亲点了点头,又伸着双手做出要她抱的姿势。 她看着儿子,再难多忍耐一秒,柔了神色将心肝宝贝紧紧搂在怀里,感受儿子温软的小身体和浅淡奶香,一下下轻抚着他的背,瞧着菱花窗外的夜色,无声地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钟离尔: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了,小样儿,之前口口声声跟我说你算不得男人,现在为啥急吼吼跟我表明你是个纯爷们儿?你怕不是有什么想法哦,兄弟??? 我们离哥儿,好样的,有脾气,有眼光,没别的毛病,就是坑爹! 每天没有更,后天周四晚上见~ 第60章 锥心憎 天鼎四年六月,太子周岁诞辰前,坤宁宫皇后恢复嫔妃每日觐见之礼。 正值盛夏,宫里热得脂粉香都腻在一处,人多,摆在坤宁宫中的冰不多时便升腾成烟雾化了去。 嫔妃候着皇后来时正闲话,却见一个黄色蟒服的小人儿引着乳娘往前行,身后清欢追来不住道,“殿下!娘娘们都在正殿!殿下请回罢!” 离哥儿却不听,仍伸手指着前头,乳娘疼他,不欲拂了他的意,只好往前去。 离哥儿一见宁嫔与兰嫔,眼睛霎时亮起来,高兴喊道,“兰娘娘!宁娘娘!” 宁嫔见到他眼睛都笑弯了,忙起身从乳娘怀里抱过他,因着太子降生以来除去重大节庆,皇后鲜少让其余人见,一时间嫔妃都将目光聚焦在太子身上。 顺妃安静在座上,面容恬静柔美,瞧着太子轻轻一笑,离哥儿扫了扫满殿的佳人,咬着手指转首奶声奶气问兰嫔道,“兰娘娘,怎么这么多人?” 贤嫔对着离哥儿笑道,“殿下真是聪慧善言,臣妾等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离哥儿看了看在座的女子,仍是一副懵懂模样,兰嫔笑了笑方想开口,僖嫔却径自站了起来,上前来对着太子伸出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往后臣妾等日日都要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以前因着皇后娘娘心疼殿下,都不给咱们见。这宫里现如今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可被皇后娘娘金贵死了,今儿让僖娘娘抱抱可好?” 宁嫔立刻伸手阻拦,僖嫔却不依,笑着便要从她手里抢过孩子,祁桑坐在位上眼见着离哥儿要哭了,心中顿生害怕,忙喝道,“别闹了!” 僖嫔却不当回事儿,嬉笑着一回手的当口,恰好离哥儿打挺儿挣脱,她纤长尖利的指甲却不偏不倚划在孩子的耳后,幼子肌肤娇嫩,登时便是一道长长的血痕,刮下一层肉,皮肤都卷了起来,煞是骇人。 孩子忍了片刻,奈何疼痛难当,哭声顿时响彻大殿,宁嫔与兰嫔慌了神,嫔妃一面大吼着宣太医,一面安慰着太子,贵妃两步上前一把将僖嫔搡开,一巴掌照面就打了下去,打得僖嫔瞧着满屋子糟乱的女人愣在当场。 皇后听见哭声忙从内殿出来,猛地瞧见太子耳后寸长的伤口,一晃神差点晕过去,只觉得血气上涌,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不住抚慰,转首对着众人斥道,“太医来了没有?!” 宁嫔忙哭着回道,“已去宣了,娘娘别急,马上就到了!” 钟离尔看着孩子哭得泪眼朦胧的模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疼痛不住袭来,双手颤抖着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咬唇安慰道,“没事儿的离哥儿,楚太医很快就来了,忍着点疼好不好?母后定不会教你留下疤痕的,你相信母后。” 转首瞧见屋内一群女人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厉声道,“杵在本宫这里做什么?都滚出去跪着!今日若是太子有个好歹,本宫一个都不会轻饶——” 阿喜心知不好,瞧着皇后形容竟似当初夜闯乾清宫般可怖,怕是今日之事还将有大文章,忙教宫人打开了坤宁宫的大门,嫔妃由贵妃顺妃领着,俱大气儿不敢喘,乌泱泱在坤宁宫前顶着烈日跪了一地。 待到楚辞为太子包扎过后,又开了药膏外敷,承诺必定不会留疤,皇后柔声哄睡了忍痛啜泣的儿子,起身往外殿步去。 坤宁宫殿门洞开,太监将皇后凤座端正摆在了巍巍宫门前,皇后扶着阿喜的手步出,一身深青色袆衣,头顶九龙四凤冠,端的是仪态万方。 祁桑抬首略瞧了皇后阵仗,知晓今日僖嫔定难逃一劫,打定主意垂首不语,便候着皇后训话。 钟离尔端坐在凤座之上,瞧了一眼宫前长跪苦不堪言的嫔妃,朱唇弧度冷漠,朗声道,“僖嫔伤及皇太子,言语不尊,在这坤宁宫前掌嘴。” 话音方落,只见小令子拿着长木板唤人押了僖嫔上前,祁桑心中一凛,不成想皇后今日竟当众动此酷刑,瞪眼大声求饶的僖嫔被太监将嘴堵上,厚重的木板清脆拍打在她腮边,不一会儿,阖宫的嫔妃便瞧见那堵嘴的布条氤氲出丝丝血色来。 阮选侍吓得掐住自己的虎口垂眸不敢再看,木板抽打皮肤的声音却依旧声声可怖刺耳,皇后在上首,一双美目睥睨万千,瞧了僖嫔一眼,勾唇的模样倾国倾城,“庶妾卑贱,胆敢伤及正宫嫡长子,皇太子一身金贵,岂容尔等近身?” 顿了顿,冷笑一声,字句威仪道,“尔等不为人母,不能理解本宫的心情。本宫初有太子,一心扑在儿子身上,难免疏忽了肃清后宫纲纪。如今本宫怕再不作为,你们已然忘了,中宫凤印还在本宫手里,本宫今日所言,看有哪个敢不从?从前念着皇太子年幼,小儿亡赖,便没有强加那许多礼法教条——从今往后,上到贵妃,下到宫女,见到皇太子,须得按祖制行三跪九叩觐见大礼。胆敢怠慢,当场杖毙。” 合着僖嫔行刑的不绝之声,祁桑咬牙,带着嫔妃低眉敛目俯首称是,钟离尔艳丽的眉眼一扫,转了话锋,“皇太子负伤,从明日起,阖宫卯时须得跪在坤宁宫前,对着我大明先祖在天之灵,对着本宫坤宁宫正宫牌匾静思己过,若有迟来未至者——” 她顿了顿,抬眸扫了一眼晕厥的僖嫔,太监便将堵嘴的布条取出,蓦地满口牙齿骨碌碌滚了满地,血汩汩而出,染红了坤宁宫前的无瑕白玉,人已是废了。 皇后垂眸片刻,复又含笑昂起精致的下颔,对着僖嫔的方向曼声道,“依今日,如法炮制。” 阮选侍与易选侍已控制不住哭出声来,钟离尔漫不经心一笑,轻声道,“散了罢。” 阿喜便躬身扶着皇后进殿,将坤宁宫厚重的大门缓缓阖上,一众嫔妃方都找回了呼吸。 易选侍哭着拉了拉阮选侍的衣袖,惊恐道,“阮姐姐……僖嫔娘娘,还活着么?” 阮选侍不敢去瞧血泊中披头散发的女子,拼了命的摇头哽咽,慧美人揉了揉跪痛的膝盖骨,嘲笑道,“僖嫔娘娘?过不了今日,便是冷宫娘娘了。” 易选侍愈发惊慌害怕,不住抹眼泪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皇后娘娘平日不是这般的……” 郑才人忙在一旁捂了她的嘴,慧美人拿手挡了挡太阳,压低声音不屑道,“谁让她惹谁不好,偏触了皇后娘娘的逆鳞?你们是后入宫的,不知道钟离一门当年权势,与咱们这位皇后的厉害也属正常。只不过好心提个醒儿,明日卯时,可千万甭迟到,否则倒在这个位置上的,便是你们了。” 说罢,再不愿多看僖嫔一眼,转身回宫去了。 皇后进殿的时候,瞧见离哥儿并未熟睡,而是坐在床上,迷茫着双眼瞧她,她便心下了然,想来是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孩子。 想她当初何尝不是这般,稚子年幼,却早已看尽了权势高低,命如草芥。 她觉得残忍又无力,朱门大户尚且有此无奈,更遑论帝王家。 她知晓儿子心中定然怕她,也不去强抱他,一身珠翠缓缓坐在榻边,轻声笑道,“我儿看好了,外头那些都是你父皇的妃子,不值一提。倘若母后今日不是正宫嫡妻,便也不过是殿外一员,任人□□践踏。因着你外祖一族当年权势,母后从进宫起便是皇后,我儿降生便是皇太子,虽则如今外祖不在了,却也决不能让人无端欺到你我母子头上,没的辱没了你外祖一族的百年尊荣。” 年幼的孩子眨着眼睛看她,眼前母亲美得不可方物,眉眼却从不肯清淡。 可他还是觉得依赖她,他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他,最会好好保护他的人。 太子向皇后伸出手,如往常一般索求拥抱,去抚摸她头顶冰冷的珠翠宝石,金玉龙凤,皇后哽咽一瞬,随即稳稳抱住怀中她的全部。 她借势瞧着儿子耳后的伤口,心痛难当,堪堪落下泪来,尊荣无双的皇后在殿中与平常的母亲没有两样,怀抱自己的孩子轻声道,“离哥儿,你是母后的命,她们哪怕如何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一样。” 孩子听见母亲的哭泣,慌乱地挥舞着小手,为娘亲擦去眼角的泪水,她看着儿子担忧的稚嫩神色破涕为笑,扶着儿子的手臂缓声郑重道,“我钟离一族生来傲骨,岂容他人折辱不敬。离哥儿,只要母亲活着一天,便绝不会辜负了这个后位,与你外祖一生的心血。” 她想,她会保护好她的儿子,她拼了命也会的。 是夜,连烁一道圣旨,将承乾宫祁氏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寿宫顺妃赐居承乾宫。 可这一夜,九五之尊也并未出现在皇后钟离氏的坤宁宫,甚至并未多加一言询问太子伤势,而是转首便招幸翊坤宫祁贵妃。 翌日卯时,阖宫嫔妃均于坤宁宫前长跪思过,直如此三日,方可进殿等候觐见中宫。 天鼎六年五月,皇太子于三岁前赐文华殿为东宫,取茂盛生长意,故覆碧色琉璃瓦,只待择定太子太傅进国子监后,便可自居于文华殿。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要真是我的孩子被人这样磕了碰了,真是无法忍受。 最近写得整个人母爱泛滥的……emmmmmm。 第61章 阶上苔 文华殿后便是文渊阁,乃宫廷藏书楼,为便太子识字习文,上特准皇后携太子自由进出。 三岁的太子自降生便是阖宫焦点,不但一张小脸从小就看得出集合了爹娘的美貌,才思敏捷的灵巧劲儿更甚皇后幼时,且如个小大人一般,所到之处常哄得人人都开怀不已。 皇后将儿子奉为掌上明珠,自太子周岁前被已废入冷宫的祁氏所伤,妃嫔俱是小心谨慎对待太子,眼瞧着后宫这些年再无所出,坤宁宫太子风头无两,平稳安康地长到了三岁,不难知晓太子日后十有八九便要继承大统。 除却一人,倒是砚离最不愿见的,便是慈宁宫乔太后。 太子小手恭敬交叠在前,以手抵额给座上太后行大礼,声音软糯道,“砚离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金安。” 方下过雨,地上有潮气,钟离尔看着儿子小小身子跪在地上,只觉得忐忑担忧。 砚离出生后,便是她如今唯一的软肋,她不欲惹得慈宁宫关系剑拔弩张,是以宁可示弱,小事上处处忍让吞声,只盼着太后能放过她的孩儿。 乔太后懒懒瞧了一眼殿中母子二人,方掩唇轻咳一声,“起来罢。” 皇后带着太子称是,方起身落座,砚离被抱上宽大的梨花木凳,小腿在凳子上晃悠两下,很快便止住了,却仍是被太后奚落道,“太子是天家子孙,行止须得有天家风范,未免太过随意了些。” 皇后听闻忙垂首大事化小道,“母后教训的是,稚子年幼,往后儿臣定更加尽心教导。” 砚离看了母亲低眉敛目的模样一眼,转首瞧着地砖不语,太后瞥了瞥二人,又笑道,“皇帝不是在哀家跟前儿教导的,不是也不错?依哀家看,皇后就算亲力亲为带着太子,也不见得比教习宫人要好罢?” 皇后不肯退让,语调无甚波澜却不容置疑,“太子五岁自会按着规矩入国子监,再大点儿便按祖宗规矩自居文华殿,在这之前,于儿臣宫中抚养已成习惯。” 太后出声打断,一双眼睛盯着砚离,“习惯却不见得就是好的,听闻皇后从小便聪慧机敏,识字习文也早,想来教导太子也不含糊?” 说着将食指点了茶水,在几上写了个“翎”字,伸手召唤砚离道,“太子来认认,这是什么字?” 砚离费力下了凳子,稳步走过去,字迹正慢慢干涸收缩,他歪着头皱眉,瞧着令与羽都认识,却无法准确说出此字的读音,本想信口猜一个,想想仍是作罢。 虽然泄气,却仍全着礼数对太后拱手道,“启禀太后,砚离不识此字。” 皇后意料之中便是如此,见太后瞧着他无不奚落道,“如此说来,皇后才女的名声赫赫在外,实则不过如此。教导太子绝非小事,储君不才,怎当大任?皇后好自为之罢。” 皇后便起身,与太子对着太后行礼称是,复告退步出慈宁宫。 宫外雨过天青,地面的深灰色笔直向四面八方铺陈开来,深沉且气势磅礴,砚离握着母亲的手走在路上,仍是闷闷不乐。 行至宽阔宫殿前,雨后的积水像一面无垠的镜子,倒映出佳人的丽影与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亦将三宫六院都化入银镜之中。乏善可陈的灰白色被红墙琉璃瓦点睛一笔,澄澈夺目,教人不忍忽视。 她停了下来,指着地面上母子二人的倒影故作惊讶道,“离哥儿你瞧,母后看见你的小靴子了!” 孩子闻言垂眸看去,章夫人为他新作的明黄靴子倒映在水中,瞧得他惊喜笑了笑,随即抬首,看着母亲担忧道,“母后,祖母做的靴子都染了水了!” 她慈爱地摸着孩子的头发,不顾一身绫罗俯下身来,砚离伸出小手想要去拽她的衣裙,制止道,“母后的漂亮的冠服都沾了水了!” 她却执意俯身瞧着儿子似星辰般纯粹明亮的眼睛,轻轻笑道,“只要你能开心,母后的裙子,或者是祖母做的靴子,就算不要了都没有什么所谓。因为我们都很爱离哥儿,我们所有的心愿,便是离哥儿能快乐。祖母做的靴子,也是为了让我们离哥儿穿着舒服暖和啊。” 他瞧瞧抬眼看了看母亲,垂眸红了鼻尖,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与羞愧,“可是刚才太后骂了母亲,因为儿子不争气……” 她柔声打断儿子,“胡说!我们离哥儿不过才三岁不到,早已比母亲小时候认得字多得多了。母亲小时候不爱读书识字,你外祖与外祖母心疼母亲,也从未加以逼迫,后来是母亲自个儿想开了喜欢念书,才被人夸赞。你瞧,这么比起来,母亲比我们离哥儿可差得远了,离哥儿爱看书,爱写字,还总缠着母亲讲许多故事,可了不起了!” 砚离忍着眼泪点点头,皇后将他的额头放在自己肩头,轻轻抚摸着太子的后背,掏出母亲留下的手帕,给儿子小心拭泪,心中酸涩感动,“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给他争气才爱你的。离哥儿,这世上有许多人,有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会很爱你。”砚离瞧着母亲出声笑道,“比如母后和祖母,还有兰娘娘,宁娘娘,阿喜清欢小令子!” 她欣慰颔首,理了理儿子的头发又道,“还有一些人,不论你有多好,做了多少对他们好的事情,都仍然横加挑剔。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各占一半,所以,离哥儿无论遇到哪一种,都不要难过,接受便好了。快快乐乐的做自己,我们离哥儿这么好,聪明又孝顺,还长得好看,总有另一半人,永远都会爱你的。” 身后宫殿被新雨冲刷,明艳悦目地巍然林立,抬眼望去,水泽饱满的青砖白玉,倒映着华服的皇后与太子,在这之中显得如此微末。 离哥儿瞧着母亲,忽地破涕为笑,眼眸晶亮用力点头道,“母后放心,离哥儿知道了。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伤神,而辜负了至亲之人希望儿子快乐的心!” 她眉眼含笑,对着儿子颔首称赞,却见砚离眼珠儿一转,指着她身后道,“母亲方才说儿子好看,那,砚离和江卿比呢!” 绯衣而来的江淇不防太子此言,一时愣在原地,皇后回首瞧见他,砚离却为了方便母亲作对比,踩着水花儿哒哒跑到了江淇身边,一大一小排排站着,甚至让江淇错愕间来不及行礼。 皇后蓦地摇首失笑,起身盈盈瞧着二人,对儿子无奈宠溺道,“君甚美,江卿何能及君也?” 砚离得意朝着高大的男子一笑,江淇俯身给太子行礼,一双勾魂眼瞧着他附和道,“是,臣不若殿下之美也。臣方才听闻殿下有一字不知,不知臣可有幸做殿下‘一字之师’?” 皇后在二人不远处看儿子抿唇,复皱眉认真看着江淇道,“令羽。” 江淇抬眼看了皇后一瞬,又对砚离安慰笑道,“此字念翎,多取鸟翅、尾上长且硬的羽毛之意,此外,此字还为太后名讳,是以为着避讳鲜少有人提及,殿下不识,实在怪不得殿下。” 钟离尔闻言瞧着江淇感激一笑,一颗心方放下,上前对着儿子顺势道,“离哥儿瞧,厂臣都说了此字生僻,可莫往心里去了。” 砚离瞧着江淇点头,伸出小手托了一下他的手臂,江淇便含笑谢恩起身,对着皇后行礼后道,“娘娘可又要带殿下往文渊阁看书去?” 钟离尔牵过儿子,浅笑颔首,“他喜欢去听故事,倒是苦了本宫了。” 砚离对着江淇默默做了个鬼脸,瞧得他失笑,复又对皇后道,“按规矩,殿下五岁进国子监,可如今殿下天资聪颖,又勤敏好学,若是娘娘回禀皇上,早些给殿下择了太傅教文习字,想必也定合圣意。” 砚离一听眼睛亮了,瞧着江淇直点头嚷道,“母后,江卿甚合本宫意!” 她无奈瞧了瞧儿子,看着眼前人的眉眼,凝眸沉思片刻,“厂臣言之有理,只太傅人选至关重要,本宫定将此事放在心上仔细思量。” 江淇垂首对着皇后太子一揖,见砚离仰首瞧着他满意地比了个赞扬的手势,他便也笑着对小人儿眨了眨眼。 晚上宁嫔与兰嫔踏着晚霞而来,坤宁宫里刚备好了避暑的绿豆汤,皇后给太子少少加了糖,由他自己一勺勺喝着,与二妃闲话。 提及白日江淇所言,小人儿抬眼瞧了瞧二妃,似求助一般,惹得宁嫔拿帕子笑个不停,对皇后道,“既如此,咱们殿下想要个太傅,娘娘可有心仪的人选?若是有,咱们拼全力也要去争取的。” 兰嫔辍了口绿豆汤,拭了唇角道,“臣妾想,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大人学富五车,且为人清廉正直,可当太傅重任。” 皇后瞧着兰嫔笑了笑,宁嫔放了汤碗,“兰姐姐说的是,臣妾也这般想,不若娘娘与皇上提议瞧瞧?” 兰嫔忙按了宁嫔的手,对她笑道,“毕竟太子选定太傅是大事儿,怎么好娘娘自个儿提呢?依臣妾看,宁妹妹若是教中书侍郎大人请奏皇上,从中书省呈上去这提议,方算稳妥。” 宁嫔恍然大悟,对着离哥儿笑着许诺道,“终于有宁娘娘能为我们殿下做的事儿了,娘娘放心,今儿臣妾便与兄长修书一封商议此事。” 五月十九,中书侍郎宁言于朝堂进言,奏请选由左都御史方卿愿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吏部刘赟、大理寺冯宵及东厂提督江淇与六部多员附议。 上准,责令太子五月廿三起,于文华殿每日进学。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扑街,下周请假一周,基本上也就一更到两更,家里要出门~ 跟大家说一下这文的思路吧,从刚申请榜单起,也就第一周还不错,一周涨了六十个收,剩下就连上毒榜,各种上毒榜,好的榜单这文命跟尔尔一样苦,一个都没上过。好几次上榜一周也就只能涨收几个。 现在完结包月半价v够了,那天我算了下字数,大概还有个二十万字可能完结,也就是说还有一半的文可以看,如果能在完结前收藏破200,我就申请倒v,不能就完结半价。 以后什么命途就看看下一本什么情况,能不能带得动吧~ 最后说一句我想要在我写字生涯里裱框起来的话,昨天忽然就有这个感慨——我写的不是字,我是在为我的三观摇旗呐喊。 谢谢喜欢我的情感观、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一切观点的朋友,有你们做同路人我真的很快乐,人说到底还是需要被理解的~爱你们~ 第62章 时不待 皇后带着太子来到殿中的时候,应皇后召进宫的刘赟小女儿正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钟离尔瞧着孩子模样可爱,不觉笑道,“还是夫人好福气,生了个女儿不知怎样的贴心,本宫这个混世魔王,实在是百般磨人。” 刘夫人闻言惊起,忙拉着女儿给皇后和太子请安,钟离尔笑着免了,又赐了新茶,见离哥儿瞧着小姑娘笑了笑,便垂首去玩儿自个儿的九连环,引得小女孩不住瞧他。 为人母心中难免窃喜,愈发觉着姑娘可爱,“说起来本宫还依稀记着令爱满月时候的光景,一转眼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是标致。” 刘夫人忙对着皇后笑道,“小女满月时娘娘送的贺礼,至今都还供着。她自个儿也常说,都是娘娘鸿福庇佑,才平平安安长大的呢。” 皇后得体笑着饮茶,复又注意到女孩儿文文静静在座上不时偷瞧太子,便对着小姑娘柔柔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怯行了礼,方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名盈盈。” 皇后思量一刻,笑道,“眉眼盈盈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当真是人如其名。” 说罢离哥儿抬眼瞧了瞧有些局促的小女孩,想了想,终归主动拿着九连环上前,伸到盈盈跟前儿,“你要与本宫一起解开它么?” 盈盈红了脸瞧了眼母亲,刘夫人忙笑道,“殿下相邀,是你的福气,快去罢。” 女孩儿又向皇后福了福身,方跟着离哥儿一处玩儿去了。 皇后爱怜瞧着两个孩子,对着刘夫人客气笑道,“说来这回太傅人选一事,刘大人也帮了本宫不少的忙,本宫实在感念于心。” 刘夫人忙道不敢,有些激动道,“娘娘于臣妇一家是救命大恩,那年秋狩老爷受奸人陷害,若不是娘娘慧心解救,臣妇一门早已是无主冤魂,如今坐在娘娘宫中受娘娘款待,如何不时时铭刻惦记呢?大人言,莫说是这等举手之劳,哪怕是要臣妇一门为娘娘刀山火海,也是在所不辞的!” 皇后瞧她真挚模样安抚一笑,举着茶杯敬了敬,“大人与夫人的心,本宫都知晓。”说罢又瞧了瞧两个孩子,拭了拭唇畔,“往后日子还长,咱们这样好的交情,两个孩子又投缘,或有更亲近的时候也未可知呢。夫人宽心,没事儿便多来宫中走动走动,陪本宫唠嗑儿解解闷,孩子们也可欢聚一处,岂不好么?” 一语说得刘夫人心潮澎湃,直对着皇后颔首应声,举着茶杯谢了恩。 晚上熄了几盏宫灯,坤宁宫皇后与太子预备着歇下,她将亲手给砚离缝制的书袋整理好,对着儿子灯下笑问道,“离哥儿,你看母后做的书袋,你喜欢么?” 离哥儿在榻上聚精会神解着一根错综复杂缠绕起来的绳子,闻言看了看皇后,敷衍点了下头。 钟离尔蓦地想起白日里他与盈盈聚在一处,两个小脑袋凑近低语的模样,忽然理解了全天下母亲对于儿媳的恶意。 现在不过是几岁的稚子小儿,她便觉着孩子有时将注意力放在他人、他处上,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备受冷落,往后他有他的家国天下,她真无法想象她还能如何。 儿大不由娘,从前年幼,他天天腻在自己身边,可往后这般时候只会愈来愈少,对自己的需要亦是。 他会有朋友、师傅、心腹、妻妾、儿女,他的一生里,她这个亲生母亲在心中的位置,再不会是全部。 可他必须要长大,她自己唯一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到他安康幸福地长大成人,是以她必须要慢慢放手,送他去文华殿读书是第一步,往后她还要亲手送他去学习骑射,亲手给他选个稳妥聪慧的儿媳妇。 她站在这里,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脑子里恨不得将他的一生都过遍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她都愿替他受了,好让他永远都如今日快活无忧。 心中一面酸涩吃味,一面欣慰感慨,皇后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砚离察觉到母亲的沉默,抬眼瞧去,只见皇后立在那里,悄悄红了眼圈儿,忙放下了绳子,唤道,“母后……” 钟离尔强作镇定,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坐在榻边,握了儿子的手,试探问道,“离哥儿今儿见到刘大人家的千金,觉着如何?” 砚离看了看母亲,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明知故问地摇头晃脑,“母后何意?儿臣听不懂。” 她也被逗笑,却还是撑着面子道,“离哥儿觉得盈盈好看么?” 小人儿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叹气,随即便学着她的口吻道,“母后甚美,庸脂俗粉何能及母后也?” 她蓦地被逗笑了,伸手轻轻去呵小人儿腰间的痒,佯装薄怒,“好呀!离哥儿竟然学会以牙还牙了,看母后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离哥儿嘻嘻哈哈闪躲着求饶,她趁乱一把抱住了孩子,在小脸上亲了一口,满足喟叹道,“离哥儿与母后说说,什么才是爱呢?” 孩子将头轻轻枕在她肩头,认真想了想,“儿臣愿意将喜欢吃的、喜欢玩儿的,都交给母后,是这样么?” 她将他拉起,瞧着他与自己酷似的眉眼,刮了下儿子的鼻尖笑道,“是这样,也不全是这样。如果我们离哥儿以后遇见一个人,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厉害,但你还是觉得心疼她,看穿她风光背后的疲惫辛酸,那就说明这个人,和别人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砚离认真思考着母亲说的话,然后恍然大悟道,“就像其他人会夸赞砚离的字好看,可是只有母后会在砚离练字的时候,觉得砚离很辛苦一样么?” 皇后赞赏颔首,“可这只是爱的一部分,在母后心里,长长久久、不离不弃的陪伴,历尽千帆过后,还愿意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才算是真的爱你罢。”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像他幼时哄他睡觉一般,心满意足地感慨,“真快呀,我们离哥儿好像昨天还在母后怀里哭闹呢,一转眼都像个小大人儿一般模样了。母后会长长久久陪着离哥儿,看你就这样,一天一点儿的长大的。” 砚离脸红扑扑的,瞧着母亲心下感动,却因着自己男子汉的矜持,犹豫了片刻,还是仰起头亲了母亲一口,然后认真许诺道,“砚离也会一直陪着母后的,就算以后娶了太子妃,也一直会对母后好的!” 她看着儿子郑重承诺的模样哭笑不得,无奈笑着点头应了,才缓缓哄着离哥儿睡下了。 天鼎六年八月廿一,又一年金秋落叶,皇后从坤宁宫往文华殿去,预备将下学的太子接回来,行至殿内,才发觉砚离仍在临字,便示意阿喜等人噤声。 方卿愿在案前瞧着太子奋笔疾书,不经意抬眸,却见皇后在殿外静立,二人目光相对后,她对着师兄浅浅一笑。 他瞧了眼太子,缓步出了殿,对皇后含笑一揖,钟离尔怕打扰儿子,与他往外行了两步方轻声道,“师兄快不必多礼,自打师兄任职太傅,本宫虽避嫌少来探望,砚离却常与本宫提及对你的绵绵崇拜,本宫这个母后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方卿愿无奈摇头,“娘娘何等才学,臣断不敢班门弄斧,何况殿下惊人聪慧,臣时常觉着不消多时,臣便在殿下面前相形见绌了。” 她瞥了眼伏案沉思的儿子,欣慰一笑,又听方卿愿缓声道,“今日教习‘释’字,臣一时没忍住,便提了杯酒释兵权的典故,太子才思敏捷,便与臣往深讨教了几句,不免涉及皇权战事。不料后来却书了一言,让臣实在心中惊喜交加……” 她闻言心中不安,忙询问道,“是何?” 方卿愿回首谨慎瞧了眼砚离,方对着皇后一字一句道,“贤君犹在,太子可死国。” 皇后心里蓦地一颤,不知该作何想,几番挣扎才对着师兄正色道,“他有这份儿心,师兄与本宫知道便可,却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太子身边虎视眈眈之人甚多,以免被有心的拿来胡做文章!” 方卿愿安抚一笑,颔首道,“娘娘放心,臣省得,太子年幼早慧,锋芒如同娘娘当年,若是出挑太过难免树敌,且臣亦不欲教人平白质疑太子一颗赤子之心。” 她咬唇颔首,目光带了丝心疼瞧着殿内儿子的身影,轻声叹道,“实不相瞒,本宫并不欲教砚离从小活在太子这个头衔的束缚之下,将来若他并不醉心于政事,哪怕能助他脱身,本宫也是愿意的。帝王家有什么好,本宫只盼着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安康,遵从自个儿的心愿,才算活得像个人样儿。” 方卿愿知晓皇后从小为着许多虚名所累,心中自是颇有感悟体会,便许诺道,“娘娘放心,臣有幸为太子太傅,定会拿捏分寸,不平白教殿下拘泥其中,失了本心本性。” 她瞧着眼前的良师挚友,自幼便陪伴了解她的人,真心舒缓了担忧,坦荡笑道,“离哥儿有师兄做太傅,才是三生有幸,也只有将他交给你,本宫才能放心得下。” 待到殿内砚离书完了今日功课,便轻唤了一声太傅,皇后与方卿愿进殿仔细检查过后,瞧着砚离与太傅行礼告辞,方对着儿子招了招手。 小人儿方才还正襟危坐的模样,见到母亲终于放肆笑着奔了过去,一把奶音唤酥了她的心,“母后,离儿下学啦——” 皇后俯身一把将儿子揽入怀中,不过白日个把时辰不见,却仍觉得想得抓心挠肝,抱着他不住道,“好,母后这不来接离哥儿回宫了么,今晚小厨房做了蜜糖酥,离哥儿念书辛苦,奖励离哥儿吃两块儿好不好?” 砚离眼睛蓦地一亮,晃着她的衣袖拼命点头道,“真的么?好好好!母后快带砚离回宫吃蜜糖酥,砚离口水都要流得这——么长啦!” 他兴奋得拖长了音手舞足蹈比划,方卿愿瞧着二人母子情深,也识趣拱手行礼,清欢便吟吟笑着为太子理了书袋,皇后朝着太傅颔首,起身牵着儿子往坤宁宫而去。 待到皇后太子远去了,太傅方在殿内将今日太子所书的肺腑之言,从厚厚一沓宣纸中挑了出来,凝眸盯着沉思一瞬,仍是谨慎将它妥帖收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日都有更新,周一起更新凭缘分! 第63章 亭如盖 宫道上一拨一拨的换值宫人俱垂首侍立,皇后领着太子闲庭信步,落日余晖尚刺目,砚离不自觉抬了小手遮住额头。 钟离尔垂眸瞧见儿子微微眯起眼睛,心生疼爱,“离哥儿可饿了么,要不要明日母后为你带些点心来?” 砚离摇头,乖巧道,“文华殿是儿臣念书学知识的地方,在儿臣心里神圣不可犯,儿臣每日都好,母后不必忧心。” 她知晓自己儿子的脾性,欣慰一笑,复又听砚离带些犹豫道,“母后,今日太傅与儿臣讲了‘杯酒释兵权’的典故,儿臣有一处不明,想与母后请教。” 思及师兄方才所言,钟离尔默了片刻,仍为儿子的心意而喜忧参半,却还是笑问,“离哥儿说罢。” 砚离扬起小脸看了看皇后,轻蹙了眉头道,“宋□□杯酒释兵权,可堪称仁政么?” 皇后颔首,“然也。”砚离又道,“母后可觉得这是明智之举么?” 她想了想,反问儿子,“离哥儿作何想?” 砚离显然是心中思量已久,对答如流,“宋□□实施仁政,不杀开国股肱重臣,可难道不是无形之中宣告了天下,他帝王的胸襟狭隘么?世人诟病讥笑,难道便不会令一个帝皇更加无地自容,再触怒他么?” 皇后对年幼的儿子敏感的问题凝神片刻,斟酌开口道,“实则不然。人言可畏,史书工笔更是从不肯留情,历代帝皇皆要流芳百世,是以制造杀戮堵住悠悠众口,却不经意间寒了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何况宋□□开国动荡,正是需要聚拢人心的关键时候,那般举动倒也算难得坦诚,不论是面对世人抑或面对自己,母后私心实在赞赏。” 她看着儿子思索的模样,轻轻一笑,进而解释道,“何况,人心不同,一种人会觉得宋□□当真仁政,离哥儿说,这种人是谁?” 太子瞧着母亲谨慎回话道,“是那些得以赦免活命的将军大臣。” 钟离尔对着他赞赏颔首,又道,“另外一种人,会觉得宋□□心胸狭隘,他们又是谁呢?” 砚离这次明显胸有成竹些,“是那些事不关己的闲杂人等,是茶余饭后酒肆街巷议论的百姓后人。” 皇后笑意加深,瞧着儿子唇红齿白的模样,弯了眉眼,“那么离哥儿觉得,对于宋□□自身来说,又当作何感想?” 砚离对母亲这个问题明显始料未及,再三思考试探道,“会觉得自己的良心得到了解脱么?” 远处斜阳摇摇欲坠,她瞧着高耸的宫阙心生无力,俯身握住儿子的双肩,直视孩子尚且澄澈明亮的双眸摇首似喟叹般道,“不,他只会记得他的皇位已经坐稳,明日之后,他仍是一国至尊,如是而已。” 砚离怔愣当场,瞧着母亲面容艳若桃李,朱唇轻启语重心长道,“离哥儿不是问太傅,何为皇权?母后方才所言,便是皇权。” 太子忽地沉默不语,皇后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轻声悲悯道,“离哥儿可以不认同皇权,甚至可以远离它,你有你选择的权利,母后会站在你身后的。因为它像母后不愿给你多吃的糖,会让人变得疯狂和一意孤行。它让人失去所有人的特性,慢慢走得很远,离所有人都很远,那把龙椅只有一个,旁边站不得人的。” 儿子白嫩的面庞上是似懂非懂的稚气,她看着他唇边浅浅梨涡,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独立兰舟的少年,也是这般清澈纯粹。 也许她这一生都无法知晓,当年他究竟是如她一般一眼陷落,还是一场本就处心积虑的预见。 可她永远都会记得,她与他之间还未涉及皇权天下的时候,他那双心无旁骛的眼。 天鼎六年冬月末,坤宁宫皇后咳疾复发,卧床不起几日余,免六宫一切觐见,将后宫事交与兰嫔。 砚离穿着章夫人做的绯色夹袄下学回来,进到外殿的时候,阿喜方掌了灯,瞧见太子惊喜低声道,“殿下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清欢跟在后头,将砚离的斗篷挂好,搓着手往火盆上取暖笑道,“殿下说今日布置的课业都已做完,太傅念着殿惦记娘娘,便早些下学。”说着又对太子询问道,“殿下,外头回来凉,奴婢去拿个汤婆子来罢?” 砚离摇摇头,对着阿喜担忧道,“母后怎么样,睡下了么?” 阿喜怜爱地瞧着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人儿,“估计快醒了,喝了药好些了,娘娘教殿下勿要担忧。” 说话间清欢便又拿了个汤婆子还是塞进太子手中,安抚笑道,“娘娘现在也受不得寒气,殿下暖暖,热乎了便进殿去给娘娘请安。” 砚离颔首,由着二人为自己将手掌搓热,不多时便听见内殿里皇后咳嗽声响起,太子忙几步跑了进去。 内殿昏暗,皇后扶着床榻起身,见儿子跑来,掩唇对着身后阿喜清欢道,“怎么又让太子进殿来了,本宫还没好利索,快点抱出去!” 清欢点了灯,殿内缓缓亮堂起来,一片暖色间小人儿跪在母后的榻边,哀哀恳求道,“儿臣没事,今儿下学早,让儿臣陪母后说会话罢!” 皇后瞧着他无奈,慈爱地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遮掩着口鼻轻声道,“那便只能待一会儿,好么?” 砚离眼中晶亮,不住点头,忽地想起什么,顿了顿瞧着母亲小心翼翼道,“母后,今日太傅与儿臣提及了外祖……” 皇后瞧着怔了怔,病中思绪脆弱,有些怀念与痛楚涌来,她稳住声音,努力笑道,“是么,太傅说了什么?” 砚离抿唇片刻,轻声道,“太傅说,外祖是十分学识渊博的人。” 皇后阖了阖眼,对着儿子颔首,一双眼陷入旧时回忆,唇边笑容渐苦涩,她问儿子,“有人说,外祖一家是坏人,离哥儿相信么?” 砚离不假思索摇头,“儿臣当然不信!母后和太傅都是这般厉害的人物,外祖是教导过母后太傅的人,自然可见一斑!” 她自嘲一笑,不知是对着谁说,“是啊,连你都知道……” 砚离虽然心中有猜想,却还是几番犹豫道,“母后,那外祖去哪儿了呢?” 殿中香气醉人,她头开始痛,对着殿外苍茫夜色长出一口气,对着儿子语气平常道,“外祖死了。” 这是她与砚离第一次直面提到死亡,孩子幼小的年纪里初有这个概念,他不懂什么是死亡,就像每一个人其实都不曾真正了解一样。 砚离垂首沉默,皇后看着太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却见他抬眼看着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比认真,他问她,“那,死会冷吗?”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攥住,有些难以呼吸,她想起那场驿站的滔天烈火,虽然她从未亲眼看过,但在她的梦里,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重燃了多少遍。 她对儿子笑着颔首,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拢了拢锦被,声音有一丝破碎,“没事的,如果觉得冷,就盖一个小被子,盖了被子,就不会觉得冷了。” 砚离用手擦去母亲的泪水,皇后痴痴看着儿子,听他安慰道,“就像母后给儿臣做的那条小被子一样,儿臣每天盖着睡觉,可暖和了!” 她眼泪砸下来,抱着儿子不住颔首,太子的小手更加忙乱,学着母亲往日的模样哄道,“母后不哭,儿臣让阿喜清欢给母后做蜜糖酥!” 一语便逗得皇后破涕为笑,轻轻弹了弹儿子白嫩的脸蛋,宠溺道,“好啊,做了蜜糖酥,母后吃一块,剩下的都给离哥儿留着,好么?” 砚离伸出胳膊抱住母亲,将头亲昵靠在母亲肩上,撒娇道,“儿臣不要蜜糖酥,儿臣要母后开心。” 皇后心里真如蜜一般甜,抱着怀中温软的小人儿欣慰道,“有离哥儿在母后身边,母后怎么会不开心?我们离哥儿年纪小小就这么会哄人,将来喜欢你的姑娘可有的受了。” 顿了顿,她深深凝望着儿子道,“离哥儿,你方才说相信外祖的话,母后很欣慰。母后希望我们离哥儿长成一个知礼、明辨是非的人,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畏人言,不人云亦云,不以讹传讹。明白自己的心,相信自己的心,然后用你所有的力气,去守住你在意的人。” 她看着榻上花团锦簇、龙凤呈祥的艳丽织锦,帝皇家泼天的富贵包裹着她与儿子之间的母子亲情,她想起入宫前的那一夜,帐顶似是而非的凤凰纹样,对着太子谆谆教导,“母后希望你活得通透明白,毕竟这世上,真正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太少了。” 是夜,皇帝与江淇在乾清宫议事,司宜方掐算着时间出了翊坤宫,太后便来诏贵妃觐见。 祁桑由宫人伺候着将狐裘系好,铜镜中人正值芳华,眉眼盈盈处百般柔媚,锦衣珠翠,一室华贵无不昭示着这位宠妃经年不衰的圣恩。 她经过帝皇深夜批阅奏折的外殿,停留间入目一应摆设应有尽全,呵斥了宫门处意欲阻拦的宫人,冒着风雪往慈宁宫而去。 一路上凛冽如刀割,凌迟着绮年玉貌的女子,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寒冷,在这黑夜之中触目惊心。 步入一室如暖春的慈宁宫时,她才似转世为人一般猛然惊醒,像一场梦的骤然逝去,她不知该是愉悦抑或悲戚。 祁桑没有犹豫,宫人为贵妃解了披风,跟着她方行了两步,却见贵妃冠服一角止住摇曳,如白瓷一般的精致侧颜朱唇轻启,冷声不容置疑道,“都在外头候着。” 乔太后对着一盆已然显颓势的文竹持银剪一筹莫展,祁桑进殿行过大礼,也不起身,便跪在地上不语,太后瞧着她模样顿了顿,忽觉有趣,“你凭什么认为,哀家一定会帮你。” 祁桑也不再避讳,直视太后的凤目,眼眸中俱是凄凉与不甘,似一团火焰烧到人心里,乔太后怔了怔,眼前人的模样,蓦地让她想起粱臣熙死后的雨夜。 她那时,怕就是这般眼神。 贵妃笃定道,“就凭这是臣妾与太后最后的机会,臣妾为了布置眼线送信与太后,已经用了最后一颗棋。太后肯宣召臣妾,臣妾便懂太后心中所想。” 乔太后不再看她,转首去看那盆文竹,深绿色的枝叶颤颤巍巍,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似乎轻轻一碾,便万劫不复的模样。 这脆弱让人忍不住去摧毁,去撕裂,让它一地破碎残败,再无法拼凑完整。 祁桑看着太后的眼神,勾唇一笑,颇为残忍,她轻声道,“凭那个人,太后与臣妾都不想再见。” 蓦地,佳人皓腕从乔太后手中接过银剪,利落将一处枝叶剪下,细碎的生命四散零落,太后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地微笑,“明年春来,或是往后任何一个春天,都将与它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贵妃的分割线,如果说之前的祁桑不值得人去恨去讨厌,之后的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谢谢我们亲亲z同学的手榴弹~然后今天还意外的涨收了两个!谢谢新来的小伙伴认可我对我慧眼识珠哈哈哈哈哈! 晚上有喜欢的战队的比赛,那么看了一会儿的snh48的总选,第二和第一的发言嘛,就微博转的很火!啊对了说到微博我很蠢,挂在了作者主页,但是手机版的小伙伴应该都看不见,微博名字就是“汐容”~ 然后说到这个女团的事情,我也找了前几年鞠婧祎没有登顶冠军宝座的视频来看,怎么说呢,第一第二我觉得都还不错,第一的姑娘是历尽千帆然后现在正当红,对比之前的自己已经非常稳重大气,在娱乐圈经历了更多的磨练,现在的话是个非常合格标准的第一名。第二的姑娘很有野心也很真实,而且说实话谁不想赢呢,但是总觉得世间事大概有因果,第一因为多去参加了一些剧啊活动啊这些,就磨练出了更适应大众和娱乐圈的性格,第二的妹子我看网上也有很多人都表示其实待遇不太好,对她的发言网上也是褒贬不一。那就希望以后都能慢慢加油~还有就是,符合大众的审美真的很重要,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一个非常符合大众审美的人,看文应该也看得出来,有一些很强硬的地方,所以今天看到这个事儿有点唏嘘,也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也需要,嗯怎么说,在一些必要的时候能够示弱服软,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尔尔和我都会好好学习这一课,但是又保持自己的性格不媚俗的。 哎呀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就是刚看完心有感慨不吐不快了,跟大家唠唠家常吧! 人生在世凡事讲究个度,那么言归正传哈,这一阵子我们的更新是不是很频繁啦! 对啦!讲究个度,所以我们要断更一周啦!!今天这一章几乎是最后一篇存稿啦!我三号离开家,六号才会回来,下周可能最多还有一更或者两更啦! 具体时间还不太能确定,希望大家在收藏夹关注更新,或者可以加群、微博私信问我~ 七月末八月初的日子,酷暑未歇,注意身体努力生活工作,爱你们! 第64章 乞残骸 天鼎六年腊月初四,太子早起咳嗽了两声,皇后陪着用膳,瞧着儿子垂首喝粥,想了想仍不放心道,“不若今日教清欢与太傅请假罢?母后宣楚太医来给离哥儿瞧瞧,别是昨夜染了风寒……” 宫人紧张地瞧着太子纷纷劝说,砚离拿着绢帕擦了擦嘴,坐直了小小的身子对母亲安慰一笑,“母后别担心,儿臣无碍!过几日便要休沐过年,《论语》习完便该要讲《孟子》了,太傅答应儿臣会与诗三百一同教习,说不定还可以接着学《孙子兵法》呢!” 砚离今日穿的皇太子玄色蟒服,将玉雪可爱的小人儿衬出了几分稳重,钟离尔心疼地抚了抚儿子衣袍上的褶皱,默叹太子也不过三岁的年纪,便要这样事事老成周全,不敢懈怠。 外头将要下雪,皇宫上头的天一片深青灰色,浓云压顶,她送儿子出坤宁宫门的时候,小心握着他的手往上用力提,砚离自己费力抬脚迈过朱漆门槛儿,她瞧见他蟒袍边儿的一圈滚绒模样柔软,不知为何忽然便要热泪盈眶。 阿喜抱着太子的书袋侍立身后,砚离站在母亲宫门前汉白玉的台阶上努力朝她挥手,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极了她。 她看着儿子有些冻得透红的小脸儿,和他努力挥别的双手,心口一紧,蓦地出声唤住他,“离哥儿!” 砚离瞧着母亲快步走来,俯身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拢了拢披风,便瞧着她甜甜一笑,母亲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深情。 她眼眶将要红了,这天似乎比往日要冷了些,她的手指冰凉,看着儿子为自己的反常打圆场,“今日小寒,离哥儿在文华殿若是冷了,便教阿喜回来给你取衣裳。” 砚离看着母亲一笑,声音软糯清脆,“小寒之日雁北乡,又五日,鹊始巢,又五日,雉始雊。今日若是儿臣瞧见大雁南徙,晚上便讲与母后听!” 钟离尔对儿子笑着点头,柔声应道,“哎,母后让小厨房晚上熬了鱼汤给你暖胃。” 太子眨眨眼,阿喜怕远处有冰的地方滑,便向皇后告退,牵着砚离的小手任他欢快地往远去了。 天际似有鸿雁啾鸣,仔细分辨却又不见踪影,一身素净常服的皇后在压城的乌云之下静立,一直目送着儿子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道远方。 这一日在她后来的生命中,再被想起,只剩下最清晰的兵荒马乱。 处于苦难之中的人,往往无暇顾及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有随波逐流地度过眼前一刻,再去思考来日后路。 她送别了儿子,靠在坤宁宫的软塌之上,额角突突地跳着,疼痛感与病中的混沌令她半梦半醒。 蔻丹染就的精致指尖扶着云鬓,三千烦恼丝重得让她觉得负累,钟离尔不知为何,回想起这些年连烁与她,共同在儿子面前相敬如宾的画面。 依着二人从前的约定,他虽不常来看砚离,可来时也会尽到做父亲的职责,陪着太子玩耍或是读书。每每此时她便全身而退,只尽心扮演一个红袖添香的温柔母亲。她与他这些年甚至不曾在儿子面前争执过一句,他认同她养育太子的方式想法,她亦从来小心呵护他在儿子心中高大圣明的形象。 这一世做家人,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好歹是和乐融洽的模样。 能让砚离心无芥蒂的长大,于她而言便够了。 殿外忽然开始变得嘈杂,她想要睁开眼,神思却昏沉迷蒙。皇后与胶着的眼皮苦苦斗争,眼前无边的漆黑,周身有些冷,像是坠落一场黯不见底的噩梦深渊。 清欢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她终于力竭,睁开双眼,瞧着眼前慌乱的婢女,右眼皮牵连着她的太阳穴,一并开始疯狂跳动。 清欢的面色极差,双手不知要怎样摆放,甚至忘记给皇后行礼,站在那儿语无伦次地叫喊道,“娘娘,宫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推着贵妃娘娘坠落到了御花园的池塘里……被融冰磕碰了额角,现在昏迷不醒地送去了乾清宫……” 这一场串的话磕磕绊绊,她一时竟回不过神,方要开口却见小令子连滚带爬进了内殿,小太监嗓音尖细,跪在地上哭嚎道,“娘娘!全公公偷偷送来消息,说殿下身上不知为何,穿的竟不是蟒服,被人换了龙袍……现下太后正往乾清宫赶,眼瞅着就要到了啊娘娘!” 如同平地惊雷劈在她身上,接踵而来的变故让她应接不暇,皇后面容颜色全失,指甲掐着手心的软肉渐渐渗出血丝来,她逼迫自己维持着十二万分的清明,咬牙思量了一刻道,“你说殿下推着贵妃落水,贵妃现在何处?” 清欢瞧着皇后飞速道,“皇上差人将贵妃送回了翊坤宫!” 皇后思虑不停,瞧着小令子又忙道,“太后此刻可是约莫已进了乾清宫?” 小令子不假思索回道,“是娘娘,这会儿怕是已经进殿了……” 皇后厉声打断道,“皇上在不在寝宫内?”小令子忙不迭点头,“皇上一直守着太子等候楚太医!” 电光火石之间,她几乎霎时便清楚了这个圈套的幕后主使,钟离尔知晓乾清宫那边太后踩着点儿赴局,就算连烁有心教全公公通知她也于事无补。 她虽然想立刻就飞奔到儿子身边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可他现在昏迷不醒,阿喜和其他宫人也下落不明,文华殿是个什么光景有待她查清,祁桑那边更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选择相信她儿子的亲生父亲,她的夫君,连烁。 她选择相信,她不得不信。 钟离尔再不犹豫,拿着披风便一壁往宫外走一壁吩咐道,“小令子,你现在便带人去文华殿,若是找得到阿喜,问问她自从出了坤宁宫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还有,务必找到方太傅,若是文华殿没有,便差人去方太傅家中请进宫。” 她脚步不停,眼睛扫到宫外明晃晃的积雪顿了顿,略缩了瞳孔又思虑道,“不,你们不要出宫,宫外怕是有埋伏,你现在差人去东厂,请江大人往宫外方太傅家中去!” 小令子片刻不敢耽搁,领命便去了,清欢跟在皇后身后一路小跑,瞧着方向不是去乾清宫,便忍不住急道,“娘娘这是往哪儿去?” 钟离尔头也不回,脚下生风再顾不得仪态,斩钉截铁道,“翊坤宫。” 腊月的天,带着新岁来临前的严寒。她预想得到,除夕后,再过须臾两个月,便又是一度春暖。 会有温暖的碧波,荡漾于荷花池畔,划着小船儿告别岸边柔婉的垂柳,沿着九曲桥蜿蜒的方向,湖心亭周围皆是不蔓不枝的白荷。 她会带着儿子赏过新岁的烟花,踏着一地嫣红的爆竹残碎,由着他一蹦一跳地回到坤宁宫。然后在春来之时,与他一起采摘莲蓬,阖宫围在一起剥了莲子莲心,或煮粥或泡茶喝。 人间有味是清欢,她前半生浓烈至此,却甘愿为了砚离交付所有。 皇后连披风都未解,一路伴着宫人的请安进了贵妃寝殿,榻上女子长发三千模样柔顺,衬得面无血色,只那一双眼,毫不避讳地与眼前人对视。 七年,她二人你来我往七年,终于在这一天,钟离尔瞧见祁桑眼底的恨意与不甘。 她站在贵妃榻前,冷声吩咐道,“都退下去。” 清欢不安看了皇后一眼,女子华服的背影笔直坚毅,不留一丝余地,雪白的脖颈依稀可见旧时钟离一门的傲骨优雅。 清欢在心底默叹一声,不再耽搁,带着殿内众人称是告退。 祁桑瞧着皇后,靠在榻上的眉眼忽然生动起来,缓缓笑了,声音如姿态一般弱风扶柳,“臣妾病中,便不与皇后娘娘施礼请安了。” 钟离尔看着她,只觉得早该如此,所谓宠妃做派,这些年前朝后宫,她早该如此。 于是便撇了那所有虚与委蛇的客套,再不愿无趣地粉饰太平,她看着祁桑的眼直言,“贵妃欲如何。” 她并未用疑问的语气,二人丝毫不加掩饰直视着彼此,祁桑在榻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依靠,明知故问笑道,“皇后娘娘何意,臣妾不懂。” 钟离尔定定看着女子仰起头淡笑的模样,七年前王府初见,她从不曾想过,祁桑会有今日这般神情,眼角眉梢都是呼之欲出的杀意。 皇后带着不为人知的颤抖收拢十指,掌心的疼痛逼迫她咬紧牙根。钟离一门的嫡长女,曾经是右相的掌上明珠,美名赫赫的京城才女,一国尊荣无双的皇后,在此刻,却只是一位走投无路的母亲。 她轻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通红的血丝触目惊心。 祁桑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看着这位七年的宿敌,头顶皇后之名,受过自己无数大礼的女人,缓缓屈膝,就这么跪在了自己的榻前。 膝盖触地的声音钝闷,祁桑看着钟离尔的视线从仰视,渐渐变成了居高临下。 她跪的是家族百年的骄傲,跪的是夫君移情的屈辱,跪的是皇后嫡妻的尊贵,是纲常伦理,是黑白曲直,是父兄教导过的读书人如同笔杆一般的挺直脊梁。 绮年玉貌的贵妃不过轻轻蹙了蹙眉,随即看着皇后一张毫无破绽的面容,心中不知带着几分痛快抑或悲哀。 她仍是那般浅笑无辜的模样,眼睁睁对着皇后摇头道,“娘娘这般,臣妾就更受不起了。太子为何要推臣妾入水,臣妾尚且不知,然则就算这罪名不致死,私穿龙袍觊觎皇位之大不敬,想来,也不是那么好推脱的罢?” 皇后凝眸看着她,字句坦诚道,“花无百日好,贵妃母族如今势大,可却未必不是下一个钟离家。君心难测,贵妃如今盛宠正浓,便不须早做打算么?” 祁桑却忽地闻言变色,微倾了身子瞧着皇后,面容似有扭曲的恨意,“娘娘可是以为自己当真聪明绝顶,天下事可事事算尽?臣妾看不见得。今日娘娘言辞说教,他日方能明白,你与我,不过都是人家手里的棋子罢了!” 钟离尔不欲与她多辩,更知不可触怒她,便默了一瞬,将双臂抬起,对着贵妃一揖,破釜沉舟郑重承诺道,“若贵妃肯高抬贵手,本宫愿献出凤座凤印,奏请皇上改立中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越到感情爆发的一些戏我就越卡文…… 然后就是要做什么就必须一气儿做完的那种人,今天更了一万字,自己感动自己,一面写一面哗哗哭…… 我觉得看一些虐文啊正剧的时候,听着比较悲伤应景音乐食用会更好哦!! 我是个抖m!!!!!是的!!!!!! 第65章 鸿雁来 祁桑听了这话却毫无波澜,嗤笑了一声不为所动,钟离尔几欲将银牙咬碎,惊慌失措之际,却听清欢在殿外来不及顾礼仪道,“娘娘,阿喜姐回来了!” 她飞速转首瞧了眼祁桑,眼前人仍是冷眼隔岸观火,皇后知晓此处无转圜,便再不犹豫,起身出殿而去。 徒留翊坤宫一室风雪意,寒得榻上人又拢了拢锦衾。 方出翊坤宫,便见着迎面赶来的阿喜,来不及废话,皇后忙拉着她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喜泫然欲泣瞧着皇后道,“奴婢随殿下到了文华殿,却不见方太傅,有宫人来报,说是雪路难行,太傅晚些时候到。殿下便吩咐了奴婢在旁侍立研墨,温习起了功课。谁料今日殿中炭火有异,一炷香的功夫,奴婢便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醒来以后便瞧见被人捆在了文华殿的偏殿,直到小令子带人来搜,才救出奴婢……” 钟离尔思索一瞬又忙道,“你昏过去之前,殿下如何?” 阿喜摇头泣道,“想来那炭火或是迷香因着殿下年幼,功效更烈些,奴婢那时瞧见殿下伏案歇息,还只觉得是功课辛苦,想着太傅将至,并未肯忍心打搅,直到自己也晕过去才幡然醒悟……” 皇后胸口起伏,知晓祁桑今次精心布陷,桩桩件件都是死局,殿内当时只有阿喜一人陪着砚离,就算说出实情,也可被太后与贵妃轻易反驳。 正欲往乾清宫赶去,远处小令子便跑来喘息着回话,“娘娘,江大人带着方大人进了乾清宫了!” 江淇瞧见她莽撞进宫的时候,与前时雍容端庄的皇后判若两人,她在殿内瞧着上首端坐的太后,眼眸中升腾起的是燃尽三宫六院的怒火和憎恨。 连带着母族,至亲,恃祜,与她的儿子。 乔太后对着皇后视若无睹,钟离尔转首瞧了眼容颜憔悴的帝皇,吞咽下所有的不甘和锥心,一日之内对仇敌再度屈膝,跪在了乾清宫殿内。 皇后却没有请安,对着上首龙袍威严的帝皇问道,“太子现下如何?” 连烁看着她哑声道,“楚太医带着太医院在内殿,落水受了凉,额头触及了冰块……加上本身便有些伤寒,还需轮换着诊治一会儿。” 她一颗心痛楚难当,昨日若非留了砚离说话,怕是他也不会沾染风寒,如今病上加病。 太后拿过一纸掷到她面前,轻飘飘的宣纸落地,她颤动着手指俯身拾起,形容姿态瞧在人眼里,竟是十二万分的可怜。 入目是儿子的笔迹不假,上书今日雪冷,告假于太傅,责令方卿愿不必入宫。 她蓦地失笑不已,乔太后与祁桑用她扳倒陈宗的手段以牙还牙,当真高明痛快。 方卿愿上前跪下,对着皇上与太后作揖道,“此封书信确是太子笔迹不假,可也无从说明……” 太后高声打断,挑眉发难道,“无从说明?太子身上的龙袍,还需何等说明?难道非要坐上了龙椅,将这江山改朝换姓成钟离,才算有如山铁证?” 她径自摇头,方要开口争辩,阿喜却一个箭步冲上来跪下,字句恳切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今日伺候着殿下至文华殿,是有宫人来报太傅未至,过了会儿子殿内炭火有异,殿下与奴婢才昏睡不醒的!所谓私穿龙袍、谋害贵妃等欲加之罪,殿下实在冤枉,还望皇上明察!” 乔太后凤目怒视,厉声呵斥道,“放肆!乾清宫内岂容你一个宫婢吵嚷置喙?!你说有宫人来报,那宫人何在?” 阿喜强忍着泪水,再度叩首无力道,“奴婢不识……” 太后冷笑几声,不依不饶道,“空口无凭,人证物证皆无,哀家与皇上如何信你?况且钟离一门结党营私被贬崖州,皇后怀恨在心是人尽皆知。只不成想竟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以你妇人之力做不到颠覆朝政,便仗着皇上对你儿子的宠爱密谋不轨么!” 她跪在那里空有一腔悲愤,实则如同父兄当日,百口莫辩。 她所能收集的人证与物证,早就被她们有所准备地销毁殆尽,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过是自己的宫人强词狡辩。 江淇上前一撩前襟跪下,高大的身影在殿内恭谨行礼道,“皇上,此事的确蹊跷,臣出宫去寻方太傅时,路上也有几多埋伏窥视,只可惜暗处人狡猾,并未现身……” 连烁瞧着钟离尔跪在那里,只抿唇不语,太傅从怀中拿出一纸,恭敬托过头顶道,“皇上,若说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有二心,臣为太子太傅实在不可苟同!这是当日臣与太子课上探讨,殿下所书肺腑之言,还望皇上过目!” 全公公将薄薄一纸谨慎呈与帝皇,他指尖有些颤抖,瞧见黑纸白字,是他的儿子写道——“贤君犹在,太子可死国。” 皇后听见他低声念出这句话,只觉砚离一片心意仍教人震撼,垂首阖了阖眼,强忍下眼眶中的酸涩。 方卿愿再深深叩首求情道,“是啊皇上,太子这般心性,如何会做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臣愿以性命担保,望皇上明察!” 太后冷笑一声眼眸如钩,盯着皇后道,“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竖子言行不一,皇后与太子无视天威意欲谋反,殿内臣子亦是处处回护,尤见其心可诛!” 皇后跪在那里,挺直了脊背瞧着上首的帝王,一双眼通红地逼视着他,连烁利落出声打断道,“此事还未有定论,谋反的罪名扣在皇后与太子头上实在不妥,母后自矜言行!” 乔太后眼眸怒火熊熊,转首厉声道,“皇上!” 话音方落,楚辞从内殿慌忙步出,跪下颤声道,“皇上,娘娘,殿下寒气侵体,又触中冰块伤了额头,高烧不退,已是……” 他再难言,连烁在上首看见钟离尔对着内殿撕心裂肺唤道,“砚离——” 她拖着皇后层层冠服起身往内殿奔去,诸位太医拱手一步步告退。 钟离尔不住摇头,缓缓走近龙榻,她的儿子小小身躯烧得通红,那些苦痛的抽搐的模样,她甚至都来不及看到。 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忙于奔走相求,乞求那些想要将他们母子打入地狱的刽子手大发慈悲。 她哭出声来,跪在地上连滚带爬扑向儿子榻边,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眸紧闭着,今生母子一场,他却再不能看她一眼。 她记得早上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若是今日得见鸿雁南徙,便归来再告知于她。 似有千斤重石哽在喉,她感知到自己的热泪滚滚而下,却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也是她这一生全部的希望,她颤抖着去握他的小手,费力柔了声音,轻唤道,“离哥儿……离哥儿,母后来了……” 触及他掌心还有滚烫的余温,可这温度在渐渐变凉,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一手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几欲尖叫失声。 皇后大口地喘着气,视线一次次的模糊,她腾不出手来,只好用力眨眼微笑,哄着儿子道,“离哥儿,母后求求你,你再唤母后一声,好不好?” 榻上孩子的呼吸愈发微弱,然后像他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上一般,临死前,他又不知怎样辛苦地,用尽全部力气,用小拳头紧紧攥了攥母亲的手指。 感知到儿子一瞬的用力,她面满泪痕地看向他的小脸儿,眼中倏地燃起希望的光亮。 下一瞬,砚离的手却无力松开,绵软的小手落在锦榻上,此生再不能为她擦一滴眼泪。 心口处一瞬收缩,痛感真实迅猛滚滚袭来,她感知到生命里最珍视的至宝,就这么生生被死亡夺走。 如同她这一生不断地失去——无忧的少女时光,亲族的欢聚团圆,爱人的钟情呵护,终至她乖巧孝顺、聪慧无双的孩子。 钟离尔死命向前扑在他身上,哆嗦着紧紧抱住砚离的身子,终于恸哭号啕,呼唤儿子的名字至力竭,“砚离——” 她向阴司地府哭喊,向往生河畔讨要。 她要她儿子的命。 她曾拜过那样多的佛祖与菩萨,虔诚万分。 可诸天神佛,九州仙灵,阎魔无常,魑魅魍魉,无一人肯应她。 无一人肯还她。 殿门口的连烁看着妻儿,无助地膝头一软,年轻的帝皇多年不曾屈膝,今次跪在这里,不是拜天亦非祭地,只朝着他妻儿的方向,无言地抚胸痛哭。 天鼎六年腊月初七,太子梓宫于文华殿停灵三日,自坤宁宫破例按帝皇仪仗出殡,赐葬于帝陵。 太子殁当日便高烧昏迷的皇后钟离氏,一身素缟立于坤宁宫前,瞧见远处太子棺椁灵幡由远及近,方带领宫人,迎着那铺天盖地的一片惨白上前。连烁看着钟离尔,她面无表情瞧着砚离的梓宫道,“开棺。” 宫人皆知太子逝世,皇后状若疯癫,领头的太监忙惊恐跪下道,“娘娘不可啊!若是错过了吉时,岂非也惹殿下难安么!” 钟离尔不为所动,大病中的身形形销骨立,摇摇欲坠,径直便往砚离的棺椁处而去,身前宫人忙跪了一地,不住磕头劝阻。 连烁瞧见她面色苍白,一双眼似失了所有神采,一派空洞心死的模样,缓缓叹气摆手道,“依着皇后所言罢。” 宫人面面相觑,只得咬牙将太子棺木打开,她站在厚重的棺椁旁,看见往日言笑晏晏的儿子静静安眠于内,这些年母子二人相处的每一幕便都纷涌而来,凌迟着她的心。 从清欢手中接过砚离嫣红的锦被,皇后极尽轻柔地覆于儿子身上,手腕触碰到陪葬的金银玉器,只觉得冷得刺骨。 天边一行鸿雁徘徊而过,声声泣血,她凝眸抚了抚儿子稚嫩的面庞,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砚离出落成人该是何等的绝世风姿,如今却终成痴妄。 她笑了笑,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儿子已经凉透的身子,如同这些年每一个哄他入睡的夜晚,“离哥儿不是说,如果觉得冷,就盖上我们的小被子么?” 她眨眼,纤长羽睫渗出泪滴,却仍是努力笑着,“母后把你的小被子带来了,离哥儿不必怕冷了。” 妃嫔之中蓦地响起哭声,宁嫔痛哭着跪下,一众妃嫔俱跟着素衣跪拜在太子棺椁前哭灵。江淇见状,亦带着宫人大臣跪拜在地,垂首默哀。 皇后却仿若未闻未见,抬眼瞧了瞧迁徙的大雁,对着儿子哽道,“离哥儿不是说,小寒有鸿雁么……你瞧,书上都是骗人的,三日前你未见到鸿雁南徙,母后今日瞧见了,讲与你听罢。” 她垂首平复了片刻声音,复又看着儿子闭上的双眸,声音有些断续,“这一觉,你睡着了,大概会觉得有些黑。” 连烁立在她身后,听见她轻声安抚道,“不过你不要怕,母后会陪着离哥儿的。”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的背影,仿似下一秒,她便会与砚离一般,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说罢,她抬手一把擦去了眼泪,深深再看一眼砚离的容颜,向后退了两步,阖眼轻声道,“盖棺,送太子罢。” 风起,吹着一地白色纸钱四散飘零,在深色的宫道上,如同漫天华星明灭,又如同腊月最凛冽的飞雪。 她立在这里,是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的纤弱模样。 哭灵声更甚,整座宫殿俱披素缟,太子早夭,天下同哀。 明日便是腊八节,再就是新岁,她想,她的儿子再不能过个热闹喜庆的新年了。 三杯冷酒撒于梓宫前,棺木合上的那一刻,她流下两行泪,闭眼猛地便拼尽全力往前奔去。 察觉出她要撞棺的意图,连烁飞快上前闪身握住她的双臂,钟离尔重重撞在他胸膛处。 他双手在颤抖,握着她的手臂怒目呵斥,“你疯了?!” 她终于再也无法伪装平静,对着他通红双眼凄厉吼道,“连烁,祁桑杀了我们的儿子,你可以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但我不能!既然我不能为砚离报仇,难道连陪着他死都不行么?!” 祁桑素缟加身跪在妃嫔之首,耳闻皇后这般言语,却连眼眸都不曾抬一瞬。 他狠狠握着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眼深深呼吸,任胸口剧烈疼痛起伏强撑着不发一言。 她倔强直视他,从冷冷地嘲笑,到愈发不可抑制地大笑道,“连烁,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这些年,她要我的夫君,你给了。