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力荐河山》 作者:退戈 腿毛式文案: 方拭非是一位金部主事的时候,所有看她不顺眼的人,最后都被贪污查办了。 方拭非升任户部侍郎以后,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被贪污查办了。 户部尚书心力交瘁,勾住御史大夫的肩膀,商量道:“御史公,我手下有一位审案奇才。心思缜密,见识颇广,不如就转到你部去吧。” ……于是满朝文武迎来了大和谐。 来个正经版的文案: 江南大旱,饿殍遍野。一场大雪埋葬了数万饥民。素白下裹着腥臭的腐朽,血泪浸润了国土的每一粒黄沙。 梦中模糊的画卷里,见过壮阔的京师运河,繁华的古道商路,歌舞升平,一片和乐。那才应该是我大秦的锦绣河山。 ——热血荐轩辕,一力荐河山。 架空! 寒门入仕、经济强国的故事。 女扮男装文,老规矩,扮了男的就真的很像男的。不考虑任何意外情况。 男主林行远。站个cp吧,求你们了,给我的言情线一点尊严。我敢保证这不是一篇番外言情文,信我!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女扮男装 主角:方拭非 ┃ 配角:林行远 ================== 第1章 开文 夜灯初上,急雪乱舞。 白雪细碎,落到地上便直接化成了水。湿润的空气叫人冷得彻骨。 老梁上挂着的灯笼来回晃动,夜风在空荡的巷弄里呜咽作响。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怎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这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作者有话要说: 此秦非彼秦,本文架空!三省六部制……具体后面再说吧 请看清楚文案标注重点。 第2章 师父 方拭非还是要去官学的。她要科考,举子名额最快的就是从官学结业。 平时要照顾杜陵,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翘课,如今林行远来了,她终于能空出手。 翌日大早,便蒸了米饭,带到书院去。坐下来静静等着开课。 “方拭非!” 前头一人厉声喝道。 方拭非微微蹙眉,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紧张提醒,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你还敢问是什么事?”先生指着她道,“你昨日未来上课,前日聚众斗殴,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说,“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前排何兴栋转过头来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形同杀人!” 方拭非瞥他一眼:“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何兴栋是县令公子,全书院上下都要卖他面子。学生间倒是还好,只是正常相交,可有几位先生的脸面实在太过难看。 至于这何公子,一言难尽。人是挺正常的,平日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就是脑子混了些,眼睛也瞎。 因受人挑唆,跟她素有不和。 至于方拭非,名义上她出身低微。 父亲方贵原本只是一小小木工。五年前方拭非随她师父跋涉前来投靠,她横空而降成了方贵在外生的二儿子,方贵才开始北上经商。如今不到五年,已经是水东县里小有余财的商户。 自然,区区方贵,在县令面前,还是说不上脸面。 前日……前日何兴栋又来找茬,被方拭非给骂回去了。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呵,我看你还差得远。”先生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着她离开。 何兴栋得意一笑,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答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前两日他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炸完的油渣父亲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当时听得表情诡异。 他爹尽早起来就发热,卢戈阳想抄几本书拿去售卖,好给他看病。方拭非听罢,便说帮他抄。准确些说应该是默,她对这些书已经是倒背如流。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只是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两人是真的穷。 也的确是,他们二人是官学里鲜有的平民子弟。 何兴栋是不可能跟方拭非一样帮他抄书的,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出来,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沉声到:“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说:“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过目。”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就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还是很好的。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 卢戈阳无奈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卢戈阳出去看方拭非。 卢戈阳长得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给方拭非端了杯水解渴,很是头疼问:“你是怎么跟何公子斗上的?”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青年失笑,“何兄他爹可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这瑕就是在你身上,没有官府给你发的文解,你还想科考?要整治你一小民,多得是办法。” 几人说话功夫,何兴栋走过来。众学子担心他俩凑一起闹事,也跟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哼了一声:“方拭非,你有本事。早告诉你识趣些,你非跟我过不去。怎样?你随我乖乖去找颖妹道歉,我就让先生给你结业,还让官府给你发放文解。这买卖合算着吧?” “你方爷我不屑!”方拭非笑道,“我问你,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侧身挡在方拭非面前,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不认同说:“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劝解。 真是学不乖,方拭非那拳脚功夫,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别忘了她是我三妹,她虽然讨厌我,可我爹喜欢我呀。只要你把我抓进去,我就让方老爷把她嫁给别人。”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拂袖:“你扯我做什么?我一平民还能吓得住他?不是让他尽管来了吗?”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何兴栋不像个纨绔,委屈极了也不会动手打人。 方拭非才是。 卢戈阳推着她肩膀指责道:“方拭非,你过分了,都是同窗啊,说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他……他爹还是县令!你不想活了吗?” 方拭非:“反正我与他做不了朋友。客气什么?” 卢戈阳:“天底下哪有解不开的仇。你二人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你若不故意耍他,他哪能处处针对你?” 方拭非却是很认真道:“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就有了呢?不在乎他多恨我一点。” 卢戈阳愠怒道:“你二人真是——臭脾气。我不管了!” 方拭非低头摸了下腰间的挂坠,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回家去。 第3章 书信 方拭非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杜陵走南闯北,四处奔波。 杜陵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天下大势,朝中官员党派,利益纠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朝廷律法会如何推行,往前数年,他都能猜得出来。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给方拭非听。 就这样一个天下奇人,却只能跟在她一个人身边,对她自然是很严厉的。习武念书,无一懈怠。 她从不记得自己交过哪个朋友,哪怕是被他伏在背上,也在背书。所以没个谈话交心的伙伴,长久以来,让别人说,性格相当古怪,总喜欢得罪人。 幼时不懂事,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林行远:“你有证据吗?他会信你?” 方拭非说:“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自然对财政颇为了解。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拭非顿了下,继续说到:“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按理,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本地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常平仓空了大半,都是他私下售卖给富商。这早已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林行远是从上郡一路过来的,未经历过江南的灾情,但也有所耳闻。 京师河道被官家占用不得开放,所有从船上运过来的都是高价米。旱情出现后,洪州刺史不开城门,严查灾民,不予接济,致使城门饿死者无数。 这倒不能说错,若是灾民大量涌进,原本存粮就不多的普通县城,也会受其牵连,只怕洪州会更乱。 只是有走投无路的灾民,前去劫持官船,被白刃生生斩杀。 水东县这一带还算好,原先地方富庶,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可不曾想,也是这番凄惨。 林行远叹道:“不是我奚落你,你未免太天真。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沆瀣一气。你同他讲情义,没用的。唯有财锦动人心。何况,你确定换了一个人,就能比他好了吗?天下人皆是大同小异,唯有利益不同而已。” 方拭非说:“我自然知道。” 林行远怕她不知道,是自作聪明,提醒到:“你问过你师父了吗?他同意?长史一职并无实权。你不能光看品阶大小,他管不了水东县。” 方拭非说:“王长东是被贬职了,可他姓王。他叔父是朝中三品大臣,他姑母是后宫陛下宠妃,他在户部有同僚好友无数,京中的关系比何县令稳固多,别说他现在还是一名五品官员,就算他只是一介布衣,凭何洺的风格,人来了也得尊尊敬敬地供着。何况——” 方拭非转过头,看着他道:“江南贪腐早已深入骨髓,陛下定然知情,只是无从下手。如今这就是他立功的机会。整个江南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若是他能处理好水东县的事情,虚职就可以变成实职,再过个两年,让他叔父替他求情,调回京城也不是难事,甚至还可能官升一级。” 林行远听着狐疑道:“你怎么对京城的事这么清楚?你不是一直呆在水东县吗?” “我自然是早有打算,等着王长东来,给我写封推举信,好让我上京赶考。”方拭非哂笑道,“我得罪了何洺一行人,他们不给我结业。” 林行远嘟囔道:“那多得是办法。你给他们卖个好不就成了。” 倒是豁出命去检举何洺,疯了的人才会相信她的说辞。 林行远倒晓得方拭非这人口是心非,也不跟她计较。拿了书出门看去。 方拭非将信写完后,劳他送去驿站,托可靠之人亲自送到王长东那里。他自然有的是办法。 · 翌日清晨,县衙后堂。 何洺同主簿一起出来,身后随从手里捧着一个红漆盒子。二人小声商讨道:“今年年岁不错,加之朝中国库空虚,明年应当会加收田赋了。你我需得早作准备。” “是。那城边楼得加紧时间了,早日建好,明年就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力役。” “嗯。” “再者是今年的赈灾粮要到了,这该如何处置……” “还是照旧。” 何兴栋正牵着自己的爱犬正从大堂走过,听见动静,匆忙催促着大狗快跑。 那大狗却不听他的话,反而带着绳套往何洺处靠近,摇着尾巴殷勤大叫。 何兴栋牵不住他,心里又慌,别过脸转身就要走。何洺觉得不对,顿住脚步,在后面喝到:“你给我站住!” 何兴栋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爹。” 旁边主簿见状,行礼道:“老爷,属下在门口等您。” 何洺挥了下手,示意他去。 主簿便带着随从跟礼物先走了。 何洺走上前问:“今日尚早,你怎么没去书院?” 何兴栋小声道:“回来了。这书院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念书。” 何洺眼睛一暗,掐住他的下巴,将他脸抬起,怒道:“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何兴栋见躲不过,含含糊糊道:“就……不小心撞的。” “你撞能撞成这样?你这——”何洺脑子一转,了然道:“你又去招惹方拭非了对不对?” 放眼整个水东县,敢动手打他儿子何兴栋的,就一个方拭非没跑了。 别说何兴栋了,方拭非那小子对他都没几分尊重,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把他送的礼物给丢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别去招惹他!方贵那人行商与京城的人搭上了关系,不是随意动得的,你是耳朵聋了吗?啊!”何洺掐住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说!你又做了什么?” 何兴栋吃痛道:“你是不是我亲爹啊!你怎么不先问他,而是来寻我的错处?” 何洺:“你不惹他麻烦你会来找你吗?你要是真能抓住他的错处,我就帮你狠狠教训他,可你行吗?啊?哪次不是你自己先去撩拨他,又弄不过他?你怎么就蠢到这地步了?” 何兴栋急道:“我——” 这次明明是方拭非先动的手! 何兴栋心里委屈,可他被何洺那么一喊,心里莫名心虚,这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错在先了。见亲爹怒火中烧,不敢开口狡辩,怕是火上浇油。 得,认了吧,反正不缺这一次。 何夫人听见动静,忙从里屋跑出来,劝着何洺松手。 何洺甩开袖子,气道:“我儿啊,你要是真讨厌他,就该让他早早结业,别再给他使什么绊子了!” 何兴栋捂着耳朵不服道:“为什么?” 何洺:“什么为什么?他结了业不就可以收拾东西滚京城去了吗?不在你眼前晃悠你还不高兴?你想这人日日留在眼皮子底下气死你?” 何兴栋:“可是——” “可是什么?你连这点眼界都没有!”何洺说着又要用手去指他,“我早说你别跟方颖厮混,那方颖比方拭非还毒,愚昧至极,蠢钝如猪!跟她在一起久了,你这脑子也无可救药!你看上她?眼睛是长脚底板上了,啊?” 何兴栋梗着脖子道:“你骂我就骂我,为何又去骂别人!” 何夫人忙将何兴栋拉回来。这脾气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打都打不好。 何洺说:“我就骂她,我就骂了!你别想把她娶进门来!就你们两个草包凑在一起,呵,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能活几年!” 何兴栋道:“我也不见你做个官多难。不就是成日参加几场宴会,挑点礼物,陪人吃吃饭,喝喝茶,送送东西吗?你看你每日在县衙呆的时间有多长,还不如人县丞跟主簿呢!” 何洺气疯道:“你懂什么?官场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吗?你爹是什么出身?多少比你爹有背景的人来了倒倒了来,一点风吹草动处理不好,下一个倒的就是你爹!我每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就得你一句容易?容易!” 他说着抬手要打。 何夫人心疼护住儿子,说道:“别打了,都打傻了。” 何洺手顿在空中:“慈母多败儿!” 何夫人:“你不疼他,我要再不疼他,他活着做什么?” 何洺:“你——” “爹您聪明,可儿子不愿做个聪明人。聪明人该是什么样的?总归是和您以前教导我的、还有什么圣人遗训说的不一样。如今水东县是这个样子,我笨,我还有朋友,我聪明,就比那方拭非还不如。”何兴栋偏头看着何洺道,“爹,那您想我做个什么样的人?” 何洺怔住:“我……” 何洺叹道:“我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今日还有事,回来再教训你。你现在要么滚去书房,要么滚去书院。否则我回来就抽死你!” 何夫人看着何兴栋,小心摸向他的眼眶,说道:“乖,听你爹的,去书院吧,眼睛还疼不疼啊?” 何兴栋摇头。 何夫人抱住他道:“别听你爹说的,我儿怎么会是蠢货?我儿分明是最聪明的。” 第4章 辩驳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谁同你说的呀?”何兴栋说,“我虽然也不喜欢他,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真清高,什么都不屑。” “我娘说的!”方颖嘲讽道,“你是什么道行?能拼得过方拭非那小杂种?他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何兴栋想插嘴,却插不进去。 他怎么的也比方母好多了呀。 方贵早年做木工,妻子也不过一农户出生,平日柴米油盐计较惯了,骤然大富,觉得谁都要来抢她的财产,弄得神经兮兮的。 可他不敢跟方颖这样说。 方颖还在说:“那小杂种,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万事岂能尽如他意?我爹喜欢他,我也绝不会让他在我脑袋上兴风作浪!” 何兴栋忽然瞥见方贵的身影,整个人吓得缩了下,连忙提醒道:“别说了颖妹!方拭非不也挺好的吗?” 方颖却未能意会,甩袖道:“你还说他好?他哪里好?你跟他是一伙的,那往后就别来找我了!” 方颖转身,正要对上了方贵震怒的脸,惊慌下后退一步,脸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毫不留力,她嘴里立马尝到血腥的味道。脸颊还未肿起,但可想而知会伤成什么样子。 方贵以前是做粗工的,素来手劲大,又不知收敛,现在她半边脸都麻了,脑袋更是嗡嗡地疼。 方颖:“爹……你怎么回来了?” 方贵气得发抖:“你别叫我爹!你这不孝女!你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我要叫你气死了!” 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褶皱跟泥渍,看来是刚回家,却不想在这里听见方颖大放厥词。 方贵:“你给我滚回去,这个月你都别想出门,跪祠堂去抄书,现在就给我去跪着!” 方颖浑身一颤,委屈叫道:“爹……” 方贵不泄气,又去拧她的耳朵:“我久不在家中,你竟如此放肆。你这张嘴,早晚要叫你惹出事情来!” 何兴栋想拦着,在一旁苦苦劝解。 方颖痛呼,眼泪簌簌直落。 方贵见她这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松开道:“滚回去!等我回去再教训你!” 方颖脸已经开始发肿,她用手挡着,狼狈跑了出去。 何兴栋见状,讷讷道:“您不要生气。”“何公子往后不要再来找小女了,于女子名声不好。”方贵面色发沉,“老夫此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她寻个好婆家,以免整日无所事事犯下大错。” 何兴栋连忙道:“我是真心喜欢颖妹!” 方贵抬手作揖道:“高攀不起!小女如此个性,安稳度日才是要紧。配不得公子,请您放过她吧。” 何兴栋还想再说,却被方贵躬着腰请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女主身份的,出场的就一个杜陵而已啊 第5章 清醒 近几日县衙得了消息,说是新任长史途径水东县,要过来游玩两天做做客,恰巧碰上朝廷的灾粮运到,何洺很是小心。 他整日督促何兴栋听话,念书,不要惹事,在长史面前出了差错。骂得他抬不起头,将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何兴栋是真怕方老爷生气,随便就把方颖给嫁人了,她这样刚烈的性格,可怎么忍受得了?可何洺素来看方颖不惯,听她要成亲,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帮他。 何兴栋心中焦虑,翻来覆去,不知怎么打算,竟然找了方拭非帮忙。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弄来弄去一团糟糕,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说罢用力一摔,将人推开。 何兴栋半晌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坐在原地。 方拭非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林行远叹了口气,怕将何兴栋一人丢在这种地方,会挨打。过去将他扶起,拉出了西城。又去追方拭非。 方拭非回到家中就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憋气。 何兴栋啊何兴栋,这孩子即叫人生气,又叫人没有办法。 林行远看她这自己苦闷的模样,好笑道:“你们读书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 方拭非:“那你们习武之人做事,是怎样的?” 林行远:“打了再说。” 方拭非唇角一勾,看向他,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恰巧,我就有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林行远:“你先说。” “王长东来的那一日,去搜何洺的赃款。”方拭非说,“事情若是闹大,没人会追究的。” 林行远不信:“你还能知道何洺的赃款藏在哪里?这么大的本事?”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在她面前坐下,认真道:“何兴栋,算是你半个朋友吧?你真要这样做?你怎能保证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首先,我跟他不是朋友。未来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但总不会变得更糟。江南一带该变天了,再不变,人就要疯了。”方拭非说,“别说今日挡在我面前的是何兴栋,换了我师父,我一样会这样做。” 林行远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王长东同方拭非几封书信交流,最后也定在了今天。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她悄悄与王长东联系,或许那时已经在谋算。 第6章 他会 对面一位干瘦小弟挥了下手示意。 “刚刚那大官的马车进去了!”胖子全神戒备道:“好戏开场,兄弟们准备上!”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第7章 申冤 王长东到了县衙门口,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第8章 质问 林行远以为方拭非如愿,总算可以回去呆着等待结果了,可是她却又说要召集百姓写万民血书。 林行远简直听呆了,哭笑不得道:“方拭非,你这东西没用。递上去没人看,何况你这也没人可以递啊。该怎么判,朝廷自有律例标准,哪会因此而受左右?” 方拭非说:“我知道,我自有打算。”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辩。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第9章 我儿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第10章 可哭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大概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故事里的人,跟杜陵故事里的人,总觉得不是同一个。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拭非,你问过杜先生这笑话里笑的是谁了吗?” “是谁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方拭非说,“师父教我这些,不是想我回到过去,或者庸人自扰。” 林行远半晌只能“嗯”一声。 二人坐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方拭非站起来,往里面浇了一点麻油,放盐。再煮一会儿,就捞起来端屋里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有些许弧度,面容安详,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后,又去摸他的脉搏。 林行远紧张立在身后,观察她表情。屋子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后方拭非退开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个头。林行远大为哀伤,也跟着跪下,为杜陵送行。 方拭非过去将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远担心她,跟着追出来。 方拭非就坐在门口台阶,两手搭着,神色恹恹。听见林行远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说道:“师父以前说他大限将至,我问我师父,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说,应该是笑着哭的。哭就哭吧,为什么要笑着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难道死了也要哭吗?他说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时候会哭,因为哭了就有奶喝。长大就不会了。临死了终于又有了畅快哭的机会,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头,看着远处黯淡的月色:“终究还是没哭出来。” 第11章 安稳 天色将亮,城门大开。 今日司判带人来到水东县,正式封锁了县衙,开始调取县衙账簿。 对外,是曹司判主事,对内,其实是王长东主导。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曹司判来了,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一位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后请管灯的人过来念经。他跟林行远在堂前烧纸钱。 方老爷得知这消息惊吓住了,也过来守了一夜。给杜陵烧了一沓纸钱,哭得两眼发肿。后来未免别人起疑,被方拭非请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来求方贵将女儿方颖放出来,让她能上街走走,方贵一时悲愤,下令多加了半个月。在家里好好呆着,以免出来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知道水东县这几日天翻地覆,闹得不可开交。 刺史派人过来争抢县衙政务,并要求提审何洺。王长东自然不肯,拖延对峙。无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面,以防不测。 过后不久,朝廷公文下来,王长东命人快马加鞭去领,公告过后,这才定下。 与他所料,没有差异。 要说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尽了。 他在牢中事无巨细,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后,在决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于狱中畏罪自杀。 此举或许是怕拖累何兴栋,或许是怕自己挨不住牢里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走得倒是很安稳。 · 卢戈阳几次路过方拭非的家门,看见上面挂的白灯笼,心绪复杂。想进去祭拜,但她家中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声,当时闭门谢客。 过了几日,见到人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方拭非好像什么都知道,神色间有些憔悴,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你想见见何兴栋?” 卢戈阳喉头干涩,勉强附和道:“对。” 方拭非说:“那走吧。” 王长东还是给方拭非面子。一般待审的犯人外人不可以见。何洺已经死了,他的遗属难辞其咎,但他特例给了几人一小段时间,还让人不要去打扰。 卢戈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县衙的地牢里看见何兴栋。这里空气潮湿,天色冷下来,还是只有一面干硬的薄被。饭食都是凉的,墙角的水微微发黄。 卢戈阳沉沉叹了口气,问道:“何公子,你没事吧?” 何兴栋恍惚回神,抬头看向他们。见到方拭非的时候,整个人怔住,咬住唇死死盯住她。 方拭非不惧与他对视,说道:“你恨我罢。” 何兴栋说:“我谁都不怪。方拭非。我不怪你。” 泪珠顺着他脸滚流下来,他的手用力摩挲着青石板面,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低声似呢喃重复道:“我不怪你。” 卢戈阳看着心里着实酸涩,喊道:“何公子……” “别叫我公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哪家公子了。”何兴栋说,“你们叫我公子,有多少是在奚落嘲笑的意味?” 卢戈阳忙道:“不,没有。不是这样。” 何兴栋:“我不傻。我都知道。我记住我爹说的话,既然是我咎由自取,怪你无用。” 何兴栋抬了下头,才注意到方拭非手臂上绑着的黑色丝带:“你……” 方拭非:“我师父前几天也去了。” 何兴栋也不说话了。 “过不了多久我上京去了。”方拭非说,“你父亲的尸骨,我会帮你安葬。” 何兴栋无论如何地说不出那个谢字。可现如今,那个害他爹自尽的人,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替他收尸的人。 何洺死前反而没有提起方拭非,没有恨也没有怨怼。那想必也不会因此而死后不安吧。 何兴栋问:“你是赶考去吗?” 方拭非:“去试试吧。” 何兴栋看向卢戈阳。卢戈阳说:“我也要上京。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何兴栋,“呵,没想到我们三人走不同的路,不同的境遇,竟然还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方拭非:“你自己多保重吧。” 方拭非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方颖跟何兴栋关系很好,之前在方夫人有意无意地宣扬中,水东县里的人人都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差点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方贵曾经是一名长工,方夫人出身低微,大字不识,自然没什么见识。曾经何洺得势,她极尽奉承吹捧,颐指气使,高兴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何洺畏罪自杀,她又自处张扬,想撇清关系。 殊不知这做法更是倒了方家的脸。此举不正是落井下石,为人不齿吗?这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王长东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方贵气得头大。 随即方颖被王长东提审。虽然排除了嫌疑,但这名声还是毁了。 在水东县,老实的好人家是很难嫁了。要么歪瓜裂枣,要么别有用心。 方贵快速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在行商中认识的一个清白人家。只是人不在水东县,方颖得远嫁过去。 方夫人跟方颖连人都没见过,哪里肯愿意?何况官是官,商是商,这中间差距大着呢。方夫人有了何兴栋的经验在前,怎么都觉得方颖这是下嫁了。为此哭得涕泗横流。将这结果全都迁怒到方拭非身上。 碍于方贵在家,杜陵又刚死,他们不敢随意冲撞。就在外头不分日夜地哭。 那声音激得方拭非起了层鸡皮疙瘩,每每坐在灵堂前酝酿对杜陵的师徒情,都被打断憋了回去。撑不到两刻,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方夫人哭天抢地时的动作。再对上杜陵的牌位,心情非常复杂。 方拭非抱拳一拜:“对不住了师父。徒儿不是有意羞辱。” 只是有点想笑。 林行远捂着耳朵走出来说:“什么嗓子呢?那么持久?” “真是好。”方拭非说,“多了个人给我师父哭丧。这哭得情真意切,声音宏亮,一个抵我们两个。” 林行远大感无语。 “找块风水宝地,将先生厚葬了吧。”林行远问,“你做过准备了吗?” 方拭非点头:“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京城安葬。” 林行远一惊:“你要扶柩进京?以什么身份?杜先生又该以什么身份?安葬在哪里?此行路途遥远,怕是不那么容易。” 方拭非:“不将他的尸体带回去,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方拭非按照杜陵曾经的嘱托,将他火化了。火化后的骨头,尽量没有敲碎,装在准备好的盒子里带过去。 林行远还是不大能接受,“死无全尸”、“挫骨扬灰”这事儿……是诅咒人的没错吧?数十年的认知都快崩塌了。 方拭非说:“人死如灯灭,还想让他死而复生不成?谁死后不会变成一把枯骨?” 林行远:“杜……杜先生的高义,我等自愧弗如。” 不等方夫人的怒火高涨、方颖成亲,方拭非就要走了。 她决定离开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是找王长东要了一封推举信,顺便跟他探讨了一下诗词。 “你行事如此招摇,此行或有危险。如果你要进京,我起码要确保你平安无事……”林行远自己也很纠结,还是下了决定:“我送你。等你到了京城,我就回上郡去。” 方拭非道:“那感情好。” 她得在何兴栋被押送进京之前赶到,晚了不妙。 林行远是个租得起马的人,二人去驿站,花大钱买了两匹瘦马。 驿站夜里只会给普通人提供一块木板作为休息,所以出门在外,得自己带着被褥。 方拭非算是轻装上阵了。除却林行远选走的几本书,她将所有带有杜陵批注的书册全部烧毁,书灰另成一盒,埋进土里。其余书册要么送人,要么留着。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最大的物件就是师父他老人家。 两人第一夜忙着赶路,错过了进城的时间,最后只能在外找可以夜宿的地方。方拭非就近挑了座荒庙住进去。捡枯柴点了火,再把破旧的木门抵上。 她将师父的骨灰盒摆在前面,朝它拜了拜。林行远铺好被子,也拜了拜。 二人分别在火堆旁边躺下。 庙里是漏风的,加上最近降温,夜里很冷。 林行远半夜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方拭非那张放大的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滚过来了。陡然一个激灵,被吓清醒。 林行远将人推醒:“你你你……” “我冷!”方拭非半梦半醒道,“没看见我瑟瑟发抖吗?你这里暖和!” 林行远说:“那你躺好点,我去那边。” “你是不是个男人?这种时候别计较了,我一挪被窝就凉了!” “那你是不是个女人?” 方拭非拒不认输,怒道:“那你就把我当个男人!” 她说完终于睁开眼睛,脑子灵活了。说道:“不对。我是女人。女人怎么了?都共处一室了,还在乎那么点距离吗?你真要避讳,该出去了。” 林行远:“……” 方拭非起哄:“有本事你出去啊!” 林行远霸气道:“我出去就我出去!” 林行远背影相当潇洒。走出去不到半刻钟时间,就又抱着被子回来了。 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寒气,在另外一边默默躺下。 方拭非闭着眼哼了一声。 林行远大为恼怒,正要跟她吵,又听见她喉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算了,林行远铺好被子。不跟她计较。 第12章 离县 林行远睡这一夜,睡得全身酸疼。第二天起来,还是有些受凉了。 总之他是再也不敢露宿野外,哪怕耽搁时间,也必须住在驿站或客栈里。 一路看方拭非的眼神都不大对。 方拭非无语说:“你别这样幽怨地看我,好像我轻薄了你一样。” 林行远欲言又止。 你有啊! 二人出洪州的时候,被责难卡了一下。 城门的守卫看见方拭非的名字,没有立即让他们过去:“这马……” 方拭非说:“驿站借的。” “你是何等身份,也能从驿站借到马匹?”那守卫说,“将东西都拿出来,上京赶考吗?你的文解、家状,都拿出来。” 方拭非站着没动。 林行远还在跟方拭非赌气,一脸杀气走出来道:“想看?先看看我的吧?” 那守卫抬起头:“你算什么……呼!” 所谓家状,是举子自己书写的家庭情况表,用于赶考报名的时候用。 林行远当然不去科考,但家状上的三代名字写得清清楚楚,好过他多说两句。 如果对方还要查验他身份真伪,他还带了许多东西。原本是大将军想林行远没有官职在身,出行也没带侍卫,怕他一时冲动后,叫人给欺负了,就让他备着。 大将军是这么说的:“京城里多的是纨绔子弟,你不可纨绔,但也不能任他们在你头上纨绔。比起惹事,你爹更怕丢人。” 林行远不善问道:“能走了吗?要不要再查?” 守卫低下头,退到一侧。林行远牵着马先走出城门,方拭非紧跟其后。二人顺利过了洪州的盘查。 林行远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名声传得这么快?” “贪污嘛,向来都是沆瀣一气。江南西道不少人,都是连枝同气。何洺招出了一部分人,那部分人又紧跟着被审问牵扯更上面的人。像这些人,你要他们嘴巴多牢靠,多有骨气,是很难的。数量多了,难免会有两个嘴巴漏风。王长东可不是个光会按部就班查案子的人,他做的手脚,很多人察觉不到。加上洪州刺史跟王长东的叔父原本关系就不好,以前还能因为鞭长莫及相安无事,如今不幸碰上了,恐怕这段时间,很多人会不好过。”方拭非摸着下巴说,“我闹得如此兴师动众,这样一想,还真是要扬名立万了呢。” 林行远呵道:“你还挺得意的。” 这要是普通人,或者没他跟着,可能就要在这里被扣下了。扣下后官府随意找个理由将她关着,关个三年两载,再找个莫须有的证人定个莫须有的罪名,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被人发现,也定然寻不出官府的错处来。 都戏言说官府还能一手遮天不成?官府要是想遮一升斗小民头顶的一掌天,还真就能遮住。 方拭非腆着脸讨好说:“这不是有你在吗?” 林行远的话都叫她憋回了肚子。 这人究竟心里有没有点数?真要被他们恨上了,她不随自己去上郡,恐怕在哪里都呆不下去。 · 二人终究还是顺利抵达京师,没再遇到什么波折。并赶在何兴栋的前面。或者说,比他早了很多。 无论是林行远还是方拭非,对京师其实都没多大的印象。来的那天,正巧赶上庙会祭祀。大街小巷的全是人,两人第一次看见如此繁华的街景,都有些震惊。 先将马还回去,林行远找了间客栈,把东西放下。 方拭非就着原本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沐浴收拾,合衣邋遢地睡了一晚。此举将林行远看得浑身不适。 方拭非绝对是……他的克星。 第二天大早,方拭非又独自前去大理寺外等人。 她天不亮出门,跟人一路打听,到大理寺的时候,远处的叫卖声已经歇了一阵。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掐算着时间。 这日运气是真的好,御史大夫早朝晚回来一阵,方拭非竟然真等到了他。 见一肩舆靠近,就走过去跪下:“御史公,小民斗胆进见!” 那肩舆停在门口,里面的人敲了敲车壁。轿夫弯腰倾斜下肩舆,一发须发白的男人走下骄子。 看他身上朝服,的确是三品御史大夫无疑。 方拭非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 “何事禀报?”御史大夫语气冷淡,没有苛责,却也无甚关心,说着抬脚往大理寺走去,只因她堵住了门,难以漠视,才开口相问。 旁边的门吏见怪不怪道:“大理寺主审朝廷大案,官员纠察,你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有事,找县令申冤去。” 方拭非不卑不亢道:“小民今日来,是为江南贪污一案求见。” “嗯?”御史大夫这才停下脚步,稍稍看她一眼。 · 林行远坐在不远处的摊位上,点了吃的东西。方拭非不叫他跟着,他只能坐这里等。 这个时间了,摊子上只有他一个人。刚吃完一碗面,就见方拭非走过来。 林行远问:“说完了?” “完了。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他,再给何兴栋说了说好话。” 方拭非取过桌上的筷子,对着摊主又喊了碗面,才说道:“过两天,你再去找他一次。就说你游历时经过水东县,听闻一位叫何兴栋的学子,为人正义敢当,大义灭亲。他检举亲父贪污,虽罪责难逃,但忠勇可嘉。朝廷照律法如何处决,你不敢置喙左右,只是恳请御史公,若要将此人判处流放居役,请将他流放至上郡,好有机会投军抗敌,将功赎过,报效朝廷。” 林行远摊开手道:“我就这样……空手去说?” “当然啊。”方拭非吸溜一口面说,“不然你还想提个礼去?可惜人也不会要啊。而且怕是会把你丢出来。” 方拭非搅了搅面条。 在南方呆久了,她其实吃不大习惯面,因为南方人都不喜欢吃小麦。倒不是说好吃不好吃,而是有的人吃了消化不掉,各类医者都认为小麦有麦毒,是会死人的。 方拭非以前被杜陵唬住,吃完面就得喝面汤,还要多吃根萝卜解毒。 方拭非说:“御史大夫,为官至今已三十六载。我师父说,此人看似圆滑亲善,实则心底傲居,尤不喜欢靠官宦子弟向他求情。若是请他办事,当面他会应承,背地则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婉拒。所以他说好,不一定是真的好,一定要多加小心。” 林行远讶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方拭非说:“你又不是去替何兴栋求情的,也没送礼,你只是让御史公把人往军营里送去,是为国报效,他凭什么跟你做对?” 林行远不解道:“你不是已经把东西给他了吗?话也说了,我还去做什么?” 方拭非:“我是说了,可我只是说他好话,让他对何兴栋这名字有个印象。可我说归说,他未必上心,毕竟我只是一介平民。何况,我不能多说,难道我能提议他把人流放到上郡去?此举不是惹人生疑吗?” 林行远又说:“那不直接让我去不就成了?何必多此一举?” 方拭非:“不成。血书是血书,求情是求情。你爹是边关大将,手持重兵,如今难道连远在另一面的江南政务都要插手了吗?” 林行远:“就说你与我偶遇。反正你自江南来,我也自江南来。御史公总会知道你认识我的。叫他知道你故意瞒他,不是更让人生疑?” “不会啊。”方拭非抬起头说,“你不是就要回上郡去了吗?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跟你有瓜葛好。我不是你。讨厌你爹又能对付得了我的人比比皆是。” “等等。”林行远抬起一只手,神色严肃道:“你安葬完你师父,处理完何兴栋的事,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你这样的性格和作风,真不适合留在京城。连我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你还是……” 林行远艰难道:“跟我一起走吧。” 方拭非没有回答:“嗯……对了,我想跟你借点钱。” 林行远爽快说:“借。” 方拭非:“挺多的。你身上有多少?” 林行远:“怎么?” 方拭非压低声音说:“贿赂。” 林行远神色剧变,猛得偏头看向方拭非。用力眨了眨眼睛,当是自己听错了。 “我有什么办法。这不是时间恰好冲上了,书院都没给我结业,我就出来了吗?”方拭非继续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本没打算嫁给你。你回去就跟你爹说,是我配不上你。如果需要,我还可以给你写封信带回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什么都不会反驳。” 林行远却是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你上句说什么?” 方拭非:“不用担心。” “再上一句。” “没结业?”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林行远拍桌急道,“再上一句!” “哟,脾气还不小。”方拭非笑起来,凑过去用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贿赂啊,怎么了?” 林行远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她耳朵大声一吼:“你想死?” 方拭非却是展颜大笑:“我说你这人也是有意思。明明关心我的话,非得弄得像奚落我一样。” 林行远阴阳怪气道:“我哪里是关心你,只是奚落你都觉得没意思。没见过你这么——” 他斟酌了一下,字字加重道:“厚颜无耻之人!” 第13章 功名 方拭非听林行远骂她,一点都不生气,还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他骂人,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第14章 尊卑 方拭非侧过身,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或者说,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第15章 教训 林行远站起来道:“总算可以走了?” 二人相伴离开。 林行远说:“你这幅无知书生的模样,要装到什么时候?” “哈,太愚蠢的人,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我要名,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名是有了,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第16章 结交 这时间久了,连旁观的人也觉得以方拭非的行事作风,是要出事的。可方拭非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真是叫人担心。 她走下楼的时候,一位看客便委婉提醒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再下去,就是引火烧身了。君子是不会这样叫人当众难堪的。”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方拭非说,“常流的水不发臭,常转的门轴才不遭虫蛀。我可是为了他们好。何况我与他们只是正常切磋,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君子是应该直言劝诫的。” 那看客摇摇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方拭非闻言笑道,“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学问,我相信朝廷自会公正对待。陛下贤明远扬,岂容治下之人猖狂。” “诶,那这《进学解》后面可还有两段呢。”看客说,“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并非有才华有才名即可出头,也是要看天时机遇的啊。” 方拭非:“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我既然有真才华,何必怕别人不知道呢?”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钱公子是看不上这种路边的茶,方拭非和林行远则是有所戒备。 几人推心置腹地一番交谈,将酒楼里的一群公子哥全部骂了一通,骂得畅快。 谈到方拭非开始忿忿不平,又抑郁叹气,钱公子说:“方兄啊,你才华横溢,我真是为你觉得可惜。” 方拭非:“我哪里有可惜的?” “你怕是不知道,你先前得罪的周公子,他是礼部郎中的小侄。他家与吏部的官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还有之前被你数落的王公子,他更糟了,他跟今年的主考官,就有着密切的往来。”钱公子说,“你得罪了这二人,自然引得他们家中长辈嫌隙,哪会让你好过?” 方拭非眉毛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第一次端起茶杯。 钱公子拍腿:“我也就坦白了。你不在的那几日,我听他们说过,决计不会让你考上科举。要寻个错处,诬陷于你,将你赶出京师。想必周公子也警告过你了吧。” “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方拭非胸膛起伏,强忍着不发怒:“他们敢这样做,我就去告发他们!” 钱公子低下头,藏起眼神中的暗光:“方公子你不是京城人士,怕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你也得有地方告发才行。” “县衙啊。”方拭非拍拍胸口说,“我方家在洪州也是小有名气,连衙门都不曾欺负过我们。是是是,非是非,他们还能颠倒是非不成?我方拭非人如其名,去非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公子说:“洪州那小地方怎能跟京师比?这里随便挑个官出来,都比县令大上一级。哪个人敢轻易得罪?” 方拭非:“那也得讲理啊。” 钱公子:“方兄你怎么如此倔强?你——唉,你这是涉世未深啊。” 他面上遗憾感慨,心里已在发笑。 书呆书呆,会处事可比会读书重要多了。他这种人就是最好对付。 方拭非不高兴了:“那你今日来是找我是做什么?叫我徒增烦恼?” “你说我是落井下石?我何必做这样的事?”钱公子愤而站起来道,“方兄,你这样度我,未免过分了。我不过是不忍见你才学埋没,才出言提醒,你——” 方拭非:“哦?” “你这是不相信我?”钱公子看她神色,站起来道:“罢罢,你觉得我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也是情有可原。今日是我叨扰了。告辞。” 方拭非跟着站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道:“诶且慢!你这就走了?好歹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呀。” “我——”钱公子呼出一口气,欲言又止,显然是被她方才两句激怒了:“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言罢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方拭非在后头喊道:“钱公子!” 钱公子走了两步,似是不甘叫她误会,又走了回来,说道:“我父亲给我托了关系,要我准备一册行卷,提前呈给主考的官员过目。还请了一位大儒书信替我举荐。我本想借这关系,也帮你一次,可你——罢!” 他说到一半停了,匆匆离开。 方拭非又喊了两句“钱公子!”,装模作样地追了一段,等他人走远,才逛回来。 方拭非摸着鼻子,忍不住笑起来。 当他们是想做什么,原来是这样。 天色已经要黑了,茶寮的头家收拾了东西走人,林行远正站在街头等她。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怪渗人啊。”林行远抱胸而立,扭过头道:“反正我不借钱。” 方拭非说:“我借钱做什么?” 林行远:“你不想借他递份行卷?你之前不就想着贿赂了?” 方拭非:“他岂会那么好心?帮了我,得罪他一干好友?这话里话外自相矛盾,不过演得情真意切一点,欺负我没有见识,你听不出来吗?” “我是听出来了,我还听出你想跟着上当。”林行远说,“我是不懂你,明知他不怀好意,还要巴巴地跟上去阻拦,摆明了你已信服。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摆脱这一身腥臭。” 方拭非说:“他比周公子等人厉害的多了。想引我行贿,再污蔑我舞弊。这种事年年抓出来几个,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看来他真是恨我入骨,要我不得翻身。” 处处与你针对的,未必是想害你,主动来找你交朋友的,未必是真朋友。 林行远见状劝道:“所以,我就说,京城里危机四伏。你这样的人不合适。还是趁早跟我去上郡吧。在那里你想做个地头蛇都行。” 方拭非:“我不。人钱公子都要把钱送到我手上来了,我不拿岂不可惜?”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转身就走。 “别生气嘛。”方拭非这时候脚步快的很,追到林行远旁边,笑道:“不走运公子呐……” 林行远:“谁出门在外,没两个诨号?” 方拭非:“诨号的意思是……” 林行远打断她说:“别跟我说这些,你不是说就喜欢我不学无术的样子吗?” “……”方拭非,“你说得对。我喜欢。哥你一定会大有前途的,那就别跟我计较了。” 嘴上总说不要,不行,不高兴,可最后不还是都做了吗? 第17章 旧友 翌日,方拭非再去酒楼。 她面色不善,态度明确——昨日被人袭击,而她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所为。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可这无凭无据的事情,她不能随意指证,所以也要来找别人不痛快。 可等她上了二楼,就发现钱公子一人被孤立出来,正坐在窗边看书。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第18章 逼迫 “说起来,”方拭非问,“林行远,你什么时候走?” “你催我做什么?”林行远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我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京师留着不错,我就多呆呆,你还想赶我?”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众人见他落地,俱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坐在地上缓神,面色苍白,抬起头指着林行远说:“你救我做什么?不是让你别拦着我吗?” 林行远发怒,伸手就揪她的头发。 方拭非吃痛:“啊——” “冷静,我们……”衙役第一次被书生逼得如此窘迫,心有余悸道:“先好好说。” 第19章 坑害 京师毕竟人多口杂,这里还多读书人,衙役哪敢在大庭广众下再强逼方拭非,这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知道这人欺负不得,对她的态度也放缓了许多。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你可去县衙再叫屈,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转至刑部,乃至大理寺严审,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与从四品且并无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第20章 赏识 “此书乃小民收录的诗集,但里面的诗词并非小民所作。”方拭非说,“小民崇仰太傅才情已久,又敬佩于大将军赤胆忠心。上呈此册,是想司业德高望重,请他代为修改编纂。而这一百两的本意,是用于抄写编制书册所用。换个说辞,竟就成了我要行贿!可笑。” 县令拿着那本书,看向旁侧二人,想寻求意见。 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多年不曾听见杜陵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恍然,露出唏嘘的神色。 当年何其惊才艳绝的风流儒士,一夜自京城消失,再无踪迹,自此成谜。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太傅这人。还是这样一位小辈。 堂外众人见里面气氛诡异,周公子转头,用力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问道:“你没看过那本书?那书有问题?” 钱公子:“他根本不让我看!” 方拭非指向国子司业道:“您既然不同意,可以拒绝我,但为何这样羞辱我?您不分青红皂白,未听我陈言,甚至未细看此书。司业您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要将我定罪啊?” 国子司业回神:“你坑害我!” 方拭非一字一句,将他先前说的话奉还:“我与司业您素昧蒙面,为何要坑害于你?” 国子司业:“我——” “最重要的是!”方拭非抬眼看向国子司业,嘴角微勾,嘲讽道:“我方拭非,因与水东县县令不合,虽于官学就读,却未曾结业,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行贿购买试题,又有何用?谈何舞弊?” 能参加科考的。一类是官学正经结业的生徒。一类是自学成才,并通过州县考核的乡贡。 再者就是陛下临时征召的“非常之才”,知名人士,统称为“制举”。 显然,方拭非哪种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参加科考,别说是舞弊了,就连她平日的所作所为,被其余书生诟病为是哗众取宠的行径,都可以辩白为谣传。她的种种举动,得到了另外的解释。 ——在酒楼里高谈阔论,辩论风生,是因为她爱好诗词,喜好切磋。因她过于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为技不如人,二是因为肚量太浅。 今日她还提醒了大家。为何她不能从官学结业?是因为她不畏强权,敢于向上检举县令贪污,牵连出江南骇人听闻的贪腐案。致以自毁前途。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揽权纳贿的贪官上,却忽略了她这一小小书生会面临的艰难处境。 她手上分明有着予尚书引荐的信函,却没有主动拿出。 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不贪恋权贵,亦不自甘堕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人,不正是文人当有风采气节吗? “先前京师流有谣言,说我方拭非出卖昔日同窗,忘恩负义,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不过是假公济私,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于我,可小民势单力薄,无从争辩,只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连国子司业都要杀我后快,敢问方拭非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国子司业遭她质问,一时哑然,难以出声。深深吸了两口气,瞳孔有些颤动。 方拭非既不会参加科考,那去递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她现在说的。 可是如果这样,等于断绝了自己推脱的后路,他先前在脑海中拟定的几种反驳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想到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脸色煞白。 如他这样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受毁。朝廷与吏部,绝不会允许一个被质疑,有污点的先生,来做选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责,又会怎么办? 司业心乱如麻,因为心虚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就更转不出良计了。 “你……”司业指着她,手指颤抖道:“好,好!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这显然是被坑害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牵连,还是对方早就计算着他。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方拭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我方拭非自认年轻,无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如圣人高风亮节,但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这等君子不耻的行径?”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业为何对我有如此偏见,尚未了解我的为人,就将我以小人处之。” “我——” 国子司业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情绪压制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较。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何况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服软才是上策。 “此事的确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这并非我本意。”国子司业说,“是先前替你引荐之人,说你想要私买考题,,请我通融。老夫一听大为气愤,此举有违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赏识,略有名望,任为国子司业,兼科考考官,岂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径?便假意同意,然后私下教训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还会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头,挪动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盖,并将衣服的下摆扯平。说道:“常人想想,这套说辞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来说了,您说是就是吧。” 国子司业脸色一沉:“老夫已经解释了,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办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声,指着地大声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责耳矣!我方才说的话,与你对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么?司业,先生!我方拭非只因你一句话,还在众目睽睽下,在这大堂之上跪着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际遇,得尚书忙里抽闲,主持公道,县令明察秋毫,听我陈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贿的卑鄙之人!白白担了这罪名,被赶出京师。您却要我自重?” 方拭非转过脸,眼神凌厉道:“小民一直在自己位置上重着呢,不敢逾矩,倒是司业您,别忘了自重。” 县令缩着脖子不出声,未喝止方拭非,专等着御史公开口。 王声远思忖片刻,说道:“言无实不祥,不详之实,蔽贤者当之。” 国子司业闻言手指一抖,急急抬头看向御史公。 王声远偏过头问:“御史公,你看如何?” 御史大夫点头赞同:“埋没贤才,确实该是项罪责。司业身为科举考官,更当谨言慎行,犯下如此过错,委实不该。本官会向陛下禀明。既已查清,此事便这样吧,将人放了。县令今后再拒提人犯,也请多加考量,切勿冤枉了谁。” 国子司业朝他走近:“御史公,此事你我可以再议……” 那边县令连忙点头,当即拍下惊堂木,也不用记录再复核,宣告方拭非无罪。 “怎么回事?”周公子见方拭非站起来,忙拉着旁边的人道:“这就审完了?也太快了吧?我方才听见她大声说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前面的你听见了吗?” 钱公子没有反应,愁眉紧锁,似在沉思。 周公司摇了摇他:“钱兄!” 钱公子终于回神,退了一步,挤出人群道:“我们快走。这次怕是被方拭非算计了,此人真是阴险狡诈,我们都小看他了。他肯定有什么秘密没叫我们知道。” 钱公子思量片刻,说道:“得做点准备,方拭非若是证明无辜,那国子司业定会反遭其噬,他为了脱罪,会咬出我们几人。” 周公子完全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只能点点头,先跟着他走。 王尚书与御史公走向公堂后院,准备等人群散开再出去。屏退了左右,交耳交谈。 “方拭非啊。”王尚书笑道,“御史公觉得此人如何?” 御史公面沉如水:“此人心机深沉,王尚书需多加提防。今日一看,他不是个可堪重用之人。”“朝廷里哪个是善与之辈?心机深沉,方有自保之能,未必是件坏事。”王尚书说,“人至察则无徒,世人皆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御史公说:“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自利,才是关键。有心机,与有恶意,还是不同。那国子司业与他并不相熟,甚至从未相见,可他今日不也设计陷害了?他为达目的,算计至此,来日又会是谁输在他手下呢?” 王尚书笑道:“我倒不这样认为。不错,国子司业与他素昧平生,并无冤仇,可还是因为一些世故空口陷害他。书册是他自己交的,罪名是他自己说的,方拭非只是略一施计,而将自己置于此境地的却是他自己。他是倒霉,可不无辜啊。今日若不是他倒霉,那就是方拭非倒霉了。他又应该吗?” 御史公简单应声:“嗯。” 二人说不清这个道理,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说在识人上各有各的看法。 御史公不喜欢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官衙子弟,可也同样不喜欢工于心计,难以琢磨的人。这两种人在他身边,他都不敢轻易信任。 户部尚书对于下官的心思却不大深究,手段的对错与否,只跟人有关。再会算计……算的过他吗?嗯? 二人互相辞别,各回官署。 第22章 御史大夫先行出去,在门前一颗老树下, 见到了等着的方拭非。对方远远作揖一拜, 并不上前。他全当作没看见, 目不斜视地离开。 随后王尚书也走出来, 方拭非走抬步上前。 王尚书在原地等着她, 面上轻笑颔首。 方拭非道:“见过尚书公。” 王尚书单刀直入地问:“方拭非,你既然有王长史的亲笔信,为何一直不来找我?” 方拭非说:“学生既然没有科考资格, 何必再来麻烦尚书公?” 王长史亲自写了举荐信,大抵也就是为她拿了一个递交行卷的资格。 可是她都没有结业, 这行卷递跟不递又有什么差别? 方拭非籍籍无名, 且年纪尚轻,资历过浅, 是绝不可能求动王声远为她向亲自皇上引荐的。 一来难以服众, 不合常理。二来野心太大,徒增笑料。 既然如此两难, 她干脆不开口, 全当此事没发生过,也不去为难王尚书。 即便知道这或许是她谋算中的一环, 王声远还是对她添了几分好感。 他就喜欢知进退的学生。她不主动说, 自己反而欣赏起来了。 方拭非低着头,高抬视线, 小心窥觑王声远的表情,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她细声坦白道:“不敢相瞒, 学生今日公堂上未全说实话。学生初来京城,并无人脉,偶然结识了一位官衙公子,便口称想递交行卷,请他帮忙,他答应了,并引我去见国子司业。学生原本想亲自见面再说清楚,可司业只叫我留下东西,未听我解释,便让仆役把我轰回去了。所以今日司业堂上所言,应当为真。我与他,都是因为枉信小人,才至今日之祸。至于要购买考题,当真没有。学生再愚钝,也知此事绝不可行。望尚书大人明鉴。” 王尚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听她说。他在朝堂浸淫多年,知道多少事情本来就是不绝对的。换个说辞,就是不同的真相。可至于是真是假,何必追究呢? 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方拭非,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认识太傅,还想着替他扬名?如今许多人,都不知道当朝还有个太傅了。” 方拭非说:“学生年幼时,曾遇到一位先生。他当时生活窘迫,便卖了几本书册给学生,并教了学生一段时日。上面注解详细,见解精辟,文采斐然。学生看过后受益匪浅,也是自他离开,才知道原来书上写的‘杜陵’,乃是当朝太傅。真是惭愧,有眼不识泰山。一直惋惜,不知太傅有何苦衷,自己当时未能相帮。又惋惜太傅才学埋没,终日难以介怀,才想了这个办法。” “他去了……他原来是去了江南……”户部尚书若有所思,抬手揉了下鼻梁,说道:“好吧。难为你还记得他的恩情。啊,也不能说是恩情吧,可一字之师也是师,他姑且算是你半个师父。” 方拭非:“学生不敢当。只是一直以来,牢记太傅教诲,不敢忘却。” 王声远斟酌片刻,说道:“这样。你把书交给我,我去呈给陛下。他多年未见太傅,定然想念。顺便我再替你美言一句。” 方拭非喜形于色,朝他拜道:“多谢尚书公!” “方拭非。脚踏实地,好好做事,会有机会的。”王声远看着她,意味深长道:“但切记,不要有害人之心。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可最怕的,是自作聪明的人。” 方拭非施礼:“学生明白。谢尚书公教诲。” 王声远:“好罢,你今日也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还有,不要懈怠了功课。” 方拭非一直弯着腰,直到他远走,才站正身体。 方拭非侧过身,看着站在墙后,有数米之远的卢戈阳。走过去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太远了,什么都没听见。”卢戈阳淡淡道,“我对你们谈了什么,并不感兴趣。” “是吗?”方拭非说,“我不仅未受责难,还因祸得福,这次真是叫你失望了。” 卢戈阳肯定道:“你是故意的。” 方拭非道:“你怎么次次见到我,就说我是故意的?你我数月不见,你只想跟我说这句话?” “不管你这次是不是蓄意,只是单论此事,我觉得你没错。” 卢戈阳说完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你有什么资格来谈论我的对错?”方拭非喊住他说,“卢戈阳,你当我不知道吗?跟在他们身边,那些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卢戈阳脚步一顿,头微微偏过:“是你教我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你自己学会的,不是我。”方拭非话题一转,“不过,纵然你再讨厌我,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知道我不曾结业,也知道他们几人的计谋,却未在周钱二人面前揭穿我。虽然说了我许多坏话,可应当知道,我有办法洗清反转。” 方拭非抱拳:“卢戈阳,承念多年同窗之谊。多谢。我也提醒一句,周公子眼光短浅,钱公子心肠狠辣,都不是可以深交之辈。” 卢戈阳转回来,脸上终于带了一丝愠怒:“方拭非。我做梦都想看见你悔不当初的模样,我真是恨透了你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你觉得这世间,只有你是对的?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利用?你的心里,有情义二字吗?” “嗯?”方拭非歪着头说,“你想看那就多做梦呗。毕竟我可管不了你的梦。” 卢戈阳愤而甩袖,不再跟她言语。 方拭非正觉得耳朵发痒,忽然听见墙头有人感慨了一句:“厚颜无耻啊。” 方拭非抬起头,招手示意他下来。说道:“那你该谢谢我。” “我为何要谢你?”林行远说,“我替你送信,还陪你演戏,难道不该是你谢我吗?” “我让你长见识了啊。”方拭非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天地广阔,无奇不有。你没认识过我,怎么知道无耻二字是什么意思?” “你……我,是,我长见识了。”林行远气急反笑,重重道:“我谢谢您了!” 国子司业因为此事,被剥夺了科考考官的资格。先前给他递过行卷,送过礼物的学子,这下对他都没了好脸色。 一时间人人喊打,叫他在这偌大京城里,仿佛没了容身之地,接连几天都不敢出门。 他倒是也想把周公子与钱公子等人的事抖落出来,可这就算说出来,这名声也并没有好听到哪里去。重要的是,他如今这番境地,无论说什么,都没几个人会信,何必再多得罪几人? 钱公子等人自此事后,见他没有告发自己,又暗地送了不少银钱做为赔罪。 司业记恨这几人借刀杀人,不告知他,偏偏手段拙劣,叫人反将一军。同时又憎恨方拭非胆敢陷害他,不留情面。收了那些钱,依旧消不了气。 只是,科考考官换来换去,总归也是那么几个。他在国子监任教多年,升至司业,左右手段人脉都有。也只能安慰自己,方拭非其人,别说尚未结业,就算取得了科考的资格,也一辈子都别想中第。 与司业同样憋屈的,自然就是周公子等权贵子弟。 他们为了设计此事,生生忍了方拭非一个多月。不仅如此,钱公子还对她好言相待,为她出了一百两……被她认成是自己的了。之后为了赔罪,众人前前后后搭进去数百两。 这一通下来,被京城人耻笑,还被父母严厉教训了一顿。 如此用心投入,反而成就了方拭非的美名? 算的都是什么事! 这罪魁祸首,竟还有脸来找他们。 钱公子没好气道:“方拭非,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讨打来了?” “与你们切磋啊。”方拭非腆着脸道,“我不早说了吗?我与周公子一见如故,很是喜欢。” “谁与你一见如故?”周公子靠过来说,“那一百两,分明是我们的!” “是你们的?”方拭非坦然点头道,“你敢去告诉别人吗?” 周公子:“你——你休得意!” 方拭非一副体贴的模样道:“我是为了你们好,才帮你认下这一百两的啊。你都没发现我是勉为其难的吗?否则,你还哪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周公子听了想跳起来打人,被钱公子拦住,拽回原处。 数人远远站着,斜睨着她,横眉冷对。 方拭非指着那边笑道:“你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不像何兴栋?” 提起这人,心情又有些低落,拿起本开始翻看。 方拭非的确没有再跟他们做对的意思,只是留在这家酒楼,好方便有人要想找他们。 他跟林行远偶尔会出去在下面逛逛,偶尔拿个棋盘过来瞎玩。倒是一些别处的文人,循着传言过来找她,与她探讨两句。 总之她就坐在酒楼的左侧角落,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 “这京城就是京城,姑娘都长得那么漂亮。”方拭非趴在窗户边上,本身都越了出去,兴奋指道:“这发饰衣服,打理得多漂亮?连走路的姿态也略有不同。还有那个举扇的姑娘,看见没有?漂亮不?” 林行远愁眉紧锁,觉得很不是滋味:“方拭非,你怎么光看姑娘,不看男人啊?” “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方拭非说,“大同小异。论长相论人品,还比不过你我。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林行远:“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方拭非将头缩回来,眨着眼睛无辜看他。 悄悄晃荡过来的周公子哼道:“登徒子。” 方拭非张嘴便道:“子曰……” 周公子倍受惊吓,匆忙就逃了回去。 方拭非捧腹大笑。 · 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大好,可谓诸事不顺。每每早朝议事,气得他想将奏章直接摔众人脸上去。 先是江南贪腐,王长东那边等着批示,有职无权,进展受阻。洪州刺史、节度使,纷纷不予配合。行事散漫,拖泥带水,敷衍于人。顺藤摸后之后,他这边只收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陈情。 再是两淮盐运使那边跟他哭穷。 哭穷?“两淮盐税半天下”,多少银钱从他们手上流过,最后交上来的数额算是个什么东西? 又有两处州道说今年年岁不佳,恳请削减田赋体恤灾民。 年岁哪里不佳?风调雨顺,佳的很。只是能贪的名目太少了。 偏偏林霁那老匹夫还跟着瞎掺和,说今年边关大雪,天寒地冻,军饷吃紧,请陛下为士兵发放新的冬衣。 顾登恒在在林霁的奏章上干脆地驳回去。“否!不准!自思己过!” 然后用力敲下印章,这才顺畅一点。 上完了早朝,还要议事。 顾登恒留下六部尚书及相关大臣询问进展。 他坐在龙椅上,见其下诸臣装聋作哑,怒火更盛,看他们皆不顺眼,偏偏无处发泄。 众臣见他面黑如炭,更不敢触那霉头。这几日感觉就是悬着脑袋来,扶着脑袋走。活着回到官署,就得沉沉舒一口气。 户部的人接连出现问题,王声远首当其冲,根本不敢主动吱声,只做低调行事。 顾登恒拐着弯儿骂王声远,你在户部能做到今天,不是你做的好,而是朕仁慈。 王声远不见惶恐,只是顺从应道,是,您说的是。 几日之后,王声远觉得他骂自己该骂出愧疚感了,才把之前的诗集呈上去。 往常科考时间,应该是在正月或二月举行,但去年因为礼部诸事繁多,推迟了两月。今年又因江南贪腐案影响,陛下无暇关心,礼部就决定再推迟一个月。到如今二月变成五月,春天变到夏天。 加之礼部先前指定的考官临时更换,不知时间是否还会更改。但无论如何,这考试时间都是近了,错过这次,就得多等一年。 顾登恒翻了两页诗集,皱紧眉头,更大力地翻到后面。 见陛下面露不悦,神情严峻,底下众臣均不满地看向王尚书。 呈什么呈?不能等他们走了再呈吗!陛下原本就公务繁忙,脾气暴躁,还要拿本不知从哪里来的书给他添堵,是被骂疯了罢! 若是这时候要罚王声远,他们是求情还是不求? 王尚书偏头轻笑。 倒霉事,大家一个都逃不了。同僚多年,岂能袖手旁观? 顾登恒随意翻阅完毕,将书砸到桌上,挤出一个鼻音:“哼。” 这一哼叫众人的心肝都颤了下。 顾登恒垂下视线,出口的话却不带多少愠怒,问道:“朕还当他已经死了,杜陵现在何处?” “臣不知。”王声远道,“只知道太傅去过江南,因生活窘迫,教过这位学子几日,之后又不辞而别了。” 顾登恒:“倒有他的作风。他有本事便一辈子别出来!可有能耐!” 他一手盖在书册上。做眉轻挑,又放缓语气问:“这杜陵教过的学生?” 王声远垂首答道:“是,陛下。此人名叫方拭非。正是检举何洺贪腐之人。本当有功,却未能顺利结业,无缘科考。” “嗯。”顾登恒说,“想杜陵能赏识他,应当有可取之处。尚可。” 王声远问:“陛下要见他吗?” 顾登恒气道:“不见。朕见这小子做什么?朕奏折都看不完,你说朕见他做什么?” 王声远立马说:“是是。” 顾登恒这火发不出来,指着一老臣说:“礼部,将他的名字也加到今年的报考名单里去。看看他有多少能耐。” 礼部尚书道:“是,臣这就叫人安排。” · 临近考期,礼部的应考学子名额都已登记在册。礼部粘贴公告,将事宜与地点拟定清楚。定在半月后,在南院贡院开考。 王声远差人过来通知方拭非一声,叫她安下心,勉励学习,专心备考。这样,方拭非就不用再去酒楼那边等着了。 方拭非觉得高兴,要喊林行远出门去玩。 “不去。”林行远抗拒道,“无趣。” 整天在那种之乎者也的地方带着,他都要废了。 方拭非说:“那我请你喝酒,不是请你去做事。” 林行远将信将疑看着她,说道:“不去那酒楼。” “不去就不去呗。”方拭非说,“大局已定,我还去那里凑什么热闹?” 林行远试探道:“那往后……” 方拭非挥手慷慨道:“不去,都不去。” 林行远雀跃。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奇怪。他不想去就不去呗,方拭非又没给他钱,何必要她应允? 而且出去喝酒……花的是他的钱啊。 京师最好的黄醅酒,在西市有售。可那里都是酒鬼,人满为患。林行远本身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所以最后还是打了酒,拎回家里。 方拭非炒了几道菜,一起摆上桌。殷勤地给他放好碗筷,请他如琢。 旁边搭了个小火炉,慢火微烧。热气顶着上边的小盖,酒香从壶口飘出。 边关将士是可以喝酒的,还喝得不少。战前为了鼓舞士气,能分到几杯。只不过那些都是清酒,喝上一坛也不会醉。不如这个香气醇厚。 林行远觉得不对劲。 这一顿怕不是又要坑他吧? 方拭非见他不敢动,笑了,给他斟了杯酒,说道:“这段时日,多谢你的照顾。不过,聚散有常,你该回上郡去了。这一顿算是我给你践行。请。” 第23章 林行远真是……这时候竟然还可以安慰自己,好歹知道方拭非要做什么了。 他一脸冷笑, 阴森森看着方拭非。 方拭非说:“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林行远:“你说呢?” “嗯……”方拭非思索片刻, 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先垫垫肚子, 不要空腹喝酒?” “方拭非!”林行远一掌带力拍在桌面上。桌上空着的杯筷跟着震动了一下, 方拭非连忙护住。 林行远:“你用我的银子, 来给我践行?方拭非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方拭非说:“那我请,行吧?”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散钱,低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摆到桌上。 林行远斜睨她,阴阳怪气道:“你还有钱呢。” 方拭非:“这不以前你给我的, 我偷偷存着了吗?” 林行远气得说不出话, 端起酒杯,一口闷尽。舔舔嘴唇道:“方拭非, 我爹从小跟我说, 他说做人要善良。” 方拭非:“嗯,我觉得你爹现在应该很想你。” 林行远:“我设身处地的, 以我爹的想法代入一下, 我觉得吧……” 方拭非连连点头:“嗯。” “就算今日是我爹在这里,他也能被你活活气死。”林行远说, “你坑完别人来坑我, 你缺德不?” 方拭非咯咯笑道:“那倒不会,我想他见多识广, 干脆不理会我这种人。不等我坑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林行远知道跟她争辩, 是不会有结果的。干脆继续给自己倒酒,边喝边正色道:“你倒是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说了,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管不着我!” 方拭非说:“你身份尊贵。你爹远在上郡,你却悄悄回到京城,还隐藏身份。容易惹人非议,叫人生疑。为人臣子,谨慎一些的好。” “我哪有隐藏身份?只是没人晓得我罢了。”林行远挑眉,怀疑道:“你不是担心我会连累你罢?” 他一想觉得很有可能,两指敲在方拭非额头:“方拭非你的良心呢!” 方拭非:“……” 顶着他谴责的目光,这感觉的确是很尴尬。方拭非手指躁动,也去倒酒。 林行远当即挡住,凶道:“这不是请我的吗?那都是我的,你别想喝。” 方拭非被他噎了句,眨眨眼睛,然后收回手,点头说:“行行。您慢吃,小人就在旁边看着,也可以给您布菜。” 林行远还真就一个人吃起来了。大口大口的吃菜,大杯大杯地闷酒。不多时桌上就空了一半。 方拭非问:“这酒好喝吗?” 林行远摇头:“难喝!” 他本来就不喜欢喝酒。尤其这酒还是方拭非温的,难喝且膈应。 方拭非嘴上说着“是是”,就看他独自喝完了一壶。 林行远手指轻叩桌面,不耐示意道:“嘿。” 方拭非殷勤道:“公子稍候,小人这就给您温上。” 她打开酒坛,又往小壶里倒酒,合上盖子,慢慢温着。 林行远不吃菜了,光喝酒就能喝饱。 又喝完一壶,他起身去了趟茅厕,回来接着喝。 方拭非虽然没有喝到,可空气里全是酒香,闻多了,喉咙里也有些干燥。 方拭非晃了晃酒坛,比对着他喝掉的,惊讶道:“你不是不喜欢喝吗?” “喝喝就会喜欢了。”林行远说,“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方拭非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有男人或者女人应该要做的事情。喜欢就喝,不喜欢就不喝,哪还有强迫自己喝酒的呀?”方拭非说,“不喜欢的东西,习惯得了吗?” 林行远说:“也不是很讨厌。喝多了就挺有味道。很香。” 他目光迷离,视线越过方拭非,惆怅地看向远处。肌肉软绵无力,半边身子都趴在桌上。 方拭非推了他一把:“林行远?” 林行远用力抽了下鼻子,后知后觉地回神,说道:“我觉得不甘心,”方拭非忍笑,劝导道:“这是男人的劣性,得改。” 林行远拍下杯子,指着自己说:“我,林行远,先不说我林家富可敌国,我爹位高权重,我好歹也算是个青年才俊吧?我自幼习武,样貌英俊,在上郡城中赫赫有名。是吧?” “是。”方拭非顺着夸他说,“不仅如此,还品行端正,天资聪慧,侠肝义胆。” “可我爹提起你,一脸严肃,叫我善待你。我就当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结果呢?嗯?大家闺秀?”林行远一脸破灭的表情,两手捂住眼睛,摇头:“一个敢跟我比站着尿尿的人。” 方拭非终于笑出来了,说道:“对不住啊,长糙了。” 林行远神情煞为悲痛:“我爹竟然为了你这样的人——他骗我!” 方拭非说:“那未必就是为了我,或许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林行远激动道,“为了让我死得不明不白?他要是真为了我,就该让我离你远一点!” 方拭非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正劝你出火坑吗?可你还摆出这副好似我是个负心人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啊?” “那哪能事事尽如你意啊?”林行远梗着脖子道,“我是你让走就走的人吗?哪能啊?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死,我爹能剁了我给你陪葬!你要我走,我走哪里去?棺材里去吗!你当我想留?你倒是别在我面前屡屡送死啊!” 方拭非说:“没想到你想得如此深远。可我祸害着呢,肯定能活好些年。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呸!”林行远说,“我要是不看着你,你前几天已经从酒楼跳下去了!再要么,路上就被留在洪州弄死。你的棺材板都是开着的,脚都迈进去好几回了,哪儿里的底气说这话?” 他说话间喷了方拭非一脸口水。 方拭非缓缓抹了把脸,用衣袖擦干净,说:“成,那您尽管留下。跟着我在户部做个扫门的大爷也不是不可以。是吧?” 林行远:“是——个屁!爷能给你扫门吗?!爷顶多能让你拖累!” 方拭非又擦了擦脸。 这男人心真是难料。 她把炉火熄了,把桌上东西也整理了,然后拖着人回他房间。 林行远像条死狗,人是醒着的,但就是不动弹。 方拭非给他摔到床上,他就那么躺着,不说洗脸换衣服,睁着一双眼睛,凶狠盯着床顶。 方拭非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半夜爬起来打人,检查了门窗,挂了个铁锁,将他反锁在里面,这才安心离开。 翌日,林行远在房间大吵大闹地把方拭非叫起来,后者才悠悠踩着鞋来给他开门。 “你拿我当什么?你竟然关着我!”林行远长发凌乱,衣衫不整,抓着门板用力一甩,咆哮道:“方拭非你欺人太甚!” 方拭非把锁和钥匙都拍到他手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行远气急败坏,过去给自己梳洗。 · 林行远没走,科考却是要来了。定在五月十二号。 先前已上交了文解,家状,找了名外来的举子做她做通保。跟着礼部众人,拜谒孔子像。 到了这地步,林行远反而不担心了。 方拭非考的那可是进士科啊,她连明经科都未考过,就直接去考进士科。只看多少闻名天下的文人,都死在了这一科上。屡战屡败考了数十年还未上榜。单论她的年纪,为了防止影响恶劣,礼部肯定不会让她过试的。 要知道卷子不糊名,国子监那群先生们,恐怕都晓得方拭非这名字。不给她判个末等,已算很给面子。 这样一想,林行远觉得开心多了。 待考试当日,方拭非天色未亮就起,去礼部贡院门口排队等候。 她来的早,却排的后面。 门口排查的官吏,对照着上面的画像进行辨认。哪里有痣,哪里有疤,眼睛鼻子是什么样的。为免认错人,这看的过程仔细又缓慢,还要问你的生平和上边的资料。觉得没问题了,在门口做搜身,才给放进贡院。 方拭非就穿了一件薄衫,见人过来,主动抖着衣袖跳了下。因为后边等的人太多,可时间已经不早了,对方只是摸了下她的袖口和腰身,就放她进去。 林行远还为她担心了一把,随后发现他们搜身很是敷衍。 贡院里有数名考官坐在不同方位进行监考。进了考场,不得再喧哗出声,直接前往位置坐好,记上名字,等待开考。 周公子等人见她进来,都是愤慨。又想到她这应试的资格还是自己拱手送上的,外加一百两银子,就觉得心痛如绞。 这坎真是无论如何过不去啊! 几人握着笔的手都要将笔杆生生折断。 想到今日还要考试,沉沉吐出两口气,叫自己冷静一些。 卢戈阳也跟她在一个考场,只是隔得有些远。 真是有缘。 方拭非从容坐上位置,两手搭在膝上,闭眼等候。 林行远起先等在贡院外头,可外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觉得没趣,就先回了自己家。 考场内落针可闻。 旭日高升,窗格外一阵透亮,气温慢慢上来,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闷热。 锣声敲响,本考场主监考的官员坐在上首,沉声宣布:“发卷,开考。” 旁边的考官拿着卷子,一张张分发下去。 方拭非沉沉吐出一口气,提笔开始阅题。 第一科,考的是贴经和墨义。 所谓帖经,便是根据前后文,将经书中被遮挡空缺的一行填上。而墨义,则是对填写的那句经书文句作文,阐述其义理。 这门科目,是可以靠死记硬背学下来的。只要熟读经书,就出不了大问题。至于墨义,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破题,将其中的义理解得漂亮又独到。 如今市面上并无太多讲解破题相关的书籍,一本国子监先生手写的注释,就能卖到天价去,平常人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是以,学习墨义破题,全靠书院先生的教授,与自己的理解。 可问题在于,普通的书院先生并不了解科考出题人的深意,自身水准有限,难报出错。所以众人在本科答题上,都是以稳妥为先。中规中矩,不求出彩,但求不要出错。 方拭非在读书背书这一块上全无问题。所学涉猎比许多老明经还要广泛。至于见解,当比寻常的国子监直讲、助教要深刻许多,毕竟是杜陵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虽年轻,可在苦读这一块上,从来比任何人都勤奋的多。 小时候被杜陵强压着背书,从早上起,一直要背到夜里。无论做什么,杜陵得空就在她耳边背诵,要她跟着记下来。背不下来,就抄个十遍。 冬天里穿着破旧的棉衣,五根手指生了冻疮,僵硬得难以弯曲。杜陵将笔用布条绑在她的手上,硬逼着也要罚完。 水东县一屋子的书,大半是她默出来的。林行远当时看见的,还是已经卖了不少后的藏品。 “你不能没出息。”杜陵说,“你不能懈怠。” 杜陵虽然不动手打她,可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是以她小时候是真的憎恨杜陵,不明白自己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能落到他的手里。 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可以休息的时候。她连睡觉做梦,都在背书。 方拭非回忆至此,不觉轻笑。手上飞快,别人还在整理破题思路的时候,她第一道已经写了一半了。 第二科,考的是诗词。 本科非常重要,写的好,考官会尤为青睐。科考中曾出现过不少脍炙人口的名句,即便后一门的时务策论考的不好,也能脱颖而出。 卷上拟定一个题目,由考子按照规定进行题诗。 今年考题是以《月夜》为题,做一首六韵五言排律。 不巧。方拭非最讨厌的就是做诗了。但还好,她会套。 最难的当是时务,即策论。 今年的策论题,竟然还跟“白茅”有关。 往年策论,大多是考民风、农事、时政等事。抛出问题与需求,要学生作答。十分具体现实。 但这些题目,可能旁敲侧击出得相对委婉,却一半可以快速辨出卷官的意图。提起笔,总会有东西能写。区别只在于从什么方向破题,考子有多深的阅历和见解了。 今年这题出的相当生僻,叫方拭非都大为困惑。 题目是这样的: “朕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1引” 大致是说,如今边关战事连绵,江南旱灾难平,国库空虚,朝廷左右为难。让百姓务农吧,他们不能安心留在家乡,加重税赋吧,百姓又说税赋过重。要做什么才能使国家重新繁盛起来?才能走出当前的困境?过去曾犯过什么错?应当怎样改正? 诸如此类。 这题目是没有问题,就是寻常的策论题目,甚至还有些眼熟。 去年考江南旱情,前年考边关平定。今年就一直有人猜,按照今年形势分析,要么会考朝廷选贤相关,要么就考财政相关,这也算是猜中了一半吧。 可偏偏,题目的上头,多加了一行字——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 这句话是《周易》中大过卦初爻的爻辞。一个不大好的卦象。摇到这个大过卦,不出事就很好了,成功是基本无望的。 白茅是什么呢?白茅不过是一种草,多长在长江边,白色味甘,用于垫在礼物下面的一种不起眼的东西。古礼中也会用于祭祀。 《周易》这句爻辞的意思是,将白茅垫在礼物下面,是没有错的。 加上这句话,那出题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举子们从这爻辞线索中,找破题之处。 可单从这句话上看,真的是看不出什么,这句多得不明不白,简直让人摸不清头脑。 方拭非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但,还有本书叫《系辞》。 孔子曾研读《周易》,写下七篇对于《周易》理解的论述。而《系辞》经过后世儒家整理,收录了不少孔子的观点。 所以,孔子是怎样理解这句爻辞的呢? 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 他说,将礼物直接放在地上也可以,但为了避免它损坏,所以下面用白茅垫着,这会有什么错吗?这是很谨慎啊。白茅这样廉价轻薄的东西,只要用的对,也可以得到重用。谨慎是一种策略啊,只要这样做,就不会有太大的过失了。 所以说这题出的偏,因为往年没考过这么生僻的内容。恐怕很多学子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题肯定就歪了。 方拭非也在想……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要说孔子这句话,最主要的意思应当是谨慎无大错。如果从这角度破题,结合如上题干,进行分析论证,可以答,兴邦治国的对策不可激进,当循序渐进。大刀阔斧,反伤其根。可以水东县治旱,与江南贪腐为例,以前人变法失利为论证,从各角度提出对策,也不是不行。 再要么从“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说到选贤举能上。恰巧,江南舞弊案不正说明“轻厚赐,重薄位者,为官人失才,害及百姓也。”的问题。只是这角度过偏,有些危险。 考场上已有几人提笔书写,更多人正同她一样在苦思。总之这题不管怎么破,都让人犹豫不安。 方拭非思忖片刻,脑海中闪过各式念头,最后睁开眼,吐出一口气。沾上笔墨,开始书写。 远处卢戈阳也终于动作。 考官提醒时间有限,相继有考生无奈落笔。 直至最后一门结束,卷子被收走,众考子从贡院涌出,哀声连连。 方拭非观察了一下,看诸人脸色都不是太好。又听他们互相讨论试题,讲解自己破题角度的对话,与自己对照了一番。发现这次科考策论的思路,真是五花八门,难分优劣。有些人,甚至连那句爻辞都理解不了。还有的人,干脆当看不见了,照常作答。 方拭非写得手腕酸疼,回到家,先用热水泡着。 林行远刚在练武,听见东西,握着剑走出来,紧张问道:“考的如何?” 方拭非目视前方,失神地摇头。 林行远:“不知道?” “不知道考官想考我们什么。”方拭非将手抽出来,拿毛巾擦干净,说道:“不知所谓。不知对了没有?” 林行远高兴说:“这么说来,你考不上?” 方拭非丢开毛巾,说道:“这什么话?矮子里还能拔高个儿呢。我考不出来,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林行远当她是恼羞成怒,死要面子,心里乐呵的很,憋屈许久如今总算爽快了。走过来大方说:“带你出去吃饭,去不去?” 方拭非说:“去啊!” 监考官员们整理完考子们的卷子,统一封好。几位从中书省、国子监里选出的主考官,都留在礼部等待批阅试卷。 吏部尚书从自己官署出来,顺路逛到礼部,就走进来找自己的老友问问情况。 吏部尚书一拳捶在掌心,追在老友屁股后面说:“我方才,听到此次科考策论的考题了。” 礼部尚书淡淡说:“哦。” “别的倒是没什么,可那策论题里加了一句爻辞是为何意啊?”吏部尚书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不解道,“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啊。总觉得这题答不好。你们出这题时,是怎么想的?” 礼部尚书说:“不知道。” “不知道?”吏部尚书瞪眼,“你哪能不知道呢?” 礼部尚书停下来,说道:“我将拟好的题目送去给陛下过目,陛下同意了,我就把卷子送回去,让诸位官员好好准备。可谁知陛下在策论的题目上面多写了个‘茅’字。” 吏部尚书也有些懵,困惑道:“陛下这是何意?是随手写了个字,还是指示要做修改?你没问清楚吗?” “我当时没有看见呐!”礼部尚书说,“是拿到卷子的几位考官,聚在一起好好参悟了一下,拍掌说这题改得太好了。但这单一个‘茅’字,怕举子们理解不了,就自作主张在上面加了一句大过卦的爻辞,作为提醒。” 吏部尚书:“……” 破案了! 礼部尚书挥挥手说:“管它呢。反正错有错的答法,就看他们怎么思辨反应了。卷子总是一样的,对吧?” 既然出卷的官员都能理解的了,他们参悟参悟,应该也是可以的。 吏部尚书艰难道:“是吧……” 第24章 坑害 几位考官各自在位上坐下,领了卷子开始阅卷。 有几日要有的忙, 几人带了平日休息里常用的东西, 备在房间里。 往角落燃上安神的香, 桌边小火烹茶, 铺平卷子, 翻查考子的名字。 阅卷时容易心情不好,看多了就会烦躁。有时候根本不会细看,干脆就看字。好看就判个通, 不好看就记个错。 诗词与经义的卷子要好改一些,一目十行, 抓住要点就行, 是最先阅完的。 最难判的该属策论。有些卷子洋洋洒洒写上数千字,卷子整个铺开来, 一张桌子也不够放。抓举子的论点, 论据,再来判别是非, 分辨优劣。一张卷子看完, 就要好些心力。 尤其是今年这考题,看着就叫人心力交瘁。 几人先从诸多考卷中, 将之前看重的几位举子单抽出来批阅。没有问题的就放在一边等待排序。 一篇篇翻下去, 随后一人看见了方拭非的卷子。 初看时,被她的字迹吸引。豪放大气, 笔锋凌厉,颇具风骨。那考官惊喜地再看名字, 却见署名是方拭非,顿时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些悻悻。 对她所写的内容也没了兴趣,只是粗粗几眼,不多关注,丢到另外一边去。 倒是一位叫卢戈阳的学子,叫他很是惊喜。这位是洪州水东县的学子,由周公子引荐,给他递过行卷。当时看着并不觉得出彩,不想此生年纪轻轻,面对如此生僻的考题,竟然答得精辟工整,有理有据,重点分明。比之先前挑出来的几位,也毫不逊色。 他从“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入题,以水东县旱灾为例,阐述治旱中的种种错误,致使旱情过后,数年未曾缓解。除却贪腐之外,治下不严,审查不公,重重弊端皆暴露。巧立名目,征收劳役,而上告无门。 全文写得倒有两分慷慨激昂的壮阔。便暂时放到通的一边。 数日后,众官员们精疲力尽,总算将此次科考的全部卷子整理出来。当日下午,便聚在一起讨论,定下本次科考的名次。 主考官一一点评,诸官员各抒己见。一番调整后,前三名拿出,放在最上方。 卷子按照顺序依次叠放,拿去给陛下过目。 一般陛下看文,是照着他们整理的顺序来看,觉着没错了,就首肯定下,御笔朱批。结果向来不会有太大出入。 主考官要随礼部尚书一同过去,出发之前,忽然想起,问道:“对了,开考前陛下亲口,让礼部额外加了一个报考名额的,是哪位举子?” “是方拭非。”一考官出头答道,“可他……此次并未入选啊。无甚突出之处。” 另外一位官员道:“听闻是王尚书在陛下面前提过一句,才让加上的。估计只是看尚书的面子,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当日陛下书房议事,在场的只有几位大臣。外人不知究竟。 可陛下如果真的看重,要提拔某人,自然是会直接宣他进宫了。见也不见,只是额外准许给报个名,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把卷子带上,压到最后面。毕竟是陛下提过的人。若是呈卷上去,陛下未曾提及,那就当不知情,将他的名字除去。若是陛下忽然提起了,也好有个交代。”那位书中省的官员说道,“‘藉用白茅,无咎。’啊。” 几人纷纷应道:“是是。有理。” · 王声远正在户部查阅各地账册,户部郎中立在他旁边向他汇报。 杂乱又繁冗,说到后面,户部郎中自己也说懵了,忘了哪个是哪个。记下来,再去查找详细的汇报,或重新问询。 王声远抬了下头:“对了,礼部这卷子什么时候批好?” 那下官问:“这与户部有何关系?我部不好过问吧?” 王声远道:“嗯,看着时间,将这本书给陛下送过去吧。就说是都整理好了,没什么问题,问陛下是什么打算。” 现在去送了,陛下在审阅举子考卷的时候,或许能想起方拭非来。被陛下惦记,只要她不是写得太差,考中进士,还是有望的。 十八岁中进士,哪怕是最后一名,放眼天下,也绝对是值得吹嘘的才能。方拭非这前途就敞亮了。 户部郎中了然道:“尚书是想把那方拭非,招到咱们户部来?” “我见过他,确实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虽御史大夫说他心机太重,不该重用。可他这样说,我就更喜欢这人了。”王声远笑道,“可惜进士一科不考明算,我不确信他究竟适不适合在户部任职。” 户部郎中:“那就跟陛下恳请,直接将他带过来,何必多此一举,劳心劳力呢?” 王声远摇手:“年轻人还是可以提携提携的。这点功夫,哪叫劳心劳力?” 方拭非没有家世背景,一介平民,还是商户之子,不好找吏部通融。要是直接来了户部,今后怕是难以晋升,只能一直帮着打打下手,抄抄文书。浪费了。 可他此次要是中了进士,以后拔升就有理由了。 有时候才名就是如此重要。它是身外物,可谁又是赤^裸裸地行走于世的呢? · 礼部尚书随主考官一同进宫,将卷子呈上去后,站在桌案一侧,等陛下出言批示。 片刻后,顾登恒拍了下手里的卷子,问道:“这策论上的爻辞是什么意思?” 礼部尚书抬起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顾登恒:“……” “嗯……好罢。”顾登恒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了,便越过这个话题。 只是他此刻明显心情不佳,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叩动。 整个书房里都是那有节奏的,一下重一下轻的闷响。 礼部尚书习惯了此种氛围,可旁边的主考官听着声音却很忐忑。心脏也跟着一颤一颤地,浑身僵硬。 那官员低着头,忍不住用余光窥觑陛下的神色,见对方越看眉头越紧,心里觉得不妙。赶紧低了下去,当自己不知道。 今年这卷子出的太奇怪了,几位官员选人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 往年科举开考前,前几名都定好了是哪几位。一般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名士,文章写出来,不会太难看。可今年不一样,如何破题就定了七分,文采与论述只占上三分。 谁窥觑得了陛下的心思,如何能不害怕? 上头顾登恒看了摆在最上面的两张,已经很不满意。 看得太难受了。不好看。 前几句写得的确巧妙玲珑,才情是好的,语句通畅,对仗工整。可顾登恒一眼就看出来,这话里遮遮掩掩,其实怕说得太直白,而又说错了,所以先托词两句,实际言之无物。 那几位老奸巨猾的官员就是这样的,他每日都听,听得耳朵起茧。 读书人忧国忧民的气质没品出来,胆小畏缩的模样倒是跃然纸上。 不行! 看到一半,他继续向下翻动,从中随手抽出几张。 看着看着不由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明显的愠怒。讽刺道:“这个,啊?这举子说,大过卦不吉,是以,朝廷当以退为进。嗯?通篇说的什么,尽是废话,没一句有用!此人怕是连朝廷近几年做过什么事都不知道,还退?朕退了他就真的是进。这种人的文章你拿给朕看?这玩意儿能叫策论吗?” 考官低着头,礼部尚书不为所动。 “还有这个叫……”顾登恒翻到最前面的名字处,“哦,卢戈阳?这文章写得倒是跟你们做事很像。说说说,念念念,的确是一针见血,然后呢?将问题抛给朕就完了?朕自己看不出来吗?还要找个人来专门给朕添堵?光说话不做事,朕听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他一巴掌用力拍下,继续去翻别人的。 主考官闭着眼睛,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冷汗连连,好在被闷在官帽里。 顾登恒又翻了几份,都不满意,咋舌道:“比刚才那个卢添堵还不如。都什么呢?今年的举子就这种水准?是要气死朕罢!”外边内监忐忑来报,顾登恒身边的内侍小步下去,捧着一本书回来。 顾登恒瞄了一眼,才想起来,问道:“对了,那个叫谁……谁来着,朕让你加进去的那个学子。” “方拭非。”考官连忙道,“他的卷子应该在后面。” 卷子都被翻乱了,顾登恒在最底下找到了方拭非的名字。 被放在最后边的卷子是什么意思,顾登恒自然明白。但他并未表态,只是拿过在手里,沉下心去看。 方拭非破题,与先前几位举子全然不同。开篇单刀直入,大胆陈言。言辞间比卢戈阳写得还要凌厉两分,入木三分。 第一句话就不客气地点出,既然已得大过卦,即便行事谨慎,求的就是无过,而非有功。 于寻常人来讲,无过自然比有过要好,但于朝廷社稷来说,无功即有过。层层堆叠,便是大过。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今朝廷,边关有勇将镇守,数十年未叫外敌入侵。内有三公九寺卿,公正廉明,恪尽职守。御史大夫、户部尚书等,皆是两代老臣。忠心耿耿,素有贤名。 陛下忧国忧民,明断是非,求贤若渴。 为何国政会至于今日? 江南贪腐案绝非一日之寒,上官贪污狠戾,下官粉饰太平,万万百姓深受其害。法制虽详,精神不贯,失格也。 边关战乱不止,通西商道被拦截多年,致使大秦各处经济萧条。 京师水道不对民公开,旧时商船荒废,水道畅通,但运送货物价格上翻数倍不止。有好事者借此牟图暴利。利民之策却未能利民。 她从本次治灾上,借以延展,分析了百姓的心理及今后的发展。 认为无论是治旱还是治涝,单单的发粮免赋,都不是治理根本。“然而小民不知远计,各便私图,非官为倡率之,则苟且因循,年復一年,而荒废愈甚。”甚至可能因此叫百姓生出了懒惰之心。 随后从纲纪、教育、科举、惩贪治腐、安定民心等,开始逐一提策。 洋洋洒洒写了有两千多字。 字迹略带潦草,看着却很舒服,并不妨碍辨认,还有些狂放不羁的意味。 书房内落可闻针。 主考官盯着自己黑色的鞋尖,站久了,未听陛下发言,不由轻叹口气。倏然发觉耳边最响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呼吸声,连忙憋住。 前方内侍看他一眼,又去沏了一杯热茶,端到顾登恒手边。 顾登恒拿住卷子,一时放不下来。看到一半的时候,因她这文风,失神想到了别处。人总是怀旧的,他能从中隐隐感受到杜陵的词句。 字迹也是。 想了一遍,然后才重新接着看。 这一篇策论真是看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看得那官员心如擂鼓,惶惶不安。 统共就些许字,有什么那么值得如此细看的?难道还拆开了一字一字品读吗?不过就是一十七八岁的青年所著文章而已,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认真模样。 主考官又开始回忆。 方拭非他……写了什么来着? 他好像还没看过,方拭非的卷子一轮都未过,直接被筛了。 顾登恒一直看到最后。 国土各处皆有蠹虫,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以陛下似无入手之处。然,“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既已病入膏肓,应当刮骨疗伤。 从没听说过哪一位君主,是靠着谨慎牵制,而成就贤名的。古历来只有大胆变法者,或成功,或成仁,方为后人铭记。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真正应当万分谨慎的,该是谨慎百姓对国君的怨恨。疾驰的马车,怎能用腐烂的绳索来驾驭?如今天下形势,哪里还能大意? 顾登恒惊叹于其文风之大气,语言之毒辣,眼界之宽广。字字句句皆落在他心口。 文章里所提到的担忧,就是他一直顾虑之处,可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站在各方角度,叙述详尽。其见解深度,都是寻常学子根本接触不到的。 这是杜陵教出来的学生,顾登恒已经可以确认了。 “这篇文……” 顾登恒终于出声了。 他这三个字,唤回了几人的注意力。 前排几人纷纷抬头聆听。 顾登恒忽得叹了出来:“颇有肖似之感。” 他一瞬间,很想见见这个人。 主考官不明所以,无法接话。 这是指舞弊抄袭被看出来了?还是说什么?或这方拭非是从哪里猜到了陛下的心思,正巧不谋而合? 礼部尚书开口道:“或有先生风骨。” “倒是。”顾登恒放下卷子说,“如果他在,恐怕也是如此不客气。痛斥,狠批,三言两语即可将人辩得哑口无言。一顶顶大帽往你头上盖下来,一桩桩罪责给你数出来,今日那些敢红着脸说废话的奸臣,都不用朕生气,他一个眼神过去,肯定都闭嘴了。” 礼部尚书:“陛下是想他了。” “他有什么好想的?”顾登恒哼了一声,“这卷子,是怎么判?” 主考官听他们打这哑谜,心中考量片刻,当即抬头,说道:“头名。” 顾登恒未有多言,伸出手,旁边的内侍立即将笔递过去。 他在卷首亲自批上第一名,认同了这头名。 主考官冷汗连连,暗道好险。同时惊疑,这方拭非是何方神圣? 顾登恒将方拭非的卷子放到一旁,心情好了一点,再看举子们的文章,也不至于这么暴躁。 他公务繁忙,没多少时间在这里批阅考卷。遂从前面粗略选出两篇,定好前三名后,示意他们将卷子拿走。 剩下的名次,就照着礼部拟定的来即可。 此事商定,二人奉命退下。 走出书房,考官被外头的日光晒得眯起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 礼部尚书意有所指道:“好在今日他的卷子还在陛下面前。” 官员后怕道:“是。” 礼部尚书问:“你看过了吗?为何见你紧张至此,手脚盗汗?” “我……”官员说,“粗粗扫过几眼。” 礼部尚书干脆抽出卷子,二人在门前,将脑袋凑在一起,边走边看。 看完后考官更震惊了。 就这份卷子,陛下竟然没有当场撕了,气得杀人,已是贤仁大度,竟然好像还看得挺满意。 真是……无法理解。 第25章 殿试 礼部尚书明白他所想,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生气, 又为何高兴吗?” 考官低头道:“君王心意, 我等岂敢妄测。” “本官倒是觉得, 没什么妄测不妄测的, 只是简单的道理罢了。”礼部尚书说, “漂亮的诗词或文章,谁都会写,朝中大臣上千, 能吟得好诗作得绝对的,不在少数。可陛下想看的不是这些, 百姓要的也不是这些。所谓风雅, 终究之是饱食之后,做的锦上添花而已。陛下如今要的是一个馒头, 你送上一朵花来, 他怎能不生气?可方拭非这人,他虽然还有诸多不足与尖锐之处, 却足够清醒, 足够大胆。他就敢端一盆水上来,浇得人瑟瑟发寒, 也浇得人如梦初醒。陛下自然高兴了。” 考官不言语。 他觉得恰恰相反。方拭非说的, 太过不现实。 这人不过是商户出声,见识尚浅, 所言所述,都是想当然的“良策”, 细想实则不可为。其他学子不写,是因为他们认为不该写。 “本官还觉得,方拭非有一条说得极对。”礼部尚书说,“真要选拔寒门,该规范科考,取消行卷,加设糊名,考官亦要慎重变动。可要选拔贤才,还应当广建书院,推行教育。大秦如今,两者皆不可缺。” 官员笑道:“但是缺钱。” “太祖建国之初,不仅缺钱,缺人,缺粮,缺铁,还有外敌,有内乱。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礼部尚书将卷子折好,放回去,说道:“若是什么都备好了,拿着钱就可以去安排做事,还要我等做什么?总是不思进取,回忆过往繁华盛世,不怪旁人说,尸位素餐。” 那官员遭他如此直白奚落,很是不高兴,抱着东西快步离去。 礼部尚书看他背影叹了口气。 提醒他,他不听。 陛下今日未曾直言,可心如明镜。几位考官借科举谋利,谁知道以前有没有第二个类似“方拭非”这样的举子,因触及考官个人利益而被遗憾埋没?陛下广开科举之门,是为了征引贤士,不是乌烟瘴气的权钱交易。 改日寻个错处,肯定不会再重用他了。看他到时候连被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官员将卷子带回贡院,一路上都在细想,觉得哪里不对。 今日陛下看他的眼神,的确阴冷得很。 众考官都还在等着,见他进门,围上来问:“如何?怎么去了这么久?” 官员回神,答道:“应当是满意的罢。” 一官员捋着自己的胡须颔首轻笑:“今年这头名是谁?” “方拭非。” “……谁?” “方拭非。” 众臣皆是一惊。 官员再次求证:“谁?” “可别问了。”那官员叫苦说,“今日陛下大发雷霆,看过方拭非的卷子才好了一点。亲笔题的榜首,毋庸置疑。去拟好名单,开榜吧。” 此次科考榜单对外公布,惊呆了京城所有人。 任何人拿到这个头名,他们都不稀奇。那人或是有钱或是有权,离他们太远了。他们盯得是剩下的进士名额。 遇到认识的,可以津津乐道地夸奖两句,谁落榜了,再遗憾地惋惜三声。方拭非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只不过这最大的名气,来自被国子司业诬陷舞弊,而后力证清白上。 若非先前闹得如此大,众人都要以为她就是靠着门路拿的名词。而现在都知道了,这就是一个连行卷都没有递过的商户之子,初来京城,毫无根基,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奚落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这样的人,中了。得是写了什么锦绣文章啊? “你还真考上了?”林行远对着送来的帖子揉了揉眼睛,依旧不敢相信道:“不是哪个同名同姓的吧?” 方拭非打开扇子,在面前一摇一摇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 林行远:“你还能想到自己考中榜首?我可不信。” 方拭非说:“那倒是没有。天下间人才济济,可我方拭非也是其中一个。考上或考不上,考第一或是考榜尾,都不值得稀奇而已。” 林行远嫌弃道:“那你倒是别笑得这么夸张。” “哈哈哈!”方拭非甩袖,大摇大摆地走开。 林行远又看了眼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坐下!等你方爷殿试再拿个头名,你惊讶不迟。”方拭非指着他说,“你要是不舍得走,我留你在户部做一个扫地的杂役也可以啊。” 林行远:“你做梦罢!” 此时贡院外,也是聚集了一群人。众举子颇为忿忿地问那出来贴榜的官员道:“这头名是方拭非?真是头名?谁判的?为何是他?” 官员淡淡一瞥:“陛下御笔,亲定的头名。你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一愣:“我……学生没有。” 方拭非先前高调得很,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姓甚名谁。可是如今中第,一举成名,又开始闭门不出。 众书生守在她常去的酒楼,翘首以盼,想找她探听一下科考的答题思路。却左等右等不见人踪迹,倒是这酒楼人满为患,掌柜差点要拿方拭非当财神供起来。 王声远很是满意。 常人最忌骄傲自满,但凡自满,就容易露出破绽。无论是说话行事,总会有疏漏之处。方拭非如今风头正盛,京城不知多少人想寻她的错处看她的笑话,在没有功绩的情况下, 可进可退,他越看越高兴。他要把人拉到户部来。 · 待过几日,便是殿试。 礼部将一众中第的举子聚集在贡院前,再统一带至讲武殿。 此行要入宫,松懈不得。天未亮户部就要人来院前集合,重复讲解先前数次提醒过的要点。 官宦子弟倒不会担心,就是一些平民富商子弟,或是非京城人士,生怕自己说错了那句话,做错了哪个动作,进去就回不来了。 礼官见他们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天亮后,户部将队伍带到宫门前。 饿着的人去买饼吃,也不敢吃得太饱,半分就行。怕到时候出丑。 气温渐高,众人身上穿着厚服,开始觉得有些发热。 礼部尚书从官署走过来,见一群人列队杵在门口,便过去问:“都到齐了罢?齐了就进去吧。” 下官答:“还有一人。” 礼部尚书一挥手,想说现在还不来的怕是不要命了,那就索性别来了。 “谁?” 下官说:“方拭非。” 怎么偏偏是他呀? 礼部尚书打人的心都有了。 他走到路口处,朝远处张望一眼,咋舌道:“再等片刻。” 这次没等多久,方拭非就小跑着过来了。 见她出现,礼部尚书的表情才松动些许。 “怎么现在才来?”他喝斥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拭非连忙作揖:“多谢尚书包涵。学生方才在路上……” 礼部尚书道:“罢了罢了,你别同我说这个。走。这边来。今日我亲自带你们。都听好了,待进得殿中,所有人不得喧哗。听礼官宣题,好好答题便是。面见陛下后,如遇陛下,不必慌张,口齿清晰。答什么,可以慢,但不可以乱。” 他领着人进宫门,负责搜查的护卫见他们时间不多了,粗粗检查了身上没有铁器,就放他们进去。 礼部尚书将人领到考试的前殿,遂转身离开。留下一干学子与侍卫在殿中面面相觑。 不久后殿内传来互相间的小声交谈。 一书生早已按捺不住,朝着方拭非靠近,问道:“敢请方兄赐教,这策论考题,你当初是如何破题的?” 未等方拭非开口,礼官捏着一张纸出来:“回座,众考子仔细听题。” 众人立马坐到空闲的木桌前。 礼官开始宣读本次殿试的考题。 这考题其实跟策论大同小异,或者说其实就是又一道策论题。只是题目由陛下亲自给出,与朝廷相关事务更贴近一点。会问理财,问兵制,问风气,问税赋。 礼官一连念了三遍,方拭非提笔开写。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外边日头高挂,前方铜锣敲响三捶,礼官上前将卷子收走。 众人疲惫吐出一口气。 对一些已年近花甲的考子来说,实在是为难了。 方拭非活动手腕,静静等待传召。 又坐了半刻钟左右,陛下来了。 众书生起身,立于殿内等候。不久来人通报,终于开始列队,通往前殿。 众举子跪在殿中,乌泱泱的一片脑袋。各自穿着同样的衣服,又都不敢抬头,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顾登恒看的第一份卷子便是方拭非的。看完后觉得好笑。将卷子铺到前面,叩着桌面唤道:“方拭非。” 众人心中皆为震撼。此人竟然如此受宠?听陛下开口略显轻快的语气,应该是真的喜欢他。 站在最前头的人闻言应道:“学生在此。” 顾登恒说:“方拭非,朕看你先前的卷子,当你是个看似狂妄无礼,实则潇洒不羁的豪放之人,意气风发,碧血丹青。怎么今日又在卷子里大肆吹捧起朕来了?是怕朕治你的罪吗?” 方拭非道:“陛下若要治罪,岂会点学生为头名?实在感恩陛下知遇,说不出坏话。” 顾登恒:“你抬起头来。” 方拭非正视向前方。 顾登恒:“你上前来。” 方拭非起身,小步靠近。 顾登恒眯着眼睛道:“朕看不清,你再往前面来一点。” 方拭非提着过长的衣摆,又往前走了两步。 顾登恒招招手。 方拭非看一眼两侧立着的内侍和护卫,干脆抬步走到一丈多远的距离。再往前,那内侍已经摇手示意,不可了。 方拭非正要重新跪下,顾登恒继续招手,不耐道:“过来。朕说了看不清。” 方拭非又看一眼内侍,并不怯场,干脆走上前,直至顾登恒的面前,躬身跪下。 顾登恒低下头,对着她的脸细细瞧。 礼部尚书与非要来凑热闹的户部尚书抬起眼皮小心窥觑。 不晓得他是在看什么,竟然看了这么久。 “噫。”顾登恒点头说,“好,是个模样端正的孩子。难怪朕瞧你,就觉着异常亲切。” 方拭非粲然一笑,眸光明亮。 顾登恒吸了口气,觉得这孩子太好看了,专门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长,偏偏还聪明识度,心里是说不出的喜爱。 伸手轻拍她的头,放低了语气问:“朕想你常来宫中,就命你为左拾遗,好不好?” 左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官品阶虽然小,但分量不轻。身为谏官,有言事特权,甚至能与陛下当面争辩。 方拭非小小年纪,若是拾遗做得好,今后就是前途无量。 此言一出,殿中人心思各异,却都是嫉妒万分。 户部尚书愤然抬头:不好! 礼部尚书也是不悦:公然抢人! 众人都等着她回复,不过都不认为她会拒绝。 方拭非略一垂首,说道:“承蒙陛下厚爱,然学生实在难以胜任拾遗重职。言官当为德高望重者胜任,学生资历尚浅,目光狭隘,不会说话,怕耽误大事。” 顾登恒故意道:“咦,朕看你挺会说话的。” 方拭非:“那学生便斗胆提一句。家父乃江南商户,学生不才,但对于账簿一类颇感兴趣,也有所涉猎。加之江南贪腐大受震撼,想进户部历练,好他日可尽绵薄之力。” 顾登恒沉吟道:“你想进户部?朕没叫你说那么多呢。” 方拭非:“是。” 顾登恒不大高兴,瞥向下侧问:“王尚书,户部如今可还有空缺?” 空缺是肯定有的,哪个部想塞人会塞不进去?何况一个新科举子,要塞的话,是从最底下开始塞的,那就更无所谓了。 但陛下这么问,肯定要说没有啊。 王声远出列,说道:“回陛下,度支与金部两司,尚缺主事一名。” 这都不是郎中令,而是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品阶连左拾遗都比不上。或者不能说官,它就是个小吏。 人拾遗起码还是个言官,有在陛下面前晃悠的机会,主事那可真就查无此人了。出了户部,谁还会记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家伙? 何况,所谓寒门难出贵子,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对于官府六部实打实的政事处理方式,实在是了解不深。 如何做账,如何统筹,如何审案,如何外交,这些是他们的活儿吗?他们更适合一些纯粹的文官官职。譬如修缮史书,编制史料等等。再往上了,熟悉官场门道了,可以去国子监,或中书省。要是能做到中书舍人就最好了。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往后这路子就宽了,多好?方拭非这本身就偏了呀。 户部主事……嗯,户部主事,于科考头名举子来说,实在是屈就了。 手下倒是会有十数人来听她的话,可户部是六部之中公认的事务最杂,平日最忙的官署,过手银钱千千万,哪一笔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上头出事了下头担,每年被革职查办顶黑锅的官员在六部之中问鼎之最,普通人还真胜任不了。 方拭非一个全无经验的小生去,如何服众?若是连一个从八品小官的位置都做不好,她往后还想升官吗? 顾登恒低头问:“你自己怎么看?” 方拭非:“往后还要多谢王尚书包涵。” 王声远乐得不行,却不敢笑出来,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退回一侧。 顾登恒撇嘴:“不识时务。” 众举子等着看她笑话。 方拭非却认真道:“学生只想为陛下分忧,不想同陛下吵架。若是学生任左拾遗,以后怕多得是不识时务的时候。” 顾登恒被她一句话气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方拭非:“学生坦言而已。” 顾登恒挥手道:“罢,朕不同你生气,想去户部就去吧,看看你能做出什么名堂来。王尚书,这人就交给你了。” 王声远:“是。” 礼部尚书想出声都没来得及。他觉得方拭非明明来礼部也很好的哇!主持科考事宜,不多时便可在天下文人中留下姓名,怎么也比王尚书那糟地方好多了。 第26章 告辞 难得陛下赏识,不知她怎么想的。众人原先嫉妒之意消散殆尽, 如今只剩下同情。 王声远自己倒是高兴。他就说喜欢方拭非这孩子。哪有那么多别的心思?都是拳拳报国之心呐! 随后顾登恒又简略点评了一下其他几名较为出彩的举子, 见时间已是不早, 便叫礼官宣布殿试结束, 先行离开。 如今众人都是天子门生, 未被分配官职官署的,得先去吏部报道,由专人教导, 学习如何处事公务。待考察了各自能力,再参照举子意愿, 来分配职务, 然后继续学习。 新科中弟的官员,并不如外人想象得厉害, 都是从端茶倒水整理公文等杂事开始的。至于能从中学到多少, 就看上官愿不愿意提携,以及自己有多少能耐。 烦人得很, 高中是不过刚刚开始。 出了殿门, 王声远将方拭非叫到一侧。 他对方拭非是真上心,同她叮嘱了两句, 问她要不要先在宫门口等候, 待自己议事完毕,亲自领她去户部报道。 方拭非自然道谢。 三品重臣领着八品小官前去赴任, 恐怕绝无仅有了。 户部今日并无大事,王声远向顾登恒汇报两句后, 出来于她碰面。 二人相伴一同前去户部。 王声远路上为她介绍道:“户部所属有四司,想必你是知道的。即户部、度支、金部、仓部。” 方拭非点头。 户部四司中,户部掌户口、土地、赋役等杂七杂八的事务;度支掌天下租赋,水陆道涂等;金部管库藏出纳,京市及宫市交易等;仓部则掌管天下库储、出纳租税、官员禄粮等。 各司间交集不少,然事务实在过于繁杂,总是疲于协调,叫人头疼。 杜陵也说过,户部这地方,会做人,比会做事要重要。 王声远自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对着她说:“我户部虽然辛苦了些,但在各部都是说得上话的。” 毕竟管着官员禄粮嘛。 接下去就开始诋毁了。 “刑部官员叫人敬而远之。工部官员沉闷不善沟通。兵部等人野蛮粗鲁。礼部众人恃才傲物。吏部就更糟了,朋党比周,极不友好。哪像我户部?都是志同道合,赤诚相待。” 方拭非:“……” 王声远:“哦,你切莫往外说,本官是不认的。” “……”方拭非,“……” “哈哈,”王声远见她绷着脸强装严肃,不禁笑道:“只是说句玩笑话,叫你能轻松一些。其实你本次科举头名,殿试也未出差错,陛下还对你赞赏有加,换一个人,直接任个六品员外郎,也不是不可以。如今只能屈做一名主事。我知道你心中会有不平。” 方拭非:“学生不会。” “嗯。当年杜太傅,也是从主事做起的。”王尚书便不反驳她,只是鼓励道:“本官会记得你,你认真做事吧。” 王声远在前头带路,直接领她去了金部。 “金部主事暂且空缺,但你不能马上就任,先来观摩两日。看看他们都做什么,能上手了,我会让人给你安排。” 方拭非点头称是。 众官员见他过来,同他招呼了一声。 王声远问了一句,知道今日员外郎不在,金部郎中倒是在。 王声远高兴道:“我叫你来此司,就是因为这人在。你跟他好好学,不懂可以尽管问。” 方拭非:“哦?” 王声远回头:“不要学着他们阴阳怪气地说‘哦’,难听。” 方拭非摸摸眉尾,尴尬一笑。 王声远将人带到金部郎中办公的房前,叩门进去。 郎中正在桌前整理书册。 这金部郎中看着只有三十岁上下,五官很是清秀,更脱俗的却是气质。一身普普通通的官服,硬是穿出了股儒雅才士的风度。衣领腰带以及袖口,都理得平顺,腰板挺直,坐姿端正,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方拭非此生是第二次见到如此一丝不苟的人,前一个就是杜陵。 真是天呐,这样的怪胎竟然还有第二个。 叶书良起身迎接。视线瞥过方拭非,颔首示意。 他目光很柔和,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你,也会觉得是在笑。 “贤侄。”王声远满面春风地将方拭非拉到面前,互相介绍道:“这是叶郎中。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方拭非。今后他在你手下做事,若是冲撞了,望多担待一些。” 方拭非:“学生见过叶郎中。” 叶书良又是点头。 王声远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本官还有事,就先离开了。人放在你这,可别吓跑了。” 叶书良:“尚书请去忙吧。” 王尚书很放心地离开了,将方拭非留在这里。 叶书良问:“会看账,会做账吗?见过京市的账簿吗?各地各铺的账簿都有些不同,你得督促下面将不对的改正过来。有些事,责令下属去办,别怕得罪人,反给自己揽事。” 方拭非:“是,也学过一点。” 叶书良便主动把桌子清出一角,让方拭非坐下。出去喊人,拿来一本账册,让她做核实登记。 方拭非在他跟前坐了一个下午,明白王声远为何要将她塞到叶书良手下了。 这人不多话,特意停了手上的事来教她。见她的确会一点,就只是看着,出错了才提醒一句。可说的话都是紧要的。不催促,也不责骂。 下属送来公文要他过目,他看着看着无奈发笑,也只是命他们尽快修正。 天色渐沉,他让方拭非先回去休息,自己则留下继续处理堆积的公务。 · 林行远在家里等了一天,苦巴巴吃了晚饭,才见方拭非从街头笑嘻嘻地跳着回来。 林行远问:“今日不就是个殿试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留那么吃饭了?” 方拭非说:“户部刚回来呢。” “这就去户部了?!”林行远惊疑道,“吏部那边都登记好了?就许了你户部?谁同意的?” 方拭非身形慵懒地坐到宽椅上,吐出一口气,说:“王尚书提携嘛。” 方拭非用手指触了下桌上的茶壶,发现是凉的。反正口渴得厉害,不好讲究。提起壶身,见林行远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日不见就想我了?” 林行远也说不清楚,只是心底说不出的忧郁。倚在门口,斜阳照了他半身。他一张脸泛着金光,叹道:“自你在书院就读,再到京城赶考,一直来我都觉得你不可能做官。没想到你一步步,竟然真的走到了。” 方拭非摇头晃脑道:“所以说事在人为。” “你是得偿所愿,的确了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想了后果,还是什么都没想。”林行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说不来对错,只是觉得很唏嘘。” 林行远也是个大好儿郎,可是却整日无所事事。这无所事事不是他自己乐意的,是他父亲逼的。 他从小练武,看兵书,跟着行军,勘察地形,观察天时。也会种地会养马。可最后发现,出了军营,什么都做不了。 做官不行,做先生也不行。总不可能给人去做打手。 方拭非道:“你可以去给户部扫扫门啊。我有事要做了,一定喊你。咱们还能接着聊聊天,你也不用留在家里闲得发闷。” 林行远哼道:“你想得倒美。” 方拭非心说,她是觉得不错。人总要找点事做的,否则容易胡思乱想。 入夜,方拭非铺好自己的床,吹熄蜡烛睡下。 林行远脱了外衣,靠在床柱边上,睁着眼出神。 他不喜欢想事情,事情想得越多越是烦恼。随便一想,就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怎么那么倒霉呢?总是要被他爹坑。如今多了一个方拭非。 方拭非入仕,要是身份败露,他跟他爹都担待不起。 他要走了,总是要走的,又不能一直跟着方拭非。既然要撇清,还是早走的好。想来方拭非也不稀罕他。 林行远这人有个习惯,下定决心了就要去做,不管高兴不高兴。因为麻烦是推脱不掉的。 半夜起来穿好衣服,去隔壁找方拭非辞行。 方拭非睡得不沉,睁开眼,就看见林行远一手拿着跟蜡烛,另外一手正拉住她被子的一端。 方拭非惊悚道:“你进来做什么?”林行远:“给你盖盖被子。” 方拭非:“我自己会盖。” 林行远:“你醒着的时候会盖。睡着了就只会踢。” “你忽然关心我,要我有点害怕。”方拭非探出一个头,脑袋清醒一点了,看着他一身装扮问道:“你这是怎么?大半夜的穿得如此整齐?” 林行远静默片刻,说道:“我决定要走了。” 方拭非放下自己的手,从床上窸窣坐起。 房间内忽然安静了。 林行远手上端着的烛火一阵跃动,风从未关的窗子里窜了进来,竟然直接将它熄灭。 方拭非又是一悚:“哇!” “我真走了。”林行远很是无语,干脆将蜡烛放到桌上,说:“你好好保重。” 方拭非:“恩。” 林行远难掩失望:“你都不留我?好歹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 “我不早就让你走了吗?”方拭非说,“你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林行远无话可话。 林行远说:“我给你留了点钱,在我房间的桌上。” 方拭非跟着说:“哦不用,我以后有俸禄了,倒是欠你的钱,等我以后要是能攒下来,再还你吧。” 两人自说自话。 林行远:“多的是要打点的地方,赴会,送礼,拜会。你那点俸禄怎么足够?” 方拭非:“我打点他们做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 林行远悲愤交加,甩头道:“算了,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拭非看他飞出窗外,半句话憋在喉咙里,怕说出来就把他给气死了。 城门关了啊这位朋友! 第27章 打压 林行远说要走,哪管它白天黑夜?收拾好东西就出门了。 夜深人静, 月明星稀。 他在城门被守卫拦住, 淡定掏出牌子表明身份, 对方不敢拿他怎样, 抱拳朝他致意。 将士见他深夜动身, 以为是边关有什么要事,急切询问是否要请示上官,为他打开城门。林行远忧伤回说不必, 然后抱着自己的剑,在一侧蹲下静候天亮。 火光拉出他的长影, 守门的几位将士压力好大。干站着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想找他聊天,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心情不好。 林行远目光沉沉,远眺天边圆月, 时不时叹出两口气来。模样委屈极了。 春夏日头升得早。这几日都是晴朗, 亮得更快了。 敲锣报时的人来过,城内城外陆续聚集了人流。光色还是灰暗的, 但准备要开城门了。 林行远两腿蹲得发麻, 在众人瞩目中第一个走了出去。 他靠边走在出城的大道上,过了城门, 前方是一条开拓出来的平坦山道。下方一片花草长得正好, 入目都是一簇簇绿油油。 一步一脚缓缓走着,走了半个来时辰, 看见一个休憩用的茶寮。他不累,但还是停下休息了一会儿。 路人来来往往, 少有独行。他模样俊俏,不少人要多看一眼。 清风习习,林行远忽然没了主意。 他能去哪里啊? 回上郡嘛,先前跟林霁赌气,挤兑过他,就这样回去未免太没面子。 浪迹江湖嘛,不过都是话本里的东西,天底下哪有江湖啊? 他撇撇嘴,一动不动,入定般得坐在原地。 旁边的人在他面前重重放下一碗茶,都没反应过来。 那方拭非呢?林行远失神一叹。手指因为使劲而有些发白。 杜陵嘱托他照顾方拭非,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他隐形埋姓十数年,若非真放不下,不会写信给林霁。 方拭非的确是不能叫人放心的。她为人狂傲,又倔强不肯服输,好似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杜陵去了,现下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的秘密,也不会有人了解她。认识她的,或是像卢戈阳一样畏惧她,觉得她似小人汲汲营营。或是像周钱二人一样讨厌她,觉得她自视清高不知所谓。 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谁都不知道她肩上扛着什么。她甚至连个可以说真话的人都没有。 自己是天下之大,不知哪里好去。方拭非是天下之大,只能将自己困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 众叛亲离毫无退路,她做好了赴死的十全准备,怎么会主动挽留他呢?这辈子都不会的。 下次见面,该会是何等光景,或许方拭非已孤零零地死在哪条大街上,而他一无所知。 他舍得走吗? 林行远忽然站起来,转身往回冲去。 守备们还在排查过往行人,就见早上出去的林行远,又一阵疾跑冲了回来。 他一脸凶狠道:“借道,盘查!” 那守备接过他的文书,却没低头复查,说道:“……有急事的话,便不必了吧?” 林行远一把夺过,继续拔腿狂奔。 · 林行远离开后,方拭非就清醒了。只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被隔壁家的鸡鸣声彻底吵醒,干脆起来洗漱。 她去隔壁房间看了眼,果然见到林行远留给她的一笔钱。将它装进袋子,封好藏到床底。又回到主卧。站在师父牌位前,点香祭拜,向他老人家问好。 拖沓着脚步,把昨天放进橱柜里的馒头拿出来,兑着刚烧好的热水吃早饭。 今日家里特别安静。一个人的时候,连吃饭都没什么食欲。 杜陵一直陪着她的,他去世后又有林行远在,方拭非鲜少一个人住。这下真是不习惯。 正这样想,房门就被人重重踢开,方拭非以为是有人滋事,却见林行远气势汹汹地跨了进来。 林行远喝道:“方拭非!” 方拭非护住自己的碗,戒备道:“你没出城?” 林行远说:“我出城了,又回来了。” 方拭非若有所思道:“哦……” 林行远在她对面坐下来说:“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要是没有我,会早死。” 方拭非摇头:“……这倒真不会。” 林行远说:“难保。你看着吧,你去了户部,讨厌你的人有的是办法陷害你。没有我保你,你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寒门子弟就该有些自觉,高官捏你如同捏只蚂蚁,哪容你如此猖狂?” 方拭非:“你要保我?” “也不是不可以。”林行远用手指揩了下额头的汗渍,“你求我,我可以考虑。” 方拭非拿着馒头都快懵了,反问道:“我求你?” 林行远顺竿子爬道:“好吧。可以。” “……”方拭非,“那你想怎么保我?” 林行远:“随意,去户部扫门也可以,这不是你说的吗?” 方拭非觉得他是疯了,但他明显是一副我很认真的模样。 她端起碗,将最后两口水饮尽,然后抓起这位兄弟道:“走!” 二人跑到户部官署的时候,来来往往已经有不少人。因方拭非尚未赴任,不得带外人进去,林行远就在门口被挡住了。 林行远让方拭非先进去,自己在门口堵王声远。 王声远今日来得不晚,没一会儿林行远就见到了。他走过来拦住,抱拳问好。 王声远虽未见过他,却是听过他名字的。御史大夫还特意跟他提过,说林霁儿子悄悄到京城来了。见他前来拜会,一脸和善笑道:“贤侄” 林行远顺着这贤侄二字,也笑道:“王叔。” · 方拭非今日还是坐在叶书良旁边,与他共用一张桌子办公。 方拭非拿笔沾了墨在另外一个本子上做登记,问道:“昨日您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不重要。”叶书良淡淡道,“做你的事情吧。” 方拭非已经有模有样,不需要他多看顾。叶书良对着账册上的条条名目,比对旧年的数额写公文做分析。 未多时,林行远拄着一把新扫帚走过来。没打扰方拭非,就在那门口扫地,或坐着发呆。 叶书良抬头看了一眼,未曾在意,继续做事。 日过晌午,重新抬头,惊讶发现那人竟然还在。说道:“这人是怎么回事?门口来来往往都扫数十次了。” 只是说了一句,又重新低下头做事,好像事不关己。林行远刚想解释,见状又坐了回去。 方拭非同林行远出去吃饭,带了东西给他。叶书良道了声谢,放到一侧,看着还真没打算起身。 方拭非催了好几次,他难得露出烦躁的神情,才拿过去吃了。 一整天,除去带着方拭非等人上街核查京市,平时绝对不挪坑。 竟然有人能坐得住!反正这是林行远八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 中途方拭非请假半天,去吏部报道,自此算是正式在户部挂职。 在吏部名册上瞥见,卢戈阳最后留在了礼部。 如此重复过了大约六七日,叶书良检查完方拭非做出的总账与提要,觉得已是不错,可以胜任。而且要是实在出什么差错,还有他在上面把关。他对下属培养向来大胆,觉得只有动手了,才能明白其中关节玄机。便带她过去找人交接账务。 金部共有三名主事,先前走了一人,如今还剩下两位。这两人都是年过五十,性格油滑的明算出身,对方拭非这种半途出家的书生很是看不起。觉得她虽然会读书,会作诗,却未必能做好户部的工作。 也实在是,过往经历太过惨痛,叫他们对方拭非这样的年轻人喜欢不起来。 户部里塞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户部不似吏部礼部,随意塞人是会出大事的。什么都不懂的人进来了,只要记错一个数字,后边算不出正确的结果,就得调动全司上下不停地查错纠错,相当麻烦。耽误了事情,最后升官的是受祖上庇荫,随意来做几个月的权臣子弟,挨骂受罚的却成了他们。 加之叶书良竟然如此迅速地让方拭非接手实务,二位主事心中更加不快。 麻烦了,又是一个大麻烦。下次本司升迁的机会,估计会被这方拭非给占走。 主事这样认为,下属也差不到哪里去。 早有人盯着主事一职空缺跃跃欲试,等着保送选补,谁想天上忽然掉下来个孙子辈的家伙……嘿! 叶书良将人留下,并未多说,两句讲明情况,便转身离开。 如果方拭非连这几人都治不了,也没必要强行留在户部。他总不能面面俱到,替人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 他一走,屋子里几人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方拭非恍若未闻,上前一步,对着二人抱拳道:“请金主事,严主事多多包涵了。” 