她要我母族衰败,你给了,甚至还一并杀了我的爹娘兄长,我侄儿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六岁的年纪!她要尊荣宠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手中空空如也,守着个皇后的虚名只盼终了残生。如今,她要的是砚离的命啊!砚离是我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么?她要你儿子的命,你便也就这般痛快拱手相送么?!” 她眼眸里蓄满的泪意再度汹涌,心死如灰下,甘愿抛去一切皇后的体面与生来的骄傲,字句如刀,锥了他的心。 太子生母的眼泪砸到地上,融进碧落黄泉祭奠他年轻的魂灵,“这些年,砚离头一回开口说话,头一回坐,头一回站,头一回跑,认得第一个字,会唱第一首歌,你从来都不在他身边。可我在,连烁,我在。我的儿子是我一天天伴着长大的,今日一朝遇害,便撒手撇下我去了……连烁,我曾失去父母,失去族人,失去尊严骄傲,我都觉得尚且可以熬忍,只因不论你我之间如何情薄,好歹我还信着你会与我一同伴着砚离长大。可如今他蒙冤而死,你却从不肯还他一个清白,任着天下悠悠众口诟病不歇,让我儿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她看着旧时爱人的眉眼,失望至极,一字一句对他冷冷道,“你不配做砚离的父皇,你不配。” 连烁深深看着她,胸口处的疼痛难以忽视,手掌再用力一些,他亦赤红了双目,阖眼吩咐道,“将皇后禁足于坤宁宫,撤去宫殿内一应利器摆设,严加照看。若皇后自戕,尔等阖宫陪葬!” 说罢,他将她一把掼开,江淇上前稳稳扶住皇后的手臂,垂眸称是。 钟离尔流着泪昂首瞧天子,他却再不看她一眼,示意太子起灵,便不加留恋转身离去。 身后的男子感知到她的颤抖,手指顿了顿,方缓缓松开,低语一句,“臣得罪了。” 这是他第二次,于她悲痛欲绝时将她一记手刀劈晕过去。 那些无法度过的,难捱的,如坠炼狱的时光,能少一刻的清醒折磨,都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榻上孩子的呼吸愈发微弱,然后像他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上一般,临死前,他又不知怎样辛苦地,用尽全部力气,用小拳头紧紧攥了攥母亲的手指。” 啊这一段我回来看都会觉得巨难受…… 推荐给大家写这章听的歌,首先是胡莎莎的《十三月》,这首歌调子和前半部分词都蛮好,忽略这个剧和作者不提,剧我也没看过…… 然后我也无fuck可说……写到这样的章节总觉得愧对读者,不太敢回复留言…… 第66章 两生裁 天子踏进翊坤宫门的这夜,一口殷红鲜血终究是再难忍,喷洒在了祁桑的宫殿之中。 绫罗纱幔染血,渐渐深红的血迹像蜿蜒的爬虫,附在其上,原本柔婉的颜色随之干涸而面目全非。 人生在世,光鲜夺目与污秽可怖,本就一线之隔。 女子面色惊慌,忙跪下想要靠近他,连烁一双眼瞧着她,恨意分毫不差于皇后。 她便止在原地,听他冷声怒道,“朕有没有说过,要你安分些?你竟敢动太子——” 祁桑看着他的扭曲面容,记忆里他从来都是行止有礼,温润如玉的模样,都说钟离尔与连烁一见倾心,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前也是她交付了多年青春与情感的男人,他质问她,为何要害死他的儿子。 女子的眼泪终于在六年后的这个夜滚滚流下,她颓然看着他,轻声哽咽,“皇上想要孩子,臣妾也可以为皇上生个皇子……” 连烁上前一把握住她的下颔发狠,眼眸中的赤红色与殿内血迹相差无几,“朕不要你的孩子,朕要砚离!” 他的声音震痛肺腑,她终于哭出声来,看着他摇头,一边喃喃泣道,“为什么,为什么……” 连烁咬牙一把将她推在地上,手背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看着伏地哭泣的女子漠然道,“你害死了朕的儿子,便该遭报应,今日种种,都是你自作自受。” 祁桑瞧着他抬步要走,猛地上前拖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泪痕满面,哭喊道,“你觉得对不起她,难道就从来不觉得对不起我么?!” 她厉声诘问他,“从始至终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连烁俯身,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对着她戚然一笑,帝皇语气悲凉万分,“这一生是朕负你,来世,朕愿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一生只守着你一人。” 这一夜他阔步离去,留下她在这琼楼之中叫喊挣扎,留下她残败肮脏的余生,再无天日,无人问津。 太后与贵妃环环密布下这一局,早已惹了皇后刻骨恨意,彼此都知道是你死我活的光景,如何肯善罢甘休。祁家与慈宁宫,联合着东厂粱臣熙留下的旧部煽动朝堂,誓要皇上将皇后及钟离一门论罪处置。 皇后再度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万般痛楚缠身,只恨此身不在阴司黄泉,一了百了。 阿喜与清欢跪在皇后榻边守着,前朝是骤风暴雨,直要逼入皇后住了六年的坤宁宫来。 她抬手伸向二人,整日滴水未进,嘴唇变得干裂,呼吸带出的痛意让她就要承受不住,阿喜握着她的手上前来,看着眼前女子十几年相伴的眉眼,堪堪落下泪来。 她这一生,风光与狼狈总是共存着,当初那样无忧明艳的少女,任谁看了都要心动喜爱,如今不过二十四岁的华年,便憔悴沧桑至此。 阿喜温柔理了理皇后的鬓发,用只有殿内三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娘娘,殿下蒙冤含恨,太后与贵妃却仍是不依不饶,意图将娘娘置于死地,她们才得痛快……奴婢跟着殿下这些年,今次是奴婢的疏忽大意才教奸人有机可乘,奴婢自然难辞其咎……” 清欢看着阿喜猛地摇头,出言劝道,“阿喜姐!不是这样的,娘娘从未怪过……” 她转首看着清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清欢,说这些都没有用了,讨不到说法,那两宫誓不罢休。皇上如今拖得一时片刻,却难免还有怎样的后招等着咱们娘娘……” 阿喜顿了顿,一手也握起清欢柔荑,主仆三人将手交叠在一处,她对着清欢笑道,“还记得你我当年答应过夫人么,这一生必当忠心护主,今次若是我去乾清宫,主动领下这个照看太子疏漏的罪名,用我一命换皇上一个台阶,好就势堵住两宫之口……” 钟离尔在榻上握紧她的手,逼得她回首与自己对望,皇后摇头,眼眶处只觉得干涸,似再也流不出眼泪一般,哑声费力道,“阿喜,不可……就算你这样做了,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喜的轮廓逆着光,眼眸中晶亮的泪滴却仍被她看在眼里,“娘娘,皇上是有心维护您与殿下的,只碍于满朝风雨难以开口,他有他的难处……这一生奴婢跟着娘娘,一路荣辱与共无憾无悔,奴婢此去,可护住娘娘度过这一劫,奴婢万死不辞!” 年轻的女子握着皇后的手慢慢松开,然后抽身退后,以手抵额,端正行了大礼,清欢哭喊一声向前扑去。 阿喜跪在殿中,看着皇后的眼睛深深眷恋,却仍努力笑着,“娘娘,奴婢照顾殿下三年,不舍得看殿下孤零零去了,奴婢这便要去陪小殿下了。您放心,这辈子咱们有幸主仆一场,奴婢泉下仍会好生照料小殿下,来世,奴婢还愿跟着您,殿下也定会再与娘娘做回母子!” 天色已暮,撤走了一应金银玉器的殿内空荡昏暗,她看见阿喜身周萦绕的细碎灰尘,叫嚣着飞舞着,包裹着她濒临崩溃的一颗心。 阿喜最后瞧了眼清欢,笑着嘱咐道,“往后,你照顾好娘娘。” 清欢跪在地上向前扑去,阿喜再不留恋,起身便出了殿内,钟离尔浑身酸痛难当,瞧着她的背影强撑着伸手想去握住她藕荷色裙角,嘶哑难听地唤她的名字,声声虚弱急促,“阿喜……阿喜!” 徒留一手冰冷虚无,她这一生,究竟是什么也握不住。 皇后半个身子扑在冰凉的地砖上,软金丝织锦的棉被染灰,再不似往常那般珍贵无瑕。 清欢连滚带爬地过来想要扶起皇后,却见她已经哭不出声音,心痛难当之下,殿内仅剩的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在一处。 天鼎元年腊月初八,坤宁宫大宫女阿喜主动请罪,因玩忽职守致使太子遭人陷害,愿以一死谢罪于天下。 天子不顾适逢佳节,即刻便下旨责令大理寺结案,将阿喜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追谥已故太子“孝昭懿太子”,赐贵妃祁氏一门黄金万两以示天恩。 贵妃祁桑落水受寒,罹患腿疾,恩准贵妃于翊坤宫闭门休养。 同日,上下旨云“中宫皇后无忠仆,撤换坤宁宫一众宫婢太监,由东厂提督江淇掌坤宁宫事”。 他踏月而来,步入这座宫殿的时候,身份已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他如今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内殿极黑,除了清欢与小令子在殿外与他见礼外,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 她不许人点灯,亦不吃不喝,就坐在榻上,对着无边的黑暗发呆。 江淇走近她,鲜艳的衣色隐没在夜幕之下,她不曾正眼看他,他却也没有行礼,只一膝缓缓跪在地上,略微昂头瞧着她毫无生气的面孔。 榻边几上是小厨房送来的热粥,丝丝地冒着热气,是让人能存活下去的希望。 他拿起精致的瓷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热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盛出一勺来,再小心用碗拖着,送至她干裂的唇边。 她意料之中的不为所动,江淇将勺子收回,仍端着碗看她,轻声道,“一个人不吃不喝,能坚持三天左右。娘娘本就在病中,想要更快地油尽灯枯,亲者痛仇者快么。” 她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慢慢看他,喉咙似刀割般疼痛,拖着一把破败的嗓子出声,“相识多年,本宫却从未问过,厂臣究竟奉谁为主?” 他一双眼深深看着她,低声轻笑了下,“宫中皇上、太后和娘娘都是主子,臣自当听命。” 钟离尔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听命与效命终究不同,厂臣效命于谁?” 朦朦月色洒进殿内,眼前男子面如玉冠,眉眼处皆难绘风姿,他手中端着瓷碗,仿佛是最值得精心呵护的至宝,直视眼前憔悴苍白的女子,甚至已经再难瞧出美名动天下的模样。 江淇带了几分郑重回答她的问题,第一次抛弃了所有世俗的累赘,“我效命于自己的心。” 她看着他,不发一言,鬓发蓬乱,他几欲伸手去轻触她的面庞,可终究没有。 钟离尔听见他在月色中轻声道,“砚离是个好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她无波澜的面容就像是被打碎了一角,如那年慈云寺树下一般的绮丽眼眸,看向他的时候开始渐渐变得通红,他却不留情,补上了最后那一根稻草,“不论是天上,抑或人间。”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哭之于她,成了一件极疲惫的事情,可他却不肯放过她,“你死了,你的仇人便可以登上后位,他年顺利生下一男半女,继承大统。百年之后,本该是你入住的慈宁宫,便供奉着你的仇敌,她从你儿子手上夺走的皇位,会有她的儿子高枕安享。他们,都会在你无从知晓的岁月里,过本该属于你和砚离的好日子。” 他静静看着她,眼睛里染了她的痛意,他问她,“顺了那些害死钟离大人,害死砚离,害死阿喜的人的意,这便是你要的么。” 她摇头,合上眼,泪珠滴滴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她已端坐了太久,浑身僵直酸痛,却不知要如何松下来这根弦。 她不敢。 他轻叹一声,终究抬手,微凉的指腹触及她的热泪,竟有被灼伤的痛觉。 江淇轻柔抹去她的眼泪,一下又一下,似有用不尽的耐心,钟离尔终于抬眼瞧他,他将晾好的白粥再度送至她唇畔,语气轻柔如同哄着一个不经事的孩子,对她笑了笑,“来,喝了这碗粥,不烫了。” 她含泪张口,将一勺勺的粥喝下,眼泪伴着银辉落在瓷碗中,无声的,晶莹剔透的,一滴一滴的。 这样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哭泣,他多年前已经见识过一次。 她这幅模样,是他不能忍受的折磨。 钟离尔隐忍着声音,像个乖巧的孩子努力吞咽白粥,他却没有再喂她一勺。 蓦地,这个她几分熟悉的怀抱又展开,他将她一臂揽入怀中,任她的下颔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瞧着空荡的内殿愣了一瞬,黑暗带来灭顶的恐惧,借着月色肆无忌惮吞噬她的防线。 她便再难止住哭声,眼泪湿透了他绯色的官袍,这些年再苦再难,她从未敢奢望过还有一个怀抱,肯于这天地间容纳她的痛楚。 江淇环着她,轻轻闭上眼,在耳畔对她道,“那些害过你的人,她们,都将不得好死。” 她在他怀中痛哭,所有的委屈和恨意袭来,声音撕扯着这满殿的黑夜,“我已经给她们跪下了,我跪着求她们放过砚离,放过阿喜,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去死,可是她们不肯……” 他伸手抚上她的背,点头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不是你的错。” 他拥着她,玉带微凉,在她一生中最无助的夜色里,逼出她所有的痛苦,他沉声道,“所以你要活下去,带着你的恨意,好好活下去——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去,为所有挚爱的人报仇雪恨。” 她十指死死抓住他往日妖冶疏离的绯衣,绝望摇头,“我不行,我太累了江淇……” 他咬住嘴唇,忍住心脏一瞬的瑟缩,鼻尖是她萦绕的发香,挥不去斩不断。他虚虚握住她的青丝,指尖被浓墨颜色缠绕窒息,柔顺触感如曾数次预想过的一般,对她郑重道,“你可以,你一定可以。”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夜,帝皇于永和宫兰嫔处酩酊大醉,遂留宿永和宫。 殿外飞尽最后一只南徙的雁,瘦小的身躯掠过残月一角,天鼎六年的冬夜严寒,漫无止尽。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v587帅! 写到江淇终于肯伸手抱她的这一天,停笔仔细想想,自己都觉得想哭。啊那些生命里难熬的,痛苦的时光,能自己撑过来的女人,真的很了不起,很让人心疼。 他们之间有太多无法逾越的鸿沟,身份,世俗,这些需要从长计议的问题,走到一起太难太难了。 哎呀终于写到厂臣渐渐出手啦!!!大家也等得很辛苦吧! 真的很感谢大家陪着我度过的日子,不离不弃的! 爱你们! 第67章 薄雾霭 她醒来的时候,天光蒙蒙,眼见天气不若昨日灰败,才知晓连着阴了几日终于放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过就是这个光景。 钟离尔在榻上轻唤,“阿喜,阿喜……” 清欢带着楚辞进殿,跪在皇后榻前握住她的手,笑得如同将要哭了一般,“娘娘睡糊涂了……” 那年慈云寺噩梦缠身,醒来是阿喜的容颜映入眼帘,而今非昨,伴了她十余年的姑娘已替她身赴地狱。 楚辞见到皇后,未多言语,只端正跪在了皇后病榻前,钟离尔起身斜倚着榻边,对他轻声摇首,“不是你的错,快起来罢。” 清欢便也似一夜长大,不再如同前时莽撞,稳妥伺候着楚太医给皇后诊脉,楚辞收了药箱,拱手回话,“娘娘伤寒无大碍,再服药几日便可痊愈。” 皇后轻咳了两声,瞧着他轻蹙了眉,“宫里说贵妃患了腿疾,你可听见什么风声?” 楚辞为难垂眸,“启禀娘娘,皇上下了旨,特地调了太医院的张太医去专门伺候贵妃的病,臣等一概近不了翊坤宫,实在是密不透风……” 皇后想了想,低声吩咐道,“多盯着那头些,若得了什么消息,便来报与本宫。” 楚辞颔首,抬眼打量皇后片刻,终究还是轻声禀报,“只是今晨太医院得到消息,说是皇上卧病在床,并未能早朝……” 皇后眼睫未抬,只轻描淡写应了声,楚辞便识相缄口拱手告退,清欢送了楚辞离去,殿内又恢复了瘆人的寂静,她不说话,不用力呼吸,便一点声响也没有。 习惯了坤宁宫有孩子嬉笑哭闹的声音,她很久没有这样感受过寂静和孤独,是种怎么样的感受。 三年前的那些岁月,孤枕难眠的一个个凄清冷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来着? 她闭上眼,好像还能听见砚离笑着奔过来唤她母后,阿喜跟在身后,无奈地叮嘱他,一屋子人笑笑闹闹,都围着太子转。 殿内脚步声响起,她如今听力极好,不必抬眼望,皇后撑着床榻起身,往几上伸手去拿茶杯,却被来人展开五指稳稳挡住。 她看向他,江淇笑了笑,“茶冷了,臣给娘娘换过一盏。” 她与他皆自诩聪明人,聪明人对于某些不可言说、不可涉险之事向来知晓把控。 是以昨夜事二人心照不宣只字未提,她不欲与他争,便松了手,看着他在小炉灶上煮水,复拿着金制的小锤,轻轻敲下茶饼一角。本是高大的身形,坐在平日里阿喜坐的木凳上,长腿无处安放一般,姿态却仍是风流从容。 她抱臂站在原地,忽地眼眸沉沉轻笑了声,“原本,阿喜烹茶的手艺堪称一绝……” 她情难自抑,江淇倒水的手顿了顿,水花高低飞溅,晶莹地附在他绯色的衣襟上,修长手指按住紫砂壶盖,抬眸看着她逗趣道,“娘娘不信,臣的手艺不输阿喜的。” 她反应过来,这是当年她为着他夸赞阿尔玛拉的舞姿,与他的一句戏言,却不料他记到今日,将原话奉还给了她。 不似当初他未回她的话,她并不吝啬,领了他劝慰的情,“本宫如何不信,如厂臣这般的人物,做什么不是最出挑的。只是本宫讶异,厂臣贵人事多,倒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他将沸水冲入茶壶中,仔细谨慎地盯着量,分毫不错,却还得空与她闲话,“何止烹茶,品酒,舞墨,侍弄花草,练剑,就连庖丁之事,臣也略通一二。” 她闻着殿内渐渐弥漫的茶香,轻声由衷道,“厂臣真是比尽了天下的男儿。” 他失笑摇头,一双眼又成了那最潋滟的波澜,“臣不过是闲来无事,独自打发时光罢了。得闲的时候,也愿虚度些许光阴,可终究觉得世间许多事颇有趣味,不忍辜负。就好比这烹茶,可谓费尽心思,只为最后那么一杯,娘娘觉得这是浪费么?” 她离他走近些,忽地不顾仪态俯身在灶前,看着火舌肆意窜高舔舐,摇了摇头,“能静下心来做一些事,是福气。本宫已有许久不曾好好练字插花了,书画也赏得少了。这半生庸庸碌碌,竟不知是在白活些什么。” 他将头一冲水倒掉,再加入沸水,合上盖子时发出一声清脆碰撞,“凡事皆有所得,就像臣现在与娘娘泡的这壶茶,再过片刻,便可消渴品香。过程繁琐,可终归比白水有味,亦有温度。” 她看着他的眉眼,不由惋惜,“厂臣这样有灵性慧根的人,自带几分禅意。” 他径自笑笑,将茶汤倒入盏中,本想稳妥递与她,却还是先起身,将一手伸给她。 钟离尔诧异他心细如发,刚好腿有些酸麻,便也不再客套,握着他有几分暖意的手起身。江淇一手端着茶盏,她站起来有几分不稳,便扶着他晃了一晃,吓得他忙虚虚揽了她的腰肢,二人顿时又凑近了几分。 四目相对间,钟离尔回想起昨夜,瞧见江淇耳根又红了,顿觉万分尴尬难言,便垂下眼眸去。 恰好他盯着她的纤长羽睫愣住,随即才回过神,轻轻将她松开,拱手递上热茶。 皇后伸手接过,茶香萦在鼻尖,雾气略遮掩了她的艳丽眉眼,才可化解二人之间些许难言的气氛。 他径自转身又倒了盏茶,端在手上,顿了片刻轻咳打破宁静,“臣听闻辽东都司发来战报,这几年养精蓄锐颇有成效,金人几番试探我军,倒是一来一回胜负各半。” 钟离尔小口啜着清茶,微微颔首,想了想轻声道,“祁都督领兵有功,若是来日爆发战事,如何不殚精竭虑打赢胜仗?想必那时前途更是一片高阔无量。” 江淇仔细观察了片刻她的神情,斟酌着用词,“可如今胜负各半……”他顿了顿,却终究还是引开话题,“盛极必衰,娘娘是知道这个理的。” 她蓦地笑出声,长出了口气,“盛极?贵妃若是诞下皇嗣,才是他祁家的鼎盛之时。” 他看着她,薄唇抿紧一瞬,复搁下茶盏问她,“若是贵妃当真诞下皇嗣,娘娘当如何?” 她凝眸片刻,当真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半晌,她直直朝着他轻轻一笑,觉得十分有趣一般,眼角眉梢尽是冷冽与妖娇,“许也会杀了她的孩子罢。” 他看着她,却并未有半分惊讶,反而赞许颔首,声音曼妙低沉,“一命还一命,世间事,本该如此。” 进了朱漆巍峨的东厂大门,梁宗行了礼,江淇一反常态未叫起便稳步朝自个儿的院子去了,身后一众番子面面相觑,在冬日里呵着白气。梁宗也觉着纳闷,轻咳一声便挥手教众人散了,忙跟了上去。 眼瞧着江淇坐在椅子上拿了沾湿的帕子擦着手,他谨慎左右瞧了瞧,回身关上了门,关心嘱咐道,“天儿冷,干爹仔细手……”见江淇不答话,便又凑近小心问道,“干爹今日进宫,皇上龙体如何?” 江淇往红木雕花椅上一靠,略疲惫阖了双眼,“太医院今儿去瞧过了,皇上非要将心疾压下来,连楚太医都并未肯宣召进乾清宫。现在除了翊坤宫加派人手看着,更要看紧皇上寝宫。辽东都司不太平,祁岚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静,若有必要时候,咱们怕是就得出远差。” 梁宗瞧他疲惫,上了热茶又在他肩膀处拿捏力道按摩,打量着他神情回话,“是,干爹放心,儿子自然都按照吩咐办好了。只是这些日子皇上不上朝,几日不到祁都督怎么也得了消息……到时候坤宁宫与翊坤宫就不太平,可如何是好?” 他轻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些日子的林林总总,亦不知要如何回答所有人这样那样的问题。 江淇缓缓睁开眼,瞧着梁宗抿唇片刻,复又蹙了眉犹疑道,“若是你想要暗示一个人什么事儿,却总是未果,该当如何?” 梁宗对着他这话犯了嘀咕,想了想笑道,“不懂干爹心思的人,岂不是愚钝么?” 他失笑摇头,指尖缓缓敲着茶几,缓声道,“相反,那人比谁都要聪慧。” 梁宗心里暗自思索,吞吐一晌,还是诚实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成么……?” 听他一语江淇便笑出了声,梁宗不解瞧着眼前人生动开来的眉眼,不似往日疏离淡漠的精致,却多了几分世俗味道,倒才不像个画上的人儿,又听他道,“你说得对,这样浅显的道理,倒是咱家堪不破。” 梁宗跟着江淇数年,鲜少见着他这般模样,心下忐忑,于是忙转了话茬,“干爹今日可去了坤宁宫,皇后还是怨着皇上么?前些日子孝昭懿太子出殡,皇后当着阖宫的面儿给了皇上那样的难堪,又将皇上气病了,如何不被太后揪着把柄刁难呢?” 他平复了一张容颜的所有表情,盯着茶盏当中碧绿的叶,“乔太后惯亲政弄权,这些年皇上被她这么个生母折磨施压,没少遭罪。今次太子刚殁,你若说皇后怨着皇上却也不然,待伤痛褪去,慢慢就能想通,这次的事儿是贵妃卯足了劲儿要置太子于死地,死因是入了冰寒气磕坏了额角,与所谓诬陷的不臣之心、龙袍加身毫无干系。皇上亦从始至终心如明镜,不然如何追谥‘孝昭懿太子’?” 梁宗掩唇恍然道,“是以太后与贵妃若是再想闹腾出什么波澜,亦是无用的,皇上压根儿不会给两宫这个机会……” 江淇颔首,梁宗叹了口气,摇头惋惜道,“只可惜孝昭懿太子早夭,否则这样好的人物……咱们一直暗中保护太子的人都被祁家给解决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敢闹,奈何如今辽东都司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皇上还得厚待翊坤宫,赏赐祁氏,孝昭懿太子与皇后这口气就凭空吊在了这儿。” 江淇抿唇,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茶盏上热气冒得更盛,他远眺着内宫的方向,不知是讲与谁听,“祁岚之心日益昭著,这几次战事刻意落败,无非是垂死挣扎想要扼住皇上的命门,却不知钟离一门与祁氏本就相互制衡,待到过些时日军中不再需要他……” 终究后半段隐没在唇齿间,他兀自笑了一声,梁宗瞧着眼前人笔挺的绯色背影,只隐隐约约听见他道,“况且,她并非那样的人,就算不指望任何人,靠自己,也必然能拿到她要的。” 他立了半晌,梁宗知晓江淇不再欲多言,便无声行了礼,垂首退出了房中。 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他瞧着窗外天地雪色一片,一手抚上身侧的冰冷剑鞘。 宝剑铮鸣出鞘,寒光毕现在他手中,映着他的眉眼。他笑了笑,看着自己的眼,仿佛便看到了那人。 依稀是旧年,那人亦是这般一身红袍风姿绰然立在此处。 他声音极轻,似怕惊扰到什么人一般,“那时你同我说,若是不够强大,便不要示人任何软肋。” 他有些疑惑地蹙眉,神情像个思虑不解的孩提,“什么才算是足够强大,如你,或如梁大人那般,不照样是不堪一击?这一生我恪守着信条度日,自问足够冷静自持,可若是我有了软肋,又不愿如你们一般,将我二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要如何呢?” 枯树上有几只喜鹊并脚跳行了两步,身姿因着寒冷笨拙可爱,转瞬却展翅飞远去了,男子雕琢般的轮廓混着冷硬与阴柔,忽地长眉一挑缓缓勾唇,“那些你们蠢到以命相抵,却仍做不到的事……不如换我试试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有一些我觉得可行的建议,也会采纳着写在文里给大家做一些解释,希望大家能看到。 然后就是我也是读者,我清楚读者的心理,大家都喜欢看恋爱的感情戏的部分,我也是这样,但这个文就是有些很敏感的部分不太招人喜欢,我想表达的一些想法,包括两个人相识多年最终确定彼此的这样的情感,我更希望如有看到最后的朋友,能跟我平时看一本书一样,回头想想开头,会感叹,啊原来过了这么久啊,一辈子就这么过了,这两个人终究是陪了彼此一辈子,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对彼此更好了。 还有就是这个文它不是个标准的甜文和爽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在一些读者的心里就压根不是吧。 不管怎么说第一本长篇,我会努力找出不足的地方,采纳我觉得可以的可行的意见,同时坚持我原本就有的一些脉络和梗概走向的。 还是感谢大家~就这样~第68章 怎难捱 天鼎七年的新岁,因着孝昭懿太子的早夭,宫内愁云惨雾地潦草过了,皇帝抱病龙体不安,皇后推脱了阖宫守岁,太后亦不出慈宁宫半步,贵妃始终未再露面见人,是以嫔妃便凑合着过了个群龙无首的年。 宫内惯有捧高踩低,只是如今却无个高可捧,见不着宠妃的面儿,皇后亦空剩了个坤宁宫的壳子,位分最高的便是承乾宫顺妃,北乃千子虽为琉球公主,向来为人低调,皇后闭宫不出这段日子阖宫避之不及,她却不少往坤宁宫送补品。 钟离尔还未及在宫里对着顺妃的孝敬感慨,小令子却来报,说是长春宫李婕妤求见。 皇后眉目一挑,难得诧异,李婕妤因是参知政事的女儿,身上难免带着些其父多年浸淫中书省的文官傲气,若撇去这一层不论,倒是宫里论出身与脾性最像皇后的一个,这个当口求见却不知为何。 钟离尔抿唇片刻,这些日子她闭宫不出,也是时候下个台阶好重掌后宫事,不然终日在坤宁宫避世,如何得报大仇? 思及此处皇后阖了阖眼,便颔首宣了李婕妤入内。 清欢伺候着皇后整理冠服,出外殿的时候,李婕妤起身给皇后端庄行了大礼,钟离尔入座叫了起,待她落座赐茶,也不问来意,亦径自撇了撇茶沫。 李婕妤瞧着皇后放了茶盏,“娘娘不问臣妾为何求见?” 皇后轻笑了笑,似是许久不曾冠服加身,竟觉得有些厚重束缚,“李婕妤终究是要讲与本宫听的,不论是请安还是奏事。” 女子轻蹙了柳眉,一双眼倒不避讳,“不,臣妾只想来与娘娘说几句心里话。” 她倒顿觉好奇起来,真心颔首道,“你说。” 李婕妤径自笑了笑,瞧着皇后神色有些复杂,“臣妾打小便听闻娘娘的美名,恰巧多读了几本书,便亦总被人拿来与娘娘比较一二,得了个继娘娘之后最有娘娘风骨的名声。” 钟离尔垂眸想了下,失笑道,“这可并不是什么令人开怀的叫法罢。” 女子唇边有几分苦涩,颔首轻声回想,“臣妾何尝与娘娘不是一样的想法?是以时日久了,也常不屑于与人相较,即便娘娘出身名门,贵为中宫。臣妾自负,总觉着若是真论起来心性风骨,娘娘未必及臣妾。” 忆起自己半生,皇后亦不免感慨,不知是劝慰谁,“虚名妄累世人,何苦在意太甚。” 李婕妤朝皇后笑了笑,应声道,“直到那日,臣妾亲眼瞧见娘娘不顾生死与身份,与皇上说的那番话,臣妾方心服口服认了,若论烈性,臣妾如何也不及娘娘。” 提及当日皇后却并不愿多回想,只道,“为人母者,只怕皆可做到那般地步。” 殿中人叹气,轻声道,“许是罢……不过经此一事,臣妾却并不愿见娘娘消沉度日,娘娘这般的烈性,自当做到娘娘愿做的一切。如今那两宫闭门谢客,何尝不是娘娘大好的机会?皇上既然并非全不向着娘娘,娘娘何苦在意世人背后如何指点,重开坤宁宫朱门,掌凤印领六宫,即便此刻伤及不了两宫根本,如那日废掉僖嫔之事,娘娘还是可做的,哪怕一步一步蚕食殆尽,有何不好?” 钟离尔看着李婕妤的眉眼,那份年少的锐气与骄傲,确然像当年的自己,只是这兜兜转转须臾数年,她亦不知这些不顾一切的少年意气,在自己身上究竟还剩多少。 有时偶尔窥得一分,她一面心惊,又一面庆幸。 心惊自己历此间世事沉浮,竟还有这般未被打磨的棱角。 庆幸的是千般痛楚加身,却依旧还是来时人。 她并未直面应李婕妤的话,只轻笑了笑,问道,“李婕妤入宫也有四年了罢?” 女子并未料到皇后转了话锋,怔愣一瞬,方颔首称是,“臣妾于天鼎二年三月选秀入宫。” 皇后抚了抚额角,似是费力回想,“依稀记得当年秀女进宫,有个艾氏被本宫打发了去?” 李婕妤唇角一抹笑意难掩,点头笑道,“是,那时便可见娘娘心性手段,吓住了一众甫入宫的秀女。” 钟离尔亦觉得好笑,摇头道,“想来竟恍如隔世,前年皇上忙于朝政之事,减税增收闹得沸沸扬扬,朝局几番动荡,亦无暇选秀,今年也该是提上日程的时候了。这些年后宫嫔妃不多,皇上便难免子息单薄,李婕妤亦要着紧机会。” 李婕妤闻言却蹙了眉头,几番犹豫仍是试探道,“娘娘关怀,臣妾感激不尽。只有一事,想必娘娘亦存疑……宫内美人众多,艳丽若娘娘,或是柔媚如贵妃,再者兰嫔、慧美人皆堪称绝色,哪怕这些都不合心意,顺妃温婉可人颇有异域风情,这般千娇百媚之中,臣妾承宠不多也就罢了,可如何皇上龙嗣这般艰难……?” 这个问题钟离尔不是没有想过,若说祁桑无子她还能想通一二,可如何其他人多年不见动静?若说连烁不近女色,却也绝不至这等地步。 心中有些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愿再自作多情猜想下去,亦不会相信,便只瞧着李婕妤浅笑,端了茶盏道,“皇上登基这些年实施新政,繁忙之下少进后宫也是有的,再等些日子,难保就有了喜讯呢。” 天鼎七年上元节前,未及三月选秀新人进宫,皇后一语成谶,便从永和宫兰嫔处,传出了有孕的喜讯。 兰嫔有孕后,皇后去瞧过她一回,送了补品赏赐,一应安胎事宜无不仔细,帝皇亦有不少赏赐送进永和宫,只人却再未踏足。 兰嫔倒是一如既往的守礼,钟离尔却难免发现她的重重心事,知晓她的难处,便再不见她,也免得她难堪。 宁嫔这日到永和宫时,忙握了榻上兰嫔的手,亲热笑道,“姐姐快别折腾,当心动了胎气!” 兰嫔柔柔一笑,拉着她坐下,宁嫔问过她的身子,便瞧着尚且平整的小腹犹豫片刻,复还是对兰嫔道,“日子过得极快,我还记得那年孝昭懿太子在时,我与姐姐和娘娘三人是何等的和洽亲热……怎么如今姐姐有孕,这样的大喜事下,却与娘娘似是生分了呢?” 兰嫔爱怜瞧着宁嫔,自嘲一笑,“若我有妹妹这样的爽性子便好了……我心思太过,娘娘不怨我,我却过不去这道坎儿,无法原宥自个儿。孝昭懿太子方去,皇上那夜悲痛万分,是我瞧见白日里龙体欠安便差了青茗去问,皇上夜里却喝得酩酊大醉来我宫里……就这么有了孕,着实始料未及,虽说是皇上的嫔妃,绵延子嗣本是你我分内之事,可在这个当口上,我实在无颜愧对娘娘。” 宁嫔拉着她的手摇头,忙急道,“姐姐思虑太甚,娘娘向来疼爱咱们,如何会因此怪罪姐姐?” 兰嫔却苦笑,看着她的眼缓声道,“这次孝昭懿太子的事儿,我没能帮上娘娘半分,更是亲手往娘娘心口捅了刀子。若是其他嫔妃也就罢了,可这些年前朝后宫风风雨雨,娘娘没有不偏帮你我的……换成谁,就算不怪罪,却难免寒心。” 她隐下后半段的话未说——如今,皇后一心怕是都在为孝昭懿太子报仇上,她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生下这个孩子,若是个皇子,必定倾她母子全力相助于皇后。 宁嫔听了这话也不再劝,长叹一声,面有戚色,“终究是世事难容情。”顿了顿,她瞧着兰嫔有些叹惜道,“姐姐其实心中十分仰慕皇上罢……” 兰嫔难得听到她这般言语,触动心底某根弦,有些隐秘的情感她始终压抑在心底,所谓旁观者清,这些年她一直这般告诫自己。 暮冬晚来天色昏暗,惹人疲倦,她看着眼前年轻无忧的女子笑道,“妹妹不知,那年我初入潜邸,本觉着皇上便是这般风度翩翩的男子,想着能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生也是好的……直到娘娘进府,我才知晓,他不是生来这般的,他也可以是将一个人眉间心上,无处不牵挂的良人。” 宁嫔抿唇默叹,又听她轻声感叹道,“人世间最可怕的莫过时移世易,当年那个在潜邸受皇上独宠的娘娘回不去了,从前侍奉着娘娘用早膳的我回不去了……这宫里的人,都回不去了。” 天鼎七年正月十七,上元佳节方过,钟离尔往乾清宫去,呈递新春选秀的事宜,进了内殿,只觉得地龙暖意单薄,解了披风,甚至有些让人发抖。 她再见他容颜,总觉得不知是否错觉,他面色似是比从前苍白了许多。 无暇追究究竟,她带有些快意的想,砚离的死,他本应当这般不好过。 皇后请过安,天子仍是多年不变地颔首,轻声道,“皇后来了,坐罢。” 她起身笑了笑,伸出蔻丹嫣红的十指,握着新岁选秀的朝臣之女名册,这些年出落得愈发妖冶精致的眉眼如同一幅用色霸道的佳作,预备径自将册子放在皇帝案上,“这是臣妾理出来的秀女名册,还请皇上过目,若有什么错处疏漏,臣妾便再去斟酌一二。” 他却未如往常那般教她放下名册,而是从她手中接过,便就地认真翻看起来。 钟离尔怔愣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笑意,将冠服理了,缓缓坐在殿内。 四下无声,他今日似是有些反常,只一味垂首翻看名册,她也好耐心,便坐着悠然饮茶。 想来二人夫妻九载,在近十年的光景里,吞咽下一切的不甘与恨意,安然对坐于此,也是不得已的修为。 连烁翻看过后,抬眸将名册递还与她,皇后伸手接过,听他道,“皇后办事向来稳妥,便依你的意思去办罢。” 她颔首称是,连烁目光有些闪躲,瞧着她颜色夺目的朱唇半晌,又道,“还有一事,须与皇后说。” 钟离尔收了名册,挑眉问道,“臣妾不敢,皇上有何旨意?” 连烁瞧着她摇首,殿内龙涎香混着股药香味,缠绕在她鼻尖不肯散去,她听他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翊坤宫贵妃,有喜了。” 她抬眼瞧他,她等这个消息似是等了七年,终于来到这一日,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连烁会是如何告知于她。 却不成想,便是今日这般,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犹豫。 她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在犹豫什么?因着时机不对么,可砚离刚殁了,她的姐妹兰嫔,不照样有了孕? 于是她便真的失笑出声,对着他半真半假嗔道,“臣妾差点儿就被皇上骗了,贵妃承宠多年,一朝有孕,算是阖宫头等的大事儿了,如何被皇上这般轻易提及?” 她顿了顿,心思百转千回间又道,“可需臣妾亲去瞧瞧?翊坤宫多日不见人,万一有什么短了缺了的……” 他看着妻子的面容,她似是忘却了所有前尘往事一般,真心在为自己的一个嫔妃有喜而雀跃思虑。 他想,她从前最是不肯转圜的、说一是一的较真性子。 她究竟是被他变得面目全非了。 连烁轻声打断她,只看着她一双含笑桃花眸颔首道,“好,贵妃有孕在身,身子又不好,一应安胎事宜便交给皇后了。” 她笑意未歇,颔首称是,如同一个最合格的,贤惠仁德的中宫。 心里却清楚,他这样说,无非是告诉她,如果贵妃这胎出了什么意外,她钟离尔也绝对首当其冲难逃干系。 可他不知道,她却绝不会给祁桑这样好的机会,这样轻轻松松的失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怎么比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的至宝丢失,更让人崩溃痛苦呢? 她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江淇在宫门口转身,笑着给皇后行礼,钟离尔抬手免了,瞧着他眉目有些赌气质问的意味,“贵妃有喜,厂臣可是早就知晓了?” 江淇失笑,摇头喊冤,“天地可鉴,臣也是今日知晓的,贵妃有喜的消息传出,皇上便告诉了娘娘。” 她看着他,有些怀疑地蹙眉,“这样的事儿,她竟然没有想过瞒着一段时日,等到这胎安稳了再昭告天下?莫不成为了稳祁岚的心,才如此着急?” 他笑意里藏着宠溺,却不答她的话,只小心探问道,“贵妃有喜,娘娘可难过么?” 她闻言似乎有些诧异,终于不再作他想,瞧着他一笑,“厂臣不说,本宫还未思及这一层。不瞒你说,光顾着欣喜若狂,着实未来得及难过。” 落梅将尽,又迎一年春花烂漫时,他看着她的容颜,眼眸中的的确确无半点儿伤情,这才放下自从听闻祁桑有喜,便忐忑不安的一颗心。 江淇轻轻笑了,似有引百花争相盛放的魔力,“如此便好。臣方才立于此处,反复想着若是娘娘心中难过,臣当如何劝慰才好。” 她看着他的眼,一时语塞,脑海中似有什么飞速闪过,却来不及抓住,只匆忙应了句,“那便可惜了,要让厂臣的好言宽慰烂在腹中。” 他笑意里有些狡黠,她咬唇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传膳罢。” 他看着她步履匆匆进殿的背影,还有一句他未说出口的话——他想,若是她此次还会难过,那便是她心里还有连烁的位置。 可她说没有,他便难抑从心底如藤蔓蔓延生长的雀跃。 他的喜悦,盛开在眼角心上,一寸一寸,席卷了这方天地,这座宫阙。 作者有话要说:  在愈发准备冲破束缚的相处中,慢慢改变一些隔阂,相处的方式,言谈举止,然后拉近距离。 希望大家也不会觉得突兀吧~ 第69章 天阙开 是日,翊坤宫贵妃祁氏怀有龙嗣的消息不胫而走,阖宫沸腾——孝昭懿太子方殁了月余,两宫便双双得子,一时之间宫里有关孝昭懿太子阴气太盛的流言四起,皇后杖毙了十数嚼舌根搬弄是非的宫人,方彻底止住了这等流言。 二月初,帝皇渐渐重理所有朝政,亦将皇后坤宁宫复原样。 这日皇后与江淇往西五所去探望章夫人,连烁却踏进了登基七年以来,不过造访寥寥几次的慈宁宫。 章夫人问起砚离,钟离尔无言可对,江淇便解了围,只说太子上书房去了。 彼时冬日格外耀目,连烁走近太后明黄软塌,母子二人只淡然打了照面。 他环顾一圈殿内,还是如同记忆里太后的宫殿一般,奢华富丽,一应摆设无不精致。年少时候,他每每踏入她的宫室,都要备足十二万分的小心,一个没见过世面,享受过穿金戴银好日子的孩子,面对生母习以为常的精致繁华,总是做什么都不对。 天子笑了笑,径自坐在了椅子上,瞧着自己的生母斜倚着,如同这二十多年每一日对他的浑不在意,他打量她,近天命之年的女子鬓边早生华发,即便保养再得宜,却也不似记忆里一颦一笑的光彩照人了。 乔翎看着自己并不亲近的儿子,勾唇颔首,颇有些意外,“他们说你病了,不然哀家想,你早该来兴师问罪。” 他自顾自看着她,母子二人相似的眼眸中压抑了所有的情感,这些年不被疼爱的,不被好生珍惜爱护的,这些太深沉的情绪似深海的波涛,翻涌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朕奉母后于慈宁宫安养天年,当初母后助朕夺得帝位要的条件,朕也都一一达到了,为何不能容下一个稚子?” 她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稚子?当年皇帝何尝不是稚子,哲圣陈皇后,与先帝废太子连城,何尝不看轻皇帝是稚子?孝昭懿太子有钟离氏一半血脉,皇帝既答应了哀家扳倒钟离家,皇后又将钟离郁文的死都算在哀家头上,将来若是颠覆了社稷朝堂改姓钟离也未可知,怎可养虎为患?” 他了然地笑了笑,唇边本是好看的梨涡溢满了薄凉之意,二十多年头一回不加遮掩道,“母后这番话,看似字字句句为了朕,实则不过是怕着将来砚离与皇后掌权,东厂又不再受母后控制,便再也碰不着朝政的边儿了罢?” 乔翎怒极反笑,冷冷靠在榻上对他抚掌讥讽,“斩草要除根,哀家当初就该一鼓作气,除去钟离氏这个祸害,也不至蛊惑了皇上这么些年,到头来跑到慈宁宫为了个死人与哀家不依不饶。”他再难压抑,眸中怒火喷薄而出,伤痛至极的面庞显得扭曲,“死人?砚离在母后心中,怕是从来没有半分地位罢?就如同你从没有将我视作你的儿子,又如何晓得砚离是你的亲生孙儿?皇后这些年如何待你,可有过半分僭越不敬?上一辈的仇恨过节她甚至不曾与砚离提及半分,是你心中有鬼不肯放过她们母子,便将我生生逼到家破人亡!” 乔翎被这个打出生以来,便未与自己说过半分真心话的儿子震在当场,她看着他抿唇不语,连烁转首不再看她,兀自嗤笑了一声,“虽说帝皇家无骨肉亲情,可做得到母后这般的人,也实属少有。” 太后不愿再被他压制地哑口无言,便强撑着冷笑,“皇帝如今求不着哀家,便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皇帝莫要忘了,若是没有哀家,你这个帝位如何……” 他却如同鬼魅一般双目赤红,高声打断她,“是啊,若不是朕的母后与东厂关系非同一般,如何号令得动三任东厂提督为了你肝脑涂地?若我不是你的儿子,如何借得东厂的光登基称帝,是不是?” 她浑身震颤,未想到连烁便将她心底一生的隐痛诉之于口,伸出手指一横,只怒喝道,“你给哀家滚!滚出去!” 他起身走近几步,看着她的眼觉得讽刺悲凉,语气笑容俱有几分骇人,“你这一生,从未在乎过父皇与我,对不对?” 他瞧见她面容缓缓破碎,难堪与泪意渐渐爬上她皱纹丛生的眼角,他愈发觉得可笑,“也只有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才是有感情的。除此之外,你已经完全沦为政权的奴隶了。可你这么爱、这么在意的东西,我却要拱手送给你最恨的人。” 太后的双眼一瞬睁大,咬住下唇摇头,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哀家手中还有旧部!不论是东厂的还是乔家的,你若是敢轻举妄动……”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指,缓缓按着她手臂放下,看着生母的眼睛轻声道,“没有旧部了,你的亲信,你的势力,全都不复存在。自徐桥一行死在江淇剑下,朕早已教江淇架空了母后,母后却不自知,若母后肯放过我儿,朕也必不会这般绝情。可惜,你没有。” 乔翎挣扎着想要起身,额头上有青筋暴起,他看着妇人已苍老的姿容,忽觉万分无趣,不愿再多做纠缠,最后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在悲悯她,还是自己这毫无寻常人家温情的一生,“往后,只要朕还是皇帝,母后仍旧是太后,只年岁渐老,凤体欠安,便安心在这慈宁宫休养生息罢。” 天鼎七年八月望,月坐中天,宫中难得星稀云低,阖宫招待琉球使臣宴饮罢,兰嫔挺着肚子早早便回了永和宫,帝后兴致阑珊,余下众人亦四散去了。 江淇陪着皇后缓步回了坤宁宫,眼前人止步昂首,瞧了瞧明月,主动对他开口笑道,“今宵酒醒,一襟风露,却只觉得有些冷了。” 她脚步踉跄一瞬,江淇稳稳扶住钟离尔手臂,便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在了她身上,浅笑无奈道,“娘娘方才多饮了几杯,酒气发散难免会冷。可是瞧见顺妃有亲族远道而来,触景伤情么?” 她所问非所答,手指拢了他绯色披风,宽大的飘摇在身后。只对月又眨了眨眼,偏头瞧着他,“人月两难全,有些太过圆满的事情,总觉得不够真实。” 他默了一瞬,她却又径自笑道,“想来如今翊坤宫内,贵妃这胎与兰嫔一般,也快到时候了罢?” 江淇颔首,接着她的话道,“辽东都司战事起,祁都督并未全力作战。兰嫔娘娘的兄长擢升两浙知府,两浙与辽东百姓早年均承娘娘恩德,原都运盐使同知林堂大人亦进京任户部侍郎,听闻皇上近日还有提拔宁大人的心思。现下六部之中,户部林大人、吏部刘赟大人,及依附东厂的刑部、礼部,皆可为娘娘所用。中书省有宁大人坐镇,宁家势力在辽东一带亦是不可小觑,督察院有方大人自不必说,大理寺院正冯宵与娘娘一心,娘娘若是想要启奏弹劾祁岚,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她忽地失笑出声,不住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有些迷蒙,似遥想当年,轻声感叹,“自幼父兄便不愿我多沾染官场中事,却难当我死缠烂打,学了个一知半解。入宫后,更是从未将心思真正放在这上头过,可回想这些年一步一步,听你说来,竟也走到这么一天。” 他眼眸含笑,似也想起当年她一点一滴走来的时光,不自觉多了几分温柔,低声道,“娘娘无意施人恩惠,却从心而行,积攒下了今日大好的局面,所谓得道者多助,大抵如此。” 四周静谧无声,如她所言,今宵风露冷,可皇后却不顾不管,在坤宁宫的白玉阶上坐下,撑着腮朝他糯糯道,“厂臣可知道本宫的族人么,我讲与你听听?” 他知道眼前人有些醉了,她醉态向来娇憨可掬,想起曾见识过的种种,便浅笑颔首,“臣愿闻其详。” 钟离尔吐出微醺的酒香气,初秋的夜里手指有些冰冷,瞧着天边圆月,想了想轻笑一声,“钟离一族的人,别看百年名门,却实在有些蠢,说愚不可及也不为过。” 她见他只弯着眉眼不语,有些急了,连忙比划着对他道,“你别不信,我知道世人大多不信,他们心里的钟离一族该是工于心计、权倾朝野的,就像厂臣这样。” 他有些无奈,不知道如何就将自己拖下了水,只好无力辩解道,“那想来便都是忠厚老实、一心为民的志士了。” 她笑着点点头,赞许他的头脑灵活,“如若不是这般,又怎么会傻到相信天家荣宠经久不衰,官至鼎盛便可百年无虞呢?我一直觉得,这些固守体面的名门望族,还不及商贾人家来得聪慧,至少知晓变通。” 他上前两步,踏上两级台阶,为她略挡了风,她便仰起头看着他的眼,有些陶醉的痴迷,“我的钟离一门,是一群顽固迂腐,爱慕虚荣,却又着实心眼不坏的人。” 他点头,看着她无限温柔低声道,“我知道。” 她嗯了声,笑着垂首,看着自己精致的袆衣裙摆,“过几日还要去趟翊坤宫罢?” 江淇应声,有些心酸地安慰她,“待到贵妃生产后,去打个照面送上贺礼也就够了。” 她努努嘴觉得麻烦,有些赌气地命令道,“本宫不知道要送什么好,厂臣替我预备罢!” 江淇早做了准备,便只道好,“臣寻了一顶孔雀鎏金宝冠,并着些婴孩的玩意儿,已为娘娘备下。” 她伸手拨了拨头顶珠翠纷繁的九龙四凤冠,对着他狡黠双眸摇头,眉目灵动至极,像是撒娇的幼狐,“厂臣惯会杀人不见血。” 秋风曳曳,这一年的前朝后宫纷争杀伐亦未肯远去,于晨夕暮旦流转之间,踏着盛世鼓声翩然而至。 天鼎七年八月末,翊坤宫贵妃祁氏早产,诞下一女,皇帝却并未赐封公主。 九月初,辽东都司与金人战事愈发吃紧,祁岚数次兵败,且战且退,眼瞧着边境多城大有失守之势。东厂与中书省、户部、吏部、刑部、礼部、督察院、大理寺,以东厂提督江淇为首,俱有官员联名上书弹劾辽东都司都督祁岚勾结敌军,将国土拱手送人,已生不臣之心。 天子于京都八百里加急下圣旨召祁岚回京,祁岚抗旨不尊。 不过三日,东厂率兵押解祁氏叛逃族人数十回京,罢任兵部尚书祁兴邦,责令东厂提督江淇监斩祁氏成年男子十数人,关押祁氏阖族至大理寺牢狱,日□□迫祁岚回京交出兵权。 九月初十,祁岚逃至金人国境,天子下旨以通敌叛国罪通缉祁岚,追捕归京。 九月十一,永和宫兰嫔足月生产,诞下皇帝次子,奏请中宫与乾清宫赐名,皇后以不合祖制为由推辞,上授名永和宫子“砚棋”。 是日,坤宁宫皇后钟离氏请奏,擢次子砚棋生母兰嫔为妃,上允。 天鼎七年九月十五,永和宫兰妃受册封礼。同日,授中书侍郎宁言从一品平章政事职。 祁贵妃早产病重,终日缠绵病榻,中宫钟离氏奏请帝皇,将罪臣祁岚之妹,翊坤宫贵妃女交予启祥宫和嫔抚养,帝皇准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天微博各种抄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身为一个小透明原创作者,虽然写得不如大神好有名气,但是还是对这件事感同身受。几乎所有大作者都被抄袭这个噩梦缠身过,还是希望网络创作环境多一分净土。 希望大家不去支持抄袭作品,打击抄袭、盗版,人人有责。 v文也请多支持,不要去网上下载盗版全文,字句推敲皆是血泪,希望大家不喜欢也能给予尊重,更别提是心爱的佳作了。 谢谢小天使们一路支持~ 这些天的章节应该都是大家喜欢看的,也是按照原来的走向在稳步更新着。 全文40万字,应该只会多不会少。 现在是20万字,所以,才看了一半左右,不要着急~长篇文日更或者缓慢更就是有很多的弊端,大家不能一鼓作气看到结局,难免有些地方会悬着,觉得不如意。 总之感谢理解吧~ 第70章 巧弈败 自一年前,钟离尔便再也不曾见过祁桑。 今日来前,江淇须得上朝,便不能陪她同来翊坤宫,又吩咐了清欢带着宫人陪同皇后同来,这才放心离了坤宁宫。 站在门可罗雀的翊坤宫门口,回想当年祁桑盛宠时的热闹光景,她轻笑着摇头,中宫与此处,几番瀚海沉浮,轮回交替,这是她二人的命数。 出身高贵的女子,由着母族的兴衰在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独自吞咽下多少个夜晚的冷月,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生死一线,想来祁桑如今也必定感同身受。 她蓦地想起今晨那个人,芝兰玉树,站在殿内对自己浅笑的模样。 她不敢去想,不敢去承认,可这些年从始至终,没有变过的人事无多,他算难得一个。 清欢瞧了眼皇后,小心问道,“娘娘心中高兴,咱们便进去罢?” 钟离尔红了面颊,不好辩解什么,便咬唇颔首,由着清欢扶进了这宫室冷清的朱门。 司宜带人前来给皇后请安,殿内一阵淡淡奶香味,是有孩子在的地方独有的温馨清甜,偏殿传来隐约的婴孩啼哭,她环顾了一周,蹙眉问道,“孩子竟放在偏殿养么?” 司宜恭敬垂首回话,“是,贵妃娘娘不愿听闻孩子哭声,若是吵闹到了,娘娘要不悦的。” 谈话间内殿果然传出摔碎茶盏的声音,她听见贵妃的怒喝,“就知道哭!和嫔什么时候带人来把这个丧门星接走?她不是想要孩子么,不若就今天送去给她!” 宫人俱是遮掩了面容,心下难免不齿贵妃这般做人生母,钟离尔亦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去瞧瞧孩子,咬牙挣扎了半晌,还是作罢,只对着司宜道,“本宫进殿去瞧瞧贵妃。” 司宜带着人忙通报了进去,内殿安静下来,东厂的番子先行一步为着皇后开路,钟离尔与清欢对视一眼,方缓步踏入内殿。 一片狼藉中,昔日容貌娇妍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面色蜡黄且丝毫没有生产过后的丰腴状,反而瘦得令人害怕,不修边幅地蜷缩在榻上,只剩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直勾勾盯着皇后。 钟离尔心中震颤一瞬,难以相信眼前人,便是横行后宫前朝,赚尽了天下女子艳羡的贵妃。 祁桑的嗓子因着正日的叫喊而嘶哑,对着皇后冷哼一声,指了指一殿的番子,不屑道,“娘娘就这么怕死,进殿还要带着这样多的走狗!” 清欢心中有怒,便不顾礼数怒喝一声,“放肆!见到中宫胆敢不行礼问安,还请贵妃自矜言行!” 祁桑看着清欢笑得可怖,枯枝一般的手抚了抚心口,顺了气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个宫女也敢跟本宫叫嚣了!本宫行什么礼?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就是在这儿给本宫下过跪!对了,怎么面前这个瞧着眼生得很?当年那个大宫女,叫什么来着?” 眼看着清欢气红了眼,她快意一笑,面容阴森,“哦对,阿喜,是罢?她人呢?怎么不见了?” 清欢忍无可忍上前一步,被皇后伸手挡住,钟离尔看着祁桑,只对满殿的人轻声道,“都下去罢,守在门口,本宫与贵妃有话要说。” 清欢瞧着皇后急道,“娘娘不可!疯妇若是……”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劝慰,“江淇的人皆是高手,你们都在门口,她不敢轻举妄动。” 清欢这才恨恨瞧了贵妃一眼,带着人退出了内殿,将门阖上。 殿内只剩她们彼此,皇后没有任何虚架子,自个儿搬了个椅子,坐在祁桑榻边不远处,二人平视着,一时并未开口。 过了会儿,祁桑鼻翼翕动,似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难堪寂静,冷声开口道,“你特地来这儿,是看我的笑话?” 钟离尔轻笑着摇头,“庶妾生女,本宫作为嫡妻,来看看庶女是情理之中事。” 祁桑看着她,忽地放声大笑,眼角直笑出些许泪痕,“庶女?娘娘若喜欢,便抱了去罢!你是不是以为,教人抱走这个贱货,是对我的惩罚?”她笑容放肆,盯着她用力道,“你错了!我倒要谢谢你解脱了我,我巴不得她赶快去死!现在就去死!” 皇后轻轻蹙眉,女子身上的气味腐朽而酸臭,拿手遮了遮口鼻,她想,大概是祁桑并未一举得男而恨上了自己的女儿,若这胎是个皇子,祁岚许也不会冒险反了。 钟离尔看着她,冷了眉目,语气却仍是淡淡,“本宫早告诉过你,花无百日好。” 贵妃打断她,有些轻蔑与悲悯地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皇后闻言垂眸想了想,这些年点点滴滴都在眼前如同走马灯转遍,入宫失宠,母族失势,父母兄长和砚离的死,到如今几度垂死回生。 再抬眼,她对眼前的始作俑者笑了笑,眼眸沉静且笃定,“相反,我从未这样想过。一切离开我的,我当作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淘漉了虚情假意,剩下的便都是真情真心。一切使我痛苦的分别,我虽难以接受,却还能为了他们再度站起来。”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地与她道,“就像今日,能见你这样的狼狈,亲眼看你生不如死,看祁家大厦倾塌,便是我要的。” 祁桑看着面前仍是珠光宝气凤仪万千的女子,咧开嘴无声的笑,眼泪再度汹涌,她哑声问她,“你恨我么。” 钟离尔这次并未犹豫,坦然笑道,“恨过。” 祁桑点点头,冷静叙述了她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你不爱他了,可真好啊……”她语气悲凉,合上眼,泪珠便断线一般,砸到她的锦被上,艳丽的玫色,她却一生都不得用红,“不爱一个人,便不会被他伤害,你已经解脱了。” 钟离尔看着她,百感交集,缓缓出了一口气,“你我二人的名字,却恰好是一首诗。” 她的声音响在殿内,朱唇开合,念尽了眼前人的一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女子通红的双眼睁开,看着她摇头,自嘲地道出下一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低低笑了几声,她接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钟离尔笑出来,附和颔首,有些难言的感慨,一字一句地重复,“是啊,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似是有些累了,看着皇后的双眼恨意敛了几分,剩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与她这一生相识,剩下的无非是抽筋扒皮的互不相容,与感同身受的可悲,“你到我这里来,说上这么一番话,我却还是那一句——不要以为你足够聪明,能洞察一切,你与我,都是人家的棋子。不同的是,我是那枚一早注定的弃子。” 皇后颔首,不置可否,仍旧未带任何感情地宣告,“本宫依旧不会手下留情,祁家得亡,你的女儿要给砚离偿命,你,也要死。” 她站起身来,再不留恋转身走到外间,帝皇平日留宿辟出的书案软榻,已经蒙了一层尘,昭示着这座宫殿女主人的失宠,她不知为谁而感慨冷笑,“所谓宠妃,不过如此。” 贵妃在身后双手扒住床榻,倾身高声叫住皇后,“钟离尔——” 头顶凤冠,她缓缓侧首,余光看见女子如同鬼魅一般,指节用力而惨白,眼珠血丝密布,她优雅的脖颈弧度维持得宜,听见祁桑撕心裂肺的话语,“来生,你来做这个宠妃罢——” 殿门打开,皇后羽睫翻飞颤抖一瞬,便不作停留,将手搭在清欢腕上,带着宫人浩荡而去。 身后是贵妃力竭的叫喊,女子泪流满面,撑着残破的身躯重复道,“来生,你来做这个宠妃罢……” 钟离尔维持着面上镇静自若,走出这座充满衰败与腐朽意味的宫殿,身后女子似地狱深渊的哭喊如平地惊雷,更似厉鬼索命。心中若说没有震动,却是假的。祁桑即将复刻她的人生,失去一切,骨肉分离。 而她却绝不会给她半分机会,让她有这个幸运东山再起。 秋风吹凉了她的额角,这才发觉有些汗涔涔的冷腻,皇后松开掐着的掌心,缓缓舒了口气,抬眼间,却见远处那人绯衣玉带,翩然走近。 清欢抬眸看了眼皇后,悄悄将扶着皇后的手松开,钟离尔惊喜下却并未发现她这一动作,上前两步,免了他拱手行礼,二人对立着,她眼眸晶亮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江淇看她围着披风出门,方放心几分,浅笑应她,“下朝无事,自然要来寻娘娘,不然臣无处可去。” 她一颗心就这么定下来,对他笑了笑,他瞧她面色有些不好,伸手相让,二人缓步往前去,她又听他道,“娘娘去见过贵妃了?可是说了什么话?” 她看着他犹存后怕,轻轻点头,仍在回忆祁桑那句话,小心与他学道,“她说,自己是弃子,而本宫也不过为人棋子。还说……” 江淇蹙眉,看着她侧颜有些不好的预感,询问道,“还有什么?” 钟离尔抬眼看他,安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紧张,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还说来生,让我来做这个宠妃。” 他心中颤抖一瞬,忽地停步看着她双眼,郑重道,“不要信。” 她被他万分认真的模样吓住,有些笨拙地打圆场,“其实我也并不害怕,做宠妃也不见得是不好的事,至少……” 江淇再度打断她的话,低声坚持,“不要信她的话,她说的一切,诅咒也好揣测也罢,都是子虚乌有,绝不会发生。” 钟离尔怔愣地看着他点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江淇意识到自己言行激动,看着她如同受惊幼鹿的眼神抿唇,抑制住想要伸手抚摸她乌发的冲动,仍放轻了声音嘱咐,“贵妃形容,娘娘也见到了。往后若是臣不在宫中,不要再独自来翊坤宫了。” 钟离尔再次被他难见的这幅模样给震住,尴尬之间只好喃喃道,“并不是孤身前往,你也留了番子跟着,他们个个武艺高强……” 他打断她,神色执拗竟和她某些时候如出一辙,“那不一样,如果不是亲自在场,我不放心。” 然后便换她心跳如擂,怕自己失态忙出言抢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江淇才满意点点头,秋风扫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枯哑的细碎声音,打破二人之间暧昧难言的气氛。 这一年来,甚至更早,两人不是没有过此种时刻,却每每都只教人心慌。 她不是愚钝,如何感受不到他三番五次的关切示好。可大抵是上一段情爱带给她太多不好的回忆,再度面对疼爱,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惧怕不安。 看了眼前人专注妖冶的眉眼,她想,以二人的身份地位,维持现状故作不知,将最后一层的太平保留着不捅破,也未尝不是好事。 如同刻意往心头泼了冷水,擂鼓声渐歇,钟离尔咬了咬唇,面颊绯红褪色几分,垂下双眸便不再言语,转身往坤宁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疼爱只会让人感到不安。 第71章 与谁同 天鼎七年九月十九,贵妃女还有一日便将转送去启祥宫,皇后最后过目了一遍启祥宫添置的物件,方落了册子,小令子便来进殿行礼禀报,“娘娘,长春宫送来消息,说是李婕妤染了风寒。” 皇后抬眼看他,忙问道,“可有差太医前去诊治?” 小令子颔首,又回话道,“这会儿太医刚到长春宫,娘娘可要前去看望么?” 钟离尔想了想,笑道,“是要去的,那时本宫病中,李婕妤也曾来探望,咱们这便走罢。” 小令子为难一瞬,对着皇后又一揖,“娘娘,督主回东厂办事去了,清欢姐亦亲自去内务衙门清点这月要发放六宫的月俸用度,怕是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皇后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太监,知晓他心中忐忑自己信不过他,便吟吟放了册子,“他们回不来怕什么的?不是还有你么,咱们去,何苦带上他们累赘。” 小令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应声,皇后瞧着他将披风拿了过来,仔细伺候自己系上,低声安抚道,“说来你也跟着本宫七年了,愈发独当一面。这些年大小事宜,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本宫省得,你是个难得妥帖安稳的。” 小令子有些害羞,抿唇一笑,仍透着当年初见几分朴实,皇后拍了拍他的肩,搭着他腕子便起身往长春宫去。 软轿行至翊坤宫与长春宫交叉口的宫道前,皇后又仔细问了几句这些日子坤宁宫里的开销用度,听着小令子讲了讲拨来的这批新宫人,正交谈着,却有个抬轿的小太监忽地口吐白沫,倒在了原地。 软轿失衡,便猛地往前倾塌而去,小令子眼疾手快,忙扶住了皇后,钟离尔心有余悸,却仍是疾步下了软轿,上前去瞧那倒地的小太监。 小令子拦着皇后劝阻,“娘娘不可,下人卑贱,莫污了娘娘凤目……” 钟离尔却顾不得这许多,只觉得蹊跷,伸手探了探小太监的鼻息,仍有一息尚存,皇后回身便吩咐道,“趁着人还活着,快些抬回宫去传太医,这软轿本宫也没法坐了,小令子你刚好一起抬着他回去,还可快些。” 一众小太监均跪下劝说,小令子亦急得满头大汗,“那娘娘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娘娘在此处等咱们……” 钟离尔估摸了一下时间,便笑着安慰道,“无事,此处离长春宫也不算远了,本宫这便过去,你们回去若是瞧见厂臣或者阿喜,教他们来寻本宫就是。” 小令子还欲争辩,皇后却打断命令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宫人这才犹犹豫豫领了命,咬牙抬起了昏迷的太监,给皇后匆匆行了礼便折返回去了。 天边斜阳火红,秋高云淡,只一味的妖异颜色让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惊慌沉闷,飒飒秋风之中虽觉得冷,却仍是难以呼吸。 皇后稳了稳心神,方往前行了两步,却蓦地听见有婴孩的啼哭声,声声急促,撕心裂肺的不住哭嚎,直让人毛骨悚然。 她回头往翊坤宫瞧去,才想起听闻半个时辰前,皇上召了贵妃祁桑去乾清宫。 消息不假,半个时辰前,翊坤宫贵妃时隔近一年,重新盛妆梳洗打扮。女子坐在铜镜前,对着自己已经陌生的面容惨淡笑了笑,却还是打起精神,任着胭脂色点缀苍白枯萎,将垂死的气息生生遮掩住几分。 祁桑坐在镜前,她想,即便是最后一次见他,即便如今自己残破不堪,也要用最好的一面前去。 贵妃穿上了极隆重的冠服,是她七年前入宫册封贵妃时所着,时至今日,比之当年却还要再宽大些许。 空荡的袖管彰显着她的形销骨立,往日光彩夺目的女子像一只雨打后的枯荷,脂粉一层层涂抹,面目全非,白得病态,艳得触目惊心。 她像个浓妆艳抹的跳梁小丑,再度走进心上人的宫室,连烁看着她,难以遏制地厌恶蹙眉。 她端正行了礼,对着连烁笑得无力,“皇上不愿再见臣妾,臣妾知道。” 连烁不欲废话,漠然坐在榻上冷眼瞧她,“既然如此,贵妃还有何事非要面圣?” 她面容如同蝴蝶单薄的羽翅,亦如风中摇曳的藤茎,有些痴恋地看着他面容,像贪得无厌的窃贼,偷来再多一眼倾心,“臣妾今日,是想给皇上讲个故事。” 连烁剑眉蹙得更紧,瞧着她默然无语,祁桑跪在原地,自顾自道,“八年前,臣妾待字闺中,出身样貌无一不好,何尝不是当初皇后娘娘那般,受许多达官子弟青睐,意欲登门求娶。” 连烁紧绷的唇角看不出情绪,她只好撑着笑意往下说,“臣妾是见过皇上的,早在皇上看得到臣妾以前。先帝爷万寿节,皇上作为皇子贺礼,一把剑舞得风流百转,臣妾便在席间,看得如痴如醉。” 她兀自笑了声,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皇回想不起的模样,摇头自嘲,“皇上自然不记得,那一日,于皇上而言不过寻常,可于臣妾而言……便是这一生了。” 连烁终于有些松动,看着她轻声道,“你恨朕。” 她想起几日前问了那个女人同样的问题,便笑出声,有些咳喘,只摆手摇头,“不管皇上信不信臣妾,臣妾从未恨过皇上。臣妾只恨自己,到了今日,却仍不似皇后那般跪在这里,为了母族求情肯放弃一切,臣妾仍是想着自个儿,想着皇上。” 连烁看着她,神情变得复杂,不知是愧疚还是恨意,“朕一开始就告诉过你……” 她打断他,点头道,“是,一开始皇上便告诉过臣妾,钟离家与祁家,一死一生,臣妾家族与臣妾,是该死的那个。臣妾哥哥这些年已尽其用,却不甘命运反了,无疑死罪一条,是以今日臣妾不是来向皇上求生的。” 连烁知道她要将话说完,便不再打断,眼瞧着祁桑膝行几步,将头靠在自己膝头。他僵直着身子,强忍厌恶,想要推开她的手悬在半空终是顿住,听女子喃喃道,“臣妾从未想过,皇上会登门提亲。自打皇上娶了皇后进府,臣妾便有所耳闻,皇上疼爱极了丞相嫡长女,你们二人,是京中恩爱夫妻的典范。” 她有眼泪,带着浑浊的一生,缓缓落在帝皇龙袍之上,因着皮肤相依的温度,尚且察觉不出冷意来,他却也被这一席话带回当年,忆及踏入祁府求亲的那一日,仍觉得万箭穿心,恍如隔世。 活了这么一遭,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是谁错了。他们三个人,抑或是芸芸众生的男女情爱,皆似一团乱麻,已系成死扣,无处可寻源头。 女子稳着声音,轻轻笑道,“可是臣妾不信,臣妾想,臣妾这样爱慕皇上,皇上总归会瞧见臣妾的好,会爱上臣妾的。当年父亲问我可愿嫁与皇上为侧室,臣妾一口应下,连眉头都未皱过。” 连烁将手落下,轻轻闭上双眼,祁桑还记得当初那个春日午后,柳絮打着转儿飞了满院,轻盈地黏连做一团,雀跃不已无孔不入,像她女儿心思的喜悦。 七年后,她伏在爱人的膝头,姿势卑微可怜,“臣妾这一生,确然不若皇后果敢刚毅,嫁与皇上,是臣妾做过最干脆利落的一件事。只因臣妾倾慕皇上已久,算来,也有十一年,比皇后还要久罢……” 她合上眼,嘲弄世事,“有时臣妾甚至希望皇上是个贪恋女色之人,如此便可见异思迁,便不至于守着一人这样多年,臣妾便也有机会,可以走进皇上心里。与皇上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位置只有一个,却未必不能是我祁桑。我也想对皇上好啊,我也用情至深,夏时愿为你执扇,冬日愿为你添衣,这一生子子孙孙,我也愿与皇上携手过完。” 殿内用香与二人身上的药味混合,她闻得见,她想,他们不过是两个心事重重的可怜人罢了。这些年竟从未过过一天清风朗月的好日子,平白累出一身沉疴痼疾,药石罔效。 一室寂静,他终于缓缓看着她乌发,这些年无数次的歉疚再度席卷心头,帝皇哑声道,“朕说过,是朕对不住你。” 她含泪摇头,终于哽咽,“有些事,不出于理智。爱令人冲昏头脑,臣妾这些年做了许多的错事,却也不全是受了逼迫。今日一切无可挽回,臣妾认命。臣妾今日来,只有一事,想要问问皇上。” 她悄无声息将发上削得尖锐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终于抬起身子,看着自己的夫君。 连烁看着眼前人脱相的面目,轻轻颔首,“你说。” 祁桑唇边一滴泪,便这么笑了开来,依稀见得到当年柔媚美人的几分风姿,她问他,“皇上说来世许给臣妾,可作数么?” 连烁顿在当场,看着她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窝,脑中想着的是发妻的那双桃花眼眸,心口处蓦地剧痛难当。 半晌,他看着她颔首,“作数。来世,朕愿与你生在等闲人家,再没有其他人。这是朕欠你的。” 祁桑笑着点头,泪眼盈盈间努力去描绘他的容颜,剑眉星目是风流俊逸,薄唇是薄情寡淡,梨涡是多情温存,这一生,却从始至终都不是给她的。 华服的女子不住掉泪,深深看着帝皇,努力维持笑容,“好,臣妾记住了,来世早些遇见皇上,与皇上两心相悦……臣妾也学着皇后霸道些,一生不许皇上食言。” 他看着她说罢,便抬手猛地将金簪刺进自己的喉咙,以那样决绝的姿态,铁了心结束她满目疮痍的过往。 他睁大双眼,忙伸手去抢,却还是晚了一步。 女子的身躯倒在乾清宫内,鲜血从颈侧汩汩而出,温热的,鲜活的,肮脏的血液,汇聚起来,便是她这不清不楚的来时路。 她终于在他的怀抱之中,看着他的眼,圆了自己多年梦寐夙愿,唇角仍含笑,嘴唇翕动再发不出声音。 连烁的龙袍被鲜血染红,像他当初喋血于翊坤宫的那晚,她的手垂下去之前,他看得分明,她最后说——可说定了,不许反悔。 女子双目至死未阖,他在原地出神许久,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忽地一片空白,如落雪后的皑皑苍茫。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掌,微凉指尖抚过柔软眉睫,他替她瞑目。 他想起钟离尔常唏嘘的一首词,前人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紫禁城楼高月明,无限近天宫,可他贵为天子,伸出手去,却连星辰彩云都摘不得。 人人艳羡帝皇,他尝遍了凄苦低贱与富贵尊崇,方知所谓凌驾众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z同学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72章 炎上琼 乾清宫为着贵妃的自尽引发骚动时,钟离尔却浑然不知,她立在原地,夕阳已落尽,翊坤宫中孩提的哭声却一声比一声更烈。 她在这哭声里想起砚离,孩童的啼哭声揪心,牵动着她想要往前走去。 江淇那日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她咬唇凝眸,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夜色渐渐吞噬了光亮,阖宫还未都点起灯,秋夜风凉可怖,她的感官无比敏锐,黑暗中似有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让她被无形的恐惧灭了顶。 忽地,那声哭泣却像被人捂住了唇,戛然而止,皇后的心被抛上云端又迅速沉沉坠落。 她回头望一眼星星点点的暖色,这夜伊始,眼前的黑暗有催人向前的魔力。 钟离尔掐着掌心,不再犹豫,提步踏入翊坤宫中。 宫门处空无一人,颓败的枯枝落叶未有打扫,踩上去簌簌有声,吱呀作响。整座宫室像个冰冷的寒窖,内里漆黑一片,是不可言说的阴森可怖。 她稳住声音试探着问,“翊坤宫宫人何在?” 风吹动她的长发,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声音听起来回响空洞,她萌生退意,却仍不放心唤了声,“司宜?” 不料却再次惊动殿内的孩子,像是被人松开手掌,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啕,她站在殿外呼吸艰难急促,亦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余光处瞧见内殿有人影一闪而过,来不及再多挣扎犹豫,钟离尔飞快走了进去,想要看个究竟。 正殿空荡荡,黑暗之中她的视物能力并不好,积灰被她的衣袂扫起,飞扬着冲撞她的口鼻,让她喉咙发痒。皇后伸手拂去,环顾四周无人,便忙往哭声传来的偏殿里跌跌撞撞寻去。 婴孩躺在榻上,哭得力竭,面容甚至已有些青紫扭曲,脸上还看得见方才有人堵住她口鼻的手指印。 只这一瞬,她忽地冷汗倒流,顿时明白了过来。 祁桑是想杀掉自己的女儿,趁此陷害于她。 电光火石之间不及细想,在孩子尖锐的哭声中她听见殿外似是已有人回来,钟离尔咬牙看了濒死的孩子一眼,再不犹豫提着裙摆往殿外奔去。 只要这孩子还活着,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找到证人,她便不算掉落陷阱。 她逃离这一室的黑暗,像逃离最可怖阴森的炼狱,这里充斥着算计、阴谋、杀戮,令她窒息畏惧。 殿门处比之内殿,有一丝光亮,她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踉跄将催命一般的哭声甩在了身后。 他提灯欲冲进殿内的时候,却看见她惨白着面容跑了出来,扶着大殿的巍峨雕花门,一双眼睛里皆是求生的欲望,整个人是那样的惊慌失措。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将心事隐秘不言,等到他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将后路开辟出来拱手送在她眼前,她的选择才会容易一些。 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惴惴不安,不必受良心的谴责,在世人的眼光与指点中度日,更不必担心连累族人,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 那样的日子,需要东躲西藏、半遮半掩、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当初乔翎不愿这般跟着粱臣熙,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为了爱什么都能忍受,只是,他不舍得她跟着他不清不楚地过。 她是那样好的明珠,出身尊贵,冰雪聪明,忠贞不渝,值得世上任何一个人小心呵护珍视。他知道如果她肯应他,便是押下一辈子的事儿,她从不会给自己留回头路。 是以他宁可沉默多年,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与关切,只做些不算逾矩的事陪伴宽慰,一路扶持着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他也可以忍受。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做得到不宣之于口,只存留于心,何尝不是隐忍至极。 可是今夜,他看见她眼中带泪,又一次在深渊之中挣扎,一脸的倔强不屈,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大仇得报,为了给双亲正名昭雪,她要拼了命从每一场诡谲风波中脱身。 她从地狱爬上来,手指用力扒住人间的大门,弓着身子大口呼吸,劫后余生的心悸在她眼神里肆虐。 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每一次锤炼,被孤身扔进岩浆火潭之中,撕褪表皮,将百根傲骨打碎碾磨,再一寸寸断筋重组;把血抽干,重新灌输进体内,一次次冷冻结冰,再一次次沸腾火热。 她从没有放弃过,绝望叫喊至无声,或是挣脱被天地捆绑下跪的锁链,她也要站起来。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 这一盏宫灯大红的绦穗,融进他绯色蟒服不过作布景陪衬,在夜风中曳曳生姿,暖色的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她看见他痛惜的眼神,未及唤他,却听见江淇颤声道—— “尔尔!” 所有的防备松懈下来,她不可抑制开始翻涌泪意,霎时失去所有力气,松开冰冷的木门,喘息着向他伸出手去,拖起繁复累赘的冠服下摆急促奔向他,“江淇!” 却未及二人将这横亘七年的短短几步走完,身后忽然有哔啵声起,她惊愕顿步回头,眼眸中的火焰缭绕至面前的宫室,浓浓的黑烟滚滚四起。 火光毕现,烟雾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在她冷汗未歇之时,再度蚕食她仅存的理智。 江淇两步走近,她忽地转头看着他尖声惊慌重复,“她要害我,她要害我!” 江淇来不及安慰她,便见她吞咽下所有眼泪,咬唇一瞬,视死如归的表情让人心头一震,未能多想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钟离尔陷入彻底的崩溃,对他赤红双眼道,“我要进去救出那个孩子,否则让祁桑奸计得逞,到时候文官弹劾中宫失德谋害皇嗣,我百口莫辩!” 火舌肆意窜逃,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耀武扬威,殿内已经开始有房梁倒塌的声音,盖过了婴孩几不可闻的哭声。 他看着她面容被映成妖异的红色,热浪一波波袭来,试图高声劝阻她,“火势蔓延,你不能进去涉险!” 她发了狠,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神里是万劫不复的恨意决绝,在熊熊大火吞天噬地前对他吼道,“你懂什么!我若不自救,便再没有人能救我!” 这句话像是利剑,钉住他这些年为求万全的点滴,过往不可挽回,他知道她的苦,几次三番火海刀山,均无人共赴。 苦痛锻造出她今时今日立在此处,这张不顾一切的艳烈面容,他看着她转身就要冲入火场,伸出手牢牢握住她的右臂。 她惊乱之中听见他在身后沉声郑重许诺,“我能。” 声音一如多年熟稔,像是夺命的魔咒,让她连指尖都开始不住颤抖,恐惧与悲伤逃窜在周身每一条脉络上,五脏六腑被寒意侵蚀,手臂处他手指温度却不肯消减半分,似灼烧般痛觉清晰。 他说他能,能负担起她一生的喜悲,能保护她无虞安稳,能容忍她赐予伤害,能无视苦痛贵贱,能笑对生死流离,只为了拥她入怀中。 爱一个人,是这样沉重而深刻的事情,她试过一次,全力冲锋,却如同芸芸众生一样败下阵来。 上一场溃不成军的伤痛,她独自用了七年来淡忘消磨。 他怎么敢,说他能。 她转头看他,眼神同滔天烈火,将左手扬起,一掌携雷霆之势便要往他面上掴去,朱唇如毒蛇信子,嫣红开合间,说出最伤人也最伤己的话语,来规避这句承诺所有可能带来的沉痛惨烈,“你怎么敢这样说,你不过是个太监——” 他抿唇,面容冷峻,稳稳擎住她将要劈下的手腕,将宫灯放与她手中,双手交握,他用力握了一瞬她柔荑。 钟离尔眼泪就要决堤,她看着他直视自己的双眼,再没有半分从前的漫不经心,太过浓烈深刻的情感将她湮没,他与她轻声道,“站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再不犹豫,转身往翊坤宫内去,面前宫殿火光冲天,她看着他高大背影,一颗心便将将便要跳出来,她用力叫住他,唤他的名字,“江淇——” 他顿步,却只偏头一瞬,留给她的侧颜轮廓英挺精致,下一秒便再不耽搁,一抹绯红消失在赤金色的大火与乌黑浓烟之中。 六方宫灯之上,白玉清润斐然,灯柄似残留他掌心余温,却被夜风无情一丝丝吹散,散落画屏之上的千丈青峰,万尺寒潭。 她眼泪无声地扑簌落下,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二人初相遇时,一个权倾朝野初露锋芒,一个坐主中宫凤仪万方,一个珠翠冠服芙蓉点绛,一个玉带绯衣步履将将。 本是立场政权,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两个人,这些年一步一步,从慈宁宫暮色之中惊鸿一瞥心生倾慕,到太和殿桂香月下他轻巧解惑慰藉,或是西五所外天青雨幕共撑十八骨伞言定相约,直至京郊猎场残阳似血追云逐日,更不必提种种苦难之下他悉心相陪,慈云寺中如同避世的快活日子,坤宁宫一年风雨动荡朝夕相处…… 朝堂之上他献出东厂权势,于右相在时便几番均衡新政冲击,后更号令朝臣,联名弹劾祁岚逼倒了祁家。后宫之中他无不尽心,多年相伴,无声中关切有加,不论何事他从未开口对她说个不字。 此间种种,同路同舟,俱是他始终不弃,赐予她新生。 火焰四处飞扬,倒塌的残垣四散零落,她看不见他身影,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像是丢失了最重要的一角,有风穿堂过,留下呜咽与悲鸣,空洞地回响在她的身体里,振聋发聩——他没有骗她,他用了七年,切切实实告诉她,他真的能将她救赎。 手中火苗窜高一瞬,舔舐着一闪而过惊扰她的眉眼,她忽地扔开这盏宫灯,似抛开值得顾虑的凡尘俗世。 提起裙摆便要冲进燃着的宫殿之中,方行了两步,却见那人怀中稳稳抱着个已昏厥过去的婴孩,飞身逃离火海,将倾塌的废墟抛在身后,如同神祗降临,再度稳稳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的眉眼妖冶与孩子气并存,在他面容之上完美融合,还带些邀功的喜悦,他是她的英雄,是她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至宝, 天地无声,她看着他,狠狠咬住下唇,便哭得更凶,江淇慌了神,忙伸出一手揽她入怀,“不要哭,既然让你等我,我就一定会回来。”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皇城明灯点点,这方宫阙浓烟愈烈,火势渐大,染红了寥落彤云,直要燃到九重天宫之中,将这相拥的二人种种苦楚隐忍诉与诸佛众生。 如当初那个凄寒彻骨的冬夜,她感受他宽阔的怀抱,将头埋在他胸膛前,双手环住他腰身,江淇听见怀中人轻声哽咽,不知是悲伤抑或无助,她问他,“这世上,还有更可怜的人么?比我这个皇后。” 他扶住她肩头的手更加用力,一双勾魂眼蕴了人世间所有的绮色,对她许诺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希望从今以后,尔尔,不要再怕了。” 她死死抱着他呜咽出声,闭上颤抖的双眼,泪湿羽睫。 他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安稳她震颤的心神,动听地低笑,神色是终于得偿所愿的骄傲欣慰,柔软薄唇感受她耳廓微凉,“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个阔别多年的旖旎闺名再度于情人唇齿间缠绵,这颗对世间情爱失望透顶冰封的心,在这场大火的炙烤淬炼中,伴着大厦倒塌的沉闷声,如春回大地,生灵复苏,比之前生,愈发赤诚英勇。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体质,叫爱人之前,先要伤害人。或者爱伴随着伤害。 这一章啊,在我脑海里很久很久了。 尤其是那句最伤人的话,可能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尔尔会说那句话,真的太伤人。 可是受尽了情爱折磨的人,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接受一个人的。 这就是为什么江淇不敢一开始就表明心意,两个人都是这样,内里是很认真谨慎对待感情的。 面对感情,需要很久的确认和深思熟虑。 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太害怕伤害和失去。 第73章 云中容 皇后将贵妃女差人连夜送去启祥宫和嫔处,又宣了太医前去诊治,为着翊坤宫走水,皇宫之中已是乱做了一团。 贵妃自戕而亡,给原本就罪无可恕的祁家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当口上,阖宫甚至无人敢近启祥宫一步,生怕牵连自身。 全公公来坤宁宫意欲宣皇后乾清宫觐见,钟离尔只推辞说受惊乏累,奏请明日再面圣,乾清宫又送上了安神沉水香,皇后俱谢恩受了。 清欢将香燃上,一面念道,“今日真是吓死奴婢了,娘娘怎么好不待奴婢到就只身涉险?幸亏厂臣赶到及时……” 提及江淇,皇后端坐镜前,蓦地红了面颊,瞧着眼眸还有些肿,怕人探问,便掩唇轻咳一声,对清欢浅笑道,“往后不敢了……今儿也累得很,这便歇下了,你亦早些安睡罢。” 清欢上前行礼,瞧着皇后侧颜确有倦怠,便颔首道,“是,奴婢便退下了,娘娘夜间若是睡不安稳,尽管唤奴婢。” 皇后颇有几分心虚,又对着她补了句,“你近来烦心事儿也多,沉水香还剩些,便拿回去燃了好生歇息,不必担忧本宫。你精神养好了,咱们阖宫才无忧。” 清欢欢喜笑应了,便轻步退出了内殿。 钟离尔在座上盯着殿门长久舒了口气,环顾四周觉着殿内亮了些,便走到殿门处拨开灯罩,将灯吹熄了一盏,方要转身,却触碰到一人精壮胸膛,她在反应过来之前险些尖叫,那人手掌带些白檀香气,轻轻捂住了她朱唇。 她对上他一双潋滟双眸,四目相对之间鼻息可闻,江淇朝她眨眨眼,无声做了口型,“别怕,是我。”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小心点点头,江淇一笑,便将手松了开,又拉过她柔荑,径自到茶炉前坐下,轻车熟路开始烹茶。 钟离尔顺势与他对坐,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瞧着他莹白修长手指有条不紊地忙碌,一时看得直抿唇出神。 江淇耳根不为人知地红起来,抬眼看她模样,茶将要沏好,轻声笑道,“那日你与我说了你的族人,今日可愿听我讲讲?” 她回过神来,看着他失笑,“名动天下的东厂提督,哪一任不是身世成迷,有幸得知自然愿闻其详。” 江淇点点头,持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钟离尔抬眸懵懂看他,却不料他忽地将她拦腰打横抱起,她难抑低呼,转首看去,那盏茶还被他稳稳端在手中,一时看他得意的双眸半嗔半叹,“有功夫是不同的,瞧我们厂臣夜半来无影,还可这般抱佳人。” 他顺着话低笑,“佳人窈窕,尚不算重,抱得动。” 钟离尔气得轻锤了他胸口一下,任他抱着坐到了榻上,被他放在腿上,双手环住他脖颈,江淇撇了撇茶末,将热茶轻吹了吹,送至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了茶,江淇皱眉不满意,又吹了吹,看着她道,“嘴唇都有些干了,再饮一口。” 钟离尔撇撇嘴,听话照做,他才满意看着她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摇摇头,像模像样道,“从前并未瞧出你这样霸道。” 他无奈将茶盏扣上放在一旁,稳稳环住她不以为然,“往后还有的见识,不急,定将你总不记得喝茶的毛病改过来。” 她浅笑垂眸,这一室的香气缭绕氤氲,窗外明明是将要落雪的时节,却堪堪暖如春和,有雪色融冰于上下天光中,化入一碧万顷。 女子十指柔若无骨,皓白如削葱,他握住她的手,似是懂了前人如何说执手偕老——原来面对心爱之人,执起她的手怎舍得放开,只想要与她走完这浩浩此生。 他喟叹一声,轻轻笑着将最致命的秘密和盘托出,甘愿先卸下所有防备,说与他的心上人听,“说起我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可我却并不姓江。” 她抬眼看他,蹙眉不解的模样可爱,他便伸手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耐心道,“或者说,江只是母姓,我其实姓云。” 钟离尔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惹得江淇失笑,“我知道你一定想得到,这姓氏太过特殊。” 她找回声音,看着他脱口道,“所以说,前任东厂提督云淮,是你的……”他点点头,赞许道,“是我生父。”看着她哑口无言,顿了顿,揶揄打趣于她,“你说我不过是个太监,其实不然——我不是。” 钟离尔噎了一噎,咬唇面上烧了起来,对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时候昏了头……” 他蓦地凑近,在她朱唇上蜻蜓点水一个吻,堵住了后半段的话,他道,“我知道,与你说这些,是表忠心,并非责怪于你。” 她咬唇支吾一瞬,忍着害羞又道,“你说云大人是你的生父……那他又是如何入宫的?” 江淇遥想当年事,与她娓娓道来,“我爹原本是一名杀手,拜在大户门阀之下出生入死。朔元三年,受我娘一饭之恩生了情愫,与我娘成婚后,为了避险便将她安排在京郊一户庄子中。朔元五年,出任务时负伤濒死,门阀以为他必死无疑,便放弃了他们这批杀手,是当时的东厂提督粱臣熙路过将其救下。同行数十余人,只有我爹活了下来。” 见她正色听得入神,每每忆及从前的那些苦痛,今日却消减大半,他轻笑着继续道,“为了报恩,也为了活命,躲避门阀接下来的追杀,我爹便将我娘藏了起来,自己则跟着梁大人进了宫,断了六根。而那一年在他进宫前,我娘却已身怀六甲。” 钟离尔想起当年事亦是几番唏嘘,当初听人随口提及的一二事,却不成想在今日成为她生命里极重要的因果,“幼时我听人说,云大人进宫起便有一身好武艺,短短几年,就成了东厂数一数二的人物,直至后来顺理成章接过梁大人的位置,皆是一帆风顺。” 女子眼眸深邃,他摇头,那条踏着鲜血的来路仍令人惊心,“前半段是真的,最后一句一帆风顺,却实在不然。东厂哪个不是狠角色……我出生以后,一直到十岁,都不曾见过我爹的面,甚至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当年他进宫前,曾留给我娘一封密信,在我娘弥留之际交与了我。信中交代了前尘因果,还嘱咐我,若是我娘死了,便进宫入东厂。” 后背有冷汗岑岑,当初那些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的恐惧在今日仍能教她感同身受,“云大人这步险棋可谓是剑走偏锋……即便当时他已取代粱臣熙成为东厂提督,可要保住你无虞进入东厂却不被人发现是完好男儿身,谈何容易?” 他安慰地抱着她轻轻摇晃,像哄孩子一样轻柔,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最可怖的过往,“嗯,是以为了不被人瞩目,我和爹甫进东厂的时候,领的都是最险最难,九死一生的任务。他那般武功高强的人都有遭受不住的时候,而我算是从头习武,常要比旁人努力数十倍。且东厂的人个个心狠手辣,向来弱肉强食,初进东厂的第二年,我拼命想要出类拔萃,云大人却从不敢对我多加照拂。我心里清楚,只有坐到高位上,才能不再日日提心吊胆,也少一份累及到我爹的危险。如此这般招了人眼红,睡梦之中差点被同住的番子千刀万剐。” 她看着眼前这人,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肃肃如松间徐涛,灼灼如岩下灿电,芝兰当庭,目不忍移。 初见起,她便知道他不是等闲角色,坐到这个位子上来的人,一路鲜血成河,白骨如丘,他今日只浅浅揭开往日伤疤一角呈与她面前,寥落几语背后,是她无从知晓的痛楚过往。 乌发柔顺垂散,她缓缓靠在他胸膛,心跳声有力,江淇将手指缠绕于她青丝之中,松松一圈儿便放开,听她柔声道,“你知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我会因课业不好而被父亲责骂,可却从不曾受过戒尺之笞,你瞧我这一双手,唯一起茧子的时候,是为着练琴磨出来的。闲时便与兄嫂侄儿笑闹,每日读书写字,修习容止,春日烂漫时,跟京中相同年岁的小姐们去泛舟游湖……还组了个诗社,广受京中达官子弟追捧,日子过得可谓逍遥快意。” 他笑声低沉,从胸口处震动她的羽睫,“我知道,钟离小姐的美名如雷贯耳,某早有耳闻。” 她闭上眼,有泪滴洇湿他胸口处的绯红,吸了吸鼻子,伸手遮了双眼颤声道,“可那个时候,我清风朗月的每一日,你却都在我无从知晓的深渊,承受与我截然相反的生死挣扎……” 他心头震颤一瞬,有酸涩在胸中翻涌,他很早的时候便知道,她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尽心呵护,会怎样为那个人着想,为那个人心疼。 如今,他走了七年,终于走到被她放在心上珍重在意的那个位置。 原来是这样幸福,想要用一生去感激的事情。 他垂眸抱紧她,轻快抚慰道,“那都是过去了,你瞧,如今我不还是坐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世人说江淇号令群臣,权倾朝野,是个十成十的厉害人物。” 她破涕为笑,深吸了一口气,从他怀中泪眼盈盈抬眸看他,模样无不可怜,咬了下唇思量片刻,她对他郑重道,“江淇,你知道我的,这一夜,对我而言不只是一夜,这一夜我应下你,便不留转圜的余地了。我从前种种,你都是一路瞧见的,你若是心中有什么不快,想反悔的话,现下还来得及……” 他做出懊恼思索的表情,看得她愣住,钟离尔沉默片刻,轻轻将手从他的脖颈处松开,交叠于膝上,僵直了身子强撑着笑意对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关系的,就当今夜一切都没发生过,你……” 江淇低笑出声打断她,摇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化成了一汪水,“我是在想,大抵还是我从前暗示得不够,才不能让你明白。你不是肯留退路的人,难道我就是么,尔尔?” 他将她双手固执地抬起,重新搭在自己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字一句看着她的眼眸许下承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声音似有魔力,将她悬空的心稳稳接住,忽地鼻尖一酸,像小时候受了委屈,跌跌撞撞地咬牙隐忍许久,眼泪打转儿却也硬撑着,终于有人展开怀抱,轻声细语安抚她的情绪,询问她这一路摔得究竟疼不疼。 这感觉已暌违许久,她将要哭了,江淇心里如同被人打了一拳般钝痛,偏头看着她,努力逗她开心,“小姐听到某的话,可满意么?若是不好,某再拣些好听的说来,定讨小姐欢心。” 她终于真心笑出来,揽着他的脖颈凑上朱唇,曼声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江淇却只与她将鼻尖厮磨一处,看着她的眼眸款款深情,似深海让她险些溺毙其中,他用情人间才能耳闻的低语,间带着些压抑的轻喘,“我很乐意往后尔尔主动献吻……但这第一次,交予我来。” 说罢,再没有给她思考喘息的机会,他阖上双眸,交错间双唇触感微凉,渐渐在唇舌勾勒间变得火热,腰间的那双手愈发用力,她觉得有些痛,却几乎被他给的欢愉湮没。 钟离尔将他拥住,于天光将至这良辰吉时,虔诚献上深深一吻,与心上繁花锦簇的万丈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把这两个行走的□□写在一起以后,实不相瞒,我昨晚做了场春秋大梦。 而且写到后面,还有一些面对偷x的禁ji的快感…… 听我解释,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然后今天不是14号嘛,每个14号都是情人节,也算刚好写到这样的桥段送给大家做个小礼物。 过几天就是七夕了,如果我喜欢的农药霸王别姬皮肤返场,我就按照本章下面第一个评论的小伙伴的脑洞(可以是番外啊,现代啊,等等不拘形式),写一个小剧场送给大家~ 第74章 沅澧淙 二人不过才合衣浅眠了一时片刻,天光朦胧的时候,他便轻巧想要翻身下榻,却不料她睡得浅,半梦半醒间揉了揉双眼,声音软糯问他,“几时了?” 江淇便将茶端来送与她,钟离尔就着他的手饮了,听他低声道,“该上朝去了。” 顿了顿,又皱眉瞧着茶盏,仍觉得不满意,“晚上饮茶你总睡得不好,今日我带些枸杞回来,每日取少量,夜里给你泡水喝。” 她像撒娇的猫,伸手搂住他脖颈,江淇手一个不稳,险些将茶水泼了出来,无奈瞧她笑颜,却听她在他怀里磨蹭道,“是该走了,不然一会儿清欢该瞧见了……” 他放下茶盏,二人的素白里衣俱有些单薄,拥在一起触手温软,感知得到彼此火热体温,“你仍当清欢不知晓么?” 钟离尔蓦地睁大双眼,呆滞在原地,瞧见江淇浅笑模样,难以置信道,“你如何知道……”刚说完这一句,却又回想起来,“是那日在翊坤宫前……?” 江淇颔首,给她拢了拢锦被,语气轻快,“你骗人的功夫向来不好,清欢又追随你多年,如何瞧不出端倪。她既然未言只字免你难堪,咱们生受了便是。” 她看着他泄气轻叹,“还以为昨夜瞒天过海,谁知早被你们看穿了……” 抬眼瞧了瞧亮起来的天色,清灰泛白,恰是日出前的好时辰,便拉了他的手往梳妆台上去,按着他双肩坐下,跃跃欲试道,“我来与你束发打扮。” 他挑眉,在镜中瞧她,“不想尔尔还有这样的手艺。” 钟离尔不置可否,手指穿过他如瀑长发,一下一下理顺,如丝绸般的温暖顺滑,让她持了雕花木梳,不禁瞧着镜中人眉眼感叹,“人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只不过,却该是女子的长辈执喜梳。” 他知道她心中为着亲人感伤,握住她的手,笑着和缓道,“我已甘愿扮个新嫁娘,还不成么?” 她噗嗤笑出来,再不理会他的打趣,认真将他长发篦了,再依着平日的发式高高束起。 梳成的那一刻,却伸出双手将他眼蒙了,凑在他耳后轻笑。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垂处,江淇浑身震颤一瞬,钟离尔眼瞧他耳根腾地红了起来,感受到掌心处他柔软睫毛缓慢扫过,笑得愈发不可支。 他声音有些无奈的瓮气,努力维系着理智道,“尔尔……不要闹。” 她看着眼前人白皙的耳垂,瞥得见镜中那不点而朱的唇,将呼吸缓缓屏了,俯身将他耳下圆润晶莹轻轻含在口中吞吐一瞬,他坐在这里,生生受了如同雷电加身一般的颤栗。 她瞧见他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终于莺莺笑出了声,将手指从他眉眼处松开,江淇在镜中对上她含笑的勾人桃花眸,伸手一拉,钟离尔便揽着他坐在他双腿上。 女子丹红绣鞋繁复妖娇,点缀这一室素净的春潮暗涌,他眸中有些隐忍的情愫,怀中人像个机灵的小猫,点着他的胸膛连忙巧笑讨饶,“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江淇轻叹一声,二人额头相抵,他看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有些无力道,“是我不好,尚且不能给你光明正大的幸福……甚至连欢愉之事,也只得克制规避,若在这个当口有了喜,岂非我累了你……” 她未曾想过他竟然为二人之间盘算得如此细致,蹙眉咬了唇,不禁责怪自己莽撞,伸手贴上他的唇,“当年在秋狩猎场,你我撞破婉婕妤之事时,我是如何说的,你可都忘了?若我是在意世人眼光之人,如何前半生净做些离经叛道之事呢?” 回忆起当年,二人俱是默契相视一笑,她接着柔声劝慰道,“怪我一个玩笑惹你伤心,咱们不提这个了……往后,总有路可走的。” 他看着她,轻应了声,凑近吻了她掌心,又嘱咐道,“兰妃那儿今日还需去一趟,翊坤宫的清点事宜若是繁重,待我下朝从东厂回来陪着你办。” 二人一前一后如常用了早膳,江淇便带人往太和殿上朝去了。 日头初升,正是一日最晴好的时辰,清欢推开窗,初冬的寒风吹进内殿,她竟也觉得清甜惬意。 清欢回眸瞧见皇后含笑唇角,带些逗趣笑道,“娘娘今日怎的这般开怀?” 钟离尔面上有些红,瞧着她嗔道,“祁家案便要尘埃落定,大仇得报,如何不开怀?” 清欢只抿唇失笑,二人心知肚明,她咬唇一瞬,走近握了她的手,主仆相伴十数年风雨便都在不言中,皇后轻声道,“这些年咱们情同姐妹,只有你最知我意。就像一条路,我自个儿走了很久,却忽然有个同路人愿意与我一道……” 清欢默叹一声,眼中缓缓涌起泪意,这些年随着她走过的几番苦痛折磨都历历在目,只轻声哽咽道,“娘娘不必多说,奴婢都懂。想来老爷夫人,抑或是阿喜姐,都希望瞧见娘娘幸福喜乐。” 皇后握了清欢的手,轻轻将泪痕逝去,朝阳金光破云,撒入坤宁宫殿内,这一冬便于暖意融融间如约而来。 钟离尔方要传小令子前去翊坤宫,却听宫人来报,说是宁嫔已到了宫外,皇后忙教人请了进来。 宁嫔入殿,匆匆来不及行礼,直拉着皇后上下探看了一圈儿,罢才抚着胸口气道,“昨日听闻翊坤宫走水时娘娘恰巧在,这贵妃真是死有余辜,临了还要害娘娘一手……” 皇后向来偏爱她这样纯粹的性子,当下也不遮掩,只笑道,“幸好无事,还能与你同仇敌忾。” 宁嫔气得跺脚,仍不依不饶,“娘娘还有心情说笑,昨夜凶险臣妾如今回想起来还后怕得很,幸亏娘娘洪福齐天!” 钟离尔抿唇笑了笑,颔首道,“是,可惜他们都教本宫熬过了这些劫难,人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罢领着宁嫔便往外去,“你也别闲着,既来了,陪本宫去翊坤宫瞧瞧罢。” 后妃二人行至翊坤宫前,仍有宫人在拾掇废墟,烧成了焦黑的宫室再难辨认出那些曾匠心独运的雕梁画栋,昔日宠冠六宫的贵妃寝宫一夜之间随着主人香消玉殒。 她站在这里,一壁不免伤怀当年京郊驿站走火的可怖情形,一壁又为着大厦一夕倾塌的失落荒唐而感同身受。 宁嫔亦不免对着焦土唏嘘,“臣妾刚进宫的时候经过这里,宫女便劝臣妾快步离开,说这是宫中最大的是非地……那时惊鸿一瞥,只觉得贵妃宫中丝竹雅乐、纸醉金迷,是臣妾等小宫嫔永远也触及不到的权势顶峰。到头来,所谓泼天的圣宠荣华,也不过如此。” 皇后瞧她侧颜一瞬,接过司宜呈递上来的清点册子,匆匆扫了一眼,其实也无甚可看,宫内能用的东西所剩无几,烧死了一个宫人,想来便是昨夜的那个黑影,亦是纵火的真凶。 虽不知那人是谁,却总归是祁家最后一个忠仆了。 皇后将册子合上,对着司宜颔首,“本宫瞧着没什么漏下的,你便拿与皇上过目罢。翊坤宫原本也是你替贵妃掌管,剩下重建的事儿本宫一概没有意见,你多出出主意,顺着皇命来办便是。” 司宜行礼称是,皇后便领着宁嫔打道永和宫去,路上行过御花园,见浮碧庭下宫人在清扫最后一地落叶,钟离尔与她笑道,“兰妃生子,本宫忙得焦头烂额,还未得空去看过,妹妹这些日子可瞧见小皇子了?” 宁嫔提及孩子便柔柔一笑,替皇后将一处枯枝拂了,在身侧笑道,“瞧见过了,倒也是十分聪慧可爱,兰姐姐好福气。” 钟离尔笑笑,宁嫔却忽地意识到什么,悄悄观察皇后面色,见她神色如常,又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有些话本不该臣妾说,只是娘娘向来疼咱们,便也顾不得失礼逾矩了……” 钟离尔觉着她这话莫名,却仍好脾气道,“你与本宫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平白生分了去。” 宁嫔轻叹一声,方凑近道,“娘娘不知,皇上给二皇子赐名后,阖宫都在传,说是砚棋的名字,与孝昭懿太子名念着忒像了些,怕不是皇上追忆孝昭懿太子心切……” 皇后挑眉惊诧一瞬,穿过御花园宫道,面前宫室豁然开朗,只侧首对她盈盈笑道,“哦?是么?本宫倒不知嫔妃间这般心思灵活,连这样的事儿都编排得出来,真跟戏文里演的一样了。只怕是你们多心了,本宫倒是觉着砚棋名字极雅致,让人甫听便想到琴棋书画,才智双全上头罢了。” 宁嫔却摇首急道,“就算这名字无从说明些什么,可昨夜娘娘在翊坤宫遇险受惊,皇上是拨了近卫亲军去营救娘娘的,回头还对坤宁宫多加慰问,娘娘当真瞧不出皇上的心意?” 钟离尔瞧她模样,忙握了她激动的手指,只无奈道,“昨夜厂臣早便去将本宫与贵妃女救了下来,近卫亲军到的时候,只将大火扑灭了。” 宁嫔还欲争辩,皇后却摆手失笑,“得了,眼瞧也到永和宫了,兰妃刚为皇上九死一生诞下皇子,这个节骨眼上咱们都是姐妹,不好说这样的话惹她多心。你的心意本宫晓得,此间事本宫心中有数,放心便是。” 说罢便将宁嫔拉进永和宫中,免了一众宫人的行礼,那真心欢喜的模样瞧得宁嫔一叹,便也不好再多言了。 这厢下了朝,江淇随着帝皇回到乾清宫内,连烁疾步进殿,转身将一本奏折痛快摔在案上,朗笑道,“督察院这本折子上的好,方卿愿果然懂朕的心思,借着贵妃自戕,恰好可以名正言顺诛了祁家,省得朕还得等祁岚押送归京再寻罪名。” 江淇颔首,立在殿中朝连烁不卑不亢笑道,“是,臣派出去押解祁岚的队伍再有个三五日也将到京城,臣请奏今日便将祁氏满门关押大理寺天牢,画押待斩。” 连烁点头默许,江淇又道,“依着皇后娘娘的思量,还想请皇上的旨意,祁贵妃谥号如何定,及现下养在启祥宫处的贵妃女,可要受封公主么?” 作者有话要说:  骗人的功夫不好,那什么功夫好??? 放我下去,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第75章 素笺中 天子坐于书案后,阖眸揉了揉额角,江淇见他犹豫不决,也不多加打扰,便立在殿中静候。 抬眼见天子殿内,仍高悬着那年万寿节时,贵妃送上的龙凤戏珠图,想来经年已过,斯人已逝,当初虚与委蛇挂在贵妃翊坤宫的帝皇题诗已付之一炬,这幅赵左岭的画作也随着时间的侵蚀而微微泛黄。 江淇勾唇一笑,所谓龙凤戏珠,本就不是雀鸟可沾染的福分。帝皇扶着椅上金龙缓声道,“贵妃一应丧仪皆从品阶,谥号便免了,贵妃女不好无名将养在和嫔宫中,赐封公主,就号恪安罢。” 晌午的光照在乾清宫门口的金狮上,惹人睁不开眼,来往换值的侍卫俱目不斜视,踏步声整齐铿锵,传入殿内却几不可闻。 江淇拱手一揖,领了皇命,又见连烁试探问道,“昨日晚皇后回宫,可还好么?” 殿中人借着垂眸一瞬隐了情绪,只淡然回话,“是,娘娘昨日受了惊吓,休养一日便好些了,今晨瞧着已是无恙。” 皇帝点点头,眼神有些无措,轻声询问着她的身边人,“朕若是今日去瞧瞧她,你觉得如何……?” 他行礼的手顿了一瞬,不为所察地直起身,一双眼看不出端倪,如常道,“臣以为,娘娘心绪尚难平,祁家事未毕,皇上又封了恪安公主,此时相见难免不快。且皇后娘娘向来与兰妃娘娘交好,兰妃娘娘诞下二皇子,皇上不若多去永和宫瞧瞧,以表天恩。” 他话中没有丝毫不妥,仿佛仍是未存私心的尽忠臣子,也未多赘言,连烁想来他知晓钟离尔心情,思虑再三便颔首应了。 恰逢全公公端着药碗进殿,江淇侧身让了,全公公点头示意,便将药端与皇帝,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苦涩的药味儿浓郁,惹得他生生蹙眉忍下。 连烁端了明黄地团龙药碗朝他一笑,“你也觉着难闻罢?朕如今日日都靠这个味儿吊着,实在折磨。” 江淇压着心中一丝歉疚不忍,十指在绯色衣袖下悄悄拢紧,面上仍笑道,“往后再无值得思虑过甚的烦心事,皇上洪福齐天,龙体定能早日安泰无虞。” 连烁颔首,将碗中苦味一饮而尽,江淇看他仰头喉结上下滚动,只觉殿内憋闷窒息,将要把他吞没,便转首瞧着黛青色香炉,不愿再直面帝皇一眼。 皇后带着宁嫔进了外殿,怕孩子在睡中,后妃轻声细语解了披风,因着没让宫人通报,兰妃这才瞧见皇后进殿,惊得在榻上忙掀开被子要请安。 皇后含笑上前将她锦被拢了,也并不避讳,亲热坐在榻边瞧着眼前有些虚弱的人,“快好生歇着,还没出月子身子虚,本宫与宁嫔来,都生怕给你过了寒气。” 宁嫔亦凑上前附和,“可不是么,这一路娘娘净惦记兰姐姐了,二皇子的事儿问得都不如姐姐多。” 兰妃眼中蓦地红了,瞧着皇后有些哽咽,“娘娘恕罪……臣妾月中不便,连昨夜娘娘遇险都未能及时赶到……” 钟离尔忙拿了绢帕给她拭了拭眼角,殿内婴孩的奶香味儿清甜,只劝慰道,“快别说这样的话,以往本宫受苦受难,哪回不是你第一个赶到?照你这样说,本宫更自责没能在你生子时第一时间陪伴。” 兰妃摇头,瞧着皇后堪堪落下泪来,皇后忙装作不悦轻声道,“不许哭了,月中流泪要作下眼疾的。进殿半天了,砚棋可是睡了么?” 兰妃这才顺着她的话拭了泪,忙教奶娘把砚棋抱来,一面难为情道,“娘娘瞧臣妾糊涂的。” 奶娘将刚吃饱的婴孩抱过来,钟离尔忙轻车熟路抱在怀中,孩子一张脸像兰妃多些,面容白净可爱,看着皇后咧嘴一笑,却不似砚离那般继承了连烁的酒窝。 皇后悠着怀中的孩子,兰妃看着唏嘘,怕自己情绪再度失控,忙转了话题道,“砚棋还小,不能给母后请安,等再大些,便可于坤宁宫尽孝了。” 钟离尔为着兰妃欢喜,亦不愿将自己对砚离的怀念带给新母亲,只抬眸瞧她盈盈道,“砚棋自个儿有母妃,你身居妃位,自个儿的孩子当然是放在永和宫养,没事儿来本宫处坐坐说话便是了。” 兰妃知晓皇后是宽她的心,表明没有想要亲自抚养砚棋的意,可她却自觉亏欠皇后良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便又见钟离尔眉眼含笑,随口问道,“这几日皇上可来瞧过了么?” 兰妃眼眸黯淡一瞬,复打起精神笑了笑,“祁家的事儿闹得前朝后宫不得安宁,皇上政务繁忙,还并未得空过来。” 钟离尔颔首应声,眼瞧着砚棋有些困了,便将孩子送与乳娘,与宁嫔一道抱回了偏殿去哄睡。 皇后怕她难堪,只轻应了声,环顾永和宫一周,对兰妃蹙眉道,“虽说本宫不常去嫔妃宫中,可一搭眼还是觉着你宫里太过素净。如今后宫只有你与顺妃是妃位,顺妃虽是个公主,可你已是砚棋的生母,将来母凭子贵,保不齐还有更高的位分,怎么好这样慢待自个儿?” 兰妃柔柔一笑,推辞道,“臣妾不拘这些礼的,只要将砚棋抚养成人,将来一同为娘娘尽孝心,也便是了。” 钟离尔朝她劝道,“你不在意,可砚棋在意。他现在是皇上唯一的皇子,若教人看轻了生母,可如何是好?你哥哥前些日子与方大人去信,也说将你托付与本宫照顾,本宫如何不上心着些呢?回头本宫便让人搬些上好的瓷器玉器,再并些西洋进贡的珠宝首饰,一道送过来。” 兰嫔浅笑着谢了恩,看着眼前人满面春色的惊艳,有些感叹道,“娘娘天姿国色,如今愈发光彩照人,臣妾本就蒲柳之姿,生育过后见娘娘这般璧人珠玉在侧,可不自惭形秽了么?” 钟离尔一愣,脑海中蓦地浮现江淇的面容,失笑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对她问道,“你不说本宫倒没留心……瞧着气色可是好些么?” 兰妃真心颔首,赞叹道,“可不是么,娘娘面色红润,眉眼含春带笑,倒像……”她思虑一瞬,忽地忆起,展眉道,“倒像当年臣妾在王府初见娘娘时那般,少女姿态十足。” 皇后面色绯红,失笑着要去捂她的嘴,后妃二人笑着嬉闹,兰妃听她急道,“快莫浑说!这话传出去,往后本宫如何立威于后宫众人!” 宁嫔哄睡了砚棋笑着走进来,见殿内和洽,不禁追问,“是什么话,我可没赶着,姐姐再说与我听听!” 三人又叙话了半晌,见暮色将至,兰妃便送别了宁嫔与皇后。踏出永和宫的门,宁嫔本侧首与皇后笑言,却远瞧见宫门处一人濯濯如春月柳,光映照人,眉眼所及之处皆撩拨,便一时愣住。 皇后顺着目光瞧去,只见江淇遥遥一笑,惹得她心绪不宁,忙与宁嫔执手道,“厂臣来寻本宫,怕是有事要禀,既如此,便改日再邀妹妹去坤宁宫用茶了。” 江淇走近,恭敬对着皇后与宁嫔一揖,声如珠玉,遏云绕梁,“臣东厂江淇,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见过宁嫔娘娘。” 宁嫔这才回过神来,朝着皇后尴尬一笑,径自道,“早知江大人风姿绰绰,方才见他站在流云下,竟好似教身后的枯枝都回春抽芽一般。” 皇后笑了笑,宁嫔接着行礼道,“既如此,臣妾便告退了,改日再去娘娘宫中请安。” 钟离尔笑着颔首,目送宁嫔远去,清欢识趣带着宫人在皇后身后几步侍立,江淇伸出手腕,高大的身躯微躬,对着皇后勾唇道,“臣请娘娘回宫。” 她忍着笑意,维持皇后凤仪将手轻轻搭在他腕上,偷偷握了握方松开,用二人之间才听得见的声音佯怒道,“你这副模样,可教慈宁宫受用过?” 江淇直呼冤枉,“臣不敢,娘娘知道臣向来自命不凡,如何肯为他人弯腰?日月可鉴,臣这腕子,只给娘娘一人搭过。” 她眼波漾去,做懊恼的模样,怯怯瞧了他一眼调笑,“那可如何是好,本宫前些日子还搭了小令子的手腕儿。” 江淇看着她噎住一瞬,恨恨咬牙低声,“臣不成想,在娘娘心中只与小令子一个地位,还可拿来相较高下……” 钟离尔窃笑一瞬,柔软食指轻轻在他腕上抚了抚以示褒奖,面上一派朗然瞧着前路,语气却无不轻快,“今日兰妃说我瞧着气色好了许多,竟像个少女模样,你可有觉着么?” 他亦起了玩闹的心,侧首上下打量她片刻,做出疑惑的模样,在她方要着急出声时连忙道,“臣愚钝,今日除了觉察娘娘愈见明艳动人以外,并未瞧出少女轻浮气来。” 她被他言语打趣地压抑不住轻笑出声,气得在他手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江淇笑着反握了她手指一瞬,复又松开,吓得她忙装作不经意环顾左右片刻,压低了声音嗔道,“人多眼杂,我不与你闹了。” 他便顺了她的意,二人绕过宫阙花园,将今日连烁的几道旨意说与她听,钟离尔未如何思量,便颔首赞同道,“如此也好,全了贵妃和恪安公主的面子。只这封号赏的——恪守本分,偏安一隅。待这孩子长大,难免寒心。” 复又轻叹一声,对着他笑道,“果然是帝皇心思,处处皆陷阱。” 说话间,便近了坤宁宫,他抿唇片刻,瞧着她轻声问道,“近日皇上想要来坤宁宫见你……” 钟离尔停在坤宁宫汉白玉丹陛前,对着他眉眼温柔浅笑,“见我做什么,不该说的不该做的,一样也不会有,不过是听些敷衍罢了。” 江淇看着她的眉眼,见额头细碎的乌发被秋风吹起,扫过她的羽睫,愈发衬出半分明艳,他语气泰然,“是,所以我让皇上多去瞧瞧兰妃。” 钟离尔看着颇有醋意的人乐不可支,江淇拿出一个绣袋对她轻声道,“回宫罢,教清欢把枸杞煮水督促你饮下。” 她忙问他,“还要回东厂么?” 他颔首,轻笑着安慰道,“祁岚马上便要押回京,明日祁家人下狱,有些事儿须得安排。” 顿了顿,他借着行礼的间隙,轻声对她笑道,“晚些时候我便回来,你累了早些歇息。” 她扬起眉眼,像模像样抬了他的双手,朗声作皇后仪态道,“既如此,本宫无别事,厂臣去罢。” 他看着她得意模样无奈摇头,方带着人转身往东厂而去。 坤宁宫伺候着皇后用了晚膳,清欢瞧着她有些食欲不振,心下了然,便将枸杞泡了水,端进书房。 钟离尔在案前提笔疾书,清欢默默走近将茶盏放下,提醒道,“娘娘,歇一会儿罢?” 皇后伏案敷衍应声,却未曾抬首,清欢又道,“娘娘,这是厂臣带回来的枸杞泡了水,娘娘用些?” 她笔锋顿了顿,有些无奈抬眼看她,清欢得逞失笑,又推了推茶盏,钟离尔落下最后一笔,无奈封了信交与她,一面端起茶盏道,“让楚辞送出宫给师兄罢,祁家事虽说东厂联合六部使了不少力,可本宫身在深宫,维系朝臣多靠师兄,想来近些日子他亦没少奔劳。” 清欢瞧着皇后饮下一杯,对着手中信笺轻叹,“可真好,娘娘与方大人十数年情谊,到头来都不曾消磨半分。” 她将青玉羊毫在荷叶洗中涮过,悬回红木笔搁上,转首在灯下莞尔,“同门兄妹,与亲兄妹也无二。再加上师兄当年教习过砚离,亦是有情分的。不过你说得是,人活一遭,能长久陪伴的人少之又少,陌路殊途者众,是以倍觉可贵。” 顿了顿,她握住清欢的手,灯芯哔剥一瞬,皇后许诺道,“如今朝臣归心,本宫定会利用好这个时机,如同前时爹爹被朝臣压制,或是咱们独在深宫孤立无援的事儿,本宫再不允许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胡杏儿结婚热评说,我的前前任和前任都很棒,他们一个教我做温柔的女人,一个叫我做成熟的大人,但我最喜欢现任,他教我做回小孩。 周末花了四十分钟看完了佟丽娅孕中的自传漫画,以儿子命名为《浪花朵朵》。 中间两次泪崩,切切实实感同身受到一个女人,从情感和家庭的废墟上,亲手将所有的往日温情美好都付之一炬。 是怎样的英勇和坚强。 然后就是陈思诚这个人,我能从字里行间理解为什么佟丽娅喜欢他了。 或者说这类男人,再来一次,还是很可爱的样子。 他对你真情有过没有,有过,谁也不能否认,你们,都不能。 他也曾在那个夏日,花了一个晚上的闲暇,抱你一步步走过小河杨柳。 他也曾在那个夜晚,背起你,说一定要背着你走完地铁那段长长的台阶。 他也曾跟你设想好未来,在病中握住你的手,走过很多地方。 那些都是真的,记住就好了。 这就是文字和影像残忍的地方,能记录下回忆的东西,都是这样。 尔尔其实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能够再将废墟重建一次,尤其是感情和婚姻里的。 推荐一首谢安琪的《喜帖街》送给大家~,我eason的现场live也很棒~ 其实我私心里很希望大家一直不要理解钟离尔对连烁的依赖和曾经的感情放下有多难,小仙女们都要幸福快乐的~ 第76章 薄媚红 天鼎七年九月廿二,翊坤宫贵妃祁氏以妃位丧仪下葬妃陵,因其母族故,未加谥号追封。 同日,翊坤宫祁氏女赐封恪安公主,奉启祥宫和嫔为生母。 十月初三,原左军都督府右都督祁岚、原兵部尚书祁兴邦,论通敌叛国罪、谋反罪,加之翊坤宫祁氏自戕累及满门,于午门由东厂提督江淇监斩祁氏共九十七人。 这一年秋霜初结时,由中书省平章政事宁言并东厂提督江淇进言,上擢兵部侍郎焦洺任兵部尚书职。 举荐焦洺是钟离尔与江淇商榷过后,一致认为朝中最适合的人选——当年云淮在时对焦洺有恩,此人亦颇为亲近钟离家,是以便于施恩拉拢兵部。 至此,东厂于六部中再斩获军政这一权势命脉,同时也意味着,掌控大明军权长达十数年之久的祁家,正式化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缕青烟。 这一日皇后在宫里宣了戏班子,就在文华殿前头,却不似往年热闹熙攘,并未相邀旁人。台上粉墨登场,皇后一袭火红狐裘,持着鎏金如意云纹手炉,暖意夹杂着苏合香气升腾,薰得皇后面容一派慵懒迷离。 吹吹打打的戏码一台接着一台,台下人眉眼精致贵气,斜倚着雕花椅目不转睛,身后侍立的宫人亦静默无声。 阖宫都知晓,贵妃已死,祁家倒台,皇后这是无声地在祭拜孝昭懿太子,与生身父母。 台上奏起《赵氏孤儿》,却并未演《史记》中的提炼选段,而是依着《左传》,唱了赵氏复立,从祁氏手中恢复原田邑的桥段,戏文中意,听得无人不心惊。 皇后却悠然自得,在朱阙飞檐下和着鼓点,右手修长二指轻轻点着案几,听得入迷,狐裘朱唇平添艳色,眉宇间又携了冰雪意,自凌霄出尘。 他来的时候,瞧着天色鸦青,心知这几日将要落雪,却不料,提袍跨入文华殿朱漆门槛的时候,恰有第一片雪落在他黛色大氅上。 江淇眼睫低垂,眼见那雪花轻柔依附在他右肩,不过霎时便缓缓融成一滩晶莹水泽。 他往台上扫了眼,径直向她而去,立在身侧挡了东风,俯身拱手行礼,轻声道,“娘娘,戏将要唱罢了。” 皇后抬眼看他,恰好眼睫处托起一片落雪,她阖眸再抬眼,便似在她桃花瞳下缀上一颗斐然珍珠。 二人一朱一黛,一坐一立,雨雪霏霏默然对视间,远瞧去便是一副用色分毫不肯浅淡的绝世画卷。 她撑着额角斜斜看他,悄然展颜一笑,流露万般妩媚风流不自知,台上咿呀唱到最后,她看着他莺声道,“瞧来瞧去,今日的戏也不过如此,好没意趣。” 雪落得愈盛,沾染他鹤氅下摆的素色挺拔修竹,遮掩去他黛色下的绯红,眉眼缱绻宠溺,与她轻声道,“戏终有落幕,天色将晚,臣请娘娘回宫。”她抬眼瞧了瞧这文华殿头顶三尺青天,眼波流转间,笑声令沉鱼出听,“晚来天已雪,能饮一杯无?” 鼻尖是她盈盈香气,先暖转冷,难言妖娇,他俯身将手腕伸出与她,低笑曼声,“苏合满怀间,千樽何以酣?” 她满意一笑,将柔荑优雅搭在他腕上,笼着狐裘起身刻意一瞬踉跄,江淇识破她心思,忙稳稳扶了怀中人手臂,低声状似无意道,“雪天路滑,娘娘当心。” 钟离尔朝他眨眨眼,方端正握着手炉与他翩然远去,徒留身后两行足迹,印在薄雪之上,不知何时,便被新雪掩埋不见。 皇朝的军事、政权,随着朱门重臣的倒台而轮换不休,待到臣子蓦然回首,才觉出这位不过二十七岁的帝皇,借着后宫前朝的几番浮沉,无声无息间,已培植了满朝亲信,眼瞧着距达成当年他实行新政的理想,不过是再有几年时光,便水到渠成的事而已。 天鼎八年便在这凛冬之中来临,新岁太和殿宫宴,皇后来时妃嫔已至,各自言语谈笑间候着帝皇携宫人赴宴,天色已暮。 皇后领着妃嫔对帝皇盈盈下拜行礼,抬首时越过连烁,朝殿门外将黑的天看去,那人巡宫尚未至,长睫低垂间便不漏痕迹转首落座。 寒冬凛冽,今年格外的冷,直到近日才落了几场大雪,想起前些天钟离尔才与他讨论过的庄稼收成堪忧,江淇巡宫的脚步顿了顿。 有个侍卫一不留神,在队伍中多行了一步,梁宗眼贼,尖细呵斥一声,吓得那人忙放下长矛磕头求饶。 他鹤氅宽大,愈发显得整个人气势冷漠,不可靠近,转身时绯色的官袍衣角曳动,一个眼风扫过,身后众人忙都俯身叩首。 梁宗作了揖,忙上前来俯身低声探问,“督主可有吩咐?” 江淇见那人仍在不住磕头,蹙了长眉,走上前去踢了踢那人膝盖,乌黑的官靴绣着栩栩如生的蟒纹,吓得那侍卫便要昏厥过去,却听眼前人居高临下的声音漠然,“出身锦衣卫,好歹是七尺男儿,这副形容是做给谁看?自轻自贱得连咱家都瞧不上。” 梁宗跟着拱手赔笑道,“这侍卫本不是从咱们东厂出来的,自然学不到督公的风骨,是属下的疏忽,回头选来跟随督主的,定挑些板正的人儿……” 江淇面色冷然,淡淡应了声,又吩咐道,“原来你跟着锦衣卫是怎么狼狈混日子的咱家不管,只是从今往后跟着东厂,做人做事直起腰杆子来。咱家不是苛待你们的主,没的出去说是咱家手底下的人,平白给咱家抹了黑。” 那侍卫这才哆哆嗦嗦找回话语,哈腰谢恩,“是,督主的话属下谨记,往后再不敢了。” 江淇看他一眼,叫了一众侍卫起,方朝着太和殿一望,朗声吩咐道,“得了,巡了宫便早些回去守岁罢,咱家也要进殿赴宴了。” 顿了顿,又对梁宗道,“今夜东厂的事儿便交与你了,瞧着些猴儿崽子们,皮实也得有个度,别明天惹出事儿来,咱家拿你是问。” 梁宗忙颔首低笑保证,“干爹放心,儿子省得。” 他瞧着梁宗点点头,方带着人提步浩荡往太和殿去了。 在门口解下鹤氅,他一眼就瞧见钟离尔盛装在座上浅酌,敛了心绪,进殿如常给帝后妃嫔行礼问安,连烁抬手免了礼赐座,这才备着开宴。 钟离尔状似无意,以皇后凤仪浅笑望着他的眼,得到一瞬颔首回应,便匆匆垂首拭了拭唇角。 丝竹声起,笙歌曼舞以和,殿内酒香飘渺,暖意催人微醺,皇后又小心扫了自斟自饮的江淇一眼,二人目光并不敢相对,为着和缓不与连烁夹菜的失礼,只得开口笑道,“新岁将至,开春皇上也该将选秀一事提上日程了,这宫中多久没有新人了,如兰妃这般为皇上多多开枝散叶,宴上有砚棋恪安的笑闹声,岂不好么?” 连烁看着她垂眼一瞬,与她夹起一筷青笋的手顿了顿,仍是稳稳落在她碗中,钟离尔怔愣一瞬,抑制住想要去瞧江淇的冲动,努力对着连烁浅笑,听他凝眸道,“皇后觉着这宫中人少么?朕却觉得已是太多了,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算贵为帝皇,何尝不是如此。” 这话许久不提,今日提及更是不合时宜,钟离尔笑意终是有些撑不下去,一面思量他这话究竟何意,一面却也不敢落了生硬,只得又四两拨千斤笑道,“母后近来凤体抱恙,臣妾身为中宫,如何不为皇上忧心着后宫事?若是皇上子息单薄,不止母后,朝臣也要多加指责的。” 顿了顿,环视殿内嫔妃,对着宁嫔盈盈一笑,偏头瞧着连烁的眉眼灵动无忧,“宁大人方擢升,若是宁嫔也生个一男半女,宫中妃位岂不更有人在?” 嫔妃皆知皇后是为着近来宁言的效劳公然偏帮宁嫔,可如今却谁都难掣肘中宫,抛却钟离一门的尊荣权势,皇后如今在朝中笼络的皆是拥戴她自身的权臣,自然今时不同往日。 宁嫔对帝后害羞咬唇,嫔妃间眼眸不经意往她瞧去,含恨暗妒者比比皆是,连烁瞧了眼对着宁嫔安抚轻笑的皇后,终究轻轻颔首应了声。 钟离尔便垂首继续用膳,清欢方添了酒,连烁却按下皇后的手腕,沉声道,“这是第六杯了,皇后少饮些酒。” 钟离尔几欲将他手格开,却仍咬牙笑着柔柔拂了,只轻描淡写道,“今日除夕,阖宫高兴,多饮几杯也无妨。臣妾谢皇上关怀,只是兰妃和嫔抱着孩子,皇上更该多瞧瞧……” 连烁却忽然盯着她出声打断道,“今年开春的选秀一事,因着后宫妃嫔皆年轻貌美,加之今冬严寒事多,辽东都司战况吃紧,朕不欲大费周章,便免了罢。” 此言一出,慧美人与贤嫔对了个眼神,皆抑制不住喜形于色,皇后却怔在当场,当真不知要如何回话,连烁便也侧首静静看着她,似在等她的意思。 兰妃轻轻拍了下怀中的砚棋,孩子的哭声响亮传来,才吸引过众人目光,亦唤回了皇后的注意力,钟离尔遮掩着慌乱忙向砚棋朗声道,“可是困了?若是砚棋累了,兰妃便早些抱回永和宫歇息罢。” 庄嫔亦打圆场道,“是啊,兰妃带着二皇子辛苦,早些回去也可,今岁无金佛竹牌,也无妨的!” 一语逗得皇后亦掩唇轻笑,嗔她道,“当谁都与你一般,只想着金佛么!” 殿内女眷才笑作一团,兰妃趁势便抱着砚棋与帝后告退,和嫔见状,亦携着恪安公主退席,大殿之内少去两个孩子与随身乳娘宫人,登时瞧着比之刚才空荡了些。 钟离尔抽空看了眼江淇,却见他直直瞧着自己不知作何想,忙垂首饮酒,引得发上步摇轻曳,珠光流转间唤回他的神思。 下箸夹起一筷鲜美鲫鱼,放入盘中肉质白皙,江淇轻笑了笑,便不肯再给自己多心失态的机会。 夜宴过后,连烁侧首与钟离尔问道,“皇后今日可酣饮?” 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忙做出不胜酒力的模样,“臣妾今夜怕是饮多了些,守岁已过,便也不再耽搁皇上雅兴,这便告退回宫了。” 连烁伸出手想要去扶她的手,却被她恰好起身行礼堪堪避过,他面色苍白几分,怔愣间缓缓垂下手,眼见着皇后与江淇告退。 宫妃便都散了去,皇帝与宁嫔招手,宁嫔便上前扶了帝皇而去。阖宫皆知皇上依着皇后的意思,新岁果然留宿于景仁宫中,一时背地里又是凑做一团几番揣测议论。 这厢二人踩着落雪吱哑缓行,离得宫殿远了,她并未偏首看他,只低问道,“方才在想什么?” 他笑起来,声音在夜幕中柔和了寒风,“在想见惯了你坐主中宫的样子,却每每在人群中遥望,还是会觉着光芒万丈。” 钟离尔知他隐下对连烁意思的难过不提,亦只顺着话难抑笑出来,“你拿我当菩萨不成?” 他顿步,提着宫灯转身与她摇首,轻声叹了叹二人的这些年,“菩萨有万人跪拜,可我若不在,便只剩你一个人。” 她呼吸有些迟滞,蓦然想起那年与砚离说起过的,爱一个人,是看破她荣光背后的寂寥。 她想,她遇上他,是今生最奢侈的运数。 方要开口,却一如多年前,簇簇烟火盛放于身后,当年对立的二人,如今却终究在寰宇之下并肩。 她转首欣喜去瞧烟花,他却仍凝望她侧颜,只待她回眸那一刻,便还可以见到他为她守在原地。 钟离尔眸中晶亮,惊喜之下扯了扯他的鹤氅,对他催促道,“我们对着烟火许个愿罢?” 江淇颔首道好,便见她合十了双手垂下眼睫,侧颜精致无双。 所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过如是。 她认真默许愿望,却忽地听他在身侧低声道,“我愿终有一日,能带你走出这困了你我半生的宫阙,山高水长,子孙满堂。” 她惊诧回首望去,却见他从始至终立在此处,静默含笑看她。 心中刺痛一瞬,提起这个话题,她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摇头红了眼眶,知道他的决定不可撼动,却仍满怀疼惜劝阻,“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更不愿你贸然涉险。比起以后种种,我更希望每一日都见你安康喜乐,这才是我全部的祈盼。” 他并未答她,只在漫天璨若流星中浅笑,将这浮世万般姹紫嫣红、河清海晏都尽收眼底,再拱手送与她眸中。 他想,这样的火树银花,若是在山川河流前,在广袤辽阔的自由天地间绽起,他可毫无顾忌展臂拥她入怀,才算应当。而不是如这般,他只能提灯照亮二人来路,相顾无言,面对她的寒冷与痛楚咽下满腔情意。 一诺一世长,他已做了许多事,却仍须再快些。往后的路不论再要付出什么,前人来者皆以血泪祭代价,可他总要让她展眉度今生。 他总要和她,自在和乐,无拘无束,共度今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连小烁就很尴尬了。 第77章 朔风雍 天鼎八年正月初十,慈宁宫太后乔氏病重,帝后本定在元宵后祭拜孝昭懿太子一事,帝皇便不成行,且免了阖宫上元佳节的宫宴,只命孝昭懿太子生母皇后钟离氏由东厂提督护送着,前往京郊灵鸢山祭拜孝昭懿太子英魂。 正月十四出行前,坤宁宫掌事宫女清欢偶感风寒,坤宁宫连夜宣了楚辞诊治。 翌日,皇后便由着江淇一行人陪同,离宫往灵鸢山而去。 凤驾浩荡,因着大宫女清欢未随行,皇后免了宫女太监同车,江淇便骑着追云打马相护。 马车行过玉桥护城河,冬日洒下一层耀光,将东厂一行马蹄踏踏下的河水,堪堪染成了一条金带。 马上人意气风发,她素手将车帘打起,偏头望去,车前人背影笔挺,英姿出尘,惹得她唇边笑意愈发深刻。 这并非二人头一回同行出宫,只是前次均身份不同,如今逃离皇宫一时半刻,她心中若说不雀跃,却是假的。 