严主事先行开口,指着角落一张堆满书册的桌子道:“我金部于户部四司中,管仓储出纳与京市交易。方主事既然来了,便将原先孙主事负责的账簿交于你。” 方拭非点头。 她走过去翻看了,发现册上记载的多是城西商铺的交易记录。给的东西倒是很齐,包括往年账册都全了,只是摆放特别乱,这样整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那二人交代完,也没个提醒,便带着手下出门。 方拭非端正坐下,就近拿起一本册子,开始做试算。 手边连个竹筹都没有,她抬头张望,想找人帮忙,喊了几声,屋内几人都推脱没空。 这是被排挤了。 方拭非也不强求,不在怕的。干脆撸起袖子,自己从头来算。 京市中交易的账簿,就同叶书良说得一样,各大商铺都有些不同,还喜欢偷偷摸摸地玩些小花样,这报上来的数额真假很难核实,工程浩大。 两位主事手下是带着好几位经验丰富的明算,初期整理会交给他们。类似这种事情,本不需要方拭非来做。可偏偏她现在孤立无援,只能自力更生。 第28章 查探 方拭非自诩心算速度过人,所以平时就不喜欢用算筹。但面对如此庞大琐碎的数额, 算到一半, 容易心力交瘁。如果这时候随便来个谁跟她说话, 打断她的思路, 就全忘了。 可这桌上的东西太多, 她一时理不出来。于是去叶书良那里借了一袋竹筹,决定在地上摆筹算板。 她分到的桌子在屋子最偏僻的角落,两位主事离开带走了大半的人, 留下几个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都聚集在另外一个角落。她这一面反而空出来了。 方拭非将周围杂物挪开, 清出一块空地。然后从漫漫书海中, 挑出了今年相关的几本账册,一个个铺平摆在地上。 再摆出竹筹, 拿过笔墨纸, 开始做事。 所谓竹筹,就是上面刻有不同数字, 粗细相近、长短相同的小竹条。是一种最为常见算具, 用于计数,运算。 为了避免误读, 排列竹筹时, 个位用纵码,十位用横式, 百位再摆纵式,千位用横式, 以此类推。 方拭非也没有各个都列出来,算了几页,用竹筹复核确认,做个标记。 屋内几人做完杂事,一言不吭地相继离开。这些人就等着过两天看她笑话,或是让方拭非放下身份来求人。 反正这一堆账簿,她是肯定搞不定的。 自太阳西沉落山,光色快速暗下,天边由红转灰,朦胧一片。 方拭非眨了眨眼,发现书上边的字已经不容易看清,才从册上抽回神,发现天色暗了。 屋里只留下她一个人,整个官署静悄悄的。 门口蹲了个林行远,怀里横着一把扫把,坐在夕阳余烬里发愣。 方拭非站起来,扶住脖子,问道:“你蹲在门口做什么?要不你就进来。” 林行远回头:“不行。我答应了王叔,不进户部任何一个房间,不看任何一本账簿。以免被有心人栽赃。” 方拭非:“好吧。” 她手腕酸疼,过去点了油灯。 火光如豆,随骀荡夜风跳动,在书页上投下一道阴影。 还是太暗了。 方拭非怕不小心打翻会烧到纸,就空出一段位置摆着,这样视线里的字模糊不清,顶多只能算聊胜于无。 林行远偏过头说:“我去给你买点油?多点几盏,别把眼睛看坏了。” 方拭非这算了一天,也憋了一天气,越想越不高兴,甩袖道:“干嘛要自己买?就用他们的!” 方拭非不客气地拿了别人的灯过来,七七八八点了一圈,将自己环在中间,总算亮堂起来,心里也舒服多了。 戌时,叶书良从旁边过来查看。 他低下头,看方拭非身边堆积起来的账册,说道:“他们都散值了,你还不去休息吗?” 方拭非一个激灵,抬起头道:“您还在呢?” 叶书良点头:“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吗?” 方拭非:“没有!” 叶书良:“如果……” 方拭非快速道:“不用!” 叶书良好笑:“我是说,旁边的屋里有一张榻子,平日我偶尔会用。你要是想休息了,可以过去躺会儿。” 方拭非:“好。” 叶书良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提醒一遍:“离开的时候,一定记得关门。” · 翌日清晨,户部官员陆续前来点卯。方拭非收好地上的东西,以免被他们踩乱。 她去整理了面容,毕竟年轻。完全看不出熬夜了的疲惫,反比几个老者更有精神。跟着林行远出去吃了早饭,又回来继续做事。 金主事见她神态淡然轻松,坐在桌子旁边写写改改,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还觉得奇怪。经过一晚上,他该知道厉害了才对,还倔着这姿态,就说不过去了。 年轻人有点脾气,勉强可以称之为傲骨。脾气大了,可就是刚愎自用了。 金主事开口搭话试探:“方主事,昨日初次接手金部事宜,可还习惯?” 方拭非停下笔,粲然笑道:“习惯。晚辈自会勤勉,以免拖累二位。” 金主事摸着他外撇的胡子,说道:“好好,那你继续做事,我不打扰你了。” 方拭非点头。 金主事与同僚使了个眼色,拿着账簿走出大门。严主事随后起身跟了出去。 二人在路上走至同列。 金主事奇道:“昨日叶郎中什么时辰走的?” 严主事:“这我哪知道?” “方拭非这般嚣张,他不会去找郎中求助了吧?” “这你可就错了。叶郎中是何人?他虽喜欢提携后辈,对下亲善,可也不会刻意偏帮哪人,更加不会闭着眼睛留任一位无能之辈。此事是对方拭非的历练,你我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他不会干涉的。” “言之有理啊……” “再等等,我看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到明天或是后天,上头问起来,他拿不出东西,耽误了办事,就会慌的。” “嗯。”金主簿道,“这可不怪我们欺负他。是他自己不识时务。” 不久后叶书良遣人过来催促了一声,让方拭非尽快将整理好的账册提过去,他要审阅。方拭非应声答好。 来传话的人又声色俱厉地看着其他下手,委婉提点,叫他们自己把握好分寸,不得个人私利带入到政务中来。叶郎中最讨厌结党营私,排挤同僚之辈。 传话的人离开后,众人当方拭非是去叶书良那边告状了,对她越发轻视。面上恭顺,走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方拭非整理桌上的册子,主动解释道:“不用。昨日叶郎中回去的晚,与我撞见了。他看我手忙脚乱,深夜还在理账,想是误会了什么。但这只是因为方某自己技艺生疏,怪不得旁人。我自去同叶郎中解释,不牵连诸位。” 几人面面相觑,说道:“这些账簿短时间内怕是看不完的,还是我等一起来帮忙整理吧。” 方拭非:“诸位手上都有事,对我已很是担待,又如何敢再劳累几位?这样,方某真忙不过来的时候,再来找诸位帮忙。不会强撑。” 众人干笑,说也可。 方拭非将册子分成今年和往年的,旧账摆到桌后,暂时不看,拿出新册子继续翻查。 中午的时候,方拭非卷了自己摘抄出来的本子,揣进怀里,独自出门。 林行远看见她,快速跟上,问道:“你这就算完了?” “怎么可能算完了?那么一大摊的册子。”方拭非举着手道,“我手都要翻废了!” 林行远摇头,鉴于还在户部,低声道:“我可是都听见了。你既然做不完,为何还要拒绝别人帮你?难得叶郎中肯为你出头。” 方拭非顿住脚步:“我——我根本不需要他为我出头!你是没看见那些人生硬的神色。我同叶郎中可不一样,他替我出一次头,就是给我树一次敌。何况找这些人来帮我也没有用,难的根本不是那些杂事,随意帮下忙,反让他们牵了功劳。还不如我自己亲力亲为,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解决了,好叫他们无话可说。” 林行远说:“这问题本来就在于,你的干脆利落呢?叶郎中替你说话,不正是怕你利落起来,反将自己给坑了吗。” 玩笑话,那是她会做的事情吗? 方拭非欲言又止,说道:“不管了,先吃饭去!” 林行远直接把扫把一丢,随她一同出了官署。 二人在外面吃完午饭,却没再去户部,而是直接回了家。 方拭非推开门,毫无形象地倒在大堂的宽椅上,叹道:“哪里都不痛快,还是自己家里比较舒服。”林行远为她操碎了心:“你赶紧回去得了。户部正忙得不可开交,谁管你呆着痛快不痛快?” 方拭非终于坐端正了,严肃道:“那几本账簿,全是西市交易的记录。我昨夜先是粗略扫了一遍,比对它们前年与往年的盈余。发现其中五六家商铺,今年上报的余利,连去年的一成都不到。” 方拭非将册子掏出来摔到桌上,两手搭着扶手道:“我就知道,他们会给我留一笔烂账,果然夹在里头。” 昨天夜里,还有今天早上,她都在翻查核对账目。统算了一遍,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账面做得天衣无缝,再翻也没什么用处。 林行远哪想她刚上任,经手的第一件事就出了差错。心事重重地坐下,说道:“那就去找叶郎中。既然是烂账,总是他们的错了吧?相信他若为人公正,自会分辨。” 林行远最担心的还是方拭非,觉得她总是能把一件小事给整出惊天骇浪,拍着桌面苦口婆心道:“户部无小事,谨慎无大错。你可别乱来。” “烂账我也得做,他们这是给我立威呢!我若去找了叶郎中,岂不就是示弱?叶郎中替我出头,一次是一次,两次是两次,别人只会越发看轻我,今后我在金部,得处处低他们一等。” 林行远:“大丈夫能屈能伸!” 方拭非静静盯住他。 林行远心虚撇嘴,觉得这话对他来说也已经是违心了,何况是方拭非? “不然你是如何打算?” 寒门子弟入仕,不,莫说寒门子弟,普通的官家子弟,初入仕途,也少不得会被人敲打欺负。 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方拭非这偌大一颗树立在金部,不怪别人都想上去踩一脚。 要么忍着,要么压翻他们。 方拭非冷笑道:“我还真不信。我方拭非,非得要叶书良提点,才能做成这件事。” 几位主事做事虽然难看,却并未做绝。给她的账簿里故意备好往年的旧账给她参照。本本齐全,打散排放在桌上,只要仔细翻找不难看见。还不至于叫她没头没脑地背上黑锅。 方拭非说:“我估计他们二人对这西市也很头疼,所以才将东西推到我这里。我拿过去的账册,叶郎中会多留心,只要他注意到了,是否上报,如何上报,就是他跟我的事。” 林行远意会:“那商铺了不得?” 第29章 刺探 “能开在西市, 都了不得。京师这种地方嘛,指不定谁的背后,就是哪位显贵。无论是哪一个,他二人都不敢得罪。” 方拭非捏着手指的骨节道, “只是其中有家布商,在京师做得赫赫有名,还与宫市相关。按照账上所写, 户部去年供给宫人的衣服, 就是从他们这里买的。与户部交易,明面上写着薄利, 可谁都知道, 这是个肥差。结果他今年竟然还报了个亏空。简直是——得寸进尺啊。” “许是经营不善, 真亏了呢?我倒是觉得没这必要, 做得太过明显。”林行远对数字与账簿是全不了解, 外行人问外行话:“这账册上有问题?” 方拭非说:“他能交上来, 自然是调整过的, 明面上都没有问题。可作假不是这样做的。它上面的计数真假你都不知道, 如何能信?” 林行远觉得她又要憋出主意来了:“所以呢?你也只能相信它上面写的。至于是真是假, 不是你一小小主事可以问出来的。叫你去找叶郎中, 肯定不是出错。” “问不出来,我还可以看。总不能一出什么事, 都未调查清楚, 就去麻烦郎中了。”方拭非站起来道,“走, 就这布庄,我们过去瞧瞧。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经营不善。” 西市四通八达,平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如遇上每月庙会,更是观者如堵,水泄不通。 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凡能在西市开店的,只要不是太糟糕,就没有萧条的机会。 方拭非先去布庄隔街的酒楼,买了一食盒精致的糕点。 这家酒楼最擅做“烧尾宴”,即学子中举或官员升迁后,宴请亲朋好友的饭局。它做得尤为出色。若是需要,一道宴会能摆出上百来道菜。 方拭非单选了其中金乳酥、水晶龙凤糕等,装满一盒付了钱,提在手里,慢条斯礼地走向布庄。 方拭非对林行远说:“你在外边,可以数一数。一天里有多少人进去了,又有多少人走出来。” 林行远知道,她是嫌弃自己进去后,干杵在那里,惹人生疑,所以把他支开了。就在街边的小摊上坐着,等她出来。 方拭非半只脚刚踏进店门,候着的伙计即走出来问:“客官想买什么?普通的布,还是绣品?本店新进了一批绸缎,年近也可以看看。里边请。” 方拭非将食盒放在门口的柜台上,笑道:“我来找你们掌柜聊嗑聊嗑而已。” 伙计不明所以,笑道:“原来是掌柜的朋友。可他今日不在。可能要晚些才来,您怕是得有的等。若是方便,我可以替您转告。” “无妨。反正我也没事。”方拭非一手拍着木盒说,“既然这样,我随意看看吧。我平日其实不常买布,分不出这好坏优劣,你替我讲讲。” 一个大男人,自然是很少买布的。来店里的多是奴仆或妇人。 伙计笑得灿烂,在前边引路道:“您请这边来。我锦绣布庄最为出彩的便是绣品。这刺绣啊,细细说来,也有门道。各地最为常见的针法是锁绣辫子股针法,但我布庄中的绣品,用正戗针、散套针、齐针等等皆有,甚至还有一副蹙金绣。别无二家。” 方拭非:“咦?这我都不懂,什么叫蹙金绣?” 伙计卖力地同她讲解,热情洋溢。 二人这一问一答,扯了很长时间。伙计说得口干舌燥,胸闷气短,也不见方拭非说要买哪什么布,只见她眼睛不停地溜来溜去,好像在观察什么,顿时就起了戒备心。 这人不是来戏耍他的吧?或是哪个对家过来偷觑行情? 然方拭非五官端正,一脸正气,看着就不像个坏人。举手投足间也很有气质,伙计才一直忍着跟她说话。他小心了自己的措词,确保不会透露出什么紧要的东西,就跟她在店里扯皮,互相试探对方底细。 方拭非这人极能扯话题,总是时不时从这里跳到了那边,让你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偏,连告辞的话都说不出口。言语里不显山不漏水,伙计道行太浅,根本探不出她的身份。 干咳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半途实在忍不住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大概是所有店里唯一一个能将伙计问怕的家伙。 方拭非环胸站在一侧,看着他苦巴巴的模样轻笑。伙计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个单纯闲的无聊找人谈天的主。 他拿着茶杯,朝方拭非叫苦求饶道:“这位公子,您别戏弄我了。这铺里可还忙着呢。” 方拭非:“这不有其他人吗?又不止你一个伙计。” “铺里是不只我一个,可我……”伙计叹道,“唉,小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呀。” 方拭非笑道:“成了,把你方才给我看的布,挑一匹青色的布,买了。” 伙计顿时喜形于色:“谢公子!可公子没买过布吧?这一匹布能做三四件衣服呢。” 方拭非财大气粗,挥挥手不在意道:“买了。你这里有熟识的裁缝吗?” “自是有的。”伙计一扫晦气,殷勤道:“给您找好的裁缝,您请里面去量个尺寸。” 方拭非直接报了尺寸,给林行远也做两套。只不过林行远那是她目测出来的,就不保证准不准了。 “总之要是不够,你再给我补。” 二人正说着,一个中年男子抬步走进布庄。 “掌柜,您回来了。”伙计朝他点头说,“这位公子找您呢。” 这才发现,方拭非进来都逛了快两个时辰了。 掌柜眼神有些疑惑,朝她问道:“公子有事?” 方拭非打开饭盒,掌柜视线不自觉地低下,落在那精致白嫩的糕点上。 方拭非:“倒没什么事,请您吃点东西。” 伙计识时务道:“我先去给公子量布。您二位慢聊。” 掌柜笑着推辞:“无功不受禄啊。” 方拭非说:“其实在下是江南人士,初来京城,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回去,又怕买到贵重的劣质品,见这布庄立于闹市,路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应该是家有口碑的,就进来跟那伙计随便聊聊。” 掌柜一脸了然道:“哦,明白了。你是慕名来看看云缎的吧。” 方拭非顺势问道:“在哪里?” 掌柜将她领到店铺的一处角落,指着一摊红红绿绿敷衍堆在一起的东西道:“都在这里,没有别的了。零散卖完就不卖了。公子若是想要送人,还是别买这个。” 方拭非扫了眼旁边的木牌,说道:“这些布看起来眼色靓丽,怎么价钱这么便宜?” 掌柜怅然一叹,说道:“颜色虽亮,却品质不佳,容易撕裂,且手感粗糙。这布其实都是陈布,不是丝绸,只是色染得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卖得高了,还要毁我布庄的名声。” 方拭非之前听那伙计说了半天,多少了解一点。知道锦绣布庄里卖的从来都是好货。即便是再寻常的货物,也要追求细致,从寻常里争出彩,怎么会无故收进这样一堆烂货呢? 方拭非自嘲道:“瞧我这外行人。” 掌柜摇摇手:“不知道也是自然。可您放心,我锦绣布庄在西市开了二十多年,最重名声,绝不会以次充好。” 方拭非一副失望的模样道:“可惜了可惜了。” 那边伙计走过来,询问她的住址,以及成衣喜欢的款式。方拭非报出家中住址,就告辞离去。 · 林行远在外面都快等出毛病来了,方拭非才终于出来。 “怎样?”林行远百无聊赖地问,“我看这人来来往往,生意好得好啊。” “的确好得很。从他们今日卖出的布匹来看,这余利显然是有问题的。”方拭非说,“瞧瞧,在西市这样的地方,开这么大的铺子,而且里面足足有十一名伙计,由此可见,生意的确是不错的。” 林行远在摊子上付了银子,与她一同往户部走去:“那你看出多少来了?” 方拭非说:“其一,里边的伙计都很讲规矩,做事麻利,待人和善。不管面对的是显贵还是平民,都不乱发脾气。我同他说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他说句重话。这样严格还会留在布庄,说明掌柜给他们的酬劳肯定是不低的。其二,他们布匹的价钱都挺高,且存量多。几乎每个空着的地方都满满地摆着。还有一副价值连城的蹙金绣,就挂在正中墙上供人观赏。若是生意萧条,不会摆那么多东西。” 这样的布庄要说不赚钱,打死方拭非都是不信的。 她照着那两个时辰里交易的数额粗略算了一下,去年上报的盈余还有几分可信,今年实在低得太夸张了。 林行远听她说得条理如此清楚,也很惊讶。 方拭非见他一副大感兴趣的表情,拍着他肩说:“这算什么?都是老手段了。方老爷最初开始行商的时候,抓着一把干果,就能在别人店里呆上一整天,还不被赶出去。” 第30章 完人 方拭非干脆跟他多说了一点:“做生意前, 众人都知道要刺探,可需要刺探什么呢?看对家的货好不好其实并不是主要,最要看的,是去店里的客人, 他们买的都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习惯癖好。这些都是老商铺用数年时间摩挲出来的经验,要是让你探出来, 接下去就好办了。有些事别人不可能告诉你, 还得看自己够不够机灵。” 林行远受教点头:“哦……” 他对商家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真不清楚,还觉得买卖就是单纯的买卖, 买了店面, 摆上东西, 招好伙计, 等着客人上门就行了。原来门道多着呢。 难怪多少人闷头撞去行商, 最后却赔得血本无归。 · 方拭非心中有数, 继续回户部处理账本。 金主事与严主事给方拭非留的账册,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 可对初上手的新人来说, 短时间里应该也是处理不完的。 但他们不知道方拭非看账簿的速度飞快, 早就不是常人能比。她原本看书的速度就很快,一目十行。且记忆力过人, 并不只是囫囵过一眼。她将旧账都清理出去之后, 先不忙着核对,而是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摘抄出来, 直接往下算。等把叶书良要的东西做完,才开始慢慢倒推验证。 两位主事本已做好过去帮忙的准备,提早把当日的事情都处理了。可不想一直等到天黑户部散值,都没等到方拭非开口。 毕竟三人同为金部主事,方拭非一名新人,若是就出了错,还出了大错,他二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罪,要被连坐,叶郎中必会责骂他们。原先是想看她笑话的,可两人没打算把自己也弄成一个笑话。那可得不偿失。 严主事看她从容不迫地清空了大半书桌,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干脆胡来了,只能主动开口问道:“方主事,可需要帮忙?” “不用。”方拭非一手压住书册道,“马上就看完了。” 严主事撇嘴,才不信她的邪。她可是自己拒绝了,如果还糊弄了事,那就与他无关了。 二人嘀嘀咕咕,暗自评论。随着人流走出官署,方拭非则继续挑灯夜战。 她又熬了一个通宵,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总算完工。将算好的市卖之税拿去给叶书良过目。 她一站起,屋内视线便齐齐锁在她身上。方拭非目不斜视,出门拐了个弯儿,来到叶书良面前。 叶书良放下手头公务,拿过账册仔细翻看一遍。未做评论,点头表示收下,将东西摆到一侧公文的最上面。 方拭非见他面无异色,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做得很好。”叶书良重新提起笔,“你可以继续忙自己的事了,金部没什么要紧事,你也可以先回去休息。” 方拭非:“您都仔细看过了?包括我在页脚处写的补注?觉得没有问题。” 叶书良微垂着头认真写字,片刻后才答说:“看了。” 方拭非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行礼退下。 严主事见她回来,问道:“方主事,怎样?” 方拭非面色不善道:“我昨日没有休息,告个假,先回去了。” 严主事心中暗笑。这肯定是被训了。 叶书良从不轻易动怒,若是给方拭非摆了脸色,足以说明她的账目做得有多糟糕。这时候不想着弥补,竟是赌气回家休息? 年轻人总归是年轻人。 方拭非离开没多久,叶书良又来了。他拿着东西,站在门口,喊众人抬起头来。 严主事上前,猜是对方要找人修正方拭非的错处。果然叶书良将方拭非方才递交的本子递了过来。 严主事两手接过,听叶书良说:“找人重新抄录一遍,再将各处京市的税款整合起来,明日交给我。” 严主事愣了下,捏着书本问道:“不用重做吗?” “为何重做?我并未说他有错。”叶书良冷冷斜他一眼,继续说道:“我虽在隔壁办公,不常来此地督促诸位,可也为官数载,不至于闭塞言听。方主事纵然未与我提及,但我心中清明有数。我便再说一次,我尤不喜欢在本司内勾心斗角,排挤同僚后辈之人。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出数人才能做完的西市记录,看来,自度支郎中调任之后,吴侍郎松于管理,各司都有些散乱懈怠。” 众人不敢吭声。严主事更是一脸惭愧。 叶书良摇了摇头,并不久呆,直接走了。 方拭非回到家中还是不睡觉,就在院子的空地上不住打转。 刚到家的时候还克制得好好的,走了两圈,气越发不顺,脚步重重顿在地上,还要用足尖碾一碾,可见她的愤怒。 林行远抱着吃的东西咋舌道:“你消停下来吧,告诉你,今日就是走断两条腿,叶郎中也不会知道。” 方拭非叉腰,非要多走一圈,才停下说道:“他什么都没说,他分明看见了!说明他原先就知道真相,是为故意纵容。他这样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远乐得高兴。 麻烦没有了,能不高兴吗?原本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最好的处置结果,是方拭非自己要找罪受。 林行远翘着腿说:“我以为你见怪不怪,心中有数的。锦绣布庄既然与宫市有关,还能在西市站稳脚跟,显然说明背后有人。此次行事偏如此高调,定然也是因为有恃无恐。在金部里,能为他接应的,除了叶书良,还会有谁?” 方拭非自顾着不解:“那锦绣布庄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行远:“喂!” 方拭非拍手掌道:“我就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完人!哪能像他一样,模样长得俊俏,性格温和讨人喜欢,热衷处理公务,负责细心还有担当。那不优点全让他占了?没想到果然还是一路货色,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远听着不对味,放下手里的东西,酸道:“方拭非,你这是在夸他,还是要损他?” 方拭非:“我这是在损我自己!连这样一个人都看不清!” 她坐下后又嘀咕了两句。林行远听不下去,自己回房间里待着。 过了没多久,没人能跟她说话,方拭非也灰溜溜地回房了。 · 账册交上去后,方拭非觉得会没了水花。 虽然她做西市筹算做了几天,像是数额庞大,一眼可以看穿。但跟陛下要看的账目还是不一样的。区区京师西市里的几家商铺异常,远影响不到大局,更别说让陛下注意了。 叶书良也是考虑至此,才敢大胆无视。 数日后,顾登恒拿着王尚书签署后加盖印章的账本,看向末尾的数字,不由皱起眉毛。 他坐在书桌后面,沉吟道:“怎么今年的税赋又少了?原本说好的,要将前几年给江南免征的田税加起来,王尚书,你看如今还能继续吗?” 王声远答说:“能。天灾已过,江南时序逐渐正常,圣恩自然可以收回。” 旁边一位官员跟着道:“治旱一事,不该帮扶太过。如今江南弊端早已不是旱情。还是应该劝诫引导男丁重回农地,开垦良田。” 议事的话题再一次转到沉重的江南上去,顾登恒按住额边穴道,烦不胜烦。 此时一人出列禀告道:“陛下,臣有一事要说。” 股等人脾气暴躁,拍桌道:“准!” 王声远低着头,越过自己的手臂,看向出声之人。 户部侍郎李恪守。 户部自然也是有党派分立的。 两位侍郎,一个疯癫,整日想着谁找我不痛快,就让他更不痛快。一个奸诈,整日想把户部的实权从王声远手上抠出来,为自己所用。 李恪守显然就是第二个,他曾在陛下面前屡次进言,才把他小侄王长东,拉下度支郎中的位置。 怎么?尝到甜头,现在是要对付叶书良了? 他这个尚书,夹在这两人中间,感觉就像是在风雨中飘摇,在刀光剑影中求存,日夜都过不安稳。 果然,就见李恪守低眉顺眼地说一句叫王声远恨不得掐死他的话。 他说:“臣观户部所出的京市交易税记录,似乎有不寻常,其中数额与往年有过大出入,实不应该。臣告知过王尚书或有隐情,请他多加留意,可王尚书未曾听取。无奈之下才到陛下面前,斗胆告知实情。” 旁边几位官员眉毛一扬,去看王声远的脸色。 这是户部自己状告户部? 王声远以前还总嘲笑他们各部分崩离析,难成气候,可谁也不曾出过他这样的丑事啊! 对比起来,果然还是户部厉害多了。 顾登恒直接点道:“王尚书,李侍郎所言是否为真?” 第31章 不服 顾登恒手上翻不到详细的商铺账目。 王声远出列自惭道:“此事臣的确不知, 是疏忽了。待臣回去询问叶郎中,再来向陛下请罪。” 顾登恒打量着他二人,沉沉“嗯”了一声。 顾登恒道:“虽不过是几家商铺,可若真有此情形, 却不得姑息。想是近日京师琐事繁多,叶郎中案牍劳形,有所纰漏, 倒不该过于苛责。只是, 其下谁人知情不报,是该责罚。王尚书, 你多辛劳些, 回去该严加整顿了。” 王声远应声:“是。” 若非今日顾侍郎身体不适, 告病在家, 王声远是决计不会带李恪守前来议事的。 众人皆知户部尚书与户部一侍郎貌合神离, 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王声远还想他能有些分寸, 未料到他如此不识抬举。 下面账册呈上来, 他、叶书良、李恪守, 还有是告病的顾侍郎, 都是看过且同意的。可在这账册中, 并未提及此处疑点,能发现才是怪事。 李恪守分明是从别处得知此事, 不予提醒, 就等着寻到机会,在陛下面前参这一本。其言行未免显得过于刻意。怎么, 是想说他王声远敷衍塞责,还是说他徇私舞弊? 也真是好笑,要找错处不抓个一击致命的,偏偏抓了个无足轻重的。陛下能不明白他的用意吗?好似要放牛却牵了牛尾巴,也不怕被自己踢死。 “你啊你……”王声远指着李恪守冷笑一声,“好自为之吧。” 李恪守昂首一哼,并不惧他。 李恪守进户部较晚。前两年立了大功,陛下召见,他巧舌如簧,说得龙心大悦。恰巧户部侍郎一职空缺,朝中人人眼红,顾登恒正犹豫不决。他稍作打点,请门下侍郎美言,竟真从门下省调到了这里来。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李恪守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王声远御下甚严,他来了户部,处处被王声远架空。还有那疯子一样的病痨子顾琰喜欢处处压他一头,每日给他气受,哪里有六部侍郎的威风?背地里叫人多番嘲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给王声远等人面子? · 王声远回到户部,便叫人通传叶书良。把今日宫中的事简要提了一句,叹着让他从自己下面选个人出来,担下这件事情。 “多给他付几月饷银,好好安顿,或给他找地方谋个轻松的职位。这次是他冤了。”王声远脱下最外层的朝服,从鼻间哼出一气,问道:“对了,那人是谁?” 叶书良说:“方拭非。” 王声远:“……” “他……”王声远气结,“李恪守这人,本官记住他了!” 立在旁边听命的官员心道:记这李恪守做什么?整日就在你面前晃悠着呢。倒不如记记方拭非,指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王声远忽然脑筋一转,问道:“诶,顾侍郎这身体怎么样了?本官很是担心,你去慰问他一番?” 顾琰在户部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砸,一砸一准,无往不利。 虽然这砖平时也砸自己人,叫王声远心力交瘁。 王声远拉着叶书良说:“这样,叶郎中,你去王府看看他,顺便同他哭诉哭诉。” 他想想觉得可行,笑道:“顾侍郎与你交好,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哎呀,这陛下金口已开,我等再为了一主事去找陛下显然不该,但顾侍郎进宫与陛下叙叙旧,可不就方便多了?” 叶书良:“……” 顾琰生父是陛下兄长,虽不是一母所出,却关系亲厚。其母早逝,其父死战而亡,顾登恒怜悯他孤苦,从小将他带到宫中抚养,成年了才离开,是以关系甚至比皇子还要亲近一点。 他说想来户部,那便是一路拔升。如今虽是四品官员,却有一品爵位。 只是他身体不好,是真不好。不知道还有几年活路。户部的事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潇洒得很。 顾琰出了名的不要命,谁都敢得罪。陛下对他也多为纵容。凡是他讨厌的人,通通都自觉地绕着他走。 叶书良先行退下。 陛下的指令是不能不做的,他叫人去通知方拭非先回家等候,自己则出门去找顾琰。 · 方拭非正在做事,抓着一块砚台自己磨墨,手掌一侧染得黑乎乎的,扯了块布随意擦干。 外间就有仓部的人过来,在门口大声道:“方拭非,你已被户部罢职,去仓部领三月禄粮,可以收拾东西离开户部了。” 众人皆抬起头,定在原地没有动作,满是茫然。 叶郎中不是很看好方拭非吗?这才来几天,怎么就……罢职? 方拭非也是,愣了半晌才问:“为何?” 那官吏道:“你做的账目明明出了差错却不禀明,叫陛下洞悉,如今能让你安然离开,已是法外开恩,你还问为什么?” 方拭非说:“与我何关?那是叶郎中首肯的。怎么出了事,就成了我的差错?” 那官员说:“我只是前来传话,你同我争辩也没用。” 方拭非摔下笔,不服气道:“那叶郎中呢?” “叶郎中方才有事出去了,你不服,此事也已定论,轮不到你放肆。”那官员朝着里面示意道,“金部二位主事呢?先将方拭非免职一事处置好,别叫他带走了什么重要东西。账册清点无误,才可放她离开。” 严主事忍不住嘴角偷笑。将官员请走,回过身,又来赶方拭非。 他听到“陛下”二字,就知方拭非此次定然回天乏术。开口间已是直呼其名,语气间难言得意:“方拭非,今后长个教训罢,切莫自作聪明。” 方拭非坐着没动,摸着耳垂细想,觉得哪里说不通。 她将账册交给叶书良,叶书良肯定是要重新整合,再上报给侍郎与尚书的。他既然决定不深究,定然不会写明,他不写明,谁能能简简单单的公文中看出来? 陛下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呀! 显然是有人告密。 严、金二位主事见她不回应,也不在意,喊了人过来清点她桌上的东西。 方拭非来户部,基本是两手空空。灯油是偷得他们的,竹筹是借得叶书良的,连茶杯都是拿的别人的。 只要将交于她的物件收回来,基本就差不多了。 方拭非换了个姿势,一手托着下巴,冷眼看他们忙活。 林行远也拄着个扫把,立在门口静观其变。 待所有书册清点完毕,公章也收回盒子,严主事又赶她走。 “方拭非,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怎么还不走。户部可不是闲杂人等能呆的地方。” 方拭非:“你收拾好了就自己走呗,我可没收拾好。” 金主事:“休在户部撒野,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多行不义必自毙。”方拭非说,“自作聪明的人,能得意到几时呢?” 严主事冷笑:“何必自讨没趣?即便你阴阳怪气地说话,现在不得不离开?你若不识相,我便找人来轰了。” 方拭非岿然不动:“我还有公务要同叶郎中交接,自然得等他回来了才能走。” “你当自己是谁。如今已不是主事,哪能想见就见?” “是。我方拭非谁都不是,可从八品的主事又有多大的职权,可以越职替叶郎中决定要不要见人?” “你——” 严主事说不过她,不由哂笑。舔舔嘴唇,叫众人先散开。 摆明了方拭非这是在替叶书良担责,叶书良此时离开,分明就是不想见她。她还非要自找难堪。罢,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用好心拦着了。 严主事:“好。你可以留,却不可留在此处。你到外面去。” 方拭非抖抖衣摆,斜睨一眼,起身出去。 · 顾琰原本阖眼躺在床上休息,昏昏欲睡。听叶书良说到一半,愤然从床上蹦了起来。 “谁让他动我的人?真以为户部没人治得了他?还有王尚书平日不是油滑得很吗,怎么今日就被李恪守给坑了?老糊涂老糊涂,以前光占个老字,如今终于三字占全了是不是?真是辛苦他这样努力了!”顾琰扯过旁边的外衣,挥开过来搀扶的下人道:“退开!” 下人慌道:“王爷切勿动怒。” 顾琰:“李恪守这蠢货,户部这么多事不做,整日就想着算计同僚。还有你司下边的人,也能被他挑唆,都是些什么东西?正则,你就是脾气太好,才叫人这样欺负。本王来给你出气。” 他披上衣服,又弯腰套鞋,气道:“行,他非不长眼,要管西市的事对不对?我就好好管,让他明白什么叫自寻死路。” 第32章 替任 叶书良回到户部, 听见方拭非在等他,便特意去了那边。 严主事等人闻风也走了出来。 方拭非到叶书良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叶郎中, 方拭非今日在此一问。此事,是我方拭非的过错吗?” 严主事道:“方拭非你休得寸进尺。你已被户部除名,还敢以下犯上。赶你离开是给你体面, 你别不识好歹。” 叶书良抬手, 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对着方拭非道:“方拭非,你先回家去等候消息, 我自会给你个解释。” 说罢又对严主事等人道:“他尚未从吏部除名, 那今日此时, 就还是尚书省的人, 他的东西留在户部, 谁都不要动。” 严主事皱眉。 这听着, 还是要给方拭非出头的意思?怎可能? 方拭非得了答复, 见叶郎中不是要推脱的模样, 心中也很是奇怪, 摸不准这人的立场性格。朝他抱拳道:“多谢叶郎中。” 叶书良:“去吧。” 方拭非转身, 同林行远一起退下。 严主事偏过头看林行远,困惑地“嗯?”了一声。 他对这自由散漫的杂役早就上心了, 听说是王尚书亲自带人来的, 还嘱托过不要管他。才注意到,怎么原来跟方拭非是一路的? · 方拭非回到家里, 在后院翻土播种。林行远又去外面采了竹子搭篱笆,势血前耻。 二人在家里摆弄田地,做着做着,反而将今日户部的气给忘了。 傍晚时分,户部差人来方拭非家中传话。 那人笑道:“好了,有惊无险,方主事,您没事了。叶郎中让您明日记得按时点卯。” 方拭非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说陛下开口要整治我吗?” 来着回道:“陛下哪是真的要惩治您,不过是挡人口实罢了?顾侍郎亲自入宫替您求的情。陛下说了,七日之内命户部查明真相,将税款补齐,此事即可作罢。若账面还是亏空,再将您罢职查办。” 方拭非来了户部,这么多天了,一直在金部的地方打转,还未亲自见过户部两位侍郎。思忖片刻,问道:“那我是否该去向顾侍郎当面致谢。” “别,千万别!就让此事过去了吧。今后好好做事便可。”那人急忙说道,“您可千万不要惹他。这是一位狂人。” 方拭非莫名道:“我不是要惹他,我是要跟他道谢。” 那人苦笑摇头:“多的是人都不知道怎么惹上他呢。金部另两位主事今日都被找到错处革职了。” 方拭非这下是真的惊了:“什么?!”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倒不难理解。严主事跟金主事……如果她没猜错,应当就是泄漏了金部账册的事情,还传到陛下耳中,惹得顾侍郎不快。所以如今自己回来了,他俩就被一刀切了。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该。 那人说:“叶郎中抽不出空,所以,让您明日早点去,同员外郎与新主事一起,将二人手中的账务接过来。” 方拭非:“明白了。” 来人笑道:“如此一来,您就是金部主事中资历最老的一人了。” 方拭非哭笑不得道:“是……太老了。” 请他喝杯茶,再将人送走。林行远问:“开心了吧?” “开心。”方拭非笑嘻嘻道,“虽然叶郎中手上可能有点不干净,但大体还是公正的。嗯……我明日应该给他带些什么呢?要不要给两位主事也带一点?” 林行远嘁声:“看看你这嘴脸,真是小人得志。” · 方拭非迫不及待地想去户部看看。翌日大早便过去。 金、严二人正在整理他们的东西。分类成堆,以便到时清点。 他们在户部任职多年,手上的东西不是一时可以交接完毕的。主事一职,虽不说多大,却牵连甚广。像他们这样的资历,一般不会轻易调换。 做梦都没想到啊,再过几年就可以乞老,一夜间竟然就被罢免了!还如此迅速如此轻巧! 但凡被罢职,几个能有好名声?二人觉得满腹委屈,心里恨毒了顾琰这人,连带着又迁怒起方拭非。 可大局已定,还能怎样? 方拭非来的时候,二人正在小声说话,见她过来,脸色骤然一变。 严主事将手里的书重重丢到地上,板起脸等着她奚落。 腹稿都打好了,有本事来骂。这次肯定不会输给她。 可方拭非什么都没说,只是拉了椅子坐在他们对面,大剌剌地看着他们。 那目光直白,看得严主事满头冷汗。想发怒又不没有名头,想忽视又实在太尴尬。这场面实在太难熬了。过后不久,员外郎与新上任的主事也到了。腾出手,帮忙整理账册。 新上任的二位主事,是从下边挑出来的,平日里行事比较踏实的老人。一位姓陈,一位也姓严。 二人对待方拭非不似金、严那般疏离嚣张,见面时向她微笑以表善意,礼节到位,但也不过分亲近。 为何要与人结怨呢?他们今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共事呢。他们心里清楚,再升是升不上去了,能忽然提到主事一职,够了。 他们是已半截入土,可方拭非还年轻,谁知道她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造化?能帮扶就帮扶着吧。 严主事还是不甘心,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开口道:“想问问……” 员外郎直接打断他:“问什么?” “问……”他瞥一眼方拭非,嘴唇阖动,感受员外郎摄人的目光,片刻后低下头道:“罢了,没什么想问的。” 员外郎也不多说。 卯时一到,户部开始点名。点完后,叶书良将他们三人喊走,交代事情。 叶书良将账册递过去,方拭非两手接过。他说:“你今日,选几个人听你差遣。谁要是不服安排,敷衍拖延,或是闲言闲语,同你争辩,只管来找我。金部确实该整顿一番。” 方拭非:“是。” 叶书良:“你带人去这几家商铺,告诉他们把商税补齐,其余事情不予追究。他们自会照做的。” 他正在交代,门外有人来报说顾侍郎来了。等不及叶书良回应,顾琰已经走进屋来。 新任的两位主事忙退向门边。见方拭非还傻站着不动,陈主事还仓皇回来拉了她一把。那样子活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看不见才好。 顾琰也的确没看他,径直坐到旁边,打开折扇轻摇。 叶郎中眼神示意,三人没有出声,悄悄出去了。 出了门,两人都是松了口气。方拭非道:“这么怕他做什么?也不见你们这样怕王尚书啊。” 陈主事说:“他不一样,总之你记得我这句话。你就是惹了金吾卫大将军,惹了大理寺卿,惹了刑部尚书,哪怕再糟糕,惹了上郡的林将军,也比不过惹顾侍郎皱个眉头。” 方拭非听着好笑,也确实笑出来了。 对方见她不甚在意的样子,挥挥手:“唉,不信罢了,尔等后生总是不听劝阻。待得后悔莫来责怪老夫。” 方拭非还是将这话记下,决定到时去打听打听这人。 · 去催商户补齐交易之税,由方拭非带人过去即可,毕竟叶书良话中意思已经表明,不予追究假账,只管收钱。 陈主事不放心年轻人处事,便说要跟她一起去。留另外一人在户部交接。 连同陈主事,方拭非一行共六人,一起走进锦绣布庄。 那掌柜还认得她,这次见她还是穿着常服,身边却有几个眼熟的人,自然猜到她身份。笑容勉强地招呼道:“几位官爷,里边请。” 方拭非知道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干脆直言不讳了。 掌柜听罢,身形震了震,一言难尽地叹道:“补齐……唉,好罢。我知道了。” 方拭非:“掌柜为何这般郁郁不乐?户部已说了不予追究,三日内将税款补齐即可。你这偌大一店,生意兴隆,生意不难吧?” 掌柜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做生意不似官员想得这样简单。请宽限几日。铺中闲余的银子的确不多了,今年经营不善,银两周转不灵,前些日子为了进货补仓,还向别家借了点银子。这样,五日吧,五日后,我将银子送去户部。多谢官爷了。” 方拭非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是真的为难,不由心中存疑。 不对。那他这店里的银子是去哪儿了? 布庄掌柜很好商量,方拭非说什么,他都不反驳。垂着头诺诺应是。 也对,想在京城继续做生意,谁敢与户部交恶?方拭非这行人一来就直接认定了他账簿作假,不由分说,定然是上面官员的意思。他们哪敢多话? 从布庄出来,一行人之后又去了剩下几家商铺。几位掌柜也是如此奇怪。听闻他们来意,像有难言之隐,却还是嘴角发苦地认下。答应过几日,会照着去年的商税,将价款补齐。也会重新做本账册,给户部送去。 第33章 挨揍 方拭非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回户部跟叶郎中汇报完毕之后, 脑海中也在回忆并重复几人的表情。越回味越觉得, 此事不简单。 她想起叶书良之前的种种反应。无论是初听到时的纵容默许, 还是后来应陛下要求补齐商税,都是一派淡定从容的表情。 这说明他原先已经知道这几家商铺账面亏空的原因。能帮忙隐瞒, 就顺手帮一把。帮不了了, 也不怕他们反口咬出真相。 一时间,方拭非脑海中浮现出了两种可能。 一,是几间商铺其实已交过足够的商税,然进了私人的腰包。出问题的不是他们, 而是户部。二,是商铺先前真的发生了一大笔支出,导致账面难以为继。而这笔支出,很可能是与朝中官员相关。叶书良是在帮忙遮掩贪污。 无论哪一种,都有些叫人失望了。 还好方拭非不是个莽撞冲动之人,否则为了刨根问底,已经冲进去找叶书良问个清楚。 方拭非坐在桌边,重新翻出锦绣布庄的账册, 开始仔细翻查。 仔细来看,锦绣布庄的账面做得实在不算高明。 她之前去问清楚了各样货物的价钱。布庄为了抹平账面,强行降低了各布匹的标价与利润, 又添加了几笔意外损失的帐,还有几条去向诡异的条目。 但是,从中除了可以看出对方账簿的确存在虚假以外, 却推断不出具体亏损的原因。 方拭非不信邪了。挽起袖子又去翻了宫市交易记录,从条目中就近找到锦绣布庄的名字。 陈主事见她不务正业,光揪着一件已经定论的事查个不停,急道:“方主事啊,你过来帮下忙吧!这边忙不开手。这么多账是要怎么办?” 另外一名严主事也道:“方主事,你看看你桌上的东西。这些事情还不处理,待会儿叶郎中该问起了,你得挨骂。少给郎中惹事了。” 方拭非一面“诶”了声,一面从中找到明细。 今年宫中向锦绣布庄进购了丝绸、刺绣、麻布不等,用作宫女与妃嫔的衣料。有些是成衣,有些是布匹。 她翻到后面一页,有描述关于高级布料的花样描述和工技描述。底下还记有几幅小画。 画里的花样有些熟悉,方拭非用手指在上边摩挲了一阵,肯定自己见过,却忽然想不起来。 她掏空脑子也想不清楚,便把本子放下,过去帮两位主事分担。 一直到户部散值,她踢了一路的石子,跟林行远回到了家,才终于想起来。 “锦绣山庄!”方拭非拍着脑门道,“他们卖给嫔妃的高等布料,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叫云缎。他跟我说过,那种布虽然色彩鲜艳,但品质不佳,容易撕裂,手感粗糙。其实是陈布,不是丝绸,只是色染得好,但是价格卖得很低廉。” 林行远听她忽然冒出这段话,心里还很茫然。仔细一想,串联起来了,才说道:“照你说,这种东西也敢拿去卖进宫里,还是进献给嫔妃?他是活着不耐烦了,想试试有多少种死法吗?” 方拭非:“我也觉得不会。他既然都敢在铺中低价售卖绸缎,还坦诚告诉往来的客人那东西品质不好。又岂会把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卖到宫里去?这不是欺君之罪吗?宫里可没那么多甘心吃闷亏的人。而且那掌柜今日的表现,也不是会贪这种钱的人,倒是一个本分生意人呐。” 林行远:“这不就是了?不是,方拭非你究竟想查什么呢?” 林行远很想让方拭非把此事掀过放了,硬扯着算怎么?以卵击石呢? 先前险些被罢职的教训还没吃够?他们这样的小人物,生死前程,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她不知道此事背后牵扯的人有多大, 方拭非站起来,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说道:“可是,宫市的记录上就是这样写的,说明了什么?大概是他原本不知从哪里买了这批货,以为是高档的绸缎,可以卖进宫里讨好诸位后妃,没料到那布出了问题,连忙换了另外一种布。所以宫市上还这样写着的。” 林行远摇头:“锦绣布庄这么大一商铺,能做到如今这规模,怎么会犯下此等大错,看走眼,买一批劣质的布匹?而且买就买了罢,谁胆子这般大,敢骗他们?布庄又为何要吃这闷亏,不找人索赔,甚至还不惜账簿造假,来为对方开脱?这种事情,你敢说,都没人会信。”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方拭非缓缓坐下,皱眉道:“嘶……是谁呢?如果不是这次有人在陛下揭穿西市的事,可能都要这样蒙混过去了……” 方拭非不解自语道:“诶,话说,这个人是谁啊?险些我就被他害了。” 大早,李恪守穿好官服,拉好衣领,端正戴上官帽,对着镜子确认无误,转身出门。 他心情不愉快。原本以为户部知情不报,欺上瞒下,陛下就算不惩治王声远,也会敷衍地罚罚叶书良。可是结果没罚到叶书良,只是不疼不痒地找了个主事来担责。甚至到了最后,连那主事都没罚到,反而把与自己交好的两人给换下去了。 呵,不就是因为一个顾琰吗?陛下竟然偏心至此。 李恪守撇撇嘴,却也是无奈。脑子里转过各种坏主意,又被一一否决。 下次要小心些了,这次是自己太急切。本来仔细想想,连叶书良和王声远都刻意遮掩,账簿造假一事肯定不简单。应该先仔细查查,查出结果再说出来才对。 他走在去官署的路上,独自懊悔。行至半道,忽然思路被打断,眼前一黑,被人套上麻袋,拽进无人的小巷,好一顿暴打。 李恪守当下放声大叫,可不知被带了哪里,无人来救。他想再喊第二声,刚一开口,被一脚重重踢在胸口,倒抽一气,声音被迫憋了回去,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来人下手够狠,李恪守的脑袋和脸都被打到了好几次,头晕目眩的,他终于不想着呼救,只管先护住头。 在他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来人又忽然散了。 李恪守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道,颤颤巍巍地钻出麻袋,朝四周巡视,寻找人犯。 可关于犯人是谁,有多少人,长什么样,他半点头绪都没有。对方极其老练,连声音都没透露一句。 这样的话,他只能认栽。 李恪守坐在地上,小心摸了摸嘴角的红肿,立即疼得抽气。忿忿将麻袋掷到地上,用力踢了一脚。 坐了半晌,气不过,委屈蹬腿。 他艰难爬起,准备回家。扶墙走了两步,实在不甘心,反正距离已经不远,转道继续去户部。 户部同僚见他这一张青青紫紫的脸,都被吓懵了。上前帮忙扶着他,问他要不要去请大夫。 “不!”李恪守道,“去金部,去金部那头看看。” 李恪守去金部,喊了方拭非出来。 他左思右想,近日跟他有仇的,恨不得打他一顿的,可不就是方拭非了吗? 他,可惜青肿的脸,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方拭非,你今天早上在做什么?” 他凑近来,在方拭非近处咬牙道:“你是不是携私报复,找人殴打本官?” “我为何要打你?”方拭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认出他是谁来:“你是谁啊?” 旁边官员提醒说:“这位是李侍郎。” 方拭非忽然明白过来:“哦……是你!是你向陛下告我的状。李侍郎!下官跟你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害我!” 李恪守一愣,分辨她语气里的真假。 真不知道? 叶书良和王声远竟然没告诉他?叶书良是那样的人吗?他——他……是吗? 好像是。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恪守拂袖一挥,潇洒转身离去。 方拭非追了上去,说道:“若非陛下仁慈,只说将我罢职,是不是我事情都没弄清楚,脑袋就掉了?”李恪守甩开扶他的官员,加快脚步跑了。方拭非还喋喋不休道:“李侍郎,您是侍郎,下官不过区区主事,可您屡次三番同下官过不去,是不是该给下官一个解释?” 李恪守火冒三丈:“你赶紧去做事!” 他快步去找叶书良,推门进去,不成想顾琰也在这里。 顾琰看他一眼,也是怔了下,随后万分嫌弃说:“谁把一头猪放进户部里来了?” 李恪守今日受够委屈了,当下怒不可遏,指着他道:“是不是你找人打的我?你我同是户部侍郎,同四品官阶,你莫欺人太甚!” 顾琰手里的扇子一顿,拍在桌上,朝他勾勾手指。 李恪守真走上前。 顾琰抬手用力一推,打到李恪守的痛处,对方哀嚎着摔了下去。 李恪守捂着屁股,气到发抖:“你——!” 顾琰冷笑道:“呵,我就是告诉你,我要打你,当面就能打你,何必留你面子,还找别人打?你未免太看得你自己了!” 这话说得太霸气了,方拭非站在门口仔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竟然很有道理。 第34章 方拭非趁着里面的人没注意到自己, 偷偷溜走。 回了自己金部这边, 林行远拿着个扫把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扫落叶。方拭非提着衣角跑过去问:“你打那个李侍郎了吗?” “我打他做什么?”林行远手上动作一停, 看着方拭非眨眨眼, 忽然就明白了。恶意道:“要不我再补一顿?” 方拭非好笑道:“算了,我看他挺委屈的。被顾侍郎教训的, 都快哭出来了。” 林行远也是笑出来:“他好歹也是一侍郎, 我说他这人……哈,这次定是要吃哑巴亏了。” 不是方拭非,也不是顾琰,能打他的人屈指可数。 当然李恪守还是怀疑他们两个, 而且这次连叶书良都怀疑进去了。 都是一群黑心肠的,不错! 李恪守坐在王声远的前面,拿手擦着伤口。时不时抽口气。 王声远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李恪守这人,整天就想着做件大事。他要是安安分分在户部挂个虚职,估计人人还会敬他一分,毕竟是个侍郎。可他偏偏总是不安分,还去招惹顾琰,结果反被奚落, 成了笑话。 这都算什么事呐? 李恪守还是怂,不敢直说顾琰的不对,旁敲侧击地指责户部上下不齐心, 各司行事懈怠,就连今日自己受伤,几位也同僚不予宽慰, 实在叫人心寒。 王声远憋着不问,陪他推诿了一个上午,单单应和着他的话。 李恪守坐了半天,气得七窍生烟,呼吸粗重。偏偏又不能直白言语,得自己憋住,表情好不精彩。 将脚勾缩起来,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好似整个户部的人都在欺负他一样。 ……的确是都在欺负他。可谁让他是自找的? 李恪守骚扰了王声远之后就告假回去,王声远才放下东西去找顾琰。 王声远意味深长道:“顾侍郎,大家都是同僚,往后尚要共事。可打人岂可打脸?” 顾琰:“……” “我说了不是我,他还诬陷我?”顾琰黑着脸道,“这样说,我不打他一顿,岂不是要亏了?” 王声远:“……” 两位都是祖宗,他就不该管。 正午休息的时间刚到,叶书良起身出了官署,身边未带一名官员。 林行远过来告诉方拭非,方拭非放下笔便说:“跟着他!” “跟着他做什么?”林行远道,“你叫我盯着他做什么?” “此事最早,就是由叶郎中插手。如今陛下要求补齐商税,户部补齐了,免了幕后之人的后患之忧,是不是得去跟那人说一声?就算此事不用,可那谁今早竟然还派人去打李侍郎,此举幼稚可笑,后患无穷,叶郎中若是有心,可不得去提点一下?”方拭非将扎上去的袖子放下来,跃跃欲试道:“先跟着他看看,指不定就碰上了?” 林行远:“人家或许只是出去吃顿饭。” 方拭非:“那我也只是出去吃顿饭!” 二人拉拉扯扯地往前走着。林行远有些抗拒,奈何敌不过方拭非,半推半就地嘀咕说:“别吧?还是不要了吧?这样叫人瞧见多不好?” 李恪守在门口正好撞见二人,倒抽一气,指着骂道:“不成体统!” 一激动,脸上的肉又开始疼了。 叶书良还真不是去吃饭。他一路慢悠悠地走,走过一条长街。 方拭非掐算了下时间,预测他今日下午是得告假了。 方拭非自进入户部起,就未曾见过叶书良告假,此人甚至连平日三餐都不在意,沉迷政事不可自拔。如今西市一案尚不明确,他不予理会,却独自来了这白云山。 近两年来佛教兴起,佛道两家竞争激烈。争观、庙修建,争信众信徒。是以那边开庙会的时候,另外一家也会前来“行像”,即用花车挑着自家神像巡行,供众人瞻仰膜拜。 白云山本是白云观的地盘,可因为道观建在山顶,从山脚去山顶,有上千级的阶梯,还有一段平缓的山路。山下发生什么事,他们不好下来插手,也怕对方诬陷他们无容人之量,就默许下来了。 方拭非听着那边呼声不断,一队杂役走在最前边,后面是一尊佛像,队伍带着叫好的人群朝这边走来。 两人匆忙退到路边,给他们腾让位置。 紧跟着又有一队道观的花车从另外一条街过来了。 “怎么?”方拭非困惑道,“最近京城里的事我没在意,这边有庙会吗?” 林行远:“没有吧?不过白云观在京师赫赫有名,平日里也有不少人会来。” 二人等这两拨花车过去,才重新追叶书良。 叶郎中正在辛苦爬山。 他爬得太慢,两人怕脚程跑得太快超过了他叫他发现,可慢慢一步一停的又太累,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休息一会儿,然后才开始追赶。 这一路健步如飞地小跑,跑到过半山的时候终于发觉不对劲。往前远眺,都看不见疑似叶书良的身影,他们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给错过了,又绕回去找人。 白云山中途会错落着许多小凉亭,此处环境幽静,不少文人来此,就是为了坐下欣赏下美景。 二人逐个找下去,终于在某个树木遮掩背后的小凉亭里,发现叶书良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的确是来见人的,可见的或许不是什么幕后主使,而是一位佳人。 旁边侍女抱着把琴拨弦,两人对坐着下棋,说说笑笑,宛然一双登对璧人,叫人惊羡。 林行远失望地拍了下方拭非的脑袋,说道:“人家是来幽会的,瞧瞧你都做了什么!方拭非你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道:“……哪里是幽会?人这是正大光明的。” 此处来来往往,免不得会被人看见,幽会哪会选这种地方? 她也觉得没意思,拍了下树干道:“走吧。” 他们正待往下走,一位女仆走过来拦住道:“公子请您二位过去,说既然都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 方拭非顿觉尴尬。 恰巧叶书良望过来,还朝他们招了招手。 方拭非与林行远相伴走进凉亭,朝叶书良告罪。 那女子好笑地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晚了姐姐该担心了。” 叶书良:“慢走。” 女子带着两位侍女走出凉亭,即将转入山道之前,回过头一看。对着几人颔首轻笑。 她一身水蓝色的长衫,细缕青丝被微风拂过脸颊。 这姑娘样貌说不出哪里出彩,但气质五官让人莫名的亲和喜爱。 方拭非一直看着她,猜测她是哪家姑娘,叶书良倒是先叫道:“方主事,方拭非。” 方拭非回过神,倒是很干脆地认错了:“这次,是下官不对。叶郎中要罚的话,就罚吧。” 叶书良抖了下衣袍,重新坐到石凳上,指着另外一面道:“你二人坐吧。” 二人一同落座。 叶书良:“方主事,你是不是怀疑我与侍郎等人同流合污,昧下了今年商税?” 方拭非:“下官怀不怀疑并不重要。区区主事,如何也翻不起风浪。只是下官心中困惑,不得其解,日夜难安。所以行事间有些莽撞。今后绝对不会了,望郎中海涵。” 叶书良道:“其实有时候,并不如你所想。” 方拭非:“下官不知应该想些什么。” 叶书良:“你该自己问自己。方拭非,朝廷中的恩怨并不如你想得那般非黑即白。朝廷中的某些官员,不如你的想得那么愚蠢,也不如你想得那么聪明。” 方拭非作揖道:“那只请问叶郎中,几家商铺的钱究竟是去了哪里?” “是啊,究竟是去了哪里呢?”叶书良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身走下凉亭的阶梯。 待下了台阶,又负手转过身,说道:“有些时候,出错得利的,未必就是朝廷,只是百姓习惯地都如此认为。自然,勿论结果为何,朝廷责任都推脱不掉。你若是想追根究底,那就去查吧。我不会劝阻你,也不会阻挠你。” 方拭非追上前道:“若是下官真查出来了呢?” “我想你会有分寸,知道该怎样做。”叶书良说,“你若是真有本事,我保你不死。” 方拭非朝他一敬:“那下官明白了。” 随即从他身侧过去,先行下山。 顾琰去了五殿下的王宅,气得头脑发胀,用手按住额头。 小厮忐忑地端着热茶上来,摆到他面前。深深弯着腰,然后快速撤下。 旁边那人踩着小步过来,行动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面前的人。在椅子的一角坐下,喊道:“琰哥。” 顾琰用力一掌拍在桌上,顾泽长不由闭着眼睛抖了抖。 顾琰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可念及他的身份,还是忍住了:“我劝告过你,低调行事,莫再出头,你还找人去打那李恪守?我说的话你听过半句吗?” “我……”顾泽长想争辩,观顾琰脸色,又不敢在他面前说谎,才闷声道:“我气不过!他是三哥那边的人推举上去的,这次又故意害我。我如何能忍?”顾琰冷笑:“他故意害你,还是你有错在先?你若是真晓得你三哥不喜欢你,怎还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被他利用?看看,什么货色都能欺你一头,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户的话你也敢信,还敢替他们作保牵线。如今出事了,这黑锅你不背谁背?” 顾泽长别骂得低下头道:“我哪晓得他如此狠毒?我明明是他亲弟!” 顾琰气急:“他不将此事抖到陛下面前,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上套的人是你自己!你叫他三哥,看他是不是拿你当五弟!” 他说着猛烈咳嗽起来,众人都有些慌了。 顾泽长手足无措地端过茶水:“琰哥,你别为我生气。” 第35章 顾琰缓了缓, 从顾泽长手里接过水杯, 喝了一口, 才好一点。 眼皮老跳, 真是被他气得寿命短了一截。 顾泽长悄悄窥觑他,见他无事, 才总算松了口气。 “当初人是三哥介绍给我的, 说那商户切实可信,走南闯北,手上有不少稀奇的存货,甚至还有西域的干果、乐器、香料。起先我也觉得有问题, 可他说得井井有条,有理有据,我才信了。而且起初明明是正常的,大家都赚到银子了。所以我才……” 顾琰摸了把脸,都不想嘲讽他。 “商道废弃了这么多年,还自西域来……呵。你自己说说。” 顾泽长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被胡人打劫,所幸遇到了守城的秦军,付了点银子后被护送了回来。老家是江南人士, 听口音也的确有些南方的音调。还是他为人实在太过狡猾。” “我不说他是否狡猾,我就说你!”顾琰挥开自己身侧的人,对着顾泽长道, “你仔细想想,这种好事你三哥能找你?有这钱他自己不挣?不正是吃准了你这贪图小利的本性?” 旁边侍从连忙提醒道:“王爷。” “当时是被骗了,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仔细想想, 方觉得漏洞百出。”顾泽长攥着自己的衣角道,“而且,我……一直怕三哥。” “出事前你怕他,听他的话,出事后你才来找我?”顾琰恨其不争,“你好歹是堂堂皇子,叫这样一伙人欺负到你头上来,你颜面何存!” “所以此事,万万不能闹大,否则父亲会打死我的。”顾泽长抓着他的袖子求情道,“他原本就不宠爱我,叫他知道我出面替人作保,却是个骗子,他一定会教训我的!” 顾琰看着他,也只能无奈出一口气。 顾泽长生母只是一位宫女,想着出人头地,故意爬上了龙床。 原本老来得子,顾登恒是高兴的,可他越想越不喜欢这名心机深沉的宫女,总觉得自己被人利用。所以即没有封赏,也没有恩赐,只是指派了两个照顾她的宫婢,就不再过问了。 哪知宫女怀孕以后,朝中诸事不顺,朝政近乎飘摇。那年前前后后死了有上万人,人人自危,至今朝臣仍闻风变色。 偏偏顾泽长在太子去世的当天出生了,生母也难产去世。 陛下悲痛之余,勃然大怒,于此深感不详。喝斥前来通报的内侍,把他丢给宫人照料。 之后每每看见他,就会想起早逝的储君。不满十岁,就把他赶出了宫。 顾琰觉得,顾登恒不喜欢他,其中很大原因就是因为顾泽长没有半点皇子的风度,见着谁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惶恐模样,在陛下面前,更是连句利索话都说不明白。看他做事,那就更累了。不够大方,不讨喜。手段也不缜密,就像这次一样,毫无主见,容易被人唬骗。 顾登恒曾委婉说过,顾泽长此子,远逊于太子。看着烦心。 陛下喜欢张扬又聪明得体的孩子,自己性格最像太子,所以他总是格外偏爱纵容。 可是,顾琰也最心疼他。 顾泽长有哪里错呢?惶恐是别人教他的,天真是环境教他的。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失职,所以他才变成如今这失职的模样。他要说自己委屈可怜,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说这次,要害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三哥。 三殿下心怀鬼胎地为顾泽长引荐了一位商人,说是可信。可那商人实际狡诈阴险,对顾泽长说想来京中发展,无奈没有人脉,怕受人欺凌,想请顾泽长为他作保引荐,如此,他可以让利三分以做报答。 顾泽长缺钱呐,一个不受宠又不聪明的皇子,他自然缺钱。 可他好歹也知道,自己身为皇子,声誉尤为重要,此事万不可轻信。任由对方巧舌如簧,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未曾答应。 可这商人最奸诈之处就在于,深谙人心贪婪险恶。 他手上的确有一批好货,从四处搜罗过来,带至京城。随后正大光明地请行家品鉴,确认无误,以合理的价钱卖了出去。卖出后,还给顾泽长送去了三分利的钱。 京中众人对该商户的货品赞不绝口,顾泽长又收了钱,这脑子就晕头了。 商户来找他说,自己家中商队还有不少存货,可都远在南方。此次带来的货物销得快,京师里不少人找他购买,他得回南方运货。可要向这群商户收取定银,以防被骗,得有人作保,于是又顺势朝他提了一遍,还将让利三成加至了四成,同他计算了一下最后的银钱。 顾泽长见此前交易都没有问题,便同意替他作保,还给他盖了自己私章。 大秦五殿下亲自作保,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京师商户是如此想。 自己乃皇亲国戚,哪位商户敢如此大胆前来蒙骗他?顾泽长是这样想。 双方都如此有信心,那不轨商户更是借此大吹特吹,信口开河,跟着京城几位名商签了一沓交易的文契。 顾琰听闻的时候,已是觉得不对劲。 天底下哪有此等好事?凡是以三分利来诱的,并非是要真给你三分,而是想从你身上榨出五分来。奇货可居啊,若他真有这么多的良品,何必还要让利请顾泽长来?他这别是被人利用,自毁声名。 他知道人心险恶,可想插手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那商户去了没多久,就从别处搜罗来一堆次品,照着当初拟定的契约,高价卖给京师各大商铺。 众人损失可谓惨重,又以为一切全是顾泽长的阴谋,敢怒而不敢言。 顾泽长连句诉苦的机会都没有,还不能辩驳。被人算计到了这地步,怎能叫顾琰不气? 那商户拍拍屁股消失不见,连累京中几大商铺皆被牵连,经营险些难以为继。 顾琰烦躁道:“幕后那人究竟是谁?你找到他了没有?” “没有。我只在之前见过他一次,后来他似乎就离京了。”顾泽长说,“我当初警告过了,叫他今后别再提我的名字。” 顾琰:“你的警告有何用?你越是担心此事,他便越是猖狂!你连自己的私章都盖给他了,这等无耻之人说什么你还信什么?他要是再偷偷拿你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你还是一样要这样安慰自己?迟了!养痈成患,你早晚要将自己害死!” 顾泽长抬起脸道:“可是……可是我也不敢大肆去找呀。他是三哥引荐的人,如今又跑了,我若是逼急了他,他会将一切抖出来吧?” 现如今商户忌讳他的身份,与他和顾琰的关系,还会主动为他遮掩。此事只有少数相关人知晓。若是宣扬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一代皇子,借由身份之便牟利,反被无良奸商唬骗,最后坑害京中百姓袖手旁观? 听着又蠢又毒又贪,他这辈子可都完了! “那谁……”顾琰不记得那串奇怪的名字,“那狗犊子!你把他找出来,我还对付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我要说一下。 父皇/儿臣,诸如一类的叫法,在明清之前,是不存在的。臣是臣,儿是儿,儿臣这种叫法显得不伦不类(反正唐朝时期是肯定不存在的,宋朝也没有看见相关记录)而且皇家间互相的叫法其实是很亲民的,就跟普通人家差不多。叫阿耶、父亲,或者干脆叫陛下。皇子自称为我,吾,或臣。太后还会自称老身。皇帝、太子、公主也经常说我怎样怎样。本宫这种是不能随便叫的,尤其是后妃。后妃可以称妾、我。而且没有臣妾这种自称,《周礼注》也说:“臣妾,男女贫贱之称。”这玩意儿同样是不存在的 我还记得《科举》里有读者评论说,皇子居然直接喊父亲,皇帝竟然自称“我”,这什么垃圾小说?我……我能怎么办啊!反正我就照着平民的来!但是我要为自己正名,我两篇文的背景都不是参考明清啊! 第36章 顾琰被顾泽长一气, 竟然真的病了。剧烈咳嗽止不下去, 连喝了几贴药都不见好。 顾泽长心里发虚, 又不敢再凑到他前面, 来看过他一回,就被赶了回去。 顾琰终究是不放心这个兔崽子, 又派人喊叶书良来王府议事。 “你还是好好想着, 别整日操心这些繁杂之事。”叶书良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殿下的事,我能查就帮着查, 若查不到,也给你个信。到时候再叫下边的人多注意一点。投鼠忌器,他们总不至于太嚣张。” 顾琰冷笑道:“他如今自己退缩,惶恐不安。虽与他们接触,却连那些人的状况都描述不清,不打听清楚就着了道。偏偏还胆子够大,等人都跑了才告诉我。谁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叶书良坐到茶桌旁:“总会有疏漏之处。我户部掌天下交易,若真要有心, 那些人定然难逃法网。” 顾琰叹道:“是有疏漏。可偏偏不能正大光明地查。也不知道老三想的是什么,从哪找来的人,他在里面又做了什么。这群人忽然离开又忽然消失, 总该不会是有他在里边推波助澜。” 叶书良觉得有些说不通。他猜测也许三殿下也并不是那么知情。 若是三殿下有心要谋害顾泽长,那朝堂上,早该将此事抖落出来了, 可是他没有。再以三殿下的性格来看,他向来瞧不起顾泽长,又怎会特意如此复杂地去陷害? 他为人生性多疑,怎会包庇那样一个已经臭名昭著的人,去给人抓住把柄? 叶书良觉得,归根究底,还是与钱有关。 顾琰叹了口气:“何况找到他们也不好办。要追究往事的话,他们的确是有正规的商契,那上面可没说,是因为顾泽长才买的东西。” 商契上定好的东西其实都卖过去了,只是高价买了一堆劣质品而已。而文契上又写得不够详细,叫他们无处诉苦。 叶书良沉吟片刻,点头:“总会有办法的。我想让方拭非试着去查一查。” “你疯啦?” 顾琰受惊,又开始咳嗽。旁边的小厮赶忙上前为他顺气,埋怨道:“叶郎中。您请体恤一下王爷,他尚在病中。” “方拭非是个什么人?他那种人……”顾琰皱眉,“他是谁来着?” 叶书良:“他是我金部下的一位主事。就是先前请你进宫求情的那个人。” 顾琰烦躁说:“啧,我知道,这名字我还记得!我要问的是,你为何要把此事告诉他?” “我也没有告诉他,只是朝他露了口风而已。品不品得出来,或者品了要如何做,就看他自己了。”叶书良说,“我见他很有魄力,为人刚正,于此事受到不小的牵连,不肯善罢甘休。又是一位初入仕途的晚生,要他去查,合情合理,也不至于叫人警惕。” 顾琰:“那更糟糕。为人刚正,查出来后也一正,就把老五更正上去了。” 叶郎中:“他为人其实挺有分寸,也够聪慧,我想不会做这样的事。何况他不过一区区主事,即便真想这样做,上面还有你我、王尚书,要怎样才做到?” 顾琰躺回去,气息稳定下来,沉默许久,说道:“方拭非……这样说来,我还没亲眼见过他。” 叶书良笑说:“你们还是别见面了,只怕你二人要打起来。” 顾琰:“哼!他若如此不识时务,我自然是要整治他的。起码得叫他明白,我是四品侍郎,他是八品主事。” 方拭非自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此时她还没做好跟传说中那顾琰碰面的准备。 同叶书良分别之后,就一直在沉思,揣测他话里的意思。 意有所指是肯定有的,可他暗指的是什么呢? 林行远看她连吃饭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走路险些给自己打了磕绊,真是跟往常那精明的模样迥然不同,还担心她就此走火入魔。结果一个不注意,发现盘子里少有的肉都给她挑走了,还留了一池的脏碗给他,真是…… 无话可说。 林行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 方拭非日常留在户部,便是抱着一本布庄送来的新账册,目不转睛地盯着。 若不是看她的表情过于认真,也没做什么别的小动作,屋内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要以为她是在玩忽职守,故意偷懒。为什么?因为她根本不做事呐! 怎么能有人反反复复看着一样她都已经会背的东西? 林行远隔着一扇门同她喊话:“你究竟是在看什么?” “这账簿上,究竟是有哪里不对呢?”方拭非将账册转了过来,说:“我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对。他们为何要这样作假?” 林行远都笑了:“会不会你做个梦就知道了?” 陈主事与严主事听着胆战心惊。这是要做什么?可千万别查了。年轻人都是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吗? 严主事偏头示意了一下,陈主事抱着一摞东西走过来道:“方主事,方主事你想必已经适应了金部,该帮忙分担一下了。” 方拭非起身,朝他抱拳告歉,低垂着头,从旁边溜了出去。 “方主事!”两位主事在后边气得跺脚,“金部公务繁忙,你推诿出去的东西,谁帮你看呐!” 林行远乐颠颠地丢了扫把,跟上去问:“你要去哪里了?” 方拭非说:“想太多不如去问个清楚,我还是要找锦绣布庄的人好好查查。” 林行远很是无语道:“哪天你要是能学会听话两个字,我肯定找个地方给你烧高香。” 方拭非一路赶到锦绣布庄前,大步跨了进去。林行远则留在外面。 还未开口问,她就瞧见了熟悉的掌柜。 那掌柜看见她就要掉头走,方拭非一个错步拦了过去。对方没想到她身形如此之快,只能尴尬问好。 方拭非笑道:“您别紧张。今日生意还好吗?” 掌柜:“好好。劳您牵挂。只是这新的账簿已经送过去了,一笔一账应该都写得清楚。官爷是还有哪里看不明白的吗?” “有一点。”方拭非说,“您这次是如实所写了吧?” 掌柜闻言叫苦,朝她拜道:“自然!千真万确!实不相瞒,今年交上去的商税已是不少,感谢官爷先前体恤谅解,不予追究小人错处。可再多,真是没有了。否则店里生意难以转圜,望您多多海涵。待明年再来向您致谢。” 他当方拭非是来敲打收取银两的了。 凡上交户部的账册,多少有点水分。这举倒不算少见。 今年金部三位主事接连卸职,他还暗自庆幸此事可以省去。原来真是自己多想。 “我说的不是您的商税问题,我说的是云缎的问题。”方拭非笑道,“我又不是锦绣布庄的人,您这一笔一账真相为何,实在无从知晓。” 掌柜颇为诧异,说道:“这云缎有哪里好聊的?” 方拭非:“那您又为何买这东西呢?” 掌柜说:“买就买了。做生意,总是难报会买到一些次品。这次长了教训,下次才好规避。正是这个道理。” 方拭非与他靠得极近,似小声嘀咕一样地说话。 “是,这云缎是次品,可依我翻阅宫市交易的记录,锦绣布庄原本要售与宫中的布匹,就是云缎,最后却紧急换成了高档的绣品。这样看来,在亲眼见到云缎前,您应该是想将它送去宫中去的,那收购用的价钱自然不会低廉。”方拭非说,“这与您在账簿里的记载可不一样。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掌柜自己被吓得不轻,神色严峻道:“那又如何?是宫里的人不满意,还是户部的人又要追责来了?” “别误会掌柜。”方拭非朝他作揖道,“方某此次来,不是以户部官员的身份,只是来与您随意聊聊。” 掌柜思量片刻,无奈朝里一指,说道:“这里请吧。” 二人进了角落里用垂布遮住的小道,进了布庄后面。里头是一个简单摆设的房间,平日应当用来休息。 掌柜领着她上了二楼,楼梯有些老旧,踩上去后咯吱作响。二楼幽静阴冷,窗口摆了茶具,是掌柜用来秘密谈事的地方。但他住的不多,平时一般也不会有人上来。 “是谁让你来查的?”掌柜不等她落座,干脆问道:“你来查之前,问过你上面的人了吗?” 方拭非反问:“如若不然,我哪有那胆子?” 掌柜看着她泰然自若的表情,自己脑补完了事件的全过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此事未了,户部还是要查下去嘛。” 方拭非正儿八经地坐着,说道:“那是自然。否则户部颜面何存?” 掌柜叹说:“这也是。那想必殿下也是不知情的吧。我就说,他好歹是一介皇子,哪会如此短视,又岂会为了一点银子做下如此丑事。他自己今后还要留在京城,反叫那群祸害逃得干干净净。原来也是被骗了。” 方拭非听见了几个陌生的人名,不动声色地继续点头。 掌柜的说:“可我所知也甚少,没什么能帮你们的了。” 方拭非顺着猜测说:“唉,这次众人被骗,也是因为不够机敏。” “不错。我若是足够机敏,哪还会上他们的当?单是这从西域来的商队一条,我就该知道他们是在撒谎啊!”掌柜拍桌,痛心疾首道:“可惜当时蒙蔽了双眼,不知怎么就轻易信了。明明我有千百种机会能在中途全身可退,可偏偏……就把自己害到了这地步!” “哦,不过。”掌柜的抬起头捶手道,“我们几人倒也是留了一手。官爷,我猜那个骗人的家伙还会继续行骗,只是不知道离开了京城,现在又在哪里。可他带走了我们几家不少的实货。” 方拭非来了兴趣:“哦?” “当时这商契的价钱定得太高,对方又非要我等大批购买。我们倒不是不相信五殿下,只是做了那么多年生意,难免有些小心。就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通,以现银不足为由,想用铺里的旧货,折价去抵他们的货物。”掌柜的说,“我们几家在京城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拿出来的虽然是旧货,可品质依旧上等。对方看过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方拭非:“那些货呢?” “他们带走了呀!”掌柜手指一直在躁动,悔不当初道:“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他们刚来京城售卖的那些好货,可能也是这样来的!所以又杂又乱,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方拭非:“那你还能认得出自己的货吗?” “自然,刺绣与其他东西是不一样的!就跟字画字迹一样,是谁绣的一目了然。”掌柜一时激动,握住方拭非的手腕说:“那几份绣品只有我铺中有售,因为那绣娘只为我制作绣品。只要叫人过一眼,我就能认出来!” “哦……”方拭非说,“可惜你没有。” 掌柜:“唉,是啊,我上哪里找啊!他们要是在京城还好,可现在都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方拭非在他说话间,已经大致将事情的全貌推出了六分,这六分足够她捋清事情的走向,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忽然冒出来的五殿下,莫名其妙地插在这里,叫人有些不解。 可她不好此时发问,惹人怀疑。于是问道:“掌柜,既然你对布匹如此有造诣研究,那依你看,那些云缎是从哪里来的呢?” “随处搜罗来的吧。”掌柜说完,又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那些颜色,的确是很漂亮。我最初远远看见就很喜欢。只是未能上手试验,这才吃了大亏。” 第37章 方拭非又跟掌柜确认了一遍, 借了纸笔铺到桌上, 问道:“你还记得送出去的绣品款式吗?” 掌柜点头。 “当时送出去的不少。有些是布匹, 有些是成衣, 还有些是绣品。这布匹外人怕是难以辨认,但成衣总是好认的。我可以找人给您画下来。至于绣品, 也是可以认的, 我先去拿上来给您瞧瞧。” 他到楼下挑了同位绣娘做出的绣品,递给方拭非以做辨认。 “兑换的绣品里各式花样与颜色都有,我可再去问问具体的模样。”掌柜说,“至于辨认, 其实也不难。有些知名的绣娘,会故意留下些自己的特色。譬如颜色,譬如某样特别的标志。这位绣娘在绣线的色彩选择上一向偏暗,而且她的针法是这样的……” 方拭非点头,跟他学了一点。 锦绣布庄这样大的一间商铺,被外人狠狠骗了一把,着实难堪。但好在他们心眼活络,知道要给店里留下足够的现银, 用实物去抵了,才能在发现布料有恙的情形下有余钱去及时替换,重新去选购了一匹合格的布料送进宫去, 同时保证商铺的日常经营。否则如今这布庄恐怕已经倒闭了。 掌柜欲言又止,说道:“官爷,不是小民想探听朝廷办事, 只是随口一问,请您解答。您是想怎么找?” 方拭非将纸张卷起来,塞进怀里道:“有笨的办法也有聪明的办法,但总归是有办法。你安心等候消息吧,自会还你公道。” “是。”掌柜说着低下头,竟不觉有些哽咽。 方拭非正要离开,见他置于腹前的手指有些:“怎么了?” “没怎么。”掌柜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走向窗边,沉沉吐出口气:“这家锦绣布庄,开业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我双亲早亡,今年正好是我接手的第三十年。我季家最初开始行商,是因为家中三餐不继,想要补贴家用。从街边小摊开始,做了十年,才在东市偏僻的地方,开了一间狭小的商铺。又是十年,来了西市。风风雨雨,一直不敢忘怀先辈艰辛,也时刻谨记前人教诲,做的全是本分生意,也不忘行善。” 掌柜转过身来,唇角用力,对着她道:“现如今,在京师,说到布庄,定然会想到锦绣。外人不明内里,以为我布庄家大业大,与朝廷关系切密,泰山可倚,实则不然。今日家业,皆是我等一步步,一点点用血泪打拼出来的。家业越大,我便越是惶恐,生怕行差踏错,每日战战兢兢。外人看我光鲜,可我等这些虚名,在朝廷眼中算得了什么?” 方拭非说:“我明白。我家中亦是行商为生。” 方贵靠着杜陵指点,以及背地里的关系,才能有今日的发展。何况水东县政情单纯,不比京城,他与何洺关系融洽,没人会刻意为难他。 在京师,毫无背景,能打拼至今日,甚至能与宫市搭上关系,锦绣布庄的确不简单。可它再不简单,兴衰也不过是朝廷一句话的事情,只能日日诚惶诚恐地敬着。 世人皆轻商重文,说商人满身铜臭,可又有谁人知晓商户的种种艰难啊。 掌柜说着难受起来,朝着方拭非走近一步道:“官爷,我自接手锦绣布庄起,三十年的基业啊,险些叫他们毁于一旦!我一百两买的云缎,到手后只能不足五钱地卖出去。此事五殿下纸上有名,我等小商小户根本不敢多言。也所幸有惊无险,我只能安慰自己,布庄尚在,我还可东山再起。起码这家商铺,能留给我的子孙,也不算是欺师灭祖,是吗?” 行商这种事,可能二十年方起步,却能一朝如山倒。 这骗的哪里是钱?分明是命啊。 方拭非道:“我知道。” 掌柜朝她作揖,并不多说,只是郑重道:“谢官爷。多谢。” 他以为今日之事,原由皇子起,不可深查,只能怪自己马失前蹄。还半句委屈不敢与别人说道,怕传说什么闲言碎语,反害了自己。 如今这年轻人竟然要查,还说要还他公道。 公道啊,公道。 这两字太重了。他早已用小心替代了所谓的公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 哪怕这年轻人不过一小小主事。哪怕他与五殿下等人比起来犹如螳臂当车。哪怕他不能做到他所说的事情,可单单这一句话,心里也高兴了。 掌柜:“官爷,您自己小心,保重吧。” 方拭非说:“你放心吧。我方拭非向你保证,言必行,行必果。假若来日不能将这凶犯绳之于法。你被骗的银子,我来赔。” 方拭非转过身,潇洒大步离去。 她出了布庄,神色严肃。林行远过去迎她,担忧道:“怎么了,没问出来?” “问出来了。”方拭非说,“只是我这人热血又冲动,这次真的,要任性妄为了。” 林行远顿了顿,忽然笑道:“反正这又不是你第一次,你做过的冲动事多了去,慢慢就习惯了。” 方拭非也笑。 要说林行远在,总叫她有种杜陵还在世的感觉。无论她在外面犯了什么错,遇到了什么难事,回到家里,杜陵总有办法解决。 好像她能自在四处闯荡,而不远处的小屋里永远点着一盏明灯。 随后方拭非又去找了另外几家受骗的商铺。 既然已经有了从布庄掌柜处套出的来龙去脉,凭借她户部官员的身份,另外几家掌柜就更好说话了。就会只是过问一句,就和盘托出。 倒是有几人还很谨慎,并未提及五殿下,只是将店里被骗的几样东西罗列出来,拿给方拭非看。 不得不说那群骗子是真聪明,骗的全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商铺。这些商铺做到今日,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特色。那替换出去的商品,自然也有独特的标记。 方拭非一一记录,直至天黑,跟着林行远回家中整理。 林行远在边关,对工艺类产品不甚了解。在他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也只能凑凑热闹。翌日大早,方拭非还是未去户部,而是穿着官服,同林行远一去,前往各城入口询问守将。 出城的队伍应当是很显眼的,如果见过,多半会有印象。 一守备手执武器道:“我城门是轮休职守,这事我不清楚。何况每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哪里能记得住?你不妨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旁边一人插话道:“我倒是清楚。方主事,你若是问零散带出城的货物,我是不知道,可那天,有支装卸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商队出城,我还是记得的。当时还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做的什么生意。车里的东西,全都是京城里的上等货。” 方拭非:“不错,就是他们。请问他们是何时出的城?” “也有个把月了吧。” “那文书是谁签的?” “这哪里还会记得?” 又另外一人说:“不都是你们户部的人吗?出城交的关税,你户部总可查证。” “太杂乱了,查起来没有头绪。所以想先来确定一下。”方拭非又问,“那他们的文书上,写了是要去哪里?” 守卫道:“往南吧?具体可不知道。我听他们口音,是南方人呀。” 方拭非道:“是。我明白了。多谢诸位。” 方拭非大致得到了答复,转道去户部,找叶书良交涉。 叶书良见他过来,原本还不在意,只是问道:“你尽早去哪里了?没有点卯。你已经好几日迟来,再这样,你本月的俸禄要被仓部罚完了。” 方拭非朝他施礼,说道:“今日来,是向叶郎中汇报前几日说的事情。” 叶书良佯装不解:“什么事情?” 方拭非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只是略过了五殿下的名字。 叶书良听着神情越发凝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想查就能查的出来,只看有心无心。”方拭非说,“我不知道户部为何隐瞒,但那群行坑骗之实的恶徒,总不能放过。” 叶书良没料到她动作比自己想得要快,更多了两分认真,说道:“方拭非,我等会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有所顾虑。诈骗之徒是当整治,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治?” 方拭非说:“他们身上带着货物,走不快。车内货品杂乱,且价值高昂,不似一般商户。一路问下去,就能知道他们是去了哪里。找到了,下官才知道该怎么组。” 叶书良摇头,一声不吭地摆弄桌上的书册。 找到人了又怎样?此案根本没有他们行骗的证据,钱亏就亏是顾泽长的“面子”上。最难的就是该如何保证,要他们把钱交出来,又不会牵连到顾泽长。 不知道对方来历,也他们将钱藏到了哪里。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才是糟糕。 方拭非见他不做声,便主动开口道:“那些商户,早就想着户部能有人去问。他们分明损失惨重,是无辜受害,可是每次户部去,不是叫他们上交账簿,补齐商税,就是大发慈悲地表示自己不追究。” 方拭非说:“我不知道户部有何来的脸面说不追究,不过就是依仗着那群商户识时务,有缩忌讳,不敢出声,才会如此小人作派。说是朝廷顾虑,可说得再难听一点,不过是官官相护,狼狈为奸而已。” 叶书良拍桌,怒然喝道:“方拭非!你住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拭非目视着前方道:“方某明白,金部亦有为难之处,天下间不是非黑即白,适时需要妥协。但在能激浊扬清,拨乱反正之时,请叶郎中不要随波逐流。” 叶书良瞪着她,胸膛起伏,气得不轻。片刻后冷静下来,说道:“你不要激我。” 方拭非后退一步,商量道:“那我……夸您?” 叶书良失笑:“你不如给我闭嘴!” 第38章 方拭非挠了挠发痒的手背。 叶书良说:“那你说说看, 你所谓的激浊扬清, 拨乱反正, 是多重要的事。可别什么都冠一个担不起的名头。” “一点商税, 对户部对朝廷来说,是, 它或许并不重要。可真相也不重要吗?不, 它重要得很。”方拭非说,“朝廷律法,本是为了维持天下安稳,以求清明太平。可如今有人漠视践踏, 有人非法牟利而不获罪,其中我户部不仅有失纠察之责,身处其中还倒行逆施,其恶劣影响,已远不是区区商税可比。今日我纵容这件事,来日我也用其他的理由纵容别的事。多少人就是这样妥协过来的,到最后我也成了恶臭沟壑里的一员。这不可以。” 方拭非义正言辞道:“下官是能说好话,可下官私认为, 叶郎中乃好善之人,不是那等虚伪之徒。是以话虽难听,还是直白地说出来了。所谓, ‘诞诞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而谀人之人居, 国欲治,可得乎?’,您说是吧?” 叶书良问:“那你想怎样?” 方拭非:“他们逃到哪里去,我自然就追到哪里去。我就不信他们第一次就敢如此大胆,也不信他们毫无背景就来京师惹事。此次事件来看,分明是组织严密,经验老道,那这些是谁教他们的?他们出城的公文是谁批的?赚的银子都流向了哪里?幕后究竟有哪些人?之前又骗过多少人?将来是不是会故技重施?这样的毒瘤,放任他们真的好吗?您真的能漠然而视吗?此次他们甚至到了京城,到了户部面前,挑衅户部官员,若轻轻放过,朝廷颜面何存?” 叶书良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了:“你说这些都是虚言。你只想说,你要严查。可你身为户部官员,难道不明白吗?他们出了京城,你毫无证据,就拿他们没有办法。户部也不得随意干涉各州财政。察院,殿院,是御史台的官职,巡按各县,肃整朝仪,也是御史台的职责。你难道还要转到御史台去吗?” 方拭非说:“哦,这倒不是我想不想。不过他们若是需要,我很愿意配合,替他们分担。” 叶书良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去了山南东道的襄州,或许就在江陵府。至于财政,自有本州七曹参军,以及陛下任命的监察御史负责。如何也轮不到你,也不需要你来分担。” “那真叫人伤心。”方拭非叹道,“可下官不信,户部没有别的办法。” 叶书良摇头,挥手道:“你先出去吧。若是有事,我再来通知你。还有,去点名的官员那里说一声,叫他放你一回,别把你名字给记上了。就说是我说的。” 见谈不下去了,方拭非并不勉强,行礼先同他告辞。 虽被拒绝,方拭非却并不觉得多担心。她隐隐认为,此事并未结束,发展也未必会违她心意。 叶书良肯跟她说这么多,而非直言打断,大可能是真是有自己思量,只是目前不便相告。 方拭非自己猜测,此事牵扯五殿下,叶书良与顾琰皆因此冒险蒙蔽上听,为殿下遮掩。那如今犯人虽然离开京师,却绝对不会是结束,此祸不除后患无穷。二人已经帮过一次,即便是为了自保,也会一管到底。 所以,现在姑且先等着吧。 方拭非终于坐回自己的座位,并从陈主事手里接过一沓公务。提着笔,用心地批阅着。 她虽然心里想事,可也知道偷懒是不对的。她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陈主事见她一脸投入,老怀安慰,心道总算把这人给安排清楚了,由此也安心不少。时刻把方拭非盯在眼皮下面,就是他在户部做过的最重要的事! 众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实方拭非此人定是前途无量,受叶郎中与王尚书赏识。如果能不忽然消失去惹事就好了。 然而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京城各市商税补齐,后续跟紧,写公文汇报的杂事交给手下。几位主事除了要应对下属的各式问题外,半天就可以处理完要做的事。 至于解惑,明眼人都知道,不会去找方拭非这样的新手,所以她是最闲的一个。 方拭非也不想找事做,就只能找话聊了。 她提笔在白纸上画画,说道:“叶郎中整日呆在户部,晚上又回去的那么晚,他夫人真不会生气吗?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他孩子见不到他,都快不认得这个爹了吧?”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然后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她。 方拭非片刻后才发觉不对,抬起头对上众人目光,毛骨悚然道:“怎么?我说错了?” 严主事:“叶郎中尚未成婚呐,哪里来的夫人?” “尚未成婚?”方拭非手里的笔都要掉了,“不会吧?他今年……快而立了吧?” 陈主事点头:“是快了。” 方拭非浑身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叶书良的模样都变了,犹豫着猜测道:“是……是因为有什么不能道的毛病还是怎么?” 众人立即摇头:“不是不是。你这话可严重了。别乱猜。” 方拭非放下笔,踮着叫过去关门,将窗户也合上,然后走到中间,小声道:“说说呗,大家同僚这么久了,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吧?” 众人都有些犹豫。可是说上官的闲话,真是即惊险,又让人跃跃欲试啊。 一官员忍不住道:“叶郎中是运气不好啊。” “是啊。可不是?”严主事左右窥觑,小声道:“原先,叶郎中是定过一门亲的。结果在即将过门前,那姑娘同人私奔了。当时好大一桩丑闻,着实让叶郎中蒙羞,被嘲笑了几日。” “不过当时,叶郎中看着并未消沉啊。” “能有多消沉?那姑娘本身样貌德行家世,样样比不上叶郎中,郎中不过应父母之命行嫁娶之实,算是孝顺。如今娶不到就娶不到呗,会后悔的定然不可能是他呀!” 众人纷纷附议。 在他们眼里,叶书良简直是青年才俊里的佼佼者。样貌俊,脾气好,才学深,是京城里多少人梦里都想嫁的公子啊。心眼皆瞎的人,才能做出逃叶书良婚的举动。 逃就逃呗,有什么? “何况叶郎中心胸广阔,自然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对对。” 陈主事在众人带动下说得特别投入:“总之就这样耽误了几年。随后叶郎中又与范家三姑娘订了婚。只是,范姑娘年纪略小,要等她再大一些。好不容易可以成婚了,哪晓得,范家遭逢变故。范姑娘正值婚龄,先是为父守孝三年,又为母守孝三年,这一直到现在都未出嫁。叶郎中为人忠厚,跟着等她。你瞧瞧,这掐指头一算,日子可不就耽搁过来了吗?” 众人点头。 时运不济啊! 方拭非说:“不,不是。也可以先成亲,再守孝啊。现在哪有这么严格。而且,范姑娘是女儿啊。是她自己说要守孝三年?” “这就不知道了。” “我心底是觉得,范姑娘还不进门,是因为叶郎中这边长辈反对。只是叶郎中不愿意取消婚约,这就一直耗着了。” 方拭非:“为何?当时不是门当户对谈起来的吗?” 陈主事说:“是门当户对,还是郎才女貌呢。可那又怎样?当时谈的时候,范家双亲可皆在呢。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范姑娘娘家又没什么倚仗,哪能配得上叶郎中?” “可叶郎中也一直未娶,想必是喜欢她的吧。” 方拭非回忆了一下,之前在白云山上,与叶书良幽会的姑娘,应该就是范姑娘了吧? 看着着实不错,二人也应该是两情相悦才对。 方拭非不过是开了下头,这群人就自顾着开心聊下去了。他们也没想到原来众人都有类似的想法,还知道的不少。 哎呀,这一核对,聊得可实在太开心了。 “这一波三折的,是否与八字相关啊?” “没有,叶郎中那面相,一看就知道不是和尚命,怎会无子无孙?只是还没碰到合适的人罢了。” 方拭非觉得叶书良父母听着太过强势,问道:“叶郎中父亲现在何处任职?” “他是大理寺的官员。” “大理寺?”方拭非惊道,“那叶郎中怎么跳到户部来了?” 严主事笑道:“户部是叶郎中自己考进来的。也是王尚书亲自带着人过来敲打提点过的。还不到三年,就从主事,升到了郎中。不过,你跟他可不一样,陛下看好他呢。”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点头。乍一转身,就发现窗口外边投下黑乎乎的一片,似乎有人在偷听。 方拭非吓了一跳,过去打开窗子,发现是林行远幽怨贴在窗口。见她靠近,满脸谴责。 怎么能把他一个人关在外面?!太过分了! 方拭非连忙道歉,去把门和窗户都开,这事也到此作罢。众人收声,不再聊了。“你们金部官员……”林行远嫉妒道,“也挺热闹的。” 数日后,天气晴朗。 顾琰身体好转,来了户部。从王尚书那里走出来后,便又立即叫了叶书良过去。 顾琰单刀直入说:“我已向陛下请示,择日前往荆州一趟。暂摄监察御史,主行财政监督一职。你跟我去一道去吗?” 叶书良惊道:“你要亲自去?这舟车劳顿的,何必亲自去?不用急,我带着方拭非去就可以了,你得留在京中处理户部的政务啊。” 顾琰:“你确定那群人是去了荆州?” 叶书良:“据回报是如此,那群人已经在那边呆了半个月了也未离开。” “那就是了。”顾琰说,“此事交予别人,我总归是不放心,毕竟与五弟有关,我不能见他出事。何况荆州那里,你跟那谁去,哪能压得住那帮牛鬼蛇神?” 叶书良倒不急着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思考其中是否可行。 顾琰道:“反正户部两位侍郎历来都是形同虚设,王尚书应该已经习惯。我会将要处理的公文都递给王尚书,下边的杂事,就暂时要麻烦你多劳心了。。” 叶书良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可。但你记得要多带几个随行的侍卫,以免遇到危险。” “谁要来杀我?”顾琰不屑说,“我死在哪个地方,都是一个麻烦。赔上大好前途来杀一个短命鬼,太不值当了。” 叶书良叹道:“别这样说。” 顾琰并不在意。 他说:“王尚书倒是让我多带一个人去。说应该是能保证我安全的。” 叶郎中:“谁?” 顾琰:“前些日子尚书不是说过,少将军回来了吗?” “哦……”叶书良若有所思道,“是。那这样的确是好多了。” 顾琰:“王尚书还让我带着你说的那谁去,既然如此,就开始准备吧。你可以谴人过去通知他了。” 王声远不过是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就发现桌上多了一堆东西。他扫了眼扉页,顿时觉得眼睛发疼,说:“这叠东西看着还挺别致。” 这显然就是堆叠未处理完的公务。而且还攒了很久了。 “是。”旁边的官员幸灾乐祸道,“顾侍郎送给您的,说希望您喜欢。” “哦。”王声远淡定拿起册子。下一刻脸色变得狰狞,高举过头,愤怒地要把书砸到地上。 官员连忙拦道:“别丢!别迁怒王尚书。你丢了,最后还是要捡起来的!” 王声远气笑道:“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气我!户部尚书只有一个人!气死我就没了!” 他这边刚劝下,讨人厌的李恪守又冲了过来。进来就申诉道:“王尚书,你行事当公道啊。” 王声远正一肚子火呢,闷声闷气道:“怎么?” 李恪守心中不平:“那方拭非明明点卯不到,也未告假,怎么就不纠了?” 王声远先是不悦。 怎么他一户部侍郎,竟然去盯着一主事找茬,成何体统?李恪守这心眼能不能大一点? 瞧瞧他都快忙成什么样了,还拿这种无所谓的事情烦他,实在是不公平! 王声远坏脑筋一转,笑眯眯地抬起头,说道:“李侍郎啊,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动怒?我有一样别致的礼物要送给你,保准你说不话来。” 李恪守起了层鸡皮疙瘩,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王声远道:“你先回去,回去等吧。我这就找人给你送去。” 李恪守:“那方拭非……” “我记住了,下次罚他。”王声远推着他出去,嘴里说道:“别致的好东西啊……” 李恪守被他赶回去,王声远立马挥袖,示意下官把整理到出来的,不算紧要的公文都给李恪守搬过去,然后高高兴兴地锁门了。 第39章 李恪守回到自己屋内, 稍坐片刻, 就看见一沓公文送了进来。 他指着那叠东西耸起眉毛:“嗯?” 送东西的官员点头说:“是, 王尚书说给您的。” 怕他也生气, 急忙退下去了。 李恪守拿过本子坐下,沉思片刻, 体会王声远的深意。 总不会是整自己的, 那老狐狸是在暗示他。 李恪守忽然豁然开朗。 一定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控诉得到了重视,加之顾琰久病,不管政事,王声远个人忙不过来, 认识到了他的重要性,最终决定好好扶持他。 瞧瞧,这么多公文,这是将户部的权责下放给他了呀! 李恪守铺开几本册子,美滋滋地提笔撰写报告,并做回复审批。 越往后边,越是这样觉得。因为里面好多都是原先分给顾琰的事情。 另外一面,王尚书等了许久不见他来找茬, 也很奇怪。差人过去瞧瞧查看,得到回复是对方正在尽职尽责埋头苦干。 他大为惊讶。此人有病吧? 叶书良通知方拭非即日前往荆州,户部决定命她与顾琰随行, 让她准备一些轻便的衣物,及时做好准备。 至于干粮这些东西,顾琰会带。 叶书良小心提醒, 路上可能会有些辛苦,但千万不要向顾琰诉苦。顾琰自己身体不好,最讨厌就是那些无病呻^吟的家伙 。 方拭非称是。 她原本就不是讲究人,虽然看着瘦弱,但从小奔波。估计只有顾琰向她诉苦的份,她不存在的。 出行时间定下了,顾琰又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直接通知了方拭非,在当日早晨带人去城门。 方拭非与林行远早早准备好,各自背上收拾好的衣服,过去汇合。 遥遥望见,几匹仰头踱步的骏马。 随行共有三辆马车,六人。 两位是平日给顾琰看病的医者。他要出门自然不敢懈怠,必须带上。一位是日常负责照顾他的仆人,坐在第三辆马车上负责看守行李。还有三位是负责看守的侍卫,负责赶车。 马本身就不是那么常见的东西,寻常人出门靠走,有钱人出门靠牛,也就顾琰,那么十几人的规模出行,还能备下三辆马车吧。阵容可谓浩大。 仆人见二人过来,尊敬道:“少将军,这是您的马车。” 方拭非:“请问我的呢?” 仆人弯腰笑道:“方主事。没有哪名八品小官出行,会由顾侍郎准备马车的。” 方拭非:“……” 那林行远还就是一扫门的呢! 林行远在旁边捧腹大笑,末了还是说:“罢了,你跟我坐一辆不就成了。这次我也勉为其难不嫌弃你了。” 顾琰坐在马车内,车窗上的垂帘被风吹起。 方拭非发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顺着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又迅速躲了进去。方拭非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同他打声招呼。 她立在车外,喊道:“顾侍郎。下官乃……” 顾琰冷声道:“你就是方拭非是吧?本官事先告诉你,要带你来不是我想带的,是王尚书与叶郎中叫我带的。带你也只是因为户部其余人皆有要务在身,抽不出时间,才无奈提上你这闲人。本官即不欣赏你,也无意提拔你,你别想着此行来讨好我或贴近我。你只是八品小官,而是我四品侍郎,不要妄想一步登天,明白吗?” 方拭非:“……” 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是非常明白啊! 顾琰:“既然已经准备妥当,那便出发,不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再多耽搁。” 方拭非闻言,立即去到林行远所在的马车,跳了上去。 顾琰身体不佳,一旦吹风就容易咳嗽。即便坐着马车,一路颠簸,也不是他能长期承受的。 但此人颇有觉悟,秉持着宁快不宁快,早死早超生的信念,坚持住日夜兼程地赶路,最后反折腾得自己面黄肌瘦。 顾琰每日只喝白粥,直接配点小菜或制好的调料,洒进粥里,看着就觉得味道寡淡,毫无食欲。但没有办法,其余东西油烟味一重他就受不了,还要每天喝一贴煎好的补药,嘴巴里苦,更什么都不想吃了。 路上路径哪个县城,或者遇到休息的茶寮,可以在粥里打个新鲜的鸡蛋。 他虽然不喜欢吃饭,但每次端过去的东西,还是空着送出来了。 这些都由仆人拿进他的马车,再小心带出来。是以一路过去,方拭非竟然真的半句话都没同他说过。 倒是有几次休息,方拭非坐在路边安静吃饭,能感受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徘徊。 方拭非很无奈。为什么要偷看她? 林行远听着他压抑的咳嗽声都觉得心惊肉跳,说道:“狠人。” 健康的人或许体会不到常年久病之人的痛苦,而顾琰又是个绝对好强的人,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他这样的倔强,哪里像个养尊处优,受不得罪的王爷? 对自己都这样,对别人就更别说了。难怪要说满朝文武,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顾琰。某些人在他的眼里,恐怕确实松散难堪。 方拭非也这样觉得。 要是逼她每天吃不喜欢的东西,肯定要脾气暴躁,见谁骂谁。 倒是明白顾琰起初喝斥她。自己坐在马车里一脸病态,自然不希望别人过去探望关怀。多问一句,他又不能好起来。 但是,他自己过得不痛快,却并不限制方拭非和林行远的饮食。随行的几位侍卫偶尔还会听他指示,去途径的城里买些荤菜回来,或是在路上打点野味,给几人打牙祭。 放杂物的马车里存着不少干牛肉,顾琰一点没吃,也全给方拭非他们了。 想来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一路舟车劳顿,在方拭非都替他觉得劳累的时候,终于到了荆州。 上面委任监察御史的公文或许到了,也或许没到,反正顾琰这次来是临时起意,而江陵府这边也并未有人前来迎接。 守门将士审阅公文,淡定放行,并不多问,只是派人前去通知太守与县令。三辆马车驶进州府城门,倒是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 顾琰虚弱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先去驿站吧。” 前面侍卫点头,调整着车头,一面问路,一面前去驿站。 好歹是江陵府的驿站,不似旁的小县城那般简陋。收拾收拾住着还是不错的。驿站负责的小吏见顾琰前来,大为惶恐,立即收拾出了数个房间,给几人入住。 方拭非见顾琰抬头挺胸地从车里下来,手背青筋突起,按着扶手,爬上楼梯,再走进房间。随后仆人与侍卫将马车上的东西也带上去,另外几个到后院烧热水。 估计今天是看不见他出来了。 林行远也回房间洗了个澡,直接浇的冷水。这几天在外面,身上脏得像厚了一层。衣服随处丢着,等回来再处置。 出来的时候,方拭非也打理得差不多了。 林行远问:“那我们现在呢?” 方拭非:“你累吗?” 林行远:“有点累。”主要是心累。 方拭非:“那就先出去看看。” 林行远:“也行。” 二人跟守在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声,便一身清爽地出门。 侍卫点头。心道带的年轻人就是好,出行带的老臣,顾琰不开口,是绝对不会动的。 方拭非与林行远出了门,先在城里逛着。 来的时候正值中午,日头高照,在太阳底下站着没一会儿就要汗流浃背,是以路上行人不多不少。 但摊贩确实摆满街道。 方拭非最先从布庄开始找起。 荆州卖的多是荆缎,用蚕丝织成,表面平整,富有光泽,且刺绣的手法和花样颇俱特色。经面嵌花,以经典楚图为住,她这样的外行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她沿路找了不小的两家布庄,都没见到京城里锦绣布庄的绣品。最后打听了城中最知名的几家,直奔过去,果然看见了她要找的绣品。 不过,也只有一副用来挂在墙上作为观赏的绣品,似乎并不用来售卖。 可惜掌柜的不在,那店里招呼客人的伙计担心她的来路,很是戒备,左右推辞,不予告知。方拭非强留无用,只能先离开了。 这一耽搁,两人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时近黄昏,路上的人也多起来,都涌出来吃完饭。 二人被飘香的麻油勾得口水横流,先在街边吃了一路,之后又去一家人满为患的酒楼,等了半个时辰,点了一桌。 历来美食烹饪手法极多,且庖厨刀工精湛,另人惊艳。而大秦民风开放,酿酒、做菜的,也不乏有妇人参与。“无问贫富之家,教女不以针缕绩纺为功,但躬厄厨、勤刀机而已。”1引 方拭非到了地方,最喜欢的就是找吃的。吃是全天下百姓的共同追求,在好吃的地方,总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而他们来的这酒楼专以“炙”闻名。店里有裹上泥浆来炙的,有放在竹筒里炙的,还有连烧带炙的,这里最招牌的一道菜是炙鸭鹅。 光在门口站着,就不断闻到里面飘出的肉香,二人食指大动。 林行远点了炙鸭,刚吃一口,拍案叫绝。 正在门口等着的食客见他这样子,笑着搭话道:“你是第一次来吧?” “的确是。”林行远说,“不怕你笑话,不是荆州本地人。路上吃的全是干粮,现在看见肉都馋得不行。” 食客道:“那是,这里的厨子是从京师回乡的御厨,手艺属江陵府一绝,你绝对找不出比这更好吃的炙鸭来。” 方拭非主动指着空出的座位道:“大哥这里请,不介意地话,一起吃吧。” 那人也不客气,抱拳道:“如此多谢了。” 第40章 方拭非又向跑堂叫了几道菜, 把桌子摆满:“今日这一顿小弟请了, 大哥尽兴。” 两人已经吃饱了, 于是点了盏温酒慢慢小酌。 那兄弟见他二人这模样, 就知道他们其实是有事想打听,夹了两筷子, 便问:“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方拭非放下杯子笑道, “我几人从南方来,顺路到了荆州,想在这边买点东西回去。只是不算什么内行人,对荆州不甚了解, 怕买到假货。” 男人也抱拳笑道:“这问我可就对了。我在荆州住了四十多年,东西街,南北路,大小商铺,各行各业,哪家点良心,哪家是徒有虚名,我全知道。今日与二位在此相遇, 便是缘分。两位老弟做个爽快人,那大哥也爽快。有什么想买的,尽管问吧。” 方拭非便说:“我想买些刺绣, 买些瓷器,要是可以,能有些手艺玩意儿和金银器也是可以的。带回去送人, 散卖,都可以。但这品质要拿得出手。” 那人想也不想道:“买荆缎,那就去,买酒,那就去风霜酒楼,买……” 方拭非摇头打断说:“可是我不想买荆缎。” “咦?为何?”食客诧异道,“你来了荆州,却不想买荆州的东西?这算什么道理?” 方拭非挥舞着手夸张道:“荆缎颜色过于鲜艳,我等更喜欢花样多变一些的绣品。未必就要制成衣服,单是看看也好。我听说北方有些店里的刺绣,色彩多变,以花鸟山川入景,就像真画一样,栩栩如生,气势恢宏。技巧高超,为人惊叹。小弟还听说啊,京城还有一个锦绣布庄,最为出门。他店门正中挂着的一副簇金绣,将金线捻得比发丝还细,盘成花样绣到布上,精细纤巧,工艺精湛。挂了十几年,依旧灿然如新。只可惜,我是无缘得见啊。” 食客立马道:“我也听说过。可这绣艺发展,也就是近朝的事情,会簇金绣法的,那就更少了。大多绣娘都聚在京城,技艺也不会外传。绣出的成品进献更了宫中,你想买一副,不大可能。” 林行远笑道:“你休听她胡扯。她并非想买这般昂贵的绣品,我二人也没有那样的家财。只是想见识多一些别地的佳作,带回去给人开开眼界。本想去京城,可此行来荆州已经是耽搁了路程,很快就要回去了。所以想问问荆州这里,有没有别处的土货,可以都买一些。” “哦,这我就明白了,你们应该早说呀。”那食客拍桌道,“琳琅布庄。” 方拭非:“得是好东西才行啊。” 食客道:“好东西!你们尽管去,找不到喜欢的,就来骂我。” 方拭非好奇道:“那家店是什么来头?是只布匹?卖哪里的布匹?” “这还真不知道。原先是卖布的,可后来什么都卖,什么都有。”食客回忆片刻,说道:“只知道那家店,总能找到些各地各处的东西。就在半月前,又买了一堆京城来的货品。现在赶紧去,指不定还能收到一些。” 方拭非:“哦……原来如此。多谢老哥。” 二人付了银子,出门逛去琳琅那边,未曾料想天还未黑,那商铺就已经关门了。再看左右邻里,可都还开着呢。 方拭非从门缝里朝里张望,可里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过路的人倒是升起了警觉,只看他俩鬼鬼祟祟的觉得不对劲。 林行远无语地拉过她说:“走罢,先回去。” 方拭非应了声。 对面摊子上卖包子的一小姑娘,手里还拧着湿毛巾,走过来问:“二位,来这边找人吗?” 方拭非打量她两眼,对她贸然搭话并不放在心上,说道:“不,只是想买点东西。” 两人回到驿站的时候,顾琰已经醒了。他面色发沉,显然很不高兴。坐在吃饭的大堂里,看着眼前的菜色一动不动。 仆人小心问:“王爷,我出去给您买点吃的。” “不用了。”顾琰抬眼看见他们走进来,干脆地放下筷子问:“你二人吃了吗?” 方拭非说:“已经吃饱了。” 驿站的伙食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的。方拭非视线扫过,看得出桌上的清炒白菜色泽不新鲜,中间的汤上面飘着几块鸡皮,连油渣都摆上来了。 顾琰原本就食欲不佳,难怪吃不下去。 方拭非将带回来的糕点放在桌上。 顾琰目不斜视,冷声问道:“你们去查了什么?” 方拭非:“只是打听到了一家商铺,可惜过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 顾琰:“那就明日一起过去看看。” 方拭非称是,便同他告辞,先回房休息。 翌日,顾琰醒得早。 他似乎睡不着,天亮便起来了。侍卫主动过去喊方拭非。 顾琰不肯在驿站里吃饭,但也不明说,只是瞅着方拭非哼道:“你二人倒是会享受,来了荆州就去寻好吃的。当你那点俸禄,够你这样挥霍的吗?” 方拭非丝毫不介意,摇头晃脑地念道:“诶,下官既无妻妾,日子过的可不比寻常人舒服多了?食色,性也。方某也只有这一点是好追求的了,为何要苛责自己?” 顾琰眼皮一跳,脸上也肌肉也明显的舒缓下来。显然是很赞同她的。 他身边的人,要么像叶书良一样,对这些口舌之欲没什么兴趣。要么像王声远一类,是老狐狸,只有没事,恨不得避着他走。再要么是见着他就颤颤巍巍,诚惶诚恐,活像自己要吃了他,哪里说会带他去吃好吃的? 每次出门办公,他都是自己用餐。偏偏自己也觉得麻烦,他平时吃的不多,又不喜铺张浪费,只好随意对付。 方拭非……这样看起来的确挺好。 顾琰对她印象瞬间好起来,觉得她行事作风落落大方,笑容灿烂,目光明亮,是一个懂事的人。问道:“你们昨日去了哪里吃饭?” 方拭非说:“侍郎您舟车劳顿,想必口欲不佳。” 顾琰眼皮又是一跳,想要直接杀了她。 方拭非话题轻顿,接着轻快说道:“刚出京城,还是吃些清淡的好。所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您觉得怎样?” 顾琰似有似无地哼了声。 “那早点就带您去吃馄饨。”方拭非说,“昨日打听到了一家十里有名的馄饨铺,他家的汤清澈见底,据说还可以直接端来煮茶。馄饨皮薄如蝉翼,嘶——鲜香非常,再撒点葱花,舀一勺猪油。您看怎么样?” 顾琰快速说:“可以。” 方拭非笑笑,几人就一同出了门。 一座城的早晨是最具活力的时候。街区由静转闹,人群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日光照亮各地的角落,四面传来细细的谈话声。 摊子的老汉忙来忙外地招呼,顾琰吃的满口汤汁,吃完后又去旁边买了个粽子。 仆人感动得快哭了。 吃过早饭后,几人才悠悠地逛去琳琅布庄。哪成想,那商铺竟然还没开门。 顾琰在门口等着,方拭非过去问前面小摊的人。 “这家商铺今日是不开门了吗?” 那姑娘道:“开的,只是平日都开得比较晚而已。” 方拭非:“那什么时候会开?” 对方擦着手说:“这就不知道了。要看掌柜的心情。有时候早,有时候晚。所以一般客人都是下午才来,那时候他们是肯定在的。”方拭非:“……” 她还没见过这么不正经开店的店家……赚钱的事情竟然也这么懒的吗?! 顾琰一身华服,贵气天然。几位侍卫看着就是武艺高强之辈,严密护在他周围。但凡有眼见的都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对面的姑娘等一桌客人走光,收拾了一下,请他们先坐下等。 方拭非谢过。 陆陆续续地也来了一些人,在外头等着。 几人又候了半个多时辰,方拭非都要等毛了,这家商铺的伙计才姗姗来迟。 顾琰吐出一口气,起身过去。 方拭非跟在伙计的身后涌进去。 这琳琅布庄很大,应该是三四间铺子打通造出来的。中间用门隔着,木门上写着陶或金器。 中间开的这一格是卖刺绣和各类杂物的。 因为只来了一位伙计,看不过来,他没开两侧的门,而是先去把窗户打开。 方拭非逛了一圈,已经确定。这边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她照京城几位受骗掌柜口述,登记下来的货物,看数量还不少。卖了那么长时间,起码也有三成以上是。 看来东西多半是都销到这里来了。 方拭非着实感到意外。 她本来只是想来问问线索,没想就目前来看,这家商铺本身就是明晃晃的线索。总觉得事情变得太简单了。 就一会儿功夫,又来了四五位伙计。将两侧门也推开。 方拭非也去验证了一遍,回来朝顾琰点头:“都在这儿。全有。” 顾琰挑眉。 侍卫便过去搬了把椅子,让顾琰落座。他背酸,翘起腿懒散地坐了下去。 伙计正在打理案台,一面说道:“客官,您这样坐,要把门口堵了。这里不是坐人地方,请让一让。” 顾琰:“去把你掌柜叫过来。” 伙计终于抬起头,说道:“客官,您要买什么,尽管跟我说就行。至于掌柜,他什么时候来,我也实在不清楚。” 侍卫上前,说道:“谁是你的客官?这位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现在来找你的掌柜问点事情。叫你去通报,你就去。” 伙计将信将疑地看着几人。 监察御史品级不高,但权限广,属察院。御史台每年派出的监察御史人数不多,但所需监察的内容却很繁乱。要来了江陵府,怎么也该先去找官府才对,怎么会从一家小商铺查起? 但想必没有谁敢假冒朝廷命官。那伙计同另外几人招呼了一下,匆匆跑去传话。 第41章 因为两名侍卫凶神恶煞地戒备四面, 留下来的几位伙计心有戚戚, 只是在远处看着他们, 不敢靠近。起初还想假装招待顾客, 无暇分身来避开,但来店的客人也怕, 从门口小心溜出去, 商铺立马就空了。 一伙计见逃不过,还是去倒了茶,端到顾琰面前,问道:“官爷要喝茶吗?” 顾琰略一挥手。方拭非说:“不用了。” 伙计又把东西端走。 方拭非过去柜台, 从桌上拿过了一本横放着的账簿。翻开看了一眼,发现应该是铺里的日账。 伙计立即为难道:“官爷,这些东西,不然等我们掌柜的来,您再看吧。” “你们掌柜的来,自然要看。不然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方拭非轰赶道,“这账目要是没问题,为难不到你头上。你退下吧。” 那伙计迟疑片刻, 走了开去。 顾琰在椅子上咳了一声,伸出手,示意方拭非将东西给他。不成想方拭非看得投入, 压根没听见。他掩着嘴又咳了一声。方拭非转了下身,继续不理他。 顾琰抽口凉气,抬脚轻踢在方拭非的小腿上。方拭非终于恍然回过头了。 顾琰瞪眼, 不耐招手。方拭非这才明白,两手将册子送到他手上。对方半眯着眼,开始快速翻阅。 由册中可见,本月商铺生意兴隆。相关物品所售价格,与京城相比,高了两成以上。少量成品绣作,以及一些高档金器,高了约有五成。考虑到这些货物,都是由京城极少数技师的手艺才可以做出,平时铺中售量不多,寻常人很难买到,所以市面流通少。加上一路辛劳运到荆州,倒是可以理解。 但是粗略比对铺中的存货与售出的数量,估算京城里运出来的货物,起码有八成运到了这里。 顾琰翻到一半的时候,掌柜终于姗姗来迟。对方看了眼顾琰,朝他行事:“小民参见使君,不知使君来此所为何事?” 顾琰将账簿随手递给身后的人,换着姿势,将手交叉横放在腹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 方拭非上前道:“监察御史在您店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呢,你这店开得可真晚。” 那掌柜并不似寻常生意人那般,见着官员来就乱了分寸,相反,他相当淡定,只是笑道:“若是早知道使君要来,告知小人一声,那多早,小人也是在门口候着的。” 方拭非见顾琰闭着眼睛假寐,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继续自己道:“御史并非要责备你,只是觉得好奇,你这店开的,真是与旁人不同。掌柜的不怕这客人都跑光了吗?” 掌柜道:“小人并不太缺银子,远近的熟客也都知道本店的规矩,长而久之,倒也没事吗影响。” 方拭非:“我等不与你多话了,去将你铺中的账册都搬出来,御史需要检验。” 掌柜微抬起头看着二人,似在思考,随后过去先关了大门,隔开路人的窥视,回来继续道:“敢问使君一句,为何?” 方拭非:“这些货物,疑似京城报失的货物。监察御史现在怀疑,你店中货物来路不正,哪有什么为何?” 掌柜一双老眼闪过明显的惶恐,夸张作揖道:“使君有言,小民不敢辞违。然,铺中所有物件,皆来路有明,并非盗窃,账册可查。请使君看过后,还小民清白。” 说罢对着后面的人一挥手,示意他们将账册搬出来。 掌柜看似坦荡,两位伙计一同去了后院,从里面抱出四五本账册。方拭非接过,说道:“如有需要会传唤你,近日,你最好在铺中等候。” 掌柜见她要离开,错步过来阻拦道:“使君,账册您不能带走。这册子带走,小民如何经营?司判若要账簿,小民又如何拿给参军?” 方拭非还未说话,外间响起一阵敲门声。几人静下来,就听那边道:“江陵县衙特来迎接使君。请问使君是在里面吗?” 掌柜的亲自过去开过。 外面是五名装备齐全的衙役,看见顾琰后,说道:“县令命下官前来接迎使君。” 方拭非见掌柜不停窥觑的模样,好笑道:“掌柜是怕我等是骗子,所以特意报了官啊。” 掌柜忙说:“小民岂敢?这只是赶巧了吧?” 不怪他困惑啊!这山南东道已经有两位监察御史了,往年也就两位,没听说过重新任命的官员。荆州这些年安安分分,哪需要开特例? 何况这些人来查什么呢?京城特意任命的御史来荆州,却是从一家小店开始着手? ……反正他有脑子,是觉得不正常。但看几位衙役的表现,竟然是真的? 说实在话,那几名衙役自己也是懵的。 前几日官府收到了京城来的公文,说是额外派了一名监察御史过来办案,不日来此。县令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要翻天了,可是仔细一看,文书中什么都没写。御史的身份没写,来此的目的没写,连让他多加配合的官话也没写。 县令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数日,更可怕的是,昨日就收到御史进城的消息。 太快了,哪有这么快的?朝廷办案从来都是磨磨蹭蹭,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的飞窜速度是怎么回事? 他故意怠慢了半日,装作自己不知道,想试试对方的来意和态度。结果顾琰等人就安然在驿站住下了,第二天来了这家布庄。顺势请人过来迎接了。 衙役道:“驿站多有不便,不符使君身份。县令已经清扫出干净的院子,请使君入住。” 顾琰扯扯嘴角,哼了一声。 方拭非:“……” 顾侍郎您今天喉咙是哑了吗? 衙役茫然,也是看向方拭非。 方拭非:“监察御史的意思是,不必。他在驿站已经住习惯了。” 那衙役道:“不是昨日才到的驿站吗?怎么会住习惯了呢?” 方拭非:“那你不也是今日才来找我们的吗?” 衙役:“实在是怠慢。请使君赎罪。县令昨日公务繁忙,得到使君来此的消息,已经是晚上了。他念及使君舟车劳顿,担心打搅几位休息,便没有去请。今日早上大早叫我等去驿站等后,未曾想又扑了个好。还好在这里找到了。” 顾琰哪会听他们在这里说废话?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去。 方拭非又和那衙役说了两句,也烦了,不再客套,直言道:“说了不必就是不必,你就这样回去告诉你们县令。看完再送回来。这几本账册我们先拿走了,要是有判官来找,就告诉他们,去驿站找我们。” 然后快步去追顾琰。 几人回到驿站,从里面开始拿出账簿翻开。 然而这账面做得干干净净,很难找出纰漏。货物都是正规购进的,价钱也记得偏高,就显得这布庄盈利不多,而铺中定价正常。 顾琰只扫了两眼,就丢下册子道:“不是。明面上看起来,这家布庄,和那骗人的商户没有关系。” 名姓不同,来历无关。交易除了少量的买卖以后,没有其他的关联。 至于更深层的关系,就需要到县衙那边查看。 方拭非说:“我不信。” 顾琰皱眉:“我自然也不信。这跟你信不信有何关系?” 原本就不大指望,能从简单的账册中看出。 每每事件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状况,好像进入了死胡同,需要另辟蹊径。 方拭非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起码证明对方账目作假一类,可他们初来乍到,于行情并不了解,没有县令与刺史配合,实在很难着手。 方拭非脑子里正滚歪主意,外头说有人求见。 侍卫将人带上来,方拭非一眼认出,这不就是在琳琅对面做事的那个小姑娘吗?今早还给他们让了一张桌子。 方拭非道:“妹妹,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直接噗通跪了下去,磕头道:“民女苏叶,宣州人士。” 方拭非:“你哪里人士?” “宣州人士。” “太远了吧?你是远嫁至此吗?” “不!民女是一路走到荆州的。” 方拭非震惊了。常州在江南西道,荆州在山南东道。这中间隔着山水重重,路途迢迢,她看着也只有十六七岁,孤身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 不过,宣州与洪州相隔并不远,前几年也受了旱灾波及。 苏叶道:“今日官爷在布庄的事情,民女都看见了。官爷是特意从京城来查琳琅布庄的吗?” 方拭非心道妹妹你想多了,朝廷官员任命,不像你想得那么闲。 顾琰却故意说:“对。” 苏叶激动,又是一磕首道:“请使君为我辩正诬枉!” 一句出口。泪如泉涌。 顾琰对她印象还不错,让她起来阐述:“你说罢。” 苏叶用手臂粗狂地擦了擦眼泪,说道:“家父本为宣州商贾,家中历代经商,小有名望。有商铺二十余家,宅子十来间,也算是宣州富贵人士。四年前,宣州来了一位马姓商户……” 方拭非听她说了个开头,后面的内容都能脑补出来了。肯定是一样一样的。 果不其然,苏叶继续说道:“当初,此人是由宣州太守牵线作保,介绍成中各大商户往来认识。我大哥想与太守交好,以为太守与那商户有些不可说的亲切关系,便主动与他们交涉。随后发现马氏为人爽朗,且所带货物优质。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一举成名,又阅历过浅,便瞒着父亲,与那马氏签了高额的交易文契。哪想,他们根本是群骗子!” “祸不单行。彼时江南突发旱情,我父并不知情,捐献了大半银两以赈灾民。加之铺中生意萧条,受此打击,家中祖业一夜崩坏!”苏叶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父前去找县令辩正,可官爷对方不予理会。我父不依不饶,最终被抓走关入牢中,半月后无故病死,只剩下一具尸首。家母悲伤过度,自缢而亡。家兄惭愧万分,无颜苟活,跟着投湖自尽。其余叔伯表亲,皆与我划清关系,苏家如今只剩我一人。” 苏叶说:“我苏家从来行善,本分做人,缘何会落于今日?究其根本,是,杀我父兄者,非马氏商户也,我兄长愚昧蠢钝,有不可推卸之责,然他有如杀人之兵器,亦难逃干系。民女心中冤恨难平。我如今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已无所畏惧。唯父兄冤仇,难以坦然。然民女身单力薄,人微言轻,请使君替使君替我做主。” 在场数人,无不抬头正视她。 顾琰:“你先坐。” 第42章 应允 侍卫去搬了张椅子给她, 苏叶小心地坐上一个角落。 顾琰问:“你苏家在宣州即有如此产业, 哪怕破败, 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留下的银钱只要小心, 该够你下半生安然无忧,为何会至于今日?” 苏叶就哭道:“父兄一死, 县令失责, 家中余钱都被仆役与叔父卷走。往日与我家交好的访客在我父亲死后避我如蛇蝎,他们怕我去求他们帮忙。我家中长辈干脆为我指了一门婚事,想将我快些嫁过去。我也算是认清事态炎凉,人心冷暖, 决心不与他们往来。” 众人惋惜。 苏叶:“我也曾以为我活不下去,家中仅剩我伶仃一人,孤苦无依,还是一个顶不上大用的女子。我连家人的后事都处理不好。我身无分文,留在常州亦是一死,还要受人白眼嘲笑。我在灵堂前跪了几日,香烛烧尽,腹中干饿, 便慢慢打定注意,我要替我父兄报仇,我不能就这样跟着死去。要是我也死了, 没人再知道此事。” “县衙中的县丞良心未泯,悄悄同我透露实情,替我开了出城的文书。告诉我, 若是想要探寻真相,就往荆州这边来。可是来了这里,也是死路,要我做好准备。” 苏叶唇角用力,声音颤抖,努力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带着几件干净的衣服,顺着灾民的队伍一路北上。吃过土,挖过树根。民女自幼锦衣玉食,未曾过过这样的生活,好在路上有人帮忙照拂,走了近一年,才终于到了荆州。” 她说着喘了喘。心里太委屈了,憋了好几年,都没个可以吐露的地方。众人给她时间平复,也不催促。 方拭非递了方娟帕给她。 苏叶:“我起先并不知道琳琅布庄,只是在江陵各处讨生,能要我做工的地方实在不多,只能混个温饱。后来我在别家店里看见了我家店铺印记的货物,左右追问,才知道了琳琅布庄。之后我便求着布庄对家的摊主,让我留下做工,每日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说:“我本以为要继续看着布庄每日昌隆,也拿他们束手无策,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天!” 方拭非:“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苏叶一张小脸满是坚毅,点头道:“是。那马氏商户每次从外面带了各地的货物回来,就只卖给琳琅布庄。一进城,直接将货物运到琳琅的店前,但他本人从不出面。他二人在明面是,应当是没有见过的。” 方拭非说:“这次刻意避开了吧?未免做得太过明显。既然是普通生意关系,那么见一面,谈清楚细节,讨价还价才是正常。” 苏叶继续说:“马氏商户进入荆州城之后,曾悄悄去拜见过县令,除此之外,便一直呆在自己的家中,避不见客。他不是荆州人士,在此处也没有别的朋友。会有人替他准备好出行的货物,直到下一次准备妥当,就载着商队出行。行事间谨慎非常,看不出纰漏。” “而琳琅布庄的掌柜从未去找过县令,一直只在家中与布庄间行事。我不知他过去是做什么行当了,曾试着与人打听,但没有结果。布庄生意一直兴隆,那掌柜的吃穿用度,却很朴素。每天离开之前,必先慎重点清银两,存放在铺中,从不带回家。至于最后银两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猜测,那布庄本不是他的,他只是代为管理。” 方拭非:“那马氏与琳琅布庄的人并不相识吗?” 苏叶摇头:“马氏的院子坐落在江陵府南面,我不知道那屋子的地契是不是写的他的,但平时没人住的时候,会有一位奴仆过去打理。而打理旧宅的奴仆,就是掌柜家中的仆役。” 苏叶说:“那马氏商户在各地无往不利,已不是第一次行骗,也定然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之所以如此猖狂,正是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便能迅速与当地官府打通关联,甚至能请得一方县令纡尊替他作保,要说这生意的背景来路,与朝廷毫无关联,我是不信的。” 方拭非不由呼一口气:“喔。” 女人在寻人查案这方面,要细致起来,真是叫人叹服。 方拭非好奇道:“他们这样四处奔波,能骗到多少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好吗?也不怕惹祸上身,反自食恶果。” 苏叶大声道:“我不知道别处他能骗到多少钱,但在宣州那次,他们骗到了过万两白银!除此之外,还趁着城中动荡,灾荒肆虐,低价扫过了一批上等货或,转到荆州或别处十倍售卖。左右加起来,余利应当有近两万两。” 方拭非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仰头大笑起来道:“我全年的俸料、职田,什么的都加起来,也还不到七十两银子!我得做三百来年的官,不吃不喝,才比得上他行骗一次?” 顾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过区区八品。” 像他,三十年就够了。 方拭非简直被气得面目扭曲:“那这样说来,京城的几家商户,被骗的还算少的?” 也是,京城里的商家素来精明谨慎,尤其是在西市的地头,往来都是各种权贵,还要与宫中交易,于京中各路权势,把握的比较清楚。 顾泽长虽然是五殿下,但也是出了名的不受宠。几位掌柜关系要好,时常会凑在一起讨论,对于第一次的大额交易,心存戒备,能被坑成这样,已经算对方厉害了。 顾琰说:“但你家之前的货,已经销的差不多了。何况那是你兄长亲自签的商契,算是合法买卖。仅凭你的证词,并不能证明琳琅与县令有所勾当。” 更重要的是,区区一名县令,绝不可能将手脚伸得那样长,还能出面请动江南的官员替他作保。他没那么资格。 顾琰最担心的,是牵涉其中的人,或许跟三殿下有关。毕竟京城的事,起初就是因他而起,五殿下受其蒙骗,才会有接二连三的祸事。 顾琰不喜欢这个老三。老三平日铺张浪费,横行霸道。可皇子身份尊贵,太子死后储君之位空悬多年,他是大热人选。随意摆个酒宴,投个商铺,就会有大把想与他结交的人把银钱送到他手上。所以顾琰并未留意多心。 如今看来,怕是还不简单。 苏叶见几人都不出声,也不敢多言,只能希冀地看着他们。 林行远跟方拭非大眼瞪小眼。 林行远做了个“马蜂窝”的口型,然后悄悄指向顾琰摇头。 方拭非回身道:“虽然难以定罪,但找他们不痛快,总是可以的。顾侍郎,下官提议,不如用拖。以货物来源不正当,需要详细调查为由,先扣押他们商铺中的外来货物,允诺等查清之后再予以归还。还可以每日找人去他们店里逛一逛。拖到他们难以正常经营,然后再慢慢查。顺便找人在明处盯着那马氏商户,要对方不得轻举妄动。只要损了他们的直接利益,总能将幕后之人逼出来。哪怕只是小鱼小虾,也好有了下手之处。” 顾琰不赞成道:“方拭非,权责可以强硬,然手段应当柔软。” 方拭非:“事到如今,若还是手段柔软,如何撕破他们的脸皮?” 顾琰:“你要的,是撕破他们的脸吗?你是要打碎他们的骨头!” 照苏叶证词,商户行骗一案,所涉金额比他预想中要严重得多。那么多银子未曾缴税,最后去了哪里?那人想用来做什么?都是一个大问题。 他从来不喜欢参与皇权争端。倒不是惜命,可也不想死得太难看。 顾琰愁眉紧锁,闭上眼睛思量片刻。 他也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想半天觉得要烦了,干脆就照着方拭非的做。 “罢,的确要有些手段。否则僵持不动。”顾琰对着身后的两名侍卫道,“你们明日,去县衙调几个人来。如果调不出,那就直接去琳琅布庄,以我口令,压下一部分货物。” 侍卫道:“是。” 顾琰又对剩下一人道:“你,替我送封书信回去。不可假手于人,交到陛下手上。” “是。” 林行远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是,这做法最大的问题不是强硬不强硬,而是无耻不无耻。好歹京师来的官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欺负百姓,你二人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顾琰疲惫道:“你先下去。” 方拭非等人领命退下。 苏叶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走了出来。叫道:“使君。” 方拭非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叫我方大哥就好。” “方大哥……”苏叶红着眼问,“我父兄,还有能昭雪一日吗?你尽管实言相告。我并无怨言。” 方拭非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我等离京来此,所求便是为了此事。是非公道,要走着瞧。你既已坚持到了现在,也不在乎多这一两日,对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方大哥带你去看好戏。” 第43章 查办 方拭非叫苏叶干脆不要去对面的小摊上做工了, 近两日可以先休息休息。 顾琰已经派人秘密去查验苏叶的身份来历。等此事有了结果, 若是她愿意, 可以跟他们到京城去, 不必在荆州这地方荒耗自己的一生。 去了京城,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方拭非觉得苏叶此人果决坚毅, 忍常人之不能忍, 有成大事者的风度,且听其谈吐也颇有学识见地,是个读过书的。可以攒点钱,先开个小店, 指不定多少年后,还能重振苏家祖业。 实在不行,顾琰罩着的人,在京城安心经营,想是不难。 即便是觉得心里疲惫,想要安稳做工,也可以去帮他们。正好他们院里缺个打扫的仆人。方拭非一直不敢请底细不明的人,平日都是两人自己忙活。多个苏叶不过加双筷子, 多好? 苏叶点头。 那摊主平日对她的确不好。经常克扣工钱不说,还动辄打骂。总是故意叫她饿着肚子做事,最后只给她一个冷掉的馒头。或者将原本要倒掉的剩菜藏起来, 第二日再留给她。 之所以处处为难,是因为老板娘总觉得她心怀不轨,故意接近自己的郎君。几番捉弄后, 更是深以为然,看她眼神中充满不屑与嘲弄。只因为她要钱不多,才故意留着她出气。 若非她必须要留在那里观察琳琅布庄的情形,早就走了。 这些年倒是攒下一些钱,够她短期生活。 翌日,两名侍卫携顾琰口信,前去衙门,请求县令拨几位衙役以作差使,也算是提前告知衙门顾琰要做的事情。 通传的门吏请他们稍后片刻,进去询问县令的意见。 县令站起来道:“什么?他们要请衙役去做什么?” “去查琳琅布庄。”那门吏回道,“他们说,监察御史怀疑琳琅布庄的货物有问题,想带人前去扣押,请我等配合。” “不行!”县令听毕立即拂袖道,“这新来的监察御史来是不是有毛病?前两位倒是识大体不会横加干涉,这行人呢?不先去拜会太守,不与我县衙打声招呼,也不去找判司询问详情,上来就冲到琳琅布庄去,分明是存心不良!他们想做什么?看着布庄生意好,莫非是收贿赂?” 县丞寻思片刻,问道:“老爷,会不会是因为县衙怠慢,所以几人在赌气?” 县令:“他们有什么资格!戎马倥偬自有怠慢他想如何?” “那……会不会是京城的意思?”县丞继续猜道,“此人来的实在诡异,这公文一下来,立马就到了。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县令不以为意:“笑话!若真是京城的意思你我会现在都收不到任何消息?陛下远在京师,会专门为了一家普通的布庄特派一位监察御史过来?他们要是真有证据,何必还需要扣押货物这样的阴招,肯定直接请兵过去拿了。昨日还带人去商铺搜账册,说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县丞也是不解道:“那是为何?为何会无故盯上琳琅?” 县令说:“他们从京城里,估计是有所耳闻。然京城一事未传扬开去,他们应当是空有疑虑,苦无证据。至于要查办琳琅一事,当是几人自作聪明!”县令回身,对着门吏道:“去告诉他们,近日县内疑有盗贼流窜作乱,城中各处戒严,没有空闲的衙役。” 门吏回:“是。” 等人走后,县令坐在堂上,又是不悦一哼:“真是认不清自己是谁。不过区区一监察御史,奉御史台的命令来了荆州,态度竟如此狂妄。想在荆州做事,还不是得看本官的脸色?” 县丞说:“老爷,别生气了。下官就怕他们逼急,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好!我倒要看看,一个察院出来的,临时任命的,品阶还远不如本官高的八品监察御史,能在这里掀起什么风浪!呵,八品。”县令嗤笑道,“本官给他面子,差人去请,是念在御史台在京城的威望。给他留了三分薄面,他即不领情,便别怪我不客气。” 县丞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说道:“老爷,监察御史一职是不必怕,就怕他们的来历和原本的官职。那文书上都未曾提及那人的名字,实在是诡异。” 他们是都没见过顾琰本人的,县令又叫来昨日去接顾琰的一名衙役,叫他把昨日看见的那行人模样再说一遍。 衙役道:“为首那人,约莫三十多岁吧,应当还不到。为人傲居。另外跟着的两人,看年岁还不到二十。再者就是带着的侍卫了,侍卫只有三人。” 县令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哈,你听。你听明白了吗?”县令摊开手坦荡道,“即便那监察御史是御史大夫的亲儿子,这般年纪,顶多就是个六品,在往上撑死了不过五品。不过是初出茅庐,不谙世事,敢来惹琳琅布庄的腥,我不借人给他,是在帮他呀。” 县丞闻言放下心。 他们对京城的政务耳闻不多,但也知道,三十多岁的人,能叫他们忌惮的,只有一个顾琰。可顾琰是个病痨子,除却户部事宜,旁事不理,怎会舟车劳顿地来荆州查案?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县令抖起长袖,提笔,决定将此事上报。要人敲打敲打这位不识时务的监察。 顾琰接到侍卫汇报,并不觉得意外。 他来前,同陛下请求过,不要在任命的文书上写自己的名字。否则这边的官员看见,戒备万分,他查来查去查的得全是水。 顾登恒知道他玩心重,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丢他个八品小官随便玩。说允了允了,你管自己高兴就成,只是小心别让自己受了委屈。顾琰于是随手在御史台的官员里牵了章盖上去。 县衙既然不同意,顾琰心中有数了。 他擦擦手,淡定地站起来道:“那我们自己去。带上你们的佩刀,能搬几箱就搬几箱。” 方拭非自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行人利利索索地往琳琅赶去。 顾琰二话不说,坐在大门口的走道上。林行远跟两名侍卫一起,找箱子开始搜罗最轻便的绣品和最昂贵的金器装了起来。 方拭非站在旁边殷勤给顾琰这尊大佛扇风。 这布庄生意是彻底做不成了,外面人头攒动,却没一人敢进来。机灵的伙计已经又跑去县衙通报了。 掌柜的焦急万分,可打不过那几名健壮的侍卫,也不敢真跟他们动手,只能里外用身体当着,喊道:“你们不可以这样啊!几位官爷,光天化日之下啊,法纪呢?” 顾琰抖着腿不予理会,说道:“方拭非,我总觉得你特别眼熟。” 方拭非说:“是,讨人喜欢的家伙,总是长得特别面善。” 顾琰失笑:“你不要脸。” 方拭非还是嘿嘿地笑。 “不过……嗯……”顾琰又睁开眼仔细看着她,点头说:“的确挺讨人喜欢。” 方拭非:“小方给您去买点水果解解渴?” 顾琰:“不要去,留这继续扇。我看你高兴。” 方拭非狗腿应道:“诶!” 林行远默默旁观,朝她竖起小指。 你不要脸! 方拭非举着跟食指摇啊摇。 你不懂。 一行人玩得挺开心。等林行远与侍卫将东西装得差不多了,直接背上准备带走,县衙的人都没出现。 顾琰眯起眼睛。这种时候倒是识时务。 即便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县衙还是不能与监察御史正面交恶,毕竟御史一封回函,是能直接呈到陛下面前的。他们在里面会如何描述,县令无从知晓。 如今几人名目上说查验货物,听着没问题啊。即事出有名,御史台自会包庇,届时倒霉的还是他,甚至会牵连整个荆州。 要知道,万万不能得罪御史台啊! 县令既然龟缩不出,顾琰决定回去。 方拭非跟在他身后狐假虎威道:“使君是要查你店货物来源是否清白,查完若是无碍,东西自然会还给你们。如此大庭广众,光天化日,难道会真昧你的货物?你若在外肆意造谣,休怪我等参你个诬陷命官之罪,明白?” 掌柜张口欲言,最后只是委屈地别过脸。 方拭非声色一凛,似有似无地瞥向围观群众道:“但是,若查出货物来路不正,无论是卖到了哪里,一律收缴。今日在此可是清楚告知了,往事可以不予追究,可明知故犯,严责不怠,来日不要再来诉苦告冤。” 言毕,一行人终于大摇大摆地离开。 金器在驿站放了三天,三天后,林行远随意选出几件,让侍卫先还回去。剩下的,就说还要再查验查验,等出了结果,一并归还。 侍卫们再去琳琅商铺的时候,发现店中生意萧条。他将东西放下,又搬了些其他的货物回去,让那掌柜气得跳脚。 又是几日过去,店里的东西不多反少。琳琅布庄干脆不开业,只留个伙计在店中等候,等着顾琰等人来还东西。 县衙一直安分没有动静,掌柜那边也消停下去,叫顾琰和方拭非倒是有些惊讶。 可要比耐心,谁怕谁呢?既然马氏商户还在,那就耗吧。反正顾琰三十年俸禄才比得上人家一次行骗,真比起来,他赚了。 方拭非赞他这是舍身成仁。 骚扰了那边几日后,方拭非才想起来已经好几日没看见苏叶了。她最近没在摊贩那边做事,不知道去了哪里。 方拭非在街上买了糕点之后,劳烦侍卫帮忙去送一趟。她跟顾琰坐在后院的树荫下吹风避太阳。 去送东西的侍卫很快回来,手里还提着原先的篮子。他沉着脸道:“主子,苏姑娘被县衙抓了。” 方拭非:“什么?” 那侍卫说:“方才去给她送东西,才听左右的邻舍说,苏姑娘在前日就被县衙抓走了。名目是盗窃,在她屋中搜到了先前失窃的五十两白银。如今不知情况如何。” 本朝刑法不算严苛,先帝愍受刑之苦,废除了诸如断趾法一类的凶残刑律,也加严了死刑的判定。 盗窃罪责以匹来计算。 “诸盗窃不得财鞭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1引 所谓加役流,算做死刑减刑存在,即三千里流放加劳役。 直接来了五十两白银,好家伙,这是要把人直接往死里坑的节奏。 应当是苏叶先前来驿站找他们的举动太过明显,被别人看见了。 惹不了御史台,还怕惹不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人? 方拭非悠悠叫道:“顾侍郎。” 顾琰:“你不要说话。” 方拭非低下头:“诶。” 他慢慢摇着折扇,热气从他脸色拂过,像一池酝酿着要爆炸的活水,平静面孔下是已经开始沸腾的内里。 林行远同方拭非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要死要死的。 第44章 动手 今日太晚了, 考虑到过去的话县衙可能已经关门, 众人先回房休息, 等待第二日再行商议。 翌日清晨, 顾琰气了半宿,睡得头疼, 大早便脸色不佳。起来喝了碗粥, 让随行的大夫号脉,才领着方拭非等两个小的出门。 等几人到县衙的时候,两位门吏刚刚就位。见到几人并不主动问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保持沉默。 方拭非上前道:“监察御史来访, 江陵县令何在?” 门吏:“老爷正在堂上办公。” “前去通报,就说……”方拭非道,“闻有冤案,前来勘察。” 一门吏抱拳后前去通报,但过了一炷香都未回来,将数人干干晾在门口。 早晨日头渐高,温度也升起来了。县衙的前檐处可以挡着太阳,但顾琰恰好站在阴影的外边。他原本就怕热, 此时额头更是冒出了一层薄汗。 顾琰是不可能主动挪窝的,但他可以借此撒气。 顾琰直接指向那门吏道:“区区县令竟敢叫我干等?我的时间是他可以赔的吗?进去!” 方拭非闻言一步窜上前,比侍卫的动作还快。 侍卫瞥她一眼, 见方拭非单手在门吏的一按,曲臂使劲,轻巧将人推了开来, 便安心跟在顾琰身后给他打扇。 门吏摸着胸口,还有些茫然,看他们走近,又试图去拦:“擅闯衙门,是重罪!” 侍卫直接抬起佩刀,拇指向上顶起,以作威慑:“与你何干?” 几人没走出多远,管事听见动静冲了出来,沉声道:“这是做什么?” 顾琰阴阳怪气道:“我当这县衙要么是人死绝了,或不知在何处享乐。要么是比皇宫还大,才这么久没个声响。原来不是。门口出了动静来得倒快,只是不待见我这监察御史而已。” 管事脸色一阵黑一阵白,说道:“老爷的确有事,是门吏不知礼数,几位先去客堂等吧。” 顾琰:“不必。要我在客堂再等个一天?我不与你一般闲。” 那管事就站在顾琰前面,想想顾琰现在这暴躁的火气,也是不可能给他让路的。方拭非继续打头,朝他伸出一手,问道:“我动手,还是你自己让开。” 那管事尚在权衡,已经被另外一边的林行远掐着手臂拖开了。 