离皇城远了些,江淇在朝阳中回首,面如玉冠,瞧见她便缓了马蹄,行至车辇一侧轻声问道,“娘娘可有何吩咐?” 钟离尔轻咳了声,含笑挑眉看他,“本宫只是想起逐日来,不知今年可能秋狩成行,好去瞧瞧阔别的老友。” 顿了顿,她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也好解了追云的相思之苦啊。” 江淇听出她话里有话,无奈身旁人多口杂,只得应道,“不若臣教人由猎场带逐日往帝陵去,这般娘娘回程还可策马而行。” 马车颠簸一瞬,她倚在车窗处,像个探头的猫儿,闻言眼眸一亮,忙道,“真的么?如此便太好了,也省得逐日好好一匹良驹,跟着本宫,连大展宏图之处都没有!” 江淇淡笑应声,登时唤来梁宗便吩咐了下去,钟离尔在车上笑得心满意足,见外人去远了,又忙追着他献殷勤,“厂臣可累了?要不要咱们歇歇喝口茶?” 他忍着笑意维持臣子的得体守礼,摇首好耐心道,“多谢娘娘美意,只臣等平日一日千里亦可不停歇,只娘娘若是累了,便及时用口茶罢。” 她知道他在催促自己饮茶歇息,一时觉着心中暖意汹涌,却仍朝他眨了眨眼。周围侍卫番子数众,她不好再多说什么,便依依不舍撩了车帘,径自靠着围子闭目养神,听他马蹄声就在车外,安心之余浅浅扬了唇角。 一路依着皇后意停了几番,直到将近傍晚,才堪堪赶到灵鸢山。 帝陵建在半山腰,依山势修了盘山道,除却入帝陵的棺椁,太/祖为求心诚,却仍是教子孙后辈只可依小道登山而行。 江淇利落下马,看着婢女打起帘子,将手腕伸出,候着扶她下马车。钟离尔盈盈一笑,便弯腰就着他有力臂膊,稳稳步下了凤辇。 从山脚望去,登山的小路被茂盛的高树遮掩,夹带着积雪,颜色苍翠,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头去,江淇朗声吩咐道,“将皇后娘娘的马车安置好,众人便歇在山脚下驿站,咱家护着皇后先行登山。” 梁宗忙带人跪下应了,送江淇与钟离尔远去。 他跟在她身后,见她提裙缓步踏上石阶,身旁枯草被未化的积雪掩埋,轻声提醒道,“娘娘仔细脚下。” 钟离尔轻应了声,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登山,行了片刻,至一片丛林掩映中的宽大石台,身后人却忽地上前,掖了衣摆一角弓步弯腰道,“上来。” 她惊诧指了指面前山路,摇首道,“还有好长一段儿要走呢,冬日衣裳厚重,你背着我岂不又累又危险?” 江淇略侧首瞧她笑了,不容置疑道,“积雪未化,山路崎岖,我的人,哪有自己走上山的道理。” 她笑着看了看周围树林茂盛,并不担心被人瞧见,便也不再推脱,俯身搂住他脖颈,江淇便背着她起身往前走去,钟离尔俯身在他耳边笑道,“怎么不害臊,哪里就是你的人了?” 他答非所问,稳步上山,只略回首问她,“走了一天,可也累了?” 钟离尔展开狐裘,尽可能多的覆住他的身躯,含混应了,手却摸到他腰间似有个锦囊,鼓鼓的,便轻拍了拍,俯身问他,“这是带了什么?” 江淇低低一笑,只道,“你拿出来一瞧便知。” 她看着他想了想,便伸手取出,展开锦袋看去,却见里头赫然装着一小撮枸杞子,红艳艳地躺在一处。 心像是被人拧了一下,再缓缓松开,钟离尔蓦地红了眼眶,看着他侧颜轻声道,“不过就来个一两日,你还特地带着……” 江淇嗯了声,将她背好,只安抚笑道,“清欢病了,怕你出门这两日本就在山上住不惯,万一夜里喝了茶,更睡不踏实。” 她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指尖轻柔抹过他额头渗出的汗滴,贴着他鬓角哽咽,“你是要将我一粥一饭,坐卧行止都打点好么,将我养得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 他低沉的笑声透过脊背直达她的胸膛,二人在一方落雪上只留下一对脚印,神色中带些骄傲,“如何不好?这样于你而言,便样样都要依着赖着我了。” 枯树上是归巢的燕,一对一对,恩爱齐飞的模样,情人心紧紧拴在一处,是难言的怜惜疼爱,她瞧了眼前路,与他轻声道,“放我下来罢,还有一段路,我自己能走了。” 江淇摇头,固执道,“履不染尘,指不沾水,娘子如何没有为人妻的自觉?”顿了顿,似承诺般,又道,“你跟了我,是要过好日子的。” 她一时便再难自持,眼泪夺眶而出,靠在他脊背上,轻声啜泣,前半生于情爱之事的委屈一股脑的倒流,如今只剩下感恩上苍,仍赐予她这样细致稳妥的良人。他回首轻声劝慰,钟离尔抹了眼泪,又去为他擦汗,一下下轻柔至极,抽噎着回他,“是,如何不听夫君的。往后山高水长,妾身都在夫君背后安心受着,替你擦汗看路便是。” 他这才笑了,半晌,并未回眸,凝眸瞧着脚下青灰色的石路承诺与她,“尔尔,终有一日,咱们要堂堂正正拜这天地的。” 这一句话,横跨来时前路多少坎坷艰辛,她如何不知? 钟离尔咬着牙,抑制住哭声,拥住他颔首,“嗯,我信……头顶青山几万丈,破云之日终可期。待到那日,妾与公子乾坤以为誓,结作连理枝。” 他吻了吻她的手,把她在背上往上扶了扶,引得她咯咯笑出声来,随手折了枯枝,挥动着与他唱起小曲儿,江淇脚步便更加轻快,一级级脚踏实地,直上到半山腰的帝陵前。 夕阳已尽,守陵人毕恭毕敬出来与皇后和东厂提督请安,因着远离宫廷,与世无争,老实巴交的模样瞧得皇后心里感慨,忙叫了起,又吩咐了不必多加拘礼,只住一夜,明日便启程回宫,便不须多做安排了。 守陵人领了命,带着皇后进了卧房,又上了晚膳,因着是来祭拜,并未见荤腥,恰好钟离尔素日也不爱吃油腻的东西,便由守陵人伺候着将晚膳用了。 江淇待到宫女番子都已上山,便安排了人手住处,亦用了晚膳。 瞧着时辰不早,梁宗却疾步而来,低声递上一封密旨,江淇看他一眼,将圣旨从御用的金筒中取出,展开细读过,方放在火上燎成灰烬。 负手静默片刻,他与梁宗道,“派人回禀,就说皇上旨意咱家收到了。去猎场牵马的人回来以后,你将娘娘的坐骑看顾好。” 梁宗垂首称是,江淇又吩咐道,“皇后娘娘寝殿不必安插人手了,今夜咱家亲自当值。”见梁宗一并应了,才递过祭品明细的册子,低声道,“查验无误,便下去歇息罢。” 夜半时分,山中寂静,他将屋内的灯吹熄,身形利落出了房间,踏着雪地上皎皎月白色,只觉得轻飘飘像行在晶莹细沙上。 相传开国时,太/祖某一日带兵经行此山,适逢薄雾蔼蔼,不经意间只身打马深入山中迷了路,却恰遇一只通体棕黑,独独头颈处雪白,羽翼丰满的鸢鸟嘶鸣盘旋,带领他行进一个山洞之中,方能安歇一夜。 夜半三更时分鸢鸟入梦,化作一翩翩少年郎,一头如雪银发,与他托梦道,此山颇有来头,乃是千百年前佛祖打坐停留之地,仙气终年缭绕,因而度化了鸢鸟自身,留守此山,只待再渡有缘人。 翌日太/祖便在鸢鸟的带领下走出了此山,后此一役,开国封疆,坐稳了江山。忆及这段仙缘,便命人开凿此山,修建大明子子孙孙的帝陵,以求仙气护佑龙脉,且以鸢鸟命名此山,是曰灵鸢。 他站在山腰处俯瞰河山,衣摆随风而起,万顷素裹,众生渺渺如蝼蚁,繁星点点似棋子。 月挂中天,夜幕下寂冷无声,这是皇家的天下,是连烁的江山。而他,如今是天家的权臣。金戈铁马中夺城掠池,翻云覆雨间搅权弄势,这是他这一生对于皇家唯一的用处。 他与她一样,深爱着彼此,却也深爱着这天地。 凡世喧嚣,受众星捧月拘束,处无人之境孤寒。 幸得一人相伴,却刚刚好。 天鼎八年的上元节不期而至,他推开她房间的门,仍有孤灯一盏亮着,室内幽香盈盈,雾气缭绕,直让他瞳孔略收缩一瞬。 在风雪意吹进来前,他反手关了门,绕进内殿,紫檀木座屏上画四幅美人图,栩栩如生,而后侧那冠绝天下的美人剪影,就着孤灯的映射,便跃然屏风上。 她抬手间,水珠如碎玉而下,水声婉转悦耳,江淇驻足片刻,抬手将乌纱官帽解开,散了一头青丝妆点身后绯红,缓步绕过屏风后。 美人长发散落,隐约可见蝴蝶骨俏丽,白皙肤色借着如豆一盏堪堪晃了他的眼,江淇走过去,俯身将她长发握在手中,轻轻在水中撩拨。 溅起的水花激得她发痒,难抑笑出声,钟离尔玉臂一展,懒懒伏在浴桶边回身凝睇那人,“奴家等了公子许久,望眼欲穿。” 江淇笑出来,将温热水花撩在她肩头取暖,“是在下的不是,让小姐枯等。只是宫中圣旨在手,实在不容在下说情。” 她黛眉轻蹙一瞬,瞧着他忙道,“怎么了?” 江淇握住她的手,水泽在掌心温润地漾开,他眉眼在灯下无限柔情,“祁岚走后,边境战事吃紧,一部分祁家的亲信与新任将帅不合,屡战屡败,情形不容乐观。皇上差我明日与你祭奠过砚离后,便携帝令往边关去,坐镇军中至他们打完这场仗。” 听闻离别,且他将去往烽火连天的边境,她一颗心忽地沉了下来,咬唇凝眸间,江淇却俯身在她唇上掠夺了一个吻,钟离尔抬眼嗔他,却听他柔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答应你,不过三月春盛前,我便回来。” 她知道皇命不可违,却仍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心慌与他道,“这个节骨眼儿上调你离京,我总觉得心中不安……” 他低笑一瞬,将她拦腰抱起,水珠飞溅中自己亦衣衫尽湿,伸手扯过衣裳将她身子围住,钟离尔惊呼一声,便由他抱到了榻上。 女子双腿修长莹白,俏生生地无声引诱,她看着他的眼眸,躺在榻上的那一刻却不肯松手,将他玉带一手挑了,绯衣落下,江淇看着她握住自己手臂的五指,潋滟的眼眸含了笑意,便俯身顺势撑着手臂覆在她身上。 室内温暖如春,四目相对间她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江淇垂眸看着她,浅浅轻叹道,“辽东一带岫玉极出名,待我回来,送与娘子,讨你欢心。” 此处远离宫廷,只与松涛寒石为伴,远离前半生他们所有的杀伐禁锢。而他们也奢侈到只有一个今夜,今夜过后,不知还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再度将重重心事搁置一边,安然好眠。 她笑起来,薄唇柔软媚惑,凝视情人的双眼蕴满勾魂夺魄——那就赌一赌罢,这一生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不要。 不需要怀疑,那些没让她不顾一切过的,也从没让她爱过。 钟离尔手指缓缓挑开唯一可蔽体的衣裙一角,露出莹润香肩,嶙峋锁骨的一侧,尚有一滴水珠躺在她肩上。江淇眼眸沉了沉,柔顺长发缓缓散落在身侧,略遮住了她眼眸中映出那盏孤灯的如星光亮。 朱红衬着她的肤色容颜,摄人心魄,他无声笑起来,他想,他们果然是这世上,最像彼此的人。 她手指停在这里,只展露一隅惊鸿春光,往下是雪峰轮廓柔软,呼之欲出,钟离尔将手指缓缓从他胸前点过,终于抚上他面庞,对着眼前绝色轻声笑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江淇知晓她在明知故问,便依着她的意思勾唇,“灵鸢山帝陵,上有神佛,下有阎魔。” 她荡漾眼波中笑意与泪意齐涌,努力维持的轻柔带着从不肯认命的决绝,灯火摇曳一瞬,二人投在的墙壁上亲昵的剪影明灭摇晃,她食指勾勒情人眉眼,缓缓曼声道,“若我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这天诛地灭,神魔难容之事呢?” 他看着她,一颗心抽痛一瞬,他知道她的不甘和隐忍,也知道她的情爱似烈火燎原,凡尘世人迎面唾弃能如何,入地狱不得超生又怎样。 什么顾虑,什么后果,挡了他们的,都得死。 下一秒,江淇将她身上的衣衫扯掉,俯身吻下她左肩那颗水珠儿,将她双手环于自己腰上,与她答道——“那我便陪你。” 雪肌因他薄唇爱抚而升温,钟离尔闭上眼,这一霎的心头颤动令她眨眼间便落下一滴泪来,殿外忽地开始落雪,扑簌簌由缓至急,天地无声,冰封的江上一层层落雪如被。 他与她赤诚相拥在一处,额头细腻的汗珠随着喘息渐重而凝结,在落下前,悉数被她手指轻柔拭去。 江淇品尝过她虔诚奉上的每一寸甘甜,发丝纠缠间拂过微微泛红的雪峰,钟离尔将他耳垂衔住,以气息缓缓描摹充斥他发烫的耳廓,这一次江淇终于情难自抑,低喘出声,她笑着去寻他的唇,呼吸间任由他的双手在身上游走。 修长手指在她腿间试探游弋,引得她难耐躬身,她伸出玉臂勾住他脖颈,看着他的眼,青丝如情丝,丝丝柔婉,缠绕系紧二人,女子呵气如兰,呢喃唤他,“夫君。” 融合为一的那一瞬间,他忍下低呼,强撑着喘息轻吻她面颊,哑声回她,“嗯,娘子……” 她在极致的欢愉里拥紧他,深深瞧着他的眼断断续续道,“百岁之后,纵然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妾只愿与公子同室。” 高树之上双燕相偎,酣睡正好,虽则雪若鹅毛漫天,朔风留情,只许九天使者无息坠落。 室内轻喘急促,一灯如豆,却映照得如同炎夏火热,他们最后的一瞬,江淇撑着身子握住她纤细手臂,触手腻滑,惹得他堪堪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声音,钟离尔将削葱般食指轻抚于他唇畔,他偏头含住佳人指尖,才能将将忍住喘息。愈演愈烈的合欢中,身下人亦情难自抑,终于一手扶住绣枕娇呼出声,登上云端的低喘吟哦听在他耳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钟离尔收回手臂,江淇顺势俯身再度掠夺她的唇舌,在力竭前与她紧紧战栗相拥,方敢低低释放那声忍了不知已有多久的叫喊。 肌肤相亲的体温火热,香汗淋漓间却又冷腻,她照单全收,拥着她的心上人,一下一下,无限爱怜轻抚他的长发。 晨曦将至,榻上情人难舍难分,天际泛白,第一束光亮照耀在九州大地之时,燃了一夜的红烛方尽,火苗曳动一瞬方彻底熄了,轻烟袅娜,升腾直上,唤醒尘世又一个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之后,纵然葛藤覆荆,黄土一抔,坟草蔓蔓,我也只愿与你化作白骨,同葬一处。 钟离尔:那我就是想睡你呢?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这趟车下不去了,的确不是去幼儿园的车,系好安全带一起飙车吧。 第78章 画楼东 翌日,灵鸢山帝陵行孝昭懿太子祭祀仪典,因着帝皇未至,皇后代为诵读悼文。一应繁冗仪式过后,只剩下江淇陪同,钟离尔手握三炷香,对着砚离的墓碑端正拜了三次,才上前去插入香炉之中。 孝昭懿太子灵丘高耸,黄土之上,生母跪在此处,显得形单影只。她一手抚上砚离的石碑,垂眸压制了哽咽片刻,怕惊扰他道,“来之前,说好了不哭着与离哥儿相见的。” 墓碑冰冷,钟离尔轻叹一声,与砚离笑道,“娘亲这次来,有件事想要问问离哥儿。”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对儿子吐露心声,“母后与你父皇离心离德,再回不去了,往后与江淇一处……” 她抬眸,看着头顶鸦青色的天,落雪已停,天色未霁,钟离尔带着些赌注的意味,轻声道,“离哥儿若是体恤娘亲,可愿让这天放晴?” 江淇点燃了三炷香亦上前来,与她一齐跪在砚离墓前,她转首看他侧颜,霎时,云层翻涌着向两侧退去,将一注日光从中央笔直让了出来,暖阳洒在石碑之上,钟离尔捂住唇,几欲失声痛哭。 将燃着的香供上,他才揽过她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垂眸抚慰,“砚离心疼娘亲,咱们再伤怀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他看着墓碑上砚离的名字,凝眸片刻,似当年二人并肩而立,孝昭懿太子生前风姿历历在目,他作出男人之间的郑重许诺,“从今以后,我来替你照顾她。” 那抹暖阳在墓碑处流连一瞬,便缓缓在他们的注视下消弭无踪。江淇默叹一声,将她扶起,擦去了泪珠,拥着她笑道,“往后有砚离监督,我更不敢欺负你了。” 钟离尔哭得有些鼻音,看着他嗔道,“难不成你还想过要欺负我么?” 他做出毕恭毕敬的表情逗她,“臣如何敢?臣这便好生送娘娘回宫。” 二人相携下山,钟离尔坚持不要他再背下去,只与他并肩而行,忽地想起什么,忙与他道,“皇命令你离开帝陵直奔辽东都司而去,你如何能送我回宫?” 他被她看穿,略有些无奈,摸了摸鼻子轻咳,“无妨,送你回宫后再……” 钟离尔冷汗直流,出声打断他,“不可!此次突然命你去辽东,我心中便忐忑不安,在这当口万万不能涉险。”凝眸片刻,她方与他笑道,“逐日可牵来了?” 他不解颔首,见她执起他的手摇晃了下,软了声音央道,“咱们打马一同走一段儿,到了落梅亭,我便顺着官道回宫,你也恰好往辽东去,岂不两全么?” 眼前可人眉眼弯弯,他亦知道这是万全之策,便浅笑颔首应了,忆起昨夜事,虽然二人已有采取对策,却仍不放心道,“回宫后,万一月余有了什么状况,切不要独自担惊受怕,不管有任何事,寻梁宗与我飞鸽传书一封,以瘦金书,我必赶回来。” 她知道他话中意思,有些害羞咬唇,推着他一同往山下去,一面念道,“好好好,我省得了。” 待二人一路笑言下山,却见逐日与追云一旁立着小令子,见到皇后便面露喜色,忙上前请安,钟离尔心知宫内必有事,忙免了礼询道,“可是清欢差你来的?” 小令子忙不迭点头,低声与皇后道,“娘娘昨日离宫后,楚太医便差人送来消息,说是慈宁宫不大好……清欢姐便差了奴才前来送信,请娘娘回宫主持大局。” 钟离尔与江淇对视一眼,颔首道,“晓得了,你去安排车马,咱们这便启程罢。” 待到小令子领命去了,江淇瞧着她的眼,二人守礼对立着,与她拱手道,“娘娘不必忧心,宫中任何变故,与臣来信便是。” 她看着他郑重颔首,撇开心头沉沉忧思忐忑,二人双双翻身上马,一前一后不可再逾矩,打马同行了一段儿,终于还是瞧见眼前的落梅亭。 落雪覆下,她勒马停住,江淇带了十数人下马,与皇后端正作揖告别,“臣送别娘娘回宫,雪天路难行,娘娘请弃马登车。” 她知道他担心无人可护自己周全,便也不拂他的意,由小令子扶着登上马车,落下车帘的时候,她目光不敢错一秒,生怕遗漏他的表情,可不过须臾一瞬,厚重车帘仍旧阻隔了二人视线。 他立在雪中,鹤氅一如往常衬得气势凛然,她却只能维持皇后凤仪,再不可探首与他相见,听他在车外朗声道,“臣恭送皇后娘娘。” 钟离尔将双手交叠于膝上,语气端庄嘱咐道,“厂臣一路平安。” 话音落下,车马便掉头缓缓行驶,她端坐在车内,头顶凤冠摇曳,抿紧唇角,与他渐行渐远。 待到皇后一行车马远去不见,他方放下行礼的手,转身抚了抚追云顺白的马鬃。追云瞧着逐日离去的方向,亦不安打了个响鼻,前蹄踏踏,惹得江淇轻笑一瞬,下一秒他遥望辽东方向,再不停留上马扬鞭,带着东厂数人,却先往慈云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半皇后回宫,匆匆换了冠服便召见楚辞,言谈中确认太后已罹患心疾,新岁始多有咳血症状,眼瞧着已是时日无多。 清欢风寒也好了大半,皇后带着她踏进慈宁宫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这一回,除却这一室的奢靡富丽,她仿佛窥见了一个妇人孤寂无望的一生。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稳着心神给缠绵病榻的太后请安,乔翎脸色苍白,面容已有些许浮肿,盯着皇后半晌,瞧着瞧着,却开始止不住低笑,直笑到咳嗽不止。 钟离尔知晓她定然有话要说,挥手屏退了宫人,秋穗不放心地放下了药碗,方退出了内殿。 乔翎靠在榻侧抚着胸口顺气,皇后第一次发现眼前妇人早已鬓发斑白,与当年她初封皇后前来参拜之时相较,须臾八年时光,眼前已是白发未亡人。 她斜斜睨了钟离尔一眼,自嘲道,“你瞧什么,可是觉得哀家形容憔悴可怖?” 未及钟离尔答话,太后便又笑起来,轻声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你可知哀家方才在笑什么?哀家笑皇后容色焕发,明艳更胜从前,只怕是有了心上人罢?” 钟离尔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不愿多说多错,只寒声道,“母后说笑了。” 乔翎点点头,径自道,“你不说,哀家也清楚。让哀家想想,皇后正日与东厂提督一处,该不会,是爱上了江淇罢?” 钟离尔毫不退缩,目光定定瞧着她,乔翎摇首失笑,“虽然哀家厌极了你,却也不可否认,你这一生,与我的,何其相像。” 钟离尔将药碗拿起,无声搅动片刻,蔻丹指尖持着瓷勺,走近道,“母后该喝药了。” 乔翎抬眼看她,了然嗤笑,“你要哀家死,哀家晓得。不过先不急,哀家与你讲个故事,待你走了,哀家自会饮下这碗药。”皇后眼眸低垂,片刻后便从善如流,放了药碗,在殿内端坐了,听眼前人沉声道,“你的眼光倒是一直不错……可你敢爱上他,便要做好同我一般下场的打算。” 钟离尔拿出帕子拭了拭指尖,浅笑着不置可否,“儿臣不是母后,当年事,母后对不住梁大人,对不住先帝,更对不住皇上。” 乔翎冷笑一声,“你倒是菩萨心肠,有了心上人还惦念着连烁。可惜,不是人人都如你儿子一般,有那个好命远离这腌臜俗世。在权谋场里论情爱,谁又比谁干净了一星半点儿去。” 钟离尔眼眸收缩一瞬,乔翎却浑不在意,“你不必那样看着我,总归这条命我也不想要了,偿还你便是。有一句话你说得对,当年我不肯同他走,累得他丢了性命,是我对不住他,可平白捱这几十年折磨的是我,不是他。”她顿了顿,看着眼前韶华仍存的女子,似真心疑惑道,“换做你,你当如何?” 皇后看着她,坚定道,“有些事儿,就算结局早已注定,也仍值得放手搏上一搏。何况,若是有幸逆天改命,这一生便大不同,何至于如你一般,孤老终生,悔不当初。” 乔翎眼神有些迷蒙,摇头轻声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前半生风光无限,你不曾尝过什么苦,所以你无所畏惧。” 殿内有颓败的腐朽气味,混着药味儿刺鼻,她强忍着凝眸,“许是罢,可在我的心中,我要的,必然值得我压上全部身家。” 乔翎将双手举起,反复瞧了瞧,一双手细腻柔滑不再,枯瘦的皮肤爬满皱纹,昭示着这几十年的流光一去不返,她合上眼,忍着胸口处的疲惫疼痛,强撑着道,“哀家着实不喜欢你,不光是因着你母族与我乔家的恩怨,你是有一半相似的我,与我有着类似的来路。这些年每每瞧着你,哀家总是想,若我当年做了不同的抉择,那夜与他不顾一切离去,该会是怎样。我也会与他子孙绕膝,四世同堂么,就不必再日日期盼来世之约了罢……” 钟离尔心头闪过一瞬不忍,掐着掌心转首不去看妇人哀戚面容,却仍听她喃喃自语,“多说无益,这辈子我终究是一个人熬过来了,只不知阴曹地府里,他可还在等我。否则此生惘,便枉错过生生世世。” 乔翎长出一口气,看着钟离尔唏嘘,“当年哀家死活不让皇帝立你为后,他却仍是一意孤行……走到今日,祁氏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哀家亦忍了你这些年。哀家这个儿子,这一生与他没有福分好生做一对母子,若予他温情,哀家自觉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对不住臣熙。你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何尝不是……” 妇人深深呼吸一瞬,钟离尔一颗心疑惑悬着,半晌,她却只是自嘲一笑,“罢了,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你既已心有所属,也是你们的缘分尽了。这一世我也活到现在,只剩一件事,须得与你说清楚,当年京郊驿站那场大火,与哀家没有半点关系,你若还将此事记恨在哀家身上,可真是错付了仇恨。” 昔日剑拔弩张,血海深仇的婆媳二人,斗了一辈的两大氏族,如今一个覆灭,一个苟延残喘,家族赋予她们的荣光与痛楚都远去,剩下的,不过是这些朱门大户中,一个个女人背后满目疮痍的,无人问津的一生。 皇后抬眸看着她,半晌颔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母后这番话,儿臣信了。” 乔翎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样,看着面前华服的丽人,面容年岁,无一不正好,半唏嘘半期待道,“你心中瞧不起我的抉择,这一世哀家玩弄权势,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可如今真当你一步步接触皇权……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哀家倒要看看,你能坚守到几时。” 她不待钟离尔回答,便抓起药碗,当着她的面儿一饮而尽,末了用手指擦去唇畔残汁,长舒了口气,神色似解脱般快慰,靠在榻上阖了眼,与她道,“我那婢女秋穗,怕是要生殉了我,你若存一丝善念,为你自己也积些福报,将她调去伺候烁儿的乳娘罢。哀家累了,皇后退下罢。” 清欢扶着皇后步出慈宁宫时,那年宫门口烈日下,闪过她双眸的铜鹤仙龟仍静谧无声。 物是人非,仙鹤眼中静谧睿智,似看穿这尘世一切苦乐。 到头来不过不值一提。 她步履有些踉跄不稳,从见证了一个女子一生孤寂痛楚的宫室逃脱出来,却仍被她那些绝望紧紧缠绕着。 她觉得窒息,甚至惧怕。 因她心有挂碍,心有所爱。 乔翎这一生,登高位,坐宝座,笙歌曼舞,天地来贺,诸此种种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不得片刻好眠,白日享极乐,月夜化修罗。 爱与恨在权势利益的衬托下都不重要,世人只朝她俯首叩拜,供奉她金山银海,无人在意她的心之所系。 旁人的一生到底已是这样,可她的良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与她顺遂如愿。 所谓子孙绕膝,四世同堂,是多少凡尘情人毕生希冀,可到头来,相携共度者不过寥寥罢了。 天鼎八年正月十六,寅时,皇宫上空撞起沉闷钟声——慈宁宫太后乔氏,由帝皇陪伴于病榻前,驾鹤西去,结束了她四十八年的南柯一梦。 彼时雪落一夜,奔忙太后乔氏丧仪的皇后于晨光初至时,瞧见汉白玉宫道上的积雪化入朝阳,如同精心调制的胭脂水色。 女子狐裘雍容无双,抬眸遥望,延至朔北的天空一望无际,孤雁嘶鸣,带不回她愿聆的只言片语。 这宫中,究竟又一度人鸟声俱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我出个小差,很快回来。 第79章 诉情浓 北方的元月冰寒彻骨,放眼望去是比之京城不知辽阔多少的林海雪原,乌青色的城墙屹立连绵直千丈,在大雪之中庄严醒目,这是一国的尊严,也是一国的脊梁。 不同于南方婉约柔媚的垂柳,这里的白杨笔挺肃穆,在皑皑积压下仍旧无声向上,人从树下经过,厚厚的落雪被脚步声惊扰,会间或扑簌掉落,沾染人的眉睫,便似又一场鹅毛。 远天压抑苍茫,风雪打着旋儿呼啸,那人衣衫的红,是这城墙之上,乃至这北国,唯一鲜艳跳脱的颜色。 缓步登上城楼,立在城墙处瞭望,江淇面容欺霜赛雪,伸手拂过眼前青砖上皎皎洁白,一半凄寒融化在他指尖,一半却飘飘扬扬,依傍在他黛色鹤氅下摆,几番缠绵,不忍去。 守城的士兵持长矛站立,睫毛上渐渐被喝出的冷气结了一层白霜,却眼也不敢眨。江淇看着身边的人,他眺望着远方,尚且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动天下的东厂提督笑了笑,亦往他视线尽头远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乱世堪为枭雄,盛世可定苍穹。” 身边的人笑容带着不谙世事的羞涩,却隐隐可见沸腾热血,“我以前从不敢想,外面的天地这般辽阔……” 江淇颔首,迎着风雪收缩了双眸,“有些束缚若不打破,便永远只能坐井观天。没见过辽阔景色的人,便不会真正懂得何为胸怀。假山假水看腻,这山河一片大好。而你我,该为了心中所爱誓死捍卫。” 他顿了顿,侧首对上身侧人目光,从一旁的士兵手中将一杆红缨枪扔给那人,笑意赞许笃定,“我希望,这是你拿枪的意义。” 年轻的小将抿紧唇角,拿枪的手些许颤抖,带动枪顶红缨曳动,触手冰凉却难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半晌,他嘴唇开合,却终究未言只字,只对着江淇重重颔首,许下这一世戎马倥偬。 二月初,宫中乔太后丧仪毕,阖宫却仍不着艳色衣衫。皇后这日一身浅青色月华群,只斜斜插了支银步摇,听闻兰妃之兄两浙知府秦大人今晨上了封折子,言杭州一举人黄氏年逾古稀,属文细数这些年帝皇几番借故更迭朝臣,实施改革之事——怒斥连烁为了实行新政不择手段,寒老臣之心,废祖宗百年基业,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昏君,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一怒之下撞柱而死,以为明志。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腐朽陈旧的文人骚客纷纷联名批判,好不容易得以实行一阵子的数条新政,如今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因着平头百姓闹事,朝廷进退两难,竟有难以压制之势。 晚膳时分,天子毫无征兆地驾临坤宁宫,皇后心中蓦地一惊,却仍强撑着笑意请了安,连烁俯身一手扶起她,钟离尔便巧妙侧身,与帝皇相邀道,“臣妾方要用膳,皇上便赶来了,可是赶得巧了,臣妾请皇上上座。” 连烁面容有些许疲倦,苍白模样竟与那日乔太后颇为相像,钟离尔垂下双眸,不再与他对视,连烁便依言与她落了座,瞧着满桌子精致可口的御膳,却迟迟未动筷。 皇后盛了碗乌鸡汤端与他,仔细打量着连烁神色,轻声道,“皇上可是看着这菜式没有胃口,臣妾再吩咐他们换了别的来?” 连烁瞧着她笑了笑,星眸中神采较之从前黯淡些许,梨涡浅浅浮现,看得她心头一噎,忙压抑了心绪,他喝了一勺汤道,“朕方才只是在想,这一桌桌的佳肴美食,皇后与朕是见惯了的,一餐非要摆得满满当当,仍有不知多少菜色在御膳房根本没有上桌的机会。这便是所谓天家富贵罢,换作寻常人家,不知够吃上多少天……” 钟离尔瞧着他真心叹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大明之福。” 连烁自嘲一笑,摇摇头,瞧了桌上如意卷一眼,转首看她的眼眸中有些许憧憬,“待到今夏,朕带着皇后出宫去微服私访,才好体察民情。” 她看他模样,只觉得前尘遥远非凡,往日心心念念的心愿,时过境迁后,她却早已不愿与他携手共看这江山,是以对他敷衍浅笑,“夏时若是皇上政务清闲,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只是还须将一路随行护卫之人谨慎安排下去。” 她刻意说着扫兴的话,他如何不知,闻言便似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连烁顿了顿,仍将如意卷夹入她碗中,垂眸点点头,努力与她笑道,“皇后思虑周全,也好,那咱们……到时候再议罢。” 钟离尔将如意卷放入口中,味如嚼蜡,只吃了一口,匆忙岔开话题,“皇上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因着秦大人的奏折伤神?” 连烁伸手将她鬓发别往耳后,如旧时亲昵令钟离尔颤栗一瞬,生生忍下了不适,他瞧着她轻笑,只反问道,“皇后如何看此事?” 她咬唇将筷子放了,拭了拭唇角,凝眸沉思道,“臣妾拙见,任何一种新政、新想法的登台,势必会引起守旧一派的恐慌,进而遭到极端者的誓死抵制。” 连烁赞许颔首,“是,哪怕与他们切身利益并不相干,却也总要杞人忧天,无视往后的益处。” 钟离尔一笑,“目光浅显者比比皆是,却不能因他们坏了大事。皇上新政实施这些年,不说旁的,国子监兴建,为大明培植了多少股肱栋梁?臣妾虽出身朱门,却仍觉着现下的朝臣,不论是学问抑或风气,都较之前朝优胜太多。皇上正当盛年,想要决心做这样的壮举,便不能畏惧前路上种种坎坷艰辛,愈往后走,大明的有志青年只会愈多地站到朝廷这方来。待到那时,才是皇上所要的盛世。” 他看着她面容,女子年华正好,意气风发,谈笑间将时局天下尽收掌中,提及抱负宏图,眼眸熠熠生辉,他当年爱上的便是这样的她。 他这些年爱着的,便是这样的她。 连烁想要伸手去握她柔荑,钟离尔却警觉着连忙夹起一筷绣球乾贝,弯了眉眼递与他,连烁看着她半晌,眼神中有难以面对的沉痛,却仍俯首就着她的玉著吃了下去。 即便她夹起□□递与他,只要还肯这般对他露出笑颜,他也能面不改色悉数吞咽。 钟离尔缓缓落下筷子,方要松口气,只听连烁忽道,“待到那时,才是朕与皇后所要的盛世。” 她垂眸一瞬,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情绪,再抬眼,却并不避讳,颔首与他道,“是,这是皇上这些年的抱负,亦是臣妾的。是以当今局面并不值得皇上忧心忡忡,终归是要将这条路走下去的,新旧碰撞,在守旧之人眼中不异于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好事儿?只要皇上加以安抚,再派些坚持新政的人奔走高呼,在两方极端的想法下愈多地感染那些麻木不仁者,终有一日积少成多,局面便会渐渐均衡起来。这法子虽笨,虽以硬碰硬,却是唯一的出路。而中间种种,是当政者势必要挨过的辛酸艰苦。” 地暖笼罩,使人惫懒,他看着她的眼神之中深情无限,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惊鸿,一味痴迷那抹皎皎月光。 钟离尔说完这番话,见他模样,不动声色垂下首去搅动汤碗,半晌,听他在身侧道,“母后临终前,与朕说了些话。” 她持汤勺的手蓦地顿住,有些惊慌涌上来,却强稳着声音低问,“母后说了什么……?” 连烁神色坦然,有些难见的柔软,低笑一声,缓缓道,“她与朕说,她这一生对不住朕与先帝。” 她心里百转千回,放下一半的心去,却涌起丝丝唏嘘,听他苦笑一声,“这些年来,朕曾经期盼着她这句话,可到头来,真的听见了这句歉疚,却觉得都已不再重要了。”他看着她,轻笑着问,“那么,人活一世,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尔尔?” 皇后闭上眼,一瞬便好似光阴千年轮回流转,她想,终究太迟了。 这一生歉疚,这一声呢喃,都已太迟。 那些东西,我想要的时候,你不肯给。而当你终于肯给的时候,我已不再需要了。 二月底,京城已是回暖时节,宫里御花园从迎春起,木兰、梨花、杏花,桃花,都相继盛放,她在窗下刺绣的时候,便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慈云寺中,他与她说起过,春来便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了。 这些年兜兜转转,两人前时只言片语,原来在不经意间都已铭刻心上。 皇后一身素净月白海棠常服,走针的手指顿了顿,再度算起,与他分别已是四十一个日升月落。 京城春回大地,可边关却不知可还苦寒,因着不敢私相授受,绣起这方绢帕,到时也只能给他瞧瞧,送与他用却是不能了。 韶光正好,不及多思,清欢说梁宗在外候着求见,皇后忙起身宣了进来,穿过内殿,匆匆免了礼便道,“可是厂臣从边关捎信回来了?” 梁宗陪着笑道,“娘娘记挂咱们督公,奴才替督主谢娘娘大恩。确实前几日来信时说边关战事告一段落,已启程回京,想来这几日便快该到了。” 她垂下眼眸遮掩将要溢出的欣喜,又听梁宗拱手道,“奴才这次来,还有个喜讯要报与娘娘,娘娘养在猎场的坐骑逐日,昨个儿被瞧出来已有了月余的身孕,只待十个月后,这金人进贡而来的汗血宝马,便可产下小马驹了!” 皇后抬眼雀跃道,“当真么?逐日追云实乃良驹,想来诞下的马驹亦是精壮非凡,这可真真是大喜讯!”她咬唇不放心想了想,又与梁宗道,“你替本宫好生赏了猎场的养马人,要他们务必悉心照料逐日,回头诞下康健的幼马,本宫再重重有赏!” 待到下人都告退,她拿起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之上,怀着无限向往呢喃,“逐日怀了孩子,追云怕是高兴坏了,你什么时候带它回来?” 远天湛蓝低垂,春日中遍是芬芳,殿内白玉花插中的木兰盈香点点,她将手帕拢在心口,思念良人的心如同绢帕揉皱了酸涩难当,低声轻软叹道,“你快回来呀……江淇。” 作者有话要说:  你快回来,我已经承~受~不~来。 第80章 临蟾宫 二月廿八,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声势浩荡回京,甫进宫便入乾清宫与帝皇复命。 她在坤宁宫接到消息,却并未下懿旨传召,只忍着相思用了晚膳后,拿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执书倚在榻上,并着一盏灯细读。 夜半时分,明月低垂,风送落花,从她开启的菱花窗中纷纷扬扬跑进殿内,花瓣前呼后拥着在青砖之上抱团打滚儿,轻盈美景却只吸引了榻上美人抬眼懒懒一瞥。 万籁俱静中,下一瞬,一个高大身影将绯色官袍衣摆撩了,屈起一膝闲闲靠坐在窗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垂下的长腿悠然轻轻晃着,似谁家无忧的纨绔公子,带着难言的撩拨风流看向她。 钟离尔将书卷放在腿上,收敛起连日相思若狂,努力装出波澜不惊的模样瞧他,略略扬起下颔缓声念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江淇面容在月光下愈显如梦似幻,微讶一声,作出认真思索的神态,再偏首与她引诱笑道,“小姐当真要某离开的话,某可真走了?” 她嗔他一眼,却并不言语,将书彻底放在榻上,春衫薄,一袭素白纱裙裹着修长妖娇的身段,翩翩走到榻侧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回首瞧着他的眼万千妩媚,直要把人七魂八魄都吸入这双桃花眸底。 夜深人静,此处是只有他二人的桃花源,风吹动她衣袖,莹白手指弯曲成兰花瓣的模样,她看着他,莲步轻移间玉臂点着韵律相邀,无声勾着他缓步向后退去。 她不言语,可却有信心留下他——便用这尘封多年,却曾名动天下的舞姿。 依稀是那年桂花月夜下,她微醺中带着不甘,与他道,“厂臣不信,咱们大明女子的舞姿,绝不比西域逊色的。” 他轻轻一笑,顺着她的相邀翻身入殿,想来今夜过后,再无何人姿色可入他眼。 殿门洞开,一轮圆月如同最莹润无瑕的玉盘,便这么出现在坤宁宫前的台阶之上,此处非人间,恰是天上蟾宫。 繁星点点,随风摇摇欲坠,她站在月前,侧首瞧他的眉眼精雕玉琢一般,将皓腕缓缓顺着面庞弧度滑下,一张脸未施浓妆,媚色是浑然天生的不肯浅淡。 薄纱之下婀娜身躯在月光映衬下显露可见,他站在暗处看她纤腰,便想要上去一握,可她却巧笑间步步生莲,舞袖月前,三千青丝如练,便是这人间极致的媚惑妖娇。那双眼仿似会说话,一颦一笑间喜怒娇嗔都牢牢锁住他动弹不得,素白纤柔的眼前人盈盈旋转中便似要踏风归月而去,让他倏地心慌,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衣袖,却只在他修长指尖一瞬拂过,徒留温软触感,不肯给他捉住。 月华照在青砖上,暗处瞧去如同仙子踏浪凌波。腰若无骨,眼前美目盼兮的佳人用尽勾魂术,他才终于明白,当年凭何冠以她一舞动天下的美名。 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在心上人面前翩翩起舞,和着这清风,这皎洁皓月,这满庭落花,无一不沦为陪衬。 舞姿定格,她背对着他略略侧首,抬眼间波光流转,身段儿如弱柳盈盈,有些许香汗沾湿衣裙,透出雪肌一点颜色,他缓步走上前去,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动了眼前人踏月而去。 大手终于心满意足揽住她腰肢,钟离尔被他猛地一个拥抱惹得娇笑出声,不忘打趣道,“公子不是要离妾身而去么,可不走了?” 江淇将下颔枕在她左肩上,偏头鼻尖在她颈窝轻嗅,合上眼轻声呢喃,“我光顾着怕你学青娥离我而去,哪还能离得开你?” 她握住他的手,摇首失笑道,“妾可不愿碧海青天夜夜心,后悔之事不可为,当心放了手便再寻不回来了。” 他抵上她额头,深深看着她,“尔尔,我从前并不知何为心慌意乱。” 她一手抚上他柔软耳垂轻轻揉捏,调笑道,“现在知道了?” 轮到他像只听话的猫儿,颔首委屈道,“这些日子在辽东,每一日都彻尝其中滋味,着实难耐。” 钟离尔娇笑着将鼻尖与他厮磨一处,眼瞧着二人间气氛火热,江淇强压下沸腾热血,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什,在她眼前虚晃了晃,引得她低呼,“究竟是什么好东西,你还逗我!” 他笑着握住她的左手,将一枚玉石戒指戴在了女子纤细手指之上。 她借着月光瞧去,只见那玉石大体雪白,细细的一圈儿玉环上,是被精心打磨而成的一只玉兔,头耳玉雪可爱,只眼眸处并非嵌入红宝石,亦非涂画颜色,而是浑然天成的一抹绯红,竟完美雕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四肢做奔跑状俏皮可爱,两只后腿向后奋力翘去,前腿则一同合拢拱着一颗东珠,那东珠颜色似白又似浅粉,在月色下不住变幻闪耀。 她惊喜交加,在原地不住把玩细看,模样似吃到糖的满足孩童,甚至连抬眸看他的时间都抽不出,直待下一秒便要喜极而泣,他笑着在背后拥紧她,在她耳边垂首轻声道,“我很羡慕这枚戒指。” 温热气息令她一颗心轻颤了颤,钟离尔这才想起要好好奖赏他,却不解此话何意,便欣喜抬眸紧靠在他怀中,鼻音软糯询道,“嗯?” 江淇执起她的手,借着月光打量,缱绻低语道,“可以做我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 她眉眼盈盈笑出来,只觉言语累赘,便如同手上灵巧玉兔一般转身拥住他,连日的思念在温香软玉满怀中才彻底缓解。 明月无声,云与雀亦不忍打扰分别多日的有情人,只余下女子指间明珠,流光皎洁,日夜不歇。 太和殿中连日下达几道圣旨,在朝臣百姓中又引起一阵儿纷纷议论。是年五月,李婕妤、兰妃与宁嫔陪着皇后在御花园赏花,清欢带着宫女在一旁的垂柳下踢着羽毛毽子,宫女绣鞋鲜亮,莺啼燕语间飞来飞去的毽子直逗得砚棋目不应暇。 宁嫔接过宫人递来的鱼食,往水中撒去,锦鲤肥美,争先恐后地刹那间便吞光了,惹得她咯咯发笑。 兰妃将目光从儿子那处收回,便听李婕妤与皇后道,“臣妾前些日子收着家书,说皇上即将要推崇新政,本朝的官员部分免交税收,此事娘娘可听闻了?” 早已与江淇谈论过此事的钟离尔瞧着她浅浅颔首,“减免赋税乃仁政,想来朝臣俱也赞同。” 李婕妤蓦地一笑,自个儿打趣道,“可不是?就连臣妾父亲,那般顽固不化的人,这回也并未有异议。” 兰妃垂眸沉思一瞬,与皇后倒了茶,轻放下茶壶道,“皇上一壁征兵养兵,一壁减免税收,国库空虚,与开源节流岂非背道而驰?” 钟离尔端起茶杯摇首,“税收于商贾是增了些的,只免了那些家境贫寒却政绩颇佳的朝臣,往后再推行,依本宫看,便要将源开在邻国贸易及朱门大户身上了,而平民百姓之中,却还需得再减轻税收不可。” 宁嫔玩得尽兴,便凑过来,端了茶一饮而尽,亦跟着道,“臣妾听兄长说起,皇上今年还要多给他们休沐日呢,论政绩算,做得好的便多歇息,做得不好只能多上朝!” 兰妃与她无奈笑道,“与金人战事愈演愈烈,宁嫔与宁大人出身辽东一带,在后宫前朝的位置只会越来越重要,哪儿有空歇息呢?” 宁嫔嗨呀一声,将砚棋抱过怀中哄着,抽空抬眼笑道,“臣妾才不懂娘娘们说的这些事儿,臣妾是高枕无忧的闲散笨人,只陪着咱们二皇子玩得高兴就是了!” 一语毕,砚棋瞧着她便笑了出来,手舞足蹈咿咿呀呀,逗得满花园的人都跟着止不住喜色。 六月初夏来时,金人大张旗鼓来犯边境,试探多年的辽东战事忽地正式奏响,烽火连天,由边境至京城,再由京城往江南去,仍有不少热血男儿投奔军营,往边关杀敌。 六月中,辽东盘山一战中,有一少年小将,就着依山傍水的地势,成功埋伏围剿了数倍于我军的金人,因而一战成名,一时间捷报被远在京城的朝臣奔走相告。 盛夏蝉鸣声起时,他傍晚从东厂回到坤宁宫,拿出一朱色茶盏以红枣与少许枸杞泡水,上以素色绘了一副春日河畔图,有杨柳依依,碧波荡漾,还有画楼飞檐处的一只新燕,端与她的时候,钟离尔即刻便被这新颖图案吸引,端着茶盏细细转圈儿打量,瞧他的眼眸晶亮,“我瞧过好些样子的绘图,花鸟风景常见,可这图却像……” 江淇走到案前,拿起笔,将她案上最后一字写完,对照着笔迹竟难辨是出自两人之手,与她笑道,“这图却像缺失了一块儿,是不是?” 她将茶盖拿起,凑近嗅了嗅,红枣与枸杞清香甘甜,与他不依不饶道,“这瓷杯遇了热也未变色,说明图案便只有这些了,倒有什么花样,你快与我说说?” 江淇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绷着笑继续道,“你将盏中水喝了,我再告诉你。” 她瞪他一眼,只觉得这人为了改自个儿的坏毛病无所不用其极,却仍听话一饮而尽,将那颗甜枣衔在口中,她却惊讶发现盏底渐渐有一行字浮现出来——春水初暖。 含着那颗枣不便说话,她忙将去了核的枣咽下,才与他问道,“春水初暖是何意,字谜么?” 江淇接过茶杯,将她抱在腿上,侧首笑道,“这套茶杯是我前些日子寻着的,是民间一位能工巧匠所制,一共六个,颜色各异,且杯底各有一句词文。” 她双眸像机灵的猫,登时咬了下唇,挑眉笑道,“出自你手之言么?” 他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下,低声宠溺道,“什么都逃不过你这双火眼。” 钟离尔却着急道,“那另外五个呢?你难道是想让我一天瞧上一句不成?” 江淇理所当然点点头,握了她不安分的手,求饶笑道,“一天一句,等你拼凑到最后一句……” 她追问不舍,“拼凑到最后一句,就怎么?” 江淇忽地垂眸片刻,钟离尔瞧他踌躇神色,忽地闪过一丝心慌,稳住声音方要开口,却见他抬眼看着自己,抿唇笑了笑,笑意中颇有歉疚,“你拼凑到最后一句的那天,我已去往江宁。”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为了夫妻生活,为了老婆不被人惦记,为了名正言顺的生孩子,我得出个大差了。 然后说这枚戒指,要感谢我们的z同学,也就是我的小松鼠,帮忙画出来的设计图。这个戒指的草稿图片如果大家觉得我描述得不够清楚的话,可以去我的微博@汐容,搜索关键词“掌上明珠”或者是“戒指”,就能看到啦,前几个月她设计出来的时候,我有发在微博上。 搜索不到的同学可以在企鹅群里艾特我,我发给大家看一下,真的画得超级漂亮,勾起了我所剩不多的少女心! 这一路也要特别鸣谢小松鼠的支持和礼物,给小松鼠九十度鞠躬!! 那么我也要跟大家申请出个大差了,因为三次元的一些事情,如果8.24周四依旧没上榜,没有硬性榜单要求字数的话,可能从今天起,我会断更个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 这文还有十万字不到?可能就要完结啦。 陪了大家这些多的时间,大家也陪我走过这么多个月,从我毕业前到毕业后的这段时间,写文和认识你们,看你们的评论成了我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不会弃坑,不会弃坑,不会弃坑。重说三。 你们了解我的吼~实在心急催更的话可以加企鹅书群,群号码在全文前几章末尾都有写,或者去我微博给我消息,看到我都会回复的! 当我的时间稳定下来以后,就尽快把这个完结,不管怎么说是第一次,有你们喜欢真是我的幸福! 希望下一本,我会让你们看到更好的我! 以上请假条,请各位看官领导特批! 第81章 凤栖梧 她笑意一寸寸凝结在唇边,事出突然,距离上一次分别也不过才三个月,而今又将有一次离别,不知归期,令她措手不及。 殿中静默无声,她看着他面庞方要开口,殿门处却一阵骚乱,远远地听见清欢惊呼道,“皇上……奴婢请皇上万岁金安!娘娘方歇下了……” 她惊恐睁大双眼,江淇与她对视间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下一秒便从菱花窗中悄无声息翻身而出。 一瞬间所有思绪涌上脑海,却来不及细想,她将茶盏放下,方起身,却听清欢在殿外高声道,“皇上——” 殿门被推开,皇后面容在灯下惨白,连烁看着妻子,握紧龙袍下的双手,清欢方要进殿跪下,帝皇却怒喝道,“滚——” 钟离尔看了颤抖的清欢一眼,强撑着对她点点头,清欢咬着唇,颤抖着带人退出了殿内。连烁将眼风一扫,见她案几上朱红色的茶盏与微堕的云鬓,眸中痛楚神色渐渐加深。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携雷霆之势质问,“皇后方才在做什么?” 钟离尔浅浅吸了口气,看着他努力维持平静,“臣妾方才喝茶写字……正要歇息。” 他两步走上来,扯过案上那副字仔细看了,冷笑一声撕成碎片,伸手扬了漫天,转而指着那茶盏对她道,“皇后这杯盏精致,是从哪儿得来的?” 钟离尔面不改色跪下,垂首道,“前些年慈云寺中,臣妾向沉心师太讨要来的,多年珍藏,今日想着用上一用。” 他缓缓点头,蓦地拿起杯子便要摔碎在地上,钟离尔没有片刻犹豫,上前制止了他,盯着他怒火中烧的眼眸毫无畏惧,“皇上摔了一个杯子,臣妾与沉心师太的情谊被毁事小,可难道明日传出去皇上在臣妾宫里大发雷霆,便要再一回伤了臣妾皇后的颜面么?多年前臣妾受封皇后时触怒皇上的流言,时至今日也在朝臣百姓口中诟病不休,臣妾请求皇上开恩!” 心口处剧痛袭来,他将茶杯狠狠掼在桌上,掐住她的双臂颤声道,“陈年往事,皇后难以释怀,那从今日起,朕便好好补偿皇后!” 下一瞬,他在她的惊慌中将她扑倒在榻上,便要吻上她的颈侧,撕扯她身上单薄的衣裙,钟离尔只觉得心跳都要停住,拼命挣扎低呼道,“皇上不可!臣妾今日身子不适……”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眼通红,瞧着她低吼道,“朕亲近自己的皇后,有何不可?” 钟离尔撑着他的胸膛拼命摇头,因惊慌而模样愈显得楚楚动人,只眼中含着万分的抗拒与决绝,看得他缓缓低声笑了,笑得不可遏制,她脊背上爬过一层一层的冷汗,推着他的双手不住颤抖,两人僵持不下。 半晌,他咬牙一字一句问她,“还是说,皇后在为了谁,守身如玉?” 钟离尔渐渐力竭,知道自己定然难推开他,她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他破釜沉舟道,“皇上是知道臣妾脾气的,若是皇上硬要逼迫……” 他接过她的话,悲凉万分的对昔日爱人沉声怒吼,“你便如何,以死明志么?” 她与他倔强对峙,殿内气氛剑拔弩张间,门外响起匆匆脚步声,全公公低声道,“皇上……东厂江大人有急报面圣……” 她一颗心忽地放进肚子里,颤抖着垂眸阖眼片刻,再睁开,却见连烁死死看着她,竟是将要落下泪来的模样,她贝齿咬住朱唇,颜色逐渐泛白,身上人仍未有半分松动。 她再度挣扎,连烁握住她的手臂却再用力一瞬,她听见他哑声颤抖道,“你们……” 只这一句,带着无限沙哑痛意,便再无下文,他声音戛然而止,似疲惫的野兽,伏在她身上喘息一瞬,倏地将她松开,终是起身步出了殿门。 如他那年离开这扇宫门一般,其实这些年,他再不曾回来过。 她捂住唇,一手扶着床榻无声地哭泣,屈辱与绝望如山海将倾,直欲灭顶。 等待漫长如同进入永夜,她片刻难阖眸,俯身在案几前一片片将连烁撕碎的字拾起,捧在手中,江淇勾勒的那最后一笔已残破难寻,有如万箭穿心,她眼泪落在纸上,将墨迹氤氲开来。 江淇回来的时候,便见到她俯身哭泣,他几欲将牙咬碎,一把拉起她抱在怀里。 钟离尔后知后觉,死死握着片片宣纸,在他怀中却仍不敢放声哭泣,江淇双手颤抖着抚上她长发,一下一下将青丝理顺,像抚平她方才的惊恐与耻辱,“那些都是不要紧的东西……你没事就好。” 她在他怀中哭着摇头,抓住他衣袖死死不肯松开,“江淇……他刚才进殿的那一刻,你看见他的眼神了么,我……” 眼前人模样像只受惊的幼鹿,江淇心中抽痛,一把揽紧她肩头柔声道,“不要怕,不要怕尔尔……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抬起头看他,泪眼盈盈间绝望道,“我们只要被困在这里一日,便不可能……” 他打断她后半句话,俯身吻住她,比之平日还要用力些,感受到她泪痕苦涩,便轻柔勾勒她唇舌,钟离尔啜泣着渐渐平静下来,江淇看着她的眼,沉声道,“过几日,我便奉命往江宁织造府去。大明安插在九省的第一个眼线,须得要我去打头阵部署。你在宫中不要怕,我会暗中安排人手保护你,只要等我这次回来,等我办完这件事,咱们便离开这里。” 她抓住他的手,摇头泣道,“你不可冒进,这个当口遣你去江南已是凶险万分……一个行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不能准许你冒这个险!” 江淇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努力笑道,“你不要担心我,我去江南瞧瞧,听说那里有当年你为水患奔劳时百姓为你建造的庙,常常有人去跪拜感念,回来讲与你听,好不好?” 她清楚皇命不可违,却仍感知到前路的波涛风浪,与他无力低声道,“我多想不准你去,哪怕陪你一道去,可除了眼睁睁看你走,我再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我走不出去这里一步,如果我走,我不敢想他们会将你怎样……” 江淇将她拥入怀中,她侧脸感受他胸膛温度,听他安抚道,“尔尔,我既要你等,就一定会回来。我答应你,归来时,给你带回一枝江南的榴花,好不好。” 她终于再次阖上眼,眼泪认命似的无声淌下,揽住他的腰身,将恐惧狠命压下,随风哑然道,“那我要最好,最艳的那一朵,带回来时,一瓣儿都不许掉……否则我便要闹你的。” 他借着月光看这重重宫阙,看他们身处其中的精致牢笼,眼眸中满是蛰伏的隐忍,他低声与他的至宝许诺,“好。别说是一朵花,待我归来,将整个江南都捧与你。” 而此一诺,却终究空许。 七月初五,皇上将兴建建宁织造府的消息宣告天下,一时之间,除了京中朝臣,两浙一带首先引起纷纷议论,对帝皇此政褒贬各半。 这一夜,江淇只带着东厂人来皇后宫里例行禀报,钟离尔看着他的眼,二人却只得谨言慎行,在众目睽睽下相处不过片刻。江淇私下里将那套茶盏剩下的五只交与清欢,并嘱咐清欢尽心照顾皇后,随即便带人匆匆离去。夜深时,清欢端进茶盏,她独坐殿中,今日茶盏釉色为鹅黄色,浅淡的颜色不似明黄气势磅礴,反倒多了素雅。茶盏上绘样的用色变换成了青蓝色,图案较之昨日还多了一条画船,船头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在前,依稀看得出是按着她与江淇二人模样来画的。 她手指有些许颤抖,接过来时,里头的枸杞与红枣仍旧香甜,腻得她落下泪来。 忍着泪流的苦涩与这锥心的甜味儿,她一饮而尽,底下一行小字——柳畔清河行画船。 七月初六,连烁下旨,宣告任命东厂提督江淇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宁织造府查看建造、兴办事宜。江宁织造府对朝廷的意义非凡,人尽皆知,掌控了这里,便是将帝皇王权的手臂伸到了千里外。江淇受命前去,不可谓不是帝皇心腹,一时间便引得朝臣纷纷来贺。 这一夜,他再未出现在坤宁宫。 她不知是怎样捱过了这月升日落,夜半时分,眼睛偷偷哭得只觉得有些看不真切,第三只茶盏釉天青色,似那日他们处在西五所落雨的天。 图样中画舫前,多了两只活蹦乱跳,于水面嬉戏的锦鲤,盏底字细细辨认下来,上阙词的最后小句是——心悦鱼前。 心悦鱼前,心悦于前。 说的是那日西五所二人对立的那一刻,还是图上站在男子身前的女子? 抑或一语双关。 她几乎将银牙咬碎,才能克制着不哭出声,她想,这个世上,像他一般细致妥帖,对她这样好的人,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了。 七月初七,江淇整装待后日出宫往江宁去,傍晚时,皇后宣召东厂提督进坤宁宫,在皇帝安插的众眼线宫人中,端坐了上首,只沉声道,“本宫欲去西五所瞧瞧皇上乳娘,想请厂臣随行护驾。” 将近两天不见,他似是瘦了些,看得她心都要揪碎了。 江淇一如多年前,垂手恭立,只对皇后道,“娘娘吩咐,臣自当随行,娘娘请。” 他与她前呼后拥,一前一后往西五所去,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她似乎感受得到背后他偶尔的目光,可她只得克制地维持脖颈的优雅弧度,目不斜视,与他各自无言地走完这条从前不知谈笑并肩多少次的路。 章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一屋子人太吵,她只跪在榻侧握着熟睡中妇人的手,无声哽咽了片刻。 离开时候她回首,眼睛扫过这殿中熟悉的一砖一瓦,再看他,却只好低声浅笑,说着今生最违心的话,“厂臣此次去江宁,便可见江南好风光,本宫从来向往,只好请厂臣平安归来后,将那美景说与本宫听听。” 一句赘言,其他都不相干,唯独平安。 彼时梧桐树枝叶繁茂,虽是残阳如血,可盛夏时节,昼日里余热仍汹涌不肯退去,厚重的宫装在身上被汗水濡湿,让他们觉得黏腻。院中鸣蝉声声叫嚣,却不知为何那般撕心裂肺,扰得她心慌意乱极了,看着他最熟稔的眉眼,听他一揖应道,“是,江南榴花正好,臣除却为娘娘饱览美景外,定当不辱皇命,请娘娘放心。” 他绯色官袍被落日余晖映得愈发妖冶诡异,她不该再看他的那双眼,她知道,可这不受她控制。 她陷落在这双与自己相似的桃花眸中,已这样多年。 她的灵魂想要哭喊,可却被壳子外面那个凤仪端庄的女人死死禁锢。 然后她看着她的挚爱,退后一步,再次行礼,那玉带是她可想象的温润清凉,他垂下眼眸,轻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多年以后,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语调,声音,以及他睫毛的颤动,都被她清楚记在心中。 一阖上眼,这句话便似魔咒催命,无休止地响在她的耳畔。 她转身,冠服拖尾消失在他视线当中,彼时不过须臾,那方残阳便已没入大地,九州陷入一片黑暗。 第四只黛蓝色茶盏,那垂柳柔媚舞动柳条,情人的衣衫曳动,女子发丝模样柔顺,水面漾起波纹,涟漪惊扰了鱼儿,相互依偎着跳得更高了些,他的字映在她褐色的瞳孔中——东风盛绽。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应是极好的一日,夏季的天儿亮的早,京城万里无云,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奉皇命出宫,离京后弃马登船,行水路往江南而去。 听宫人说,这一行的画船极气派精致,可容东厂提督一行浩荡数十人,以全速往江南驶去,不过半月,便可到两浙。 坤宁宫钟离尔悬了一日一夜的心,在月坐中天时稍可放下些许,清欢端上茶盏来,第五盏是端庄大气的紫金釉,艳而不俗,河畔上画楼处那只新燕终于盼回它的爱侣,雀跃着飞出巢穴迎接另一只新燕,两只燕子缠绵飞舞在一起,煞是恩爱——他与她写,“梁上新泥双飞燕”。 苦苦相候情人的女子见此画面再难压抑,低声哽咽将饮尽后的茶盏握在手中,抬眼望去,月缺如玦,想着此刻船上月光不知如何,他可能在甲板上,这伴着水声的夜,与她共浴一寸月光? 京杭运河千里绵延,可她不知道,他已不能。 此时此刻,中宫皇后钟离氏坐在坤宁宫中倚窗望月,东厂提督江淇却于京杭大运河上遇刺。 一身武艺名动天下的东厂督主携东厂众心腹奋勇迎战,敌方却早有埋伏,船上与两岸、河底的刺客夹击,来者直有数百人之众,乌泱泱地霎时便布满了甲板。 他提着一把出生入死多年的寒芒利剑杀红了眼,身上的艳色已不可见究竟是往日风流恣意的绯红,还是被血染就的触目惊心。 待河底的刺客均上船,江淇生生捱下最后一剑,护住梁宗,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下船。 月光如练,铺洒在这场厮杀之上,他想起那一夜她起舞的模样,情人眼下的面容娇俏柔媚,那是他的掌上明珠。 是他千金不换的挚爱。 是他尘世中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是他为了她可以佛挡杀佛,却又甘愿俯首称臣的人。 他对梁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转告她,江南的榴花,总会红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楚隐忍,如今夜这湍急水波一般猩红一片,垂下的指尖有温热血珠掉落在微冷河水中,梁宗不知道,身受这样多剑伤的人可能否还感知到疼痛。 这一瞬目不忍视,可明日新泉奔涌,江河入海,日夜不歇,总归还能还这天地一派澄静。 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要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都实现;要一雪你的仇恨,为父兄正名,光复你氏族百年门楣;要看到你想看的,盛世国昌,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要记得忘记一生往复失去,任他们散落天涯。 寒夜裹紧锦衾,闲时趁热饮茶。 活下去,总能见到江南那红似火的榴花。 你这一生天定不凡,怀治国之才,注定受四海朝拜。 凤栖梧桐,浴火重生,这是你的命数。 就算孤独,就算寂寥,就算凄苦。 就算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对你这样好。 我的尔尔啊,不要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小剧场二则: 一、 雨势渐歇,檐下露出个绿油油的脑袋,东看西看地停不下来。 云瓷举着荷叶杆儿的小手,从头顶落下来,兴奋地伸出去接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凉凉地掬了一手,小人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白嫩的小脸上神情跃跃欲试,便想要往嘴里送去。 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手来拍打她的手腕,云瓷手一抖,好不容易接的水珠儿都落在了新裙子上,眼瞧着水渍晕开一圈儿,她小脸一垮,对着身后的人怒目圆睁,“云婴,你干什么!我都快喝到露水啦!” 身后的少年模样俊俏,眼角眉梢玩世不恭的风姿像极了生父,揉了揉妹妹的头,扒拉了一下那宽大的荷叶,忍不住嗤笑道,“还露水……露水是深夜或晨早采的,你竟然把雨水当成露水。啧,娘亲那样的聪慧,你若能继承半分,便也不会傻得如此可爱。” 云瓷张牙舞爪地要跳起来抓哥哥的脸,少年一手轻轻用力,便顶住了她用红绳儿扎着两个牛角包的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挣扎吼道,“你笨!你才笨!娘亲不就是夸了你两句书读得好!你便忘了你五岁还扎不好马步的事实了吗?云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放了手,云瓷一个不察撞进他怀里,瞪着眼睛抬头去看他,“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少年嘴角抽了抽,妖冶漂亮的眼睛是爹娘身上最完美的结合,对着她垂眸道,“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负心汉是你能跟哥哥说的话么?你知道什么是负心汉么?” 小人儿的嘴角学着母亲的模样勾起一个笑容,依稀可见多年后的倾城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哼,不知道了吧?!娘亲都告诉我了,昨日娘亲说爹爹归家晚了一刻,还未经允许私自打了酒,这就是负心汉!负心汉就是不听女子话的坏人!” 少年揉了揉额角,将小人儿抱起来往屋里去,云瓷仍旧扑腾着手在不停地捶他胸口,云婴偏头看着她恐吓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学学什么是淑女风范。再这么野下去,早晚嫁不出去!” 说完,一把将云瓷抗在肩头,也不顾小人儿蹬着腿憋红了脸大叫,“云婴,你放我下来!有种打一架呀!欺负人小算什么本事,莫欺少年小你没听过吗?” 少年忍不住拍了下她的屁股,教训道,“莫欺少年穷,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瓷一听,更激烈地挣扎,小拳头捶着哥哥的肩膀,不住道,“好呀!你骂我是狗!我是狗你不也是狗吗!我还要告诉娘亲和爹爹,你骂我们全家!” 少年轻哼一声,不在意地掏了掏耳朵,抱着她越走远远,只留下小女孩的声音不住回响在门口——“你等我长大,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仇的!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二、 2017年八月,夜晚。 左炎今天休假在家,坐在电脑前点着鼠标精准地打爆了一个又一个屏幕里敌人的头,不时抽空瞄一眼倚在沙发上看小说的容予。 她从沙发那头悄悄挪到这头,用竹签扎起一块西瓜送在左炎嘴边,电脑前专心致志的人精准地咬下了那块西瓜,然后咬住竹签不松口。 容予拽了拽,不敢用力,“你缺磨牙棒吗?” 左炎瞥她一眼,容予撇了撇嘴,开始吸鼻子,他松了竹签,咽下西瓜问她,“看到什么了,又那么投入,还要哭。” 说完抽了张纸,囫囵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容予的求生欲让她接过纸巾,解放他要继续打游戏的尊贵的手,嫌弃地擦了擦眼泪,“我看到一本小说叫《凤座》,写得特别好,特别感人,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特别真挚,而且深刻。” 停顿一下,她又附加感慨,“啊,就是我心目中的爱情啊!” 左炎又解决掉一个对手,嗯了声点点头,“讲给我听听。” 容予托着腮,把他嘴边的西瓜汁轻轻擦掉,想了想,“我觉得那可能就是我们的前生,男女主人公有很多像我们的地方。” 左炎点点头,深以为然,“我的颜值和任何一本小说的男主人公都是匹配的。” 容予翻了个白眼,然后贱兮兮地补上一句,“嗯,尤其是耽美小说里的,下面的那个。” 他没有看她,伸出手准确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惹得容予哼哼了两声,捂着鼻子挥手,“不要闹!要不要听啦?” 左炎点头,顺利结束了一局绝地逃生,把椅子一拉,凑近她坐着,听她说,“我喜欢男女主的爱,不只是爱彼此,还爱着很多东西,亲人,朋友,家国天下,我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啊,到了一定的年纪,怎么可能在爱情里只有两个人呢,那些玛丽苏小说看看就好了,都是不现实的。江淇就是个很好的男人,有担当,有远见,而且始终如一,还很浪漫。你……” 左炎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容予咽了咽口水,“你也特别厉害,特别浪漫,比他还要好!尤其是你的求爱宣言,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有利于打入比赛内部,所以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终于把大魔王逗笑了,隔着沙发扶手搂住她的腰,容予顺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轻声叹气,“哎,我太喜欢这个女主角了。坚强又聪明,尤其是长得漂亮,特别像我。” 左炎没有反驳她,“而且还特别温柔,一往情深是不是?” 容予抬起头,惊喜地问他,“哎!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容温柔了些,“最后呢,他们的结局好么?” 容予偏头想了想,然后点头,“虽然过程坎坷,这段爱情也算不上毫无瑕疵,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完美,但是我觉得,结局很好啦。毕竟写实嘛,现实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圆满呀,那些根本不让女孩子受苦受难的男主角纯属杜撰,不存在的。相爱的两个人能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吗。” 左炎点点头,颇为满意,“听起来是个好结局,行,我喜欢,那就让那个大帅比做我的前生吧,我跟他都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儿,不亏。” 容予吸吸鼻子,跟他一人一半嘴对嘴吃掉最后一块西瓜,在他怀里蹭了蹭,“嗯,那我们这一世的结局,也要特别圆满哦。你要把之前女主受的苦都弥补给我,就比如之前女主经常会洗碗,所以这个西瓜盘子,就你来洗了哦。” 左炎点点头,起身端起来盘子,然后走了两步顿住,身后窃笑的容予立刻管理表情,做出仍自伤怀的样子。 他回头,把盘子放在电脑桌上,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动了动,一秒后然后把屏幕转过来对着她—— “百度知道:《凤座》的女主角介绍——钟离尔,女,皇后。” 他拿起盘子看着容予,冷笑了一声,去厨房前撇下一句,“洗盘子的皇后,我信了你的邪。” ———————————————————————————————————————————————————— 来啦来啦!!谢谢各位看官老爷给我的爱,宽恕我断了一周的时间,报告大家,在这一周里,我也稳定了工作也找到新家啦! 现在在新家给大家更新! 那么这周因为比较忙,从明天起我就努力晚上码字,争取后天就能恢复更新! 啊最近几天有很多感触,觉得特别的感慨,人生一个转折的点,新的阶段,遇到一些新的事情和新的人,总归来说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自己的。 也有委屈的时候会掉眼泪觉得难过,但想想我们尔尔,那么坚强,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挺不过来的! 特别棒!!! 希望大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然后也都想想我们尔尔! 相信我,不管遭遇什么,老天爷都会善待善良的小仙女们的! 爱你们! 七夕节快乐,祝大家爱情、事业、家庭都棒棒哒!!!!!! 第82章 业火覆 七月初九,一双手拿遍了天下名贵毫素的手,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站在宫门前,提着一把剑。 脚下跪了无数宫人,面前的侍卫长矛冰冷且不留情,两杆红缨相交,挡住了她这一生的出路。 宫人纷纷相劝,眼看着皇上就要赶到,皇后却完全不管不顾,只一心要冲出宫去。 前后侍卫宫人看她模样不敢近身,更不敢用/强硬手段,怕她转手将剑刺进自己的胸膛。 身周吵嚷不休,她听来俱是笑话,她失去了这个世上最爱的人,无暇去管这背后到底会有多少双嘴,多少闲言碎语戳她的脊梁骨,说她挑明了不顾礼义廉耻,枉识妇德纲常。 这样多的脸,人人振振有词,眼耳口鼻都何其相似,看多了甚至教她眼花。 他们都不是他。 她的江淇哪儿去了? 归来的番子来报,说他遇刺后,尸身掉入运河中,尸骨无存。 那艘他走的时候,风光无限,被世人艳羡的大船毁得彻底,连追云都已下落不明,想来是殉了主,死在了路上。 可追云如何能死? 逐日还在等着它,逐日怀着它们的孩子在等它回家。 那江淇如何能死? 钟离尔在这深宫步步艰辛,只为枯等他带回江南最艳的榴花,等他平安回来,这一次后,说好了,要带她离开这座困了她半生的牢笼,远走天涯。 其实这样中规中矩活一生着实令她心生厌倦,她早就做不来了,是他一次次告诉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为了给父兄正名雪耻,让青史昭示后人真相,她钟离一门是世代忠良,要活下去。 为了给砚离阿喜报仇,看着那些曾经害过她们母子的人都不得好死,守住本是砚离的江山,要活下去。 为了冬日里与他一处相偎,在他背上唱歌哼曲儿,听他说家国天下,喝他那手烹得天下无双的茶,要活下去。 这些为了哄骗她苟活人间,受尽苦楚折磨的废话,她真的听得麻木了。 可那个始终在身旁陪伴保护她,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时刻记得要挂念她衣食住行,发誓背着她要走完这风霜雨雪的一生,要着红衣骑高头大马将她带回家的人—— 他们说他死了,死无全尸。 她不信,她不相信。 千里长河,波浪滔天,绵延到天的尽头而去,那又如何。 她就去找他啊。 哪怕到最后翻遍青山河海,问遍每一个过路人,她就带着这一把剑,她总能找到他。 她总要找到他,不管他是她枕边心上的良人,还是往生河畔一缕孤魂。 她想,她总要去带他回家。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尽管不曾拜过天地双亲,可江淇就是她的夫君,她若不将他尸骨掩埋,他这一生,还有谁能挂念他? 连烁来的时候,钟离尔便是这样疯魔的模样,一身皇后冠服已不成体统,鬓发都已散落丝丝缕缕,只不断胡乱地挥舞那把利剑。 周围的侍卫被逼得节节后退,她声音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她说,她要出宫。 这皇宫巍巍,千室百殿,是一国帝皇与皇后的家。 是他和她的家。 夫妻十载,他听见自己的妻子说,她要离开他们的家。 他站在那里,胸口处的剧痛,让他的脸庞在龙袍的映衬下更加失去血色,连烁来不及抚上心口,他试图唤妻子的名字,唤回她往日的理智与仪态,“尔尔……” 可下一瞬,她背影静止了一刻,转过身的姿态冰冷决然,她将她手中的利刃剑锋,直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宫人皆不住惊呼叩首,身后的侍卫挥舞长矛便指向了一国之母,坤宁宫的皇后,他感知到颈侧的刺痛,冰冷的疼痛携带血腥的味道。 那一瞬间他想,不知道昨夜那个人的血,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味道。 帝皇挥了挥手,侍卫只得犹豫退下,他打量妻子的眉眼,她的面颊被碎发所遮挡,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如从前无数次一样,别好她的碎发。 却换来那冷剑更靠近的一寸。 她的双眼看着他,是在看着她仇人,通红的、充斥着杀意的、不可回转的、毁天灭地的那种眼神,他从前并未见过。 哪怕是她的父兄葬于大火的那一夜,哪怕是他们儿子的尸身躺在棺椁之中,她也从不曾对他刀剑相向。 他终于蹙起眉,看着她哑声道,“你想杀了我?” 她并未握剑的手死死掐着掌心,直渗出血来,那一瞬刺痛他的眼眸,他哽了一下,带着些不可置信,却也带着笃定,“为了他?” 她几乎咬碎了牙,胸膛处是阵阵收缩的痛楚,她不可抑制地颤抖,声音破碎,她说,“我要去找他。” 连烁的眼睫颤了一瞬,他与她对立着,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除了你死我活,再无别的选择。 脑海中忽地忆起多年前她上元夜巧笑着与他说,“这位小哥说的是,公子买下吧,这个玉兔确然画得玉雪可爱,又是公子送的,夫人想必爱不释手。” 也曾年少痴狂,也曾交付信仰。 十载过后,他们甚至还有个已去了一年的儿子,可她的妻子,为了她的心上人,与他兵戈相向。 身后宫墙朱色嫣然,巍峨百丈,是他们都无法逾矩的皇权富贵,喉间有腥甜的气息涌上来,连烁勉力压下,星眸里是一层沾染了痛楚的薄薄雾气,他对着她轻声道,“为了他,你甘愿以皇后之尊不顾礼义,硬闯宫门,闹得天下皆知……甚至不惜搭上性命么?” 钟离尔的剑半分也不肯松开,一双眼中泪水终于滑落,滴在这汉白玉宫道之上,沾染半生中身份地位所带来的无限绝望,她已经哽咽,渐渐癫狂地咬牙道,“是你杀了他!” 连烁看着她,将右手毫不吝惜地握住她剑刃,二人手上的血皆汩汩流淌,一滴一滴覆在他们眼泪的痕迹之上,滑稽的氤氲开来,水珠中有缭绕的血丝,妖异且张扬。 十载的夫妻相对,他终于有眼泪无声滚落,握着剑的手还在用力,那力道让她的手臂颤抖,甚至要招架不住,可她仍在硬撑着。 她听见他问自己,“江淇已死……那我呢,我算什么?” 这些年的恩断义绝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终于逼垮了她,是她造下的冤孽,让连烁亲手杀了江淇,钟离尔抽不出他握在手里的剑,鲜血还在滴答地落着,不留半分余地,抛弃所有值得顾虑的枷锁,她向他声嘶力竭讨要那个人,挑眉冷笑着地下达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通牒,“你杀了我的夫君,是我钟离尔一生的仇人,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她拿剑的手倏地发力,连烁的胸口再难负荷,他蹙眉垂眸一瞬,咬牙将她手中宝剑忍着巨痛夺过来,另一手绕过她鬓发,封住她的穴道,然后抱住昏厥过去的妻子。 她已经告诉了他,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那个人。 他输了。 这一生博弈江山,奇谋算计,文韬武略,不负天下人,都没有用了。 他已在那个替他陪伴了她多年的人手上,彻底输掉了她。 输掉了他从与她共拜天地那一日,掀开她大红盖头的那一夜,便放在手上珍惜呵护的至宝。 她这样如同一场红莲业火,直要烧到毁天灭地不肯罢休,倾覆天地众生也无所畏惧的情感,再也不属于他了。 天鼎八年七月初九,东厂提督江淇的死讯传入京中,坤宁宫皇后钟离氏与午门刺伤天子,一时之间,整座宫阙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惶恐。 一切阴暗的,讽刺的,中伤的,诅咒的话语,如同雨后春笋,疯狂地在滋滋生长。 指向那段被世人所不容的不伦之情。 那段本是二人相拥看落雪,仲夏赏盈月的情意,被他们珍之重之一生的诺言,都被撕碎剥光,扔在世人脚下无情嘲弄,肆意践踏。 乔翎说,既然爱上他,便要做好与她一个下场的打算。 可不知那段粱臣熙誓死掩埋的爱恋,比之钟离尔与江淇,孰能更烈,孰能更痛,孰能更难忘? 这场烧尽了她余生颜色的晚霞来的时候,她深知自己还在这人世苟活,却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气息。 所谓行尸走肉,不过如是。 殿门外的小宫女端上来了最后这一日的茶盏,清欢垂眼瞧见,便连忙摇头低声催促她换过,殿内榻上枯坐的人却终于像是还魂一瞬,疾步跌跌撞撞出殿,劈手夺过那滚烫的茶盏,惹得清欢低唤一声,“娘娘……!” 釉里红加彩的茶盏热闹繁复,精致的绘样上较之昨日,女子被爱人拥在怀中,回首瞧着他浅笑,远天高阔,归燕翩跹,正是旖旎至极的静好画卷。 清欢看着皇后仰头一饮而尽,无声示意殿内宫人退下,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看见盏底最后的半句——缔约百年。 她保持着仰首的姿势,眼泪在眼眶中蓄满,回想他留给她最后的盟约。 他说——春水初暖,柳畔清河行画船,心悦鱼前。东风盛绽,梁上新泥双/飞燕,缔约百年。 他说,他要和她永以为好,缔约百年。 清欢瞧着皇后良久,抿唇压下哽咽,对面前憔悴的人轻声道,“娘娘若是想哭,便哭出来罢……这殿里,除了奴婢,再没有别人了。” 她顿了顿,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带着余温的茶盏双手握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盏茶在初秋温暖着她已凉透的指尖,恍惚间,就像那个人的余温还在一般。 皇后直视着那盏菱花窗,半晌,清欢听见她哑声道,“你可知若我这一生,得幸天赐个百年,愿如何过么。” 清欢没有接话,钟离尔轻轻笑了笑,笑尽了这尘世的沧桑与痛楚,“我想和他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住在一个庭前有高树可纳凉的屋中,院子里种一片花,再种一片菜,养几只兔子,再养上追云、逐日,和它们的孩子。” “每一个朝夕,都会燃起袅袅炊烟,有饭菜香弥漫到院子里,盛夏的傍晚,就围坐在微凉庭院中,架起一丛篝火,烤他从河里新鲜打上来的鱼,等到香味儿飘散了满院,再饮上一壶陈年佳酿,坐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然后我们的孩子就大了……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代替砚离,看遍这世上的好山好水,远离这宫里前半生我们所历过的纷争阴谋,自在无忧地长大成人。” “第一百年,我要在一个月夜花下,还像少时一样,握着他的手,靠在他怀里告诉他——这辈子我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下辈子,我还是希望早一些,再早一些遇上他。” 清欢听得难过,忍着抽泣拭去眼泪,钟离尔平静转过身来,对她笑道,“你为什么哭,你也觉得这一幕再也不会有了,令人遗憾么?” 她扯着皇后的袖子,看着她心死如灰的模样只觉得骇人,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如今眼前女子韶华正好,眼神却已凉透,真正枯死了一颗心。 钟离尔还在努力笑着,她冰凉的手指握住清欢的手,眼神中是将天地覆灭的力量,就像在说最寻常不过的话语,对她语气平平道,“江淇死了,他害死了江淇,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这一次,不需要再有人来对我说什么活下去、报仇雪恨这样的话。” 那滴已然冷了的泪滴终于在她的眼角处滑下,左眼下的那滴浅淡的,细小的泪痣让见者皆觉心痛不已,钟离尔语气平静而决绝,“我会杀了连烁,夺回连家亏欠我的这江山天下……”“然后,去见他。” 这一夜,中宫皇后钟离氏连夜召太医院院正楚辞进宫诊治,坤宁宫灯火燃至深夜,没有人知晓这宫中究竟商榷密谋了什么。 只是从这一日起,宫中的流言被乾清宫以铁血手腕压下,帝皇卧病不起,皇后钟离氏翌日便没事人一般复了后宫事,且送往各处心腹朝臣处的密信,再未间断。 没有人敢再提及,却也没有人敢忘记,坤宁宫的这位皇后,似一把深宫里极艳的刀,眉眼绮丽间杀伐决断。 翔凤已展翅九天,她正孤身一人,头顶九龙四凤珠玉琳琅,提起三千繁花织就而成的华美裙摆,以天真为线,以岁月为针,足下凤履踏赤诚作玉阶,一阶一阶,朝着她的万丈巅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81章内容有改动哦~七夕小剧场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去了~ 然后这几章我知道不太快乐,但是是成长和圆满结局的必经之路,大家凑合着看几章,感受一下尔尔的坚强和心路历程~ 今天连更三章,是对断更的这一周的补偿! 感谢大家不离不弃~一同期待大结局!爱你们! 今天最后一更20:30还有哦~记得也要倒回去看81章~ 感谢z同学地雷x3!司空空空色地雷x5和一个手榴弹!十八个蘑菇打架的地雷!爱你们! 被和谐的字是梁上新泥(shuang飞)燕。 第83章 孰如初 天鼎九年八月初九,将近两岁的二皇子砚棋在乾清宫前,远瞧着中宫皇后带着宫人一行浩荡而来。前一瞬还与乳娘宫女追逐着嬉闹的孩童,在瞧见朱色冠服的母后时,便顿时变得拘束了起来,小手局促地不知如何安放,揪了揪自个儿橙黄色的冠服衣角,柔顺的丝帛被他的汗沾染后有些发皱。 孩子踌躇许久,直到钟离尔带着宫人站在他面前,砚棋才涨红了脸,对皇后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万福。” 皇后明艳的面庞挂着一抹浅笑,缓缓俯下身子,朱唇轻启道,“砚棋去见过父皇了么?” 砚棋垂着眼睛乖巧点头,“是,儿臣瞧着父皇今日面色红润多了……” 说完这话,却小心打量了皇后一眼,皇后并未恼了,面容亦无变化,只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颔首曼声道,“你父皇是天之骄子,有上苍福泽庇佑,龙体定然安泰无虞。砚棋不必担忧,早日回去你母妃宫中,将今日习的诗文背熟罢。” 说罢起身,一双勾勒精致的桃花眸扫了跟着砚棋的宫人一眼,皇后拨了拨手上玉兔戒指衔着的莹润东珠,闲闲道,“二皇子年幼贪玩,只你们这些跟着皇子的宫人心中要有个数,皇上子息单薄,二皇子天资聪颖,堪当我大明的股肱栋梁。若是在你们这些人手上玩物丧志,荒废了时光,你们纵使有十个九族,也不够本宫诛的。” 宫女与太监纷纷跪了一地,不住垂首称是,皇后说完这一句,便再未多言,带着宫人太医缓步进了乾清宫。 直到皇后一行人远去,消失在宫殿的巍峨大门后,砚棋才如梦初醒,抬起小手声若蚊蝇地讷讷,“儿臣恭送母后……” 可那人却早已听不见。 进得乾清宫内殿,浓郁汤药味儿扑鼻而来,皇后却早已习惯,领着楚辞等太医径直与连烁请了安,便侧身候着太医给皇帝请脉。 榻上天子靠在榻边,明黄里衣单薄,显得整个人愈发羸弱。他的手已被病痛折磨得瘦若枯枝,早些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两颊凹陷下去,面色惨淡间,那浅淡梨涡已几乎寻不见踪影。 殿内静得只有太医整理药箱的细微响动,连烁抬眼看了妆容精致的皇后一眼,掩唇轻咳了几声,牵动心口处疼痛袭来。钟离尔恍若未闻,径自端了茶盏,楚辞抬眼看了帝皇,垂首道,“皇上龙体近些日子颇有起色,瞧着面色也好了许多,想来这新换的汤药的确有效。” 连年的病痛让他口中苦涩,声音也变得沙哑,对着楚辞颔首,说着违心的话附和道,“朕确然觉着好些了……有劳皇后与太医。” 钟离尔放下茶盏缓缓一笑,对着天子道,“皇上既觉得好,近些日子可要按照太医的吩咐忌口,那些酸的东西,还是要少吃为妙。” 殿内日光因着帝皇的病气连日不好,在瞧着无甚力气的光晕中,连烁看着她不语,皇后拭了拭唇角,偏头带着些快意轻笑道,“昨日私自给皇上端杏儿的那宫女,臣妾已打发下去了。往后臣妾也一定再挑选些稳妥的宫人,伴着皇上。” 他盯着她半晌,毫无血色的面庞只余下那一双眼还算清亮,钟离尔并不畏惧,只闲闲与他对视,连烁终于看着她扯出一个笑容,颔首道,“好,都依皇后的意。” 她满意一笑,又吩咐了宫人按时煎药,便带着人退出了乾清宫。 甫出了宫殿,钟离尔与楚辞蹙眉低声道,“本宫听闻酒醋麦局近来贡给御膳房的陈醋多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辞背着药箱垂首跟在皇后身后,闻言忙道,“臣听闻负责供给的宫女说,她的家乡有人罹患心疾,须得戒盐、戒辛辣,多食酸,这便自作聪明报给了御膳房……” 钟离尔瞧着脚下的汉白玉宫道冷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下等宫人想要邀功,怎么也不找对门路?本宫近些日子忙着与宁、刘两位大人考核国子监监生,姑且再放她活个几日。你们看紧些,药方该换的时候便尽早给换了,现下已经不是还需要小心翼翼的时候了。” 楚辞颔首称是,皇后这才领着宫人浩荡回了坤宁宫。 待她走后,连烁拖着病体挣扎起身,虚弱唤了几遍,全公公才听见,急忙跑了进来给天子行礼。 连烁抬手免了,低咳了几声道,“你给朕更衣,朕想去酒醋麦局瞧瞧。” 小全子一听为难道,“皇上……奴才怕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 连烁又掩唇咳了几声,牵动五脏六腑都痛,他咽下喉间的腥甜,稳了稳声音,“终归是一条人命……朕不愿再看她造杀孽。至于旁的,只要朕都依着她的意思,便也没什么要紧。去罢。” 全公公低叹一声,忙教人拿进皇上的龙袍,连烁却摆摆手,指了指架上的月白龙纹常服,面上有些抗拒与疲色,“就这件罢。” 晚风已凉,连烁由全公公扶着,缓步往内务衙门去。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闲庭信步过,这样的闲适心态,若不是已病入膏肓,却颇似少年无忧时的心境。 那些年钟离尔喜欢在暮色时分与他散步说笑,盛夏已去,留下些许余温,却也教人贪恋。 云霞飘散得有些迅速,起风的时候,他踱步至酒醋麦局的门口,里头一人身姿袅娜,瞧着背影竟有几分熟悉。 全公公打量皇上一眼,出声轻咳,那女子惊了一瞬,转身疑惑看来,直教天子与宫人皆惊怔在当场。 人人心间都有那么一日,似皎洁月光照亮漫漫永夜的一生。若时光可以倒流,连烁最想回去的,不过是当年初遇湖心亭上,撞进她如水清澈双眸的那一刻。 眼前的女子,年岁瞧着似是比当初遇见钟离尔的时候长了些,只面容神态,却相似了七成,连他一瞬之间也难分真假。 女子疑惑来人身份,亦不知如何面对眼前阵仗,直到太监喝了一声,“大胆宫女,见到皇上还不下跪?!” 女子这才如梦初醒,忙匆匆走近想要跪下,连烁却一把虚扶了她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神色里有些茫然与莫名的期待,他哑然道,“你叫什么……” 宫女看了天子一眼,战战兢兢垂下头去,“回皇上的话,奴婢贱名沈绣妡,是酒醋麦局的宫女……” 连烁瞳孔收缩了一瞬,与她道,“是你往御膳房送了醋去?” 沈氏惊慌点头,红了面颊道,“奴婢家乡曾有人患心疾,老人都说多食酸于疾有益,可宫中御膳房却多加盐与辛辣……” 连烁打断她,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几分苦涩都隐在平静之下,“是你弄错了,太医们说的,必定稳妥。” 眼前人虽在病中,那清风朗月的风姿却一如当年,女子不谙世事的面容染上几分绯红,亦不敢再问,连烁顿了顿,与她道,“你今年可是未到出宫的年岁?” 沈氏疑惑抬眸一瞬,却自知失礼,忙垂下头回话,“是,奴婢今年廿一,还有四年才是出宫的年纪。” 他想起她廿一岁的那年,正是砚离会说话的时候。那时她柔和的眉眼还在脑海中,闭上眼便清晰可见,可却真已恍如隔世了。 他声音在这夜中听起来遥远飘忽,眼前的女子惊愕一瞬,抬眸忘了避讳礼数,只瞧着他道,“皇上说什么?” 连烁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人,恍然轻笑间仍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堪当谁家女儿一生的良人,他重复道,“若是你未许配人家的话,可愿做朕的妃嫔。” 夜凉如水,宫里弥漫着熏香的甜腻,宫灯一盏一盏,在提灯宫女的裙摆一侧曳曳生姿,朱红的流苏明艳而欢快。 这盛世光景,无人知晓究竟还有几日的歌舞升平。 是夜,天子召内务衙门宫女沈氏侍寝,隔日许沈氏嫔位,封号“容”,赐居永寿宫。 翌日消息一出,阖宫哗然,自多年前后宫便再未进过新人,如今一个小小宫女被皇上破例封为嫔位,实在惹得前朝六宫侧目。 不过这些疑问在晨时妃嫔与皇后请安时便都教人了然——当容嫔款款进了坤宁宫的内殿,座上凤仪万千的皇后甚至也怔愣了一瞬。 就像看着多年前的自己,朝着如今这个面目全非,已时常对镜都要惊觉生疏的自己,缓步而来。 那是她未着浓烈颜色的容颜,是她未沾染风尘苦楚的眉眼,是她毫无疲惫与苍老,不谙世事,如水清澈的前半生。 前尘往事呼啸而过,恍惚间当年九曲白玉桥头的女子与眼前人迎面而来,她想了想,原来那已有十一年。 她无声笑出来,人说黄粱荒唐一梦长,竟诚不欺我。 兰妃瞧着容嫔亦颇为惊讶,转首去瞧皇后,却恰好对上钟离尔若有所思的双眼,秦珞默然将头垂下,电光火时间稳了心神,仍不出错地领着妃嫔与皇后问了安。 待到众人散去,皇后欲往西五所去。殿外妃嫔三三两两结伴散去,容嫔因着出身低微,甫受封规避锋芒,直请了阖宫的妃子都散去后才欲回宫。 抬眼却见皇后娘娘凤驾缓步而来,忙带着宫人跪下垂首恭送,不料经过容嫔身侧时,端坐在轿舆上的皇后却挥手示意宫人停步,偏头与她笑道,“听说皇上准了你进御书房伴驾,可读过什么书么?” 容嫔跪下,面对着这位阖宫都知晓的,出身高贵、手段凌厉的中宫显出惊慌与稚嫩,只颤声道,“奴……臣妾不才,出身微寒,不曾读过什么书……” 皇后轻应了声,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对着她笑道,“若是能识得些字,在皇上读书写字时红袖添香便好了。本宫这里有些适合你读的书,稍后教人送往你永寿宫去罢。” 容嫔受宠若惊,带着宫人叩首谢恩,皇后瞧着她纤弱模样,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迟凝一瞬,方缓缓摆手起轿。 待到行得远了,清欢在一侧低声道,“娘娘何苦提点沈氏,瞧着她的模样,不是平添阖宫对娘娘的揣测么?” 钟离尔扶了扶额角,勾起唇角,“当年兰妃曾打发过一个秀女,你可知道?” 清欢思索片刻,一瞬恍然,皇后笑着颔首,“想来容嫔是当初秦璋想要送进宫给兰妃铺路的,兰妃却是个实心眼儿的,打发了这样好的一颗棋。如今秦璋完完全全投靠了本宫,本宫自然也不会时隔多年再去揪他的错处,平白伤了和气,不若这般宽了他们的心,相安无事得好。” 清欢附和称是,钟离尔在凤轿上端坐,瞧着远方斜阳,有几句话却并未说出口。 砚棋年岁渐长,以连烁的身子,想来必是最后一个皇子了,即便有嫔妃意外得子,她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意外发生。 既然如此,他日幼子登基,秦璋稳坐两浙知府的位子,若是再擢升,难保秦家势力不会进一步坐大。到时候后宫之中,兰妃居妃位,纵是多年的知己相交,皇权当头,她能否容下这个幼帝生母,眼看外戚势力扩大危及自身,却另当别论。 届时她将如何对付兰妃,是斩草除根彻底断了秦家的心思,还是幽禁深宫绝了她涉朝政的机会,她自己都不知。 这些年如同乔翎所言,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不再是依靠家族的权势,自己徒手拼下来的这一切来之不易,身处皇权漩涡的正中央,如何权衡人情与本心,她也会有迷惑的时候。 一步错,满盘皆输,她输不起,却也无法克制自己终归犹豫心软。 兰妃当年回护她的下意识举措,却许是在不经意间,在这许多年后的今日,救了她自己一命。 眼瞧着西五所的屋檐映入眼帘,太监稳稳落轿,清欢扶着皇后的手入殿。 当年江淇最后与她告别的此处物是人非,枫叶红了一波,又凋谢一波,而今再度霜红。 她记得当年他立在这里,似血斜阳下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他当初说这句话的声音,这些年音容笑貌,在每一个辗转的深夜,孤枕难眠的断肠时分,未敢有半分遗忘。 她想,在连烁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若是想要有个人陪着,她可以给他这个权利。 是施舍,也是残忍——当有一日他发现,即便容颜再相像,世上却从没有第二个钟离尔。 他该清楚,有些事情,终究回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章是不是觉得爽一些! 啊哈哈哈哈! 沈氏这个伏笔终于派上用场啦! 第84章 红泪烛 自他走后,她已许久未再踏入西五所。 触景伤情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旧景处处皆是往日欢声笑语。在这里,她与他一日日亲近起来,与乳娘像是真正和睦的一家子,她后来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江淇的亲生爹娘尚在人间,她也定会与他们和乐融融。 这一生她同他一样,到底都是苦命人。所获温情极少,是以愈显弥足珍贵,可惜天不遂人愿,所有的好时候都是稍纵即逝。 近来乳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疾愈重,且昏睡的时辰愈发地长,太医与皇后报,说已是回天无力。 这宫中有和和美如兰妃、和嫔处的,幼子朝气蓬勃,沾染着宫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更有沉疴痼疾如乾清宫、西五所这般,终年不散的药味,也不过只能提着人一口气儿。 秋穗姑姑出来给皇后行礼,自乔太后殁后,钟离尔许久未见她,竟有一瞬出神,摇首将她虚扶一把,立在庭院中听秋穗道,“夫人这些日子神思有些恍惚,娘娘进去陪夫人说说话,想来她一定高兴。” 皇后对秋穗姑姑笑了笑,颔首道,“多亏有姑姑在这儿照顾乳娘,本宫才放得下心。” 秋穗道不敢,便侧身引着皇后入了内。 生死面前,她压抑下心中的杂念,只带着清欢缓步进了内殿,乳娘消瘦了许多,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受病痛折磨的模样瞧得人鼻子发酸。 钟离尔不顾旁的,就跪坐在了乳娘榻旁,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轻轻将妇人的手握住。 皮肤枯瘦而苍老,她想起这双手,当年也是拉着她慈爱关切过的丰腴柔荑。她有一瞬的失神,犹记昔年红颜模样,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妪却正是从她这般的青葱韶华走来。 人的生老病死,是超脱在王权富贵以外的事,亦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事。 她未忍心轻唤,乳娘却似感应到一般悠悠转醒,钟离尔忙整理了心绪,笑着倾身与乳娘道,“娘,媳妇来看您了。” 章夫人的眼已视物不清,努力分辨了来人的眉眼,握着她的手,扯出一个浅笑,“尔尔许久不曾来了……” 她心中的愧悔呼啸而来,眼眶蓦地红了,咬牙撑着声音道,“是媳妇的不是……未能多来陪陪您。” 榻上的妇人缓缓笑开,摇了摇头,“你们不与我说,我也心如明镜。你们有段日子没带砚离来了,我的孙儿,怕是已经不在了罢……” 皇后垂下头去,压抑着声音,却被热泪哽住喉咙,难言一字,妇人抚了抚她的手,慈爱道,“你与烁儿因此生了嫌隙,娘知道。做爹娘的,哪有不在意孩子的……他从小就是个倔强的性子,什么话都往自个儿肚子里吞咽,不肯跟人说半句的。可这些年他对你的好,娘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疼你……” 她听得出,章夫人前半句说的是连烁,后半句,却说的是江淇。 钟离尔心中百感交集,只得抿着唇颔首,“媳妇知道娘的心……” 妇人恍惚的笑容有些憧憬与雀跃,皇后不知她瞧见了谁,浑浊的双眼中竟光彩熠熠,“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两个人相携到老。娘没有这个福气,可你若能放下心结,这难事于你而言便是易如反掌。他心里有你,你心里亦有他,这可多好啊。” 皇后握着妇人的手,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儿,章夫人瞧着她模糊的轮廓,轻声道,“人活一世,总要先送走些什么。我的孙儿,与我那可怜的孩儿都命薄,不知他们可好?娘先走一步,替你们去照顾他……” 钟离尔再听不下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紧紧握着妇人的手急道,“娘别胡说,您的身子定能好起来的……” 言语苍白无力,章夫人慈爱地笑了笑,拇指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娘就只有一个心愿了,你们都得好好的,咱们百年之后再会,娘想看见高高兴兴的尔尔。” 她捂住嘴唇不哭出声音,径自摇头,妇人眼皮沉沉,似支撑不住,渐渐下落,终至缓缓阖上。 交握双手的力量蓦地减轻,斯人已去,千呼万唤也再难回。 她曾异想天开地祈求生离死别皆有定数,可这一生,到底是有送也送不完的故人。 皇后吩咐了宫人将噩耗送往乾清宫,清欢扶着皇后,由秋穗引出殿,远天高阔,院内染就一片澄黄,是那日他离去时无二的景致。 秋穗转身,给皇后行了个礼,垂首道,“奴婢逾矩,说句大不敬的话,仍想请娘娘宽心,这深宫吃人,毁尽了女子。如太后与夫人这般的心有所念,西去极乐却不见得是苦事。” 她回首,环顾了不算大的院落宫室,惨淡一笑,“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就是她们的一生了。姑姑说的是,前路漫漫,来日方长,有何可哀戚之人,有何可执着之事?” 皇后顿了顿,与秋穗道,“本宫想要送夫人的骸骨出宫,与其夫同葬,烦请姑姑妥善料理后事。” 秋穗颔首,妇人的一双眼如古井无波,看透了这巍峨皇宫中几十年的苦乐荣辱,终归只剩平静,“娘娘肯为夫人惦念操劳,奴婢自当尽心而为。” 清欢搀扶着皇后,踏出这个熟稔至极的院子,斜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发上珠玉琳琅倒映在砖瓦之上,似一把把悬顶利刃欲锥人肺腑。 清欢瞧了眼出神不语的皇后,轻声叹道,“娘娘若是心里不痛快,便与奴婢说说罢。” 她眼珠半晌才恢复目光,迟缓地瞧着眼前的汉白玉宫道,声音飘忽沙哑,“当年入宫的那些人,不论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亲人,血仇至爱,都已一个个离我而去了。放眼这宫里,终究是爱与恨皆所剩无几。” 准备南飞的鸿雁盘旋在上空,她阖了双眸,笑容苦涩哀戚,“人活一世原是不能回首来路的,只管走下去就对了。若有这般可停下回眸张望的时候,方知来路何其苍凉,前路何其孤寂。” 鸿雁却并不肯与她托山盟,径自往南飞去,再未留恋回首。 趁着中秋佳节的当口,皇帝一道圣旨,将启祥宫抚养着恪安公主的和嫔赐封和妃,一并赏了些许金银玉帛。 夜宴时候六宫便齐齐恭贺和妃,继顺妃、兰妃后,宫里又有了一个妃位,出身太后母家,且抚养着公主,不可不谓尊贵。 因着帝皇身子不济,早早便离了席,皇后凤仪万千,坐在上首依次喝了嫔妃敬的酒,酒过三巡,歌舞平平,后妃皆意兴阑珊,夜宴也就这么散了。 贤嫔与慧美人一道往回走,夜风里有些凉,慧美人拢紧了披风,对着贤嫔低声道,“姐姐也是早年服侍皇上的老人儿,是颇有资历的。李婕妤、安嫔、婧美人等无功晋位分,郑才人和那两个选侍出身低微更不值一提。宁嫔和容嫔一样,若是升妃位皆名不正言不顺,这宫里就剩下姐姐与庄嫔还能再提个妃位,可庄嫔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下一个可不就轮着姐姐了?” 贤嫔拿帕子掩了掩唇,遮掩了一抹冷笑,“妹妹此言差矣,皇上若是还想封妃,下一个也只能是宁嫔。” 慧美人登时不解低呼道,“这是为何?” 贤嫔瞧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宁嫔兄长在前朝正是得力的时候,又素来与皇后、兰妃走得近,若是本宫有子,便另当别论。可如今一众妃嫔都是一样的一穷二白,自然先可着她升迁。” 慧美人若有所思点点头,贤嫔笑着拉着她的手,“妹妹怕是与我一样,心有不甘罢?可要我说,和嫔这妃位却实在是个捡了便宜的,换做我,给人做嫁衣的事儿,不要也罢。” 身侧的女子疑惑挑眉,难抑讶异,“姐姐这话怎讲?” 贤嫔煞有介事笑了笑,“物以稀为贵,宫里妃位愈多,便愈不值钱。顺妃的位分是卖琉球的面子,兰妃是因着有了皇子,和妃白捡了个便宜公主,皇上怎么不早不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她晋位分?” 脑子里有什么答案一闪而过,可慧美人却捉不住,只得呆呆瞧着贤嫔。贤嫔笑容愈发神秘莫测,只缓声道,“这些年皇上到底对谁好,妹妹还瞧不真切么?为了怕兰妃膝下有着二皇子功高盖主,不惜拖着病体再给和妃晋位分,还不是怕兰妃有朝一日分了皇后的权么?” 慧美人冷不防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如梦初醒道,“是以容嫔才能靠着与皇后相像的一张脸,从宫女一步登天,直封了嫔位……” 贤嫔瞧着她呆愣的模样,终于笑出声来,不知到底是笑这宫里哪个可怜人,只摆手道,“所以说呀,这些年,咱们都被皇上给骗了!到底是少年夫妻,真可谓是情深义重了。只是可惜,依着咱们这位皇后刚烈的性子,情意如初怕是不能了……” 帝王心深似海,常伴身侧的女子,不知究竟是恩爱盛宠来得好,还是如这般安稳长久,若即若离走得长远。 华灯盏盏,女子柔粉色的绣鞋缓缓步入乾清宫内殿,容嫔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放在帝皇案前,连烁披着件素色的云纹常服,整个人愈发显得如同谁家翩翩少年郎,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连烁并未抬首,容嫔瞧着帝皇却难抑心底细细密密的欣喜,挽袖径自将墨在砚台之中研磨开来,连烁柔软笔尖蘸了墨,在宣纸上的笔体与案前悬挂的一幅寿字八分相像。 容嫔瞧着帝皇落笔,踌躇半晌,仍是笑着开口道,“臣妾只认得皇上写的这个‘沈’字与‘心’字……” 连烁笔尖顿了顿,沈氏小心打量了一瞬帝皇的侧颜,咬了咬唇,女子娇羞开口,“皇上可是写得与臣妾有关么……?”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抬首瞧她,女子在灯下的容颜有让人恍惚的魔力,他轻声问道,“你如何识字了?” 沈氏有些羞涩地一笑,垂首低声道,“是皇后娘娘与臣妾说,若是能识得一些字,在御书房伴驾才妥当,是以送了臣妾一些书来读,悉心教导臣妾。只是臣妾愚钝,还只学了个皮毛……” 女子话音落下,帝皇的眼眸缓缓垂下,她看不见他眼中的光亮,忽觉有些不安。 半晌,连烁扯动唇角,兀自笑了一声,“是么,皇后真是有心了。” 容嫔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帝皇忽地反常失落,她看着他将笔搁下,拿开镇纸抚了抚书成的字,指尖按压在宣纸的一角,有些用力,他低声自语道,“朕知道,你不是她。” 我从未将你当做她。 钟离尔只有一个,天上地下,他弄丢了她,便再寻不回来了。 纸上的新墨渐渐风干,前人穿越千百年而来的真情依旧感人肺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是惊鸿照影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来了一个多小时!对不起大家! 之前说过了,再说一次哈,文还有五到七万字左右就完结了,然后我最近因为都上班,所以可能偶尔会晚更新,偶尔两天已更新。 具体大家可以进群或者微博私信我问,如果觉得麻烦就等着看晋江的收藏夹提示就好啦! 么么啾晚安! 第85章 故人顾 九月初,正是秋凉时节,帝皇久病于深宫,委命皇后钟离氏率领文武百官往皇家猎场而去,行秋狩典礼。 说是委命,前朝后宫却没有不知晓的——自一年前东厂提督江淇遇刺身亡,东厂由梁宗代为理事,梁宗依附江淇为一派,又素来亲近坤宁宫,皇后如今掌东厂事,且同门师兄方卿愿不日便要擢升督察院都御史,有大理寺正冯宵、吏部尚书刘赟、兵部尚书焦洺为左膀右臂,不必说多少朝臣对中宫权势趋之若鹜,现下可谓六部之中尽是中宫党羽。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子砚棋生母兰妃与皇后交好,兰妃兄长又稳坐两浙知府一位,且宁嫔兄长身居中书省高位,来日亦是前途无量。 当年祁家与乔家没能把她从这后位上掀下去,如今这朝廷放眼望去,终究再度是她钟离家的天下。 是以如今朝中,事事由皇后掌实权,一举一动都足以教前朝翻覆,民间已有流言四起,说是皇后势大,俨然有第二个武皇之势。 此次出宫秋狩,皇后明黄色的华贵凤驾行在最前方,带领身后绵延数十里的妃嫔、朝臣与宫人。当年江淇尚在,东厂鼎盛时已是万人叩拜,风光无二,却也不及如今皇后钟离氏的万一。 自入宫便失宠,经历母族没落、丧子之痛的这位天下人瞩目的皇后却并不自知一般,一如当年端坐在马车内执书饮茶,清欢打了帘子瞧着出了京郊,官道边渐渐萧条的风景,心里想起那年车内的阿喜,轻叹一声将手落下。 这一声却没能逃出皇后的耳,钟离尔将书搁在膝上,与她一笑,眉眼艳烈惊心,眼神中却端的是过尽千帆的浅淡,“有话想说便说罢。” 清欢垂眸,抿唇半晌道,“奴婢不该招娘娘伤心,可想起当年走过这条路的人事,真真觉得恍如隔世。” 皇后将眼眸垂下,膝上翠蓝色月华裙摆绣的莲花纹样繁复,她目光一错不错,忽地笑了笑轻声道,“本宫还记得那时候,因着让路之事你心里忿忿不平,阿喜劝慰说贵妃是小人得志,那些忍得下的,大都成了圣人君子。” 清欢忆起当年事,也觉得飘渺,不觉跟着笑道,“当年奴婢那个性子,都是被阿喜姐与娘娘宠出来的。若是她还在……” 终究后半句说不下去,清欢哽咽着将眼睛垂下,皇后将手掌覆在她手上,“你可还记得当年,本宫讲与你们的那个故事?” 清欢点头,“徐妃半面妆的故事,奴婢记了这些年。” 钟离尔又笑了笑,唏嘘道,“人说一语成谶,大抵如此。不论是当年所说少年夫妻反目成仇,又或是今日本宫忍下了当年一切,果真成了圣人……” 车马颠簸,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寒凉破碎,“圣人一道独行,与孤家寡人无二,早知如此,不若当初不忍了罢。” 眼见皇后眼眸沉沉,清欢低唤了声,钟离尔瞧着她顿了顿又道,“祭祀的物事可都备好了么?” 清欢郑重颔首,“是,娘娘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皇后靠在马车围子上,颓然点了点头,朱唇边笑容几不成形,“他忌日的时候没能在宫里操办,出了宫也好,本宫与逐日一道去祭拜他。” 国力昌盛,衰败的只是帝皇的龙体,与皇后的一颗心。 除却当年马上英姿飒爽的几许好男儿,与深宫中几张女子韶华正好的绝色面庞消失殆尽,这山河金红秋色层林尽染,旌旗猎猎万马齐喑,大明无数好男儿各色各式的罩甲,却只增不减。 庄嫔与容嫔留守后宫,兰妃将砚棋交给宫人,便与后妃一道坐在观赏台上,眼瞧见皇后倚着凤座撑头凝眸,她瞧的方向虽不知为何,可想来总归是当年那人打马而来之处。 半晌,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揉了揉额角,疲惫阖上双眸,轻轻挥了挥手,身侧令公公弓腰颔首,走了两步至台前,一声令下高声道,“皇后娘娘有旨,秋狩仪典启幕——” 马蹄扬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大明的权贵浩荡打马入林,惊起高树上无数飞鸟,翅膀声扑棱棱响动震天,在座未历过此等阵仗的妃嫔花容失色,阮选侍吓得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皇后却连眼眸都未肯抬片刻。除了砚棋年幼无知,由宫人牵着身下小马快活拍手,一众嫔妃就这么陪着皇后枯坐了一日。 傍晚时分,清点过朝臣秋狩数量,按数赏过之后,皇后便先行回营,由着众人玩乐。 清欢将当年皇后驯服逐日着的那件嫣红披风给她重系上,耀目的颜色多年未减,与眼前人一般无二,钟离尔接过马鞭,拢了拢披风,便往马场而去。 自当年得知逐日有子,她再没来瞧过它。 马厩中那棕红色的汗血宝马依然屹立醒目,她一眼便看见她的老友正垂下头,依偎着身侧一匹健壮的小马驹,那小马驹个头不小,几乎直逼逐日,通体雪白,只额头处一点嫣红颜色,与逐日和追云都像极。 不过须臾一年光景,当年桀骜不驯的逐日眼中也满是对幼子的温情眷恋,它悉心照料着它与追云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年岁里,成长为一个坚强隐忍的母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钟离尔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一瞬,眼眸中神色哀戚怜惜,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逐日走去。 脚步声逼近,逐日警觉地抬眼看来,在瞧见她面容的那一瞬,它的眼中亦迅速涌起了泪水。 钟离尔指尖抚上逐日的额头,她知道逐日的心情,逐日与她感同身受——她们都在同一场灾难里失去挚爱。 傍晚的草地渐渐凝出雾气,她抹去面颊上泪痕,拍了拍一侧的小马驹,“我后来才知道,追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那你们的孩子……就叫离风罢。” 离风而来,离分丛生。 她摇了摇头,甩开离愁别绪与逐日道,“走罢,咱们去祭拜故人。” 钟离尔翻身上马,漂亮的小马驹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似受到指引,嘶鸣一声,往前疾驰而去,她轻轻挥动马鞭,逐日便随着儿子的步伐往草原深处跑去。 恍惚仍是当年,落日下他打马跟在她身后相护一程,岁月何其残忍,只如今,她也变成要为他守护这一切的人了。 她在河边架起篝火,将纸钱焚烧在火中,灰烬跳脱着与河水共赴远方一场流亡,远处的星星点点落日余晖似碎星荡漾飘忽。 火焰映得她面容呈胭脂色,逐日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她对着舔舐柴木的火苗轻声道,“你有想我么……江淇。” 过去这样久,念出她的名字,唇齿间的缠绵还是勾动撕扯心脏一阵颤痛,她努力笑起来,轻叹一般道,“我很想你啊,你应该知道罢?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喝茶,夜里的时候,也记得自己盖严被子。” 她与他邀功一般,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绫罗上,好似不值一文,“当年我曾想过,若你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想你会乘坐威风凛凛的大船下京杭运河,所到之处,两岸官员无不三叩九拜,夹道欢迎,钦差大臣就已名堂不小,更何况是向来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等你到江宁的那一天,就由着官员给你接风洗尘,找给你秦淮岸最妩媚动人的姑娘弹唱小曲儿……” 她抿了抿唇角,模样有些负气,“我都想好了,你听她们唱了小曲儿,虽说打赏是场面事儿,可到时候你回来,我还是要同你生气的。” 恍惚还能看见他摇着头对她无奈宠溺地微笑,她记得他唇边的弧度,唇角扬到她最痴迷的位置停住,那模样是她一生的平地惊雷。 她长出了一口气,夜渐深,林中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最后的那点儿绿意上晶莹透明,有如琥珀,女子颜色无双的面容上神色温柔戚然,“然后你就该带我走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青砖石瓦,去听松涛竹海,去钓舟上江雪,去燃大漠孤烟。不管去哪儿,做什么,总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最后一张冥纸也燃成灰烬,林中愈冷,她指尖的温度流失殆尽,逐日不安地踏了踏前蹄,女子在火光后的颊边泪痕泛着光,她缓缓扯动弧度优美的唇角,声音伴着泠泠流水飘散在这林海之中,“可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你却再没回来了。” 无数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她唤他的名字,榻侧只余空荡孤寒,月光流转间,她才能想起,他离她而去已又是一天。 一日复一日,她有着将苦痛都压下,若无其事的本领,夜半时分如何辗转反侧,破晓时又是明艳无方的中宫皇后。 可她痛恨自己这个本事。 在无数次她自己摸索着黑暗,跌跌撞撞走到茶几前,伸手摸到一壶冷透的茶水时。 在无数次他的名字如鲠在喉,这宫中朱墙碧瓦皆是他昔年绯衣玉带惊鸿倒影时。 在无数次她想要与他同归同去,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咬牙苟活于世,为了替他报仇雪恨与死敌虚与委蛇时。 这世上千百样的荣宠低贱,失落风光,浓烈浅淡,喜乐痛楚,她都看遍,她都看腻。 所留恋者,不过如当年立在这河边,与那人推心置腹的相知相伴相惜,数年光景。 她答应过他,她要连烁偿命,只要等到这一天,再与他泉下相见,她便无愧于心了。 翌日容嫔从宫中连夜送信来,说皇上病势加重,昨日已有吐血症状,因着楚辞随皇后前来秋狩猎场,是以宫中太医群臣无首,请皇后回宫主持大局。 钟离尔将信纸一把团握在手中,清欢看着皇后胸口起伏几番,指节渐渐苍白如面色,方要关切询问,却见皇后抬眼寒声下令,“皇上龙体抱恙,秋狩仪典终止,朝臣嫔妃皆随本宫开拔回宫。” 清欢默了一瞬,知晓皇后是要昭告天下,帝皇时日无多,以此巩固朝中政权,便垂首应了退出营帐宣皇后懿旨。 待到皇后将要上凤驾前,却又有番子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辽东都司新擢升的将领,在与金人的交战中又下一城,追回我军粮草百石。 皇后在车辇中端坐浅笑,声音透过锦绣车帘传来,“的确是立了大功,传本宫懿旨,重赏辽东都司将士。” 番子行礼称是,皇后顿了顿,又随口问道,“这将领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 番子垂首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将军名叫云熙,至于出身何地恕奴才不知……” 话音未落,皇后却忽地亲自打起帘子,一双美目紧盯着那番子,颤抖问道,“你说他姓什么?姓云?什么时候入的军营?可知道多大年纪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快啦快啦,你们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结局都快啦。 第86章 南枝慕 那番子见皇后这般形容,却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只忙垂首磕头,清欢瞧着皇后神色,急忙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快回答!” 番子这才稳着声音,低着头行礼道,“回娘娘的话,云将军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入军营十几个月,却已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战功!” 清欢眼瞧着皇后身子顿在那里,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僵直了脊背,便又对着番子朗声道,“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娘娘要摆驾回宫,下去罢。” 番子谢恩退下,清欢从皇后紧攥着轿帘的手中接过帘子,缓缓将帘子放下,把皇后扶回座上,车辙滚动,碾着地面发出响动,她压低声音附在皇后耳侧劝道,“娘娘的心,奴婢明白,想必江大人定也明白……” 皇后头顶凤冠随着车马摇曳,抬手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双目已见通红颜色,却只寒着声道,“形势已到,即刻托人快马加鞭走小道回去送本宫口信与楚辞,他不是一直视太医院王旻为眼中钉么,本宫念他多年劳苦功高,送给他这个人情,告诉他可以动手了。” 清欢看着皇后艳丽如刀刻的侧颜,郑重应声,悄无声息掀开帘子离去。 天鼎九年九月十二,启祥宫和妃女恪安公主外感风寒湿邪,内有蕴热证,由太医院王旻诊治后开了副九味羌活汤的方子,服用三日后,口唇发乌,满脸通红,气喘不济,眼瞧着已是不行了。 九月十五,太医院送上恪安公主近来头痛发作所用药方明细,其中赫然有一味藜芦。两岁的恪安公主因着生母祁贵妃故,自打降生便体虚气弱,服用人参已久,而藜芦与人参本就相生相克,再加之九味羌活汤中细辛一味药,与藜芦是医者皆知的“十八反”,恪安公主已是回天乏力。 主治太医王旻难辞其咎,由皇后下令押入大理寺待审。 和妃宫中的盈天哭声,都关在了巍峨乾清宫外,皇后盛妆而来,由着清欢解下披风,款步往内殿而去。 龙涎香被药味儿压制得几不可闻,连烁靠在榻上,目光没有什么神采,瞧着绫罗珠玉耀目加身的皇后,帝皇眼眸似畏光一般失神片刻。 钟离尔扫了眼连烁空荡的药碗,俯身下去,对着他曼声行礼,“臣妾请皇上万岁金安。” 他定定瞧着她没有言语,钟离尔抬眸看了看他,然后兀自一笑,不经他免礼,便直起身子缓步坐在茶几旁,纤细莹白的指尖在红木雕花几面上点了点,一双眼眸顾盼生姿,“想来皇上也听闻了,启祥宫恪安公主已是不大好了。臣妾此来,也是问问皇上,如何料理恪安公主的后事为好。” 喉间涌起腥甜,他勉力压下去,生生将那口血吞咽,腥气弥漫在他的五脏六腑,心口处的疼痛剧烈无休,他稳了许久声音,看着她精致容颜哑声道,“恪安是唯一的公主……” 她的笑意极冷,凝结在唇边,他看着她摇首,声音愈发无力,“哪怕留着她将来和亲塞外,又有何不可……” 皇后的眼眸一瞬变得凌厉逼人,她冷笑一瞬,高声打断他后半截的话,“当初祁桑要了砚离的命,皇上怎么没有想过,臣妾也只有砚离这一个孩儿?” 她笑容仍是绝美,却似一朵吞噬人性命的花,一语双关,“一命抵一命,这本就是无比公平的事,皇上说可是么?” 连烁看着她的脸,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然后轻声笑了笑,“九年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二人进宫入主乾坤,已是九年光景,钟离尔跟着他漠然一笑,声音里满是讥讽不屑,“是啊,九年了。臣妾与皇上这对夫妻,也做了有十一年了。” 他与她半生蹉跎,好没趣味。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他阖上眼,却又不愿错过她的表情,再度瞧着她,迟缓问道,“这些年,皇后可后悔么?” 她听他这样问,靠在椅背上,将双手扶在一侧的扶手上,像是抓住救命浮木的姿势,却仍是姿容优雅无双,她对他笑起来,眼神里只剩下冰冷,“臣妾记得,当年在潜邸时,常与皇上对弈。人生如棋,世事落子无悔,这是君子之约。” 她瞳孔中倒映着他单薄苍白的影子,略收缩了眼眸,如同一只魅惑慵懒的猫,轻飘飘地撇下最后一句话,“可胜负却在人为,臣妾几次绝地逢生,如今这珍珑形势大好,臣妾必将一鼓作气,将皇上的白子杀得片甲不留,方算尽兴过这一局。” 她留给他一个挺直背景,连烁却终于压抑不住,嫣红的鲜血喷洒在明黄的床帏上,帝皇收拢十指捂紧胸口,痛楚直令他难以喘息。 那些年他让她黑子先行,每每对弈她赢了一局后,棋盘之上便尽是黑子颜色。钟离尔觉着不若白子好看,他便打趣儿说不若让他执黑子先行,她却又霸道任性不肯输了先机。 到头来,杀孽造尽,他宁可身负天谴,堕入阿鼻,却也还是要让她赢下这一局。 九月十六,恪安公主夭亡于启祥宫,养母和妃抱着公主的尸身几度哭至昏厥,翌日再醒来,已是神志不清。 皇后在宝华殿中持着三炷香,蘸了灯油,放在烛火上耐心等着轻烟缭绕,手指抖了抖,那香上的火苗便灭去,只余下袅袅浅香。 清欢侍立在皇后身后,候着皇后对佛像拜过三拜,便扶着一身素色的皇后起身,将燃着的香稳稳插入鎏金蟠龙耳香炉中。 钟离尔抬眼看着佛祖面容,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只对清欢轻声道,“本宫知道了,若是太医也束手无策,便找几个人好生看顾和妃罢。” 清欢方要称是,皇后却又补了一句,“往后便不要让和妃踏出启祥宫了,免得见着二皇子,伤了砚棋。” 清欢这才颔首领命,皇后又瞧了慈悲佛祖神像片刻,方优雅抬起右手,清欢忙俯身将腕子请皇后搭住,钟离尔转身,提着裙摆跨出宝华殿。 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在想什么,这位至高无上的中宫愈发遥不可及。 当年灵动娇俏的少女,被一路的风霜苦痛打磨成了今日沉默寡言的模样,却还记得当年与那人说过的话,她说她会杀了祁桑的孩子。 于是从恪安降生起,便始终给公主服着含人参的补药,近来公主的头痛症,更是她一手促成。 今日种种,处心积虑,谋划已久,是给砚离报仇。 搅乱六宫,加害连烁,只等连烁油尽灯枯,是给江淇报仇。 她对连烁说,一命抵一命,实在不假。 她未逢他,坐卧盼他,行止盼他,一字一句盼他。 她失去他,山月是他,清风是他,一草一木是他。 她之一生,凡此种种,无不是他。 兰妃带着砚棋来的时候,连烁方服了傍晚的药,楚辞拿着药箱退出乾清宫,与兰妃和二皇子见礼。 兰妃免了楚辞的礼数,定定瞧着他离去的目光却似深海,一片复杂隐忍。 进得殿中,砚棋给皇上请过安,便有些畏惧地垂首待在兰妃身边,连烁对兰妃一笑,“乾清宫病气中,朕忧心你们母子。” 她看着他愈发凹陷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走过去坐在帝皇榻侧,只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角。 连烁并未躲闪,看着眼前恬静柔美的女子展颜一笑,犹是当年模样,“这宫里,好像也就你没怎么变。” 兰妃看着皇帝,浅笑着摇头,“这宫里若说没变的,却只有庄嫔一个。这些年臣妾看得分明,只她一个是真正无欲无求,所以明哲保身,活得真正自在逍遥。” 连烁觉得有趣,挑眉问她,“那朕呢,朕想要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么?” 兰妃看着他,笑容渐渐有些苦涩,半晌轻声道,“正是因为臣妾看得清楚皇上究竟要什么,这些年才这样尽心力去替皇上守护……” 连烁的手指缓缓收紧,兰妃却笑了一声再没说得分明,只是道,“可皇上太过贪心了,世间安得双全法的道理,皇上不是不明白。” 他笑了笑,仰头靠在龙榻上,模样寂寥落拓,“明白又如何,睡在这张龙床上,总不能高枕无忧。” 兰妃偏头忍着痛意缓缓叹了口气,他浅笑看着她,忽然道,“有你陪伴她辅佐砚棋,朕放心。” 终于将话说到末路,兰妃心中堵得难受,只对他摇首道,“皇上莫要胡说……” 他却只是淡笑着打断她,声音清浅,语气却不容置疑,“答应朕。” 她凝眸深深看着他,他说,答应他。 答应他做好一个圣母皇太后,事事顺从慈宁宫。 答应他永不坐大外戚,辅佐钟离氏与幼帝安内攘外。 答应他忘记这一生自己对他的痴恋,忍受来世亦无缘再见的绝望。 秦珞闭上眼,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女子玉灰色兰花暗纹的冠服如其人一般静美无声,她对着他颔首,半晌轻轻道,“好,臣妾答应皇上。” 连烁终究不忍再看她面容,转首抚了抚砚棋的小脸儿,将手上的翠玉扳指褪下,放入孩子的手掌心。 触手温润却寒凉,合拢掌心,激得他小小的身子颤栗一瞬,他抬眼去看自己的父皇,那双星眸之中光芒却愈渐灼热,仿似解脱与快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连烁就下线了。连烁已经下线了,结局还会远么? 第87章 花千树 容嫔将披风解下,一壁交给宫人,一壁往内殿瞧去,殿里一片通明,不知为何,今日乾清宫的灯火似是亮了些。 这般想着,脚下便加快了步子,进殿瞧见连烁穿了身月白的长衫,衣裳瞧着似是有些年岁,花样与料子都不是今年宫里时兴的,想来是陈年旧衣。 她觉着疑惑,连烁抬眼瞧见她,却很高兴似的,笑着与她轻轻招手示意。 容嫔浅淡一笑,行了礼便走到帝皇身边去,走近瞧出皇帝着这身衣裳,竟不似什么呼风唤雨的九五之尊,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风流公子一般,不觉便牵动唇角问道,“皇上今日何事这样高兴?” 连烁却答非所问,执笔蘸了墨,瞧她颔首,“朕想画幅丹青,你可愿辛苦在这儿坐上一坐么?” 容嫔受宠若惊,忙道,“皇上肯赐臣妾丹青,是臣妾的福气。”说罢左右环顾了一圈儿,有些局促地指着书案后的龙椅问道,“臣妾便坐这儿么?” 连烁只抿唇一笑,缓缓摇了摇首,扬起下颔示意道,“坐到软榻上去罢……也无需太拘束。” 容嫔欣喜应了声,便提裙落座,手都不知要如何摆放一般,连烁瞧她模样浅浅笑了笑,眼眸底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开始无声走笔,下笔如行云流水,却极少抬眼看她,容嫔坐在明黄的软榻之上,身后玫粉莹白的芙蓉花团锦簇,却也输了美人三分颜色。 他作画的侧颜英挺,她沉醉在他沉思时的浅淡梨涡中,对上他冷不防看过来的一双星眸,蓦地红了脸颊,垂首避开他目光,不敢再看。 连烁看着她模样,忽地顿住,半晌转首,瞧着完成的丹青兀自笑了一笑,最后书了一行字,便挽袖将笔搁下,小心翼翼拿起宣纸待墨风干。 容嫔瞧见皇帝画成,便翘首想要探看,却又未得旨意,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连烁与她安抚笑了笑,只道,“过来瞧瞧罢。” 