方拭非觉得自己跟林行远颇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前厅就在不远处,顾琰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几人都已经知道了。 县令气哼哼地坐在上头,看着他过来,也不起身问好,只是说道:“杨御史,你这擅闯县衙,怕是为官不久,不知道县衙的规矩吧?” 杨御史就是顾琰随手在上边盖的章。 “差人通报也没个消息,我就亲自进来了。”方拭非已经手快给他端了把椅子,请他落座。 顾琰嚣张坐下,问道:“怎么,县令要将我赶出去吗?” 那县令暗骂了一句,没见过如此不识时务之人!然而偏偏文化人,就是不能与这些粗鄙人士一般计较,否则反失了自己的颜面。 县令扯了扯衣袍,冷淡问道:“监察御史来县令,莫非是还想管刑狱一事?” 顾琰一脚翘得老高,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压根不看他,嗤笑道:“管不得?管不得你可要去跟陛下说。” 监察御史除却观各州财政,权责上来说,的确也可管刑狱冤案,只是一般人都不会过问而已,各地就默认了此事。 顾琰道:“苏叶人呢?带上来了,我倒要听听,她一弱女子,从哪里盗来的五十两白银。” 县令眼神一暗,想说哪里轮得到你置喙,县丞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县令闻言点点头,狞笑着道:“将人犯带上来。” 苏叶基本可以说是被拖上来的。应当是受过杖刑,衣服下摆全是血污,头发散乱,糊在脸上,两腿已经无法站立。 衙役将人放在公堂正中。若非她手指还会动弹,挣扎着抬起头,眯着眼睛做了个巡视的动作,恐怕都要以为她死了。 只是她视线估计不清明,目光直接从顾琰等人身上略过,落到县令那个方向,虚声道:“我没偷……我是冤枉的……” 县令拿起惊堂木随手一敲,苏叶浑身一颤,显然是被吓怕了。 县令勾起嘴角:“堂下犯人,你可知错。” 顾琰道:“这是屈打成招。” 苏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循声看去,僵着动作问道:“使君?方大哥?” 县令说:“她盗窃白银五十两,人证物证俱在。几位若要徇私枉法,本官怕是难从。” 顾琰:“人证是什么?” 县令:“是她原先帮忙做工的两位摊主,见她近日行踪鬼祟,闲赋在家不是生产,行色匆匆,漏洞百般。派人过去一搜,果不其然,这就从暗处搜出了五十两银子。” “这果不其然四个字真成了笑话。这世间哪有这种蠢货,轮得到你来抓?”顾琰气急反笑,“她哪里来的技巧哪里来的时间,去偷的这五十两,偷了银子还藏得如此浅显直接叫你们搜出来了,呵,盗贼?我看是德之贼。” 县令面不改色道:“今日城中流盗作祟,也许她尚有其余同党,本官不是正在审问吗?” 县令命道:“来人,提水将她泼醒!正好当着杨御史的面,好好审讯审讯,以免叫监察御史误会了本官的清白。” 衙役闻言,侧身出去提水。 顾琰肩膀抖动,显然是气急。 方拭非弯下腰问:“现在是直接打吗?” 顾琰斜眼一瞪:“不然你还想等我动手?” 方拭非:“诶。” 那边衙役跟快就从外边提了桶水回来,方拭非跳过去,说道:“监察御史问你,你们县令审讯过苏叶了还是直接用的刑?” 她语速太快,衙役一时没听清:“什么?” “哦。”方拭非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水桶滚落在地,水渍染湿了外边的石路,对方捂住的脸嗷嗷痛嚎。 可方拭非明明没用多大力。 县令站起来道:“大胆!你敢扰乱公堂!” 方拭非指着他说:“上官问话,他不予回答,不知是何人给他的脸面,我只能出手教训,让他懂懂规矩!” 县令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他刚才是瞎了还是聋了?用力拍打着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本官还坐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 方拭非岂会怕他:“老爷您老眼昏花,治下不严,下官就代为动手了。” 县令两手拍桌:“拿下他们!” 一群衙役堵了过来,挤眉弄眼地互相使脸色。 方拭非对着一位身形相对瘦弱的家伙出招,可这拳还没到,对方就先大叫着跳开了。 相当配合。 倒是两名为首的衙役,神色凶狠地冲了过来,还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方拭非下腰旋身,躲开对方的尖刀,脚尖飞踢,擦过他的脸。这人中看不中用,手上武器不稳,险些还砍伤自己的同僚。 林行远更加干脆,手肘抵住一人后颈,反剪住对手左手,向下一顿。 那人尖利大叫,跪倒在地,手多半是废了。 县令从桌后走下来,指着他们道:“反了反了!给我住手!” 顾琰一手大力拍在扶手上,喝道:“给我让开!” 方拭非跟林行远迅速朝两边跳开,给这位大爷空出一跳路来。 顾琰气势如虹地站起,径直朝着县令迈去。 县令怒目直视,挺着胸膛,斥责道:“你想做什么?你还想打本官不成?” 顾琰蓄势用力,照着对方腹部毫不留情地踹了下去。县令“哎哟”一声叫唤,跌了下去。 顾琰余怒未消,又追过去补踢了几脚。 公堂上一阵混乱,县丞与衙役站在县令那边,将人围在身后,层层衙差将顾琰几人包围,又不敢上前。 苏叶已经被某机敏的衙役架到一侧,以防被众人踩伤,两人远远躲开,也是被这壮观的场面震住了。 公堂如儿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县令眼前一阵发黑,脑袋里的词句滴溜溜地转。 不对他客气,他要弄死这个监察御史,参死他!一定要参死他! 方拭非和林行远连忙上前,一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往外拽了些许,说道:“侍郎息怒!冷静!吸气!” 把人踢伤没什么,千万别把自己气到了。 顾琰先笑一声,胸腔剧烈起伏,呼吸不稳道:“我为何不敢打你?啊?你一六品小官也在我面前放肆?我管你是谁?不过区区江陵县令!就算是京畿县令又如何?四品侍郎又如何?我揪着他的胡子他都不敢在我面前皱下眉头!你这样的小人,给我提鞋还嫌不配!打你?我要杀你都有的是名目!” 县令和县丞都懵了。 顾琰烦身边两人影响他发挥,耸了下肩膀要他们退开:“你审给我看?在我头上跳脚?与我挑衅?谁给你的胆子?我今日告诉你什么才叫查!我户部上下,就从你祖宗十八代开始查起,把你贪过一分一毫都挖出来,看你能是什么罪!能罚到你祖宗下十八都是贫农,有本事你来试试!” 县令睁着一双昏暗的老眼,怔怔看着顾琰。喉结滚动,用力吞了口唾沫。耳边嗡嗡地作响。 户部? 侍卫见机淡淡道:“王爷切勿动怒,不值得。” 县令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被县丞掐着人中唤醒过来。 现在他不能晕了!县令晕了他要拿什么面对?! 县令深吸几口气,脑袋已经糊了,想半天只冒出一句话:“下官的确是照着物证审讯……” 顾琰打断他道:“是非对错你我心中自然有数!谁与你在这里辩白?都是混迹官场的人,听你一言那是给你面子,谁拿你的说辞当真?那些瞎话,你去跟阎王说吧,看看他会不会听你的!” 县令看向县丞,又磕头道:“王爷,下官的确不知情啊!审……好好审……定将人审出来!” 顾琰:“你是谁?” 县令:“下官名叫……” 顾琰:“谁管你这狗东西叫什么名字?!” 县令嘴角苦涩,怂着一张脸委屈看他。 是你自己问的啊! 顾琰气笑道:“来,来,叫人再来打我啊。还要告我?你去啊。看看谁替你申冤。去,我替你呈奏折,要不要?” 县令捂着肚子,在他面前跪正,涕泗横流道:“不敢。下官不敢。” 方拭非看着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每一条皱纹每一丝白发,都在落寞地诉说自己的绝望。在顾琰面前头也不敢抬,卑微地祈求着对方的怜悯。 顾琰……果然是威名远扬啊。 顾琰别过脸,已经不只是嫌弃了:“把你的眼泪给我收回去!你对我哭什么?你以为自己哭得很好看吗?你哭成这个样子……本王看着杀了你的心都有!” 方拭非打着扇子对他猛摇,点头道:“说得不错,顾侍郎您说得对极了。” 林行远掰着她的手斜过来一点,让自己也沾沾风。 第45章 自杀 那县令怎么想不通, 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个硬骨头, 看着顾琰的模样说不出的委屈。不敢哭出声, 只能捂住脸, 瑟瑟地往后缩。 跟顾琰讲理,那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两人的身份差距, 他断然没有说话的资格。再论顾琰在陛下面前受宠的程度, 相信纵是此事的主谋,见到顾琰插手,都不敢多加放肆。 顾登恒完全是拿他当儿子养,甚至对儿子都没有这么好。想想五殿下, 多可怜的一娃。再想想太子,当初说斩就斩了。虽说斩完之后有些后悔,还特地修了个台以作纪念,可人死不能复生,思念又有何用? 只有顾琰,一直陪在身边,生病了自己照顾,要做哪个官就给哪个官。喜欢什么东西, 千里迢迢也要叫人送到京师。太子忌日,还会叫他过去坐一坐。 顾琰的身体,多半是个短命鬼, 顾登恒从不吝啬对他的疼爱。 顾琰挥挥手,示意衙役都让开。掐着县令的衣领站起来,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县令点头, 自己就着这姿势带他往后厅走。 侍卫守住门口,顾琰坐到中间的椅子上,单刀直入道:“那琳琅布庄背后的人,是谁?” 县令方才得了点时间好好思考,权衡过利弊。此时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眼珠急转,还想推脱。 顾琰指着他道:“你仔细想清楚,我若要杀你,谁敢保你?” 县令抬起头,叫苦道:“下官是真不知情啊!下官一区区县令,哪能管得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只知道太守是有份的。” 纯属废话。 顾琰沉声道:“好,你如此草包,不知原委,倒可以理解。” 县令用力点头。 顾琰继续说:“可琳琅布庄里的货物,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肯定知道。马氏商户从各地骗出了多少银子,你肯定也知道。既然由你过手,你从中贪下多少银子,总也该知道。” 县令头抖了下,惶惶道:“没有,没有多少。” 顾琰用力拍桌,县令顿时连呼吸都不敢了。 “你别同我装傻。谁不懂得留后手自保?你身为江陵县令,牵涉其中,你若是连我说的这几个问题都不知道……”顾琰冷笑道,“你这脑袋真没必要留着了,不就是看看的吗?”“他们会信任下官,正是因为下官愚钝呐!”县令情真意切道,“下官若非愚钝,怎会连王爷都认不出来?又怎会不曾去问监察御史的大名?下官只是觉得,愚钝的人,方能活得长久。” 顾琰:“那我现在告诉,你的以为是错的。” 县令无辜地看着他:“是。王爷您说的都是对的。” 方拭非嘴角一抽。 这县令看着蠢,立场却如此坚定。到了现在,还是不敢透露口风。 是真的不怕他查有恃无恐,还是因为幕后之人实在开罪不得? 顾琰站起来,要走出门。始终还是气不过,回过身指着他鼻头骂道:“你以为我查不出来吗?我就从宣州开始查起,一个一个问过去。你能堵得住每一个受骗商户的嘴?好,我顾琰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跟我挑衅。试试,试试谁的脾气比较硬。” 顾琰:“至于你,时至今日还不知好歹,我给过你机会。等着吧,看看谁还能保你!” 县令是真的走投无路,只能对着他哭道:“王爷!王爷这真的与下官无关啊!下官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您就放我一马吧!何来与我计较?王爷——!” 顾琰本来的确是不想深查的。满朝文武,说不贪污的有几个?身处旋窝之中,难保会有所牵连。可要是收了钱,肯做事,那还是好的。这如果要仔细查,指不定会牵连出多少人,又会有多少的人心惶惶。 朝廷但凡出现动荡,不管好坏,总会有人遭殃。大秦近年来天灾连连,经不起折腾了,荆州这边不算过分,还是暂时安分些吧。 他们想贪,尽管贪,等贪到哪天贪过分了,直接查抄,贪了多少还不都是国库的? 小贪怡情,大贪要命。多数人虽然爱财,但更爱命。 尤其是,顾琰不想跟皇权相关的任何事搭上关系。 他在京城再嚣张跋扈,也有分寸,不该招惹的人,绝不去结交。是以三殿下等人无论如何作派,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老五来找他,才会提点几句。 太子旧案在前,他虽短命,可也不想不得好死,重蹈覆辙。 所以如果此事真跟老三有关,顾琰断不会过多插手。只是要敲打敲打,让这些人先把京城骗来的钱吐出来,再以此为戒,断了这门害人的生意。至于往事,他个人不想追究。 所以他行事也不怕打草惊蛇,从开始,就听从了方拭非的意见,大张旗鼓地将目标对准琳琅布庄。明摆着查不出实证,只是在滋事捣乱。 聪明些的人,该有自觉了。这是要钱。 可偏偏这群人太过霸道,牵连无辜,枉杀人命,叫顾琰忍不下去。 几人回到公堂的时候,苏叶已经被扶起来了,用水洗了脸,梳了头发,正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地喝,倒不至于太凄惨。 顾琰:“走!” 侍卫过去,一左一右架起苏叶,将人带出衙门,去找个大夫看看伤势。 几人在县衙这一闹,县令那边知晓了风声。他即不肯与顾琰配合,自然会去上报太守及相关人士。那与此事牵连甚深的马氏商户恐怕就危险了。 方拭非跟林行远自告奋勇,当即过去,翻墙而入,准备将人提回驿站。 两人顺着马氏的老宅逛了一圈,对这地方熟悉了一遍,觉得很有意思。 这马氏商户明明独自住在家中,却依旧穿戴整齐,谨慎非常,一副看着随时要出逃的模样。脸上点着假痣,戴着假须,小包袱早收拾好了放在床头,宅子里也没怎么布置,全是一些简陋的旧家具。偏侧的一些房间,更是开都没开过,一看就知道不是要久住的地方。 被两人带走的时候,马氏商户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惴惴不安。肥胖的身躯用力扭动,试图用脚尖勾住地面,导致胸部向前突起。 他毫无形象地告饶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我没有多少钱啊,求财的话别来找我,全部的细软都放在我床头的包袱里了,我一分都不要。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吧!” 最后见两人是把他带到驿站,知道没有危险,又闭嘴了。 方拭非把人丢到地上,那胖子顺势滚了一圈,远离他们,说:“你们这叫持质,还在人多口杂的驿站,真是无法无天了吧?你们是什么人?不怕我去县衙告你们吗!” 方拭非拍拍手,不在意道:“那你去报官。找你的县令告。说监察御史在荆州抓了一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那所有的文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啊!”马氏商户一激动,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我赚自己的银子,靠的是脑子,这也不行吗?” 苏叶站在旁边,就是身上有伤,否则早拿刀过去砍人了。 顾琰恶狠狠道:“我看他胖得很,全身是油,给他先削一层下来。就从舌头开始刮。” 马氏商户一听立马怕了,道这人是个狠角色。他见到的官爷真是一个比一个毒,当下不敢跟他狡辩,嘴巴闭得紧紧的。 方拭非见他这圆滑的模样,挺好笑的。问道:“你主动坦白,还是我先打你一顿?” “几位,不是我不坦白,只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哪怕论斤卖,这身肉也值点钱不是?何况小人是真惜命啊,怕死!”那商户拍着大腿道,“几位不过监察御史,查完就走了,要是将小人推出去,小人哪里还有命在?” 方拭非蹲到他面前,哂笑道:“谁跟你监察御史查完就走?一品亲王,户部顾侍郎,特意来这荆州,就为了害你?你多大的脸?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多大过错了吗?在京城做了什么不记得了?胆子大过天了吧?不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有命在?” 马氏商户看着几人,用力眨着眼睛,似在分辨。而后跪正,朝几人用力磕头。 他比县令没立场多了,在这件事里根本拿不到任何好处。被逼着多年行骗,心里早已惶恐不安,生怕败露。也知道不会有人保他一区区商户。现下有能管得住的人来问,立即一五一十地全抖出来。 “我也是无辜的啊!我本不过是一江南商户,早年生意萧条,一直失败,只是走南闯北,增加了不少阅历。穷困潦倒之际遇到一位看似富家公子的人,同他随口聊了两句……” 那商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就随口吹吹啊,真的只是吹吹,哪知人家就信了啊!” 方拭非问:“你吹了什么?” 商户声音小了下去,嘀咕着道:“我说我若是有权势相助,定能一本万利,富可敌国。然后跟他稍稍说了说这想法。” “可我只是想想,想想总没错吧?”他又大声申辩,懊恼道:“我哪知道会有这么一群疯子,因为我几句话,就把我囚禁起来!我如今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家里人都当我已经死了。除了四处行骗,只能被软禁在荆州。身份是假的,画像上的脸也是假的,哪里都不能去。世上早已经没了马吉这人,他们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哪敢反抗?谁有我可怜?啊,谁有我可怜?” 方拭非:“学学活该两日怎么写吧。” 顾琰头疼道:“方拭非,你把他带下去,叫他把自己这么多年做过的事都记下来,我等等再看。” 方拭非:“诶。” 当日下午,侍卫来回报说:“马氏上吊自杀了。” 顾琰敲了下桌子:“什么?” 侍卫点头:“是。宅子着火,都被烧成了废墟。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吊死的尸首,县衙找仵作辨认,已确定是马氏商户。” 几人扭头,一起看着龟缩在一旁的马氏商户。 他陡然一个激灵,作揖告饶道:“几位官爷,我真的是我,可那死的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总与我无关吧?该说的我可全说了!” 顾琰将手中东西用力一丢,皮笑肉不笑道:“好本事!” 马氏商户如今对外的模样,是经过乔装打扮的,平时又避不见人,根本无法证明是谁。县官说他死了,那么他就是真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出现了也只能是个黑户。 何况他的指证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个最底下做事听人差使的,知道的事情连县令都比不上,派不上什么用场。 顾琰如果带他出去,可能会被对方反指是陷害。 众人看马氏的眼神顿时危险起来。 既然人已经没用,留这里也是浪费粮食,要不丢出去送死吧? 几日后,顾琰收到一封信件,是荆州太守寄来的。 顾琰看都不想看,让方拭非读。 方拭非展信,粗粗扫过一遍,大致意思看明白了,总结了一下,说道:“他说您仗势欺人。” “本王有势可依,自然仗势欺人!”他一副你有病,我为何要自找麻烦的眼神看着她。 方拭非抖了抖手里的纸,冤道:“不是我说的!是荆州太守。” 顾琰:“管他说什么,有本事他来当面跟我说,不然不就是背地里欺我!” “您说的有道理。”方拭非点头,“他还说您草菅人命,拳打县官,敲诈商铺,逼死商户,在荆州为非作歹,已经跟陛下参您了。” 顾琰直接把信撕了,丢到火里。 第46章 回京 荆州太守敢告顾琰, 顾琰大手一挥表示, 他也可以告荆州太守啊! 于是当即沉着脸叫方拭非拿笔上来, 开始书信告状。 说荆州太守与江陵县令怠慢于他, 他至今还住在简陋驿站里。想要调查江陵财政,却反遭县令阻挠。洽闻县令滥用职权, 独断专行, 不听谏言还刑罚无辜,与人争辩无果,对方死不认错,故而插手教训了他一顿。 他表示, 打完人之后,他忧心忡忡,也怕给陛下添麻烦。可是怒急攻心,气病了,是以一时未曾向陛下告知。这两日还在床上修养,就收到一封荆州太守送来的挑衅书。他仔细一看,里面竟颠倒黑白,栽赃自己多桩过错。他这才急忙起来写封信, 跟陛下说明情况,以免陛下担心。 他知道陛下定会明察秋毫,秉公办理, 只是怕有心人陷害,所以特意主动来说明情况。 顾登恒那边接连收到双方的奏折,头都大了。再看一遍顾琰的信, 简直哭笑不得。 你说你被欺负,那你回来啊!是京城不好玩,还是荆州的官员更好欺负啊? 江南那边的震荡尚未平息,已经接连罢免了十几位六品以上官员。他还真怕顾琰在荆州这边惹出事来。 顾登恒在早朝的时候提了此事,但当时众臣无人出声,问了两个,都不过是随口推诿,不予正面回答。朝会散后,顾琰又叫了几名大臣去书房议事。 “王尚书,顾侍郎究竟是去荆州做什么?你给朕说个清楚!”顾登恒拍着桌上的奏折道,“瞧瞧,这是什么?他才刚去多久,这就被人弹劾。” 王声远无辜道:“臣不知道啊。顾侍郎亲自向陛下请的命,陛下都不知道,臣就更不知道了。” “你别同朕油嘴滑舌。朕不信那点小事怎么就将荆州牵连起来了。”顾登恒皱眉道,“荆州太守会刻意弹劾,显然是怕顾侍郎继续深查。你坦白说,户部又在谋划些什么?” 王声远拧着眉毛道:“臣是真的不知道啊。顾侍郎行事向来潇洒,臣如何揣摩得到?” 顾登恒危险地看着他。王声远苦着一张脸,干巴巴地看着他。 顾登恒最近有时没有就喜欢找各部官员骂一下,闹得几人都不得安宁。 等早上应付完陛下,王声远才心力交瘁地走出书房。他埋头往宫外走去,又困又饿,想到户部还有一堆公务,脚步放慢了一分。 快出宫门的时候,坐在石阶边上的顾泽长匆匆跑过来喊道:“王尚书!” 王声远停下向他行礼:“哦,殿下。您这是在等下官?” 顾泽长点了点头,虚扯着他的衣袖到另外一边。几经犹豫,开口道:“王尚书,我听说,荆州太守弹劾琰哥。琰哥真的动手打了江陵县令?” 王声远点头:“的确如此。” 今日早朝陛下不都说了吗?早朝你不也来了吗?荆州太守多大胆子也不敢造谣这个呀。 顾泽长试探着问:“那父亲生气吗?琰哥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他抿了下唇,低声道:“父亲若要罚他,他承受不起的啊。” “王爷做事向来有自己的考量,陛下不过一时生气,总归舍不得责罚王爷的。殿下您不必多虑。”他说着又想到自己命途多舛的户部,以及一回到户部要看见的李恪守,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什么孽啊?为什么这群人就喜欢在户部折腾呢? 顾泽长一直盯着他的脸,见他如此表情,当下心中一凉。 顾泽长又问:“那,琰哥是查到了什么叫他们忌讳,才会如此吗?” 王声远说:“殿下不多担心了。陛下的心总归是偏向王爷的。下官先回去了,户部的杂事实在是多,先行告退。”顾泽长:“诶……”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拽住自己的衣袖,左右犹豫。 书房内,顾登恒端过茶喝了口,又说道:“顾琰是生病了,一时回不来对吧?那就叫他好好修养。他身边跟过去的,不是还有个那谁?” 内侍眨了眨眼,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管他是谁,让御史台马上把他召回来,朕要他一五一十地说清楚。”顾登恒迁怒道,“大胆小子,无法无天。即不能劝阻上官,留他何用?” 方拭非收到诏令,立即跟林行远准备回京。 文书后面,还附着王声远的一张纸,他没写什么,就随手画了两笔。画中是一名老者正在教训垂髫小儿。 方拭非就知道陛下这次肯定生气了,王声远也生气了。 “去了好好说话。见到陛下不要怕,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颤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清楚。”顾琰说,“我看你口齿伶俐,胆子也大,应该不会这样。” 方拭非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 “你当我夸你?”顾琰轻拍她脑袋,“去吧。王尚书会替你说好话,记得别把错往我身上推,否则有你好受的。” 方拭非道:“诶。” 当着顾登恒的面告顾琰的状,她没这么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二人收拾妥当,即刻启程。 林行远骑在马上,想了半路,说道:“我看这事要不了了之。荆州离京城太近,若真有牵扯,陛下定然狠不下心,何况此事还与几位殿下有关。” 方拭非点头,并不意外:“多半。” “唉。”林行远遗憾道,“真不知何时,能叫这些人绳之于法。” “诸葛亮舌辩群儒时,言之‘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方拭非说,“国之政事,当以利弊处之,以谋划计之。儒生、下官,可以率性而为,坦诚而言,但上官不行。能位极人臣者,更善以协调百官,纵观权衡,种种谋略,无善与不善之分。为无关的人赴汤蹈火,伸张正义,纵然是自己想,别人也不会愿意的。人性皆是如此,哪能强求于人?‘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是岂水之性哉?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是形势逼人啊。” 林行远忽然想道:“把苏叶跟顾琰放在一块儿,不会出事儿吧?那里还有一个马氏商户呢。天呐那三个人……” “不会吧?”方拭非说,“如果她连这都认识不到,只能说她不够幸运,下半生也之能郁郁如此了。” 林行远叹道:“若是我同她一样无牵无挂,只管报了仇再说。” “不会,不是这样悲观。你看我,能不能从他们手里抠出钱来。”方拭非笑道,“不死,也要剥他们层皮,不然真是要亏了。” 方拭非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家里没个传话的仆人,叫王声远气得不轻。只能喊人在她门口等候,见到她之后,给她递了一叠公务,叫她连夜做出来,第二天早些去尚书府前等候,会带她一同入宫觐见。 故意的,就是不让她休息。 方拭非哭笑不得,王声远这么记仇做什么? 翌日大早,天色还未亮,方拭非在王声远的家门前,终于等到了佝着背出来的王尚书。 方拭非冷不丁从门后蹿出来,说道:“王尚书你为何要我熬夜?如此面见陛下,是为不敬。” 王声远一个哆嗦,怒瞪着她:“越操劳的模样越好。怎么,你还想光鲜亮丽地去陛下面前讨骂吗?我看你在荆州享受得很,惹了这么大的祸,精神还不错。” 方拭非说:“可顾侍郎叫我别卖可怜。” 王声远拍她背,哼道:“顾侍郎是顾侍郎,你姓顾吗?真是弄不清楚,可别再说这样的傻话。走了!” 王声远亲自带她进宫。早朝方拭非是没有资格的,便在大门外等候。等众臣散会,再跟着王声远去小书房议事。 除却户部尚书以外,还有几位大臣。 王声远在顾登恒面前提起方拭非,顾登恒点头,外面内侍才放她进去。 方拭非跪下,中气十足地喊道:“臣方拭非参加陛下。” “就是你?”顾登恒定睛看了一眼,指着她道:“哦,原来是你!” 方拭非抬起头笑道:“陛下竟还记得臣,臣惶恐。” 顾登恒冷着脸说:“朕不记得你,你先别说这个。朕问你,顾侍郎在荆州要动手打人,你为何不加劝阻?” 方拭非一脸坦诚道:“臣拦不住啊。” 顾登恒翻了个白眼,面露愠色。 方拭非挠挠后脑,说道:“而且臣觉得,顾侍郎打得挺对的。” “你——”顾登恒被她下一句话逗笑,“你倒挺会顺水推舟的是吧?” 方拭非赔笑:“嘿嘿嘿。” 顾登恒倏然脸色一板:“谁同你笑!这是好笑的事吗?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别在朕面前卖弄你机灵,朕最讨厌你们这些喜欢避重就轻的人!” “臣没有推卸责任!臣有错,可错不全在臣。”方拭非说,“陛下是没看见江陵县令如何嚣张的模样。他不知顾侍郎身份,拿他当八品小官奚落……唉算了,臣不敢多说,江陵县令不在此处,说得好似臣在背后污告他一样。陛下圣明,相信心中自有考量。” 王声远半抬起头。 可你已经全说了啊。 顾登恒沉默片刻,换了个姿势,朝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王声远挑眉,不解看着方拭非。左右大臣也是这般。 方拭非站起身,朝着他走过去,跪在书桌前面,然后求证似地看着他。 顾登恒抬起桌上的奏折,作势要打:“叫你上来!你要朕说几遍?” 于是方拭非在内侍们炯炯有神的目光中,跪到陛下跟前。 众臣也探头探脑地小心张望。 旁边官员做着口型问王声远:“他是谁?”这孩子怎么看起来很讨陛下喜欢? 王声远摇头。 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他明明谁都不是! 顾登恒看了她一会儿,莫名气闷。想揍她,在桌上东西都扫了一遍,最后只是抬手扭住她的耳朵。 方拭非:“陛下!” 顾登恒:“怎么样?” 方拭非抱住他的手道:“疼!” 旁边内侍见状想上前,又止住了脚步。 前排大臣整个都凌乱了,踮着脚想去看书桌后面发生了什么。 顾登恒:“知道疼对不对?” 方拭非猛点头。 “你错了没有?” 方拭非立马道:“错了错了错了!” 顾登恒又说:“没点骨气的家伙。” 顾登恒手下轻了一些,靠近过去小声问:“老实说,你打了没有?” “没有,这个真没有。”方拭非答,“顾侍郎刚踢了一脚,马上被臣给拦下来了。” 顾登恒看她一脸得意,又用力拧道:“你还有功了是吗?” “臣不敢!臣如实回答而已!”方拭非可怜兮兮道,“陛下,臣好冤啊……” 顾登恒顿时就乐了。 “你哪来的脸?跟谁借的?你们尚书都没你这等功夫。” 王声远:“??” 又干他何事? 这边正闹着,外边人来报:“陛下,五殿下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顾琰这样的生存环境,你要他为了单纯的正义去牺牲自我,那是不可能的。就好比要一个当官的就必须去责罚所有的贪官一样。正义只是大方向上的正确,可冷静地考量利弊才是他们生活环境的主要常态。 热血少年,其实不适合做大官 第47章 识势 顾登恒明显是不喜欢顾泽长的, 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此时方拭非近距离靠着他, 他眉间皱起来的弧度不可避免地撞进她眼里。虽然顾登恒已经上了年纪, 但这表情实在很难掩饰。 这是他亲儿子啊!可当一个人偏起心来, 就跟着了魔一样,血缘就跟道理一样站不住脚。 顾登恒一挥手, 示意让人进来。 方拭非还静静跪着, 一时间不知道该退下还是继续呆着。 顾泽长走到他面前,原本是鼓起勇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可一跪下, 人又怂了,对着顾登恒一张口竟然结巴了:“父……父亲。” 顾登恒果然神色微愠,声音严厉起来:“说!” 顾泽长喉结一动,说道:“臣,来向陛下告罪。” 顾登恒:“何事?” 因为紧张,顾泽长嘴里分泌出来的唾液怎么也吞不干净,脑子一片空白,原先打好的腹稿也忘了一干二净, 只记得一个开头。便囫囵着背了出来。 “禀陛下,顾侍郎此行前往荆州,是因为臣在京城遭人唬骗, 犯下大错,他前去替臣探明真相,寻求公道, 臣……” 他搜产挂肚地回忆着脑海里的词句,可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顾登恒连拍三下桌面:“大声点!你在跟谁说话?你是觉得朕的耳朵不如你有用是吗?” 顾泽长抬起头,嘴唇蠕动,慌得出不了声,摄于他的威严,跪着向后挪了一下。 王声远心中轻叹一气,觉得顾泽长真是可怜。 哪位父亲在倥偬之际,看见自己儿子如此不成器,那都是要发怒的。何况如今顾琰那边出事,顾泽长又是来道歉的。他再这样不死不活地说话,恐怕原来不大的错误也要被翻个倍来责罚。 可也不能光怪他,顾登恒对这位五子真的是太疏忽了。 王声远出列,站到顾泽长身边,替他说道:“回陛下,此事臣也有所耳闻。顾侍郎离京前曾与臣简略提起过,他此行前去荆州,其实是与李侍郎当初向陛下检举的西市商税漏缴一案有关。经户部详查,那几家商铺并非有意将账簿作假,而是的确今年经营有亏,余利不足。数位商户遭外地商人唬骗,损失惨重。而罪魁祸首又已在某人掩护下离开京师,他们怕得罪权贵,是以不敢声张。” “得罪权贵?”顾登恒一手按在桌上,闷声问:“何出此言?”王声远偏头瞄向顾泽长,挤着他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跟顾泽长示意。是他自己说,还是代劳? 顾泽长苦着脸,忙不迭地把这重任推过去。 他既然决定前来告罪,也就没想着遮掩。王尚书平日待他不错,说事肯定会比他清楚明白。 王声远:“那外来商户,是经本地高官引荐作保,才与几位商户结交。臣也不知那商户是何来历,只是派人追查,知道一行人进了荆州,并一直没有出来。” “谁?”顾登恒视线轻轻瞥向顾泽长,冷淡道:“好,你倒是自首来了?出城的公文也是你给批的?” 顾泽长急忙道:“不,不是臣!” 说完这句就没了,顾登恒等了片刻等不出下半句话,怒气反笑。 好好好,他早该对这孩子绝望了。 这么蠢,是他生的吗?样样随了他那身份低贱的母亲,真是——气死他了! 方拭非头疼啊,急得想上去托他的屁股。 五殿下会因为怕牵连顾琰来向陛下坦白,让方拭非对他改观,她也会对这孩子觉得太过可惜。 他跟顾琰不一样,跟那狡诈阴险的三殿下也不一样,这孩子是真的天真纯良。 母亲早早离世,没人真正关心他。在宫里捧高踩低是常态,顾登恒为人严厉,几位兄弟又不喜,他日子过得很是艰苦,自然导致了他懦弱胆怯的个性。 他自幼被赶出宫,不像正规皇子那样接受过宫学教导。读书学字,敷衍了事,年纪轻的时候不懂事,白白荒废了年华,如今才成了这般。 可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拭非扯了扯顾登恒的衣角,窃窃私语道:“陛下,五殿下也是深受其害。出事后,他前去找顾侍郎言明此事,想要补救,是顾侍郎让他不必声张。” 顾登恒咋舌。他能不知道吗?自己这孩子有多少出息他心中当然有数。如果顾泽长敢做出这样的举动,哟嘿,他说不定还要对他改观一下。 可顾泽长嘛,也就是被人骗的料。 顾登恒也低下头,问道:“你们在荆州,究竟查到了什么?” 方拭非眨了眨眼,小声说:“查到他们贪污了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不属实,方拭非瞎诌的。 顾泽长埋头,一时没看见桌后的方拭非,以为顾登恒是在跟自己说话,小声试探道:“陛下您说什么?” “三十万两?”顾登恒眉头一跳,就知道方拭非这人不老实。抬手又要去拧她的耳朵。 方拭非急忙改口,信誓旦旦道:“二十!二十万两!” 差不多了。各个地方补一点,赔二十万两不亏! 可顾登恒还是不满意:“二十?!” 二十万两,不管是谁,都够剥十层皮了。 贪污是一点一滴来的,要人家一次性吐出来,不现实。 他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但在皇位坐了那么久,心中还是有数。 “十万两!”方拭非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真的,陛下。他们单在宣州一处,就骗出了两万两白银。恰逢宣州旱情,直接逼死了一位本地巨商。宣州县令也颇为过分,实在让人闻之心寒。” 顾登恒暗自思忖片刻,挥手说:“你下去。” 方拭非“诶”了声,起身退下。 两人迅速完成高达数万两巨款的讨价还价过程,方拭非功成身退。 顾泽长低着头,还在困惑,乍一见到人从书桌后退出来,吓得惊叫出声。还好自己压出了,声音并不大。 方拭非走在顾泽长身边跪好,从手臂间偏过头,对顾泽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 顾泽长点头。 顾登恒:“你们顾侍郎去荆州查案,又查出什么名目了?” 方拭非:“回陛下,顾侍郎查出那商户四处行骗,危害不浅,获赃款共十万两有余。” “十万两?”顾登恒一副很是惊讶的模样,怒道:“你如何知道有十万两?荆州又如何藏得下十万两?说话可要有凭有据,否则,别怪太守再来告你们一状。” “十万两还算少的。顾侍郎找到了那商户,从他口中所述一笔笔算出名目,有根有据的即有十万两。”方拭非一脸气愤道,“如陛下所说,钱都进了荆州,未曾出来。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款,荆州一时难以藏匿,定会有马脚。虽然马氏商户已死,但十万两白银至今下落不明,该让户部官员前往荆州细查,将赃款翻出。” 方拭非磕首道:“陛下,此案性质恶劣,更是牵连皇子,可见幕后之人狼子野心,绝不可姑息。” 顾登恒若有所思地按住前额左侧:“嗯……” 瞧瞧方拭非多聪明?这顺杆子爬的功夫顾泽长一辈子也学不会。 顾登恒:“你二人退下吧,此事再议。朕会与顾侍郎商议,等候消息。” 方拭非:“是。” 方拭非起身,正准备出去。顺手拉了顾泽长一把,示意他赶紧起来。 “陛下。” 御史大夫出列道。 顾登恒:“御史公有何意见?” “陛下,”御史大夫依旧沉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他请求道:“方主事年纪虽然,然忠勇有加,机敏过人,荆州一案可见方主事有独当一面之能。臣正为何山县监察御史失责一事苦恼,县令致仕,是否可以派遣方主事过去主持大局?” 顾泽长听见那名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可是——” 方拭非踢他一脚,示意他别说话,一切听任陛下指派。 顾登恒沉默地看着御史大夫,对方毫不退却。终究敌不过这老匹夫,他不悦道:“叫你二人出去,还杵着做什么!” 方拭非行礼道:“臣告退。” 王声远对着方拭非小声凶道:“你站住,在开门等我!” 方拭非颔首。 二人出了书房,顾泽长踯躅两步,看了眼方拭非,先行离开。 不知里面的人在商讨什么,方拭非跟上了顾泽长。 方拭非:“殿下。” “你是……”顾泽长回过头道,“跟在琰哥身边的人。” 方拭非对着他笑道:“是。下官方拭非,户部金部主事是也。” 顾泽长点了点头。 二人边走边说,停在了一个没人靠近的地方。 顾泽长等着她开口质问呢,方拭非却是很关切地问道:“殿下情绪为何如此低落?” 顾泽长怔了下,反问:“你们顾侍郎的事,是不是无碍了?” “没事,本来陛下也没想罚顾侍郎,这不还让他在荆州养病吗?你不知道顾侍郎在信里说得多夸张,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他心思玲珑,又得陛下恩宠,有什么好担心的?该担心是荆州太守才对。”方拭非说,“你等着看吧,虽然陛下现在没说,但过不了多久,那荆州太守与江陵县令,都要倒一下霉。” 顾泽长问:“那银子呢?能拿回来吗?” 方拭非说:“放心吧,不管幕后之人是谁,荆州要是被户部彻查,或多或少都能抠出些银子。与其让户部胡乱搜查,牵连上下一干众臣,不如主动把十万两拿出来请功。陛下只要表态,此事就有结果了。” 顾泽长说:“哦,这我就安心了。” 方拭非又一步跟了过去。 顾泽长好奇道:“大家都不愿与我说话,你为何还来安慰我啊?” “殿下您这是妄自菲薄。” “你多大了?” 方拭非想了想,自己都没在意,叹道:“快十九了呢。” “那你同我一般大呢。你看看,我却和你天差地别。”顾泽长说,“亏我还是皇家出身。听说你是平民子弟。” “天下之大,下官不过是比殿下多走了些地方而已。”方拭非说,“下官见过不少恶人,所以胆子比殿下大一点,人也比殿下刁蛮一点。” 顾泽长同情看着她说:“这次是我牵连你了。你不知道何山县是个什么地方,那里可危险了。我这样不理朝政的人都听说过。你要是真被派去,可怎么办啊?” “是吗?”方拭非并不在意道,“不过应该不是你牵连的我,而是御史大夫本身不喜欢我。” 顾泽长不解道:“他为何不喜欢你?” 他觉得方拭非这样的人多好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方拭非笑道:“唔……大概是我,长了一张佞臣的嘴吧。” 第48章 顾泽长不明白什么叫长了张佞臣的嘴, 口才也是一种才华啊, 嘴笨愚钝之人, 难堪大任。顾琰也说他经常吃了嘴笨的亏。 何况听别人说好话, 自己也能开心罢。拍拍马屁,不过是叫你我都能高兴, 有什么错的? 方拭非道:“像顾侍郎, 王尚书,或许喜欢下官这样油腔滑调的。当然,下官不止嘴上说得漂亮,手上做得也挺漂亮的, 只是御史大夫不知道呀。他与下官接触不多,为数几次,下官都有麻烦在身,大概是以为方某喜欢搬弄造谣,惹是生非吧。” “啊?”顾泽长失落道,“那我也是。” 方拭非笑说:“不,您不是。御史公明显是偏爱您的。” 顾泽长又是困惑说:“啊?” “殿下,您如果有事, 可以去找御史公商讨。御史公为人刚正,面冷心热,不会害您。他为官数十载, 与朝政了解通透,如果有心,会指点你一二。至于其他人, 还是不要妄信的好。”方拭非鼓励道,“殿下,您该勇敢些。” 顾泽长是真搞不懂他们了。方拭非都这样被害,竟然还会说御史大夫的好话。 方拭非想着王声远应该快出来,便说:“下官先行告退,殿下您多加小心。” 等她返回书房门口,王声远等几位大臣早就出来了。 他拽着方拭非一路小跑。冲出老远,还在试探回望,看看后边有没有人跟着。 方拭非说:“王尚书您这是被劫了啊?” “我可不是被你们劫了吗?”王声远气道,“你们一个个光知道惹事,何时将我这个户部尚书放在眼里?方才去哪里了?” 方拭非:“嚯——” 王声远凑过来悄悄打听:“之前你在上面,跟陛下说了什么?”方拭非大笑起来,说道:“没说什么。陛下说我聪慧过人,非常人能及。” 王声远嫌弃挥手:“去。远些!” 方拭非便跟他拉开了点距离。 过不了片刻,王声远又沉着脸靠过来:“忘了告诉你,陛下同意你去何山县了。这次可没有顾侍郎作陪,万事你须得小心,切不可强行出头。” 方拭非点头:“明白。” 王声远叹道:“这次你也别怪御史公,他虽然严厉了些,可也是为你好。你出去避避风头也行。” 此事幕后主使是谁,虽未言明,但尚书等人心照不宣。方拭非这一查,直接逼得三殿下等人要把吞进去的十万两给吐出来,要知道吞跟吐那可不一样,三殿下平日作风挥霍奢靡,骗来的银子不知道用了多少,还要上下打点,瓜分,现在要他一时间抠出十万两来,无异于是要了他的老命。 他老命既然还在,那肯定会去要方拭非的小命。方拭非不过一区区主事,哪能承担得了皇子的集中怒火,还不如自己识相地滚远些,对方鞭长莫及,看她倒霉,气也就消了。 何况陛下如果要罚荆州那边,顾琰打人又是事实。罔顾有失公道。他现在不能责罚顾琰,毕竟顾琰病了嘛,那只能责罚方拭非了。她也的确有个劝诫失责之职,承认得还挺痛快。那没什么好说的了。 方拭非心里清楚。平民子弟入仕,自然要做好为上官背锅赴死的准备。她还是点头说:“下官明白,并无怨言。” 王声远:“啧,你明白什么呀?我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不明白!你知道何山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方拭非:“略有耳闻。反正看五殿下之前那反应,也明白是个什么地方了。” “那地方就是个魔窟,你要是能活着,我再想想怎么把你捞上来。你要是死了……”王声远拍着她的背,一脸安慰道:“户部为了你厚葬!” 方拭非:“……” 客气了谢谢。 何山县方拭非的确有所耳闻,毕竟离水东县近得很,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还会跟这地方扯上关系。 河山县位处南方沿海一带,也所属江南道。 江南附近古时候多为越人居住,因为古越部族众多,中原人又不了解,所以也称其为百越。当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叫了。 然而百越这地方,历来就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最初因为多族相争,被看做野蛮、暴力的蛮夷,让人头疼。前秦时期,赵佗被派往治理南越,教他们习汉字,学礼仪,将中原的文化传输过去,各族人民逐渐汉化。 但因为越人依山傍水,在舟船建造方面独树一帜。擅种水稻,擅长瓷器,物产丰饶,且地势独特,远离京师。一旦官员在此处做大,朝廷管不大到。所以这农民起义的时候,战火很多都是从南边燃起的。而当初来这边治理的赵佗……咳,后来也自立为王了。 所以派往这里的官员,容易独霸一方,不受节制。 往前四五年,何山县还是个很正常的一个地方。风调雨顺,户有余粮。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里的百姓就跟疯魔了一样,比暴民还要暴民,根本不服官府管辖。 起先朝廷以为是县令暴政所致,处罚了那位县令,以安抚百姓,然后很快派了个新的去。 可何山县百姓并不领情,不出三月,那县令主动致仕请辞了。 随即朝廷又派了一个新的县令去。这一位坚持了一年又两个月,死了。 死无全尸,被人架在火上烤成了焦炭。家属侥幸活命,官差冒着危险冲进城区救了他们回来,可人也已经吓得不轻,浑浑噩噩的,说不清楚。官府把他们送回老家,安置好后事,御史台再次派出巡察官员前去搜查。 官员似是得罪了人,写出封信急急叫人送回京师,随后便下落不明。 这下满朝皆惊,何山县妖县之名更是恶名远扬。县令之位便暂时空悬。 神奇的是,人家好像也不需要。照常耕种经营,没出乱子。 要查出是谁杀了当初那位县令倒是不难,可要追责,就不现实。 从那位御史的信件来看,涉案犯人不止何山县的居民,远近相邻两县皆有参与。那一片官府已经形同虚设,被一教派信众占领。 当初那名县令,就是想要铲除宗教,让百姓照常缴纳田税,逼教派把香火钱还回来,结果在诸多信众的组织下,被当街烧死了。光天化日,毫不避讳。这样一来要真判,围观者从犯,高达上万人,且难以查明主要涉案人员。 重要的是,容易怕激怒群众。 不然数万人都杀吗?哪怕杀了这几个,还会有新的、更多的何山县出来。 所谓法不责众,并非众人犯法便是无罪,而是他们有恃无恐,叫朝廷难以下手。 当时水东县旱情正盛,方拭非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杜陵也没去仔细了解。但他当时只听了两句,便说:“此地宁愿断尾求存,过个数月数年也就缓过来了,但绝不可放之任之,否则便是养痈成患,为祸一方。” 可是当时的节度使与太守,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跟狠辣,妥协妥协着,就成这样了。 方拭非记得当时远没有现在疯狂,导致后来在听说,都惊讶了一番。 杜陵果然是杜陵,那地方现在真成了毒瘤,而自己现在……就要割毒瘤去了。 王声远看她悠悠叹了口气,很是怅然,不敢跟她说太多,怕吓到她。便道:“不过你死也死得不冤,从陛下口风来看,荆州一事不会如表面了了。江陵县令、荆州太守,都是难辞其咎。再往上,另寻名目,也会给个交待,陛下自己处置。你安心去吧。” 方拭非:“这不挺好?” “是挺好,希望你一直记得现在的心情。”王声远说,“走吧,回户部了。诶,我把卢太医介绍给你,你跟他要点保命的东西。我看何山县的那群人,不是中了蛊就是中了毒,你慎重慎重啊!户部不收邪门的家伙!” 方拭非:“您老想的都是什么呐?” 顾泽长踱步许久,徘徊在宫门口,未曾离开。 原本没这么大感触,只是心情郁郁。可跟方拭非聊过后,好是好些了,心里却跟沉重了。好似挂着千斤的巨石,叫他喘过气来。 方拭非是个好人啊,归根结底,他觉得对方还是被他连累了。他不希望顾琰因他受累,可也不希望方拭非因他而死。 去了何山县那地方,还能活着回来吗?活着也会疯了罢,可能就出不来了,毕竟他只是区区八品主事,一出京城,谁会记得他? 方拭非原本该是前途无量,仕途坦荡的,怎会变成这样? 他该勇敢一些……勇敢一些…… 正还犹豫着,看人影从前方出现,顾泽长干脆跑去叫道:“御史公。” 御史大夫闻言停下,朝他问好:“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拭非的影响,顾泽长小心打量御史大夫的时候,还真觉得对方不似平常那般冷厉。 他以前都是最怕御史公的,因为对方总是不苟言笑,一句话说不好,还会皱眉。不止是他,三哥跟其他官员,见着他也有些犯怵,所以他更加害怕。 顾泽长说:“御史公,我想跟您商量一下何山县的事。” 御史公:“是。” 顾泽长舔了舔嘴唇:“我也想去。” 御史大夫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可。” 顾泽长急道:“为何?” “何山县危机四伏,殿下尊躯,岂可冒险?”御史大夫一副不想多说的语气回绝道,“不可,无事无需再提。” 顾泽长:“那方拭非也去了。” “他机巧诈伪,自会审时度势,见机行事。而且他胆子够大,见识够广,实在不行,跑得够快,不会出大事。”御史大夫说,“他是他,您是殿下。他有要去的理由跟职责,您没有。这不能相比。” 顾泽长窥觑他的神色:“那我去找父亲。” “你——”御史公气得语塞,看着他哼声,干脆指着殿内道:“你去!” 说罢甩袖愤然离开,觉得他肯定没这么胆量。 第49章 方拭非回去, 把这个噩耗告诉了林行远。林行远倒是挺淡定。 在边关, 最大的信仰是生存。他虽然看惯了刀口舔血, 腥风血雨, 但有理智的疯子见得少,集体发疯的就更少了, 不是很能明白方拭非描述出来的悲惨画面。 “人怎么可能蠢成这样?无非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林行远说, “骂一骂,或者杀了他们的头目,过段事件就清醒了。说来说去,保他们一方平安, 和乐无忧的,那是什么鬼神?分明是国家与将士啊。” 方拭非说:“你太天真。那些人要是真着了魔,见到棺材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毫无理智可言。重要的是,就算原本一个人能恢复清醒,百个千个的人凑在一起, 那可就难咯。” 林行远不信:“咦——” 还是王尚书见多识广,知道方拭非所言非虚。活生生的例子可就摆在眼前,那位被生生烧死的官员不就是吗?他让方拭非准备好东西, 等待御史台的任命文件。 王声远好玩道:“不然本官跟陛下说说情怎么样?破格提拔你为掌书记,这样你要是不幸遇难了,起码不再是个八品小官, 好歹还算升了几阶。你这仕途也不算一事无成。” “王尚书!”方拭非怒道,“你有完没完啊?没事总咒我做什么?” 叶书良也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叫方拭非过来,别跟王声远见识。 “这何山县的事情,你能查就查,不能查,千万不要勉强硬来。该委屈委屈,该忍耐忍耐,需要知道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活着回来才最重要。何况这已经不是区区查院可以干涉的事情了。如何也要州道节度使领兵镇压才可解决。此事乱得很,总之你别凑热闹。”叶书良严肃地教育她说,“已有官员罹难,你不可学他。” 王声远又说:“叶郎中就是心善,可你担心他真是多余了,这小子激灵着呢,连陛下都能哄得高高兴兴,何山县里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方拭非:“王尚书,我有一颗赤忱红心,为国为民,热血激昂!” 王声远不屑道:“哦。” 方拭非:“不然你为何巴巴招我进来?” 王声远:“分明是你巴巴要来做主事。” 叶书良简直无奈了。 荆州江陵。 顾琰等着陛下的回信,见到回信后,知道户部官员即将赶往江陵,就知道县令必被罢黜,荆州太守也难脱干系。 多日郁气得以舒解,顾琰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原本还等着方拭非向自己求救,在寻个机会回去呢,未曾想他竟然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实在意外。待他回去,必须要好好夸夸。 顾琰决定留在江陵压阵,先把这边的事解决了,也避免县令等人随口胡诌,说出什么要不得的话。 他每天就搬张椅子,坐在县令对面,一面听别人问话,一面用目光威慑着对方。那几位京官听过顾琰多少传闻?每日活在他的阴影里,知道顾琰如此讨厌县令,哪里敢怠慢?不劳他开口,纸上的罪名已经润色加了好几番。 江陵县令啊,这吃饭是罪,过于奢侈浪费;散步是罪,过于悠闲渎职;就连睡觉也是罪。看看他那张楠木金丝床,如此贵重。贪污!肯定是贪污! “检举我?告发我?”顾琰哼道,“放心,本王这次不打你。找了个不相干的人为你判罪,算不算公平?” 那县令直接给顾琰跪了,涕泗横流地求他放自己一命。 真的不会有人保他。荆州太守也要落马,那连为他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他知道言官的可怕,但是不知道顾琰的可怕,想想后果便是一身冷汗。 这群人不会是想把藏匿十万两白银的罪责压到自己身上吧?那他家中老幼可都是死路一条啊! 如今户部来查,真相已不重要,要的就是钱。跟县令可就没多大关系了,他是否保守秘密也牵扯不到上面的人。 如今形势清清楚楚,他是真的完了。 “王爷,顾侍郎!求求您。苏姑娘受伤的事,我赔,多少都赔!除此之外,下官真的没做多少坏事,没有啊!是下官不识好歹,求王爷明鉴!” 顾琰冷淡道:“这个我自会慢慢查,你等着受罚就行。”过后不久,又传出三殿下被陛下责罚禁足三月,减俸一年的消息。 顾琰满足了,太守彻底死心了。 太守原先觉得无论如何,三殿下也是陛下亲生血脉。可如今三殿下被禁足了,殴打朝廷命官的顾琰还安稳在这里坐着,可见还是顾琰更为受宠。 着实失算了。 顾琰见他们一副大为遗憾,却并非悔过的表情,不由嗤笑。 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陛下偏帮他,跟是否受宠有何关系?这群人都不考虑对错吗?还是觉得身份强压之下,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荆州一事,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两地又消息闭塞。顾琰写信回去,让方拭非自己多小心应对京中报复,却并不知道她要前去何山县了。 诏令正式出来前,方拭非又被叫进宫中问话。这次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顾登恒手上快速批阅,眼睛在文本间扫视,并未抬头看她,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是你鼓动小五,跟你一起到何山县去的?” 方拭非抬起头,茫然道:“陛下您指什么?” 顾登恒:“五殿下要跟你一起去何山县。” “万万不可。”方拭非吓了一跳,立马道:“臣对何山县还有所熟悉,可五殿下久居京城,对南方生活本不习惯,此行前去,实在不合适。何况他身份尊贵,岂能涉嫌?陛下若是信任臣,让臣独自去即可,万不能答应殿下的请求。” 顾登恒说:“朕已经同意他了。” 方拭非错愕道:“陛下?” “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地跟朕说,他想去,他要去,他可以。他还说,连御史公都支持他了。”顾登恒点了桌上的墨水,“呵,御史公是肯定不会支持他的,他还会说谎了。” 方拭非:“……” 这其中一定有天大的误会。 顾登恒唤道:“方拭非。” 方拭非:“臣在。” “忠君与忠义之间,你选哪个?” 方拭非低着头想了片刻,回答道:“义。” 顾登恒笔一停:“我以为你会选君呢,然后说说朕的好话。” 方拭非笑道:“臣相信,陛下不会逼我做背信弃义之事。” “这可未必。国之大义与个人小义,有时恰会矛盾。”顾登恒说,“罢了,不是在考你,别这样紧张。叫你来也没别的事情,你出去吧。既然小五与你同行,你要保他安危。” 方拭非应道:“是。” 方拭非退出来的时候认不出用力挠头,整个人都是懵的。 怎么回事?顾泽长这人是怎么回事! 方拭非找了林行远吐口水,说五殿下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 “本来如果只有你跟我去,出了事,我俩拍拍屁股就跑了,几个能追上。现在多了个五殿下……”方拭非看着他,愁道:“你背还是我背啊?” 林行远:“……” 他挥挥手道:“去你的。想什么呢?” 林行远想了想,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高兴道:“你看,你去,就你孤伶伶一个人。可五殿下去,陛下跟御史台肯定会给他指派诸多侍卫,护送他至何山县。再者,江南道的节度使总不能再袖手旁观了罢,五殿下若是遇难,他怎能独善其身?如论如何也要保他平安。兵到了,还真能怕民吗?区区几个小县,还是要被收服了?” 林行远想得挺美:“或许借此可以一锅端平。” “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方拭非拍腿说,“一锅短平你知道要铲多少人吗?这杀人如麻的残暴罪名,是五殿下担,节度使担,还是我担啊?而且这样大张旗鼓地冲进敌军老巢,不怕刺激了他们,先下手为强?” 方拭非懊恼道:“重要的是,五殿下在,就不敢惹事了。” 只有她一个,惹事成功,那叫慷慨赴死,大义凛然。五殿下在,稍微出格一点,那就是胡闹啊! 林行远嫌弃道:“方拭非你没救了。” 另外一面,叶书良跟王声远得到消息后是同样的郁闷。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会冒出来个五殿下。 叶书良思忖良久,说道:“不然我也去吧。” “你是要把整个户部都搭上去吗?”王声远掰着手指数给他看,“先是我侄王长东,再是顾侍郎、方拭非,现在再来个你,我户部有多少人我是可以委以重任的?一个个都跑了,你是要逼死本官吗!” 叶书良:“王尚书,可您想想方拭非的个性,再想想五殿下的个性,他二人一起奔赴狼窝,要没人看着,会怎样?” 王声远闭上眼睛,拍着额头苦恼道:“王尚书不敢想啊!” 想想都要哭了! 王声远:“御史公真是坑死我了!” 第50章 何山 王声远想着不可如此, 总不能真把整个户部都搭上去, 要是出个急事, 靠谁?靠李恪守? 那下一个要疯的就是他了。 他去找了御史公, 与人说明情况,让对方从御史台里抽个可靠又老道的官员, 去带方拭非跟五殿下。 能带得了方拭非跟五殿下, 又要敢去何山县,且身子骨熬得住的官员,实在不多。御史大夫觉得这应该去武官里挑才对,他们御史台里都是一群嘴毒易惹事但是又怕欺负的人。 王声远只能去找顾登恒, 让他指个官员随行处事。 顾登恒本来也在思考这件事,看着王声远那张脸,自然就先从户部开始想,忽然就想起了他部的叶书良,觉得这人选真是好极了。 叶书良已经好几年没有升迁,他父亲大理寺重臣,竟然一点也不关心,从不提携他的长子。若非王声远提及他都快忘了。 那孩子聪慧风雅, 叫人一见生喜,来日不可限量。正好,让他随行, 给他涨涨功绩,好升官啊。 顾登恒思及此处,便说:“叶郎中就不错, 让他去吧。户部还有你与李侍郎,应当不成问题。朕让顾侍郎也尽快回来,别在荆州四处逗留,好帮你做事。” 王声远:“……” 为何人人都想摘他户部的白菜?他户部人才辈出错了吗?都是他凭自己本事抢的啊! 那就这样定了,还能怎样? 王声远依依不舍地送别叶书良,要他好好照顾自己。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表示,本尚书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早日回来! 这事让方拭非明白了一个道理。好好做官,会有人保你。 顾泽长完全没有自己给人添了麻烦的自觉,相反,此次出行他还是挺高兴。 叶书良他喜欢,方拭非他也挺喜欢,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跟这两人一起,怎能不高兴?加上临行前顾登恒特意叮嘱他了,少见的对他和颜悦色,还从左右千牛卫中选出了两名禁军武官保护他,叫顾泽长更是兴奋。 他明白,顾登恒是疼爱他的,只要他有出息。 既是朝廷正式任命,何山县的县令一职已经空悬许久,方拭非也不是个喜欢拖延的人,准备好心情就出发了。 众人先走水路,水道被朝廷管辖,一路畅通。随后转陆路,很快就到了江南西道。 本该先去苏州拜访节度使的,可是要绕点路,几人就干脆先去了何山县。 方拭非等人浩浩荡荡抵达城门的时候,在门口引起一阵喧哗。路人戒备他们看着向前,身边还跟着诸多侍卫跟将士。没有阻拦也没有闹事,但神态明显不友善。 顾泽长和叶书良是坐着马车的,方拭非觉得队伍稍一停留,或者惹上谁,这群人可能就要冲上来抢东西了。 林行远骑在马上,对方拭非小声道:“他们这眼神,就跟我在边关看过的,那些外胡的眼神一样。” 方拭非:“他们看我们,或许就是这么个想法。掠夺,杀害,镇压。” 在继杀害几名朝廷官员,逼走监察御史而相安无事之后,这群百姓在心底就会对官府产生轻蔑与不信赖。同时看着曾经压制在自己头顶的组织,有机会能被自己掀翻,内心的骄傲感与日俱增。 他们应该会享受逼迫官员的快感,就跟胡人享受虐杀汉人的快感一样。 顾泽长听见动静,想探出头来看,方拭非控着马过去,把窗户挡住。 “殿下。”叶书良示意,放下了垂帘。 众人现在是要去县衙,在县衙暂住。 县令一职空悬,由县丞等人代管。可何山县是这样一副样子,前县令死得太凄惨,要指望县衙里的人起到多大的作用,是不可能的。 众人对何山县路况不熟,是县丞接到文书,带着两名衙役过来接人,将队伍领到县衙去的。 虽然早有准备,可到了县衙门前,见到那前庭冷落的景象,诸人还是有些惊讶。 朱门还有被砸过的印记,公堂的梁柱上也还留有刀痕。挂着的牌匾已经许久没有清理,上面落了一层灰。 越过前厅去向后院,倒是好了不少,可见是经过打理的。县丞知道他们要来,已经整理出空房,请几人入内。 还是大白天的,等他们进来后,衙役便去关了大门。 方拭非:“这么早便关了门,有人来报案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报官的。他们有事,便会去城东的神庙,让人看见来县衙,报案人反而容易招惹祸端。何况县衙现在什么都管不了。连人手都没有。”县丞转过身,给几人介绍道:“如今县衙里,除却县尉主簿等人,只剩下四名衙役。” 就他们,还是因为有官职品阶在身,擅离职守会受惩罚,需要俸禄度日才留下的。何况先前已经得罪了城里的其他人,出了县衙,那可就更危险了。 顾泽长问:“什么?你们县衙人这么少吗?” 连个侍奉的下人都没有? 县丞朝顾泽长施礼,叹道:“有这几人还算好的。何山县啊的确危险,谁愿意来这做衙役?从两年前,县令被火焚烧之后,城里是一日乱胜一日。可朝廷管不了,派来的御史被赶跑了,我们又能如何啊?” 他说着苦笑道:“唉,几位使君在这里住上两日便知道了。若有需要,尽管来找下官吩咐。但若无事,尽量不要出门了。后庖留了些米跟菜,等过两日,下官再去找个厨娘回来。” 方拭非点头:“行,这里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们自己看着办。” 方拭非等人先分了房间,把行李都拿回去放好,才走出来集合在厅里商讨。 衙内如今根本没有公务,他们只能干坐,要了解详情,还得自己出去探询。 重要的是,县丞说城里请不到仆役,连房间都是他亲自打扫的,自然就没人能替他们准备晚饭。 做饭嘛,方拭非是会的。她去后厨看了眼,发现县丞给他们准备的东西不多,他们这么一群人的食量,根本吃不了两顿。 “诶,林行远,林大哥。”方拭非朝他招招手,“我来做饭,你去外面问问,这里吃的东西都多少钱?” 林行远看了眼米缸:“成。我去挑缸米回来。” 他说着就跳出门去了,顾泽长还在掏银子,见状喊:“诶!林大侠你不带钱吗?” 方拭非:“他有钱呢。” 林行远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回来时两手空空,一脸郁闷。“鱼,五十文一条。”林行远说,“别的我也不多问了,直接回来了。” 方拭非心道难怪。 何山县这边的河鲜是很便宜的,依山傍水的地方,鱼跟螃蟹这些怎么可能贵得起来。 外边的人是故意的,卖给县衙的菜,就十倍地涨起来,谁吃得起?所以原先在县衙办公的,打杂的,全被这举措逼走了。县丞能支撑下来,实属不易。 方拭非先前还觉得他有些不作为,看来是错了。 顾泽长还在惊呼:“江南的鱼好贵啊。我还以为这边的会便宜呢。听说这边多是渔民,饥荒的时候还能靠海吃海。” 方拭非:“贵什么贵?人家这是在坑你呢。” “为何?”顾泽长惊道,“就这样欺负外乡人?” 方拭非:“我们是外乡人吗?我们是仇人。讨厌我们理由可多了。譬如我们来了,得催他们缴纳田税和商税。” “本该交啊。”顾泽长悻悻道,“驻守一国安危的,可是朝廷的士兵。” 方拭非并不跟他争辩,只是思忖眼下情形。 叶书良在后庖逛了一圈,无奈笑起来。 没想到困扰他们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吃的。 还好这次来的是自己跟五殿下,众人都不缺钱。否则凭县令那点俸禄,哪撑得住这架势? 人总是不能不吃饭,但照着这里的物价,太贵了。方拭非本身就是个不喜欢被人占便宜的人,何况还是她讨厌的家伙。多花点钱,倒要不了什么事情,可忍气吞声,就是件大事情。 顾泽长堂堂五殿下,他能忍,叶书良心中不悦,但无所谓。几位禁军侍卫倒是先憋不住了。 他们千牛刀是陛下的近身侍卫,在京中谁不让他们几分?来了这边,竟然被区区刁民欺侮,如何能忍? “属下可以去别处买。或者找另外的人买。就不信偌大一何山县,就没个正常人。” 林行远捧着个东西从一侧房间里出来,兴奋道:“快看快看,有渔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渔网,低头摆弄,问道:“这东西怎么用?” 众人都是北方人,不常见水,更别说打渔了。 方拭非见他跃跃欲试,干脆撸袖子招呼说:“走,带你们捕鱼去。” “捕鱼?”顾泽长茫然道,“可这附近没有海啊。” 方拭非:“没有海也有江,有河,有小溪。进城来的时候你没看见,但往外一点就是了。放心,这种地方饿不死。” 叶书良操心道:“你们不要乱走,这里不安全。方拭非,你别瞎出主意。” 方拭非:“不过是出去玩一会儿。叶郎中你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吃的。” 第51章 赠品 纵然叶书良满脸幽怨, 也阻止不了众人几颗青春洋溢的心。 给叶书良留了两名劳力供他使唤, 方拭非背上渔网, 带上锅, 趁着天色还早,就出门去了。 方拭非也不知道县里哪里有水, 但何山县这种地方, 逛一逛就能撞见了。 大溪汇小溪成了江,这里应该就是某条江中游的分支。几十米宽,中间是村民们选大石搭成的石路,两侧住着不少居民。真正要做捕鱼生意的, 不会来这里。 不下雨的时候,这里水流不急。但是一下雨,水位会上涨,而且从上游冲下许多泥沙,水面就会变得浑浊。 他们选了一片浅水的区域,从膝盖到腰间的深度。方拭非过去撒网。 这群人里,要说会撒渔网的,也就一个方拭非。众人等着她秀一手, 结果她是下水,一边走一边慢慢下。 顾泽长摸了把白色的丝网说:“这渔网好细啊。” 方拭非说:“就是用来捕小鱼的,这边的鱼大部分都很小。” 顾泽长:“那大鱼呢?” 方拭非:“大鱼能自己挣走。看渔网破了那么多洞, 罩不住的。” 顾泽长:“哦。这样。” 顾泽长挽起裤腿,也下了水。 沁凉的水漫过他的小腿肚,让人瞬间凉快不少。这里的水很清澈, 缓缓流动。他半弯着腰,可以看见石头上的青苔,一群连小指大小都不到的小鱼,还有很多的小蝌蚪。 鱼会比较灵活,但蝌蚪好抓。顾泽长用手捧起水,乐呵呵地去给方拭非看。 方拭非提醒道:“小心坑!这河里会有坑,踩下去了的可能比人都高。走路慢一点。” 顾泽长:“好嘞!” 方拭非又看另外一边:“林行远,你会游泳吗?” 林行远撸起了裤腿,用脚尖在河面上试探,蠢蠢欲动:“怕什么?我不会游泳我也会轻功啊。” 方拭非:“我怕你摔下去。这边风都大,衣服湿了就感冒了。” 她把网撒好,回到岸边。下身衣服全湿了,沉沉地坠在身上。 方拭非拧了把水,在河岸边捡碎石,挑选差不多大小的,一层层往上垒起来。 顾泽长搬开石头,发现下面压着不少小螺丝,正想招呼方拭非,见她忙活着,又跑上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问:“这是做什么?” 方拭非:“搭个灶,生个火,待会儿吃鱼。” 顾泽长问:“这要多久才能捕到鱼?” 方拭非说:“等吧。” 顾泽长重新穿上鞋子,蹲在旁边围观。 林行远还在水里窜来窜去。 方拭非问:“你在干嘛?” 林行远大言不惭道:“我在敢鱼啊!我把鱼赶网里去!” 顾泽长眼睛发亮:“他真聪明!” 方拭非还能说什么!! “……你们真棒。”方拭非说,“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方拭非去路边捡了点枯柴回来,丢石灶里点着,架上锅,先烧点水解渴。 不久后,一个老汉提着一个桶,悠悠从上边下来。 方拭非推了推顾泽长,示意道:“殿下,你去找他买鱼。” 顾泽长看了眼,小跑着过去喊:“大伯,想跟你点鱼。” 那老汉停下脚步,在高出一截的路面上问:“你们不是自己在抓吗?” “我们人多,不够吃。”方拭非道,“我们第一次捉鱼,捉不到啊!” 老汉一指:“上边有深潭,那里的鱼大,好钓。” 方拭非:“我们只有渔网。” 老汉露出嫌弃的神情来。再看他们打扮,知道这群人多半是五谷不分的公子哥们,也不能指望他们懂钓鱼,估计就是来玩的。 方拭非说:“你有多少,我们都要!天色还早,您可以再去上面钓一些,怎么样?” 老汉放下木桶,示意几人过来。 桶里有四五条鱼,还有不少的螃蟹,众人已经饿了大半天了,看着这鱼就觉得个肥味美, “二十文。” 林行远:“二十文一条?!” “二十文一桶!”那老者斜睨他们一眼,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了?” 方拭非说:“老翁您别误会。我们先前在城里想买鱼来说,对方卖的就是五十文一条。我们觉得太贵,才自己来捕。” 老者眉毛一跳,整张脸的褶子都皱起来,复又舒开,但闷着没出声。 林行远掏钱说:“买了。” 老汉把鱼抓出来放地上:“没事赶紧走吧,来何山县做什么?这地方不适合你们。” “诶。”方拭非说,“老翁,您是冥思教的人吗?何山县大半人都是吧?” 老汉面不改色道:“你们不是吧?” “我们当然不是。”方拭非说,“虽说那冥思教是佛教的分支,可我看着怎么那么霸道邪门呢?没听说过佛教,不是信众,连吃都不给吃的。” “可闭嘴吧。”老汉直接打断他们说,“年轻人不知轻重。在这地方,话别乱说。” 方拭非:“我们还想买米呢。” 老汉轰赶道:“买什么米?去别的地方住不好吗?赶紧走,也别说我见过你们。” 顾泽长:“我们可以加钱,我们……” 方拭非拦住他,示意他不要勉强,笑道:“好的。谢了老翁。往后我们要想买鱼,能来找你吗?” 老汉:“不好。你们自己学着钓吧。” 他提起空桶,重新往上游的方向走去。 几人留下来,等水烧开,把锅撤走,开始烤鱼。 方拭非没带什么香料,只是往上面撒了点粗盐跟调制好的辣椒粉。 顾泽长和林行远含着口水,目不转睛地看,都快将那鱼给瞪穿了,方拭非才拿过棍子,一人一条分配过去。 鱼烤得火候正好。外表金黄焦脆,色泽诱人,肉质细腻鲜美,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只有粗盐作为佐料,但根本吃不到什么腥味,反而突出了鱼肉本身的鲜美。 “好香!好鲜!”顾泽长说,“我觉得比长安的好吃。” 吃饱喝足,到了傍晚,方拭非才去收网。 因为时间短,只收了不到一斤左右的鱼。从鱼皮的花纹来看,溪鱼的种类倒是不少,大多只有手指长。 众人把鱼倒进锅里,准备回去。方拭非重新把渔网下下去,准备明天早上再来收。 顾泽长捧着锅摇了下,因为铁锅沉,还加了水,他要两只手端住:“好少,还好小,这怎么吃?”大半天了才这么点,他以为会很多的呢。 方拭非忙完,从他手里接过东西说:“杀干净,贴着锅面用小火烘培,把水分烘干了,再去晒。这样可以存放久一些。想吃的时候,下锅用调料闷,味道还是还很鲜美的。要想吃新鲜的,也可以直接裹上面糊下油炸。” 她补充了一句:“当菜吃,不做主食。” 顾泽长哈哈大笑。 待方拭非等人回到家中的时候,院子里摆了一堆的米跟菜,几刀肉,还有油盐柴一类的生活物品。 林行远吓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走错屋了。顾泽长想炫耀的话一下都憋了回去. 顾泽长惊道:“这得买了多少钱?” 方拭非踢了下框,把锅跟渔网拎到一旁:“这是能讲价了吗?量大从优,可以原价出售?” “吃不掉会坏的吧?”林行远说,“这么多盐,我们是要住多久?” 几名侍卫也正在打理,把柴火搬后厨去,轮流着劈柴。 叶书良走出来说:“都是送的。” 几人异口同声:“送的?!” 方拭非:“县丞发财了?” 林行远:“有人想买官!” 顾泽长:“哦,我知道了。是太守或者节度使派人送来的吧?” “你们想的真多。”叶书良招手,示意他们进来:“是冥思教的人送的,刚走。” 林行远等人合上门,跟叶书良一起进屋。 方拭非肃然道:“冥思教的人为何忽然来讨好你?他们不是从来不屑官府吗?连县令都敢杀。如此猖狂,到你这里就服软了?” 叶书良打开扇子,慢慢摇着,笑道:“是今天你们走后,我又带着人出去买菜了。” 林行远忍不住摸上自己的小脸:“难道是我长得太勇猛,吓到他们了?” 叶书良:“我说东西卖得这么贵,只因为我们不是冥思教的人,这也太霸道了。” 几人沉默着听他说。 “那卖菜的人脸色惊变,旁边有几人冲出来,就想要拿我。”叶书良说,“我很惊讶,我说京城佛道两教相争,朝廷从不曾过多干涉,相反还会鼓励诸人广建庙宇、道观,请道长跟大师出来讲经,开办庙会。怎么到了何山县,就成这样了呢?也闻冥思教是佛教分支,若是可以教导百姓安稳度日,朝廷可以扶持,没想到却会是这样的。” 叶书良笑道:“从未听闻哪个教派,对待外来者是如此蛮不讲理,难道不信我者都要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陛下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不知这民间教派,为何非要跟朝廷相争?难道干守一个何山县,就能自立为王了吗?”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点头。 顾泽长问:“然后呢?” 叶书良:“然后我就回来了,他们就带着东西来跟我道歉了呀。” 顾泽长看了眼方拭非:“为什么?你不是在骂他们吗?” 方拭非说:“他们是以为,朝廷服软了,想承认冥思教的正统地位,让官府与宗教和谐相处。此次派京官南下,恐怕就是为了协商此事。既然这样,大家就是朋友。先前这作派得罪了我们,连忙找人过来求和。” 顾泽长:“他们还怕朝廷吗?连县令都敢杀,我还以为他们都疯了。” “那是自然。他们可以挑唆百姓,是因为百姓不够聪明,觉得冥思教的神明真可以保护他们。可究竟是人是鬼,吹嘘的人自己总是知道的。他们因为利益诱惑,占据一方地头,但百姓相挟,但终究不够安稳。” 方拭非说:“为什么?因为秦朝只有一个陛下。朝廷若真发狠,要派兵镇压,将这边的人都打成造反的乱民,区区一县百姓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些手无寸铁、毫无抵抗之力的平民而已。到时候都是一个死。能与朝廷交好,意味着安全,意味着财富,同时也意味着权力。他们为何不接受?怕是都要乐疯了吧。” 顾泽长说:“总不会真要与他们谈判吧?” “那怎么可能?煽动无知百姓,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这些人往大了说,是忤逆叛贼。大秦界内,我本国国土,为何要与区区逆贼谈判?叫朝廷颜面何存?”方拭非说,“何况这些都是什么人?你纵容他一时,他便能得寸进尺,如跗骨之蛆,叫你无法摆脱。对付他们,只能狠,不能忍。宁愿杀了所有执迷不悟之人,血流成河,也绝对不能再养痈成患,拖累一国。” 叶书良点头:“殿下,你不懂此事严重性。何山县的问题,已不是区区教派相争了。这边的百姓被蛊惑驱使,无法分辨是非对错,如同癔症,不可继续泛滥。凡有反心之人,皆是如此作为。自古以来,都是严刑毙之,以儆效尤。” 方拭非补充形容:“就是杀掉后挂城头的那种。” 林行远:“如是在军中,敢有人教唆挑拨。别说能造成今日的局面,稍有端倪,直接就人头落地了。不管是谁,朝廷都不会多说一句。” 顾泽长被他几人血腥描述震住了。没料到向来温和的叶书良也会说出如此狠戾的话来。 顾泽长问:“那到时候他们发现我们骗他,岂不是更生气?我们身在何山县,是否会有危险?” 叶书良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他们自己想的。送来东西,我也推辞过了,只是盛情难却啊。” 方拭非鼓掌:“叶郎中说得对!您出马就是不一样。小辈先前真是惭愧。” 叶书良谦虚说:“哪里哪里。” 林行远:“……” 他错了。无耻真是你们户部一脉相承的传统。只是有的人藏得深而已。 第52章 庙会 叶书良弄来了这么多吃的东西, 他们那点鱼就显得可有可无。然而肉类总归是比较贵的, 加上顾泽长兴致高, 它依旧被宝贝一样地供起来。 方拭非等人把东西都整理好, 放进一个屋里。 众人重新做好饭,又吃了一顿。 方拭非坐在院子里悠闲打扇:“我猜, 很快我们就能请到做饭的厨子了。” 叶书良道:“还是不要请了。县里最近没什么好忙, 我们可以应付得来。” 这种时候叫过来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可能就是对方插进来打探消息的。 方拭非点头。 翌日,方拭非也见到了冥思教的人。 来的是两位没有剃度,穿着居士服的居士。对方既然号称是佛教分支, 礼仪与打扮,还是从佛教。 他们给叶书良带了些牛肉过来。 站位稍后的人率先上来,要把牛肉递过去,被前排那人挡下。他先送上酱料跟腌制的小菜,再把牛肉递过去。牛肉有生有熟,分作两个纸包,这样的天气不好久存,所以给的不多。 叶书良淡淡地应了, 东西也干脆地收了,让侍卫拿过放到一侧。 前头那居士又热情地问他在何山可县有什么不便之处,可以尽管找县民帮忙。县里有很多的信众教徒, 大家和谐相处,热情好客。只是这里的百姓多数并不识字,也不识礼, 如果冒犯了,希望不要怪罪。 就这居士的认知来说——当然也是绝大多数人的认知——收了钱,自然就是友好交流开始的象征。汉人从古至今,都是崇尚礼尚往来的。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他们送了牛肉,那叶书良等人能送什么呢?不需要什么,友好就够了。 叶书良虽然表现得冷淡,可考虑到先前在何山县的恶劣行径,这也算不上什么。他的不情愿,更能表现出朝廷的意图与他个人相违背。 方拭非笑吟吟地看着那位居士。 从方才可见,这些人的确是做了功夫来的,礼记云:“献熟食者操酱齐。”。向人送东西,自然是有先后顺序的规矩。 如今书本价钱昂贵,念过书,会识字的人实在不多。的确是有许多不懂礼,无论是普通信众,还是代发修行的居士,或是正式皈依的僧尼,都不善习四书五经。 毕竟年纪大了嘛。 他们二人这通举动,不管是先前商讨好的,还是临时出错的,都可以看出他们对官员的重视,叫人心生好感,这样就够了。 顾泽长并不习惯与这些人打交道,也怕出了差错,把握不好分寸,提前激化了双方矛盾。便低调地立在一侧,假装自己身份低微,不是五殿下。 他小声说:“我第一次看见和尚给别人送肉的。” 方拭非推了他一把。 佛家说不可吃荤辛的菜,是怕口气腥臭。但《十分律》中表示,是可以吃肉的。只是不吃猪肉、人肉、蛇肉、马肉、象肉,以及三种不净肉。但牛肉跟猪肉是可以吃的。直至梁武帝萧衍,他信奉佛教,才提出了不吃肉的说法,后来慢慢推行开去。 可如今是大秦啊,人别朝皇帝提出的要求,还不许人不遵守吗?何况这冥思教……本也不是正统的佛教,讲究这些无所谓的是要做什么? 就方拭非这样的肉食爱好者来说,不吃肉的人生……是多么痛苦又无趣的人生! 那居士似乎是听见了,他笑道:“过两日城中准备秋祭,祈福丰收平安,所以家家在做准备。何山县不比京城,临海而居,每年都有狂风肆虐,暴雨骤倾,导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如今夏季将过,海边又开始起风。自然有渔民跟农户害怕,这几日已经不出海打渔了。” “这个本官清楚。”叶书良指向方拭非,“这位小友也是南方人,与我讲过不少。” 居士颔首:“是,为了恳求神佛庇佑,以免除灾厄,几名农户便杀了牛,将肉跟头送到寺庙来。可寺庙已经准备好了祭祀用的供品,如今天气潮湿闷热,这肉又不便久存,主持思忖后,觉得原本这牛就应该是归朝廷管,便命我将肉送过来了。” 一头牛价钱昂贵,寻常人家根本不是拿来吃的,都忙着用来犁地干活。即便是顾泽长一类的皇族子弟,也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能吃上牛肉。随意吃牛,是要被县衙抓起来处罚的的。 加上如今年岁不好,处处皆有饥荒,有些地方还得用人来犁地,牛更是显得珍贵无比。即便老弱病残的牛,也不可随意宰杀。只有自然老死的牛,然后去官府报备,检查后同意了,才可进行处置。骨头、皮肉,皆有用处,有些县衙会自己留下。肉分发下去还给百姓。 严重的是什么呢? “王法禁杀牛,犯禁杀之者诛。” 是死罪。 在本朝是不会被判处死刑,多坐几年牢就行了。 而且这些全是老牛啊,老到肉都啃不动的那一种。所以平民在眼里,牛肉并不好吃。 但顾泽长与林行远吃过的肉,都是祭祀分下来的一小刀肉,不至于那么老。在他们眼里——是肉就好吃啊! 叶书良眉头一皱,果然就问了:“是何人宰杀的牛?” 居士浅笑道:“不知。” 现在他们实在不便追究,衙门没人,又不得人心,不好跟他们硬来。叶书良叹道:“算了。” 居士笑道:“此次来,也是想邀请诸位前去参加祭祀跟庙会。有高僧讲解佛法,会亲自接待几位。” “如有空,自会参加。”叶书良说,“本官也对何山县百姓与冥思教的关系很有兴趣,相信这是一个机会。也曾在京师听过不少明僧讲经,大有所悟。如此机会,实在难得。” 居士得到答复,内心暗喜,便与他辞别,回去汇报。 外头一干围观的群众也逐渐散去。 众人表情各异,见教派与官府交好,说不清欣喜还是忧愁。只是淡然离开。 叶书良继续合上大门, 方拭非说:“看来县令空缺的这段日子,这群人是彻底掌管何山县了。” “没办法吧。”叶书良说,“实在也是太守与节度使太不作为。何山县的人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憋着了。只是这些牛,不知道究竟是他们自愿杀的,还是他们被迫杀的。” 叶书良想了想说:“方拭非,你去查阅一下何山县登记的耕牛数量,还有良田分配。再去询问一下冥思教每年举办祭祀的次数,所需的祭品。看看这几年何山县内的耕种是否正常。” 方拭非:“好” 方拭非先去后边存放文档的房间里抽查记录。他们这里的东西好多年没整理了,摆放杂乱。昨天晚上叶书良跟方拭非稍一整理,就吃了一肚子灰。 顾泽长跑去问叶书良:“这些肉能吃吗?”“吃吧。不吃要坏了。”叶书良说,“即便是熟肉,也再拿去烧一遍。生牛肉……谁会做?” 林行远:“煮个肉谁不会?我来!” 等方拭非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煮肉了。准确来说,是已经煮好了。 她往搭起来的大锅里一看,说道:“你们这煮过头了吧?” “咬不动。”顾泽长捂着牙说,“再炖一会儿。” 方拭非嘀咕说:“浪费柴火。我这辈子都没吃过咬得动的牛肉。” 这锅牛肉一直炖了一个下午,都没能煮软。 到晚饭的时候,林行远与顾泽长这两位傻子,不得不忍痛相信方拭非说的是对的,不忍心丢,也不想再浪费柴火,直接吃了。 两人坐在夕阳下,身上一侧披着橘红色的晚霞,咬得面目狰狞,一口一口地嚼。 第二天起来,牙齿疼,牙缝卡肉。腮帮子也疼,形容憔悴,不敢再吃硬的东西。 方拭非和叶书良翘着腿在一旁冷笑。 该。 长长教训吧。 “谁杀的牛?”顾泽长说,“杀牛犯法的呢。” 林行远:“对。” 过两日,就是祭祀。 叶书良跟方拭非时常呆在书房里,翻阅县内积留的文件。 顾泽长不明白。县内近两年的数据都没有记录,收缴的田税少的可怜,再翻阅前面的账册又有什么意义? 林行远习惯了在院里一个人玩,加上他武艺高强,去哪里都没什么危险,随意在河边跟城里闲逛,没人陪也可以自娱自乐。倒是苦了顾泽长,被侍卫逼着留在衙内,无所事事,寂寞无奈。 祭祀当天。早上吉时祭天,下午跟晚上都是庙会。方拭非提前说了,带顾泽长出去逛逛,顾泽长便一直记着这事,兴奋难耐。 他觉得能跟方拭非等人来真是太好了。这里的日子虽说危险,却比他在京城还快活的多。方拭非不会责骂于他,也不会对他冷言冷语,要换个人,恐怕早数落他不务正业,将他骂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好。 方拭非见他兴奋难耐的模样,笑问道:“殿下,开心吗?” 顾泽长点头:“开心啊!” 方拭非问:“那您除了开心,还知道什么了吗?” 顾泽长愣了下:“该知道什么?” “来何山县这么长时间,您看见什么了呢?”方拭非说,“从进城门起,我们来了也有四五天了吧。” 顾泽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总算还是来了。 他说:“我……我都没有出去呢。” “没有出去,也可以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啊。”方拭非继续保持着笑容,摊手道:“我跟叶郎中也没怎么出去。” 林行远和叶书良等人一起看过来。 哦,总算是要对懵懂无知的五殿下下手了吗? 方拭非用铁锹拨了下炭盆,说:“殿下,我们此行来何山县,可不是玩来了。是为了办公。去庙会,自然也不会是玩乐。” 顾泽长尴尬低下头:“我知道。” 方拭非:“所以殿下您知道什么了?您说说,何山县这地方,究竟为何至于今日?” 顾泽长看她表情不似要教训,叶书良也没什么愠怒之色,想应该不会在出门前故意给自己难堪,便顺着她的说法回忆。 可他确实什么都没做啊,能知道什么? 方拭非说:“您来何山县这么久,都住在哪里?” 顾泽长不明所以道:“在县衙里啊。” “为何不出去?” “因为外头危险?”顾泽长说,“你们不让我出去啊。” “哪里危险?” “外面都是冥思教的人?” “不,不一定都是。”方拭非说,“居士前来送肉的时候,你见过外面的百姓。普通百姓看见居士,可曾表情狂热?见朝廷与之相交,可曾流露高兴的神情?冥思教态度转变之后,他们可曾也对我们报以热情?” 顾泽长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那说明不是所有人都信奉冥思教,只是强压之下一时不敢出声而已。”方拭非说,“是因为朝廷缺职太久,做出谋杀县令一事之后,还不严厉追究,所以冥思教的人代行官令。这是什么?” 顾泽长:“是谋逆?” “是谋权。”方拭非说,“可人家不会这样说。人家会说,是百姓主动,请他们伸张正义。听明白了吗?主动杀牛,送与僧人,请他们祭祀庇佑。” “哦。”顾泽长挪了挪,说:“所以,只要让百姓知道,朝廷如今愿意重新接管何山县,自会有人响应配合的?” 方拭非摇头:“威信不是靠三言两语可以建立的,百姓相信我们,要有豁出命的勇气,这也不是谁都有的。先不说该怎么办。还有呢?” “还有……”顾泽长歪着脑袋,看向叶书良,试探道:“还有骗人?” “下官是指,冥思教是如何一步步掌权的。”方拭非说,“骗人也算一个吧。可是能骗的不是全部,那些骗不掉的呢?管理好他们才是关键。” 顾泽长:“你们都没有出门,这能知道吗?” “能知道啊。”方拭非拍拍一侧的书本道,“可查,可看,可听,可分析。” 顾泽长:“噫……” 方拭非说:“不如我们一人说一个?” 叶书良打开扇子,轻笑。 方拭非跟叶书良看着就很聪明,他也不怀疑了,但顾泽长觉得林行远肯定是跟自己一道的。 林行远却干脆说:“那我先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顾泽长:说好了一起做个智障…… 林行远:我不是我没有我拒绝 第53章 听经 顾泽长闻言就转向林行远, 听听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 抬起手道:“让我想想。” 顾泽长:“哈哈哈!” “强势而无情的垄断。这用你们户部的话应该怎么说?”林行远说, “必求垄断而登之, 以左右望而网市利。” 方拭非鼓掌:“林哥!你了不起,会背《孟子》了!” 林行远谦虚说:“哪里哪里。” 林行远品味了一下回过神来, 方拭非这不是笑他不读书吗?朝她勾勾手指道:“方拭非你过来。” 方拭非:“大哥, 你还没说完呢。” 林行远咳了一声,道:“我在外逛的这段时间,发现何山县的商铺与外面的不一样。几乎大部分的米商与布商,都挂上了冥思教的名义。声称自己是冥思教的教徒, 看见顾客来,还要多说声阿弥陀佛。他们为了宗教的未来发展,同时表示对其他信徒的优待,对非冥思教的人,或者公开反抗过冥思教的人,都要收取额外高出好几倍的价钱。” 顾泽长惊道:“商人都是冥思教的人吗?他们都诚心皈依佛门了?那冥思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做到这样?” “当然不是。”顾泽长说,“可这是大势所趋,你就不能逆势而为。如果你不遵从, 你就会成为所谓的非信众,假使你是卖米的,当你想要买布的时候, 就要多付出好几倍的价钱。还会不停地有信众去你的商铺传教,批判,诬陷。商人不过是想好好做生意糊口养家而已, 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捉弄?多数人选的还是忍气吞声,以安小家。于是越来越多的商人最后无奈皈依。哪怕他们不是真心的,冥思教也不需要他们的真心。” 顾泽长:“啊……” “是。民以食为天啊。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你把握住了商人,就成功了大半。”方拭非说,“归根究底,钱能解决很多问题。” 林行远说:“顺从的人越多,想要反抗的人代价就越大。到了最后,就成了孤立无援。是以县民敢怒而不敢言,最后为了生计,大半百姓都成了冥思教的人。” 顾泽长问:“那他们要商人和百姓都自称是冥思教的信众?可既然不是真心,招纳那么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呢?礼佛礼佛,不是因为信仰,才会有用吗?” “如果只是为了引人向上,这就不是冥思教了。凡是冥思教的信众,每年都需要向教派缴纳一定的银钱以求保护。”林行远指向桌上还未吃完的牛肉示意,“就跟跟朝廷的田税一样。不过朝廷是强制的,而他们这边却冠以自愿的名目。当然,多数的百姓,承担不起不自愿的代价。冥思教,不过是为了谋利而已。” “这跟……”顾泽长声音小了下去,大胆道:“这跟朝廷不是有点像吗?” 方拭非:“不,不像。朝廷收银子,是组织了兵马保护百姓的,招纳了官员管理百姓的,路是朝廷带人修的,运河也是朝廷带人修的。凡是发生旱灾、水灾、兵灾,会派遣粮食跟兵马前来救援。两国征战,也会挡在前面保护百姓。所以朝廷收取银钱,可也做事的。而他们呢?他们收了银子以后,只会作法祈福,最终出了灾祸,百姓能求助于谁呢?朝廷啊。你觉得他们的祈福有用吗?” 顾泽长:“当然没用!这时间或许有鬼神,可更多的,还是天灾人祸。” 方拭非笑道:“殿下您这话说对了。单这一点,您好过了许多名相帝王。” 顾泽长:“罢,只是我不奢求长生不老而已。” 几人笑笑。 他们都没这种雄心壮志。或许当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觉得自己离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难免也会燃起类似的欲望吧。 顾泽长又问:“其二呢?” 叶书良:“你来这里,看过这边的账簿了吗?” 顾泽长脸色一红,摇头表示:“不曾,的确是懈怠了。不过我实在是看不懂账簿。” 叶书良道:“自前任县令惨死,何山县的百姓就没怎么交过田税,只有少数的几户人,还会去找判官与衙门报备。” “这我知道。”顾泽长说,“前任县令就是为了催缴商税与田税,才会被他们烧……害死的。我们来这里,总是要这样做的吧?” “是。”叶书良说,“可不交商税,该是户户皆富,存有余粮才对。可是没有,那么这些本该是朝廷的钱,去哪里了呢?” 顾泽长:“莫非也是在冥思教?” “他们连杀头牛,都要把肉送给冥思教,你觉得呢?”方拭非说,“这么大的利益,冥思教会视若无睹?他们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谋杀县令,自然就是为了这一大笔利益。人为财死嘛。” 叶书良:“他们收了原本该上缴的税,很大程度就接管了朝廷的权力。他们将百姓推在前面,以逃避掩饰自己的罪责。同时又向百姓传递一个消息,冥思教是连朝廷都不敢下手的人。这样,百姓又怎么敢反抗呢?” 顾泽长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们该直接铲除祸端才是,为何还与他们周旋?这群人侵占朝廷财产,是为谋反啊。” “打草惊蛇,将幕后之人吓跑了怎么办?”方拭非说,“何况何山县里有多少是虔诚的信徒,尚未可知。我们现在说的,不过是无奈皈依人群的而已。可惹恼了这些真实的信众,他们失去了理智,问题就更严重了。” 顾泽长:“那其三呢?” “其三,就是他们如何让百姓信服自己。”方拭非,“这个不说了,现在,出门看庙会去。”“庙会!”顾泽长听着很是激动,又小心问道:“那我要看什么呢?” 方拭非从后腰抽出一把刀,放在他手里。 冰凉的触感按在手心,顾泽长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但方拭非抓住了。 顾泽长:“方主事?” 方拭非说:“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为能见微而知著。殿下,您该自己去看才对。我与叶郎中,亦或是顾侍郎,不能时时帮你。您得学会保护自己。最基本的,分辨善恶是非。” 顾泽长看着手里的刀,点头道:“好吧。” 众人都对早上的祭天仪式没有兴趣,但是对他们的讲经有点兴趣。便错过了这个,直接去了寺庙。 既然是县令的人,冥思教的人见他们来,自然很是欣喜,主动在前排清出了一行空位,请几人落座。 此举和谐相待,更是让路人确信无疑,朝廷要跟冥思教合作了。 方拭非说:“我们坐在后面就好。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嘛。” 他们选了最后一排,顾泽长坐在中间,方拭非与叶书良一起坐到旁边,林行远则在外边买东西吃,侍卫留在门边警戒。 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听高僧开导。 这所谓高僧的讲经,远比不上京师寺庙里真正的僧人。虽然说是佛教的分支,可这人说不上两句佛语,便提到了轮回,提到了灾难。 乱七八糟不说,更是危言耸听。 他提出了许多的例子,在他的话语中明里暗里都在强调一件事情——你不相信我,你是会遭遇灾难的,只有信仰我,我才能带你渡过此次灾祸。 方拭非对佛理研究不深,听他旁征博引,说哪个哪个经怎么怎么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偏头去看叶书良,叶书良也摇头。 他连《某某经》里的某某都不知道是谁。 要么是杜撰的,要么是邪神。 自宗教兴起后,民间就出现不少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的神明来。有的甚至是以前话本里做来调笑的妖怪,这些不伦不类的虚构任务也被搬上了神坛。不法之徒为他们编纂出一套来历身份,就开始行骗。然而更可笑的是,信的人还不少。 顾泽长:“我听不出好坏来,只是觉得很奇怪。冥思教就靠着这样的祭天仪式来拉拢信众吗?他们真能听得懂?” “哦不,这个还是因为钱。”方拭非说,“前段时间,叶郎中叫我去查。何山县每年能举行四场大祭祀,这还算少的,各种小祭祀不断。凡祭祀做法,自然要缴纳香火钱。祭祀所需的贡品,自然是百姓上缴。可何山县近海,百姓有多少耕牛啊?冥思教不鼓励百姓耕种,这田里就荒废了。水稻减产,那粮价就上去了。平民的生活就贫瘠了。危害不是一日形成,日复一日堆积,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顾泽长:“啊……怎么什么都能赚钱啊?” 那僧人见方拭非在与人耳语,便对着那边指道:“这位施主,可有疑惑?” 方拭非抬起眼看着他,铺平衣摆坐正,抱拳道:“疑惑……的确是有的。就不知道大师能否替我解惑。” 大师:“你尽可说来听听。” 林行远在外边吃着呢,听见那边动静,似乎是吵起来,连忙收起手上的东西飞速跑去,冲进人群,喝道:“要打架吗?!” 侍卫转过身,淡淡看着他。 好事情还需要等你?大家都手痒着呢。 林行远往里一看,见方拭非在正中站着,前面站了好几个僧人。她表情淡然,还带着一点无辜,所谓的高僧却是面红耳赤,恼怒非常。 蒲团上的人群议论纷纷,在诸人之间迷茫巡视。叶书良则闭目打坐,不动如山。 林行远乐了。 方拭非,加把劲,你可以的! 方拭非说:“长安的高僧可是轻巧就答出来了,怎么几位大师,连佛教几本经典的经文都背不出来,就敢管天下大事了?” 第54章 威风 林行远又往前了一步, 不小心撞到了个人。他低下头, 说了声“对不住”。 对方没有理会, 或者说没有听见。他眼睛正直直看着方拭非, 身体因为激动而紧绷,五指握拳, 同林行远一样, 也想往里探。 林行远禁不住都打量他两眼,心中有了戒备,退到他身后看着,以防他冲上前打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信众吧? 他叫王猛。 王猛先辈是造船的, 而如今他是一名木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大秦界内运河初开凿时候,还会对民公开。当时江南一时繁盛,包括离港口不远的何山县,人口往来络绎不绝。无数的商船涌上运河。彼时西面的商道还在通行,南方大米、木材、绸缎,胡商的瓜果、调料,北方的小麦、字画、石器, 全都驶在那条蜿蜒的人工河流上,绘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墨画。 当时杭州、洪州、宣州、常州等地,皆有大型造船工厂。据王猛父亲说, 当年王家船厂所造出的商船,并不比朝廷的官船要差。当时江南船业发展兴盛,多不少是世代经营的, 大龙舟、独木舟、沙船、轮浆船等等,他们都有图纸。数家船厂联合在一起,也曾造过重达千吨,日行百里的大船。 后来运河被朝廷征用,平民不得随意行驶,造船一业迅速落寞,王父苦撑无果,船厂倒闭,欠下了大笔的债务。 他未曾见识过当年的盛景,可也铭记家父的夙愿。守着空寂的船厂跟祖传的图纸,等待朝廷重开运河的那一天。 近两年大秦各地皆不太平。江南大旱,米价高涨之时,他想,如果运河还开着,或许就不会呈现这种难以缓和的态势。他都能想到,朝中官员自然也能想到。或许朝廷会酌情考虑。 可是何山县已经不是原先的何山县了,这里来了冥思教的人。 原先王猛为了避免冥思教教徒前来惹事,便随大流无奈自称了教中信徒。 每年从市利中艰难留出余钱,上缴至教会。逢祭祀作法前去捐钱请愿。每月还要抽出三五日,去寺庙听高僧讲经。周围一圈都是近乎疯魔的人,告诉你神佛是如此的灵验,他们在神佛的庇佑下即将脱离苦海。 一遍遍,一次次。 每天都好像有人监督着你,那些人无孔不入,侵蚀着周围的一切,将你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钱啊!哪有什么神佛?不过都是为了钱啊! 然而,哪怕是这样他也忍了。冥思教的人却占了他的空船厂。 那些人自称是同教信徒,那便是亲人兄弟,强行霸占了他在郊区外的船厂。他竟然不能反抗,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这群无赖之徒。 这是什么世道啊? 官府在的时候,可从没做过这个的事情! 最恐怖的却是,他周围竟没人觉得这不对。 往日的老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跪伏在神佛的脚下,心甘情愿地请求他们的索取。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他怕死。 自县令死后,他每天都在等着朝廷派官员前来。他看着冥思教教徒无理猖狂,便安慰自己朝廷一定会整治他们。越是过分,便越是严厉。 可是等朝廷的人终于来了,城里的风声却是——朝廷意欲与冥思教合作,扶持冥思教长期发展? 他当时脑中便是一阵雷声轰鸣,整个人都傻了。 还能这样的? 怎么能这样的? 今日来寺庙听经捐钱,他又看见了朝廷派来的官员。 他觉得传言多半是真的了,从几人坐上蒲团起,心似千斤沉沉坠下。 他害怕,畏惧,惊恐,无助。他怕这群官员变得像他的老友一样,在听过几次经文之后,人就变得不正常了。 但在方拭非开口的时候,他又猛得活了过来。 听这人说了什么?他竟然在何山县内,正面奚落了冥思教的僧人! 外人或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实在太过激动,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三言两语,也让他的满腔热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如果他能代表朝廷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风度翩翩,英俊潇洒,青年才俊……除了稍矮一些,面前这年轻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王猛感受到身后的人群正在骚动,他们或许正想涌进去撕碎里面的人。可在神像前面,又不敢放肆。 前头方拭非连问了三个辩证问题,王猛听着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看那些僧人同他一样茫然了,就觉得高兴。 几人吭哧吭哧,背不出下半句。可见他们平日里根本就不大读经书,肚子里没点墨水。 方拭非嘲笑道:“方某见识短浅,问的不过都是小问题而已。在座有这么多人年长于我,单凭几位对佛法的研究,如何能替人解惑?冥思教莫非是没人了,才会如此敷衍?” 对面僧人:“天下佛理千变万化,哪能以一度之?” “是不能以一度之,可您连万分之一的一都说不出来,何来千变万化?”方拭非拍拍肚子,欠揍道:“是腹中空空吧?” 对面面红耳赤道:“你——” 方拭非:“又或者是,这些信众,不是诚心向佛,也不是诚心解惑。” 僧人:“那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嗯……我也正在好奇。”方拭非点头,“你冥思教收人,不该是收有心之徒吗?要是来者不拒,何来教派之分?” 王猛简直想拍手交好,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双方正在僵持之时,又一位僧人走出来。 “啊——” 随着他从后方出现,人群中传来亢奋的呼声。 此人穿着一身祖衣,正是早上主持祭天仪式的僧人。他在平民中颇有声望,仅次于主持,被喻为小活佛。 他一出现,那几名僧人便退到他的身后。 方拭非也收起戏弄的表情,肃然对向他。 和尚道:“施主何必咄咄逼人,叫师弟们难堪?” “我在京师,也曾听人与高僧辩道,为何冥思教不行?为何自称高僧,却连普通的经文也背不出来?又为何自称佛教,所想所行的教义,却又同佛教正统相悖?”方拭非说,“既然他不行,说不清楚,那就换个人来吧。” “阿弥陀佛。高僧并非师兄自称,而是百姓的美称。贫僧也曾提醒过他们,可信众盛情难却,实在无法推脱。”那人上前,稍稍躬身道:“贫僧来回答是施主方才的几个问题。所谓神佛,并非巧言善辩之人。自然也有不明的事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等修士,也不过是肉躯凡人,不过是在佛祖引导下,较常人想得更通透而已。可是,信众知道,却未必能说的出来。说不出来,也未必就是不知道。” 方拭非:“贵教真有意思。答不出来的问题,也不代表不知道?那什么时候才能代表不知道呢?” “道家不是也有句话说,道可道,非常道。施主能说得出道是什么吗?”和尚捂向心口道,“道在心中啊。做错事的时候,才能知道他是否理解错了。光凭一个人不会说,怎能断定他不合乎道呢?” 外头掌声雷动,叫好连连。 方拭非顿住,正视着那僧人。 哦,这人的确要厉害一点,能杀下她的威风。 冥思教里果然,还是不乏能说道的能人的。林行远见她偃旗息鼓,眉毛一挑。 方拭非还有吵不过人的时候?这可真是稀奇了。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方拭非正想出声,一直静坐不动的叶书良终于开口道:“方主事,不可无礼。” 方拭非忿忿道:“凭什么?一群无知之徒在此招摇撞骗而已,我今日就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你又懂多少佛理?”叶书良斜眼瞥去,严厉威慑道:“你于冥思教有所偏见,所以才如此看法。不要在此处丢人了,向大师道歉。” 王猛气得跺脚。 不!不是偏见啊! 方拭非也跺脚,扭过了头。 前边的和尚见状朝他施礼道:“多谢使君谅解。” 叶书良颔首。单手撑地,站了起来。 方拭非闻言,恼羞成怒状道:“使君,您要想清楚啊!就方才那三人,也有本事称高僧,他们——” 叶书良冷声警告道:“你住嘴。朝廷决议,岂能由你个人喜恶来决定?” 和尚闻言,神色减缓,大方道:“朝廷能理解冥思教的教义,若是相合,实在是太好不过。冥思教亦是佛教分支,不想因先前误会,与朝廷对立。” 方拭非脸色微变,“谁理解你的教义?朝廷没有说过这话。使君也没有如此说过!你休得自作多情!” 这些话,在落实之前,自然是不能外传的。那僧人见方拭非如此反应,自觉明白他们的深意,点头道:“是。是贫僧误会了。” 同时对叶书良轻笑。 叶书良也和善地对他轻笑。 王猛咬牙,不由茫然。 现在是算什么事? 叶书良说:“今日打扰了大师讲经,实在抱歉。便不叨扰,先行告辞。” 叶书良拽了顾泽长,示意他一起走。 方拭非上前一步,与那和尚四眼相对,用力瞪着,脸上怒火与不屑的情绪毫不掩饰。 顾泽长还不住伸长脖子要往后看,被林行远用力拽着离开。 叶书良回过头,又是厉声说:“走了。还看什么?” 方拭非用力一哼,憋气从几人身边冲了出去。 一炷香后,众人先后回到衙门。 方拭非坐在烤炉边烘鱼干,举着把蒲扇轻轻地扇。 “你们之前,是在吵什么?”顾泽长立即提着衣摆跑出去,在她旁边坐下,空气里全是鱼腥味,他皱了皱鼻子。 顾泽长说:“你之前还说初来乍到,不要与冥思教对立,一面激怒百姓,叫他们偏激行事,可刚刚呢?我方才真以为你就要跟他们闹翻了!” 方拭非问:“你觉得冥思教真心实意的教徒里,最多的是什么?” 顾泽长眼珠转了转:“是……商人?” 方拭非说:“是蠢货!” 顾泽长愣了下,莫名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说的,就心虚地清了下嗓。 “如今冥思教想与朝廷交好,对我等很是客气。我等又势单力薄,深陷虎穴,举步维艰,不能公然与他们争斗。若有什么大动作,会让对方警觉,叫他们抓住把柄。可若是静观其变,恐怕坐个几年也等不到变数。”方拭非说,“信奉冥思教的人,大多不聪明,情绪易激动。他们可以煽动,我们也可以激怒。谁先动手,局势就变了。局势一变,机会就来了。” 方拭非用力挥着扇子说:“你看,纵然幕后之人知道,此时不该因一言不合,就来冲撞官府,可那群视僧人如神佛,视冥思教如真理,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的信众,又能容忍我今日大庭广众的羞辱吗?” 方拭非说:“冥思教借由他们的无知来作为自己的武器,总该有自受其害,自食其果的觉悟。” 叶书良点头:“我不表态,那便只是方拭非个人与他们有成见。她如此年轻,自然会被对方小视,她的意见,又有多少重要?冥思教现如今,最迫切的还是与朝廷搭上关系,会忍。” “哦——我明白了。”顾泽长顺着这么一想,便觉得很有道理。然而看着方拭非与叶书良无甚表情的脸,心里又有些不高兴。低声道:“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也想知道啊。” 方拭非抬起头道:“没商量呢。当时嘴痒,仔细一想觉得也不错,就骂了呀。还是叶郎中配合的好。” 叶书良笑说:“哪里哪里。是方主事机敏。” 方拭非大笑:“哪里哪里!” 林行远:臭不要脸! 第55章 行刺 方拭非等人走后, 寺庙随即陷入喧哗。三位僧人指向门口, 又指着自己师弟, 遗憾道:“哎呀!你怎么就让他们走了?他道歉了吗?” 信众对此更是不满。 “他们敢侮辱神佛还不知悔过!大师, 应该叫他们接受惩罚。” “这些人故意选了寺庙,趁着祭祀之日大放厥词, 恐怕是为了激怒佛祖, 牵连我等!大师您要明断!” “阿弥陀佛,佛祖有容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幡然醒悟,及时悔过, 何需屠刀?”慧恩师弟道,“今日祭祀大为成功,信徒所愿已经上达天听。只要心诚,佛祖自会保佑。神明仁慈,洞悉万象,又岂会做迁怒之举?施主们尽可安心。先听我师兄默念一则心经。” 众人还是不满。群情激愤中,受旁人影响,一些小事也觉得是深海大仇。 “可他们仗着官府的身份作威作福, 就这样算了吗?不敬神明是何等大的罪过啊?” “贫僧等虽然诚心向佛,小有所成,得神佛青睐, 可替信众向佛祖传言,可这世间却多得是欺名盗世之徒。使君见多识广,会有所怀疑, 也是自然。”慧恩师弟合手道,“师父将于半月后出关,想必。” 他的音调温柔和煦,像阳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众人很快被他安抚下来。 王猛混在人群听了会儿,觉得不舒服,便悄悄溜走了。 慧恩师弟转过身,对着三人暗地做了个手势,三人便跟在他身后往后堂走去。 他虽然是师弟,但论学识,论聪敏,显然是数人之最。师父对他最为信赖,是以主持闭关后,由他统筹大局。 好在他虽大权在握,对待一众师兄依旧尊敬有加,众人才对他信服。 “分明是故意上门挑事来了,就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一僧人愠怒道,“何山县是谁的地盘?是我们冥思教,怕他做什么?” 慧恩师弟依旧浅笑。他似乎从未有过生气的时候,真跟圣人一样无悲无喜。 慧恩:“若是朝廷愿意松口,助冥思教兴建寺庙,便能免了许多麻烦。冥思教也可归入佛教正统,此乃师父所愿。暂且忍他一时,又有何妨?” “你之前也是这样说的,叫我等忍耐,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啊!”僧人拍手说,“你听见了吗,他今日可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朝廷哪有什么意愿要扶持冥思教?不过是耍着你我而已!” 慧恩道:“正是因为他今日愤慨,才叫我觉得他可信。” “你说什么?” 慧恩一手握住胸前佛珠道:“冥思教逼走两任县令,烧死一任,朝廷究竟会有如何看法,你我心知肚明。他若前来拜会,一意屈从,倒叫我警惕。可冥思教已在何山县发展至今,牵连则伤筋动骨。朝廷真敢刮骨疗伤,忍得住这疼吗?他们想扶持,与是否要扶持,是两件事。我们只看结果即可,何需管他们怎么想?” 几人脸色不佳。 慧恩说:“天下间哪里比利更可靠的事?那小生不过是跟在使君旁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使君训斥的时候,他不敢出声。由此可见,他怎样想,并不重要。待我等与朝廷谈妥,何必怕整治不了他?现在忍一时,将来放来方能跃一丈。” 三人虽然不愿,可还是被他劝服。慧恩又说了两句,三人先后从后堂出去,继续接待门前的信众。 见人走了,小和尚才从侧门探头探脑地走出来,还在警惕前门,到了慧恩面前小声说:“慧恩师兄。这三位师兄平日就不务正业,在外坑蒙拐骗,在内欺侮沙弥。浆酒霍肉,极尽奢侈。我前些日子还看他们吃狗肉、吃大蒜了呢!一出什么事情,偏偏都要来找您。师父还要您叫他们师兄,逼您多帮携他们,实在是太偏心了!” 冥思教内良莠不齐,最初为了发展,拉拢了不少同乡的村民,念过书的,会识字的,基本都招揽了。这些人平时就横行无忌,游手好闲。剃个光头就拉来当和尚了,往日的作派也带了过来。平时在主持敲打监督下,在外还有所收敛,如今主持闭关,便放开手脚,连连出错。 慧恩摸了摸他的光头,笑道:“好,出去做事吧。” “诶。” 晚间风渐大,天气转寒,夜幕下沉,天地一片寂静。 白天热得人浑身发腻,晚上又冷得人瑟瑟发抖。何山县空气潮湿,夜里露霜更重,加上前天下过雨,夜里嗒嗒地听着又落了点小雨。在北方住久了,觉得这边的被子都是湿涔涔的。 林行远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真正的安稳觉,只是翻来覆去地养神。 因为失眠,夜里细小的声音便显得特别明显。几人习武,耳目比普通人要灵敏,便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方拭非眼皮一动,准备起身穿衣,已经听见旁边人跟着起身。 林行远穿着里衣,外面随意套了件宽袍,就这样跳出来了,单手执剑,长发飘飘,意气奋发,激动道:“走开,天下第一高手来保护你们!” 外面几人争起来: “哪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少将军,你是睡糊涂了吧?” “你去保护你主人,你去保护叶郎中。我来保护方拭非!” “为何是你在给我下指令?” “你跟她熟,还是我跟她熟?” “方拭非即是为朝廷做事,就都是兄弟,哪分的你我?” 方拭非穿好衣服,抓了根长棍跳出来说:“你们方主事能自保!都给我闪开!” 对面数人还站在回廊下边,蒙着面,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想到他们反应能如此迅速,还未靠近,就先出来了。 方拭非粗粗一数……可真是厉害了,竟然来了有六七人。 侍卫忽然问:“他们怎么进来的?” 林行远怔了下,然后说道:“谁要是敢凿了县衙的墙,我就在他身上凿个坑!” 侍卫呲声:“人家都已经凿了,你现在吓他们有什么用?” 林行远抽剑出鞘。匆忙下都没来得及系腰带,衣角随着他动作向后扬开,扑了过来的方拭非一脸。 对面潜进来的恶徒见状连忙抵挡,从后腰抽出一把大刀横在胸前,也不顾是否会暴露,直接喊话提醒道:“小心!他们发现了!” 这些人平素做事干活,最多只是手劲大,哪里比得上在边关厮杀血战出来的林行远? 刀剑相碰,本该刚硬的刀身,却被震得一晃,斜开角度,被迫砍上一旁的门柱。剑顺着力道,沿刀刃向下,最后劈在刀鞘上。 对方手腕一抖,武器直接脱手。 林行远勾臂收剑,又一次贴向他的脖颈。 冰凉的剑身乍一贴上皮肤,那人寒毛皆竖,周身一震。他不敢动弹,眼神中似有惊涛骇浪,恐惧与震惊接连翻涌,瞪大着眼盯住林行远。 林行远问:“能杀吗?” 方拭非冷哼道:“胆敢夜入县衙行刺,反正杀了无罪,看你怎么办。”林行远说:“哦,那我先暂时留他一命。” 那人神色一喜,正想说“大侠饶命!”,却见寒光闪过,肩膀跟大腿处都被刺了一剑。 那剑身轻薄,剑收回去之后,血液都没飚出,过了几息,身体才反应过来。 “啊——” 那人厉声尖叫,侧身倒了下去。 林行远手心一转,将剑对准另外一人,挑眉笑了两声。 旁观的人脸色惨白道:“跑!” 就近几人是跑不掉,已被侍卫压下。可听动静,脚步声层层传去,似乎县衙外面还有不少人。 方拭非上前喝道:“追!” 林行远:“嗯。” 两人紧跟着人群夺门而出,侍卫死守在院内。他们还要保护叶书良跟顾泽长,职责所在,这个还真推卸不得。 第56章 何山县夜里的街道空荡荡的, 只有寥寥几人。 虽然再没有县衙管辖, 可百姓还是习惯了晚上不出门。 方拭非跟林行远脚程快, 一路追上两个, 绑到树上去了。冲出门的时候还看见几个人影消失在街口。 “抓到一个是一个。”方拭非说,“拆了县衙的门, 怎么也得赔。多抓几个才赔得起, 免得他们说没钱。” 林行远深有同感。 然而那群哗哗而散的闹事恶徒,不知道有几人,还全分成几路跑了。二人分身乏术,随意选了条小道跟过去, 就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走的这边。 对方呼吸声沉重,似不止一人,方拭非听见了,知道他们正躲在小巷的墙后。 她警惕地伸出一只脚,探出去,晃出身影叫对方看见后,又迅速拉着身体后撤。 迎面的壮汉满脸横肉,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还是显眼的, 他扫见衣角,便一拳挥去,结果打空, 朝前趔趄一扑,被方拭非一棍扫开。 那人捂着腹部倒下,翻来滚去不敢起来。 后面的人补位上来喝道:“怕他们做甚!不过就是一群不能打的草包而已!” 他手里举着一块石头, 就要发狠朝方拭非砸来。 方拭非又是一棍,敲在他的石头上 一声闷响,石块从他手中滑落,沉沉下坠,砸到了他的脚。 “啊!啊——!” 男人眼前发黑,直接栽下去,抱住脚趾发出连声哀嚎,都不带喘气的。 那石头块大,高高落下,估计是出血了。 几人的喊声惊扰了周边的住民。附近的窗户被打开,又悄悄合上,终究无人敢出门查探。 方拭非堵住他的嘴。对方挣扎着双手还不肯就范,结果挨了一巴掌,才总算消停。 林行远把里面的两个人也提出来,四人堆到一起。 方拭非直接扒了一人的外衣,撕成长条当绳子使。把众人手脚都绑了,以防他们再做小动作。 林行远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方拭非拍拍手道:“把这群人拖回去。你在这儿先看着,我回去拿捆绳子来。明天……” 她话说到一半,顿住。 暗中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耳边有细微的金属震颤的嗡嗡声。 是宝刀出窍了。 逃避危险的本能让两人火速回头,看向后方。 空气被撕开一条裂缝,刀身倾斜,映出半空的圆月。银色的冷光从刀刃上反过,打在方拭非的脸上。 那把刀从她鼻尖上方刺过,横在胸前的长棍下意识地往前倾斜,将刀向外推了一分。 她从将将掠过的白刃上看见了自己略带惊讶的眼神。 “方拭非——!” 林行远一把长剑挑了过来。电光火石间,三人已呈对立之势重新站位。 那人乍一靠近,方拭非便出了身冷汗。 悄无声息的轻功,利落果决的身手,如果不是最后泄出的杀气,让她有了防备,可能鼻子就没了。 可对方似乎又不想杀她,要是刚才对准的是她的心口,那现在起码起码能削伤她的手臂。 杀人,自然是以致命为先。 对方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衣,身材挺拔,握刀的姿势蓄满力量。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上钩,双目中满是寒光。 林行远小步挪了一下,估算二人的距离,随后率先冲上去。 对方手腕一动,与他正面交锋。 林行远虽然执的是剑,却更喜欢用刀法。所以他的剑术不似常人柔软多变,直来直往,更多是介于刀与剑之间。 对方的武功看不出特别花样,与他一身衣服一样,很是简朴。 人来他出招,人走他追击。举手间一招一式明明都很清楚,却步步紧逼,叫人躲闪不及。而对方的眼神,至始至终都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似乎未将林行远放在眼里。 此人绝对不是凡人。 林行远心中暗惊。这样的高手,即便是历数天下,也没几个。 林行远尚在分心,不防,被他一刀击退。 他下意识地抬肩防守。可剑毕竟比不上刀,在防守上趋于劣势。 一退后再退,对方的刀已经到了他眼前。那寒光直刺他的眼球,林行远心跳不由慢了一拍。 他!是!谁! 娘的这身手真像他爹! 林行远后腰发力,上身后仰,方拭非参入。 她一根长棍从侧面敲去,迎上刀身。 今日救它两次,这东西可以荣誉身退了。 木棍断裂,三人趁机重新拉开距离。 林行远如临大敌,手臂被划伤了一小道。再次认真打量对方,而对方还是淡淡地站着不远处。 何山县哪里来的此等高手? 他抬起刀,左手两指顺着刀身滑到底部,将上面的血渍擦拭干净。 林行远皱眉道:“我生平最讨厌比耳朵装聋的人。” 方拭非丢下手里只剩半截的木棍,揶揄道:“好过装傻吧?你?天下第一高手?” 林行远把剑插入地下,开始重新系腰带,把衣服下摆也扎紧,哼道:“没准备好而已。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衣服,我穿的什么衣服。” 他收拾好了,一把抽起剑。将剑归鞘,拿来当刀使。 方拭非:“再上!” 林行远:“当然!” 两人一起攻前。方拭非没了武器,打的是拳,只伺机在侧面偷袭。 这样打了一圈,三人招式间,竟隐隐都有些相似的地方,仿佛师出同门。 这就非常尴尬了。 那灰衣的杀手也察觉到了这点,招式中带上了些许犹豫,动作放缓,攻击的地方也开始偏移。 林行远眉毛一跳,接连旋身横批砍下。先是震在他的刀柄,再是手腕,最后对着他的胸口一刺。 灰衣人后撤。 林行远得意道:“怎样!” 方拭非问道:“你是谁?你是为了冥思教来的,还是为了我?你的武功是从哪里学的?大家或许还有些渊源,为何要斩尽杀绝?” 对方手上一旋,将武器归鞘,背到身后。终于开口说:“我今日,杀不了你们。” 他的声音同兵器,清脆而冷冽。 林行远叫嚣道:“加个今日做什么?来日你也杀不了我们!” 方拭非:“诶,因为他只有今日,没有来日了。” 林行远:“哦——原来如此。” 对方并不为他们激怒。 “你师父是谁?”他问,“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将军,还是太傅?” 方拭非:“与你何干?告诉你,你又想做什么?” 他说:“我今日先不杀你。” “你方才还说是杀不了我。”方拭非问,“你非杀我不可吗?冥思教有什么好的,要你这样卖命?” 对方并不多说,干脆地转身离开。 林行远见他走远,才松了口气,说:“他跑了。” 方拭非哼道:“得亏他跑得早。” 林行远以为她下句是放大话,结果方拭非道:“不然就是我先跑了。” 林行远:“……”他认识的是什么人呐! 方拭非回衙门,找了捆绳子出来,把几人绑回衙门。 叶书良和顾泽长自然是睡不着了,也穿了衣服出来,在大堂里等着。 他们一共抓了十来人,全押在大堂下。 有的受了轻伤,血淌到地面上,染湿了一片。 几位侍卫高大的身影,抱着武器在前方威慑,这群人便一个接一个地说了。 林行远的手臂也被划了一道。 两人未向叶书良提及那神秘杀手的事情,怕惹他们担心。可方拭非又时常听说杀手都喜欢往剑上抹毒,所以用清水给他洗了两遍,第二天大早带他出去就医。 所幸,那杀手没这爱好。只是普通的伤口而已。 可他一口一个地强调今日,方拭非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找自己。 方拭非让大夫把林行远的伤口包得极其严重,从手腕一路缠到了手臂,打了厚厚一层,尤其是手肘的包围,导致他动作都不方便。 林行远甚感丢人,抵触道:“我没有!我这伤马上就好了,你看连血都没有!” 方拭非:“你乖一点,我就不亲自动手给你放血了。出来,有人来了你就喊疼。” 林行远:“我一大男人!” “见到棺材也是要落泪的。”方拭非说,“走,找冥思教算账去。多伤多赔。你那小口子,想只混碗饭吗?” 林行远被迫沉着脸。 侍卫把昨夜来袭的人全都拎了出来,又架出个牛车,能走的就让自己走,不能走的就叠到车上。 方拭非从后堂角落翻出个铜锣来,一下一下地敲着前去寺庙。 昨夜动静本就不小,在声响消去后,便有人出来查看。如今天亮,更多人聚集到县衙门口刺探风声。见他们如此阵仗,都跟在后面。 第57章 方拭非边走边喊道:“你冥思教欺人太甚!我昨日不过是无心提问, 是你寺庙僧人自己学识短浅, 回答不出, 才失了面子。你才疏学浅也罢, 竟阴险至此,命人深夜潜入我衙中, 岂非欺我衙门无人?” “若非我等高手林云, 今日恐怕命丧黄泉。”方拭非喝着重重敲了一声,“冥思教的人,来给我兄弟一个说法!” 铜锣框框地响,众人跟在她身后听了一路, 也不舍得离开。 这是他们此生第一次看到——不,准确说是闻所未闻,想必今后也不会有——衙门敲着铜锣去找寺庙申冤的场景。 实在是……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传扬开去,究竟是谁的面子没地方搁?亏他们这好意思。 林行远简直羞愤欲死,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好在顾泽长被叶书良拉在后面,隐在人群中一面露脸。侍卫们一脸幸灾乐祸,方拭非越喊越有兴致。 “你冥思教欺人太甚,给我兄弟说法!否则朝廷今日绝不善罢甘休!” 这世间从来都是成王败寇。韩信胯下之辱都能成为美谈, 争一时光鲜毫无用处,所谓的门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只看谁能笑到最后。 等官府把他们坑倒,那就叫忍辱负重、思谋深远。 一行人很快就到达寺庙。 庙内僧人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着急商量对策。方拭非出现在阶梯前的时候,慧恩已经带着师兄师弟一起出来。 “给个解释!”方拭非把手里的铜锣丢到地方,拿着捶指向林行远道:“看他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 众和尚看了看躺在地上哀嚎, 面无血色的暴徒们。又看了眼面色红润,垂着只手的林行远,一时间有些凌乱。 方拭非走过去,扶着林行远站起来。林行远勉为其难,配合着她虚弱。 慧恩问道:“施主,您的腿也受伤了?” 林行远怔了下。该说是崴了吗? 方拭非低下视线说:“没有,他腿软,站不住了。” 林行远一脚踹过去。 挺有劲儿的。 慧恩师弟:“……” “啧。”后面的和尚见状不屑说,“你们还要不要脸?这究竟是谁打谁?讨个公道?这公道你们不都是自己讨回来了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冥思教的人打不过我,夜闯衙门行凶就是对的了?哪来的道理?”方拭非冷笑道,“我只听说过有人恃强凌弱,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恃弱凌强,真是新鲜,换了个位,就连是非也不分了,你这和尚不仅纵容信众为非作歹,还试图包庇他们的罪行,哪里配称是渡人渡世的神佛信徒!” 那和尚疾步走下阶梯,站到方拭非面前道:“你出口狂妄辱灭神佛,屡次在我寺庙面前放肆,你又岂非是欺我冥思教无人?嚣张小儿,你今日休想作罢!我就教教你,什么才是脸面!” 方拭非直接动手,按着他肩膀他一推,对方受力退了几步,所幸被后面的师兄接住,一甩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辱灭神佛吗?我是在辱灭你!”方拭非侧身直指着他,一字一句有力道:“莫非你自认神佛?说你一句不是,就是说佛祖的不是。天下间我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高僧,也没见过如此霸道的教派,佛教更不会有你这样的异教徒!礼佛是为向善,你若已洞真理,再无过错,怎么还不登天成佛?” 慧恩走出来,挡在前面,制止后面僧人的话:“阿弥陀佛。师兄并非此意,施主何必曲解。” “大师不必多说,我知道你能言善辩,最擅粉饰太平。可今日纵你能掩尽天下耳目,也说服不了我。”方拭非狞笑着勾起唇角,叉腰道:“我也算见识到了,你冥思教的人真是好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方拭非转回去,抓住林行远道:“他受伤是真,昨夜有人行刺也是真,人证物证俱在眼前,本是抵赖不得,即便如此,人来了你寺庙,几人不问缘由,也不质问凶犯,反而先来质疑我们!为何?凭我们是官府的人,凭我们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开口便说我不敬神佛,给我戴了好大一顶帽子!哪担得起?你们平日做错事,也是这样高帽压人,逼人哑口无言,再说自己以理服人的吗?” “什么理?我看你是野蛮之理!”方拭非嗤笑,“是哪条佛理这样教的你?有本事你就说出来!” 最擅无事生非,顾左右而言他的,不正是你方拭非吗? 他师兄果然远不过方拭非会诡辩,再修炼几年,也从她这里辨不出一分理。 纵然你说千百句,对方抓着你的错处死命打,众人记住的就是你错的地方,且显得你没有道理。 方拭非身后是成群的人。 有看热闹的,有担忧的,也有虎视眈眈的。大早全聚在这里,且有壮大之势。 这时一人朝前面丢了片菜叶出来。 “瞧见了没有?”方拭非把那菜叶摘下去,丢到对面和尚的脸上:“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谁的错!” 对方和尚气到哽塞:“你!” 慧恩道:“施主请先冷静,凡事皆可商量,我寺庙并无推脱之意。” 言毕又转向众人道:“若真是我冥思教信徒,便不该如此粗鲁行事,此举非但不能维护佛道,反为外人不耻。” “自始洎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性心失真,认物为己 ,轮回是中,自取流转。”慧恩低着头道,“生灭本无常,若性失本真,视同外物为己身,不过是自堕苦海轮回。阿弥陀佛。” 众人跟着念道:“阿弥陀佛。” 林行远小声问:“他在说什么?” 方拭非说:“我怎么知道?佛经嘛,我也只听过一点,但没认真学过。可佛教自传入东土以来,与道教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大抵,道理总是相同的吧。” 现场很快被他安抚下来。 林行远听着回音一般的“阿弥陀佛”,继续问:“那阿弥陀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叶书良终于走上来,说道:“阿弥跟陀佛其实是两位佛陀的名字。出家人念诵阿弥陀佛,是为了借佛陀神力,助自己精心凝神。也是为了传颂佛陀善举。” 林行远:“……” 他一直当这不过是句顺口的话而已。 慧恩转动佛珠,朝方拭非轻笑。 方拭非跟着笑了下:“那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来谈谈,这昨夜县衙遇刺一事了吧?” 方拭非指着牛车上的人道:“这些人,衙门已经审问过了,都自称是冥思教的信徒,因不满我昨日问经论道胜过了大师,于是想来给我一个教训。” 后面那位和尚,估计还是气不过。 昨日被方拭非欺负一次,今天又被欺负一次。此时不禁出言嘲讽道:“天底下没听说哪个衙门,会被百姓欺压的。本该是为民申冤的地方,落得如此凄惨地步,怪得了谁?” 慧恩蹙眉,心中觉得他此言不妙。阻止不及,正要解释,方拭非却已经阴森森地笑道:“你说得对,你提醒我了。” 慧恩侧过手轻挥了一下,示意刚才那人闭嘴:“此事其实是误会。我冥思教向来以宽仁为先,从未教人寻仇,更无挑唆之责。这些人虽自称如此,然真相为何,谁又知晓呢?” “哦……”方拭非点头说,“大师是说,他们不是冥思教的教徒?” “他们或许是信众,但与我冥思教实在无大关联。”慧恩和颜道,“我教传扬甚广,听得两句,觉得对了,为佛理倾倒,可以称之为信众。但只学其形,不以为戒,反以为恶,乃至铸错,我冥思教自是不认。” 林行远就想骂了,这人怎比方拭非还不要脸?责任倒是推得干干净净。 方拭非问:“是吗?” 慧恩点头。 方拭非:“真的吗?” 慧恩被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和笑容问得脚底生寒:“施主这是而意?” 方拭非负手走了两步,末了重重一叹,很是懊恼:“大师所言有理。啧,竟不知何山县已混乱至此,竟无人管辖。实乃我朝廷失责也,实在惭愧。当予其惩而毖后患,以儆效尤。” 慧恩几乎已经猜到她下一句,知道了她今日来此的目的。 果然,就听方拭非道:“实在是我县衙人手不足,有心无力,才会如此。这两日还想着该如何招纳猛士。如今看来,怕是不容我等懈怠,从长计议。重病就当用猛药,多谢大师提点。” 她将手揣进袖子里,对身后众人大声道:“何山县内竟有如此恶徒,借由冥思教的名义深夜流窜作案,手执兵器,谋财害命,杀人枉法,又可逃脱罪责!实在骇人听闻。即日起县衙开始招收街使、骑卒、狱卒、更夫、衙役,有志者请前去县衙征询!待遇从优,可包吃住!” 众人一阵喧哗,细声商讨。有些不明。 县衙要收人了? 能有人去吗? 怎么不是吵架呢吗?怎么忽然就说到招人了? 后边几位和尚不屑一笑。 要是有人肯待得住,那也不至于落寞到今日了。 慧恩欲言又止。 方拭非继续道:“使君尚在县衙,不可疏忽。此等罪举,如不及时整治,有损朝廷威严,且绝不可宽恕!若是无人前来,便决定从州道处,调遣镇守官兵进城,以保一县治安!” 她挥手道:“诸位尽可安心,从今往后,断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如有冤情,尽可来县衙报案。县令虽未就任,可使君愿代为执任。” 方拭非热情道:“同受牵连,若是再有恶徒冒顶冥思教的名义行凶,大师尽可来我县衙,使君为您,辩证清白。” 慧恩用力抿了下唇,深吸一起气,展颜笑道:“有劳。”方拭非抱拳,真诚回礼:“哪里。” 第58章 进城 方拭非义正言辞地声明了自己的意图, 叫众僧不敢否决。又等同向百姓告知县衙将重掌何山县大权的决定。最后在众人瞩目中, 重新压着那群人返回县衙。 这次要正大光明地将官兵带到何山县里来。 至于昨夜行刺的这行人, 全部压到牢狱里去。 如何判罪再行定夺, 若是此时上交刑部,刺杀皇子, 那必是死刑无疑。而现在杀人还是时机不当。在冥思教彻底消失之前, 他们都要先在牢里呆着了。 接下去,便是向州道节度使,抽调精兵。 如果此行来何山县的只有方拭非一人,哪怕是带个叶书良, 恐怕都要废一番功夫。托人情,找关系,免不得要耽搁一段时日。 可是这次顾泽长来了。 方拭非要他给节度使写封信去,让对方的兵马整装,等待进城。 节度使自知晓五殿下要来何山县起,便整日惴惴,做足了准备。要知道,顾泽长要是在这边出了事, 那紧跟着的,就是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等人接连来查。他失责事实无可反驳,何山县反民一罪也是难逃。少不得要血流成河。 最大的问题是, 该找几个人。 顾泽长咬着笔头问:“调个五十人?还是调个一百人?” 方拭非想了想说:“那就先门吏来个二十人,更夫来个二十人,衙役五十人, 街使五十人,狱卒三十人。再加上打扫县衙、统领众兵等等,再来个十人。暂且这样吧。” 顾泽长:“……” 狮子的口都没有这大的! 顾泽长:“这样岂非打草惊蛇,叫对方警觉?他们若是挑唆百姓与我们做对,又是不妙。” “人家可不是蛇,人家虎视眈眈,还用得着你惊?”方拭非说,“是我林大哥受惊……” 林行远怒喝:“方拭非!” 方拭非扯了扯衣摆,叹道:“唉,重伤受惊呢,保护的人少了他就没有安全感,都睡不安稳。没办法。他是我的好友,我总不忍看他日日煎熬。” “你臭不要脸!”林行远跳脚道,“你能不能讲点理?每次都拿我来当借口使!” “这些兵不就是我讲理讲来的吗?”方拭非指着自己骄傲道,“当然你也居功甚伟,这次的功劳,我让你的伤。” 林行远气得要打她。 方拭非匆忙跳开。 叶书良无奈道:“别闹了。都坐下。” 林行远悻悻回去。 “诶,对了,记得叫他们派身手最好的兵来。何山县内实在不安全。士兵若无自保之能,恐怕有来无回。”方拭非说,“因有恶徒作乱,士兵巡视时,不可单独出行。因此,所调人数,稍稍偏多。你跟他们写明咯,调他们来是为县衙做事的,进城的时候低调一点,不要冲撞了百姓,以免给他们借口。” “哦……” 顾泽长一副大为受教,又一副叹为观止的模样。 无耻……啊不,机敏。机敏有加。 何山县被冥思教接管已久,他们又不敢一次削得太深,现在走得就是循序渐进的路子,唯恐激怒了部分信众,以致发生血案。 县衙对外,还是要履行承诺,向县民招收衙役的。 一时间,各怀鬼胎的人皆来应征。 如今县衙人少,县丞等人满头冷汗地被召过来帮忙。在衙门前做逐一登记。 前来应征的人需要通过考验方可上任,一个个筛。这条件也不难,打得过林行远即可。 为什么? 方拭非说得坦荡。 她说因为林行远便是在遇刺中重伤,如今他已是单手不便,若是连他现在都打不过,还来做衙役,怕是会有危险,那就还是免了罢,朝廷也不能害人不是? 她说得实在太有道理,加上众人起先也的确没把林行远放在眼里,就默认了这条规则。 可过了三四天以后,就算是打擂,擂主也该歇歇了吧?林行远不。 他一个独臂大侠,将何山县能打的,不能打的,远远近近数百人全给挑了下去。最可恨的是县衙众人还假惺惺地站在旁边唉声叹气:“唉……可惜啊可惜。差一点点。” 可什么惜?是可恨才对! 原本想将人插进衙门的冥思教僧人简直气得大骂。无论派去什么人,似乎都无法击败林行远。他们才终于知道,林行远根本不是泛泛之辈,怕是大有来历。他那伤……不可能是被滋事之徒打的。 阴谋!从开始便是阴谋! 只是想反悔似乎也晚了。 外调的士兵过来,总是要有地方住的。可县衙没有多的房间,于是方拭非还得在城里找几间空的宅院。 这天在附近看好位置,也付了银子,正在稍作打扫,就见一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张望。 从神情上看他很焦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方拭非都要替他急了,最后便走出门,主动问道:“你是来找我吗?有什么想说的?” 王猛犹豫片刻,闪进门,躲在墙后,小声问道:“朝廷这是不是要整治何山县了?” 方拭非:“啊?你说什么?” 王猛:“就是冥思教啊,信众作乱你们管吗?” 方拭非:“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王猛急道:“就是你们衙门!现在开始招人了,要是有人报官来告冥思教,你们管是不管?!” “听不见呢。”方拭非说,“要么你回去等等,等我哪天耳朵好了你再来。” 王猛:“啊……” 王猛似乎明白了,若有所思地告辞。他恍惚地走到街口处,又冲了回来。 方拭非看他去而复返,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王猛指着自己问:“我行吗?” 方拭非打量着他,委婉说:“您……这身板不大行吧?” 王猛:“那请问近几日,朝廷有招到合适的人吗?” “暂时还没有。”方拭非笑道,“你看何山县县衙渎职,的确有些危险呢,得做好准备才是。随意招人进来,出了事可就不妙。” 王猛了然,连连点头说:“好好。” 说罢乐呵呵地笑起来,又小步跑着飞速离去。 方拭非也跟着笑了一下。 这里的百姓含蓄地真有意思。 信件一来一回,精兵不日便到城外。 确认了时间,方拭非说:“让他们来的时候,打扮一下,别吓到了县民。更夫嘛,就穿更夫的衣服。最好在挂个牌子,以免让人误会。” 顾泽长兴奋点头:“我懂的!” 众兵进城当天,百姓皆去围观。 城门大开,街使在前头骑马。五十匹高头大马,四肢健硕有力,身材精神,竟然皆是良驹! 随后便是身着便服的狱卒、更夫等人。 众百姓在路边围观,看前边人手里举的木牌,纷纷瞠目结舌。 信了你的邪啊!这些能是更夫?! 不过是套了一件粗布衣裳而已,可那块头,那身形,说不是多年的老兵谁也不会信! 然而这群人就这样昂首阔步地赶往县衙。 街上喧哗不断,被士兵抬步行进的阵仗所摄,跟了他们一路,直到县衙门口才停下。离去后还不断在议论此事。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寺庙里头。 师兄从门外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便怒不可遏地叙述。 慧恩手里的佛珠串掉到了地方。他失神片刻,伸手抓起。又一下下用拇指捻动。 慧恩垂下眼,平静问道:“此次前来县城的使君,是什么身份?” 师兄:“怎么?” 慧恩说:“若是寻常人等,调不到这些精良的士兵。可若是达官子弟,又岂会出入何山县冒险?” 师兄在空地上转了两圈,拍着脑门道:“所以……是朝廷非要我等死?” 慧恩抬手在香炉上方挥了一下,白烟袅袅散去。 他淡淡说道:“恐怕是前来历练的高官子弟。还有些本事。难怪先前多人行凶,却根本伤不到他们分毫。” 第59章 关押 师兄晃了下脑袋, 眼神变得坚定, 说道:“那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慧恩偏过头, 定定看着他。 师兄莫名, 就觉得他眼神里杀气四意。 这位小师弟一直都是最乖的,师父说什么, 他们说什么, 从来不会正面拒绝。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喜欢佛经,喜欢研读,而且聪慧非常。 他大概是所有人里最像和尚的一个。 哦不, 他真的是一个和尚。 慧恩眼神中的杀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师兄肌肉重新放松下来,问道:“你怎么?是什么意思?”“你去杀吧。杀了他们,天子惊怒,领兵镇压。你派十个何山县的村民上前,都挡不住朝廷要杀人。”慧恩说,“你我,能从这地方逃出去吗?能逃到哪里去?” 师兄拍手道:“那该怎么办?” 慧恩:“谨慎行事, 不要叫他们抓住把柄。” “可再谨慎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啊!从他们进城起打的主意,不就是要整治何山县吗?”师兄说,“你早说要谨慎谨慎, 忍耐忍耐,可我们忍到了什么?忍到对方朝我们露出獠牙,又忍到对方开始磨刀相向, 还要忍?我是能忍,就怕忍到头的时候,命也到头了!” 慧恩说:“动则生变。他们若是找不出错处,只能暂时僵持下去。可既然是达官子弟,自然不可能在何山县久留,时间越久,越会慌的人是他们。衙门当初不敢直接领兵进城,即便到了现在,还要先给自己找个合理说辞才敢行动,不正是说明他们对冥思教的忌讳?如今不过是稍露端倪,将来犹未可知,你慌什么?” 他何止是慌?他简直是惶恐! 师兄抬手,示意他别说了:“你可以了。那个谁虽然满口厥词,但他一句话说的没错,你最是巧言善辩,最擅粉饰太平!” 慧恩不予回应。 师兄干脆甩袖离去:“我跟你是说不通!我的错,跟你这着了魔的和尚有什么好说的?” 房门被重重拍上,禅房内一阵安静。 慧恩继续低头抄写佛经。 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是仔细,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白色的纸张。 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抄到了最后,移动间坠落的袖子被桌角一勾,字面上洒下几滴黑墨,将一张佛经全毁了。 那黑色的墨渍尤为刺眼,慧恩默默看了片刻,将笔放回远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细雨连成浅色的薄暮。 他将手伸出窗外。淅沥沥的雨从青瓦上汇成小流坠下,又嗒嗒滴到墙角冒出的嫩草上。 白色衣角宣到湿润的窗格,沾上一点湿意。他手掌覆在半空,感受冰凉的雨水滴在掌心。细长的手指在柔光照射下,显得骨节分明。 哗啦啦地一声,左手的佛珠串断开,黑色的木珠滚了一地,落到四方角落。 慧恩低下头,用拇指按住一只落了单,正在缓慢爬动的蚂蚁,用力一擦。 “蝼蚁……”他笑了下,借雨水冲刷干净自己的手:“我佛……从不慈悲。” 或许是一群士兵的强势,让普通百姓感受到了朝廷的强势,有了希望,也有了倚仗。他们进城后,能明显感受到城里热闹起来了。 这是好的,也叫顾泽长等人明白,冥思教传得再邪,管得再严,依旧会有不少保持理智的人混在其中。这教派人心不齐。 虽先前叶书良诓寺庙诸人,引他们将对官府抬高的物价给放下来,可每次方拭非出门买东西,许多商贩都不敢抬头。 如今虽然依旧不敢多说,却会抬起头,眼神发亮地看着他们。或是偷偷给他们多塞一些吃的东西。 可兵是来了,却何山县依旧不太平。 前段时日,方拭非在寺庙前亲口说了,要向百姓征收衙役一职。 百姓起先以为去的人会不多,结果实际来的人不少,只是没一个被选上。 自士兵成群进城后,冥思教的人似乎慌了,方拭非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紧迫。 一时间,他们还真找不出能打得过林行远的人,可总不能就此作罢,便教唆了更多的人到衙门前来应征。 老的,少的,壮的,瘦的。一个不挑,全给赶了过来。 来了未必就是为了应征衙役,他们一群人无规矩地堵在门前,借着拥攘就开始打闹咒骂,故意将事情闹大,扰得衙门鸡犬不宁。 方拭非原本还愁冥思教见机不对,会先消停一阵,那他们的麻烦就不好找了,耽搁时日她觉得很累。朝廷终归是要收税的,要是由县衙领这个头,怕又是会冲突。 结果冥思教那群人,竟然不停地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跳进跳出。 这么一大群人想吃县衙的牢饭,方拭非也是很困惑的啊。 于是方拭非大手一挥,干脆道:“干扰公务,全部押走!” 这一押,人就多了。今日一批,明日一批,对方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这天,顾泽长从门口跳进来喊道:“又来了来了!打起来了!” 叶书良看他表情,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知道他已经克制了,但克制地太不明白了。 “殿下,您这都看不腻?”叶书良道,“不就是些滋事打闹的人吗?野蛮粗鲁,毫不讲理。” “我很忧愁。”顾泽长听他说,立马揪住眉毛道:“就怕他们又会在狱中闹事,故意逼我们放人。他们不过仗着人多,就想倒逼朝廷松口。” 不过是为了应征衙役而发生口角与打斗而已,算不上多大的事。县衙如果罚重了,要遭人诟病。可如果罚轻了,不疼不痒地出去,再不疼不痒地重新进来,算怎么回事? 县衙的牢饭可是要钱的。 果然,林行远紧跟着跑进来说:“怎办?县衙关不下啊!后边都快满了!又抓了一群,丢哪儿呢?” 县衙后边的牢狱本就不大,先前留下的犯人占了一批,昨天夜闯的凶徒看过大夫后也关进去。这两天又接连抓了不少人。 他们最先想要的威慑根本无法成立,这群已经快失了理智的人,前仆后继地往里面钻。被抓进去了也不慌张,当自己是在做什么伟大的事。 冥思教的信众……真是疯了。也真是麻烦。 可惜的是,他们这边能做事的,全都是狠的。不似普通县令,唯恐出错。就算全城的人都想要被关进来,叶书良跟方拭非也能面不改色地再清出几间牢狱来。 叶书良头也不抬道:“挤挤,总能关得下。过两天把最先带进来的那批人放出去,腾出空来。初犯关个三天,二犯关六天,再犯关半个月。他们要想一直在牢里呆着,跟自己的同参问道同修,那县衙管得起他这碗饭。” “已经很多了!再多怕打起来,实在看不住。这群人有多会惹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林行远说,“本来他们住在牢里就闲得发毛,没事情做。现在人一多,凑一堆就喜欢瞎起坏主意,专去欺负狱卒,唬得人团团转。他们虽然可恶,可我们总不好打人吧?打了谁被看出来,到时候放出去,那人借机一阵肆意宣扬,就成了县衙滥用私刑,我们可怎么办?” 林行远走过来坐到桌边,说:“这几天监狱里是热闹得很,一群人在里边传教,说要普渡众生。原先住着的囚犯都快受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笑了出来:“是普渡了,别说,还真是有用,我简直太服气了!最早关着的那些犯人被一群信众夹在中间烦得不行,不管是多无赖的家伙都开始反省自我,决定改过自新,苦苦求着狱卒把他们赶紧放出去。说只要不跟这群疯子在一起,他们愿意做个好人。” 方拭非笑说:“嗯,功德深重。” 林行远回味,自己傻笑了一会儿,又重归正题,问道:“诶,所以外面的人怎么办?” 方拭非舔着嘴唇考量片刻,说道:“关进去。没事。多分派几个狱卒,让他们好好看着,别出什么大乱子。如果位置不够,就把后边的院子给清出来。” 方拭非坏心道:“诶,林哥,你待会儿去找城里的木工,放出风声说,关进来的犯人实在太多,县衙后边关不下了,决定多建一个简陋的监狱来,问他去哪里找工匠好,要做什么准备。” 林行远惊道:“你还真敢这么干?不怕人家上来跟你拼命?” “敢!不敢也要干给他们看看,试试是谁先服软!朝廷如今威严扫地,才叫他们敢如此妄为,有意威胁的,不过都是欺软怕硬之徒。这次必须让他们长个教训,知道下次不要来逼迫朝廷!否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衙门怎么做事?”方拭非说,“不过我想是没这么多自找死路的人,现在这个,还能关得下。” 林行远想想,觉得可行。他也不喜欢叫人掐着自己命门,逼自己服软,他只会往对方猥琐又油腻的脸上抽个几巴掌,让他们睁大狗眼清醒清醒。 他看叶书良没有出声阻止,知道他默认同意,便高调地去了。 这边县衙要再建牢狱的消息,在授意下传扬出去,他们知道此举无用,便暂且停止。 可也只是一会儿,对方很快就出了阴毒的新招。 三日后,林行远推开县衙大门,看见一群拿着木棍锄头做武器的孩子。 为首的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大,最小的才四五岁,夹在人群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喊道: “把我爹还回来!你们这群昏官!” “我要我爹!我娘都病了!我爹再不回来我要饿死了。” “哇——我要娘!我想我娘了,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娘抓起来!” 林行远虎躯一震,火速将门拍上,回身喊道:“快快快!大门侧门都关起来!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这一次一次的硬杠,难怪以前何山县的县令会撑不下去。 第60章 教育 方拭非闻声走出来, 问道:“怎么了?” 顾泽长也站在院口, 不解地看着他。 林行远抓着方拭非往里面走, 叶书良还坐在院子里, 趁着阳光好,理堆积的账目与县志。 “这次真是要命, 他们把孩子推出来了!”