她这才欢快些,提着裙摆几步走近,面上的期待笑容却在瞧真切丹青时蓦然凝固。 秋时艳丽的芙蓉成了春日里枝头傲立的木兰,枝枝蔓蔓栩栩如生,端坐的女子却画作了执书的模样,身上的衣裳也与她今日宫装不同。 画中人一手将书放在膝上,一手纤纤玉指托着下颔,弧度精致优雅,携着几分慵懒妩媚抬首瞧来,一双桃花眼眸含情含笑,眉眼间清澈如水,世间千般万般都在她一颦一笑里。 能画出这样的丹青,这场景怕是早已烂熟于他心间不知多少年。 容嫔知晓,他画的是他的心上人当年的模样,丹青功夫炉火纯青,画上女子颜色倾城,只可惜,那人不是她。 连烁瞧着丹青出神片刻,容嫔缓缓抬眼瞧他,带着不甘,几番咬了咬下唇,仍是轻声道,“皇上对皇后娘娘可谓用情至深,却为何从不肯明说?” 高大的男子转身瞧着她,只浅笑着摇了摇首,眼里有无限深情,却不是对这殿中人,只轻声道,“朕年少时,也曾想做个闲散皇子,随便封王封郡怎样都好,只要能与我心爱之人每日描眉挽髻,闲庭赏花便是。” 她伴着他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她从来都只能见到稳重妥帖,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九月末已将要凉了,宫里却未到用炭火的时候,她指尖有些颤抖冰冷,却被他今日带着洒脱快意的眸光映得灼热,声音不自觉染上飘忽,她仰首看他,不解眼眸里尽是雾气,“那后来为什么不能呢……” 他忽地真心笑了笑,一生多少沧桑无奈都隐在这梨涡背后,连烁长叹了声,微微眯起了眼,“后来啊……有太多人想要我们死了。我不能将她拱手让人,亦不能看着她被人加害,所以只要能保下她来,旁的人事,都已不重要了。” 容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连烁看着她蹙起的秀眉,眼眸沉沉,不知是说与谁听,“再后来,朕坐在这把龙椅上,天下供养皇室,有太多人情常理在权势面前无法权衡。可朕时常会想,若这世上有另外的我们……” 若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连烁,与另一个钟离尔,若当年那个良人,不曾为了保护心中所爱披荆斩棘,殊途难归,他们何尝不是相携白首,死亦同穴的恩爱夫妻。 月盈转缺,天鼎九年九月廿九,是钟离尔这一生,最后一次踏进有连烁在的乾清宫。 从她第一次以皇后之尊踏入此地,须臾九年,如梦一场。 月下芙蓉花开至末路,凋零前夕徒留残缺的荼蘼之态,却平添她凤履下几缕馥郁,美人披着湿冷月色踏花而来,是再旖旎不过的画卷。 菱花窗洞开,他坐在书案后,桌上那幅丹青与眼前盛妆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他竟有一瞬的认不出她,她与他请安,沉声唤他皇上。 皇后见帝皇身上月白的衣衫,有一瞬的怔愣,她仍记得分明,这是当年初遇时,他与连城微服游湖所着的那件。 连烁只凝望着她面容不语,他想,钟离尔原是声音与面容都偏冷的女子,这般漠然疏离的人,本不易对人付出真心,本不该对谁十成十的好,他却曾有幸见到过她最赤诚的那一面。 一生要有多长,长到他煎熬至今,竟也觉得解脱。一生又有多短暂,短暂到还未能见过她苍苍白发,便已尽了。 他亲手将丹青转过来与她看,笑容里有些唏嘘,与小心的讨好,轻声道,“朕瞧着这幅画,倒活脱脱是你年轻时候的模样再世。” 皇后走近两步,美目扫了扫丹青,只维持着距离,居高临下对着他缓缓一笑,朱唇嫣红到残忍,“再世?原来皇上也跟臣妾想的一样,觉得从前的那个臣妾,已经死了。” 他微微仰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带着无限的痴恋,声音疲惫沙哑,像个吃不到糖的孩提,暗含几分委屈,“尔尔,做皇帝太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不,下下辈子,往后所有的轮回,朕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钟离尔难得与他真心自嘲一笑,颔首寒声附和,“巧了,这倒和臣妾想得一样。若有来世,只愿不要这泼天的富贵权势,生作蒲柳之姿,无才无貌,安度一生,便已是福分了。” 他却朝着她笑了,眉眼弯弯,生动柔和,一如旧时宠溺,“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了……想来也好。” 她看着他的眼眸神色冷淡,未有波澜,他却径自看着她笑,语气哀戚遗憾,“可惜下辈子,我也不能再与你做对寻常夫妻了……朕这一生亏欠贵妃太多,来世,就偿还了她罢。往后咱们若是有缘,总能再会的。” 皇后笑意不达眼底,微微偏着头噎他的话,“是啊,皇上这一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来生当然还是要去找她。” 连烁看着钟离尔,眼眸定定瞧着她半晌,宫道上打更的宫人缓缓走过,三更天夜色深沉苍茫,如他的眼眸能吞噬掉千般情绪。 他对他的妻子说,“是,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个人。” 钟离尔讥笑一声,方要不依不饶开口,他却笑着收起桌上丹青,执掌大明皇朝九年的帝皇下达了最后一道圣旨,“容嫔尚未与朕有夫妻之实,这些年朕不愿再选秀便是同样的缘由,朕这一生,对不住太多人了……这些日子,临了有她能在身边陪朕说说话,已是足够。待到朕去,皇后便将她改名更姓,放出宫去罢。” 她早知道要有这样一天,从江淇离去,她便发誓要亲手杀了眼前的男人给他报仇。 可他真真切切在她面前交代身后事,相伴十一年的夫妻走到最后,竟是这般残忍的一幕。 钟离尔将手指缓缓拢紧,克制着面容与他颔首,连烁深深看着她,亦点点头,将那丹青收在怀中,模样竟有几分萧索,他最后说,“你与他缔结两心,我亦不愿再活在这世间。这江山,我也交给你,我信你治下必有盛世……下葬之物什么都好,只有一样,让这幅画陪着我罢。” 她喉中蓦地一哽,掌心被指尖刺痛,却仍咬着牙装作波澜不惊。 他对她央求一般,清浅一笑,时光仿似一霎倒转溯洄,那是十一年前,九曲桥头,湖心亭上的少年少女相对而立,他问她的名字。 她与他笑答,钟离,钟离尔。 阖了阖眸,她终于与他轻声道好,连烁看着她感激一笑,身上寒意迸发,眼皮愈发沉重,却仍不敢轻易眨眼,生怕错过她的一个垂眸。 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回首半生,面对如今的他,她却难言一字。 殿内寂静无声,他只对着她努力地笑,唇畔梨涡浅浅,像极了那年上元夜,人潮人海中玉兔花灯下,他对她呵护宠溺的模样。 她看得分明,那幅丹青上,题的是一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阑珊处是少女盈盈笑语,花千树下,星如雨间,还有少年一双动人眼眸。 她不再看他,狠下心回身离去,踏着一室的孤寂,任着珠玉环佩泠泠碰撞,朱红的冠服裙摆曳动生花。 殿外芙蓉花忽地簌簌凋谢,为皇后的离去铺了一层美艳绝伦却短暂的小路,他怀抱着纸上当年她的模样,眼睁睁看着她挺直背影远去。 最后一口鲜血喷洒在案牍之上,他再难支撑,双眼似有千斤重,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依稀听见全公公打翻茶水的瓷片破碎声,和宫人的撕心哭喊。 他觉得累了,人这一生,有太多人事,不是哭喊就唤得回的。 唇畔的梨涡渐渐消失无踪,男子纤长的羽睫遮盖住这双素来隐忍的眼眸,他伏在案上,像是每一个批阅奏折小憩的深夜。 只抓着丹青的一双手,有如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天鼎九年九月廿九,夜,大明皇帝连烁驾崩,享年廿九岁,谥号恭孝明肃仁宣皇帝,史称圣宗皇帝。 圣宗皇帝在位九年,内兴水利便民、改科举任贤,外安西域、朝鲜、俄罗斯等周边国,组建足以与金人抗衡的辽东都司军队,兴海上边防,堪称勤政爱民,天下归心,深受百姓爱戴、群臣拥护。 圣宗皇帝英年早逝,举国齐哀,千里素缟,直从京城蔓延至边疆,大明每一寸国土之上,万人同哭。 依圣宗皇帝生前旨意,立永和宫兰妃子,二皇子砚棋为帝,尊中宫皇后钟离氏为母后皇太后,赐居慈宁宫。晋生母兰妃为圣母皇太后,特令其辅佐幼帝与慈宁宫钟离太后,共延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想想全文开头的那一幕,闺阁之中,两个人欢声笑语的那些好日子,也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粱臣熙对乔翎说过,我只有对你的感情,像尾生抱柱,不死不休。 乔翎生下连烁,却也是个痴情人。 他这一生,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很快所有的事情都要说清楚啦,越写越少,还是感谢大家! 第88章 祈夕夙 圣宗驾崩后,母后皇太后钟离氏领圣母皇太后、各宫太妃、太嫔众人于乾清宫哭灵七日。 七日后,幼帝登基称帝,改国号成熙,因圣宗停灵于乾清宫需满十一日,故新帝暂以文华殿为寝宫,只待圣宗出殡,入主乾清。 成熙元年十月初七,母后皇太后遵圣宗生前旨意,移居慈宁宫。 她带着宫人离开这座长居九年的宫殿时,才发觉一砖一瓦皆是过往,印证她来时的每一步脚印。 坤宁宫殿高悬牌匾,当年第一回 踏进此处时,她曾良久凝望。这方朱漆宫门,是母亲离去那日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那菱花窗前,是她月夜守着他来的地方。 可带走之物甚多,可带走之事寥寥。旧物难留,故人不复,人活一世,只有记忆最为便携,却也逃不过一路前行一路遗失的宿命。 最后一眼,她转过身时,宫人在身后将坤宁宫的大门缓缓关闭,那沉重而庄严的阖门声,伴着她日升月落无数年月。 慈宁宫上一任主人是诚慧贤太后乔翎,而坤宁宫下一任主人是谁,她却不得而知。所谓物是人非,不知若是草木皆有灵,可也会怀念何人? 再踏入慈宁宫前时,殿前铜鹤熠熠傲立,九年前与江淇落日下于此初遇,那人走出飞檐画栋的惊艳仍清晰可见。 她方知晓,历朝历代住进这里的女子,口口声声自称“哀家”,究竟是何种心境。 年轻的太后扶着仍有斜阳余温的铜鹤一羽,直在宫室前无声笑弯了腰,清欢瞧着她模样,转首对身后宫人低声吩咐道,“都下去罢,将太后寝宫归置好,太后稍后便进殿去。” 领头的小宫女毕恭毕敬与清欢行礼,垂首低应,“是,清欢姑姑。” 这一声唤得清欢亦怔愣在那里,宫人浩荡进殿去了,太后终于抬首瞧她,眼底有些隐忍的红,清欢只与她摇首,轻声道,“奴婢当年头一回陪着娘娘来拜会诚慧贤太后时,只觉着门口秋穗姑姑好生威风,竟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谁知一转眼儿,奴婢竟也熬成了这么一位姑姑。” 钟离尔只觉喉咙处堵得生疼,强忍着轻嘲道,“坤宁与慈宁,一字之差,抵了哀家的半生。” 她第一次听她如此自称,女子逆光的剪影苍凉,清欢一时不忍再看,只垂下首去。 钟离尔轻轻扬起下颔,长出了口气,回首对上那硕圆的一轮红日,落日将尽,才肯敛了周身耀目锋芒,这一日便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亡。 她眼神定定,却带着几分空洞,眼见最后一寸光也坠入大地,女子白皙的面庞上绯色减淡,缓缓阖了眼。 再如何停留却也要有踏入此处的一刻,钟离尔狠下心斩断心里千思万绪,转身径自往慈宁宫内走去。 彼时天色石青,女子素白的背影决绝而凄清,清欢看着她,见证她步步走入这不可转圜的绝望一生。 沈氏来的时候,太后方用过晚膳,由着小宫女在膝上拿捏,这些日子哭灵跪得她几乎吃不消,十月的天将要落雪,灵堂寒冷,一日一日的苦熬,各人皆是咬牙支撑。 容太嫔给太后请了安,一双眼眸因着连日恸哭红肿不已,钟离尔瞧了眼她,忽地才发觉她二人最不像的地方,便是这双眼眸。 钟离尔一双桃花眼平添几分妖娇含情,沈氏则是一双如水杏目,是以更像未历苦痛,当初眼神中毫无世事掺杂的她。 她对她笑着摇了摇首,便由着沈氏落座后赐了茶。 容太嫔垂首谢过,端着热气升腾的茶盏出神不语,钟离尔瞧着她道,“先帝临终前与哀家留了旨意,欲将你改名换姓放出宫去。”沈氏蓦地抬首,看向她的眼眸忽地又要落下泪来,她双唇有些颤抖,紧紧握着茶杯,“先帝……是这般与太后说的?” 钟离尔心下唏嘘,想来连烁那般温柔稳妥的人,轻易便能是女儿家春闺梦里的牵挂,眼前人如何不可怜,这一生相伴时候不过这么丁点儿,可来日还长,不过都是苦苦熬忍罢了。 她颔首,无意识转了转手上的玉兔戒指,复瞧着她轻声道,“先帝念着你的好,却也不愿耽搁了你,你……” 沈氏忽地打断她,有一滴眼泪滴落在茶盏中,“太后!” 钟离尔挑眉瞧她,容太嫔顿了顿,深深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词不达意道,“太后是知晓这样深刻情感的,因着太后受用过……臣妾虽不过是个过客,可惜不是个干脆利落的。若是太后肯开恩,便让臣妾随着先帝爷去守陵罢……” 钟离尔虽不知她所言为何,却也听懂了她不愿走的意思,沉吟片刻,只颔首允了,“你既有这份心,哀家准了便是。只你还年轻,往后若是有后悔的时候,便来禀告哀家罢。” 沈氏却又深深瞧着她,起身叩首三拜,最后直起身子抬眼望着座上面容绝美的太后,嘴唇开合,终是道,“臣妾逾矩,却仍有一句想要请教太后。” 钟离尔转了转几上江淇留下的最后一盏茶杯,有几许出神,声音不自觉便柔了三分,“你说。” 沈氏定定看着她,心中情绪翻涌,终是冒死开口,“太后心中,先帝如何?” 钟离尔的手指停留在茶盏上,恰好遮盖住了茶盏上船头相拥的一对璧人,慈宁宫蓦地鸦雀无声,清欢闻言上前一步,沉声训斥道,“容太嫔自矜言行!” 太后却摆了手,半晌轻叹了口气,忽地笑了笑,容太嫔瞧在眼里,竟是与连烁平日兀自失笑的神态一般无二。 钟离尔转首看着殿内跪着的女子,就像瞧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她伸手比了比沈氏,“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如你一般。年轻女子的心大抵相同,没有不温情炽热的,那样温柔的人,谁不想能与他白首此生呢?” 她顿了顿,看着沈氏的眼神有如悲悯的菩萨,因看遍世间苦乐而怜惜,因亲身走过一遭而了然,因艳羡年轻无畏而感叹,亦因了然飞蛾扑火的幼稚而讥嘲,“哀家倒是希望你有机会能感同身受,爱一个人,最初爱上他的那一刻,和你们二人最后的那一刻,不论是死亡还是离分,实在是天壤之别。尤其是,你从他的心上人,做了他的妻子。” 沈氏的眼眸压抑,对着她咬唇摇首,半晌,她倔强道,“太后所言诚然不虚,可臣妾还是相信这世上有人,会是特别。” 钟离尔笑着点点头,颇为赞许认同,她轻声附和她,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快,“哀家也相信有特别。” 沈氏今夜在慈宁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我的特别,已经死了。” 她不知她说的是谁。 这天下人,都不知她说的是谁。 她依赖痴恋过连烁,那段少年时最纯粹的感情,夫妻相伴的那头两年,是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美好。 可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用了七年时间蚕食侵吞她的心,耐着性子将两个防备重重的人抽丝剥茧,其间种种,无不小心翼翼,无不细致周到,无不鞠躬尽瘁。 那个人如同骄阳耀眼而不自知,又如皎月清冷妖冶。 那个人是她枕边夜夜寒风,是她指间温润珠玉,是她一瞬一息坐卧起居。 那个人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挚友,更是她的良人。 那个人,是江淇。 是夜,十月的辽东已然落雪千里。 军营的红顶大帐覆上皑皑苍茫,遮掩了原本的颜色,巡逻的士兵踏在积雪上,脚步声吱呀作响,听上去未免钝然,可铠甲碰撞声却仍铮铮。 脚下枯草蔓延,通体雪白的健硕马儿在棚中气定神闲咀嚼着士兵新铺上的青菜,间或打几个响鼻,随着再一批巡逻士兵的轮换,沉沉睡去。 篝火哔剥,火星迸溅一瞬,主帐厚重的帘子蓦地被人掀开,暖意与寒意交杂扑面,门口微有困意的士兵浑身一哆嗦,立刻握紧红缨枪站直了高声唤道,“将军!” 那人眉目英气逼人,杀伐征战炼出的锐气不可直视,一身暗红的里衫套着玄色的铠甲,为他年轻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肃穆沉稳。 云熙淡淡应了一声,瞧了眼方才困顿的士兵,小兵一个战栗,却不得不壮着胆子目不斜视。 他忽地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只道,“换个人来值夜罢,连着两夜都是你站岗,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小兵目露感激,却摇头坚持道,“属下不累!洪副官受伤静养,将军帐前防守是大事!属下怎可交给别人!” 云熙摆了摆手,一语中的,“你困成这样,难道就能值得好夜么?” 那人面红耳赤还要回话,却被他一眼止住了话头,听他道,“行了,别磨磨唧唧的,我说换个人就换个人,赶紧回去!” 士兵咬牙一瞬,这才行礼应了,转身飞速叫人换值去了。 云熙扫视了一眼夜深人静的军营,白日里行军打仗的将士们鼾声此起彼伏,他视物能力极好,营门外的小山丘处一人长身玉立,衣衫雪白,教他一眼便瞧见。 年轻的将军从燃着的篝火中拿起一支火把,缓步朝着那人而去。 星辰漫天,草原地势开阔,璀璨宝石更如触手可得一般,走近瞧见那人仰首瞧着夜幕星河,他亦没有打扰。那人听出他脚步声,顿了片刻,转回首来,一双潋滟桃花眼眸沉沉望着他。 火把照亮眼前人眉目倾城,乌亮长发以银圈儿高高束起,风流多姿的模样似与这一身衣衫的素白格格不入,却又是难言的相辅相成。 眼前人抿了抿精致的薄唇,忽地轻声道,“我梦见她了。” 云熙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说下去,眼前人面色有些苍白,阖眸片刻才继续道,“我梦见她穿着繁复的玄色冠服,从通天的玉阶拾级而上,尽头是青天,有巍峨的宫殿笼在云雾之中,比之皇宫还要气势非凡。” 他微微蹙起的眉下眼波哀戚,带着无法释怀的痛惜,云熙接着他的话,低声问道,“然后呢?” 他看着他手中的火把,似是出神道,“她一路缓步而行,我想要唤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跟在她身后。” 火苗闪烁一瞬,夜风寒凉,他的手指收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然后她忽然便停步原地,我这才看清她身上的冠服、头顶的宝冠,虽精美绝伦,却都不是太后的衣样。她缓缓转首看我,眼中满是痛楚无措,我感知到她想要求救于我,可我却动弹不得……她便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回身步步踏入了那云上的宫室,再没回过头了。” 云熙无声轻叹,对着男子俊美的面容缓缓道,“你很想念她。” 他失笑了一瞬,万般星辰都黯然失色,他看着云熙不加掩饰道,“我从未停止过思念她。而现在,无论如何,云熙,我必须要再快些回去了。” 少年的眼眸中神色深沉复杂,他知道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却仍对着他点头,火光照亮他坚毅的侧脸,与眼前人承诺道,“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追《那年花开月正圆》,然后剧情和文里有些相似,反正有些地方是虐向憋屈向的,大体不是小甜文而是偏正剧的这种,剧微博、导演微博、编剧微博底下好多评论,包括弹幕,我都感觉超熟悉,就是之前砚离死的那一章读者对我说过的话。大体意思是什么“为了虐而虐”,“弃了不想看了,我看东西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这之类的。 其实作为读者、受众,我跟大家是一样的心情,吴聘死了我想起来也特别难受,好多次看见周莹自己一个人想念他,或者是受委屈,我都会想,吴聘要是还在,该多好啊,就不会让她受委屈了。周莹的孩子,我也真的期待能生下来,没了的时候我也特别痛苦,虐的地方我也天天跟着哭。 我完全理解大家的感受,但是问题是,可能是大家经历的人生不同,所以养成了不同的喜好和观念。 我这个人说实话不喜欢看无逻辑的玛丽苏甜文,因为本身不是那样简单纯粹的人,接受不来那样美好的对我来说不太真实的感情和生活,一切太好的东西都会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在我的观念里,一切都会结束的,其实《那年花开月正圆》真的是太符合我的三观的一部剧,里面说,人这一生,和谁都要散,不过是个早晚,没有一种关系是天长地久的(大意如此,原话不同)。 而我就是这么想的,后面看人剧透说,女主的第二个男人也死了,因为有墓碑,但不知道是真的死了,还是像咱们这文一样(说到这儿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嘛???你感受一下求你了!!!),我都能接受,因为不圆满是人生常态,起码在我看来。 昨天弹幕一片喷,有一个人说的话我特别,不不不,我赞同得不能再赞同了——一个人之所以强大,要有她强大的理由。我现在在做幼师,教孩子播音主持的,前几天学校来了个小女孩,被爷爷奶奶带着来的,听课的时候大家一起聊天,我看着她,就是典型的家里都特别宠爱她的孩子,眼神里的无忧无虑,快乐任性,遮都遮不住,爷爷奶奶都要疼得不知怎么好了。 曾经的我,也是那样的,甚至说现在我的家里人,也特别疼爱我。 但是一个人的祸福可能都是有定数的,我这个人比较自由,在社会上的经历、在感情里的经历就相对多了一些,而因为家庭很好,所以在其他地方吃的苦、碰的壁,就比一般的女生多得多了些,养成了我现在这样的性格。 其实一个人,就算天性比较稳重,也都是一步步从活泼变到真的沉默寡言,跟从前不同的,因为每一步都是苦痛留下的印记,每多积攒一点,日后能开怀大笑的几率就少一些,对生活的乐观也相对少一些,因为不敢相信了。 但是我很喜欢《那年花开月正圆》的导演说的一句话,正是因为剧里有一些人性的丑恶、苦难的磨砺,才能显出那些对主人公好的人的爱和善良,有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值得珍惜。 就像钟离尔,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不管经历什么,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打倒她。 从一个爱情大过天的小姑娘,成长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女主”,坚强、独当一面,并且,能够因为责任,好好的活下去,无论失去什么。 这是我们每个人,尤其是女人,都需要学习的一点。 因为曾经是太依赖爱情的人,如今虽然爱情在我心里还是第一位,还是重要的、美好的、值得我相信期待的,可我已经变了,跟从前不一样了,不管离开谁,从最初撕心裂肺寝食难安,到现在我能转瞬就修复自己,深夜痛哭还是第二天挺着去上班,从小的娇气在一次次生活的打磨中慢慢褪去,虽然比谁都玻璃心,但是能够容忍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不公和指责,以及不被喜爱。 不过有一点不变,我对爱的期待和尔尔一样,她说她相信,其实就是我在说我相信。 我相信,就算这个世界坏成这样,但还是有那个人,是特别。虽然爱情都是孤独的,盖世英雄在伤痛时也都各自忙碌,但是,我还是相信有能够记得拉我一把,互相扶持的良人。 少女心不死! 最后有两句电视剧导演和编剧的话我很喜欢,也是我最后想说的,贴出来给大家看,还有更多的解释,指路“@导演丁黑”、“我是苏晓苑”——“不是我们编剧杜撰或是嗜虐成性,而是生活本身就异常精彩,周莹正是经历常人未经,才成就了大业,关键是她身处黑暗仍信仰光明,在大恶裹挟下仍满怀善意。”“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霸道总裁爱上我”?因为那是最理想的人生,无需牺牲无需付出,一切唾手可得,就算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三分钟之后就有贵人相助;所有的挫折不过是小小的感冒,无伤大雅,不伤元气,还凭空添一番病西施的风韵。对不起,这不是我知道的人生,我也不想用这样的谎言来骗你。我想告诉你的是,有的时候,世道比你想象中更加黑暗,人生比你想象中更加艰难,没有逢凶化吉,没有贵人相助,只有“虽然今天很难,但明天更难”,只有祸不单行,你以为地狱已经很惨了吧,但是地狱还有十八层,你以为十八层已经够了吧,不,十八层之下还有地下室。我想告诉你的是,的确,生活很美好,未来充满希望,好人有好报,但是所有的美好都不是凭空降临,所有的希望都得玩了命去争取,所有的好人都必须坚强勇敢,才会迎来最终的好报。……这就是我喜欢周莹的真正原因,这也是我愿意全身心投入这个故事的真正理由,不是因为她最终得到了什么,而是就算命运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她仍然有触底反弹的勇气。在人生的一次又一次打击之下,在观众都已经掩面而泣不忍卒视之时,她仍然能够重新站立,积蓄力量,亡命反击。所以,请不要埋怨编剧导演狠心,我们不过是说了真话而已。” 每个人都想要好的结局,但是生活和戏剧一样,不是你想你就能有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去叫编剧、作者改剧情?他们之所以这么对文艺作品,就是因为觉得编剧作者能改个他们满意的结局。只可惜,生活不能。 我想让笔下的人物体验这样的生活,也很抱歉没有给他们和你们一个美好的一帆风顺,但是的确字字句句都是我想说的。记得我那句话吗,我写的不是字,我是在为我的三观摇旗呐喊。 还有我曾经的感情,连烁这个人物,其实有些地方很像我曾经一个男朋友,是迄今为止我唯一爱过的人。 对啊,就是这么可惜,我的江淇还没出现呐。 曾经有朋友看了文跟我说,“可能是我觉得一个作者写小说的时候会把很多自己的情感带入到剧情里,然后以前总是看到你动态里一些情感观,然后看文章的时候也会慢慢从你的那种思维去感受故事”。 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我这篇文就做这样的自己啦,下一篇文,也许就变身成为傻白甜了。 人生嘛,丰富才精彩! 比心~ 第89章 凤鸣渡 母后皇太后高坐上首,由着圣母皇太后在一侧陪衬,圣宗嫔位以下的宫妃均由容太嫔率领着先行出宫去了帝陵,因着和太妃身子不适,余下的顺太妃、贤太嫔、庄太嫔、宁太嫔、安太嫔皆在下首静候两宫皇太后训示。 钟离尔环顾殿内众人,尤以圣母皇太后双目最为红肿,非得历经生死事,才瞧得出这一生,究竟有几人真心待你。 她只笑了笑道,“咱们这殿内都是一路风雨多年的姐妹了,往后安养天年,哀家与圣母皇太后皆不会亏待了姐妹们去。只盼各宫节哀,往后日子还长,先帝去了,剩下咱们孤儿寡母,还得以自个儿身子为重。今后无事来哀家处多走动走动就是了,那些从前晨昏定省的规矩便省了,这宫里不过再须臾一些年岁,也便该有皇帝的新妇进宫了,咱们多年媳妇熬成婆,由着她们去遵规矩罢。” 众人皆称是,钟离尔颔首,阖宫闲话了半晌,瞧着众人连日哭灵神色疲惫,便也不再多留,教各自都散了去。 又唤过小令子,再三嘱咐将帝陵中大理寺正冯宵的堂妹与参知政事李扈的女儿好生照顾,才得空喝口茶,转首与圣母皇太后一笑道,“哀家昨日便该去与你说的,只诸事繁琐实在不得空。如今哀家一人住在这偌大慈宁宫实在冷情,虽说皇帝年幼,可你也不好再与他共居文华殿,不若一会儿便教人收拾了东西,过来慈宁宫罢?” 秦珞对着钟离尔轻柔摇首,往日秀妍的面容因悲伤而苍白浮肿,声音低哑道,“太后是先帝嫡妻,臣妾不过是庶妾,如何能与太后共居慈宁宫?臣妾本无意忝居高位,受先帝与太后抬爱,心中已是惶惑难安,还请太后开恩,准了臣妾不入慈宁宫罢。” 钟离尔看着她面容,不语半晌,相识十余年,她向来知礼守礼,从不肯逾矩半分。钟离尔向来喜欢聪明人,可正因如此,太过聪慧的秦珞,与她之间注定也只得止步于这般的安全疏离。 钟离太后还是缓缓颔首,秦太后感激行礼,复又从身侧的青茗手中接过一封奏折,起身跪在殿中,将奏折双手递过头顶,献与钟离尔。 钟离尔不觉蹙眉,却仍稳着心神接过奏折展开,一壁看着,一壁听殿中人道,“臣妾前日收到两浙知府秦大人八百里加急的奏折,请过皇帝意后,特请于太后——新帝年幼,难当大任,然国事为重,群臣不可无主。臣妾无才无德,粗鄙愚笨,还请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幼帝,共治我大明盛世!” 她手指在明黄的奏章页角收紧一瞬,满纸的字忽地模糊不堪。 她也觉得无甚趣味,权势终滔天,可心里难免空了一处,只下意识觉得不该如此。 或者,在唾手可得的皇权巅峰处,她的百年,似乎不该只是如此。 眼下事却自然也不该如此,即便已成定数,却仍须再有朝臣、皇帝来请上两遍,才算是三顾茅庐,才算是名正言顺,不至落人口舌。 世事虚假繁琐,如此令人厌倦。 钟离尔起身将秦珞扶起,只将奏折合上,再交与她手中,浅笑道,“朝中众臣一心为国,定能好好儿辅佐皇帝。哀家只一妇道人家,难当此重任,此事便莫要再提了。” 圣母皇太后注定无果的一请过后,翌日,由大理寺平章政事宁言,与都察院御史方卿愿,携大理寺正冯宵、兵部尚书焦洺、吏部尚书刘赟,并着户部尚书、礼、工、刑三部侍郎一并往慈宁宫,求见母后皇太后钟离氏。 慈宁宫太后称凤体不适闭门未见,满朝重臣于慈宁宫前静跪近一个时辰,太后方开了宫门宣召。 宁言递上百位朝臣联名上书的奏折,清欢瞧了太后颔首,便上前去接过,呈与太后。 钟离尔在座上将奏折扫了一遍,朝中排得上位的大臣俱在此列,心下了然间却仍收起奏折,往案几上轻轻一推,只对着宁言一笑,“哀家昨日方说过了,此事不妥。况且奏折中有这样多我大明的股肱之臣,何缺哀家一个妇人?诸位也辛苦一日了,再在这慈宁宫饮杯茶,便早些回罢。” 方卿愿闻言上前跪下行礼,垂首一揖道,“臣斗胆进言,孝昭懿太子在时,臣幸蒙先帝与太后不弃,任孝昭懿太子太傅。彼时太后教导孝昭懿太子可谓无不尽心,心性胆识自多年前便可见一斑,臣亦常常自愧弗如。如今幼帝登基,若有太后在旁指点一二,则我大明万代盛世指日可待,实乃大明之福!”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下跪请命,钟离尔无声笑了笑,只摇首再推辞道,“孝昭懿太子与皇上皆是先帝所出,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哀家实在无甚功劳。今日咱们便到这儿罢,诸位多说无益,清欢,送各位大人。” 清欢颔首应是,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伸手往殿门处比道,“诸位大人,请。” 宁言与诸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诸人便拱手行礼与太后告退,只方卿愿走在最后,脚步迟缓。钟离尔伸出手,清欢便上前躬身扶着太后起身,听她慵懒笑道,“今日难得日光好,哀家也正要去慈宁宫花园走走,方大人若是得空,一并去罢。”男子转身,面容不再是当年的青涩稚嫩,只那份温润沉稳依旧,他对着她浅浅笑了笑,略俯身一揖道,“是,太后请。” 初冬里阳光刺眼,她伸手略遮了遮眉眼,抬眸望了眼天际,呵出的寒气飘散在眼前,“瞧着这几日便要落雪了,宫里也到了用炭的时候。” 方卿愿只跟在她身后不语,又行了两步,钟离尔忽地停下,转首挑眉瞧他,只淡笑道,“师兄作何不语,可是因着哀家方才未给师兄面子?” 他知她打趣儿,无奈瞧她摇头,只道,“臣不敢有此心……臣只是瞧不透,太后心中究竟作何想?” 钟离尔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勾唇道,“哀家作何想?此事在哀家心里实在激不起半点波澜,垂帘听政是大势所趋,可哀家又着实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做了,便要对得起万民百姓,亦断不会懈怠。只师兄有一言,哀家实在不能认同。” 方卿愿看她一眼,拱手一揖,“请太后赐教。” 钟离尔摆手一瞬,瞧着他收缩了瞳孔,闲闲笑道,“赐教谈不上。师兄说万代盛世,哀家是打心眼儿里不敢苟同的。凡事都有巅峰,盛极必衰的道理,从前家父就曾教导你我。如今大明尚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边境之事,只北方辽东、琉球海上以为患,可不出这几年,这两处战事便可平息。多了却不敢说,过个百年太平日子,总是够了。再往后,便是你我身后事了,子孙福泽如何,哀家却管不得了。” 他深深赞许看她,不由轻声道,“太后多年未变,于世事仍是这般清醒。” 女子回望他的眼眸含着笑意,却无波无澜,是一派的稳重自持。这些年,除了在那一个人面前,面对那人之事外,她向来如此,“浑噩度日虽能得片刻安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哀家别的不求,只希望能护着皇上筑边防、减税收、平战事。做成这三样,他年地下相见,也无愧于大明列祖列宗与你我恩师了。” 他听着心惊,却又是难得的热血沸腾,她一向被他当作政事上最愿臣服的主君,果不其然,她所言字句都是他心中所想,是他毕生抱负。 方卿愿深深对着太后俯身行礼,钟离尔虚扶他一把,只听他沉声道,“多年前臣便许诺,他日不论如何,臣皆愿站在老师同太后身后。时隔多年,一如既往。” 当年事如同泛黄的画卷,笔墨勾勒却仍历历在目,她对着他颔首,只噙着知己相惜的感激笑意轻声回道,“哀家记得。这些年,大人始终谨守此诺。” 成熙元年十月初十,新帝亲至慈宁宫,三拜于母后皇太后钟离氏,请求钟离太后垂帘听政。 至此,应做全的礼数皆已做全,天下人悠悠众口可休矣。慈宁宫皇太后钟离氏正式顺应先帝旨意,将于十月十一早朝时入太和殿,辅佐新帝。 砚棋小小的身子穿着繁复的明黄龙袍,钟离尔有一瞬的失神,在灯火通明的殿内座上,朝着孩子招手一笑,“砚棋,到母后这儿来。” 她声音本偏冷,可不经意放柔却也令人难以抗拒这份暖意,砚棋没有犹豫,听话地两步走近。 钟离尔环住孩子柔软的身子,将他抱在榻上坐下,拥着他擦了擦来时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垂眸笑道,“这几日上朝,砚棋有何感想?” 砚棋抬眸,小心翼翼嗫嚅道,“儿臣……儿臣不喜欢上朝,上朝不好玩儿,有一群人吵闹不休,儿臣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钟离尔柔声又道,“母后既然答应了砚棋往后去陪着你,砚棋也要答应母后一件事,可好?” 幼帝懵懂看着太后用力点点头,钟离尔一笑,谆谆劝导道,“母后虽然陪在砚棋身后,可砚棋要答应母后,用心学着母后告诉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因为早晚有一天,这天下还是砚棋的,母后不能一直陪着你,待你长大了,便该要亲理朝政才是。” 孩子似懂非懂,却看着她鼓励的眼眸,咬了咬嘴唇,终究点头奶声奶气应了。 她一笑,在满室的烛火中抚了抚孩子的额头,碎发触手柔软,勾起她心底有关砚离的记忆呼啸而至。 倘若砚离还在,今年也已六岁,凭他那样的天资聪慧,想来如今也可独当一面。 可她的儿子,却永远停在了砚棋这般大的年纪,长眠于灵鸢山上,往后山花开谢一年,风雪来去一年,都再与他无关。 成熙元年十月十一,慈宁宫钟离太后入太和殿垂帘听政。 彼时朝阳照耀九州,东方处有一声悠悠鸟鸣,渊长缠绵,钟离太后一身玄色冠服,上以金线绣成一只凤鸟纹样,三千金羽跃然玄色衣裙之上栩栩如生,凤凰展翅,随着她足下每一步而翱翔。 她拾阶而上,顿步回首往天际望去,白皙脖颈处优雅的弧度令人不敢直视,群臣跪拜在她身后,一如九年前,她登临此处,阖宫嫔妃在此俯首虔诚叩拜。 凤鸣声过后,天际澄澈无瑕,她眺望远方,面容一派平静,没人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 是年少时学堂中父亲的谆谆教导,抑或与连烁切磋对弈的那些过往,还是曾与她此生挚爱共赏河山,皆无从考。 她在本不属于她的后宫领土厮杀半生,终于冲破牢笼,走进了这历史的新篇章之中。 从此以后,史书工笔,百世万年,必有她钟离尔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后一眼,美人朱唇边一抹慵懒笑意,她再不留恋天际的湛蓝色,提起织金繁复裙摆,头顶宝冠金凤衔珠,直垂在她皎洁额前,与她纤白指间那颗玉兔戒指相映流光。 钟离太后踏上最后一级玉阶,缓步步入太和殿,伴着身后群臣山呼千岁,开启她崭新的,盛极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z同学的手榴弹~ v前的章节写完了以后会修一遍文,改一改细节和开头这些地方吧~ 然后明天我休息结束啦,不能日更啦,但我会努力的~ 第90章 请虞鹿 皇太后钟离氏垂帘听政以来,因着圣宗皇帝在时便涉足朝政,朝臣归心,是以辅佐幼帝尚算顺遂。 成熙元年十一月,辽东的河水结了厚实的一层冰,辽东都司驻军与金人毫无征兆地开火交锋,战前主帅云熙并未透露丝毫消息,连一封奏报都未上奏朝廷,虽说首战告捷,可此战设伏凶险,亦损失精兵一万有余。 此事传回京城,直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太和殿中纷纷议论声沸反盈天,幼帝被这阵仗吓得直用小手拍了拍桌子,奈何声响细微,根本无法止息殿内混乱。 钟离皇太后在一侧握住了孩子的手腕,砚棋惊慌的眼眸被她的镇定自若安抚下来,她松开手,与皇帝端坐只静看殿内朝臣争执不休。 小半个时辰过去,皇太后与幼帝始终沉默不语,直至参知政事李扈踏出一步,跪在殿中朗声道,“启禀皇上、太后,臣以为,辽东都司都督云熙此行实在不妥,此战虽胜,却太过冒进,若不加以制止,他日酿成大患则追悔莫及矣!” 一兵部侍郎亦出列奏道,“臣附议,且两军开战,云熙将军不曾奏报朝廷,现今战事所需粮草、物资还须兵部加派人手调往辽东,堪堪贻误大事!到底是主帅年轻气盛,若此次不严惩,往后难保云将军胆大包天,仍做出这般先斩后奏之大不敬事!” 宁言闻言出席下跪,眉目间满是坚毅神色,为着家乡的百姓进言,“启禀皇上、太后,两位大人所言,臣实在不能苟同。辽东战事搁置拖延已久,俱是因朝廷顾忌太多而停滞不前。如今云将军战之则胜,再次印证了这位主帅虽年纪轻轻,却大有作为!若是不赏反罚,难免在此用人之际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方卿愿亦行礼附和,“宁大人所言极是,臣以为,此时应当封赏此战将士,鼓舞士气,随即快马加鞭将周边所囤军粮、军需运往辽东,好让将士们毫无后顾之忧,借此东风一举击溃金人,保我大明边疆平安!” 户部尚书瞧着满殿跪着的重臣,犹豫再三,仍是上前一揖道,“启禀皇上、太后,因辽东战事突然,国库空虚,辽东都司所需军饷、军粮,一时之间怕是难以筹备……” 焦洺此时终是按耐不住,上前满目通红道,“臣以为军饷、军粮须得如方大人所说,即日送往辽东!行军作战,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刻首战告捷,正是士气大盛之时,若给金人苟且喘息的机会,往后必有硬仗要打!届时要消耗我大明多少军饷、军粮,便再难估计了!” 户部尚书亦面红耳赤,转首与焦洺只道,“焦大人所言轻松,如今百姓庄稼未有收成,如何赋税?百姓不赋税,国库如何充盈?更何谈军粮、军饷?” 焦洺还欲回辩,方卿愿一拱手,抬眸朗声道,“臣请皇上、太后定夺!” 宁言闻言亦附和,满朝大臣这才瞧了眼上首太后欺霜赛雪的面容,骇得俱拱手噤声。 钟离尔瞧着一殿臣子半晌,只不做声,砚棋偷偷抬眼打量她片刻,太后面容方有松动,无甚温度勾唇笑了一声,沉声道,“都说完了?” 满殿鸦雀无声,方才争论不休的臣子皆恭敬垂首,太后又静默片刻,气定神闲抚了抚手上玉兔所衔东珠,声音响在这巍巍大殿之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古便有此事。且方才宁大人所言极是,因着朝廷的畏首畏尾,辽东战事一拖再拖,本在祁岚处死后便该拿下的辽东各城,却仍悬了这样久。云熙此战凶险万分,却着实乃用兵奇才,将我军将士损伤降到了最低,剿灭金人五万余人,如何不论功当赏?诸位卿家若有心存不服者,不防遥想当年,祁岚统兵之时,可谓威风赫赫震慑金人?又较之今日云将军战绩如何?哀家以为,云熙坐镇辽东,假以时日,此人名讳所到之处,金人必如丧家之犬闻风丧胆。不知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内沉寂半晌,李扈却咬牙坚持道,“可云将军毕竟年轻,若是往后战绩呈败势,又该如何是好?” 太后嗤笑一声,瞧着他只朗声道,“李大人信不过云将军?且不说此一役云将军显现出的军事才能,与金人正式交锋前,那大大小小十数次试探,云将军哪次有损我军一毫?你倒是与哀家说说,若是依你所言,此时严惩云熙,更换主帅,军中何人堪当大任?大明已与金人宣战,开弓未有回头箭,若是此时辽东成了一盘散沙,难道李大人要看到金人一路破辽东,直杀进这太和殿中,才想得起重用贤才么?” 李扈闻言一惊,忙叩首三拜,直呼,“太后明察,臣断断不敢!” 一时之间,群臣皆叩首不言,钟离尔瞳孔收缩片刻,透进太和殿的熹光刺眼,她稳着心神整理思绪道,“传哀家旨意,即日起,本朝官员不论官居几品,皆可免征税赋,且若每年救济难民所捐钱粮达一定数目,则可增休沐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再派钦差大臣下九省府衙,当地商贾若有捐献军粮、军饷者,家中子弟可赐入国子监旁听之权,有德才兼备者可破格提拔入朝致仕。捐银多者,择质优任用朝廷今后的军需、官货供应商家。” 满朝哗然,砚棋抬眼看看钟离尔,似是有话要说,太后垂眸朝他鼓励一笑,只略颔首片刻,幼帝便接着道,“传朕旨意,商贾之中若有对此次战事捐银居功至伟者,他日南巡,朕与太后可居于其府邸,赐予伴驾殊荣。” 钟离尔瞧着孩子,眼眸中难掩赞许,砚棋与砚离不同,虽说政事上未有那般尖锐的锋芒,却在人心一事上颇有建树。帝皇权谋,本就以诛心为上策。 太后顿了顿,便顺着皇上的话道,“皇上说的是,哀家还将亲赐笔墨,铸成牌匾,赏予捐献军饷数多者。只一点,商贾大户所捐银两,须得明码记录,若有官员借此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一律连诛九族。” 此言一出,宁言与方卿愿对视一眼,直叩首拜倒,高呼道,“臣遵旨!皇上圣明,太后圣明!” 满朝文武跪拜与太和殿中,山呼万岁、千岁,钟离太后转首,赞许与幼帝眨了眨眼,砚棋受到鼓舞,有些许羞涩地抿了抿唇角,复又朗声道,“诸位爱卿若无事启奏,便退朝罢!” 此政一出,举国大户商贾或为子弟捐官、或为与朝廷攀附关系,皆有捐献军饷数众者,不出半月余,军粮与军饷便按时运至辽东都司,且圣上、太后于京中下旨犒劳褒奖辽东都司,登时三军欢呼如雷,士气大振。 成熙元年腊月十八,今冬愈发严寒,却才落了第一场瑞雪,直下了三日三夜,整座京城如披长练,一片素色不见青砖碧瓦。 冬日向来是难捱的时节,鸟虫花树皆别于世间,人亦不能幸免。 腊月廿一,雪止的时候,五更天还未破晓,慈宁宫中小令子便匆匆步入,对着素色里衣外只披了件衣裳的钟离尔行礼道,“太后,方得的信儿,半个时辰前,和太妃殁了。” 这是圣宗去后头一个殁的嫔妃,屋里炭火虽足,然则晨间寒气重,太后指尖仍有些冰凉,她抚了抚疼痛不已的额角,云鬓仍有些凌乱,只对着小令子道,“哀家知道了,按太妃仪善后罢。” 和太妃之死,说来与她也息息相关。 自恪安公主去后,和太妃始终精神不济,如今苦熬了这些日子,加之诚慧贤太后故去已久,乔家的势力彻底没落在大明皇朝之中,她一个深宫妇人,无子无宠亦无权,终究是在丧女之痛中,走完了这绝望的一生。 可又如何,乔氏失去养女是痛,她曾失去孝昭懿太子便不是痛么。 到头来这宫里,还是只有庄太嫔活得潇洒自在,年轻时便从未卷入任何一场纷争过,无宠便无从失宠,荣辱不惊,不争不抢,这些年宫中从来得失与她无关,她只在自个儿一方天地安然自乐,如今却也最看得开,仍可得快活。 殿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烛火,太后撑着额头摇首自嘲,女子这一生,说到底,还是无情无爱才能洒脱恣意。如她、如秦珞、沈氏、乔氏这般用过心的,哪个不是落得满目疮痍。 却未及她头痛症消减,圣母皇太后却已踏雪而来,仍是这样早的时辰,如同当年的兰嫔给皇后请安一般,秦珞总是来得最早的那一个。 慈宁宫小厨房见两宫太后都已起身,便加紧备着早膳,秦珞进来时,钟离尔命人点起灯,只对她一笑道,“你来得这样早,瞧哀家还衣衫不整的,没的教你笑话。” 秦太后摇首一笑,恭敬给她行了礼,方起身扶着皇后坐于镜前,镜中映出的两个女子容颜与九年前各有改变,却真切仍是这两张面孔,“臣妾听闻和太妃之事,想来今日太后又要忙于早朝,又要忙于此事,便早些过来伺候太后。” 她执梳为她散了发髻,指尖极尽轻柔小心梳理,钟离尔对镜一笑,安慰道,“你我多年姐妹情分,哪有什么伺候不伺候一说。” 秦珞手指顿了一刻,随即笑道,“是,臣妾心疼太后。” 她喟叹一声,忽地放松了所有的警戒,只轻声道,“这些年许多时候,哀家都想,有你在身边一路扶持,实在是幸事。” 秦珞听闻此言,却并未应声,只柔柔笑了笑,将太后发髻缓缓梳好,钟离尔偏首打量,镜中人眉目如画,抬眸对她笑道,“还是你的手艺天下无双,任她们谁也比不上。” 秦珞抿唇浅笑垂眸,退后一步道,“臣妾服侍太后用早膳。” 察觉出她今日反常,钟离尔却也并未追问,只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往外殿走去,“自个儿有什么意思,你与哀家一道才好。” 秦珞侍立桌前,挽了灰白色衣袖与她盛汤,四下里未发出一丝声响,天蒙蒙亮,透进殿内的光芒与她衣色一般无二,殿外寒冷,她蓦地想起九年前秦珞在坤宁宫伺候她用的那顿早膳,也是与今日一般无二的场景。 九年后,当初水蓝色宫装的女子,与今日眼前位高却仍淡泊的皇太后的身影,便这么交叠重合在了眼前。 她回神,对着秦珞挑眉一笑,接过汤碗与秦太后道,“你不落座,我喝着这汤都欠些味道。” 秦珞仍守着规矩,只默然莞尔,钟离尔无奈瞧她,只得端起碗略仰头饮下,却忽听身侧人轻声道,“臣妾今日前来,是想与太后求个恩典——宫中和太妃丧事毕,臣妾也欲往灵鸢山去,替先帝守陵。” 她端碗的动作顿在那里,半晌,缓缓放下汤碗,转首对上秦珞一双恬淡眼眸。 她听得出,她言语中没有怨气、没有不甘,是真心想要出宫守陵的意思。若今时今日易地而处,她是秦珞的话,也知晓一山容不得二虎,虽然秦珞不与她争权势,然终归是皇帝生母,身份摆在此处,砚棋搬进乾清宫后,她却仍不当不正的住在文华殿,任谁也难以自处。况且,如今钟离尔在朝中把握实权,秦珞出宫去规避锋芒,无论是对她自身还是砚棋,都是最上的选择。 可情理之内事,却不在情感之中。 这些年故人一个个远去,她似乎坐在这样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倒取代皇帝,真正成了个孤家寡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对着她一笑,眼神里隐下几分凄凉感慨,缓声道,“你今日来,原是特地伺候哀家用这顿早膳的。” 秦珞垂下首去,声音并无什么波澜,“臣妾出宫,心中放不下的,唯有太后与皇上而已。但臣妾知晓,有太后栽培皇上,我大明定能国运永昌。” 母后皇太后拿起绢帕,优雅缓慢地拭了拭唇角,然后将帕子放回红木雕花桌上,瞧着满桌佳肴玉著失笑一瞬,轻出一口气,阖眸点了点头,“帝陵不比宫里,哀家教他们多给你备上些物什。你若有什么不惯的,回宫就是。” 秦珞抬眸,看着她有些寂寥落拓的精致侧颜,终究无声展颜,压下喉中哽咽,行礼道,“是,臣妾谢太后恩典。” 雪后天地静谧,有略显迟钝的喜鹊落在高树下,对着散乱一地的枯枝挑挑拣拣。流光覆在它乌亮的皮毛上,直晃出一片宝蓝色,漂亮神气的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抬眼看了看,须臾便起身飞远不见。 徒留雪上一行爪印,被清晨的宫人草草扫得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首歌~以冬的《未见青山老》。 我很喜欢里面一句歌词,“怕江水日复东流,陈年烂事身后丢。老去徒留一字否。”第91章 淇水泱 腊月廿四,亭苑茫茫雪上有雀鸟抬脚跳行,御花园的宫人撒上一小片芝麻谷子,由着雀鸟热闹争抢,叽叽喳喳的声音倒削减几分阖宫枯寂。 皇帝御笔封笔,整个宫中又迎来年关独有的轻松惬意,因着今年忙碌于前朝政务,皇太后钟离氏便将筹备新岁宫宴等事交由顺太妃、宁太嫔等人去操办。 晨间她推开慈宁宫的菱花窗,小花园的雪景一派晴好,枯枝似都都生动了几分,太后眉眼弯弯回过首去,方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得一殿的空荡。 寒风掠入,钟离尔顿了片刻失笑一瞬,清欢便进殿来请太后用早膳。移步外殿,瞧着桌上玉盘珍馐,蓦地想起连烁与她说“皇室以天下供养”的那一日。 垂眸一瞬,她回首朝着小令子问道,“今年给大臣们的赏赐都分下去了么?” 小令子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回太后的话,今儿一早都分发下去了,此刻想来已送到各位大人手中。” 她笑着点点头,又瞧着清欢眨了眨眼,“左右今日罢朝,臣子无事君主亦无事,哀家也难得清闲,年节下宫外想必热闹,咱们出去走走。” 清欢一听,又惊又喜,想想却还是摆手道,“宫外正是乱的时候,太后想要微服私访,如何不通知东厂护驾?” 她笑着央道,“一大群人呼呼喝喝有什么意思?让梁宗捡几个武功高强的亲军侍卫,咱们走小路,去百姓田野间瞧瞧。不往人山人海的集市凑热闹就是,放心罢。” 说完不肯给宫人通报的时间,直教阖宫忙活起来,更衣打扮作寻常人家模样,便吩咐了马车,带着清欢与梁宗并三五侍卫直从午门出了宫去。 待到马车再次驶出皇城境内,她这才觉着自个儿着实又如年轻时那般任性了一回。 不知为何悄悄往外看一眼,从车帘处吹进的寒风却都是雀跃,这份舒心名叫自由,名叫无拘无束,此刻的轻快感令她恍然。不论在权势里摸爬滚打多少年,她骨子里却仍热爱这这份令人热血沸腾的恣意潇洒。 清欢感知到她的愉悦,转首笑着朝她笑了笑,车外是渐渐摆脱红墙琉璃瓦的寻常冬色,放柔了声音道,“奴婢许久不见太后这般笑意……今日若是高兴,咱们便多在宫外走走。” 钟离尔侧首,弯了一双桃花眼眸,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只道,“离了宫,便以夫人唤我罢。” 清欢点点头,极高兴地顺着她应了声,“哎,夫人!” 钟离尔朝她宠溺一笑,转首去瞧着窗外的皑皑雪色,并未再言语。 马车行至一处村落,渐渐苍凉空旷,屋舍不过最普通模样,钟离尔打起帘子,忽然瞧见远处田野上有雀鸟纷飞,便笑道,“就在这儿停车罢,咱们沿着小路往田间走走。” 一行人在田间沿着村落前行,被雪覆盖的庄稼间或露出几缕枯黄色,她心中却不见悲戚,只因瑞雪过后明年春来时,此处便又是一方盎然天地。 行至村口尽头,田野仍是一望无垠,举目远眺,雪色天光融为一体,端的是山河大好模样。 她正欲回身,却听见前方有几声不甚清晰的骂声,蓦地转首去,只见前方田间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坐着个满鬓银霜的妇人,面前站着个叉腰的大汉,拿着鞭子对着妇人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梁宗瞧她神色方欲差人上前清路,钟离尔却蹙眉抬手制止,由清欢扶着便径自踏雪上前去。 走近见得那大汉神色得意张狂,口中高声骂道,“你成天坐在这儿,碍着老子出村子赶集,明儿老子就把这大石头搬走,你就算在这儿站成一座望夫石,你家那短命的死鬼也回不来了!” 老妇人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握紧一把木头拐棍便转过头去缄口不言,钟离尔闻言怒火中烧,未等清欢开口便寒声斥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那大汉楞了一下,随即转头看来,面露凶相,可瞧见梁宗等人持剑在一旁相护,气焰便熄灭了大半,只嘴硬回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村里的事儿,哪轮得到外人来管?” 梁宗轻飘飘踹了他膝盖一脚,大汉便一个站不稳跪在了钟离尔面前,梁宗漠然道,“与我们夫人说话,你没资格站着。” 老妇人亦瞧过来,仔细打量钟离尔,见她睨了那大汉一眼,轻蔑笑道,“人高马大的汉子,不做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一身的蛮力尽使在这儿欺负一个老妪,算什么东西。” 那汉子方要抬首,梁宗的剑鞘便冰凉地贴了上来,沉沉压下了他的头颅,钟离尔嫌恶地转开目光,“往后若是再让我知道你这般作恶,便割了你的肉,埋在这片田野中,权当地里的肥料好了。” 梁宗见那人不住求饶,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直催赶道,“还不快滚,没的污了我家夫人的眼!” 那人拉着骡子连滚带爬地跑了,钟离尔再不瞧他,转首微倾身对着一旁的老妇人道,“婆婆放心,往后他定不敢再前来骚扰。” 老妪布满皱纹的面容上笑容和善,却也充满着戒备与疏离,只对她点头致谢,“多谢夫人,只今日太阳还未落山,我并未与外子说完话,不能相送夫人了。” 钟离尔闻言诧异一瞬,随即却仍不放心道,“既如此,婆婆家中可有子女?日落雪路难行,我教人请他们来接您回去。” 妇人目光怔忪片刻,随即对她一笑,坐倚着拐棍摇头,“外子十九年前参军去了北边,刚走几个月,方出生的孩子就夭折了,家中只我一人。” 她心头狠狠一颤,瞧着妇人密布风霜沧桑的面容抿唇片刻,不顾雪天寒冷,撇下身后众人走上前去,与她一道坐在了石头上。 长出一口气,直染得鬓边也有了霜雪意,她瞧着眼前苍茫的天地轻声道,“不瞒您说,我亦有个夭亡的孩儿……” 老妇人闻言转首深深看了她几眼,压下叹气,只道,“瞧着夫人寒冬指尖泛白,想来身子孱弱,怀子之时定不少受苦。” 她想起当年种种苦痛,只觉恍如隔世,颔首道,“那年害喜症重,我夫君不远路途,特地寻了上好的酸枣山楂……” 说到此处,却垂眸顿了顿,笑意转瞬即逝,她轻嘲世事道,“我这一生,曾经有过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只可惜,幼子走后没两年,我夫君英年早逝,亦舍下我去了。” 妇人与她笑了笑,由衷道,“听夫人所言,想必与尊夫亦是情谊甚笃。” 她看着妇人,无声笑着点点头,老妪无不唏嘘,瞧着远方道,“当年外子行军前,与我亦是一对恩爱夫妻。自别后日日在此盼不回他,伤心徒惹一身病痛,我年轻时,做些活计仍可维持度日……这些年散尽千金,在这人世也无甚趣味,只不知何日才能再得个团聚。” 她瞧着妇人寒冬腊月一身褴褛,鬓发却不见丝毫凌乱,面容亦不见仓皇颜色,心知她是时刻备着去泉下见他,一时只觉酸涩难当,如鲠在喉难开口。 老妪见她模样,却笑着安抚摇首,用枯枝一般的手摩挲了她的手背,片刻便拿开,“夫人不必替我难过,人各有命。你我今日在此相遇,又同是这样的伤心人,能与夫人做个忘年交,我便知足了。盼只盼战事早日停歇,让士兵们都能归家团圆,少些伤亡,世间亦少些枯等的妻儿。” 她心中震动,感叹于老妇人的胸怀,瞧着那苍老侧颜的目光不自觉肃然起敬,“婆婆这般胸襟,倒让我自愧不如……当政者轻飘飘的一声令下,却要让多少家庭流离失散,多少年轻的丈夫与父亲血洒疆场。” 老妇人转首瞧她,笑着摆手,“夫人抬举老身了,什么胸襟,不过是将心比心,己所不欲罢了。”说完与她感激又道,“这些话许久不曾有人听我提及,自外子走后,我的思念都只好缄口不言,说多了徒招人厌烦……今日有夫人听我絮叨半晌,心中实在快慰。冬日寒冷,夫人身子不好,及早回去罢,咱们有缘再见。” 她知道妇人只愿与心上人再独处絮语,亦不推辞,起身将身上狐裘解下,亲手工整叠好,放在老妇人身侧,垂首行了一礼,只见老妪瞧着她浅笑不语,便由着清欢扶着,带一行人原路往回去了。 上了车,清欢将汤婆子紧忙塞入钟离尔手中,瞧她靠在围子上出神,亦未打扰。 车马颠簸半晌,眼瞧着田野消失在视线尽头,钟离尔轻声吩咐道,“回宫后,寻个侍卫与宫人来此处照料婆婆……若她不肯受,只帮衬着她日常起居用度,在暗中护她安全便是。” 清欢欲言又止,却还是点头,应声称是。 车轮碾着细雪,沾染连带起莹白色飞溅,马车在小路雪上留下一行痕迹,新岁这一趟,人与物无改,只车马旁打马相护之人,少了最风流恣意的那一个。 婆婆说,思念故去多年的夫君,她又如何不想念他。 无时无刻,无休无止。 新岁前日,慈宁宫钟离皇太后连下几道懿旨——举国几处驻军都司就近征用牢中死刑犯修筑边防,若有逃跑偷懒者,就地杖毙,以儆效尤。人手不够之处,便征用当地男丁,每人每月补贴一两银子,修筑一月便可归家,轮换下一批男丁。年后为辽东都司与海军征兵,参军者可得补贴饷银,且各地官府需成立士兵家中妻儿救助点,老弱妇孺若有难以解决的困难,官府可提供部分钱粮帮助,及收用妇人所做手工活计等物什、官田雇佣士兵家眷耕种等。同时责令海军加紧操练,太后与皇上拟于成熙三年亲巡大明边海。 跨入成熙二年这一夜,钟离尔由砚棋与阖宫太妃、太嫔陪着宴饮过后,夜色愈发浓,便不再推杯换盏,派人送了幼帝回宫歇息,只带着清欢一人,缓步从太和殿往冗长宫道上走去。 她算着时辰,最后有些步履匆匆,火红狐裘的雪色滚边曳动,端的是妩媚模样。直行到一处红墙白雪才放慢步调,如同生怕惊扰了谁一般。 天地无声,呼吸带着凉气,混着身上的苏合香气萦在鼻尖,她的面容在方才急促的奔走与今夜的酒气晕染下,有些许的胭红色。 清欢瞧着她的背影,只停在了原地,任着她一人缓缓走上前去。 静谧的方寸间,女子身影萧索孤寂,与这宫墙尽头的热闹格格不入,不消片刻,天际烟花盛放,姹紫嫣红点亮了这片夜幕,与繁星连成一线,却又转瞬即逝。 再一声绽放声响,她痴痴望着那烟火最耀眼处,依稀可见他眉眼缱绻,浅笑凝眸,无尽温存。 她披着当年与他雪中并行的斗篷立在旧时二人相对处,苏合香气仍撞了满怀,却不再有人对她千樽不足酣。一念掉以轻心,有已冷的泪凝于眼睫,莹亮美人的双眸,再没入夜色,悄然无声。 风送相思连绵万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不舍得眨眼,瞧着生生不息的烟花努力勾起朱唇,只在震耳欲聋的万家繁盛灯火中,轻声与他低语。 “新岁安乐,江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晚上见~看我标题! 第92章 世无双 成熙二年三月初四,自圣宗即位便困扰大明十年之久的辽东战事,终于在都督云熙的带领之下,彻底平了金人之乱。 金人退兵三百里,上书求和,承诺献上战俘万人、黄金万两、玉帛马匹等,换取与大明和平共处。 慈宁宫钟离皇太后并着皇帝三次从京中百里加急犒赏三军,主帅云熙更是由正一品都督加封镇远侯,御赐京城宅院、家仆数百、良田千亩。 三月初八,辽东战事毕,主帅云熙奏请凯旋归京复命。 同日,宫内御书房中,钟离皇太后独坐案前,朱笔御批了云将军的奏折,方由着宫人匆匆送出宫去,吩咐了一应为辽东将士接风洗尘之事,小令子进殿行礼道,“太后,方大人求见。” 钟离尔眼眸一亮,将笔搁下整了整衣袖,与他笑道,“快请进来罢。” 方卿愿步履生风,只一派风风火火的喜色,进殿来给太后端正行了大礼,无不激动叩首道,“臣恭喜太后,臣贺喜太后!辽东战事定,我大明边境再无甚事堪忧!太后昔年所言筑边防、减税收、平战事,已是一一达成所愿!如今安内攘外,实在是我大明国力巅峰之时,是开国以来最河清海晏之盛世!” 钟离尔听他这样慷慨激昂一番言语,心潮澎湃间却仍只笑道,“师兄言重了,君主圣明,臣子归心,朝中如师兄这般股肱栋梁诸多,才有如今大好局面,哀家实在不敢一人居功。师兄快请起罢!” 方卿愿抬眸深深看了一眼昔日相伴至今的师妹,眼前女子颜色倾城,凤仪万千,他摇首片刻,径自将一封奏折高举过头,垂眸坚定道,“臣都察院御史方卿愿上奏太后——自太后执政以来,大明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太后虽为女子身,然则心系社稷、心系百姓之圣明仁慈,不输我朝历代先祖!皇帝年幼,一时难当大任。纵观前人青史,先唐之时便有武皇创立大周皇朝之先例,如今太后巾帼当先,实在出其右!臣奏请太后,改朝称帝!”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钟离尔怔愣瞧着挺直跪在殿中的师兄,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直到方卿愿再次坚持朗声道,“臣与朝中诸位大人联名上奏,请太后称帝,执掌社稷!” 春时和风日影,她着宝蓝太后冠服端坐殿上,一时流年百转从她心间疏忽而过——从始至终,从她与父兄共商朝事的第一日,再到与连烁结为连理入主中宫,终至与江淇天人永隔,徒留她夺下这片河山,原是都为着今日。 当年母亲的梦境,所谓凤凰临世,竟不是暗示一国皇后的命途,而是一代女皇。 什么朱门贵女,凤栖梧桐,这些年步步铺垫,登临天下,原才是她的宿命。 心脏蓦地收紧,牵动十指死死扣住龙椅扶手,面色苍白间她哑然与殿中人道,“兹事体大,哀家……容哀家再想想。” 方卿愿在殿中,抬眸看着她有些茫然的双眼,并未多加催促。他与她都知道,登临帝座意味着什么。 君临天下那一日意味着,她这一生,不再只是为了夺取连家的社稷而活,而是为了守护钟离一门的山河,与她钟离尔治下的子民。 她将再不能离开这座皇城,百年后,亦是以帝皇仪仗葬入灵鸢山帝陵。 但纵然她如今尚有退路,多年后仍可远离朝政……没有江淇,她无处可去。 她已没有了家。 这皇宫不是,昔年皇子府不是,丞相府亦不是。 天地之大,无以为家。 方卿愿径自起身,将奏折双手托起,毕恭毕敬放在了她案前,瞧着她郑重道,“臣等坚信,太后定会是一代圣主明君,百年之后,纵是武皇也难与太后比肩。江山社稷大好,臣等皆愿为太后与皇朝抛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最后与她恳切道,“臣,请太后三思。” 她朱唇翕动,瞧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未发一言,方卿愿拱手一揖,便转身缓步退出了殿内。 奏折颜色耀目,直逼得她不敢再看,举目环顾,这殿内大片的明黄色让她窒息.恍然间,似是看得见当年连烁在此伏案的身影,眼眸蓦地一痛,她抬起纤白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窗外春色煦煦烂漫,她眼前此方天地,终至陷入一片黑暗。 成熙二年三月初十,慈宁宫钟离皇太后请皇帝圣旨,下令彻查钟离郁文一案。督察院及大理寺连夜审问当年案件涉案官员者数十,终至水落石出,昭告天下,还钟离郁文及钟离卓等人清誉。 至此,母后皇太后母族钟离氏,正式走上光大复兴之路。 成熙二年三月十四,春盛。 这一日,原该如她一生中其他日子一般,是日升月落,朝夕流转,再平淡无奇的一天。 可此后回想起来,在她前二十八年的岁月里,竟再找不出一个春日,可与今日璀璨天光比肩。 天公吝惜,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正是纷纷扬扬的惬意时候,一朵朵娇嫩花蕊枝头舒展,尽态极妍,风将馥郁花香送予阖宫每一个角落。阶前汉白玉栏杆如美人凝脂,白得耀目,共着当值的侍卫屹立如山。皇宫前护城河一缕金带泛起粼粼波光,砖红色宫墙之上,琉璃瓦旁探出几丝柔婉柳色,晕染宫女衣裙上的几分窈窕水绿。 有鹊鸟春来报喜,这宫中正是一年好时候。 御书房中龙涎香氤氲弥漫,黛色织金冠服的太后手执奏折,缓缓展开,不时蹙眉凝眸沉思片刻,佳人羽睫纤长,朱唇瑶鼻,侧颜被春日熹光笼罩,不输殿内木兰花枝横斜的上品白瓷。 她却不知,这是她此生最心如止水之时。 下一瞬,小令子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草草行了礼,引得钟离尔持奏折的手落下一半,瞧着他诧异道,“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了何事?” 小令子缓了口气,直摆手与她道,“太后,辽东都司云将军快马加鞭,领着数十亲兵一骑当先,现已将将进了午门了!” 太后挑眉,按说将军回京,应提前与皇帝上书,在京城五十里外卸甲等候,云熙如今这般心急火燎进了宫,究竟意欲何为?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细想其他,钟离尔沉声吩咐道,“马上去东厂教梁宗调派百名番子围住乾清宫与御书房,此事万勿声张!御书房同时备着迎接云将军,从踏入午门起,令辽东都司将士弃剑步行!” 小令子知晓此事重大,郑重一应,连忙转首去传旨。 她心中忽地动如擂鼓,不知为何呆坐在原地片刻,日光不过倾斜一丝,却惊得她凝眸看去,堪堪眩晕了双目。 她手掌覆住指尖玉兔戒指,明珠触手温凉,与她的脉搏相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御书房外忽地声响骚动,清欢匆匆赶到,眼瞧见御书房外立着一少年英姿飒爽,银白轻便铠甲气势非凡,那双眼悠悠看来时,一时教她疑惑怔愣在当场。 云熙轻笑了笑,不再犹豫,在殿外拱手朗声道,“臣辽东都司都督云熙,特回京复命,求见母后皇太后!” 庭院寂静一霎,须臾片刻,御书房大门缓缓打开,低哑的声响厚重庄严,云熙瞧着菱花门内雕梁画栋处,有一女子端坐案后,神思忽地便回到许多年前,那人于入云古树下眉眼含笑,朝他盈盈伸出手来。 仿似戎装一生都有了意义,边关飞雪,千军万马,只待这一刻。 他再不犹豫,提步入殿内,渐渐看清女子比之当年愈发成熟美艳的眉眼,笑意轻轻,朝她朗声行大礼,“臣辽东都司云熙,恭请母后皇太后千岁金安!” 钟离尔看着来人的目光,从疑惑渐至费力揣度,竟忘了要请这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免礼赐座,抿唇一刻,她问他,“云将军,可是京城人士……” 这一句话,便惹得少年唇角上扬抬眸看她,他笑起来的模样清隽,眼波清澈似从不曾沾染杀戮,朝她忽地唤道,“尔姐姐。” 钟离尔蓦地将朱唇捂住,一双眼瞧着他惊喜交加,半晌才恍然道,“小溪,真的是你!你竟是云熙——” 少年的笑眼弯弯,却并未赘言,只与她轻轻点头,起身与她拱手又道,“辽东战事能顺利结束,还都靠军中一位军师,此人用兵诡谲,屡立奇功……臣此次回京,亦将他带了回来,不知可否请军师进殿面见太后?” 钟离尔闻言大喜,颔首笑道,“如何不可?如都督所言,此人当是我大明重臣,快请!” 云熙颔首,往一旁侧身而立,她垂首将方才开启的奏折合上,再抬眼时,只见殿门处日光倾城,照耀来人面如玉冠,眉眼潋滟无双。 他一身白衣,目光缱绻柔和,缓步行止,一如当年前人所言,濯濯如春日柳。 愈烈的光芒随着他的步伐灼痛了双眼,她眼底忽然一黑,失去这世间片刻的所有颜色。 一颗心不受她控制,直跳跃至喉咙处,她自觉将要尖叫失声,却不顾太后威仪,亦不顾眼前的瞬息黑暗,她紧紧扶着红木案几,倏地起身,引得冠服拖尾处翔凤尾羽旖旎曳动,有如层波。 那人停在殿中,一双勾魂眼温存,带着些难言的情愫与她轻笑不语,她心口处蓦地剧痛难当,眼底蓄满泪,却硬撑着不肯抽空眨眼。 日光与泪光交织,渐渐模糊他的面容,她心底忽地惊慌丛生,一秒也不肯耽搁,只知大步朝着阳光最盛处,朝着他奔去。 不过几步之遥,她终于立在他面前。 云熙瞧着二人,缓步离开殿内,将门轻轻带上,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她与他。 她看着他轻轻摇头,眼眸仍停留在他眉眼之间,当年瞧他时抬首的弧度,都不曾更变。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泛白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脸颊,泪滴就从她死死坚持的眼眶之中扑簌砸落,她感受到他的温度,他低头的深情是多少个午夜梦回不敢忘的熟稔。 她终于再压抑不住哭出声音。 不敢惊扰这一刻美梦,她已历过太多次相似场景,每一场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远去,徒留又一日夜的裂肺撕心。 她近乎痴迷贪婪地看他眉眼,启唇轻轻问他,带着太浓烈的央求意味,“是你么……” 看着她的那双眼眸沉痛,他闭上眼,握住她的手,一如多年前用力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她撞进他的胸膛,是她化成灰都认得出的温暖气息,感知到独属于他的刻骨情意,那些痛楚都有了宣泄之处,她便再也不能够忍受,十指紧紧握住他手臂,指节用力至颤抖,他听着她崩溃的哭声,白衣被她沾染蔻丹的纤细手指抓出褶皱,却感知不到疼痛。 她像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无垠海上最后一块浮木,这一生,她再未流过较此刻更汹涌的眼泪。 江淇闭上眼,心中痛楚难当,八百里加急归京,多少个日夜思念的至宝终于又在他怀中。 再深刻的伤痕亦从未放在心上,从未看在眼里,他平生极少落泪,却在闻到她浅淡发香之时,那些在边境覆遍严寒霜雪,却从未扑熄的深爱再难自控。 手指缓缓抚着她柔顺乌发,他将下颔枕着她嶙峋左肩,艰难哑声道,“尔尔,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千山万水,曾是如何的辗转奢望,如何的遥不可及。 她哭声似痛极的小兽,在他怀中阖眼一瞬便洇湿他胸膛一片,钟离尔泣不成声决绝求道,“江淇,你杀了我罢,你杀了我!若这一刻是假的,那就让我死在你怀里,我再不愿独活了——” 离别已久的爱人终于再度触及彼此温柔,当年并肩的火红与黛色,只如今换作青黛霜雪。 他教她等他归来,他说过,既要她等,他定会如约。 她等了这样久,曾至绝望,所幸终将他盼回。 他垂眸将她面容上的眼泪吻去,唇瓣极尽轻柔,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的泪水,他的小鹿哭红了双眸,只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倔强不肯眨眼。 她的挚爱如芝兰当庭,他是她此生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他心底痛意翻山倒海,抵着她的额头,将当年欠她的话字句奉上,“是我不好,江南的榴花没能带回与你……可今年花期尚在,随我去选一枝最烈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判断你爱不爱一个人呢。 我想就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分开了多久,他站在那里朝你伸出手。 你还是要跟他走。 终于呀。 你回来啦,江淇。 第93章 此心妄 她在泪眼盈盈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在他心中,无不可怜。 江淇看着她,握住她的双臂,眼神是她不懂的歉疚与痛楚,他指尖有些微不自觉的用力,并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尽管她下一瞬便要颔首称好,与他共赴这一生的山高水长。 她的前半生,她的所有爱恨,在听到她最爱的男人的下一句话时,就这样如同万丈高楼,看似坚不可摧,却难挡地动山摇,一息倾塌。 他与她说,“我陪你去江南,去见钟离大人,与你兄长。” 她与她的眼泪一齐定格在当场,一股寒意忽然令她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从此处窜逃至四肢百骸,让她莫名觉得恐惧。 她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怔愣看着他哑然道,“你说什么?” 他已不知要如何面对她的双眼,只能垂眸一字一句道来,带着十二万分的痛惜,“你的父母兄嫂……和霁儿,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他们过得很好。”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一瞬间好像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张被她日夜放在心上不敢遗忘的面容,忽然陌生而残忍。 像是精心伪饰的天幕被撕开一角,下一秒,他握住她的手,带她行至这间连烁生前日日徘徊的御书房暗格前,精准地敲击了五块墙砖,然后蓦地,墙砖倒数第三行处,弹出一本书册,封面无题。 她怔怔看着他俯身,凝于眼眶的泪水甚至忘了擦拭,他拿起那本已然有些破旧,瞧得出被人翻阅了许多年的册子,缓缓阖了眼眸片刻,才递与她。 她手指变得有些冰凉,一颗心将要跳出喉咙,她本能的有些排斥,手上动作却不受控制。翻开书册,扉页上是她年少时的夫君,常与她挥毫的熟悉笔体。 江淇站在她面前,只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是太浓烈的复杂隐忍,却不忍出声打扰。 这本书册,私心里是他一生不愿她瞧见的秘密,是连烁和他联手,瞒住她的十年。 扉页上,记录了天鼎元年秋狩归京,她因万寿节那夜受凉,加之当年婉婕妤之事急火攻心一时卧病不起,恰规避当年钟离一门的风波,他下了朝,去瞧静养于坤宁宫的她的那个午后。 他来的时候,瞧见她闲倚执书,阖眸不语,便想,合该是如此。 若再重来一次,他仍会做这般选择。 她该这般安然无虞,煮茶烹雪,皓月当歌,顺遂快意的过这一生。 虽如今不能,却尚有来日。 她看不懂这句话,可却记得他当年没头没脑的那一句,若是能重来一次…… 若是能重来一次,时光匆匆流转,须得倒退回朔元廿七年七月的那个夏夜,钟离尔梦见凤栖梧桐的那一晚前,连烁未回王府的那七日。 一切皆从此伊始。 七日初,连烁以皇子之尊踏进生母的储秀宫门,如今已故的诚慧贤太后,十年前,却仍是美艳无双的乔贤妃。 乔翎宫中向来爱灯火通明,只有她自己与粱臣熙知晓,因着当年她走出这座宫门的那夜,殿内便是一盏红烛惨淡的光景。 连烁顿步笑了笑,颇有些无力与疲惫,此刻他只想回到王府去与他的妻子团聚,说一说这些日子父皇方驾崩,他在宫中所见的勾心斗角,世态炎凉。 他向座上的生母请安行礼,乔翎却未免礼,一双手交叠于膝上,坐姿端的优雅无双,他亦累到极点懒得敷衍,只垂眸在原地不曾开口。 片刻之后,乔翎的声音凉凉响起,不加丝毫遮掩地问他,“你可愿坐这个皇位么?” 连烁轻轻一笑,方要开口回绝,无外乎是儿子胸无大志、才干不及太子等推辞,只却听乔翎又道,“本宫听说,当年连城与你,都是属意于钟离家的那个嫡长女的,且论起来,钟离尔本该是连城的妻子,对罢?” 他眼眸收缩一瞬,抬眼直直看向座上女子,她了解他,是以击中了他心底最不可侵犯的柔软,少年的眼神变得防备且锋利,却看得座上人笑起来。 乔翎拿起茶杯,素衣加身却不可掩饰她三分艳色,红唇轻启,又道,“且不说连城的胸襟如何,做了几年皇帝后,可还能容得你在这世上逍遥快活,虎视眈眈觊觎他的皇位,单就这夺妻之恨,你便不怕帝王一声令下,将钟离家的女儿,抢了回去么?” 他沉默一瞬,定定看着乔翎,眼神几番变幻,却只哑声道,“皇兄他不会……” 乔翎仰首饮茶轻笑了一声,拿帕子拭了拭唇角,“你五岁那年,被连城要去的那只黄鹂鸟儿,和十岁那年,皇帝御赐的西域短匕,怕是已被他丢弃在脑后了罢?” 如同平地惊雷,唤醒他一切的警觉,他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闻这般可能,或者说他第一次避无可避,真切思考往后的日子,竟觉得暗自心惊,背上不自觉渗出一层细密冷汗来。 想起妻子的面容,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乔翎闲闲放下茶盏,继续道,“即使不为儿女情长,辽东近年开始不太平,哀家知晓,你是想要在这一块儿有所作为的,可你别忘了,连城与先皇后母族,可都是守旧的止战派。” 他顿了顿,缓缓握紧了双拳,无暇估计繁文缛节,高大的身形径自站了起来,看着她沉声问道,“母妃意欲如何。” 乔翎仰首,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本宫手里有东厂的权势,结合乔家旧部在朝中的势力,你府中更有着钟离尔与祁桑两枚好棋,此时不用,又待何时?” 他看着目光狠辣的生母,一字一句道,“她不是棋子。” 乔翎嗤笑一声,不屑摆手,“本宫不管她是不是,总归本宫虽恨钟离郁文入骨,却也愿意在这当口与他联手推你一把。” 他不语,等着她继续道,“只有一点,本宫助你坐上皇位后——要钟离一门死。” 连烁抿紧的唇角松开,哑声问她,“母妃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乔翎看他的眼神笃定带笑,只慵懒靠在软垫上,掷地有声,“凭我是你的生母。再如何,你是本宫的亲生儿子,只有你做了皇帝,本宫才能做这个太后。” 他的十指拢紧再松开,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过了良久,殿内的香都将燃尽,窗外圆月低垂,夜风过境,他终是缓缓看着自己的生母颔首,他说,“好,我答应。” 翌日,皇帝暴毙,连烁同东厂、祁家、钟离家及朝中各臣,一并于养心殿赐死定下弑君篡位罪名的太子连城,随即宣告天下,登基称帝。此后五日,他逼着自己,在以新帝身份料理完大行皇帝后事的同时,亦做出了往后一生的决定。 或者说,是在那夜答应登临帝位之时便想好的事,只待如今尘埃落定才宣之于口。 乔翎与祁家均有要挟连烁立祁桑为后之意,连烁却力排众议,坚持将后位许给了钟离尔。 他们要她和她的族人死,可他是她的夫君,他想,他总能护她的周全。即便来日不可预测的风浪诸多,许她中宫凤印,总归能多一分权势庇佑。 何况,她是他心底早便认定的妻。 再见到她,已是她入宫为后的册封大典,他看着她着嫁衣,笑靥如花,目光灼灼,一步步向他走来,就如同他们曾经设想过的一般无二。 他想要对她如往常一般展颜,可他朝她伸出手去,触及到她温柔的指尖,只能告诉自己,为着用尽祁家,为着终有一日保下她来,从此后,都要这般隐忍对她。 别无他法。 可他如果足够隐忍,足够压抑,新婚之夜便不该再奢望看她起舞一次,他在她的翩翩舞姿之中觉得无力,从前那些花前月下的好时光,隔着一袭龙袍,万阙宫室,终归回不去了。 他心口觉得憋闷,却无法纾解这股憋闷,起身想要逃离,可她却呼唤他,带着无助与心慌,唤得他所有的伪装下一秒便要破功。 他匆匆撇下一句话,在她的呼唤之中狼狈离去。 连烁踏进祁桑的翊坤宫,祁桑亦是始料未及,惊喜交加下忙欲给他请安,他虚扶起贵妃,坐在榻上,却只觉得残忍。 什么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到头来,却要将身边女子都算尽。 他看着立于殿内的祁桑,苦笑一瞬,直截了当道,“辽东边关动乱,朕知晓尚书大人与贵妃都不愿祁岚前去,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许祁家高官厚禄,亦许你无双尊荣圣宠,只要祁家一心效力朝廷,朕不会亏待于你们。” 如同平地一声雷,彻底将懵懂的祁桑惊在原地,连烁却又笑了笑道,“从前贵妃与朕情意如何暂且不论,只入宫为妃,此后贵妃便是朕宫中之人,朕与贵妃所达的意思,该说的,贵妃尽管送出宫去。可贵妃若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不要妄想能瞒过朕。” 祁桑看着连烁,忽然觉得惧怕,“皇上想要臣妾做什么……” 他满意笑起来,与她道,“祁家若是肯效忠于朕,朕保祁家无虞。若是将来贵妃这儿走漏了什么风声,教尚书大人与祁岚拥兵自重……”他话只说到这里,却意犹未尽得教祁桑胆寒,连烁笑了笑,梨涡浅浅仍是俊朗少年模样,说出的话语却尽是伤人,“只要贵妃肯做好这个宠妃,朕许诺保你性命。” 顿了顿,他对她一笑,留了今夜最后一句话,亦是下给她这位宠妃的第一道圣旨,“夜色已晚,明日一早,贵妃便不必去皇后宫中请安拜见了。” 说罢,他起身,径自走到了宫人早已备好的外间,软榻书案一应俱全,他便于所谓的夜夜承宠的贵妃翊坤宫中此处,宿了许多年。 祁桑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脑海中蓦地想起两个字,足以教她浑身震颤——捧杀。 连烁自始至终,都是要借着祁桑看似得宠的势头,将祁家捧到权势名利的巅峰,再让祁家人自取灭亡。 当祁岚失去价值的那一日,便是祁家万劫不复之时。 书册上记录的那些完全不同的过往扑面而来,殿外春意暖融,飞絮翩然,似雪苍茫一片,钟离尔却只觉周身冰冷,她颤抖着一把将书册合上,似扔出烧红的铁一般迫不及待,任着江淇抬手接过。 他就着她看到的地方瞧了一眼,看着她双唇翕动,只瞧着地面青砖无法出声,他缓缓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努力平静道,“当年两浙一事,先帝本不料秦太后求到了你坤宁宫去,其实当时本已在为此时焦头烂额,我亦困在两浙不得归京,是你误打误撞一道旨意,将此事圆满解决。虽驳斥了你,可他从那时起,真正知晓你与他在政事之上,实在抱负相同。那年我从两浙带回来的东珠,送往坤宁宫除却拜会,其实还有这么一层感激之意。” 她在缓缓摇头,他却继续看着她叙述道,“从两浙归京后,先帝召我于御书房密谈,就在此处。” 就在此处,钟离尔去瞧过连日惊悸抱病的祁桑后的傍晚,她在乾清宫外等候连烁,想要与他敞开心扉,可连烁却只顾得上与江淇长谈。 他看得出,江淇早便厌倦了东厂被乔家掣肘,且对留有许多弊端的东缉事厂颇为不满,前时遗留的东厂番子草菅人命、败坏朝纲等问题,江淇都有自己的想法只待付诸行动。 他许他整治东厂、许他脱离乔氏,他要他站在他身后,全力支持新政,以及,保护她。 是他要他保护她。 此后江淇蟒服加身,权倾朝野,吞并锦衣卫,均是因着做了连烁的心腹之臣。 他初见她,在慈宁宫的殿外,本是闲闲走出飞檐下,却见到连烁心心念念也要保护的女子,他一时怔愣,细打量她,只觉得她确实生得极美,且两浙一事上也瞧得出颇有几分智慧,堪当一句冰雪聪明。 可彼时在他看来,他若是连烁,却断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子,让自己的帝位坐得这般艰难,步步为营去护她周全。 他那时不是连烁,连烁却终归放不下她,因着惧怕两浙一事被本就怀恨在心的乔太后多加为难,不止亲自跑了趟慈宁宫替她开脱,听闻她昨夜在乾清宫外枯等许久,一知晓钟离尔带着兰嫔在慈宁宫中,便径自去了慈宁宫用晚膳。 仓促进殿之时,他也只敢草草打量她,见她神色恹恹,心中钝痛,却面上只得隐忍不发。乔太后话中有话,要他将对她的喜欢克制于心,他如何听不出。 钟离尔终究还是与他告退出了慈宁宫内殿,他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油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想要保护她啊,不止保护她的安全,他还要保护她的这颗心。 可他已觉得吃力。 为着将戏做得全套,他这一夜回了兰嫔的宫中,秦氏瞧出他心意,主动与他摆了一局珍珑,在他漫不经心的对弈之中,三言两语说了些皇后的近况。 他在灯下抬眸瞧了眼兰嫔,只顾得上感激一笑,梨涡浅浅晃了面前人的眼。 他从未回应过旁人情意,却也不能回应她的。 那一夜她从慈云寺回宫,驱车直入乾清宫,急匆匆守在他榻前一夜,他听着他的小姑娘与他说,她还爱着他,她问他,他如何就不爱她了? 她说,她想给他生个孩子,便没有什么不圆满了。 她说她都知道那些他曾经的苦痛,她说她心疼他。 他听得心中皱起来,痛作一团。 钟离卓方被降职,此刻正是要打压钟离家的时候,借着打压钟离一门培植朝中属于他自己的新派势力,一举将大户门阀逼至无法喘息。 他何尝不想与她子孙绕膝,可他如何能与她安稳度日? 柔肠百结,他连诉说一句相思,握住她的手都不能。 可她说,她要和他白头偕老,就算他牙都掉光,也仍旧爱他。 他便连落泪都只敢待她睡熟后,无声地盯着帐顶龙纹发呆。 那一瞬间,他竟不知这一切究竟为何,伤害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却是为了保护她,说来实在苍白可笑。 可他知道,自己从储秀宫踏出的那一刻,便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必须得走下去,一个人走下去,哪怕她这一生都不再宽宥他。 几个时辰后,他握着她的手,清醒地刻意唤她,桑桑。 连烁感知得到钟离尔的心痛,与他自身一般无二。 他想,如此这般,她这样烈的性子,便能远离他,也好过终有一日让他再无法隐忍。 可他瞒不过乔太后,她是他的生母,她比任何人都能看透他,病榻之前乔翎那一番话,看似说给祁桑听,实则,句句是冲着他,冲着钟离尔而去。 他知道,乔翎很快便要对钟离家下手,他必须要快一些,再快一些,让江淇抽回自己的势力,也再做足些面上的功夫,瞒天过海。 为着那一日,他无时无刻不在铺垫。天鼎元年九月初四,祁岚去往边境,秋狩之时,祁桑终究露出了马脚。 当钟离尔与江淇推论出刺客并非刘赟的时候,连烁心中便已有了眉目。 祁桑族人恃宠而骄,被他枭首示众一事,既提点了祁桑不可轻举妄动,却也更让她明白,除了依附母族摆脱连烁,她已无路可走。是以借着秋狩的由头,这位看似荣宠无双的贵妃铤而走险,将宫中一二处境说与了祁家,联合祁兴邦策划了这场刺杀。 他不知道祁桑究竟将自己的话与祁家透露了多少,将钟离尔与江淇屏退,他缓步走近面无血色的祁桑,温柔却残忍地一笑,他问她,“朕没死,贵妃是不是很失望?” 祁桑还欲与他装傻充愣,他也随她,这次事败,祁家便落了个谋杀君王的弥天大罪的把柄,让他恰好捏在手里,亦可防着祁家人再起祸端。 彼时连烁朝祁桑粲然一笑,只留了句话道,“贵妃猜得对,朕是不舍得杀你。祁岚刚到辽东,朕正是用他的时候。用得好,你们祁家封官加爵一样都少不了,可有朝一日若是用得不好,届时咱们一并清算总账,岂不更省心?” 祁桑双手不住颤抖,瞧着他生生便落下泪来,连烁偏过头去轻出一口气,直起身子寒声道,“朕知道你心有不甘,朕又何尝不是?” 他想起从林中脱险回来,他的妻子站在万人之前痴望他的眼神,心口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却仍撑着声音与贵妃道,“祁岚的确是个好人选,却不是朕唯一的选择。贵妃是个聪明人,你若肯依朕所言在宫中做好这个贵妃,不会有现在这样多的操劳。往后贵妃送出宫的信件物什,都交予近卫亲军代劳罢。” 他在这一天之内,寒了发妻的心,也夺了贵妃的权,可傍晚时分,钟离尔仍是站在他面前,为着维护他而不惜用那样冒失莽撞的方式。 他看着她,只知道他做的这一切,为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无不值得。 这些年,因着对她的感情与愧悔,后宫的嫔妃,他从来少有宠幸,尤其是祁桑,他更是立誓从未碰过。 婉婕妤与谁苟且,他并不在意,他对其他的女子没有情感可言,可她却傻到为了这样一个嫔妃,将自己生生憋闷出心结。 一个女子,要有怎样强大温柔的爱意,才能为了爱人坦然抵挡生死心魔。 她的情感,从来都是这样螳臂当车的执拗,妄图为了爱而一手遮天,化身神佛。 他正是知道如此,才要瞒住她这样多年,至死也不敢与她吐露一二。 那些熬不下去的痛楚夜晚,他清楚,如果她知道他今天所做的一切,断断不会留他一个人。她会陪伴他,支持他,帮助他,哪怕万劫不复,哪怕要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他不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还有一更~连烁视角。 第94章 此生惘 万寿节贵妃送的那副画作,他其实并未有多欣赏,旁人手笔,哪及得上她每年书上一个笔体的“寿”字心思玲珑。他将那幅画挂在御书房中显眼的位置,却不曾真正瞧过几眼,反倒是那些出自她手的祝愿,被他视作掌中珍宝,妥帖收藏。 连烁才是真正堪称隐忍的人,能够满怀一腔爱意抽身撤离,撤离团聚时分她温暖怀抱,漠对爱人深情凝睇的双眸。 可那一日去坤宁宫瞧病中的钟离尔,她如同前时一般与他说笑,笑他将她用锦被裹成了个粽子,他便恍然回到了旧时,他的小姑娘还与他爱说爱闹的时日。 旧时美好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如今不再有。旧梦乍然重温,凭谁也抵挡不住这份悸动欢喜。 他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选择。 为了保全她和她的家人,他可以忍受这所有的一切。 在离去的路上,途径御花园,他生生忍下将碎雪拂落枝头的心思,就如同一日日吞咽下对她的情感。 可他也会害怕,积雪消融便再无踪迹,如今的每一日,她与他愈发疏远,再过些时候,他们之间的夫妻之情,怕也有无可转圜的一日。 他想要留下些什么,那些缠绵于唇齿的,隐而不宣的秘密,他都写在这本书册里。 留待尘埃落定日,再没有任何人事能够威胁到她,天下如他们曾经所愿太平安宁之时,再由她亲启。 不论她是否相信,是否原谅,这是他十年岁月,赖以存活的全部祈望。 江淇缓慢却郑重地将书册再度递在她眼前,他想要握她的手,却被她一瞬躲闪。 他垂眸苦笑,他和连烁猜想的都没有错,知道真相的钟离尔,不会原谅他们任何一个人。 她的爱情,从来是透明赤诚的,这样的隐瞒和欺骗,不论出于什么,她在情感上都难以接受。 可他却仍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尔尔。我对你的感情,虽称不上绝对坦荡,可却也绝不是能遮掩的、低贱的。我在清楚这一切的情况下克制了许多年,可我做不到……若有对不起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她看着他,面容极冷,可眼神里是最后一丝祈盼,她一字一句地问他,“我爹娘的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 江淇看着她,沉默半晌,艰难地颔首,补上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说,这件事,是我亲手去做的。” 霎时间,她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倏然熄灭,如同燃彻一夜的烛火,天明时分不复存在。 天鼎二年,钟离郁文一门定罪发配出京的前五日,东厂灯火通明,一顶轿子畅行无阻,所到之处皆有番子下跪俯首。 彼时江淇落轿回到东厂,梁宗已带人叩首静候,江淇停步一瞬,梁宗便意会起身,只身跟着江淇进了院子。 甫将门阖上,却见江淇负手而立,面容是山雨欲来的镇静,梁宗小心着上前问道,“干爹,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江淇下一瞬说的话,却教他摸不着头脑,“带几个人,去京郊驿站挖一条暗道,要绝对隐秘。” 梁宗愣了一瞬,追问道,“儿子愚钝,还请干爹示下,这暗道……通到哪儿好?” 江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缓声道,“运河边,五日后,给咱家在河边备好船只和船夫。” 说完便不顾径自思索的梁宗,自个儿将帕子浸湿了仔细擦着手,梁宗瞧见他亲自动手,这才反应过来一时竟疏漏伺候,忙凑过来,却已插不上手,只好接着问道,“可是皇上下了什么大命令……” 江淇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将帕子展开,整齐搭回架子上,待到铜盆中水花已尽散,才听得他道,“是大命令不假,这回也让咱家看清了,咱们这位皇上,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梁宗脱口而出追问一声,“是什么?” 江淇无声扫了他一眼,烛火中带些苍白的冷峻面容瞧得他忙垂首,“是,干爹放心,儿子定办好这件差事。” 眼前人再未多言,只又吩咐道,“为着掩人耳目,明日起咱家便离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能让任何人瞧出东厂这几日在宫外有所动作。” 五日后,三更时京郊驿站已都是东厂的人,江淇秘密带着钟离郁文一行从暗道离开客栈,一路送行至运河边,早有一艘船在静候。 一生享尽权贵的右相与他一揖示意,身后家眷尽眼眸哀戚,江淇终究心有不忍,劝了句,“不得已教大人蒙冤,损了钟离家的名誉,实在不是皇上本意。只守业艰难,为着大明宏图,还请右相体谅。” 年近半百的老人摇首,只轻叹道,“钟离一门百年荣耀,到老夫这里,早已厌倦名利场中过,此等身外物如云烟,散了却并未是坏处。只有一样……皇后向来心性要强,若是知晓我与夫人……” 身后钟离夫人已闻哭声,右相终是叹了口气,只瞧着他郑重道,“皇后在宫中孤身一人,坤宁宫安危便托付与江大人了。” 他亦回礼,颔首应声,“此去江南路远,东厂的人会一直在暗处保护大人一行。他日有缘,咱家与右相江南再聚。” 送别钟离郁文一行,驿站恰好按着时辰走水,他绕道再回去,顺理成章带回霁儿的如意。 回宫之时,他未敢去坤宁宫见她,却听闻了她夜闯乾清宫之事。 连烁知晓祁家听闻走水之事,定想借故除去钟离尔,逼着自己立祁桑为后,是以那一晚早早便将祁桑宣进了乾清宫,做挟持祁家不敢轻举妄动的筹码。 她闯进来的时候,如同他预料中一般心碎震怒,喝退了祁桑,他本想拥着她安慰,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他不能。 她说她后悔,悔不当初,他不知她在说什么,是爱上他,还是嫁与他。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他一颗心的凌迟。 她与他方寸大乱,这宫中前朝都不得安宁,他须得将她送出宫去,远离这方是非才算安全。除却吩咐江淇带人寸步不离护着她,亦时刻将祁桑带在身边,以防祁家动作。 那段她最需要陪伴安慰的岁月里,她伤情至深的时候,他在为着重整朝纲,换血朝臣,培植新政势力而呕心沥血,夜不成眠。 随后几年,祁岚在辽东安分守己,却也为着挟持朝廷,不肯有什么大动作,暗地早生不臣之心。 连烁一步步架空祁兴邦在兵部的势力,将祁桑宠至极致,天下无人不知翊坤宫得宠,又选了祁若入宫封为僖嫔,渐渐借此一步步捧杀祁家,暗中收集铲除祁家恃宠而骄的把柄。 钟离与祁氏,他用着帝皇手段,一压一抬,将百年望族钟离的气焰消磨殆尽,借此一举击溃钟离家,亦将祁家宠信至无以复加,任其无可喘息,自取灭亡。 他承认他偏心,从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将祁家视为棋子,可不论世人如何想,对待钟离,他却从未薄情一分。 秀女入宫,为着护佑她中宫的位置,连烁半真半假地亲临坤宁宫示好于皇后,本想着能令她欣慰三分,御花园树下,却终究听见她与阿喜说,她断不思量。 这句话与他而言,实难承受。 彼时他已察觉出自己的心疾在年复一年的算计担忧中日益加重,中秋那一夜,他看到她提前离席的背影,竟有一种灭顶的恐惧,源于他正在彻底失去她。 这样多年,他借着醉酒的由头,终于做了他想要做的事。 不能说出口的情感,他只能用欢愉偿还。 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清醒地感受到她的抗拒和痛苦,第二日,她与他说,往后与他只愿做君臣,不做情深夫妻。 回到乾清宫,甫踏进内殿,他生平第一回 咳出一口嫣红鲜血,凝结在青石砖上,缓慢渗透进石缝中。 手指缓缓拭去唇边血迹,他竟笑了笑,笑自己竟还会感知到心痛。 一个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之人,竟还会感知到心痛。 得知她有孕后,他提步便要去瞧他,是江淇将他唤住。 是为私心,却也不尽然。 此时连烁已打定主意暗中训练一批信得过的精兵送往辽东,天下瞩目坤宁宫皇嗣之时,他也只敢夜夜踱步出乾清宫,借着深夜月光,遥望一眼坤宁宫。 江淇说,帝皇之路,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他的妻儿在他这样近的宫室安然好眠,他远远望上一眼,便已觉得感激世事。 砚离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如何不疼爱珍重,可他不能。 她难产之时,他本打定主意不管不顾,往后不再顾虑任何事情,拼尽全力也要对他们母子疼爱呵护,可世事瞬息万变,他已立了砚离为太子,多少人想要他妻儿的命。 如她字句控诉,砚离第一回 说话、第一回站立、第一回行走,他皆无法陪在身边。 想要对自己的儿子尽到做父亲的疼爱,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重罚如陈宗一般,想要谋害于坤宁宫之人以儆效尤,和抱上自己年幼的儿子一时片刻,便勒令自己不得不放开这温暖而已。 温暖总是令人不自觉沉沦的东西,可他没有这个资格,他需要保持十二万分的清醒,做个最合格的帝皇,护佑自己的妻儿和子民。 伤害他们挚爱的,她从未肯放过分毫,他虽一生都在平衡对她表露的情意,却也从未肯放过任何一人。 不顾祁家将祁若打入冷宫,是他愤怒之下的冲动,却教祁桑警醒万分,迫不及待联合慈宁宫暗害了砚离。 她站在殿内为着污蔑太子的无稽之谈拼命澄清,他看着她的眼,却三缄其口。 他们的儿子死在这一场阴谋里,是他无能,是他不论隐忍抑或作为,都无法摆脱旁人的掣肘。这朝堂,究竟还不是他的朝堂。 当初他费尽心思,千难万险也要除去朝中这般可威胁到他们的人,就是为了再少上一些今日之事。 千算万算,算不过天命。 世事容不下他与她,就连他的生母也不能。 这一生竟什么都是错的,连同自己无可选择的出身。 砚离走了,钟离尔欲撞棺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顾及自己心疾缠身。他已经失去了孩儿,不能再失去妻子,巨大的心痛之下他结结实实迎上了她的撞击,心口处剧烈瑟缩,一口鲜血便被他堪堪吞咽下去。 腊月的冷风里,他其实已几乎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了,却还是撑着看人平安将她带回去。 从这一日起,乾清宫的汤药,便再未断过。 他隐约感觉得到,这沉疴痼疾,让本想一切风平浪静后再陪伴补偿她的一辈子,终究成痴心妄想了。 这一夜,他踏入翊坤宫又离去后,江淇奉命,将一瞎了眼的士兵送入了翊坤宫。 江淇听着宫殿内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纵他一生所见残忍无数,冬日的寒意仍不可抑制地爬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祁桑整整一月才有孕。 翊坤宫的孩子,所谓恪安公主,根本不是皇室血脉。 而是个低贱的,瞎了眼的士兵,与贵妃苟合的贱种。 他想,连烁对钟离尔的爱,虽隐忍了这样多年,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疯狂刻骨。 为了给他和她的孩子报仇,他甚至可以牺牲作为男子的尊严,和帝皇的高贵,做出这样的事来。 只因为他立誓永不碰祁桑。 这份感情像无路可走的困兽,积攒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到头来,连烁谁也没有输,他只是输给了钟离尔。 他亏欠钟离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又如何不亏欠祁桑。 再见的那一夜,他还是像不经事的痴心少年一样,怕她会因着祁桑有孕而愤怒伤怀,小心翼翼地接过她递来的秀女名册,漫不经心地一页一页翻看,只为了拖延这不知如何启齿的时间。 他想要与她再多一刻的共处,她却已心死到可以不被他任何的话语所伤害。 天鼎七年九月,祁氏朝中势力独大,绵延七年之久,连烁终于借着祁岚的手暂时稳住了辽东局势,亦水到渠成铲除了祁家。 本该是一切真相都可告知与她的时候,他的病症却一日胜过一日。 秘密给他诊治的太医只隔了七日便不得不再度更换方子,那些本可以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令他犹豫。 以她的性子,知晓了真相,总归会为这些年的弯弯绕绕而伤怀痛苦。他不愿这般,至少不愿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靠着她的可怜或是什么别的情感,而过活。 宫中不欲再选秀,一面是他不愿再多花一样年纪的女子来为他守活寡,一面是他不愿再让她心中不快。 尽管她心中如今已不会为了他而起半点涟漪。他与她提起二人旧时心愿,她却已学会了不若前时莽撞直白,婉转告诉他,若有机会,来日再议。 钟离尔向来如此,对她不爱的人,她总是最懂得如何拒绝的。只有对心中所爱,她才有许多的不可忍受,不肯敷衍。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是江淇。 钟离尔爱上的人,是江淇。 这么多年,他将江淇视为知己,视作心腹,江淇知晓他与她之间所有的无奈,和他对她所有的情感。 那一夜,他看着她为了江淇摆出与他鱼死网破的姿态,心中一片荒唐。 他彻底失去了她,她的心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 他不知道江淇这些年对她有多好,但他想来应是极好,毕竟钟离尔一颗心从不轻易交付。 他一壁觉得放心,又一壁觉得自己可笑可悲。 江淇离开的那一日,她为了心上人要血染皇城,甚至不惜与他刀剑相向。 放下所有尊严,他问她,那他呢,他算什么。 这些年为她矢志不渝的情感,难道只因从未说出口,便合该被判处死刑? 她说,他杀了江淇,他是她的仇人。 他看着她无声地笑,他想,尔尔,这不公平。 可她终究没有还给他一个公平,她为了江淇,造尽杀孽,将致命的毒/药一日日哄他服下。 他也做得到甘之如饴,因为尘世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之物了。 沈氏说,她劝自己多读书识字,因着能更加得到他的宠爱欢心。 他这一生大概是个卓越的戏子,骗过了她这样多年,甚至让她能觉得,他除了她,还可以爱上别人。 她说她要将他杀个片甲不留,她赢了。 他能为她最后做的事,都已做了。 这一生他不是个好夫君、好父皇,可他无愧于大明列祖列宗,无愧于山河子民。 只砚离去时,他心痛难当,醉酒莽撞进了永和宫,本欲求得秦珞开解一二,却犯下糊涂有了砚棋,是他唯一愧对少年发妻的一生悔恨。 无以为偿,便怀拥她丹青辞世,盼来生化作某个寻常书生,月圆夜里,梦上一场佳人绝代风姿。 一如那年九曲桥头,白石亭上,足矣。这本书册的最后一页,是连烁用她熟悉的笔迹写道—— “尔尔。 近来病重嗜睡,想来时日无多。 宫中一二事我都已打点妥当,待我去后,扶持砚棋登基,或是给钟离一门正名,于你而言,都不是难事。 尔尔,我知你看来这满纸荒唐,我偶翻阅这些年点滴,竟也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骗了你,骗了太久,几欲骗了自己。 可我还是很欣慰,将这江山托付在你手里,我才放心。 怪我私心也好,留住你替我守这山河一时片刻,亦像你还陪着我一般。 可我知道,他总会回来的。 这一生我没有什么悔恨了,若说有,唯有失去你。 这江山尚好,海晏河清,是你我纠缠半生换来的盛世。 若你愿,便随他去看看罢。 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跃纸上,尽付此生惘。” 她倏地阖上手中书册,阖眼忽然想起他临死前与她说,她与江淇缔结两心,他亦不愿再活在这世间。 他是在告诉她——她亲手杀了他,他不怪她,只因他不愿独活。 他说,这江山,他也交给她,他信她治下必有盛世。 他是说——他心甘情愿将这江山交与她,哪怕来日她登临帝座,亦不必对连家愧悔。 她觉得可笑。 却无人再像他。 字句都是放下。 字句都是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应该有很多人对连烁这个所有隐线的挑明而觉得不能接受。 将心比心,我理解大家。 但是我写的时候,其实真的就是想好了结局写的,所以不是硬凑的狗血剧情。 而是剧情本身狗血。 所以我不能接受前面有很多人骂连烁。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和这个江山。 他和钟离尔,也会很好的过完这一生。 当然,一切理由都不是理由。 所以,钟离尔爱上了江淇。 可是,江淇也骗了她。 女人啊有时候就该想一下,这世界上真的不骗你的男人,可能没有啊。 有些姑娘可能说,啊我不会对连烁原谅的,但是钟离尔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原谅和不原谅是另说,她总会为了亲手杀掉连烁而愧疚痛苦的。 很抱歉让大家久等啦~十一我不休息,节后才串休,所以可能更文时间也不是很清晰。 我会尽力的~ 第95章 谢春棠 没有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牵动唇角,忽然开始笑,低声笑到几乎接不上气地开始轻咳。 江淇看着她,忽生慌乱,他想要揽她入怀,却见钟离尔拿着那本书册对他点了点,昂起了下颔,与他轻笑问道,“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 他嘴唇翕动,握紧手指,半晌点头。 钟离尔好整以暇地点点头,示意他开口,江淇忽然感到无形的压力,薄唇抿紧片刻,瞧着她轻声道,“当年灵鸢山上,接到前往辽东的圣旨,或者说更早,我便已觉再留你在宫中不妥。下山别后,我去了慈云寺,带着小溪一道奔赴辽东。我本想着,在辽东布下属于自己的势力,到时借着行军的混乱,接上你从辽东离开……” 她一双眼睛泛红,却只静静看着他,教他看不出什么情绪,江淇心中蓦地涌起无力感,只好又道,“小溪的功夫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信得过他,部署之事亦尚算顺利。三月回京后,我从未停止过动作……可那一夜他突然闯进坤宁宫,还是打乱了我的计划。接到前往江宁织造局的圣旨,我便知道这一趟不简单,早在沿途都安排了我的人。开船后,有暗杀的刺客现身,我本想着将计就计假死坠河,好直奔辽东组织人马潜回京城接你,可那些刺客在我送走梁宗后,却忽然停了手。” 她缓缓出了口气,垂眸片刻,语气中并不带疑问,“他们带了连烁什么话。” 江淇似不愿回想那日,阖眼轻叹,“他知道我要什么,他说,他能让我堂堂正正带你走。” 他轻轻笑了下,再睁开眼看着她的神色温柔哀戚,“尔尔,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是可以靠自己的手段带着她远走高飞,可只要连烁下令通缉他们一日,她便一日过不上安宁日子。 提心吊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这不是他想要给她的生活。 所以连烁说,他愿意放他和她走,江淇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了他们名正言顺的一生搏上一搏。 手指渐渐变得冰凉麻木,她无意识地将书册卷起的一角反复揉捻,直到那纸张薄得就要破碎,她声音仍旧平静,“条件呢,平定辽东么。” 江淇深深看着她,颔首称是,“那一夜,我顺着陆路,秘密赶回了宫中。”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梁宗甚至还未来得及将江淇的“死讯”送回宫中,回首快马加鞭百里,他人已站在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连烁再见他,二人身份已变,他进来的时候立在此处,并未给帝皇行礼。 天子负手而立,二人静默相对,暗潮汹涌流动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 连烁看着他,半晌终究一笑,半喟叹半痛恨道,“我没想到会是你。” 江淇看着天子,声音不卑不亢,“我也没想过会是我自己。” 但偏偏他爱上她,不由自已。 连烁点点头,隐在身后的双拳用力握紧,看着眼前人风姿出尘,心口处剧痛如同刀割,他强压下三分颤抖,问他,“你想要带她走。” 江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平静道,“她该离开这里,这也是她的心愿。” 天子着明黄龙袍,尊贵不可一世,只摇头笃定道,“你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朕开口。” 他亦不愿再多弯绕,直截了当道,“条件是什么。” 连烁闻言一瞬间紧盯着他的双眼,眼底猩红血丝乍现,一句一字道,“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江淇迎着他目光,斩钉截铁,“是,只要能换她自由,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帝皇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四目相接,两个男人之间的恩怨纠缠皆心照不宣。 连烁忽地垂眸一笑,径自道,“可她不喜欢被留下……你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江淇心中颤动,却强撑着道,“所以就算要我拼尽全力,我也会活下来陪着她。” 他的眼神停滞了一瞬,半晌,喃喃重复道,“活下来,陪着她么……”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唤回他的神思,连烁阖眼轻叹一声,“终究我是不能了。” 江淇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去的侧颜英挺,连烁瞧着他浅笑,梨涡有几分残忍,“朕的江山,还剩下个残局。三年之内,你平了金人祸乱,她在宫中伴着砚棋登基……将这两样事办好,朕留下手谕,许你带她离宫。” 殿内绯衣玉带的男子一瞬沉默,帝皇并未催促,只是转身,将龙涎又添进香炉些许。 香气愈浓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人低声许诺,“三年太久了,我会尽快回来。” 烟雾缭绕进他的眼眸,一时熏得他红了眼眶,持宝蓝炉盖的帝皇阖眸片刻,随着炉盖一声清脆落下,江淇提步欲离去,却听他道,“她不会原谅我,一样不见得会原谅你。只要是欺骗,你与我,都没有分别。” 他顿步在那里,静默了一刻,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论她是否能原谅,我都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她若选择坐拥这天下,我便留侍朝堂,做她权臣。” 她若愿意踏遍这山河,我便长伴身侧,做她良人。 他不会留她一个人。 世事流转,他终于兑现了当年的诺言,天下已定,边疆已安,他分秒不敢耽搁,回京想接他的心上人离开。 可今非昔比,她到底是一个人度过了没有他的那段煎熬岁月,如今距离登临帝座,只剩一步之遥。 曾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一朝龙袍加身,她便是君临天下的女皇。 情之一事,如何不堪,怎还当得她倾尽全部去相信付出。 她听完他的话,只平静问他,“说完了?” 江淇四肢百骸都觉得冰冷,却只有艰难地颔首。 钟离尔看着江淇,低笑一声,摇了摇头,随后不可遏制地失笑,渐渐俯下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埋头直笑得双肩不住颤动。 她姿态无助却又防备,他心里痛得揪紧,俯身想要拥抱她,却被她蓦地抬眸,狠狠打落了他的手。 江淇看着她的眼,有一滴泪无声却决绝地掉落,她眼神通红,冷笑着与他道,“所以你现在回来是做什么?带我走?你们凭什么认为我的一切都要听你们摆布?将我蒙在鼓里,看我像个毫不知情的傻子一样伤心欲绝,可能让你们感到摆布他人快慰么?” 他与她摇头,急切想要解释,“尔尔,我……” 她眼泪渗透羽睫,滑落脸庞,却倔强着不留情打断他,“你什么?你和他有区别?你和他都是为了我?还是你们真的看不得这天下归我钟离尔所有——” 锦衣华服的女子面容冷冽如刀,眉眼如最艳烈的榴花,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江淇,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妖冶残忍,“江淇,这天下是以我钟离一门的牺牲换来的,它本该冠上我姓!乔翎说得对,在唾手可得的权势面前,我为什么非要拱手让人?否则我这一生算什么?我的感情被你们当成什么?我所受的一切苦难,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对着他歇斯底里,如同杀红了眼的困兽,江淇抿紧双唇,无法回应她的痛楚一个字,却见她眼中堪堪又掉下泪来。 下一瞬,钟离尔不再留恋,提步径直往殿外走去,他利落起身,两步拉过她,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两具冰凉的身躯紧贴在一起,任谁也无法温暖彼此,她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撕扯他的臂膊,他却以臂弯死死禁锢,不肯放手。 她在他有些颤抖的力量中逐渐安静下来,眼泪滚烫低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冷,江淇在她耳边低声压抑道,“尔尔,我知道你的痛楚……换做是我,也不能够原谅。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我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你……那时我做不到,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威胁到你我,我会遵守诺言……” 他顿了顿,轻声央求她,“不论你要作何选择,让我陪着你,可以么?” 窗外似是忽地飘来乌云,遮挡住了今日的刺目阳光,殿内有些幽暗,她阖上眼,只觉得无比疲惫,用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钟离尔声音冷淡疏远,似是判决死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几次用力才将门推开,然后一手扶着菱花门,抬步提裙踏了出去,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又或是只过了一秒,江淇回过神,追出门去,悄无声息地在身后随着她的足迹。 天际果然变成了石青色,风都似失去了温度,钟离尔不知在想什么,跌跌撞撞往前走着,手中紧捏着连烁的书册,对身后不远处的江淇毫无察觉。两侧风景变化,渐渐变成他们熟悉无比的一条道路,江淇看着她笔挺的背影,知道她是要往章夫人生前的住所去。 这条路,他们曾共同走过无数次,在江淇离开的岁月里,钟离尔唯一的愿望,就是再与他携手走过这条长街,哪怕一次也好。 可如今他回来,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世事实在不容情理。 她走走停停,胸口处忽然觉得憋闷,扶着朱红宫墙弯腰抬首,前方冗长宫道只觉愈发的长,长得没有尽头。 黛色冠服衬出她整个人形销骨立,他看在眼里,便痛在心里。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为了他。 可他如她所说,到底还是欺瞒了她这样久。 爱不是伤害的理由,任何都不足以成为伤害的理由,欺瞒便是伤害,而伤害就是伤害,他无可辩驳。 天色将晚,他走时此处深秋红叶,如今却又一度春意丛生。 她手上还戴着他送她的玉兔戒指,钟离尔停在章夫人殿前,缓缓屈膝,对着如今人去楼空的灰败宫室笔挺跪下。 膝盖处冰冷的疼痛令她愈发觉得一颗心麻木不堪,她说是她遭受的那些苦痛才换来了如今的局面,这荒唐结局令她愤怒,令她觉得被他们所戏耍蒙骗。 其实不然。 最令她感知到痛苦的,是她不敢承认的那部分真相——譬如连烁从未对不起她,甚至从未负心于她。 他一生爱她,一生护她,一生为她。 而她,却已弃他而去,然后亲手将他推下了地狱深渊。 他们从未似世间离人相隔万里这样的悲怆,有的只是隐忍,无尽的隐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也许在多少个她不知道的夜里,坤宁宫灯火的点燃或熄灭,都被他凝眸记在心里。 很多次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即便他这些年离她方寸咫尺,却也只能隐没于唇齿。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折磨。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时刻,那些他压抑、痛苦,却从来都笑对与她的时刻。 他最后的那段日子,瘦得不成样子,是她钟离尔如同恶鬼修罗,亲手给他灌下一碗碗致命□□。 她记得他每次喝药的神情,总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是明知饮鸩止渴,却仍怀着对她无尽的宠溺顺从。 若她从未对他下杀手,他还能活多久? 若他从未担忧过他们的今后,安度百年,他也该是个恣意快活的翩翩白头翁。 而不似今日,故人已成黄土下枯冷白骨。 可故人也曾,是她少女时全部的信仰。 连烁已死,他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她跪在这里,是自己的心魔业障无法被自己饶恕,十指握紧他留给她最后的千张白纸,就如同他临死前怀抱紧她当年丹青,钟离尔将那书册用力拥在怀中,朦胧中犹见少年温存笑颜,霎时泪如雨下。 他们都说不会骗她,他们到底都骗了她。 她向来挺直的腰杆缓缓弯下去,额头一点点叩近冰冷地面,似虔诚的信徒寻求救赎和宽恕。 宫墙上颤颤巍巍的海棠被硕硕花朵压得低垂,春风拂面,有些许花枝仰慕花下美人倾城风姿,随风飘落在她黛色裙摆上,缀在游凤织金尾羽上,远瞧去是动人心魄的景致。 他在她的身后,千百倍尽收她的痛苦,不忍再看落花,阖上双眼。 春棠已谢,谢尽天光。 那些年少的痴心,少年的妄想,顷刻的消亡,漫长的弭忘。 终究都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尔尔终究会背负着痛苦和愧疚度余生了,她不会忘记连烁,更不会忘记她愧对连烁。 怎么说啊,真的是很讨厌。 是真的很讨厌,这样的真相真的令人痛苦。 但是江淇不知道她当时对连烁下了杀手,连烁又一心求死。 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活了。 至于为什么她来章夫人这里,因为章夫人才是连烁在她心中的娘,她当初就觉得愧对章夫人。 乾清宫已经是砚棋的住所,坤宁宫回不去,这宫里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只有这西五所一处,从头至尾,是她的归属感和牵挂。 所以,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啦。 走还是要走的,就看江淇表现啦。 第96章 良弓藏 钟离尔再未回过慈宁宫。 距上次在院中恸哭已过两日,她将自己关在西五所章夫人生前的住处,从未踏出过殿门一步。 江淇站在当年离开时与她告别的那棵树下,便这么直挺挺守了两日。 小令子匆匆而来,给江淇行了个礼,江淇颔首应过,见他凑上前去与清欢耳语几句,清欢便抬眸给江淇使了个眼色,随即推门进殿去了。 钟离尔仍是在紧闭的菱花窗前撑着额角,双眼空洞无神的模样,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桌上放着连烁的遗物,除此以外,连杯热茶都不见影子,清欢轻叹一声,不敢耽搁,上前与她行礼轻声道,“宫外的人来报,说是婆婆几日前身子便不好……请了太医去瞧过,拖到今日实在是难得,只好赶忙来禀告。” 眼前人闻言似是怔愣一瞬,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转首瞧着清欢,逆光的容颜显得憔悴茫然。 清欢心下不忍,再垂首几分,极轻柔地问她,“主子可要出宫去么?” 她跟着她十数年,唤过“小姐”,唤过“娘娘”与“太后”,江淇回来,她知晓她不愿再住在慈宁宫的缘由,除了为着连烁,亦是为着江淇,于是便将称呼也改了,免得她心中放不下许多俗事。 钟离尔看着她没有言语,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在白皙面容上一层柔软剪影,她像是反应了片刻,将冰凉的手指缓缓收拢进袖中,尝到片刻的温暖方哑然道,“备车,我要出宫去。” 清欢瞧着她终于肯有回应,眼底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期盼,忙连声应了,转身出殿。 殿门推开时,她才瞧得真切,春日的天竟彻底灰蒙了起来,将要落雨似的压抑沉默。 那人仍是一袭白衫,站在树下,照旧是春日最耀目的景色,江淇直看着她,一眼都不错,钟离尔一张面容却冷得毫无表情,目不斜视从旁擦肩而过,由着清欢扶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及至村落间一处破败屋舍方停下,钟离尔顾不得许多,急忙自个儿打起帘子便借着小令子的手下了车,几步走进屋中,伺候婆婆的宫人被她一罢手免礼退下,天边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划过片刻亮如白昼的闪电,她才瞧清婆婆虚弱的模样。 心中蓦地一酸,她走过去,俯身在榻侧,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妇人的眼缓缓张开,偏头瞧着她一笑,哑声道,“夫人来了。” 她努力点点头,朱唇有些颤抖,妇人满头银丝看得她伤怀凝噎,哽得喉中酸痛,努力轻声道,“婆婆可觉得好些了?” 榻上慈祥的妇人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一道滚滚雷声,屋外接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春盛却愈发显得萧条,“我好不了了,却也是另一种好,这辈子终于熬到了头,临死前还能见夫人一面,实在值得。” 说罢仔细打量她一瞬,笑容愈发慈爱,“倒是夫人,今次再见,倒觉得与前时不同。” 钟离尔抿唇怔愣一瞬,将被子给婆婆又往上盖了盖,方垂眸道,“婆婆慧眼,我夫君他……我夫君他其实并未离去,只是为着一些事,欺瞒了我。” 婆婆爱怜地用皱纹丛生的枯瘦手指理了理她的碎发,“可是他变了心么?” 她摇头,瞧着婆婆轻声道,“不曾的,他虽欺瞒于我,却也是一心为着我……” 婆婆莞尔又道,“亦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么?” 钟离尔颔首垂眸,一时说不出话来,室内寂静,只闻雨声不歇,婆婆在榻上瞧着她的目光欣慰,轻轻喟叹道,“他是能让你活过来的人。” 她被戳中不自知的心事,一瞬抬首,对上老妪历尽沧桑的睿智眼眸,又听婆婆道,“我上回便看得出,夫人是真心爱重尊夫的,他不在的日子,你整个人便失了所有的精气神,三魂七魄都已随他去了,是如我一般残灯枯耗罢了。” 她想起月前出宫与婆婆相谈时的凄凉心境,不由悲从中来,眼眶蓦地红了,瞧得婆婆心生怜爱,目光带着些回忆的温存,好言劝道,“到了我老婆子这个年纪,一辈子就真的过去了,回头才知道,什么都是虚的,只要他疼你,爱重你,与你相伴一生,不离你而去,这才是真的。” 婆婆朝她一笑,无限感叹道,“夫人,人这一辈子,又能遇上几个你爱的人呢?夫人何其幸运,你瞧,那个人一回来,你才能肆无忌惮地拥有一副鲜活性子,不必再事事小心,处处持重。” 钟离尔眼泪将要掉落,却仍吸了吸鼻子,将头偏过一侧,侧颜是倔强的美艳模样。婆婆又将她的手握住,从枕畔拿了一对戒指放入她掌中,一个白玉无瑕,一个嫣红如火,她惊愕看向婆婆,婆婆却收拢她的手指,握住戒指的那一刹那,她掌心温凉。 妇人声音满含笑意,与她轻快道,“我本以为,我与他的定情信物便要随我入了黄土去,可我遇上了夫人这样的好人,便送与你,愿你们一生和美,连着我与他的那一份儿。听老婆子一句劝,若你爱一个人,便随心而择,与他痛痛快快相守一生,笑闹都尽了兴,待到一日老了、死了,才不会留有遗憾。尊夫能回来,我真心替夫人高兴。我就要去找我的夫君了,答应我,你亦要替我高兴,好么?” 钟离尔终于落下泪来,眼泪砸在地上,却被窗外雨声盖过,她握紧婆婆的手,不住点头,榻上妇人似是终于了却凡世心愿,对着她缓缓展颜一笑,眼中眸光灿若繁星,丝毫不见离别哀戚,却噙满了期盼欢喜。 下一瞬,满头银发的妇人缓缓阖上眼眸,钟离尔掌心枯瘦手掌滑落在榻上,徒留握住的那一对戒指,悲伤如浪潮席卷而来,惹得她捂唇恸哭失声。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痛苦的,悲伤的时刻,这些年来数不胜数,可江淇却依言没有再给她一个人恸哭的机会,下一瞬,她被揽入一个熟稔的怀抱,独属于他的温暖气息携带着春雨的潮湿,他苍白的手指握住她纤弱的肩膀。 雨声愈大,声声入耳,屋内一灯如豆,钟离尔靠在他怀中,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手指死死握住他的衣袖,哭得却更快意。 就像是所有的委屈和痛楚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他会全盘接收她的情绪,她的伤心不再是无人问津。 江淇手指一如既往的轻柔,缓缓抚着她的长发,垂下的眼眸满是疼惜,揽紧她接过她手中的戒指,又再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她源源不断的泪珠,轻声哄道,“咱们给婆婆和她的夫君合造一个墓冢罢?” 她哭着点头,随即再摇首,泪眼婆娑道,“婆婆还有一个儿子,早年夭亡了。” 江淇会意,又小心擦了一遍她的眼睛,惹得怀中人一眨眼,似一只无辜小鹿,看得他强压着心疼轻声道,“好,定让他们一家团圆。” 她吸了吸鼻子,转首不再看他,屋外雨声缠绵不已,再一道惊雷过,却不知这春雨还要落至几时。 江淇说到做到,在宫外两日奔忙,将婆婆与其夫君、孩儿的遗物葬至一处,打点妥当后事,方匆匆回宫。 春雨始终未停,只今日雨势小了许多,如同细丝一般的晶亮水滴撞入朱墙碧瓦的皇宫之中,洇湿了青天与青砖,剩下的颜色,是世间千百样的鲜艳。由出尘之意再到极致艳丽,竟就这么融在了一起。 钟离尔仍旧未回慈宁宫,却也不在西五所,江淇撑了把纸伞,一路寻至御花园浮碧亭前,这宫中一砖一瓦,十年间,早已刻下二人无数次擦肩并肩的印记。 她褪下了太后繁复至极的凤冠华服,一身浅淡素白衣裙,将裙角敛了,不顾什么繁文缛节,便屈膝在一树桃花下,仔细瞧着落在水洼中的娇艳花瓣。 他看她背影,只觉得仍是孩子心性,与叱咤风云的钟离氏,在他心中哪有半分关系。 水泽中映出他的倒影,头顶遮盖了一把油纸伞,他就这么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所有风雨,钟离尔并未回首,只瞧着沾染雨水的花瓣轻声道,“你看,又一年百花开谢,过些日子花树皆盛,是不是好时候?” 他顺着她的话,垂眸看着她应声,“是,你最喜欢盛夏的景致,再过不久,便又是一年盛夏。” 钟离尔眼中不再有恨,亦不再偏执,平和且云淡风轻,轻柔地瞧着落花一笑,声音无波无澜,“很多时候,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你在,就好了。” 