林行远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这么大的都有。还带着武器。稍微磕到碰到,县衙这脏水都洗不清了。” 叶书良放下书,沉思着皱眉,表情凝重。 “他们疯了吗?竟还变本加厉?!”顾泽长惊呼道, “那可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啊,不过为了一个邪教,被人挑唆几句,连自己孩子都不管了?” 叶书良开口说:“孩子我们不能动。” 方拭非:“我自然知道。他们也知道。所以才敢这样放肆啊。” 顾泽长一头雾水:“那现在怎么办?进退维谷,莫非要称他们的意?” 叶书良摇头。 方拭非往门口走了两步,脸上带着果决的坚毅,回身说:“抓起来。” 众人一起偏头看向她。 叶书良说:“方主事,你先别冲动。此事与先前几人闹事不同, 闹事者出了事,怎么也可以用镇压暴徒来解释。一群孩子过来找父母,此事不行。” “我知道。此事我来处理。总之就是不得妥协。”方拭非对林行远点点下巴, “找个干净的院子,把能搬的桌椅都搬过来。视野要开阔,位置最好离街区近一点, 里面说话或念书的声音,要叫外面能听到。所有孩子的兵器全部收缴,带到院子里去,注意好生安抚,不要打骂动粗。再找人做点吃的,备在旁边,我还不信,我折不了一群孩子的腰?” 她抬腿掸了掸衣摆,哼道:“进士科头名亲自给他们讲讲课,教教他们,什么叫是非公正!” 林行远一想,通了,乐道:“那少将军教他们练练武行不行?” 方拭非说:“你别闹,你来助教。林助教,走着。” 他们很快找了个院落,将东西全部清空,搭出了一个露天的学堂。 方拭非走了圈,觉得还是有些小,凑合能用。就是这边风太大,吹久了怕要着凉。于是又让人搭一个架子,摞上稻草,再把能搜的布都搜出来,铺在上面。 虽然丑,但保暖总不成问题。 这边先准备着,方拭非去对付外面的孩子们。 她走出去,“嘎吱”地打开县衙大门。 眼前是一片黑压压蠕动的脑袋。 外面一群半大孩子带着懵懂跟仇视,以一种矛盾而复杂的眼神看向她。 方拭非负手道:“官府怜悯幼童思亲之情,可以允许你们前往探视,不过,使君身份尊贵,衙门绝不允许外人携带任何兵器入内。你们想要进来,可以,把手上的东西都放下,然后列队,由衙役搜身。确认没有危险了,就带你们过去。” 一群孩子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问道:“真的吗?”方拭非点头:“你何曾见过官府骗人?” 他们连官府都没什么见过。不是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也信了。 小一些的孩子站得久了,有些不稳,有些怯怯地靠在旁边人身上,恹恹喊道:“哥哥。” 那男孩鼓励道:“没事,马上就可以见到爹了。” 方拭非往左右一指:“男的走这边,女的都这边。进了衙门,先在门边等候,我再带你们进去,不可乱跑。” 叶书良找了十来个士兵,威严持刀站在两侧,以防有人蓄意闹事。这群孩子看见他们,总归还是有些害怕的,不敢多话。他们比大人要好说话,听明白了就能照着做,队伍有秩序地向前。 门边已经站了一男一女两人,负责给孩子们搜身。 方拭非跟林行远在门口旁观。 顾泽长身边的侍卫走出来,站到方拭非身边,抱拳施礼,小声道道:“方主事,叶郎中差我来问,你晚间要放孩子们回去吗?” 方拭非说:“放啊,县衙哪留得住这么多人?” 侍卫:“那走之前,是要带他们去狱中看人吗?” 方拭非说:“不用。狱里的人,关够三天的,就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来这边认领孩子。其余的接着关,道理我来讲。” 侍卫:“好。” 方拭非说偏头说:“你威胁威胁他们。谁要是敢继续在狱中闹事,就掂量掂量,今日大早,他们的孩子就被人送到官府里来了,现在还在后院呆着呢。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去领孩子。” 侍卫疑惑道:“他们会信吗?” “有人会信,有人不会信。”方拭非好笑道,“他们尚在狱中,对孩子前来县衙闹事,恐怕未必知情。部分冥思教虔诚的信众,对县衙格外仇视,在他们眼中,朝廷草菅人命,残酷无情,做出多可恶的事情都不为过。他们可以前来送死,却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也泥足深陷,自然会猜到,其中是冥思教的教唆。若是他们尚存一丝理智,再做莽撞之事,便会多加考量。” 方拭非说:“嫌隙由此而生,能挑唆一个是一个嘛,对吧?” 侍卫说:“是。” 侍卫说完准备离去进行安排,方拭非想起来,叫住他道:“哦还有。” 那侍卫重新回来。 方拭非轻声说:“不能叫他们在牢里坐得太轻松,以免一些无聊之徒出去了还要回来。你把那些长期关押的囚犯挑出来,放最里面去。其余的,每天夜里白天,差拿着铜锣过去不间断地敲。谁睡了你就把人喊起来。逼他们清醒地熬着。” 方拭非摸着没有胡茬的下巴笑道:“他们要有本事,就来多试几次,我看他们受不受得了。” 那侍卫笑道:“好,我这就去办。” 侍卫走开,那边孩子们也搜查得差不多了。 地上一堆的锄头跟木棍都被门吏带走,一些坚硬的私人物品,也暂时被县衙收管,孩子们凌乱地站在中间,等待方拭非指示。 方拭非招手:“跟我来。” 士兵们护在道路两侧以及队伍最后,以防他们乱跑。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侧门出县衙,到了附近的另外一个院子。 几人已经发现路况不对,开始放缓脚步。 方拭非回过头道:“你是担心官府卖了你们?不过两三步路的距离,怕什么?” 她推开大门,走了进去。里边的架子正搭到一半,见她过来,工匠暂时停了手。 中间什么桌椅都有,家用的木桌,小板凳,矮塌,石凳,乱七八糟地摆在中间。一张书桌放在最前面。 “不是带我们去找爹娘吗?”一男孩见状暴起道,“你骗我们?!” 方拭非走到正前方的桌边桌下,用力一拍,喝道:“放肆,坐下!” 男生还想,被后面的士兵随意选了个位置,按住肩膀坐下。 方拭非目光俯视着扫过众人,说道:“你们父母,是犯了错,才被县衙关押进去。牢房乃县衙重地,岂能随意出入?里面寒气重,且暴徒多。叫你们来此,是要先给你们讲讲县衙的规矩,若是学得好,我就带你们家人来这里见你们,可以直接回家。” 众人又雀跃道:“真的吗?” 方拭非不苟言笑地模样拍手,旁边一人便端着刚出炉的包子出现。 闻到香味,几位小孩眼睛都直了,站起来激动喊:“哇!” 方拭非依旧严肃问:“饿了吗?” 众人不敢回答。 “吃吧。”方拭非很是羡慕的模样,“你们这群人,不过就是仗着朝廷关怀幼童,仁慈大度,所以才敢肆意妄为。你们父母处处与朝廷做对,还在县衙门口闹事,先有官府官员因此惨死,可朝廷还要免费供你们吃喝。为何?所谓父母官,又如何好当。” 年纪大的听得懂,年纪小的实在是听不懂。 方拭非抽过桌上的教条,拍桌道:“现在,要叫你们识字念书。” 这群孩子大多在乡野长大,有的男孩儿的确是念过书的,可不正经,大多只是听别人讲两句,会写最简单的名字,要说上私塾,进书院,是不可能的事。 衣食尚且不饱,如何读书啊?书本可贵着呢。 “从……从讲故事开始。增长眼界,看看这天下繁华。”方拭非两手环胸道,“林助教,你来。” 林行远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与方拭非故意保持着威严,要震慑学生不同,他直接大方跳了进来,趴在桌上,笑嘻嘻地开讲。 “你们林先生,自幼在上郡长大。上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们知道吗?”林行远比划着道,“上郡没有海,往西北面再走一点,全是沙……” 傍晚时分,狱卒领着几位囚犯过来。那几人神色慌张地跑上前,认出自己的孩子,将他们抱在怀里。 “可以散了。” 方拭非看时间差不多,便对那几个等到的孩子说:“你父母与你,皆表现良好,可以回家去。但如若再犯,还是要关进来的。就没这么容易了。” 另外的孩子们纷纷喊道:“那我们呢?” 方拭非拍拍手站起来:“表现不佳,明日再来!” 众孩子哇哇喊:“啊——” 方拭非咋舌说:“叫什么叫?是这里的包子不好吃吗?” 众人顿时哑然噤声。 明日还要来? ……明日还能来! 第61章 神迹 孩子们一起散去。外面早就站了一群等他们放堂的长辈。见众人出来, 紧张地抱过自己的孩子。 “住手住手!”士兵们一手按在刀身上, 走出来挥赶道:“都让开, 把孩子放下, 一个个来!” 众人不明所以。 士兵低下头说:“是你爹娘吗?是才跟他们走。所有人都站好了,不得推挤闹事!” 孩子一个个认领过去, 门口喧哗了好一阵, 才终于散尽。 等走远了衙门,前来接人的长辈才开始小心套话:“你们今天都做了什么?他们欺负你们了?” 众人喊道: “识字!” “讲故事!” “很开心!好好玩!” 几位长辈紧张道:“讲了什么?” “讲上郡,讲将士!”一男孩儿出了院子就胆大起来,一直蹦个不停, 他抬起头问道:“娘,真的有地方会没有水吗?他们说那些士兵躲在热烘烘的沙子里,晒得脱皮,渴得发晕,为了保护我们抗击敌人。敌人是什么?” 被他喊的妇人一窒,不知该怎么解释。 旁边的小孩儿咯咯笑着,又兴奋举手道:“还吃了包子!他们的包子好好吃!” “还有水果,有鱼虾!娘, 他们的鱼为什么那么好吃?” 听话话题开始走远,几位长辈稍稍松了口气。这时一个孩子又问:“爹,你为什么要跟官府做对?方先生说, 衙门失望极了,就像个关爱晚辈的父亲却遇到了不懂事的孩子。爹,为什么?” 女娃儿:“娘, 我明天还能去吗?那我明天能自己高兴去吗?还要带锄头吗?” 她说着忽然想起来,停在原地道:“啊!我的锄头!落在衙门了!” 其余人也叽叽喳喳地表示,东西都忘带了。 她说着要返身回去拿,被旁边的妇人拽住。 女孩儿仰起头问:“怎么了娘?” 那妇人尴尬道:“别去了。回家。那东西没什么,不拿了。” 这些孩子还是第一次上学堂,被打岔了也不在意,笑呵呵地评价道: “林先生人和善,方先生太凶了。我还是更喜欢林先生。” “可是方先生说话才管用诶。他说给吃我们才能吃。” “哇!真的吗?” 很凶的方拭非此时正在院子外边指挥着人端过笔墨,唰唰往墙上书写。 ——寓中学堂。 众人路过,驻足旁观。 学堂?何山县要有衙门承办的学堂了? 以前有过的,后来因为去的人太少,就关了。识字的书本实在太贵,学堂请的又都是些老学究,为人刻板,不苟言笑,教书从来都是照本宣科,压根没多少文化。孩子大多静不下心,所以不爱念书。有钱的就把孩子送到外边求学了,没钱的干脆也不强逼。教不出名堂,后来就慢慢废弃了。 方拭非沾墨继续写道: 任教先生 ——户部重臣叶先生 ——进士头名方先生 ——历览天下林先生 ——及诸精兵侍卫 她的字大开大合,很快一面墙就写不下了。有人去搬来几块破木板,拼在一起,摆到旁边。方拭非蹲下身继续写。 ——衙门收废弃桌椅,收废弃书册,招教书先生。 寒碜,太寒碜了。 路人也不由咋舌。 纵然他们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品析,也知道这字好看。写在破败褪色的墙面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方拭非拍拍手满意走开。 牌匾,那是没有的。 衙门到现在还没开始重征说服,总不能一直要他们几人自掏腰包。 何况,百姓理解不了衙门含蓄的包容,要一面哭穷,一面做事,才能叫他们知道自己的好来。天底下总归还是没有自觉的人偏多。 这学堂的名字写上去了,众人跃跃欲试,想将孩子送过来的,可是又有些不敢。 进士科头名!户部重臣!朝廷使君!得要多少束修才够?外边那些知名书院,能有他们好? 王猛没想这么多。他心底深深觉得方拭非是个大好人。 一看得到消息,第二日大早,便抱了自己七岁的孩子过来。在门口问道:“能来学堂吗?” 方拭非大手一挥:“进去!” 王猛欣喜若狂:“诶!那这束修……” “束修嘛,这么小的孩子就不用了。”方拭非说,“现在不是正经讲课,学堂里也有点挤,等以后衙门有钱了,添些桌椅,再多请几个夫子,给孩子启蒙。” 王猛听得眼含热泪,心中激荡,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使君……多谢使君!” 他把孩子放进去,同方拭非在门口站着聊天。 方拭非问:“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王猛说:“小人如今是名木匠。父亲是造床的,祖上还留了个船厂下来,不过如今不行了。” “嗯?!”方拭非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船厂,那你现在还会造船吗?” “会!”他说着顿了下,“哦,倒也没做过,不过,以前巧匠留下的图纸,如今都在我手上。我幼时也跟我父亲学过一点,大多的部件我都会造。” 他说:“何山县这地方就是离不开船,大半人都有些造船的手艺。您看运河上商船是不能开,可要再往东面去,那些捕鱼的渔船,总归还是要自己造的。我父亲的船厂还留下几艘建到一半的大船,这几年我修修补补,也勉强补到了七八成。” 方拭非说:“那你接着造。要是能行,不失良机嘛。” “诶!”王猛应得尤为欢快,半晌又道:“可朝廷如今的水路不对民公开啊。” 方拭非两手环胸,意味深长说:“你也说了,是如今嘛。天下间风云变化,开不开也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她与王猛说了几句,跑回衙门,去找叶书良。 对方还是在翻阅书册。衙门堆积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留下一笔烂账,无从查起。朝廷发下来的补贴跟饷银,一时都不知道该先补哪里的空缺,简直叫人头疼。 方拭非处理冥思教的事情,看着已经颇见成效。他行事老练,由他主导完全不成问题。顾泽长又不喜欢看这些繁杂的书册和账册,只能自己先把公务该处理了。 已经看了大半,再过不久应该就能理清。 但他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心情也非常不愉快。 方拭非坐到他的对面,搭话道:“叶郎中,何山县这边,以前船厂不少吧?” 叶书良过了半刻才应说:“是,他们这里的舟船技巧确实不错,运河下端也离何山县不远。现如今,朝廷在用的船只,大多也是在这几州附近造出来的。” 方拭非一手搭在膝上,小道:“我翻阅户部公文,王尚书不是一直在计划着叫朝廷重开运河吗?” “开了运河,民间商船涌入,天下交易兴盛,户部能收到更多的商税,江南一带也会富裕。而如今运河被朝廷管制,过路费或一些看不见说不得的银钱,全进了节度使、工部、及某些官员腰包里。”叶书良抬起眼皮睨她一眼,“牵扯广,易得罪人,而且开运河是件大事。王尚书是想,可他并未向谁提及。你这分明是自己猜的。” “是我自己猜的,这说明英雄所见略同。叶郎中你肯定也这么想。”方拭非乐呵道,“挖凿了运河,自然该造福百姓。陛下先前封锁运河,是有考量。可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拆听也开松口了。” 叶书良视线终于从书册上移开,看着她认真说道:“方拭非,我给你提个醒。” 方拭非:“您说。” 叶书良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方拭非趴到桌上,凑到他面前。 叶书良抬手,直接一书砸上她的额头。 方拭非闭了下眼睛,略微错愕地看向他。 叶书良转了个身,继续看书道:“你,别总瞎打主意。忙你的去。” 方拭非耸肩:“好吧。” 方拭非正要悻悻离开,又被叶书良叫住。 “你叫几个经验丰富又可信的渔民,去海边看看。”他说,“或者找些人来问问。” 方拭非道:“怎么?” 叶书良皱眉道:“我看县志上说,何山县临海,每年夏秋之际,都会有飓风来袭。或大或小。可是今年还没有。” 方拭非:“您觉得会有?” “不知。”叶书良摇头说,“我一直在京师长大,还没见过飓风。不过事出反常,多半有妖,还是谨慎一些。” 方拭非想了想,她在洪州住了几年,洪州也属江南道,但一直未遇到过严重的飓风,可也听说过不少惊恐的事情。便点头说:“好。” 衙门这免费的学堂一开,在城中声望一时鼎盛,隐隐有超越冥思教的迹象。 几位信众被寺庙一番教唆后,清醒了些,开始保持安静。 普通百姓见状,胆子大了起来,觉得冥思教此次不会再有翻身之地,看不过县衙如此清贫,便主动示好,送了些东西过去。 交易恢复正常,闹事的信众教徒逐渐收敛,想说话的人敢说了,城里气氛和谐不少。 冥思教一直不作为,似乎就要这么润物细无声地被拿下了,方拭非却觉得有些不安。 多少无耻下作的主意都出得出来,冥思教岂会就此任人宰割?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风平浪静。 两日后的傍晚,天边彩云尤为灿烂,似烈火焚原,大街小巷处皆映着一层红光。 方拭非跟林行远在院子里就着热茶吃包子,随口聊天。就看天边有道诡异的红光闪过,徐徐上升,然后消失不见。 方拭非顿了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紧跟着第二道红光再次闪过。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道:“什么玩意儿?” “神——迹!”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街上传来高亢的呼声。 “慧通大师出关了——!” “喔——!” 第62章 飓风 喊声越来越响, 外面出现人流跑动的声音。热闹过一阵后, 很快又安静下来, 似乎都走光了。 叶书良与顾泽长也走出来, 踩在桌子上,往天边远眺。 林行远攀到屋顶上走了一圈, 又跳回院子。 “什么神迹?”他看了半天没看出门道来, “别说天边这红霞就是他的神迹,那人间遍地是神了!” 方拭非:“不是,我刚才隐隐看见有红光滑过。” 林行远:“那是什么?陨星如雨?是不详之兆啊!” 方拭非比了比:“陨星是往下,它那个是往上。不知道是什么, 这暂时不管了。” 尚未调查清楚之前,他们不能说对方是在行骗,显得是在胡搅蛮缠,叫人生厌。 可是一点都弄不明白的事,无从下手,现在开始查证要耗费许多时间,寺庙离县衙如此远,有什么证据肯定也已经处理好了。而且即便他们找出真相, 想信的人依旧会信。 冥思教这是在安抚民心啊。 方拭非说:“我去看看。殿下与郎中留在衙门里,寺庙现在定然人山人海,去了可能不安全。” 林行远火速跟在她身后。 顾泽长示意两名侍卫:“你们也去!” 几人跑向寺庙。 临街街区的一段, 人山人海,已经看不清前面。 林行远不喜欢这种无从转身的感觉,但方拭非已经挤进去了, 他也只能侧着身,从一众狂热信徒里冲进去。 众人磕首,最前面的百姓魔症一样大声喊道:“慧然大师!” “慧然大师显灵了!” “慧然大师您终于出来了!何山县有救了!” 方拭非咋舌。 何山县发生什么就没救了?他脑子才是没救了。 这时天空都是几道黑点,一群鸟震着翅膀,从后面飞出,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强烈的花香。 一位老僧在众人簇拥下,从后方的大殿走出来。 他耳垂宽大,眼睛微眯,看着在五十岁以上。容貌颇俱憨态,但身形偏瘦。 现场信众越加狂热,方拭非捂住耳朵,觉得快被身边的人喊聋了。 他抬手一撑,示意众人安静。 慧通大师道:“何山县诸事,我已听慧恩提及,叫施主们委屈,实在惭愧。” “冥思教创立之初,是我幸有佛缘,夜里入梦,得菩萨传道。想引信众修身律己,免除灾厄,在人世间清白度日,为来世修得福祉。不想,竟有人趁我闭关期间,假借冥思教的名义,煽动民情,挑衅县衙,实在有辱我佛门圣地。”慧通低下头,沉声道:“冥思教治下不严,是我之过,今日便将祸首抓出,给众人一个交代,大家也请起身吧。” 他抬手一挥,后面小和尚压出四五个人来。其中三人方拭非很熟,正是先前与她斗嘴的几位。都被堵住了嘴,衣衫凌乱,脸颊还有被鞭笞过的痕迹,但并不严重。 从他挣扎的力道来看,这人还挺强壮,并未受到多少苛责。 方拭非左右扫了好几遍,都没看见慧恩的身影。真是奇了。 她抬手喊道:“这是要擅用私刑了?” 慧通大师越过人群看向她,说道:“清理门户罢了。” “朝廷都不敢当众杀人。”方拭非说,“你要说你不是大秦人,今日你想杀谁我都不管。” 慧通笑道:“施主说笑了。老衲怎会当众杀人?不过是要众人看清楚,此二人今后,再非我冥思教教徒,我冥思教也不会庇佑,受二人挑唆,而遭受损失的,可来我冥思教寻求补偿。” 众人高呼。 慧通大师:“阿弥陀佛。浊浊凡世,愿能独善其身。” 林行远怒道:“钱能赔得了,难道命也能赔吗?他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方拭非抬手一挥,示意他不要冲动。这左右前后,可都是虎视眈眈的敌方信众,哪能起冲突。 方拭非说:“走吧。” 林行远:“这就走了?” 方拭非做着口型夸张道:“看着不想吐吗?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林行远竟然无法辩驳。跟在她身后出了人群。 数人回到衙门,准备去找叶书良汇报,就在门口见到了王猛。他应该是有事来找方拭非,又不想进衙门,所以站在拐角处等着。 王猛一身湿润,像是被水泼过,他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木然地擦着。方拭非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在看街道尽头。 方拭非让他们先进行,在他耳边用力一喊:“这位大哥!” 王猛浑身一抖回神,问道:“那边是怎么了?我来的路上听说慧通大师出关了?什么彩霞漫天,灵鸟盘旋,星辰升起,说得跟活佛出世一样。” 方拭非说:“是。他们是这样传的。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但看着是很厉害。” “啊……”王猛深深忧愁,“他又出关了。那冥思教现在岂非气焰更盛。” 方拭非说:“是,城里冥思教的信众,普通人如今不敢随便去触霉头,你说话也小心点吧,出了事记得找人来衙门求救。” 王猛喃喃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方拭非真想回他一句你说得对! 王猛抬起头说:“希望先前的百姓别被他们记恨遭了报应。使君,这事您一定要管到底啊!” 方拭非:“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吧?有事吗?” 王猛想起大事来:“哦,小人来是想跟使君说一声。前段时间,您叫我造船,可我太久没关注过了,就抽空去海边看了一眼,想瞧瞧别人的船。结果就发现,这海里不大对劲。” 方拭非想到叶书良说的飓风,忙道:“怎么说?” 王猛说:“我父亲常年造船,以前也经常跟人出海,所以对气象颇有经验。他是这样教我认的。你看这两日,是不是早晚彩霞灿烂?” 方拭非:“这不正有吗?” 这边时间流逝,彩霞已经暗下去了。这最近这两天的彩霞的确是红艳似火,漫天通红。 王猛:“还有海面远处的云朵,散乱如丝,从海面上,像扇子一样往这边散来。” 方拭非思忖道:“嗯……” 《岭表录》中记载:“南海夏秋之间,有晕如虹,谓之飓母,必有飓风。” 王猛:“我同附近的渔民聊了会儿,他们说最近海里的鱼,在不断往浅滩上涌。他们多年打鱼,见过不少风浪,都说多半是要来飓风了,今日不敢出船。收拾了东西呆在家里。” “海边?”方拭非说,“在哪个地方?我要去看看。” 王猛便给她指路,说道:“使君,您要去的话,一定要白天去,站的远一点。那浪要扑起来,真是躲不开。一不小心就容易让它卷进去了。” 方拭非点头:“好。” 叶书良在里面已经听林行远叙述了事情,他忧愁道:“真是糟糕。” 顾泽长问:“有多糟糕?他们不是历来喜欢这样装神弄鬼,弄虚作假吗?这次莫非不是穷途末路,才故技重施?一个慧通出关,能这么厉害?” 叶书良说:“不是一回事。” 冥思教教徒良莠不齐,最先发展的时候吸纳了不少莽夫。可是教派若要发展,这些鼠目寸光、败坏名声的人自然不能留。正愁没机会整治刨除他们,如今纵容他们犯错,引他们入瓮,正好可以来个溺杀。还能叫人心服口服。 慧通大师先显出神迹,强调自己的地位与神通。随即摆出刚正不阿的模样,把此前教派里所有叫人诟病的错误行径,都推到他们几个身上。一面又主动承担损失,更叫人觉得他无辜。 此番运作,还不让信众死心塌地? “欲退先进,欲夺先予。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没多少将朝廷的动作放在眼里,本着利用的目的而已。”叶书良说,“罢了。现在说这个没用。每日找人去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顾泽长:“啊……” 翌日大早,林行远等人尚未起来。方拭非实在是睡不着,就夜里开始动身,往海边走去。 越到海边,晨风越大,空气里都是湿咸的味道。好在方拭非多穿了两件衣服过来,此刻才不觉得冷。 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至中午了。 她顺着路走过去,余光间竟然瞥见了穿着白色僧袍的慧恩。 他站在港口的木板上,手上掐着佛珠,衣袂在大风中猎猎扬起。清澈的目光从海面上扫过,瞳孔微微映着日光,皮肤白得发亮。 这人过于醒目,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单看慧恩的外貌,都要可惜他做了个和尚,否则该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方拭非负手走到他旁边,认真转了一圈。 对方丝毫没有被凝视的尴尬,只是笑问道:“使君找我,是有何事?为何忽然来了海边?” 方拭非说:“我还在想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怎么不看着你的师兄弟,让他们到处惹是生非。原来如此,打的是大义灭亲的路子。” “师兄即是我师兄,我如何能干涉他们的作为?”慧恩说,“何况对错,主持自会分辨,贫僧不过冥思教内小小一员,哪来的本事大义灭亲?”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方拭非指着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好人,有时候我又觉得不是。我真是想不通你究竟在想什么。慧恩大师,你是哪里人?” 慧恩问道:“施主为何要去想贫僧在想什么” “算了吧,你们冥思教的僧人都富着呢。贫僧贫僧,最多也就贫在一张嘴上。” 慧恩并不生气:“那施主呢?” 方拭非坦荡说:“我自认啊,我是喜欢贫嘴。” 慧恩:“那贫僧也自认吧。” 方拭非呵道:“你真没意思。” 慧恩不说话了。 方拭非一手挡在眉毛上边遮光:“打听一下,你看出飓风什么时候来了吗?” 慧恩笑问:“朝廷要帮忙吗?” 方拭非:“这不是朝廷的职责所在吗?” 慧恩:“是吗?” 第63章 自度 方拭非听他说得意味深长, 便道:“你是在官府这里蒙受过什么冤屈, 所以才进了冥思教吗?” 慧恩背过身, 要往回走。 他宽松的衣袍在大风中抖动, 声音夹在风里,传到方拭非的耳边:“是因为师父在我危难之际, 救了我一命, 我亦无处可去,便留在冥思教,以报恩情。” “你师父是因为悲悯众生才救的你?”方拭非兀自思考道,“我还以为能建出冥思教, 且将它带向歪路的人,不会有这样热情的心肠。” 慧恩说:“不,他是因为讨厌我的仇人,所以才救了我。” 方拭非怔了下,而后哂笑道:“因为讨厌一个人而救了你,这也能叫恩惠吗?” “能。”慧恩偏过头说,“比许多承人恩惠,最终却袖手旁观的人好多了。方施主, 您或许见得不多,目的或本意不重要,结果才重要。说得再漂亮, 终究还是要看做的怎么样。” 方拭非小跳着跟着他,这海边的风却不如她意,将头发吹得凌乱四散, 糊了满脸,眼睛都快睁不开来。 瞧瞧慧恩这颗光头,往哪里走都潇洒多了。 方拭非用手理前边的碎发,说道:“难怪他给你起法号叫慧恩。是要你一辈子记住他的恩惠?” “非也。”慧恩说,“我的法号是我自己起的。只是觉得很可笑而已。” 风声忽得呜呜大作,浪被拍起了一层,又轰得落下。 方拭非捂住一边耳朵道:“什么?劳烦大点声!” 慧恩看了她一眼,拖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一旁的船后。 有东西隔着,总算好一点的。 “你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出人头地,为何要选择这条路?”方拭非说,“经商、入仕。天无绝人之路,怎么都好过与朝廷做对吧?你是聪明人,为何不替自己多想想?” 慧恩问:“有什么不好?” “一个是有机会名垂青史,一个是现在就已经臭名远扬。”方拭非说,“你们佛家不讲求因果轮回吗?你总该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缺德事吧?”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慧恩问,“纵然流芳百世,我又能长久了吗?” 方拭非是真给他弄笑了:“你究竟学道还是学佛啊?” 慧恩继续往城里走,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我十三岁起,才开始念佛经。佛或道于我来说,并无太大差别。曾经我不屑于神佛来救,不必要得道高人替我开导。直至今日,我亦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神佛真理。” “听你这样说,也未曾见你被开导。” “人不度我,官不度我,佛不度我,何人度我?”他摇头说,“开导出来了。这世间无人能度我,苦海无涯,谁人都只能乘舟自度。” 方拭非:“你的舟从哪里来?” “从哪里来?”慧恩瞥向她,眼神依旧不温不火,似乎还觉得有些可笑:“人皆有秘密。我不揭穿你的秘密,你为何要来干涉我?” “我有多少秘密?活着肉躯一条,死了尸体一具,银子都没几两。”方拭非叉腰道,“我只辨是非,佛要挡我,神佛皆杀,这就是我的道。” 方拭非挥手道:“这么多年了,你师父的恩情也该还清了。原本他就是居心不良,你还要以命相偿吗?我觉得聪明人的命,可是很珍贵的。” 慧恩:“你有可以真心相待,生死相交的朋友吗?”方拭非说:“有啊。” 慧恩浅笑道:“那我同你不一样。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慧恩手轻抬,让长衫的袖口滑下去一些,朝方拭非靠近。 方拭非昂起下巴,扬眉看着他,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慧恩将手上的佛珠挂到她的脖子上。 他握过的地方还有些温热,大概是因为经常用手里盘摸,佛珠外的包浆光泽鲜亮。 “嗯?!”方拭非惊异道,“哇,这个你送我?” “方施主,戒得自作聪明。带着你的道回去吧。”慧恩摸了摸她的头,摇头说:“愿佛祖怜悯你。” 方拭非:“……嘁。” 方拭非回衙门的路上,顺道去吃了碗面。今天路上的行人也少了,众人都收拾了东西不知道往哪里去。摊子的小贩也催促她赶紧吃,吃完就回家吧,这两天的天不大对。 “方拭非!”林行远兴奋招她过来,“你知道那慧通老头出关以后,做了件什么事吗?” 方拭非走进大门:“又是菩萨入梦,告诉他有飓风要来,赶紧告知百姓免除灾厄吗?” 林行远愣了下:“你又知道?” 方拭非说:“何山县嘛,大灾大难,不就是飓风或洪涝吗?当地人也看出来了。何况大风,已经看得不少了。” 她顶风走了一路,昨晚又没睡好,现在又困又累。回到大厅里,赶紧让林行远合上门,坐到旁边的木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想去抢顾泽长那张垫了软垫的大椅子。 侍卫将她拍开,林行远接着说:“叶郎中把学堂暂时关了。” 方拭非说:“这时候关了挺好。” 林行远:“然后冥思教把城门关了。” “什么?”方拭非说,“寺庙还有关城门的能耐?” 叶书良说:“他们差人来问我,我同意了。” 方拭非:“为什么?” 林行远:“说关了城门挡风挡水。” “哈哈哈!”方拭非大笑道,“这怎么可能!理由倒是找得再敷衍一点罢!” “好吧。听说是寺庙那边的房子比较牢固,还建了地下的暗室,风大的时候,有些住在土屋的百姓怕不安全,就会去寺庙避难。城门如果开着的话,因为往年城门无人看管,会有许多外县的灾民跟着跑过来,寺庙就住不下了。” 方拭非:“原来如此。” 顾泽长主动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说道:“你去海边了?那天气怎么样?” 方拭非受宠若惊地接过,回说:“不知道怎样,我也不会看,但多半是会来的吧,只是大与小的区别。” 旁边侍卫很是:“殿下,您还是去别处避一避吧。何山县实在太过危险。人祸也罢,可如今是天灾啊。” “他跑得再快也跑不风。你知道他去避难的地方,是风更大还是更小吗?”方拭非否则说,“衙门还是很安全的。大不了我们也躲地下去。” 过了片刻,方拭非偏头道:“诶,殿下。您给节度使去封信,让他把何山县外能调的精兵,都调进来。趁着现在风还没来,早做准备。叫他们小心警觉一些,若是遇了危险,不急着行事,注意安全。还有,何山县附近的衙门,都注意加强守卫……” 她也不知道这次飓风是大是小,想来各地自己都有经验,如果闹得太严重反惹得人心惶惶,稍稍提一句就算了。便不再说了。 顾泽长一言难尽地望向她。 方拭非说:“既然冥思教把城门关了,说得这么严重,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顾泽长:“你跟叶郎中一样的黑。” 叶书良抬起头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已经去了。” 方拭非点头吹捧道:“与叶郎中做事,就是安心不是。” 叶书良说:“若是今次何山县真的遭逢天灾,衙门是不能不管的。” 冥思教帮忙了,衙门却袖手旁观的话,那将来再怎样被诟病,都不冤枉。 江南东道节度使,从顾泽长入城开始,早已到了何山县外。 他是生怕顾泽长在里头有什么三长两短。江南贪腐一案已经置他于水深火热,再来一个皇亲遇害,他怕真是死路一条了。 可是何山县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不敢随意进去,加之顾泽长让他按兵不动,不要惊扰县民,他便顺势安心等在外面。 可谁知,今日冥思教的僧人,就走出来关了城门。 他看着一左一右两封信函,眉头紧皱,失了主意。 一封是冥思教的僧人写来的,看似是在通风报信。说几位使君在县内恐不安全,让他进城早做准备,且点名了要他进去。 确认送信的僧人为真,是一位叫慧恩的冥思教教徒。 一封是顾泽长托侍卫带来的,也让他带精兵进城,还要进城时要注意安全,同时让周遭县衙加强戒备。可具体为了什么,他又没说。 藏一半掖一半的算是怎么回事?这五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让人送信来了就不能说个清楚吗?! 这种种迹象,让他能不多想吗? 节度使就着慧恩的信那么一品味,觉得哪里有问题,心上也是阵阵发寒。嘴里呲呲地抽气。 怎么都要他进去?兵将进去不行吗?他进去的意义何在?不会是殿下被人拿住了,要他以命换命吧? 可他……他也惜命啊! 旁边的幕僚见他面露踯躅,便说:“使君,殿下怕是有危险。您还是亲自进城一趟吧。” “我知道!!可无论是殿下出事,还是城里出事,本官都担待不起啊!”节度使焦躁地在桌案前打转,说:“先找人进去探探口风。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呢?” 幕僚跺脚道:“使君!城门已经关了,一旦进出都是动静。对方哪许您一再出入?若是惹恼了他们可怎办,你我罪责难逃啊!” “无论哪种情形,本官进去,都是罪责难逃!”节度使懊恼拍手说,“如今城门已关,冥思教占先,殿下纵没有危险,我们的精兵一打进去,那就是有危险了!天呐,我先前派进去上百精兵,竟然都被一网打尽了吗?” 幕僚劝说:“您可先书信一封,向陛下禀明情况,阐述何山县内暴民种种,说殿下已经向您书信求救,形势危急万分,您要行之下策了。然后直接领兵进去。我们有精兵上千,哪会怕他一群僧人?纵是百姓反抗,我等杀人也是行使紧急,迫于无奈。这样,激怒百姓的是殿下,可您救了殿下,总是有功无过。” 节度使摸着下巴仔细思忖,随后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五殿下啊五殿下……你说他!” 幕僚已去准备笔墨,他将纸张铺好,提着笔催促喊道:“使君!” 节度使一甩手,走过去坐下,吭着粗气开始写信。 幕僚在一旁看着,稍加提点润色,然后盖上印章,交予门外的侍从,让他安排驿站紧急送信。 “点好兵将,明日入城。”幕僚说,“您要显露自己的忠心,宜早不宜迟。” 慧恩回到寺庙,去找慧通请安。 屋内侍奉的小僧见他过来,便主动退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慧通在榻上睁开眼,唤道:“慧恩。” 慧恩:“徒弟在,师父。” “师父还记得,当初救到你的时候,你聪慧非常,悟性极佳。冥思教能有今日,你有大半功劳。” “师父言重了。徒弟能有今日,也全是师父的功劳。” “为师闭关数日,寺内全凭你来掌度。”慧通叹道,“这寺庙与冥思教,本该是传给你的,你服众,也最有资格。可是啊……师父想你是个不为外物所动之人,钻研佛理,淡泊明志,冥思教于你,怕只是责任负累。不敢传于你。” “师父顾虑周到,徒弟的确没有此意。”慧恩说,“徒弟不敢袭承冥思教。该是慧敏师兄来做才是。” 慧通听到他说慧敏,知道他向来都是会看眼色的,也很满意。说道:“何来恩情不恩情?你我情同父子,有恩也报完了。” 慧恩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师父。” 慧通说:“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得跟师父说呀,千万不要为难。” 慧恩笑道:“谢师父。” 第64章 暴雨 慧恩又与师父说了许久。慧通大半是在试探, 颇有种白帝城托孤的味道。三番两次地表示可以把寺庙让给他, 这样对众人来说也更为妥当。 慧恩神态淡然, 断然回绝。 慢慢几次, 慧通就安心了。 他挥手道:“你先出去忙吧,师父身体不好, 想歇一会儿。” 慧恩:“是。” 慧通转过身, 刚才躺下,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多问了一句:“你的佛珠呢?” “去海边的时候,不知道掉哪里了。”慧恩, “海边风大,快要起浪,就跑回来了。” 慧通:“好。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 慧恩重新告退,打开房门,方才谈话中提到的慧敏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他跟慧通起码有五成像,尤其是眉眼。只不过因为自幼生活得太顺遂,人人吹捧,远没有慧通的圆滑与远见, 倒是学了他的自私跟阴险。一脉相承。 外人当他跟自己一样,是因为机缘被慧通收留的,实则不是。 他就是慧通的亲生儿子。 这知道的人不多, 慧恩就是一个。他不常去招惹慧敏,可对方却视他为眼中钉。 慧敏狠狠瞪了他一眼,慧恩并未出声, 侧身从边上出去。 慧恩回到自己的住房,进门就发现书桌上有些许翻动的痕迹,虽然对方已经将东西摆回原位,可对用顺手了的人来说,还是有所差别的。 他视线掠过,并未觉得有多稀奇。走到窗边的榻上,从一个红木盒子里,翻出一串佛珠,挂在手上。 他透过窗户,望向城门的方向。 路上人群来来往往,整日庸庸碌碌。 多年前的他是怎样的?决计想不到会置于今日。自诩风流公子,风流才子…… 他脑海中便浮出一句话 ——“忆昔少年日,吴江上、长啸步垂虹……当此际,醉魂游帝所,凉袂扬秋风。” 看书、论道。看一群人丑陋地生活。 他说不清自己是已经被仇恨蒙蔽,还是看清了世事陷于无波无澜。总之他很清醒。 小师弟敲门:“师兄,是我。” 慧恩回神,道:“进。” 小沙弥走进房来。不满说:“师兄,在教中您最有声望,师父为何如此不信任你?还要把冥思教传给慧敏师兄?” 慧恩敛起袖子,冷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谁人要你在教中非议主持?” “我……”那小沙弥咬咬唇,叹道:“我是听他们说,慧敏师兄向师父请求,把您调出何山县,去别处传道。那您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吗?冥思教里没了你,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我也帮您做做事,您身边总要跟着个人吧?” 慧恩招他过来。 小沙弥蹲到他面前:“师兄。冥思教若是继续与朝廷做对,是不是不妙?” 慧恩拍了下他的光头,笑说:“你被师父捡回来,虽然叫我声师兄,实际却没看过多少佛经,也没听几位师兄讲过佛理。” 小沙弥顿时不好意思道:“等我大点了听得懂了就去听。” 慧恩:“你一向只在庙里扫地种菜。等我出了何山县,你就去寻个好去处,不必在寺里呆着了?” “为何?”小沙弥一怔,“冥思教莫非……” 慧恩:“我是说你。天下之下,多的是能求生的地方。脚踏实地,比求着别人信仰你要轻松的多。何况你没有佛缘,就算在教里呆一辈子,恐怕也就是个扫地僧。生活凄苦,又不能娶妻生子,算了罢。你没见过外面的地方,还是有趣的。” 小沙弥想了想,小声说:“嗯。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如果是跟着师兄,做扫地僧也挺好。” 慧恩:“我不会去别处传教的。你出去做事吧,不要同别人说。” 小沙弥:“好的师兄!” 翌日,节度使领兵,来到何山县外。他们在门外叫人,准备着无人应声,就马上破门而入。 结果方拭非等人早就守在那边,听见动静,便立马开了城门,迎兵入内。 她抱拳介绍道:“下官乃户部主事,奉命前来迎接使君。” 节度使一脸紧张问:“殿下呢?” “自然是在县衙啊。”方拭非诧异看着他道,“使君您为何亲自前来?” 节度使懵道:“啊?不是殿下叫我来的吗?” “不曾吧?”方拭非也不知道顾泽长是写的信,不过都来了,那也无所谓了。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下官现在就带使君去拜见五殿下。” 待节度使及后边一群士兵走进城门,方拭非又指挥着把城门关上。 节度使问:“殿下召我等精兵进城,究竟所为何事?” “是这样。有人观海,觉得城里可能要起大风了,怕不安全,需要守备来维持城中治安,顺便救援。”方拭非说,“这衙门缺人嘛,如今在何山县内也没什么声望,调动不了人手。要是真出事了,还得靠将士们才行。” 这时候风已经很大了,可还不至于会有危险的地步。 但何山县这种地方,真要刮起剧烈大风来,那是绝对会死人的。翻掉的围墙、积淤的雨水,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节度使心情那个郁闷啊,进了城之后一言不发,脸色墨黑。 方拭非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说道:“使君您放宽心。县衙总是安全的,纵然县衙不安全,寺庙也是安全的。” 节度使说:“本官哪是担心自己安危?本官是担忧殿下啊。殿下尊贵之躯,如何能以身犯险?你们该说清楚,叫本官将殿下接出去才行。” “殿下一心为民,下官也劝过,可殿下一心要与县民共进退,实在是没有办法。”方拭非赞叹说,“殿下爱民之心实在叫我等敬佩。” 节度使干笑了两声。 方拭非引他前往县衙。可诸多士兵暂时没有安排住所。 现在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众人都心里明白。安全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挤一点就挤一点吧,左右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于是能凑在县衙的,全留在衙门。实在住不下的,由节度使带着,去了寺庙避难。 寺庙那边似乎建了防风的矮屋,顾泽长安全为上,由侍卫陪同,早上已经与对方交涉过,送过去了。 叶书良需要留在衙门统领全局,林行远则不会游泳,怕水,也必须呆着。方拭非与另外挑出的几名士兵,则需要在县衙各处待命,视机而动。 下午,叶书良拿着县内的地图,给众人安排人手。按照往年县志记载,城东与城南影响会稍稍严重一些,所以加派了人手。其余地点稍少一些。 外边风越来越大,且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雨。 叶书良煮了一大锅姜汤,让众人喝下,以免着凉。林行远给方拭非翻出一件厚衣服,披到她身上。 这风倒还不算非常严重。 到了晚间,风忽然小去。众人没什么经验,以为是飓风快过去了,心下稍安。再晚可能天就黑了,让他们趁早出门查看县里的情况,若有需要,好及时帮忙。 方拭非背上些吃的东西,便准备动身。出门正好看见跋涉过来的王猛。 对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有水顺着头发一路滴落。 他喘着粗气,看见方拭非,又加紧步伐跑过来。 “黑云!”王猛指着天际,一手拉住方拭非道:“你看,黑云!” 方拭非抬头:“黑云怎么了?” 王猛急道:“云越黑,风越大啊!赶紧叫街上的人都回家去!一个都不要呆!那些不牢固的房子一倒下来,不知道要压死多少人!城西那一片,全都是老宅,危险得很,要小心点。” “啊?”方拭非说,“这风还没过去?” “什么还没过去?”王猛摊手说,“这都还没来呢!” 方拭非见他说的严重,拽着他说:“你先进县衙躲着,我让人出去通传。” 不消片刻,天上开始下暴雨。又过了一会儿,风势忽然加大。 风声呼喝,院子里的篱笆跟桌椅漫天乱飞,窗户也被拍打得越来越想,侧屋里年久失修的几扇窗,直接被吹坏了。 外面时不时传来一声“咚咚”的巨响,不知道又是撞到了什么。一般人都不敢出去。 方拭非三人站在门口跃跃欲试,想要出门去看看情况。但这天,灯火没法打,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外边尽是漆墨一片。 他们刚推开门,就被风雨扑了满脸。身后东西咯吱作响,蜡烛拉成,最后终于被吹熄,然后就看一片草屋的屋顶从头顶飞了过去。 方拭非:“啊——” 林行远:“哇——” 叶书良:“噫——” 三人整齐地仰着头,直到茅草顶消失在围墙的一端。 第一次看见这样架势的大风。 方拭非背诵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林行远吼说:“你够了!快关门!” 三人费了好大劲,才顶着风把门重新堵上。 这架势比他们想象中的艰难多了,什么计划都是枉然,有了人手也用不起来。 别说救助百姓,求自己平安就不错了。 方拭非背靠着的门,还能感受到门板在颤动。她说:“我们总不能就在屋里等着吧?” 林行远愠怒道:“不然呢?你这小身板出去还能回的来?做风筝去了吧?” 幸运的是这时候是晚上,该回家的人都回去了。街上行人已经不多。 最大的问题是,那些住在原本就没怎么修葺过的危房的百姓该怎么办。 等过了一炷香,感觉外面风又小去些,叶书良挑出两个块头最大的,出门去打探情况。 不久,一士兵拖着块石头从外面艰难挪步进来。 方拭非快步跑去大门口,将门打开。帮他抱着石头,一路往后院冲去。 方拭非问:“街上还有人吗?” 士兵说:“有。” 方拭非:“外面怎么样了?” “城内下暴雨。城东那边好像积水了!那边地势低矮,房子全被淹了!现在有好多人躲在树上不敢下来。可看着树也要折了。有的人见势不对先跑过来,还想去寺庙。这一路太危险,兄弟们就他们进了屋里,让我来通报一声,问接下去该怎么办。” 方拭非说:“好。” 士兵:“最怕的是,东边的堤坝承不住。水势要涨。那边的坝已经几年没修过了,这要是一塌,东面一片都要被淹。” 方拭非怒道:“真是娘的!” 几人进了屋,那士兵虚脱坐在地上。 他问:“怎么办?东面城门又是关着的,水都给积着了。这雨要是不停,等天亮,还能好吗?” 林行远:“那现在是要怎么过去?怎么把人救出来?” “我有船啊!我有船!我那船厂里还有艘做到一半的。做不了大商船,但在水上飘飘没问题。还有艘小渔船,在城里开是可以的。”王猛激动说,“船厂那边也有不少空船的!” 第65章 救援 林行远说:“可是外面风这么大, 怎么回来?你们中有人会驾船吗?” “目前这风向啊, 开的回来, 就是走不过去。”王猛比了比, 说:“不过船都在东城区偏北面的岸边,要是能把船放出来, 总有人可以搭上去的。” 林行远说:“可东城区不是都积水了吗?这人要怎么过去?” 王猛说:“从现在的雨势和时间来看, 积得应该还不算深。水性好的人可以出来。何东县城东积水已经是常有的事。夏天雨下得大一些啊,农家山边开出来的农田,都能蓄成小水潭。水要是不深,他们自己有办法出来, 怕的是围墙坍塌,人被困住。” 外面又是“砰”的一声。风似乎重新大起来了。 林行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林行远说:“如今风这么大,任谁走到街上,也很难回来,即便是城墙倒塌,也不能叫人去救。如此白白送死,不是一命换一命吗?” 王猛说:“对,凭现在这风势, 加上天还黑,路上实在太过危险,谁都不适合出去, 出去救不了人。但风是会小的,最大的时候应该就是现在了,现在的话, 大家要么躲桶里,躲墙头,或者躲树上,撑得住的就能撑下来,撑不住的人,等我们到了城东,也救不了他们。但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就会变小很多,行水经验足的人,可以掌得动船。再起风就勾住,风小了,我们再把人带出来。” 叶书良几人听着点头。 他们对如何应对飓风没有经验,其中会有怎样的问题与顾虑,也难以考虑周全,对何山县的地形更是不算熟悉。倒是不如多听听王猛这些当地人的话。 叶书良拉着他到人群中间:“您接着说。” “这……”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有些不好意思。可也明白自己此刻矫情不得,思忖片刻,严肃着脸道:“去船厂啊,要完全稳妥一些,可以先绕北,再从北面饶东。北面的地要高一点,不常积水,且许多楼房是城里新建的,有在修葺,不会坍塌,路上方便我们走。但是到船厂前那一段,肯定会有积水。我们稍候立即动身,情况当不会太严重,选几个水性好的人,完全可以游过去。进了船厂,到后半夜,立马开船救人,怎么样?”方拭非对着推理一遍,说:“可是上哪儿找那么多有本事的船夫呢?” 王猛:“哦,船厂那边有不少就是掌船人。喊一声,倒是能叫到几个。实在不行,接上来的灾民里,肯定有会划船的。” 叶书良与方拭非对视两眼,互相都没什么问题。便如此决定了:“好,那就这样办吧。我重新分派一下人手,等待会儿风势稍歇,出去通报。” 王猛提醒说:“别光顾着城东,看今天这风,县里各处都得遭殃。何山县里其余地方,怕也不会好过。近两年冥思教搜刮民脂,百姓手里没多余的银钱,不事生产,更别说修房建房了。” 叶书良:“是,我们会有考量。” 王猛抿了抿唇,继续开口道:“好,既然都说到船厂了,老夫有一事请求。请使君帮忙判个公道。” 方拭非偏了下脑袋。怎么这时候提条件?王猛不像是个如此不识时务的家伙啊。 叶书良并无不悦:“你说。” 王猛:“我家的船厂,虽然是我家的,可如今已经被冥思教的其他信众给占了。里面有几间空房,全是他们的人住着,我几次进出,竟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如何能忍得?若是可以,此事之后,请衙门帮忙把那船厂,给我要回来。” 叶书良认真允诺:“若那是你的东西,自然该帮你要回来。” 王猛抱拳:“多谢使君。好,那我就在前边,为几位带路。” 这一波大风过去之后,方拭非与几名士兵,带上王猛,一同出门。分别冲向县内各处,调派四散的人手。 许是上天垂怜,这时候雨势也小了不少。 是绝对不敢打伞的,可县里蓑衣也不多。最后方拭非与王猛等前去城东的人,分到了几件。 蓑衣根本挡不了多少雨,加上这雨在大风吹拂下,呈斜角飞落。厚重的蓑衣挂在身上,又黏又沉,叫人很不舒服,倒是可以保暖,不至于这么冷。只是斗笠,她刚走出没多远,就被刮走了。雨水顺着脸颊一路滑下,嘴都张不开。 水里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一脚踩下去,坑坑洼洼的。 路过城中的时候倒也还好,路况平稳些,可去了一些菜场的泥地,黄泥被冲软了,每走一步,都要废好大力气。 王猛本身年纪就大,就一来一回,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方拭非半拉着他,拖着他向前,还要防备飘在空中的暗器。 士兵问:“往哪儿走!” “我先看看!”王猛眯着眼睛喊道,“这天黑了我都看不清路了!这是哪条巷了啊!” “救命——” 有灾民听见动静,不想竟然还有人在外面,开始激动呼救。 众人停下脚步,循声找去。发现是附近一栋土房倒塌了,一名男子正被压在墙下。 方拭非在黑夜中艰难辨认情形,绕着男子走了好几圈,确定了他身上除了围墙,还有后边倒下来的几根木柱。可他被两块石头刚好架在中间,就是脖子以下被卡住了出不来,应该是没什么危险。 他们这人手不足,还要赶路,是不能救他了。 “等着!”方拭非说,“衙门会派兵过来清理坍塌的城墙,马上就来!我们这伙人现在急着去城东放船,那边被水淹了!” 那人一张口,便是满嘴的雨水,猛烈咳嗽道:“我也快被淹了!” “不会,你这地高着呢,你被淹之前衙门要先被淹了!”方拭非给他嘴里塞了个干馒头,“慢慢吃啊我们先走了!” 那人伸长手呼唤道:“喂——” 一群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男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不由悲从中来。手上摸着方拭非给的干馒头,哭嚎了两声,末了用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抓住馒头,狠狠咬下一口。 要躺着静静等死,最后一顿竟然是干瘪的馒头,嘴里随意嚼了两口,却怎么也吞不下去。又不忍心吐出来,干含着委屈。 不久,一群繁杂的脚步声哒哒而来,再次响彻漆黑的雨夜。男人屏住呼吸,听见有人敲着铜锣在高喊。 “咚——”清脆的铜锣。 “附近有房子倒塌,人被压的没有!家里屋子危险的也现在出来,县衙领你们去避风!被压住的出声!看见有人遇难的也出声!县衙现在领你们去避风!” “咚咚——” 又是两声铜锣响。 男人迅速吐出嘴里的面块,举着馒头高喊:“我!” 随即,一群只穿着轻薄夏衣的官兵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仰头看着他们,张口“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众官兵分散到四周,查看他身上的情况,商量怎么把人抬出来。 “这人厉害了,逃难还不记得带口吃的。”一官兵敬佩道,“有这种准备,被压也不怕了。” 男人猛抽一口气,控诉道:“这是你们送我的啊!” 官兵说:“吃你的吧,我们连干馒头都忘了带。” 男人这时候不舍得吃了。 衙门送的呢。等被救出去,他就供起来给。 他觉得自己此刻是热泪横流,可雨水打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倒也不显得他多么狼狈。 几人在身后整齐喊着“一、二!”,把上边的碎石搬开。 “报——!旁边还有一户人家,孩子被压住了!还有两人困在里边出不来!” 众官兵动作停了下来,一时间沉默,没有说话。 见有人来救,男人也不急了。他知道自己身上麻烦的很,一时半会儿恐怕清不出来。 他此刻心里放松的很,最恐惧的事情早已解决,便大方道:“你们先去救孩子吧,孩子重要,别忘了回来找我就行。” 几位官兵商量了下,留下两人继续清理这边的情况,其余的全拉过去救人。 雷声轰鸣,紫光一射而下,照亮了在雨里奔走的身影,又很快隐进云里。 男人才想起来,自己连救命的几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旁边屋里有人出声问:“衙门的人?你们都在做什么?” “救人啊!这风来得急,好多人都没准备,被困住了!”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走出来问:“要帮忙吗?我这人块头大,有点力气。” 官兵看他一眼,点头说:“最好不过,我们这人手不够。但你要听我们的,刮风了就不能乱走。” 那人应道:“好!” 官兵:“现在走!” 那人提着腰带,大声喊道:“愿意帮忙的都出来帮忙!风已经小下去了!跟着衙门救救自己的乡亲!” 官兵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出声。 风并没有完全小下去。 中间一段时间风势忽然缓和,已经能正常行走了。但随后一波强攻再次来临 方拭非迎面走在两条大路中间,风穿堂而过,呼啸声更甚,差点将她吹走。方拭非及时抱住旁边一根长柱,把自己稳下来。 “哎呀,哎呀哎呀。”王猛被一士兵眼疾手快地提住衣领,挂在路边,整个人像条晒开的肥咸鱼,他说:“我们要在旁边的屋下稍等片刻。最后拐到前边的巷里,里面是堵死的,不通风。” 还好他们还没到积水区,不然这毫无准备地被一吹,顺着水就飘回去了,还不把人逼疯。 躲过了这一波,总算是风又小下去,雨也开始小了。 王猛虚脱说:“应该不会再有了。” 他们照着计划,开始转向城东,距离船厂越来越近。这边行动也开始慢起来。 风再小一些的时候,就见一些人坐着木桶出来。随风不停地飘荡,一面拿着瓢往外面舀水。 看见一样被风吹得七晕八素的人,对方还热情朝他们招了招手。 “衙门来了啊!” 士兵说:“是嘿。” “这天,你们外地人不行的。”那百姓说,“找个地方躲着吧,我们先走了!” 方拭非大开眼界。 海边的百姓都是这么剽悍的吗? 第66章 寺庙 “看吧, 没事的。所以东西一定要买不能漏水的, 何山县的东西都是好啊。”王猛抹了把脸说, “只是家里的东西又要遭殃了。” 方拭非目送着三两人群离去, 继续沿着路去船厂。情况比他们想的要好一点,有些积高的水位, 刚过肩膀, 但小心一点,还不至于把人淹死。 王猛退开大门,里面也已经积了水,一艘吃水重的船, 还在原地不动,但再里面,有轻微的撞击上,是船被固定在柱子上无法动弹。 王猛带着他们往最里面去,里面是艘能坐六七人的小船。大一点可以坐十多人,只是有些破旧。 他说:“用这些船,这些方便。大了不能在城里划。” 附近船厂不知道是谁的,这种时候也只能强行征用了。王猛带着他们过去, 又在附近找了一家船厂。这家船厂是还在经营的,里面有几艘将要完工的渔船。 再往前,发现大门已经被人砸过。 在水里行动转身都不方便, 可是有风的时候,要掌船更不方便。 众人已经在水里泡了半天,身上皮肤都开始起皱, 手脚稍一碰到什么坚硬的地方,不小心就会划出个口子。这水脏的呀,伤口从最初的微微刺痛,到现在几乎没有知觉。冰冷的雨水跟寒风又不住往脸上招呼,冷得是瑟瑟发抖。 王猛吭哧道:“回……回船上,先缓缓!” 他们往回赶,分别爬上找出的几条船,用锁链勾住可以固定的地方,坐在上面休息片刻。 未过多久,他们看见几个和尚,载着人从大路上顺流过来。 灰扑扑的衣服满是泥泞,在黑夜里分不出区别,可光溜溜的脑袋却很是显眼。 方拭非困惑一哼:“冥思教的人?” “是他们。”王猛惊讶道,“这是在做什么?在救人?” 旁边的士兵说:“应当是吧。” 众人沉默半晌,找不出想说的话。“正常嘛,总不可能一庙凑着的全是坏人。那就不是寺庙,是土匪窝了。”方拭非动了下身体,两腿的肌肉在无意识地颤抖。她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唇间沉沉吐出淡淡的白雾:“庙里有些是过不下去,被收养过来的小沙弥。他们在庙里干活,接待信众,生活异常清苦,也不知道什么内里事。还有些是信了冥思教宣扬出来的佛理,而心向往之的信众,他们本心是好的,只是投错了门。正是因此,欺骗他人的善意,再去欺骗他人,才显得更加可恶。” 王猛侧过脸:“啊!所以朝廷真的——” “嘘——”方拭非笑道,“别说。” 王猛用力点头。 他们又坐了会儿,僧人的船缓缓从他们身边划过。 两边人淡淡打了声招呼。 月亮终于从乌云后探出点头来。他们的视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夜,倒不至于像最初的时候那样迷茫。 方拭非站起来说:“我上去看看,下面的水涨到什么地步了。” 王猛是没力气跟着她折腾了,只是叮嘱道:“使君小心些啊。” 方拭非做了个无碍的手势。 她走到船头,对着附近的建筑观察了一圈。稍退后两步,一个蓄势,跳到另外一艘船上。那士兵反应也是很快,动作更是敏捷,快速上前给她垫了一下,用手将她往上抬。方拭非单脚蹬在柱子上,已经扒住屋檐。深吸两口气,像只壁虎一样灵活地翻到屋顶。 她把手心沾到的黑色沙砾在衣服上蹭了下,脚踩着青瓦继续往前走。 街道上有点粼粼的波光,街道似波浪一样涌动。可是看不清更多的东西了。 方拭非忽得脚下一空,这屋檐已经被风吹得松动,碎裂了不少,踩着的竟然是虚的。她心觉不妙,好在下面是水,应该不会摔得疼。 失重感刚传来,身后衣领发紧,她被人拎着用力向上提。 方拭非扭头,正想看看这位救命恩人是哪位好汉,视线中撞上了一双不算熟悉的脸。 对方挡着下半张脸庞,竟就是那天遇到的灰衣人。 方拭非看着他瞪大眼:“你……” 灰衣人并未出声。 方拭非:“这么多天了都没换身衣服吗?” 那人直接松手,方拭非差点又掉下去,连忙稳住身形,以丑陋而笨拙的动作自己站起来。 “这位大哥,开个玩笑而已。”方拭非说,“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跟谁学的功夫?指不定我们师出同门,还是师兄弟呢。” 灰衣人定定看着她。 方拭非笑道:“你上次要来杀我,这次却是来救我。所以不在这几天,你不会是去查我身份了吧?” 灰衣人转身即走,脚下轻踏,沿着房顶一个轻功跃到对面。 这边的房屋建造得还算密集,轻功好一些的话,的确是可以飞檐走壁。但方拭非看他身手,还是觉得俊得厉害。 她快步跟上。 方拭非在后面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风忽大忽小,站在高的地方,到时候小心被吹下去了。” 灰衣人跑了一段路,左右行人开始少去,也离那群士兵越来越远。便停了下来。 方拭非见这萧条模样,恍惚觉得他这是要杀人灭口。 灰衣人冷冷开口道:“有人要我来杀你。” 方拭非停在他三米远的地方,想不出来这人是谁。困惑道:“我往日与人无冤,也就近日有仇。莫非你是冥思教的人?” 灰衣人不屑一笑:“你往日无冤。出了何山县,是不是觉得自己近日也无仇了?” “啊……” 方拭非真是这么想的。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嘛。 “你是京城来的?还是荆州来的?”方拭非自己回答道,“不可能是荆州的。他们已自顾不暇,哪里来的本事请你过来?” 她把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最后只想到一桩无妄之灾:“不会是三殿下吧?” 灰衣人挑挑眉,那双眼睛分明在说,怎么就不会了? 方拭非冷的起了身鸡皮疙瘩:“他想报仇,也该去找顾侍郎或五殿下才对!” 这是不现实的。 “……好吧。”方拭非说,“这起码证明,你的身价是比十万两要低的。” 灰衣人道:“你还有空在这里逍遥?” 方拭非大怒:“你哪只眼睛见着我逍遥了?我这都快冻死了!” 灰衣人:“你不去看着五殿下?随意把他送出去安置,竟也放心?” “殿下?”方拭非狐疑看着他,说道:“殿下自然是在安全的地方。” “你把他送到送到冥思教那里去了?”灰衣人说,“你知道慧恩是谁?” 方拭非心中警觉,又不知道他究竟指什么:“慧恩……就是冥思教的僧人?” 灰衣人又是冷笑:“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却把五殿下送了过去?” 方拭非被他说得心底发虚,冷冽问道:“谁?” 灰衣人说:“走。” 灰衣人跳了下去,方拭非紧跟着跳下。 前面一段路路况良好,没有多少的积水,看这方向,似乎是往寺庙去的。 果不其然,二人最后停在了寺庙的外围。 方拭非冲过去拍门。听到是她的声音,侍卫出来给她开门。 “方主事?” 方拭非问:“你们主子呢?” 侍卫不明所以,侧身让过道:“里面。” 方拭非径直走进去。 “方拭非?”顾泽长走出来惊道,“这么大的风,你跑这里来做什么?不会是为了看我吧?莫非是县衙出事了。” 方拭非松了口气,说道:“没事。您留在此处,记得千万不要乱走。除了衙门的人,谁也不要信。天亮之后我会找人来接您。”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又转身出去找灰衣人。 灰衣人依旧环胸站在门外不远处。 方拭非跑到旁边对他哼哼道:“你骗我?还是要吓我?” 灰衣人并未开口,里面侍卫已经追了出来。 侍卫对灰衣人明显有所戒备,不知他从何而来。多瞥了两眼,说道:“节度使原先也在寺庙里,但是不久前被慧恩大师领走了。” 方拭非:“什么?” “是。”侍卫又说,“寺庙里不知怎么都空了。主子留在后院的一处厢房,僧人也要他不要随处走动。” 方拭非:“为何把节度使接走?” “慧恩说是寺庙里人太多,他们又派了不少和尚过去救助灾民,这后院厢房不够人住。重要的是此处一乱,鱼龙混杂,僧人难以保证安全,而不少百姓又对官爷有些迁怒,他留在这里实在不方便,所以想引他去另外一个安全的住所。”侍卫说,“慧恩本来也邀请了主子,可主子不肯离去,怕几位担心。加之他未在众人面前露过几次脸,认识他的人不多,便只有节度使跟着慧恩大师走了。” 方拭非:“往哪儿走了?” “这我实在不知。”侍卫转身一看,道:“应该就在这不远处吧。” 方拭非:“走了多久?” 侍卫:“不久。先前风开始小了,他们才动的身。” 方拭非还要询问,灰衣人已经动身走了。她怕跟丢灰衣人,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回去,继续追着这神秘人。 第67章 报应 灰衣人脚程很快, 步子急而大, 方拭非要小跑着才能追上。 “你既然是要来是要来帮我, 为何不干脆说个清楚?”方拭非说, “你总不会是故意来吓我的吧?你要是不说,我可就一路说下去了。” “你问吧。”灰衣人说。 方拭非:“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与你今后也不一定能有交集。”灰衣人瞥一眼方拭非, “我的名字叫北狂。太傅剑术精绝, 曾经跟过太傅几年,他出事后,我就离开了。” 方拭非不由错愕。 北狂衣角在不停滴水,他继续道:“你住在水东县, 家里有一个老仆常年跟着你,但避不见人。你说是姓方,却是十多岁的时候忽然来多,在方老爷帮助下落户有了名姓。你分明不过一普通书院学子,却还能知道户部郎中王长东被贬至江南,甚至准确地给人送信。” 方拭非表情有些生硬,却并未失色。她佯装轻松地笑道:“哼哼。那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你问吧。” 北狂:“你的老仆葬在何处?” 方拭非:“我在水东县外的树林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他的尸骨照他吩咐,火化后带到京城,也埋在城外的林子的。你如果真认识他, 应该知道是什么地方。” “嗯。”北狂说,“太傅既然要救你,我欠太傅的恩情, 就当还给你了。这是第一条命。” 方拭非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第一条命,是指没有杀了自己。大开眼界道:“这也算?!” “自然。”北狂握住刀柄,“你要试试我能不能杀了你?” 方拭非心情复杂,回绝道:“不必了。” 北狂说:“少自找死路,不过区区一主事,怎么也能得罪得了这么多人。” 方拭非心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主事?!她很快就能升迁了! 方拭非不跟他纠结。这雨天说话,一张嘴就让人不舒服:“那慧恩又是谁?” 北狂:“我不知道。” “嗯?” “你们来了这么多天,就没想过去查查冥思教等人的来历?”北狂怀疑地看着她,“你们如此懈怠吗?” “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那功夫?你不见冥思教多人整天来衙门惹事,也就这两日,才多了些人手。”方拭非说,“何况他们是谁,什么来历,与我们来说并无关系。该死的都得死,多可怜或多显赫的身世,都救不了他们。” “你说的倒是义正严辞。”北狂问,“那你知道节度使又是个什么人吗?”方拭非说:“只是见过,不过我不喜欢他。当年我要出江南道的时候,受到了他的示意刁难,若非我朋友随行,他身份不凡,城门士兵不敢刁难,恐怕我会有不小的麻烦。” 方拭非偏头问:“你不会又不知道吗?” 北狂道:“节度使当年不过是一推官,还是靠着家中关系混上的。只是他家世不算显赫,帮不他太多。他会说话,很得州道佐官喜欢,又被推举给了当时都节度使,才慢慢开始拔升。最后因为检举有功,连升数职,并一路升迁,做到了节度使。” “哦,这个啊,听说过。”方拭非说,“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记得不清楚。” 北狂说:“此人颇为圆滑,且利欲熏心,毫无底线。当年陛下下令封锁运河,有他的三分功劳。他促成运河官用之后,霸占河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从中谋利。拉拢了一干贪官污吏,借以稳固自己在朝中地位。” “如此说来,此人真是劣迹斑斑。”方拭非不由嗤笑,“那又如何?人家依旧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哦不,先前江南贪腐一案定然是波及到他了。若是能一鼓作气将让拿下,实在再好不过。” 北狂忽得停了下来,看着她认真道:“你若是想要杀他,如今城内大乱,人人自顾不暇。他还将亲兵留在了寺庙保护五殿下,就是最好都机会。你要杀他吗?” 方拭非吓一跳:“你说什么?节度使是几品官你知道吗?你先前还叫我不要自寻死路。” 北狂不说话了。 方拭非:“所以我们现在究竟是要去哪里?” 北狂:“慧恩在何山县的私人住所。” 另外一面,节度使带着三名侍卫,跟慧恩来到一处脏乱的院子。这地方倒是没有积水,可屋外原本栽着的几棵树,现在全倒了。他们是穿过残树走过来的,这让他感官并不好。 他捂着鼻子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我看这院落已经长久无人居住?甚至都无人打理?能算安全?” “风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它既然当时没有倒塌,那现在也不会危险。”慧恩说,“风吹乱了而已,稍作整理,还是可以歇息的。使君在此处也不是久住,稍作歇息而已。” 节度使点头:“也是。就不知这风何时能停。” 慧恩站在一颗断树前,看着从中截断的枝干,手里用力捻着佛珠,才克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 “飓风结束后,水不会马上退下,四处倒塌的房屋也还在。树木横在道路中间,商铺被黄泥水淹没,农田尽数作废,医馆里塞不下那么多的伤患,吃穿用行,全部都是问题。是以最麻烦的,其实是水灾过后的援助。若是做不好,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回复不了。”慧恩转过身,问道:“节度使,您怎样看?” 节度使捂着鼻子正在四处查看,闻言说道:“什么?先进去吧,这边都是泥水。” 慧恩冷笑道:“您真是未曾叫我失望。” 节度使跟着表情冷下来:“你这是何意?” 方拭非倏然发现,北狂这人,武功高强先不说,查案确实很有一套。井井有条,观察细微。在自己与冥思教周旋的时间里,对方已经查到了许多零散的信息条件。 方拭非道:“其实你知道慧恩是谁。否则你不会如此笃定。” “我的确不知道他是谁,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查到这些事情,只是猜测而已。”北狂说,“慧恩十三岁起被冥思教的人收养。他当时还小,没有朝廷的批文,走不了太远的地方,所以他是江南东道的人。” 方拭非:“是。” 北狂道:“冥思教的主持,也就是慧恩的师傅,这两年收养过不少的孤童,可因为他戒心太重,大多都没有受到重用,最后在庙里做了小沙弥。他向来信任自己的同乡,重用的也全是自己乡民。那些和尚记念他的恩情,所以忠心耿耿。所有人里面,慧恩最不一样。慧通似乎非常信任他,闭关或外出时,一切庙中事物都交由他来主持。如慧通如此阴险小辈,怕是只有利益才能叫他安心。” 方拭非:“是。” 北狂:“所以,他不怕慧恩背叛自己,是因为慧恩与朝廷有仇。他家中或许是判犯下大错,朝廷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原谅朝廷。或许,跟他就是同一个仇人也说不定。” 方拭非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 北狂:“要说慧通与谁有仇,这个是好查的。他年轻时不过一地痞无赖,后来走了邪道的路子,反而成了一代圣僧。他年轻时,与当初的节度使也算狐朋狗友,冥思教最初能有此发展,少不得节度使的提携放任。只是在教派壮大之后,其中利益纠纷不断,节度使发觉事情不对劲了,慧通又开始不听自己的指示,两人便分道扬镳,还因此结仇。慧通在节度使多番打击下,不得不带着信众四处躲藏游走。多年潜伏,等对方大意松懈,才开始故技重施,且这次大为成功,一发不可收拾。于何山县定根之后,二人矛盾怕是越加激烈。” 这次轮到方拭非不说话了。 “所以。”北狂结论道,“我不知道慧恩是谁,可他多半与节度使有仇。可向节度使复仇的,一是借由天灾直接下手,二是杀掉五殿下,叫陛下数罪并罚,借刀杀人。” 方拭非:“有理。” 慧恩说:“使君不必生气。我从小跟随我师傅学佛……” 节度使打断他说:“他那骗子说的话,你莫非真的信?” “自然是不信的。他说自己是佛教圣僧,得佛祖传承,实际上,却连佛经里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慧恩低着头笑道,“他对佛经的钻研,甚至远不如我,所谓的高僧,也不过是骗人的噱头而已。到如今,一旦有人前来论道,他便会叫我上场。时常闭关,也是因为心烦佛经,不堪忍受,寻机逃避。” 节度使听闻,大为诧异,重新认真审视他:“那你为何还跟着他?他是有个亲生儿子的,你知道的罢?即便你再讨他欢心,冥思教里的诸多财宝,也不会传给你的。” “我知道。”慧恩两手合十,颔首道:“我从未对师傅报过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也不能长久。昨日所为种种,来日必有报应,只看是谁人来取他的报应。” 节度使忽而哈哈大笑,对他很是赏识,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倒是挺识时务,本官明白了,你是想跟本官投诚。好,本官便答应你。只要你将慧通做的那些肮脏事都说出来,本官保你无罪。” 慧恩摇头:“我不是要给他报应的人。” 节度使:“那是谁?” 慧恩:“你。” “我?”节度使尚自高兴道,“确实,你告诉我,我来教他什么叫报应!” 第68章 蝼蚁 慧恩静静看着节度使, 可节度使此时心中狂喜, 并未察觉到他眼中深藏的汹涌暗潮。 他对慧通因旧仇怨恨已久。加之慧通又近乎在何山县内自立为王, 还敢唆使百姓虐杀新任县令, 引得京中关注,才致使今日种种, 为自己埋下了诸多祸端, 才促使陛下特派五殿下前来,再逼得自己不得不进城救人,最后不幸遇上风暴,危机重重。他早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明明是江南东道节度使, 朝廷三品官员,实权统领总兵,全江南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他的孩子后代,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会是高人一等,可以平顺富贵,安度此生。 他一生官途坦荡,有如千里风吹一日帆, 而今已过天命之年,几近耳顺,一直没出差错。像他这样的出生, 普通人哪里能做得到他的地步?如今又不是春秋战国一类的乱世,一步登天大多只在梦里。他再撑个十年……不,五年, 把他儿孙扶上来,就可以安心告老了。岂能容忍慧通来坏他的好事? 节度使拉过慧恩,说道:“你是慧恩,是吧?我听说过你,你是慧通的左膀右臂,替你处理冥思教的诸多事务,也是教里少有的虔诚教徒。可天下之大,何人不可归顺依靠,你若偏偏要选一个将死之人,就不聪明了。良禽择木而栖,多数人是因为分不清何为良枝何为朽木,这才落了难。但聪明如你,总不会这样吧?” 慧恩说:“我留在冥思教,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师父自幼救过我,我也只用心在钻研佛理。” “呵,这叫愚孝。”节度使,“你报了他的恩,却害了另外的人,那你亏欠那些人的又该怎么弥补呢?” “是啊。”慧恩说,“害人一群人,该怎样还呢?” “自然是一命偿一命方可。若是害死了很多人,那便是死不足惜。”节度使拍着他的肩说,“不过你尽可放心,本官会替你网开一面,你可自称是不知情……你的确是不知情呀,每日只看书讲经,并未在外边挑动过百姓做不正常的事情。是吧?” 慧恩抬起下巴,一滴雨水顺着他脸颊的轮廓向下滴落。 “是吧。” 节度使抬起头,发现腹部插着一把金色的刀柄。 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加上漆黑的夜色,湿润的雨夜,看不清血液的痕迹。但钝痛与缓缓流出的感觉,却强烈地提醒他,他遇刺了,他肚子上被深深刺了一刀。 节度使接连吸了几口气,忘记了吐息。从骤变的惊骇转向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咬住后牙槽,愤怒地看着他。 耳边风大,几名侍卫自觉退开,不听他们议论朝政,是以没听见声响,视线又被慧恩挡住了身形,一时竟然没发现他的不对。 “你大概不会记得我。”慧恩嘲讽笑道,“你一路升官,一路检举。靠着捏造证据,玩弄权术,去残害无辜,而过得风生水起。所有不赞同你阴谋的,都被你找借口一一斩杀。亲手将江南道的官员,拔成了一窝土匪。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安度此生?我父亲不过一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固执死板,你怕是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却是死于你的无耻。你以为你,不会遭到报应吗?你与慧通——” “杀……”节度使身体软倒,终于用力挤出一句话:“杀了他!快!” 侍卫警醒,涌到他的身边护住。 “——还有我。”慧恩说,“都是死有余辜。” 方拭非看着眼前的泥水路。雨已经小了,北狂走路的步子很轻,只有水不停被带起,又落下的声音。 “慧恩,他是谁不重要。即便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如今他也站在了节度使的面前。”北狂说,“我见过天下间多少的浪客,他们或骄傲或孤僻,在失去一切之后,如沙尘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世间角落。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于你就不过是街边的一粒尘土,你若是惹了他们,他们就是能割伤你血肉的风中利刃。” 北狂说:“我相信仇恨是最强大的力量。能让人忍常人之不能忍,能做到这世界上许多你认为不可能的事。他原本是一有人间利欲的普通人,即便可以在冥思教内常伴古佛,但亲眼看见仇人,一定会想亲自杀了他。” 天空中忽然一道响雷,方拭非视线上移,从自己足尖落到北狂身上,发现北狂的裤管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余光间还看见了路上倒着的一只鸟的尸体,不知怎么飞到了这里来。 “是。没有人会去在乎自己杀死的一只蝼蚁,因为他们脆弱而可悲,看着毫无反手之力,多数人只能怀抱着仇恨,或是就此沉沦,或是被迫选择原谅,然后逃到与过去毫无交集的地方。”北狂,“可谁知道,哪怕是星星小火,也能燎原。今日所见这狂风暴雨,或许在某处地方,也不过是缕拂面清风而已。” 北狂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里一颗大树倒了,枝叶的上端斜出了墙外,还能看出它的茂盛。 “这树怎么会倒呢?”方拭非说,“如此粗壮,看着也有很多年了。枝叶繁盛,周围又有高墙帮忙挡风,一般不好倒吧?” 北狂:“根未扎稳,或许是移栽的。” 他抬脚一踹,踢开大门。 木门大力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门板打开,让二人听到了院子里的打斗声。 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停了,因为慧恩被侍卫刺中,靠着墙滑落在地上。白色的僧衣瞬间被染红了一片,又在雨水浸润下继续扩大。 方拭非万万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样令人震惊的一幕,惊声呼道:“慧恩!” 她的厉声一喝,让正准备杀人的侍卫停住了手,迟疑看向节度使。 节度使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尚未昏迷,侍卫正在努力为他包扎。 他低下头看了眼指缝,又指着慧恩道:“主事!你看冥思教的人想杀我,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这是死罪!你快差人去封锁冥思教,将所有人全部抓起来,杀掉!一个都不能留!还有,快替本官找位治伤的大夫出来!” 方拭非一时站着没动,眼神里隐晦不定。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东西。 节度使会死吗?慧恩呢?这时候该照情理还是照法理?就何山县目前的情形来说,谁最该死?这是机会,还是麻烦? 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他们几个人,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最后猛得一个打颤。 她要狠心吗? 成大事者,是该有所魄力。 她是这样想,却始终站着没动。 北狂只觑了眼她的侧脸,便从腰侧抽出了长刀。 “主事!主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节度使才看见,虚弱问:“你身后的是什么人?” 方拭非侧身问:“你要做什么?” 北狂只给她鼻尖留下了一道拂风,人已经飞远出去。 他刀锋锋利强劲,方拭非之前已经有所见识。这次就见他穿过侍卫的包围,毅然干脆地在节度使脖子上一砍,对方的人头便滚落了下来。滑到慧恩的身前。 躺着的慧恩勉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节度使。对方尸首分离,那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带着愠怒的神色,不由嘴角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好,你终究还是死在我前面。”慧恩卸力,重新垂下:“几次三番,我都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上,已经要放弃了报仇。不想竟然还有机会。天理昭昭,终究还不至于太不公平。” 北狂说:“死在你的面前。” 慧恩气若游丝,似有似无地哼道:“好……” 方拭非犹如脚下生根,不知该如何动弹。 另外几名侍卫在最初震撼过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也为方拭非的大胆所震撼,指着她喝道:“方主事,你这是意图谋逆!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莫非已被冥思教策反?我等要前去揭发你!,一五一十告知上官。 方拭非这才回过神。她那失去知觉的手脚,在这时候恢复了一些。她感受到手脚冰凉,握了握手指,指尖发皱的皮肤摩挲在掌心,令人发痒。 用力吞了口唾沫,也准备动手。 北狂却是嗤笑:“莫非你们还想走?” 他比方拭非无顾忌地多,直接抽刀再次砍向几名侍卫。 血水飞溅,混杂在雨中。分不清落到脸上的究竟是什么液体。 方拭非萧瑟地缩了一下,快步跑到慧恩身边,将人放平,又去探他的脉搏。 “你让我死罢,我心无牵挂了,只想早日解脱。我真是太累了。苦海外,还是苦海。”慧恩望着黑夜,说道:“多谢你们,替我报仇。”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道:“我算是临死前做件好事。你就去告诉他们。是我杀了节度使,你们已就地将我正法,现下要开始强行整顿寺庙。这是哪里都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是夺权的好机会,可就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慧恩咳了一声,上身因为疼痛而弓了起来。方拭非按住他的伤口,以防血流太快。 慧恩说:“但冥思教众人必不会信,尤其是我师父慧通,他不会任人宰割。他们若是主动发难反抗,你们士兵已皆在城中,强行镇压即可。飓风过境,百姓尚在灾祸之中,还要艰难求生,不会有精力来干扰你们。若真有人敢出来,那就杀一儆百吧。如今是三品节度使身亡,朝廷官员二次被杀,怎么严厉都说得过去。不痛一次的话,刮不掉这些毒。” 方拭非:“嗯。” “好。这下让他们都来地狱陪我吧。” 第69章 雨停 方拭非说不出是有些气愤还是惋惜:“你就这么想死?人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情啊, 死去一切成空, 这世间就没有任何能让你觉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慧恩:“是我先做错事。我不是一个好人。无论什么原因, 我的确目睹并协助冥思教发展至今, 看着有人在我面前喊冤死去,曾经我一心复仇, 无暇顾及, 倒也还好,可如今又该怎么面对自己?能一切成空,倒是还好。你就当我忍受不了,就此逃避吧。” “你既早知如此, 该找害你的人报仇,为何要连累一干何山县百姓?”方拭非说,“你是想向慧通报恩,还是想向朝廷报仇?” 她说着顿了下,改口道:“罢了,我不过是说风凉话。道理人人会说,可做到又有多难呢?悲痛的人自然容易丧失理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自我救赎,孔子也不会凭借一部《论语》, 己身的身范,而成为圣人了。” 慧恩扯起嘴角,不甚在意道:“你尽管责备我吧。” 方拭非皱眉:“我又有什么资格?” 慧恩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流逝,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跟方拭非好好说话。 可是因为失血,以前灵活的脑子, “我研读佛经,却从不信佛。看,人最忌不平,我父亲一声清贫,最终冤死。我捏着手里的佛珠,一日日地强迫自己念诵经文,强迫自己上香,也不曾见佛祖来宽恕过我。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越发觉得,人能活得好,要么得足够的幸运,要么要学会自欺欺人。可惜我即不幸运,又学不会欺瞒。”慧恩说,“时间一久,我都要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就记得我也曾想报效朝廷。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或许我今日还能与你同朝为官。或许今日来何山县整治邪教作乱的,也可能是我呢?” 方拭非干笑道:“那就真是巧了。” “我在外传道。我传的是佛道。我师兄与师父也在外传道,他们传的是邪道。可那些人从不听我说了什么,因为他们听不懂,却对我师父师兄三言两语胡诌的谎言信以为真。他们只是愚蠢地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甚至到了我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慧恩抽了下鼻子,回忆起一段艰辛往事,还是忍不住眼角酸涩。 可到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而坦然地叙述这一件事情了。 “他们愚蠢。因为愚蠢而愚昧,又因为愚昧而无情。所以可以做出忘却了人性的事情,又很快忘却。我父亲啊,叫他临终前最痛苦的,不是他人的污蔑,朝廷的冤判,而是他曾经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去保护的百姓,最后毫无理智地背叛他,折辱他,唾骂他。他这一生没有弯过脊背,最后却缩在囚车里嚎啕大哭。我听见他们笑……他们都在笑……他们拍手称快,并肆意发泄。他们夸张而畅意的表情,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是会回忆起当时的声音,好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的世界里只有昏天暗地。” 慧恩讽刺道:“我再看见何山县的人,仿佛就是回到了过去。即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气愤,又表义同情。看呐,他们活着同我一样惴惴不安。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人人又都被烦恼所束缚。” 慧恩偏了下头,问道:“我该恨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 方拭非哑然。 她又怎么知道? “你的道很好……”慧恩说,“人只有原谅才能放过自己吗?那就让我痛快入魔吧。这就是我的道啊。” 方拭非竟不知该如此开口。 “我的道啊……”慧恩咳了一下,“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就是挡在你面前的神佛,如今自己死了,你哭什么?” 方拭非抹了把脸。她觉得这是雨水,倒不是眼泪。说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慧恩:“从不是一类人……你也不用怕变成我这样……” 北狂在一旁冷淡说道:“我与你是一类人。但我也不会变成你这样。” 慧恩欣慰笑道:“那就好。” 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慢慢合上眼睛,然后再也没有开口了。 方拭非迟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伸手去他的鼻息。可不知道是夜里风大,叫她分辨不清,还是天气太冷了,让她没有知觉,竟然怎么都辩不出来他是死是活。 于是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手心下一片平缓。 方拭非恍然。 啊……他已经死了啊。 “他能了无牵挂的走,已胜过许多人。”北狂说,“你不用为他伤心。” 方拭非蹲在慧恩身边没动,也没有出声。良久后将他的尸体重新扶起,带到旁边屋子的床上放好。 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上面染了很多的灰尘。 方拭非用手稍稍扒拉了几张丝网,把屋内留着的蜡烛点上。 灯火如豆,只跳了下,照亮慧恩安详的面容,以及淡笑的表情,就被风吹灭了。 方拭非心中失落。 这就是生命吧,须臾一瞬。 北狂道:“走吧。” “你还要陪着我?”方拭非说,“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北狂站在一侧,撩起了门口的垂帘:“帮你这一次,之后我要回京城了。” 方拭非遗憾说:“啊……这一个个都要走了。” “……你去的黄泉路,我走的阳光道,这是能比的吗?”北狂声音里有些无奈,“而且你之后不回京城?” 方拭非才想起来:“是哦。” 北狂见她还在难受,只是面上强装不显,导致说话都不过脑,也没有嘲笑她。只是催促了一声:“走吧。” 他们走出屋子,才发现夜里的雨已经停了。虽然乌云还是厚重,遮住了夜幕星辰,可月亮却是半隐半露地跑了出来。 北狂脱下节度使尸体上的外衣,将他的头颅包了起来,拎在手上。眼神未变,就像他提的不过是个大瓜而已。 二人相伴走出了院子。 “方拭非。”北狂问,“你的道是什么?” 方拭非自己都快忘了当时是怎么说的。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二人像唠家常一样,带着一身肃杀,走在回去的庐山,语气平和。 “杀人不好。” “你杀了不少人吧。” “我是杀人,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好,将来也不会好。”北狂说,“我无力改变,可是你的话,可以多努力。” “我这等小人物,怎么改变?要想不被杀,就不能像慧恩他父亲一样。做个单纯的好人是不行的,不做坏人就已经很好了。” “好人不好,坏人也不好,但你可以做人上人。” “人上人也不好。我会跟慧恩一样,觉得太累了,不如去死。” “我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更累。” “瞧吧,这就是我们的不一样了。” 前方人影闪过,随后一排人敲着铜锣小步跑动。 二人靠近过去,想要辨认他们的身份。 一道佩剑的身影尤为突出,他也在那边停住了。。 林行远大声喊道:“方拭非?是方拭非吗?你没事吧?” 方拭非快步过去问:“你怎么出来了?” 林行远第二眼就看见了灰衣人,整个人僵了下,可见他二人方才其乐融融地走在一起,应该是和解了,便没有在意,转头先回答方拭非。 “风小了我就出来找人,总不能在衙门里睡着吧。我坐在里面怎么都不安心,叶郎中觉得我烦,就让我带队出来做事。”林行远狠狠松了口气,“县衙里的士兵已经开始全城搜索。除却东城积水,不能贸然过去,其他地方倒也还好。雨停了之后行动速度应该能快上许多。这次何山县遭逢大难,死了不少人,也被淹了不少地方,但是我看百姓对衙门的态度已经软化许多。算是……怎么说,总算不全是坏事吧。” 太黑了,众人都没有打灯。 林行远碰到了她的手,被吓一跳:“怎么会这么冷?还全是血!你们究竟做什么去了?不是又打……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们做就可以了,你赶紧去休息。” 方拭非:“留下一批人在城中救援,再抽出一百人,到寺庙去。” 林行远怔了下:“什么?现在去寺庙做什么?” 方拭非说:“去杀人。” 林行远道:“这时候你怎么还想着杀人?不怕何山县的百姓愤而暴起吗?” 北狂拎起手上的东西,示意道:“寺庙僧人慧恩,杀了节度使。” 林行远目光焦点移了过去。 这大小,这形状,明显是一个人的头了。要知道人的脖子有多硬,连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也无法保证能一刀把人的头颅斩下,凭慧恩那小身板,怎么可能! 真凶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林行远瞠目结舌:“你们——” 于他来说这实在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脑子晕晕乎乎的。 方拭非搭住他的双肩,催眠道:“不是我们,是冥思教。” “日!”林行远忽然想起来,“五殿下还在寺庙里!” 他们要是知道节度使死了,自然知道这个锅会扣在他们身上。 方拭非:“是。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把人抢回来。”第70章 算账 此事于情于理, 都要先通知叶书良一声。 好在这里离县衙已经不远, 方拭非跟林行远决定先跑去衙门。至于北狂, 他行事向来乖张, 不是她能控制的。 对方将节度使的人头递给方拭非,又如同他来时一样,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虽然已近凌晨, 但叶书良一直穿着外衣醒着,坐在大堂里听各方位士兵的汇报,未听她说完,直接起身要往外走去。 “等等!”叶书良在门口停住道, “人,把所有空闲的人全部叫上。” 他们衙门实在抽不出太多人。大部分都被派去救援。而且衙门绝不能空,得留几个人传话,以备不时之需。否则这地方要是没人了,还不叫人惶恐? 时间紧迫,又不敢做太细致的分配调度,最后也只集出了六十来人,杂乱地列在一起。派出四名士兵, 前去通知各地,让能空出手的,全部拿着武器, 直接去寺庙外集合。注意看清情况再做动作,万不可随意出声。 叮嘱了两三句之后,叶书良将敲打的工作随口交给身后的士兵, 要他们边赶路,边向自己队中的人重申各处要务。 一行人火速敢去寺庙。 风寒露重,叶书良出来的急,现在走街上,冷得牙关打颤。他裹着外袍,抱紧自己手臂,说道:“节度使一死,真是可惜了。唉,那慧恩也是太急。他如果能来找我们聊一聊,也不至于冲动至此。” 方拭非问:“节度使怎么了?” “这人可以好好查一查的。他身为江南东道中最具实权的官员,但凡道内有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听闻御史台那边早就盯上他了,证据也收集了个七七八八,只等最后弹劾,送他进大理寺游一趟。可如今他已经死了,还是死于贼人之手。照以往情形来看,我看朝廷大半会体恤,不会深究细查,指不定还要赞他一句恪尽职守,以保颜面。” 方拭非咋舌:“您说得我真是……心里哽得慌。” “倒也不一定如此。掩不下去的东西,总要有人出来担罪,就看他平日会不会做人了。他若自己过分,也不怪朝廷无情。”叶书良说,“朝廷如今缺钱,他死后明面上不敢查,暗地里却不会放过。正好他死的突然,许多事情怕来不及遮掩。我们户部可连同御史台,直接前往苏州查抄。若是翻出大笔的赃银,不搜来充盈国库,拉人定罪,哪里说的过去?正好江南贪腐案,还缺个有资格的主谋。” 要是把节度使拉出来,那实在是太有资格了。可见朝廷打击贪腐一案决心之重。 方拭非哂笑:“那也是他自食恶果,报应不爽。” 叶书良回过头严肃问:“你确定他们一行人都死了?没人出去通风报信?” “死了,没人逃出去。他应当毫无戒备,只带了六个人出来,其余的侍卫,都留在寺庙守着殿下尽忠呢。”方拭非说,“那屋子现在是空的,我出来的时候带上了门。可时间紧迫,尚未处理,尸体还就那样放着。” 叶书良面沉入水:“嗯。” 人已经死了,木已成舟,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再无奈也只能将错就错。可他看着方拭非,还是说不出的气愤。 “你怎能如此不顾全大局,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吗?节度使是三品大臣,总管统兵。你也有这胆量?”叶书良又压低了声音道,“方拭非,等此事了结,你要给我个交代。户部不是容你如此嚣张放肆之地!” 叶书良鲜少生气,他这样就是真的动怒了。 方拭非先前忙着说出结果,没描述详情,知道自己这是叫他误会了,心里冤的厉害。 “不是我杀的人!”方拭非无辜道,“那是一个从京城来的杀手,他前几天砍伤了林行远的手臂,你知道的。我们几个撞上打了一架。他来历不明,可武艺绝伦。之后不知怎么,他就跑了,一直到昨天晚上才忽然现身。不信你问林行远!” 叶书良发泄似的拂袖:“你二人狼狈为奸,现在说的话岂能相信。若有杀手,之前不见你来同我汇报,一夜间就冒出个数日前的人了?” 林行远没想到自己都能被说坏话:“得了!我同你混一阵,连理都挑不得了。” “……”方拭非说,“君子不以人废言呐。叶郎中您是君子,怎么同我这个小人计较?” 叶书良不理,方拭非抓住叶书良的袖子。 叶书良烦躁道:“不要拉拉扯扯!” 方拭非说:“我去的本意,是救他的。否则也不必辛苦赶去。那我护驾无功,也不能算我有罪吧?我又不是他的侍卫,这不是我的职责。” 叶书良:“那你救了吗?” 方拭非的确袖手旁观了。或者说,她当时也是希望杀了他的。 “那我是打不过那杀手啊。自然不能轻易送死。”方拭非小跳着跃过一个水洼,跟在叶书良身边坦然道:“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是罪吧?自寻死路就是聪明人所为了?” 叶书良甩开她的手:“啧,说了不要拉拉扯扯!” “我……”方拭非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书良咋舌:“你!” 方拭非收回来,继续跟在他身边道:“叶郎中您一生气,我心里就慌啊。您护短吧?那节度使就是慧恩杀的,您可千万别想别的人。” 叶书良:“以后再说。” 方拭非说:“以后您得了空慢慢找我算账?现在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才好。” 叶书良简直被她气笑了。 她还觉得有理? 叶书良道:“三品节度使命丧何山县,你是唯一的知情人,院子里死了共八人,公文是要呈给大理寺与陛下的,节度使与慧恩的尸体还要带回京城,刑部或大理寺会派人前来查验。慧恩有没有习过武,节度使死因又究竟为何?节度使罹难之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士兵能替你作证?就说你你该如何解释,方能自圆其说?真虚构个杀手出来,就能欺上瞒下了?” “那这公文怎么写,就凭各人本事了。我只是恰好撞见,总不能是我的错。”方拭非说,“而且真不是我做的,郎中您怎么还不信我啊?” 叶书良顿了顿,怀疑道:“真不是你?” 凶手能将人的头颅一刀砍下,还能以一敌七全身而退,定然是少有的高人。何山县上哪儿找这样的家伙,偏偏还凑得如此巧合? “真的不是我!到时候你找仵作查一查就知道,我身上可没带刀。”方拭非郑重其事道,“如此阴狠手段,绝对是冥思教的人所为。” “唔……”叶书良沉思片刻,停下脚步。 众人已经到了寺庙前面。 叶书良指着大门道:“我再想想了。你现在一个人进去。” “哦。” 为免打草惊蛇,反害了顾泽长性命,先由方拭非一个人进去交涉,试试能否将人带出来。 所有的士兵都远远停在寺庙外,等待前方指示,再一步冲入。 冥思教的寺庙里坐满了人。 从大门口的阶梯,到禅房后院,地上、椅子上,全部被外来百姓霸占。众人被吓了一晚,实在太过疲惫,混不在意地裹衣睡在树下。 僧人正在发放白粥和小菜,招待前来避难的百姓。同时煮了锅姜汤,给在外边休息,却没带棉被等保暖衣物的人驱寒。 众人捧着大碗取暖,吭哧吭哧地哼气。 从外面来看,冥思教处事周到,心系于民,实在不是寻常的邪教。 一僧人提着米桶,见方拭非出现在院口,便出来招呼道:“使君,您怎么又回来了?” 方拭非:“节度使他……” “节度使不是已经走了吗?” “哦,是。我是为此事而来。”方拭非说,“今夜风大,拆了不少房子。等天亮之后,寺庙势必还要接待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此处鱼龙混杂,我觉得还是不够安全,所以想将同伴也干脆接到慧恩大师那里,这样不必分出两队侍卫来保护贵人了。他之前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了,现在我去劝劝他就好了。” 僧人听了觉得有理。 官爷留在他们的寺庙他还觉得不安,总好似凡事都被对方看光了。 僧人挠头,正要转身去通报,侧到一半转了回来,道:“说起来,慧恩师兄为何还未回来?使君您有看见他吗?” “他本来是要回来了,可我方才赶去,正巧在半路遇到他,就请了他暂时去衙门坐坐。他现在估计是被我们使君给绊住了吧。我们使君最喜欢的,就是慧恩那样的博学多识了。” 僧人笑道:“我们慧恩师兄,的确好像什么都懂。” 方拭非催促道:“你快进去喊人吧,我这边抽调不出人手。将他带过去,正好可以腾队侍卫出来。” 僧人:“好的。” 他将米桶摆到一旁,拎起自己过长的僧袍,要跨过前方的石阶。 “等等!” 慧通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忽得响起,从前殿的方向走了过来,说道:“先等等。” 第71章 报应 方拭非听见声音打了个激灵, 以为她已被看穿。 慧通精明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飘了三四遍。 方拭非按捺住紧张, 笑问道:“大师, 有事吗?” 慧通抬手叫住了那僧人,将他喊过来, 说道:“莽莽撞撞的, 这是怎么了?” 僧人有些无辜。他不过是自由走动而已,哪来的莽撞?还是低下头道:“去后院叫使君,将使君接去慧恩师兄的地方,比较安全。” 慧通板起脸道:“这大风天, 外面哪里有这里安全?简直是玩笑。慧恩何时也这样不懂事了?” 僧人为慧恩开脱道:“师兄是等风小了才带人过去的,那边是师兄自己的住所。他是考虑到……庙里有不少人对官府有些怨言,尤其是这样的大灾大难之后。现在大家都累着,可等了天亮,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们庙中僧人也不算多。” “胡说!”慧通斥责道,“庙中僧人虽然不多,可侍卫却是不少啊。我方才进来,一路已经看见了三四个。他们各个身强体壮, 哪里会拦不住那些手足无力的灾民?” 僧人:“这……” 方拭非脸冷了下来。知道慧通这绝对是起疑了。 他自然知道慧恩与节度使有血海深仇,徒弟瞒着他单独将人带走,哪里还有好结果?或许结果已经不妙了。 再者, 节度使那般自私惜命之人,竟然会将大批侍卫留在庙中,必然是极为看重还留在庙里的人。对方的官阶地位恐怕是要比他高上一等。他已经是三品重臣, 而那现住在禅房的,却是个看似单纯无辜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身份是什么,几乎已经脱口而出了。 慧通一双眼睛里暗光闪过。手上挂着佛珠,沉吟几声。 方拭非接话道:“衙门是派了几十个侍卫到寺庙这边来。本意是怕寺庙人多以后,会出什么乱子,所以先来守着。至于留在此地的年轻人,其实是我们御史的远房堂弟,随行历练,以好来日考取功名。他自然颇为看重。” “不会是叫人来看着我们,怕我们趁乱逃跑吧?”那僧人白了脸色,嘀咕道:“还是说,你们想……” 方拭非:“怎么会?灾情正泛滥,民情为上。衙门无论是做何事,都要考虑考虑。否则岂不是触犯民怒?前车之鉴哪里敢忘。” 僧人急着反驳:“那可跟我们没有关系!” 慧通扭过头,与方拭非对视。 方拭非压低视线,而后负手轻笑一声,问道:“大师怎么了?” 慧通拖着自己的僧袍走过来:“使君,怕是有点误会。我庙中很安全,不需再接到其他地方。” “我等自然相信,否则也不会将他送到这里来了。”方拭非说,“不过我们御史一时不看见他,心中就很是不安。如今风雨将歇,衙门缺人,城里各处皆是颓垣断壁,我正好带他回去,也好空出庙里的侍卫,带去救助百姓不是。” 慧通:“您可以现在就将侍卫带走。” “大师,这就没意思了。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虚与委蛇呢?”方拭非笑道,“信或不信,可不是单靠着一句话,就好保证的。” 慧通也笑:“既然如此,贫僧不强求。那便等慧恩回来了,再带使君过去吧。”方拭非:“我先前见到过他,知道在什么地方,还认得路。不必了。” “这漆黑一片的,何山县路况复杂,您只走过一次,不一定会记得。”慧通走了两步,语气不满道:“这慧恩做事真是越来越懈怠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不就是接个人吗?也能用得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的目光从路口收了回来,死死盯住方拭非:“他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人呐。” “他平时是什么样的人,方某还真不知道。”方拭非埋头要往里走,“我去接我的朋友。不在此地叨扰大师了。” 慧通错步拦住她。 方拭非:“大师?” 慧通说:“禅房后院,不可随意出入。” “为何?” “因为里面有些人生病了。淋雨后感染了重风寒。您这样进去,又随意出来,把病气带出来可就不好。”慧通道,“还是贫僧进去叫人吧,您先在此地稍候。” 方拭非要从侧面绕过去:“怎能劳烦大师呢?我们从后院悄悄走就是了。” 里边顾泽长估计是听见她的声音了,兴冲冲地跑出来喊:“方主事!风停了我能同你回了吗?” 方拭非伸出手示意:“既然出来了,那就走吧。” 慧通这老贼看着老,这时候动作却很快。他一面也伸出手作揖状,热情喊着“使君啊”,一面朝着顾泽长笨去。 顾泽长哪能料到他要怎样?便自发地放缓了脚步,听他说话。 方拭非从慧通的身后跨出,情急下要去抓对方的手臂。 慧通早年流窜各地,身体还算康健,逃跑这门功夫也是学的最好。他拐了下手,侧身而过,右手手肘勾住了顾泽长的脖子,左手袖口滑出刀片,死死抵住。 顾泽长身后的侍卫皆是大惊,直接抽刀出鞘,前方的路却是被紧跟而来的僧人给挡住了。 慧通因为激动,手上的刀刃已经伤到了顾泽长的脖子,有血顺着刀片流了下来,他喝道:“都别动手!大不了你我今日共丧在此!” 院里院外全是尖叫。原本躺在树下的人,不明真相地随着人流站起来,冲到另外一侧。 僧手手上提的灯摔到地上,歪倒后撞上被浸湿的灯壳,终于转弱熄灭。 照明的还有小心掩在桌后,以及树后的纸灯。 此时天边出现了些许微光,太阳尚未升起,一夜风雨过后,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终于降临尘世。 慧通决绝的面容和顾泽长屏息的紧张脸庞靠在一起,小心往旁边无人的背面靠去。 里面的叫喊很快引起士兵的警觉。 叶书良当即不得多想,挥手号令道:“上!” 成排的士兵持刀冲入院内,将原本留宿再次的百姓,挥退到墙壁两侧,强行空出站位,封锁冥思教几大出路。 寺内僧人也相继跑出,面对如此对峙场景,纷纷茫然。返身回去拿起棍棒或铁锅,做有用没用的防备姿态。 场面鸡飞狗跳。 慧通手上没有轻重,还要顾忌左右侍卫。顾泽长上翻着眼皮,只能自己放松身体配合对方的姿势,一阵急促地呼吸。 方拭非指着他气极:“你这老贼!” “是——谁!”慧通跟着不甘示弱,嘶声喝道:“真当你的阴谋无人看穿?不过随意一喝就有成群士兵入我寺庙,分明是早有准备!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怪我等自保为错不成!” 百姓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一晚的惊惧,加上此时的变故,让他们忍不住哭出声来。 院里太过拥挤,连施展都觉得困难,要打起来,人多的反倒吃亏。叶书良拉着几名士兵,让他们先带人出去,守在路口,等待指令。 叶书良重新提着灯,走到方拭非身边,问:“怎么回事?” 方拭非哼道:“老奸巨猾。心思倒是不少。” 林行远只在门口快速看了一眼,又一眼扫向对面的院口,立马转到墙后。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距离,动身绕路去另外一面。 慧通:“是你奸人做歹,何怪别人防人之心!” 顾泽长低声唤道:“方……方主事。” 方拭非抬起手安抚状:“你别怕。” 顾泽长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嗯,我不怕。” “你把他放开!你这老贼,莫要伤害无辜!他如此年轻,与你亦无仇无缘,你挟持他是想做什么?”方拭非手向后一扬,“我们领兵过来,自然是为了救治灾民,否则那塌掉的高墙,你搬还是我搬?” “你可别来唬我。救治灾民,还各个佩刀不成?”慧通仰起脖子道,“我徒儿慧恩呢?他又在何处?你把他交出来,我就将人还给你!” 方拭非:“慧恩是冥思教的人,他还不回来,关我等何事?关我们小公子又有何事?” “那就等他回来!你也可以差人去喊。”慧通说,“他是我的爱徒,总之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书良从身后人手里结果包裹,直接往地上一抖。 一颗染满血渍的人头滚了出来,径直停在人群面前。 那双眼睛还大睁着,紧紧盯着前方,整张脸上都写着枉死的震惊。 慧通前面的僧人蹲下身,给慧通让出了些位置。他定睛看去,稍加分辨。嘴角一扯,嘲讽地笑了出来。 “啊——” 现场见状又是一阵惊叫,连带着后面看不见的群众一起高呼。 他们听着几人对话,便直接喊道:“慧恩大师!” “大师——!” “老天爷啊!” “不——大师哪来的头发?他不是啊!” “头发?!” 叶书良想将院子里的人都清出去,可此时百姓情绪激动敏感,实在不好动手。 “你倒还有脸面说。”方拭非冷笑,“冥思教僧人胆敢行刺朝廷三品重臣,还割他头颅以做羞辱,这不是谋逆是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要见自己的徒弟,我看此事分明就是你的指使!” 慧通见到节度使的人头,已经确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胡言乱语!”慧通逻辑清明,脸上不见丝毫动摇:“你这是污蔑。节度使身边分明带着侍卫,慧恩根本不会功夫,他是如何做到杀死节度使的!” “你们仗着朝廷对你们的信任,却反过来问我们是为什么?我若是知道,节度使还会这样惨死吗!”方拭非直指他道,“慧通将人私密带走是事实,这是众人所见,他与节度使素有旧怨也是事实,你早已知晓内情!” 慧通:“那便是私人恩怨,你带兵进我冥思教是做什么?” 方拭非:“你与节度使同样有仇!慧恩大为懊恼,他以死谢罪,死前亲口所说,说你有教唆之责。教唆便是共犯,共犯岂能无罪?再看看你如今的作为,竟然不问青白直接挟持官员。你哪来的脸面,为自己开脱!” 百姓那边嗡嗡地响,三言两语的根本理不清他们所说的话。 慧通却忽然仰天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叶书良等人戒备,侍卫也靠近了一步。 然而僧人牢牢将慧通保护在中间,不透缝隙。顾泽长发出了一声呻^吟,侍卫又无奈退开些许。 “何山县缘何遭此天灾,便是从尔等入县开始。我原本不明白,原来是佛祖也替老衲鸣悲啊!”慧通哀痛道,“这是天灾,亦是人祸,连老天也看不过眼,你们会遭报应的呀!” 第72章 负责 “你住嘴!”方拭非直接喝止他, “要说有天灾, 也是你们连年作威作福, 期满百姓, 杀孽太重所致!” 慧通:“那节度使是什么人,大家难道不清楚吗?他做过的肮脏事, 甚至不敢为外人道。他忘恩负义, 嗜杀成性!欺上瞒下,贪婪暴戾。这样的人能做到三品大臣,才是真真正正叫人可笑!多少良臣英雄死在他的手上?可朝廷却,这就是你们!” “我收养慧恩之时, 他不过十三岁。家破人亡,四处东躲西藏。我知道他受节度使记恨,谁若收养他,总会自惹麻烦。可佛门愿接纳所有无处可归之人,愿渡这世间所有可怜人。”慧通无私又惋惜的模样道,“冥思教的教义便是如此,贫僧一生又有何求?慧恩放不下心中的仇怨,何尝不是因为二人恩怨太深, 因果报应使然?他一人是高高在上,远居苏州的重臣,一人不过是陪着贫僧, 蜗居一方渔村的僧人而已。节度使那人,莫非不该死?还是他就死不得了?!” 方拭非大步跨前:“谁要听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慧通紧张后退,手上刀刃又紧了一分, 以做威胁:“你不怕我杀了他?” 局势骤然紧张,像干草堆里掉进了一个点着的火折子,哪怕细风稍一吹动,就是无可转圜之地。 侍卫同僧人皆是高喊。 “方主事!!” “师父!!” “都住手!” 方拭非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破骂:“你可知你手下挟持之人是谁?他这老贼存心找死,你们也想替他陪葬不成!” 叶书良死死抓住方拭非的袖子,闷气道:“你慎言!他若知道五殿下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到时候要来个鱼死网破,你说怎么办!” 方拭非也粗声粗气地应道:“他以为他真不知道吗?这老匹夫心里可清楚着呢。” 方拭非从叶书良手中抽回袖子,宣告道:“他乃今上爱子,皇亲国戚,正统血脉!你若还不将他放开,将你冥思教,与在场所有人,全部打成谋逆叛党!” 一时间满座皆惊。 侍卫越加戒备,牢牢封锁了退路。 方拭非继续说道:“你纵有再大的胆子,若敢杀害皇子,能逃得到哪里去?普天之下何处不是大秦江山?你连江南道都出不了!你们这些僧人,还有此处的百姓,难道也愿意跟着他赴汤蹈火,做一国判贼吗?” “是我要杀他吗?是你们在逼我,是你们要杀我呀!”慧通沉痛道,“天下之大,为何就容不下一个冥思教?你朝廷强权,竟不许我教派于难中苟延残喘,救助百姓。我等不过是在这萧条尘世中相依为命,哪里损得了你们多少利益!朝廷为何非要狠辣至此!” 方拭非还要开口,慧通已经丧失了理智一般,抬起匕首,决绝刺入顾泽长的一侧肩膀处。 顾泽长脖子上的骨头因为紧绷凸得明显,额头青筋也爆了出来。 “方……方主事……” 慧通:“你住嘴!” 方拭非垂下头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用力地换了口气。 “他说得不错,我今日生路已绝,又有何惧?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残害我庙中其他僧人。”慧通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沾上了,还要支撑地架住顾泽长这样一个大男人。 “冥思教为何会至于今日,是为了你们啊!是为了百姓啊!看看!昨夜飓风过境,庙中派出了多少僧人前去接应,你们有多少人,是这些僧人顶着大风冒着危险接回来的?还有几人,至今没有消息。寺庙毫不私藏,还献出庙中存粮,免费分发与各位,替你们熬制姜汤。这些小沙弥,彻夜不眠不说,甚至滴水未进。种种花费,未与衙门计较。衙门呢?却只急着趁天灾来诬陷我等!问我冥思教图什么?图自己活的不够累吗?” 慧通说:“他们今日势必是要杀我等呐,那只是我?我庙中才多少僧人,他们士兵又有多少人?他们要杀的是冥思教所有的信众呐!陛下是如何干脆的性格?太子当年是如何离世的?看清楚罢,他们会放过大家吗?” 叶书良咬牙切齿道:“你有辱圣上!” 一直沉默的顾泽长忽然暴起,他忍着疼痛厉声喝道:“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慧通叫他吓了一跳,手上却没有松开。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受害,他每日垂泪,心中悲怆。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狠辣之事。朝廷决议,你一乡野莽夫又懂什么!” “他垂泪,可他还是杀了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天底下的父母,有哪个狠得下这样的心?帝王无情,又怎会对我等有情?” 顾泽长:“不是的!” “你住嘴!”慧通对着一侧避难的百姓呼吁道,“今日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受死,来日死的便是你们啊!旁观冷漠,何尝不是一种罪过?他们连如此天灾都可罔顾,哪里来的人性?” 他指向一侧,示意僧人往大殿的方向移动。 一群僧人心中迟疑,但也觉得自己后路已绝,将慧通围在中间,开始小步挪动。 方拭非盯着他们道:“你们现在收手,朝廷定会从轻发落。衙门并不想一网打尽,与敛财蛊惑无关之人,哪怕是冥思教的僧人,衙门也不会牵连。可若是此时还不悔改,再来求情,万万不受。” 她未能劝下几个僧人,反倒是一旁狂热的信众站了起来。他们走到慧恩前面,或拿着手边的东西,或张开手臂挡住士兵。叫原本有些动摇的僧人,一时间反骑虎难下。 方拭非暴怒:“闪开,蠢货!” 慧通拘着顾泽长,过了阶梯,从一旁闪了进去。旁边的和尚帮忙架住顾泽长的重量。人群熙攘,方拭非视线中一时错失了慧通的踪迹。 方拭非往前将百姓一推:“让开!” 旁边不敢上前的人,就给她跪下了。 “不!几位老爷放他一命吧!” “大师是好人呐!” 方拭非看了眼僧人,喝道:“给我让开!再不让开者,一律以谋逆斩杀!” “我们以后一定缴纳税赋,朝廷就放过他们吧。” “昨夜大风,若不是慧通大师,我们哪里还有活路在?他们哪里是恶人了?” “朝廷当真狠心至此,一点不留余地吗?” “我们保护你们,你们先走!快走!” 围在后面的僧人将自己的武器递给普通百姓。对方接了过去。 方拭非冷冽道:“我再说一遍!再不让开者,一律以谋逆斩杀!” 慧通已经掐着人,消失在视线中了。几名僧人更是飞快逃跑。 这冥思教的寺庙里究竟有什么,有没有密道,谁都不知道。慧通要是今天成功从寺庙逃离,后果如何严重,简直不可想象。 “最后一次!” 方拭非音调低了下去,但语气中杀意,已经濒临爆发:“就地斩杀!将所有人全部拖开!” 一壮汉从人群后冲了出来,手里举着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木棍,劈头敲下,嘴里喊道:“我要杀你们衙门这些砸碎!” 方拭非直接右手按在身侧士兵的刀柄上。 那士兵地下视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武器。就见刀刃在清晨微红的日光中,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色,然后鲜红的血渍,溢满了整片视线。 那侍卫仿佛听见了自己发响的心跳声,风呼啸的声音,再次盖过了嘈杂的院落。 百姓在惊骇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还要率领兄弟冲出来。 旁边侍卫齐齐抽刀。 那人见无人应和,一下跑到了最后面。 方拭非:“谁还敢再上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大秦有万万百姓,不缺你们这些愚昧无知,谋害官员,结党营私,忤逆判上之徒!如此蛆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问,朝廷为何狠心至此不留余地?给过你们无数次机会,是你们自己非要浸在这滩烂水里腐朽沉沦,受人挑唆,为害一方,还自作聪明,自诩正义!非要一盆鲜血,将你们当场淋醒!” 她将刀用力刺入泥地。刀身剧烈震颤,左右晃动。 叶书良手一扬,让后方得到追击机会的士兵,趁机追了出去。 方拭非又指着躲在墙角的一群人:“他们信奉冥思教是蠢,你们冷眼旁观是毒!若五殿下在此出事,朝廷真要追究,何山县里谁都不能自保!整日等着别人来救,却又对来救的人落井下石,何时想过自救?” “朝廷对你们过于宽仁,便想着以性命相要,何曾想过,能真正叫你们要挟住的,全都是真正关怀你们性命安危的。可既然你们不仁义,还非要一心求死,就自己担起罪过来!”方拭非道,“还敢闹事者,全部关押等待审讯!本官就跟你们一五一十地算个清楚!有违者三代不得入仕不得从商,无正当理由者再不可出县门。若是负不起责任,就由我来教你们。” 方拭非踏前一步,或许是她气势过于摄人,人群自动散开。 方拭非从他们之间走过,目光从一双眼睛掠到另外一双。漆黑的瞳孔里全都是她的倒影。一双双相似而不同的眼睛,流露出各式不同的情绪。有惊恐,有愤怒,有不安,有悲伤。 方拭非就想到了慧恩死前说的话。 “他们愚蠢。因为愚蠢而愚昧,又因为愚昧而无情。 我即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气愤,又表义同情。 可我究竟是该恨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呢?” 方拭非胸膛剧烈起伏。 她恨。 也同情。 她恨着这些人,却也想要保护这些人。 可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73章 诛杀 慧通带着一行人趁乱冲进了前面的大殿, 他指使着众人关紧门窗, 押着顾泽长到神像前面。 普通僧人一向只留在现在寺庙中, 单纯老实。方才顾念师兄弟的情谊, 完全是被时势推着走,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是因为没反应过来, 无暇多想。 这下有机会商量了, 从众人脸上看出了各自的心思,开口已是满满悔意。 “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呐?这个人万万不能动他呀!” “师父你快放开他吧,把他交出去, 朝廷不一定会杀我们的。” “我不想死啊师父,我还这么年轻。我……我怕死!对不起佛祖……” “我们这是谋反吧?今日若是就这样死了,这谋反的罪名是谁也逃不掉。” “我们逃不出去的,外面都是官府的人。就算出了寺庙,又能到哪里去呢?谋害皇子可不一样,天下虽大,可哪里都容不了我等。” 几人七嘴八舌,光顾着自己说, 也听不见究竟在说些什么。 慧敏从鼻间重重喷出一气:“都住嘴!哭嚎什么?你们的命是师父救的,若不是师父,你们现在还有” “难道师父救人是为了回报吗?何况师父救了我, 我还是我呀。否则天底下的大夫,手上攥着多少条人命啊?” 慧敏:“你——” 慧通喝止道:“好了,听我说!” 众人噤声, 要听他说话。 “你们虽然也是冥思教的僧人,可官府对你们并不熟悉。哪怕追究,也不会从你们开始查起。出去以后,若是害怕,就还俗罢。蓄起头发,去个没人地方,再不要提起往事。”慧通道,“如此,当不会有人认出什么。” 僧人道:“可我们怎么出去啊?” “而且,殿下该怎么办?” 慧通说:“神像后面,有一条暗道。你们从那里悄悄出去。暗道里留了一些银钱,慧敏,我将这事交给你,你一定要安置好你的师弟们。师父知道你忠心,对佛祖也是虔诚。剩下的钱你留着,等待时机,重振冥思教,也能还我一个清白!” 他说着重重压了下慧敏的肩膀,认真的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慧敏点头:“徒儿一定谨记教诲。” 一小沙弥道:“师父,可风灾时派出去的兄弟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若是从外面回了寺庙,却发现是这幅情景,” 慧通叹了口气:“牵连那是必然的。可师父如今自顾不暇,保不了他们了。” “师父!慧然还这么小,又聪慧非常,您平日最为喜爱。就救救他吧!” “你莫非当师父不痛心?都是我最为喜爱的徒弟,若是可以,我愿意看谁遭罪?”慧通声音严厉了起来,“他们是在外救人晚归,挟持一事与他们无关。想来朝廷怎么也会念他们有攻,法外开恩罢。你们还是替自己担心吧。” 众人低垂着头小声啜泣。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慧敏推了旁边的人一把,怒道:“若是不想走,那就留在这里,现在哪有功夫听你们在这里跟个女人似的抽抽搭搭?真是丢人。” 慧通:“慧敏!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宽厚些罢,你的师弟们正害怕呢。” 慧敏虽有不服,还是点头道:“是。” “好了,不要再哭了,你们马上走。我留在这里拖住他们。殿下也跟我一起。等你们走,我就将殿下放回去。只要外面的人听见我在,不会起疑心的。”慧通说道,“是师父对不起你们啊,这条命就当在此赔给你们了。” 众人原本以为他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才敢劫持皇子,还得一庙师兄弟都为他陪葬。不想竟然是为了救他们。 心下不予多想,只剩下感动,眼眶发热,上前动情喊道:“师父!” 慧通见他们如此,安心了三分。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无论是否谋害皇子,都是死罪难逃。而慧敏是他偷偷生下的孩子,庙里素有传言,的确也有几个知情者。若是被官府查到二人准确关系,恐怕他也难辞其咎。 他要将慧敏送出去,并把冥思教的钱财都留给他。这样他的后半生起码也可以无忧了。 慧通最后叮嘱道:“从这里出去之后,师父就将主持一位传于你,慧敏啊,你要带领师兄弟,重振——” 他后半截话直接被断在喉咙里,嗓子发出一声老旧橐龠抽拉似的摩擦声。 慧敏长大了嘴,脸上斜溅着一道血痕。 慧通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脖子断了半截,奇异的是,却并不觉得怎么痛。 视线天旋地转,画面中出现了红木支撑的梁柱,还有带着层灰尘的房顶,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东西,是掐着□□印,嘴角含笑的金身佛像。 佛祖啊…… 他最后果然死在了这里,陪伴着他的真佛。 “师——父!” 明明他听见的是近在耳边的呼声,那声音却仿佛从山谷中传来那边狭远。 眼前银白色的剑身一旋,上边正在滑落的血渍顺着弹到了他的脸上。 是他的血。 是冰凉的。林行远从佛像后跳出,剑尖一指,将靠近的一个僧人踢开。从地上单手抱起顾泽长。 顾泽长整个人在轻微的颤抖,只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先前受伤后疼痛失血的反应。 林行远大声喝道::“抓!” 外面大门就被人一脚踢开,成片的光色自门口涌入,道道人影背光而立,脸被隐藏在黑暗中。 不过说两句话的功夫,外面原本已经这么亮了吗? 顾泽长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彻底晕了过去。 “殿下!快找大夫!” 方拭非从官兵后面走出,指挥道:“将殿中所有僧人都抓起来,等候审讯!” 顾泽长只晕了没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林行远将他背到寺庙门口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忘问道:“慧通呢?他怎么样了?” “他的尸首还在里面,我们会再做处置。可能用来示威,就看百姓的情绪了。”身后传来方拭非的声音,“殿下,您先去看大夫。手臂的伤务必要根治。” 顾泽长回过头,那整洁恢宏的殿门,随着林行远走动也跟着上下摇晃。然后他们下了阶梯,他视线内只剩下层层青灰色的石阶。 眩晕感中,再次阖眼睡了过去。 顾泽长手臂受伤,流了不少血,但总算医治及时,又没伤到要害,好好调理,不是大问题。怕的就是感染了伤口,发热生病。 结果真是不走运。先前这事确实吓到他了,昨夜还又是大风又是大雨的,外边湿气重温度低,让他很快发起高热,在房间里睡得昏天暗地,满嘴胡话。 众人不予打扰,让他好好休息。找了好几位大夫,轮流看着。 方拭非在林行远的提醒下,从神像后面的密道,搜出了几箱白银首饰。同叶书良粗略清点了一遍,约有一万多两。 随后叶书良在寺庙后院单独提审那位叫慧敏的弟子,将前院百姓与灾情人员统筹的重任,交给方拭非。 他平常在户部坐着,对喝令士兵并不习惯,也不喜欢。反倒是方拭非,行事更为刚硬,且反应迅速,考量到位。 他觉得方拭非更像一个老练的上位人,天生的当权者。 叶书良看着温和儒雅,可在做事时,从来都是果决狠辣。面对民生国计,更是不比方拭非心软。 审讯了半个时辰,就带着人撬开寺庙后面的仓库,从里面翻出几个仓库的余粮。再往内,还有布匹,陶器等等,各种可以抵物又实用的东西。其中几个房间下边,有打通的地窖,里面也藏了些银子跟珠宝。 叶书良遣开无关人员,继续独自清点。 这笔钱,可比普通的官员贪得还多。 慧通平日虽然贪婪,可行事却很谨慎,从不挥霍,是以攒下了不少银钱,这堆在一起看去,简直颇为壮观。 天亮之后,陆续有僧人带着灾民回到寺庙。他们一进院,看见的却是一群惴惴不安的百姓,和正在清扫地面血渍的官兵。 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和尚拉了个附近的灾民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谁的血?我师父呢?我的师兄弟呢?” 那灾民不敢出声,只是指了指前面。 方拭非正好从前边走出来,闻言说道:“你的师兄弟已被押至衙门等候审讯。你们师父意欲谋害皇子,已被就地处决。你们师兄因为私仇杀害三品朝廷重臣,也已被正法。你们为救灾外出劳作,与谋逆之罪无关,衙门不会随意诬陷。可此案重大,还需要详细调查,需要留在庙中,不可随处走动!” 那人当即吼道:“你胡说八道!” 方拭非:“胡说八道?五殿下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你师父如何劫持,又如何刺伤,在座众人都看的清清楚楚。至于你师兄,节度使的尸首还停在县衙里,你也要亲眼看看?” 那人怔了下。 方拭非:“跟我过来。” 方拭非带着他们到后边的仓库去。地上摆着刚搬出来的几箱白银。 那群僧人看见满地的银两,皆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的是知道,有的是不知道。当然现在全都要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方拭非冷漠道:“呆在这里,不用我多说了吧?” 院里院外站了几十个官兵,里面还有叶书良。他们临时将此地当作了监狱,把他们看守起来。 僧人们的旁边,就摆着节度使的头颅。头上扑着一块白布,隐约能看出五官的轮廓。 官兵们开始聊天,嘴里全都是“冥思教敛财之重,简直令人惊骇。这群和尚怕是整日大鱼大肉,奢靡无度了吧?”的意味。 来个人,方拭非就要去门口这样说一遍。偏偏官兵拉着灾民不让他们离开,强行要他们做人证。 到后边的时候,这群灾民恐惧感过了。发现他们连冥思教的僧人都网开一面了,何况是他们?耳朵听得生茧,便主动道:“你们师父刺伤了皇子,你们师兄杀死了节度使,现在都死了!” 这确实是事实罢! 过了片刻,节度使的尸身,以及几名侍卫的尸体也被送了过来。 这些僧人风未停就出去了,并不知道慧恩在庙里的情况,此时被单独隔在屋子里,还以为之前慧恩带了一帮和尚出去杀人。在各方念叨下,开始崩溃了,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庙里够大,方拭非几乎将全县的大夫都喊过来了,直接将此处设成了救灾点。她让大夫给僧人们治疗手脚的伤势,也给他们找来了干净的衣服替换。 而外面官兵们来来往往,累了的人就过来接替守门,休息好了的,再奉命出去清道救人。 再后来,此灾中为救助百姓而遇难的官兵尸体也搬了过来。 方拭非找人给他们换了身衣服,就让僧人们帮忙念诵经文,送他们超度。 两拨原本互相仇视的人,呆在同一个屋子里。身上有着同样为救人而留下的伤口。面对同伴罹难而痛哭失声。因为疼痛而隐忍抽气。面对灾害又坚强勇敢。 彼此再没了原先的尖锐,只是怀揣着奇特的感觉坐在屋子两端。 他们其实都不过是芸芸众生。都不过是想要活着,也想要帮别人活着。又有哪里不一样? 第74章 铁拳 林行远听着身后嗡嗡作响的诵经声, 靠在门柱上闭着眼睛, 和周围一干忙碌的家伙比起来, 显得格格不入。 方拭非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因为两腿酸疼,坐下的姿势让她沉沉长抽一气。 林行远道:“你这就来休息了?” 方拭非:“我来督促你做事而已。” 林行远:“哼。” “对了, ”方拭非将鞋脱下, 里头的袜子已经发黄发灰。指甲还有脚底板的地方,能看见血渍在水浸泡下漾开的痕迹。棉袜和伤口紧紧黏在一起,伤势显得可怖。 方拭非动了动脚趾,确认一双脚还是有用的。套着宽大的袜子踩在鞋上, 皮肤都被泡发了,也没觉得多疼。就是看着触目惊心的,不忍叹了口气。 林行远也不自在地动了下。他说:“你回衙门休息一会儿,这里现在还有上百精兵,出不了大事。不然我替你看着。” 方拭非问:“那个被我杀掉的人,是什么身份?” 林行远:“尚未去查。” 方拭非说:“查。那人冲动妄为,敢直接对衙门动手,平日肯定不是安分之辈。将他做过的所有坏事都查出来, 再添油加醋地放出去。说他是冥思教散入民间的走狗,已经失了理智。” 林行远转了个身,最后还是坐到她旁边, 说道:“这庙里搜出来这么多银子,你将它们给放出去,外面的人要是知道冥思教的私藏, 自然就知道慧通贪财的本性,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劲?他人已死,是非功过,终究还是掌握在活人的手上。” “自然不行。哪怕没有这些银子,慧通谋害皇亲一罪已成定论,不可辩驳。他死是罪有应得,他所谓的名声又值多少钱?”方拭非说,“衙门如今正紧缺银。县里各处哪里不要银子?修缮房屋,安置百姓,还有这些士兵的后续抚恤,一个都少不了。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光靠我们几人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这银子要是等也郎中从国库批的话,公文一来一回,就不知道要等多久,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能剩多少。各种问题皆为棘手,处置不好,还好被朝廷牵罪。五殿下原本就不受陛下喜爱,要再给扣个办事不力,他这伤都白受了。” 林行远:“你倒是很为他考虑。” 方拭非低着头搓手上的泥,道:“也替自己考虑。” 林行远见状,拍了下她蠢蠢欲动的手,叫她把爪子放下。 方拭非尴尬在衣服上蹭了蹭,刚结出的痂有些起边,抠一抠几乎是手贱的本能。 方拭非:“何山县如今的情况,今明两年的田税,可能是都收不起来了。衙门如果现在把银子都拿出来,百姓一时气愤归气愤,可等以后冷静下来了,这笔钱要怎么用,他们会没有考虑吗?银钱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那笔白银以他们的见识来讲,就是一笔用不完的、天大的财富,可对衙门来说,要应对灾祸,里外各门,打点抚恤,皆是支出,其实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衙门清清白白地缺钱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抹黑了自己。” “而且拿出了这笔银子,衙门就算免了百姓的税赋,在尽心尽力地做好所有事情,他们也不会觉得太多感恩,反而觉得我等尽心尽力,比如有从中得利。这功劳到最后,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方拭非用手挡在嘴前,做悄悄说话的姿势:“现在,衙门当什么都不知道,先昧下了。有钱又有了权,何山县之后的管理,不就好做多了吗?” 林行远:“……” 他感慨地叹道:“比不过啊,你们这些读书人。” “不要妄自菲薄,这跟读书人没有关系。”方拭非说,“这一般的读书人也比不过我们。” 林行远失笑道:“你就得意着吧。” 叶书良那边清点完毕,找人用箱子装了值钱的东西,从后院运回衙门。 寺庙周围一直有运货的牛车进出。有些是伤患,有些是死者,还有些帮忙运送的日常用具,再者就是城里米商捐献出来的货物。 到了衙门,再重新卸下,让顾泽长身边的侍卫,负责接收看护。 他们并不怕冥思教的僧人将事情说出去,这跟承认自己贪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可以说,看看有没有人敢信了。正好可以抓起来,去牢里好好治治他的脑子。 因为有钱,方拭非手持节度使的令章,随后又从外地调来了五百精兵。 至此,小小何山县内,光带刀的士兵,就有近千人。 林行远虽没有官职,然在边关统帅看过不少,颇有经验,方拭非就把统兵的职责交给他。 林行远身负重任,一下子忙了下来,脚不落地地四处奔波巡视。所有士兵的去向日常,全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不会让他们在此事闹事,也绝不收受百姓的任何财产。 也因为城内有人,方拭非大胆地开始全城戒严。 她派兵搜查城内其余僧人,通报任何人不得窝藏,不得继续在城中公然议论冥思教相关,不得再借由冥思教的名义对物品进行提价或变价。 第二日开始,就有人敲着铜锣,开始全城通报冥思教的种种罪行,将慧通的画像与事迹写在白纸上,贴满了大街小巷。 同时重新颁布了几条规则,重重责罚了在灾祸中趁机抢劫闹事的暴徒。严重者直接杖责三十,递交刑部处置。 还临时征招劳役,领着城中的健壮青年,出去帮忙清理被淹没的农田,连妇女也没逃过,她们被要求帮忙采购做饭,照顾受伤的病患与受惊的老幼。 何山县各处都布满了衙门的耳目,久违多年,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强势干涉。 众人原本敢怒不敢言,还在为此气愤。可见不出两日,原本大风过后的街道,被海水卷来的污秽,海边散落的渔船等,竟然全都清理了干干净净,连同受灾的百姓,也快速得到了适当的安置,城边搭建起了临时的住所,清理出了所有空置的房屋,以供众人栖身,每日中午还会在城门的粮仓附近,给每人发放一碗免费的白粥。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刚进城的士兵。他们没有带扎寨用的木材与布幔,又因为城中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空房,每日只能合衣睡在地上,多的几十人挤一间房,少的也是十几人一间,或者有的人干脆睡在挡风的棚里,将就着就过去了。 几天下来,疲惫不堪。 方拭非能做的就是……悄悄给钱。顺便在城里加快搭建新房的速度,让一切慢慢步入正规。 这凄惨的境遇将百姓的怨气一下给憋了回去。 大多数的百姓,都有自知之明。加上风灾之后有些疲惫,对朝廷种种做法,坦然接受,并无怨言。可有些冥思教信众,对衙门处置表示不满,认为他们扣下的罪责全是污蔑,聚在一起,一次次想要闹事,反倒叫普通人越加不快。 什么污蔑?劫持顾泽长可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为了警告这群不识时务的家伙,衙门重新贴出一则公告。 屁事没说,主旨内容概括出来,就是一句话。 ——“衙门非常缺钱,你们好自为之。既然吃饱了撑着瞎闹事,那你们还是饿着吧。” 然后将城门口发放的白粥数量直接减少了一半。 经查,有闹事记录的,或家中亲属、左右邻里有闹事记录的,一律连坐不予发放。家中有壮年男女,又拒绝为朝廷做事帮忙的,不予发放。灾情整顿中,不予配合士兵安排并干扰的,不予发放。领取白粥过程中不安分排队的,不予发放。 另外,家中无壮年劳力的,有伤患老幼的,日常表现有功的,及时发现检举有功的,皆可优先分发。 这个威胁,就强有力了。毕竟大灾过后,粮食的价格都翻了几倍,许多人是根本不舍得吃米的。 利益当前,城内顿时安分了不少。 甜枣已经给完了,是时候应该展示一下铁拳了。 方拭非将所有的公文送去给叶书良过目。叶书良并无疑义,颔首批示。同时将内容抄录了一遍,编成公文后后送去京城,一律回禀。 冥思教在何山县已成毒瘤,必须清除。慧通敢劫持皇子,百姓又敢拦路阻拦,单这两条,无论死多少人,都是情有可原。 慧恩的事情中,又有些许疑点,不算大事。但再用怀柔,显然不对,就干脆严厉起来,一步到位。 顾泽长毕竟是五殿下,也是此次出使江南最重要的一人,功过都跟他相关。 他清醒后一直躺在床上,跟着侍卫打探外面的消息。方拭非与叶书良商量妥当,便将结果去告知他。 顾泽长翻着她给出的提议,犹豫道:“这是不是太严厉一些?先前不还商量,不可轻举妄动吗?如今这般,不怕何山县的百姓会有微词吗?” “为何?他们有什么底气来埋怨?”方拭非说,“先前衙门对他们是客气,客气到他们完全不将律例放在眼里。而且先前他们也没犯这样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啊。” 顾泽长:“那慧恩的事情又怎么办?不要给他们一个解释吗?” “为什么要给他们一个解释?”方拭非说,“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山县的百姓能被冥思教蛊惑,种种错事,足以说明多有下愚之人,我们要废多少功夫,才能跟他们解释清楚?殿下,您看,朝廷没发布一则律例,他们都知道的清楚明白吗?与他们无关的事情,他们其实并不想知道。” “那、那……”顾泽长又翻开正页看了一遍,“那,放粮一事呢?灾后众人生机困难,衙门暂时不缺银子,为何要这样大幅缩减他们的米粥?觉得衙门不好了呢?” “殿下,民间有句话是这样的,升米恩,石米仇,朝廷治民也是一样。您对他们太好,他们会觉得是理所应当,更会觉得朝廷游刃有余,不缺银子。朝廷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呢?还不都是百姓的税赋上缴的吗?那味道就变了。”方拭非说,“所谓衙门,所谓朝廷,原本该有所威严,方能震慑恶霸,叫秩序顺兴,百事畅达。先前的何山县县衙荒废,形同虚设,可那是过去,而我等如今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大秦律例的。不是我们错了,是它以前错了。莫非他错了,还要一直任由它错下去吗?” “哦。”顾泽长低着头,右手笨拙将纸对折起来,末了问道:“我父亲知道我受伤的事了吗?” “是。叶郎中信里写了。”方拭非安抚道,“此事您并无过错,不必担心。” “无能就是过错呀。”顾泽长扯了下自己的衣摆,叹道:“唉,方主事,你们这样的真好。” 第75章 宣告 方拭非问:“我们怎样?” 顾泽长疑惑地抬起头, 道:“形势果决, 算无遗策。” “天底下没人能算无遗策的殿下。再聪明的人, 也有躲不过去的事。再者, 还有逆转不了的时势。”方拭非道,“慧恩不聪明吗?可最终还不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顾泽长说:“我一直在想, 他们究竟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我看慧通死在我面前, 不过是为财锦,那些僧人百姓,明知死罪,却还要义无反顾。都不过是群蝼蚁罢了, 要么看不懂,要么看不破。我也是。” 方拭非走到桌边拎了把椅子过来,道:“殿下,下官坐会儿。” 顾泽长忙道:“哦,你坐吧。” 方拭非扯起衣摆坐下了,说道:“殿下。人本性自私、好逸、逃避、畏死、贪婪。种种龌龊,皆可为之。” 顾泽长:“你相信荀子所言的,‘人之生也固小人。’?” 方拭非:“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性本恶, 但人在俗世长成之后,皆有私心。‘夫是之谓天情。’这是事实,殿下。” 顾泽长说:“是吧。” 方拭非:“人之本性, 遇难时喜欢逃避,见利益时喜欢投机取巧,听问题时喜欢自作聪明。着实虚伪又可笑。所以稍作引导, 就容易步入歧途。因为自欺欺人,比直面现实要轻松得多。” 顾泽长:“方主事?您是在同我说方才的事吗?” 方拭非似未听闻,接着道:“人之本性还喜欢争斗,因为争抢欺压,比自己辛苦劳作来得更快。所以强者欺压弱者,上位者欺压下位者,男人欺压女人,壮年欺压老幼。是以战火连绵,民不聊生。” 顾泽长:“方拭非?” 方拭非:“可也是因为人的本性,它终究会被摒弃。因为百姓大多数,都是蝼蚁。辛勤劳作的是蝼蚁,鼠目寸光的是蝼蚁,遵纪守法的是蝼蚁,贪生怕死的是蝼蚁,苦苦挣扎的也是蝼蚁。可天下间若要安稳,就少不得这些蝼蚁。依下官看,蝼蚁有哪里不好?又有几人真的是高人一等?当这些认真度日,安于现状的蝼蚁,因为备受欺压,也开始学会反抗了,就是萧条乱世了。于是,‘士’出现了。” 顾泽长:“士?” “或许是因为心系于民,或许是为了流芳百世,也或许是为了呼风唤雨,可无论是为了什么,他们都站出来了,保护了这群蝼蚁。”方拭非说,“他们看不懂或看不破都没有关系,因为还有朝廷啊。” 顾泽长想了想道:“朝廷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蝼蚁啃噬。可还是会欺压蝼蚁啊。” “可如果没有如今的大秦,看看当年战国乱世,看看当年谈之色变的君王,看看白骨成堆的黄土,天下只会更糟糕。而且,殿下。”方拭非凑近了他的脸,道:“为人欺压,是不痛快。但统领他人,就痛快了吗?” 顾泽长想了想道:“仅就贪官来说,是如此的罢。” “谁又有如此洞悉之眼,能辨得天下官员好坏呢?”方拭非说:“人为民者,只需考虑自己的一个想法就可以,不高兴就不高兴了,可影响不了别人。而为人官者,若真要为民谋利,就要要听天下万千人的万千想法,然后再从中取一。天下从未有两全法,自然会有赞同的也有不赞同的,可谁又能断言,他做的不对了呢?” 方拭非说:“下官说过,人本性有恶,克己复礼,又有贤才壮志者,鲜矣。陛下是天命之子,他生来就坐拥天下,每日案牍劳形,戎马倥偬,如此辛劳,若非是想治出一个乱世吗?没有的。只是在想做与能做之间,还有许多未解的困惑。所谓明君,所谓名相,自古以来,也才几个啊。” 顾泽长叹了口气:“的确叫人困惑,总是想不明白。” “殿下,做官其实比做蝼蚁难啊。难在又要狠,又要仁,又要进,又要退。难在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度在哪里。”方拭非说,“推诿逃脱不过一时之策,自怨自艾,也只是徒劳无用。殿下您是皇子呐,您不会是蝼蚁。您若觉得朝廷有贪腐,您该生气,可不该困惑,您该斥责,但不该自叹。因为您是皇亲啊!