他呼吸迟滞一瞬,他知道她说的是他离去的那一年时光,却不知要如何应对她的话,可钟离尔却径自又道,“我一生都在饱尝失去的滋味,实在不怎么美好。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手指缓缓握紧,他虽不知道,可他不难想象,以她的性子,伤痛至此不肯原谅,实在是因为受了太多的苦。 钟离尔仍没有计较他的沉默,看着小雨打在落花上,惹得花瓣儿颤了一颤,含羞带怯的惹人怜爱,轻笑着又道,“你说你信我,连烁也这样说,你们骗我,其实你们从不信我,不信我做得来很多事,不信我足够坚强,虽然打着不忍心的旗号。可我无法痛恨连烁,却亦无法释怀他做的一切。” 她顿了顿,他听她又道,“至于你……” 江淇心蓦地一沉,水泽倒映出浮碧庭飞檐一角,如同颠倒的尘世,瞧着花瓣儿轻出了一口气,钟离尔起身,江淇伸手轻扶了她一把,她没有闪躲,起身与他在他撑起的这方伞下天地对视。 他看着她缓缓将他曾亲手给她戴上的玉兔戒指褪下,对着他无不残忍轻轻一笑道,“你无非就是拿我对你的感情孤注一掷,你赌我不会忍心对你怎么样。江淇,你听好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握住伞柄的手一紧,他的心迅速下坠,如同落入十八层地狱,一半灼痛,一半又严寒无比,只垂眸瞧着她,抿唇片刻,艰难哑声道,“你恨我也没关系,我……” 她却忽地低低一笑,瞧着他的眼神柔和又无奈,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她说,“你赢了。” 江淇蓦地一窒,一时竟未反应得过来,钟离尔将掌心摊开,掌中赫然躺着婆婆送给她的那两枚戒指,她将手心凑近怔愣的他,忽然觉得好笑,便粲然道,“趁着今年江南榴花花期尚在,我不愿再蹉跎到明年了。” 他手指有些颤抖,竟有些生疏笨拙地将那枚火红玉石戒指戴在她手指上,钟离尔被他难得的笨手笨脚磨得好笑,略显粗暴地一把拉过他的手,将那枚通体雪白的戴在他指间,宣告占有似的。 然后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颔轻轻枕在他宽阔肩头,满足地闭上眼喟叹,“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江淇。” 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手下失了分寸,揽住她腰肢的手大力得她发痛,可钟离尔却笑着忍下,从未有一刻觉得更比此时安心。 方卿愿来西五所的时候,雨过天青,钟离尔踱步出院子,与他立在树下细细交代了些许朝政之事,说了半晌,倒瞧见他径自瞧着她出神,似是并未细听,便只一笑,“师兄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方卿愿看着她片刻,凝眸颔首道,“我知道你心不在登临高位,只是……” 他再一叹气,便又道,“罢了,如今这话,是作为你师兄说的——尔尔,你是经历过一次的人,你如何不知,皇位唾手可得,是你切实握在手中的江山,可情爱一事飘渺太甚,你便不怕重蹈覆辙么?到那时,你随他出了宫,没有母族,没有亲人,没有权势,一无所有,你当如何?” 钟离尔看着他,忽地眨眼笑了一下,颔首道,“我想过。” 方卿愿愣了一瞬,又见她眉眼弯弯轻柔笑道,“可他是江淇啊。” 如果在这个世上,我连江淇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还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呢。 钟离尔伸手拨了拨眼前垂下的树枝,抬眸与他道,“你们总夸我聪慧,可这聪慧带给我的也不全是益处,我会比别人更多的猜疑、敏感、多虑,这些都是困扰我的事情。在这世上,我只愿意相信他一个人。我愿意相信他,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 女子的眼眸晶亮,似最耀眼的骄阳,一如她少女时的坦荡美好,“如果如你所说,我赌输了,我也认。” 但我永远不会拒绝爱,我永远爱,永远心不死。 方卿愿一瞬仿似时光倒流,十年前的钟离尔兜兜转转至今日,其实竟未有丝毫改变,他终于笑着摇了摇头,惹得钟离尔亦笑起来,与他端正行了一礼,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情谊。 她骄傲一如当年,只对他坚定浅笑,“江山盛世有你们,江淇有我。” 什么锦衣繁华,皇族世家,比不上他鲜衣怒马,皓月榴花。 离风瞧着自己健壮高大的父亲一步步走来,竟一时愣在原地,逐日跑上去,与追云交颈嘶鸣,初长成的小马才姗姗来迟,围着父母绕了几圈,脚步逐渐欢快。 钟离尔浅笑倚在殿门边瞧着江淇收拾马车,却见远处一人缓步而来,走近瞧得她愣住。 秦珞一身太后冠服,看向素衣白裙的她,一时神色哀伤复杂,钟离尔却冲她一笑,款款侧身让道,“太后请进。” 秦珞瞧了江淇一眼,对他们二人颔首片刻,方跟着钟离尔进了殿。 桌上清茶沏好,清欢已先一步出宫往江南去寻钟离郁文,钟离尔亦不需要人伺候,亲自挽袖将茶倒满茶杯,拿给秦珞。 秦珞看她一眼,起身仍端正行了大礼,“臣妾给娘娘请安。” 钟离尔坐在座上,并未虚扶,只浅笑摇首,“民妇当不起太后这般大礼,太后莫要折煞我了,这茶虽不名贵,却别有一番清香,太后再不尝尝,便要凉了。” 秦珞方落座,举杯环顾章夫人房间,只见比之从前钟离府、坤宁宫及慈宁宫岂止天壤之别,眼前女子素衣打扮,只斜斜插一只银步摇点缀,耳垂上是戴了多年的东珠耳坠,所用所戴,无不由奢入俭,一时心下感慨万千。 钟离尔却毫不在意,饮了茶后,对着秦珞一笑道,“如今太后回宫,往后定可辅佐皇上治理大明,朝中股肱栋梁甚多,正是我大明的好时候。太后和皇上对我夫妇二人的大恩大德,定然铭记于心,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没齿难忘。” 秦珞摇头,仍是柔了声音道,“臣妾无才无德,不敢如同娘娘一般辅佐皇上,朝中有方大人、宁大人等人辅政,无不稳妥,还请娘娘放心。” 钟离尔瞧着面容浅淡静美的女子,放下所有的芥蒂与过往,真心道,“我这一生挚友极少,太后便算头一个。这些年风风雨雨,幸甚与太后同行。不瞒太后,当初因着世俗事与太后生疏,心中实在伤怀许久。虽说心在一处,人不一定非要凑在一处才算圆满,但在一起,总归是难得至极的福分。如今离宫,太后情谊深厚前来相送,我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秦珞眼睛缓缓红了,瞧着面前历尽千帆神色安然的女子,忽地郑重道,“娘娘不知,臣妾艳羡娘娘。” 钟离尔将添茶的茶壶放下,挑眉笑问道,“太后何意?” 她看着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泪凝于睫努力笑道,“臣妾艳羡娘娘,出身朱门,才情纵横,及笄之年美名便冠绝京都。臣妾艳羡娘娘,少年夫妻,相伴相携,纵有坎坷辛酸却未曾相负。臣妾艳羡娘娘,富贵造极,荣辱沉浮,一生跌宕涅槃仍灿如明珠。”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人一双澄澈桃花双眸,由衷又道,“臣妾艳羡娘娘,千帆过尽,可得自由,仍有良人在侧,仍有余生可共度,山水可共赴。” 半生繁华至极的女子,穿过最针线华丽的冠服,饮过最精心陈酿的美酒,如今心甘情愿将一切又归于无,粗茶素衣亦难掩骨子里贵气,她朝她一笑,笑尽身后十数载痛快杀伐,只气度悠悠举杯道,“太后一生通透有大智慧,民妇自愧不如。” 以茶代酒,她仰头饮下,秦珞看着院外那人站在和煦春光中牵马静立,女子提裙跨出朱门,如同奔向自由的快活鸟儿,朝心上人奔去。 她再未回头。 成熙二年三月廿二,慈宁宫母后皇太后钟离氏薨逝,上感其一生政绩赫赫,厚赏钟离氏族人,且未以太后之尊与圣宗皇帝合葬,赐修灵鸢山帝陵,谥号慈安庄颐睿太后。 彼时,一辆由红白两匹骏马齐头拉着的马车自宫门疾驰而出,前方更有额间一抹嫣红的骏马开路,一行畅通无阻,过汉白玉宫道,穿朱红高门,直上护城河玉桥。 马车上的女子抬手将车帘打起,以绣着梅花的帕子轻轻拭了拭赶车男子的额头,男子一手握住她柔荑,与她相视一笑。 河水波光如浮金碎裂千万,最后一眼,皇城上空鸿雁成双对盘旋啾鸣,宫外春末夏初芳草清香依稀可闻。 身后巍巍皇宫矗在绯色余晖下静默无声,目送离人如来时一般快意绝尘而去,将一梦经年过往,这般抛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ending!!!! 剩下大概几万字的番外,我会慢慢的更!!! 然后前面也会修一下文,从头修一遍,文笔的bug什么的,开头改动可能会多一些,加一些情节对话什么的! 最后剩下的都是大家最爱看的小甜饼啦~所以先不要取消收藏,我会努力写小甜饼哒!!! 然后新文,王者荣耀电竞甜文《他皮任他皮,我只是条鱼》,尔尔和江淇的今生233333,就要开坑啦~请大家收藏一波,新文是欢脱风,就不会这么正剧压抑不爽还虐啦!!!! 爱你们哦~~么么哒!!!! 番外见!小甜饼见!!!!! 完结评论统统送红包!!!!! 第97章 番外1-西出阳关 出了京中官道,往榕城去的这一段,因着前些年下令修建水渠,修到这里未完工,仍旧难走。 一大片田野正抽芽,正午的日头高照,村落旁的树荫诱人歇脚,举目望去,方圆数里之内人烟稀少,农人似乎都留在家中歇息。 此处没有驿站,连个街边的茶水小店都没有,再往南去,方得行上大半日才能进榕城寻个落脚之处。 他缓缓勒紧缰绳,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回身打了车帘,见车内人一手扶着车壁,一手微微捂着心口,眼神一黯,“再往前去进城还有大半日,你不舒服,不宜再继续行路。此处有些农户,我去请他们做些吃食,先稍事休息?” 她忍着胃中的翻腾点头,那人握了握她的手,将马车赶到路边,下车挑了一户整洁带院落的农户,前去扣门。 片刻,有妇人应了一声,出了院前来开门,嘴里一边道,“大中午的,是谁……” 话未说完,撞进一双潋滟至极的双眸之中,来人面如玉冠,竟不似凡间人物,看得年过不惑的妇人下半句生生憋在嗓子中,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听得里间似有男人问了一声,来人点头笑道,“这位嫂嫂,我与内子欲往榕城去,内子身子弱,一路奔波至此,想寻个歇息之处,再烦劳一顿午饭。”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银两,惊得妇人愈发合不拢嘴,他施施然将银两送至妇人下意识摊开的手中,轻笑道,“不知可否方便?” 说话间,里间男人走了出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农人打扮,见门口站了个气势不凡的男子,语气难免带了不善,“谁啊?磨磨唧唧还没完?” 妇人飞速再看他一眼,嘴上忙答应了下来,“方便方便,我这就去准备,请您和尊夫人先进来歇息。” 那人点头应了,转身往马车上去,妇人一回头,拉住自家相公压低声音晃了晃手中银锭,“赶路的,说要在咱家吃一顿饭!瞧见没!这出手,可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你瞧那男子长得,哎哟真是貌若潘安!还愣着干啥?快去叫咱家素月好好打扮一番出来!” 男人见银锭也傻了眼,听了话就要往屋里走,两步后却讷讷转了过来,“不对啊!他不是说带着夫人来的?” 妇人没拿银锭的手给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道,“这样的人家,这样谪仙似的模样儿,你还指望女儿能嫁进去做夫人?能被这相公看上做个小妾就是你们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还不快去!” 男人想了想,往门口再望了一眼,咬牙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进屋去了,妇人用袖子擦了擦银锭,一边往怀里揣一遍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样俊俏的相公,娶了个怎样的女子做夫人……啧……” 周素月一脸不情愿地被爹娘推着出来的时候,马车声渐渐近了,原先还低着头颇为别扭的姑娘脚步一顿,马车上那人一袭白衣,姿容清尘绝艳,长腿潇洒一迈便下了车,这样普通的动作在他做来行云流水,竟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车帘打起,入眼是车内人一片绛红色的裙角,他朝她伸出手去,纤纤玉手交付与他掌心,那人起身,面容渐渐清晰起来,那艳色一瞬竟瞧得人屏住呼吸…… 因着赶路的不适,女子面庞更显欺霜赛雪之色,一双桃花眼即便略显恹恹,却也在顾盼间光华流转,教人难以忽视,她起身的动作优雅至极,云鬓如瀑,衬得脖颈处弧度迷人得难以言说。 周素月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即便见识不多,她却也一眼就看得出,眼前的女子,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出身于与她云泥之别的大户人家。 自惭形秽——所谓大家闺秀,富贵荣华于她,是旁人不可企及、难以窥见一斑的习以为常。 她方起身到车边,男子不顾旁人眼光,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她顺势将手臂柔柔圈在他颈上,只浅浅一笑,并未多做旁的矫揉之词。 扶着她稳稳落地后,两人并肩而立瞧过来,妇人先回过神,暗暗踢了农人一脚,上前去笑道,“是我们待客礼数不周,官人夫人快请屋里上座,这就让我家相公将二位的马牵去休息。” 说着便上前去要扶钟离尔,江淇伸手一揽,避开了妇人的手,由着钟离尔点头浅笑道,“多谢这位嫂子,平白添了叨扰,妾与夫君实在心下过意不去。” 妇人讪讪收回了手,只觉得这女子笑容随平和,却总是让人有股子难以忽视的压力,自个儿只好嘿嘿一笑,“夫人想吃些什么,我手艺不精,农家粗茶淡饭……尽量给夫人做得可口些!” 她与江淇对视一瞬,仍旧笑道,“不多劳烦,嫂子平日做些什么,我们便吃什么就好。嫂子好心收留我们一顿饭歇息,妾已是感激不尽了。” 妇人忙不迭应了两声,引他夫妇二人往屋内去,回头却见到门口还垂头拘谨站着的女儿,心下难耐,一把将她推出去,提高了声音笑道,“这是我家的大女儿,唤作素月,一贯是心灵手巧的,见着相公夫人这样的人物便也痴傻了。素月,还不给相公夫人请安!” 女孩儿攥着衣角,红了脸匆匆福身行礼,声若蚊蝇,钟离尔忍着胸中不适,只瞧了一眼她和妇人神态便心下了然,笑意里多了几分疏离,只恭维道,“好一个水灵的姑娘。” 周素月面色更红,不待妇人再次开口,江淇笑着打断道,“我夫人舟车劳顿,还劳烦嫂子泡杯清茶便好。” 妇人这才觉察失礼,这男子出手的银子可不只能买她一杯茶一顿饭,然他二人还这般客气,看得出实在是牵挂着他夫人的身子,这便不敢再耽搁,请进屋又是拿软垫又是泡热茶地伺候上座。 后厨里生起了火,周素月送完茶回来,妇人一拍她的手臂,低声催促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前头伺候着吗?” 她咬了咬唇,低头道,“茶杯一送上去,那位官人就接到手里试温度,又是吹沫子又是仔细打量的,那细心的模样哪还容得下第三个人在场……?” 她娘想到那场景眼睛一闭,复又不甘心道,“那样好的郎君,你不想要么?” 周素月看她娘一眼,有点急红了眼眶,“当然……当然是想要的……” 妇人叹气,拉过她教导,“想要就多使使劲儿,他俩就歇这么一顿饭的功夫,错过了,这辈子可再遇不上这样的夫婿了!” 周素月急得抬起头,声音都有些不稳,“可他夫人您也看到了……我哪里能比得上她分毫呢?” 妇人一咬牙,安慰道,“山珍海味吃多了,说不准就喜欢清粥小菜呢!男人都这般的,你信娘!” 江淇始终瞧着钟离尔面色,半个时辰后农妇菜肴做好,她面上也稍微恢复一些红润,看得他才微微放下心来。 农家做了些寻常菜色和春饼,一家人请着江淇与钟离尔先上座,他扶着她落座,温和一伸手,“承蒙收留,客随主便,不好拘谨了各位,快请坐罢。” 话音一出,农家人才笑了上桌,江淇不动声色地用手帕拭了拭筷子,不住给钟离尔布菜,席间二人吃东西几乎全无动静,农人一家无拘束惯了,到底还是觉着拘谨,大气儿也喘不得。 直到钟离尔摇头放了筷子,江淇才顾得上自己,钟离尔一边喝茶,一边瞧着江淇落筷。 将要吃完的时候,他打量了一眼农人,笑着放了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缓声道,“周大哥,我与夫人来时瞧见田间似是没什么人在耕作,按理说三月不正是农忙时节,怎会如此?” 农人听他发问,终于能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解释起来,“公子有所不知,这一带自先帝与颐睿太后下旨修水渠起,便因着离官道不近不远的麻烦地界儿始终没结束施工。引水引水,水渠没修好,进程缓慢,却搞得我们村子用水愈发难,非得走上一两里地才有口井。灌溉庄稼,往往都得一家出上两三个男丁,用驴子拉回来一车水,才能灌上一次。我们这儿偏僻,难得上午有集市,男丁们大多起早去了七八里以外的集市采买,下午回来再去拉水下地呢。” 钟离尔捧着茶杯若有所思,江淇点点头,瞧了眼她,“原来如此……我夫人还需要歇息一会儿才能赶路,趁着打水人少,我陪周大哥去一趟罢。” 农人想都没想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公子是客,怎好让你……哎哟!” 话音未落,妇人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笑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官人了,我与素月会在家好好照顾夫人的!” 钟离尔与江淇相视一笑,饭后便送别了他与周大哥出发,眼瞧着江淇身影消失在院中,她忽地转身对着妇人笑了笑,“嫂子,方才在桌上,我瞧着夫君似乎很喜欢吃您做的春饼,不知道能否请您教教我?” 妇人一时惊住,并未想到这样的人物竟能亲自下厨,恍惚着应了,带她进了厨房,瞧着她往这后厨一立,才觉着怎么看怎么别扭,“夫人……下厨难免有些辛苦,且污浊,哪里是您这样的贵人能做得来的事儿呢?”她却笑着坚持,立在原地颔首,“虽说我没有经验,但我做得来的,只盼嫂子不要嫌弃我就好。” 妇人晕晕乎乎忙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那咱们就从揉面起罢。” 钟离尔像模像样用手指挽起了袖子,净了手抓起面粉,妇人眼瞧着她手上颜色不输面粉的莹白,心下一叹,瞧了眼自家女儿,一面教一面只顾着摇头。 眼瞧着她虽生疏,却也聪慧,按着步骤将饼已经入了锅,厨房蒸汽漫起,钟离尔汗水渐渐落下,用腕子轻轻一拭,素月看她在后厨热得难受,递上来一杯茶水,钟离尔一怔,轻轻拍了拍双手上的面粉,笑着接过,“多谢姑娘。” 妇人赞赏地看了眼自家女儿,趁热打铁凑过来笑道,“这丫头好歹是个有些伶俐的,夫人若不嫌弃,也不要叫她姑娘这么客气了,叫声妹妹也不妨的。” 这便是话里有话了,她饮茶的动作一顿,眼睫垂下,轻轻将茶杯放在一旁,浣了手,转身一笑,“家中只有一个兄长,底下旁系的姐妹与我来往的机会少,这么叫着还是不习惯,便只唤声姑娘罢。” 她拒绝得滴水不漏却也不容置疑,妇人讪讪一笑,垂眸又瞧她手上玉兔戒指,不由转了话题,“夫人手上这戒指实在好看得紧……样式别致极了。” 钟离尔抚了抚东珠,目光柔了几分,“是我夫君特意请人做的,我也甚是喜欢。” 素月闻言,抿着唇低下了头,钟离尔再看一眼,心下唏嘘,却听院子外头有动静,眼眸一亮,起身便往院子里去。 江淇远远走在车旁,将衣襟下摆折了一角,掖进玉带之中,露出素白的里衣,一旁绿树成荫,斑驳日光洒在他白衣之上,端的是一派风流恣意模样。 钟离尔一笑,提步往院门处去,江淇恰好瞧见了她,与周大哥点头不知说了什么,亦快步进了院子。 他瞧见她下颔一旁有些白面,眉头一蹙,握住她的手却见挽起了一截袖子,不由惊了一瞬,压低声音问道,“尔尔?她们让你做什么了?” 她瞧他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是我瞧你在桌上好像很喜欢吃嫂子做的饼,便央着她教了我一遍。” 他蓦地抬眸,对上她浅笑的双眼,心里一颤,眼前不可遏制地浮现初次见她的模样——眼前的人,本是锦衣华服,珠翠绫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如今却鬓发微乱,面庞上沾着一抹面粉,亲自挽起袖子下厨……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感动之余,却酸涩又带着点痛楚,指尖有些颤抖地擦拭她面上那点儿白色印子,她在他专注眼神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躲了躲,却被他轻轻握住下颔扶稳,“别动。” 钟离尔只好又是一笑,“只是我就学了一遍,要是回头做起来不好吃,你可不许笑我……” 身后还站着旁人,江淇生生压下了在那张蛊惑人心的开合红唇上印下一吻的冲动,垂下眼睫,开始一点一点帮她把挽起的衣袖放下。 半晌,抬眸看着她,极轻柔地笑了笑,“好,夫人做的,我一定都吃完。” 马车被周大哥牵出来,周素月跟在妇人身后,眼眶有些泛红地瞧过来,江淇只径自上前与农人颔首,“叨扰大哥与嫂嫂,我们这便启程了,来日若有机会,愿再与二位一叙。” 听他话里并未留下住址,妇人心中叹气,知道这怕是永别了,拍了拍女儿的手,上前共同目送他二人。 江淇将钟离尔扶上马车,钟离尔打着帘子,看他坐在车前扬鞭,最后与农人一家抱拳告别,亦与他们笑着颔首点头。 马车绝尘而去,行了十几米,江淇偏首,对着钟离尔温声道,“放了帘子进去,尘土飞扬的,你身子不好,别出来。” 她却没有动作,静静瞧着他半晌,瞧得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抽出一只手替她打着帘子,无奈勾唇,“夫人可还有不舒服么?” 她仍是眨着一双眼睛瞧他,目光竟颇为无邪且专注,瞧得他心里一痒,偏首便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极尽虔诚。 她缓了缓,终于唇边有了点忍不住的笑意,倏地又收了回去,意味深长道,“方才周大嫂,想要素月唤我一声姐姐。” 江淇亦不是没有察觉,忙澄清道,“自打扶着夫人进了门,那姑娘出来,我便再没看过一眼……” 钟离尔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我知道。” 江淇方要松口气,却又听她不疾不徐道,“从前在京中,只有从一品以上的大员之女,且是和相府素来亲近、与我谈得来的小姐,才能有资格唤我一声‘姐姐’……后来入了宫,更是不必说。” 她语气平常,却更教他觉着后怕,“这个称呼,实在陌生得很啊。” 江淇又拉紧了几分缰绳,作出几分惊讶打量她的表情,“这样天仙似的好妹妹,如何要跟这个词儿搭上边儿?陌生得好,便是一直陌生下去又有何不可?” 她终于笑出来,揽住他的腰身,下颔虚靠在他宽阔肩上,略略抬眼瞧他,“好哥哥,还是你疼我。” 江淇含笑瞧她,“夫人往后若是为我下厨,能否应我一件事?” 钟离尔神色认真了几分,“什么?” 他却笑得愈发没正形,“多放些这样的醋味儿,为夫实在喜欢得紧。” 她嗔怪瞧他一眼,松开手“唰”地放下帘子进马车去了,江淇一脸春风得意,手腕一扬,再落下,追云与逐日便带着离风向南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就给大家……拜个晚年吧……! 第98章 番外2-南风知我意 榕城繁华,住店里的小二虽然忙碌,却也周到机灵,上上下下几趟,给房间里打满了热水,又留了两桶备用,说了两句“夫人公子安歇,有事儿尽管吩咐小的”这样的吉祥话,便笑吟吟地退了下去。 钟离尔从里间转出来,对着江淇一抬手,绕到身后便要褪他衣衫。 江淇咬牙犹豫了一瞬,终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尔尔……” 自打他回来,两人出宫匆忙,还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今夜终于出了京城,按理是难得放松的时刻,她却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儿。 心中多番揣测,只也并未显露出来分毫,江淇何尝心里不犯难,虽说她随他离了京,可难免还有心头余火未消,他不欲惹她不快,只是实在…… 钟离尔指尖微凉,抬眼闲闲看他,“妾伺候不得公子沐浴?”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艰难地放低了声音,“不是……” 两人的手都未有动作,她声音又凉了几分,“妾是公子外人,须得退避三舍?” 江淇咬牙,闭了闭眼,“不是……” 她好整以暇点点头,接着抛出第三问,“公子厌恶妾……” 这回话音未落,江淇再也听不下去,握着她的手先紧了紧,蓦地又放开,转头背对她,声音极轻,却带着几分委屈落寞,“罢了,你明知我听不得你说这样的话。” 她心里颤了一下,自打他回来,那些不时冒出来的任性和意难平,总归是她手里对着他的一把刀子。 她亦知道,既然和他远走,又是何苦…… 钟离尔抿唇默然一瞬,心底责怪自己出言伤他,却实在难放心下他种种反常,半晌,指尖极轻柔地抚上他外衫。 他感知着她的手缓慢地解开他的衣带,像是无声的讨好,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却仍旧无法抵挡呼吸逐渐变得灼热的事实。 他想她。 一如往昔,在她面前,总是这样轻易地败下阵来。 她手指抚过他的身子,指腹下灼热的身躯较之从前似是更加迷人,散了他如墨长发,最后只剩下一层里衣,钟离尔咬唇,手指如同枝蔓,缠上他的衣襟。 江淇压抑着呼吸,极低声地再唤她,“尔尔。” 她却不再给他机会,一狠心直接将他里衣褪了下来,非要看个究竟。 他肩背的肌肉紧绷,用力之中青筋在白皙的肤色下变得愈发清晰,她对着他不着寸缕的颈背,手持那件仍带着他余温的里衣,惊怔在原地。 下一秒,心底如同被千万只虫蚁撕咬,钟离尔指尖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她在泪光中听他似是叹了口气,无奈且小心翼翼,“尔尔……我没事。” 他想要转过身来,却清楚地感知到,有微凉的手指,极轻地抚上他数日前一役留下的伤疤。 终究还是被她瞧见了。 江淇缓缓叹气,克制着脊背不敢有什么起伏,怕招惹她更多伤心。 她缓慢而小心地抚过他背上交错的狰狞伤口,虽然看得出有些日子过去,已经结疤愈合,但那黯红的一道道伤痕,却仍旧像鞭子,在眼下狠狠抽打在她身上,提醒着他为了回到她身边,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而她却一次次推开他,怨怼于他。 眼泪扑簌簌滑落眼眶,她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却从手臂颤抖到指尖,到底被他敏锐地捕捉到,江淇心中着急,想要转过身来,下一秒,却被一个温软的身躯紧紧抱住。 她的手环在他腰上,侧脸贴在他伤口处,有滚烫的泪滴落下,顺着伤口纵横的沟壑,渐渐转凉,明明只是轻如鸿毛的痒,却痛得他僵直了身子,手指缓缓在她手背处握紧。 “真的已经没事了……我就怕你……才……” 她闭上眼,努力压着哭声,瓮声瓮气地打断他的安慰,“痛么?” 所有的防线都在这一瞬崩塌,颈背一寸一寸地松懈下来,他疲倦而放松地勾了勾唇角,“早就不痛了,见到你就不痛了。” 这话在往常是撩拨,如今却又是在她心上刮刀子,钟离尔眼泪落得更狠,终于抽噎出声,江淇无奈,她却硬是铁了心不让他转身见到她哭泣的模样,死死环着他。 他手指一下一下,轻柔规律地在她光滑手背上摩挲,钟离尔哭得只觉喉咙酸痛,半晌阖眼,带着说不清的委屈心痛哑声道,“我不该怪你……” 不该怪他为何瞒她,不该怪他为何不回到她身边。 那些被他留下的岁月,何尝不是他挡在她前面,为她与命运抗衡,与世事为敌。 离开她,他又哪有一天好过呢。 把心底的话说与他,她终于像失掉所有力气,只顾得上啜泣,江淇握着她的手转身,钟离尔下意识垂首不欲他看她这幅模样,他却坚持,双手轻捧着她脸颊,见到心上人梨花带雨,红唇微启的模样,心底一片酸涩不已。 她抽动的双肩和微颤的眼睫勾了一股火儿,直烧得他几欲溃不成军,一滴晶莹泪珠再划过她如玉面庞,江淇俯身,将唇温柔停在她颊边,钟离尔怔在原地,抬眼看他,对上他潋滟带笑的眼。 他贴着她微凉面庞,吻上那滴眼泪,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与她道,“能让我感知到痛楚的,只有它。” 说罢喉结上下轻动,那滴在他唇齿间温柔辗转的泪珠被他灼热唇舌一勾,甜涩被他悉数吞入腹中,照单全收,语气似蛊惑人心的妖精,“所以,别哭了,尔尔……” 语调亲昵,末了,拥着她用鼻尖轻轻与她耳廓厮磨,令她丧失理智的鼻音轻佻性感,“嗯?” 她心尖又是狠狠一颤,迷蒙看着他妖冶容颜,一时失神,江淇满意地低笑出声,才引得她回过神来不甘咬唇,吸了吸鼻子,双手握住他的腰身,一半佯怒一半故作镇定道,“水都凉了,脱干净,沐浴。” 他挑眉,玩味地退开一步,手指缠上下身仅剩的素色长裤带,轻轻一拨,“脱干净?夫人说的,是这样么。” 夜半月明,已经记不清是谁说要为了谁沐浴,她双手扶着木桶沿儿,在水气袅袅中媚眼如丝,胸口弧度高低起伏,虚弱地看他像个没事儿人一般起身长腿一迈,勾起搭在一旁的锦缎,一手从她肋侧穿过,有意无意拂过柔软处,惹得她没什么气力地嗔怪瞪他。 江淇唇边笑意加深,抱起她的瞬间将她身子以锦缎裹好,抱着她往榻上去。 钟离尔长发斜斜用一根玉簪束着,云鬓早已松散微乱,有几缕落在锁骨上,柔顺发尾随着躺下的动作轻颤。 江淇替她拉上锦被,转身欲去收拾外间,钟离尔柔若无骨的手指缠上他手腕,惹得他回身低首看她。 一副烟视媚行的痴缠模样,让他薄唇抿紧片刻,几欲遭受不住,飞速在她手指上抚慰一勾,将外间红烛吹熄,屋里只剩了一片月影。 她难以适应骤然的黑暗,朦胧中感知到他温热的身躯覆上来,闭上眼,心里是满得将要溢出来的欢喜柔情。 下一秒,江淇却感觉到她拽着他的腕子借力,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腰身上。 他顿了一瞬,随即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枕在头下,借着清冷月色看她。 钟离尔方才被热得一身香汗,这会儿红烛熄灭,在黑暗里才觉出丝丝清凉,身/下人表情看不真切,她却也能想到他半眯双眸的风流模样,不再犹豫,抬手将玉簪拔下,随意一扔,三千青丝倾泻而下,遮住她光洁的肩背。 江淇喉中一紧,却仍枕着双手没有动作,将长腿屈起,方便她坐得更舒服,耐着性子等她。 她的手在夜色中一寸一丝抚过他的眉眼,一颗心只觉得要化成一汪春水,略微俯身,靠在他胸膛处,揽住他的脖颈,仰头说话间温热呼吸吐在他精致下颔,声音柔媚酥骨,“我早就打定主意,你要是回来……” “嗯,”他轻声应,勾着她往下说,“我回来,你就怎么?” 她在黑暗里缓缓找上他的唇,虔诚贴上去,身/下开始轻柔动作,逼近他的崩溃点,灼热湿/润痴缠在一处,江淇身子一瞬间紧绷,偏生她又用红唇贴紧他,他不肯露怯半分,只好咬紧牙关把吟哦生生咽下。 她得逞地扫着他的唇,动作不停,自己的声音也难免染上几分醉意破碎,“妾就要……用尽浑身的解数,好让公子知晓……” 动作再推进一分,她侧首去寻他微凉的耳垂,轻柔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儿,香舌一勾,将他耳垂辗转怜惜,含混不清的话语深情得让人魂飞魄散——“妾究竟,有多心悦公子。” 心悦到愿意奉上一切,极尽虔诚,取悦你。 心悦到,任窗外雨打芭蕉,又一度南风,明月清辉,沧海桑田,只要做你的枕边人,即是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很惊喜能在番外跟大家再次相见!现言《他皮任他皮,我只是条鱼》仍旧在一起更,最近时间的确很不稳,呜呜呜我不是个好作者! 但还是很爱你们! 番外还剩下三四个这样子!会写到小可爱出生的! 第99章 番外3-美人赠我金错刀 梁城云府新婚,挂了一室一街的喜庆大红,这对新婚的外来夫妇却正日见不着人影。 有递帖子上门拜会的,小厮也只说他家老爷夫人去城外菩萨庙拜会,离得远不便折腾,就在外小住了些日子。 城郊远离喧嚣的林间,晨起雾意渐散,一把削铁如泥的冷剑破开晨曦,持剑人手腕一转,挽出一个漂亮剑花。 眼看前头有绿叶飘落,那人一撩绯色衣袍前襟,腾空翻了个身,破空出剑,将落叶稳稳留在了剑尖。 有妇人倚在屋门口轻轻鼓掌,他闻声,笑着收起手中剑,转身看她。 走过去将她身上披着的衣裳又拢了拢,佯怒责备道,“晨起凉,又不好好穿衣裳。” 她笑起来,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把他鼻尖和额角的汗珠都擦了去,看他的目光百转柔情,“夫君舞剑,有这等美景,哪还顾得上什么衣裳不衣裳的?” 江淇经不住她嘴甜,到底一笑,打横把人抱起来往屋里走,“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伺候夫人更衣用膳,咱们还得赶着时辰去庙里进香。” 她躲在他怀里止不住笑,却仍止不住想起方才做的那个噩梦。 一个清晨都心有余悸,马车上,江淇特意为着跟她说话吩咐了下人赶车,路上颠簸,他将她拥在怀里,理了理她鬓边发,钟离尔环着他脖子,到底窝在他怀中开了口,“夫君,我做了个噩梦……” 江淇听她这么怕的声音便心里怜惜,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怎么了尔尔?你说与我听,我帮你解梦。” 钟离尔抿着唇,回想方才梦中一切仍是喉中哽咽,想到如今还能窝在他怀里被他照顾庇护,对比梦中种种,只觉得劫后余生,庆幸又后怕。 盛安六年,女皇钟离氏在位的第三十四个年头。 大明女皇承圣宗志,在位以来长治久安,风调雨顺,定辽东,平琉球海,兴科举,减赋税,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是难得的清明盛世。 朝中栋梁比比,各部均不乏文武之才。 如何看去,都是大明空前绝后的鼎盛之时。 可唯有一点,教朝臣百姓都操碎了心—— 女皇无子。 圣宗皇帝故去多年,旁交之国曾多次求娶,朝中也有勋爵富贵意图交好,女皇却始终不曾再嫁。 皇帝无子,这大好江山,便后继无人。即便可以从皇室宗亲中选拔下一任储君,在天下人看来,却终究不如女皇亲生的孩子名正言顺。 这一日下了朝,又有朝臣追着女皇进言,却都被陛下手一挥关在了乾清宫外。 她下了朝,好容易将一身繁重朝服脱了,清欢立刻上前,将衣裳替她换好,回身忙给一旁的小宫女使了眼色,宫女太监会意,均转身退出了内殿。 一杯热茶递过去,清欢略躬着腰与她道,“陛下,宁太嫔的丧事已经毕了,宁大人托夫人特地进宫叩谢圣恩,因着您前阵子忙,奴婢便按您的意思与宁家回了话,说陛下心疼宁大人丧妹,教宁大人不必着急上朝,可再修养一阵子。” 江山易主这几十年,圣宗的后宫故人一个个故去,她当年继位,本意是要保着砚棋与兰太妃母子的,却终究敌不过那孩子一天天长大,懂得多了,心思便重了,到底思虑成疾,年轻轻便去了。 砚棋没了两年,兰太妃也跟着去了。 如今宁太嫔一死,只留她孤家寡人一个还坐在这物是人非的宫里,不见故人,与前朝种种事,倒像断了个干净。 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女帝是将生死听惯了的,只蓦地触及前尘往事,还是免不了唏嘘。 她头痛地阂眸,靠在软榻上颔首,声音沉静无波,“做得很好,宁家这些年忠心耿耿,没少为了朕出力,该给的荣光,朕一样也不会少。传旨,宁太嫔无子,虽于礼不能晋太妃位,然朕顾念其生前尽心伺候圣宗,又与朕多年相伴,再赏宁家一门爵位。” 清欢应了是,复又上前为她揉额角,钟离尔缓了片刻,却仍是一把握住她的手,缓缓睁眼,瞧着窗外午后天光尚好,哑声道,“去御花园走走罢。” 清欢垂眸,扶起她往外走,低声回禀,“这些日子陛下忙于朝政,那几位又开始卯着劲儿作起来了。” 她听了这话,没什么情绪地轻轻哼笑了一声,“有什么可作的,朕这把年纪的人,再一时兴起,也不过是逗弄着他们玩儿罢了。” 出了乾清宫,半晌,清欢却又听见她轻叹了一声似的,“毕竟朕早就打定主意了,不会再留下任何旁人子嗣……” 后半句她没说,清欢却心里明白,女皇铁了心要将这江山还给圣宗皇亲一脉,是以这些年寻来的人再像江提督,也不过只是拿起数日,便逼着自个儿放下了。 她向来是个再清醒不过的。 花园里正是好时候,石子路旁明艳的颜色一茬接着一茬地往眼前凑,可饶是百花丛再娇媚的颜色,却也在花丛中那人长身玉立的绯红飞鱼服背影下,被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陛下忽地止步,清欢会意,松开了她的手,梁宗跟在女皇身后,退后一步屏退了身后的宫人。 抬眸看过去,墨色纱帽之下,那人肤色盛雪,树下拈花的背影立在那儿,乍一看,纵他是跟了督主多年的人也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梦是真。 女皇就那么看着他背影,没有动,也没有言语,手缓缓落下,那双眼睛里难得地涌起些许温存来。 绯衣玉带撞了满眼,她看着这身背影,朱色唇角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竟似少女般灵动温柔。 梁宗在心里轻叹,这位小督主,若不是身量模样都像透了那人,又如何年纪轻轻能坐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 旁人不知,可他看得真切,这些年,女皇竟没一刻,将督主放下过。 约莫是花园里太过静谧,风华正好的男子忽地回首,在烂漫花丛中眼见她身影,眸中一亮,款款提步而来。 行得近了,对上那双似乎从不曾苍老的眼,笑着行礼道,“臣东厂闻希,请陛下金安!” 她眼底含笑看着他福身叩首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才亲自扶起了他,“好,起来罢。” 清欢与梁宗早习惯了,便垂首在身后跟着,闻希起身后便想扶着钟离尔通行,却被她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只好跟在她身侧笑道,“陛下交代臣的差事都已办妥,一心便想着赶紧回来,好与陛下复命。” 他替她拨开花枝,钟离尔仪态万方地仍旧缓步前行,“你差事办得好,朕在朝中就听说了,想要什么赏赐尽可以说出来,朕都允了你。” 闻希白玉似的面上一喜,那双眸子顾盼生辉地瞧着她,“陛下此言当真?” 钟离尔淡淡笑着颔首,闻希便又与她一揖,站在她面前道,“眼瞧着今年新岁快筹备起来了,臣想与陛下讨个恩旨,今年筹备时恢复京城燃放烟花一事……” 话还未说完,他便眼睁睁看着女帝眸中的笑意,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天威不可挡,女皇本就出身高贵,这么些年又居帝位,手握生杀大权,她如今的年纪阅历,早已历练得不似一个无害的普通女子一般。 她有一眼便如同千万利刃的气魄。 闻希向来知道她宠他,知道她偏疼自己,就是因为女皇只有看他穿着这身绯红色飞鱼服的时候,目光与瞧着旁人不同。 她会敛去一身的帝威,收起那些权势带来的压迫感,只留给他含笑欢喜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虽与她年龄悬殊,地位悬殊,可她那双眼盈盈看他的时候,他总觉得,他与她,和旁人是不同的。 这些年在东厂当值,不论有什么小差小错,女皇从来不舍得苛责他半分,朝堂之中,他也摸得清分寸,只要不是行差踏错挑战帝皇底线的事儿,她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哪怕她向来以杀伐分明的手段御下,哪怕天下人都知道她天纵英明,可却从来都将他视为例外,百般偏宠。 甚至不许他自称“奴才”,始终不舍得轻贱他分毫。 他从未见过她用这种眼神对着自己,只因他提了一句新岁烟花之事。 高位者无声的沉默便是能让手下灭顶的恐惧,他在她冷静至厮的注视下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在心里飞快计较了一番,到底是拿女皇这么多年的偏宠作赌,咬牙颤声道,“臣……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着能与陛下一同赏烟花,共贺新岁……陛下这么多年的新岁过得都太过冷清,臣看在心里实在不忍……这才……” 这位小督主摆明了将从前那人抬出来挡灾祸,企图仗着自己与他几分相似,拿捏女皇心中软处说情。 身后的梁宗与清欢听了这话大气儿也不敢喘,整个御花园安静压抑得如同牢笼,有枝头麻雀壮着胆子鸣啾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 闻希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一身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方听见眼前居高临下的女皇轻声道,“朕不知你是从哪儿听到的那些,但是这些年你得到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必你心里清楚。” 她看着前方百花盛放,一簇簇,一团团,端的是热闹非凡,可此生那最红火的江南榴花她始终不曾见过。 眼前跪着的人,其实她也不知是谁。 终究觉得没劲。 半晌,女皇兀地轻笑了声,“你越不过他去。” “没人能越得过他去。” 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裙摆迤逦繁复,只留下这一座热热闹闹的御花园。 她在梦里过完了这一生。 这只差一步圆满,到底孤寂几十年,浑噩度日的一生。 江淇再没回来过的,钟离尔的一生。 醒来如何也不能觉得不怕,那种天上地下遍寻不见,心死无依的日子,她不能不怕。 所以看见他不在枕边,忙扯了件衣服就匆匆跑了出来,直到在院子里看到那个人全须全尾地立在那里,才将心放到了肚子里。 江淇抚着她的鬓发,靠在她头顶轻轻叹息。 马车行到庙前,他下车朝她伸出手,扶着她缓步走进庙里。 钟离尔手里拿过香,不敢在菩萨面前不敬,整理了心情朝他笑道,“我知道你从不上香求神问灵的……可不好对菩萨不恭敬,就在外面等我罢?” 江淇却一反常态,握住她的手也燃了香,拉着她一道跪在蒲团上,坚定看着菩萨道,“不是说求子么?须得咱们俩一块儿,菩萨才肯答应。” 钟离尔看着他侧颜,一时心里唏嘘,到底由着他去了,阂眸将手中香高举,在心中默默将求子、求他平安、求家人平安的话都说完了,方开睁眼上香。 一转首,却见江淇还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温柔热烈,看得她心中一跳,握着他的手准备去拜会住持,一对璧人来往之间吸引颇多香客目光,钟离尔低着头,略压低了声音问他,“夫君瞧我做什么?” 他没回她这句话,却默默将她手又握紧了几分。 钟离尔本想问他许了什么愿,跨过寺庙门槛的时候,却蓦地想起当年与连烁离开慈云寺的那个午后。 在心底轻叹一声,她亦不再多言语,住持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二人恭敬拜会过后,又添了许多香油钱,离去之时,钟离尔与江淇始终没有提及心中所求,反倒是住持看了她一眼,笑问道,“夫人可是前来求子?” 她从方才起便有些恹恹的面上一惊,片刻恢复镇定,也自知失礼,便连忙恭敬回答,“师傅得道高僧,果然一语中的。” “夫人谬赞了,只贫僧观夫人面色不佳,大胆揣测罢了。” 说罢,再度看了眼两人,缓缓冲着他们颔首,“公子与夫人这般眷侣,此间时候正好,不妨悠然前行,无须太过担忧感伤。” 一席话说到了她心坎儿上,钟离尔所有的后怕一瞬涌上来,再被抚慰化解,眼圈蓦地一红,拿着帕子拭泪,江淇与住持行了礼,扶着她颔首道,“是我等红尘中人看不破机缘,得师傅点拨,自然不敢再心有悲戚。” 师傅再一颔首,一双眼带了点笑意,慈悲道,“二位缘分深厚,向来行善积德,所求之事自有佛祖庇佑。” 江淇与她双双谢过高僧,两人携手缓缓出了寺庙。 一出寺庙,他便走到她面前躬下腰,略回身朝她笑道,“底下石阶太高,我背夫人下去。” 她想起那年在帝陵他背她上山的那段路,心口一酸,吸着鼻子俯身揽住他,江淇稳稳背起她往下走,钟离尔把头贴在他颈侧,一时想起当初以为再也不能有这般的好时候,又要哭起来。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无奈道,“不许哭了尔尔,你要开开心心的才能养好身子,我才敢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钟离尔吸了吸鼻子,含着鼻音“嗯”了一声,江淇却实在难受道,“我说的是真的……当年我在宫门外看见你难产,血流成河的模样,到现在我心里都还怕着……你……” 他不忍再说下去,她也不忍让他再说下去,忙搂紧了他答应他,“我不哭了……我只是想想我们现在还能有这样的时候,心里觉得庆幸。”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不安,缓缓叹了一声,“你放心,尔尔。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妻了,咱们也出来了,当初答应你的事儿我都做成了,剩下好好陪你一辈子,也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她心头滚热,轻轻点了点头,抱紧他撒娇,“夫君,我想吃糯米糕了。” 他一听也笑出来,把人往上一颠,惹得她咯咯笑起来,爽快应了声,“好,为夫带夫人去买糯米糕,咱们再蘸上糖,吃热乎的!” 第100章 番外4-千斯年兮,永以为好 十二月末,钟离尔有孕的消息随着一封家书,递到了江南钟离府。 钟离夫人高兴得连忙教霁儿和钟离卓都把手中事放下,登时便要往梁城去。无奈钟离郁文与儿孙千劝万劝,说钟离尔信中写明,年底行路凶险,万望安度新岁,明年开春再来陪伴她待产。钟离夫人这才勉强应了,只教清欢先回她身边伺候着,等一过完年,阖家便准备去梁城看望幼女。 自钟离尔有孕,江淇便与她回了城内云府居住,有清欢和其他下人伺候着,他才能放心看她养胎。 新岁临近,钟离尔两个多月的胎被照料得尚且稳妥,只待三个月一过,便算坐稳了。 可江淇却仍旧是小心得过分,小心到连碰她一下都不敢,这几日干脆轻易不近她的身了。 钟离尔知道他是挂念她好不容易有孕,头一回当爹,怕不小心伤了孩子,反复与他保证她身子安好,却依旧没用。 江淇这一日下午,在她睡着以后又出了府。 因着临近年关,梁城虽比不得京城繁华热闹,街上却也家家户户都张罗了喜庆的红色,年货摊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摆。腊月里快过年了,家里父母难免纵着孩子,连卖小吃的摊子都多了一倍。 他一路看过去,遗憾这样热闹,却顾及她和孩子,不敢多带她出门逛逛。只好吩咐身后小厮新鲜货物一样买了些,除了新灯笼、贴纸这种年货,钟离尔爱吃的糖和糕点,也都提了不少。 小厮还在后头提议,“爷,这瓜子花生也都瞧着新鲜,咱们不买两斤回去么?” 江淇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夫人怀着孩子,吃不了这样干燥的东西,怕买回去她非跟我闹着要,不买了罢。” 说完又回头谨慎吩咐道,“回头跟管家知会一声,府里旁的人也都别带回去。” 小厮连忙应了,他再一点,觉得货都置办齐全了,便让下人先带了回去,自个儿往烟花铺子去了。 穿着这样好云锦的男人,颜色又这般打眼,一进门,掌柜便连忙笑着上前招呼道,“公子是来买烟花的?那您可来对咯,梁城最好的烟花都在咱们家,除夕晚上一放,一定能吸引全城的目光!” 他被掌柜伺候着转了一圈,见存货颇多,听掌柜说花样也齐全,便毫不吝惜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柜上道,“掌柜是实诚人,我瞧了一圈也确实不错,这些银子是定金,除夕当天我教人来提货,你这儿所有的烟花我都要了,一直到年前,有多少要多少,你不必再卖给别人了。” 掌柜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捧着银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贵……贵人……我这烟花加起来,可放一夜也放不完啊!” 本以为这话能劝眼前这模样俊俏的公子一劝,熟料他倒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掌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江淇见状,方笑了一下,模样看得掌柜一个大男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好心解释了一句,“我家是从京城来的,往常过年惯了看宫里放烟花,若是没有像回事儿的,怕是不行。” 掌柜的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了然道,“这般……我就懂了!公子是随着双亲告老还乡,买来哄家里父母高兴的么?这年头,像您这般孝顺的贵人可不多啦!” 他笑着摇头,只淡淡道,“恃怙早故。是我夫人喜欢看烟花。” 刚合上的嘴又张开了,掌柜这回实实在在惊道,“这……!能这般讨父母开心的贵人少有,肯如此宠妻的,更是没见过啊!” 江淇笑着点点头,并不再多说,只又吩咐了掌柜提货的日子,得了保证后,方出了铺子,径自回府去了。 除夕这一日,因着守岁,阖府都忙得不可开交。 钟离尔孕中贪睡,身子沉了,这一觉睡得也沉,冬日天短,醒来的时候天上已经挂上了星星。 清欢前来伺候她起身,她揉了揉额角,轻轻问了声,“爷在外头呢?” 清欢点了点头,扶着她穿好衣裳起来,“买了东西回来,瞧见夫人还在睡着,便去院子里做东西了,说等着夫人一道吃饺子。” 钟离尔不解,“做东西?” 清欢抿唇一笑,只给她披上披风道,“夫人自己去瞧瞧便知!” 她无奈,只得往后院走,阖府都披灯挂红,后院整个长廊三步一个大红灯笼,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她刚走到廊下,便听见刀斧劈木头的声音,心中愈发疑惑,小心捧着肚子加快了脚步往院子里去。 江淇听见她脚步声,登时便放了手里的斧子,挽着袖子起身过来扶她。 钟离尔被他扶着走上前,看见地上一堆木屑,有个小木马被他刻得刚能看出个模样,不觉指着那木马惊喜笑了起来,“这是你做的?” 他在凳子上垫了软垫预备给她坐,“嗯,做给孩子玩儿的。” 不等她接着发问,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肚子,看她的眼睛晶亮又专注,“饿不饿?教厨房传膳罢?” 说着就要往里去喊人,钟离尔好气又好笑,一把拉住他的手,江淇垂头,看着她仰起的如玉面庞,那双眼无声跟他撒着娇,一时呼吸一滞。 到底不舍得留她一个人,他握住她的手,环着她坐在椅子上,听她道,“夫君最近缘何仍总躲着我?” 江淇最听不得她这么问,知道自己理亏,只好无奈道,“我不是躲你,是怕我粗手笨脚,伤着你和孩子。” 她绝对不依,仔仔细细拉下他衣袖,遮住露在外头的手腕,握着他微凉的腕子暖着,佯怒去看他,“粗手笨脚?夫君在说谁?这样细白修长的一双手,我再没见过天底下还有谁比我夫君这双手生得更好看了!” 江淇永远拿她没办法,无奈笑出来,控制着力道抱紧她,“尔尔,是我不好……” 钟离尔也不逼迫,拉着他的手贴在小腹,一步步引着他同她说心里话,“夫君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江淇到底叹气,他缓缓将下颔枕在她肩上,眼神专注又怜惜,认真道,“男孩儿罢。” 她一挑眉,“我以为夫君什么都依我,会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喜欢。” 他看她狡黠模样笑得温柔宠溺,“确实都喜欢……可女孩儿终归是要嫁人的,我怕她再遇不到像你我这般爱她的良人,平白受委屈。” 她没想过他会有这般细致心思,一时之间心头一热,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拉着他的手,将脸缓缓贴上去,“你做的这个小木马,我都喜欢,更别说孩儿以后看到了……咱们就这么悠着他长大,让他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将来哪怕不封侯荫将,只要孩子好,我都知足。” 他揽着她,伸手指给她看漫天的星星,轻轻抱着她摇晃,“你喜欢,回头等你出了月子,我给你做个大的。你们一大一小,一起骑木马,我挨个悠着你们。” 话方说完,她心里感动得没边儿,还没等来得及哭,他自个儿却先受不住了,将眼睛埋在她颈侧没再出声。 钟离尔感觉得到他心绪翻涌,怀着万般温柔地抱紧他,心里又感叹又欢喜,“夫君……” 江淇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抬头,她心化成了一滩水,咬牙道,“大不了,你喜欢,我也给你悠一悠嘛……” 一句话逗得他破功,那些心里的酸都烟消云散,江淇抬眼,好笑地看着她,“尔尔,你真是……” 钟离尔得意极了,弯着那双桃花眼神气道,“我真是夫君的开心果儿!” 他再笑出来,亲了亲她面颊,拿鼻尖蹭了蹭她的,两人笑了一阵儿,才听江淇轻叹道,“那日在庙里,我是真心实意拜菩萨的。” 她也静下来看他,低声回他,“我知道。” “我从前腥风血雨里过,从没怕过什么。但是尔尔,我现在处处都怕。我确实想祈求神明,赐我好好儿的一生,好好儿地陪着你顺利生下孩子,我们好好儿地看着孩子长大。” 他靠着她,满足地喟叹道,“别无他求。” 她把手指贴在他唇上,眼圈儿都要红了,“要求!怎么不求?求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还能被我收入囊中。” 他看着她点头,笑着郑重道,“好,我永远都对你俯首称臣。” 她蓦地要哭出来,却被他拉着手打断,往空中指给她看。 抬头那一瞬,千万烟花齐绽,铺满了整个夜幕。 一如多年前,他们二人相对立在宫墙下,看过的那一场。 阖府的下人都在欢呼,全城都在这场烟花下轰动起来,外头有孩子笑闹追逐的声音,她又一年伴着他听人声鼎沸,看盛世烟花。 不同的是,这一年,他们身边全都是切切实实的人气儿和热闹。 是他承诺过的,无拘无束,快慰自由的一生。 周遭的亮融成暖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分一秒的缤纷美好。 他的唇在漫天的烟火里贴上她冰凉耳垂,带着温热,低声与她笑道,“新岁安乐,我的尔尔。” 她靠在他怀里,一手抚在小腹上,含泪笑着仰首,满心的爱意,热烈回他—— “新岁安乐,江淇!” *** 【后记一】 雨势渐歇,檐下露出个绿油油的脑袋,东看西看地停不下来。 云瓷举着荷叶杆儿的小手,从头顶落下来,兴奋地伸出去接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凉凉地掬了一手,小人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白嫩的小脸上神情跃跃欲试,便想要往嘴里送去。 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手来拍打她的手腕,云瓷手一抖,好不容易接的水珠儿都落在了新裙子上,眼瞧着水渍晕开一圈儿,她小脸一垮,对着身后的人怒目圆睁,“云婴,你干什么!我都快喝到露水啦!” 身后的少年模样俊俏,眼角眉梢玩世不恭的风姿像极了生父,揉了揉妹妹的头,扒拉了一下那宽大的荷叶,忍不住嗤笑道,“还露水……露水是深夜或晨早采的,你竟然把雨水当成露水。啧,一点常识也没有。娘亲那样的聪慧,你若能继承半分,便也不会傻得如此可爱。” 云瓷张牙舞爪地要跳起来抓哥哥的脸,少年一手轻轻用力,便顶住了她用红绳儿扎着两个牛角包的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挣扎吼道,“你笨!你才笨!娘亲不就是夸了你两句书读得好!你便忘了你五岁还扎不好马步的事实了吗?云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放了手,云瓷一个不察撞进他怀里,瞪着眼睛抬头去看他,“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少年嘴角抽了抽,妖冶漂亮的眼睛是爹娘身上最完美的结合,对着她垂眸道,“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负心汉是你能跟哥哥说的话么?你知道什么是负心汉么?” 小人儿的嘴角学着母亲的模样勾起一个笑容,依稀可见多年后的倾城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哼,不知道了吧?!娘亲都告诉我了,昨日娘亲说爹爹归家晚了一刻,还未经允许私自打了酒,这就是负心汉!负心汉就是不听女子话的坏人!” 少年揉了揉额角,将小人儿抱起来往屋里去,云瓷仍旧扑腾着手在不停地捶他胸口,云婴偏头看着她恐吓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学学什么是淑女风范。再这么野下去,早晚嫁不出去!” 说完,一把将云瓷抗在肩头,也不顾小人儿蹬着腿憋红了脸大叫,“云婴,你放我下来!有种打一架呀!欺负人小算什么本事,莫欺少年小你没听过吗?” 少年忍不住拍了下她的屁股,教训道,“莫欺少年穷,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瓷一听,更激烈地挣扎,小拳头捶着哥哥的肩膀,不住道,“好呀!你骂我是狗!我是狗你不也是狗吗!我还要告诉娘亲和爹爹,你骂我们全家!” 少年轻哼一声,不在意地掏了掏耳朵,扛着她越走远远,只留下小女孩的声音不住回响在门口—— “你等我长大,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仇的!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后记二】 自家中长子幺女都出去云游求学以后,府里就安静了下来。 钟离尔正日对着孩子们的院子叹气,江淇实在看不得她这样,便拉着她去街边搭了个凉棚,供官道边上过往的行人车马歇歇脚,喝碗凉茶。 这一日正午,日头正毒,他瞧她热,不住劝她回去歇息,钟离尔却不听,偏给倒茶的江淇打着扇子,“这时候正热,太阳这么毒,万一有过路人中了暑气可怎么好?再等会儿回去罢。” 他拗不过她,便也随着她去。 不过片刻,还真教她说着了。从远处走来一对农户夫妻,男子背着一篓柴,女子不断拿绢子给他擦汗,两个人在烈日下形色匆匆往这边来。 江淇与钟离尔对视一眼,便与二人朗声笑道,“二位往哪里去?正午赶路劳累,我们夫妇设了凉棚歇脚,不知二位可要坐下休整片刻?” 那妇人还要犹豫,男子却明摆着不舍得妻子再匆匆赶路,便拉着她走了过来,笑着颔首行礼,“多谢老爷夫人善心,我与娘子打了柴往城里赶路,想着去趟凛香阁。” 男子不笑的时候容貌俊秀,可他方才这么一笑,那颊边两个梨涡显露出来,一双清澈杏眼能望到人心里去似的,直看得钟离尔怔在原地—— 这人的神态模样,竟有几分肖似连烁。 江淇显然也认了出来,看了眼钟离尔,无声抚了抚她的脊背,又笑道,“既然这样,喝碗茶解解渴再走罢。” 男子放下背篓入座,妇人接过茶碗,也对着他们一笑,“多谢老爷夫人,本劝郎君不该这时候赶路的……可……” 女子柔弱清秀,教钟离尔蓦地就想起祁桑刚进王府的模样来,一时双手颤抖,垂下眼遮掩了片刻,方与二人笑道,“凛香阁新出了最好的胭脂,城里风靡一时,想必二位是去买胭脂的。” 妇人喝茶的手一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是……夫人见笑了,其实我一个村妇,哪里用那么好的胭脂?不过是同村其他姐妹提了一嘴,郎君就非要去瞧瞧不可。” 男子瞧着她,满眼的爱意,只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没能送你什么好东西,这回人人都说这胭脂涂了跟仙女儿似的,咱们也去瞧瞧,定要给你买一瓶回来的!” 钟离尔跟着笑着附和,“是,娘子好容貌,打扮起来定然更颜色倾城。” 江淇看她面色犹疑,接过话茬只问道,“我瞧着二位年岁,应是新婚不久罢?” 男子颔首,“贵人慧眼,我与娘子方成婚一年。” 妇人忽地不好意思,只对着钟离尔一笑,“说起来……我还比郎君大个两岁……他也从没嫌过我的年纪。” 男子不愿听她这话,无奈道,“那有什么的,娘子秀外慧中,是操持家的好手,年岁实在算不得什么!” 钟离尔瞧着他,忽地轻声道,“敢问小娘子今年芳龄?” 妇人含羞,一时语塞,不解地支吾在原地,江淇忙打圆场道,“两位莫怪,我家中有一双儿女,与二位差不多年纪。最近我与夫人为着他们这年岁究竟是该议婚,还是出门游学一事各有看法,内子眼见二位如此美满,故有此一问。” 男子听了了然一笑,也不扭捏,只笑道,“原是如此,我娘子今年正是双十好年华。我生的那年,适逢圣宗皇帝殁了,家里都没敢如何庆贺呢……嗨,像我们这种农户人家婚配的都早,我十七岁娶亲已算是晚了。不过如同二位贵人这般的人物,子女也必都是人中龙凤,立业成家各有讲究,肯定是我们没得比的。” 二十年前,正是祁桑亡故的那年。 钟离尔怔怔看着他二人,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江淇又陪着笑谈了几句,他们便起身告辞,进城去了。 直到看着人影走远,她两行热泪方落下,江淇心疼她难过,将人搂在怀里好言劝慰道,“如今他们都幸福美满,前世虽身居高位,才富五车,却难逃受礼法世事所困。现在这样,活得自在随心,也算是圆了从前的不圆满,不是很好么?” 她在他怀中点头,轻声哽咽道,“好的,自然是好……他走之前便说过,要将下辈子许给祁桑……只是我眼见故人前尘往事俱忘,心有感慨罢了。” 他笑起来,“如何感慨?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永永远远可都许给我了的。多少碗汤喝下去,兜兜转转,也还得是遇上我。” 她终于破涕而笑,擦了眼泪,整理心绪与他道,“夫君,我想吃糯米糕。” 江淇笑着把茶碗一扔,摊子也不收了,牵着她往城里去,“走,陪夫人买糯米糕去!” 身后有马一骑绝尘,带动路边一树烈得胜火的榴花,在枝头明艳无双地点着头摇曳。 常宁十八年,大明国泰民安。 江南与京城,俱过了最好的一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完!了!两个番外写的时候有些地名我都忘了,却还是不住地哭。 这一对之前真的太苦了,从苦里炼出来的甜,有一点点都值得我落泪! 我再说一遍!!! 我爱尔尔,我爱最好的江淇!!! 评论送红包!先到先得! 再次安利新文《沧澜·燃魂灯》! 只会更好看!只会更甜!!! “我喜欢的人?说为我生便生,说为我死……便死了。” 【听说九重天储君长得又帅能力又好,是千万年难得的明君贤才。 唯一有污点的就是这情感关系……座下唯一的女徒弟和她表哥生了个孩子,他自己呢,居然和弟弟的前女友搞在一起了!】 两对cp,各有前世今生。 1:姐弟恋。 前世-丧夫后重振匪寨霸道不羁女马匪x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自命清高的小倌书生。 今生-心怀天下就是没有情爱的沧澜神君x嘴炮一时爽每天追妻火葬场的掌灯使。 2:八竿子血缘打不着名义上的表兄妹,伪兄妹。 前世-七窍玲珑心却叛逆异常的病秧子小姐x满腔抱负寄人篱下为爱报社的不得志朝臣。 今生-掌灯使座下满世界跑腿爱好男色的风流女弟子x永远冷着一张脸跟在师姐屁股后面拿前世情说事赶乱桃花的师弟。 点进作者专栏或者搜索书名都可以!!! 好看!!披着玄幻马甲的言情!!!!! 讲人生讲爱情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