您是皇亲就不可能是蝼蚁,您若自比蝼蚁,便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放弃了自己身为皇子的权力吗?” 顾泽长想说没人会听最具体的,可看着方拭非的眼睛,还是憋了回去。 方拭非说:“但殿下有一片赤诚仁爱之心,起码比只懂得如何发狠的人好上千万倍了。您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顾泽长自己垂着头思忖了片刻,问道:“哪里去找机会?” 方拭非:“从念书开始吧。” “我不喜欢念书。” “可是您得念书。” 顾泽长手里卷子纸张的角落,纠结答应道:“……好吧。” 方拭非站起身来,又说回正题:“您若是休息好了,过两日,我请您去主持大局。将何山县的情况稳定下来,再把将士们遣散出去。” 顾泽长道:“好吧。” 方拭非:“下官告退。” 顾泽长好多了。他手臂的伤口不能碰水,未大好之前,也忌口不沾荤腥。但他颇为自律,大夫说什么就照做什么,从不叫别人担心,也不会叫苦喊累。方拭非挑出来给他的书,也好好的看了。就一直呆在房间里,哪里也没出去。 无论从哪里看,顾泽长都很信赖方拭非。大约是觉得同甘共苦了,也或许是因为顾琰赏识过方拭非。 而方拭非看他,喜欢妄自菲薄,性格天真怯弱了一点,与过往经历也有关,没见过大世面。但不算什么大毛病。先前被慧通劫持,并未慌张,受伤之后虽然恐惧,也未曾失态。他如果有人管教,会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天生长了张能叫人放松警惕的脸,只是让叶书良跟方拭非很是矛盾。 顾泽长很快就来跟方拭非说,自己已经可以走动做事了。于是方拭非在大灾之后第五天,昭告所有百姓,前往城中的高台场前集合。 顾泽长被扶着坐到左侧首位,叶书良位于下面一层台阶,方拭非走到前面,旁边的人敲了下锣,示意众人安静。 方拭非亮出手里的一卷公文,高声道: “本官今日在此,便是向诸位百姓亲自解释一下何山县今后的大事。” “何山县大权先前为冥思教掌控。大风灾祸之时,冥思教众僧,先因个人私仇,杀害带兵前来救灾的朝廷重臣。再是因个人利益,挟持当朝亲王。连犯数罪,死不足惜!衙门不愿深究,意欲网开一面,可正因衙门宽恕,证据确凿之下,竟还有人执迷不悟!” 方拭非在台上走了两步,看着底下成排微仰起的脸庞,冷声道: “近两日来,冥思教妖僧明明已经伏法,城内却依旧纠纷不断,愚昧之人还敢口称申冤,以冥思教之名,抹黑朝廷与殿下,可见荼毒之深。入邪教者,衙门难以救之,然不容放任。今日,就再次宣告两件事。” “一!”方拭非立起一根手指,严厉道:“即日起,何山县内,绝不可再出现冥思教的教徒。朝廷不接受,不容忍,也绝不承认。冥思教不是佛教分支,不过是以佛教之名,行行骗之实!哄抬物价,强行收贡。就问在座诸位信众,有谁能解释冥思教几条教义,有谁能背诵佛经,能说得禅理的?”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可是却没人敢站出来。 他们可能连供奉佛祖的名字来历都说不清楚,只知道交钱就可以免除灾厄,随大流地相信而已。 “你们分明不了解,却要将全部身价供奉寺庙。若是交钱就能超脱凡世,你们所敌视的贪官污吏,要比你们超脱的快多了。”方拭非说,“你们既然分辨不得真假,衙门来帮你们。” 台下声音大了起来,方拭非大喝了一个“二”,将主场重新拉了回来。 士兵们在一旁亮声道:“安静!不得喧哗!” 方拭非:“二——县内数年未收取田税,百姓收成皆为冥思教搜刮。然,思及大灾过后收成不佳,衙门会像朝廷上请,宽宥免征一年。” “今邪教已除,县内事务,将全权由县衙接管。城外荒废的农田耕地,若是再无人耕种,衙门会分发给历来勤劳的农户。” 满座哗然。 “衙门掌权之后——”方拭非顿了下,等他们声音小去,才接着道:“五殿下体恤民情,决议后会向朝廷借钱,在县内立一学堂,十二岁以下孩童者若要入学,可免其束修。学堂将选优荐之,成才者,送往官学就读。有上京赶考者,将额外补以银钱。” 底下再是一阵议论。 “然是否能成,要看县内治安结果。若是再有人闹事,衙门剩余银两,只能用于抽调士兵,维持安定!”方拭非,“我想大家明白轻重,届时莫说我等未曾提醒!” 方拭非喊着把最后一件事给说完,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见了。 “三!征收衙役。此次要求降低,征收壮年男子。有意愿者,可前往衙门报名。” 现场越来越乱了。方拭非跟叶书良等人起身,先行回去。 县内学堂一事,方拭非与叶书良都觉得,不得不办。 此处就是因为民风不够开化,百姓才会如此容易受骗。可要办学堂,钱是一回事,先生是一回事,书也是一回事。 叶书良拆人去苏州杭州等地,买些便宜的印制书本过来。启蒙书作大多简单便宜,买来放个几年,也不成问题。等孩子们入学之后,可以要他们手抄几本,再传给后面的孩子。 先生暂时请不到好的,叶书良就一个个去找。 县里的书谱、明经,或进士,衙门都半请半强地去谈过了,学堂的事情,有了些着落。 冥思教里搜出来的银钱,叶书良决定要用掉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点应急。否则大笔银钱留在衙门里,下一任县令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品行,怕浪费了。 何况寻常小官没有几人的胆识地位,行事难免有所忌讳,若是不将这些事情落实到位,新人来了,最后可能还是不了了之。 学堂开始搭建,书籍桌椅先买到位,夫子也打听好了,但开办后还有种种问题,之后该如何存续,估计还是得交给后边的县令主持。也顺便给那人留点功绩与压力,要他好好做事。 顾泽长惴惴不安地以为何山县会在衙门强势管控下,有所不满,不想一切竟进展顺利,百姓对衙门的态度,也快速软化,转向亲近。 衙门凡打压惩戒一件事,就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方拭非做得稳当,他却看得心惊胆战。 民心是这样玩的吗?民心其实很简单,吃饱穿暖,没有性命之忧就可以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衙门如果能同时解决“寡”和“不均”,他们有什么好埋怨的? 士兵调出县衙之后,县内未出大事。不少人前来应征衙役,衙门总算不再空荡荡的了。 失踪许久的县丞等人重新现身,接手公务。 但掐指一算,叶书良送出去的公文,可能都还没到京城吧。他们还要在这地方再住上数月或将近一年。 一切逐步安定之后,方拭非撒手,叶书良暂领佐官,让顾泽长试着管理县衙。 第76章 冬至 顾泽长要接手县衙事务, 第一次被委以重任, 那是摩拳擦掌, 准备大干一场。 叶书良的文册里, 极力帮他美言,替他邀功。几乎所有的好事, 都给他带上了关系。然而叶书良也知道顾泽长的性格, 描述间用心地费了功夫,很是讨巧,并非敷衍,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可见是真心为他考虑。 实际却是,他多数时候只留在衙门无所事事,要么就是躺在床上养伤,这让他很过意不去。 等真上手了,他发现处处受到掣肘,无论哪件事情,都让他头疼。 叶书良就一句话:“没钱了。” 这里也没钱,那里也没钱。招人的饷银要减, 海边损坏的渔船要赔。外县之前谈好的生意因为大灾毁了,请衙门出面。县里的桥啊,看着摇摇晃晃, 是不是要翻修了。新招衙役的衣服,去找哪家铺子做才行? 看起来真是穷的可以。 连县衙里自己过冬要用的煤炭,都只买了一点。 顾泽长无论怎么说, 都被一一否决。如果不是知道叶书良的品行,他都觉得对方是在刁难自己。 顾泽长问:“叶郎中,您这是在试探我吗?” 叶书良:“……是真的没钱了。” 冥思教那里看起来是搜出了很多银子,可县衙里要用钱的地方也很多。单单一个风灾,所损毁的财产就难以计量,是个无法填补的窟窿,灾后可以做到迅速维持稳定,向全县县民数日免费发放白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书良说:“节度使运出城的棺木,还是选的最便宜的。他的几个侍卫也是。他的后事我们没有帮忙处理,他死在何山县内,照理来说,少不得要出一大笔银子。” 顾泽长:“那……没钱了怎么办?” “殿下,钱是不经花的,尤其是治理一处郡县。若是光想着自己曾经有多少钱,很快就会变得身无分文。若是要做好,哪里都是钱。”叶书良说,“就省着点花。” 国库空虚,户部也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没钱他们有什么办法?硬装也要做出有钱的样子才行。 许多人以为户部贪污严重,可真是冤了。过手的全是一堆空帐,看见就头疼,能贪什么?其实兵部与吏部才叫严重。 顾泽长就在这“省着点花”的四字心得里,体会到了穷的真谛。 天气越加寒冷,南方的天冷下来后是带着潮湿的空气,寒气环绕身体,能冷到骨子里。 身上的被子永远是湿冷干硬的,新添置的棉衣似乎也避不了寒,北方的几位住不习惯,病病好好,反复折磨。顾泽长和林行远都快冻出阴影来了,方拭非让他们多坚持坚持,这冬至还没来呢,还有更冷的时候。 林行远杀了她的心都有。 今年冬至,是在何山县过的。 何山县的县令尚未委任,等选出人选,再走马上任,还要一段时间。他们这几个本来是纠察检举的监察官员,最后还要帮着县民举行祭祀。 好在叶书良知道一点,顾泽长看过不少,加上方拭非道听途说,还有冥思教一干半桶水的和尚,安安稳稳地主持下来了。 早晨准备好祭品,在东街城门外站了许久,东奔西跑,之后还要分发祭品,对着城里一干百姓扯皮。下午跟晚上才终于闲下来。 叶书良小气了这么多天,总算大方了一次,让众人拿了银子出去买肉,再回来吃晚饭。 炭火烧起来了,新衣服也扯了。温了一坛酒,众人围着火吃鱼干。 林行远深感自己被方拭非坑惨了。他如果不跟着方拭非混,那能落得现在这么穷,怎么也是个潇洒的风流公子,肆意快活着呢。 方拭非说:“北狂就这样走了,了无音信。不然还能请他一起过来。” 林行远:“北狂?” 方拭非:“就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不明来客。” 林行远不满道:“你请他来给我杀吗?这一刀之仇可还没报呢。” “那小口子呢。”方拭非说,“指不定他是你师兄呢。” 林行远:“什么人你也好结交。” 叶书良怕他俩吵起来坏了气氛,便说道:“聊一个不在这边的人做什么?你们两个是嫌事太闲了?” 顾泽长笑道:“往年冬至,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去年这时候,他们还在去京师的路上。 顾泽长好奇问道:“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像是生死之交。” “没怎么认识的,就缘分。”方拭非说,“身份简单些,交情也就简单些。” 顾泽长:“哦……” 方拭非搓着手,往火里丢了个鸡蛋。没多久,传来噼里啪啦蛋壳破碎的声音。 叶书良:“方主事。” 方拭非:“诶。” 叶书良视线焦点不知道定在哪个地方,整个人看着木愣愣的,却是很严厉地说道:“今日这鸡蛋你要是不自己吃完了,我就把你一起丢进去。” 方拭非:“……” “烤鸡蛋呐!”方拭非说,“叶郎中,这好东西您怕是没吃过吧?” 叶书良转过脸看向她:“你的好东西,往里面丢了几个了?我就不信鸡蛋是这么烤的,全是炭灰。” 方拭非:“我不讲究嘛。反正无毒。” 林行远嘁声道:“这么一小盆可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方拭非去挠他肚子,被林行远挡了回去。 方拭非观叶书良脸色,总是出神,便问:“叶郎中似有烦恼?是县衙杂事太多了吗?既然今日冬至祭祀大典,就先忘了吧。” 叶书良说:“谁人会没有烦恼?区别不过是时时想起,或偶然想起。” 方拭非:“那您这是时时想起的事了。” 叶书良说:“不。只是收了封京城的来信,想到了些京城的事。” “看郎中对此处似有不舍。”方拭非笑道,“何山县里一堆麻烦,常人都恨不得及早摆脱才好。您是住习惯了吧?” 叶书良:“同京城相比,何山县的烦恼,的确不值一提。” “何山县的烦恼?”顾泽长说,“哦,我明白叶郎中的意思了。” 何山县最多的烦恼只是公务繁忙,踏实做事就可以。每天面对诸多百姓,大多无所图谋,反而觉得日子单纯一些。可在京城,步步危机,除了做事,更难的是应对人心。 叶书良只是笑了一下,却不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意思,没有纠正。 方拭非:“叶郎中在京师有诸多同僚,父亲又是大理寺重臣,家中长辈兄弟皆在,自己又深受王尚书与陛下器重,多少人羡慕,原来也有不想回去的时候。” 叶书良说:“明年开春我们就要准备回去了。县令约三月来,路上或许耽搁一阵,若是不顺利,我看得到四五月才回去。再到京城,又要是夏天了。” 方拭非反而高兴:“还是京城的夏天比较凉快。” 叶书良看着她说:“李侍郎想将你留在何山县。他向陛下进言,说你是年少有为,颇有雄才,何山县大乱初平,正缺一位熟悉风土人情的县令来管辖,你正好在这里,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何况你平乱有功,先前任主事一职本为屈就,该升官重用。” 方拭非笑容一僵:“我可没招惹他啊,他为何这样害我?” 叶书良:“你……” 方拭非:“我怎么了?” 叶书良怀疑道:“没有?” 三人一起扭头质疑地看着她。 方拭非:“……” 她把木棍丢进盆里,跨着肩膀道:“此乃偏见。” 顾泽长不解问:“那方主事要留在这里吗?” “那倒不用。顾侍郎给骂回去了。”叶书良说,“李侍郎在户部郁不得志,平时就喜欢多嘴,陛下极少会将他的话当真。” 顾琰当时说:“正因为是年少有才,才应该尽快调回京城。王尚书整日念叨着户部缺人,户部堆叠的公务还有许多未曾处理,赶之不及。近日就是病了也不敢告假,难道李侍郎您不知道吗?还是自己整日清闲,就当户部是个闲职了?” 李恪守当时被堵得面红耳赤。 “李侍郎!”方拭非指着门上挂着的门神画像道,“这仇可结上了!” 林行远:“无碍。你那仇人,就跟虱子一样,多了也不怕痒。” 方拭非挠了挠:“你一说,我头还真觉得痒。” 顾泽长说:“父亲身边,曾经有一位言官。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很喜欢。可是上任不到半年,就被降职了。” 方拭非很给面子地问道:“为何?” 顾泽长:“因为他不爱洗澡,身上有味道。” 叶书良撑着大腿站起来道:“忙累一天,都早点休息吧。明日是休沐日,大家记得洗澡。” “……我洗了。”方拭非郑重声明道,“我洗了!” 另外两人敷衍地哼道:“散了散了。记得洗澡。” 第二年,朝廷任命正式下达。 顾泽长暂领县令一职,渐能独当一面。他亲民和善,又体恤百姓,在县内声望越加高涨。 四月,何山县新任县令到任。学堂找继任的先生,以及交接公务,用了一月有余。五月启程,前往京城。 江南的春夏美景,也带着种细水柔和的韵味。 山环水,水绕山,绿茵成壁,淡花成林。乍雨乍晴,风扶暗香。 车轮驶过扬花铺地的小径,青色的城墙化作天边的细线,蔚蓝天空映着碧绿山群,宽阔延伸。 “胸中几云梦,余地多恢弘。”第77章 恳请 方拭非等人是正午进的城。 先将顾泽长送去他的府邸。他府内一向冷清, 管事在门口接到人, 催促着他快去过过晦气, 沐浴换衣, 几人就互相告辞。 队伍的人数也瞬间少了下去。方拭非等人都要挤到一辆马车上。 他们穿着轻薄的夏衫,车厢里闷热, 出了不少汗。舟车劳顿, 更是疲惫不堪。 马车又驶了一段,才到的户部大门。 王声远早已闻声走出来。 照例说他一尚书,叶书良与他品阶相差甚远,又是晚辈, 断然没有他出来迎接的道理。可李恪守正在他屋内跟他争辩,王声远烦不胜烦,想打人又不敢,正愁没个借口,一听见人来,立马就跟见着知己似地飞奔出来了。 李恪守在后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小小郎中,比他侍郎还受器重。这就是户部内外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原因。全是王声远带的好头呐! 王声远看着叶书良。 对方这去了才一年,比他预想的快多了。他之前夜不能寐, 最怕叶书良等人有去无回。原本想着过个两年,要是还没结果,他就去向陛下请求, 把人调回来,没想到最后直接载誉而归! 好,比他那不成器的小侄王长东有出息。 可年轻人变化总是快的。叶书良此前在京城的时候, 穿得清秀端正,现在有些不修边幅,真是……长糙了点。 受苦了受苦了。都是御史公那老匹夫。 王声远就差与他执手相望泪眼,动情喊道:“叶郎中,老夫想你啊!你回来就好了,这金部……金部果然还是少不了你啊!” 叶郎中:“劳累王尚书了。” 王声远:“哪里?听你所述,此行真是祸不单行,好在你们几人机警。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 顾琰迟来了,正好摇着把扇子,悠悠从门口靠近。 众人问好:“顾侍郎。” 顾琰拍了下叶书良说:“一年不见,你身体康健就好。” 叶书良轻笑。 顾琰又指着林行远,问方拭非:“他壮实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矮?这年纪是长不了个子了?就这么可怜?” 方拭非:“……” 李恪守在一旁哼道:“真是其乐融融。” 方拭非阴阳怪气道:“不想李侍郎竟然会来为我等接风。” 李恪守:“你怎么了?” “我?”方拭非无辜说,“李侍郎指什么?” 李恪守皱眉:“没什么。” 王声远心说多可怜的孩子又被李恪守缠上,便道:“你们几人休息一下,就进宫去吧,别叫陛下久等。户部后面可以沐浴,回家去也可以。到时候备上户部的马车,过去接你们。” 方拭非把要留在户部的东西,暂时都丢在这里。 她的位置自离开后,就被占用了。另外两名主事完全没有想到她能这么早回来,指挥着人把周围东西重新搬开。 方拭非与林行远回家沐浴去。 等他两人好不容易烧水拾掇好,外面的马车已经等了老半天了。看着天色渐晚,日头已经靠近地平线。 顾泽长在马车上打了个哈欠,看见他们出来,立马精神道:“我来接你们!” 他们顺畅进宫,再步行至书房。虽然时间晚了,可顾登恒一直忙于公务,尚未用膳。 他本来要去吃饭了,恰好被几人打扰,就留着又耽搁一阵。 顾登恒问了些问题,都是顾泽长在答。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大半到了点子上。有些东西听不清楚,叶书良稍作提点,也明白过来,可见不是临时攻克,而是早有准备。 顾登恒将手上的册子放到一旁,满意道:“嗯,的确是有在做事。” 顾泽长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顾登恒看着亦是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不算喜爱,可他若成材,自己怎样也会觉得自豪。 “此番诸卿确实辛苦。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说,竟还遇到百年难遇的天灾。能平安归来,已是不易,更妄论平乱县丞。诸卿胆魄过人,何山县处置得当细微,免除后顾之危,朕甚感欣慰。”顾登恒放松地将手搭在桌子说,道:“该奖赏几位才是。如此,有何需要,尽可直言。” 众人皆是委婉推却。 顾登恒:“罢了,你们这群臣子啊,总是战战兢兢,生怕朕与你们动怒。无罪就求恕罪,有功却不敢邀功,实在太过小心。与你们推心置腹,你们却僵持客套,浪费朕的功夫。朕现在饿了,你们几个留下,陪朕一起用膳。” 他说的是埋怨,语调却很高兴。几人不敢推辞,跟在他的身后,相继落座。 顾登恒以往吃饭总是很快,这次有人陪着聊天,就慢了下来。 席间跟顾泽长多说了几句话,叫对方受宠若惊。方拭非言语风趣,用词夸张,将顾登恒逗得大笑连连。 顾登恒看着她,忽得咳嗽起来,目光微沉,笑得泛出眼泪。 等晚膳用完,天色已是大黑。 叶书良等人告辞请回。 顾登恒点人道:“方主事,你先留下。” 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叶书良和顾泽长同时扭头看他。 顾登恒似若未觉,跟身边的内侍说了两句,让另外两人先退下。 书房里点上了等,莹莹照亮角落。方拭非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五官却不清楚。 顾登恒声音稳了下来,说道:“老五身边带着的侍卫,已同朕详细汇报何山县的事情。节度使之死的真相,朕不与你追究。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此事都过去了。他在江南贪腐舞弊,实在过分,朝廷早晚追究整治。可你的果决聪敏,忠心宏志,朕心中了然。以你才学,任金部主事,确实太过屈就。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前途大事,你不要再同朕置气了。” 方拭非忙道:“臣不敢。只是于户部颇为憧憬。此行更是多亏叶郎中照拂,受益匪浅。臣之所学,比之叶郎中,实在浅薄,难登台面。” 顾登恒抬手示意:“你不必在这里自谦说自己菲薄。他们都跟朕夸你,说你是不世之才,朕看着也喜欢。朕是很想重用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方拭非:“臣惶恐。” 屋内烛火跳动。 顾登恒叹了口气,继续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啊,朕总是想不起来。或许是朕太久没见他,才让他的样子,在朕脑海里都模糊了。每次从你离开,朕都觉得即恍惚又遗憾。他是谁啊,究竟是谁?朕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方才你在桌上跟朕说笑,朕忽然想起来了。物是人非啊,竟如此难料。” 顾登恒看着远处,惆怅道:“二十年啊,二十年。朕当初看着他长大成才,成家立业,未等他传承子息,他就去了。朕当时觉得朕会一辈子都记得他,到后面时间久了,就不常想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也忘记了,实在残酷。前几日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得是什么模样?看着他的画像,也觉得不像,他不该是这样的。今日见到你,朕险些叫出声来。” 方拭非:“陛下折煞小人了。” “你二人哪怕容貌五官不像,性格举止也有三分形同的恣意,或许真是有缘。”顾登恒说,“也或许是因此,杜陵那不知趣的老顽固,才会留下来教你了。” 方拭非抿了下唇,正在思考该如何接话。 内侍提醒说:“陛下,吏部侍郎与起居舍人已到。” 顾登恒:“宣。” 顾登恒说:“朕年事已高,想留个人在身边陪朕说说话。方拭非,你就调去中书省,或门下省。五品官也好,四品官也好,朕随你挑。你不做言官,那就做舍人,再不济,做给事中申理冤滞,这样如何?周侍郎,有空缺之位否?” 吏部侍郎心中惊诧,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连忙埋下头,将脸藏起来。 方拭非叩首道:“陛下。陛下先前说,此行何山县治乱有功,若有所求,尽可开口。” “你说。”顾登恒已有预感,她又要假意推诿,冷下声道:“你想好了再说。” 方拭非:“臣其实已翻来覆去想过许久,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陛下既然首肯,那臣斗胆进言。” 方拭非稍抬起头,从下方仰视着顾登恒。 这样的视角,对方身形变得特别高大,还有种威严压迫之感。 方拭非说:“请陛下对外重开运河,允民间商船入河。” 顾登恒沉默着,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房间内一时落针可闻,气氛诡异紧张。 吏部侍郎如芒刺在背,吞了口唾沫,冷汗簌簌直下。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以免被顾登恒迁怒。 这算什么事?大半夜了,这样倒霉的人都能给他遇见。 或许是过了许久,顾登恒才出声道:“方拭非。” “臣在。” “你脖子上这脑袋,沉吗?” 因为夜里尤为寂静,外面连下人都少有走动了,顾登恒的声音就变得宏亮清楚,其中森寒,听着就让人泛起冷意。 “沉。”方拭非说,“臣虽愚钝,可也晓得为国为民,这脑袋里装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事,如何不沉?” 顾登恒冷笑:“就怕你顶不住。” 方拭非:“也不是臣一人在顶。陛下圣明,是以天下贤才广而聚之,百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臣之忧虑,与陛下重任相比,不值一提。” 顾登恒深吸一口气:“你出去。” 方拭非小心起身。 顾登恒:“跪着。” 方拭非一言不发,退到门外,平地跪下。 屋内又静了片刻,顾登恒呼吸沉重。 顾登恒猛得站了起来,将桌上奏章用力砸下。怒吼道:“朕早就说过!谁再在朕面前提商船运河,就先将脑袋提上来见!方拭非,啊,运河?你就等朕死了,再来打这主意!” 书房内众人皆是抖了一抖,暗自叫苦。 第78章 责问 顾登恒还想批阅公文, 可被方拭非气得实在静不下心。提笔看了会儿, 直接摔到地上。他起身往外走去:“搬走!” 身后一串内侍匆忙跟上。 推开大门, 夜风猛得灌了进来。橘灯的光影下还跪着一 人。 方拭非挺直着腰背, 见顾登恒出来,低下头伏在地上。 这姿势就不方便顾登恒踢了。 他假装自己看不见, 越过人径直走了过去。 方拭非昨夜被留在宫中, 第二日早晨金部点卯也未到。 林行远在家等了一夜不见人回来,担心不下,大早到户部找人。叶书良听他描述也很惊讶,才说昨夜方拭非不跟他一起出来, 而是被陛下单独留下,后来怎样了不知道。 户部众人顿时唏嘘。看来不只议事,竟然还留着过夜了,这是何等恩宠?上一位陛下这样器重的官员是谁?记不住了。反正她这是飞黄腾达的命啊。 看来以后对方拭非,他们要讨好一番了。 林行远听闻,不见放松,反而更是忧心忡忡。 叶书良宽慰他两句:“何山县一事,我看陛下是真的高兴。昨天用膳的时候, 方主事与他也聊得开心。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加上陛下一直喜欢他, 不会出问题的。” 林行远也只能干笑。 方拭非是审时度势,她送起死来……那也不是正常人能体会得到的。 李恪守眼睛都红了。 唉,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想想他以前也是靠张嘴说得龙心大悦, 陛下的恩宠做不得数的。 李恪守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自然当是好事,心里正嫉妒着。 正午的时候,方拭非还是没回来,才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王声远自早朝回来,一声不吭,未对方拭非的事做任何评价解释,但也并未动怒,那态度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李恪守从他这里探听不到,就开始独自寻思,寻思出了一堆问题。 方拭非要是出事了,这风声怎么也该传出来了。她要是没出事,在宫中留这么久做什么? 哦…… 李恪守就明白了。 或许是受陛下器重,升官调出户部了。而方拭非忘恩负义,干脆连户部都不回,才惹得王声远不高兴。 解释得通。 比他还急的,是林行远。 晚间,王声远出来道:“陛下有事,要召户部官员入宫一趟,顾侍郎哪儿去了?是回去了吗?” 底下人打:“似乎是回去了。” 李恪守匆忙举手:“我去!王尚书,下官陪您去!” 王声远敷衍道:“也可。你还记得六七天前整理出来的账册吗?” 李恪守:“自然记得。我同顾侍郎一起过目的。” 王声远:“那就准备准备。” 李恪守匆忙去后头换衣服,随着王声远一道进宫。 由王声远领着,临近书房前,发现那里跪着个人。 李恪守乍一眼看,觉得那身影特别眼熟。再乍一眼看…… 这不就是传说中要飞黄腾达的方拭非?! 他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到台阶的时候,直接绊了下,重重扑倒在地,将侍卫与内侍都吓了一跳。 方拭非抬了下头,又低回去。 李恪守不敢叫出声,忍着痛爬起来,臊红了脸,跟在王声远的后面进门。 顾登恒请他们过来,根本不是为什么大事。该说的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又重复一遍。不知是何深意。 李恪守下巴和手掌还疼,没听进去多少东西。书房内两个人也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聊了许久,只字未提方拭非。 到临走时,顾登恒才终于道:“王尚书,把你们部那方拭非,带回去好好说教。问他,知错了没。” 王声远忙道:“是。” 顾登恒补充说:“不要叫朕再看见他了!” 王声远又应了声,扯着李恪守的袖子示意,躬身退下。 二人走到方拭非的面前。 王声远问:“站得起来吗?” 方拭非用手撑着地,姿势扭曲地站了起来。 她连续跪了一整晚,又跪了大半个白天,早已经坚持不住了。夏天衣服穿得多薄?这阶前的石头坚硬,血肉之躯哪能比?没跪两个时辰,膝盖就跟碎了一样。 白天暴晒,夜里霜寒,能跪到现在不容易。还是趁着没人注意,动来动去地不停变化姿势,深夜清晨趁着没人看见,偷了一会儿懒才撑过来的。 侍奉的宫人们看见了也不敢多言。朝前政事相关的责罚,他们自知身份,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去刻意得罪官员,能有什么好处?何况他们做到御前伺候,多少有点眼色。 顾登恒昨天虽然喊得那么响,说了提运河的人就要砍下脑袋,可最后杀她了吗?没有啊。连板子都没打,同以往的人比起来,跪一晚上算什么严厉的责罚?倒是当时房内的几名官员吓得半死。 这不现在,还亲自让户部的官员给领回去了吗? 哪个失宠的能有这么大面子? 王声远看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又气恼又好笑,就指道:“自己走!” 方拭非不指望他一把老骨头来帮自己,先在原地活动手脚,试着能不能走路。 李恪守就在一旁小声嘀咕问:“方主事是为何被罚?听叶郎中今晨所说,他分明很讨陛下欢心啊。” “你问这些做什么?陛下方才不是说了吗,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圣驾。”王声远冷声道,“哎呀你让开,挡我面前做什么?” “是哪里冲撞?要怎么说教?”李恪守换了个位置,继续问道:“那陛下说的不要再看见他是什么意思?这是逐出户部了?” “你——”王声远气道,“你就非念着户部不好是不是?陛下如果要调他出户部,等吏部那边来了消息再说,你瞎操什么心?逐出逐出,户部人多吗就瞎逐出?” 李恪守不满:“那我也是户部的人,替户部着想,关怀下官,有什么错啊?” 王声远:“嘘——小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边方拭非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可以走了。 被遣出来的起居郎站在李恪守伸手,望着方拭非艰难离去的背影,无奈叹气。 李恪守见他似知内情的模样,便靠过去小声问:“陛下为何忽然与方主事的置气?之前不是很喜欢他吗?我看方主事巧舌如簧,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呀。” 起居郎与他有些私交,加上对方是户部侍郎,有权责的实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透出口风道:“靠这个来讨圣恩,自然是长久不了。” “靠……”李恪守领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醍醐灌顶状:“靠厚着脸皮!” “??”起居舍人,“……” 李恪守忿忿不平:“好个方拭非,我就说,他个巧言善辩之徒,就是厚颜无耻。哼,可算遭报应了吧?” 起居郎挥挥手,不与傻子道长短,自己先离开了。 李恪守真情实意地信了自己的猜测,于是追上方拭非,往宫门跑去。 林行远正在宫门外等着。他焦躁地走来走去,看日头一点点西斜,随后宫内外都点起了灯。 待天色黑了,才见一诡异人影从门内出来。 林行远立即迎了上去。 “你这怎么回事?你又做什么了?你可安分点吧!” “林哥,远哥,大哥,快扶我一把。”方拭非朝他伸出手,当场就想给他跪下,两腿打颤,站立不住:“我要撑不住了。” 林行远转过身将她背起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方拭非吁出一口气:“我现在好多了。可也不算没事。就想休息休息睡一觉。今天不休沐,想直接睡了。” 林行远暗骂,说她这时候还不正经。脚下动起来,背着她往家里赶去。王声远一直与他们同路。 李恪守见这事有内幕,也厚着脸皮吊在队伍末尾。 等去了她家,才发现叶书良和顾琰竟然也在。 这二人面色不善,显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就等着兴师问罪。 林行远将方拭非放到最中间的椅子上。 “蓬荜生辉啊。”方拭非抱拳道,“就是什么,请给下官一点喘息的机会。太累了,容我自己反省反省。” “喘息?你给了吗?”王声远一进门就换了个样子,暴跳如雷道:“谁给你的本事在陛下面前提运河?啊?还开运河引商船,这等大事你不跟我商量,嘴巴一张就出来了?方拭非啊方拭非,我不想你竟不识时务到这地步!” “方拭非,数月不见你这脑子都长霉了?”顾琰,“你说的这事与户部脱不了干系。陛下若是多想,你是想连累户部,还是叫陛下猜疑王尚书在背后挑唆?” 叶书良也拍着桌子道:“这就不是你能说的话。你知道当年为何封锁运河?国之大事,哪位君王不紧张?” “什么!”李恪守跳起来道,“怎么就开运河了?方拭非你不要命了吗?你问过工部问过几位节度使,问过各部各司官员了吗?” 方拭非:“这是三司会审吗?” “三司会审要是能定得了你的罪,那我现在就审你了!”王声远指着她道,“你怎么就想不开呢?本官提携你容易吗?刚出何山县那虎穴,你又自己跳入狼窝,一次次的,你嫌命长啊是不是?” 方拭非道:“昨天陛下说随意提要求,我说没有,陛下就要调我去中书省。于是我旁敲侧击说了河道的事。” 李恪守挤了出来,接着数落道:“这是两件事!陛下器重你是何等荣幸?你就不知轻重,得寸进尺。陛下的赏识啊,哪容你如此放肆?” 顾琰咋舌,用扇子的头部敲着他的手臂道:“你让开,这说的都不是一件事。到一旁自己怀念陛下的赏识去。” 叶书良道:“河道管河道,与中书省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河道一事牵连甚广,有多严重吗?” “中书省是个好地方,只是我心中介怀。我答应了王猛。再者,我自南边长大,运河一事已成执念,如果就此离开户部,如何也不甘心!”方拭非指着王声远道,“何况我先前整理户部公文,您不也早有此意吗?” 王声远一急:“你胡说,我没有!你到哪儿翻出来的东西?方拭非我看你就是闲的慌,什么陈年旧事你都往外翻!” “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恪守被排除在外,懵道:“我不是户部的人吗?你们个个都知道,偏偏瞒着我,怎样?这是排挤我!” “你既然都这样想了——”王声远烦道,“那你怎么就没点自知之明呢?!”李恪守:“……??” 他又做错什么了? 第79章 宴会 王声远也不是刻意要挤兑李恪守, 只是李侍郎这家伙真有时候不识趣, 非让人把话说到八分明白才能懂。那谁乐意?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就好比运河的事一样。户部哪个不想开运河, 开了运河, 引入商船,水运一通达, 南北交易立马繁华, 从京城至江南的商税就源源不断地来了。 可这事能说出来吗?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自己想想就好了啊。 方拭非说:“李侍郎说的也有道理,几位不要不理他嘛。好歹他也跟着多跑了一趟。” “方拭非!” 几人都开始直呼其名,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你少在这里顾左右言它。陛下这次是宽仁, 才没有杀你。你该当是自己命大,白捡了一条!不要再生别的想法。可你下次若还敢这样,尽管看看是什么后果,没有人会去救你!老夫虽说器重你,但你也不那么重要。” 叶书良道:“我不信你是这样鲁莽不识大体之人。你在何山县的阅历见闻足以证明你心胸不凡。你既然一直想开重开运河,那肯定知道当年陛下为何要关。说到了运河,就没有旁敲侧击的事情。这种时候提出来,你究竟是图什么?” 方拭非作揖告饶:“叶郎中您放过我吧, 哪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您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点。人总会想做一些叫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毕竟诸生万象,各不相同。我想做的事情,诸位是不理解, 可我觉得重要。恰到时机,就说了呗。” 顾琰用扇子轻敲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叶书良叹道:“罢了。他不想说, 谁又能逼得了他?” 李恪守站在屋子一角,面对着墙壁不甘哼气。 林行远这时候也不敢出声。怕自己一说话,反而让对方给怀疑上了。 方拭非一手虚按着膝盖,哎哟哎哟地叫疼。 顾琰站起来道:“回了。本王没这么多功夫看他在这里演戏。他既然敷衍,我们何必当真?” 王声远用手指戳了戳方拭非的额头,说:“从今日起,你留在家里好好反省,不用再来户部了!” “诶,好好。”方拭非觉得自己这腿,跪了一天一夜的,不知道会出什么毛病,是需要好好休养休养。谁知道会不会跪出什么毛病了,她习武,本来膝盖用的就多。为免东奔西跑,能留出一个月的时间就最好了。 “多谢王尚书体恤。” 王声远被她气笑:“不要脸。我体恤你?你做梦吧。真当我刚才骂你白骂了?你能不能回来,要看陛下的意思。他要是不高兴,谁记得你是谁?” 王声远大袖一挥:“走!” 李恪守也随后郁郁离开。 叶书良叹了口气,将一瓶伤药摆在桌上。 “这是跌打药。你去找城西王瘸子,他治伤科最有本事。”叶书良说,“我不多说你什么,但我想你心里明白。” 方拭非行礼道谢。 等人都走光了,林行远才靠过来。 方拭非这腿是真难受,坐下了就起不来了。忙朝他招手:“快,扶我去下茅厕。再随便给我找点吃的。哎呀这群人真是,也不知道先慰问慰问。” “你死了没有?”林行远作势要踢她,“你真是——气死我了!” 方拭非忽然被停职,叫众人好生困惑。 这圣意果然难以揣测啊。 王声远等人嘴巴严实,他们是问不出什么,连李侍郎见人,都是一副怒气冲冲,不欲多说的模样,就让他们奇怪了。 从方拭非科举中头名开始,各部就盛传陛下赏识他。可赏识吧,一头名最终只做了名金部主事,任主事不久还被险些革职。随后派去了无人肯去的何山县,立大功归来本该赏赐,又被停职了,前途未卜。 如此多舛官途,怎么看,也不像是被赏识的的呀! 谣言当真可怕。 金部少了个做事的好手,叶书良先前又堆积了许多的公务,这忙起来昏天暗地。 顾登恒虽然被方拭非惹怒了,可该赏的还是要赏,与叶书良没有关系。恰逢夏至节气,接连贪腐舞弊案情频发,江南道节度使罹难,如此重要的职位至今空悬,顾登恒想要敲打敲打群众,在宫里找机会办了场酒席宴请群臣。 规模不算大,去的都是大臣。本来凭叶书良从五品的官职是没有资格的入席,但顾登恒特意请了他过来。 叶书良与大理寺少卿,他的父亲——叶枫一同入宴。 二人来的较早,是避开人群慢慢走过来的。他们已经数月没有见面,更别说说话的机会了。叶书良颔首当作问好,恭敬跟在他的身后。 叶枫始终板着一张脸。他在大理寺那等肃严之地依旧有铁面之称,如今面对自己长子,也没流露出什么感情。那模样反倒是在审讯人犯。 不过二人父子关系疏离,可谓满朝皆知。明明是长子,又满腹经纶,气动干云,叶枫却从不提携。若非刻意提及,同僚都不会知道叶书良是他的儿子。 叶枫开口道:“听说与你一同从何山县回来的手下,是哪位员外郎?得罪了陛下,还在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 叶书良答说:“是主事。” “嗯。此等人,你该远离。”叶枫说,“我先前与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过了吗?正好此次有功,你可向陛下请愿,成亲之后,调离京师,去往别处历练。” 叶书良一时没有回话,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映照出来的影子。 叶枫见他这推拒的意思,表情冷了一分,很是不悦。 左右无人,叶枫停下,压低了声音说:“我早就同你说过,你留在户部毫无前途。户部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多少人盯着?王尚书老谋深算,城府颇深。坐上了尚书的位置,不到迫不得己,绝对不会挪位,他是要死守户部尚书一职的。王爷身份尊贵,他想留在户部,这侍郎一职就谁也动不得。至于李侍郎,谁也不知道陛下为何非要把他插到户部去。但这三人总归就这样了。我问你,你要升迁,留在户部能有多少前途?五年十年,还是一个郎中。王声远……他这人明面上亲善,可朝中人人皆知,就是只笑面狐狸,说的话根本做不得真。你莫非真将他许诺你的好处当真了?那你可得等他百年之后了。” 叶书良就闭嘴不言,不与他争辩。 “看你这温吞优柔的模样,还想在户部那地方跟别人抢功劳?不如趁此次主动调离,谋个好去处。”叶枫看他如何也不过眼,只觉得面前这小子实在太过没用,毫无他的半分果决。也就整日与一些账册打交道。 “我已经替你打听好了,让陛下调你去做个上州别驾,再找人帮你造势,或许哪天还能做到京兆尹,才是真正的前途可期。你听明白了没有?” 叶书良说:“王尚书并未许诺我什么好处,是我自己尚在考虑。户部挺好,我意不在京兆尹。儿子如此温吞优柔,也就不做这等念想了。” “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叶枫继续吩咐道,“范三姑娘那里,你母亲已经派人去说了。她是个识时务,知大体的人,自然该知道自己如今配不上你。你母亲说了取消婚约,她已经同意。我叶家送去一些银钱,恰好帮她度日,于她如今来说,最是紧缺,也不算对不起她。你既然已经回到京城了,就经常回家看看你母亲,别整日在外游荡。” 叶书良明显有些愠怒,压着语气道:“这事,我也没答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我说了算!你答应什么?”叶枫咬着牙厉声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叶书良喉结一动,眨了下眼,正要开口,那边有人大笑着寒暄道:“叶少卿,叶郎中。你们俩父子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 叶枫直接走过去道:“原来是太常卿。” 几人恰好一行,往宴厅的方向走去。 再前面,人就多了。羽林卫等宫中侍卫林立两侧,灯火通明,远远还能听见些许的交谈声。 他们由宫人领着,照各自官阶与官邸排位落座。叶书良五品,平时要排在门外,这次人少,挤在了在了门边。 再晚一些,人多了起来。几张熟面孔也相继出现。 王声远的位置设在前边,他出现之后,与靠过来的官员互相施礼。余光看见了叶书良,朝他颔首轻笑,叶书良起身敬礼。 过后不久顾琰也来了。他两边一张望,直接坐到了叶书良旁边的位置,架着一条腿很是嚣张。半靠在叶书良身上,说道:“看你神色不佳,你父亲来的路上,又对你说什么了?” 叶书良端过酒水抿了一口。 顾琰也喝了一杯,说:“这酒掺水,你这样的酒量,倒是可以多喝一点了。” 宫里的酒自然是好酒,不过这故意摆出来的就不对了。 众臣也当未察觉,依旧欢声笑语,就着前菜喝着小酒等待开席。 顾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当真。该老的已经老了,可你还年轻。再过个几年,肯定比他这大理寺少卿有前途的多。陛下摆明了要重用你,你可千万别被他挑了心。” 叶书良无奈说:“你我说的,不是一件事情。” 顾琰想到方拭非,摇着手道:“我近日发现,同你们都聊不来了。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到顾泽长的下方。 顾泽长欣喜喊道:“琰哥!” “嗯。”顾琰说,“一年不见,壮实了不少。” 顾泽长:“是。在外跑的多了。” 对面三殿下重重放下酒杯,不屑哼了一声。 两人都不理会。 过了片刻,殿外大乐奏响,顾登恒终于到了。 第80章 婚约 顾登恒落座后, 众臣相继回位。陛下赐菜, 宫人们开始上今晚的菜色。 说的是设宴群臣, 但端出来的菜品, 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全是萝卜青菜之流, 不见一道荤腥。 今日来的, 都是朝廷沉浮多年,会看眼色的人精。 从先前喝到酒的时候就明白顾登恒的意思了。此时寡淡的菜品端到面前,神情中也未露出任何惊讶或不满,反倒是愉悦地夹菜喝酒, 看着很是享受。 没人不识趣地提出来,顾登恒也就不用多说。 他就这么个意思,提醒一下众人。 从江南到荆州,最后再到节度使,短短两三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忍耐也到头了,从现在开始,他要严管。 不管以前低不低调, 这段时间肯定是要低调。 今日不算正式的宴会,开场过后,歌舞上场。大家说说笑笑, 不多提政务,时间就过去了。 正酣畅之际,顾登恒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 说道:“叶郎中呢,怎么坐到那后边去了?来,到前边来。” 叶书良奉命起身,一侧的内侍差使着人多搬了张凳子到叶枫旁边。 “哈哈你二人不站在一起,朕都想不到你们是父子。”顾登恒爽朗笑道,“叶少卿,教出了一位好儿子啊!叶郎中将来定是前途无量,朕看好他。” 叶枫道:“蒙陛下赏识,犬子不才,当不起陛下盛赞。” 顾登恒挥手,状似嫌弃道:“朕又没夸你,你慌什么?” 众臣跟着捧场轻笑,作为长辈对叶郎中夸赞两句。 “只是啊,朕今日在想该给你什么赏赐才好,就忽然想起来,叶郎中这是还未娶亲啊!”顾登恒拍着额头说,“这一想朕都给惊着了。我们这长安里的风流才子,哪一位像叶郎中这般,已立业却未成家的?正则啊,你与范三姑娘的婚事,究竟什么时候办?叶少卿,此等大事,你怎么也不督促督促?”顾登恒看着叶书良颔首。看这意思,显然是想给他指婚。 范三姑娘如今父母双亡,家世不必从前,如今的身份地位,免不得要叫人看不起。 可看他二人如此年纪还不成婚,互相守身如玉,当是情投意合。其中或有顾虑,才拖延至今。他下道御旨,好让这对新人了却后顾之忧,被人说道。 顾登恒觉得这两人挺不错的。范三才名在外,他以前听人说起过,也亲自见过,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叶枫却立马出列道:“陛下。二人多年未成婚,实在是有缘无份。范三姑娘品行高洁,才德兼备,然命途多舛,双亲告亡之后,已决定随姑母前往江南。臣亦是遗憾,与其商讨过后,已决定取消婚约。” 顾登恒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眯着眼睛看他。 众臣也停下了互相交谈的声音,看向父子二人。 范三如果要拒绝,早就离开了。她父母先后去世,守孝六年,一直留在京城。叶书良也始终不曾婚娶。分明是郎情妾意,怎么忽然就有缘无份了? 叶家若要退婚,范三如今一个没有父辈庇荫的弱女子,有什么资格说不字?同意或不同意又有什么分别? 这无的是什么“份”,谁的“份”,还真是耐人寻味。 叶书良跟着站了出来,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与父亲闹翻,只能委婉反驳说:“臣尚在思虑之中,谢陛下关心。” 顾登恒玩笑说:“叶郎中,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如果不喜欢范家的姑娘,朕还想将自己的孙女指给你呢。是个可托付之人。” “小子何德?蒙陛下赏识了,实在惶恐。”叶枫抢话说,“他已有心悦之人,配不上郡主。” 众臣闻言继续沉默,这眼睛也不知道该放什么地方好,一时间有些尴尬。 顾登恒挑眉:“哦,是谁啊?正则不是刚才何山县里回来吗,这看上的是哪里人?应当是位江南人士吧?久闻江南多美人,果然你也是位风流人士啊。” 叶枫:“是关内道的人家。” “那不是离京城很近?”顾登恒问,“怎么认识的姑娘?哪一家?” 叶枫还想再说,顾登恒却直接:“朕在问正则。叶少卿,你虽是他父亲,可孩子如今大了,总不能连婚姻大事都替他作答吧?既然是正则自己的终身大事,朕还是想听他的答案。正则,你究竟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是可以,朕就替你做次媒,成了你这段才子佳话,如何?” 众人皆侧耳听他作答。 叶书良躬身行礼,半弯着腰,却不说话。 “正则?”顾登恒等了片刻,不等他出声,疑惑喊道:“叶郎中?” 叶枫急道:“逆子,陛下在问你话!” 叶书良还是不言,只是保持不动。 顾登恒坐直了腰背。 叶书良虽然平日不爱说话,可绝对不是嘴笨之人。他口齿清晰,思维敏捷,颇有思辨之才,处事井井有条,且细致周到。顾琰交好的人,自然足够聪明。 他不说,就是不能说了。 叶枫:“陛下……” 顾登恒挥手说:“罢了,我看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臣子家事,朕的确不便多问。行了,这话题朕不聊了,你们回座吧。” 叶书良:“谢陛下。” 近两日,京师越加炎热,正午都避着日头不敢出门,傍晚时分,众人喜欢聚在阴凉之处吹风。 京城里开始沸沸扬扬地传出一个消息——叶书良与范姑娘的婚事取消了。 要说起这叶书良与范三姑娘,在京城里还是小有名气的。 但凡青年才俊,尤其是如叶书良这般长相上佳,才学上品,家世上等的人,在京城都会有一席之地,为人津津乐道。何况叶书良先前订亲的女子大胆逃婚,在京城可是传了好一阵子。 叶书良至今未婚,虽说已有婚约,可年年说起这京城里待娶的才俊,还是会提到他。 不过,这所谓的名气,只是在一群书生或关心的人眼里知晓这个人物,放到普通百姓那边,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了。 而此次,叶书良的大名终于传遍京城。 因为上边那消息还有个下半句。 林行远去外面买东西,逛了一圈,听了些边边角角,整个人都发懵了。忍不住从一条街晃到另外一头街,最后茫然地回到家中。 方拭非半躺半坐地在屋里打扇子,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是遇到谁了?我这晚饭还没吃呢,你买的东西还热乎吗?关心关心家里这位腿脚不利索的人吧!” “我被迫听了件了不得的事,就忍不住去各处都听了一遍。”林行远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摆到桌上,然后:“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真没听岔。” 林行远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然后将自己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方拭非从榻上坐了起来,惊道:“我不过就在家里住了几天而已吧?外面天都变了?” 林行远削着苹果皮,说:“是叶郎中的天变了。” 方拭非抱着自己的腿不信邪道:“叶枫是有多恨他儿子啊?还未成婚,就先娶妾?” 林行远重音提醒道:“是妻,不是妾,是妻!” 方拭非舔了舔嘴唇,半晌语塞:“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娶谁?” “说是一农户之女?”林行远说,“对外传出来是农户之女,前两天还传得好好的,什么才子佳人,共叙佳话,也没放在心上。就今天早晨吧,不对劲了。那姑娘早前就到了京城,一直在叶家好好住着。今早她出门的时候,正好被人撞见了,那人就说,这姑娘他认识啊,分明是一青楼女子。” 方拭非将手放在耳边:“嗯?啊?” 林行远耸肩:“至于是真是假,我就不晓得了。可现在都这么传。” “我是真想见识见识。”方拭非一脸简直的表情,佩服道:“见过父母张罗着让娶丑女的,那都是为了娶高,可从没听过让儿子娶一名妓的……名不名都未必。那老头儿是自己疯了,还是想把他儿子逼疯呢?” 叶书良之前都在何山县的,与范姑娘还有婚约。可说这姑娘一直在叶家好好住着,说明人是他家二老接过来的。 如今街头巷尾的流言满天,指不定是有心人散播。叶书良没那种闲心,也不是那种人。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叶书良他父母,真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或许还跟着推波助澜了一番。哪晓得推翻了,烟花女子的事都出来了。 “这女人究竟是谁啊?哪里人?什么来历?”方拭非笑着自我反驳道,“或许只是看错了,哪儿有那么多名妓啊。不会的不会的,叶少卿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林行远:“我要是知道,还用在这里跟你聊天?” 方拭非:“京城都没人知道?” 林行远:“我要是知道京城里谁知道,还会在这里跟你聊天?!” 方拭非摇头说:“我真不信邪了。” 她挪到边上,往脚上套鞋。 林行远看她不安分,说:“人叶郎中的事,你这样关心做什么?” 方拭非说:“利益相关啊!他升迁在即,要是调走,这空出来的缺,铁定是我的。他走之前,帮着替我说说好话不行吗?” 林行远:“你忘了自己还闲赋在家?” 方拭非停住手,咋舌道:“这事儿闹的。哼!” 林行远呵呵笑着幸灾乐祸:“该。” 方拭非穿好鞋子,往门外走:“那我也要去看看叶郎中,这都是朋友嘛。” “天都黑了!”林行远在她后面追着道,“方拭非这天都黑了你有完没完?差遣我去做饭买东西的时候,腿脚就是残的,现在就灵活了?方拭非,你别太过分啊。” 方拭非回头朝他招手:“你一说我想起来,林哥背背这个腿脚不便的可怜人吧。” 林行远作势要踹她:“方拭非,你这混球。” 第81章 拒绝 此时户部, 叶书良坐在案前出神。 天早已经黑了, 可他不没有发觉。 耳边有道声音隐隐约约地在叫他, 他却一直抽不出神。忽然那声音清晰了起来, “叶郎中!” 方拭非推了下他的手臂。 叶书良低头,发现册子上滴了几滴黑色的墨渍, 手已在空中悬了许久, 才将笔放回去。 门窗被打开了,风从外面灌进来,将屋内原先的闷热一扫而空,带上一股凉意。 叶书良偏了下头, 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来找你呀。”方拭非抱胸靠在桌边,“叶郎中似乎有心事?” 叶书良说:“没什么。趁现在没人,你快回去吧。王尚书可没允许你回户部来。” “说得我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我好歹也是户部的人啊。”方拭非说,“早晚我会回来的。” 叶书良按着额头道:“你这么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是听闻,您快调离户部了,不知真假, 所以找您打听打听。”方拭非咧嘴笑说,“下官性格毛躁,按捺不住, 也怕被人登先,所以赶紧来跟您说一声。您若是真离开户部,可千万别忘了替下官美言几句。这闲赋在家这么多天, 也很无趣啊。” 叶书良闭上眼睛,两手放在腹前,似在养神,随意问道:“你听谁说?” “自然是听林大侠说的。至于他从哪里听说,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王尚书,可能是李侍郎,也可能只是道听途说呢?”方拭非站在他的桌前,凑近了脸问:“所以叶郎中,这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叶书良:“你这么喜欢道听途说?” 方拭非道:“也算是有所根据。两位侍郎不离开,户部就没有空缺的职位。凭您的才学与家世,不甘一直屈就郎中一职,怎么也说得过去。” 方拭非:“而且下官还听说,范姑娘快要离京了,就自作聪明地猜想了一遍。你二人婚期将近,她要是走了,您不得跟着去吗?” 叶书良拉开椅子站起来,:“想知道?” “想啊。”方拭非点头,“叶郎中也总该有个倾诉之人,什么都闷在心里,多不痛快?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下官的嘴严实,也识时务,加上曾与您共经险阻,如此深厚的情谊,您懂的。” 叶书良便虚揽着她肩,往门口的方向带去:“去喝杯酒。” 方拭非乐道:“这夜里酒馆该关了,不过我家里有。” 叶书良在她后背一拍:“那你回去温酒吧。” 方拭非刚走出门槛,门板就在身后被关上了。她还听见了对方上木栓的声儿。 方拭非:“……” “叶郎中,您别弄得好像我是个贼一样。”方拭非叉腰道,“这不也是关心您吗?何山县一次,好歹你我同甘共苦了不是?” 叶书良回答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有些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拉高音调喊了句:“少折腾!” 方拭非咋舌转过身,林行远问:“怎样?”方拭非茫然耸肩。 林行远招手:“就知道。赶紧回去,这都多晚了?” 二人要重新从墙边翻过去。 林行远吭哧吭哧地抓着她,从上头跳下来。 方拭非抱着自己两条手臂,跟林行远小声道:“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呀。这范姑娘不对,叶郎中不对,叶少卿也不对。这一家人是想做什么呢?是吧?你以前听说过什么风声吗?” 林行远说:“能有什么风声?莫非朝中大小官员的私事我都得知道,我这得存的什么心思?” “你是在暗骂我吧?”方拭非歪着脑袋道,“你在说我多管闲事?” 林行远原本真没这意思,但听她这么一接,觉得很有道理。 “就像王尚书说的。你既然都这样想了,怎么就没点自知之明呢?” “你我多好的朋友?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方拭非踮脚搭住他的肩膀道,“我不跟他喝酒了,我跟你喝,怎么样?” 林行远嫌弃抖肩:“谁稀罕?你走开。” 翌日,顾琰被热得睡不着,满身烦躁又心情抑郁,打着扇子大早就来了户部。顺路先去了叶书良的屋探探情况,猜他昨夜应该是在户部过的。 果不其然,里面有人。 他又没回家去。 顾琰推了下房门,发现被锁上了,于是在门口喊道:“正则!你在不在?” 叶书良很快来开门。 顾琰进去坐下,视线轻斜,肯定道:“昨夜有人来过了。” 叶书良:“你怎么知道?” 顾琰朝旁边一指:“你往常不会这样锁门,这次还连窗户都关了。” 叶书良笑了下,才过去将窗子打开。 “来了个不听话的。” 顾琰问:“你这两天都没出去过吧。” 叶书良顿了下:“户部公务繁忙……” 顾琰:“我不是问你回没回家,何必拿这个搪塞我?我是说,你没听见这街头巷尾,对你议论纷纷?” 叶书良茫然道:“我有什么好议论的?京城能人众多,谁知道我是谁?”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顾琰嗤笑道,“城里到处在传你退了范姑娘的婚,被一名妓迷住了眼。这是想逼着你娶谁呢?看你一把年纪还孤家寡人,怎不多体恤一下你的可怜?” 叶书良串起来一想,呵笑道:“原来他昨夜找我是打听这事来着。还乱七八糟地扯了一堆,难怪我听不懂。” 顾琰当即拍手:“看,方拭非这样毛毛躁躁的人,都知道事情严重。” 叶书良说:“他那里毛毛躁躁?他是觉得有趣。” 顾琰说:“不知道你父子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使这几招,你也别怕,直接将范姑娘娶回来,多少谣言都是不攻自破。叫他自己生气去吧。” 叶书良聊着又自己开始发起愣来,没接他的话头。 顾琰瞧着觉得不对。是什么意思?他认识的叶书良,可不是这么拎不清的人。 顾琰猛得捶了他一下,指着他道:“你要是没疯,就别给我闷着不说话。你跟范三都认识多久了?她是个好姑娘,你想清楚一点。” 叶书良是觉得不大放心。 他是不出门所以不知道,可范悦是个姑娘,因为耽误年月,年纪已经不小,再因为一青楼名妓而被退婚,这样的名声真是糟糕透了。 该怎么想?她连个青楼名妓也比不过? 何况她本是家道中落,多少冷嘲热讽的人等着看笑话,恐怕她现在处境不佳。 叶书良说:“我出去看看,你帮我守着这里。” 顾琰挥手:“去吧。有事我会推给李侍郎做的。” 范家以前在京城东头一栋院子里,如今是没落了。 宅子换了主人,现在空置。朱门应对着一颗柳树,门庭冷清。 叶书良每次去见范悦,都要从这老宅前路过,看见大门,便心口酸涩,要感慨一句物是人非。 他总觉得事情会变好,不想坏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是她就是自己。 叶书良不久就走到了范悦的姑母家。 敲过之后,里头脚步声响起,有人跑着过来开门。 对方看清他的脸,表情顿时沉了下去。 叶书良问:“你家姑娘在吗?” 那侍女很是不满,阴阳怪气道:“叶公子,您还来找我家小姐做什么?这说要断的是你们,断得不干不净的又是你们。可求您了,别再糟蹋我家姑娘的声誉了!京城四处传得沸沸扬扬,您是抱得佳人在怀,可我们姑娘尚待字闺中,还未曾嫁人呢。您还三番两次的来,是什么意思?求您放过我们吧。” 她说着要合门,叶书良一手挡住。 侍女恼怒道:“你要做什么!叶公子好自为之,您这手可金贵着呢,夹坏了小的赔不起!” 叶书良说:“你想骂就骂,我只是想见一见你家姑娘。你替我通传一声吧。” 侍女深吸口气,冲道:“成!我这就替你通传!”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楚说道:“不见。” 范悦应该就站在门后不远处。 侍女很快走回来道:“我姑娘说不见。她还说了,叶公子,叶老爷既然已经取消了婚约,那此事已经定论。你二人空有婚约十余年都未能结成佳偶,是真的有缘无份,您说清楚,她也认得明白,这事就这样作罢了吧,凑个好聚好散。过两月,姑娘要准备随姑母南下了,从此往后,再无瓜葛。您也不要再来找她,以免被有心人说道。听清楚了吗?” 叶书良嘴唇蠕动,哑然语塞。几次想要出口,都憋了回去。 “听明白了吗?”侍女傲慢道,“听不明白,小的再给您重复一遍。叶老爷他——” 叶书良抬起手道:“不必,我听明白了。” 侍女一手按着门框。听他说完后,又有些遗憾感伤。这门一关上,就真的一刀两断了。她想到了范三,为她痛心又惋惜,这个善良又不幸的人,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收起了先前的嚣张跟霸道,沙哑道:“请回吧。” 叶书良道了声:“对不起。” 侍女在他面前重新将门关上。 人声走远,叶书良还站在原地。 他正紧盯着朱门,后腰处就被人撞了一下。 “叶郎中!” 叶书良吓得颤了一下,闭着眼睛吐出口气:“方,拭,非。” 方拭非笑嘻嘻地从后面蹿出来,说道:“叶郎中。巧了。” 叶书良:“你跟着我?” “这次真不是呢。”方拭非提了下手里的油包,“林少侠生我气了,不乐意给我跑腿,我只能自己出来找点吃的。您来这边做什么?” 叶书良也托起手上东西,问:“方拭非,你喜欢吃春风楼的荷花酥吗?” 方拭非:“没吃过呢。” 叶书良丢过去:“送你了。” 方拭非殷勤笑道:“谢叶郎中赏赐。那您下次来找范三姑娘,记得叫上我一起。她不要的东西,我都要。” 叶书良被她气乐了,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要是装了没看见,那就接着装下去。” 方拭非:“我真没看见。” 这不正门上写了个范字,屁股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靠本事猜的。 两人肩并肩地往右侧的路上走着。 方拭非说:“好吧,您不高兴,我就不说这些了,我就问一句,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官复原职?总不能整日留在家中等消息吧?日复一日,岁月耐不住蹉跎啊。” 叶书良:“你去找王尚书。” 方拭非:“我哪见得到他?他如今避我如蛇蝎,连户部大门都不给我进!不然您帮我说次好话吧。时间久了他要是忘了我,那可糟糕了。” 叶书良停了下来,对她说:“你转个身。” 方拭非不明所以地转了个角度。 叶书良手指一转,示意她接着转。 方拭非同他恰好站成了两个方向。 叶书良:“往前走。” 方拭非用力扭过头问:“往哪儿去呀?” 叶书良:“回你家去。” 方拭非:“……” 第82章 爬山 方拭非回到家的时候, 心情挺好。把手里的东西跟林行远分了, 又跟他说起这件事情。 “我想这次京城里风传的, 跟他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因为我方才在范家外面, 看见了叶郎中。” “嗯?”林行远皱着眉头道,“你这因为接的是哪个所以?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方拭非:“如果亲都已经退了, 还是叶书良首肯的, 这谣言也是他蓄意传出去的,那他还去找范三姑娘做什么?讨打吗?” “那会是谁?还能管得了他的家事。”林行远说,“不会真是叶少卿吧?他好歹也是朝中官员,大理寺重臣, 何故如此陷害自己儿子,败坏他的名声?” 方拭非打了个嗝:“这谁知道?或许他起先不知晓那女人的身份呢?这次被人看破,心中懊悔,会慢慢平息了呢?叶郎中这样的才子,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非塞个不知所云,来历不明的人给他做什么?”她站起来拍拍腿道:“洗漱休息!” 过了段时日,京城里的传言没有消散,反而有了新的内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墨客, 四处吹嘘那女子的才名,直将她比成了天下间数一数二的才女,说她笔落成诗语出成文, 为人自爱冷清,勤于苦学,堪为第一红颜知己。 当初人人皆是求而不得, 如今要嫁为人妇,不由大叹可惜。 有才学的人,自然叫人格外青睐。何况青楼女子不同于普通娼妓,许多都是清白之身,只与客人喝酒推心,吟诗作画。打出了名号,最后嫁给达官显贵做妻的,也不是没有。 叶书良已是一见倾心,已是欲罢不能,才早早将人接到家中,等待成婚。 如果这女子真如吹得那般,如此人物,叶书良为她倾心,也算情理之中。 再低微的出身,耐不住她有本事,也耐不住人家喜欢不是? 这事给多少人茶余饭后增添了乐趣,方拭非跟林行远也偶尔出去听他们闲聊,听了多方的消息,再回来议论两句。 “不对吧,”方拭非抠着指甲说,“我跑户部的时候,里面的人说连着几日都没见他回家呢。要真爱慕得神魂颠倒,还能避之不及?” “可若真是无意,那郎中为何不反驳,又为何取消了范姑娘的婚约?”林行远靠在榻上望着前边树荫道,“沦为他人谈资,真当是什么好名声吗?再有才学又怎样?这样的女子总归上不了台面,毕竟他们可是官宦之家,不是俗常富贵之辈。” 方拭非自己也茫然啊。可别人的事她哪管得了太多?好奇之下多问问就罢了,难道还能追根究底不成? 等吧。只要时间久了,什么真相都会出来的。 方拭非拍腿说:“我现在关心自己,多过于关心叶郎中。林哥啊你看,我已经在家里呆了将近一月了,再晚,夏天都过完了。到了冬天,吏部不会真将我除名吧?我当年可是千辛万苦才考上的头名!” 林行远说起来就气:“你不也是千辛万苦才被自己弄到今天这地步?” “叶郎中不会真的不管我了?我们的关系如此切近!风雨中的生死之交,性命相托,多少夜里秉烛夜谈,如此深厚情谊何人能替?”方拭非咬着嘴唇道,“他究竟有没有向王尚书说情啊?” 林行远嗤笑:“你之罪过,光向王尚书求情有什么用?莫非他气消了就能让你回去?醒醒吧!” 方拭非起来用力拉平衣角:“你不要这样说,我要去找王尚书了,我不信今日还等不到他!” 林行远:“慢走!” 方拭非成天往户部跑。 起先林行远还会陪她去,主要是怕她出事。可她实在是太不受待见了,户部官员都是不见,光在门口磨蹭,连门槛也踏不进去。还逼得王声远天天从侧门开溜。 林行远老脸挂不住,时间久了就不去了,闲得慌,白天跑酒楼去帮人看场子,或者接些零碎的活,刚好能赚点银子补方拭非这个大窟窿。 她到的时候,王声远正在算补贴的军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钱,一脸苦大仇深。 门吏再次来报,道:“王尚书,方主事又来了。” 王尚书:“赶他走。让他好好呆着,急什么?” 旁边的官员道:“您就见见他吧,谁也耐不住他耗啊。门口的人都快给他弄疯了。” 王声远抬了下头,烦躁挥手:“带进来带进来!” 方拭非见门吏让行,不想这次竟如此顺利,猜测着上面的气也该消了。将手揣在袖子里,一颠一颠地跑进去。 她推开门,王声远正举着册子要砸以泄气,见她进来,悻悻放回桌上,然后叹了口气。 方拭非到他桌前抱拳行礼,腆着脸问:“请问王尚书。下官什么时候能回来?” 王声远推她,没推动,嫌弃地挥手道:“你们这一个两个小辈的,都不叫人安心。还想回来?继续反省着吧!还有,不要整天到户部惹事!走远些。” “一个两个……”方拭非竖起手指说,“我只占一个。‘都’字顶多也就算一半,您的怒火可不能光对我一个人发,是不是呀。” 王声远胡子一抖:“是不是?你得罪的可不光是我一个,多少怒火你都是活该。” 方拭非立在一侧,耷拉着脑袋。 片刻后,王声远歪头问:“你真有悔意?” 方拭非:“自然。” 王声远侧过脸问身边的下官:“今儿是……” 方拭非:“初二了!” “哦,都初二了。”王声远说,“这样,初七的时候,你去白云山,白云山在哪儿知道吧?” “知道。” “白云山顶有家白云观,每年七月七,会在观里做灯笼。那灯笼大的足有一人高,两臂宽,是用布帛订做的。寻常的人不卖,也不知道,你要自己带着足够的布跟竹条,背到山上去,请他们帮你做。”王声远说,“你就帮我跑一趟吧。” 方拭非将信将疑:“倒也不是不可以。” 王声远点头:“嗯。你自己去,一个人去,不要叫少将军背你,或帮你拿东西。否则这事就不作数。” 方拭非握拳:“我去就我去,我方拭非也是习武之辈,不过就是爬个山,有何难度?” 王声远:“去吧去吧,这之前别来烦我。快走开。” 方拭非被他赶走,摸着后脑离开,走到拐角的时候,郁闷往回看了一眼。 见她身影彻底消失,旁边的官员才小声说:“王尚书记错了吧?这道观哪年卖过灯笼啊?” 王声远气道:“哦,那他们做事前哪时知会过我?爬死他,也是该!看他还来不来烦我。” 七月七,道观与寺庙间的又一轮争抢开始了。 神像巡行,锣鼓喧天。彩灯高挂,人声鼎沸。 方拭非在上山之前,给道观那边投了点钱,又从他们那里买了块自己做的饼拿在手里。 之后就背着一箩筐沉重的东西,拾级而上。 白云山是真高。就算身体健壮的人一路小跑,也得跑一两个时辰。极其考验信众的耐力跟诚心。 她来的时候是早上,周围景色倒是很雅致。 至于灯笼,果然是没有的。那道长委婉地告诉她,应当是被人骗了。 方拭非将筐子留给道观,当做自己捐的,再让他们给个凭证,证明自己来过。然后便提着衣摆往下走。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方拭非一双腿又酸又累,侧着身体往下走,痛心疾首道:“怎么可能山上有卖这样的灯笼?你是骗我的!” 方拭非指天:“可我为什么要来?还不是因为我纵容你?王尚书,我纵容你!” 旁边几位游客以莫名的眼神看着她。 方拭非一鼓作气往下飞奔,只想早点回家休息。 下山路速度一快,就比较凶险,视线里什么都是飞速掠过的,她放缓了脚步,怕滚落下去。 中途停下休息了一会儿,想找人讨点水喝,一路顺着山边的小径找过去,看有没有什么人在附近纳凉游玩的。 熟悉的凉亭,熟悉的小路,熟悉的身影。 那姑娘手里捧着一个纸灯笼,在上面小心作话。 方拭非走过去喊道:“范三姑娘?” 范悦已经不认识她了,停下手里的活询问:“你是?” “你不认得我,但我是见过你的。”方拭非抱拳道,“户部主事,方拭非。之前也在这个地方,有过一面之缘,您还记得吗?” 范悦笑道:“我不记得见过你,但我听叶公子说起过你。” 方拭非闻言挥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忘了吧。” “多数都是好话。说你聪敏有加。”范悦说,“他不在我面前说谁的坏事。” “那我可真是感谢他!”方拭非对天一拜,“他要是能在王尚书面前也替我多说好话,我就更感谢他了!” 范悦请她入座,将桌上的笔墨整理了一下,腾出一个空位,让侍女为她倒了杯茶。 上来这么久,茶已经不热了,只有余温。可对方拭非正好。 范悦见她满头大汗,一口闷净,又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户部不忙吗?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户部忙不忙我是不知道,”方拭非打开扇子,“反正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范悦微惊:“你这是……” 方拭非:“户部体恤,叫我多休息休息。” 旁边的侍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方拭非皱着鼻头,用力摇着纸扇,忧伤控诉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王尚书生气,让我上山买个大灯笼。” 侍女插嘴说:“这上面的道观可从来不卖灯笼。人家是道士,清心寡欲,七月七与他们无关的。” “我知道!我来之前就知道!”方拭非拍着左侧肩头道,“可他就想看我倒霉,我能不来吗?还不是要先让他高兴我才能回去?” 范悦笑:“你们户部的人,一个个都真有意思。” 第83章 送信 方拭非看她笑得开心, 顺口问了一句道:“听说你, 会离开京城?” 范悦流露出惆怅的神情, 又一闪而过, 点头说:“下月启程吧。” 方拭非叹道:“真是可惜。”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聚散有常。我是随姑父赴任,不然要独自留在京城吗?”范悦视线虚落在远山处, “何况京城啊, 从不在乎有没有我这个人。我双亲皆亡,离开这伤心之地,倒没什么好留恋的。” 方拭非拍了下腿说:“也是。我也不是京城人士,我从小是在江南长大的。这边除了吃的东西不大一样, 其余差别也不大嘛。” 范悦顿了顿,说:“你们叶郎中,是个重情义的人。若我说的话不多余,你就听一听。希望你不要跟他生了嫌隙。” 方拭非挑了挑眉,然后点头。 范悦将灯转了个方向,灯面就是对着远山画的。 她的画技实在出众,笔墨浓厚上,可谓登峰造极。一排群山中藏着人影两三, 还有云雾层层,颇有意境。 传闻中的那位怎样不知道,但范悦绝对是个才女啊。 范悦说:“我跟他, 其实说不上多少感情,我二人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婚约定得久了些而已。他一向很听他父亲的话, 在我之前,也定过一门亲事。那件事情我想你听过,是对方后来跑了,才有了我。要真说来,我还配不上他。” 方拭非:“哪有姑娘这样说自己的?” “是事实呀。我双亲在世之时,家世就比不得叶公子。叶伯父念我父亲于他有恩,才要叶公子娶我。他起先与我出行聊天,喝茶作诗,都是应付已对。后我任性要守孝,他陪我干等,却并不生气,可见也只是如此。如今他终于遇到喜欢的人了,我该为他高兴。他曾陪我蹉跎了这么多年,如今明白告诉我,哪里怨得了他?要怪也该说我自己磨蹭。” 范悦叹说:“我家中已无兄父,他因退亲给我的银子,够我安度下半生了。叶伯父还找人替我姑父,谋了份好差事,实在感恩不尽。”方拭非:“可你是在强颜欢笑吧?” 范悦吸了口气,低头轻笑,也并未反驳:“他已是仁至义尽。可这样好的公子,叫别人抢走了,我觉得不甘心也属寻常吧。” 旁边的侍女甚为感伤。 范悦说:“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与我认识以来一直如此。我便不能指望有一天,他会为了我变得绝情冷漠起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总归还是叶少卿吧?”方拭非拍腿说,“我之前看啊,叶郎中跟叶少卿真是一点都不像,或许是像他娘。” 范悦说:“不,也不像。” 方拭非:“嗯?” “长相不像,性格也不像。他的确跟双亲都不相像。”范悦说,“与他相处看来,叶公子是韧,看似柔和温顺,其不然。他百折不挠,还性格倔强,有些事情极其顽固,毫不退让。他可以不与你争吵,你却绝对说服不了他。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跟我想象的人真不一样,我还好奇他为何会如此顺从地听从他父亲的安排。” 方拭非皱眉,低声呢喃道:“不像……” 范悦又说:“不过我说不了他。我自己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我父亲要我嫁给谁,我也只能说是。要反抗,哪那么容易啊,出了门,就知道举步维艰了。我……人存于世,有时真是卑微啊。能像叶公子这样,已经很好了……他终能足愿,很好了。” 方拭非:“你自己伤心,还为他说好话?” “实话罢了。”范悦说,“我诋毁他不能叫自己高兴,我踩低他,也不能拔高自己。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又何必不放过他?” 方拭非说:“你是看得清楚,可有的人不这样想。他们故意拿你的名头来抬高那……” 范悦忙阻止她:“既是事实,难免会有有心人传扬,与叶公子有什么关系?他或许还不知情吧。” 方拭非看她。五官并没有太出彩的地方,不是个标准的美人,可人站在这里,就是看着舒服,气质出众,让人喜欢。 “我要是他,我一定娶你。”方拭非说,“范姐姐,你是我见过最喜欢的姑娘了。” 范悦严肃说:“方公子。不要随意开玩笑,叫别的姑娘觉得你喜欢她。或许她真就喜欢你,到时候伤了的心,谁能来赔?” 方拭非:“您说的是。” 二人沉默下来,方拭非尴尬地去倒水。 范悦将手里的灯转了一圈观赏,觉得还不错,就递给她说:“你既然是来白云山买灯笼的,没有买到,那我就送你一个吧。正好我也不用带着回去。” 方拭非连忙起身,两手从她那里接过。 范悦施礼:“你继续休息,我该回去了,先行告辞。” 方拭非抱拳回道:“再会。” 范悦将东西都收拾好,带着侍女从凉亭出去,此处又恢复安静。 方拭非看她们走远,抱着灯笼怅然一叹。 “好看是好看,可你这灯又不是做给我的,我拿了它,岂非不伦不类?” 她又坐了一会儿,才带着灯笼走回下山的长阶。 站在高处往下一望,发现自己还有半截山路要爬,黑色人头上上下下,一时又软了腿。 “王尚书啊!”方拭非振臂大喊,“王尚书!” “阿嚏——” 王声远揉了揉鼻子,愤怒道:“这方拭非,铁定是在说道我。” 旁边的官员耸肩轻笑:“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这边话音刚落,门吏进来道:“方主事来了。” 王声远立马精神抖擞:“你看你看,老夫就说准的吧!让他进来吧。” 方拭非这次没蹦着进来,看是折腾得不轻。 王声远不怜惜说:“你有话快说,我这就要走了。” 方拭非靠着门,直接坐在门边,也不嫌脏,说:“京城就是这点不好,太大了。做什么事,走一趟都得一天。” 王声远看她装扮,问道:“你哪里回来的?” 方拭非说:“白云山啊!一大早就过去了。” 王声远:“哦,所以你手上的这个灯笼就是从白云山顶买的?虽然不如我说的漂亮,但也还可以。你拿来吧。” “哪呀?怎么可能?我就是没上去,也知道上面没的卖灯笼。”方拭非一脸真诚地邀功道,“不过我还是爬上去了,的确没的卖灯笼。我叫那道长给我写了个小字条。你要是去问问,他铁定能记得我。” 王声远哼气。 方拭非嘻嘻笑道:“您还想套我呢。” 王声远要从她手里抢东西:“那你这灯总是买来送本官的吧?画得倒还不错。” “诶!”方拭非收回手道,“哪儿是送你的呀这是范姑娘送给我的!您最多看看,想要自己找她拿去。” “啧!”王声远拿手指着方拭非,“啧啧!!” 方拭非回了一个:“啧!” 王声远说:“方拭非你可搞清楚,男女授受不亲。范姑娘尚待字闺中,虽然她长得漂亮人又好,如今也没了婚约,但你也不能去招惹人家。” “王尚书您不能这样。我方拭非岂是如此浪荡形骸之人?”方拭非问,“叶郎中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王声远:“他告假先回家去了。” 方拭非用自己的衣摆扇着风道:“回家了?” 王声远忧伤道:“唉。老夫本来还有事想找大理寺帮忙,请叶郎中帮忙跟他父亲说一声。可这两父子啊,生分的简直叫人无话可说。你说这是要等他成亲以后再说呢,还是现在说呢?这叶少卿什么时候心情好也看不出来呀。可叶郎中究竟什么时候成亲?” 方拭非:“公务就公事公办不是更好?您非要转个弯,麻烦人叶郎中做什么?” “你懂什么?这朝堂之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脉。这所谓寒暄待客,所谓礼尚往来,不都是为了这几缕人脉吗?你真当有理便能走遍天下?玩笑,各部招人之际,都想招官宦子弟,你晓得为什么吗?”王声远捋着自己的胡子道,“当年老夫将叶郎中招进户部,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眼红。可长了我的面子。” 方拭非:“户部与大理寺未免相差太多。您与大理寺搭上关系做什么?捞关进去的人吗?” “你懂什么?大理寺掌重案刑狱,谁还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安安稳稳了?户部每本账册做出来都想关两个人进去,再不济能吓吓他们也好做事的多。”王声远说,“何况叶少卿那张臭……他对老夫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能不亲自见面还是不见的好。” 方拭非抖肩笑:“看来没什么用。” 王声远跟着叹了口气。 确实没什么用。 跟招了个寒门一样。 王声远看着她,又是嫌弃道:“可人叶郎中起码识时务不惹事,哪跟你似的?” 方拭非:“我还不识时务?我今日早晨刚从白云山——” 王声远立即小跑着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乐道:“你识时务,那老夫有件事要交给你。你去叶郎中家里,见机行事啊,把这请帖送给叶少卿。” 方拭非斜睨他:“您不能这样。您又坑我。您就是要坑我,动手前对我好点那也行啊。这要支使人做事,还连耍带坑的,不厚道吧。” 王声远让人递帖子过来,就问:“那你去不去?不去就出去。闲杂人等。” 方拭非咬咬牙:“去!” 方拭非一手灯笼一手帖子,一摇一摆地走出去。 王声远等她离开久了,才一拍额头想起来:“哎呀,忘了叫他挑个叶少卿心情好的时候递。他不会现在就去了吧?” 他转念那么一想,之前自己好像说过类似的话,方拭非应该是能了悟的。他就安心了。 第84章 商量 叶书良坐在最下边的位置, 一言不发。两手放在膝盖上, 视线盯着前方的桌脚。 叶枫走到他面前, 挡住了他的目光, 冷声道:“我早就叫你回来,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今日若非我亲自去请, 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还性叶?” 叶书良终于动弹了一下, 说道:“孩儿不敢。” “你不敢?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叶枫冷笑道,“你嘴上说着不敢,可心里,动作, 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反抗老夫。陛下先前问你,你为何不说清楚?他要给你指婚,你为何不明言?你不就是怨恨我,不就是还执迷不悟,想着那个范三吗?!” 叶书良:“父亲。我已与她取消婚约,不然还能怎样?” “是你,是你自己选的!”叶枫道,“盈盈断然不能给你做妾, 你又不愿意范三委屈,自己选的要与她断绝。如今婚事取消,你反悔了, 难道还要来怪我?你对我摆出这张脸是什么意思?” 叶书良说:“我知自己与她有缘无份,既已形同陌路,您就不该撒布她的谣言, 令她蒙羞。” 叶枫:“你要成亲,别人会说范三那是别人的事,毕竟她与你多年婚约属实吧,这算什么谣言?若是可以,我愿意伤害她吗?她是我老友之女,如今好友离世,我不能多加照顾也是惭愧。可我给了她多少银两,又替她姑父安排好差事,请他多为看顾。你有什么可指摘的?她不日便将离开京师,这边再大的风雨,也淋不到她了,不必你担心。” 叶书良自嘲一笑:“是我自己无能,的确怪不了您。” 隔壁厢房,盈盈趴在叶夫人的腿上,哭得两眼通红,时不时抽噎出声。 叶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扶着她的长发,说道:“正则已经回来了。待会儿你就出去,与他好好说话。今天是七夕,他脾气好,不会对你冷眼的,不用害怕。”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嫌弃我这残破之身?”盈盈软声哭泣道,“他一直留在户部不肯回来,也不肯见我,又怎么会喜欢我呢?如今还拆散了他与范姑娘的婚事,惹得他不快。我命似浮萍,狠狠得罪了他,怎能不害怕?” 叶夫人:“不会的,你这不还有我和你爹吗?” 盈盈抬起头问:“他要是不愿意娶我,那我可怎么办?我要是再回到那样的地方,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怎么会呢孩子,不会的。正则他是个识大体,知回报的孩子。”叶夫人说,“他要是真不愿意娶你,怎会答应取消了这门婚事?不会的。他只是为人比较内敛,你别误会。” 叶夫人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走。我带你大厅。” 二人从厢房出来,走进客厅的时候,里面二人立马噤声。 叶枫收起了正在发泄的怒火,生硬地指着里面说:“来,都坐下休息吧。” 盈盈款步走到叶书良面前,欠身道:“叶公子。” 叶书良起身,轻轻颔首。 叶枫作势要打:“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叶夫人急忙去拦:“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叶枫敛袖,对着一旁仆役道:“摆桌。上菜开席。” 他们将桌子摆到门边上,恰好能看见外面的景色。后厨开始干活上菜。 今天的菜色尤为丰富,荤素摆满了一桌。 四人围桌而坐,各自尴尬地无言。 叶夫人给盈盈夹菜,嘱咐她多吃一些。又让人端了一壶酒来,叫他们两父子喝。正吃到一半,仆人跑过来道:“老爷。外面说……说方主事求见叶郎中。” 叶枫想也不想便挥手道:“不见。明日再说。” 仆人听令下去回报。 过不了片刻,又一仆人小跑着过来道:“老爷……” 叶枫烦躁道:“说了不见!他要纠缠就将他赶走。” 仆人萧瑟一缩:“不是,是后院那人……说想见见公子。” 叶枫直接起身喝道:“不见!!让她好好呆着,别想着多事!” 仆人立马应道:“是。” “不要生气,何必动怒?”叶夫人替他斟酒,又给叶书良倒了一杯:“来,正则,你跟你父亲喝一杯。这模样做什么?终究是父子嘛。” 片刻后,又是一仆人进来。 叶枫站起来,用力拍桌,怒气已经是爆发边缘。 仆人连忙先开口说:“是……是宫里来口信,说陛下请公子进宫一叙。” 叶枫看向叶书良。 叶书良说:“知道了。我这就准备。” 仆人忐忑退下。 叶书良躬身行礼:“儿子先去准备。” 叶枫咬牙,末了拂袖道:“你好自为之。该怎么说,自己看着办吧。” 叶书良:“是。” 叶书良换了身衣服,便走出门,此时方拭非还坐在门槛上等。 方拭非偏着头问:“叶郎中?” 叶书良道:“你怎么还在?” “你这是要去哪里?”方拭非失望说,“你不是来见我的吗?我还当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呢。” 叶书良说:“陛下宣我进宫。” 他扫了眼,见到她手边的灯笼,觉得眼熟,问:“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方拭非乐呵呵道:“美人送的。” 叶书良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 “啧。啧啧!”方拭非跳开一步,指着他道:“你别跟王尚书一样龌龊,以小人之心度我。我方拭非清清白白好吗?” 叶书良说:“你给我吧。” 方拭非:“不成。这是别人送我的心意,心意岂能转赠?你想要,我得先去问问范姑娘愿不愿意。” 叶书良执意地伸着手,盯着她。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方拭非把灯递过去说,“范姑娘问了就说是你自己抢的,别弄成我借花献佛,到时候让她讨厌。” 她递过去的时候,一并把请帖也送过去了。 叶书良翻过去一看:“这什么?” “王尚书叫我送给叶少卿的,这不正好给你了吗?”方拭非说,“如此重任交托于你,我回了啊。” 叶书良立即扯住她的后领,把请帖塞了进去。 “喂!”方拭非去摸自己的背。可恨她今天出门穿了件宽松的外衣,现在抓不出来。 方拭非指责道:“叶郎中,你变了。” “我给他,他多半要撕了。你还是自己找个好时机,以户部的名义送给他吧,不要提我的名字。若是有事相求,最好请王尚书找一位跟户部无关的人去送,以免被迁怒。”叶书良说,“我要进宫了。” 方拭非跳着跟过去:“天下间父子哪有你这般成仇的?还有陛下真是不讲情面,哪有七月七请人入宫的?我看您美人在怀,却被搅了好事,可惜啊可惜。” 叶书良将手按在嘴唇上,示意道:“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你回去玩吧。” 方拭非停在原地,查看左右无人,先把自己背后的帖子给掏出来。 她翻转着请帖,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灯笼,叹道:“唉,男人啊男人,真是一言难尽。” 她把帖子拆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大致就是说,请大理寺在查节度使贪腐一案背后,着重调查一下几名官员的情况。 那几个名字都有些熟悉。 方拭非将朝中上下人员都梳理了一遍。其中几位是京城的官员,一位同是江南道的官员,还有几位她不认识。 “难道是……其他州郡的官员?”方拭非心道。 这些人之间能有什么联系?看似分在不同官署,毫无联系。连着这么些人一起查,户部是想敲笔钱出来? 她把帖子揣进怀里,甩头吁了一气,小步跳着往家里去。 嘴里小声哼哼着唱道:“嗯嗯嗯~林行远,林大侠……给我做吃的了吗?” “朕找你来,是想与你唠唠家常。”顾登恒说,“今次,你父亲不在,你可以实话实说了。” 叶书良:“臣不知该说什么。” “就说你喜欢谁,朕给你做主!”顾登恒指着他笑道,“你们这些听话的孩子就是脸皮薄,不用怕,朕都明白。也当作是你此次有功的奖赏。” 叶书良:“谢陛下。臣只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本次风灾。多数是五殿下有全局有谋,方主事统领有加……” “行了,朕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的才学不可或缺,否则何山县早被他们折腾乱了。”顾登恒挥手道,“前几日,你父亲向我上奏章,请我将你调离户部。朕仔细一想,是该给你升迁了。可再仔细一想,又不知道该把你升到何处。若是让你离开京城,朕很是不舍,将你调到别的地方,又是小处了了,大为可惜。所以便想多管闲事,圆你一桩好事,再给你送一份新婚大礼,作为补偿吧。” 顾登恒这意思就是,你请继续留在户部,为王声远做事吧。 叶书良:“臣尚在考虑,谢陛下关心。” “朕也要提醒你一句。”顾登恒说,“美人的确赏心悦目,可朕想你也不是肤浅之人。往后户部少不得你扶持辅佐,该娶一位能持家的良人才是。” 叶书良:“臣谨记。” 顾登恒说:“若有事,来找朕。朕可答应你一件事。你自己考虑。” 叶书良:“谢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范三是老友的女儿。写错了 跟私奔的女人没关系 第85章 告知 叶书良从宫里出来之后, 便照常回户部做事。 翌日, 王声远见着他困惑问道:“叶郎中, 我叫方主事递交的东西, 他给你父亲了吗?怎么两边都没了消息?” 叶书良说:“不知道。我已叫他呈过去了。” “咦,他怎么不来户部与我说一声?”王声远自己嘀咕了几句, 便道:“哦算了, 不提这人。叶郎中,你若是有空,帮忙将宫市的账目核对整理一下,再拿给我。做完的话就回去吧, 我看你这两日面色不好,多休息休息,别总耗在户部。” 叶书良:“是。” 叶书良留在户部过夜的时间里,早将京市与宫市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把东西给王声远送去,下午便早早回去休息。 他不是回叶枫的住所,而是自己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呆着。不过整个京城,似乎没有哪里能叫他舒服, 还不如当初忙忙碌碌的何山县。 叶书良正叹了口气,前方的路被挡。 看着投下的阴影,他头也不抬便朝旁边跨去, 给对方让位。 那刀客继续拦在他的面前。 叶书良终于回神打量对方。 比自己高了半个头,黑布遮住半张脸,剑眉下的眼睛如沉寂寒潭。 是三殿下身边的人。 刀客沉沉说道:“殿下有请。” 他抬手指向一侧的酒楼, 叶书良便顺着视线看过去。 只是家很普通的酒馆。二楼的窗户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刀客径直转身,在前面带路。叶书良虽有疑惑,依旧跟在他的后面。 顾泽列只身坐在二楼,靠在墙边似是饮酒。 叶书良上前行礼道:“三殿下。” 顾泽列示意:“坐。” 叶书良:“下官尚有公务要忙,殿下如有吩咐请直言。” 顾泽列将杯子摆到桌上,左右旋转着看道:“你要找的人,本王已经替你找到了。之后该如何处置,你可以自行决定。若是下不了手,本王也可以帮你。” 叶书良鞠躬道:“谢三殿下关心,然下官似乎未请殿下帮忙。” 顾泽列偏过目光,正视着他道:“哪里,本王只是看不过眼,所以相帮而已。” “本王素来看好叶郎中,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自然要去了解一些。容小王说一句,叶郎中,凭你的才学,没有他叶少卿,照旧能有今日成就。你考上进士,入职户部,莫非他就为你出过多少力不曾?倒是大理寺为了避嫌,屡次与你户部过不去。你今日成就,皆是自己苦读犯险所挣,与他哪有一分关系?他一面对你冷苛淡薄,一面又以恩相挟,要你图报,未免想得太好了一些。”顾泽列叹道,“叶郎中你如此天赋,本王替你觉得可惜。” 叶书良:“家法虽严苛,然下官能有今日,多亏父亲教导有方。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叶郎中啊,此处只有你我,本王就直白说了,不与你斡旋。他与你有恩是真,可这恩,他如今一副丑恶嘴脸要你还,说明他本意不纯,那恩情便不同了。”顾泽列道,“他若真要补偿,直接将人认回来即可,昭告天下也好。偏偏自己几位儿子皆不争气,完全不如你。他舍不得你离开叶家,若更名换姓,就是与他们断了联系。又对你不屑一顾。所以怎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实在叫人耻笑。” 叶书良道:“此乃下官家事,自会考虑清楚,不劳殿下关心。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下官并未有宣传。不知殿下从何处听来的谣言,请切莫相信。” “你始终替他着想,现今这般,还想为他保全名声,他却不这样认为。如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直将你说成一个好色肤浅,风流无能之徒。你这样的聪明人,何需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总归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人评判,也不会说你的不是。”顾泽列拍着桌面说,“叶郎中,本王是替你觉得可惜。我可帮你放出风声,帮你应对。此事后果,你也无须担心,断然不会跟你扯上关系。” “下官自不担心,只是殿下误会了。”叶书良道,“请问殿下,还有旁事吗?” 顾泽列颔首,挥手道:“既然如此,北狂,亲自送叶郎中离开。” 北狂抱着剑站在叶书良身后,面无表情地跟他下楼。 二人重新回到街上,北狂道:“他就在京城。是否要我将他拿来?” 叶书良:“不必。”北狂:“殿下要我转告,您若是需要帮忙,尽可找我。” 叶书良顿了下,还是道:“不必。” 北狂:“叶郎中莫非心中有对策?” 叶书良沉吟片刻道:“不是事事,都能以对策决之。告辞。” 北狂摸了摸自己的刀鞘,方抬起脚步。 趁着天气好,方拭非跟林行远在院子里用石臼敲豆子。 晒干的豆子硬如磐石,他们砸来砸去,最后还是大小颗粒不均的小碎块。想拿来做糕点,还差得远了。 方拭非用手指捻了捻粗细,嫌弃道:“林大侠,你的内力呢?你连个黄豆你都碾不碎?一早上了!明年能吃得上吗?!” “林大侠的内力就用来给你碾豆子?你为什么不直接出去买一袋回来?”林行远说,“而且你这晒得也太干了!这是多少年的陈豆?你怎么不留给你的后世子孙呢?” 方拭非:“我的后世子孙要是连这点黄豆都碾不匀,他就不配性方!” 林行远回味了一遍,质疑道:“你的后世子孙姓方??” 方拭非又往那坑里丢了把豆子,挽起袖子准备自己来。 一声音冷不丁道:“你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玩得起来。” “嚯——”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林行远直接脱手,将那锤子丢了下去。 认清来人,方拭非说不好是有没有喜,叫道:“北狂?” 林行远立马要去找自己的剑,然而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再次两手举起石锤对着他道:“还真是你!竟然敢来?” 他抬头一望,更加气愤道:“竟还翻我的屋顶,过分了啊!” 方拭非按下林行远的手。 这打不过的人还上赶着叫嚣是自讨没趣。 她熟稔道:“北狂师兄,之前不告而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怎样?要不要一起留下来吃顿饭?” 林行远想把手上的锤子先抡方拭非头上去。 “哪来的师兄?”林行远说,“我这正要报仇,你严肃一些行不行?” 方拭非无辜说:“有朋自远方来嘛这,相逢一笑泯恩仇啊。报什么仇?” 北狂并不听他二人插科打诨,言简意赅道:“送你一个人。” 林行远:“什么?” 方拭非:“女人?” 北狂:“男人。” “客气了。”方拭非干脆抱拳,“好走不送!” 北狂报了个名字:“陆仲深。” “……谁?这谁要啊!”林行远,“而且人呢?” 方拭非摸着下巴:“嗯,听着有点耳熟。” 林行远:“闻所未闻。” 方拭非:“那应该就是朝中官员。” 她拿出王声远叫她转交的帖子,遮掩着避开北狂,翻开找了一遍。 帖子里没有直写大名,大多是姓氏加官职的称呼,有姓陆的,可是不是她也不知道。 北狂:“盈盈姑娘的情人。” “盈盈……”方拭非说,“这名字也很耳熟。” 林行远提醒说:“你叶郎中未过门的新妻子。” “情人?”方拭非脑子里满是茫然,“北狂师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还连同人的闺房秘事?” 北狂并不在意,继续吐出惊人的话语:“盈盈姑娘已有三月身孕。急于成婚。”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迟疑道:“三个月前,叶郎中与我们似乎还在回京的路上?” 两人四目相对,各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出大戏。 北狂说:“叶书良出发去何山县前,叶枫就已经派人把盈盈姑娘赎了出来,留在京城,只是没有接进家里。当时叶枫应该是想让他二人成亲,可叶书良似是私下与人协商妥当,此事暂且作罢。他托人四处物色家世合适的公子,替盈盈姑娘说亲,只当作是自己远房的妹妹,待字闺中。可在他外派何山县期间,盈盈认识了陆家公子,不慎出了意外。陆仲深此人满舌生花,又薄情寡义,招惹她之后,又弃之不顾。如今以死相逼,反将叶书良弄得骑虎难下。” “为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林行远:“为什么叶郎中骑虎难下?” 方拭非:“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北狂只是道:“言尽于此。剩下的自己查。告辞。” 他如来时般神秘,迅速便离开了。 “告辞……”方拭非后知后觉道,“告辞?告什么辞?他告辞了我呢?这事告诉我有什么用?我能管吗?大理寺的人不会要杀了我吧?我能怎么办?” 林行远瞎说道:“不然你再把陆仲深转送给叶书良?” 方拭非:“你怎么不说把我送给叶书良呢?” 林行远:“你就是想,人家也不要啊。” 方拭非推了他一把。 第86章 方拭非在外边打听了一圈, 跑回家大声道:“我知道陆仲深是谁了!” 林行远还在砸他的豆子, 抬头道:“谁?” 方拭非掏出那封帖子, 拍在桌上, 选了个名字指着说:“他!” 林行远一看官职便道:“那年纪不小了吧,盈盈姑娘看上他什么?” 方拭非:“不, 是他儿子。京城一纨绔子弟。自诩风流才子嘛, 对待女人总是花言巧语的。后边追着跑的桃花情债能有一堆多。估计是盈盈姑娘刚来京城,对这人不了解,被他嘴里说的海誓山盟给迷了眼。对方又真拿她当一青楼名妓对待,骗完就逃了。哪晓得, 光留下一笔烂账。” 她叹了口气,坐到桌边,为叶书良觉得可惜:“唉,都没有心情吃饭了呢。” 林行远:“你除了吃还会什么?” 方拭非:“惹事。” 林行远语塞。埋头继续往石臼里丢了一把豆,说:“我是想不明白,那谁,北疯子把这事告诉你做什么?再怎样也是叶郎中的家事,还是家丑, 你总不能插手多管。” 方拭非:“那王尚书会让叶郎中请托,叫大理寺帮忙查这上面几位官员,你又觉得是为什么?” “户部左右就是进账出账。”林行远说, “缺钱呗。” 方拭非说:“是呀,户部缺钱。尤其是快到每年春冬之际,军饷、粮衣, 处处吃紧。我朝这两年实在是风不调雨也不顺,国库空虚,样样举措皆受滞阻。如今拉一个是一个,是一个赚一个。可户部不能左右树敌,得将此事交由御史台与大理寺配合才行,但要是做得太明显,又成了拉帮结派。为官之道,多不容易啊。” 方拭非说:“这名单写得不尽详实,王尚书也不便将意图直接暴露。虽说我还不确定,他是想从哪块下手,但经我探查,有那么些许联系。” 她按着名字道:“我来考考你,如今朝廷上下,最容易赚钱的是什么官?” 林行远这个还是知道的:“两淮盐铁使,各道转运使。” “不错!”方拭非打了个响指,“今三殿下兼任京畿水陆转运使。陆仲深的父亲——陆明此人,是三殿下心腹。转运使管粮食运输,与运河相关。运河既然不能直接插手,或许王尚书是在为此事做准备呢。” 林行远嘁声:“你想得也太远了吧。就是念叨着水运,所以什么都往水运上扯。” 方拭非:“说不定呢?” “那盈盈姑娘……”林行远无奈摇头说,“她就是一青楼名妓而已,即便来历成谜,你将她跟天下水运连在一起,夸张了吧?” 方拭非:“我不断言她是谁。叶少卿想让叶郎中娶她是真的吧?非要给她名分,也是真的吧?她肯定不是普通的青楼名妓,与叶少卿牵连甚多。私情、血缘、恩怨,又或者是什么胁迫关系,迫使他如此而为。但这不重要。” 林行远:“所以北疯子是想……替叶郎中摆脱父命,来拉拢他?北狂究竟是谁的人?” “反了,你反了。”方拭非说,“北狂他就是三殿下的人。三殿下应该是你这样想的。” “嗯……”方拭非顺着想道,“叶郎中要是不娶盈盈姑娘,难免会与他父亲反目。且盈盈要是嫁给了陆仲深,届时陆氏被查,她必受牵连。加之户部如今意愿,叶少卿若是要与王尚书做对,可能会对陆氏有所偏帮。如此一来,三殿下帮助叶郎中取消婚约,一面可以卖他自己的恩情,一面又可以推得叶枫替自己做事,保全下属。多好?可北狂既然来找我,说明他不想。” 林行远:“所以最好是,叶郎中娶了盈盈姑娘,户部与大理寺交好,让叶枫帮着替户部查帖子上的官员?” “以户部利益来看,确实是这样。”方拭非说,“难怪我也颇为困惑。你说要娶就娶,不娶就不娶,僵持在这里做什么?原来是一个在逼婚,一个要卖身啊。” “烦,心烦。我听着难受。”林行远说,“叶少卿要他儿子娶一身怀有孕的女子,该女子腹中孩儿亲父——陆氏一家乃三殿下的得力下属,王尚书不知何等原因,正欲将他清除。叶书良与他父亲关系不和,立场不定,是这样吧?” “是。”方拭非说,“王尚书既然敢递帖子,说明已与御史台那边商定好,陆明与陆仲深这两父子,多半长久不了。即便叶枫刻意相助,也是苟延残喘。所以盈盈姑娘不能嫁给他,否则只是妄受牵连。可她如今既然身怀有孕,耽误不得。所以就推给了无辜未婚的叶郎中。” 林行远:“一女人能影响得了多少大事?何况她刚来京城不久。你们聪明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可即便,真照最糟糕选择的做,最后事情也未必会变得那样糟糕。” 方拭非说:“女人也还好男人也罢,天下间的朝政,终究是人在谋算。既然是人,总会出些匪夷所思的举措来。人心难以揣测,行差踏错,便玉石俱焚,关键之处,自然不能小看。” 林行远:“那换做是你,你娶不娶?” 方拭非说:“我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何况这种诛心事,我为何要去想它,自寻烦恼?” 林行远叹道:“我现在才明白,我父不要我入军为将,原来是为我好。” 方拭非拍着他的肩膀欣慰道:“我友啊,你终于长大了。” 林行远啼笑皆非,直想揍她:“我去你的!” 方拭非觉得叶书良自己能行,他肯定行。反正娶不娶,都是后患无穷,就看他要不要牺牲自我出卖清白了。 这抉择是有些艰难。 方拭非一身孑然,了无牵挂,也可以说她情感寡薄,反正不大懂叶书良这等为亲情所绊的滋味。如果不慎绊住了户部,那就一刀切断。毕竟王尚书宝刀未老,是个狠角色。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中元节,天气一片阴沉。 方拭非跟林行远买了一沓纸钱,找人学了叠元宝官帽,在门口和街边,给杜陵烧纸钱。 她煮了一锅饭,摆上好酒,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对空空如也的牌位长吁短叹:“师父,我被户部赶出来许久了,这能保佑我不?唉,真是让您失望了。这么久了,还是个主事。我本以为两年之内,怎么也能混个郎中出来的。” 林行远说:“你看叶郎中这样的岁数也还是个郎中——如今可能是要拔升——但你这样的背景加上你这张嘴,能做一辈子主事已经是陛下宽仁了。”方拭非:“师父你说得对。官场浮沉,我应该……” 忽然大风吹过,扑了方拭非一嘴的纸灰。 林行远幸灾乐祸道:“该!” 方拭非抹了把脸:“师父您这是赶我走。我真走了啊。” “方主事?” 方拭非拎着她的小马扎正要回去,听见声音又转回来,见范悦撑着把伞,从街口快步跑了过来。 “范三姑娘!”方拭非说,“今天这日子怎么好乱跑?您应该呆在家里才对。” 老规矩是说女人阴气重,鬼门大开之时,不能出门。要被别人看见了,肯定又会被说道。 林行远连忙说:“先进去吧。” 范悦跟他们进了屋,收起伞道:“听闻叶郎中在何山县受伤有疾,是真的吗?” 方拭非:“什么疾?人不好好活着吗?都在京城里蹦达了这么些时日了。别听他们乱说。半时风一时雨的,管他们作甚。来,喝杯酒暖暖身再走。” 范悦跟在她身后往大厅里走,一面道:“不能道的暗疾。叶公子请去看的大夫在外喝酒,大醉后神智不清,同人吹嘘,在诱导下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有什么不能道的暗疾?那大夫又是谁?”方拭非全不在意说,“既然神智不清,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啊……”范悦定住说,“就……不能人道?” 方拭非跟林行远顿住了。二人站在门边大眼瞪小眼。 范悦问:“是真的吗?” 林行远说:“今日说是中元节,不是真见鬼了吧?” “……不举?”方拭非也说,“谁传出来的谣言,太损了吧?” 林行远咋舌:“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都这样说。传了两三天了,不见人出来澄清。”范悦观察二人表情道,“所以是假的吗?” “这个我……”方拭非也不敢明言,纠结说:“如此私事,也不知道啊。毕竟何山县那时候,遇到了大风,大家都散出去了。我去了城东,林大侠去了城西,叶郎中则留在县衙呢。发生了什么,不好说。何况这种男人之间的病,咳,就可能也是心病,我也不清楚。” 林行远点头附和:“对对,我们没有这等烦恼。” 方拭非:“何况这种流言,之前没有澄清,现在也毋须澄清吧?无论他怎么说,有心人都能曲解,解释又有何用?所以叶郎中没有出面,或许只是不在意而已。” 第87章 范悦跨进门槛, 方拭非从她手上接过了油伞。 范悦心中没底, 说道:“无论是谁, 如此作为都太过阴损。叶公子是叶伯父长子, 尚未成婚,出了这种丑闻, 将来恐仕途受阻, 怕新婚喜事也会受到波及。他是向来不在意这些事情,可却不能不在意,还是请您去提醒他一下吧。” 方拭非:“我?先不说我官职卑微,这是他的私事, 我哪来的资格对他指指点点?难以开口啊。” “户部其他官员,我并不熟识,且大多已经成婚,家中人多口杂,又未必可信,我找他们不合适。左右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你。叶公子以前对你大为赞赏,你说的话, 他应该是在听的。”范悦说,“方主事?若是因此,再误了他的姻缘, 未免太可惜了。你帮忙提醒一句吧。” 方拭非看向林行远。 林行远立即推拒:“你自己去!” “那,方某就多问一句。”方拭非对范悦抱拳道,“范姐姐, 你叫我去问,或者说,你来问我这事,是因为觉得因为此事,叶郎中不愿连累,才与你取消婚约了吗?还是觉得,他此举是不想跟别人成亲,故意吓退?” 范悦苦笑一下,垂下视角道:“不重要了。我下月就走了。他若能好,我也安心。” 方拭非:“好吧。那我就去探探口风,出了消息再告诉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范悦颔首。 林行远挥臂:“再会。” 方拭非也不确定,这消息是叶书良自己放出去的,还是别人趁机搞事的。反正论损,无事能出其右了。 她先前在叶枫府求见,被叶枫毫不留言地回绝,这次估计也不会让叶书良见她。 方拭非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正好被回来的叶书良逮住。 叶书良从后面面无表情的拍了下她的背,方拭非呼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叶郎中?” “你来有事?”叶书良道,“对了,王尚书问你之前做的事怎么样了,怎么都不去回禀?既然是帮户部做事,还是有始有终。” “是。我忘了。” “你来找我有何事?怎么不去户部找?” 方拭非愁眉苦脸道:“嗯……要不我来给你送个人?” “什么?”叶书良茫然,“谁?” 方拭非:“陆仲深?” 叶书良脸色倏地一沉。说道:“你去查我了。动作真快,什么来路?” “还真不是,是一位友人悄悄告诉我的。”方拭非说,“我这也很是犹豫,颇为诧异。不过我就听听,并不管详情。” 叶书良朝她走近说:“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不不不!”方拭非立马退却道,“下官不想知道。人不能活得太明白不是。” 能直言的秘密,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叶书良抓住她的手臂:“你怕什么?你也有怕的事情?” 方拭非大幅挥开他的手,壮烈道:“人固有一死!可生不如死,就不是我的追求了!叶郎中,告辞!” 叶书良对她喊:“回来。” 方拭非回头。 叶书良招小孩儿似的招她过去。 方拭非又荡回到他面前。 叶书良往里带路:“进来吧,正巧我有事要跟你说。” 方拭非便跟着他进了叶符的阿门。 叶书良的院子在东边,很清静。院里只有一个下人,进来后就被他遣了出去。 他的屋里全是书,没有其他什么无用的东西。书桌一类看着已经用了许多年,还缺了一个角。刨除书本的话,这屋子简朴到令人觉得贫穷。 方拭非还在打量,叶书良撩起衣袍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的院子诚然是打理得不错的,只是右边是高墙,外面是街道,在家里显得太冷僻了些。 叶书良指着院前一株桃树道:“这棵树,是我小时候跟我父亲一起种的。他那时候极为疼爱我,我母亲也是。你看他对外严厉,不苟言笑,其实对子女却颇为放纵。我两个弟弟,都因此有些天真。在大理寺内领个闲职,父亲不敢提拔重用他们。” 方拭非小步跳过来,一屁股坐下:“这桃树不开花啊?” “不开,好些年没开过了。”叶书良笑说,“何况这什么时节,开什么花?” 叶书良又指着前面用石头围出来的圆圈图案道:“我小时候调皮,什么都喜欢玩,还喜欢捡石头。我父亲说我不知长进,同他一点都不像。可还是把院子都修整了,把我捡回来的石头一颗颗埋进去摆整齐。还会在闲暇时跟我一起在那里挖土。后来他不常来,我也不玩这个了。” 方拭非听他语气中有些惆怅,笑道:“我看叶郎中屋内全是书本,别无它物,在金部更是忙于公务不曾懈怠,如此苦读心性,常人难及。” 叶书良:“以前我也不爱念书,觉得枯燥无味。” 方拭非:“现在怎么就觉得有趣?” 叶书良摇头:“无味,无趣,令人烦躁。” 方拭非:“嗯……” 叶书良:“可是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怕犯错,那念书总是不会错的。当时也想,我若有出息了,或许他还会多看我两眼。” 方拭非沉吟片刻,还是问道:“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 “从他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开始吧。”叶书良语气平静,并无波澜:“我生母原是家中仆役,生父不详。她偷梁换柱,叫盈盈姑娘代我受过。之后便离开了京城。可事情终有败露一日。自那以后,他在四处寻找我生母的踪迹,才知道她因生活困顿,狠心将盈盈卖入青楼。”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天呐。” 叶书良也吸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若是先前,他还念及些许相伴之情,对我若即若离。自那以后,我二人关系再无缓和余地。他恨我,尤恨我母亲。我当时不明白,太不明白,我叶书良是谁,跟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还应该留在这里。我是做错了什么。” 方拭非挠了下头。 叶书良问:“方拭非,你说这恩情该不该报?” “嗯——你们怎么总是问我这叫人难受的问题?”方拭非用手枕着头向后仰去,看着天空叹道:“报恩重要吗?重要啊。无情无义的人也就罢了,可最怕的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有的恩,就是报不起啊。” 叶书良说:“他自幼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育我成人,并未亏待于我,无以为报。我对他又深感愧疚,无所是从。盈盈姑娘会有今日这般,我亦不敢推责。如今我不娶她,便是不义、不孝。我本事事顺他所言,可最终还是让范三枉受牵连。我终归也有自私,不愿为之,莫非我此生就是为了还债?辜负一个人来赔偿另一个人?谁知道今后又不会欠下更多?不如叫我以命偿之,还能来个一干二净,免再拖累任何人。我今后该如何?会如何?谁知道?” 方拭非张口结舌,最后还是闭嘴了。 叶书良:“方拭非,你既如此聪明,你告诉我。我叶书良一世清白为人,严苛于己,怎么就欠了这么多债?我又能怎么还?” “为何这世间偏偏与我过不去?总道是我不成全他们,那谁来成全我?” 方拭非扯了下他的袖子:“叶郎中……” “我,直言一句吧。如果是我,还是选自私一点。非要辜负一些人的话,还不如偏帮自己喜欢的。”方拭非说,“这本不是你的过错,非要赔上一辈子吗?谁知道下辈子有多长,这恩情又能消磨多久呢?” 盈盈端着果盘,回到叶夫人的房间。擦了擦眼角,让侍女下去。 叶夫人从铜镜里见她靠近,神情似有落寞,便问道:“你不是去给他送东西了吗?难道他不肯见你?” 盈盈说:“他在忙,我不想打扰。” 她拿过桌上的木梳,按住叶夫人的肩膀,说:“这里有些乱了,我来给您梳一梳。” 叶夫人点头。 盈盈说:“娘,我看叶公子他不愿意的。他若是不愿意,我今后真要跟他过一辈子吗?有些事强求不得。这样逼迫他,也许哪天,他会恨我的。那叫什么夫妻?结仇夫妻吗?” 叶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到一旁,说:“你别怪你父亲,他这人心思多,有自己的考量。这或许不是好选择,却已经是他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他是想补偿你的。” 盈盈:“我能衣食无忧即可,名声,也就那样了。要好名声,再去嫁个人吗?” 叶夫人眼中泛泪:“那你舍得你腹中孩儿吗?你的孩子,总归要清白出生啊。” 盈盈低着头不说话。 叶夫人安抚说:“会好的,总有两全之策,这不就是吗?” 盈盈:“是两全之策,还是两弊之策?怕到时候害了我,又害了他。”“那陆仲深,不是个好人啊。他要是知道你的身份,说出些什么,或许就来求娶了。你嫁了他不是更苦?”叶夫人说,“你父亲官至大理寺少卿,正是风口浪尖,多少人望他落马,他能坚持至今,不容易的。如我们这般人家,婚配嫁娶,都要顾虑,以免陛下猜忌。你就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担心了,啊?” 盈盈哭道:“是我不懂事。” 叶夫人抱住她,也是哭道:“哪是你的错啊?” 母女两还在悲戚,侍女敲门进来,说:“老爷回来了。” 叶夫人擦了擦她的眼泪。 侍女接着说:“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地去了大公子那儿,还要管家去请了家法。” 叶夫人慌乱起身:“什么?!快,带我过去!” 她们二人赶到的时候,下人们全被远远拦在院子外面,管事看着,不要他们入内。 叶夫人推门进去,叶书良正跪在叶枫面前,叶枫手里拿了根长鞭。 叶夫人立即扑过去拦住叶枫的手,说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手!我在一日,就不许你把大理寺那一套带到家里来!” 盈盈反身关门。 “你问问他!”叶枫将奏折摔到他的身上,“这是你给陛下上的折子吧?是你吧?” 叶书良说:“是我。” “你有本事,你算计我!”叶枫说,“我说你为何迟迟拖延婚期,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甚至不惜自贱至此。你可真替老夫着想,不愧是人人称道的叶郎中!” 叶书良:“风声一事,不是我做的,此事我也不知情。面请陛下彻查陆明官职,呈交罪证,的确是我所为。可此举,并非要逼迫父亲,是户部、御史台一同决定商议的事。先前您要我说个明白,那今日我就跟您说个明白。” 叶书良朝他用力磕首,抵着地面道:“儿子不孝。” 叶夫人在一旁急道:“你们在说什么呀?起来,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第88章 偿还 叶枫死死盯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 “好, 你既然这样说, 你的决定就是要拒绝我?”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叶书良, 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盈盈姑娘。 叶书良清秀英俊,满身的书生气质, 他能出口成章为人夸赞。如果他不是他, 定然是自己也颇为赏识的青年才俊。偏偏有这种恩怨,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叶枫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仰起头不让眼泪呛下。 两个孩子啊。一个是他从小身边带大的,乖巧懂事。一个是自己的亲生骨血,柔弱可怜。 他知道两个孩子都甚为惶恐, 叶书良惶恐自己憎恨他,所以极尽讨好。盈盈惶恐自己身份卑贱,再牵连他人。 叶枫说:“把,把那女人带过来!” 叶夫人抱住盈盈,喊道:“老爷!” 叶枫:“带上来。我今日也跟他说个明白,来个了断。” 叶夫人拗不过他,还是出去吩咐人。 叶枫唇角用力,质问道:“叶书良, 你扪心自问,若非是你,我叶家何至于今日?我小女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她本该是人人惊羡的官宦之女, 这等年纪,该已经成家,有子。伉俪情深, 举案齐眉。而如今呢?如今她是什么境地?人人不屑,人人欺侮。被陆仲深那小畜生欺负了,我甚至都不能替她出头。她如今全是代你受过,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你若是没有我叶枫指教,保你安□□计,能走到今日吗?你幼时念过的书,从过的师,你在官场通畅的仕途,人脉,我虽对你冷淡,可从未苛责过你吧?这恩情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还!”叶枫高高举起手上的长鞭,双眼通红地喝道:“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们母子,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叶书良不是喜欢争执的人,又朝他磕了一头,说道:“父亲若要追究,即便是杀我,儿子也不会推辞。可今日,儿子若是娶了盈盈姑娘,也未必就是报恩。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对盈盈深感愧疚,何来夫妻之情?她已是不幸,莫非还要她陪我孤苦终老?这是在惩罚她吗?” 叶枫:“难道你就要她嫁给那个小畜生?你知道他在外怎么说?他——” 盈盈年纪跟叶书良一样大,寻常的女子早就成亲生子了,她因青楼身份蹉跎到现在,无人敢娶,被陆仲深嘲笑是个老女人。 叶书良道:“儿子要还,一,还您这条命。” 叶枫听到这里,便:“你威胁我?!” 叶书良:“儿子不敢,只是实情相告。父亲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可愧疚之情又无以偿还。孩子自知理亏,除却如此,实在难以清偿。二是……” 叶书良偏头看向盈盈姑娘。 盈盈摇了摇头。 叶书良说:“就对人宣告,说盈盈姑娘是我恩人,我要将她认做义妹,入我族谱。陛下曾说允我一件事,儿子便斗胆上请,请陛下答应为盈盈正名,对外给她一句夸赞。如此,她也有了名声。此番种种,城中必有猜疑,等陆家祸事东起,尘埃落定,再以实情相托,还她名分。往后,她便是个妹妹,有个自由身,可自行婚嫁。若是因此受了什么委屈,儿子必定会替她出头。” “至于姑娘腹中孩儿,可以生下。等他降生,儿子愿意向陛下恳请,调职离开京城,顺便将孩子带走养育。数年后再带回来,外人不知底细,他就是我嫡亲长子长女,不会连累到盈盈的名声。”叶书良说,“我绝不会亏待这孩子分毫。” 叶枫说:“我叶家养得起这孩子!何需你来?” 盈盈正想开口,外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呼喊。 听到那熟悉的音色,她瞬间白了脸色,躲到叶夫人身后。 院门推开,两位仆从拖着一妇人入内,将她放到地上,欠身示意,即转身匆匆离开,不敢多看一眼。 那妇人穿着最简朴的麻衣,身上带着多日未曾梳洗的汗臭味。头发上结了一层油,乱糟糟地糊在一起。但看着中气十足,并未有什么饿态和病容。 叶枫自她过来,一脸杀气地瞪着她,咬牙切齿,手指长鞭握得发白。 妇人不敢抬头,目光从各人的鞋子上掠过,心虚地缩着脖子。爬过去抓住叶书良的袖子小声道:“书良,你怎么都不来看看娘亲啊?” 叶书良无情地将衣服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妇人一愣,带着哭腔说:“你是在怪娘吗?娘都是为了你好啊。跟着我,颠沛流离,三餐不继,你也只能同我一样,一辈子为奴,为下等人。可你看,如今你这般出色,你是有本事的,你聪慧过人啊。” 叶书良身形不动,低垂着头道:“我怪你,是怪你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妇人又去抓他的手,泪珠落到他的手背上:“我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需要啊,”叶书良按住她的手腕,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眼中泪光闪烁,出口字字诛心疼痛:“别说是为我好,我从来不需要啊!” 手中空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心,觉得什么东西也被抽走了。那股空落落的感觉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惊恐。妇人嘴唇颤动,呼喊道:“儿子啊……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娘饥寒……” 叶枫抬手一鞭,从她眼前落下。 妇人浑身发抖,捂住耳朵惊恐大叫。 叶枫道:“如此蛇蝎心肠,我不杀你,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你别曾妄想自己能靠着正则逃罪,他想救你,没那本事!叶书良,人在你面前,我就问你,你要怎么处置她?” 妇人希冀地看着她:“书良……” 叶书良面不改色道:“按律例处置。” 妇人表情凝固,退开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片刻后发狂似的吼道:“我生你九月怀胎,为你背信弃义,又怕连累你,远走他乡!我一妇人啊,我一妇人!为你付出至此,如今,你竟不管不顾?你读的圣贤书,是这样教你的吗?你的孝道呢?” “我读圣贤书,教我明事理,辨是非。这孝,已难两全,所以我站理。您若死了,我为你处理后事。你若活着出来,我请人照顾你。可错的,你就该偿啊。”叶书良说,“我如今是在替谁还债。你说呢?” 妇人:“你就是舍不得叶家的荣华富贵!你舍不得你这一身皮囊!” 叶书良苦笑着说道:“那这点,不正好像极了你吗?你怎么没有准备?” “你以为如此卑鄙,等他成人,就可以老来享福?没这样的好事。”叶枫冷笑道,“好。你既然做此决定,就别后悔。她的事,待时机一到,我就转交衙门,按律例处置。” 叶书良:“是。” 妇人大叫,叶枫过去粗暴将她拖到门口,让下人带回去。 叶书良闭上眼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叶枫指着门道:“你走,以后不要出现在我叶家。我往后不会再信你的花言巧语。” 叶枫背过身,再不看他:“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才招了这样一个毒妇进来!你往后与我再无瓜葛,你也不要再姓叶,滚吧。” 叶书良鼻翼微缩。叶夫人在旁边小声劝慰,让叶枫别说了。对上叶书良的眼神,终究还是别过脸去。 叶书良转过方向,朝着他二人重重磕了几个头。 “孩儿不孝,养育之恩,不敢忘怀。” 他站起来,对着两位女眷道:“母亲,盈盈姑娘,对不起。” 方拭非见他要走,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追道:“等等等等!我也走了!” “啊……” 她忽然出场,院里众人都是大惊。 叶枫一口气没喘上来,哽着喉咙里,震惊看着她。 “你——” 方拭非干笑两声,歉意道:“真不是我故意偷听,叶少卿您来的时候,我在屋里跟叶郎中说话。是您发难太急,没看见我。这不我也。所以无奈才听了这些。” 叶枫:“你——” 方拭非指天起誓道:“是,我是李侍郎手下的官员,可我同他不一样。嘴巴严实,也知道事情轻重,绝不外传!” 叶枫被她搞懵了:“什么?我分明见过你,你不是正则手下的一名主事吗?” “哎呀!”方拭非也很惊讶,“您竟然记得我,实在荣幸。都是户部的官员,我即为叶郎中做事,也为李侍郎效劳嘛。但这事,连李侍郎,我都不会告诉。” 叶枫被气得发不出第二个音节:“你——啊……” 方夫人忙给他顺气:“老爷!” 方拭非自觉朝着门口移动:“我滚!我这就滚,带着叶郎中一起滚。您老一定要保重身体,真是多有叨扰,方某下次再来致歉。” 叶枫用力指着她,方拭非抓了叶书良的手火速往外跑。 方拭非回到家的时候,林行远还坐在他的石臼旁埋头苦干,见人来了,直接打招呼道:“叶郎中来了啊,随意坐。” 方拭非将人领进厅堂,让他先在这里好好住下,再跳出去找林行远。 方拭非笑着靠近:“林大侠,忙什么呢?” “碾豆子啊。” 方拭非抬住他的收说:“别管这豆了,是这豆长得不好。” “呵,你现在承认了?”林行远把手里的碎末往下面一丢,“可爷就跟它过不去。它长不好,但爷手艺好!让开。”方拭非:“林大侠!” 林行远停下手,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这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天下第一高手林大侠。”方拭非拍拍胸口道,“往日小弟多靠您的照拂。您无所畏惧。” 林行远说:“我怕你坑我。” “这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方拭非笑说,“这不是会习惯的吗?” 林行远推她:“你走!要跑腿自己去,我才不跟你玩儿了。” 方拭非嘀咕:“这么小气做什么?” 林行远:“你近来越发得寸进尺。方拭非,这四个字你会写吗?” 方拭非真得寸进尺道:“手伸出来,我写给你看。” 林行远举起了他手上的大锤子。 方拭非悻悻说:“好吧,我就是想让你出去帮我买床被子。我去买日常洗漱之物,还有吃的东西。不然这两边跑要多麻烦?” 林行远挑眉,往里一看,道:“叶郎中没地方住?” “有地方,可没这里好啊。”方拭非说,“你看,这里离范家近,离叶家近,离我们也近。正好可以留下来共商报仇大计。他住不久的。” 林行远:“什么报仇?不知所云。” 方拭非神秘笑道:“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林行远嘟囔:“又唬我。” 虽然面有不满,可还是站了起来。 第89章 说话 近两日朝堂风云变幻, 方拭非不在官场未有体会, 然王声远与叶书良, 皆大为紧张。 这种拉人下马的事, 一旦扯破皮,就很危险, 极有可能被人反将一军。毕竟谁也不确定, 自己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不是。为官越久,就越容易有什么小秘密。所以王声远是很讨厌这种事情的。 他叫叶书良带了消息,隔天过来接他二人一起入宫。 方拭非甚感欣喜。憋屈许久,这是终于要出头了啊! 王声远不这样认为。他看方拭非的眼神满带嫌弃跟不满, 翻了个白眼,挥袖道:“跟着。” 方拭非小跳着追上:“是!” 几人照常入宫,一路前往中殿。 到地方后,王声远命他二人在外等候,听陛下宣召。 “留在这里,好好呆着,不要闹事。”王声远,“叶郎中, 死死看着他!真是怕了他了。” 方拭非无辜:“唉。” 叶书良笑道:“是。” 王声远甩着他的长袖,大步往前跨去。 叶书良跟方拭非便去稍远处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 王声远进入书房,向顾登恒汇报。 二人就着政务聊了片刻, 拉扯到家常,王声远又顺势提到了门外等着的两位祖宗。 “臣还有一事想问问陛下,这罪臣方拭非, 究竟该如何处置?”王声远说,“是该革职呢,还是该复职呢?这户部缺少人手,陛下若是还对他有所怨怼,那就辞了吧,户部也好早日拔个能做事的人出来。” 顾登恒收起笑意,说道:“你可算问出来了,朕还说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王声远欠身一躬:“陛下,方拭非年轻不懂事,乃乡野出身,不过人云亦云,才犯了错。哪晓得其中关节?更莫说陛下的顾虑与考量了。当年陛下下令禁言时,他才几岁呀?还是罪不至死吧。” “朕又没有要杀他,不是放他回去了吗?”顾泽长摇头说,“朕知道,你也早打这主意了。” 王声远不急不缓道:“臣不敢。陛下圣明,自有深意,老臣不敢微词。” “你们一个个又怕,又心痒,倒不如方拭非来得痛快。”顾登恒看向窗外道,“叶郎中也是啊。朕看他小心翼翼,左右犹豫,也觉得好笑。你们都是负担太重,都说臣子要揣测君主的心意,实则朕,也要揣测你们的心意。” 王声远:“我等为臣,叫陛下忧心,实在惭愧。” 顾登恒抬手,说道:“也不用客套了,朕知道你的为人。你不似方拭非直白莽撞,也不似李侍郎畏缩愚钝,可你圆滑知变通,操持户部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王声远忙道:“臣惶恐。” 顾登恒问:“他二人人呢?” 王声远:“正在门外。” 顾登恒颔首:“嗯。” 两人不知道王声远要说什么,但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反倒是不久后,三殿下抱着一个小儿,从门前经过。 经通报后,二人一同进了书房。 方拭非问:“三殿下的小公子,还是世子爷?” 叶书良:“小公子。陛下颇为宠爱小公子,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喜欢一点。” 方拭非:“哦。” 这王声远刚带着人进宫,他就着也急忙慌地赶过来了,消息灵通,危急意识也自愧弗如啊。 就是唠唠家常,说说体己话,不知道还能不能召见得到自己。 不久,一位身穿官服的文官踱了过来,手里抓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站在高一阶的石阶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叶书良抬了下头,没有理会。 长得还算端正,肤白貌美,人模狗样,因为年纪不大,所以眉眼间的那股猥琐油腻倒不明显,反而真有点风流的意味。 见不被打理,那人合起扇子,说道:“听闻叶郎中大喜将近,本官在此恭贺,不知何时能办喜酒?话说盈盈姑娘真是一位知风趣的人,只是年纪太大了些,手段也不高明。可要说是京畿才女,实在夸张了些。叶郎中了解清楚了吗?” 方拭非凑近叶书良,打听道:“此人长得奇丑无比,猥琐不堪,是谁啊?” “陆仲深。”叶书良道,“中书省司文郎中。” 方拭非赞成地点头:“原来是陆郎中。碌碌无为,中气不足,肾亏血虚。当真字字贴切啊。” 陆仲深脸色一黑,抬手指向方拭非,又哼了一起,朝叶书良道:“牵好你的狗。莫不是自己没长牙,就养了条疯犬来咬人了?” 方拭非站起来,正对着他道:“你平时都这么说话吗?” 陆仲深:“我就这样说话怎么了?” 方拭非:“原来司文郎中便是这样说话的。编纂国史者,说话也如此不讲根据,难怪天下书籍日渐落寞,难以大兴啊。” “我朝圣教昌明,你此言是为何意?有本事,大声对外人说出此句。”陆仲深不屑道,“区区八品小吏,却因惹怒陛下而闻名百官,也有脸面指责别人不讲根据?看来你是没长够教训。” 他比方拭非要高出半个头,加上站得又高,就拿扇柄敲她的头,嘲笑道:“叶郎中手下,全是这等黄毛小儿?你在户部无人可用,也太可怜了吧?” 叶书良也站起来,拉着方拭非道:“不必与他浪费唇舌,此人最擅得寸进尺,莫搭理就是。” 方拭非推了下叶书良,说:“不,陆郎中你平时真的这样说话吗?” “看是对什么人了。”陆仲深说,“如你这等人,我何需上心?就算将长江江水借给你,你能翻出一片浪吗?” 方拭非说:“我知道,骂人总是很让人痛快的。尤其是不顾忌的骂讨厌的人。” 男人嘛,背后陷害管陷害,明面上的口舌之快也是要逞的。 这就是他们的快乐啊! 方拭非:“可你不怕被人打吗?” 陆仲深跳下与她平齐,闻言好笑道:“你小子真可笑,这么问,莫非是想打我?当此处是什么乡野之地,能容你放肆?我告诉你……” 方拭非握拳在手心拍了一下,而后蓄势挥臂揍在他的鼻头。 二话不说,又是一拳攻在他腹部。 陆仲深痛弯了腰,紧跟着一记手刀落在他的脖子后面。整个人像只虾蜷缩在地上,一时舒展不开。 对于已经得罪的人,那就不用给面子了。 反正都是不共戴天之仇,何怕再多他一罪? 方拭非甩甩了,无奈叹了口气。叶书良将她带到身后,对着陆仲深上下看。 “你疯了吧!你手底下的人就是这样管教的?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吗?我要你血偿!”陆仲深万万没想到方拭非是个狠角色,比顾琰还狠,竟敢在书房前面动手。勃然大怒道:“叶书良,还不快拉我起来!你脑子也坏了吗?” 方拭非教唆道:“踢他屁股,不碍事的。” 陆仲深捂着鼻子满脸四溢的口水:“什么?” 叶书良思忖片刻,直接抬脚踹上他的屁股。 “啊——”陆仲深终于没再忍住大叫出声。 方拭非在一旁环胸道:“我就打你,怎么了?你尽管回去告诉你父亲,看看他怎么说,也可以回去向三殿下,甚至陛下告状,就说我打你了。然后他们就会问,我为什么要打你。你就说说为什么?” 陆仲深叫嚣道:“你给我等着,我也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方拭非:“何必逞口舌之快呢?你说是吧?这不是活该吗?” 远处禁卫军朝着他们这边跑来。方拭非抬眼看见,提醒道:“嘘!千牛卫过来了你看!” “嘘你大爷!” “你也识相点吧,叶郎中是什么人?陛下正是赏识,多次召见。加上朝中诸人皆知他的人品,岂会轻易动手打人?显然是怒急攻心,难以忍受,才会出手教训。那这事是谁的错呢?”方拭非遗憾道,“你平时不好好做人,自尝恶果了吧。所以还是得意不得啊!” 赶到的禁卫军声音冷冽道:“尔等何人?为何在此地喧哗动手?” 叶书良提醒他们向后看,三人才发现顾登恒跟王声远已经站在书房门口,正瞪着大眼看他三人打成一团。 叶书良跟方拭非过去帮忙将人架起来,陆仲深惊慌道:“你们想做什么!” 方拭非:“带你去面圣啊。” 陆仲深蹬腿:“松开!松开我!你手上这是什么劲儿!” “好好说话啊,陛下近日心情不好。可别自找苦吃。” 陆仲深:“凭什么!”禁卫军随他几人一同过去,沉着一张脸,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嗯?”顾登恒失态拉了旁边的人说:“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声远眯着眼睛,用力看了片刻,迷茫道:“陛下您说什么?臣最近这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顾登恒嫌弃拍向他的手臂:“哼!” 三殿下抱着孩子沉默不语。 这边两句话功夫,方拭非等人已到眼前。 三人重新分开,向几位行礼。 顾登恒本想当自己看不见,三殿下抱在怀里的小公子,却是已经开口道:“陆郎中,他们为何要欺负你?不是说好了,要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是我的朋友吗?” 顾登恒下巴一点,冷漠问道:“你们方才为何斗殴?方拭非,朕以为你有悔过之心,不想还如此狂妄,敢在书房前面动手!” 方拭非道:“陛下误会了,哪有斗殴?不对,是哪敢斗殴?不过是我几人一见如故,所以玩闹间失了分寸而已。是吧陆郎中。” 陆仲深瓮声瓮气地应道:“呵。是。” 顾登恒不信,点道:“叶郎中?” 叶书良:“并无要事。” 顾泽列干笑道:“真是年轻气盛,可也要分得清场合。陆郎中,往后不可如此。” 陆仲深连忙告罪。 顾登恒扭头,对着小公子道:“来,潜儿,你先到别处玩了,爷爷待会儿再去找你。” 顾明潜眼珠一转,奶声奶气地说:“爷爷,我想要骑马。” 顾登恒正想要身边的千牛备身去帮忙安排准备,顾明潜左右看了一圈,已经指着一人道:“我想要他陪我一起玩!” 众人皆看向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顾明潜:“我就缺一匹,你来给我当马。” “方主事乃朝中官员,岂能容你折辱?休得胡闹!”顾泽列直接将孩子放了下去,冷声批评道:“去。不可多言。” 顾明潜落地瘪着嘴,一双眼睛委屈至极地看向顾登恒,抓住了他的衣摆。 “方主事如今待职在家,数月未曾复职,是否还为朝中官员,也很难说吧?”陆仲深说,“何况小公子身份尊贵,只是起心玩闹,何来折辱一说?” 顾明潜:“那我就想让他陪我玩一会儿不行吗?” 王声远绝望捂住额头。 三殿下看向顾登恒,对方闭了会儿眼睛,不出声,似乎是默认。 方拭非亦低垂着头保持沉默,顾明潜走过来,指着她问:“你,肯不肯?” 第90章 豆子 方拭非抱掌作揖, 朝几人敬道:“小公子果然胆识过人。不过下官不敢相从, 下官四体不清, 四肢纤弱, 连个子也矮了陆郎中半头,若是给小公子做马, 怕摔着了贵人, 这可如何担待?” “我不过是想和你玩一会儿,是我喜欢你,何况骑马摔下,能受什么伤?我真马都敢骑, 你这样的矮马有什么骑不得的?”顾明潜不依不饶地抓顾登恒衣角,跺脚撒娇:“爷爷爷爷!你快让他答应我呀!” 方拭非继续道:“所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小公子这般人物,更应该谨慎而为。小公子说不会受伤那是小公子以为,可要真出了事,下官却难辞其咎。恕下官直言,这世间小公子能找到成千上万个给您做马骑的人,为何非要找一个玩不痛快的人?” “我不要听你说!”顾明潜耍赖道,“你就要你陪我玩儿!” 方拭非继续缓缓道:“所谓君子不以言举人, 不以人废言。小公子既然不听下官说话,就是看不起下官。既然已经看不起下官,又为何要下官同您玩乐?” 陆仲深:“方主事可以了吧。小公子年纪尚幼, 即便懂得那些道理,也争辩不过你。你又何必搬出大道理教训人呢?公子既然想与你玩闹,你就听从便是。在陛下面前还左右推辞, 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 方拭非之前一直低着头回话,他一开口,立马昂起头大声回斥道:“此言差矣!小公子乃皇孙贵胄,将来前途自不是我等可以比量!陆郎中您身为司文郎中,就应该明白,‘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的道理。岂可纵容小公子嬉闹,而不顾此事影响?” 陆仲深:“哪来这么重的影响?你方主事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方拭非:“天底下能做牛做马的人有几人,进士科头名又有几人?方某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过倒是愿意与陆郎中比一比。” 顾登恒挥手打断他们道:“好了,你们跟他扯,扯到明天也扯不出自己的理来。行了,先这样吧。朕还有事要与他商讨。潜儿,你先下去玩儿。” 顾明潜看他表情,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胡闹,乖巧道:“爷爷对不起,我就先走了。” 顾泽列原本想留下来,顾登恒故意支开他,让他去后宫见见自己母亲,而这边还有事要与户部诸人私下商议。 顾泽列称是,得了允许,便往后宫过去。 陆仲深有事要禀,不过不重要,顾登恒就让他先说。 王声远趁着陛下转身进去的空隙,灵活蹿到方拭非身边,对着她脑袋重重一拍。 方拭非捂着头瞪他,王声远无声做着口型,气冲冲道:“看什么看!你小子疯了吧!书房前也敢闹事,还这么点功夫!” 说完又拍了下叶书良。 不用提示叶书良也知道他要骂什么,所以老实地受了。 方拭非转头就去拍陆仲深。 陆仲深茫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要找方拭非报仇。 “陆郎中!”顾登恒在前排道,“你这呲牙咧嘴的做什么呢?有事快说。” 陆仲深一股气在胸口快憋炸了,收回视线,用指甲抠着手心让自己冷静,然后将编纂进度汇报了一下。 顾登恒评价了两句,算作同意,让他回去照计划做事。 陆仲深一走,书房里总算没有不相干的人了。 顾登恒中气十足地一喊:“方拭非!” 方拭非立马应:“臣在!” 顾登恒说:“你还真是口才卓越,我看谁也说不过你。” 方拭非说:“遇上能讲道理的人,才可以讲道理。但遇上不讲道理的,臣纵然是诸葛在世,也没有办法啊。” “你是说朕不讲道理了?” “陛下,您这问题,臣实在无法回答。是也可否也可,不全全看陛下喜不喜欢我了。” 顾登恒说:“朕看你不顺眼。” 方拭非:“陛下您说得是。” “呵,”顾登恒真是少有见到这种打蛇随棍上的人,“既然说到讲道理,那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先前说要对民公开运河,你就说出开水道的二十条好处来。不可重复,说得好,朕可以当你是忧心国情,原谅你这一次。” 方拭非正要开口,顾登恒又抬手阻止她。 “不用现在告诉我。现在你肯定有理由推脱。”顾登恒说,“朕不想听你油嘴滑舌,此事正正经经。你回去好好想想,汇成奏章递给我。现在先下去吧。” 王声远扭过头,一双小眼睛眯着,危险地盯住她。 方拭非:“臣……告退?” 顾登恒:“赶紧退!” 方拭非:“……” 她退到门口,还能听到顾登恒气急败坏的声音。 “呵,还敢在朕面前耍聪明,朕治不了他是不是?我还以为他学乖了,这一身劣骨看来是怎么也掰不正。王尚书你看看你的人……嘁!”顾登恒拍桌,“叶郎中,你怎么回事?被方拭非带坏了不曾?” 叶书良:“陛下,此乃臣之罪过。臣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应允……” 方拭非叹了口气。 打个人嘛,她怎么知道万年不出门的顾登恒这次怎么就抬着尊足出来了呢。 她挠挠头,准备出宫。 本来还想说说好话,讨顾登恒开心,让他放自己官复原职的。可没想他不给自己这机会。 走过一扇拱门的时候,身后有声音喊她。 “方主事!”顾泽长从远处跑来,脸上带着欣喜道:“我听宫人说你入宫了,原来是真的。正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成想这么巧!” 方拭非:“五殿下好。” 顾泽长笑道:“客气客气。” 他说:“我——啊,什么东西!” 二人才开始寒暄,还未进入主题,顾泽长就被飞来碎石头砸了脸。 他摸了一把,对方力气不大,这石头边角也圆润,倒是没见血。 紧跟着又一块石头飞过来,被方拭非一把抓住。 顾明潜看着他们哈哈大笑,旁边一个殷勤的下人给他递着东西。 他一把抓在手心,咬着嘴唇,兴奋至极地朝这边继续砸来。 “诶!”顾泽长抬手去挡,石头砸在身上还是疼的。 “住手!”顾泽长喝道,“不可胡闹!” 对方根本不予理会。 连那奴仆也敢如此大胆,是顾泽列带来的,竟然不将顾泽长放在眼里。 方拭非见此心中大为光火,看那小孩儿更是不爽。 之前想着骑自己,现在就动手打长辈,哪里来的妖孽。 直接又接了几颗,顺便从地上捡了两块,手指发劲,捏住石子,两步冲势上前,振臂掷去。 第一块砸向旁边的下人。 一道沉闷的撞击声,似乎打到了对方的牙。 方拭非这手劲可从来不小,普通成年男子都比不上。那人当即捂住脸,惨叫一声。 不等他反应,紧跟着而来的第二颗又砸在他的手背。 他出声痛嚎,却不敢放开。只能背过身躲避。顾明潜整个人懵了。 方拭非将手心的石头往前一滑,抛出第三块,蹭着顾明潜胸口的衣服,险险飞了过去。 顾明潜整个人吓得一震。 又一颗石头,在他脑袋边“咻”得飞过。 那种破空的风声,激得顾明潜退了一步,他重新抬眼,就见方拭非眼神凌厉地盯着他。 一言未发,他却感受到了对方的警告。 顾明潜从没被人这样威慑过,一时间呆立不动,在她眼神逼视下有些畏惧。 顾泽长也被方拭非吓了一跳,伸手去扯她的衣袖:“方主事?方主事!” “哇——!”顾明潜后知后觉地哭了出来,转身跑走。 下人流了一嘴血,急忙跟上。 顾泽长:“方主事!” 方拭非回过头道:“没事。” “怎么没事!你知道方才做了什么吗?”顾泽长急道,“他就算不去找陛下告状,也会找三哥告状!你这次是把人得罪狠了!” 方拭非并不关注这个,只严肃道:“殿下,您身为皇子,不该叫一个幼齿小儿欺负到您头上。无论是谁,都没这个资格。” 顾泽长苦笑说:“不然我能怎样?总不能与他计较吧,他还是个孩子。” “他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来欺负您。但其他人可不管他小不小,只会跟着欺负您。他身边那个放肆的奴仆您没看见吗?不能动手责罚小公子,总可以责罚他吧?那奴才藐视皇亲,主子犯错还越加纵然,这是死罪,您替小公子管教,谁能说您不是?”方拭非说,“何况小公子机灵得很,会看眼色。您忍让他一分,他就欺负您一寸。您所谓的顾全大局,就是他所谓的任性妄为。” 顾泽长欲言又止,末了说道:“我在说你的事呢。” “无所谓。”方拭非转过身说,“我讨好他,他想杀我。我不讨好他,也就这样了,能严重到哪里去?何况我也不替三殿下做事。” 顾泽长倒抽一口气:“三哥想杀你?” 方拭非:“嘘——下官没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泽长沉沉呼吸,点头说:“是。” 方拭非这才问:“殿下,您入宫又是有何事?” 顾泽长:“之前有事不通,过去找人请教。那博士在陛下面前为我说好话,这两日一直呆在宫中,父亲请了一位博士为我授学讲解。” 方拭非放缓的神情,恭喜道:“感情好,殿下勤勉于学,定能所成。” “嗯!”顾泽长说,“我本来还想习武。自古文人追求的都是文武双全,实在是我手脚太过笨拙,近日找机会补救。” 方拭非:“习武嘛,殿下您这般年纪才开始学,若想有所建树,恐怕难了点。但强身健体是的确不错。” 顾泽长:“我只想这样就可以。” 方拭非作揖:“甚好。” “我还想给琰哥送点东西。”顾泽长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快冷了。每到冬天,琰哥身体都不好,严重的时候,还手脚冰冷僵硬,下不了床。我听一些太医建议,让人收了些驱寒的中药放在府里。也算是我的心意。” 方拭非:“殿下不介意的话,下官帮你送过去吧,” 顾泽长:“正是这样想的。我让管事将东西准备好了,你去我家拿上就可以。” 方拭非:“下官明白了。” 方拭非答应了顾泽长,先去他家拿药材,再送到顾琰的府上。 这一来一回的距离有些远,方拭非先回家让林行远准备了下马车,随后二人一起过去拜访。 顾琰家中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可能就是后院飘来的。 前段时间天气暖和,他气色还不错,还按时去户部点卯了。这两日四肢又有点乏力,呼吸困难,就暂时留在家里休息。 顾琰一看方拭非手里的东西,让知道她的来意了。让人把药材放下,问道:“你今日进宫了?” 方拭非:“是。” “哼,”顾琰板起脸□□,“这次教训长够了吧。以后这般冲动。” 方拭非谦逊地低头,诚恳道:“是。” 林行远看得好笑:“你也有今天。” 顾琰循声问:“少将军,你一直呆在家里,都在做些什么啊?” 林行远中气十足道:“我碾了一夏天的豆子!” 顾琰满脸困惑:“豆子?” 林行远:“就是那个豆子啊!” 顾琰看向方拭非求问:“豆子?” 方拭非:“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豆子。” 顾琰怀疑人生:“碾豆子?” 二人异口同声道:“就是你想的那个碾豆子啊!” 顾琰:“……” 林行远想起这事就满心愤懑:“方拭非,你要是再给我一把这么干的豆子,我就拿来当暗器。每天晚上等你睡着了,过去哐哐哐弹你的窗子!” 方拭非:“我那时又没逼你,也不是刻意为难你,当初不是你主动请缨的吗?” “我看你是刻意为难。” “那你不是自找难堪?” 林行远怒道:“你够了啊!” 顾琰拍桌:“你们两个才够了!” 第91章 方拭非为所谓的公开运河二十道好处发愁。 顾登恒不问难度, 不问方法, 不问阻碍, 光问她好处, 还要整整二十条。 好处谁能说不出来呢? 她问遍户部相熟的几人,都没能帮上忙。 王声远直接气冲冲道:“自己想, 别来问我!” 叶书良态度好一些, 可也只是放任:“我能想到的你大抵也都能想到。这样,你写完之后,拿来给我看看,我再看看是否需要删减或补充。” 顾琰道:“我身体不适, 你找其他人帮忙。就去问问其他人。” 李恪守……李恪守不说也罢。怕是要把自己给坑了。 至于另外几位郎中与员外郎,方拭非没有见过几次,无甚交情,因为公务繁忙,又怕惹祸上身,也不愿意相帮。 她这边在为琐事烦恼头疼,顾泽列险些被她气炸了肺。 他的人,去的时候是高高兴兴的, 回来的时候,一个啼哭不止,一个满嘴鲜血, 怎能不叫人生气? 顾泽列自打记事起,会说话道权势了,就没让人这样欺负过。见过多少重臣, 经历过多少动荡,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屹立不倒。这次竟然栽在了一区区八品主事手上。 顾泽列鼻子重重哼气:“竟敢如此欺辱我儿,户部当真是无法无天。看来他们是打定注意要与我过不去,但会这样明目张胆,看来还是我小觑他们了。” 顾泽列瞥向北狂,语气中无不责备:“上次我要你取他首级,你若非失手,也不会有今日种种麻烦!” 北狂神情不变道:“属下不敢妄自动手。他身边有高手护阵,何况少将军岂能容忍我杀他?” “那叫你去查他身份,究竟查出什么没有?”顾泽列拍桌,皱眉道:“他如此卑贱出身,怎会靠上林霁的大树?” “他身世简单,并无可疑之处。”北狂说,“少将军身无官职,不喜沙场,贯来四处游历,恣意行事,众人皆知。如何交友恐怕也是大将军无法插手的。他或许是被方拭非的花言巧语给哄住了,将他视为知己,混沌度日。江湖人的交道,总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顾泽列:“你也不能理解?” 北狂:“卑职随太傅习武,之后又替殿下办事,不算是江湖人。” 北狂素来有主意。此人观察入微,武艺超群,来去有很是自由。顾泽列并不能完全要他听话。不过是本着能用则用的想法驱使他。 顾泽列要与他争辩,丝毫没有结果。 “林霁那老狐狸,与杜陵分明是一道人,行事岂会如此简单?只怕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中,不能不防。何况他本身恨我入骨,早瞅着机会想在父亲面前打压我。”顾泽列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他的小子为何忽然去水东县,又恰巧认识了方拭非?这方拭非又偏偏与我做对?我看他手段分明高明着呢,只是自己不便,便插了个棋子在户部,挑唆我与户部的关系。远在边关,不忘京畿朝政,难为他了。” 北狂并不辩解,任他多想。 不过许多看似无关联的事情,发展下去或许还真的能说通。 顾泽列手指轻敲,沉思道:“那我也得早做打算。” 陆明去儿子独住的住所,刚到门口,就见人穿着端正常服,正要出去。 他摇头轻叹。 真是不务正业。 陆仲深若是能有叶书良半分口碑,凭自己的本事,今日绝不止有小小司文郎中一职。 奈何他不上进。 陆明喝道:“又到哪里去?” 陆仲深站在自家门边,面露不悦,说道:“不过是出去逛逛。我今日的事情做完了,难道还不能出去吗?” 陆明抬腿迈进门槛,冷声道:“你进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陆仲深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咋舌一声,悻悻跟上。 陆明站在书桌前,背对着他,听着动静抬手一挥:“把门关上。” 陆仲深照做。 陆明才拿着一份礼帖过来道:“你准备准备,去向盈盈姑娘提亲。” 陆仲深双目大瞪,震惊道:“你让我娶那老女人?我不要!” 陆明冷冷盯着他。 “叶书良要过的女人,我再去抢,我颜面何存!”陆仲深急道,“何况那女人是什么出身什么经历?青楼女子,说得好听是卖艺,可她这把年纪,你怎么知道她卖给卖过身?我随意唬骗了她两句,她就信以为真与我勾当,由此可见一斑。娶她进门,父亲你同意,我陆家列祖列宗能同意吗?”“你这面子,早给你自己丢尽了!”陆明用力戳着他的脸,“你若不去招惹她,哪里会有今日?自己惹上来的是非,你有怎么资格去说!男人风流管风流,可你要管不住自己,那就叫纨绔!” 陆仲深闷声不语,很是抵触。 “唉。”陆明一叹,“娶了她之后,你要休要弃是后话。莫在这里犯蠢。三殿下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你不要再自己树敌了!那盈盈怕是与叶枫关系匪浅,你娶了她,也有了牵制。” 陆仲深皱眉道:“那好吧。勉强抬她进来给她个名分。可要住得离我远一点。她要是呆不下去自己离开,可不关我的事。” 陆明:“听着了,这段时间不可太过分!你就是装,也给我装出副伉俪情深的模样来!” 陆仲深郁郁甩手:“晓得了!” 陆仲深虽然答应了,可也听说过叶枫的脾气。 喜怒无常,不可琢磨。对待同僚倒是会给一分脸色,可但凡官员失势,那痛打落水狗叫一个狠辣。 何况自己先前招惹过盈盈,奚落过叶书良,怎么也会叫他记恨。 男人的面子啊,有时候比天还大,开不得玩笑。 他怕叶枫小人之心。自己正大光明地去提亲了,却被胡搅蛮缠地拒绝。那脸可就丢大发了。 于是在过去之前,先私下找机会,拦着叶枫提了这事。 叶枫在宫门口被陆仲深拦住,心情一阵抑郁。沉着脸要他快说。 “叶少卿,”陆仲深行礼道,“下官来此,是为求娶盈盈姑娘。盈盈姑娘如今住在您的府上,不知她有没有与您提过……” 叶枫直接喷道:“休想!” 陆仲深脸色也冷了下来。 “我礼貌前来,您却冷眼相待,同朝为官,不大好吧?”陆仲深说,“何况我要娶的是盈盈,叶少卿真能替她做主,不用去问她的意思?” 叶枫哪乐意给他面前?说道:“那好,你就提着聘礼去,看看这究竟会不会是她的意思。” 陆仲深被一哽,撇嘴道:“不是我意欲夺人所爱,只不过此事讲求个两情相愿。叶少卿您这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叶枫说:“你来提什么亲?你已有妻室,莫非想娶盈盈做妾?” “莫非你以为我要娶盈盈做妻?”陆仲深才是被惊到了,“凭她?她如今的条件……” 叶枫暴怒,喝止道:“你住嘴!” 叶枫嗤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当我叶枫是什么人?陛下钦点我任大理寺少卿那一天,便时刻不忘己身所负职责,不敢有丝毫懈怠。要做鸡鸣狗盗之事,没有可能。别说如今只是因我家中丑事,你就算拿捏着什么把柄前来威胁,也没有用。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叶枫好说话得很,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 陆仲深:“你——你可别反悔!” 叶枫绕着他走了一圈:“为你反悔?可笑。” 说罢再不与他言,径直离开。 陆仲深被叶枫最后那讽刺的一哼,无名火盘在心头,如何也消不掉。 被叶枫这样奚落,岂能作罢? 他是什么身份,盈盈如今是什么情况,叶枫也有脸做得出这打算。真是做官做疯了,太将自己当一回事。 陆仲深走在街上越想越气,中途直接掉头,去找了顾泽列。 “被回绝了。” 陆仲深眼珠一转,夸张说道:“那叶枫不仅断然回绝,还羞辱了我一番。言语间很是狂傲,完全不将我与父亲放在眼里。不知是不是心中已有把握,还是在虚张声势。” 顾泽列迟疑道:“当真?” “自然当真!”陆仲深立即道,“下官说话,向来实事求是,岂会编排他人?他不仅回绝我,还说即便我娶盈盈做妻,他也不会同意!下官真是……” 他说着抬了下眼皮,从下面窥觑顾泽列的神色。 顾泽列兀自沉思:“嗯……” 陆仲深走到他旁边,说道:“殿下。户部近来动作重重,还皆是杀招,势要废您左右,就差将矛头直指向您。其险恶用心,已是路人皆知。如今户部、大理寺、御史台隐有联手之意,岂可了得?王尚书那人思谋精神,不怀好意,不可叫他们继续放肆下去。” 顾泽列眼神中满是凶光。 “我给他们面子,他们却这样对我。”他死死捏住桌子一角,“父亲最讨厌的是什么?是结党营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敢重蹈负责。” 陆仲深:“所以殿下……” 顾泽列:“本王自有打算。不必你来插手了。” 第92章 王声远与叶书良在私下商讨。 叶书良直白说了自己想要调离京师的计划, 王声远怅然道:“哦……这样。” 叶书良正想说说自己的打算, 王声远一叹, 已经开始自我安慰道:“这样也好, 你是该升迁了。出去转转,也好。你的前途, 不该限于郎中一职。何况京中于你来说, 过得实在不舒坦,先在外面过上两年,也好。” 叶书良还能说什么,只是沉默站在一旁。 王声远摇了摇头, 苦闷道:“唉,老夫还是觉得一点都不好。户部表面看着光鲜,实则内里真是艰险重重,凡事与钱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外人觊觎,虎视眈眈,分明是要老夫的命啊。我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每日合上眼睛, 都在想着公务该如何处置。连做个梦,也是不住惊醒。这户部尚书,我不知还能做几年呀。” 叶书良走近道:“请王叔务必保重身体。户部再没比您更合适的人了。这地方乱不得, 更疏忽不得。” 王声远:“我自然知道自己任重道远,可户部官员就是如此,凭我个人之力, 能担起一部之责吗?我想做哪件事,都没个聊得来的人。顾侍郎身体不佳,平日里多是你替他主事,顶了半个侍郎。如今你要走了,老夫实在觉得寂寞得很。” 叶书良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待我与人接任之后,请陛下将王郎中从水东县调回来吧。他是您小侄,又原本就是度支郎中,与户部事务更为熟稔,您也可以有个能用之人,相信陛下会体恤的。” 王声远:“多少人盯着你的空缺,哪有机会让他轻易回来?还是自己选吧。” 王声远拉住他的手腕问:“依你看,这金部的职位,谁来接任?老夫去向吏部推举,以免他们再排个不合适的人进来。” 叶书良:“户部如今,你我若真要恳求陛下公开运河,那金部郎中就不如度支郎中重要,不如内部调派,将度支郎中调到金部来,再选个信任的人派过去顶上。您也好吩咐做事。” 王声远:“老夫也是这样想。” 二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最合适的人是谁,便沉默了下来。 王声远忽然开口说:“正则啊,老夫说一句话,你也可以听听。” 叶书良:“请说。” 王声远:“你若真要走,宜早不宜迟,免得陛下多心。如今朝廷漕运,还是用的是转般法,三殿下又是转运使。你可请陛下将你调去泗楚真扬四州,任别驾,可以帮忙看着他们。” 叶书良说:“是。” 王声远想了想说:“那你现在就去。去吧,免得有人背地说你坏话。” 叶书良施礼告辞:“好。” 陆仲深出来,左右想想,觉得还是不对。 叶枫跟盈盈的关系,或许比他想得深。三殿下指明要他娶,肯定是知道实情的。 叶枫那老东西吧,一听自己要娶盈盈,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不准盈盈嫁,那自己还非要娶了。怎么也能恶心那老东西一把不是? 陆仲深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之后拿着文稿的粗稿去给顾登恒过目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事。 他侃侃而谈,情真意切。 说自己与盈盈姑娘两情相悦,已经私定终身,可却不入叶枫的眼,反倒惹怒了他们。是以叶书良要害自己。 可是这一说,嘴上的话就忍不住多了起来。 说工部之前因为饷银的事又得罪了王尚书。户部短了工部凿运的银两不说,还空批了好几笔补助,导致工部捉襟见肘,难以施展。 又明里暗里的说盈盈与叶少卿关系匪浅,他儿子关系不和,叶书良心急升迁,对王尚书百般讨好。 他的话总是缺个“所以”接下句,但不说,正常人也听得出来这其中关系了。 最后,只请陛下准许他娶盈盈姑娘,好成人之美。 顾登恒听他说了半天,手上也没停,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半点不变。 许久后,陆仲深终于说完了,跪在下面等着陛下开口。 顾登恒沉默许久,唤道:“陆郎中。” 陆仲深还未发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回道:“臣在。” “编写史书者,该有正直品行,磊落光明,襟怀坦白。否则这史书编出来无人取信,岂非贻笑大方。”顾登恒问,“朕说得对不对?” 陆仲深迟疑道:“陛下?” 顾登恒说:“即日起免去你司文郎中一职,回去思过吧。” 陆仲深大惊失色:“陛下,为何?!” “你说为何?”顾登恒说,“你真当朕老来昏聩,不能分辨了?叶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来了,真是迫不及待。若非先听了他的陈述,还真要信这无稽之谈。” 陆仲深急忙道:“叶郎中他是诬陷我!陛下,您不能单听他一面之词啊,陛下!” 顾登恒道:“先不说户部发饷一事,你毫无证据,别拿误会来敷衍朕,朕知道你就是这么个意思。单所谓的两情相悦,就是张口厥词。叶郎中已将前因后果全部告知,为平息京城流言,请旨调离户部,远离京师。还收了盈盈姑娘做义妹,断然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说人不嫁给你,你有提着聘礼去求过亲吗?这也算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朕不知你二人之间有什么龃龉,就问你,你的一面之词该如何解释?” 陆仲深愣在当场,半晌只能喃喃自语道:“不对啊……” 顾登恒:“退下!” 他冲旁边侍卫示意地抬了下下巴,两名千牛卫便上前,准备将人拖走。 陆仲深磕头,推脱道:“陛下,他这是见机不对,才刻意害我!下官所言,俱是事实,不知哪里出了错,请陛下听我解释!” 顾登恒:“等朕有心情的时候再听你解释吧。带下去。” 因为没人催赶,方拭非这文章写得磕磕绊绊,毫无进展。 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颇富感情地感慨道: “这治国呀,实在是太难了。你要亡国,不容易,可要兴邦,也不容易。费尽力气,把西边治理好了,东边就涝了。把东边处理好了,西边又旱了。南边灾荒缺钱了,北边军饷也不足了,你就焦头烂额了。即便你什么错都没做,那坏事还是滚滚而来,叫你不得安生。” 林行远就看傻子一样地看她。 “再说这君臣之道吧。即便你做了对的事,可你手底下的人做得不对,最后还是不对。所以贪污腐败层出不穷,所以许多利民之举反而难以施行。”方拭非叹道,“满朝文武,都在揣测陛下的心思,揣测出来了吗?没有啊。陛下呢?他一个人在揣测满朝文武的心思,却要他猜得清清楚楚,这不是为难吗?知人善任,各司其职,是最难的事情。人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楚,何况对别人?” 林行远托着下巴道:“你这为何忽然有感而发?还说得广而泛之。你这脑子还能用吧?” 方拭非重重拍着心口,沉痛道:“我要是再不有感而发一下,我就要死在这篇文章上了!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东西呢?!我的天呐!” 林行远喜闻乐见。方拭非将书盖在脸上:“问题是我这有感而发,怎么也发不到对的地方去。只觉得这天下大事,真是惨淡。” 林行远:“照我说,就是钱钱钱。好处是能补南边的钱,北边的钱,各部的钱,军队的钱。还需多想吗?” 外间似有客来访,林行远过去开门,果然是一熟悉的人。 他笑道:“叶郎中。” 叶书良走进来说:“给你们带两个好消息。” 方拭非一下跳起来,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道:“我要先听第一个!” 林行远嘁声:“你还能跳到第二个?” 方拭非请他入座,从旁边炭盆上面拎过小水壶,倒在碗里,给他递去。 叶书良说:“第一个好消息。陆仲深被陛下责罚,如今革职在家,没有安排。之后前途,恐怕要等陛下气消了再看。” “陆仲深被革职了?”方拭非惊喜道,“怎么还有这样的好事?该庆贺庆贺啊 !” 林行远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他革职还是得道都没什么好高兴的,就问:“那第二个呢?” 叶书良说:“陛下已经同意我的调任,我或许会离开户部。” 二人都是愣了下。 林行远干笑道:“这也叫好消息?哦,是。对叶郎中您来说的确是好消息,毕竟总算可以离开方拭非这人,少了许多麻烦。对方拭非嘛,就不定了。” 方拭非扯了下嘴角笑道:“肯定是我要升迁了!” “是在户部连升跳到员外郎呢,还是调去其他的文职?”林行远思忖道,“既然是恭喜,应该是还在户部吧。如此说来,那是连跳数级,你是该高兴。” 不过从八品的跳级,没什么大所谓的。 方拭非进士科头名,当初就可以任个员外郎,如今两三年过去了,终于回到了当时的起^点。 可喜可贺啊。 叶书良摇头,说道:“我与王尚书,向吏部推举了你,去接替我的度支郎中一职。度支管水路道涂之利,恰好你能帮上忙。” 方拭非合手一拍:“哇——” 林行远立马掰着手指算,这得跳多少级? 林行远惊道:“这怎么可能?吏部不会批的吧?这要慢慢升还好,有谁跟屁股点了火似得直接蹿上去的?” 方拭非不满推他:“你怎么说话的?这什么修辞?” “既然是王尚书推荐,那自然会多向陛下请示一遍,由陛下决定吧。”叶书良对方拭非道,“这关头,你可千万别再惹陛下生气了。陛下的脾气也不如你想得那么好。” 方拭非叹道:“我哪时觉得他脾气好了。他哪次见我,不是嘴上说着喜欢,最后都罚我了?” 叶书良:“这正说明你该反思反思了。” 方拭非举手告饶道:“好,是。您说得对。” 林行远:“不过可能是晚了。她这文章到现在都没写完呢。不惹人不生气,不大可能。那就不是方拭非了。” “写或不写都罢,陛下自己能不清楚吗?”叶书良说,“不过也不用急,我应该还要一年半载的时间。等那边腾出空了,才能上任。金部这边也还有许多杂事要处理。顾侍郎冬天一般很少去户部,我要帮着一点。” 方拭非拍手:“感情好,就是还不用直接告别了。” 叶书良说:“我离开京城之后,只能让顾侍郎多照顾照顾你,可你千万不要没事去打扰,他需要多休息。” 方拭非说:“这些临别之言,您还是等要走的时候再跟我说吧,不然我还日日见到你,显得多奇怪啊?” 叶书良点头,叹道:“也是。只是在户部呆了许多年,忽然要离开,就觉得许多事安排不下,吊着难受。” 林行远见这气氛不对,打了个响指,叫两人看过来。 “这是好事啊。好事都叫你们给说衰了。做什么呢?” 方拭非拍上他的肩膀:“好事的话,少将军请客吗?” 林行远抖肩:“你又占我便宜。走开。” 方拭非拉了叶书良就走:“他这是答应了,走!” 林行远咬牙切齿:“方拭非!” 第93章 升迁 过了两日, 方拭非已正式回户部当值。 叶书良与度支郎中开始着手教她如何管理郎中的事务, 并带着她去度支各处见员外郎与主事, 以及手下帮忙做帐走动的小吏, 好混个眼熟。 虽不确定是否能说服陛下应允此事,反正户部顶头的几位官员, 都在王声远示意下这样准备了。 一时间户部内出现了各式不同的声音。 即便王声远有这种打算, 正式公文下来前,依旧有人不相信。 何况吏部那边已有消息,几位官员的确不同意王声远的人选,不仅驳回, 甚至根本不加考虑。 风声传得总是快的。 但方拭非即便这次做不了郎中,员外郎的位置定是唾手可得。看笑话的,等她落难的,提前过来假意讨好的,总之或嫉或恨的都有,真心的却少了。 王声远也全当不知道此事。等着吏部做完结果,再去找陛下塞人。 方正叶书良不急着走,他们尽管可以慢慢拖。 吏部拟定人选, 便去找陛下盖章。顾登恒没有直接批准,到议事的时候,才当着众臣的面, 将册子拿出来。 “户部空缺一职,最后选了一位下州的别驾。”顾泽列拿着名单换了个姿势,沉吟道:“嗯……王尚书你怎么看?” 王声远道:“回陛下。臣的意见依旧是, 提方主事为度支郎中。此事臣与顾侍郎、叶郎中皆商议过,他是目前户部最合适的人选。” 吏部尚书道:“王尚书?区区从八品的主事直接提到郎中,还是从金部提到度支,实在难堵悠悠之口。您如此大力推举,未免叫人猜测。” 王声远道:“方主事自南边来,众人皆知,与我能有多少关系?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吧,那老夫还是很乐意当得” 吏部尚书道:“王尚书曾与臣提起过,可臣觉得不妥,已经驳回。吏部掌管官员调任升迁,责任重大,臣任职多年,却从未有过这般情况。何况方主事尚入户部不久,主事一职公务杂乱又浅显,与郎中所事截然不同,他初担重任,如何服众?户部除却他,怎么就没有能人了?如何也担不起‘最合适’这三个字啊。” 王声远道:“叶郎中并未立即卸任,他还要在户部留段时间,正好可以教方主事如何接手掌管。谁人也不是生来就会,我等亦是摸打滚爬,前人提携方有今日,怎就容不得他人年轻意气了?臣倒觉得年轻人学得更快,何况方主事本身就够聪明,这才合适不是?” 一官员道:“他若真聪明又岂会几次三番惹得陛下不快?可见即便他算作聪明,却无大智。不然便是性格火爆,莽撞冲动,于户部一职来说,更为不妥。何况数月之前,他还被陛下罚职在家,于户部多有生疏,如今尚未归职,就要连升数品?不知王尚书,究竟有何高义?” 王声远道:“君臣之间,自然会有冲突不和之见。方主事做错过事,说错过话,莫非就没个改正的机会了?方主事的确在家面壁数月,如今已知已过,潜心向上,何来不妥?” “朝中自有法纪,吏部亦有规章,岂能您说他是,他就真是了?王尚书在户部可一家之言,在吏部可不是。” “我若真是一家之言,他又岂会还是小小主事?” 王声远一人群挑,看着都要打起来了。 礼部尚书憋着嘴站在角落,冲旁边无辜的同僚摇了摇手。 这些人自己吵着吧,一个个都不安分,可真是要了老命。 顾登恒听了片刻,抬手一压。还在争吵的众臣立马噤声,站好位置,等他发言。 顾登恒道:“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诸卿是指,方主事原为金部主事,直接调任郎中,此举不妥,会叫其余官员心生芥蒂。” “陛下圣明。便是朝臣任选之事,也该讲究公平二字。多少老臣尚兢兢业业,多年恪守,却未曾升迁,方主事被罚在家数月,初蒙赦令,便是练级拔升,实在叫人难以信服。若众人怨怼,也于他不利吧。” “是吗?”顾登恒道,“如此说来,陈尚书自从七品下的国子监主簿,到兵部郎中,再至长安令,当初也不过只用了三年时间。如今已是吏部尚书。” 顾登恒拿着笔算道:“方拭非呢,当年可是进士科头名,若非当初强行要进没有空缺之位的户部,拼个七品,或者从六品,不难吧?他当初写的那篇文章,朕不说当时,就现在,这几年,加起来的所有门生,都拿出来比比,看看有谁能比他写得更好,看看这些人现在都在做些什么,看看有什么建树,是否就比方拭非高明到哪里去了。有谁?” 众人沉默。 顾登恒又指着一人道:“周卿,朕记得周二郎前两年也升迁了,这调出京畿之后,朕都不大记得了。你说说他现在在何处任职?” 被点名的官员出列,脑海中想了想,连忙道:“陛下,臣认为方主事若确有其才,何必非屈于主事之位?至于升迁之路,不过形式而已。合不合适,该看他能否胜任。王尚书于户部官员更为了解,既然是他亲自推举,想方主事定有他人难以匹及之处,可以多加考虑。” 顾登恒:“哦,你支持王尚书。” 那官员道:“臣实在不了解,不过随意说说罢了。” “朕当初是为他拒绝朕的安排而生气,所以才罚他去做了主事。可当初她一篇文章,实在惊艳,朕至今还会想起。再仔细想来,有一点他比许多人好,那就是不计名利。”顾登恒颔首说,“朕赏识他,多次要提拔,他只要顺从朕的本意答应,今日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却不惜言语冲撞,触朕心事,也要直言不讳,因为他想做事,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朕就问问,满朝上下,几人有他这样的抱负?几人又能如他一般,超脱淡然?” 百官垂首聆讯。 顾登恒:“王尚书。” 王声远:“是。” “方拭非进你户部多久了?” “回陛下,也近三年了。” “是啊,快三年了。”顾登恒道,“水东县县令贪腐,是他检举有功,牵连出江南一众官员。荆州官商勾结,查出数万音量的赃款,也是他有功,却未曾奖赏。何山县当初如何混乱,朝中可有人敢去?他去了。不仅平了邪教邪僧,安抚县民百姓,逢大风大灾,还不曾拖累朝廷。还是有功,依旧未赏。此人算不算能人?” 这点真算来,实在不可反驳。 方拭非是比较倒霉。 ——不,准确来说是非常倒霉。 她这功绩拿出去,怎么也能唬唬一大片人,可就因为她官职小,即便做了实事,功劳也是给别人领的,没人会记在她的头上。 顾登恒道:“见微知著,以小博大,有勇有谋,不惧生死。朕只是没给他机会,不代表他就不行。” 吏部尚书道:“陛下,方主事年纪过轻,阅历太浅,度支郎中极为重要,若是一次连拔数级,恐惹人非议啊。” 顾登恒冷下脸道:“管年纪什么事?有的人空长了年纪辈分,拿着自己的阅历做什么去了?受贿,压榨,搜刮。这些人上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说不合适?” 吏部尚书扯扯唇角,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退了下去。 顾登恒拍板:“此事,朕允之。王尚书,你与叶郎中等人,提携提携。若他真的不行,届时再换人替任。” 王声远行礼:“是。臣领旨。” 众臣面面相觑,暗自思忖。心中已多有考量。 陛下坚定地听从王声远的建议。 王声远要选一个信任的新官,培植下属,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户部变动啊。 陛下在众臣面前表示自己的支持,又是为了什么?是他默许了户部的动作啊。想想户部近日言论作为,已经很是明朗。 当年陛下严查运河,驱逐商船,二十多年了,莫非真要迎来公开之日? 众人哪怕再多猜测,事情依旧如此定论,此事掀过,转向下一议题。 吏部消息一出来,方拭非将来的就任算是板上钉钉。 原先还存着半点希望的官员得知此事,这下捶胸顿足,好不生气。 林行远时隔许久重回户部扫地,万分怀念。拄着根扫把观察各路官员,就扯着路过的方拭非说:“你瞧,那人看你的眼神,像是要杀了你。那是吃人的气愤。” “金部员外郎。”方拭非小声说,“我抢了他的位置,他怎能不恨我?怕是等了多年,没想到被我捷足先登了吧。” 朝廷里还是鲜少有人这样跳着升职的,一般都是逐级往上,去各地各处补缺,从下州到中州,再到上州,哪像她直接一步到位,都没个商量? 即便有,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倒霉,能遇上这等从天而降的大石。 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人。这下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有下次的机会啊? 叶书良也察觉到了户部内气氛的变化,特意过来宽慰方拭非道:“几位员外郎此前争得凶猛,还有三省六部的其他官员来打听这边的空缺,这些人都在吏部与户部下了好一番功夫。最后折腾一场全是白忙活,难免心里会不舒服。不过你也毋须在意,我户部看的是人,是实力,有人若以此为难,你可直接告知侍郎与尚书,将他请走,不必客气。” 方拭非说:“我可就指着你这话活了。” 林行远:“方拭非还能晓得客气是什么?她四处支使我的时候,可连这两字都不会写。你真是多虑。” 方拭非哼道:“我心中也有愧疚,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叶书良笑道:“你这样想就好。别的就不用管了” 第94章 纵然满朝上下一片猜测之声, 以为此次变革已可见端倪, 顾登恒那边却始终没有松口。 这运河商用, 就一直这么拖着, 百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一会儿好像是偏向开的,还特意顺着王声远把方拭非给提上来了, 之前冒犯的罪名也撤销了。一会儿又完全不动作, 户部也提,算怎么回事? 王声远心里同样没底,但是他能等。 二十多年他也等了,还有什么不能等?只要他活着在任, 就可以继续等。 他知道对方在犹豫,此时不能慌,更不能刺激顾登恒。 但是他可以催。 往日王声远从旁侧击,总是被顾登恒敷衍打发。可他锲而不舍,就在陛下耳边叨叨缺钱、实在缺钱、缺到要命。 “陛下,今年军饷吃紧。冬天快到了,这冬衣还尚未有着落。粮草运输过去,又是一笔花费。几位将军报过来的账册, 户部实在批不下来啊。” 顾登恒负手而立,站在窗外,看着窗外摇摇欲落的叶片沉默不语。 王声远跪下, 恳请道:“陛下,运河就是不开,也没关系, 可这漕运,实在需要管一管了。如今漕运用的还是转般法,江南漕船停在四洲粮仓,待黄河、洛水等线,水位通航合适,再转运至京师及各处。如此空船还可载盐铁回航。原本这是没有问题的呀,可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南面运过来的时候,粮仓全都能存下,四处灾荒,缺粮该调配的时候,粮仓却也跟着缺粮。说是存储不当粮食霉烂,要少个三四成。水路上运输,朝廷的官船,再少个几成,转上陆路,还要少个几成。天底下再多的粮米,也禁不住这样损耗。这盐粮侵盗之害,户部都看不下去了。” 因大秦朝粮食大部分倚靠关东、东南一带,而江南距离京师,又路途遥远,官船航行,很受水势影响,有时还要被阻停一两月,备极艰辛,易出危险,且花费巨大,耗时过久。所以如今采用转搬法。 “江南之运积扬州,汴河之积河阴,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大仓。”再转相授给。 如今运河上只有官船,漕运根本别无选择。 即便知道他们贪,也还是要找他们继续容他们贪。水道一路缺乏监察管辖,连上诉的地方都没有。 当年水运未曾封闭之时,河上商船聚集,漕运贪污一状还没如此明显。官府可以招纳私人的民船,支付报仇,由他们进行运输,各处粮米的价钱能被压住,四处粮仓也不至于空荡无存。 自三殿下被委任转运使,且朝中几位皇子皆不成器,独三殿下越大势大,这运河一路上的豺狼,就越加嚣张放肆,无所顾忌了。 王声远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继续纵容,怕成大祸。 他其实于将来社稷也是忧心忡忡,甚至不敢多想。 顾登恒还算是个能听得进话的君王,顾泽列与他关系就很冷淡了,如今甚至开始针锋相对——要知道王声远自认,已经是个足够灵活变通的人了,再圆下去可就要做个佞臣。 顾泽列如今尚为皇子,已露出他喜爱权势且不加收敛的秉性,若将来登基为帝,无人敢以劝导,牵制,还不成了第二个胡亥? 多想想就忍不住要告老还乡、撒手不管。 偏偏这身重担卸不得,越是难受,还越要受得。毕竟天下黎民百姓,可没有甩手不管的机会。 王声远摇了摇头。 简直是要疯了。 “王尚书。”顾登恒那边招招手,叫他过去。 王声远从沉思中回神,从地上站了起来,小步朝窗边走去。 顾登恒抬手一指,问道:“你看那叶子黄了吗?” 王声远晃动着脑袋和角度去看,叹道:“臣老了,这眼睛实在不好。应该还是绿的吧。” 顾登恒:“是啊,还是绿的,它就掉下来了。为什么呢?” 王声远:“该掉了,如今快转秋了。” 顾登恒叹了口气,走回桌边,说道:“因为连着的枝烂了吧。不摘的话,谁能养得住呢?” 王声远:“陛下说得是。” 顾登恒说:“王尚书,大秦万万子民,朝中官员,就有如树上的枝干叶片。掉一片也就掉了,折了枝也就折了,只要根须不烂,它总会再长出来。不会少了谁,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王声远:“是。” 顾登恒:“朕也知道,树若中空,为蠹虫所蛀,必不能长久。可是啊,若根须发烂,地动山摇,也不能长久。你说该怎么办?” 王声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若面临死路,也总要险中求生。” 顾登恒深吸一口气,说道:“朕只一句话。朕有五子,太子已憾然甍逝,二子身有残疾,口吃,整日闭门不出。四子尤爱诗酒,不问世事。五子性格软弱,自幼缺乏教导,不懂政事。如今看来,竟只有老三,略为成器。朕这皇位,如今坐着都不敢动,将来还要靠尔等老臣多加扶持。却怕你们之间,先生了嫌隙。” 王声远:“臣自然不敢。” 顾登恒:“朕不希望你们反目成仇,将来引得兵戎相见,朕之所求,不算苛责吧?” 王声远也沉默下来。 他肩膀一塌,很是沧桑道:“户部正是因此,才一直竭尽所能。可陛下啊,二十年之后,还要多少个二十年啊。这京师运河,又能承几个二十年?老臣是不行了。” 顾登恒按住额头:“你说朕该怎么办?若是太子还在……” 可又哪里有这如果? 王声远这边进程阻滞。只是偶尔抽调各处账本进行查阅,然后派了一位官员随同御史台的监察观出行,就没有然后了。 方拭非原本兴致勃勃地等他威武出山,当着众朝臣的面向陛下谏言广开运河,然后拉开繁华序幕。 可等来等去,就等来这阵仗,不由有些黯然。 方拭非环胸,问道:“王尚书,我之前看您还是胸有成竹的,这段时日就忽然偃旗息鼓。您一推二、二推五,何时才能有结果?下官我这腹稿都打了千百回,准备也做了千百遍了,给我个准话呗。” 王声远轰赶道:“你少在我屋里打转,出去出去。” 方拭非朝外一指:“天都凉了!这都要十月末了!世事蹉跎成白首啊。” 王声远:“可你还热乎着呢。出去!真是目无尊长。” “您才真是……”方拭非不快,郁郁猜测道:“陛下既然肯原谅我,难道不是因为要动手整治?还是说,只是为了威慑谁?此举何异于饮鸩止渴?若能成效,我方拭非这名字能倒着念。” “急什么?我这需要谋划。”王声远推她,“出去出去。” 方拭非被赶出来,悻悻摸了摸下巴。 门外林行远握着根扫把,跟叶书良站在一起,朝着远处一地张望。 方拭非小跑过去,把脑袋凑到二人中间,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叶书良点着远处的一栋高楼:“看见那座楼了吗?” 方拭非迟疑道:“没什么呀?” “楼是没什么,不过这节气将至,酒楼为迎冬至,欲向京城才子收书画一幅,对联一幅,挂到墙上。入选者,可得佳酿十坛,及白银十两。”叶书良笑说,“赶考的学子,来得早的也该到了。同条街上,一家酒楼开始玩这种花头,别的或许也会跟从。我们去逛一圈,不定还能遇到些别的。” 方拭非顿时来了惊喜:“那哪能不去?!想我方拭非该是才名犹在吧?如此好事,怎能错过?” “嘘……”叶书良笑说,“别让王尚书听见。散值后我同你们一起过去。” 林行远拍着他的肩道:“叶郎中你真是变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书良挡开二人无奈说:“好了,做事做事。” 这酒楼既然是为了来年赶考准备,吸引四方学子入住,那自然是要求未取得功名的考子准备的。 方拭非本想仗着自己年轻,不要脸地混进去。不想酒楼这边精明得很,怕的就是他们这些官宦子弟跟着凑热闹,到时候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反折了各自面子,所以还需近日批示的文解,否则去了也白搭。 所以方拭非等人年轻是年轻,可他毕竟不是真的赶考举子,最后在酒楼这里点了菜,喝了点酒,就要各自散开回家。 “叫你骗来了。”方拭非说,“其实这酒楼的主人姓叶吧?” 叶书良哭笑不得:“行了,这顿酒钱我请,莫说我在坑你。” 方拭非哈哈大笑。 三人喝得微醺,脸色有些许泛红,出来吹了点冷风,又清醒过来。几人全身暖洋洋的,走在街头随口胡扯。 第95章 方拭非与叶书良猜今年的科举考题。 方拭非坏心说:“我就直接递个自己拟写的题目到礼部去, 要是不小心猜中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得改?” 林行远:“他们改不改不知道, 可你会被打是肯定的。” 叶书良:“不会, 礼部的人也知道,不要得罪方拭非。” 方拭非得意笑道:“才名远扬才名远扬, 惭愧惭愧。” 林行远:“这叫臭名昭著!” 叶书良指着一条繁华大路道:“走前面, 看看有没有摆出来卖的好东西。” 京城能工巧匠不少,虽然方拭非总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耐不住高兴呀。她拍了拍腰包,想起来道:“对的, 今儿发俸禄了来着。叶郎中还是会过日子呀。” 林行远:“叶郎中还是自己挣得钱,方拭非你反省一下自己欠我多少。” 方拭非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叶书良挥挥手,在前边带路。 三人乐颠颠地拐了过去。 他们这一路逛过去,最后还是买了很多吃的。 靠近城门那边的时候,前排人潮涌动,官兵出动开道,方拭非被靠近街角的人推攘着挤到了后头。 士兵服侍各不相同,有些是城中守卫, 前来维持秩序。 方拭非问:“这是什么?” “该是刑部押囚犯进京。”叶书良说,“看这阵仗,似是不小,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隐有猜疑之声传入耳朵。 方拭非踮脚,可还是看不见具体景象。只知道这是支庞大的队伍,有女眷, 也有男人,甚至还有小儿。依稀间人影晃动,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众人缓慢前进。 方拭非仗着身量矮小,一路推挤,跟着囚车走了一段,回过头惨白着脸问:“囚犯是谁?” 林行远见她表情不对:“怎么?你认识?” 叶书良困惑道:“我也不曾听说,没有风声传出啊。或许不是朝中官员相关,是哪里有穷凶极恶之徒押解进京吧。此事可以去大理寺或刑部问问。” 林行远耳朵轻动:“他们说什么杜……什么杜什么?还是什么田什么?说什么的人都有,他们真知道吗?” 方拭非追到前面。一排的囚车,关押着有七八人。还有些是跟在囚车后面走着的。 最前头一个,坐着一位年轻的男人。脸上带着干涸的血渍,颓废坐在板车上。 方拭非打量的时候,那人正好抬起眼。 二人隔着人群,视线有片刻的交汇。 方拭非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只是对方眼神里的冷漠阴霾,叫人望而生畏。 “是杜修远。” 方拭非这下酒是真醒了,从头寒到脚,说:“是杜修远!” 林行远蛮力推开看客,问道:“谁?” 叶书良也艰难挤了过来,闻言惊道:“杜太傅的长孙?” 三人再无心旁观,匆匆离开此处,赶去找人打听。 他们想去问问王声远这是什么回事。此等大事,他应该是有收到风声的,结果人已不在户部,亦不在家中,听奴仆说,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脸色生硬,衣服也没换,就冲出家门了。 方拭非惴惴不安,连叶书良在叫她也没听见。 “我找朋友问一问,你们先回家去等消息。”叶书良问,“方拭非,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方拭非:“没有。” 叶书良疑惑道:“还是你见过杜公子?怎么这般失态?” “唏嘘,难受。”方拭非说,“这是怎么了?朝廷官员押解进京,京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看能落难,总归会不舒服。” 叶书良:“好了,现在烦恼也没用。先回家去吧,夜里不要乱走,明白了吗?” 方拭非心里担忧,却也没法,时间已经不早了,只能回家等候消息。 翌日,王声远还是照常前来点卯。 他头发都没扎端正,看着很憔悴,应该是夜里没睡好。 方拭非快速闪身至他面前。 王声远连责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她动作,只是轻叹道:“你来干什么?我今日累得很,没功夫与你争吵。” 方拭非问:“昨日刑部押送的是什么人?什么罪名?杜氏,如今不是都在扬州为官吗?” 王声远连连叹道:“杜卿,唉,自太傅离开后,杜氏一直很低调,族中为官的人也少了,最高也就一个扬州别驾,无心升职,这都坐了多少年了……唉,罪臣杜望予已投江明志,去了。被押解进京的是他儿子。还能是什么罪名?这做官嘛,大多就两条罪名,一条还可以回京等待三司会审,一条直接就杀了。你说是哪个?” 方拭非道:“您肯定知道,您知道却不说。不厚道了。” 王声远拍手激动说:“我也是前两天刚知道!我就一户部尚书,又没有扬州的眼线,加之此事是先斩后奏,按文不发,连陛下都没收到相关的公文奏章,人已经先过来了,你说我到哪里先知去?” “不告诉你们是因为……”王声远忽然回了神来,叉腰道:“诶,因为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嘿,他又不是户部的人,你也没见过他,你这么着急忙慌跟死了爹一样的是什么意思?” 方拭非义正言辞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杜太傅是我师父,那杜大哥就是我兄弟啊。我这好好走在街上,莫名其妙看见我兄弟被囚车押进来,你说我急不急?” 王声远:“呸!你可要点脸,人杜老顶多教过你几日,你还敢称是他的徒弟?那他的徒弟可是遍布京师官场,你还能跟陛下攀上亲戚。何况就那么点时日,你能有多少感情?有你之前装订出来的那本诗集多吗?” 方拭非:“当然有!” “你少在我面前胡扯!”王声远挥手说,“你这都十几年没见过了,我和他还是同朝好友呢。” 方拭非一掌拍在桌上,将王声远吓得一抖。 王声远:“你你……想做什么!” 方拭非:“王尚书,我正正经经的呢!您比对我二人之间的感情做什么?恩情,难以比量!” 王声远气得跳脚,对着门口进来的人道:“叶叶叶郎中!把你的人拉下去,少在这里烦我!” 叶书良哪拉得动方拭非,反身合上门,站在一旁,摇了摇头。 “杜家几位早就远离京师,也就太傅还担个太傅的空头。这所谓中州别驾嘛,说大也大,可多数不过是个挂名领俸禄的闲职,空有个名声而已。刑部此番动作,先斩后奏凌厉至极,分明是有人授意。京城中有如此势力的,谁有那空千里迢迢跑去得罪他们?”方拭非拍拍脚道,“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三殿下之前还在跟户部硬斗,突然就对那边做了手脚!我还说近日怎么风平浪静的实不寻常,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您肯定知道缘由!” 王声远嘴唇蠕动,推着她说:“你先出去,别捣乱。我这边自有打算。” 方拭非急道:“您告诉我呀!您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 王声远:“我最怕的就是告诉你!你是在前面送死送痛快了,我在后边兜着给你收拾。” 叶书良打开门,让方拭非出去。 “我知道!”林行远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跳进来,拉了方拭非说:“我知道,我告诉你。” 王声远抬手要打:“你打哪儿知道?你能知道什么?” “我找御史公问的呀。”林行远说,“我是没什么面子,可我爹总还有点面子吧?” “不对,不对啊!”王声远怀疑地看着几人,“你们两个,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如此上心,还不惜四处奔走,为了什么?” 林行远两手捂住心口:“情义。为我爹的情义。” 王声远打量他:“你出门多久了?” “我……”林行远语塞片刻,说道:“我爹将我扫地出门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多久回去。反正他又不管我,我就算定居在此,他奈我何?” 王声远就不能奈他如何,便把他两人赶走了。 林行远带着方拭非走远,解释说道: “杜叔任扬州别驾。你也知道扬州建有粮仓,漕运将米运至此处,再转运至京。可近年来粮食侵盗一事层出不穷,有官员私卖米仓谋取暴利,致使朝廷缺粮之时无以应对。不久前,王尚书与御史公连书数十封上请,本意是要从三殿下及党羽手中坑出点钱来,也能以此威慑,要他们能收敛收敛自己的所为,莫太过分。结果此事尚未见效,扬州那边先出事了。” 林行远说:“节度使直接以陛下下令监察粮食侵盗一事,领兵去杜府抄家,搜出大批银两,定罪。然后连同刑部,把杜氏相关众人都押上京了。雷厉风行啊。” 方拭非咬牙切齿道:“抄家?” “谁给他的胆子!!” 顾登恒将奏折摔到地上,震怒道:“他还真当朕死了不成?!” 他呼吸急促,已是气急,可又发泄不出来:“好呀好,他明目张胆地与朕叫板。他这是做什么?威胁朕?逼迫朕?还是给朕一点颜色看看?真有本事,真有本事!朕给他两分优待,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扬州节度使是谁?把他也给朕投到江里去!把他——咳咳!” 旁边内侍匆忙上前为他顺气:“陛下息怒!” “陛下,三殿下求见。” “你让他进来,”顾登恒按着胸口,脸色涨红,眼神凶狠道:“滚进来!” 顾泽列诚惶诚恐地走进殿门,跪下便是请罪:“陛下,臣特来请罪。” 顾登恒抄起桌上的东西,尽数朝他身上砸了过去。 “陛下——!” “方主事!” 顾泽长从旁边跳出来,笑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方拭非:“你怎么在这里?” 顾泽长耸肩道:“父亲这两日心情不好,我就去琰哥那里避避风头。结果琰哥心情也不好,我不想回宫,就来找你了。” 方拭非与林行远定定看着他。 方拭非:“我心情也不好。” 顾泽长缩了缩脖子,尴尬道:“哦,那我走了。” 方拭非叫住他说:“京城上下,大家都不高兴,除了你三哥。” 顾泽长茫然地看着她,发出一声闷哼:“嗯?” 方拭非用力抹了把脸。 “五殿下,”方拭非走过去,两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您争气些吧!您要是争气些,你三哥哪还有这样放肆的底气!” 顾泽长:“我……” 林行远过来扯开她的手,严肃道:“方拭非,你慎言!” 第96章 探望 三人沉默下来。顾泽长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自己万般纠结。 他靠近了二人问道:“你们……都是在为杜氏的事情担忧?”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杜太傅离开京城后, 杜氏一族的几个人也离开了京城。蛰居扬州, 与世无争, 京城中的风波,本该殃及不到他, 结果却被三殿下拿来与户部示威, 谁人能不心惊胆战?朝中要是有官员敢如此作为,管他是谁,几位老臣定然不绕。可他是谁,他是皇子, 是储君热选……”林行远问,“如何能不叫人担忧?” “是吗?”顾泽长讷讷道,“原来如此。” 朝中大臣,皆是顾忌于此。他们不能不为未来考虑。 将来的一国之君啊,关乎万千民生社稷,怎能不顾虑? 他们要保着顾泽列,可又害怕顾泽列这样的性格难成明主。历史上无数贤臣都面临过的问题,现在也摆在他们面前, “对不起,我实在是帮不上忙。”顾泽长说,“可父亲……父亲是生气的, 应该不会置之不顾吧?” 林行远摇了摇头。 人也已经死了,求个不靠谱的应该还有什么用? 何况谁能保证得了这个应该?他就觉得这个应该玄得要命。 国之大事面前,强咬着牙, 也要学会妥协。谁让顾登恒年轻的人时候没多生几个成器的儿子? “唉……”方拭非说,“五殿下,来都来了,读会儿书再走吧。” “陛下——!” 内侍冒死拦住顾登恒,“陛下您喜怒,万万不可啊!” 顾泽列跪在下面一动不动,额头上被硬物砸伤,已经见了血。 地上还散落着各种奏折,以及砚台与镇纸。 顾登恒要狠起来,那是真狠。年纪上去了之后开始收敛,逐渐沉稳。因为太子之鉴在前,让他对孩子心怀愧疚,越发疼爱宽容起来。就是宫人们也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倒让人差点忘了他本来的性格。 顾泽列抖了下,这时候才开始后怕。收起了他假意惺惺的表情。 “你威胁朕,你大可继续威胁朕,你看看是你比较能耐,还是朕比较能耐!”顾登恒说,“你以为朕真不敢动你?朕自登基以来,就没怕过谁!朕是对你太客气,才让你如此放肆!” 顾泽列忙说:“父亲,儿子不敢。是见父亲您有心军饷一事,才托人……” “你住嘴!你以为凭这种说辞能骗得了朕?真当朕耳目昏聩是非不分?”顾登恒瞋目切齿,听他在面前推脱已是怒极:“朕,朕为帝数十载,这种口是心非之言每日都在听。朕以前信你,是为什么?是在纵容你包庇你!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拿你当储君!” 顾泽列膝行上前,用力一磕,血沾在手背上,大哭道:“父亲,儿子真的没有异心,您一定要相信我!” “你知道杜望予是什么人?你知道杜陵是什么人?” “儿子错了,儿子真的知道错了!” “朕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他走了,这太傅之位朕还给他留了二十多年,你不知道吗?” “父亲!” “你却逼死了他的儿子——!” “咳咳——” 顾登恒剧烈咳嗽,挥开过来搀扶的内侍,指着下面的人道:“你比之你大哥,差了何止千倍百倍远!他去世之时,朕没留情。连他朕都可以杀得,你以为自己能胁迫得了朕?啊?你是故意做给朕看的吧?因为朕动你的私库叫你不快是不是!你算计得了朕?朕告诉你,不可能!你以为朕要对你妥协?朕也清楚告诉你,不!可!能!” 顾泽列用力摇头:“父亲。儿子只是想为您分忧!您提大哥就罢,怎能这样辱我?我若有不臣之心,岂会在您还康健之时就如此猖狂?儿子也是受了奸人唬骗才犯下错事,您听我解释,儿子真的知道错了,万万不会再犯!陛下,父亲!” 顾登恒摇头:“是朕错了,朕是太纵容你,才让你得寸进尺,一步步踏入歧途。朕……咳……” 他眼前发花,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向后一个趔趄,就要摔道。 内侍匆忙扑过去抬住了他。 “陛下!” “去,叫太医!” “……” 顾登恒几日称病不见,将大臣全部退居在外。 杜修远的案子,却是要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第一堂,没出什么结果。 案情真相,众人心中都有数。是时候要站队的。 刑部尚书是偏向顾泽列的人。御史公论交情,该偏向杜修远,可在处事上,却不得不袖手旁观。大理寺卿至今立场不明。 在陛下未出明确示意之前,看着杜修远,他们虽然同情,只能无可奈何。 拖着,暂时先拖一阵。 顾登恒嘴上说得狠绝,可要真做起来,却犹豫了。 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当初痛不欲生。如今行将就木,难道还要再杀一个吗? 几人能做得出来啊?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身为帝王,手上从来有着莫大的权力,他可以偏帮任何一个他想偏帮的人,这等诱惑常人能禁受得住? 他自认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活得半生痛苦,已经无愧祖先了。 他就剩四个儿子,犯了错,他想原谅。作为一个父亲,他真的犹豫。 何况,大秦今后难道要无主吗? “是报应……”顾登恒看着头顶哽咽道,“我儿,这是你给的报应吗?” 婢女走进来道: “陛下,王尚书与御史公求见。” 顾登恒挥手,轻声道:“不见。” 顾登恒上次连日罢朝,已经是太子离世时候的事情了。 王声远与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默默叹气,商讨几句过后,走回自己官署。 要说这几日等消息里最急的人,大概就是方拭非了。 她已经很耐着性子,很顾全大局了。可是第一次三司会审开审毫无进展,她就觉得不妙。加之三殿下至今安然留在家中,更让她心生忧虑。 她不知道宫中发生过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顾登恒是个什么态度,自然要往最悲观的地方揣测。 便一直等着王声远从宫里求见回来。 方拭非大步追上去问:“可有回音?” 王声远看她一眼,说不出的烦闷:“没有。” “陛下身体如何?” “太医说,已如性命之忧,但仍需静养。” 方拭非:“那杜家的事呢?” 王声远:“此事尚在调查。” 方拭非停在原地,用力拽住了王声远的袖子。 “那就查呀!查贪腐,不需要户部的人去吗?人呢?谁去?动静呢?怎么安排?您给我机会,我一定能把扬州上下都翻出来。” 王声远:“你想怎么查?” “那他们怎么查?” “物证都在还何需查?” “物证是谁的难道不该查?”方拭非说,“这事情里面究竟要不要查难道他们不知道?” “你住嘴!”王声远大声一喝,盯着她的眼睛,沉沉吐气道:“方拭非啊方拭非,你凭什么来这样质疑本官?是本官做错了吗?是本官的错吗?” 方拭非咬着唇角,胸膛剧烈起伏。 王声远指着她道:“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莫非人命就如此卑贱?”方拭非问,“莫非真相就如此微下?莫非公正就如此廉价?” 王声远:“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方拭非拍着胸口道,“你们怎么想,他们怎么想,陛下怎么想,我都知道。可你们是错的呀,你们分明是错的,还要我去信吗?要我信什么?信这世间毫无公道?” 这周围还有人再看,王声远沉着脸,指向门口说:“方拭非,如此口不择言,我看你需要反省反省。你今日先回去吧,没有冷静,就别来户部!” 方拭非退了两步,径直转身,冷声道:“下官告辞。” 叶书良从里面走出来,见此担忧望着门口。 王声远:“他这什么脾气他这!比我年轻时还要命!” 叶书良小声问:“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叶郎中,你就别来逼我了。”王声远叫苦道,“若有转圜余地,你当我不乐意见吗?” 叶书良沉思片刻,低下头,叹道:“说到底,你我都顾虑太多,画地为牢了吧。” 林行远快步追了过去,喊道:“方拭非,你去哪里?” “若是师父还在,何人敢这样欺负他们?”方拭非握拳,咬牙气愤道:“可惜他不在了。他因为我带累杜家,我真是——” “你真是什么!”林行远生气推她,骂道:“这事本与你无关,你还上赶着要替顾泽列担责?你是觉得闲得慌吧?” 方拭非改了后半句的话,说道:“真是气疯了脑子都要坏了。” 二人一路到了大理寺。 她借着自己身份,倒是进了大理寺,随后去向关押囚犯的监牢。 方拭非道:“王尚书让我来看看罪臣杜修远,有事要问。” 那狱卒一口回绝:“没有公文批示,我等不好放行。他如今是朝廷重犯,尚在待审,抱歉了。” 方拭非没有离开,只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入口。 狱卒为难说:“您就算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用的。” 叶枫路过,见有一人立在那里,还有些眼熟。觉得心烦,想当没有看见。走出老远,还是对手下人道:“让人放他进去。” “是。” 方拭非在狱卒看守下,一起走进牢房。 杜修远侧躺在床榻上,看情况并未在大理寺内受刑。 “杜公子。”方拭非出声喊道,“我来看你。” 杜修远坐起来,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方拭非顿了下说,“杜太傅曾经教导过我一些时日,我始终感念他的恩情。”“他与我杜家没有关系。”杜修远冷笑道,“我对他毫无印象。偏偏他这人,只给我杜家留下无数的麻烦。我父亲一辈子留在他的阴影里,连以死明志,都再想着不能给他蒙羞。呵呵。他算谁?” 方拭非看了眼身边的狱卒,没有出声。 片刻后,杜修远又问:“他死了吗?” 方拭非遗憾道:“他已经离世了。” 杜修远喉结滚动,表情中有凄凉又有哀痛,暗光下有道晶莹水渍滑过,却违心道:“那就好。” 说罢重新躺下,再不出声。 方拭非心绪复杂,只是说:“我会救你出来。” 杜修远无动于衷,翻了个身。 方拭非一手按在牢门的柱子上,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一定放你出来!” 狱卒开始赶人:“官爷,请出去吧。” 方拭非转身离开。 杜修远垂下视线,余光透过牢门。直到方拭非的身影从前方消失。 “你是谁。” 第97章 请求 方拭非走在街中, 脑海中闪过道道问题。 见不到顾登恒, 一切皆是枉然。 可是如今, 谁能在顾登恒面前说得上话, 又愿意说这话呢? 王声远等人自然不会替她出头,他们为官多年, 顾虑重重。一部之下尚有官员无数, 不能连累着他们置身险地。她要有动作,怕是要得罪更多人。 如今一算,她竟孤立无援。 方拭非不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变成了苦笑。 皇权之下,累累白骨。师父说得不错。 假使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她什么也做不了。 连太傅的后人也什么都做不了。 名利、地位、权力,难怪人人想要。高高在上,即可俯视蝼蚁。 林行远见她表情,心疼道:“你多日没有休息,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我这就给父亲书信一封,想来他会有办法。杜太傅与他情谊深重,杜公子遇难,他定不会置之不理。实在不行, 也会命人回来,向陛下求情。陛下许会考虑。” 林行远轻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如今悬而未决, 倒是一件好事。说明陛下并非有心偏帮三殿下,只是犹疑不决,尚在思虑。我想过段时间, 等风声小去,就放他们出来也说不定。毕竟,陛下还是念着杜太傅的。如今大秦天下还是君王做主,这成与败,不全在他一念之间吗?” 方拭非说:“那就没有用了。” 林行远:“什么没有用?” “没有意义。”方拭非说,“士人可死不可辱。杜家也杀得,何人还会杀不得?这杀的是谁?下一个要杀的又是谁?” 方拭非捏紧拳头道:“我不同意。师父一世清白,郁郁而亡,终身志愿不得舒展,尽数转托于我。我未能全他夙愿也罢,莫非还要目睹他死后担上如此污名?看着家中小辈为人欺侮,却无处伸张?我如何,也不同意。” “那就只有……”林行远说。 二人相视一眼。 “下官方拭非,求见顾侍郎。” 门人直接回绝道:“近日我们主子谢客,您请回吧。” 方拭非:“我有要事相商。请代为通传。” 门人:“主子吩咐过,什么要事也不见。何况这时辰他正在休息,请等他身体好些再来吧。” 方拭非抱拳道:“那就冒犯了。” 门人愣了下,就见方拭非快速冲跑,从他面前跃了过去。他迅速抬手去拦,被在手肘处轻推一下,便麻了半边身体,无力地垂了下来。 “大胆!快站住!外人不得入内!” 里头小厮见状,连忙喊人通报。 方拭非脚步轻快,直接往顾琰休息的院落赶去。 众人见她是户部官员,往日与顾琰关系也近。不敢暴力动手,只能瞎喊示威。 “站住!你怎么敢擅闯我王府,无法无天了不成!当此处是何地!”门人追在后面,大怒道:“这是我们主子的宅院,纵然你是户部官员也不得乱闯,再不离开,便去通报衙门了!” 随着几人动静,一小童奔出来,压着声音道:“嘘,轻些!都吵什么呢?” 方拭非身后跟了一串,见离住所已经不远,便停住脚步,抱掌道:“求见顾侍郎。” 小童不满说:“听不懂吗?我们主子病重不舒服,恕不见人。” 方拭非直接大声高喊:“顾侍郎!” “说了我们主子不见!”那小童急着想去捂她的嘴,“你当我们是骗你呢?主子是真病了,原本就不舒服,又被事情气得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不容易睡个觉,你就不能放过他吗?” 方拭非挥开他:“顾侍郎,方拭非求见!” 小童气得跺脚:“主子真是平日对你们户部的人太纵然,才敢如此放肆。我主子哪里止是户部侍郎?他是……” 此时又一人从院里跑出来,传话道:“主子说让他进来。” 小童的话被堵了回去,狠狠瞪了方拭非一眼,让开位置放人进去。 方拭非脚步杂乱,来到屋前,敲门示意。 顾琰的声音远远传来:“既然已经擅闯,何需敲门。进。” 木门推开。 屋里满是药味,门窗紧闭,闷得人要透不过气来。 顾琰已经起来了,靠在窗边阖眼休息。沉声道:“何事惊扰?” 方拭非在他床前跪下,叩首请求道:“求顾侍郎为杜氏主持公道。” 顾琰:“我在病中,不便出面,你该去找王尚书才对。” 方拭非:“王尚书不允。” 顾琰:“那就去找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的人又不是我。” 方拭非:“这些人自然不会搭理下官。” 顾琰懒散睁开眼睛,凌厉扫向她:“他们不允,你就来找我?我也不允,你想去找谁?” 方拭非张口欲言。几番犹豫后,说道:“顾侍郎会答应的。” 顾琰指着一侧道:“你先去给窗户开条缝,我躺着不舒服。” 方拭非环顾一圈,选了个离床最远,角度也不至于吹到他的窗子,推开一半,然后拿东西挡住。 走回顾琰面前。 顾琰问:“陛下有说要杀他们吗?” 方拭非:“不曾。尚在审讯。” 顾琰嘲讽:“审讯你也等不得,偏偏这时候急得很。” “正是因为审讯,所以下官才急。”方拭非说,“明明是与运河、转运、储粮有关,可户部毫无动静,御史台也并未派人前去核查。三司会审已经开堂,其中关节与结果,顾侍郎会不知吗?” “你真是什么都要横插一脚,杜氏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这喜欢多管闲事的毛病,小心将自己的脑袋给管没了。”顾琰咳了两声,骂道:“他人都知道不管,为什么?偏留给你自作聪明?你以为次次都能如此好运?你以为你这样的脾气,能留多久?王尚书愿意保你一次两次,是觉得你有一分少年意气。可你若存心找死,神仙也不会再管你!” 顾琰拂袖,厉声道:“退下!不想死,就不要再提!” 方拭非又屈膝给他跪下。 “你不要拜我,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顾琰别过脸说,“谁能帮得了你,你去拜谁。本王没那么长的命,与三殿下相关的事,我一概不管。” 方拭非:“是。下官知道顾侍郎为难。” 顾琰偏了下头:“知不知道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方拭非:“是。” 顾琰:“那你现在想清楚了吗?” 方拭非还是坚定道:“求顾侍郎,替杜氏申冤。” 顾琰沉沉叹了口气,神情不耐,语气冰冷。 “好。”顾琰说,“我不答应。有本事,就找其他人去。” 小童闻言,过来赶人:“方主事,请出去。” 方拭非哑声道:“杜太傅与我,恩情深重。实不可为之,叫人心寒。” 顾琰气道:“他与你能有多深重的恩情?他教过你——” 他看见方拭非手里的东西,声音戛然而止。 顾琰鼻翼轻动,眸光闪烁。用力坐直了上半身,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回过神来,指着屋内其余人道:“你们,都出去。” 小童见他忽然严肃,不敢怠慢,领着外面的侍卫一并退下。 冷风从打开的半扇窗中灌入,呜呜作响。 顾琰将手伸出被子,一阵窸窣,放在她面前示意。 方拭非将东西递过去。 顾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闷闷不做声。 方拭非觉得他周身气场都萦绕着一股悲伤。 他低声说:“我没听过太子还有什么遗孤流落在外。” 方拭非:“是。打我记事起,便一直跟随太傅左右。可他并未详叙。” “难怪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相像。连陛下也被你唬住了。”顾琰,“你们在哪里?” “哪里都去过。”方拭非说,“北面,南面。渡黄河,涉长江。摆脱行迹之后,定居在水东县一故人家中。”“太子于陛下行宫病逝。太子妃与谢氏诸人潜逃,后由林大将军亲自领兵镇压。”顾琰说,“那时候起太傅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见,当时去了哪里,又做过什么。许多人猜测他与谢氏谋逆有关,可陛下坚持不信。他说,是因为太傅与他失望,所以才甩袖离开。也或许,是怕自己会因此迁怒,治他罪名,所以先行潜逃。” 顾琰问:“你可真其中的真与假?” 方拭非:“他并未告诉过我真相。他什么都没说。我是从他人只言片语中猜测而知。” 顾琰朝她招手道:“你过来。” 方拭非走近到他床前。 顾琰的手环过她的脖子,一片冰凉。将人按在胸前,说道:“好孩子,别怕。” 他说:“你别怪陛下,也别怪他们。太子之鉴在前,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更加不敢悍然相逼。已经折了一个储君,要是再折一个储君,天下谁人还能为皇?陛下近来身体也不好,他年纪到了,怕自己哪天离世,天下就要动荡。他再没有几十年来给他谋划,也是无奈之举。你看他这也被气病了。” 方拭非:“是。” “你不要着急。此事不要宣扬,也不要告知陛下。”顾琰说,“你回来了,我给你撑腰。嗯?” 方拭非将话生生憋下。 顾琰松开她,单手撑着,说道:“你……先扶我起来。” 方拭非半扶着他,从床上起来。怕他冷着,忙拿了外衣给他披上。 顾琰说:“你先出去,让他们进来,给我更衣。” 方拭非退出去喊人,而后立在门外一侧。 她听到里面的人说: “我要入宫,你去拿朝服来。” “主子!” 那声音不耐道:“快。” 片刻后,顾琰面色苍白地走出来。 仆从已经过去备车。 顾琰将手伸进袖子里:“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明日再过来找我。” 第98章 慷慨 顾登恒在书桌前面, 对着一封奏折看了许久, 还是没将内容印到心里。沉沉叹气, 按着眼睛两侧的穴道舒缓头疼。 内侍悄声走进来, 猫着腰站在旁侧,低声道:“陛下, 顾侍郎求见。” 顾登恒头也不抬, 冷声道:“说了都不见!” 内侍又站了会儿,以免他是没回过神。 “等等。”顾登恒果然停了动作,问道:“你说顾侍郎?” “是。”内侍说,“他正在门外等候。” 顾登恒坐正道:“他不是近日称病, 还在家中修养吗?” “是。”内侍回说,“看着气色的确不大好。” 顾登恒冷厉道:“还不让他进来,莫在外面吹风。” 一双手按在木门上,嘎吱推开,顾琰已经被放进来。 他跪下请安道:“陛下。” 顾登恒起身朝他走近:“怎么还要你亲自来?有事喊人通传一声即可。这自己跑一趟,外面多凉?” 顾琰:“陛下留步。莫要靠近,过了臣的病气。” 顾登恒站在他前面,板起脸说:“你还知道是在生病?既然生病, 就该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能养好身体再说?你身边的仆从呢?任你这样任性,真不该留。” “是臣自己坚持, 他如何能拦得住我?”顾琰说,“此事正是因为不能叫人通传,臣才亲自前来。” “起来。”顾登恒抬手虚扶道, “赐座。” 顾琰坐到书桌下方的椅子上,就听顾登恒叹说:“你们一个两个,别再来气我了。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顾琰:“想来陛下在忙,臣就直说了。请陛下着户部重审杜氏粮仓贪腐一案。” “粮仓调配,本该是转运使或发运使的指责,哪能如此轻易,就凭擅闯入门搜出的财务,便当作贪污的罪证?何况杜氏不过一州别驾,若他被押解回京审问,节度使亦是难辞其咎。扬州转运使人又何在?此次诬陷,未免过于牵强。” “顾琰啊……”顾登恒痛心道,“连你也要来逼朕吗?” 顾琰道:“叔父。顾琰不是想逼您,只是有些事,实在装不得瞎啊。”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有些事你不会管。”顾登恒说,“你三哥如今已被罚闭门思过,想来不敢再犯。也算是兄弟,你何必像他们那样如此苛责他?” 顾琰说:“侄儿原本也是这样打算,可是侄儿害怕。” 顾登恒:“你怕什么?” 顾琰起身,抓着朝服下摆往前一扬,重重跪下。 “侄儿自幼身体羸弱,许是天命使然,命不长久,早已看淡。能苟活今日,全靠叔父遍访名医,悉心救治。侄儿也算命途多舛,父早亡、母早亡,终日药石,不能远游。” “是天妒英才啊。”顾登恒说,“你与你大哥聪慧非常,可他英年早逝,你身体羸弱。” 顾琰:“侄儿自知身份,不敢劳心,更不敢妄言,以速死期。可时常病重之时,便会梦见早逝慈父。” 顾登恒:“他向你说什么了吗?” 顾琰摇头:“以往侄儿总是不记得。他或许也没有与我多说。” 顾登恒:“他可能只是来看看你,所以你更该保重身体。” 顾琰:“可是今次,侄儿梦中恍惚之时,见到了大哥。” 顾登恒:“你……” 顾琰抽噎地吸了口气:“侄儿一遍遍梦见他昔日死于行宫时的场景。梦见他一把长剑架在脖子上,潇洒赴死。一次次,我……” 顾登恒“噌”得站了起来:“他何来潇洒!不过是一死了之!” “他何来不潇洒?‘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当年谢氏异心,运河商船上搜出多少铁甲兵戈。勾结外敌犯我国土。大哥以死明志,慷慨报国,难道是为的今日此般,是非颠倒,公理不存?难道愿意看恩师一家,为奸臣所害,背负骂名,不得善终吗?叔父!大哥以死明志,莫教他志,怠于后人之手?” 顾琰低垂着头,哽咽道:“莫非是他死不瞑目,怪我袖手旁观,所以才来找我劝诫。” 顾登恒捂着胸口,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是被朕逼死的,与你何干?” “不是,不是的叔父……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顾琰说,“我当时虽年幼,可也知道大哥为人。若是他心中有愧,定不会以死逃避。正是因为区区之心,决绝毅然,方敢赴死。” 顾登恒去扶他起来。 顾琰抓着他的手臂道:“叔父。当时大秦虽内忧外患,依旧险度难关。如今欣欣向荣,谋臣如雨,却贪图安乐,不敢作为了吗。我死后有何颜面,去向大哥解释?” 叔侄二人一时悲怆,竟抱头痛哭。 顾登恒深感疲惫,他顿了会儿,缓过气来。同顾琰一起起身。 “好吧,你替朕拟旨,革去顾泽列转运使一职,贬至扬州。责命叶书良补替杜氏别驾一职,赶往赴任,不可懈怠。命户部随御史台严查杜氏贪污一案,以振朝纲。” 顾琰:“是。” 他走到桌案后面,活动手指,提起毛笔。 顾登恒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宣起居郎,宣吏部尚书觐见。” “是。” 顾登恒都忘了自己当年是多么雷厉风行的人物。说一不二,脾气火爆,不容置疑。 如今,竟被顾泽列拿着走。 ……他真觉得是自己老了。 朝廷的天变了。 顾泽列呆在家中思过,原本以为此事已了,已算被处罚,会就这样揭过。结果一道旨意下来,王府上下,乃至满朝官员,全被震住。 收回转运使之责,又被贬至扬州。顾登恒近来身体已经不佳,此举是否意味着他前途已定? 要是派去北方戍守也好,北面的兵权等同于是给他了,可去了南面,又没指定接手的官职,他能怎么办? 顾泽列大为慌张。可顾登恒如此前拒见百官一样,如今也拒见他等。心意已决,不容他求情。 顾泽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打压一个失势之人,怎么会闹到今日这地步? 何况这都没查,直接罚他,凭什么?! “是谁!谁去见了父亲!老二?还是老四?” 顾泽列声嘶力竭地质问。 北狂报出了一个名字。 “是他?我就知道是他!”顾泽列恍悟,随后痛恨甩袖:“他这病秧子不去早死,偏偏留口气吊着惹人心烦。没见过这样的催命鬼。我当他真不问世事,分明是狼子野心。蛰伏多年,见我失势便落井下石!父亲昏头涨脑被他唬骗,绝对不可!” 北狂并不出声。 “顾琰!你这贼子!”顾泽列砸了会儿东西发泄。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大局:“父亲召集六部大臣,商讨要事,已有数日之久,偏偏将我排除在外。他想做什么?当真如此狠绝?除了我,他还有谁能用?他疯了吗?不,他只是吓唬我的吧?” 北狂见他开始无意义的自我安慰,眼神中难掩失望。提醒说:“您的幕僚,今日已有几位请辞,收拾东西离开了。” “就是他们,还想走?要不是他们瞎出主意,让我威慑王声远等人,掌手运河不可退步,我怎会朝杜氏下手?啊?看看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当日说得字字果决,结果全是错的!错的!”顾泽列大怒道,“我要这群幕僚又有何用?” 北狂:“殿下,此言尚早。扬州乃富庶之地,且恰巧在转运之州。陛下贬您去扬州,或许只是心生怨怼,想给您一个警戒教训而已。” “本王知道!本王知道。”顾泽列深深吸气,低声重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能回来。不能叫他们看我笑话。” 他抓着北狂的手,吩咐道:“顾琰。你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御史公。” 顾琰指着一处道,“坐。” 御史大夫并未入座,抱掌请示道:“顾侍郎,请您给臣一个准话。” “我也有事想同您说。”顾琰手里捧着一杯热水,说道:“方拭非随你御史台,去扬州查账。回来之后,入你御史台三司之台院。莫再沾手河道事宜。” 御史大夫皱眉:“为何?” 顾琰:“水涂漕运,陛下已命我全权掌管。我会与王尚书共商此事。然国库中银两不足,我等已有对策,不便外人知晓。”御史大夫迟疑不定:“顾侍郎是觉得方拭非不可信?” “非也。我二人的打算,与户部并无太大干连。”顾琰说,“此次方拭非莽撞行事,叫王尚书心生不满。他与三殿下不合,待此事事了,继续留在户部,恐叫人猜忌。何况他的性格,的确不适合户部。不如跟随侍御史在台院历练,受理冤讼。也望御史公多加照拂。” 御史大夫并不言语。 他又问及顾泽列的事,与顾登恒的意思。顾琰只委婉推脱,并不直面回答。 “陛下自有深意,为人臣子,不敢猜测。” 御史大夫几次确认,顾琰都不给答案,他便放弃了。在顾琰咳嗽示意之后,便告辞离开。 出到大门,正好看方拭非跳着进来。出言喊道:“方主事。” 方拭非纠正道:“方郎中。” 御史公:“方郎中。” 方拭非尊敬问:“何事指教?” 御史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她,就随便喊喊。只是经由几次事件,对她全无好感,说道:“我不知你意欲为何,但望你自重。” 方拭非礼貌抱拳道:“多谢赐言,谨记在心。” 御史公不悦离开。 方拭非继续往里走,进了顾琰屋,跟他问好。 “坐这里。”顾琰拍了拍床边的位置,示意那里暖和。然后自己坐了一头,说:“你跟正则一起去扬州。查完杜氏案子之后,尽快回来。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不出结果,你也给我回来。” 方拭非问:“我能查什么?” “随你怎么查。” “什么都能查?” “只要你能查得到。该罚的,陛下已经罚了,无外乎就是多罚几个。具体措词,正则会帮忙处理。”顾琰说,“你要是能把扬州那一带人都给我切了,算你有功。” 第99章 方拭非听他这样想, 心里琢磨了一遍。 扬州在漕运之中至关重要, 原先那些人多半是听从顾泽列的命令行事, 将他们切了, 户部是要好动作一点,但可能要惹要陛下不快的。 毕竟顾登恒将顾泽列贬至扬州, 他自己的地盘, 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为了安定人心。方拭非要是过去一通搅和,岂非太不识眼色?有那么点赶尽杀绝的意思。 啊……不过,反正方拭非如今已经狠狠得罪顾泽列了, 也不在乎多个一条。 顾琰掀开被子一角,勾勾手指,示意方拭非缩进来。 方拭非问:“运河开吗?” 顾琰看着她,笑着点头道:“开的。” 方拭非:“那漕运?” “同旧时一样。可请民间商船代为运输,同盐运相合。水路道涂之利,归于度支来管。”顾琰说,“只是运河长期不对商船公开,民间船业日渐萧条, 这商船该如何管控,如何引进,如何定价, 我已向陛下请命,由我负责。” “这要怎么管?劳心劳力,叶郎中又要调离户部, 谁能帮你?”方拭非摇头说,“这种坏事,推给李侍郎做就好了。” “我自己来。”顾琰笑道,“小心李侍郎打你。” 方拭非也笑:“诶,他不会,他虽然笨了点,可要做事的时候从来都是开开心心的。” “此事我自有考虑。李侍郎做事循规蹈矩,畏首畏尾,琐碎零散之事交给他做还算好,此等大事,怎能交托?”顾琰说,“运河多年不曾公开,各路船只如今皆为朝廷指派。若无人坐镇,只怕他们要翻上天了,可不需要一个人看着?既然要改,那自然要大刀阔斧,一步到位。” 方拭非:“我自然知道,所以才说……” 顾琰:“怎么?你觉得我命不久矣,担不了你这大任?” 方拭非:“……” 顾琰说:“度支郎中一职,往后不用你去。我会请陛下请示,让他在户部再调一人。” 方拭非急道:“为何?!” “你去扬州,亲自替杜氏洗冤。”顾琰说,“难道你要错过这个机会?扬州那边官官相护,节度使已有偏见,普通官员去,你放心吗?正则初次外调,还是这等虎狼之地,身边没个能说话的人,你放心吗?错了这次机会,我可不会再给你求第二次。还是说,这度支郎中一职,要空闲着等你几个月?那么多事情,谁来做?” 方拭非纠结道:“那等我回来以后……” “等你回来再说,我会替你安排妥当。”顾琰挑眉,“怎么,你怕我害你吗?” 方拭非一头冷汗。 “你干嘛吓我。” 顾琰笑道:“我看你常年不怕人的。” 方拭非叫苦道:“我这还是怕的。” 朝廷官职不可能连续调动的,何况还是户部这样至关重要的实权职位。 先前因为方拭非的缘故,已经风波了一次,要是再换人做个三个月,然后再换下来,先不说陛下会不会同意,单吏部官员可能就要举刀来杀人了。 顾琰没说是替任,多半她这郎中是告吹。 “看你这小模样还挺委屈的?”顾琰说,“走开,别在这里惹我心烦。” 方拭非:“……” 这位叔你有问题没有?! 扬州一事耽误不得,方拭非回到家就开始整理行囊。 她想着是不是要去跟杜修远说一声,最后想想还是算了。他在狱中,久未审讯,应该是能听到消息的。 林行远看她收拾行礼,就坐在一旁哀叹道:“我来了这儿以后,别的没怎么做。光顾着给你奔波,为你花钱,听你胡扯,看你闯祸。” 方拭非乐道:“听着还挺押韵?” 林行远真诚呼吁:“方拭非,讲点良心吧。” 方拭非笑说:“那到你落难,我不也是会陪你的嘛?” “我就不会有那么一天!”林行远跳起来道,“我有自知之明!” 方拭非把手里东西一扔:“你做什么站这个高?你以为我跳不起来吗?” 林行远不屑勾勾手指。 隔壁小孩儿趴在墙头,听着里面打架一样的动静,陷入沉思。 他娘说得不对。 为什么傻子也能买得起这样的大房子? 顾琰叫来叶书良,二人闭门商谈许久。 中午,叶书良留在顾琰府里用饭。 顾琰的膳食基本都是些素菜,再则就是参汤一类的补药,可连补药也得配得寡淡一点。 他吃多了,自己闻着都恶心难受,趁着叶书良在,让庖厨做了几道正常的小菜端上来,以招待客人。 顾琰自己是不能吃了,于是不停劝叶书良不要客气。 叶书良已经停筷了,默默看着他夹。 叶书良出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建一座船厂?” 顾琰点头:“普通的商船入河,尤其是寻常商户的船厂,难免会受朝廷暗地里打压欺负。他们的船厂近两年来已经经营艰难,余钱不多,如果还是这样的情况,恐怕不会大胆扩建。如此一来,岂不遂了他人心意?若是进展缓慢,我实在等不了那么长的时日。现在最紧要的,是将漕运一类的费用给降下来。我要运输几趟,给陛下看看。寻常的漕运,究竟损耗,是为多少。” “你手上哪里有船?不对,是哪里有厂?”叶书良惊道,“你哪里来的工匠,又哪里来的木材?一艘船可不是寻常家底能承担得住的。” 顾琰:“不建厂,直接买。” 叶书良:“你手上又哪里有钱?” “钱这事倒是不难,只要进展顺利,自然会有人上门来。”顾琰说,“朝廷批一部分钱款以安人心,剩下的,我自己去借。” 叶书良顺着他的话,往深处想了想,似惆怅似担忧地叹了句:“啊……” “如今是朝廷松口风要开运河,商户正在积极观望,若是能随运河拓展江南一代的生意,定是乐见其成。我手上没船没关系,京畿远近的商户,总会有要往南边运的东西。我先向他们收取费用用以应急,再安排船只,将东西送过去。”顾琰说,“陛下既然开口,朝廷一艘船总是要给我的。” 叶书良:“只有一艘船……” 顾琰说:“有了一艘船,凭借我顾琰的面子,就可以买到第二艘船。” 叶书良:“……什么?” 顾琰说:“我顾琰在京城的名号,还是可信的。” 叶书良苦笑道:“那是自然。” 顾琰平日虽然霸道了些,各个官员间谈之色变。可为人厚道,轻易不坑人。派系之间的争斗也从不插手,要帮你了,就是个可以依赖的人。 加之陛下对他纵容宠爱,他的名声,那是比顾泽列这个惯犯的还要好用。 他的确是有面子,能牵起京城,乃至附近州县的大量商贾。人一多,那钱多起来,也不显眼了。 叶书良皱眉道:“只是此举太过冒险。要是哪里出了问题,您多少身家也不够赔,岂不名声尽毁?” “呵,怎会?到时候,愿者上钩,自然会有不明真相的人来帮我担下。我选一个最笨又最坏的好了。”顾琰自嘲说,“何况我真能等到它出问题吗?” 叶书良张口犹豫,然后叹道:“你别这样说。” 顾琰说:“我平日虽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却也不是真的一事无成吧。” “我知道……”叶书良低下头沉声说,“我知道你向来聪慧,只是不欲争端。比之朝廷多数人,厉害上太多。” 顾琰:“我这次,想好好做件事。正则啊,需要你来帮我。” 叶书良心中五味杂成,颔首应允道:“好。” 叶书良碗里都快满出去了,顾琰将他的碗筷推开,把酒杯摆正。 “扬州,常州,以及其他各处船厂,就麻烦你去打点。”顾琰说,“其他需要注意的事,你帮我转告王尚书,我就不多跑一趟,免得麻烦。” 叶书良道:“我知道了。” 顾琰:“同商户商谈之时,务必同他们说清楚,此事与户部没有关系,是我顾琰,想赚这个漕运的钱。如今大秦天下,也只有我敢赚。” 叶书良摸向酒杯,点头说:“我知道。”顾琰拍了拍他的手背,而后站起来,往里屋走去。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函走出来,说道:“还有一事,你我是兄弟,我就直说了。” 顾琰将东西交给他:“你去扬州之后,秘密找人查探一下这事。扬州那边应该还有不少旧臣在。你做事我才放心,万万别叫其他人知道。” 叶书良接过后迟疑地打开,抽出一部分查看。 快速扫了两眼,脸色惊变道:“为何要查这个?岂非惹祸上身?” 顾琰视线却看向别处:“是时候该查一查了。我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并不简单,此次预感尤为强烈。正好你要去扬州,机会难得,下次可能再没机会。” “你以往从不插手,我以为你不愿为此劳心。何况,你明哲保身这么久,趁着三殿下落难便开始追查过往,定然招人非议。”叶书良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逝者已矣,查出来也未必是件好事。你我不过为人臣子,何必沾手这等棘手事宜。” 顾琰将手揣进袖子里,含含糊糊地说:“嗯……” 叶书良:“你不能说?” 顾琰示意他附耳过来:“来,正则。” 叶书良靠近了一点。 顾琰问:“那范三姑娘,是去的扬州吗?” “不是。”叶书良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去了余杭。” “所谓巧不巧,不都是事在人为吗?”顾琰说,“你二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年纪还都一大把了,不要再互相耽搁,赶紧凑合凑合一堆得了。形势迫人,叶少卿终归是要松口嘴软的。待盈盈分娩之后,我找个好奶娘,把孩子送到扬州去。准保不会让人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扬州不是新副本,这副本就是运河,它只是副本的尾巴 连下一章看,本章是用字数断的章 第100章 叶书良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顾侍郎。” “怎么?”顾琰一副你还不信的表情, “我做事, 你也该放心才对。” 叶书良:“你以往遇到不想说的事, 也是这样顾左右而言它的。” “哦……”顾琰说, “如此说来,本王还叫你看透了不是?” 叶书良:“那你是该反省反省了。” 顾琰抱拳道:“是, 叶郎中。本王记住了。” 叶书良将信函塞进怀里。 顾琰还再三叮嘱:“你别忘了。” 叶书良淡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官告退。” “一路顺风。”顾琰补充了句, “早日回来。” 叶书良深吸一口气:“还是晚些回来吧。安生。” 他下次再被召回来,指不定是因为什么事。 别驾原为上州要职,因出行时与节度使,另坐一驾而得名。担此位者皆是位高权重之辈。中州不设。后来改名成了长史。所以称中州别驾, 一般是指中州长史。 以叶书良的资历,要调派升职,原本该去中州担任长史,那边也安排好了。谁知忽然出了扬州这么件事,顾登恒又亲自下旨,让他去填扬州杜氏的缺。 扬州在大秦是富庶繁华之地,往来如云,关键之所。人人都巴望着。可也只能巴望着。最后巴望到这块肉进了别人的兜, 怎么挠心挠肺就不说了。 叶书良很快拿到吏部的委任文书,的确写的是扬州长史。 户部这两个人,一个他, 一个方拭非,太招人记恨。都是这么捡漏空降,不讲规矩。 一时间王声远都无辜受了好多白眼。 正因为是他教唆出来的, 才同他一样奸险。 王声远:“……”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会打人的暴脾气啊。 叶书良户部的事已经交托的差不多了,便去催促方拭非。 “东西收拾收拾,可以走了。” 方拭非说:“早已准备妥当!” 叶书良:“那就出发吧。”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别人要拖两天的事,他一个下午就能拍板。 于是一支队伍,未等冬至到来,便直接上路。 这一路,越走越冷。 林行远想起何山县时湿冷的被褥和冷冽的寒风,多少日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身体直接凉了一半,路上无数次想反悔跑回京师,又被方拭非一脚一脚地踢回来。 他真是……倒了几辈子霉。是,几辈子霉。 马车颠簸着,不能睡着休息,又无所事事。 主要是手脚冰凉,穿几层袜子都不管用,生了冻疮以后,又痒又疼,脚底蜕皮,偏偏林行远不好意思在方拭非面前抠脚。 等他终于萎靡到了扬州,已经是憔悴不堪。 叶书良直接将方拭非放到驿站,就准备自己走。 方拭非懵了,忙叫住他说:“不是,叶郎中您去哪儿啊?” 叶书良纠正说:“我已经不是叶郎中,我是叶长史。” “哦,长史您好。”方拭非说,“您这就走了?” “新官上任,我自然有事要做。你是随察院前来监察冤案,可我不是。我二人准确来说,不是一路人。”叶书良给他拍肩鼓励,“好好做吧。” “且慢!”方拭非拉着他的袖子说,“您不替我引荐求情?那我怎么要节度使松开将扬州一代的账册给我?” “我已不是户部官员,你也不是。”叶书良说,“各司其职能照规则走的事情,为何要我引荐?” 方拭非:“……” 林行远喷着白气,瑟瑟发抖,闻言还是乐道:“翻脸不认人呐,咱叶郎中真是个妙人。” 方拭非:“叶长史。” 林行远:“是,长史。” 他拿手肘撞着方拭非说:“我不管,这驿站的木板床那是又冷又硬。你要么去给我找间好的客栈,要么去县衙蹭个房间出来,反正我不睡驿站。” 方拭非说:“你干嘛这样刁难我?” 林行远已经是迫不及待:“哪里刁难你?走。他们这儿县衙是在哪儿?带上你的文书与同僚,先去吃顿热乎的饭。” 方拭非一脸忧愁:“你方哥在扬州可没什么认识的人,这要是被赶出来了怎么办?” 身后察院的同僚失笑道:“赶察院的人?疯了吗?到时候御史台的官员就源源不断地下来了,保管他们县令之位都做不了一年。” 方拭非笑嘻嘻道:“那就搬上东西,走着?” 县令自然是要给他们面子的,毕竟这群人与京师官员关系密切,负责官员考核的吏部,可就在京师呀。 他们这些上头的官员争斗,遭殃害怕的却是他们下头的人。能圆滑地敷衍,那就必须圆滑。 然而节度使却未必。 方拭非只能庆幸淮南道的治所正在扬州,这种时候方便办法了。 之后几天,方拭非先跑了一遍判司所在的地方,后去托人拜见转运使,随后想去查看清点存放的粮仓,以及杜氏搜查出来的赃款。 皆无所获,被拒之门外。 顾泽列或许是住在自己的别院里,也或许就住在节度使的府邸里,方拭非同另外几位官员是不敢去触霉头的,就在下边的这几个地方官署四处瞎撞,同他们拉扯,讲讲道理。 方拭非别的不行,可论写信告状,那是快得一绝。 你不答应嘛,你不答应我就写一封信。你还不答应我就再写。我随便问问,你也可以随便拒绝。多了就是阻碍查案,不予配合。等陛下发道警告的敕令下来,总是要屈服的。 我等上头有人,这些兄弟请问你有吗? 察院派下来的两位官员,或许是上年纪了,脾气温和,不大生气,只是性格尤为倔强坚韧。第一天去,□□晾在大厅,第二天还去。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对方自己便胆怯了,给他们调了一堆不大管用的证据出来。 几人就着这些公文,先查阅一番,随后又去要求配合。 在方拭非等人还在人情上打转的时候,叶书良这位陛下亲命的长史,要方便得多了。 他叫人放出消息,约见了扬州各大知名商户,以及民间船厂的相关人。 “诸位想必消息灵通,已经有所耳闻。我原在户部任职,为金部郎中。这次来,是替我部侍郎,即陛下侄儿,安王爷,向几位传达一个信息。”叶书良顿了下,问道:“几位知道京城进来要做的大事吗?” 有几位的确是消息灵通的,毕竟户部之前拖延了许久,实在不行半蒙半猜也知道了个大概。但此时做个聪明人,未必是好事,面上不动声色,请叶书良解惑。 一商户问道:“敢问叶长史,所指何事?” 叶书良淡淡道:“过不了几月,朝廷的公文应该就会发至扬州。二十多年前的运河曾允商船入内,不久后,将恢复此例。” 几人小声惊呼,互相在座下议论。 这可是大事。 原本运货走陆路,马匹昂贵,牛车也不便宜。要是路途长了,货物可能损坏不说,还会遭山匪劫持。且费用实在高昂。到了京师,一两的东西成本能翻到二三两,这获利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可要是能走水运,虽然免不了翻船的风险,但这速度,以及成本,可就降下来太多了。 他们扬州曾有船厂无数,如今虽然荒废,但底蕴尚存。要是能公开运河,远近商户广而来之,他们这些顾虑损失,皆不在话下。 叶书良端过桌上的酒杯,轻抿一口,并不打扰。 这酒微有甘甜,味道香醇,又喝不醉人。 他一手搭在椅子上,正面观察商户的神情。 然众人还是心有顾虑。 运河开是开了,可私人的商船上河,抢了部分人的利益,这货物是不是会被查、被扣、被罚,就不知道了。 叶书良道:“几位不必担心。顾侍郎已决定私人开设船厂,作为第一批商船入河。实在顾虑,可以先静观其变,再做定夺。”“那……这定价如何?” 叶书良:“此次乃利民之策,顾侍郎本意是躬先表率,规范运河,教众人讲个规矩,避免有心人再从中肆意牟利。所以定价极其低廉。补个吏卒糜费,及适当损耗即可。至于具体价钱,要先看他从京师下来的商船耗费,再做公布。但绝对,会比诸位想象得还要低。” 几人稍做放心。 应承了两句。 “损耗更是不必担心。只要船只能安然到岸,那货物必然原封交到几位手上。”叶书良笑道,“运货不过先期之举,并非为了获利。顾侍郎的本意,还是漕运。如今粮食价格高涨不下,京师军队的用粮更是短缺,皆是因为运输过程中损耗过多,去向难查。顾侍郎决心整顿此事,才出手开厂。他意欲将今后朝廷的五成以上漕运,分配给民间船厂。届时运河开始兴盛,尔等商船,也可入河。” 众人暂且不做表态。叶书良也不多说。 第101章 叶书良站起来, 缓步走到众人中间, 说道:“今日来, 就是为了两件事情。一, 便是向几位告知此事。有船的,可以准备去审签公文, 想运货的, 我也可以替尔等牵头拉线。” 众人颔首。 叶书良:“二,是为了向几位买船。” “买船?” 众人将视线落到几位开设船厂的人身上。 叶书良:“顾侍郎已经发话,凡与侍郎做过买卖交易的,就是他的人。船厂只要卖他一艘船, 往后你的船只,上运河时受了谁的责难,可找他帮忙。此话在他在世之时,皆可生效。” “这船只的要求是怎样?” 叶书良一口道:“要大船。起码不亚于漕运用的官船。” 众人面露迟疑。 叶书良道:“诸位尽可放心,顾侍郎并非明抢,既然说了是买,那就是明面上的买卖。只是如今,船厂所需及耗资巨大, 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是以,可以以船抵船。” “何为以船抵船?” “顾侍郎手上已有几艘船只,这些船也是好船。他可以将自己的船作为抵押, 若是将来付不出约定好的银两,便将自己的船只售出,以补偿几位。”叶书良说, “购船的款项过大,顾侍郎难以单次结清,他愿意以每年船运后的获利来分次支付。运输所获盈利,将存入进奏院、各军、各使处,诸位尽可持飞钱,去京师或各州便换。顾侍郎已与进奏院打过招呼,凡是与顾侍郎有生意往来的,持飞钱,在进奏院可免费对换。” “呼——”众人按捺不住地激动道,“此话当真?” 叶书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几人自觉失态,又坐了下去。 商人出行携带大量钱币自是不便,何况朝廷百年来一直禁止钱币出境,向来都是将钱存入进奏院等地,然后再凭飞钱前去存取。 可如此一来,每取千钱要加收二十钱。 曾经是百钱,没人去,后来改到五十,最近又改到二十。 要是终于能免费对换,可真是太好了。 叶书良:“若是应允,往后也可以行个便利。我相信诸位都是聪明人,知道便利二字,能值多少钱。” 几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神色动然,已经很感兴趣。 叶书良说:“几位尽可回去好好讨论,本官不急。如有意愿,直接差人来找我即可。” 他抱拳道:“话已说完,先行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叶长史路上小心。” 叶书良回礼:“莫送。” 方拭非对着手上的东西发愣,林行远在她相隔两米远的门口啃果子。 累。 世界上怎么会有比看账簿更讨厌的事情呢?偏偏这些账簿还大多没用,对方根本不敢拿真东西出来,毫无所获,激情全无。 “诶呀,方御史。”同僚官员走过来拍着方拭非道,“方御史,听闻叶长史召集了城中商户共商大事,是否已经探查到什么线索?若是可以,麻烦你去问一问,以免我等白费人力不是?” “我不知道。”方拭非一个激灵坐正,惊道:“他召集商户共商大事?!” 那官员迷茫说:“是共商大事吗?反正我是听说,远近大些的商户,都被叫去听训了。昨天叫了一波,今天又叫了一波。隔壁县里的商人,也被提溜过来了。瞧这阵势,总不可能是小事。你二人既然曾经同是户部官员,应该能说得上话。” 方拭非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叶郎中他变了!林行远,你看,他变了!” 林行远置身事外:“与我何干?” 方拭非从座位上跳起来,往门外蹦达:“这负心人!我这就去找他!” 只一眨眼,人就没影了。 官员无奈道:“唉,我就知道这年轻人都坐不住。” 另外一人笑道:“可你我皆不是户部官员,这些账册也只能看个囫囵,真有问题,反错事良机,除了他能叫谁来帮忙?” 二人看向无辜蹲在门槛上的林行远。 林行远默默扭过头:“……” “我向来不学无术,什么都看不懂。你们也未免太信任我了。”林行远郑重声明道,“而且我近来真的有事,你们方御史差使起人来,什么时候留情过了?” 二人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只能作罢。 林行远拍拍手,多带上一件披风,转道出门。 方拭非那边,出了门,就朝叶书良的家缓步踱去。 叶书良的住所比他们恢宏,比他们舒适,还比他们自由。 是曾经杜望予被查封出来的院子,收拾过后,如今由他居住。 方拭非在他家里抖着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见人回来。 长史是多么潇洒的一个闲职,他竟然能变得如此繁忙,方拭非都由衷佩服了。 果然人最怕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叶书良解下披风,脸颊冻得通红,只瞥一眼方拭非,并未在意。从唇间吐出一口白雾,示意仆从赶紧把门关上。 他坐到方拭非的另外一面,脑袋被风吹得有些发疼,拎过架在炉子上的小铁壶,倒出一杯热水,捧在手里暖身。 方拭非见他无视自己,重重敲桌,指控道:“您最近出去,都不叫我,也不与我商议。同为户部官员,您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可才刚出京城呢,您就不照拂我了?” 叶书良小心喝了口水,才缓过来,淡淡道:“你最近还能得闲?” “我是受顾侍郎之托,多为您分忧。”方拭非一手按在桌上,朝他倾斜过半个身体,问道:“我听说您约谈了扬州的商户,还有不少是船商,是想做什么?” 叶书良屈指弹在她的脑壳,教训道:“你整日这个想做,那个也想做,怎么不见你闲下来?多管闲事。” 方拭非埋头按着自己的手指道:“他们不予配合,我有什么办法?我还在等朝廷的敕令。等事情真多出来了,你想见我都见不到。” 叶书良问:“对了,杜长史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方拭非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杜望予死时还是罪臣,彼时杜修远等人都被众兵关押,自然不能替他收尸。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之后,是他的下属帮他选了个地方埋葬,自然简陋,强求不得。 方拭非托人去问到了杜望予的墓碑所在,看过一次,只见四周荒凉,还与一群不熟识的人葬在一起,实在委屈了他。 于是就将修缮坟墓的事交给了林行远。 方拭非:“我叫少将军帮我办了。左右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我最后还得找他。” 叶书良闻言苦口婆心道:“你是个男人,也该学会攒着你的俸禄了。每年年末的时候,王尚书不是都悄悄给你塞钱了吗?照理来讲,你不该这么穷的。不要总是买写没用的东西。少将军他虽然不在乎,可你总麻烦他,总归是不好。往后怎么办?” 方拭非说:“我心中也很是愧疚啊,我也想做个有钱人。但有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不!” 叶书良:“那不花钱总是件简单的事情吧?” 方拭非自我反思了一下,忧郁道:“可我都不知道,钱是怎么花掉的呀……” 大概都用来跟林行远出门吃饭去了,也没什么花。 叶书良想了想说:“缺钱的话,以后可以去管顾侍郎要。反正他很快就要有钱了,到时候找别人给他付,不花白不花。” “这么好?”方拭非狐疑地,进而有摇头道:“怕是坑。” 叶书良起身,同时轰赶道:“做事去,别在我这里耗着。” 方拭非提醒说:“商户。” 叶书良:“届时你就知道了,现在不想说。” 方拭非:“啧。” 叶书良请她出去。方拭非正走在回衙门的路上,就看见了裹成一团朝这边滚动的林行远。 林行远笨拙挥手说:“去看看你杜叔。” 方拭非:“那走。” 二人结伴去了城外。 周围的杂草全清理干净,杜望予原本的草头坟,也重新用石头堆砌了一遍,现在看着整整齐齐,还算不错。 “入土为安吧。我找道长看过,说此地风水还是不错的。”林行远问,“究竟要不要给他重新选个位置?若需动土,还要问问杜修远的意思吧?” “这可真是……”方拭非忧愁道,“我当时将师父的尸骨带去京城,是以为杜氏祖宅在京畿,那后人的坟墓应该也设在京畿,如此一来,死后也还有团圆的机会,算圆了他的心愿,哪晓得会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是应该去挖了师父的坟带过来呢,还是挖了杜叔的坟带回京城呢?” 林行远被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放过你师父也请放过你杜叔吧。” 方拭非沉默着看了许久,忽然大喝一声。叫旁边的林行远吓得一个哆嗦。 “你做什么?” “做事。”方拭非怒气冲冲地往来路赶去,“不等了,干脆去找司仓打一顿。嗯哼?我会怕他吗?!” 林行远:“……” 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等等!”林行远在后面追道,“方拭非你不是认真的吧?你难道是认真的?” 第102章 查账 方拭非自然不敢直接找司仓参军打架去, 但她实在忍不住想去给他们找找晦气。“实不相瞒, 我已向御史大夫、顾侍郎, 以及王尚书等人禀明扬州的情况。本官别无长处, 就是在京城有不少认识的人。想必几位也清楚,杜长史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以及陛下此举的深意。本官为官数栽, 可从未听过敢与陛下直面叫板的官员。” 那官员白了脸,正想开口,被方拭非抬手阻止。 “我只是将扬州发生的事情原样相告而已,几位是确有难处, 还是故意苛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方拭非,“诸位不妨考虑清楚,是继续不知道呢,还是配合着将东西交出来。” “你想要什么东西?你说出来,我才能找给你。”司仓参军说道,“只是我这仓里存货经常变动,账务繁杂, 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哪个仓、哪个时间,是税赋还是粮食进出。” 方拭非说:“全部。” 司仓:“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全部都找。”方拭非说, “近三年,扬州城凡与水道、粮仓有关,全部账册, 仓库出入记录,管理记录,耗损记录。我全都要。” 那判司撇嘴,随后又控制住表情道:“那你可只能在这里看。所有内容不得外传。非朝廷指派监察官员,不得查看。” “我自然清楚。”方拭非朝他走进一步,“难得判司愿意谅解,那现在就走吧。至于水道其他的账册,也劳烦您也准备。” 判司觉得自己撞见了一个疯子:“啊?!” 方拭非回头说:“少将军,麻烦替我去衙门,告知另外两位,请他二人前来帮忙查账。” 林行远怀疑道:“你确定?” 方拭非打了个手势。林行远虽然觉得夸张,还是答应过去转告。 反正不用他做事。 一个时辰后,两位察院官员手中举灯,看着满屋的账簿,默默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唉,方御史,是这样的。所谓大海捞针,缘何指代白费功夫,是因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人生苦短啊。” 另外一名官员马上接着道:“我等已半脚入土,仅凭我三人,这辈子都看不完了。您前途光明,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将心血都耗费在扬州的旧案上呀。” 方拭非拍了拍账册扉页道:“能看多少是多少。我也知此事强人所难,所以要求并不高。二位只看负责漕运转运的米仓抽调记录,一笔一笔地核对,一石米……不,一粒米的差错,都拿笔记下来。” 二位官员对视一眼。 那也很难查的。江南一代近几年的灾情一直不少。凡遇灾害的时候,每日都有大笔的抽调记录,里面夹杂着各种语焉不详的描述和损失。每一笔都不起眼,有些合理有些不合理,却难以分辨。要是全都累加起来,不是这么算的。 方拭非两手按在膝盖上,坚定吐字道:“天底下就没有我方拭非查不出来的账!有本事,就看看谁的手段更为能耐。” 叶书良从自己手下听到了方拭非的壮举。知情者都是不屑嘲笑,何异于愚公移山?陛下又怎会让几位察院官员,在扬州常驻?原本就只为查案,短则数月,长则一年,肯定得招回去了。 “方御史这次怕是被气得失了理智。要从成千上万本册子里翻出与杜氏相关的条目,不知道需要多久。”他官员在叶书良面前垂首道,“何况里面还有他们粮仓的调用转运记录,甚至连俸银和各司领用的本子都在里面,加之转运入库时候清点的出入……那几本账册原本就记得不清楚,他这一外人,无人指导,定然是看不得懂的。” 叶书良笑道:“他最怕的正是过于详实,抓不出漏洞的账簿。” “可漏洞太多,岂不让他乱了手脚?” 叶书良起身道:“我也过去看看。” 长史一职平时并无特定的公务,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做的话,爱干什么干什么。可却也是州道中仅次于节度使的官职。何况他不像方拭非那样来去不定,是要久留在扬州的,自然不敢怠慢。 叶书良走进存放账册的屋子的时候,三人各占了一角,东西已经被翻乱。 二位察院官员,憔悴不堪,见着他简直像见着自己的老命一样,站起来叫道:“叶长史!” 眼神里就写了一个意思:管管你们家郎中吧! 他们自认自己见惯风雨,淡泊超脱,已经难为外物所动,这次被方拭非整得嘴角燎泡,叫苦连天道:“哎呀叶长史,您劝劝他吧,人哪能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他?我这三人面对一屋的账册,要理清楚就不容易,何况是看清楚?” 叶书良点头:“真是好大的手笔。” 二人心道,谦虚了谦虚了。 叶书良掀起衣袍,在一处坐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吧。” 二人:“……??” 方拭非迅速站起来,飞了两本册子给他,笑道:“我就知道叶长史您讲义气。有劳!” 几人沉心坐下,开始严密核对账簿。 大秦历来的账本记载都很简单。 譬如:某人或某司,因江南缺粮赈灾,从何处粮仓,领取了某数量的粮米。然后一笔接着一笔,有发去余杭的,有发去洪州的,还有发去常州的,到结尾直接统一核算,共发派了多少粮食。 而领用粮食的司部,在另外一本账册上,可能只简单记载着,今日入库某数量的粮米。 司仓看着自己的账册,恐怕都不能很快知道,一年中因朝廷赈灾决定,被分派往余杭处的粮食是多少。若是要查,还得从头查起。 这就导致到最后对账的时候,数量可能对不上,时间也可能对不上,不耗费巨大精力,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就从别处开始修改数据。 加上但凡与银钱无关的交易,通通不予记录,最后一盘点,总能发现又少了不少银子,便直接记作损耗。 作假容易,要确定谁人监守自盗,却很麻烦。 无人指点,这里头需要的功夫不是常人想象,是以谁也不会真的去苛责详查,查起来最先要的就是监察御史的命。 也因此二位官员听到方拭非的决定才如此痛心。 他们本就不是干这个的,才做了两天而已,真是老眼昏花,苦不堪言。 几日间,无数的账册搬进搬出,为腾空位被清理出屋,还有小吏在一旁看管。所有翻阅过的记录,都到了几位判司手上。 扬州一众官员原本嗤之以鼻,内心高傲,对四人更是不服气。想瞧瞧他们有什么本事,也是为了避免几人真从账册上查出什么东西,能早做准备,便聚集了一帮人,跟着对他们查阅过的账册进行核对。 起先参军同样是叫了四个人,结果发现完全跟不上方拭非的速度。桌上堆叠未看的账本变得越来越多,无奈只能又叫了两个人。 还是有些跟不上。 再方拭非等人上手后,差距再次增大,他们便又多叫了两个人。 顾泽列同节度使关心此事,过来问了一句,觉得这速度完全不行。于是再招两个。 结果十个人的阅账速度,还比不上方拭非与叶书良两个。 瞎看看,他们肯定是瞎看看吓人的呢。 众人便如此肯定。 过了半月,各式人被喊过去问话。 胆战心惊地进去,瑟瑟发抖地出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反倒自己都不确定。 几位官员开始骚动,怕真是什么邪门的人出现了。 一月有余。 朝廷的第一封回复公文下来了。与此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位御史台指派官员,以及户部协助官员。还将原本在各州巡查的监察御史,也给叫了过来。 四人表情冷漠,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扬州众官便知道事情不妙。 方拭非是真告状了,也是真的上头有人。 节度使大为气愤,奉命前来的监察御史也大为气愤。 双方互不相让,监察御史要求对方给出应有的配合,不该如此敷衍。节度使直接命司仓等人敷衍应对即可,也要回去写奏折告状去。 官署里便吵起来了。 “不必,”方拭非捧着几本合计出来的书说道,“我等已经有进展了。” 众人各怀心思地看向她。 “本官奉旨前来扬州,是为了杜氏贪腐一案吗?”方拭非转向参军几人道,“自然不全是,是为了扬州贪腐一事,杜氏不过其中一员而已。扬州乃河道转运重地,本官翻查账簿,却发现漏洞颇多,其中多少人是监守自盗?即便洗清杜长史的污名,幕后之人若仍逍遥法外,查案又有何用?” 她朝着东面一指:“杜长史当初为明志而毅然投河,他的身躯浸在冰寒的运河里被打捞出来,潦草与人葬在城外的坟地里,他的家人被带至京城关入打牢至今仍在候审,他的冤魂徘徊在扬州的街巷处不得安息。我闻其悲鸣,他乃一代忠臣,我要替他找到凶手,方能慰他在天之灵。” 那判司大笑道:“你莫不会是想给扬州官员全都参上一本吧?” “为何不能?”方拭非也笑,“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的,那就解释清楚。解释不清楚的,我不参你,还能参谁?” 几人被她的狂傲气到,反笑了出来。 “我现在翻出来的不多,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方拭非点了点手里的本子,递给前方信赖的监察御史。 那老臣托着书册翻开扉页,又不动声色地往后翻了两页。随后唇角勾起,讽刺笑道:“衙门领用二百石粮食,最后确认入库的却只有一百石。三月初转运来的六百石,到了六月卖出的时候倒亏了二百十四石的价钱。记着在春季送去洪州的三艘漕船,洪州那边却在三个月后才接到,中间粮食分明相差了三文每升,没有任何的折算……再不说询问百姓关于城中历年的粮价,与几位记录之间有些出入。” 在场几人脸色皆随着他的声音转向惨白。 司仓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拭非:“应该还有的是。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呢?是衙门,还是看管仓库的小吏,又或者是其他州道的阴谋?是可以查一查的吧?” 几位监察御史纷纷点头。 “方某不才,的确查不到尔等头上,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方拭非手指点在他的胸口,笑道:“可我方拭非,最讨厌被人威胁。你等着看看,我能不能用你底下的人,来撬动你这颗磐石。” 方拭非挥手道:“回屋!” 几名监察御史再不多管,从侧面绕过去,跟在方拭非后面,去往存放账册的地方。 司仓一阵后怕,才知道几人厉害。匆忙吩咐左右人道:“快去通知节度使,万万不能继续如此!交代下面的人,都安排个清楚。再抽调一批人来,将他们看过的账册全部重新整理一遍。快!” 方拭非等人正将扬州搅得不得安宁,叶书良就开始催促方拭非回去。 “顾侍郎带信,叫你早日回京。这边有了结果,会直接带去御史台,不必担心。”叶书良说,“正好他的商船要上路,你可以坐他的船。给你备好了房间,先走一段水路,中途再转陆路,比较便捷。” 方拭非:“谁的船?” 叶书良点头:“顾侍郎的船。” 方拭非:“……谁的船?” 叶书良干脆带她到河边上看。 停泊在岸边的大船上,还真刻有一些字迹标识。 还不止一艘。 方拭非再次指着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叶书良:“都是顾侍郎的船。” “谁的船?!”方拭非睁大眼道,“我来扬州才多久?” 林行远在一旁嘲笑道:“怎么就不相信?十几艘商船,全是你们顾侍郎的。” “十几艘商船!”方拭非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钱?” 林行远一脸你没见识的表情道:“不是户部,是顾侍郎私人所有。” 方拭非:“顾侍郎哪有那么多钱!” 林行远:“所以众人都在猜测,其实是朝廷出的钱,也其实,是为了削弱转运使的职权。”“身为户部郎中,”方拭非拍他胸口振振有词,“我可以保证,朝廷比你们想象得穷多了,要是能出这些多钱,早拿去补贴军饷了,岂会苦巴巴地求陛下开个河道?” 林行远一手挥下:“关我什么事?你别问我呀。” 方拭非蹲在河边看了许久。盯着一群壮汉背着沉重的木箱装卸货物,搬抬上船,还看见了一艘商船标志的漕船被推入河中,调转方向,顺流往北面走去。 “啊……”方拭非低语道,“我的娘……” 林行远两手环胸,站在她身后笑道:“是不是刚觉得自己做成了事,很厉害,结果没想到,顾侍郎也很厉害?” 方拭非站起来,面向他,抬手向上指。 林行远跳远:“天?” 摇头。 “云?” 方拭非还是摇头。 “泥?” “不。” “地?”林行远,“云地?” 方拭非:“非也。” 林行远不悦咋舌道:“不知所云。有话不能直说?你是哑巴吗?” “嗯!”方拭非重重点头,“这就是我想说的!” 林行远作势要将她踹进河里:“去!” 叶书良无奈说:“你二人别再闹了,准备些扬州的东西带回去。这次我来付钱。走吧。” 林行远迅速跟上,感慨说:“自打认识了方拭非,没想到我还能蹭到别人的便宜。” 方拭非:“那我挺高兴,自打认识了你,蹭别人便宜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我又不是不敢打你!” “我也不是不敢让你打。” 林行远横眉:“我生气了。” 叶书良气得去拉他二人:“都分开!真是!” 第103章 共勉 方拭非回到京城, 顾琰便立即招她过去。 果然天气好转, 他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或许因为商船一事劳累, 面色略带倦容。 方拭非憋了一肚子话, 却又不敢多问。在对方给自己递来一小袋金饼的时候,才震惊道:“您……有钱?” 方拭非怀疑说:“您这腰包, 最近有没有过得紧巴巴的?” “我过得再紧巴巴, 那也比你有钱。”顾琰不屑说,“无论是代为漕运还是两处运货,以及不少人非要往我这里塞的门路,你当我能多缺钱?” 方拭非惊道:“您都收了?” “自然。”顾琰诧异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不收?我不收怎么还钱?” “哦……”方拭非小心试探,“您确定您还得起钱是吗?” “难为你有心替我担忧,真是辛苦。”顾琰嫌弃挥手,“走走走,我的事何需你管?” 方拭非:“……” 这要说人翻脸的速度,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快。 方拭非却不能走,她还有正事来问。 “哦,还有一件事。我出发去扬州前, 是您提议我与叶长史同行,是以我度支郎中一职被另外一名官员顶替。可我如今数月过去,我回到户部, 发现户部并没有我的空缺。询问了下王尚书,他表示并不知情,吏部那边尚未有定论。他公务繁忙, 不与我多说,所以只能问问顾侍郎,我今后究竟是个什么安排?” 顾琰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暂时还未商谈妥当,你先等着吏部调令吧。我会让王尚书同御史公知会,然后将你调去台院。” 方拭非心中有苦。 “为何要给我调到台院?我在户部已经习惯,户部气氛融洽,我上手熟练,上下皆知我的底细,王尚书对我也多有照顾。可这御史大夫嘛……他看我的眼神总觉得不善,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何况台院侍御史,比度支郎中还低一阶呢,我这去了岂不吃亏。重要的是,无伸展之地,还要再引御史公猜忌。所以我说……” 顾琰冷冷瞪着她。 方拭非硬着头皮道:“所以我说,不合适吧?” 顾琰压着声音道:“嗯?你说哪里不合适?” 方拭非自觉点头:“我闭嘴,我懂。” “此事我自有深意。你就老实一点,别在御史台捣乱就是。”顾琰说,“你几次三番惹是生非,还想安稳留在户部?就做梦吧。别让自己的老底给我扒了。” 顾琰看了会儿书,见人还在,抬头问道:“你要出去了没有?” 方拭非:“出了。” 她反身退下,顾琰才收回视线。 有一件是方拭非是猜得没错的。虽然她自认从度支郎中到侍御史,那是亏了一小阶,可人家还未必会待见你,更多是觉得自己也受了委屈。 毕竟怎么,御史台这地方,靠的还是资历跟经验呀。方拭非两样都没有,如何能管理得好台院?又如何能保证得了公正稳妥? 何况御史大夫的确不怎么喜欢方拭非,下边的人更说不上期待。 因为王声远难以说服御史大夫,与顾琰磨了好一阵,半塞半骗,让逼得他同意。吏部那里拖了一段时间,终于将方拭非的调令批下来。 方拭非整天留在家里等消息,跟林行远一阵平白忙活,街头玩街尾吃,激情都已经消散了一半。 待正式在御史台做了两天,另外一半激情也快被晃得一干二净。 台院为御史台三司之一,侍御史别看官职只有六品,实则权责重大。四推御史掌纠弹百官,与给事中、中书舍人更直朝堂,号称为“小三司”。尤此可见一般。 不过,台院又与寻常的走访查案没有多大关系,多为评事、监察、迁改。若有需要,自然有可以驱使的人,帮他们去查证其中可疑之处,只是院中的一干老臣,不常这样做。 御史台中的确能人辈出。因接触的人大多与重要官员相关,个个皆有私交,身后关系密集庞大,难以揣测,不可轻易得罪。这些人说话滴水不漏,反因为过于圆滑,而显得不近人情。 加上御史台规矩严明,全不像户部那样自由。王声远本身在有些事上就显得不正经,没事还欺负李侍郎,多个顾琰从不照常理做事,户部中自己人闹翻天都有可能。而御史大夫及御史中丞,正面永远只有一个词——“公事公办”,那看人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冰冰不带感情。 官署中讲求辈分与资历。 方拭非初来乍到,众人也不指望她能顶上大用,就从杂物琐事开始入门。 她于御史台了解不深,也未曾有过断案的经验,对大秦律例有些泛解,但绝对算不上精通,在适应磨合之前,难免会出些错误。 只要她出错了,同僚与下官也不苛责,只是默默看着她叹气。走一步回头,回头一次叹声。 方拭非头都要被吹大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方拭非每天都要默念两句,以安自己受伤的心灵。 于是先从学习熟识各种律例开始。方拭非自觉抱书死磕。 人笨可以但绝不能不读书。人读书少也可以但绝对不能叫别人看不起。 然而大秦律法堪称混乱,有律、令、程、式,都是要学一学。短时间内单靠看书记忆,相似之处容易混杂不说,还有许多条例,因为写得不明不详,将她学得一头雾水。 杜陵曾带她梳理过,但并未详述。部分案情复杂者,如何把控全靠御史经验。其中还有很多可以运转的余地,就看官员如何合理发挥。方拭非边看边咋舌,边咋舌边瞎想。 无人为她指导,近月余过去,进展实在称不上顺利。 台院众人反而先习惯了。 有她没她,照旧做事。 好在她的上官御史中丞尚未忘记她,总是来给她亲自布置一下任务,叫她整理好,跟着众人观摩,再逐渐上手。 只是这个“逐渐”始终提不上日程,她只能一直帮下官做些无足轻重的公务。 林行远看她一副纠结至死的表情,眉毛从回来起就没舒展过,更是难得的一声不吭,忍不住说道:“你这表情能不能不要总是挤成一团?你眯着眼睛看再多次也是一样,你看不懂的。” “我的确看不懂。他们却要我抄录整理出线索,再拿给他们。还不如背我的商君书呢。”方拭非半瘫在椅子上叹道,“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生……” 她初一翻开这本主簿递上来的册子,就发现这字是……真丑的! 为了及时记录数人对话,可见书写之人下笔之急,全文几乎一气呵成毫无停顿,笔墨潇洒放纵不羁。 可这字迹,除了负责记录的本人,天底下还有谁能看得懂? “王尚书害我。”方拭非拿着册子给自己扇风,声音虚虚道:“他曾经对我如此真诚,觉得我是户部栋梁,转头却这样轻易地将我抛向御史台的怀抱。也不向他的老友御史公多美言几句。” 方拭非沉痛孔溯道:“他不知道寒门子弟,在御史台这种地方的生存之艰辛吗?!” 林行远想了想,乐了:“听说最近户部也忙得人神共愤。连顾侍郎都不好意思呆在家中,整天留在户部做事。我上次打户部经过,就看见王尚书站在官署门口念念有词,我在他面前走了三遍他都没发现。然后拍了下手,又跑回去了。感觉人都忙疯了。” 方拭非勾起唇角邪魅道:“王尚书,他肯定是在后悔了。他要是来求我,我可以勉强原谅他。” 林行远汗颜说:“方拭非,你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现在也别这么变态吧。” “你说得对!御史台如此和善之地,怎能就我一人变态?”方拭非跳起来,将那本册子卷在手心,潇洒扭头,摆臂走向书房。一面大声背道:“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生——” 林行远跟着大声接道:“则重者无从至矣,此谓治之于其治者。!” 方拭非猛得回头,指着他赞许说:“正确!” 林行远忍无可忍暴起道:“你特娘都背了几百遍了!我都能将商君书背下来!” 方拭非灿烂一笑,露出白牙鼓励道:“方御史期待能有这一天!共勉!” 林行远:“……” 共勉你大爷!在那一天到来前,他一定先杀了她! 方拭非去御史台点卯还是很准时的,起码证明了她虽能力不足,但起码有上进之心。 御史中丞在官署中看见她,满意点头,说道:“方御史,前几日送过去的案件整理得怎样?今日请抄录书写清楚,送到我的屋里,我与御史公过目之后,要开始着手准备押奏弹劾。” 方拭非说:“已经准备好了。” 御史中丞淡淡点头:“那就拿我屋中来。” 方拭非拿起那堆鬼画符一般的东西,转身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卷讲的不是扬州,扬州不是个副本,上一卷讲的是河道啊宝宝们!只是转职需要而已另外现在扬州结果其实还没正式出来-。-# 第104章 龃龉 御史中丞在桌后坐下, 才结果方拭非手上的东西。 他翻开扉页, 正要认真查看, 入目却是扭曲潇洒的不明线条。 “嗯?”他指着上面的字道, “这是什么字?” 方拭非立马掏出另外一本用一沓白纸粗糙缝订起来的书本,翻到中间一页, 指着道:“就是这个字。” 御史中丞默默看了一眼, 将目光上移,落到方拭非的脸上。 方拭非看着他,他也看着方拭非。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声。 方拭非举起了手里的原版书册, 无辜问道:“我描得不像吗?” 御史中丞:“……” 方拭非叹道:“反正下官是看不懂这字,也去谦虚下问了,可台院上下根本就没人能看得懂。无可奈何呀。您能吗?” 御史中丞依旧沉默。 方拭非底下视线叹了口气,紧跟着说:“于是下官又去找了当时负责记录谈话的那名官员,想问他这究竟是为何意?为何整理过的记录,还是这边潦草。他诚恳且歉意地说自己繁忙,然后便推脱走了。下官更没有办法了。” 御史中丞:“你觉得是为什么?” 方拭非反省自我,尤为郑重点头道:“是下官的错。肯定是下官的错。” 御史中丞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浓浓的质疑。 “怎会没人认得呢?可御史台从未出过这种差错, 偏偏到了我手里,就出了,为什么呢?”方拭非煞有其事道, “下官痛定思痛,觉得是这样的。一定是我见识短浅,所以才难以辨认这位同僚的大作。可中丞您德高望重, 见多识广,肯定是认识的。所以就直接抄了一份先给您过目。恕下官见识短浅,请问这究竟是什么字?” 御史中丞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问道:“你今日还有事吗?” 方拭非迟疑了下,反问道:“这话,不应该是下官问您吗?” 御史中丞重重将公文合起,丢到书桌一角,冷淡说道:“你今日没事了。” 方拭非站直,不见喜怒,淡淡应了一声:“哦。” 御史中丞:“你可以回去了。” 方拭非问:“那我可以去大理寺吗?” “大理寺?”御史中丞说,“不可以。大理寺中的囚犯身份尴尬。你去,只会给御史台平惹猜疑。” 方拭非点头说:“好的,我待会儿就小心点去。” 方拭非躬身朝他告退:“下官告辞。” 即便是大理寺中的官员,要提审罪犯,明面上每日也要有规定的时限。不可严刑逼供,也不可私刑惩戒。 方拭非即便是御史台的人,想见谁也是不容易的,这根本不是打声招呼能解决的事,这是……要看谁打招呼才能解决的事。 杜修远如今虽仍旧是关押待审,但满朝上下皆知,他出来是早晚的事。顾登恒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不惜责罚顾泽列,来为他查案,态度已然明确。这说明他姓杜,还是受宠的。 他出来,还是在里面,不过是剩个过场。 大理寺卿连同一众能说得上话的官员,都来交代过狱卒不要苛责得罪,甚至隔三差五,还会借着职务之便过来看看,给他带些需要的东西。 狱丞自知身份,自然睁只眼闭只眼。顾琰带着人过来法发过话之后,连方拭非也成功跳到了闭着的那只眼睛里。 方拭非来过几次,确定大理寺的狱卒,都是和善的好狱卒,总是满意地同他们聊天。 要说杜修远现在吃喝不愁,真没再受到什么委屈。大理寺中的监狱同刑部不同,本来就相对干净规整,狱丞也是特意选了个间僻静的屋子,打扫过后给他搬过去的,那地方保证白天能有太阳晒着,晚上也不至于太过阴寒。 只是杜修远自己有心结,始终不大说话,总是闷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令人看着担心。幸运的是他身体一向很好,在这地牢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生病受寒。 方拭非每次来,倒不指着杜修远能给她什么回应,起初发现说不通之后,就拍拍屁股,在他牢门前坐下,手里举着一盏灯,该干嘛干嘛。 杜修远也全当她不存在。 可自从前段时间受到什么刺激以后,方拭非再也不是那个温柔体贴可人的方拭非了,她极其丧心病狂地在杜修远面前背书。一篇接着一片,热情高昂,喉咙沙哑。看完一本书,就起身出去。 杜修远积攒起来的那一点忧郁情绪啊,可怜兮兮的,最后全在方拭非唾骂惊呼的“怪哉呼!”“噫吁戏!”“去特娘的!”的中消失湮灭。 还好,还好沉默从来不会抛弃他。 如此几天后,或许是方拭非的声音太有感染力,情感过于充沛,快要翻完手上书本的时候,杜修远忽然打破自己的沉默,说道:“你为什么非要在我这里背书?” 他要阻止她,不然她会一直、一直、一直!来的! 方拭非长叹一口气。卷起手里的册子,感慨说道:“没办法。我既身为御史台的一员,自然应该明白大秦各则律令。这是我必须经受的。” 杜修远额头青筋一跳,说道:“……你可以独自经受。” “我是在独自经受!”方拭非说,“你不知道我在御史台经受过什么。不过无碍,我方拭非岂能被轻易打倒?” 她整个语气里都充满着诱惑的意味——你问我,我一定回答。 杜修远快疯了。 为了逼她走,也为了不让自己耳朵再次遭受她的荼毒,违心地多问了一句:“所指何事?” 方拭非转过侧脸,欣慰笑道:“我就知道你关心我,大哥。” 杜修远依旧侧躺着卧在木床上,脸的一面对着墙壁,看似并未将她放在心里。 方拭非沉吟片刻,说道:“其实要说大事嘛,实在不算。不过是些官员间的龃龉而已。我辈分确实偏小,不好自持身份以下犯上。加上又是初来乍到,于台中事务实在生疏,不能统筹各处。如此一来,我不能服众,又无人帮协,自然遭人耻笑。然而此景绝不可长久,否则我往后仕途,都要叫他们给拖累了。” 方拭非将她在御史台中的遭遇说了一遍。皆是些鸡毛蒜皮,又让人颇为无语的事。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方拭非,认了二十几年的字,也算是见多识广,还没见过字写得这么丑、还敢拿此冒犯上官的人。太嚣张了些吧。”方拭非说,“你说是他们的确故意,还是我多心了?” 杜修远说:“既是自己无能,便无由怪他人冷漠。” “这你就错了,”方拭非正色道,“若是今日,我已在御史台站稳脚跟,有新任又不熟悉的官员转入台院,他惶恐无措之际,我身为台中御史,自然要帮协于他,带他熟悉台中事务,也好将来能替我分担。户部初初也对我有些排挤,可那都是下官,他们目光短浅,所以品级低下,我姑且原谅他们!但如叶郎中、员外郎等人,那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会更多提点。你说朝廷各部,哪里不是案牍劳形,焦头烂额的,我身为台院侍御史,手下掌管多少官员?看我倒霉能叫他们高兴吗?简直是蠢。” 杜修远翻了下身,微微抬头瞥她。 “世态炎凉,你可说是人之常情,但这人之常情就是对的了吗?好吃懒做也是人之常情呀,我若是遵从这条人之常情,那现在简直是求之不得。可他们非要打击我这样一个有拳拳之心的重臣,呵……”方拭非说,“既然身为朝中官员,提点协助岂非也是职责之一?” 杜修远憋了许久,还是没能熬过方拭非,莫名其妙就被她带着聊起天来。 “不然你是想怎样?” 方拭非:“我现在不想怎样,我现在就想说说!要不是御史台不许我放肆,我肯定整天在他们面前叨叨!” 杜修远生无可恋,转过身躺回床上,不想说话。 方拭非拿起旁边一根树枝透过牢门小心戳他:“大哥。喂,大哥?” 杜修远恼怒喝道:“住嘴!” “大哥!”方拭非叫了声,谄媚问道:“你以前学的是什么呀?你跟着杜长史,学过秦律吗?你跟过县官断案吗?” 杜修远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坐了起来。 方拭非:“哦,说到杜长史我就想起来了,我告诉过你没有?我帮长史的后事重新收拾了一遍。可虽然整理过,还是有些萧条,你若是需要要将他的坟墓迁到京城来,我也可以帮你安排。” 杜修远:“为何要迁入京城?” “因为……”方拭非放低了声音道,“因为杜太傅的尸骨在京城?你们杜氏祖坟不就在京城吗?团聚一下也是好吧?莫非今后要分割两地?” “他回京城了吗?”杜修远似惊讶又似淡然,说道:“原来他是在京城去世的吗?” 方拭非:“那倒不是,他是在南方死的。” “你替他扶柩归葬?”杜修远惊问,“葬在何处?我不曾听闻他有回京。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太傅已死。” 方拭非:“我南方人!那扶到京城不都臭了?我是将他火化,然后将骨灰带到的京城。在城外选了个风水尚好的地方直接葬了。” “……”杜修远,“……” 杜修远久久沉默,难以出声。 方拭非顿时戒备起来。她觉得对方第一个动作可能就是跳出来打人。 方拭非觉得有必要解释:“那是他临终所愿,我本意可不是冒犯!” 杜修远抬起头,那凌厉的目光透过木栏刺向了她。 “你过来。” 方拭非举起手中书册:“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生,则重者无从至矣,此谓治之于其治者。” 第105章 合理 “你别背了。”杜修远叹说, “我杜家的风水, 就是让你给烧没的。” 方拭非不高兴了:“你别胡说!关我何事?你父亲跟爷爷答应吗?他火化之时, 你父亲还在扬州好好任长史。” 杜修远悲凉道:“紧跟着他就去世了。” 方拭非:“那都是好几年前的时候了。” “难怪好几年前的时候, 家中运道忽然转败,处处不顺, 才得罪了扬州诸多官员。”杜修远, “何况风水本就是潜移默化的。” 方拭非没料到这人竟然这么阴险,非要将这等大罪往自己身上安,其心简直可诛。 “这风水风水嘛,不过就是图个心安。真要有用, 天底下怎么还有那么多个皇陵?” 杜修远又说:“你过来。” 方拭非坚决道:“我不要!” 杜修远:“你不是想问我懂不懂刑法典章吗?” 方拭非迟疑道:“你知道?” 杜修远勾勾手指。 方拭非哼哼:“你知道我也不过去。” 杜修远:“……”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秦律繁杂,你准备在御史台做多长时间?你没做过县令,也没人指点你去读律令,台院重地,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闲职。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推你上去,但显然,并不指望你久留。” 杜修远顿了顿, 继续说道:“不过,比起看这些冗杂刻板的公文条例,你倒是可以多去看看卷宗。” 方拭非:“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如今分身乏术, 对律令尚不熟悉,显然是这种重中之重最为重要。” 杜修远说:“你看再多遍的秦律,也会有不明白的地方, 且不明白的地方会更不明白。但你去看卷宗,就会知道了,所谓律令,又所谓御史台,其实都有人情之处可察,你不必完全按着上面的规章来,人也不会完全按照上面写的去犯错。” 方拭非说:“我懂。” 杜修远:“你不懂。人之动机,若能条条例例皆有可循之处,还需御史台做什么?有县令、节度使就够了。可归根究底,这律法,也不过是凡人拟定,你要是修身修心,自己觉得错的事情,律法上多半也是判错的。不要拿着律令去套案子,也不要拿着案子去套律令。” 方拭非:“我真的懂!” “你要是真不懂,”杜修远说,“能递到御史台的案件,多半是疑案或重案,还与官员有关,下边不好判,也担不起责,不敢得罪人。可对台院而言,判得轻或判得重,都没有可指摘的地方,能说的出道理。那你深究这些秦律,就没多少意义,记住些基本的东西,然后去看卷宗,比照着断案。反正遇大案之时,小三司断案时还有给事中与中书舍人,你乱来也出不了岔。” 方拭非小心翼翼问:“……我说我懂你信吗?” 杜修远不管她:“我回答你了,你也该回答我。你究竟是谁?杜太傅为何是你收的尸?” 看来这人只管自己答,也不管她需不需要。 方拭非试探着说:“因为除了我,也没人能给他收尸?” 杜修远:“他当年为何忽然杳无音信地离开?” 方拭非:“他从不跟我说的。这可能是他的秘密。他教过我,于是我给他送终而已。” “他不给你说话的机会?还是他没给你开口问的机会?”杜修远冷冷说,“我不信人会没有好奇心。我也不信你毫不知情。我看你未必多尊重他,否则也不会一把火烧了他。” “你说得对!”方拭非忽然拍腿站起来,激动道:“我觉得你说得对极了!” 杜修远抬起头,不解看着她。 方拭非:“我决定就照你说的做。再见!” 杜修远:“??” 方拭非卷起书本,便直接出了大理寺。 御史中丞已对方拭非心生不满。 台院共六名侍御史,方拭非乃知弹侍御史,即帮助本台主官,处理弹劾案件。方拭非不务正业,知杂事御史与御史中丞的担子便重了。 这旁观一两个月,已知没什么成效,难道要担待她到天荒地老吗? 凭她这年岁可还长着呢。 何况第一个月的时候,她还算好,看着是用功的,虽然都是无用之功。从第二个月开始,整个人就不对了,懒散了。 她不再来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同另外几位御史一同审案,也不问能不能旁听重审的冤案。自己不喊她做事,她就在角落干坐,还整日行踪诡异,与下属上官交流也不密切,看来是已经彻底放弃了。 他不知道方拭非在户部做事时是个什么样子,但看王声远同几位侍郎郎中都喜爱提携,应该是个勤勉有加,兢兢业业的人,看来实在适应不了御史台,还是请吏部跟陛下再三思的好。 他与御史公商量此事,御史公坐在案前沉默不语,片刻后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御史中丞不无讽刺道,“多半是坐着?” 御史大夫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他是王爷与王尚书亲自嘱咐于我,入职后我未多过问,不知他在台中情况如何。” 御史中丞:“您正好可以过去同他谈谈。实在提点不起。” 主簿捧着方拭非刚写好递来的东西,冲进她的房间,追着她问道:“方御史,您这是要是做什么?” 方拭非扫了一眼首页便知道,理所当然道:“向陛下恳请立案审查呀。” 主簿说:“可此案前段时日已审结了呀,您还要审什么?” “自然是觉得这审查结果不合理,所以方向陛下请示重申。”方拭非翻开他手里的公文,指着上面:“‘请乞重勘,下移奸佞。’认字?懂?” 主簿断然说道道:“这怎么能行?” 方拭非皱眉道:“无陛下首肯那自然是不行,所以我让你递交给御史中丞过目。你替我交过去就行了,怎么能替御史中丞对我说不行?” 主簿不赞同说:“这案件证据已然确凿,受害之人亦未喊冤,为何要去劳烦御史中丞?” 方拭非说:“受害之人都已经死了,你叫他去九泉之下喊冤?” 主簿恳求道:“方御史,御史台中公务繁忙,您能别自找麻烦吗?” 方拭非撇嘴,走过来问:“这算大案吗?” 主簿迟疑了下,说道:“也不算吧?” 御史台中案件繁多,此案由大理寺移交御史台,其中牵涉一名八品官员,已死。同普通案件比起来,自然算严重。可同御史台中的案件比起来,一般般。毕竟证据确凿,案件梳理清楚,不同的只是该如何惩处。 顾登恒估计只看了一眼,没觉得哪里不对,就给批示了。 方拭非冷声说:“是啊,说明这只是一件小案而已,我身为侍御史,且来台院已有两月有余,莫非连提起重审的资格都没有?” 先帝在位时期,御史台的权力极大。“自朝官犯罪,准狱官令,先奏后推。”即御史台面对一些案件时,是可以先审理断案,再上报陛下。甚至小案都毋须上报,因为陛下根本看不过来。 如此一来,其他官员有些急了,几次上奏,请陛下约束御史台。 到了顾登恒这里,规定了“御史揪获罪状,未经闻奏,不得辄便处分。”任何案件,转交至御史台的,御史台要处置刑法,必须交由陛下审批。 “这里。”主簿说,“这里判处五年刑期杖责五十有何不对?” 方拭非:“自然是我觉得太短。他虽非本意,可之后造谣生事,羞辱同僚,直至被查出真相方来求情,本该罪加一等,为何要从轻考量?” 那主簿不赞同地说:“怎么能单靠你觉得?大秦律例岂同儿戏?” 方拭非也不赞同说:“自然是我觉得,不是我觉得难道你觉得?你觉得能行吗?你不过区区主簿,我才是侍御史,你逾矩了。” 主簿红着脸说:“御史台岂能一家之言?我不过行劝诫之责!” “我看你才是一家之言!”方拭非冷声道,“我如今并非要直接重审,亦无此等权力,你便在这里指手画脚。莫非我要听从你的意见,才不叫独断专行?本官还非听你的话不可?” “你……你简直!”主簿气急道,“我本是好意提醒啊!奈何你在这里指鹿为马!” 方拭非余光间看见一抹黑色的衣角,眉毛一挑,抬起下巴大声道:“我做事自有考量。入御史台两月来,虽未曾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提点,只能翻阅卷宗,查阅旧案。可我也是认真背过大秦刑法法典的,提出此案不公,更是深思熟虑。怎么倒了你这里,就是如此果断的一句‘图惹麻烦’?怎的我哪里不努力了?” 御史中丞出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主簿委屈喊道:“周中丞。” “是这样的周中丞,御史公。”方拭非转过身,朝二人施礼,脸色不变道:“上官及同僚皆说我阅历尚浅,尚需学习,下官颇为认同。只是同僚皆过于繁忙,无我插手之地,为了能尽快适应,替台中分忧,下官便去翻阅卷宗,查阅旧案,以做学习。于是发现了一桩案情尚有疑义,不可认同,想请中丞代为参考,请陛下批准重申。” 御史公看了御史中丞一眼,也看了方拭非一眼。对他几人之间这事并不置喙,直接离开。 主簿试探着问:“周中丞?” 御史中丞说:“呈我案上吧。” 主簿忙道:“是。” 御史中丞也不欲对方拭非多说什么,觉得此人太多心机,爱耍聪明,还抓紧一切机会死命告状,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正离去之际,方拭非在后面大声喊道:“周中丞,有劳!下官这两月翻查了上千桩旧案,还发现了不少奇怪之处。就劳烦中丞多辛劳一些。毕竟下官只有有所长进,才能帮您做事。” 第106章 好事 御史中丞自认并无偏差, 将方拭非递来的公文仔细看了一遍。 对方所述的确井井有条, 起码表面看着让人证据充分, 理由得当, 且引荐了不少案例,看来是真研究过类似的案卷了。也看来是真的……闲得发毛了。 只是她文中所言所述立场过于严苛, 不近人情。御史台中类似的卷宗里, 自然也有更轻判的,此判不算显眼,也称不上特例。 办案自有程序。 此案如何量刑,当时已考虑的清清楚楚, 他就算现在再看,也并不觉得出错。 当初凶犯杀人究竟是蓄意还是无意,一直未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不过是双方各执一词,自圆其说。之后人犯又愿意出五千两白银息事宁人,双方商议过后,死者父母及兄弟立即表示可以不予追究。 既然如此,轻判量刑自然合理, 且双方皆无异议。 方拭非将这翻出来,分明是自找麻烦。她若非要计较个清楚,那御史台实在是不适合她了。 御史中丞摇了摇头, 将公文放在桌角,便不再理会。 他以为这就结束了,是方拭非在与他不甘的抗议表示, 并非真心想要插手旧事。 紧跟着第二日,第三日……源源不绝,且有增多之势。 主簿惴惴不安地将东西摆到他桌上示意,然后冲他尴尬笑了笑。 御史中丞抬着笔道:“我这桌子上有一半都是他的东西。” 主簿点头。 御史中丞:“这两天是不是又多了?” 主簿:“他看起来的确更熟练了。” 御史中丞:“他那里还有多少?” 主簿试图用手比对,最后觉得方拭非的能力实在难以比量,且无穷无尽无法揣测,于是摇头说:“应该很多很多。” 御史中丞在“很多很多”四字中,陷入了沉思跟绝望。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王声远在他面前提到方拭非时,露出的诡异表情。 当时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现在终于明白了。 ——那个词叫同情。 御史中丞皱眉道:“他是将我们御史台的卷宗都翻遍了吗?!” “额……这个……”他思忖片刻,试探着回道:“他的确是翻阅出了不少案卷,并沉迷于此,颇为辛劳。” 御史中丞挑眉:“呵。” 这方拭非,不会是真想把旧案都翻一遍吧? 主簿的眼神中分明回的是:是的,他会。 “不见谁同他一样勤快,偏偏是他。”御史中丞摇头,继续埋头做事:“知道了。叫外面的人进来,把左边的那一排搬到外面去。顺便告诉方御史,不要浪费台中纸张。” 主簿心道,这大人物就是跟他们不一样。 御史中丞过目之后,没有将东西向上呈递。 原本人犯如何量刑,就是各御史商量过后的结果。能呈到御史台这里来的,大多争议较大,站哪一方都能说出道理。案卷上不会尽数记载事情始末。方拭非没有参与,仅凭记录,自然不会明白。但多看卷宗、增长经验总是好的,只要方拭非将自己本分的事做完,要看多少卷宗,他都无心阻止。 御史中丞也想知道她有多少的毅力。 而方拭非熟练上道之后,对待案件的确有了些见解。 有些说得过去,纯粹是想让御史中丞烦着,所以递上去。但有些的确说不过去。 反正她闲来无事,还将所有涉案官员的关系都记录下来,并做了梳理,并照各州县进行分类。 如此统计分析,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只是卷宗太多,大小各异,部分案卷分门保管,她的职位还接触不到。 御史中丞久无回应,方拭非就知道对方不理他了。但哪能怕?自己是毫无背景的人吗?她身后可站着好几个伟大的男人。 “我听说了。”顾琰看着她拿来的记录,失笑道:“行,你整理出来,他们不帮你呈,我帮你呈。” 方拭非敬大礼:“谢顾侍郎!” 顾琰点头:“嗯。” 能叫御史中丞平素淡漠的脸露出那副模样,实在太叫人吃惊了。 王声远还故意在中丞面前对方拭非大为夸赞,说她懂事,知进退,学识丰富,上手极快,博览群书,遇难而上。听得中丞杀人的心都要有了。 倒是李侍郎怕得慌,他怕王声远脑子一个抽抽,真把人念叨回来。 又问见过方拭非,与她共事结交过的人,几位对她评价都是不一,弄得群臣很是困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对了,你先等等。” 顾琰从旁边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籍,放在手中快速翻了一遍,在书缝中取出一张白纸。 他说:“你去查查这几个人。” 方拭非接过,嘀咕道:“我现在哪有这本事?要是您去查,不是比我快得多吗?” “你有的。”顾琰说,“查不到这些人,就查查跟他相近的人。自己查不出来,你可以去问。御史台中的官员对各职了若指掌,你不要同他们关系冷淡了,去多交交朋友吧。” 方拭非对这几个名字太过陌生,想自己都看过多少本卷宗了,不该没有印象。问道:“这些人是几品官?” 顾琰说:“普通人而已。” 方拭非:“嗯?” 顾琰:“所以要你去细查。肯定是与官员有关联的。” “哦……”方拭非说,“顾侍郎想查到什么地步?朝哪个方向?” 顾琰将手收进袖子里,一脸理所当然道:“他们抢我的船厂生意。” 方拭非:“……” “呵,”顾琰说,“我开船厂本意不是谋利,所有商船也主要是为了接管朝廷漕运,他故意要与我抢生意,你说能是什么居心?” 方拭非说:“嗯,我会注意此事的。” 顾琰:“嗯。” 顾琰刚开始见她的时候,还是挺高兴的,但事情说完,又没什么好聊的,看她就觉得尴尬了。迫不及待让人走。 顾琰问:“你还要等什么?” “等着见一见王尚书啊。”方拭非向外张望,说道:“多久不见,是该问候一声。” 顾琰:“那你出去等吧。” 方拭非:“……” 为什么他如此不近人情?为什么男人如此琢磨不定? 王声远一点都不想她,而且还非常害怕。 他在屋里坐久了,正出来活动一下筋骨,就看见方拭非在朝他这边撒腿狂奔,当下全身肥肉一抖,跟着撒腿狂奔。 “王尚书!您别走!”方拭非小身板跑得飞快,从后面拉住了他,大笑着将他拦住。 王声远调整表情,慈祥地同她问好。 没说两句,方拭非就诉苦道:“王尚书,您知道我在御史台过得多苦吗?当初是您将我拉到户部来的,现如今这般,您不作为啊。” 王声远去掰她的手:“你要告状找御史公去,都不在户部了,平日少来。以免有人说我户部与御史台又有什么案情。” 方拭非叹道:“御史公日理万机,我岂能拿这种小事去叨扰他?” 王声远跺脚:“他日理万机,我就不日理万机吗?!户部比他御史台要再多个一万机!” 方拭非:“那我去找顾侍郎诉苦。” “回回回来!”王声远忙拉住她,将人扯回来:“你有事没有?啊?顾侍郎精力有限,你要他好好休息吧!” 方拭非好笑,努力憋着一张脸。 王声远:“那这样,你放手,我可以给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方拭非说,“什么好消息。” 王声远:“放,放放!” 方拭非松了手。 王声远理了理仪容,点头说:“嗯,你再等两个月就知道了。” 方拭非:“……” 王声远教育说:“年轻人,有什么等不起的?我跟你说……” 方拭非抱拳:“告辞了!” 未到两个月,方拭非先等到一个坏消息。 顾琰代方拭非呈上去请求重审的案子,让顾登恒无理由打了回来。 又过了几日,顾登恒同御史公闲聊之时,在方拭非的问题上遇到了严重的分歧跟误解。陛下撑着额头思忖片刻,对御史公宽慰了很长一串话。 大致意思是,方拭非要是闲得慌,你们御史台有义务给他找点事做。先别管他什么事做得好什么事做不好,反正肯定比他什么都做的结果要来的好。 方拭非还是一个可造之才的,对待可造之才,希望大家能多宽容宽容。 御史公深以为然。 于是御史中丞在御史公的二次传达后,干脆让方拭非去整理库中案卷,学习如何明察秋毫,做出分析归纳,寻找其中差错漏洞,等三月后御史公进行考察,如若表现良好,再与其他官员一同进行正式审案。 方拭非两月间翻阅细究了数十桩杀人案件,终于听到扬州那边传来的一个好消息。 虽尚未揪出幕后主使,但已可以基本确定,杜氏与扬州粮仓侵盗一事无关,实为他人陷害。 王声远收到消息时其实已有头绪,可因为要等扬州的官员出具公文,再等公文传到京城,然后等陛下跟大理寺给出结果,才拖到两月之久。 但实在可喜可贺。 杜氏在京城曾是有家宅的,可后因为搬迁至扬州,有的空置多年,有的已经变卖,如今无处可去。加上银钱跟衣服大多都还留在扬州,站在京城的街道上,竟有一丝他乡之感。 杜氏押回京城的有几位女眷,自然不便叨扰他人。顾登恒悄悄命人将杜陵以前的院落买回来,送给他们,才解了几人燃眉之急。 加上杜氏虽然历来低调,可名声不小,此次大难逃脱,每日都有前去恭贺慰问之人,大半个住在京城的官员都露了脸。 王声远御史公等太傅老友更是出手阔绰。之前因顾虑不敢相帮,心中且带着一丝愧疚,去探望几次后,又主动为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 这样一算,杜修远单靠着收礼,也能勉强维持住一家当前的生计。 而且亏是不能白吃的,凭方拭非多年共事的交情认识,叶书良肯定会趁机从杜氏抄家所得的所谓“赃款”中,敲出一笔“正当所得”来,送到京城,那杜氏可不就又有钱了? “好好做人呐,”方拭非感慨道,“这就是名声的价值啊。” 林行远说:“……这分明是陛下宠爱的价值。” 方拭非:“是陛下不够宠爱我吗?!” 林行远想了想,说:“是陛下对你的宠爱,抵消不了他们对你的讨厌呐。” 方拭非举起了自己的铁拳。 杜修远既然出狱,方拭非不敢再去找打。林行远见她忽怂,捧腹笑个不停。 她平时没少去大理寺,杜修远早就忍得牙痒痒,她不主动过去请罪,自己还能不来报仇吗? 这天方拭非散值回家的时候,就看见家里两人兄弟情深地坐在院里喝酒。 第107章 礼部 方拭非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见对方神色如常, 不是来找茬的, 才放心又跨了第二步。 林行远说:“看看你这什么样子。方拭非, 实在太丢脸了。” 方拭非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自己人, 谈什么脸面?” 她将官帽摘下来, 抱在怀里,瞬间感觉脑袋凉飕飕的,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杜修远眯着眼睛看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虚, 随即冷笑了声。 方拭非咳嗽掩饰,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林行远:“我们就随便聊聊,正好说起了明年的科举。住得远一些的考生,现在应该已经启程了。” 杜修远说:“住得远一些的考生,可能今年考完就没回去吧。” 林行远:“这也是。今年科考又延迟,开得太晚。” 方拭非拍腿说:“就是!礼部不知道怎么做事,总是延迟延迟。我那年卷子出的题还给弄错了,若非我思维敏捷, 岂不被坑?” 杜修远说:“也别说礼部,实在太忙又太杂了。手下能做这些事的官员,大多性格温吞, 又不喜应酬,上下那排一遍,。” 礼部分四司, 礼部、祠部、膳部、主客。朝中与祭祀、进贡、礼乐、四方来客、膳食、科考、册命等等,全由他们掌管。看似好像没什么紧要,却一件都担待不得。 加上城中举行什么活动,陛下要封个赏,过个寿辰,好好,那就先请礼部的人来一趟。 林行远说:“被边关也给磨死了。外邦一会儿说求和一会儿说不行的,一会儿说愿意进贡一会儿又说东西不够。我要是他们,头发也得掉秃一层。” 如果可以自然是止戈为上,双方都有点小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是这个理解起来让礼部的人太苦了。不敢过刚又不敢松口,只能互相先应付着,揣摩对方的态度。 杜修远:“近来诸事不顺,祭祀都大肆操办了好几场。” 大秦最近形势真的不对——这边旱来那边洪,要么不平要么穷。尤其是这两年中,总觉得可能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顾登恒觉得或许是得罪了什么神明,总要求个心安。 这种祭祀,包括冬至时的大祭,普通官员还不能上,顾登恒点名了礼部尚书,必须由他负责。 方拭非点头:“书本印制也归他们管,真是……” 因何山县一事为顾登恒敲响警钟。百姓如此愚昧,随意轻巧两句都敢反抗朝廷,怎么能行?最基础的儒学与道学,还是可以学一学的。 林行远说:“重要的是,如今能熟悉古礼,又做事干脆的,实在是太少了。本来可以去请国子监的文官帮忙,但今年开春因为科举考题的事情,两边闹得不愉快,现在洽谈都不顺利。” 杜修远:“再者就是各处和尚与道士争相广建庙宇道观,要发展信众,最近抢得太过,不慎发生争端,这如何协调,也要去请示礼部。” 方拭非听着都想为他们哭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出来。 林行远说:“方拭非你太过分了。竟不讲同朝之谊。” 方拭非心说她这兄弟之谊都讲不过来了,还管它个同朝。 “诶大哥,你想入朝为官吗?”方拭非说,“你是准备去考科举?” 她记得杜修远其实是没有入仕的。 从前应该是无心,加上杜望予暗中示意,打算慢慢退出朝廷,所以不曾入朝。可如今杜望予已去,杜氏遭逢突变,缺了顶梁之柱。杜陵当年何其风光?杜修远身为嫡子长孙,如今的一家之主,此事要是不顶替出来,家中女眷恐会遭人欺负,将来也不好婚嫁。 自然,他是不甘心。既不甘心受人轻视,也不甘心受人怜悯。更听不得别人对着他说可惜。 他还没死,杜氏也没倒,可惜什么? 可是杜修远该怎么做,也是个问题,至今定不下来。 他终究是官宦世家,学的是为臣之道,你要他忽然去从商,一来不习惯,二来觉得还是折了祖辈的面子。 杜修远调侃道:“莫非你要为我举荐?” “我现在哪有那本事?”方拭非挠头,烦躁道:“君不见我在御史台那是什么地位,礼部嘛,那就更说不话了。我就是有心替你举荐,我也无处可举啊。” 方拭非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何况大哥,有点志气吧。你都姓杜了,那就自己考呗。所谓进士科选取,你懂的,对普通人来说是有难度,但你博闻强识,且见多识广,还不是手到擒来?有没有做过官,那文章写出来一眼即可辨别。既有真学识,何必怕被淹没?” 杜修远挥开她的手:“你少向我溜须拍马。” 林行远却忽然说:“你在礼部有认识的人呀。这不还有卢戈阳吗?” “卢戈阳!”方拭非恍悟状,拍手说:“喔——还有卢戈阳啊!” 林行远不说,方拭非是真忘了。这多少年过去,二人当初虽是同科进士,可各自分属不同官署,平日没个见面的机会,就未联系过,也未曾见过。 卢戈阳性格家世使然,是个过分低调的人,方拭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到了。 想起他,方拭非不由又想起了在水东县的时日。 当时她心中总是忐忑,杜陵又身体不佳,她对未来充满茫然与无措,却又不敢显露。嘴上说得坚决,然孤僻自傲,多有忌讳。 似乎已很是久远。 方拭非黯然感慨道:“真是往事如风,不可追及。原我也在水东县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印象却模糊了。也不知道何兴栋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每天都找个机会向别人说我坏话。” 林行远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吧?” 方拭非惊道:“这不是应该做的吗?” 林行远:“……” 杜修远端过桌上的酒杯默默抿了一口。心道这人记仇。 方拭非笑说:“开个玩笑而已。能应对当下已是不易,还何来闲暇抓着过去不放。” 她又去推杜修远说:“那你如果遇到卢戈阳,千万不能说认识我,否则他一定将你的东西丢粪坑里去。” 杜修远说:“你们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方拭非:“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总有人相看两厌,又说不出理由而已。我与他太为不同。” 杜修远点头。 林行远:“其实简单的,找御史公或王尚书等人,岂非更容易?都不用过多商量,直接去报个名字即可。” 杜修远不容商量道:“不。” 虽说傲气没什么用,可他偏偏多的是。 方拭非对着杜修远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简直是杞人忧天。何必找来找去地托关系?考子想要及第,的确是不容易,可朝廷想要选才,也是不容易啊。 他只要拿出七分真本事,就肯定埋没不了,最多只是名次不同而已。反正进士科招录,又无人数限制。出彩的多,那就选得多,出彩的少,只招几个也是有可能。 方拭非说:“真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你要是还担心,我可以为你出几道题目试试。非我自吹,要知道我猜题还是很稳当的。” “你以为我是怕这个?”杜修远侧过脸,说:“你不知道明年科举考题已经泄漏了吗?” “什么?”方拭非眉毛上的青筋猛得一跳,“这才几月?明年的科考题都还没出吧?这要如何泄漏?” 杜修远意味深长地点头:“哦——” 明显是在暗指她天真。 方拭非:“礼部尚书会容许他人如此猖狂作假?” “自有对策。”杜修远说,“科举考题的确尚未定论,但往年出题的官员,大多都是那几个。他们可以根据这两年的大事,提前定下几个议题,到时候需要商讨,再同礼部官员一起,从几个题目中选择。这样无论最后选了谁来出卷,题目都差不到哪里去。即是提前准备,多准备几道题目也没什么关系。” 林行远说:“这一般人都不知道吧?” 杜修远:“那不是自然?” 方拭非:“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杜修远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买了。” 方拭非:“……” 林行远:“……大哥真是颇有远见。” 方拭非抱拳:“能屈能伸!” “说了少来溜须拍马。”杜修远道,“我就是不快此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京师还是这等风气。” 这的确是叫人气愤的。 若是真比才学,那输赢都无所谓,可如果他人作假,心中先凉了九分。只是偏偏,这些人他们不能明面开罪,这事也不可向外张扬。 林行远两手环胸道:“方拭非,你不鬼主意多吗?” 方拭非刚想说自己身正影正,一身清白,哪里来的什么鬼主意?脑海中就闪过了自己曾说的一句话,点亮了她的想法。 她不由感慨,自己真是个有远见的人呐。 “嗯——!”方拭非点头说,“大哥,你既担心他人作伪,不能公平比试,那我倒是可以替你解忧。” 杜修远:“你想做什么?” 林行远拍桌起哄:“将他们弹下去!” “帮你作废考题啊。”方拭非说,“你将题目给我即可。放心,我做事向来爽快!” 杜修远将信将疑。 方拭非感慨道:“想曾经我也是才满京师,现如今却许多人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所以说,我也是时候该重出江湖了。” 杜修远看向林行远。 林行远耸肩:“随她去吧。反正天塌了是她长官顶着。” 杜修远不跟他们二人闲聊了。这两人胡扯起来简直无边无际。 “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们将太傅的墓葬在了哪里。” 林行远说:“哦,这个不急,我明天直接带你过去。” 方拭非:“对,这个不急,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第108章 试题 方拭非说了几个之前顾琰让她查的人名, 问杜修远认不认识? 方拭非说:“就算只是姓氏相同, 但只要跟船商或运河有关的人, 都可以。” 杜修远想了想, 问道:“他要你查的?却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方拭非抓着耳朵说,“这些人, 除却名字年龄籍贯等, 其余什么都查不出来。父母、亲属、过往事迹,全都没有,很是神秘。我去问了同他们一起开过船的船手,要么没有见过, 要么只有说过几句话的交情,平时性格孤僻冷清,毫无了解。我现在就知道他们是来自南方的商船。” 杜修远说:“那你可以再去问问顾侍郎。或许他是别有深意。” 方拭非:“要是他别有深意又不告诉我,应该是有所顾虑。所以才特意来找我帮忙。” 杜修远忽然问:“你现在是在御史台做事?” 方拭非点头:“是啊。” 杜修远:“又帮着户部私下查运河的人?” 方拭非:“是。” “现在还想帮我管礼部的人?” 方拭非:“……” 杜修远问:“你要做的事情怎么那么多?” “我……”方拭非骄傲说,“能者多劳嘛!” 杜修远不予回应,站起来说:“今天我先走了,” 二人一同送他出门。杜修远垂下衣袖,一步步踏着长街而去。 林行远站立片刻, 说:“我觉得他的未尽之言,你应该不是很想听。” 方拭非:“……那你知道你的未尽之言,我已经不是很想听了吗?” “总觉得他心中, 应当不是很畅快。”林行远变了脸色,指着外面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拭非当即跳出门槛,朝那边张望。此时天色已经转黑了, 凭她的眼力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她不解回头,就看见门在她身后被大力关上。方拭非正面被扑了一阵子风,大怒道:“你以为我就不会翻墙吗?” 林行远:“以后天黑前不回家的就都翻墙吧!” 方拭非:“你这小气的男人!” 杜修远叫方拭非去问一问顾琰,方拭非觉得是可以去去,顺便就当汇报一下调查的情况。 顾琰说:“让你查你就查,查不出来那就继续查。多看看卷宗,多问问人。有什么好难的?” 你是在为难我方拭非! 顾琰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事不急,你可以先做自己的事。待有空或头绪了再着手。反正对方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也不算过分,我可以暂时忍忍。” 方拭非:“……那真是太辛苦顾侍郎您了。” 顾琰点头:“尚可。宅心仁厚。” 方拭非为顾琰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便先将此事告歇,转头去关注礼部那边的事情。毕竟分身乏术,她还真做不到三头兼顾。 杜修远隔天将试题拿过来了。 售题人其实也未将科举考题全部泄露,只是把最重要的策论与经义,给出了个范围。 策论共给了二十个题目,其中之一必考。经义给了五十道题目,考题起码有六成以上选自此处。 题目范围还是广的,难怪要提前给出,早做准备。但对方胆子实在太大,策论与经义两科定了,进士科也定了有七八成。只要拿到这题目,再去找人为代笔润色些许,就不至于考得太差。 官宦子弟凡是想通过科举来入仕的,这考试就对他们尤为重要,且比对布衣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只有一两次的机会,屡番不中的,那免不了要被说道了。 科考对寒门来说这是前途,对官宦来说却是门面。就是年轻一辈敢自己去考,长辈也不敢随意放。 方拭非为官这么多年,一来是没有在意,二来是对方谨慎行事,并未露出马脚,是以她还从未听说过这事。要是别人说出来的,她可能都要先怀疑一下。 只不过,即便此事确定,她也不敢贸然告发。 一来,是还不知道礼部尚书的态度。对方究竟是刻意纵容,还是的确也被隐瞒?再或者说是虽有心处置,却无奈处处受制。 二来,无法确定这漏题之人究竟是谁,有多少人,身居何职,背后又有多少亲朋。 何况如今科举考题并未定论,这套试题自然称不上证据,要是以此上告,对方可以随口否认,半点理都站不住,还要得罪一帮重臣。 方拭非铺开白纸,提笔潇洒书就——“至礼部” 想想还是不够,于是在后面又加上了几个字——“尚书”。 写完看了两遍,心中实在高兴,于是仰头大笑了一声。 好久没做这样的阴损事了,真是久违。 她这举动将同屋做事的几位官员都给弄愣住了,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挤眉交流。 方拭非这是找到什么得意的事做了? 到了午间,下属官员都已经做好准备,替她承受来自御史中丞的怒火,结果方拭非放下笔潇洒地出去吃饭,并未提到任何公务。 吃过午饭未在外逗留,直接回了台里,又是提笔,又跑出去翻阅书籍,忙得热火朝天。 下午还带着书过来问了个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随后若有所悟地回去继续写字。 她手下的一干官员不由惶恐。 主簿走过去小声打听问:“今日没有?” “今日真的没有!” “那他今天都在写些什么呀?” “不知道呀。” “应该是在写断案的事吧?他今日问了我个相关的问题。” “嗯……” 众官员沉思。 “可是他既然写断案相关的,怎么不去送予中丞过目?” “御史公叫他看案卷,等来日考核,她已看得不少了,似乎是快到考核之期了对吗?” “我们不也快到考核之期了吗?唉,他可千万别在这紧要关头翻出件魔法的案子来,不然今年这俸禄还不知道能到手多少。” 众人又是点头。 一人小声说:“可我听说……他的东西是送礼部去了。” “天呐这礼部……是哪儿开罪他了?” “礼部?御史台近日有收到礼部官员的弹劾吗?” “他若私下有动作,可有通报过御史中丞?” “或许只是小事……就当自己不知道吧。” “嗯……先散先散,再等等看。” 礼部的人初收到这份来自御史台的公文,也吓了一跳,匆匆将信件送到礼部尚书面前。 这可是御史台的来信! 礼部尚书还以为是自己下属中谁又出事了,这等紧要关头,狮子啊头疼。抖着手暗自祈祷着,将信封拆开。 字写得真是俊逸不凡。 嗯…… 上面写道: 听闻礼部最近事务繁多,方某忽然想起有一个旧友也在礼部,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样,希望能代为问候。 又听闻最近礼部正在准备科举事宜,说,自己虽然不是礼部官员,可当年也是进士科头名,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潇洒恣意,一片才名,很是感慨。 可观近两年来的招中的科举考生答卷,总觉得有乏味之处,实在想为礼部分忧,所以特意抽出时间,猜了几份考题,递给礼部,希望能做参考。 礼部尚书深深吸入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然后“啪”地一下,将它拍到地上。 “混蛋!”礼部尚书大怒道,“他竟戏耍我!” 礼部侍郎将东西捡起来,迟疑道:“是不是不便直言,所以旁敲侧击,想你意会?” 礼部尚书将信将疑:“当真?” 侍郎:“……” 他哪知道当不当真?他哪知道方拭非是什么人?! 二人将文章铺开,仔细看了一遍。 文风大气,观点犀利,就文章本身来说,的确能让人拍案叫绝。 要这是今年的科举文章,不看后面的考子,他二人也敢拍下个头名来。 所谓文风文骨这种东西,有的人就是用再多时间,也写不出这股味道了。当年或他或王声远,乃至是陛下,都是被他这铮铮之气给骗了。 礼部侍郎叹道:“他这文写得是真好。” 礼部尚书瘪嘴,酸道:“他也就文章写得好,事情办得就不怎么样了,到处惹事。当初不过一户部小官,就能闯祸闯得满朝皆知,这是常人能做到的吗?” “可您要说他出事不善,这升迁速度又鲜有人敌,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区区水东县商户之子而已,在京师连能为他说上半句话的人都找不出来。就偏偏,超过了那么多朝中官宦子弟,一路从户部跳到御史台去了。得罪的人不少,但欣赏的人也不少,这铮铮之气,除却他的文风,也的确是他的铁骨呀。” “虽是如此。”礼部尚书心痛,“他也不是礼部的人呐。” 礼部侍郎又将卷子看了一遍,深意是没察觉出什么,毕竟文章中根本连礼部的事情都没有提到,他们纵是想多虑,也没个机会。 倏地,侍郎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立即掩不住地笑意地去扯礼部尚书,说道:“高尚书,您看,他这会不会是委婉探询,想来礼部就任?” 礼部尚书:“什么?” “您看,听闻他在御史台所过并不舒服,一身所学难以施展。受御史中丞管辖,又不受御史公器重,有些憋屈。何况台院那是什么地方,森严刻板之地,设计官员弹劾,又有些难言之处。凭方御史那法不容情,略显偏执的性格,的确会不适应。” 礼部尚书认真看着他,然后点头:“有理。” “当初他调离户部,王尚书与顾侍郎都同意首肯,我是觉得,或许就是二人向陛下示意的也说不定。如此,方拭非心中有了隔阂,不愿意回去也是说得通的。又闻陛下曾想将他调入门下省与中书省,都被拒绝,证明他对这两处官署并无意愿。”礼部侍郎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自己都要信了:“想想朝廷三省六部,除却礼部,还有哪个地方,适合他这样的读书人?” 礼部尚书郑重点头:“老夫就说,不选礼部的人,是要后悔的。” 二人一起对笑。 “他涉猎颇广,熟知经文,又才思敏捷,闻一知三。气质也落落大方,潇洒自然,而且做事勤快,绝不惰怠,的确很适合我礼部啊。”礼部侍郎夸起自己人来那是从不吝啬的。笑说:“那就找人安排安排?” 礼部尚书矜持起来:“不,再等等。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意愿。先不要声张。” 礼部侍郎指着他笑道:“高尚书啊高尚书,哈哈哈!” “哦,对了。”礼部尚书捻着胡须道,“他说他有旧友在我礼部?是谁?让他……咳。” “明白。”礼部侍郎说,“不过我从未见过方御史来礼部找人叙旧,此次书信中也只是随口一提,想来是交情不深吧。” 礼部尚书:“诶,点头之交也是交呀,这点交情就够了。你我为官多年,敢随便与哪人深交吗?” 礼部侍郎顺着他说:“是是,连点头之交都要特意指明,说明的确是想表现得与我礼部亲近一点。” 礼部尚书交握着手,微微摇晃,透露住自己掩饰的兴奋与满足:“现在的年轻人,总算要走点错路,才能知错善改呀。” 礼部侍郎:“哈哈哈。” 礼部尚书:“哈哈哈!” 二人对视一眼。 “哈哈哈哈哈!” 第109章 猜测 方拭非第一次去礼部, 怕被打, 不敢多留, 送完东西就乐颠颠地跑了。 第二次又小心翼翼地过去, 官署前的门吏看见她倒主动打了招呼道:“方御史!” 方御史被一吓。 门吏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说道:“方御史, 您又来了啊?” 方拭非愣了。那门吏问:“是有东西要呈吗?高尚书与侍郎都交代过了, 您要有东西送来,尽管给我即可。” 方拭非讷讷地站在原地,对方热情地伸出了手。方御史试探性地将东西递过去。 门吏通报结束后,回到门口, 见方拭非还傻站着,遂问道:“方御史,您还有事吗?” 方拭非:“嗯……我给的东西,你是亲自呈给尚书了吗?” 门吏:“是的方御史,您的文章,礼部尚书已经看过了。” 方拭非:“那他怎么反应?” “他很高兴。” “高兴?” “是的。尚书笑得很大声,转告我说已经知道了。” “他这就知道了?”方拭非懵道,“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门吏笑道:“高尚书是聪明人, 您想说的话,他已经明白了,请您不用担心。” 方拭非:“……” 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礼部尚书, 一个又一个礼部尚书对着她含笑点头。 是她脑子忙出了问题,还是礼部尚书脑子忙出了问题? 没毛病吧? 这科举漏题一事,方拭非直接将题目分开送到礼部来了。 如果礼部尚书与此事有关, 那看见题目自然会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与此事无关,也应该觉得一御史台官员多管闲事,还搞这一出吓人,实在过分。 无论哪种情况,都该生气才对,叫她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 他究竟是会到了什么意? 门吏将手握在身前,带着一丝殷勤问道:“高尚书还让我转告您,礼部对您很是欢迎,以后可以多来。若是有旧友在此,那便是缘分,您二人可以多叙叙旧。对了,请问方御史的旧友是哪位?” 方拭非心情跌宕,已完全不知现在的状况。 她试探着开口道:“一个叫卢戈阳的同窗?我与他在水东县一同求学多年……哦不,这事你不用告诉高尚书!我同他交情不算深,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可千万别去惊扰了几位长官,也别因我牵连了卢郎。” 门吏道:“哦,原来是员外郎。何来牵连一说?我部尚书向来宽厚,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随意迁怒。” 方拭非干笑道:“是吗?” 对方目光闪闪发亮,方拭非却越听越觉得奇怪,怀疑似乎是礼部被她气疯后定下的阴谋,目的就是要扰乱她的行动。一时不能确定于是匆匆告辞,转身离去。 门吏在她走后,又快速去找了礼部尚书,将她说的话给说了一遍。 礼部尚书挥手道:“哈哈哈这孩子,都是自己人,你说还客气什么。” 卢戈阳虽然过于谦虚,可平日做事还是能碰见的。礼部侍郎道:“员外郎性格的确孤冷了些,既然在京城有朋友,他二人能交流一下也是好事。” “你说得对。”礼部尚书吩咐门房道,“下次要是方御史来,我二人又不在,你就让他把东西,递给卢戈阳。” 门吏:“是。” 方拭非见了鬼似的,浑浑噩噩回到家。看见林行远,一把将他拽过来。 她正需要一个正常人来告诉她究竟谁不正常了。 方拭非说:“林少侠!你给我分析分析。” 林行远正在吃糕点,闻言立即拍干手上的碎屑,认真又得意道:“你也有这一天?!准了。” “我先前不是用御史台的身份,给礼部送了些科考的答案吗?或许现在礼部尚书以为那是我猜的题。”方拭非将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礼部的人,竟然没来打我。何止没来打我,对我还很是客气,看我的眼神,和善又充满慈祥。你说这合理吗?” 林行远怀疑地看着她,说道:“不会是关怀临死之人的那种眼神吧?” “呸!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 林行远仔细想了想,随后认真道:“可我想想你做的事,实在想不出好听的话。” 方拭非跟着反思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道:“我同意你的想法。” 礼部的人要是干干脆脆地摆出凶相,将她赶走,她没脸没皮的也就习惯了,不会觉得怎样。可如今对方笑脸相迎,反叫方拭非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莫不是背后藏着什么血淋淋的大刀? “难道舞弊一事真的与他有关?”方拭非不住往糟糕的地方想,“或者是他知情?否则何必摆出如此耐人寻味的态度来?” “那礼部的人可真是……”林行远说着摇头,“不,或许他是不想跟你见识,与其同你争吵,不如当无事发生,也好显出它礼部的风度来。” 方拭非走两步品味了下,皱眉道:“礼部的风度……吗?” 方拭非还没来得及这样说服自己,礼部尚书就亲自给她回了一封信。 她才刚送了三天答案,私下认为这程度完全不到要撕破脸的地步,可也不能全然保证,毕竟谁都知道礼部尚书最近烦心事多。 拿到回信后受宠若惊,不敢在御史台查看,专心等着散值,然后便立即回家。如临大敌般地叫林行远帮忙关紧门窗,才缩到椅子后面,颤颤巍巍地拆开信封。 上边儿倒没说什么,只是非常客套地赞了会儿景,又赞了一下青年才俊,以及朝廷的后起之秀。 没了。 方拭非沉沉吐出一口气,心中说不出的郁闷。 她对着烛火,正正反反照了三遍。 一无所获。 这就是一封找不出半句有用的东西。 方拭非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礼部尚书不愧为官多年,他的手段比我想象的高得多啊,我竟完全猜透不了。” 林行远当真哭笑不得:“你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方拭非捏着自己的下巴,还在苦思冥想之中。 林行远:“你还去送题吗?” “送啊!我既答应了大哥,怎能食言?这不过开始,还早着呢。”方拭非拍腿说,“不然……以后我改成两天一送,或者三天一送,你看怎么样?” 林行远:“……你问我你是要横着送死还是竖着送死,要我怎么回答你?” 方拭非叉腰挺胸:“事在人为!如今我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公想来是不怕礼部尚书的!” 秋雨阵阵,天气乍寒。 立冬过后,方拭非在御史台的考核终于到来了。 御史公出具的题目并不生僻,也未苛责,只是将该考的、要考的,提了出来让方拭非作答。所幸准备到位,并无大错。 御史公满意点头,允她顺利过试,方拭非便开始随同其余几位侍御史,共同审理御史台案件。 公务步入正轨,手上又有要忙的事,方拭非在御史台的日子过得可谓充足。 她不再死磕那些已经定案的案卷,影响台院上下官员的年末监察,就是件大幸之事。同僚及下属见此皆是喜气洋洋,觉得要她去审理案件,没什么难以接受,反而替她高兴。 果然嘛,事情都是要靠对比的。 至于方拭非,礼部那边始终没什么回应,她这紧绷的情绪也逐渐放松下来。 坦荡! 礼部尚书果然是坦荡之人!以前是她小人之心了! 她深怀愧疚。 这份愧疚之情越发浓烈之时,她又收到了来自礼部尚书的书信。 信上依旧旁征博引的客套了一番,叫方拭非深刻见识到了礼部官员在排头那叫人敬佩的寒暄文采。随后才说起正事。 礼部尚书说,在明年科考选拔结束之后,礼部想要举办一次宴会。这自然是惯例,只不过这次宴会不同以往,不仅是为招待新晋的天子门生所设,更是为朝中诸多年轻一辈的官员所设。凡三十岁以下、从八品以上的京师官员,皆可参与。 礼部尚书说,这同样是陛下的意思,想叫新入仕的官员们,不要懈怠了自己的文采,也切莫忘了平日去充实自己。同时也是给那些平时默默无闻的年轻官员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他在信末悄悄说,此次宴会,陛下也会当场,最后还会进行奖赏。如果她能在众官之中大放异彩,讨得赏赐的机会,再向陛下提出什么合理请求,陛下肯定会答应的。 方拭非透过单薄的信纸,看见了礼部尚书那张慈祥的笑脸。她默默收起信奉,将感动得流出来的鼻涕用力吸了回去。 再次如此坚信: 坦!荡! 礼部尚书果然就是坦荡! 她竟小人之心揣测,实在是惭愧。 她一定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礼部尚书的一片栽培之心。 王声远同礼部尚书一同下朝回去。二人哈着热气,年纪大了,都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外走。 “你近来心情怎么这么好?”王声远道,“前几日立冬的时候,你还在为祭祀的事情头疼叫苦呢,这是遇着了什么好事?” 礼部尚书自己痴痴地笑了起来,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王声远被这眼神一扫,顿觉自己身上都凉了一分。 “是不能说?” 好事总是忍不住要与人分享的。何况王声远平日如此嚣张,总爱与人炫耀,叫他嫉妒。怎么会不能说? 礼部尚书压低声音道:“那我跟你悄悄说,你切忌不可外传。” 王声远立即将耳朵凑过去:“诶老弟你快说,我的为人你应该清楚,最叫人信得过的就是这一张嘴哇。” 二人靠着脑袋嘀咕了一阵。 王声远原本因要听秘密而泛起红光的脸诡异得千变万化起来。 礼部尚书收声,王声远沉默。 许久后,他摸着自己的胡子缓缓问:“你说……方拭非是想去你礼部?” “嗯。”礼部尚书点头,“怎么了?” 王声远打量着自己的老友,片刻后放声笑了起来,面带同情,祝福地拍肩。 礼部尚书与他同排相走,说道:“你就是嫉妒我。” 王声远点头附和:“是,我嫉妒您。” 礼部尚书不痛快了:“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嫉妒你的意思。”王声远说,“方拭非” 礼部尚书哼道:“你这是不相信我!” 王声远说:“你还要我说什么?我这不都顺着你说了吗?” 礼部尚书有脾气了:“光你户部能去,我的地方就去不得了是吧?” 王声远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礼部尚书:“你什么都说了。你这表情就是这么说的。” 王声远冤枉,跺脚道:“我没有!” 礼部尚书有脾气了,沉下脸:“我不跟你说了,我回礼部当值去。” 而后迈着他的老腿,将王声远甩到身后。 王声远:“……” 他做错什么了?他连实话都还没敢说出口! 第110章 试题 礼部尚书回到官署, 还在生气, 便听门吏说道:“方御史的信到了。” “哦?”他回头说, “这么早?” 门吏:“是, 大早就送过来了。” “拿来!”礼部尚书心情愉悦,“送我屋里来!” 何必与王声远那老家伙生气?他可真是。 礼部尚书对着身边人大笑道:“看看, 方御史如此勤快, 笔耕不辍、虚心向学。这坚持了这么久,还在分析科举试题。非我礼部中人还有此等毅力,我礼部官员岂可松懈?哦对了,待会儿再差人去问问考题事宜, 这科考选题究竟定了没有?之前就说快了快了,老夫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他的快了真快了。” “是。” 一官员走过来,正巧听到,便插话说:“下官听闻,台院那边的考核,方御史也过了。” “哦?”礼部尚书点头说,“自然, 他这样的勤勉之辈,头脑又聪慧,只要想做, 哪里做不出来的道理?区区台院考核,自然不在话下。” 几人去到屋里,关上房门, 点炭取暖。 因为门吏照着礼部尚书先前叮嘱过的事情,把信送去卢戈阳那里。片刻后,卢戈阳将信封送了过来。 礼部尚书见开口处已被打开,笑道:“你看过了?” 卢戈阳点头:“是。” 礼部尚书:“那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卢戈阳:“自然无可挑剔。下官不敢相比。”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尚是年纪轻轻,将来自是前途无量。只要不疏于公务,礼部不会偏待你的。”礼部尚书笑道,“哎呀,我都未曾听你提起过你二人相熟。既然同在水东县求学,那想必关系是不错的。” 卢戈阳没有答话。 礼部尚书:“好了,你先回去做事吧。” 卢戈阳听命退下。 礼部尚书看了一遍,就开始去翻自己桌上的公务。 大约到了中午,早上去问话的人跑了回来。 “高尚书,国子监那边说试题已经初步拟出来了,现在几位官员都在,想请您过去看看。” 礼部尚书起身,吩咐道:“好。你去叫侍郎与我一起过去。再选一位官员出来,若题目要修改,最好是尽快商定。再派人去通知吏部,叫他们也选好人过去商议。” 礼部众人带上东西,便去了几位出卷官所在的住所。 吏部的人也已得到通知,很快便各方到齐。 门窗紧闭,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礼部尚书坐在中间主持大局,见此宣布道:“那就……看卷吧。” 一人将桌面清理干净。另一官员抱着试卷过来,小心放到桌上。 他们拟出多道题目,最后要由几位负责主持事宜的官员商议决定,再去找陛下请示。有时陛下也会亲自出题。 礼部尚书将衣袖往上撩起一些,说道:“好,我来看看。” 对方将卷子中的一张两手递到他手中,随后退到一旁,开始讲解道:“此乃明经科,贴经卷……” 明经科的目题要简单得多的,熟读经义注疏,就极可能过试。 明经科先考帖经,每经十帖,每帖三言,通六帖即为合格1引。再是墨义考十条,同样六条为通。再是时务策三条,过两条为通。 最后由各自成绩,将及第者分为四等,分别授予官职。 明经科的题目并没有太大差错,几人过目后细语了几句,觉得可以。暂时放到一旁,再做定论。如无意外,今日应对可以定下。 随后是诸史科,主考史料。每史问大义百条,策三条。这题由门下省的官员过目。 再有是明算、明法、明字等科目。 这些科目平时参考的士子人数并不多,招录的考子人数也不多,大多为选拔专门人才。 将这几门科目看完,天色已经快晚了。礼部尚书上了年纪,觉得有些疲惫。 初初过目一遍,要全部定下还需复议。科考一事真是劳心劳力。 最后是进士科的试题,也是每年科考的着重之处。 进士科明年中考的考子,不及明经科十中之一,最为士子青睐推崇。 进士科及第,对有心气的考子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常有道:“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为不美。”、“进士为华林首选……故忠贤隽彦蕴才敏行者咸出于是。” 那是门面,是证明,是辉煌。 所以许多官宦子弟,也盯着进士的科选,也所以,光辉后面尽是龌龊。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示意他们将进士科科目的题目呈上来。 官员说了一天,嗓子已不舒服。咳了一声,解释道:“此卷是经义,我等几位难以决定,选出了许多道题,还请高尚书定论。” 他拿起卷子仔细查看。 看到开头的时候,还是一副郑而重之的模样,也未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可越到后面,那违和感便越中。 旁边的礼部侍郎手用力一扯,险些将卷子撕破,放下卷子窥觑长官的脸色。 礼部尚书放下纸张,冷冷问道:“策论题呢?” “哦,在这里。” 官员又将策论的卷子拿给他。 礼部尚书劈手夺过。 众官员微有诧异,但看题目并未觉得哪里不妥,不明白他怎么这幅反应。 礼部尚书越看,脸色便越白,到后面根本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什么,拿卷子的手都在颤抖。 “高尚书?” “高尚书?高尚书您可是身体不适?” “高尚书?” 众官员小声喊他,被他褪去血色的苍白面容给吓到了。 “啊!”礼部尚书将东西往地上一掷,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呼吸,显然是气急。他狠狠扫了在座几人一眼,未做解释,直接摔门而出。 “高尚书!高尚书您去哪里?!” “高尚书!今日的题目还没看完呢!” 被落在原地的官员面露不解,想要跟上。 “怎么这样?这是什么了?” 礼部侍郎匆忙拉起衣摆跟上。 “都别跟过来!”礼部尚书回头,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生硬道:“诸位先请回吧。至于本次考题,我会再同陛下商议。” 礼部侍郎回身,朝几位官员抱拳致歉。 等人走远,议论声才响起来。 众人都有些不满。 “这是什么意思?戏耍我等?” “怎么好好的就生气了?这题目莫不是有问题?” “我看过了,没哪里有问题啊,也没哪里指桑骂槐,都是寻常的题目。” “难道是高尚书多想了?” “我自与高尚书认识以来,就没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 礼部尚书一路衣袖带风,冲回礼部。下官过来问好,被他一把制止推开。 气势凛然,周身杀气腾腾,礼部上下见之皆是愕然,往来告知,不要去惊扰尚书。 高尚书攒眉苦思,进了自己房间,就在柜子同桌上粗暴地翻找东西。 “把方拭非送来的题目全给我找出来!” 礼部侍郎知道他的意思,已经在平常会存放的地方进行搜寻。 片刻后,两人对着一桌的信函进行拆封。 看过大半后,已是确定。 不错,的确是这样。 大半的题目都与方拭非写来的重合。有些题目前边的措词用句提问都一模一样,光靠猜题是不可能猜到这地步的,显然是有人漏题。礼部尚书仰起头,想让自己翻滚的情绪落下去,可惜怎么也压不住,就像烧开水的盖子,嘣嘣地往上弹跳。 他现在心头的火,就跟那冒出来的白烟一样,能将人烫死。 “好啊好啊!”礼部尚书用力抽吸鼻子,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将东西挥到地上,再是用力踩了两脚。 “我真当他是与我示好,放屁!他是在说我礼部有人舞弊!舞弊,他们哪来的那么大胆子啊?你说,你说。方拭非给我写信的时候,才是入秋!入秋之时他们就能放出这套题目。我真是……我真是——”礼部尚书抓着侍郎的手指微微发力,咬牙切齿。多年才学底蕴却让他找不出一个文明的词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去特娘的!这群老贼!” 还是骂人可以。 侍郎:“高尚书息怒。” 尚书:“腌臜泼才!” 侍郎接说:“蝇蚋?” “啊……”礼部尚书抬手捂住额头,脱力坐到位置上。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一是为自己手下人胆大妄为出售考题而气氛,二是为方拭非欺骗了感情所心痛,三是为自己丑态被他人所觉却未曾会意而羞耻,四是……四是被王声远那老贼嘲笑说中实不甘心! 实在是,想杀人了! 礼部尚书用力抹了把脸,然后深吸一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去把往年科考出题官员的名册给我,再将往年学子的答卷也拿给我。通通拿给我。” “高尚书?” “先容我看看。”礼部尚书说,“此事不要声张。秘密找不相干的官员,重新拟定题目。” “好。” “唔……”礼部尚书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说道:“我礼部有哪里不好嘛。” “是,自然。”礼部侍郎安慰说,“自然是比台院那种地方好很多的。只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吧,那里毕竟是他呆过的地方。” 礼部尚书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他需要冷静冷静。 过了两日,礼部尚书还在为这事头疼。 他简直不敢去想,可偏偏他身为一部尚书,每时每刻都要想着这件事。对一老人来说,如此煎熬,简直是种酷刑。 于是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方拭非,这还是可以的。 正是此时,门吏兴冲冲地进来道:“方御史又送信来了!” 礼部尚书眼睛一瞪,心中痛楚涌上心头,唇角向下压去,恶狠狠看向传信之人。 门吏不明所以,就见礼部尚书大步冲过来,从他手里将信抽走,然后就想奔出去。 走到一半眯起眼睛停住,一个回身,沉声道:“去给卢戈阳给我叫来。” 门吏听命。 卢戈阳听得门吏描述,以为方拭非在信中暗暗检举了自己,满是局促地来到尚书面前,喊道:“高尚书,您找下官有事?” “你!”礼部尚书把一封信拍到卢戈阳胸口,“将这东西还给方拭非,要他以后不要再来了,礼部不欢迎他!” 卢戈阳拿着信茫然站着,不知所措。 礼部尚书凶道:“给他的时候,记得不要客气。要这样,这样,砸到他的脸上,明白吗?!” 卢戈阳睁着大眼,愣愣看着他。整个表情每个细节都在写着他不知道。 礼部尚书气不打一处来,又从他手里把信拿回来,给他示范。 “就这样正面,把信砸到他的脸上,羞辱他,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打还不知道吗?”他不满道,“我说你听见了没有?这样傻愣着做什么?激灵点吧小子,不然叫人骗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卢戈阳转动着眼珠,飞向礼部尚书身后的侍郎。 礼部侍郎激动摇着自己的双手,示意他不要多话,赶紧把东西拿了走人。 卢戈阳收回目光,试探道:“明白?” “去!”礼部尚书朝他逼近一步,“现在就去!” 第111章 伤心 卢戈阳拿着信出来找人。 方拭非颔首轻笑, 说:“原来你还在礼部。” 卢戈阳冷淡道:“我不过区区一员外郎, 自然不能跟你相比。” 方拭非顿时尴尬, 说道:“我并非嘲笑你, 也没什么好跟你比的。” 卢戈阳拿出东西,迟疑了片刻, 还是原样递过去。 礼部尚书见状, 在暗处吹胡子,气得大跳,干脆甩袖走开。 礼部侍郎深感无语。 像什么样子?别忘了你都多少岁了。 卢戈阳道:“高尚书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礼部, 礼部不欢迎你。” 方拭非一脸困惑:“不会吧?他不是很喜欢我吗?时时给我鼓励,与我商谈。还请我去参加明年庆功的宴会了。” “这你该问自己,做了什么叫他生气。”卢戈阳说,“总之高尚书现在心情不佳,他是这样说的。” “哦……”方拭非无所谓道,“其实我要送的东西也差不多了,只是看他对我颇有期许,不忍叫他失望, 才始终坚持。” 卢戈阳心中不畅说那真是辛苦你了。 他交完东西,就想转身离去。方拭非在后面喊道:“同僚,好久不见, 不如出去一起喝一杯?” “我与你没什么交情。”卢戈阳微偏着头,冷漠道:“方拭非,我讨厌你。” 方拭非笑道:“是吗?” 卢戈阳:“当初不是你说, 你我从不是朋友吗?不是你说,你不需要吗?” 方拭非说:“当初嘛。” “望你记得。” 说完便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方拭非挠了挠头皮,耸肩离开。 礼部尚书近两日心情不佳,明面可见。 他平日从来和蔼,与人宽厚良善,未板过几次脸。这次一板板了好些天,还越板越冷,隐有加剧之势。且时不时露出一丝落寞神色,弯身轻叹,叫人心生不忍。连顾登恒都装不下去,亲自询问了他是否有难言之处。 礼部尚书摇头轻叹,悲伤道:“唉,臣无碍。” 顾登恒:“……” 他这是要信还是不信呐?就这样信了他都觉得自己残忍呐。 不仅如此,连科举事宜的督办,他都开始怠慢。 官员请他尽快定下科举考试的试题,他一律推脱,却始终又没个解释。开考在即,岂容出现此等大错? 良言规劝不听,恶语责备也不从,就说这高尚书是怎么一回事! 礼部尚书如此反常,引起众臣猜测重重,叫京中官员大为不解。 他可真是,不任性则已,一任性翻天。 “大家不要责备高尚书,我理解。”王声远作为知情人勇敢地站了出来,替多年老友挽尊。他很是唏嘘说:“此事都是因为方御史骗了高尚书,高尚书不过一心性单纯的读书人,免不了难受受伤。怪他不得。” 众人困惑不解。 顾琰问:“跟方拭非有什么关系?” 王声远说:“是方御史太不懂事,先前说有意要去礼部……哎呀或许是未明说,可他整日去礼部那里跟人示好,为科举一事尽心尽力,出谋划策,难免不叫人误会。全礼部上下的人都如此认为,将他当作半个自己人。谁知道,压根儿不是。那高尚书可不就伤心了吗?” 顾琰攒眉说:“过分。” 他怎么忍心欺负高尚书这样的老实人?满朝上下都不多了呢! 王声远点头赞许:“可不是过分!高尚书哪里开罪他了?可怜我那老兄弟,一颗真心被白白糟蹋了。” 礼部尚书大怒。 谁是你兄弟?你这无耻老贼!你偷笑也罢竟然还伙同别人来嘲笑我! 这是多大的仇怨!? 礼部尚书对王声远的怨恨达到了新的巅峰,他在朝中看见对方,必须要大哼一声拂袖走开。 又因方拭非牵连御史公,怪他给自己搞了个这么麻烦的事,还故意弄得如此神秘,叫自己出丑。于是看见他也同样是大哼一声走开。 此般表现,落到同僚严重,便越发确信王声远所言。 方御史,你造孽了啊! 方拭非:“……” 她什么都没做呢,天降一口巨锅扣得死死的,连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台院压根儿抬不起头来,左右官员指指点点。不过这说的就不是她伤礼部尚书的心了,而是伤台院众人的心。 “方御史,你究竟是不是想转去礼部?” “方御史,御史台是有哪里不好?” “您为何先前总往礼部跑?难怪连案卷也不写了。” 方拭非真是有苦难言,此次闹得她里外不是人。 听着都要哭了。 “服气了!”方拭非趴在桌上,阴阳怪气地笑道:“王尚书那张嘴,除了不能颠倒黑白,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林行远:“你确定他不能?”“他能!”方拭非说,“他连我这是非都能给他倒了!” 林行远实在忍不住要幸灾乐祸:“认命吧。你也是活该。” 看来友谊的小船还是太脆弱,这片小河流上不允许它通过。 不过,这种话终究也只是戏言而已。用来缓和气氛,倒也还行,若要当真,那他与礼部尚书之间必有一疯。 过不了几日,顾登恒便收到了官员弹劾礼部尚书懒政之罪。 又过不了多久,礼部尚书正重请朝中文官出卷一事,被人泄漏出去。 毕竟都是同朝为官,原本科考出题官员已经确定,你忽然反悔前来找我,岂非逼我得罪他人? 果不其然,消息一经泄漏,众出题官员立马去找礼部尚书对峙。高尚书并未否认,点头称是。众人自然被激怒。 先前礼部已得罪过一次国子监,两官署平日有不少交集,自然不能交恶,最终在他人劝说下才勉强重修于好,可也不过是明面关系融洽,私下为何只有自己晓得。 这次出题一事,叫相关官员大为不满,认为高尚书分明是在狠狠打他们脸面,恼怒之下,便一同入宫,请陛下主持公道。 顾登恒头都要炸了。 礼部尚书不肯道出实情,只平淡地说此次考题出卷有误,他不能认同。偏偏又不说哪里不认同,叫顾登恒想偏帮都没个站得住的理由。 双方对峙无果,最终不欢而散。 方拭非从殿中侍御史处得知此事,深感歉意。 礼部尚书如今腹背受敌,受人指摘,一是尚无线索,怕打草惊蛇,二应该就是在为她考虑。 她当时不将考题直接交于他,而是用这种婉转诡异的方式一次次提醒,估计让高尚书以为,自己是不想露面,也不敢露面。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力承担,好为自己隐瞒。 也的确。能在卷子拟定前,就买到考题范围的考子,得是什么样的身份背景?得罪了他们,会是什么后果?谁又是泄漏考题的官员?一个、两个、还是八九十,甚至人人有份呢? 到时候她连要害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却已满朝树敌。 为官之人,你要有胆量,可树敌太多,是活不长久的。所谓三人成虎,他人之言不得不防。 所以,顾虑才是正常,能有勇气站出来,已经不错了。 方拭非如今在台院做事,那是一个出不得岔子的地方,本就危机重重,她不算受人器重,此前已屡次遭人嫉妒,被罚过数次,更松懈不得。 他一礼部尚书尚且要面临今日境地,换做是她,可以想见。 然而此番维护,却叫方拭非更加心虚。好像王声远说的是真的,自己糟蹋了高尚书的一颗真心。 杜修远听到风声四起,跑来找方拭非喝酒,从家里提了两罐别人送来的黄酒,要为她庆贺。 “看来你还真做到了。”杜修远说,“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林行远说:“你可别说她了。你没见她整日愁眉苦脸,不得心安。” “为何?”杜修远笑道,“因为伤了高尚书的心吗?” 方拭非萎靡道:“你别提高尚书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还做好了被他怪罪的准备,结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嘛?还不如他来骂我一顿呢。” 杜修远又笑:“那是他伤了你的心?” “唉,老实人真是欺负不得老实人。”方拭非叹道,“换成王尚书,我就任由他这根油条在这沸腾的油锅里翻腾,在燎原的战火中燃烧。” 林行远说:“王尚书又开罪你了?” 杜修远这才说了句实话:“你也不用太替他担心。既然能做到礼部尚书,就不是普通的老实人,心里肯定是门清的,如今这样做,应当有自己的考量。何况科举泄题舞弊一事,本就该礼部尚书管。就算你不说,也不代表事情就不存在。他御下不严,选人不才,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既然是他的错,合该由他烦恼。” 林行远赞同点头。 杜修远说:“你愤懑,不过是看不惯那些人借机闹事,贼喊捉贼。” 林行远还是点头。 方拭非说:“可是如今一时找不到愿意帮礼部尚书出卷的官员了。科举在即,办不好事,岂非糟糕?再者,此时正是良机啊,晚了指不定他们能找出什么理由来狡辩。何况,高尚书要是不将我供出来,怎能证明那题目是出售给学子的考题,而非为了陷害他们,特意才从出卷的地方找人偷出来的呢?” 林行远一口酒喷了出来:“这听你连说可是再者何况的,我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你就干脆些,直说结果吧。” 方拭非两手环胸道:“既然如此,恶人不如由我来做,反正我已得罪了朝中最大的那一个,也不怕多加几个。最多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行远的视线随着她站起来而往上移,听着这个身影忽然显得高大起来的人说: “告诉他们,进士科头名方拭非,要在科举之前,向诸位考子讲一讲,好的科举考题,究竟是要怎么答的。” 第112章 题目 “咚!咚!” “开讲了!今日开讲!” 铜锣响过之处, 人群涌动, 朝着前方推挤。 看模样应该多是书生, 如今全没了形象, 手里捏着纸笔,一面护住衣服, 一面大声叫喊。 “让一让啊, 麻烦让一让!不听课的人请让开,不赶考进士科的也请先让一让!” “全京城都没这么多考进士科的人吧?无关人等凑什么热闹?” “今年还未能赶考,明年也可以嘛。就问有几个能年纪轻轻一举中第的?我等即不是国子监生徒,家中也无朝廷官员能提点, 能到今日如何艰难?即便是听方御史说两句朝廷如何阅卷,哪些算是重要,也是好的。” “就是,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谁晓得现在不成,今后也不成?可这方御史今年来讲了,明年还能继续来讲吗?” 外间险些要吵起来,方拭非却稳稳当当地坐在酒楼中间。 她抬手一压, 示意众人安静些。 可这等闹市酒楼,加之现在人满为患,如何能安静得下来?楼里是没人说话了, 楼外各种叫卖叫骂可此起彼伏。 众人正在担忧之时,方拭非终于开口。她声音浑厚,后劲有力, 即便是站在最远处的学子,也能听清她的词句。 “感谢诸君今日前来捧场,今科赶考在即,你我共勉,祝诸位都能心想事成,高中金榜。”她用戒条拍了下面前的长桌,“还是那个规矩,诸位听完课回去,请广而告之。” 众人客气地抱拳说了两句。 方拭非:“遥想当年,方某一篇文章,也可以称得上是艳惊四座。是以籍籍无名之辈,得陛下赏识,特批优异,一朝鱼跃龙门。然今日在此,方某不与诸位讲文采,也不与诸位说底蕴,只跟诸位讲讲,你的卷子,要如何写,才能算做是言而有物。” 她站了起来,将在手心拍着戒尺,点头说:“有一条,必须要劝告诸位。治国之策,切忌空谈。何为空谈?即全篇吹捧无评判建议,词藻华丽又论点空洞。科举考文采吗?自然是考的。在诗赋里考。时务与经义中,文采绝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过分卖弄。所谓文无第一,你文采卖得再好,也比不过阅卷官员心中的自己。试想,今日有人站在你面前刻意卖弄自己的文采,就好比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肆意炫耀自己的美貌,你会敬佩他吗?反正我会想打他。” 众人哄然大笑。 “又何为论点空洞?譬如你在卷中写到,你要平乱,你要肃清朝纲,你要治理贪腐,你要严管运河。”方拭非拍手道,“这些不对吗?这些自然是对的,对到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是对的,陛下何需你来说教?我等读书人与普通商农不同之处,在于见解,在于学识,在于眼界,既然如此,你答题时,就该说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譬如朝廷究竟该如何才能平乱,如何才能治灾,如何才能振兴朝廷,又该如何确保它能施行。” 方拭非点头:“好,空讲无意,我先给诸位看几道题。” 她回头朝林行远示意,林大侠昏昏欲睡的从后面站起,抓起一把旁边的纸,让他们传阅出去。 国子博士到了东街街口,顺路想进去买盒糕点,好带回家去。停在路口,困惑地“咦”了一声。 往日通畅的大道,此时水泄不通,像是又书生集会,时不时能听见两句诗词,还有人正在面红耳赤的争论。 今日没有庙会,也没听说京中有什么大事。国子博士抓了抓头。这不合理啊! 他随手拉了个人,问道:“前面什么动静?怎么这么多人?”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你竟然不知道吗?方御史在前边酒楼讲该如何应考。不过我看你现在是挤不进去了,还是下次赶早吧。” “应考什么?” “应考进士科啊。” 国子博士不自觉挺起后腰,不屑道:“呵,他即不是出卷官员也不是阅卷官员,如何讲解?说的东西能有用?” 那人脸色语气俱是一冷,对着他讥讽道:“人人皆知,方御史当年可是陛下亲点的头名。他的确不是阅卷的官员,可却比阅卷的官员更知道陛下的所忧所想。我看你不过是嫉妒,才在这里。” “你——”国子博士一口气出吭不出来,愤懑地瞪着对方。 他安慰自己道,罢,不与小人道长短。 那人却先说出口:“不与小人道长短。” 国子博士一口老血喷溅出来,怒气反笑。 他,出卷官员,因为一台院御史,被百姓嗤笑不懂科举。 他正准备进去看看,人群又开始反方向涌动。 应该是讲完了,现在里面的人想要出来。 他一时不查,叫挤得衣冠凌乱,退闪不及。最后无奈,躲到一旁店铺的檐下,先避避人群。 片刻后,一位书生同他一样躲了过来。大约是想等人散去了再离开。 他从怀中小心掏出一张纸,欣喜地打开逐字查看。 国子博士侧目瞄了两眼,顿时胸口一紧,抓住书生手上的纸道:“你手上这是何物?” “别抢我的东西!这是方御史给我们的!” “先借我看看!” “不成!人这么多怎么看?你别把东西撕破了!” 国子博士语气冷厉起来:“给我看看!” 言毕不管不顾,一把抢过那张纸,在题目上飞速阅读。 绝对不会错的,他们几位官员,对着一套科举考题都几个月了,整日翻来覆去地研究,决计不会有错。 这些题目,全在当初的考察选题之内。最后有些被选上了,而有些没有。 他正要翻过去确定一遍,手上一空,东西已被对方抓了回去。 “啊……”他抬起头,对手书生的眼睛。手上还保持着捏着纸边的姿势。 那人戒备看着他,将纸随意折了两折,快速塞进袖中,然后不畏惧的同他对视。 国子博士理智回笼,急问:“这是什么东西?” 书生挣脱他的手臂,不悦道:“方御史用作示例讲解的科举题目呀。” “方御史是台院那个御史方拭非吧?” “是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书生模糊说:“几天前吧。”书生不想跟他多说,见人潮已经散去,街道重新空旷,便冲上大街,消失在人群中。 “糟了,糟了……” 国子博士有如横遭霹雳,头晕目眩。两腿无意识的迈动,辨不清路,最后随着人流走出东大街。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坐在大厅里苦思,迟疑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另外几位相熟的官员。 这事严重吗?自然严重。 这种时候必须要做的——就是推卸责任了。与其等着别人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来,届时百口莫辩,不如尽早坦白,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思及此,他便彻夜难安,一直等候天亮,好去向陛下告白请罪。 暗暗思量,还是觉得不够放心。最后半夜起来,去书房翻找类似的题目,明日才能带去殿上为自己作证。 方拭非回到家中,脱下鞋子潇洒一扔,将自己摔到椅子上,哑声道:“你都不与我说一声辛苦。我喉咙都要废了。” “全是你自找的!”林行远说,“我陪着你东奔西跑,你怎么不对我说一声辛苦?” “这有什么?”方拭非,“辛苦了,林大侠。” 林行远不自在道:“嘁。” 两人瘫软在椅子上抖腿,天色黑了,林行远还是去点了盏灯。 方拭非就着这诡异的姿势昏昏欲睡,这时震天的敲门声响起来,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不慎滑到地上。 林行远叹了口气,过去开门。 随着门扉开启,气冲云天的一声厉喝。 “方——拭——非!” 被点名的人偏头看去,就见礼部尚书大步迈了进来。他在地上扫了一圈,没发现可用的武器,干脆脱下自己的鞋子,朝她丢过来。 方拭非匆忙站起,躲到门柱后面。 礼部尚书一招未中,再脱一只。 “冷静!”方拭非忙安抚道,“高尚书您冷静!” 礼部尚书穿着袜子追在她后头,骂道:“你有本事,站着别动!” 方拭非摇头:“站着挨打,不符合我一向做人的原则。” 礼部尚书急着追她,过于高估了自己灵敏的身躯,一下磕到木椅上,就要摔倒。 方拭非一吓,急忙扑过去相救,好在被人提前接住。 礼部尚书气息未定,仰头一看,长吁一口气:“多谢少将军。” 林行远架着他的胳膊说:“高尚书千万保重身体。” 礼部尚书立马起身:“失态了,真是惭愧。” 林行远:“哪里。我天天见到她也想打。寻常” 方拭非耳朵一动,憋了许久,腆着脸笑道:“尚书稀客啊!这么晚了,何事来访?” 林行远将地上的鞋子捡起来,递还给礼部尚书。对方高举起作势要接着丢。 方拭非认命了,点头说:“行行行,让您打,您想往哪砸呢?” 礼部尚书手中的鞋子不上不下,最后叹了一声丢到地上。蹲下身开始穿鞋。 “你们这些孩子……”礼部尚书说,“你是要气死我吗?你难道是要我欠你人情?科举一事,你没事瞎凑什么热闹?!” 方拭非说:“我方拭非敢作敢当,此事原本就因我而起,我哪里有在怕的?何况,您之反常,从我送信起就开始了,他们真会想不到吗?” 礼部弯着腰,抬手抹了抹眼角。 方拭非吓住了。林行远用力拍了下她的背。 方拭非忙道:“我错了。” 礼部尚书直起身来,没有哭的痕迹。他黑着一张脸道:“明日与我一同入宫。你不要在殿上插科打诨,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方拭非说:“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礼部尚书哼了一声,转过身哎哟哎哟地要回去。 方拭非忙过去扶他:“我送您出去。” 礼部尚书没好气道:“你是在赶我出去!” “我冤枉,”方拭非说,“我没有!” “你松手,我不需要你扶。” “我就随便扶扶。” 礼部尚书又气:“本官是叫你随便打发的吗?啊?照顾侍郎的话说,本官是三品尚书,正三品!你呢?你是几品?” 方拭非:“……” 方拭非回头看向自己的兄弟,兄弟缓缓抱拳,然后向下一压。 明了而清晰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该。 翌日,早朝过后,几名出卷官员留在宫中,等候陛下传唤。 看见熟面孔,便知道了事情经过,各自尴尬一笑,然后沉默不言。 片刻后,内侍请他们一同前去议事。 顾登恒坐在桌后,头也不抬道:“若还是与礼部尚书相关,就退下吧,朕会去与他说。” “回陛下。”一官员上前,“臣此次前来,是与科举考题提前泄漏一事有关。” 顾登恒下巴轻抬,目光如剑,刺向堂下官员。 “哦——”顾登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呵。” 第113章 招供 众官员被顾登恒这一呵弄得心惊胆战。在堂下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鼓起勇气, 率先上前, 说道: “陛下, 臣等在京中发现一张卷子,卷上的题目, 与我等所处有些许雷同之处。若非从礼部流出, 那应当是试题事先泄漏。” “那就无怪乎礼部尚书会如此反应。” 内侍上前,一官员从袖口抽出带着褶皱的白纸,扯平后递过去。 顾登恒将其展平在手中,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众人噤若寒蝉, 急张拘诸,握着自己的手,同左右用眼神交流。 殿中唯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顾登恒放下手中东西。 “些许?”顾登恒一手搭在桌上,上身前倾,问道:“那几位的雷同,是要像成何等样子?往年科举之中,又有多少些许之题, 叫你们透露出去!” 他每说一个字,语气便冷下来一分,堂上几位官员心也不由提上一寸。 当即有臣子出列势表忠心。 “陛下, 臣所出之题,与外间流传之题,无任何相似之处!此事与臣断无半点关系!” “臣惶恐, 臣所出之题,的确有道相似,可臣在国子监授课中,也曾出过一道类似之题,臣今日将往日课业带来了,国子监生徒皆可替我作证,请陛下过目。” 众人七嘴八舌,都急着要撇清关系。顾登恒额际阵阵发疼,声音都成了尖细的耳鸣。他用手按着穴道,对着越发来劲的几人喝道:“都住嘴!” 场面重新冷下来。 顾登恒缓了缓,才终于好受些。睁开眼又看见几人,心中便剩烦躁。 “纸张何处来?” “方御史在京中,说要教导新科考子,期间流出了这份卷子。” “方拭非,怎么又是他?”顾登恒念了遍这个名字,一脸见鬼的表情,抬手道:“宣礼部尚书。” 内侍领命,小声踩着脚步,走出殿门。过了没一会儿,又跑进来道:“陛下,礼部尚书,顾侍郎,御史大夫求见。” “真是巧了。你们还一起过来找朕。”顾登恒阴阳怪气道,“宣。” 三人先后走进来,似乎未察觉到房内紧绷的气氛,兀自平静行礼问安。 顾登恒说:“顾侍郎,你怎么也来了?” 顾琰失笑道:“有个皮糙肉厚,该挨打的人,臣来替他领罪。” “你不是在说方御史吧?他的事与你何关?如今已非礼部官员了。”顾登恒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 顾琰答道:“何需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如今京城已经遍传,臣再愚钝,深居家中,也该知道了。” “嗯……”顾登恒问,“你要替他请什么罪?” “请罪是……”顾琰思忖片刻,说道:“回陛下,其实方御史此前就来找过臣,委婉问起臣若遇类似情形,该如何是好。我想他是初入台院,心中紧张,便玩笑似的宽慰两句。哪曾料他真遇到了一桩大案,而他紧张之下,也真将我的话当了真,才将事情弄成今日地步。臣处事不当,有教唆之罪。” 顾登恒:“哦,你是说,他这匪夷所思的举动,全是你教的?” 顾琰:“是。” “啧。”顾登恒手指在桌上快速敲动,“这方拭非究竟是何方神圣?顾侍郎,你都要替他担罪?王尚书,叶郎中,都要替他说话,为什么?此人油腔滑调,屡次惹事,还敢在我书房前动手揍人,甚至忤逆长官,他哪里好了?” 顾琰抬了下头,抿着唇点头。心说第一眼就觉得方拭非讨喜的人是谁?要给她封言官的是谁? 顾登恒问道:“嗯?御史公,他在你台院任职已久,你发现他的优秀之处了吗?” 御史大夫:“……” 他纠结许久,最后吐出两个字:“不熟。” 是真不熟。除了吵,没发现什么。 顾登恒偏头:“那高尚书呢?近日总听见你跟方拭非的名字连在一起。你当真如此赏识他?” “臣……”礼部尚书用力抬起头,一脸沉痛道:“恨!”顾登恒:“……” 真是一个让人感觉玄幻的人。 “算了。若此事他并未参与,也不用你来替他请罪。哦,有一条。”顾登恒点着手,嘴里冒出一个极其不雅的词来:“搅屎棍。” 众人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顾登恒用力抹了把脸,将尴尬抹下去,沉闷的声音从手掌间传出:“宣方御史。” 内侍颔首,再次应声出去。 安静的书房时间过得尤为缓慢,顾登恒焦躁地翻了下桌上的书册,心中不满。 太慢了。他腿是比正常人短上多少? 终于,方拭非的声音从门后响起,得到应答后,小跳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连走路的姿势,都觉得比别人活泼一点。 顾登恒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直直望去。感觉多了一个人,书房里都鲜活起来。 他从鼻间哼出一口气,表情带上一丝笑意。 果然是年轻人呐。 仔细想想,他已经很久没见方拭非了。明明上次还在生他的气,如今再看,却隐隐有点高兴。 “陛下。”方拭非跪下叩首,迟疑道:“安?” 顾登恒被她一个字逗笑了,举起东西就想打:“你哪只眼看见朕安了?有你就不得安宁!” 方拭非有了礼部尚书的前车之鉴,苦着脸道:“反正臣皮糙肉厚,陛下想打的话,就打我好了。” “行。”顾登恒挪了下位置,将手上的东西摔回桌上:“顾侍郎前脚说你皮糙肉厚,后脚你就自己认了。” 方拭非没脸没皮道:“这说明顾侍郎还是很了解臣的。” 顾琰翻了下眼皮,而后转过身,彻底背对她。 方拭非摸了下鼻子。 又惹到他了。 顾登恒忍笑,问道:“这张卷子,你是哪里来的?” 方拭非:“回陛下,是臣捡来的。” “哦。”顾登恒说,“你再去捡套一样的给朕看看。” 方拭非:“陛下,这卷子的确是别人给我的,可臣实在不能告诉您他是谁,您就当是我捡的吧。臣唯一可以说的是,这份卷子,的确是在科举考卷定题前出现的。甚至是在两三月前就已经出现了。臣每日写信去礼部,其中都夹带着几道题目,礼部众人可以替我作证。” 顾登恒用力拍桌,面上怒道:“你身为台院官员,既然知道朝中有人舞弊,为何不直接告知礼部尚书与御史大夫,反而耍这种小聪明!你职责所在莫非已经忘了,那还做这御史做什么?” 方拭非:“臣……” “咳……”顾琰掩着嘴咳了声,借着余光狠狠瞪向她。 “臣惶恐至极。”方拭非说,“在科举考题正式定题前,臣不知此卷真假,不敢冤枉他人。即便是现在,臣也不知科举考题为何,唯有礼部尚书能知。而臣阅历实在是浅,一时慌了手脚,不知何人可信,又不敢随意拖人下水,才委婉以此试探。” 方拭非又对着礼部尚书鞠躬道:“礼部尚书果然是清正廉明之人,可若是为了替下官隐瞒而受朝臣误解,那下官难辞其咎了。所以便接二连三的犯错,请陛下恕罪。” “所以究竟是谁给你的卷子?朕不是在同你商量,此事已非你个人恩怨可解。”顾登恒说,“凡买考卷者,皆是别有用心之徒,当罚!” 方拭非:“陛下,臣此次是否也算冒死谏言?” 顾登恒:“朕要你说出他的名字,可不就是在保护你?” “那臣也要保护他呀。” “你这是在包庇他!” “陛下,他既然将这考卷交于我,那自然是无心以此谋利。臣又何来包庇之说?” “你……”顾登恒被气得不轻。 礼部尚书道:“陛下,科考将近,考题未定。追责之时,也不可耽误选才之事啊。” 顾琰说:“陛下,既然今年考题唯有时务与经义泄题,那不如就由六部尚书各出一道。其余再由礼部尚书定夺。” 御史公:“兵部尚书今年有小孙要科考,理当避险。可由兵部侍郎替代。” 顾琰:“御史台也可出几题。” 顾登恒疲惫道:“如此,就先这样定吧。” 还要议事,御史公与方拭非几人,先被陛下请离书房。 御史公从后面走出来,看她眼神不善。 方拭非笑道:“我知道您想打我,但您不是这种人。” 御史公目不忍视,怕伤了自己的眼,拂袖离开。 方拭非还没来得及得意,屁股后面就被人用力踹了一脚。 她凶猛回头,正要喝出是谁,顾琰一脸冷漠地走过来,低头俯视着她:“我是。” 方拭非:“……” 方拭非将话憋回去,还是笑道:“不愧是顾侍郎。不同寻常。” 顾琰勾勾手指。 方拭非拍干净屁股,凑到他旁边。 顾琰:“我先前叫你查的人,你可有头绪了?” 方拭非惊道:“您还记得呢?” 顾琰也吃惊状道:“您忘啦?” 方拭非:“……不敢。” “您要是有线索,不如就直接告诉我呗。”方拭非说,“我总觉得,你有事情在瞒我。” 顾琰深深看了她两眼,随后放弃道:“算了,你过两年再查吧。” 方拭非:“……您可真有意思。” 二人正要出宫,被人从后头喊住。 “琰哥!” 顾泽长一脸笑意地从后面追上来,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顾琰看他一身衣服都名贵了不少,随着年纪上去,人也快速沉稳下来。虽然笑起来还带着一股傻相,但比之以前已经大有不同。欣慰点头道:“最近好好念书了吗?” “那是自然!”顾泽长说,“最近都在看书。先生也说我进步了不少。只是基础还牢,还需用心。” 顾琰:“既然如此,那就考考你。” 顾泽长点头:“好啊!” 顾琰拍了下方拭非的肩:“你来。” “嗯?哦……”方拭非随口背了道卷子上的题。 顾泽长摸着下巴开始沉思。 顾琰拍肩:“陪殿下好好用功!”说罢便无情离去。 方拭非:“??” “我知道了!”顾泽长拉住方拭非的袖子道,“你听我说!” 方拭非:“……” 她不想听啊! 第114章 隐疾 方拭非陪顾泽长聊了有一个多时辰, 直到时过正午, 腹中空空, 才得以回去。 彼时顾琰早就没个人影了。 顾泽长意犹未尽, 估计是有人高水准地给他拍马匹,感觉太新奇, 还想去她家中继续深谈, 被方拭非按住了。 “去找杜修远。”方拭非说,“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是杜太傅的长孙,才华横溢不说,还颇有气节。你要能得他指点, 肯定受益匪浅。” 顾泽长将信将疑地点头。 之后几天,京城中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不过因为涉及的主要还是出卷相关,朝中官员感触颇深,普通百姓却没多大体会。 顾登恒似乎将所有出卷的官员全部召集到一起,谁人出的什么题目,要他们一一招来。 几位官员为了瞥清,互相推脱。一时间屈叫不停。 顾登恒不容解释,手腕刚硬。该罚的全罚了, 能罚的都罚了。有几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是没逃过他的法裁。几位罪名明确的,更是直接带人进去抄家。 在大秦律例中, 连坐合理,区别只是轻重而已。 他也不是蠢货,会听下官屡次唬骗。 众人已共事这么久, 真发现不了对方的手段?如此多年,一点风声都不晓得? 顾登恒出手可谓狠辣,毫不留情。官员不敢怨恨,退而求其次落到方拭非身上。 方拭非明白,这次自己真的成了个靶子。 好在她官职小,平时不用早朝。述职的地方也在台院,跟门下省、中书省、国子监等主要科举出卷官员聚集地关系不大,并未受到过于明显的影响。 何况御史公原先得罪的人就不少,见谁都是一副万年不变的表情,在他带领下,官员从来不敢太过分。方拭非竟然觉得还……挺自在的。 林行远依旧后怕道:“有句话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随意问问。陛下身体最近还好吗?” 向来君王盛年之时都是比较宽容的,顾登恒也是。对官员间从不过分苛责,睁只眼闭只眼占了多数。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 但最近几年开始,有些大刀阔斧,斩草除根的意味出来,难保不让人多想,是不是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方拭非迟疑道:“应该还好吧?”书房中见面的时候,对方还是中气十足,身体康健的样子,应对没什么大问题。 林行远:“你可要小心一点。别撞了霉头。” 方拭非想了想:“我就是想,应该也没那机会吧?” 说出口自己都有点心虚。 林行远:“你别说了,你一说出口的事情,我都觉得有点怕。” 于普通百姓来说,暗潮汹涌他们感受不到,近几月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科举。 考期将近,连带京城都热闹了不少。许多外来的考子已经抵达京师,京城中普通借宿的地方全都满了,驿站更是人满为患。 大街小巷都是诗词诵读之声,众人神采奕奕,叫人不得不感慨一句,不愧是天子脚下。方拭非每出门一躺,都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岁。 人生啊,真是蹉跎不得,她掰指一算,都算出恐惧感来了。 考题在几位官员努力之下,还是成功定下。最终公告如期举行。 照理说,科考本该由礼部侍郎主考,但今年事出有因,高尚书不敢松懈,时不时要来监督一下。直至众学子随国子监祭酒摆过孔子像,他这条老命才总算鲜活起来。 而直到科举正式开始,方拭非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她以为杜修远要去考的是进士科,心底也觉得只有进士科才能对得上他的才名,所以没想过其他。万万没料到,他跑去考了武举! 武举啊! 武举并不是年年都有的,不大受重视。数年前还曾被取消过。 杜修远这一考,惊呆了满朝众人。 他爷爷是实打实的文官,他父亲也是。 虽说杜陵当年剑术亦是一绝,脾气更是有些武将独有的顽固,可众人还是习惯将人与先生一次连在一起,为天下文人之楷模。 加上他父亲任扬州长史,更是连武功都没学过的。 谁能想到他闷声不响,就跑去打人了? 方拭非没问过,也没去查过,是以听闻杜修远在武举考场出现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你考的是武举啊?” 杜修远系紧自己的腰带,脸上还留了块青紫的伤痕,却不显多少狼狈。点头说:“如你所见。” 方拭非:“那你当初没事买什么考卷?” “我随便买买而已。他送到我手上了,为什么不买?”杜修远说,“既然买了考题,就肯定不会去考。” 方拭非说:“这次考题真是变了,你其实可以放心去考!” 杜修远:“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太累了。” 太累了。 他一直都觉得做官太累了,如果可以,他一点不想步入朝堂。 他爷爷多年失踪,有家难回。父亲含冤而死,流落外乡。一个家都毁在权力的暗涌中,即便他们没做什么错事。 那里充斥着肮脏、腐朽、算计、阴谋,头上永远顶着一层又一层的压力,肩上永远扛着来自他人的责任与惭愧,每天面临无数难以抉择又不得不抉择的事情。而他没有方拭非那样的强大,要心狠,又要仁慈,要残酷,又要温柔。他怕在这样一个地方,终有一日,自己会不再是自己。 林行远乐颠颠地挥开方拭非,跑去抱住杜修远的肩膀,殷勤道:“大哥,您是想参军吗?” 杜修远:“我不曾了解过,只是来考一靠而已。” “我了解呀!”林行远说,“我上郡林家军……” 方拭非插到二人中间:“等等!你上郡什么上郡,你多少年没回去了?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指不定都没人记得你了!” 林行远不满道:“你是在质疑本少将军!” 朝中从来没有少将军这等官职,叫他一句少将军,不过是尊称而已。 方拭非又扭头问:“你武举过了吗?头名?” 杜修远冷着脸道:“没有。” 方拭非松了口气:“那就好。” 杜修远脸又黑了一层。 “没过没关系啊!”林行远再次从后面插到二人中间,“大哥,切勿被那些愚昧之言蒙蔽了耳目,军队哪里都是武夫?也是需要读书人的。不然我替您引荐引荐?” 方拭非咋舌:“你看看他这身板!” 杜修远掐住她的肩膀,讽刺道:“你有何资格来说我的身板?矮子。” 方拭非:“……” 天呐!这一群群的蠢货! 杜修远看她露出歧视的神色,又说:“你二人我也不多说,自己好自为之吧。还有……” 他将林行远的手从自己身上甩了下去:“别离我太近,我不想被人说道。” 林行远与方拭非深感羞辱。 “我们怎么了?” 林行远:“方拭非名声是臭可我没有吧?” 方拭非:“我名声哪里臭?顶多是不识抬举,年轻气盛一类吧?” “呵,”杜修远一脸何必瞒我的意思,“你们二人多大了?家中一个女人都没有。真这么巧是身体都有什么隐疾?” 他嘁声道:“这要是在边关也就算了,毕竟那地方本来女人就少,你们还可以推脱说自己已经成亲不过亲属远在关内。可这是京师呀,你二人都不知道收敛一点。朝廷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你二人的关系?不过是此等情况,权贵之中屡见不鲜,不曾在意言明而已。但莫拉我下水。” 林行远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踩着小碎步一下一下远离了二人。然后满怀惊恐地撒腿就跑。 方拭非:“……” 她忧愁道:“这世间对我的误会真的好大。” 杜修远这一席话,给方拭非留下了好大的心理阴影,导致她一段时间里都在回忆这一场景,并莫名带入了官署中众同僚的表情眼神。 她的人生都变化了。 在下次见到顾琰,觉得这位长辈看自己的眼神也很不对。 方拭非有心试探,便委婉说了一句:“顾侍郎,您没发现我年纪已经不小,却还没成亲吗?” 顾琰思忖许久,抬头问道:“你喜欢哪个女人?” 方拭非:“我没有喜欢哪个女人,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顾琰问,“你不喜欢男人?” “……”方拭非一时语塞,发现还真不是。一指虚空道:“他不喜欢男人!” “嗯……”他眉头紧锁道,“可以理解。” 随后又转到方拭非的身上,满目忧愁,对着她担忧说:“你不能理解。” 方拭非:“……” 你听我说,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片刻后,顾琰又说:“你也不用难过。” “我不难过。” “那就好。” 他翻了下书,用余光去瞄方拭非。 方拭非崩溃道:“您说!” 顾琰失望道:“你真的不喜欢女人吗?咳……行吗?” “有点难呢。”方拭非疲惫道,“但您放心,我也没坚定地要断子绝孙。” 顾琰松了口气:“你喜欢哪家姑娘?趁我还说得了话,可以帮你谋划谋划。” 顾琰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你现在其实不急。” 方拭非点头。 顾琰接着说:“所以可以先选个小点的。” 方拭非快晕了,冷汗连连道:“真的不必,求您了。” 顾琰却上了心,皱着眉有点紧张的样子。他一辈子没替别人做过媒,第一次像老父亲一样给人物色对象,是为了自己的堂侄。 可做媒这种事情,是要看人脉的。他对各家女眷,是一点都不了解。可以问问他夫人。 方拭非此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疯了罢! 杜修远果然误我! 第115章 掌船 方拭非头脑一阵眩晕, 林行远还在旁边“咔咔咔”地捣鼓不知道什么东西。 那富有节奏的脆响, 以及对方无忧无虑的态度, 让她更痛苦了。 “喂, 林大侠,少将军。”方拭非趴在桌上说, “大将军都不操心你的终身大事吗?” 林行远忽然抬起头, 眺望远方。 操什么心?他的终身大事……已经操过心了啊。 可是……目前还没什么结果。 “我还真是,被你耽误了好几年。”林行远叹道,“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呐?” 方拭非:“什么叫被我耽误了好几年?你是不是要我赔你呢?我这身无长物,唯有一命。” 二人陷入了迷之沉默, 还莫名有点尴尬。 这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之前关系的事情,没有说清楚。方拭非莫名觉得自己还真挺坏的,因为她脑海中惭愧地闪过了一丝将就的念头。这样龌龊今后还怎么面对少将军?! 她坐在桌子后面,沧桑摸着自己的下巴。 林行远说:“我爹可能以为我在跟着你做大事。” “我是啊!”方拭非说,“至于这个‘们’字嘛,就有待商榷了。” 林行远黑着脸道:“……讲点良心吧方拭非。我被你坑得可不少。” 方拭非:“我这正在对你进行惭愧反省呢!” 林行远:“好好反省,少跟我吭气!” 片刻后, 林行远停下手里的活,很是纠结地抱住脑袋。 “诶,你说, 方拭非!”林行远叫唤道,“我准备回去一趟,我这么多年没有回去了, 他该不会打我吧?” 方拭非:“你回哪儿去啊?” 林行远:“回家呀!” “啊?” 方拭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家是哪里,随后才明白。哦,是。自己觉得与林行远可以算是相依为命,一起住了四五年,这院子就是家。但林行远远在边关,还有爹有娘呢。 这里万万是称不上他家的。 “嗯……”方拭非问,“你回去想做什么呀?” 林行远迟疑道:“再拿点钱?” 他们两个的钱,其实是够用的。 林大侠虽说平日就扫扫地,或在家连连剑,可他这地扫得潇洒自由无拘束,想走就走。京中有谁需要打手护院了,跑去凑个热闹,出手一次的钱,比得过方拭非苦干半年。 这种机会,还偏偏不少。 至于方拭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顾琰会悄悄给她塞银子。 方拭非的俸禄用于平日潇洒吃穿。林行远的银子用于偶尔的大额开销。攒不下多少,但绝对不愁周转。 方拭非:“……我们两个都这么大了,不大好吧?” “不拿白不拿。”林行远还是非常了解自己老爹,也非常淡定:“反正逃不过一顿打。” 方拭非:“……” 她已是无法反驳。 方拭非:“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问题叫人心碎。 林行远想到那顿实揍,真不是那么想挨,面露挣扎道:“该从心当从心,我且看看。” 方拭非觉得这六字,简直是真言啊。 在之前谈话过后,她每日都沉浸在顾琰要给她找女人的恐惧之中,导致从御史台回家的路上也总是魂不守舍。 还好顾琰只是说说,上次提过之后,并没真正付诸行动。 方拭非揉着脑袋,觉得下次见他,还是得说清楚。可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她三番两次的再提,有那么点自找死路的味道。 从心,暂且从一下心。 方拭非视线看着近处地面,脑海放空的时候,直直就撞上了一个人。 她猛然惊醒。 “对不住!”方拭非连忙道歉道,“您先请。” 对方却没动。 方拭非见他的鞋尖准准对着自己,还随自己动作跟着挪动了一下,才抬头去打量他。 对方拉高了围脖,用粗糙的皮毛制品遮住下半张脸,对暗号似得小心问道:“方御史?” 方拭非惊诧道:“是我。” “我有冤屈,想向您诉冤!”他手指冻僵了,握在一起揉搓,刻意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救救我!” 方拭非一直盯着他的手。 冻疮。 差不多整只手都快烂了,还有些明显伤疤,看似是旧疾。 北方人虽然也有冻疮,但像这么严重的还真不多。 方拭非说:“你这事,该先去找县衙或大理寺,我在台院就职,御史台处理的案件,大多是比较特殊的。” “就是与官员有关!”他说着迟疑了下,靠近方拭非耳边道:“那我检举有人贪腐……甚至曾意图谋逆,您看可以吗?” 方拭非脑袋嗡得一下就被钟敲傻了。 可以什么可以?当然是不可以! “此事不归我管啊!” 那人急道:“怎么会不归你管呢?我都听说了,您专管不平事,在京中是最值得信任的官员。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人了。求求您了!” “你是听谁说?”方拭非从自己的厚衣服里艰难伸出手指,“我几品官?六品!谋逆要谋几品?一品往上!跟你说的人这是害我吗?” “我听……我听我们老爷说的。”那人窘迫道,“您别问我老爷是谁,我不会供出他的。他是好心,说您现在在纠察冤案,一定会听取我的怨诉。满京城皆知啊,您还给要科举的考子讲题,没有比您更好的官员了!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出此下策,求您一定相信我!” 方拭非:“……” 这都传成什么东西了?君不见她一件案子都没翻过来吗? 方拭非说:“我觉得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 “我都明白,您不必担心,我不会为难您的。”男人捂住脸,转动着眼珠查看四周:“您可以先听我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方拭非后退一步:“嗯?” 她觉得这人太可疑。半路将她拦住,说些极其诡异的话,她能不戒备吗? 她又不是傻子。 “我家离这里不远。”男人就差给她跪下了,“也可以您选地方,我跟您去!” 方拭非制止他,与他走到少人的角落,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江南人。” “做什么的?” “祖上都是掌船的。” 方拭非听见“掌船”二字,方才被敲懵的脑袋又清醒过来。 “你在哪里掌船?” “江南一代啊!” 方拭非靠近过去,秘密问道:“那你认识这几个人吗?罗庚、李胥二……” “我认识!”男人飞速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神采,用力掐住方拭非的手臂:“我正是为他们而来啊!方御史您果然是个好官啊,我满门的命就托付在您身上了!” 方拭非也很激动,指着前面说:“走走走。” 男人立马转了身,在前边带路。 方拭非脚都僵了,一深一浅地走着,用手撞他,说道:“你给我说说,这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父辈是哪里,与什么人有关,曾做是什么大事?” “什么?”男人抽气,“您不知道?!那您是从哪里听到这些名字的?” 方拭非直觉其中有异,皱眉说:“是有人嘱托我来查的,只是我一直查不到什么头绪。若非在这里遇到你,此案就真毫无进展了。” “是谁?”男人问,“他为何要叫你查这几人?他……是好人吗?” 方拭非觉得问一个官员是好是坏,这问题实在是有点可笑了。 “应该是好人吧?”方拭非说,“以国以民为先。可也法不徇私,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好人。” “好!”他叫了声,难掩兴奋。抬头对上方拭非看过来的眼神,又羞涩道:“我就一粗人,不知太多朝廷险恶好坏,也容不得我去分辨。只是,我恩人向我推荐了您,我便相信您。您说的话,我是信的。” 对于小人物来说,京中随意官员捻捻手指就可以杀掉他,他从来没有怀疑拒绝的权力。 二人在一简陋的院门前停下。 “我家到了。我最近就暂住于此。”男人指着木门道,“求方御史,替我转告那人,我有要事同他相商。” 方拭非:“你现在是希望直接同他交谈了?” “是!”男人说,“实不相瞒,此事告诉您,怕会给您添上麻烦,既然有人管,就求您为我牵个线。” 方拭非还是觉得这人有两分诡异,说:“我要先去问问他的意见才行。” 男人鞠躬:“多谢多谢。” 方拭非也不进去了,趁着天尚早,赶紧先去问问顾琰的意思。想必顾琰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该明白要怎么做。 她刚转身离开,卢戈阳便从她身后的墙角转出。 卢戈阳手里提着刚买的东西,在前后房屋都看了一圈,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值得她来的。 “方拭非?”卢戈阳皱眉,“他是又想做什么?” 难道是来找自己的? 应该不会。 他本准备离开,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走到墙后小心探出头,对着方拭非方才站的位置进行窥视。 那户人家住的是谁?没有印象,以前似乎是一对夫妇。 他胡思回忆着,往自己见过的人脸上套身份,想确定方拭非来见的人,忽然就见一道黑影闪进木屋。 卢戈阳心跳用力地蹦了一下,油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同时莫名的恐慌席卷心头,让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明白过来前,已经本能地躲到墙后,屏住呼吸。头靠着墙面,他清楚听到了快速换气的声音。 等了许久,直到隔壁再传不出一点声音,他才又一次从墙头探出头。 没有看见人,但是他看见了一道血痕,从院里拖行到门口,最终在不远处消失。京城、白天,明目张胆地杀人。 谁敢这样做? 卢戈阳全身血液都凉了下来,不敢逗留,当即转身,跌跌撞撞地往自己家里跑去。 第116章 再现 方拭非快步去找了顾琰, 将事情告知对方。 顾琰听闻很是惊讶, 站了起来, 说道:“当真?!他真是这么说?” “的确是。”方拭非说, “他神态自然,若不是演得太好, 应该是说的真的。可他语焉不详, 我也不敢确定。” 顾琰两手交叉,绕着桌子缓缓走动。 “此事需要同他详谈才可确定。或许,还要他来做个人证。” 顾琰毫无征兆地一顿,然后转过身, 差点与紧跟在后面的方拭非撞上。 “呼——”方拭非后跳一步,问道:“什么人证?他们究竟与什么案子有关?顾侍郎,看您的船厂生意好着呢,也就两年的时间吧,现在漕运大半已掌握在您手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比的。” 顾琰大声说:“不够!” 方拭非看他极其认真的模样,诧异道:“什么不够?” “总之不够。”顾琰皱眉,随后说:“我要亲自去看看。” 方拭非惊道:“您亲自去?!” 她没有告诉那男人顾琰的身份, 就是想让顾琰派个信任的手下过去问话,以免中了对方的圈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顾琰却是直接去里屋抓过外袍, 披到身上,就要出去。 方拭非:“您急什么呀!” “他可能不安全。” “他既然在京城,有哪里不安全?难道还真是什么非要被杀人灭口的案子?” 顾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拭非抓住他的手臂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与什么案子有关?您这样避讳, 究竟是想让我知道,还是不想让我知道?” 顾琰:“待我确定,再告诉你。你究竟要不要跟过来?” 方拭非:“……要啊!” 她哪里有不要的机会! 顾琰府中有备马车,不带其余人,便由方拭非赶车。 她坐在前头,马蹄跑动起来,冷风也迎面灌了过来。 浑身打了个寒颤,血液上冲,脑子却清楚了很多。 别人向他介绍了自己。 若是生死相关的事,肯定不是根据所谓的不明风声为由来介绍的,否则对方也不值得这样被信任。 必然是认识她的人,或者是知道她底细的人。 是谁? 现在在南方的话,难道是叶书良? 方拭非抬起头看着长街一侧栽种着的树木,冬天的树叶已经黄了大半,却顽强地没掉下来。 可如果是叶书良的话,他与顾琰关系不是更好?看顾琰的态度,这应当是件大事,很是重要,其中可能有什么秘密尚未揭露,缺少人证。即使如此,没理由越过顾琰,反来找她的。 他们老爷…… 方拭非一个激灵。 难道是方老爷? 不是吧?方老爷还能认识船夫? 可除却这两个,她也没旁的厚重交情。 哦,也有可能是当初在水东县遇到的那个家中造船的王猛。 然王猛一介平民,远在江南,方拭非还没出名到能远扬至江南的地步。恐怕在对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七八品,五背景资质的小官,在京城中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的。虽有一点热血,但这样的大事是不会坚定嘱托给她的。 方拭非甩了甩脑袋,发现自己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等见到了那位大哥再说。 两地相隔还算远,毕竟男人所住之地比较偏僻简陋,然而天晚了之后,马车一路畅通,去的速度倒是挺快。 冬天夜黑得早,方拭非跳下马车之时,已经要点着灯才能看清路。 她帮忙将顾琰扶下来,上前敲了下门。 静静等了片刻,里面没有动静。 方拭非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又敲了一声。 顾琰侧身上前,方拭非连忙让开位置。 “里面何人?”顾琰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速速出来!” 依旧没有回应。 方拭非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倒是听到了些风吹动不明物体的撞击声。 夜深人静的,听错分辨不出来源也是可能的。 方拭非把灯给他,说:“我进去看看,您在这里稍候。” 她说完后退两步,冲刺助跑。一脚蹬上墙面,另外一脚快速踏上。借着轻盈的动作,直接翻过院墙。 反身摸索着开门,放顾琰进来,重新接过他手里的纸灯。 二人在院里转了一圈,没发现被打翻的东西,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可人就是不见了。 这间屋子还是有生活气息的,日常的用具都放在相应的位置上,桌上没有落灰尘,可见平时有在按时打扫。 是他们来晚了? 方拭非走到门口,蹲下身摸了摸地面。 “太干净了。”她说,“这种地方,显然是被打扫过。” 这地方住得大多是普通人,宅子比较便宜,往来的人多,一般门前不会打扫得太干净。 方拭非来的时候,这片脚下的黄泥地踩得踏实,眼色发黑,带一点恶臭,地上被丢了菜叶等垃圾。现在都被清理过了。 二人沉默地立在门口。 顾琰冷静下来,淡淡开口说:“或许是见势不对,先跑了吧。” 方拭非也说:“也许吧。” 于是又沉默了些许。 方拭非想说您不是被人算计了吧?这怕不是一招引蛇出洞。可看见半侧灯光下顾琰阴沉的表情,生生憋了回去。 顾琰点头说:“送我回去,明日再找人来看看。” 方拭非乖顺地扶他上车,将灯挂回到车厢的一侧,然后拉起缰绳,回去。 等回到王府门口,方拭非推开车门,将人喊醒。顾琰半靠着刚刚睡着。 “您看着很疲惫的样子。”方拭非说,“户部最近很忙吗?” 顾琰点头:“自然忙,忙着训话呢。” 方拭非:“训什么话?” 顾琰诧异看她一眼:“礼部没有通知你吗?朝中年轻官员,要与新科进士一同,参加庆功宴会。” “哦……”方拭非说,“听说过,礼部尚书亲自同我说过。” 礼部尚书曾经还是一个会鼓励她的人呢! 物是人非啊! “嗯。”顾琰说,“王尚书现在就在各方挑人,找个能说会道,压得住你的家伙,以免被你抢光了风头。” 方拭非:“……去!” 这些都是什么人呐。王声远也太闲了罢! “不要输。”顾琰笑了出来,“不用给我面子,尽管去煞王尚书的威风。” 方拭非嘀咕:“他不得打死我。” 顾琰:“不会的。这次礼部也卯着劲要跟你拼一拼。你就是想赢,也不那么容易。” “不是吧!好似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方拭非眼睛一转,抖动着眉毛问道:“御史公会罩着我吗?” 顾琰屈指弹她额头:“想想就好。” 方拭非:“那您会罩着我吗?” 顾琰想了想,点头说:“嗯……再看你表现。” 方拭非笑了下,见时间太晚,不便跟他多聊,转身告辞离去。 顾琰挥开迎来的下人,回到自己屋里。脱下外衣,脸上也冷了下来,眉间凝着一股要杀人的气势,将厚重的外袍用力挂到架子上。 北狂轻脚走进屋内,站在阴影处,发出一丝声响,提醒对方自己到了。 屏风后的黑影转过身,露出一张阴晦不定的脸。 分明是本该被贬至扬州的顾泽列! 北狂抬了下头,不带感情地回道:“的确是安王。” “果然是他!他竟还要与我做对?”顾泽列表情转向阴狠,分明是想将对方置于死地:“若非我够警觉,此番岂不被他坑害?我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短命,会明哲保身,哪想他也犯起糊涂,起了不该的觊觎之心。既然如此,怎能再留他性命!”北狂言简意赅道:“没有道理。” 顾泽列用力扭头,盯着北狂道:“哪里没有道理!此人心机深沉我早防备着他!他面上看似无心权力,实则处处与我做对,定然不会容忍我顺利登基。看看,这次他哄骗了父亲,顺理成章地掌了漕运,就他这般心机这种作为,你跟我说没有道理?哈!这刀,都已经架到我脖子上了!你还当我看不见吗?” 北狂不出声。 顾泽列也不是要与他吵,不过是宣泄自己心中的情绪。 没人打断他,他顺着这思路继续说下去。 “顾琰或许早就开始策划此事,从前不过是韬光养晦,叫父亲放松警惕的阴谋而已!他马上性格我最为清楚,狡诈,多变,喜怒无常。就是个疯子,不能以常人度之。” “看来天下间谁都逃不掉权力二字,连这短命鬼也知道。可顾琰有什么好争的?他虽姓顾,却不是我这顾,父亲信任他正是因为他无须防备。他……是想死前想要翻天覆地地闹一场??”顾泽列猩红的眼睛转至墙角,看着那边一株长满杂草的盆栽:“小五……他莫不是看上了小五那草包?顾泽长那草包要是能登基,大秦天下都给他陪葬吧!他凭什么占据父亲的疼爱?我要向父亲揭露他的野心!” 北狂转身准备离去。 “北狂!”顾泽列叫住他说,“你去替我盯着顾琰。还有,找机会杀掉那个方拭非。我看他总是碍眼。” 北狂偏过头说:“此事不行。” 顾泽列用力吸了口气,跑到他面前指责道:“北狂,你现在是怎么了?我要你做事,十件有八件你要推拒,你该不会也想背叛我吧?” 北狂说:“我自愿留下,想走便可以走,何必要背叛?” “以往你对我忠诚,我从未怀疑过你。可现如今你几次三番叫我失望,我自然起疑。”顾泽列按着他的肩膀说,“北狂,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忘了自己当年说的话了吗?只有我,只有我有资格做储君!” 北狂并不过多解释,只是后退一步,朝他欠身,而后转身出门。 “可恶!”顾泽列大吼一声,将桌上东西都推了下去。 第117章 辞别 第二日等天亮, 方拭非连同林行远, 一起去了昨日的屋子找人。 里面还是没有回应。 光色亮了之后, 门口一片泥土的色差就明显起来了。 乍一看看不出来, 对方大约是往地上泼了什么水,导致脏得均匀, 臭得和谐。可用手抠能发觉出一点不对, 上面一浅层应该是新拨上去再踩实的土,手感不一样。 林行远拨开外面一层土层,往里挖了个小坑。 可泥土里层原本就是黑的,还很坚实, 平日农户在门口杀只鸡杀只鸭什么也是常事,根本看不出有没有染过血。 “大手笔啊。”方拭非抿着唇,懊悔地叹了口气:“这大哥从江南过来,你说是引了谁上来。” 林行远蹲在地上观察许久,隔了片刻才道:“你大哥?” “他不是我大哥!”方拭非摇头晃脑说,“他是我师兄。” 林行远:“嘁。” 二人将东西盖回去,想去附近问问住户,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举动或是 众人说, 昨夜最可疑的人,就是打灯驾马车过来的家伙,停了没多久就走了。 哪户有钱人家会三更半夜驾车来这破巷?! 这有钱人家就是方拭非跟顾琰。 在她二人对比下, 昨天正常得不可思议。 方拭非深感惭愧。 方拭非说:“我该感谢他,没留具尸体给我吧?” 林行远:“留下尸体,就会留下诸多线索。那人的来历、遭遇、诉求, 皆有可能被查出。御史台查案之权,虽不及大理寺,可若陛下亲定,也是可以前去取证的。无论是御史公,还是大理寺卿,都见惯了杀人案件,哪那么容易被蒙骗?又牵扯上了顾侍郎。到时候真弄得满城风雨,全城搜捕,反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且……那人身份,怕是不可外宣。” 对方或许不便出现在京城,也或许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已经露出了什么马脚,正怕别人顺藤摸瓜。失踪总好过死人,如此一来,就干脆地断了全部线索。 她当时怎么就不多问一问呢?!瞧瞧她这脑袋。 方拭非苦着脸说:“……其实我想的是他并无性命之忧。大侠,你说得我都怕了。” 林行远信她这话才是见了鬼了。心中想着别的事,犹豫后抬头说道:“那个……” 方拭非一看时间,哎哟叫道:“哦我得去台院点卯了,晚上见了再说!” 说完人就奔了个没影。 林行远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无奈摇了下头,先独自回家去。 御史台今日也有人在聊科举庆功宴会的事情。 方拭非左右的官员大多是老臣,年轻的也基本过了而立之年,此次宴会是与他们无关了,几人连邀请的信函都没收到。但继续往下数,还是有一些平日跑腿整理文册的小官可以参与的。 这些人是考明经或明法进来的,一直是九品,算是朝廷的官员,但凭这官阶,是没什么见陛下的机会的。得知可以参加本次宴会,不由兴奋难耐。 可礼部既然是筹划庆功,自然主要是为了新科及第的考子。加上最后陛下会露面,位置守卫就必须要安全。如此多方顾虑下来,限制颇多。最终敲定布置出来的场地,大小有限,绝不可能将所有芝麻大小的年轻官员都塞进来。因此,只给各官署分了几个名额,叫他们自己选人前来。 除却像方拭非这种三十岁前便进士及第、已小有所成的官员,独自收到礼部的帖子,其余人只能靠人脉跟实力去争抢了。 方拭非一整天都在接受下属官员对她大献殷勤。这样幸福美好的日子,如果能多来两次就好了。 御史中丞特意过来一趟,对着方拭非意味深长地说,谦让是种美德。 她知道…… 她知道啊!为什么要这样看她?! 因为有人可以分担公务,方拭非今日散值较早,到时辰后,已经交代完毕,可以直接回去了。 回到家中,她以为林行远该在四处玩耍,没想到对方正襟危坐地守在大厅,等她回来。 林行远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方拭非看他已经整理好的行李,摆在桌边,又想起他前几日说的话,顿时就明白了。还是笑道:“说罢?” 林行远挠了下头:“我父亲知道漕运的事,催我们回上郡。我得去看看他这么急是想做什么。” 方拭非惊道:“漕运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信在路上耽搁了那么久?还是他那里的消息滞后了?” “那倒没有。”林行远说,“就是现在拖不下去了而已。我就当它才到吧。” 之前林霁传信来,语气还是正常的。不过他那人从来不喜欢啰嗦,信上只会有简短的一句话。加上也不着急,所以驿站全当普通的信件在寄。 之后发现林行远不理会他,又连催了几道。催过数道之后发现依旧没有回音,这态度就不对了。 从调侃、困惑、愤怒,到现在直接威胁。虽然中间隔了好几座城,可林行远觉得自己脖子上已经架着他老爹的一把大刀,危矣。 方拭非问:“催你回去做什么?” “不是我。”林行远咬字重音道,“催我们!” “啊……”方拭非说,“没有‘们’!” 林行远:“我知道你,所以我这不就自己回去吗?” 方拭非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嘱托:“辛苦你了!” “那我尽早去,速速回。”林行远说,“左右也就几个月吧。等我弄清他在为什么生气,就回来了。” 方拭非心说大将军该生气的地方可不要太多,少将军你心中都没数的吗? 回来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方拭非说:“你也不用急着回来。” 林行远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变得深邃而诡异起来。 方拭非退了一步,发毛道:“你看我这眼神做什么?” “唉。”林行远说,“我总觉得我一不在,你就会惹出什么惊天大事,心中很是担心啊。你能等到我活着回来吗?” 方拭非:“早点睡吧您!” 第二日大早,林行远便带着东西出门了。 两人都是天色灰亮之时起来的,毕竟冬日天亮得晚。林行远没出门买早点,只同她说了一声,便只身往城门赶去。 房子骤然空下来,方拭非一时间连吃个早饭都没人作陪,顿时觉得有种不习惯的寂寞。 仔细想想,原来他们住一起已经如此久。 她这样一个满身秘密的人,能有一个人让她可以说真话,已经是天可怜见了吧。 她在门口坐到天际翻亮,才晃晃脑袋,出门买了个饼,就着汤水两口吃下,然后赶去台院做事。 等到了官署门口,被门吏一把拦住。 对方惊道:“方御史,您怎么来了?” “啊?”方拭非说,“你疯了吧?” “不,今日……”那门吏道,“今日您不用点卯呀。昨日走的时候,您还兴冲冲地跟我说了呢。” 方拭非被他提醒,一拍脑袋想起来:“是,我已做了五天,该休息一天了。” “您怕是忙糊涂了。”门吏笑道,“时辰还早,您可以回去再多睡一会儿。” 方拭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转身回家去。 院里实在安静。 她躺到床上,以为这环境能很快入睡,结果却越躺越清醒。半途去开了门窗通风,又搬了个位置,还是醒着。干脆起来找点吃的。 厨房有林行远之前碾碎的黄豆、红豆粉,用陶罐装着。方拭非看见时想起来这玩意儿得晒太阳,干脆趁今日天晴,搬出来晒晒。 随后发现窗户边还挂着两刀腊肉,就切了一点,丢进去跟米饭一起煮。 生完火,方拭非拍拍手出去休息片刻。在外边走了一圈,才惊觉自己方才下意识地放了两人份。郁闷地跑回去将米捞上来,但此时水都已经烧开了。 方拭非简直哭笑不得。 纠结了许久,还是给倒回去。 不如晚上吃剩饭。 方拭非嘀咕着抱怨道:“一个人吃饭就是太麻烦……” 煮多了吃不完,煮少了又没意思。将就下再将就下,就没什么口舌之欲了。 在饭煮熟之前,方拭非就坐在门外花坛的小石栏上看从顾琰那里顺来的话本。阳光开始升起来,高高照暖她的半身。 正看到有意思的地方,方拭非招手大喊:“诶——” 出口同时忽想起来身边已经没人,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落寞地收回来,又长长“哦”了一声。 “去!”方拭非拍腿骂道,“又没人看见,我这尴尬什么?” 她将书拍回去,不大高兴地去庖厨看看东西煮好了没有。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林行远这才走了第一天呐。 不,半天。 第118章 宴席 方拭非的寂寞没能持续太久。平日在官署有一堆头疼事, 回家便直接蹬掉鞋子累倒在床上了。 又过不久, 礼部的庆功宴来了。 此次庆功宴方拭非没太大的感想, 只知道人多。 宴会定在傍晚。台院提早便为方拭非等官员安排好了时间。能告假的告假, 实在公文繁忙不得告假的,提前与人商议好, 调做休沐日。 当日下午让他们提前散值, 回家整理一下仪容,按时过去。 方拭非驾轻就熟,穿着常服,进宫入席。 平日里宫中有什么宴席, 或是庆生、或是接风、或是款待,需要大肆操办的时候,她这六品官员,偶尔能蹭到一个席位。只不过那位置永远排在末尾,因为七品官员是干脆没资格入席的。 官员多的时候,她得排到殿外去。有时可以坐在门口两侧,有时干脆坐到路边树下。 对饮清风,极其尴尬。 别说看见陛下了, 里头发生什么动静,众人说了什么话都不知道。 但此次,她可以坐在前头!前头! 今日最叫人欣慰的地方了。 方拭非举着酒杯满意点头。 她用视线余光瞥了眼左右上下, 再三确认自己已是同辈中佼佼者,担得起青年才俊四字的。不由沾沾自喜。 可惜无人分享这美妙的喜悦。 时间渐晚,人群越多。殿门处已可以看见成群讨论的新科考子。唯独她身边空荡荡的。 方拭非笑了一下。一转头, 直直对上了自己左下侧的官员。 人太多了,要都急着表现,怕是会抢新科考子的风头。 她在顾登恒面前已经露够了脸,犯够了错,就不抢其他人的饭碗了,纯粹当来吃顿好的。 方拭非本心是如此大度,其余官员却未能意会。他们忌惮方拭非,可也明白,这绝非争强好胜的好时机,便聪明地与她保持距离。 户部几位官员更是眯起眼,警惕地观察方拭非。 今日出发之前,王尚书耳提面命地嘱咐过他们,其中内容全是针对方拭非。 王声远说:“不能找他斗文,不能让他辩解,最好是绝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他一开口,局势便对尔等不利。万不可掉以轻心!纵是自己出不了风头,也不能让他出风头!今日我会让顾侍郎在殿中看着你们,谁都不许给我丢人!” “还有,决计不能叫方拭非知道我户部在顾忌他,否则他那尾巴能翘到天上去!都记得了吗?” 虽说他们不认为有这样严重,毕竟文无第一,要承认方拭非这样的同辈人比自己优异太多,是件折面子的事情。可听说礼部那边在出发前,也做了类似的讲话,他们就不得不重视了。 岂能叫御史台,抢了他们户部的面子?! 方拭非周身一寒,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在位置上挪动着屁股,都有点要坐不住了。目光瞥向殿中深处。 礼部负责主持宴会的官员早已经到位,正站在殿侧吩咐着宫人准备传菜。 虽说顾登恒今日会来,可他公务繁杂,日不暇给,是肯定不会留在这里听书生们吟诗作对,或大谈抱负的。殿试该考的东西已经考了,本次不过是赏脸,长一长这庆功宴的排面。大约会在比文结束后,出来公布结果。 至于谁能在他露脸之时脱颖而出,还是看本事。 赏自然还是要赏的,顾登恒虽然不能亲眼旁观,但却能钦赐封赏。可谁来决定赏谁呢? 方拭非换了个姿势,看向门口。 这不官员就来了吗? 礼部尚书今日来的早,跟着卢戈阳等礼部官员一起过来的。他直接找到前两排的空位,掀开衣袍坐下。 卢戈阳倒是巧,正坐在方拭非的下边一个位置。 方拭非想着,在卢戈阳眼中,二人关系应该是正在交恶,遂强行扭过自己的头,不让自己看他,以免加深二人嫌隙。 不曾想,卢戈阳却先叫她了。 方拭非快速面向他,笑道:“诶,你说!” 卢戈阳阴沉着脸道:“你最近又惹了什么人?” “我没有啊。你这又字用的可太伤人了。”方拭非说,“倒是你,面色青黄,眼下泛青,看着是多日没有好好休息,缺乏精神。要注意身体啊,可别仗着年轻任性妄为。” 卢戈阳听她这劝诫一般的口气反倒升起了一股火。生硬道:“那天我见你进了拐儿巷,是要做什么?找什么人?” 方拭非大惊,还是面不改色道:“没有啊!” “之后又去而复返,当日许多人听到了动静。” “认错人了吧?”方拭非说,“我在拐儿巷哪有认识的人?” 卢戈阳无故加重了语气,冲道:“那算了!” 说罢又不再理她了,闷闷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方拭非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人脾气怎么那么古怪?这就生气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方拭非撑着额头,黯然神伤。 礼部尚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前面,悠悠道:“他就住在拐儿巷。” 方拭非抬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这个原因吗? 礼部尚书赏她一个责备的眼神。 又来伤害我部官员的感情! 方拭非:“……” 过后不久,又有几名官员就位。 在安排下,侍女端着盘子开始上菜。 司仪见时辰已到,上前宣布今日宴席正式开始,随后以助兴为由,给出了今晚第一道题。 内侍合力抬了两张桌椅到大殿走道正中,又在上面铺开纸笔,随后稳稳站着,听候命令。 第一题颇有酸文人味道,以景作诗。想作答者,可出列上前,写出所作诗词,供众人赏析。 今日宴会文采出众者,礼部尚书等旁观重臣比如会帮忙美言,这机会得多少年才出一次?可也正是因此,众人踯躅不前。怕自己表现不佳,反给对方留了个喜欢争名夺利的坏印象。 反正不管他们如何打算,方拭非是不参与了,她拿起筷子,开始今晚用餐。 在宴会过半的时候,顾登恒同顾琰来了。 方拭非还惊讶,来得真早。 外间乐声高奏,众臣立即起身离座,施礼问好。 顾登恒未说废话,也未耽搁众人时间,入座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 殿内这群天子门生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辩论中言辞都激烈了两分。 方拭非吃饱了,悠闲地坐着看戏。 未几,一内侍快速过来,弯腰在她耳边低语: “方御史,五殿下请您到旁边的园中一叙。” 方拭非看向陛下身侧,发现真的只有顾琰。 今日顾登恒跟顾琰都来了,顾泽长要是留在宫里,没道理不来的。难道他又犯错了? 方拭非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明白。随后起身离座。 卢戈阳未听见二人谈话,在她离开后,觉得心中不安,怕她遭人算计。看了眼殿内,不着痕迹地站了起来。 忽然空了两个座位,还是显然的位置,坐在台上位置偏高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 顾琰转过头,对上了顾登恒也朝着那边看的视线。 顾琰说:“臣出去走走。” 顾登恒意有所指:“你倒是很关心他。” 顾琰低头道:“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而已。” 说着站起来离席。 “方拭非,你等等!站住!”卢戈阳追上来,一把抓住了方拭非的手臂。 礼部并未布置这边的场景,所以花园附近没点灯。幸运的是今夜月色明亮,能照间隐约的路况。 卢戈阳使力要将方拭非拉到别的隐蔽处,无奈被方拭非挣脱。 “你是要做什么?若是要生我气,还是待会儿吧,我方才约了人,正要过去见他。明日再聊。” “谁在与你置气?你不分轻重缓急?”卢戈阳说,“此处是宫中,哪里是你可以乱走的地方?小心出了什么差错,你几条小命也不够。” 方拭非:“我地方我也算熟,说两句话就回去了。你不用怕我迷路。” 卢戈阳不自觉放大了声音:“你总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何时已惹祸上身!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能像在何东县一样,将京城也翻个天出来吗?” “嘘!”方拭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想把谁招来?” 卢戈阳指向树后,方拭非犹豫片刻,认命道:“行。”主动走了过去。 卢戈阳:“你那日去拐儿巷见的是什么人?” “你看见了?”方拭非听他屡次提起这话题,问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卢戈阳不语。 “那你看见他出事了吗?”方拭非追问,“是谁动的说?” “没看见。看见也认不出。”卢戈阳,“你怎么认识的他?” 方拭非:“哪认识?不过第一次见面而已。” 卢戈阳质疑地看着她,还挤出了个冷笑的声音。 “看!看看!”方拭非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那你倒是别问我嘛!” 卢戈阳将她的手一把打开。 顾琰从席间出来,顺着路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湖边,都没看见方拭非的身影。 “这是跑哪儿去了?”顾琰心道,“还藏起来了,是故意躲我?” 第119章 落水 “方拭非?” 顾琰轻声叫了一句, 怕引起远处巡逻的侍卫注意, 不敢张扬。 方拭非中途起身到这边来, 应该是有事或见人罢。可附近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顾琰刚这样想, 视线中就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黑影离他不远,似借由黑暗隐匿身形, 在逐渐靠近。可宫中花园附近, 不会有密集的树林跟大型遮蔽物,来给刺客躲藏身形。对方一旦移动,速度不快,就容易暴露。 顾琰抿着唇角, 面向暗处:“方拭非?” 那黑影依旧躲在花丛后,不予理会。 顾琰心沉沉坠下,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道:“三哥,我知道是你。” 对方依旧犹豫,并未马上现身。 “三哥,你今日冒险进宫,莫非就是为了杀一个区区台院官员?”顾琰说, “我以为你该在扬州反省才是。如今两年尚且未到,就呆不住了,我该替你去向陛下陈情吗?” 顾琰皱眉, 加重了语气。 “还是说,你真怕我会去探晓当年秘密,才坐不住, 要急着赶回来?” 暗中人终于走了出来。但并不是顾泽列,穿着紧身的劲装,黑布蒙面。 “安王,主子托我带句话给您。”那侍卫道,“‘本事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望您当以大局为重,勿要轻信小人。” “那你也帮我带句话给你主子。‘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不妨抬头看看,他身上跟着多少冤魂。再低头看看,他手上沾了多少鲜血。”顾琰拂袖说,“不必去找方拭非的麻烦,他的一切作为都是我指使的。你们杀了他,我还可以找其他人,除非你们能杀尽天下人,否则,都不如直接杀我来得干脆。我顾琰不过一病鬼,三个可千万别怕我。” 侍卫声音冷了下来:“主子与您兄弟一场,如今不过虎落平阳,将来犹未可知。您真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我与他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势不两立!”顾琰,“将他带给我的这句话,奉还给他,想必他心中有数,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再告诉他,天下从无密不透风之事,好自为之!” 对方静立不动,似在考量。 顾琰看不见他的脸,无法观察他的表情。绷着脸揣测对方意思。在看见黑衣人将手扣上刀鞘的时候,情急之下大喊出声:“有刺客!” 那侍卫大惊,直接拔刀出鞘。剑刃在暗光中一闪,转向似要逃离。 准备离去之际脚步又停留了,再次调转刀尖,不声不响地砍过去。 顾琰看着刀尖靠近,呼吸窒在胸腔。他身体不佳,自然不敢正面去挡,同所有普通人一样,匆忙退了两步。 可他身后便是人工凿出来的湖泊。一下踩空,身形不受控制地歪斜,失足摔下。 黑衣人听见对方落水,不再多管,扭头便走。 “大家都是朋友。此事对我很重要。”方拭非说,“你既然同住在拐儿巷,那应该知道住在那里的是什么人。麻烦就告诉我一声吧。” “朋友?呵。方拭非,你何曾对我说过真话?”卢戈阳不屑一哼,侧过身道:“以前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书院中最相近的人,你了解我,而不是同情我。最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即便是在京城,你跟我卢戈阳也完全不一样。我从来看不透你,谈何朋友。” 方拭非:“朋友间,自然也有秘密!即便是夫妻,都有许多不能说的话呢。” 此事顾琰连对她都秘而不宣,保持缄默,自己又怎么可能告诉卢戈阳呢? 方拭非:“何况你还不明白吗?有时候不知道,才是求之不得。你既已看见他人行凶,怎会不知此事危险?” 卢戈阳正要开口,远处突兀地响起一句“有刺客!”。二人都是一凛,看向来处。 “是顾侍郎的声音!”方拭非脸色瞬变,未等卢戈阳明白,已经施展轻功蹿了出去。 等靠近些,又听到落水声。 不是“噗通”一下,其中还带着点清脆的碎裂声。 冬日里的水冰寒彻骨,表面结了一层薄冰。 方拭非到的时候只看见湖面的碎冰被推到旁边,中间有块空地,空荡中的水面泛着剧烈的波澜。具体却因为光色太黑无法探查清楚。 顾琰身体畏寒,连冷水都碰不大得,更不要说泡进冷水。没扑腾两次就沉了下去,此时已经被冻晕。 方拭非脱下外袍,未经思考,一跃而下。 卢戈阳在后面惊慌喊道:“方拭非!别!” 却未能阻止。 他上前抓起方拭非的衣服,无措踩着碎步。对着湖面喊:“顾侍郎!方拭非!” 喊的两人都没能给他回应。 卢戈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确定先要做的事情。 “太医——不,刺客!有刺客!”喊了两句发现还是不对,“顾侍郎落水了,快来救人!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纷沓的脚步已经奔跑着朝这边靠近。正是不远处执勤巡逻的羽林卫。 卢戈阳干脆趴到岸边,大喊道:“方拭非!你还好吗?!你看得见吗?” 这水实在太冰了。 方拭非跳下去触水的一刻,全身力气都被抽离,仿佛有无数个锤子,在敲打她身体里的骨骼。 嘴里的气被逼着吐出一些,神智在恍惚跟清醒中游离。察觉到危险,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回神。 水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靠摸。 她知道必须要快,顾琰的命就在这河底下。 顾琰的身体定然受不了这里的水。 方拭非用尽力气展臂,往深处游去。 可她根本不知道顾琰落水的地点,几番摩挲,都没有结果。继续蹬腿,搜寻对方的踪迹。 天旋地转,世界没了方向。 方拭非脑海中的弦紧紧绷着,顾琰的名字在耳边呼啸。因为努力憋着的一口气,心跳开始加速,同时大脑传来刺痛。 她看着四周无尽的黑暗,浑身发颤。 伸手、再伸手。 或许只是片刻,但她却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 坚持不住时,湖面上出现了些许的亮光。 对话的声音隐约传来,仿佛在遥远的天外。 紧跟着几个是跳水的声音,身边的水流出现不同的波动。 可方拭非已经无暇顾及。 那些人都离她太远,让她无法思考。 绝望之际,她的手摸到了一片衣角似的东西。生怕是自己的错觉,立即攥紧手指,顺着游过去。 是人。 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她的手摸到了对方的脸。 方拭非的眼泪险些飙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力气,快速抱住他往上游动。 上边的羽林卫发现她的踪迹,纷纷靠过来,想从她手中接过顾琰,带二人上去。 可方拭非已经麻木地紧紧箍住,松不开手。 等终于将二人救回水面,方拭非的脸已经被冻伤发紫。露在外面的手也狰狞成爪,无法舒展。 卢戈阳立马将衣服披到她身上。 方拭非趴着,看着无数人拥了过来,而顾琰被人抬走。 那些模糊的声音,从一个个字拼装成完整的话语,转述成对应的意思。 “快去找太医!” “找干净的衣服跟热水!” “陛下当心脚下!” “琰儿啊!琰儿!” “马上生炭!给安王取暖!” “封锁宫门,严查刺客!” 方拭非顺着转过头,看着灯火随人流远去,而顾琰被人群遮掩,不晓得目前是什么情况。 “你怎么样?没事吧?” 礼部尚书蹲到她前面,见她不理,用力晃了她一下:“方拭非!你还能说话吗!” 方拭非牙关打颤:“我……” “没事,没事。”礼部尚书给她把额头的水渍擦干,去旁边扶她:“太沉了,快帮把手!”卢戈阳跟着架起她。 身上的肌肉在抽搐。 方拭非只能由他们架着才能走路。 千牛卫拦道:“且慢。只有二位才知道刺客的行踪,与顾侍郎落水的实情。还需请二位回答几个问题。” 礼部尚书看方拭非已经只剩半口气了,委实受不起折腾,便道:“方御史现在不便问话,你先问我部的员外郎吧。卢员外,你务必实情相告。” 卢戈阳点头:“是。” 礼部尚书与另外一名内侍,将她往太医院那边扶去。 原本方拭非是不能让太医诊治的,可事急从权,她这情况不能放着不管。而如今顾琰又正危难,谁都顾不到她,正好去太医院偷偷蹭点药喝。 “我先叫人给你换身衣服。”礼部尚书对内侍示意道,“你去找人借几件保暖的衣服来。就说是老夫的意思。哦,方御史与五殿下私交甚好,你可以去找他问问。” 内侍颔首领命。 方拭非听见,抬起头坚决道:“不!我不!” “不什么不?你看这一身都湿透了!挂着这层冰衣,你还想活命?”礼部尚书语气不善道,“在这里闹什么脾气?去!” 方拭非挣扎起来,倔强道:“不!那我不去了!” 礼部尚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孩子——你!你有病罢?” 太医院已经到了。 阵阵喧哗吵闹,外面围着各种人。 礼部尚书低头一看。 方拭非目光涣散,已是昏昏欲睡,就只有对他说不的时候力气最大。 礼部尚书无奈一指:“先,将他送旁边的屋里去。里面点着炭吗?暖和一些。” 几人将方拭非送到隔壁太医办公的屋里。 里面人都跑去给顾琰诊治了,此时反而空了,但炭依旧烧着,呆着还算暖和。 内侍将人送到,急着要回去做事。 礼部尚书便自己出去跟人讨了碗姜汤,端回来给方拭非。 方拭非两手捧住。冰凉的手掌碰到滚烫的碗沿,瞬间弹开。 礼部尚书托住她的脖子,帮忙给她喂下去。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都要叫你气死。你说你又不是我礼部官员,怎么最后是要我来给你操心?”礼部尚书叨叨中满含怨念,“我要叫御史公好好赔我一顿!你啊!” 谁让今天六部尚书,就他一个来了。 方拭非专心地打哆嗦,可能没听见。即便听见了,这时候脑子不好使,估计也上不了心。 礼部尚书将碗放到地上,说道:“我要去看看顾侍郎的情况。待会儿让人给你找套衣服,你赶紧换上,听见了没有?” 方拭非佝偻起背,整个人缩成一团。 礼部尚书揪着她的耳朵大声道:“啊?你听见没有!” 方拭非这才似有似无地点头。 礼部尚书叹了口气,提着衣角出门。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又合上。一阵风趁机从缝里吹入,桌上点着的烛火摇晃一阵,无力熄灭。 屋内顿时黑了许多,只有一侧的灯火还照亮她的脸。 第120章 探病 方拭非吸了口气, 往暗处挪了一点, 将自己埋在桌案的阴影下。 鞋子还被橘色豆火照着, 黑色的鞋面上已经结出了一层白霜。 外间的声音小了些, 人似乎都被遣散了。但顾登恒应该还在。 方拭非抬起手,抹了把自己的脸。 她身边的人似乎都不长久。 来来往往, 生生死死。 最早离开她的是父母, 然后是各种萍水相逢的朋友。 所谓萍水相逢,也是患过难、救过命、称过肝胆相照的交情。她以为那些朋友,情同手足,可最终他们的告辞, 只寥寥于一句话。甚至有些连句再会也没有,就各奔东西了。 人的感情该说深说浅?时间过去,她也快要忘记。唯一不变的,就是她始终还在奔波。 前后共有十余年,她身边只有一个杜陵。 可杜陵亦不能陪她长久,他死了。 如今顾琰也出事。 是剑锋太冷冽,还是高处不胜寒?他们手中的武器,究竟要指何方? 卢戈阳有句话说得对, 自己不对他说真话。 有秘密的人,最要学会的就是说谎。 她不仅欺人,还要自欺。 方拭非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剪影。他们面容模糊, 渐行渐远。 风流云散,一别入雨。 “三生命孤昔,万里路酸。”方拭非问, “这是我的天命吗?” 杜陵说:“不是。这是你的身份。” 这是她的身份。 方拭非头靠在小臂上,热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只是忽然觉得难受,那情绪一泛起,有如山崩地裂汹涌而来。 过了不知多久,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一道身影朝她小步靠近。最后在她跟前停了下来, 对方沉沉叹了口气。 “这是有耗子在太医院偷吃东西呢?还是有人在偷哭啊?”顾登恒抓着方拭非的手往外拉,一碰到便惊得松开手。 “你……” 屋里比外边暖和不上多少,方拭非坐的地方更是远离炭盆。湿衣服上盖着的一件外袍,反而将热气隔绝在外。 她手腕上的布料一阵冰凉,分不清是水还是霜。 顾登恒赶紧扯下她身上的外袍,果然衣服都冻住了。一摸她的脸,同样是冷得没有温度。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叫他来接你回去。”顾登恒看见了地上的瓷碗,“光喝药没有用,回去多休息。” 方拭非摇头。 “那朕喊两个内侍送你回去。你家里总有人照顾着吧?”顾登恒说,“先赶紧回去换身衣服。顾侍郎刚刚醒了一会儿,太医说他……暂时无碍。可是现在不能吹风也不能见人,你留在这儿也见不到他。” 门外又悄然走来一人,声音忐忑传来:“陛下,顾侍郎问起方御史。” 方拭非抬了下头。 “你现在这样子,就别去见了他。叫他担心,还是先看好自己吧。”顾登恒对方拭非说完,又转头道:“去告诉顾侍郎,方御史为救他入水,现在先回去休息。” “是。” 顾登恒拉着方拭非起来,望她打起精神:“方拭非,这次多亏了你。你回去吧。” 方拭非嘴唇微张。 她想说不是的。 不是多亏了她,而是对方多半,是因为自己。 顾登恒招来两名内侍,让他二人帮忙送方拭非回家。 方拭非寒冬跳水,还撑了两三个时辰才换衣服,虽然平日身体康健,依旧壮烈地病倒了。 她这一病,连门也出不了。家中又没有小厮或朋友,无人替她去台院告假。 点卯不至,又无人来报平安,台院同僚已经听闻昨夜宫中发生的变故,所以并未苛责,只是有些担忧。 御史中丞本想来这边打听一下方拭非的情况,才发现她并未派人过来说明,便特意遣了人去她家中看看。 方拭非的院落不算大,可也绝对算不上小。她躺在后院的屋子里睡觉,而台院官员在最前边的地方拍门大喊。 “有人在吗?!” 方拭非迷糊中睁开眼。 “有人在吗?!” 她又闭上了眼睛。 门庭冷落,车马稀疏。那官员万万没想到方拭非的宅子会简陋至此。 难道连个帮忙做事的奴仆都请不起? 官员喊了两句,未得到应答,就先回去了。 台院早上来了次,中午派人又来了次,晚上再派人来了次。都没有回应。 这一天下来,众人不免更为担心。 他们怕方拭非悄无声息地病死在宅中,急忙去找了在城中巡逻的金吾卫,叫他们翻墙进去找人。这才在屋里看见了一息尚存的方拭非。 十来人乌泱泱地聚在她房中,排着队过来探她的鼻息。然后整齐地松了口气。 方拭非用唯一还有力的眼睛瞪着他们。 怎么了?当她是死不瞑目吗? 为首的金吾卫在双方瞪视中甚为无语,说道:“他们叫你你怎么不应答?”“我说了。”方拭非用沙哑的喉咙嘶吼出声,“我叫你们翻墙!” 金吾卫:“……” 众台院官员:“……” 另一名台院御史道:“方御史,你请大夫了吗?这情况不大好吧?” “我有药,只是没来得及煎。昨天太医……”方拭非喉咙不舒服,说两句就要发痒咳了一声,再继续说下去:“昨天太医给我开了一张驱寒的方子,说如果发热了就再服另外一帖药。还给我抓了一点。” 御史急道:“那你怎么不喝。” “没人给我煮。”方拭非诚心挽留说,“招待不周,来都来了,不如煮完药再走吧。” 众人:“……” 您这招待真是别致。 方拭非又说:“煮都煮了,顺便再给我煮点饭吧。” 她都已经如此可怜地恳求……众人拒绝也实在说不过去啊。 于是台院官员同金吾卫,一群糙老爷们儿,身兼重职,平时都没怎么干过煎药做饭这样的杂活,真的像脑子坏了一般,在后庖煮药做饭,忙得团团乱。 折磨了他们自己,也折磨了方拭非。 方拭非两手颤抖地结过众人诚挚的心意,喝了口粥,又喝了口药,然后痛苦地捂住脸。 如果不是同僚间的情谊制止了她,她一定要大喊出声:我有钱,求求你们去给我买! 不,她不该得寸进尺。 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贫穷。 做完好事,众官员同她告别,又为她带上房门,满意离去。 作为同僚,还是有爱心的同僚,为了往后共事的环境可以和谐一点,从方拭非家中散去之后,几人找机会商量了一下。 要是昨天没去看,那就全当不知道了。可昨天已经去看了,知道方拭非现在离不开人照顾,再这样视若无睹,袖手旁观,可就说不过去。 几人互相对视,各自的想法了然于心。 良心不忍,但良心还是敌不过抗拒。他们不想去给方拭非煮饭煮药,也不想每次去都要先翻个墙。 这可怎么办? ……当然是再告诉别人啊! 几人在路上偶遇或闲聊之中,故意将方拭非如今的处境,以感慨可惜惋叹的形势,透露给其他的官员。 尤其是户部的官员,那可是方拭非过去的朋友。于情于理,赖不掉的。 王声远就是这样在众人挤眉弄眼的暗示中弄明白了。 他还在为顾琰忧心忡忡,那边又知道方拭非也在生死游离之际,快要驾鹤西去,简直要躺下去撒泼喊叫老天。 当天散值之后,绕了远路去看方拭非。 溜门撬锁上,王声远一样聪明。 先找金吾卫翻墙进去给他开个门,然后大摇大摆地去后院看方拭非的病情。 敲门示意,进屋之后,对方正拿被子裹成一团躺在床上,就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 王声远靠近,试图扯开她的被子,但被她用力拽住。 双方抗争了一会儿,那床被子竟纹丝不动。 王声远放弃了,看见她脖子处层层的衣领,说道:“你这睡觉,怎么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起床后怎么办?一吹风要再冻着了!” 方拭非:“冷。” 王声远拗不过她。不知道怎么一个看起来快死的人,还有常人难及的力气。不过方拭非变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转过身,想去桌边给她倒杯热茶。 茶壶是空的,炭盆也是空的。 难怪他说屋子里凉飕飕的! 王声远一手茶壶一手瓷盖,无奈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煮锅水,哦,还是顺便煮碗粥?” 方拭非:“都要!” 王声远:“少将军呢?你这府里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病成这样,还不赶紧找个仆从进来,你真当自己命大,阎王不收?” “少将军可不是伺候我的人。”方拭非说,“他前几天回上郡去了。” 王声远:“我看是就被你气走的!” 方拭非颤颤巍巍发出一个字:“冷……” “你——!”王声远拿她简直没有办法,又不能跟她计较:“哎哟行行行,我去给你看看。” 方拭非想起昨天的晚上,来自心底的恐惧让她抖了下。 虐待重症病人,是不对的。 王声远转道去她的庖厨。里头东西乱糟糟地堆叠着,用过的锅碗瓢盆也就那样摆着,简直不堪入目。大约是昨日那群官员过来弄出来的。 柴劈好了,摆在墙角,可估量了一下自己从生活到收拾这地方要用的功夫,王声远怂了。 他不适合,他不习惯。 动刀容易有危险。 毅然决然出了门,去附近酒楼买盒吃的东西回来。 他将餐盒一字摆在她的床边,示意她起来吃东西。 “谁可都没这面子,还要老夫亲手照顾。”王声远,“你还要不要我亲自喂你喝药啊?” 方拭非问:“顾侍郎怎么样了?” “嗯……”王声远皱眉,却不正面回答:“你看朝上现在只是山雨欲来,就说明他还活着。” “山雨欲来……”方拭非琢磨了下这几个字,心中悲凉,呼吸开始加重。 王声远说:“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能活到现在都有太医说是奇迹。这说明什么?正说明他命大呀。再看看吧。” 第121章 偷生 顾琰身体的确不好, 就算哪天倒了, 也没人会觉得稀奇。 方拭非想到他自己的态度, 也是时刻等死, 能撑一时是一时的意思。叫人唏嘘又难以接收。 方拭非问:“他们是想,抢走他的船厂吗?” “自然, 还有别的吗?”王声远说, “不过这漕运商船,开办之时就用的顾侍郎个人名义。如今船厂,执掌天下半数漕运的商船,全都是他自己开出来的, 是他自己的本事。顾侍郎不同意,难道陛下还能逼他吗?陛下不开口,难道有哪位官员敢从安王手里抢东西?” 方拭非想想也是。 “这商船,你不要打主意,我户部也不打主意。顾侍郎早就说过,他自有打算。”王声远说,“不过顾侍郎才刚出事,虎视眈眈的人再心急, 也不敢此时开口。还要看这船厂管理是否会出乱子,也要看顾侍郎这次能否挺过来。真正糟糕的还在后面呢。” 方拭非拿着筷子陷入沉思。 王声远见她不动,拍着床板催促道:“快吃!这大冬天的, 什么热饭菜也一会儿就凉了。别在这儿发愣。” 他起身去将摆到窗边的柜子前面。又找了圈没找到东西,遂问:“你的炭都在哪儿呢?” 方拭非:“柴房里。” 王声远去柴房拨了一铁锹的炭,架回到屋里, 又拿着木屑开始生火。 方拭非吃了两口,问道:“当日顾侍郎是为何离席?我去的时候,已经看他落水,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那声音哑成一团,王声远费半天劲儿才听明白。 “礼部那个卢员外也是这样说的。他出去找你说话,只听到顾侍郎喊有刺客,等跑过去对方已经落水了。”王声远说,“但他同千牛卫坦白说,说是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只是不确定对方的身份。” 方拭非:“黑影?” “这个你该去问大理寺的人。不过御史公或许知道一些。”王声远拍了拍手,“我听高尚书说是,你跟卢戈阳不懂事,宴会还未结束就先后离席,紧跟着顾侍郎也走了。” “五殿下呢?”方拭非说,“我是被五殿下叫走的。” 王声远:“不可能。五殿下偶感风寒,怕给陛下过了病气,前两日就主动出宫去了,哪可能给你带信说要见面?” 方拭非:“那是谁……” 王声远把她床上的餐盒清理走,将人按下:“你在这乱猜呢,不如躺下好好休息。这时间可不早了,老夫也得回家去了。” 方拭非还是很感谢他来看完自己的。不是他们这群有爱的同僚,自己不定要忍饥挨饿,最后不得以下床吃饭。 王声远说:“我明天坑高尚书过来,你告诉他,药就放在灶台边上。煮药前记得先把药罐给洗了。我走了。” 方拭非:“哦。” 她忽然不敢去看,不知道自己家被这群人整成什么样了。 缺席数日,台院那头自动算作病假,众人叫她不必忧心,尽管好好修养,这次病得如此凶猛,落了病根可不好。 之后礼部尚书真来看过她一次,也照着其他官员的老路,给她煎了次药,买了顿晚饭。一面煎药一面还要大骂王声远坑他。 不说,王声远还真坑了他。 躺了两三天,高烧渐退,身体里那股寒气终于被驱走,四肢有了力气,也不会再觉得冷得可怖,能起床走动。 所幸她身体根骨好,又年轻,未有大影响,就不知是否会有什么隐患。 只是泡过水后,手脚不幸起了冻疮,身体一发热就痒得难受。 原先合脚的鞋,现在套上去,脚尖也是胀胀的。还不如去找双旧的鞋子,将鞋底垫软一点,穿着更舒服。 大概是在床上躺多了,反变得容易困乏,睡多久都解不掉那困意。她能出门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销假,而是趁机多混几天。 首要是得拜访一下顾琰的王府。 病情尚未彻底痊愈,怕吹风后复发,方拭非出门时将全身围得密不透风,然后一步步走去王府。 无奈她在门口就被拦住了。 方拭非问:“顾侍郎身体好些了吗?”门人似乎已经见惯,礼貌答道:“不见外客。公子请回吧。” 方拭非:“我不是来见他,只想问问顾侍郎身体如何?” 对方受了吩咐,依旧刻板答道:“并无大碍。” 顾琰这时候要传出病危的消息,的确容易出乱。 方拭非明知这话可能是假的,可还是安心了不少。她张口想让门人帮忙带句话,仔细想想又觉得对方多半会敷衍漠视,果然还是算了。 站在街头迟疑了片刻,决定多走一段,去找卢戈阳。 卢戈阳推门进屋的时候,脚步停住了。垂下视线,盯住了侧面的地面。 他俸禄有限,每月还要寄回家中用以补贴。在京中没有私人宅院,每月要准备各式开销,去参加各个官员的宴席备礼,为官多年,依旧身无长物,捉襟见肘,自然请不起什么奴仆,一直独自居住。 所以,他一眼就发现自己的鞋子被人动过了。 谁会来他的家?还刻意动了他的鞋子? 卢戈阳是想逃跑的,刚屏息转了个身,一把冰凉的长剑便架上他的脖子。 剑身贴住他的血脉,让他滚烫的皮肤冰凉下来。 “差点漏了个人。”那人声音低沉,显然有些高傲,略带讽刺道:“回头啊,你不是看见过我们了吗?” 不是他。 卢戈阳喉咙干涩。虽然恐惧,但头脑清楚。 之前遇到的几个都是习惯用刀的,而这个人是用的剑。 同时,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他的大脑。 是什么人才能够驱使这么多不同的高手?是什么人才能悄然无息地混入宫廷杀人灭口? 那答案呼之欲出。 卢戈阳没有拆穿,只是说道:“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聪明人。”身后人道,“聪明人只在我面前说不知道,到了别人面前就不一定了。” 卢戈阳极为惶恐的模样道:“我可以到谁面前去说?我是真的没有看见,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天底下什么东西比得过命重要?” 背后之人笑了下,手上撤了些许力气。 “你不用急着否认,是那人做事过于鲁莽,才被你看见。”他说,“本来我是该杀了你,方能以绝后患。可如今情况不同一般,你毕竟是礼部官员,而我还不想惹祸上身。若是你能主动识趣,那自然最好不过。” 卢戈阳正要松一口气,那剑刃又贴近了一分,让他不得片刻喘息。 那人抬头看着院落各处,说道:“这院子真是破落。随意翻墙就能进来。就算夜里高呼救命,远在另外一条街上的巡街使也未必能听得见。可去路倒算是四通八达。从这里,杀了人,再逃出去,不难。多得是路能避开。” 卢戈阳冷汗都下来了。 他能听到脖子上被压住的血管,正在蹦蹦地传达着心跳的频率。 那人似在陈述事实般坦然:“我真要杀你,有千百种方法,更谈不上需要什么手段,望你明白。” 卢戈阳说:“我自然知道。” 黑衣人冷下声音说:“天与地自然是有差别的,最多也只能遥遥相望,不是谁想,就能逾越。有的人心比天高,妄图不该,总会受到惩罚。你若是还想好好活在这世上,就记得我给你的忠告,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吧。离方拭非远一点。” 卢戈阳没有回话。 他太过紧张,连脖子上的剑是什么时候撤走的都不知道。 闭着眼睛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发现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 命如蝼蚁。 他在那些人眼中,的确就是命如蝼蚁。 卢戈阳握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蝼蚁尚且偷生……他是只能偷生。 “卢戈阳!” 卢戈阳正在平复心情,肩上猛被人一拍,后挥就要攻去。 那人躲得极快,一下从背面绕到他的正面。 “卢戈阳?”方拭非说,“你怎么了?” 卢戈阳僵硬张嘴,脸色煞白:“是你。” “自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方拭非笑道,“你不来找我,我当然只能来找你了。大门都不关,也不怕遭贼?” 二人脸色成鲜明对比。卢戈阳冷汗淋漓中,倒比方拭非还像一个病人。 方拭非笑容渐渐收敛。走到门边,往两侧张望。 “他往哪里去了?他住在哪里?”方拭非回身问,“他是谁!” “我不知道。”卢戈阳重复地说这四个字,像是为了说服自己。 第122章 见面 方拭非拍上大门, 抓着卢戈阳的手臂往院里带。 “卢戈阳你清醒一点!”方拭非看他神智恍惚, 试图将他拉出恐惧的状态:“你不是要逼你, 只是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他今日放过你绝不是因为信任你或是想要拉拢你, 而是如今顾侍郎出事,京中本就疑云重重, 再死一位目击人证, 怕是要封锁京师全城戒严,届时他们自惹麻烦插翅南非。可到时候等他过了这难关,你纵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依旧无法改变!他想杀你就杀你,对他们来说死人才是安全的。你若真想自保, 就不该置身事外!” 卢戈阳僵直着身体,哼着粗气。 方拭非点头:“好,好,我不问你那人是谁的问题。我只要你告诉我。当初住在那边,被杀死的大哥,他住的那栋院子,之前是谁的?” 那青年是从南方过来,既然是急着过来找她, 应该是才来了没多久。一个匆匆北上,寻到住处的人,不会先去仔细打扫挺远。可院落中还挂着晾衣的架子, 以及晒制的肉类,旁边种菜的土也是翻过的。显然一直有人居住。 这说明院子原先不是他的。 若能找到之前的住户,指不定会与死者认识, 有内幕消息。 卢戈阳:“我不知道!” 方拭非泄气,松开手道:“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也能问得到。” 住过什么人,可以去县衙问,但并不合适。怕会打草惊蛇,引起对方注意。 也可以去找左右的邻里问。得知的消息真假就难以确保了。若对方有意隐瞒,茫茫京城想找到也是不易。 卢戈阳骤然爆发,朝她吼道:“你要害死多人才能作罢!你的不自量力是要多少人去给你陪葬!” 方拭非站在原地,眼神冷了下来。 二人就对峙般地站着,谁也不肯屈服。 方拭非发现,卢戈阳说不了解自己,但自己其实却了解他。而他们是真的,不适合做朋友。 原来交情甚浅,真的跟时间相处无关。 “这世间要活简单!苟延残喘就可以。这世间要死也简单!哪怕是街边随便一根毒草,就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这世间要活得快活,也简单,装傻充愣即可。可这世间要活得明白,难。难上加难!为什么?因为有一群想活得快活的人抓着你的脚说,我只想活着!”方拭非怒其不争,“没有人想要你死!可你想活着,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要来做官?!” 卢戈阳呼吸一窒。 方拭非留给他一个背影,临到门口停下又说了一句。 “我是不自量力。可我一直知道我要做什么。” 卢戈阳捂住脸,用力向下抹去,将叫声压抑在喉咙里,然后慢慢滑到地上。 方拭非站在萧瑟街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知道林行远,现在已经到哪里了。等知道京中消息,或许已经在上郡。 他还是别回来了,谁知道这京城将来是什么风向? 又过了一月有余,顾琰还是深居家中,不去户部,也不上朝。 期间只见王声远跟顾泽长等人去探望过他,其余人一律不见。连方拭非也被拒之门外。 顾泽长是替顾登恒去看的,王声远是为政事去看的。这样想来,不到万不得已,顾琰已是不能见外人。 方拭非于是几次去问了王声远,王声远只烦躁说:“这不还能聊政事吗,你多担心什么?要有什么事情,朝廷早就传出风声来了。” 方拭非想说朝廷这风声还不够大吗?怕是要吹聋了你吧!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这事情严重?你还敷衍我有意思吗? 真是再也不拿自己当户部人了! 方拭非认为顾琰是真的病重,其余官员想得多一些,担心他在引蛇出洞。台院里各种五花八门的猜测就更多了。 方拭非每日要去船厂附近走一遍,因为最近屡屡有人闹事。 要么是已经约定要的货物忽然取消不运,要么是拖着不结算银款,再要么是干脆在搬运过程中找茬引发口角或是争端,还有的随意传谣说船上有违禁兵器。 这一次次将巡街使弄得焦头烂额,也让船厂的日常运作受到极大影响。 顾琰不在,无人替他们做主,负责掌船的船手日日担忧,夜不能寐,只能提心吊胆地从船员下手,核查运输都越发严格起来,就怕有可疑人士上了船,为陷害顾琰,中途凿毁船只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凡与皇权相关,区区几条人命算什么?如今船厂的声誉可影响不得。 原本这些都只是小事,哪些店都受过针对或陷害,民间生意不好做的。 主管报不到顾琰那里,退而求其次报到了王声远那里。王声远是个狠人,直接报给了顾登恒。 顾登恒得知大怒,直接派遣士兵前去船厂附近镇守。饶是如此,依旧有人敢强行犯错,自找罪受。这明显是幕后之人按捺不住了,目标明确,夺走船厂。 船厂是顾琰私人所建,顾登恒原本就心疼顾琰如今重病,哪能容忍他危难之际受人宰割?干脆抓了几个闹事流氓,命御史台协从审讯疑犯,看几人是否还有党羽。 那几个无赖比王声远还要更狠一点。要他们坦白,他们就随口胡说,今日咬出一个不相干的小倒霉来,明日再咬出一个不相干的小可怜来。皮糙肉厚,不惧抽打。 御史台原本就跟官员纠察有关,如此一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被连番戏耍,四推御史直接手刃了他们的心都有。 “不必与他们僵持。”御史公说,“告诉他们,再有毫无根据出言污蔑者,好自为之。诬告朝廷命官,一而再,再而三,数倍加罚。去查他们家中还有何亲人,一律流放出京。家中分明有子女父母登记在册,却不见踪迹者,再去查清楚,是何人替他做了手脚。世上何来只手遮天之人?” 如此给了方拭非大好机会! 卢戈阳不肯给她线索,她与刑部、大理寺、县衙皆又没有交情,无法查找名册或相关卷宗记录,在京中如何找人? 总有同僚问她晚上了哪里,为何总是昏昏欲睡。她哪里来的选择?想靠自己做点事,只是独自去找搜查京师,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个地方找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也的确毫无进展。 但如此一来,她就有机会去县衙翻查京中百姓登记的名册。 方拭非求着御史公将这任务交给自己,兴冲冲地跑去了。无奈衙门那边先将名字及各种所需之物准备好,她旁敲侧击,还是没有翻查的机会。 一群人都太过精明了,精明得她头疼。 方拭非在台院奋发查案,朝中终于开始有人亮出爪牙。 官员上奏,说顾琰如今身体不适,已无法管理偌大船厂。事关朝廷漕运,各地粮仓,不可懈怠。需找人接替。 其实此顾虑也不无道理,长久来看更是说得通,然顾登恒的意思很明确。 有人闹事——当然要查,严查,不可姑息。 将船厂交于他人代管——顾侍郎不同意,那就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似是顾登恒过于宠爱侄儿,反将国之大事任性处置,可方拭非想起顾登恒对她三缄其口,并绝不让她插手船厂相关事宜,觉得内幕并不简单。 或许是那船厂里有什么不能告人的事情。顾琰不至于强撑,非捏着手中船厂不放手的道理。 方拭非纵然自己猜测再多也是无用。 天气开始转暖之际,顾琰终于愿意见她。 方拭非见到王府前来通传的小厮,连忙擦干净手,随他过去。 她随小厮走进后院,感觉府中气氛越加沉闷。里头药味弥漫,仆人埋头做事,不敢多话。 方拭非到门口的时候,顾琰的一位妻妾正从屋里出来。看见有客来,几名抬手擦泪。 方拭非避开视线,立到一侧,请她先过去。对方略一颔首,匆匆离开。 小厮已上前打开一条门缝,示意她赶紧进去。 听到脚步声,顾琰知道是她来了,说了一句:“烦人,女人真是爱哭。吵得我耳根不净,不能休息。” 方拭非听他声音,毫无中气,像是用力从喉咙发出来的。 人还躺在床上,而床边挂着白色纱帐,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影。 方拭非走过去。 “不用开。”顾琰说,“我咳嗽。” 一双手从帐中伸了出来,肤色惨白。手背的青筋爆出,还有些冻疮时挠破留下的伤疤。 方拭非牵了上去,指尖冰凉。 “我叫你来,跟你说件事。”顾琰将手抽回去,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 方拭非依言坐下,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顾琰说:“我之前让你查几个人,你继续查。不要停。” 方拭非说:“我查了,我真的查了。该查的能查的我都查了。只是我……的确没能抓到什么进展。” 她羞愧低头。 前路好像有重重迷雾,遮天蔽日,阻挠她前行。 她纵有长风破浪之势又怎样,辨不清方向,能往哪里去? 顾琰忽而一阵剧烈咳嗽,没有间歇,又因为虚弱,声音向被压住了。方拭非不知所措,站起来要出去喊大夫。 那边顾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气音:“给我——咳——水……” 方拭非匆忙去桌边倒了一杯,拉开纱帐,将他扶起来,给他喂下。 顾琰小心地喝水,中途又皱眉咳了几声,将水渍溅到了被面上。 方拭非用衣袖随意擦了一遍。 喉咙的痒意咳过去之后,顾琰渐渐缓过神来。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努力调息。睁开眼睛,还带了点血丝跟逼出的泪水。 见方拭非看来,顾琰抬了下手说:“没事了。” 方拭非问:“有止咳的药吗?” “枇杷吧。”顾琰眉毛松了些,“叔父已经叫人从南方运枇杷过来,那个止咳好。我每年都吃。快到了吧。” 方拭非低声应道:“好。” 她看顾琰要皱眉头就心一紧,起身准备去把茶壶先端过来。 顾琰面容消瘦,却还是带着一丝清俊之气,看着并未消沉,反而比他们还要潇洒两分。 他见方拭非这如临大敌的模样,笑说:“你可别在我面前哭,这一个个的,我受不了了。” 方拭非跟着玩笑说:“王尚书总不能哭吧?” “他呀?呵,”顾琰说,“他要是能在我面前哭出来倒好,说不定我能高兴一下。” 方拭非又说:“五殿下应该哭了。” “他也没哭,不然我把他赶出去了,哪容他三番两次往我这里跑。”顾琰说,“他也该长大了。前两日他还问我说,想杀人的念头,也可以称之是仁义吗?” 顾琰问:“你觉得呢?” 方拭非:“普通百姓不能。他的本意如果是为了仁,能。” 第123章 船厂 “我觉得不行。”顾琰说, “那是上位者才能下位者做的事情。他是谁?立于律法之下, 他想如何以杀成仁?” 方拭非不回话。 顾琰说:“你是聪明人, 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方拭非说:“我不明白。” “听话。”顾琰补了一句, “我一生气就想咳嗽。” 方拭非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主子。”门外人小心道,“刑部尚书到了。” 顾琰颔首:“请他进来。” 又对方拭非做了个轰赶的姿势:“你站得离我远一点。” 方拭非立到他的床头, 与他保持着距离。 未几, 刑部尚书敲门进来,对方看见方拭非,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又很快平息。 他抱掌请安道:“王爷身体可还安康?听王尚书说, 是没有大碍了。” 顾琰唇色苍白,显然离没有大碍有很大的距离。可他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显出桀骜不驯的本性来,叫你如何也不敢轻视这个病鬼。 他冷淡一指:“坐。” 刑部尚书也不客气,提起衣摆,在旁边坐下。 “不知王爷有何事要找下官。” 顾琰皱眉训斥道:“还不给周尚书倒杯水,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方拭非撇嘴,过去给人倒水。 刑部尚书接过她手里的杯子, 笑道:“多谢。原来是方御史,一时没有认出来。” 方拭非说:“承蒙尚书公还记得下官。惶恐至极。” 刑部尚书赶忙不受:“尚书令一职从来空悬,何来尚书公啊?” 顾琰说:“既然一直空悬, 您又如何称不得尚书公啊?本不过就是个尊称而已。” 刑部尚书:“王爷折煞。” 方拭非重新站到床边,离顾琰近了一步。 刑部尚书伸长手臂,将杯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 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拭非。 顾琰说:“听闻近日朝中有官员进言,要找人接管我的船厂,以免漕运出错。” 刑部尚书:“确实如此。” “还听闻,船厂无人管辖,近来遭人欺负,险酿大祸。” 刑部尚书点头:“的确是有胆大狂妄之徒,在无法无天。不过陛下已经着手处理,也叫御史台帮忙彻查。” 方拭非颔首,附议道:“下官正负责此事。” 顾琰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道:“我这几日无所事事,便想了想,其实几名官员所言,也不无道理。” 刑部尚书观察不出他表情里的意思,而对方的语气更是平淡,似乎只是陈述,并未生气。 尚不能定论,便挑眉笑了下。 顾琰:“我在朝臣百官中,逐个思考了下,最后还是觉得,周尚书您最合适。” 方拭非手指因激动弹了下,快速掩进袖中,免暴露自己惊讶。 周刚平也是一副很吃惊的模样,说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将船厂交给你管理。”顾琰说,“不是由你代管,而是就送给你。” 刑部尚书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衣服下的手指攥成一团,按在膝盖上,一时未给回复。面部有轻微抽动,很快反应过来,郑重其事道:“的确是有官员向陛下请旨,代管王爷船厂。不过,也只是代管而已,观王爷久病不出,怕琐事劳累了王爷,是以有此言论。绝无半点霸占之心。哦,下官也并未上过类似的奏折,如何抉择,相信王爷心中自然有数。” “我如今身体,就是想霸占又如何?”顾琰叹说,“我百年之后,总得有人接管此事吧?若倒时再安排,未免过于仓促,也难免会有小人动龌龊心思,防不胜防。届时京城要乱成什么样?真是平添麻烦。我当日决定筹建船厂,就是为了能替大秦一解燃眉之急。避灾免祸,才是我的本心。至于谁做这主人,于我而言,并非如此重要,难道我赚那么多银子,能用的掉吗?” 刑部尚书开始大献殷勤:“王爷拳拳之心,下官敬佩。” “我知道,大家都是为定国安邦,叔父担心我,是以百般纵容我,又觉得船厂为我所建,不该欺负我。可莫非我就能恃宠而骄吗?为人臣子,不能总给人添麻烦吧。” “王爷言重!王爷乃国之栋梁,何来菲薄之言?”刑部尚书推却道,“只是这船厂,下官万万收不得。朝中有诸多合适人选,譬如王尚书,再譬如工部尚书,转运使、发运使、盐运使。这些人都比下官有经验,也更值得信任不是?” “何来此言?”顾琰说,“如何抉择,我心中自然有数,我这定下的数,可不就是你吗?” 他一长串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又弯下身弓成一团,开始咳嗽。 方拭非连忙倒水。 他这阵势,真是每次一咳嗽,都是生死一徘徊。 刑部尚书看着他额角流出的冷汗,跟因气血凝滞而逐渐发红的脸,明了了。强弩之末,油灯枯竭。 想装都装不出来。 原本看他两年身体在调养中有好转趋势,不想落水后影响真的如此巨大、 只不过顾琰这油灯枯了很久了,还不知道这次是真枯还是假枯。 顾琰擦干嘴巴,让方拭非退开。又重回正题。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让贤之事我早有考虑,只是一直定不下人选。王尚书身为户部尚书,户部管水利道途,他身份不同与我,得避嫌。我虽信任他,可也不敢害他。礼部除却王尚书,其余人要么没有可信,要么不够有胆魄,再要么无力接管。同我关系好的官员却不都。至于工部,算了吧,曾经的漕运莫非与他们无关吗?其中纠葛,想必你也清楚。唯有你,立场干净,为人刚正,又有威信,不惧有人闹事,能保下这船厂。正是我思虑周全,才下了这决定。” 刑部尚书自然是不敢接话的。 但他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 顾琰:“周尚书,你觉得我的船厂值多少钱?” “下官不知。”刑部尚书说,“粗略估计,少也有百万两吧。” 顾琰:“那你知我的船厂一年可以赚多少钱吗?” 刑部尚书:“不知。” 看如今繁华程度,少说也是上万两银两。这还是顾琰定价低廉,光靠着为商人运货,以及从别的船厂处收来的“护航”费算的。 要换成自己,就是将所有的价钱都往上翻上五番,也不觉得贵。 顾琰:“他。” 刑部尚书顺着他的手看向方拭非。 “你让他自由去你刑部,翻阅几卷案卷。配合他,不要多问。”顾琰说,“他若要县衙的名册,你也带他去。” 刑部尚书从巨大的利益中警醒,皱眉道:“这不合规矩吧?王爷是在打趣下官?” 顾琰:“他母亲是江南人士,当年二人在人海中失散,之后下落不明。他一直怀疑是被什么寇贼所杀,又苦无证据也没有线索,所以想从刑部过往的卷宗中查一查。是人其实还活着,还是真已去了。” 这谎话未免编得太瞎了,刑部尚书笑了出来。 然而顾琰并不在意。 在场几人都不在意这谎话可信不可信。 “我给你选了。”顾琰半侧着身,含笑道:“聪明人都不会选错的。” 刑部尚书:“王爷当真。” “自然。”顾琰说,“你要是想明白了,我可以去找陛下,找王尚书作证,将船厂全部的船只,以及文契都给你。你可别怕陛下会骗你。” 刑部尚书似在认真思索。 他始终觉得此事有诈。 顾琰接着说:“他先看,他查出来了,我再给你。你若是半途阻止他,我不同意。” “那若是他查不到呢?”刑部尚书自觉这是个坑,快速道:“这查不查得到,不全在他一念之间吗?” “那要么在我死后,要么在两月之后,这船厂也是你的。”顾琰说,“本王说话算话,从不屑骗人。” 刑部尚书脑海中各种想法都冒出来转了一圈。 各种阴暗的猜测,未说出口,又被自己否决。 陛下作保,王尚书作证,这船厂的文契肯定不会是假的。至于船厂本身,那就更是真的了,天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那船厂如今的红火。自然还有顾琰这段时日的豪气挥霍。 原本朝中官员行商,明面上不允许的,容易被御史台盯上。可这顾琰送过来的船厂,谁能挑得出错字? 看他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总不会拿江山社稷来坑害自己吧?若有变故,届时再看。 刑部尚书打定主意,躬身行礼:“愿为王爷分忧。” 顾琰没什么欣喜或轻松的表情,反而显出了一丝疲惫。 刑部尚书见此越加心安。 顾琰指着方拭非道:“我跟他说一句话。” 刑部尚书会意,自觉退开,站到门口。 方拭非小步弯腰靠近,静听他的吩咐。 顾琰说:“你知道我想你查什么了吗?” “我知道了。”方拭非说,“我明白。” 顾琰抓紧她的手,用力握住,说道:“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你二人如今这地步,谁都保不了你,你明白的。” 方拭非:“明白!” 顾琰闭上眼睛:“好,无事了,你二人今日先离开吧。我累了。” 方拭非哑声道:“您请保重身体。” 顾琰不耐挥手。 方拭非朝着刑部尚书示意,二人快速出了房间。 见他二人消失在门口,顾琰立即趴向床内,捂着嘴压抑地咳嗽。 小厮在外面焦急等着三人公务商谈完毕,见人出来,都无心招待,直接从侧面溜进去。看见顾琰的模样,扑到床边,给他顺气拍背,哭道:“主子!” “嘘——”顾琰掐着自己的喉咙勉力道,“把药给我拿来。” 小厮用力一抽鼻子,将声音憋回去,点头说:“是,是主子。” 方拭非同刑部尚书并肩行走。 二人脸上皆是冷漠,完全看不出有交情,倒像对仇人。 “久听闻顾侍郎同方御史关系交情甚深,今日一见,原来竟不是传闻。”刑部尚书说,“不知你二人何时建立的交情,如此信任的事也可托付。” “靠什么?靠真情实意啊。”对方说话阴阳怪气,方拭非自然也不客气:“人若无所图谋,他为何要防备于你?” 刑部尚书嗤笑:“呵。真情实意。” 方拭非说:“我二人也别在这里恶心对方,不如实话实说吧。免得浪费时间。” “如此甚好,我也想实话实话,不去拐弯抹角。”刑部尚书道,“王爷为何忽然愿意将船厂交给我?是有谁同他说了什么?” 方拭非嗤笑:“您若是不愿意,拒绝即可。若真觉得我与顾侍郎要坑你,也尽管不接这船厂,我二人可没有勉强您。” 刑部尚书说:“听你语气,似乎对我颇有怨言。” “那您是想错我了。”方拭非笑说,“我方某向来是,谁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他。何况我直言相告,哪里来的怨怼?” 刑部尚书:“你我都是一心为国,何必分你我。” 方拭非:“若是如此,最是。” 二人到了门口,刑部尚书问:“你往哪边走?” 方拭非颔首:“您先请吧。” 刑部尚书便选了个方向先行离开,方拭非与他反向而行,特意绕了个路才回去。 第124章 憋着 顾琰都替她做好了准备, 方拭非只要顺势查案即可。 可她在台院还有要务, 抽不出太多空闲, 便去找御史中丞告假。 但官员不能随意告假, 尤其是如今朝中纷争不断,台院首当其冲的情况下。只能请出两天, 再回去做事。或是借着去县衙查取名册之时顺便调查。 第二日就去找刑部尚书帮忙, 请他与县令知会,自己要在县衙翻阅一人的档案。 她知道时间紧迫,已经很是用心地查找。可京城偌大,翻到了那户人家的姓名来历, 却找不到那几人现在的住所,他们名下只有那座如今空闲的院子。 他们可以不买新房,但平时总要赚钱。虽然不知道几人是做什么营生,但若大力排查,应当能找到些许踪迹。 方拭非当天又熬夜,将城中所有摆摊记录在册的人家也找了一遍。 各册间的信息并不详实,加上记录成册的官吏并非同一人,也无法前去问讯求证。其中有管人的, 管商道的,管税赋的……除却名字相同,根本无法确认是否为同一人。 方拭非又借着白日空闲, 一个个跑过去查证。 只有她一个人做事,难度比大海捞针也小不到哪里去。 台院众人原本就对她明明身为一院御史,却接连告假、不务正业而甚感不平。又因船厂一事, 忙得焦头烂额神智不清,那股不平就升成了怨念,打算下次看见方拭非好好找她评理。 可过了两日,待销假回来的方拭非真出现在他们面前,众人就无话可说了。 方拭非神情疲惫,分明是疲惫奔波后的模样,哪里有半点享乐的样子? 做了两日,又去找人说要休息。 御史中丞都郁闷了。 “你究竟都是在忙些什么呀?连个人影儿都翻不到!别忘了自己是台院官员,若真有什么线索,告知你的同僚!千万别逞个人之强,反将自己置于险地。” 方拭非:“下官明白!” 御史中丞:“所以你在查什么呀?” 方拭非:“在替顾侍郎查点私事。” “哦……”御史中丞闻言不追问了。 顾琰如今尚未痊愈,连船厂的事都管不过来,却会去嘱托方拭非查的,肯定是极其重要又不便宣扬的。 他还想好好活着,暂时算了吧。 方拭非继续顺着线索查,终于在山穷水尽时查到了一对疑似目标的夫妻。按照记录,对方会在庙会举办之时,在寺庙山脚摆设摊位,贩卖油饼等吃食。 她抄录下地址,在庙会当日得空,就赶过去验证。 寺庙一早开始敬香的时候是最忙的,已经过去了,到了中午反而闲下来。 方拭非在山脚逛了圈,一见到那对夫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 女方鼻下有一黑痣,皮肤黝黑,脸型偏方。男方脸型圆润,手背有一大块烫伤疤痕。所有细节都与名册上描述的一模一样,连带旁边附的画也有八分相似。 实不相瞒,方拭非鲜少在名册的人像画上认出谁是谁。 难得难得。 此时人多口杂,贸然过去还提起要事,会引人注意。同卢戈阳说得一般,恐给二人带去杀身之祸。 既然人找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出于各方考虑,方拭非并未直接动作,而是先在对面的台阶边上选了个位置,观察他们。想等二人收摊后再悄悄跟着,等确定他们的落脚之处,再去秘密商谈。 可一直坐着是很无趣的,也不知道那对夫妻什么时候才会收摊。方拭非百无聊赖,在附近小范围地逛了一遍,再时不时回来观察二人。 方拭非不期然,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青年失魂落魄地走到山脚,缓慢停下,手里捏着一块竹牌,埋头用手摩挲,摸着摸着,肩膀就低幅度地震动起来。 “呵,五公子。昨日顾侍郎还跟我说你长大了,在他面前从不哭,今日就看见你在这里抹鼻子。”方拭非冒到他身后,冷不丁吓他一跳:“我要告诉他才行。我们五公子还是需要琰哥照顾的。” 顾泽长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还带着哽咽。 “我是没在他面前哭。随便哭哭也不行吗?” 方拭非好笑道:“自然行。您随意。” 顾泽长抬手将脸擦干净,没心情哭了。 对着方拭非,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 二人靠坐在旁边的碎石上,顾泽长把竹牌小心塞进怀里。 方拭非看见了,问道:“您来这里做什么?出门竟也不带个侍卫,知道多危险吗?” “谁人会来与我为难,我在众人眼中不过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顾泽长自嘲笑说,“而且我是陪嫂子来的。现在侍卫都跟在她身边。带太多人来,怕冒犯了佛祖,所以没带。” 方拭非:“哪个嫂子?” “就是琰哥的妻室。”顾泽长说,“那日我去看他,听到嫂子说要前来祭拜求个平安,就请她带我一起来。我……我又没人带我拜过,怕犯了什么忌讳,会有何处不周到,所以请她教教我。” 方拭非想到在何山县的时候,他还是不信佛的。 其实坦诚来讲,她觉得身为皇家子弟,还是不要信佛来得好,最好是信什么都不要。杜陵就不大同意她涉及任何宗教事宜。 凡事何需求天?他们就是百姓的天。他心中应该有数,求神拜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以为你不信这个的。”方拭非说,“若是有难,该找众臣相商,反正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真正的神佛之力的。”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到听天命了,所以来求个心安而已。我自然知道,成事在人嘛。”顾泽长问,“你呢?你也来求佛?哦,不如我替你引荐一下此处的方丈吧。听他们讲讲佛经,还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我听了一会儿,觉得能叫心境平和下来。” “不必了。”方拭非说,“其实我是来查案的。” 顾泽长点头:“原来如此。” 方拭非说着又跑回去看了一眼,确定对面两人还在,才悠悠走回来。 “你这是在看什么人?”顾泽长问,“需要我帮助吗?” 方拭非说:“看着人而已,两只眼睛还是四只眼睛没什么差别。” 顾泽长换了个姿势。似乎是忍久了,见到方拭非,忍不住想要宣泄一下沉闷情绪。他叹了口气,感慨道:“方御史,你说琰哥会无恙吗?自他出事后,我忽然觉得京城里危机重重,谁人都不可信。开口说话,就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京城茫茫人海,我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沉重、苦闷。莫非大家都是如此吗?” 顾泽长以为方拭非怎么也会说,你可以跟我讲讲。然后自己就告诉他,有些秘密不能同他人讲。 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结果就听方拭非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那就憋着。” 顾泽长:“……” 这还是朋友吗? “我送公子五个字。高处不胜寒。”方拭非说,“当你越发强大,站得越高,就会有越多秘密。但是请记住您的身份,即便您再想倾诉,也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不是人人都这么幸运,可以找到一个全然信任的朋友。即便找到了,那朋友也未必能陪你一生。权势,必是孤独的。” 方拭非拍他后背说:“您有此想,说明您开始有担当了。继续憋着,别告诉我。” 顾泽长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人都是有倾诉欲的,向自己信任的人,向崇拜自己的人。这就是为了有些高管被检举贪腐,都是由小妾给的证据。 “我憋。”顾泽长说,“我别的本事没有,但起码言出必行。” 二人正在说话,顾泽长说的嫂子就从上面下来了。 方拭非之前在府中与她匆匆见过一面,还有印象,同她颔首问好。 顾泽长看见她十侍女手中的红绳,忽然想起,叫道:“哎呀,我还有东西留在上边,请高僧帮忙念两遍经咒,这就给忘了。请嫂子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贵妇点头,顾泽长就毛毛躁躁地跑上去了。 方拭非抬手扶额。 这孩子真是不惊夸。 贵妇看着方拭非,并未避嫌离开,反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你很得他的信任。” 方拭非忙道:“蒙顾侍郎抬爱,惭愧。” “每次你来过后,他都会很高兴,还时常跟我提起你。”妇人说,“他从不与我提朝堂上的人,你是第一个。其实王爷看似随性,实则谨慎。一言一行,皆有分寸。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矛盾的人。他人很好的,他人其实真的很好的。才没外面传得那么嚣张可怕。” 方拭非:“是。多亏顾侍郎屡次替下官说清,下官才能脱险。他面冷心热,此番恩情,下官终生感记。夫人往后,若有事相求,也请可告知在下。” 妇人说着伤心起来,情难自禁,用帕子半掩住面:“他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要他缠绵病榻痛苦求生,他宁愿就此离开,好来个潇洒痛快。我是真怕他了了心愿,一心求死。” 方拭非说:“他不会的。” 他不会的。 他都答应自己了,不看她将事情翻得水落石出,怎么会死? “如此自然是好。”妇人对她说,“你若有空,劳烦去多看看他吧。他嘴上或许会说着你烦,但我知道他是欣喜的。他如今总是不乐意见我,可我又不放心留他一人胡思乱想……” 方拭非:“是。方某明白。若是顾侍郎愿意见我,自然时常前去叨扰。” 顾泽长从上面冲下来,见二人还在聊,便提醒道:“方御史,你不是在这里看着什么人吗?” 方拭非点头,又跑过去看了眼。 下午与晚上,庙会最热闹的地方会转到街上去,那夫妇二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似乎也准备换位置。 方拭非远远给几人打了个手势,拔腿追上去。 第125章 证人 那对夫妇走到半路, 拉着木车在街中间争吵了起来。看似是妇人说服了她的丈夫, 两人重新转向, 往右侧的小路走去。 方拭非抬手擦了下鼻子, 叫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警惕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然后也绕进了那条街区。 前方两人兜兜转转, 最后停在院前,看来是先回自己的住所。 妇人去后院拎着一袋磨好的面粉出来,开始装车。男人去拎了桶油,朝一旁负责装的容器里倒。 二人将推车调转方向, 准备重新出去。刚一转身,就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堵在他们前面。 “啊!”男人一声惊叫,连连倒退。大腿撞到了木车,才仓皇停下。 “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方拭非负手笑道:“坐下吧,不忙,我们先聊聊。” 夫妻对视一眼,目光飘离,眼珠颤动。 方拭非在二人要出声呼救前说道:“千万别出声, 这是最愚蠢的行为。我既然能在偌大京城中找到你们,自然也有回去的办法?” 妇人:“你想做什么?我们……我们就是种地做营生的。这今日没事,才去卖炊饼。哦, 您要炊饼吗?” “我说坐下,别紧张。”方拭非说,“不知道二人如今的模样, 简直就是被撞破坏事后的心虚胆颤吗?”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老实本分……”二人说得激动,被方拭非用手势示意,将声音收回去。 那农妇两手按着木车的边角,满目惊恐道:“你……你要杀我吗?” “我为何要杀你?”方拭非在她面前站定,问:“你觉得是谁要杀你?我不想杀你,我只要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你……我真的不知道啊。”妇人声音因带了点哭腔,眼神频频瞥向她的身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您能查就多去查吧,我们每日就在家里耕作,哪里能知道什么东西?我二人连字都不识一个,只想讨口饭吃啊!” 眼见她要自己打翻油锅,方拭非一把捞住她,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妇人立即扯着嗓子尖叫,并大力挣扎。 方拭非捂住她的嘴,凑近她的耳边说:“要杀你们的人,甚至不会给你说你不知道的机会!你叫什么?我看着这么像坏人?!” 同时凶猛回头,对着身后正举着木椅准备偷袭的男人瞪道:“放下,冷静一点!朝廷办案,不是灭口!” 二人僵在原地。 方拭非拽着妇人到身前,然后甩到她男人的怀中。二人顺势抱在一起,打量起方拭非。 方拭非抽出牌子展示:“御史台。查一人死因。怀疑此人与官员贪腐有关。是以秘密造访,不得外传。懂?” 二人眼泪还挂在脸上,用力点头。 “真是,”方拭非将腰牌塞回怀里,“” 妇人委屈说:“是,是您先吓我们的呀。” 方拭非:“我怎知你二人是否与死者死因有关?故意隐瞒踪迹,行为鬼祟,是以先行试探。” 男人马上道:“毫无关系!他是死是活我们都还不知道!” 方拭非点头:“看出来了。” 没见过这么胆小的。 二人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一时腿软,摸索着翻出两个小马扎,先行坐下。 方拭非在他二人面前走了一圈,问道:“为何自己的宅院不住,要来住这里?院子是什么时候借给别人的?可知道凶手是谁?” 男人张口结舌,还紧张着,不知该如何讲述。困惑道:“官爷,我们要先回答哪个?” “一个一个来。”方拭非,“在你家借住的那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我叫他胡老二。他从江南那边过来。是我的一位远方表亲。”男人补充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哪门亲戚,反正我爹是这么告诉我的。原本并不相熟,就他爹,带着他来我家,见过几面。可自我父亲去世之后,就完全断了往来。有二十来年了吧?他忽然过来求助,我也是很惊讶的。只是我父亲当年耳提面命地交代过,若他前来,能帮衬,就帮衬一把。我这也不好忤逆了他老人家生前的心愿吧?说要借助两天那就……借呗。” 方拭非:“他本名是什么?”“本名?难道胡老二不是本名吗?”男人耸着脖子说,“这个,您不是为难我吗?我们这一代几人叫大名儿啊?都随意叫叫。” 方拭非:“那他做什么活计为生?” “应当也是掌船的吧?反正他父亲是掌船的。就在江南与京师两地跑。”男人说,“他们这些开船的都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忽然暴雨,涨潮,船就给搁置了。停在河面上上不去又下不来。但挣得也多。那是以前运河还开的时候哩,他父亲会被人请去开船。后来河道不是不让随便开了吗,还能掌船,就得有点本事背景了。” 方拭非说:“他应该也是掌船的,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男人悻悻跟了一句:“哦,那可真厉害。” 方拭非:“他父亲与你父亲相识,莫非你父亲也是掌船的?” 男人:“我父亲不是。我父亲就是在船厂帮忙点货搬货,给他们发发银两,是船厂里管账的。可后来船厂关了呀。” “你父亲船厂的账簿你这里还有吗?” “烧了。”男人说,“他嘱托我全烧了。” “他不过是个帐房,还能将船厂的账簿全给烧了。” “反正就是烧了。”男人说,“后来河上出事,整个船厂都关了。几人聚了一下,再未见面。” 方拭非皱眉,绕着二人正转了一圈,又反转了一圈。 两人跟着摇头晃脑。 方拭非停下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我年纪不大他就去了。说是去江南行商进货,带着我母亲,可是一直都没能回来。”男人叹道,“那时的世道呀,京师去往江南的路上,难免会遇到些草寇。有些夺财就罢,有些残暴些非要夺命。他一直没回来,我就替他准备了后事。” “你听过罗庚、李胥二等人的名字吗?”方拭非压下上身,目光灼灼盯着他道:“姓氏相同也可以。当初的船厂里,有没有这几个人?” 男人沉思片刻,随后歉意道:“可这姓氏来来去去不都那几个吗?您这样问我,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方拭非点头,严肃问道:“胡老二千里迢迢来京城,所求为何?他找到我,却根本没机会说出口。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妇人揣着犹豫道,“好像是被灭门了?太惨了,一家全死了。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十几条人命呐。只他一人侥幸得生。他说衙门不查此事,自己又忍不不了这冤屈,便辛苦跋涉到京师来申冤。你说能不可怜吗?” 方拭非:“照他来说,此等灭门大案,县衙已有判决,肯定会有卷宗递到刑部!” 妇人摇头:“这我不知道。”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你们初见到我时为何这样害怕?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牵扯到人命的事情怎么能不害怕!”妇人拍着大腿道,“他当时非把我们赶出家门,还说如果他不告而别,我们就别管这事了,当一切没发生过。说得我们浑身发毛。后来我们悄悄回去看过,没看见人,想到他说过的话,这心里头寒碜呀,怕得发慌,怕他是被寻仇,到时候牵连了我一家。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又觉得可能会怕当成凶手,所以一直不敢回去。” “他的确死了。死不见尸。”方拭非说,“除了我几人与凶手,恐怕没人知道此事。如今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满是后怕。 “我就说……我就说啊!”妇人握拳成锤,用力敲打着自己的男人:“我让你别借房子你偏借!现在怎么办?你还敢回去吗?这不是害人吗?” 男人不敢回手,嘴硬道:“你看他当时那模样,你说你不借,你这心过得去吗?” 方拭非回屋里,搬了张椅子出来:“我要听船厂的事情,任何的小事。” 男人叫唤道:“哎呀我真不记得了!” “废话我也听!”方拭非掏出钱袋,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钱袋丢到一旁,说道:“赏银。” 二人眼睛都直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妇人用力掐住男人腰部的赘肉。男人吃痛出声。 妇人催促道:“你快说!” 方拭非与他二人聊了有两三个时辰。天南地北地胡侃。 事情追溯到了二十多年前,正好在太子谋逆,河道被封的那几年。 民间并不知道这事,只有些许风声,且流传不广。 男人当时还小,并不在船厂做事,左右皆是耳闻之音,知道的信息不算重要。或许这也是他可以活到今天的原因。 方拭非还是怕他二人遇害,又找不到人可以保护他们,就将二人作为人证先带到台院,找御史公说情。 将两人安置好,快步赶去刑部。赶在散值关门前到了,拦住刑部尚书,要求查几卷刑部卷宗。 刑部尚书见她神色严峻,又有约在身,请她在刑部等了一个时辰。官员人少了之后,才带她秘密到存放案卷的书房,打开锁孔,让她进去。 方拭非抬步进去,刑部尚书在门口转了个身,也在入口处坐下,看样子是不会离开。 见方拭非盯着他,刑部尚书才开口道:“你先看吧,天亮点卯之前你要离开。我需将里面的公文整理妥当归置原位,以免叫人发生。” 方拭非眸光一沉,点头说:“明白。” 第126章 不满 方拭非在柜子前顿了下, 并未直接去翻江南来的案卷, 而是从第一排开始, 仔仔细细, 一册一册地看过去。然后翻出些似是而非的疑难案卷,夹在怀中, 抱到桌上。 如此一来, 桌上堆叠了一大堆的案卷。 刑部尚书上吊着眼,观察她的动作。勾勾唇角,并未说话。身形岿然不定地坐着。 江南东道加江南西道,有多少个州县?虽说是穷凶极恶的灭门案, 可完全不知衙门会将其伪装成什么死因。 是疾病?是瘟疫?是贫困饥荒?是天灾水患?还是盗匪掠杀? 加之还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胡老二家或许是近两年,那其余人呢? 胡老二的本名又是什么? 如果给方拭非时间,她自然能对着这一库案卷翻个一清二楚,但如今不能,刑部尚书还在门口坐着。自己翻动了什么卷宗,对方都能看见,整理过后,自然也可能顺之推导, 若是发现端倪,不仅会暴露自己,还会暴露顾琰跟王声远。 谁又知道, 刑部尚书心中是什么打算? 方拭非倒是很想翻看当年关于运河谋逆的案卷卷宗。如此重要的案件,可能加密封在御史台中,也可能封在刑部某处, 总之绝对不是她能看见的。 她不动声色地开始翻起手上杂乱的卷宗。 长夜过半。屋外鸟声鸣鸣。 方拭非将手中公文合上,封回袋中,抬手揉了揉鼻子。 刑部尚书年岁虽高,却比王声远礼部尚书等体格见状,熬了半夜,丝毫不见疲色。 他打破沉默道:“方御史要是信得过我,便可不必如此防我。或许此时已经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吧?” 方拭非索性放下案卷起身,刑部尚书也站了起来。 烛火在桌上跃动,将将熄灭。 “是没油了?”刑部尚书说,“本官去替你添点灯油。” “不必。”方拭非把东西堆到一起,说道:“我要走了。” 刑部尚书将信将疑:“今日时间尚早,你可再看一两个时辰。” 方拭非说:“我已经做完我想做的事情了。” 她留了满桌的信报给刑部尚书整理,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既然我已查完,按照约定,周尚书,今日即可请你去找顾侍郎与陛下,商议转让船厂一事。” 刑部尚书:“什么?” “如我所言,如你所闻。”方拭非正对着他笑道,“我方某是个讲诚信的人,顾侍郎也是。您以为我要拖满两个月,与您为难?不。” 刑部尚书心中疑虑越重,直觉此事怕有隐情。 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为官数十载,可不想最后不明不白地栽了。 “该不是王爷怕我疑心,所以故意开个条件出来,让我安心吧?”刑部尚书问,“你真有要查的东西?” “有。周尚书以为我来捣乱吗?明日您就知道了。今日多有叨扰。”方拭非说,“稍晚些,等天亮,我就前去告知顾侍郎进展,若是他身体允许,便请他一同入宫。若是他身体实在不佳,便去请王尚书帮忙整理船厂所需所需文契,您看如何?” 刑部尚书犹豫片刻,颔首。 方拭非抱掌道:“那下官这就去请几人准备。好在今日就将此事处理妥当。劳烦周尚书先与陛下言明,下官午后在宫门等候宣召。” 方拭非一离开,刑部尚书立马走到桌前,将所有卷宗都铺排开,开始一卷一卷地翻阅整理。 片刻后一头雾水,歪着脑袋重新排了一遍。 完全看不出头绪。 正研究到一半,桌前的灯火“噗”地一声熄灭了。 “呼——”刑部尚书烦躁不已,又跑出去添加灯油。 烛火在看字,眼睛容易疲惫。 他一整晚都被方拭非抽出来的卷宗所折磨。直到听到一丝人声,知道有人来官署了,才将东西都放回去。 方拭非立在顾琰的门外,谢绝了小厮进去通报的好意,等着顾琰自己醒来再说。 后厨的大娘早起,给她熬了碗粥,往里洒了点糖,让她在外面喝着暖身。 顾琰身体不大舒服,大早天色未亮便醒了,仆从扶他起来洗漱,才告诉他方拭非到了。 顾琰赶紧让人进来。 “这么早,你在门外等了多久?”顾琰抬手摸向她的肩头,点着她的头往后一戳。 方拭非说:“不久。” “肩上都湿了,衣服也是冰凉的,还不久?”顾琰手里拿着热毛巾说,“坐。何事找我?这就等不及了。” 方拭非将她问到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再加上自己的推测。 “我想知道,当年运河的经过。”方拭非说,“这案卷,刑部不可能翻得出来,只有当年知情的人知道。所以来问问您。” 顾琰把毛巾丢进盆里,示意仆人都退下。等驱散外人,才缓缓开口道:“你在刑部查到什么了?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毋须查到什么,我只知道刑部里有。”方拭非说,“今日从刑部尚书的表现来看,他是不知情的。对我戒备,却又不知该从何处戒备。几番试探,都不在点上。既然他不知情,那就不会替幕后人做隐瞒。既然如此,我要速战速决,在对方知晓做手脚之前,将此事暴露出去。” 顾琰往床边走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查到什么了。” “证据,在就可以。至于在哪里,只要陛下首肯,自然会翻得出来。”方拭非说,“难道当真如此巧合?参与过运输兵器的几位船手,在数十年过后,尽数灭门暴毙?当年毫无证据,如今还能是毫无证据吗?那些血淋淋的尸首,就是证据啊!” “何来证据?”顾琰说,“当时查出那些船手的身份,皆是些亡命之徒,并未发现家中还有亲属在世。既然他们都已死,便是死无对证。所有相关名册皆被修改,你如何向陛下证明,那些不过姓氏相同的灭门惨案,就是当年那些从犯的后人?” 方拭非急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去找证据?你尽给我些细枝末节的线索,我当然乱猜!此事既然与我有关,你们为何事事瞒我?” 顾琰看着她淡淡道:“你焦躁了。”方拭非:“我们哪还有时间!” 顾琰语气严厉了起来:“你是觉得我快死了,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住。还是想在我前头,让我给你送行?!” 方拭非欲言又止,闷闷道:“明知我并无此意,您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 “你又何曾听我劝告?”顾琰说,“我让你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是了什么?你倒是有本事,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若需要人去死谏,还用等你?你纵是赔上你的命,叔父能信?你以为三哥身在扬州身边就无党羽?一人一本就能参死你!” 方拭非低垂着视线,沉默不语。 “不满?” “不敢。” 顾琰阴阳怪气道:“好的很。” 方拭非不欲与他争吵,悻悻闭嘴。 顾琰揉着额头说:“大哥出事之时,我尚是少年,三哥年纪也不大,而谋逆之事却闹得满城风雨。布置可谓精妙,善后也极其狠辣,绝不该是他那般年纪的人能有的谋算,是以从未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事情接踵而来,叔父当时被逼急了,加上当时年轻气盛,言语间方激烈了些。从当时的证据来看,的确是难以推脱。我等不知大哥心中苦楚,左右为难,由他一人独受煎熬。待灾祸酿成再去悔恨,为时已晚。” “您既觉得心酸,那陛下应该也是。”方拭非说,“您既然在怀疑此事那陛下应该也是啊!” 顾琰说:“我亲眼见大哥自刎于前,自然相信他的清白。我入户部多年,一直在调查此事。可直至今日,也未得多少线索。我请正则去扬州帮忙调查,他在那边亦无进展。对方行事如此缜密,你如何说服朝臣说服陛下,他二人是兄弟相残?方拭非你往后想给自己背上何等污名?” “污名又算什么?”方拭非说,“请您告诉我,这次没有证据,以后就会有吗?陛下身体可还康健?今后会是何人天下?顾泽列违背圣命偷回京师,这就是摆在面前的一桩罪证!人心皆有弱点,我有办法能说服陛下。” 顾琰回过头,目光凌厉地看着她。 晌午之时,方拭非小跑着来到宫门前,王声远与周刚平都在那里等候。 刑部尚书道:“方御史,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方拭非说:“准备的久了些。这不是怕出纰漏?” “光叫老夫在这里吹风。”王声远扶着自己的老腰,“又没什么好处。” 第127章 来人 刑部尚书道:“那走吧。” “且慢, ”方拭非说, “再等几个人。” 刑部尚书:“什么?” 方拭非回头, 后面几人走了上来。 “御史公?”刑部尚书又看向两位怯怯缩在后面的普通百姓, “他们又是谁?” “我们先进去。”御史大夫没有回答,转头对那二人道:“你二人听从侍卫的吩咐即可。届时去殿门外等候, 会有内侍前来传唤, 然后走进去。” 妇人小动作地推了下男人,丈夫才为难道:“是。这我们要是礼仪不周,可怎么办?” 御史公:“不必管什么礼仪,答话即可。陛下不会计较。只是请你二人来问几句话, 如实相告,不可作伪。” “是。” 御史公朝前一指,四人一同往书房走去。 虽说是一行,可却各自保持了相对的距离,显出平时关系并不融洽。 王声远凑到方拭非旁边,放低声音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做事都不知会声老夫,叫老夫如何替你们打圆场?” 方拭非说:“您不是来替顾侍郎做事吗?下官没请您帮我打圆场。” “可你们要是来闯祸,那我肯定不来。”王声远说, “那是要被陛下迁怒的!你自己说说,打认识你起,老夫平白替你担了多少怒火?” 方拭非朝他作揖, 表示请多担待了。 未说两句话,数人已经到顾登恒的书房前。通报后被一起请进去。 内侍在让开前,压低声音道:“劳烦诸君, 陛下近来身体抱恙,今日尚未休息,有事请简短些说。” 几人颔首,心中有数。 顾登恒的身体时好是坏已是常事。年轻时曾一次病危,但险险挺了过来,未好好保养,又开始忙于公务。之后便落下病根。多年熬夜,批阅公文,气血攻心,诸多毛病累积,上了年纪之后,各种疼痛都出来了。 先前罚三殿下去往扬州时,被气病了一回,近一月有余才稍有好转。这次顾琰落水,他劳心劳力,心中悲戚,身体每况愈下。 顾登恒膝下五子,目前无一人能承大统。 老三不得民心,其余几人残的残、死的死、笨的笨,他自己有时想想,也觉得感慨非常。怕自己一去,不安好心之人就开始蠢蠢欲动。 顾登恒脾气固执,不肯服软,更不愿认老。加之最近朝中事务繁杂,不可无人,依旧强撑着每日早朝,批阅奏折,以显自己无碍,还能继续主事。 遥想当年始皇祖龙就是这样将自己累病的。 方拭非一直以为他能按时早朝,并自己审阅政务,身体应当不算大碍。可多日不见,再看见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也是强撑。 那面色与神色,绝非数月前能比。 脸上已有灰白之气。那模样方拭非再熟悉不过,杜陵生前一段时日就是如此。 想来是顾琰落水,他心中难以释怀。血亲同族,沦于今日,何其悲哉?这孤独老人纵然能傲立天下,是举世无双,可在天命前,也只能自欺欺人而已。 方拭非收回打量的视线,将用力收紧的手指背到身后。心中不详的预感应料成真,已做好的决定更坚定了一分。 王声远呈上船厂相关的公文,向他说明来意。 顾登恒应当是早就被通知过此事,神色淡淡地表示同意。叫刑部尚书上前过目所有文契,若有异议,可当场提出。 “朕今日是替侄儿作保,刑部尚书可要看得仔细些,不必顾忌朕的身份。”顾登恒语重心长道,“这船厂如今规格,如何运营也算国之大事,依照顾侍郎的嘱托,他是转让而非转卖,未收分毫赢利。周尚书你即接手,可要担起其中要责,切勿叫顾侍郎失望了。” 刑部尚书郑重回道:“臣明白。” 王声远在一旁将顾琰提出的要求同他简要讲解了一遍。又将前段时日漕运的定价、获利等条目,拿给周刚平过目,告知他如今在河上有几艘船,并逐条讲述若船只在半途出了差错,该如何赔偿、如何安抚、又如何处置。 王声远背起公文来不急不缓,平稳无力,能把人听得昏昏欲睡。还旁征博引,连篇废话。一口气不带停的。 顾登恒坐在位上,沉默地看着二人,虽未开口打断,但已经是面黑如炭。手指烦躁地点动,暴露了他的内心。 周刚平哪里敢让顾登恒真的旁听一天如何管理船厂?反显得他做事拖拉,为人计较。 说清楚这可是白送的金山,有什么犹豫拒绝的理由? 他粗粗一扫,便点头同意,先将名字签下。 刑部尚书说:“还有许多管理船厂需注意的琐事,若是遇到,再向顾侍郎请教。还望担待。” “好说。”王声远说,“顾侍郎也是这样嘱托我的。” 转让异常顺利,刑部尚书看着手上盖过章签过字的文件有些茫然。 虽然是由王尚书拿来的文契,但陛下代为作保,这家船厂今后就是他的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刑部尚书抬头,看向屋内几人。 御史公向来是一副不冷不淡、不喜不怒的表情。加之祖辈皆是官宦子弟,底蕴深厚,从不缺钱,于金银反而不多看重,所以并无异样。 至于王声远与方拭非,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刑部尚书觉得手中的东西颇为烫手,那个隐隐冒出又被他埋到深处的猜测再次沸腾出来。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被船厂坑了吧? 他在刑部多年,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哦,对了。”王声远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想:“这文契后边有一条,请周尚书看好了。船厂若要再次转让,须得陛下同意。您若是告老还乡,船厂就必须重新转手,且同这次一样,不得获利。若是您尚在任期,不想再接管船厂,也得等上三年方可。” 刑部尚书点头同意。 他一早就看见了这条。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他管理船厂期间,赚来的银子他可以带走就行。 顾登恒:“好了吧?可还有异议?” 二人摇头。 顾登恒问:“御史公,你与方御史前来又是所谓何事?” 方拭非抱掌道:“回陛下,御史公是臣请来的。请他将二位人证带至宫中,也可为臣所述之事评个公道。” “何案?”顾登恒伸出手说,“若是有冤屈,不该由御史中丞前来?你的奏折呢?” 方拭非说:“没有奏折,臣来给陛下讲个故事。” “呵,”顾登恒觉得新鲜,“你说吧。”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垂着头闭上眼睛。 王声远眼皮忽地一跳,他抬手扶上,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启封十一年。” 方拭非清脆的声音乍一出口,殿上众人便白了脸色。 “京城有一船厂,为民间私人所造。罗庚、李胥二、胡尚等人,皆为船厂的雇佣船手。” 方拭非一字一句清楚道,“某日。船厂帐房孙尤为,受熟人引荐,接了一批货物。由木箱密封装之。送货之人自称是太子殿下的亲信,不允许船手开箱检验。船厂诸人不敢忤逆,然亦不能违背朝廷律例,执意确认货物安全后才敢运送。僵持无解之际,太子与三殿下,一同出现在船厂。太子亲口道,‘不必拆开货物,以我名义将其送至扬州。’他称船上货物是从北面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有些不宜见光,也不宜外传。箱外有商人自己的标记,不可拆卸。要船上众人保密。既是太子开口,孙尤为并未多疑,一口答应,并与船厂众人,安排人手即日启程。” 王声远等人惊疑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刑部尚书手中的一沓纸张被他捏得扭曲,连平日号称泰山崩塌也能面不改色的御史公,此时亦是露出一些失态。 顾登恒拍桌而起,暴戾喝道:“方拭非!” 侯在门外的侍卫与内臣听他怒吼,皆是一惊。握住武器,准备听取号令,强行入内。 他们小步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以观察室内动静。只听到方拭非的声音还在沉稳叙述。 “太子所运的货物几乎占满一艘商船。船驶上运河,正值春夏之交,南方多雨,运河水势高涨,船只停滞半路,水漫进停放在底舱的木箱之中。几位船手大感不妙,又实在心中存疑,于是偷偷拆开了木箱。谁料箱中皆是打造好的甲弩、矛矟。” “大秦所有铁器皆管制严格,来路需条条登记。即便是京都士庶,亦不得私蓄兵器。运送如此大批铁戈,罪名与谋逆无异。几位船手心中害怕,提前靠岸,弃船而逃。有人前去报案,将武器收缴。” “过后不久,谢氏便于扬州起兵造反。太子妃亦身在局中。” “是以,太子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顾登恒忍无可忍,捂着胸口猛烈咳嗽,挥手大喊道:“来人——来人!!” 下一刻,众侍卫纷纷入内,千牛卫齐齐抽出长刀,直至堂下。 长刀冰冷的光色,散出摄人杀气。刑部尚书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御史公皱眉。 王声远心急,出列跪下道:“陛下,陛下。小子蛮劣,绝非有意重提太子旧案。” 顾登恒:“他哪里只是蛮劣?他这还不叫有意什么才叫有意?王尚书你给我让开,否则我连你一并治罪!拿下!” 两把刀从侧面刺了过来。 “且慢且慢!”王声远两手抖了下,跟方拭非拉开些距离,又道:“请陛下先听他说完!他总不可能是专程来宫中寻死!” 顾登恒指着方拭非道:“朕不想听你说!我管你是何意?凭你不可能知道此事!是谁告诉你又是谁让你来,朕要跟他说!” 第128章 卢戈阳垂首站着。 左手侧是一张茶桌, 右手侧则是隔着床铺与外间的墙面。 他斟酌着道:“可下官确实什么都没看见。下官赶到的时候, 王爷已经落水了。” “我听见了。只是我的证词不可取。”顾琰说, “我知道他是谁, 你也知道他是谁。你尽管将你看见的说出来即可。你能猜到的事情,陛下自然也能知道。” 卢戈阳撕掉手指边缘裂出的细条指甲。有些许的刺痛。 “王爷叫下官前来, 就是想要下官出面做证?”卢戈阳说, “可下官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顾琰说:“方御史已经入宫。我了解陛下,他最恨有人提及储君相关的事,何况还是已故太子。他至今未能释怀,方拭非若贸然开口, 又没有证据,一定会被问罪。” 卢戈阳:“既然知道他是冲动,就应该拦住方御史才是。明知证据不足,还前往死谏,莫非要逼他人作假?”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一次两次也罢,可终究本性难移,谁又能保证他可屡次得救?肆意而为, 罔顾律法,实不可取。” “因为我也了解他,他决定的事情, 是绝对不可能变改的。即便明知危险,也无不可为。”顾琰说,“本王何时叫你作假?只要你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里头传来些许响动, 应该是顾琰起身了。 果然轻软的脚步声响起,顾琰披着外衣走出来。 卢戈阳匆忙将手收进袖子,腰弯得更低,退到后面去些。 顾琰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眉目看了片刻,转过身坐到旁边的木椅上。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本就身体不佳,人人称我病鬼,落水后寒气积淤,已是日薄西山。” 卢戈阳:“王爷吉人自有……” 顾琰打断他说:“叔父去年得病,今年罢朝两次,他在位三十多年,勤勉刻苦,于历任君王相比,已算长久。” “这世间,唯有一件事情是公平的,那就是死。纵你权势滔天,也不能起死回生。” 卢戈阳微抬起头,正对上顾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眼神阴暗,光芒闪动。似有愤怒、有冷酷,还有杀气。 卢戈阳顿时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三哥一朝错算,被叔父罚至江南,心中定然惶恐不安。可他最怕的,是转运使一职被抢吗?是风头被其余几位皇子所抢吗?是朝中今后无人肯听从他吗?都不是!他最怕的,是叔父驾崩之时,而他不在京师!他最怕的,是太子去世多年,陛下却始终不再立储君!” 卢戈阳耳边嗡嗡作响。 “你以为他身在扬州,就收不到京城的风声了?多的是人要做他的耳目。宫里、朝堂,我敢保证,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姓顾!满朝上下最为尊贵的顾!”顾琰一手拍在桌上道,“如今他为何不顾危险也要赶回京师,又为何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也要追至京城杀人灭口,甚至屠戮满门?为什么?他已做到这种地步,却还要留下你做隐患?你说是为什么?” 卢戈阳用力咬唇,血色退去,一片苍白。 顾琰严厉:“你能回答得了我这些问题吗?或者说你敢吗?” 卢戈阳声音干涩道:“我不过一普通人。” “卢员外,想必方御史已经同你说过,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此事背后是远比你目及更为可怕的真相,这世上,这官场,淌了这水,就别想独善其身。人事未尽,就不叫听天由命,而叫坐以待毙。”顾琰说,“我命不久矣,是以无所可惧,哪日赴死我皆可坦然,不如说是潇洒解脱。可方拭非呢?他还年轻,将来前途光明。就是不做官,也多得是生路。他如今不是非拉别人陪葬,他才是不由天,尽人事,哪怕要以身殉道。我如今能为他做点事情,可终究有限。再晚、再多,我陪不了他了。但我起码死了,不用往后受良心折磨。” “你,我不勉强。”顾琰挥手说,“你回吧。” “方拭非!我不想你已是胆大包天,连皇权一事也敢染指。”顾登恒双目通红,质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陛下即便治臣死罪,臣也要说!”方拭非抬起头,大声道:“此案疑点重重,太子是被冤枉的!” “朕查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是谁冤枉了他。”顾登恒,“好,你有本事,你说,是谁!” 方拭非掷地有声道:“此案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一,太子若真有心谋逆,要私下运送兵器,该早有准备,而非仓促而行。选择民间商船,自然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可他却亲自出面,给对方留下诸多证据。因果矛盾,不可取信!” “其二,即是如此重任,如何敢大意轻信?将一船兵器随意交予尚不熟悉,也不知品性的船手,还不肯明说解释。分明是在引诱别人拆箱检验。太子行事,何曾如此莽撞无知,没有头脑?” “其三,太子若真有歹心,带着三殿下做什么?好为自己谋逆带个人证吗?” 方拭非沉声道:“是以,无论如何推算,也难以服众。” 顾登恒走出书桌,到她面前,抓着衣领将她拎起来。 “你究竟是想说谁!你说的这些早已有人在朕耳边说过千八百回,有本事你就说个名字出来!” 方拭非不惧回视:“谁不应该出现在京城如今却出现在京城,就是谁!” “人!何!在!”顾登恒咬牙切齿道,“你拿出证据来!” “臣就说给您听!”方拭非说,“当初,太子妃谢氏长兄贪腐横行、鱼肉百姓,为太子所觉。太子与太傅共上过三道奏折,几位老臣应当还有印象。” 几位老臣现在哪里还敢说话? 闭口不言。 “谢某被弹劾后仍不知收敛。太子刚正不阿,法不容情,与谢氏渐生嫌隙。谢氏以省亲为由,回家探视。试问,以当时形势,太子有何理由,要与谢氏谋逆?谢氏族人供词,又岂能取信?” 方拭非道:“谢氏族人于江南起兵,太子却身在京城,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登恒手指发白,掐着她的肩膀喝道:“朕问你证据何在!” 方拭非:“当时几名掌船的船手身份名册皆被修改调换,而后潜入江南隐姓埋名。他们根本不什么亡命之徒,不过是普通的水上船手。凶手偏有这本事能瞒天过海,生生斩断所有证据。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为人残暴,多年虽过,留下活口依旧心中难安。如今自己失势,正巧转至扬州,索性斩草除根,便将几名船手及其后人一一找出并灭口。” “胡老二,即胡尚之子,满门遇害,逃难至京,向臣求救。”方拭非指向刑部尚书道,“几宗灭门案卷皆在刑部!” 众人齐齐调转视角看去。 王声远更是瞪大眼睛,露出欣赏意味。 胆子真大啊这位同僚! 刑部尚书嘴唇微张,脸色冰寒。 方拭非昨晚查出来了? 这不可能。他只进过一次刑部,而昨夜翻出的卷宗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灭门惨案。 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刑部有没有这样的卷宗。现在是在唬诈。 他心中确信有,那只要陛下信了,再去翻查出来就是证据。 然刑部尚书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更怕方拭非如今置之度外,无所顾忌,将自己私下放他进刑部看卷宗的事给抖落出来,不敢直言反驳。 眼见众人眼神已经带上了莫名的意味,分明将他与方拭非看做一伙,周刚正忙撇清道:“臣不知!” 方拭非:“一查便知!胡老二自知死路难逃,已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于我。” 顾登恒:“他人何在?” “胡老二已死。为凶手派人所杀。死的人越多,证据也越多。”方拭非说,“臣有人证。” 顾登恒背身挥手。 内侍喊道:“传人证。” 屋内箭拔弩张,夫妇二人被提进来,见到这形势,一时吓得站不稳腿,“噗通”一声,在门口就给跪下了。 两名千牛卫上前,左右抓住他二人胳膊,直接将人提到中间,而后沉默退下。 顾登恒哼着粗气,面向墙面背对着他们,看似没有开口审问的心情。只能御史公上前,代为询问。 御史公在心中梳理了一遍案情,斟酌片刻,问道:“你二人可认识胡老二?” “不熟!”男人颤颤巍巍地快速抢答道,“实在是家父嘱托,所以才答应让他暂住两日而已!可他从何处” 御史公说:“只管答我问的之事,无须添加细枝末节。” 男人歉意地低下头。 御史公继续问:“你二人可知胡老二是被何人杀害?” “没、没有,那就是我们猜的。”男人说,“我们压根儿没看见他被人杀了,只是他忽然消失,杳无踪迹。” 御史公:“方御史?胡老二的尸身何在?” “没有尸身。”方拭非说,“死不见尸,已被对方处置。” 御史公抿了下唇角,转身回话道:“陛下。即无尸首,便无证据。即便真如方御史所说,胡老二为人迫害匆忙来京,那也可能是为了保全性命,所以暂时躲藏。仅凭方御史一面之词,难以推出他方才所述结论。” 顾登恒道:“继续说!” 御史公点头。 第129章 “其次是关于刑部卷宗一事。”御史公说, “先不说刑部是否真有类似案件, 还需周尚书回去查证。可臣听方御史方才所言, 有几点奇怪之处。几名船手的名册皆被做过手脚, 做成了亡命之徒的来历。也就是说几人真名并不在族中记载,几家灭门惨案的刑部卷宗里, 也就不可能会出现几人的名字。那除却姓氏相同, 方御史如何能证明,死者就是几名船手的后人呢?” 顾登恒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方拭非!你还有何话好说?” “臣对方才的证词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方拭非说,“他二人怎么可能认得三殿下及其手下侠客?若是认得,才叫人奇怪。” 顾登恒:“那你叫他二人前来是做什么?你是要戏耍朕吗?!” 方拭非说:“我来问。” 她站了起来, 侍卫按住武器,集体转身,将目光聚在她身上。 方拭非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畏惧地不敢抬头,只求饶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就是真的不知道啊。小民之是普通百姓……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方拭非问:“大哥,请问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男人抬起头, “孙焕?” 方拭非:“你可认识孙尤为,或是听过这个名字?”男人平静了一点,说:“是我父亲的名字。” 几人并未表态, 只是屏住呼吸,听他二人对峙。 “你父亲的船厂叫什么?” “久安船厂。” “你父亲是因何去世?” “去南方行商,再也没有回来。”男人说, “他已经失踪好多年了。十几年也没回来。杳无音信,应当是死了吧?” 方拭非继续问:“胡老二的父亲,与你父亲是什么关系?” “他曾是船厂的船手,而我父亲是管账的。”男人说,“他父亲以前在船厂掌船,每次平安到京城的时候,会带他来我家小住。” 方拭非:“胡家满门被屠,而衙门渎职,是不是胡老二亲口跟你说的?” 男人点头:“是。” 方拭非抱掌道:“陛下,他父亲是久安船厂的帐房,也就是孙尤为。所以,胡老二的父亲,是胡尚无疑。照胡老二的证词,他父亲当年逃至扬州,隐姓埋名,最终依旧未能善终,连累一家老小尽数惨死。胡尚等人当年为太子做过何等证词,臣不知晓,可陛下应该记得。他为何要在事后四处逃窜,又为何时隔多年后再次遭人灭口,其中缘由,想必陛下心中也清楚。” 方拭非说:“另外,臣查过孙尤为在县衙的名册,也查过他二人的名册,之间的确毫无关联。” 顾登恒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转过身,一指颤抖地指向男人,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男人惶恐点头:“是、是啊?” 顾登恒看着男人,却是在问方拭非:“那这又跟老三有何关系?你不过是将案情叙述一遍,证据呢?犯人呢?你凭何口口声声说是三殿下杀人嫁祸?!” “不,不!”男人插话,立马大声喊道:“我不知道与谁有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家中……” 他紧张得语无伦次,顾登恒一手按住额头,稳住开始眩晕的大脑,示意让他们安静。 旁边侍卫便上前捂住两人的嘴,顺势将人带出书房。 王声远站得久了,伸手掐了把开始抽筋的小腿,又快速站正,抹了把脸。 “方拭非,朕还不是老糊涂。不至于被你带偏了路。”顾登恒说,“你毫无凭证,尽是猜测。今日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方拭非昂首道:“是正义。是为天下苍生所忧虑的仁义。” “你放肆!你哪里来的资格,胆敢羞辱皇子?你算什么东西?”顾登恒似受了刺激,有些癫狂道:“哈哈,谁都来肖想朕的皇位,可朕还没死!” 顾登恒忽得笑声一声,眼神尖利地刺向方拭非,探究道:“是谁让你来的?与你交好的,是老五?” “五殿下并不知情。”方拭非说,“太子罹难时,五殿下刚出生,谁会在他面前提这事?” 顾登恒:“那是谁?!” 他说着转头,已经是质疑起一同前来的御史公、王声远等人。 王声远欲言又止,不敢出动开口推卸。 刑部尚书心中将方拭非翻来覆去地骂了千百回。 这次是真被害了,不慎还要被活活害死! 方拭非打断他的思绪,大声道:“陛下何必追究是谁让我来,这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臣方才所说的真相吗?” 顾登恒吼得脸色涨红,快要喘不过气来。 “重要!于朕家事指指点点,还唆使你来这里混淆视听颠倒是非陷害皇亲,其心可诛!” “是太傅。”方拭非义正言辞道,“不过太傅已经去世。他生前夙愿,便是替太子申冤,否则难以瞑目。” “连太傅的名号都给你搬弄出来了啊。”顾登恒指着她肆意笑道,“朕要是再信你一句,朕将这大秦江山送到你手上可好啊?” “陛下请三思。”方拭非说,“臣并非要以旧案谋害三殿下,只是顾侍郎被推下水一事,叫臣惊骇。谁能混入宫中,谁又要害他?此事证明,往事不只是往事,它始终未曾过去。胆大妄为的另有其人。数十年来,先是太子,再是被贪污残害之人,随后是太傅长子被逼投河,长孙弃文从武。后是胡尚等人灭门,如今又是安王落水,之后还会是谁?竟无人能将其伏法?我大秦子民只能任其鱼肉杀害?” 众千牛卫额头汗如雨下。 不能听,恨不得将耳朵堵上。 割掉也行。 “哦,是顾琰叫你来查的?是他?”顾登恒,“你打着他的名号在这里胡言乱语,不怕” 方拭非说:“是臣自己要查的。顾侍郎对臣有知遇提携恩情。今受歹人所害,性命垂危,而凶手却至今逍遥法外,实难接受。” 顾登恒:“这也是你的猜测?你打定主意,要将全部罪名,都盖到老三身上去是不是?” “这是我的推测。”方拭非纠正说,“户部追查太子一案数年,叶长史前去扬州细查,皆无实证。谁人能只手遮天?这遮天之权又是谁人纵容?” 王声远抬头:“嗯??” 我要救你性命,你却要拉我沉沦? 方拭非说:“既然已知事事皆是诬陷,那凶犯是谁又有哪里难猜?三殿下年纪是小,可他身后有幕僚谋士,有一位负责押送战利品回京的舅舅。” “太子当日是受谁唬骗,陪谁前去找商船运货,谁一路陪同在他身侧最后还做出口供诬陷于他,是三殿下!” “谁能从别处搜罗这样一批兵器而不引人注目?是三殿下!” “又是谁最后受益,最有可能成大秦储君。是三殿下!” “谁明明被贬值扬州,得知陛下重病急忙赶回,又不敢为人知晓?是三殿下!” “谁急于要杀安王灭口,要灭船手满门以免暴露?是凶手!” “条条件件俱已明了,全部指向一人。事实已在眼前,陛下您还非要自闭耳目,自欺欺人?” 顾登恒喝道:“你住嘴!” “他为何此时回来?完全可以,他怕什么?您不知道吗?”“他觊觎这皇位!他终日惶惶!” 顾登恒:“你住嘴!!” “谁才是狼子野心!”方拭非喝道,“今日他是窃国之贼,明日他是什么!您这辛苦操持安定的天下,就为了送到一个残暴无能,只知享乐之人的手中吗?!” “陛下您一面为太子枉死而心痛,一面又纵容凶手继续作歹?陛下您当真能问心无愧吗?” “你可真有胆子!”顾登恒挥手将桌上东西扫落,脊背抖动,破音吼道:“拿下!” 旁边的刀一把架上她的脖子,方拭非用手握住,坚定推开。刀刃上染上一片鲜红血渍。 王声远伸出手唤道:“陛——下!” “咳——够了!”顾登恒对一旁三人定罪道,“御史公,你治下不严,让方拭非无法无天!王尚书周尚书,随意调取官署公文借外人过目,该当何罪?还随他一同前来造谣生事,是何居心?还敢求情?!” 王声远愣了下,才说道:“没有要求情,只是想叫陛下别生气,伤了身体,不值得。” “陛下,”内侍终于找准机会,忐忑开口说“”“礼部卢员外求见。” 顾登恒已无力道:“不见。滚。把方拭非压到大理寺,好好刑讯。” 方拭非正要拿出当初杜陵留下的东西,内侍闷声继续道:“陛下,卢员外说,他知道当日推安王下水之人是谁。前来弹劾。” 殿内静了片刻。 顾登恒皱眉,手一抬,示意侍卫先将方拭非留下。 “你二人何不结伴而来?”顾登恒冷笑,“让他进来。” 第130章 卢戈阳进到书房,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提着一口气, 严肃走到中间。 目光自发地扫到一手鲜血的方拭非。 二人自上次相别, 未想到今日见面是如此场景,皆有些尴尬。 卢戈阳调回视线, 朝顾登恒问安。 “够了。”顾登恒说, “你又有什么想说?可别也是推测”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关键时刻再次语塞:“臣……” 顾登恒不等他酝酿,大怒道:“要说什么你就说!你在这里臣臣臣的什么!” “臣……”卢戈阳磕首道,“臣当日并未看见何人推安王入水。可后来, 有人私下前来找臣。” 众人心头皆是一颤。, 方拭非也是大惊,扭头看他。 卢戈阳说:“臣家住在拐儿巷,一日回家之时,亲眼看见一黑衣人走进胡老二的宅院,片刻后没了动静,再去查看,未见尸首, 可地上残留些许血渍。再到晚上,血渍也被打理干净。” “宴会当晚,臣寻到机会, 找方御史密谈此事。对话间听到安王喊刺客。遂快步赶去。” 顾登恒打断他说:“他是谁?” “他是谁臣不知。当天晚上,臣也的确没看见他。”卢戈阳说,“不过, 数日之后,他主动前来找臣,威逼利诱。他说……他说他的主子是天。” 顾登恒用力吸了口气,不言语。 卢戈阳:“此乃那人留下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半枚玉佩,放在掌心。 顾登恒一看,就知道是顾泽列的贴身物品。上面还写着对方的字。 从哪里来的?能从哪里来? 他看着卢戈阳,卢戈阳却不敢抬头看他。 顾登恒咬紧的牙关中泄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他以为是家人。 帝王身边啊,真正是高处不胜寒。他身居高位数十载,身边来来去去多少臣子,可没一个人会对他全然说真话。 只有血缘亲情,最让他信任。那种牵绊深埋血脉,是上天注定的关系,任何事情也隔断不了。 可惜他大哥早死,他侄子多病,他长子英年早逝。如今又轮到了他的三子。 似乎他看重哪个,信任哪个,哪个就要离他而去,且无法挽回。 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他至今未能坦然接受人世离殇,却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叫他连个喘息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中了然,看着东西却不去拿。似是自嘲地笑道:“怎么可能给你留下这种证据?你们……你们这都是在逼朕。何必呢?嗯?何必呢?”顾登恒眼前发黑,身体一歪,差点倒下。 周围内侍及臣子快速冲过去,将他接住。 王声远随手抄了本奏折,对着顾登恒的脸微微扇风,给他顺气。 “何必呢?啊?我说何必呢!”顾登恒终于崩溃,忍着锥心之痛问道:“都是朕的儿子,你们想逼朕承认什么?我一个孩子要迫害了另外一个孩子?你说何必呢?” 他看着顾泽列长成。 从一个只会咿呀的婴儿,到走路,到说话,到识字,到成人,再到成家。 他心中的孩子,还是一个会在他膝前撒娇的孩童,是会天真向他求教的幼子。昨日,昨日他还是个天真善良的少年,今日,他怎么就成了个残骸长兄的孽子? 为什么? 顾登恒目光涣散,落在远处的房梁上。似有幻影从眼前飘过。 是长剑。是鲜血。是尸首。是每日每日出现在他梦中,叫他痛不欲生、又无法忘怀的场景。 他当初亲眼看着自己长子离世。那种惨失爱子的苦痛,他这辈子真的承受不住第二次。 他就算能担得起一国大统,他也没有那么坚强,他只是一个父亲。 他还有多少的活日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他为人君主自认虽无大功,可也没有大错。他尽力了。为何要这样惩罚他呢? 那些问题太多,顾登恒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估计也没人能回答他。 王声远感觉顾登恒握着他的那只手越加收紧,以为他是发病了,立马道:“快叫太医,快呀!把人背也背过来,速速去!” 顾登恒瞳孔转动。 一只手掐在他的鼻下,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目光重新出现一丝焦点。 “陛下?”方拭非喊道,“陛下吸气!用力吸气,不要多想。很快就没事了!” 顾登恒眼中有薄薄的水雾。没有流下,可却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方拭非的轮廓,模糊而熟悉中,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恍如隔世。 他年轻时看着龙椅王座,只看见了它表面的威武光鲜。他依旧记得自己初次坐在上面,那股难以压制的激情与热情。 他想到了自己当初的雄韬伟略。他定下过许多壮志,并为之酬想应对。他广听良言,广纳举措,一心变革。虽然最后终是不了了之。 年轻时热血澎湃,又愚蠢无知。 他年轻时……年轻时啊。 顾登恒一把抓住方拭非的手腕,用力握住。 “你说,你说……”顾登恒道,“你说他在京城。” 方拭非嘴唇蠕动,还是说道:“陛下您身体要紧。” “朕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日卯时之前,你若是找不到他,朕就当你是说谎,拿你治罪。”顾登恒说,“宫中千牛卫,可派遣一队任你调用。城中金吾卫,皆可听命搜查。” 方拭非怔住。 顾登恒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答道:“未时。” “你现在就去。”顾登恒说,“听他调遣。去。” 众人闻言深色各异。总之没有半点喜悦。 顾登恒说着松开自己的手。 外面太医已到,将众人哄开,扶着他到后殿床上躺下。 方拭非被人群推攘出了殿门。 先前几名千牛卫此时面面相觑,将刀刃归鞘,也立于门外,听候差遣。 王声远从书房顺着人群跑出来,见着方拭非就要一腿踢过去,想想还是收住,按着她的额头,发泄似得一推。 “方拭非你疯了罢!”王声远说,“找找找?去哪里找?你今日带着我等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跟你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啊?” 御史公侧身插进二人中间,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何打算?” 刑部尚书质问:“你今日该不是在利用我?你今日是否存心害我?” “哎呀都走开!”王声远推开二人,扯了把方拭非的头发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人呐!你知道京城多大?这一个晚上够你翻个草皮!” 刑部尚书神色大变:“找谁?!你听到他之前说的话了吗?他要找谁?” “我什么都没听到!”王声远激动说,“可找人是陛下旨意,就是他该做的事!哦,是了,要先找陛下盖章下旨,同将军说一声,才能调动京中金吾卫。你知道将军在何处?” 方拭非转身即走。 “算了这个不可靠的家伙。”王声远抓过卢戈阳说,“你跟着去,年轻人一夜不睡算不了什么。快去!管着些他!” 王声远跑去见顾琰,御史公则先回御史台理事。 刑部尚书不信邪地赶去刑部,要翻方拭非之前说的灭门案件。以证她话真伪。 方拭非去找金吾卫将军借兵,可并不顺利。对方几番推脱,要验证,要传话。从未时一时磨蹭到了天色转黑,还没见到将军本人。 方拭非等不及了,就直接将事情交给卢戈阳去办,自己先行离开。 卢戈阳拦不住她,等在原地惶恐不安。 不知怎么自己就跟方拭非成了一伙儿,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本意不想参与此事,一点都不想。 卢戈阳进退两难,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到酉时三刻,负责维护城中治安的金吾卫,终于分出五十来人的队伍,用于几人派遣。卢戈阳命他们四散前去搜索可疑之人。 几名金吾卫面露不悦,懒散走开。 卢戈阳交代完毕,也不敢走远,坐在城中等待士兵前来回报。 过子时,卢戈阳昏昏欲睡。抬首看着被乌云遮蔽的半轮残月,心绪却已飞远。 失踪许久的方拭非忽然出现在他身边。 卢戈阳回神问:“你去哪里了?” 方拭非淡淡说:“思考。” 他低头一看,见方拭非手部的伤口尚未处理,但此时已经不再流血。手心处还有干涸的血渍。 卢戈阳:“你在想他藏在何处?” “不,我在想我今日跟陛下说的话。”方拭非说,“我在反省。在思考。为何什么事情,都要逼迫到这种境地?” “你还有空想这个?”卢戈阳好气又好笑道,“看看现在已经是子时!半点消息都没有,你今日找不出他,明日就提头去见人吧。” 方拭非:“要是能掘地三尺,总能翻得出来。自有线索踪迹可循,他能缩到哪里去?” 卢戈阳:“可看金吾卫、千牛卫等人,分明是没有多少真心在帮你搜寻。你若是要找人,还是自己上点心吧。” “他们也不过是视陛下态度做事而已。陛下不想搜出来,他们就不会真的去搜。”方拭非顿了下说,“逃避现实,自欺欺人,有时候是最叫自己舒服的方式。” “你还不急?”卢戈阳说,“你是真的一心求死了?可怜安王还为你操心。” 方拭非说:“没想不想活着。” 方拭非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把大刀,抓在手中,然后在大街小巷随处乱逛。 卢戈阳继续留守原地,可一直未收到谁人回来通报。 在路边坐久之后,街上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他能看见树影,看见人影,看见月光。 夜里实在冷得瑟瑟发抖,没到衣服。听到更夫报时之后,坐不住了。眼看无望,干脆自己也出去找人。 本以为方拭非应该彻夜在外辛苦寻人,谁成想对方就在不远处的街上,抱着把大刀,傻愣愣地站着。 卢戈阳跑过去,急道:“方拭非,天快亮了!” 方拭非目视街头,眼神一派清明,却深邃得叫人看不清底。 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倒是快去找啊!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卢戈阳说,“你认识谁都可以。你就是叫醒普通的百姓要他们去给你找也行!” 方拭非:“我在想,他人究竟躲在哪里。” “看看这时辰,哪里还有时间任你慢慢想?”卢戈阳音调拔高,问出了一股怒气:“你真要想,在向陛下陈情之前就该想,在不计后果闯祸之前就该想,在你所谓的舍身正道之前就该想!现在晚了!” 方拭非只说:“硬查是查不出来的。” 手下全是不听她指令的士兵。京城偌大,夜深人静之时,她能去哪里查?难道一家家一户户地去查吗?就算一家家问过去,他们说的就都是真话吗? 只有一个晚上,别说掘地三尺,连掘个草皮都不够。 远处竟然响起了鸡鸣声。 卢戈阳轻微一颤,低声道:“你听见了吗?” 第131章 有仇 的确有鸡鸣声, 可还未到卯时。天际一点亮光都没, 星辰也尚未落下。 其实也不必拘泥什么卯时。只要顾泽列还在京城, 只要自己将他找出, 那是不是卯时有什么差别? 卢戈阳垂下肩膀,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情。 方拭非说:“别急。” 卢戈阳苦笑:“那该什么时候急?有人会替你说清, 为你作保, 却没人肯为我说话。” 方拭非提着刀,刀身一下下点着地面,抬步往前方走去。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可这靠近早晨的时候还是有股阴寒。 空旷的街道, 冷风穿梭。 方拭非就见一道黑影直挺挺站立在前面,又很快晃过街角。 卢戈阳擦着鼻子,并未看见这一幕。 “北狂?” 方拭非已快速跟了上去。 “谁?”卢戈阳茫然,下意识地起身追赶。可追到一半,发现方拭非的速度他完全跟不上,不出一条街,二人已拉出一半的距离。 方拭非足尖点地,轻巧似燕, 不见她怎样跨步,可人就是远远飞了出去。 卢戈阳不敢大喊扰民,只能中途停下, 看着她身形融入黑暗。 落寞站着。 片刻后,前方一队金吾卫走过来,确认是他, 回报道:“未有发现。” 卢戈阳才注意到他们,想要开口,偏偏欲言又止,唇角发涩,皱着眉头不坑一声。 方拭非追着黑影一路赶去。 前面那人起初怕她跟丢,还停下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方拭非轻功的确不错,便加快了速度。 二人避开巡夜的街使,与正在执勤的金吾卫,沉默而默契地在街道中飞奔。 夜间传来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待来到一处隐蔽的院落后,黑影就不见了踪迹。 前面左右各是一户人家。 看门面与地处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比下有余。在京城这样的地方,的确是不易引人注目。 方拭非将长刀贴近上身,谨慎在门口观察了片刻,随后绕到侧面,攀到墙上,往里观察。 院中都无人看守。 也是,若还命侍卫在院中留守,未免太过嚣张。摆明了就是告诉金吾卫此屋不寻常。遇到硬脾气的人,指不定就要将自己给坑了。 方拭非先选了一家跳进去,在院中仔细看了一圈,觉得这家是正常,又跳出来,跑去搜另外一户。 第二户人家的后院,显然比门面看着要散乱一点。 杂草不曾处理,后院的东西也胡乱摆设,可见平时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多留。 后院几间仆人房子全都空着,无人打理,亦无人居住。 她从走廊绕过去,到了该是主人住的寝具。 哪怕现在时间尴尬,屋里头依旧亮着烛火。门窗上倒映着晃动的黑影,里面应该站了不下三个人。 方拭非屏住呼吸,从侧面靠近。蹲下身,躲到墙后。 里面的人正在说话。 一人说:“父亲真要抓我?那方拭非究竟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竟还将千牛卫都借调给他?那可是千牛卫!御刀宿卫!你看看里面哪个不是贵胄良家的出色儿郎?方拭非算什么东西?父亲是疯了吗?!” 另外一人道:“凭他的确难以服众,几名将士都不是真心听他役使,现在正在街上随意走动消磨时间,发现不了我等踪迹。” “此事关键根本不在千牛卫。从我第一眼见到方拭非起,就觉得他是个祸害!仔细想想他做的事情,就好似与我有深仇大恨?他是……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才处处针对我?你说是为什么?若非他屡次坏我好事,我怎会落到今日?他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何来清清白白?我不信!”那人语气危险问,“我叫你们去查他的身份,结果呢?为何到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要我怎么信任你们?” 几人一时语塞。 “公子……” 墙后方拭非也反思了一遍。 她觉得自己没有针对。这完全是污蔑。 不过是刚上任时,处理荆州一事,断了顾泽列的财路,还要他赔了十万两白银。之后让他手下官员被贬,又叫他被夺转运使一职,随后被顾登恒派去扬州自省。再就是这次自己检举他往日罪行,全城搜捕……而已。 她也好奇,为什么什么案子都跟他有关?顾泽列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犯错? 所谓因果相报,他不是该是什么? 都不是自己先动的手! 方拭非继续旁听。 “为何他连死人的事都能查出来,你们却连他的来历都翻不出?!嗯?”里面的人暴怒道,“他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吗?还是你们的脑子想给埋进土里?我给了你们多少时间?浪费了多少人力?竟都还比不过一个柔弱书生!枉你那些所谓江湖名号,何来的脸面?” “公子。那方拭非的确心机深重,想必陛下也是一时不查,受他蒙骗。此人步步为营,手段谋略委实恐怖。身在局中,根本防不胜防。” 一人情真意切道:“江南道已不同往昔。先是方拭非一封检举信,致使江南道所有官员皆被牵连。人心惶惶,官员被绑住了手脚,不敢出格放肆。然而这并未结束,几年来,御史台与户部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弹劾官员,就连吏部跟着惹事,背地里早借着各种名义将那些人调离原职。” 当初他们高高兴兴地一起赚钱,其乐融融。后来出事,虽说没有被一窝端,却是被一个蛋一个蛋地掏干净了。 “再者,自何山县节度使被歹徒所杀,贪腐鱼肉一事暴露,陛下更是加大动作。江南东西两道的主事官员几乎全部被更换。如今,先不说一州长史为王长东,是王声远那老贼的侄子,这京城调派去的新节度使,与御史公等人关系也是密切。面上说是毫无关系,左右都是一伙儿人。加上运河对民的口子一开,河道上全是顾琰的人,管理运河的又多半是户部的人。方拭非凶名在外,这江南道的官员草木皆兵,自然不敢听从我等指令,动作若是大了,怕被对方警觉,告知京官。多般顾忌,我等实在难以施展拳脚。” 这时第三人开口道:“或许原本,他就是王声远的人。照情形来看,几人是想将江南道划归自己所有。实在是用心险恶,叫人胆寒呐。” 听他们这样一说,越听越像那么回事。方拭非也不由点头。 南方一带曾经是顾泽列的地盘,毕竟顾泽列任京畿转运使,因职务相关,时常要去往南面与各官员应酬。身为皇子,还可监督检举各地粮仓。 江南水乡,最是富庶。贪墨成风,决疣溃痈,尽是蠹虫。 可今非昔比啊,如今他也没落了。 “都是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都是一群狗东西!” 里面传来清脆的陶瓷碎裂声。 “等着吧,看看今后是谁家天下,等我得势,岂能放过他们?!” 方拭非握紧刀柄。 你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一人说:“公子请先冷静,不要为这等事动怒。现在街上金吾卫与千牛卫不停走动,可见陛下还是动了心。虽然他口说只有一晚,可毕竟不知会不会改变心意,我等还是谨慎为上,天亮之后,找准时机离开京城。” “怎么?你以为他真要杀我?他真会对我下死手?方拭非真能蛊惑得他是非不分?!”里面人显然不愿听他劝告,“他是我爹!他是我父亲!他能将我逼上死路吗?” “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您何必在这里较劲儿?” “你说我为何回京?”对方坚定否决,“此时离开京城变故重重,岂非叫我先前努力尽数作废?不行!绝对不行!” 方拭非没有继续偷听,而是悄悄撤走。 等她回到城中,散出去的侍卫与士兵大多也已回来。众人聚在树下,等她前来。 一人抱拳,带着不明意味道:“方御史,已是卯时。” 方拭非说:“那走吧。” “宫门在那边。大理寺在那边。”千牛卫指了两个方向道,“你是想先去复命,还是先去请罪?” 方拭非指着自己前面道:“三殿下在那边。我想先去捉人。”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不敢置信。 “什么?” “我当千牛卫为南衙十六卫,大多出身贵胄,是将来的朝廷重臣,近身护卫陛下。见多识广,家学深厚。自是与普通将士官兵不同。结果……”方拭非也嘲讽了下,“不过还好,我方拭非向来不指望比自己无能的人。” “你是何意!” “尔等巡街时是什么态度,心中应该清楚。于你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夜执勤,可对我来说却是性命攸关。”方拭非冷声道,“先前我不求你们,现在自然也毋须给你们面子!” 多耽搁时间,闹出动静,可能又会出现变故。 方拭非不欲多说,直接抓过旁边街使的坐骑,翻身上去,夹紧马腹。 “驾!” 第132章 清白 马不多, 只有少数金吾卫牵了几匹。那几人迅速上马, 起身追赶。其余人迈开两腿, 艰难跟上。 好在卯时街上已有不少摊贩出来叫卖, 可会策马奔驰长街的却没有。一路过去,遇到岔口便询问路人, 倒不至于跟丢。但人却是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几名金吾卫没想到方拭非一个文官, 驾马技术却很是高超,在街市中依旧游刃有余。怕失去了踪迹,步步紧跟,很是出了一把冷汗。 等方拭非奔到屋子前的时候, 里面的人似乎是听到了马蹄声,已经有所行动。 大门是开着的,而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离开。 方拭非跳下来。大步冲到院里。 其余金吾卫快速反应,当即喊道:“包围这个房子!各个侧门开始排查。附近百姓一律盘问,不可错漏!” 里面的人果然还没走。方拭非看见主卧的一扇木门还在晃动。 她继续往里走去,又一黑影从前方窜过,快速闪进看不见的小路,逃向后院。 这一出出的空城计。 方拭非抽出长刀, 径直上前。 走进屋内,视线四面一转。 里面一人头上围着一块黑巾,正要跳窗而逃。对方一只脚跨在窗台上, 方拭非也举起手中长刀就要飞去。 她出手的那一刻,心底闪过一丝犹豫。 只要偏差一点,恩怨就此两消。 这个人, 他真是该死。 “方拭非!”后面追上的千牛卫吓得魂飞魄散,伸出手喊道:“勿要伤人!” 那把刀紧贴着顾泽列的头部飞了出去。 顾泽列头上黑布掉落,缓缓顺着方才在耳边呼啸的风声望去,最后焦点落在地上的长刀上。与死亡近身擦过的恐慌,让他愣在当场。 等后面的金吾卫也赶了进来,才指着她大喊道:“你大胆!你明知本王是谁,你竟敢谋害于我!” 方拭非冷漠挥手:“拿下!”顾泽列:“谁敢拿我!” 屋外负责引开视线的侍卫,此时也都跳了出来。护在顾泽列身前。 一间原本算做空旷的屋子,此事逼仄得叫人透不过气。 金吾卫抱拳上前:“殿下,臣等奉命行事,请勿见怪。” “他……”顾泽长指着方拭非,眼神凶狠得似乎要咬死对方:“那他呢?他方才要杀我看不见吗?!” “那边是大理寺,那边是皇宫。”方拭非也淡淡指了两个方向,说:“你是想要先去请罪,还是想要先去告状?” 顾泽长气急:“你——你真是反了!” 金吾卫上前想要拿人,顾泽列激烈挣扎:“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谁都不要动我!” 几名将士也不敢真的动手,只等着千牛卫过来收拾残局。 方拭非冷眼相看,又对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惹得顾泽列更是大怒。 双方僵持之际,被甩在后头的千牛卫终于赶到。他们看清顾泽列,神色变化不定,惊讶居多。 “还真是——殿下?!” 顾泽列自知已是在劫难逃,二选一中,自然是先去面圣。 顾登恒还在休息。昨天喝过药之后缓过来一些,但太医嘱托了,不能再动怒或激动,需要静养。 鉴于先前方拭非对他造成的巨大影响,以及方拭非每次出场便惊天动地的举措跟建议,太医强烈建议,远离危险,远离方拭非。 方拭非可以被赶走,顾泽列却是不行。 现下没有官署敢拿他,顾登恒未曾给他定罪,可众人也不敢放他出宫。处境极其尴尬。 今日早朝未开。 顾登恒在醒来后,听说顾泽列正跪在门外,方平静来下的心绪又一次震荡。躺下准备小憩片刻。翻来覆去地辗转,最后还是放弃了,起身道:“把老三叫进来。” 内臣听命。 顾登恒被扶起,披上外袍,平静地坐在床上。 两只手按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里闪动过些许泪花。 顾泽列被人领进来,二话不说,“扑腾”一声,便跪在他的面前。 “你肯出来了?”顾登恒疏离说,“还肯向朕跪下,朕还有两分欣慰。” “没有啊父亲,没有!您听我说——”顾泽列哭得一把鼻涕,万分悲恸道:“是儿子听说您病重,实在放心不下,又怕请求调回京师会被官员驳回,还会引起您的猜忌,所以才未告知您,想偷偷回来看一眼就走。” “嗯。”顾登恒声线依旧平坦,可话里讽刺的意味已是暴露无遗:“看来你以为朕病的是脑子。” “真是如此,我只想看您一眼就走!”顾登恒,“父亲,您不能听他人谗言,却不听我辩解。我不是您儿子吗?!” 顾登恒没有回话。顾泽列跪在地上,一面卑微狼狈地痛泣,一面又说着自己多日的反省,以及对父亲的关心。 许久后,顾登恒听他持续哭声里假意惺惺的音调已经开始变味了,才半是好笑又半是无奈地问:“你说朕,是该信你,还是不该信你?” 顾泽列膝行爬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殷切道:“父亲,父亲莫要听了那小人谗言。你我父子深情,相伴近四十年,我怎能骗过您瞒过您?又怎舍得叫您失望让您难过?!血浓于水,哪是他人肤浅能懂的?” 顾登恒缓缓低下头,看着他儿子的脸说:“你怎舍得?你叫我失望的,哪只一件两件。除了朕这条命你不敢要,还有什么你不要?” 顾泽列面色苍白地一震。眸中闪过受伤与绝望。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那一刻悲伤蜂拥而至。顾登恒看他,都信这份感情是真的为了自己。 “父亲——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顾泽列脸上仍挂着鼻涕,却无暇关心自己的仪容,他哭诉道:“父亲,是儿不孝,处处办事不力,叫人抓住把柄。您说得对,儿子无能啊,若非无能,岂会沦于今日?为何大哥处处就受人喜欢,偏偏到我不行!我日日为您忧心,只望能替您分担,可偏偏成了别有所图。倒请问,真是儿子别有用心,还是他人早就心有偏颇?” “你为朕分忧?”顾登恒点头说,“你为朕分的这忧,将朕大半生的基业险些尽数操毁。朕在前面治贪,你在后面同污。朕在前面劳形,你在后面享乐!你这忧分得甚合朕心呐,朕真是辛苦你了。朕对你的确不够宽容,不够理解,不够关心。朕应该让你去大理寺,跟着御史公好好学习分忧。” “父亲您何必对我阴阳怪气?”顾泽列深吸口气,用力点头,表情决绝道:“好!大哥当时一死以证清白,父亲就念了他半生,也成了他一世贤名。儿子现在身上一无所有,能叫您信的只有这一颗心。我今日就给了您!” 他后半句话已哽咽难以成句:“您若能一直记得我……不,不求像大哥,能偶尔记得我,就不算我白活。孩儿这一生,最崇仰的就是父亲。您……保重!” 说着冲过去打碎案上瓷瓶,抓起碎裂的瓷片,就要往脖子上抹。 第133章 上郡 因为手指抓得太过用力, 顾泽列的手还未碰到脖子, 已经先有血水渗出。 可在他手指发力前, 一道寒光先打在他的手背, 瓷片应声掉落。 从始至终,顾登恒都坐着未曾动弹。 “父亲……”顾泽列脱力趴在地上, 手心朝上, 声声泣血道:“不用拦我,何必拦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与其一辈子受您猜疑,不如干脆一些, 我也能给自己留点尊严,父亲,您……”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顾登恒。一刹那望进对方的眼睛,仿佛落入无尽的寒渊。 他从未想过顾登恒会这样看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仿佛自己一切所谓都不过是个笑话,他在看自己闹这个笑话。 后面的话,再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像块石头哽在他喉咙里。 卧房里安静异常。 侍卫蹲下身,在旁边收拾碎瓷片。顾登恒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待人全都离开, 才重新审视起自己面前的人。 两父子互相对视,小心地猜测对方的心思。 顾泽列求败认错,向他乞怜。 顾登恒扯起嘴角, 露出苦笑。 每次自己做好决定,以为能狠下心,强硬起手段,叫顾泽列长长教训,到了最后,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开始动摇。 哪怕知道是假的,可还是想信。 自欺欺人多简单呐。也叫人舒服。他是皇帝,有什么不能做的? 顾登恒仔细想想为什么,大抵是每次顾泽列都能抓到他的痛处。 他可以对你孝顺,对你甜言蜜语,对你说尽所有你想听的话,迷惑心智,要你忘乎所以。也可以直戳你的秘密,勾起你的同情,叫你无法反驳。 他多聪明?窥觑得一清二楚,连自己都要输了。 顾登恒时常想,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正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有许多事情就是不能做。 他往日的纵容,未能将他拉回正途,终于,报应来了。 如果顾泽列不玩所谓的以死相逼,或许他还不能如此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 现在,他心中仅余下无尽失望。 “你不愧是我的儿子。”顾登恒说,“还好朕这皇位得来容易,大哥不欲与我争抢。你算计朕的功夫,要是能去谋算天下,这皇位朕给你也不算什么。可你如今的德行,你满嘴的谎言,你口口声声之词,朕问你,你拿什么和你大哥比?” 顾泽列猛一抬头,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原本悲戚的表情变得复有攻击性。目光狠狠刺向床上老人。 “哈哈哈……儿子?这个身份,我没有享受过。您今日说了,我就告诉您。”顾泽列指着心口问,“从小到大,您何曾认识到自己偏心?” 顾泽列说:“您年轻时,为人严肃,不容辩驳。我等在您身边凡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犯错。可您偏偏讨厌怯懦。我等又要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有大哥,无论他做什么,您都要称赞两句。他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拘束,我们却要处心积虑地讨好你。” 顾登恒皱眉。 “您是真心关爱我们吗?怕不是吧?”顾泽列咧开嘴角狰狞笑道,“试问您几个儿子,有谁与您关系亲切?没有。为什么?您以为都是我们凉薄?是您自己的啊。除却大哥,你何曾有第二个儿子?您对我的宠爱,是施舍。您这父亲的身份,也是施舍。” 顾泽列喊道:“你心中只有大哥没有我,从小就没有!您从来没拿我当过儿子!你没有!大哥死了你才能将目光稍稍转给我,可我是我,我顾泽列,从不是为了比别人差才生到这世上的!你看清楚,我也不比你儿子差!” 顾登恒闭上眼睛。 脚步声响起,侍卫从外面靠近。 顾登恒道:“将汉王革除所有职务,押入御史台。责命大理寺与刑部,及御史台,共同审理案件。务必将汉王所做之事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内侍弯着腰怔住,待顾登恒抬眼阴霾扫向他,才匆忙回道:“是!” 顾泽列抿着唇角,倔强地看着他。听他说完,似是真的放弃了。 顾登恒说:“我总以为你长大了,你也的确长大了。是朕的错,朕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朕自以为了解你,错了。人是会变的,只我一人没有意识到。” “直到现在,朕都根本分不清楚,哪句话是你的真话,哪句话又是你的权术。”顾登恒说,“既然如此,看事实吧。” 顾泽列被侍卫压住,带出寝宫。 内侍立在床侧,看顾登恒瞬间苍老下去的容颜,担忧喊道:“陛下?” 顾登恒侧身躺到床上,叹道说:“朕累了。谁来也不见。你去告诉御史公,秉公办案。” 内侍上前,将被角压实,才转身离开。 上郡。 林行远一路奔波,到了原先扎营的地方。与驻守的将士询问,才得知林霁已经不在此处,带着一队士兵到别处去了。 他心中郁闷,又辗转过来找人。等终于找到地方,时间早已耽搁不少。 “有人在吗?”林行远牵着马到军营口,笑着往里喊道:“速速出来迎接!” 门口的两名士兵拦住他的去路,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林行远将马鞭甩到士兵的手里,笑道:“我是你们少将军!” 二人面面相觑:“少将军?” 里头有将士听到声音,快步跑出来围观。 “少将军!还真是你?你回来了!”大汉穿着薄衫,袖子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面上万分欣喜。 打量了会儿林行远,又指着他对小兵道:“往后认清楚,这是林大将军的公子!” 林行远见到熟人,才有了踏实感。面上笑容更加真实,拍着他肩膀道:“你还在呢?” “咦,您这是何意?”大汉说,“我老王这活命的本事还是一等一的。” 林行远说:“自然是说你娶妻生子,一路高升了。没想到还跟着我爹在这受苦。” “娶妻生子倒是有了,一路高升就不奢望。我跟着大将军,才是大好前途。”那大汉笑了下,拉着他往里走:“我去通报大将军。他可一直念叨着您呢!” 林行远嘴上说道:“哪儿能!他肯定憋不出四处说我坏话!” 这营寨应该是他们刚搭建不久的。空地上还挖了不少坑,整体比之以往空旷杂乱。大汉将他带到会客用的房间,请他稍坐,出去喊人。 桌上摆着不少干果,都是京城价钱昂贵,或不常见的。自西面商道被封之后,这些东西都变得不常见了。 林行远翻了一遍,随手抓起一把葡萄干。 过不久,林霁人未到声先至,声如洪钟又热情洋溢地喊道:“我儿!” 林行远心中激荡,有种归家的喜悦与委屈。 果然呐,这么多年不见,林霁的态度都转好了。 距离才能产生美。 下一刻,林霁从门外大步跨了进来,身影在日光中熠熠生辉。还如他离开时一样体格健壮,并未有多少变化。 习武之人大体老得都比较慢。 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盔甲。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方,满头是汗,也来不及解。 林行远感动喊道:“父亲!” 林霁顺势大力抱了下林行远,目光在他身后不断搜寻。 片刻后困惑道:“就你一个人?” “是啊,那不然呢?”林行远说。 林霁:“应该还有个方小友呢?” 林行远:“方拭非还有官职在身,哪能跟我一起回来?” 林霁一把推开他,语气恢复了冷淡:“那你一个人你回来做什么?” 林行远笑容还僵在脸上,被这落差打击得体无完肤:“嗯??” “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林霁说,“你这怎么做人的?京城是何等龙潭虎穴之地?怎就不能为她多考虑考虑?” 林行远:“??” 林霁没了兴趣,摆手道:“我军营还有事务要做,之后的事你自己安排。随意找个人给你带路,这城里的路比较复杂,小心走丢了。” 林行远悲痛道:“我是您亲生的吗?” “找你娘去。”林霁冷酷说,“你以为我想见你?叫你回来同我呕气?一个臭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林行远,“……” 林霁匆匆而来,又要匆匆离去。 林行远喊道:“喂臭男人,我娘在哪儿啊?!” 林霁去而复返,想通了。 “还是算了,我派人去跟你娘说,你先来帮我训下兵,也让我瞧瞧这几年你生疏了多少。” 林行远心还是伤的。抗拒道:“我不!我才不替你做事!” 林霁不由分说地抓住他:“大男人少扭捏。快些,走!” 第134章 指路 林母也是一样在门口张望了会儿, 才回过头问:“就你一个人?” 林行远:“……” 他脑海中忽然自动补足了之后的对话。 都是林霁惹的祸。 “母亲, 您知道您的这句话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吗?”林行远抬手挡在二人中间, “好了您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先吃饭吧, 以免菜凉了。” 林母拍腿懊恼道:“哎呀,可惜了这些菜!” 林行远:“??” 感情不是为他接风做的? 林母调整完毕, 又款款入座, 快速拿起筷子,朝他碗了放了两块肉,说:“快吃,便宜你了。” 林行远的心冷了。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吃。 林母又恢复了之前热情的模样, 好似先前都不过是林行远的错觉。 林行远问:“我是您儿子吗?” “当然啦!”林母说,“娘就你一个儿子,不疼你疼谁?” ……你们谁都不疼! 林行远痛定思痛,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天真,竟然指望时间能勾起二老心中的愧疚。他们没有忘了自己,已经是最大的奇迹。 没有爱的。 他准备给方拭非写信,控诉一下自己在家中的遭遇。同时告诉她,自己就快回来的。 这劳么子破地方, 呆着忒没意思! 他咬着笔头正沉思斟酌的时候,林霁推门走了进来。根本不给他多少休息的时间,时时都想拉着他去做劳丁苦力。 林霁看见他在写信, 想想也知是要给谁,顿时欣喜道:“你这终于懂事了,我儿, 你是个明白事的人了。来,爹教你写!” 林行远大怒,将纸笔夺过去藏起来,觉得自己忍不了这老男人了,严词拒绝道:“不用!” 林霁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又实在信不过林行远的处事风格,在一旁急着出谋划策道:“你就说,自己来了上郡之后,你英明神武的爹,为了将商道外拓,带兵去了个边陲小镇。结果来了这里,发现自己水土不服,头晕呕吐,离不开人照顾。但应无性命之忧,相信过不许久便可康复。只是这里实在过于偏僻,连个好的大夫都没有,但是你相信自己” “……”林行远说,“那我这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你是傻吗?”林霁嫌弃说,“你其实没事,但你要装作自己有事,又强行显得自己没事的样子来!” 林行远大脑放空了一阵,然后平静看着他说:“爹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话。” “就这么写,爹是过来人!”林霁用力拍着桌面道,“要不是我与你娘离得近,我天天给她写。” 林行远生气了。简直哭笑不得。站起来轰赶道:“出去出去。跟你个臭男人有什么好聊的!” 林霁心痛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林行远:“我爷爷还这么想呢!” 两人在屋里就要过过拳脚,试试是谁比较强硬,外头的将士冲了进来,打断二人道:“将军你在这儿!京城又急报!” 林霁这才松开手,接过密封的信函。 他随手打开,一面往里走。 这不是朝廷给军队下的诏令,是他分布在京城的眼线回报过来的线索。林行远不归家的时日,里面偶尔会说说他与方拭非的壮举,再者就是各种朝堂大事,与各官员的立场。 林霁拆开细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林行远鲜少看他这般愁眉的模样,放下被揉褶皱的纸,走过来问:“怎么了?” 林霁叹说:“安王病重。太医说怕是快不行。” “怎会!”林行远嘴唇蠕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笨拙道:“他……不啊,我走的时候,明明看他气色还很好。” 林霁神色恸然,感伤道:“顾琰自落水风寒后,病情一直未有好转。这次伤了根骨,过于严重,原本想看过春入夏,能否挺过去,结果不想气温骤变,乍暖还寒,又病了。如今都难以下床,只怕城不了多久。” “顾琰落水?什么落水?他还能落水?!”林行远着急,直接从对方手中夺过纸张,自己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你不知道?这都是……我想想,这应该是冬天的事情了。”林霁说,“所以我说,你怎么能把方拭非留在京城?你知道京城如今是怎样的混乱局面?她的身份要是暴露,就怕是死路一条!” “我不过离京这么短时间,怎么就……发生这么多事情了?”林行远恍惚,咬牙道:“果然我临走前说得不错,方拭非这人就是不知收敛,看看现在吧!” 林霁将信抢回来,重新看了一遍,点头说:“如今顾琰身体如何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与顾泽列。陛下的身体恐怕也不乐观,只是宫中的太医打探不出详情。” 他过去在桌边点了烛火,直接将纸烧了。 “三殿下被擒。陛下病重。二殿下残疾不可登基。另外两位皇子母亲皆无权势。你说陛下要是一走,京城会怎样?”林霁说,“贵妃可不是光在深宫里吃斋念佛的。她杀的人比你还多。” 林行远低下头沉思,心中大感不妙。 林霁沉声道:“看陛下如何处置老三吧。如果他身体实在不佳,未能给顾泽列定罪,先走一步,最后得势的就是老三。就算老三被定罪了……边郡的士兵未受召不知情,那赢到最后的多半还是老三。我告诉你无论是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顾泽列敢屡次任性施暴,自然是因为有恃无恐。 他母亲娘家有权有势,身边更有一群狼狈为奸的官员,其中不少是握有实权的重臣。 太子死后,顾登恒几个儿子皆不成器。这么多年,想站队的,只有一个选择,全都靠了过去。长期以来,阵营无可动摇。 即便是御史公、王声远等中立派,也选择了默许认同。 这些人平日跟着一起为虎作伥,自然只有顾登恒登基才能继续享乐。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顾登恒要顺藤摸瓜时,他们会明哲保身,以免暴露。顾登恒要是一死,还能有何顾忌? 天下大势都定了七分! 无论顾登恒最后做出的什么决定,届时他一死,而边郡的士兵又来不及回京,大权旁落,京城就是那些人的天下。 林霁抬起头说,“你最好祈求,方小友的身份不会暴露。不然她定然出不了京城。” 入朝为官,欺君罔上,本是死罪。 无论方拭非是什么身份,都会有官员看她不过。 从朝政长期平稳来看,残酷地说,她的确死了毕竟干净。 顾泽列及其亲信必然要杀她以绝后患。而中立的权贵又有谁会愿意为她得罪满朝?又或是兵戈相见,帮她夺回政权? 更别说她还是一个女人,救她似乎没多少的利益。 君不见各朝历史出过哪位女皇帝。即便有,也是在垂帘听政多年,政务操持在手,扶持过傀儡皇帝,才敢一朝称帝的。 不然天下是要乱的。 如今她在京城,就一个人,只如同刚出圈的羊羔一样。 林霁说:“反正总有人要死,就看谁先死。” 林行远脸色煞白。 怎么想都觉得方拭非会是第一个死的。他临走时不过随口一句,难道真要一语成谶? 林霁迁怒道:“所以你回来做什么!我这左催右催催的是谁,你心里都没有数吗?” 林行远冷漠瞥他一眼。 这时候也不跟他争吵了,坚定道:“我现在就回京城。” “且慢。”林霁说,“你一个人回去,与方拭非又有何异?顾泽列可不会给我多少面子,更不会给你面子,你爹我也不想被逼来个起兵造反。” 林行远试探道:“不然您借我一点儿兵?” 林霁冷笑:“不如我借你一条命?” 林行远被泼了冷水,又不敢与他生气。只低声道:“给条明路。” 林霁在屋内踱了一圈,重重哼出一口气。 其实明路简单清晰,就看你能不能狠不狠得下心。 片刻后,林霁转身郑重道:“我给你准备几车贡品,你带上一队押运的精兵,送贡品进京。速度要快。要是有人拦你,你就当不知道他们是谁,先打了再说。等你回到京城,若陛下尚在,你携我信物,去与他和盘托出,他不会怪罪你。若届时陛下已经去了,京城又为贼人把持,你知道该怎么做?” 林行远迟疑了下,问道:“打?” “杀。”林霁眼中寒光闪烁,声音坚定起来:“杀掉他。” 林行远点头。 “别让人知道是你干的。”林霁说,“死了别回来。” 林行远:“……” 死了他还真回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想看掉马,快了。我想发的盒饭,也快了。 第135章 禁军 顾泽列的审查过程缓慢而凝滞, 仿佛有人在阻挠。 然而背后阻挠的又岂止是一个两个? 方拭非是最先揭发他罪状的官员, 又主动找到了他的人, 自然想要一同审理此案。然被御史公断然拒绝。 “你不得参与。”御史公干脆道, “你需回避,此案会有其他人秉公办理。” 方拭非说:“我也是台院官员, 我也能秉公办理!” “可你心有偏见, 怕会不公,难以服众。老夫也不认同。”御史公说,“我不管我今日手下要审的是谁,命我审的是什么案子, 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假公济私。” 方拭非用力道:“我只看证据行事!” 御史公言重道:“那你的证据呢?你若是有证据,就不会只说得冠冕堂皇。我等在找的,不就是你口中已经定论的证据?” 这点方拭非还真是无可辩驳。 御史公知道她无恶意,缓和了些,又说:“御史台从不是一家之言,也不是能以权压正、以上压下的地方。此处官员各来自不同世家,老夫不可徇私。” 方拭非颔首应允。 话虽如此,前景却并不光明。 能明确指证的证据, 已全部被销毁。似是而非的线索,又不能拿来当证据。 即便有千百次的巧合,依旧只能是巧合。 顾登恒病中出来开了几次早朝, 终究还是撑不下去,重新罢朝。所有奏折直接呈上来,抽出精力批阅后再分发下去。 可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成堆的奏折堆积,根本无从下手。已无往日神气,视线也开始发花,即便是终日坐在桌案前,依旧收效甚微。 身边竟还无一个能让他信任帮忙的人。 他怕自己并糊涂了,神智不清。请了王声远跟御史公前来共同商理朝政。又叫了顾泽长来帮忙记录阅读。 拼了数日之后,太医还是不满意,嘱托顾登恒要静养,不能劳心。 大约是考虑到自己实在苦于支撑,顾登恒答应了。之后只每日过问顾泽列的案情进展,其余事情无暇关心。 “要抓他的把柄,的确是不容易。”顾登恒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心酸。见识到儿子的本事,却是在这种事情上。 他说:“多年结党营私,他在揽权上,真是比朕想象的要做得好。” 御史公等人自然是不敢接嘴。 顾登恒叹道:“朕现在没法帮你们了,只是多活一些时日,不要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御史公忙说:“陛下前往保重龙体,不要为琐事忧虑。朝中并无大事,我等若有困惑,再来请您定夺。” 顾登恒淡淡嗯了一声。 他自己也很困惑,找到定罪的证据,他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对于这天下之主,他究竟应该选谁? 或许他可以选一个稍稍听话,又有上进心的孩子。这样即便他自己才学疏浅,可只要能做到听忠言,选良才,就不会出现大错。历史上幼帝登基不就如此? 林卿忠心耿耿,能晓大局,即便新帝毫无根基,也会保他。 顾登恒此时有些庆幸。他朝中大臣虽然心有龃龉,却也的确有不少真才实学之辈。只是御史公王声远等人是随他操劳多年,把持朝堂半壁江山,如今呢?如今已经老了。不知往后还能撑上几年?他必须考虑,越长远越好。 每位帝王身边,都该有一位自己信任且可担重用的臣子才是。不单只是臣子,也该是朋友。 譬如杜陵……杜陵呐! 顾登恒抬手捂住额头。 方拭非? 顾登恒脑海中忽然就跳出了这个名字。 顾泽长身边似乎没两个好友,除了顾琰,就是他了。 他很好。 思绪飘远,便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想,跟做梦一样。 要是他姓顾…… 顾登恒陡然一个激灵,被自己想法吓到了。 真是老了,病得这样糊涂。 顾登恒思及此处,神色黯然。 原先一直入不了他眼的老五,最后竟然会成为他最好的选择。这是他年轻时万万没有想过的事情。 可是他怕,人心是会变得呀。他会变,顾泽列会变,谁能知晓顾泽长知晓权力的好处后会不会变?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儿子,如何让天下人去相信他? 御史公看他神色变化不定,怕是心思忧虑,根本放心不下朝堂诸事。 顾登恒也总算回神,想起他还在,低声说:“今日先这样吧,朕有点累了。” 御史公:“是。” 御史公退到门边,小心抬起头往里窥觑。见顾登恒佝偻着背,一副老态,低头用手摸着光滑的被面。脸上不由也是动容。 安静离开,合上房门。 似乎是确认他已日薄西山,难再好转,原先蛰伏的臣子,从沙地里探出了自己的毒针。 他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强逼几人将顾泽列放出御史台,还他公道。 众臣议论纷纷:“既无证据,如何能强行关押?三司会审数日,几名官员毫无所谓,为何还不将人放出?” 御史公面色不变:“当日陛下下令,不止老夫一人听见。何况三殿下私离扬州违抗圣令是切实罪证,何来毫无证据?本官亦是遵旨行事,奉命而为。” “世间从无先定罪再查证的道理。三殿下贤德你我平日可见,如今陛下受奸人谗言,您身为御史台长官,竟纵容而不加劝诫,实为失责。” 御史公冷静辩驳:“三殿下几次三番被陛下惩戒,罚至扬州亦不好好自省,擅离职守,私藏在京。换做个普通人身上,便是死罪。怎不见尔等劝诫殿下?要论失责,老夫万比不过诸位。” “陛下病重,三殿下回京探望父亲,情有可原。他是为人臣,可同样也是为人子。我大秦素来以孝为先,御史公要判他过孝之罪吗?” “如今陛下病重,尔等却以莫须有的罪名强行关押三殿下,不让他前往尽孝,实失我大秦风范!” 双方争论不休,难出结果。 考虑到顾登恒如今的身体情况,以及未来的储君之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少之又少,几乎被淹没在巨大的浪潮之中。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虽说无可厚非,还是会觉得心凉不已。 御史公几乎孤立无援,每日都要对阵成批大臣,可谓舌战群儒,疲惫不已。好在他平时强势,御史台大权在握,加之如今受顾登恒信任,疏离朝政,地位并不为几人心思所动。 只是半月下来,肩上压力过大,导致戾气过重,见谁都是一副“谁再说话我就杀谁”的架势。 刑部尚书虽先前就签了船厂的文契,算作正式接管,但因近段时日朝中大事不断,方拭非在殿上的说辞又让他委实寝食难安,心力交瘁。一直到顾登恒称病后,才有时间去了解船厂各处情况。 他掌管刑部,并无多少管理商铺的经验,看账簿也不似王声远那样精细。对于经商的理解,一直处于最普通的认知。 先前他忙于公务,完全忘了去管理船厂,结果船厂依旧正常运作,未出现任何纰漏。刑部尚书沾沾自喜,觉得这船厂不愧是顾琰所建,各处皆是妥当,不用他太操心,只要用身份正正闹事之徒即可。实在是个天下无二的好差使。 结果今天,他重新拿起船厂各式账册,细细查看,彻底傻眼。 之前王声远的说明避重就轻,错开了最重要的一点没让他发觉,而他也一直疏漏了这点——顾琰的钱究竟是哪来的? 满朝上下,都猜测那是顾登恒给的钱;或是王声远利用户部职权,从各处坑来的钱;再或者是顾琰利用职权,从各处船商那里半坑半抢的船。 的确是嘛,现在商船上河道,大半都会报顾琰的名字。顾琰为何要保他们? 没有三分利,谁人五更起? 低价售船,才是合情合理。 他是这样认为的,没有丝毫怀疑。 可事实看来,没钱,从一开始就没钱。 船厂下的所有船只,虽然所有权的确归属船厂,可只有一艘——也就是朝廷给他的那一艘,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其余所有的船只,名义上为售,实际则为租。 船厂并未支付任何的银两购入船只,而是以每月支付一定数额的飞钱,来暂时使用该匹商船。 若是支付不出,则要出售现有船只作为赔偿。 一艘赔一艘,全都是这样来的。 船厂每日获利,只能将将偿还朝廷要发给各处民间船商的飞钱。而所有的获利,永远都在还钱的路上。也就是说,这艘船厂,规模宏大,背负着近千万两白银的债款,继而发展成了大秦最大的民间船厂。 他要是想将这船厂扭亏为盈,凭他的年龄……重新投个胎吧。 刑部尚书往后翻一页,就要发出一阵颤抖。到后面,颤抖停了,只剩下一声声的狂吼在心底咆哮。 ——坑我! ——他们竟然联手坑我! 真不愧是——不愧是户部侍郎! 顾琰! 他恨! 他做错了什么?是什么不可饶恕不可原谅的罪臣吗?是一个如此令人讨厌,活该被人陷害不得善终的佞臣吗?连顾登恒都帮忙一起坑他! 刑部尚书这一颗心,真是说不出的抑郁。对着桌上的案卷,都打不起精神了。 他深吸两口气,叫自己缓过这一波冲击。 末了,他猛得站了起来。觉得这样不行。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顾登恒同他一样根本不知情呢?! 顾登恒连顾泽列都可以处置,那顾琰的所作所为,若是看不过眼,会不会替他申冤? 刑部侍郎站起来,在屋内躁动地走了几圈。 原本他是不该如此天真,去找顾登恒自讨没趣,向他告自己侄子的罪状。可想想那笔数不到尽头的欠款,自己名下的船厂,将来惨淡的前途……又抑不住这颗蠢蠢欲动的心。 尤其是,他不得不考虑,如今顾登恒已经病重,而他是唯一一个明了真相又能替他主持公道的人了,若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这罪名可是几辈子都洗不清。 刑部尚书思及此,不再多虑,抬起头,坚定地走出门。 “陛下不见?”刑部尚书一刹那以为自己的意图被洞察了,面色铁青,还是问道:“为何?你说,我有要事要禀!” “是。”那侍卫面无表情推拒道,“不见。周尚书请回吧。” 刑部尚书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继续说:“那何时起身?陛下……” 那侍卫冷言打断他说:“陛下从今日起,不见外人。谁人都不见。” 刑部尚书:“谁都不见?” 侍卫不欲多说,举起长刀,指向他的来路,意味分明。 刑部尚书仔细打量他,发现他是生面孔,心中略微起疑。皱着眉头,与他僵持一阵无果后,转身离开。却并未放弃,而是去找了顾泽长。 “见我父亲?”顾泽长诧异说,“大概是他身体又不好了吧?太医怎么说?可怎会谁都不见呢?周尚书若有要事,我下次去可以代为传达。” 刑部尚书顿了下说:“此事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下官还是想亲自与陛下说。” 顾泽长紧紧盯着他的脸。 刑部尚书尴尬说:“怎么?” 顾泽长指着他的嘴角,说:“周尚书看来今日火气很大。是为父亲的事过于烦忧了吧?” 这嘴角都燎泡了。 “可不是?”刑部尚书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的笑容过于虚伪勉强,又收了起来。淡淡说说:“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顾泽长叹说:“您也辛苦了。不然我现在就去找父亲?说起来,昨日的奏章还没拿给他过目。御史公那边可能要下午才来。” 刑部尚书点头,怂恿他现在就去。 顾泽长见他如此反应,觉得应该真是大事,不敢耽误,便同他一起去试了试。 几人再次去后殿寝宫进行交涉。 顾泽长到附近的时候,便惊讶的“咦”了一声,因为小径上多了几名侍卫,原本是不在这边当值的。 他并未说出来,让刑部尚书稍候,自己过去交涉。 刑部尚书仔细观望,不肯错过他们的表现。 两边人似乎有些争吵。最后顾泽长挫败摇头。 不久,顾泽长跑回来说:“不让见呐!” 刑部尚书心“咯噔”一下:“真不让见?” “是,门口被拦住了,谁人都不让见。”顾泽长已不似以前毛躁,也知此事重要。他沉声道:“我现在就去找御史公说说这事。” 刑部尚书立即点头。 顾泽长不敢耽搁,直接便动身去找御史公。 御史公听后沉吟许久,穿上厚重官服,叫上王声远一同入宫面圣。 不出所料,二人被拦在宫门之外。 二人想要面圣无果,几次要求通传又被敷衍,滞留不肯离去,对方竟干脆拔刀威胁。 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是是什么人?自入朝为官以来,什么样鸡飞狗跳的事没见过?什么啼笑皆非的威胁没见过?什么刀口舔血的日子没过过?如今还没死呢?竟有人敢这样对二人说话。 王声远平日和和气气,对待非本部同僚不常生气,可此时勃然大怒,肤色涨红,口水横飞,全无形象。他指着那名侍卫质问:“放肆!你是哪里的侍卫!平日职责何在?守哪门当哪班差?谁让来这里拦着朝臣觐见?你有陛下盖章的文书吗?你何来铜鱼符?老夫看你是在假传圣意!闪开!” “我等是北衙禁军,为陛下私兵。”那侍卫不惧道,“至于在此宿卫,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二位若不听劝阻,挠了陛下休息,下官也只能无奈动粗了。” 王声远跳脚:“陛下叫我等每日前去汇报朝政,他即亲自与我嘱托,我定然是不辱使命。我要亲自听陛下说个明白,才能相信。岂由你这三言两语将我打发?” 那侍卫用刀将他推回去,不客气道:“所以我等今日在此通知二位了,陛下今日不见朝臣。莫非王尚书要陛下亲自在殿前恭候着,与你宣布这个消息?” “放肆!!”王声远头发飞甩,“我等要汇报的是国之大事,今日非要见到陛下不可。来,你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老夫,看看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意思!看看皇宫是不是由你这无知小儿主掌?看看陛下还是不是这宫廷之主!” 侍卫冷声道:“王尚书慎言!” 王声远与他对吼:“与你我何需慎言?老夫与陛下把酒言欢的时候,你怕是连名字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御史公拉了他一下。提醒说:“仪容。” 王声远干脆甩手:“我又没死哪管它遗容!” 御史公顾自转身离开。 “嗯?”王声远发现自己要被抛弃,愤然叫住他说:“你去哪里?” “去问问南衙府兵,是都死光了不曾?”御史公回头冷冷一瞥,“这宫中该由南衙府兵与北衙禁军交错宿卫,北衙禁军大多是配充的兵士,怕是还不大懂宫中的规矩。” 王声远觉得很有道理,遂放弃了与几人僵持,跟在后头一同过去。 此时殿内寝宫,顾登恒坐起,叫了两声,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应答。 “今日为何如此安静?也没人叫朕起来。”顾登恒扶着额头,睡昏沉后有些头疼:“太医呢?御史公呢?” 内侍小心抬起头,窥觑他的表情。 “怎么了?”顾登恒接过热毛巾,按在额头,不耐道:“神色如此鬼祟,你想讨打不是?” 内侍回说:“陛下,贵妃在外等候。” 顾登恒想也不想便道:“不见。” 显然听见这称呼已很是不快。 “陛下为何不见妾?”外间同时响起一道妇人的声音,听着已经在朝这边靠近:“夫妻三四十载,患难与共,携手至今,如今却连见也不见?陛下您可真是薄情。” 声音里带着种捏腔拿调的娇作味,听在顾登恒的耳朵里,连笑声都显得有些虚伪。那上下起伏的音调,让他他喉咙发痒,直想咳嗽。 还未说完,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妇人已显老态,即便是华重的妆容也难以掩盖。 是他讨厌的人。 普一靠近,身上的香粉就让他用力打了个喷嚏。 “你离朕远点儿。”顾登恒嫌弃挥手道,“朕未召你觐见,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说着看了眼一直服侍自己的内侍,那内侍双膝一软跪到地上,不敢出口辩解,可也实在冤得慌。 妇人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自然是妾担心陛下。陛下总是称病不见,妾实在难以安心,所以才悄悄进来,看看陛下。” 顾登恒冷笑:“你这是悄悄?” 妇人:“除此之外,陛下又不愿意见我。自然只能出此下策。” 他挥手,让跪着的内侍先下去。有话要与人私下说。 “真是厉害。难怪今日御史公等人都不来,原来是被你拦住了。”顾登恒了然点头,似笑非笑道:“朕的北衙禁军,却因诸多痼疾叫朕反受制于家奴,真是好笑。” 贵妇软声说:“陛下何出此言呐?北衙禁军自然是只能听命陛下的。只是太医已屡次嘱咐,您需要静养,那些臣子却不知收敛,总拿烦心之事前来叨扰,叫陛下身体越发孱弱。妾这才叫北门禁军回了臣子觐见,妾是在照顾您呐。” 顾登恒直指着她骂道:“你这毒妇!” 妇人面色有一瞬的狰狞,又很快平静下来。她靠近了床边道:“陛下,您重病,儿子皆已成年,这国政却要交由臣子把持,实在说不过去。何况,储君之位空悬多年,您如今重病,是该考虑个合适的人选了。” “朕不答应。”顾登恒斜睨着她,故意说道:“即便答应,也不会是你想的那个人。他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朕岂可将一国重任,交给一个名声卑劣、有弑兄罪名之徒。就是朕答应,朝臣也不会答应!” “他哪里弑兄?不过都是污蔑!”贵妇猛得站了起来,怒道:“你无半点证据却要关押我儿,任他在那阴寒牢里受苦,受百官百姓歧视羞辱。你还记得他是你儿子吗?他究竟是哪里有错?你想罚就罚想治就治如此不念亲情!” 顾登恒厌恶:“你下去。朕要见御史公。” “你见不到他!”贵妇索性撕破脸皮,背过身道:“这遗诏你不写汉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选?你是一国之君,如今任性行事。你不做这个父亲,我却是列儿的母亲,我要替他讨个公道。” “你好,你真好。”顾登恒指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朕早就应该想清楚,他有个你这样的母亲,终究是难成大器。可惜以前真是被昧了双眼,还对他期望过高,殊不知你们早就想要我的命了!” “我要你命?您是陛下,您是国君呀,普天之下谁人敢忤逆您的一言半句?我如何要你的命?分明是你处处要我母子性命!”贵妇双目含泪,捂着心口痛诉道:“若非你过于偏心,何至于将我母子逼到这等地步?列儿不过是想渴求你关怀他认同他,你生病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师给你探病,又怕你怪罪不敢暴露身份,你却以莫须有的证明,给他安上弑兄的重罪,将他关入御史台,叫他不得翻身。这是谁在要谁的命?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杀死他吗?” 贵妇用袖子擦去眼角泪花,凄凄啜泣:“你讨厌妾,妾能认。可你不能这样杀我的孩子!你不能!” “阴阳怪气,娇柔善变!”顾登恒深深看着她,然后开口道:“若非知道你母子二人秉性,朕,真要信了你。” “朕为何讨厌你?你心中有数。你骗过我多少次?有个你这等恶毒的枕边人,朕日日睡觉都能惊醒。” 两人互看各不顺眼,在数落对方的错处。此时听见外边传来喧哗吵闹之声。还能听见有人在大喊“陛下”。 “反了!”贵妇拍桌而起,“何人敢在皇宫喧哗!” 顾登恒也撑着要站起来。 贵妇冷眼看着他,也不搀扶,在一旁嗤笑道:“你有本事你走出去呀。凭你如今的身体,你能走到哪里去?” 顾登恒并不管她,撑住后腰,稳着身形,就要往外走去。“你有本事,便杀了朕呀。你杀了朕,没有朕的亲笔诏令,贸然行事,看看林卿会不会领着他的二十万兵马进京,拿下你的人头。” 贵妇狠狠憋回话语。 顾登恒走出卧房大门,守在外面内侍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扶住。 顾登恒朝外一指,内侍忐忑扶他出去。 外面南衙北门的两队禁卫军正在争吵,互不相让。 御史公与王声远就要硬闯,双方已兵戈相见。 两队禁卫虽然轮流宿卫,可因立场不同,平时就明争暗斗,争抢功劳,各不服气。 南衙十六卫遥领天下府兵。用兵之权本该由折冲府、节度使或县令、十六卫和行军大元帅共同制约。 可如今顾登恒更信任千牛卫与宿门卫,而京城府兵之权,却更多在管北门禁军的大将军手中,也就是顾泽列的舅舅。 爱,终究还是敌不过实打实的权力啊。 前面对峙双方观点明确,不断重复强调。 千牛卫喊:“尔等胆敢软禁陛下!” 北门禁军喊:“说了是陛下不见朝臣,尔等胆敢忤逆圣上!” “都闪开!”顾登恒喝道,“将御史公与王尚书带进来!” 门外众人顿时哑声,才看见他出来,纷纷让位,放众人进去。 顾登恒盯着那群千牛卫,质问道:“去了何处?人怎不见了?” 千牛卫尴尬道:“回陛下。我等被北门几人因故支开,留下的人又被贵妃强行赶走,之后想回去可——” “够了。”顾登恒打断说,“朕不想听你们解释。” 王声远擦了把冷汗,后怕道:“臣以为……” 顾登恒哼道:“她还没这胆子。” 只是以后就说不定了。 京师的府兵一半在对方手中,宫中的禁军也有一半在对方手中。真打起来,他倒不怕,可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他实在是,不想出此下策。 顾登恒大感懊恼,只想自己能好一点,那样就不必如此憋屈,受制于人。 他问:“今日可有要事禀报?” 御史公想了想说:“是五殿下先来找臣,告诉臣陛下不见朝臣。应该是刑部尚书找的五殿下,说有要是来报。” “叫老五近日不要进宫。你在宫外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住在御史台也可以。”顾登恒又问,“那刑部尚书何在?” 御史公摇头:“不知。” 刑部尚书正在顾琰的家里。 他拿出账册,激动地展示给顾琰。 顾琰说:“我不看。” 刑部尚书觉得自己多年冷峻肃杀的性格要在这两日崩溃殆尽。 “您不看不代表它不存在啊!这就是您转给我的东西!”刑部尚书说,“顾侍郎,我同您无仇无怨,不过都是为人臣子,您何苦这般为难我?” “我知道。所以我不用看。”顾琰翻了个眼皮说,“我是因为信任您,觉得只有您才能掌得了这个厂。” “你——”刑部尚书气结,“您若真看好我,为何要苦心孤诣地算计我?” 顾琰问:“我不算计你,你能接吗?” 刑部尚书立即将账册砸到地上。 他现在也不接受! “你找我也没用,我快死了,无法继续接管这家船厂。”顾琰坦诚说,“其实你只要稍加看顾,接管漕运,足以支撑船厂,不会出事的。” 这轻飘飘的一句不会出事的,可是已经将刑部尚书吓得肝胆俱裂。 他现在只知道,顾琰的话是完全不可信的。 “不可!”刑部尚书严词拒绝,“这罪责,下官是担待不起。” 顾琰弯下腰捡起账册,然后走近一步,想将东西塞还给他。刑部尚书用力一挥,以示抗议。哪知顾琰身体跟着一个趔趄,直接歪倒下去。 “啊?啊!”刑部尚书忙上前接住他,“你你……顾……王爷!” 他什么都没做! 外面仆从听见声音,已经冲了进来。帮着他将人放到床上,又飞速跑出去叫大夫。 刑部尚书在床边忙乱照看,用手去触对方鼻息。 因为太过微弱,一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快让开!”仆从喊道,“大夫来了!” 刑部尚书立即退到一边,不敢做声。 等大夫灌了一碗药下去,顾琰终于悠悠转醒。 刑部尚书也是狠狠松了口气。 顾琰看见人群后的周刚平,开口道:“我说了,会没事的。” “是。”刑部尚书问,“您是说您没事,还是说船厂没事?” “船厂。”顾琰说,“你若是不想做了,尽管找人接替。可你想想,若是三殿下即位,他会怎么对这船厂,又会怎么对你。” 刑部尚书咬牙:“您不能这样待我!” 顾琰扭过头,不负责任道:“我现在也不想跟你说话。我要见御史公,我有话同他说。” 第136章 顾琰 御史公入宫尚未出来, 仆从找不到踪迹。刑部尚书被顾琰吓得够呛, 一时也忘了船厂的事, 确定他病情稳下来之后, 悄悄溜走。 怕了怕了,对他们这群姓顾的都怕了。 大不了自己早些告老还乡, 把这船厂的烂摊子坑给别人。 这船厂背着惊天巨债, 可要真出乱子,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如他所说,最后登基的若是知情的自己人,应该也会同顾登恒一样, 替他作保,找人接替。 要是时间长了,或许还真能还清欠款。 只是,顾琰这是想做什么呢?深意何在?他一命不久矣的人,还在为皇位奔波? 刑部尚书惴惴不安,眼皮也总是不停地跳。 他一直以为顾琰是对皇位最不感兴趣的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人活在世, 果然还是难逃俗字。 又或者……是顾登恒的意思? 刑部尚书甩了甩头。 罢了,不猜。自保为上。如今形势并不明朗,他何必冒险表态自找苦吃? 当夜, 顾琰躺在床上,又发起烧来。贴身服侍的仆从,整夜给他换湿毛巾敷在额头上。 近清晨时, 顾琰睁开眼,嘴里哈着热气,要将被子掀开。 仆从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 “我有点热。”顾琰说,“想出去吹吹风。” 仆从看了眼窗外,压下心头震惊,说道:“主子,现在天还未亮呢,没什么好看的。” 顾琰:“就是想看看。” 仆从:“主子,不要再受寒了。这早晨天寒露重的,呆着也不舒服。” “贵喜,”顾琰垂下眼说,“我觉得很好,又觉得很不好。” 被唤到的仆从怔了下,背过身去拧毛巾。脊背处一阵抖动,又强自平复心情,哽咽说:“主子,您千万别这样想。您不这样想,就一定不会有事的。” 顾琰在床边坐着发了会儿愣,片刻后又道:“我想见御史公。忽然想起好多事,要跟他说。再不说,怕晚了。” 仆从又看了眼天色,鼻翼抽动。这次没再反驳,放下东西道:“诶,我这就去叫人。主子您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把前头的灯点上。” 顾琰颔首。 仆从挑了灯,什么都没带,快步去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去找御史公。 刚出门,被凉风一吹,瞬间呛出眼泪。 街道上空无一人,月光洒着银辉,照着一条望不到头的小路。 他放肆哭了出来,一面痛哭一面加快脚步。 等到御史公的门前,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用力抓着铁环敲门。 “御史公,快开门!快开门呐!” 里头的家仆快速过来应声。 “御史公,御史公!”仆从哭得不能自已,“我是安王府邸的奴仆,主子要见你!求您去一趟吧。” 御史公在睡梦中被吵醒,出来就见人哭成这样,脑子阵阵晃响,险些站不住。忙说:“好,好。你等着。” 他回屋简便地换了身衣服,随那仆从出发。 等他到顾琰榻前,天际刚透出一丝灰色的光芒。 仆从拎着灯靠近他们,摆在床头,然后躬身退下。 房门关上,窗口吹来一阵风,将屋内浓厚的药味稍稍吹散。 “御史公!” 顾琰一字出口,已是涕零:“陈叔!”御史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这是怎么了?王爷,您请保重。” “我信你。”顾琰顺势抓住他的手,用力道:“我有一事牵挂,不知该跟谁倾诉,唯有嘱托于您,请您务必答应。否则真是死难瞑目。” 御史公心绪复杂,只能暂时应承道:“您先说。” 方拭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天亮。她穿好官服,正在去台院的路上。 顾琰家中的仆从两面找不到人,最后成功在半途截住了她。拦在前面,说是顾琰有事要找。 方拭非见他形色仓皇,猜应该是有要事,请他帮忙先去台院告个假,自己则匆匆过去。 她到了才发现,顾泽长也在。 昨日顾泽长被从宫中回来的御史公叮咛,要他近日先住在宫外,无事不要独自入宫。连他住在自己原先的偏僻院落,都不是很答应。因暂时没有合适安排,昨晚暂时在御史公家中过的夜。 方拭非缓下脚步。 顾琰的房间大门紧闭,而顾泽长坐在门口的阶梯上以袖擦泪,低声压抑地抽噎。 “怎么了?”方拭非问,“你怎么不进去?” 顾泽长抬起头,双目通红道:“他正在与御史公商谈,不叫我进去。” 方拭非也在旁边坐下。 顾泽列鼻间时不时发出几声抽泣的声音。 里面人说了很久,还没出来。 “别哭了!”方拭非心中烦躁,“他们说了多久?” 顾泽长摇头。 她站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 这时门从里面被拉开。 方拭非急忙稳住身形,未多看近在咫尺的御史公,视线越过对方肩头,径直落在窗边的顾琰身上。 顾泽长已经从侧面冲了进去。 “琰哥!”顾泽长嚎道,“琰哥你怎么样了?” 顾琰蹙眉,很是痛苦的模样:“你这是哭丧呢?不要哭了。我看着心烦。” “我不哭了。”顾泽长用力抹干净脸,小心在他面前坐下:“我陪陪你好吗?” 顾琰摸着他的头,无奈叹了口气。 “你听得我一句话。” 顾泽长急忙点头。 “不忘初心。”顾琰说,“你不比他人差。来日方长,不会的你尽可以学,不用妄自菲薄。” 顾泽长继续点头。 顾琰擦干他的眼角:“往后我不在你身边提点,做事前,记得三思,切勿冲动莽撞,不要再叫人骗了。实在不清楚对错的,去多问几个人,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自己想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对事情难,不做错总没那么难。” 顾泽长:“我明白。” 顾琰:“你嫂子无人照顾。别叫人欺负她。” “自然不会。” 房门不知何时又被人关上了。 顾琰伸出手,叫站在远处的方拭非过来。 顾泽长诧异地看向身后人。 他二人关系那么好的吗?难道不是曾经的同僚关系? 方拭非想过去,可却迈不开腿。 她害怕自己看得更清楚,害怕看见顾琰的眼神,也害怕他忽然闭上眼。 “你过来。”顾琰说,“快。” 方拭非握住的手,叫自己不要紧张。 顾泽长向旁挪动,让开位置。方拭非在床边蹲下,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 顾琰的手虚虚按在她的头顶,触碰到额头的那块皮肤变得异常冰凉。 “我最担心是你。你答应我几件事。”顾琰说。 方拭非闷声问:“您这是要交代身后事了吗?” “说不定呢?”顾琰说,“他们总说人临死前是晓得死期将近的,可我还不知道。” 方拭非:“这不正说明你还好?” 顾琰:“我也觉得现在精神很好。昨晚没怎么睡,可现在却很清醒。前些日子总是昏昏沉沉,算不清事情利弊,想不通透因果是非,连跟人吵架也比不过。怕是会给人看笑话。今天的脑子总算正常了。以前想不起的小事跟忌讳,也都冒了出来。所以才赶紧拉你们过来,同你们说说。” 他顿了下,说道:“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方拭非说:“那就去做。” 顾琰:“我怕是不行,我让你去帮我做。” 见方拭非没有应答,他又不赞同道:“不要任性。不要叫我对你失望。你可是方拭非,这天下你什么都不用怕。” 方拭非悲痛道:“我怕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怕?你们都不在了,我怎么能不怕?” “长久糊涂痛苦,不如一时清醒畅快,对吗?这么多年了,终于到了这时候,我竟觉得有些解脱。”顾琰神态轻松,看着她说:“你不知道,我其实讨厌喝药,讨厌冬天只能躺在床上,讨厌自己被人照顾,讨厌自己被叫病鬼。也讨厌挥霍人生。可我一辈子都在做这几件事。我习惯不了,只觉得是种煎熬。你们这些小辈,我也累了,叫我休息一下吧。” 他压低下巴,哑声说:“我要是命长,我一定不过成这样。” 别人有数十年的人生可以去谋划,他谨慎地谋划什么?除了痛快接受,还能留点尊严,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单这一句,便叫二人潸然泪下。 方拭非再难开口。 顾泽长没压住声音,发出一丝苦涩哽咽。 顾琰说:“五弟,你听我说。让让方拭非。不是琰哥不疼你,我也是想过许多,才做的这决定。” 顾泽长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只管答应。 顾琰又严肃说:“方拭非,你做事要收敛,不要如此毛躁,也不可再冲动妄为,给自己惹上麻烦。我保不了你了,也没人再像我这样保你,明白吗?” 他不等方拭非回答,又继续说:“你的名声要清白,不可叫他们抓到把柄。不要想着,去找谁报仇,尤其是三哥有关的事,一概不要插手,以免往后被人抓了把柄。” “你记得了?” 方拭非咬牙。 顾琰严厉吼道:“你答应我!” 连顾泽长都被忽然爆发的其实吓了一跳,讷讷看向方拭非。 方拭非闭上眼睛,干涩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食言。” 顾琰似是松了口气,欣慰地看着她。 “好,太好了。”他伸出手,盖在方拭非的手背上:“我没想到能见到你。你能长成这样优秀,真是太好了。我当时看见你,心中大为欢喜,每次想起你,就觉得多了许多事情要做。你需要我是不是?” 方拭非从牙缝中模糊吐字:“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还要您替我” 顾琰笑起来:“你做什么我都喜欢。我就想下辈子能做个你这样肆意潇洒的人。只要是你,一定不会错的。我相信你。” 他眯起眼睛,又笑:“我去了以后,能向大哥交代。我有好多话可以跟他说。我告诉他你善良、勇敢、聪明,所有他有的,你都有。他没能做的,你可以做。还有太傅,我也可以跟他说,叫他不用再为你牵挂。他这一生已经值得,他该去得安详。” 顾泽长心生疑窦,被悲伤压住,一时没有出口。 方拭非见他开始累了,托着他的后背让他躺下。 仆从隔着木门,小心道:“主子,您该喝药了。” 顾琰没有反应。 顾泽长当他是没有听见,在他耳边轻声道:“琰哥,该喝药了。” “嗯?”顾琰闭着眼睛低吟一声,“不喝。再也不喝了。” 方拭非用袖子擦去他额头的冷汗,说:“那就不喝了。” 顾泽长又问:“那……您想吃些别的什么吗?” 顾琰闭目养神。 正在顾泽长以后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顾琰忽然说:“想吃馄饨。” “想吃在荆州时吃的馄饨。”顾琰淡淡重复她先前说过的话,“‘昨日打听到了一家十里有名的馄饨铺,他家的汤清澈见底,余香阵阵,可以直接端来煮茶。馄饨皮薄如蝉翼,嘶——鲜香非常,再撒点葱花,舀一勺猪油,那滋味。’” 他补充道:“好吃。” 方拭非破涕为笑。 她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您还记得呢?”方拭非说,“您还念着那一口?” 顾琰:“念着。你勾到我了。” 方拭非:“我这就去给你买一碗。” 顾琰:“嗯。” 方拭非闷头出去。 她站在大街上,忽然有了一丝惶恐,仿佛两侧的风灌入她的身体,而她不知道能去哪里。 她就想,如果林行远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京城最好吃的馄饨铺在哪里。 肯定告诉她,没事。 方拭非跑到街头的时候,闻到一股鲜香,直接跟那老汉叫了碗馄饨,然后买下他铺中的大碗,两手捧着走回王府去。 等她连走带跑地回到王府,仆从正跪在门口。 御史公在一旁跟她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方拭非寒着脸走进去,捧着手里的东西放到床边。大夫正在给顾琰扎针。 顾琰呼吸沉重,眉头紧锁。 “不要这样了。”方拭非看顾琰痛苦的模样,终是不忍道:“算了吧。让他走吧,强留不下的。他累了。” 大夫似乎也觉得她对,叹了口气,抽针退开。 方拭非给顾琰理好衣襟,听他低声似在说话,便凑过去听。 “我曾经想,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我愿意用我有的一切去换。哪怕孤苦,穷老,无依。”他用力握住方拭非的手,眼睛轻阖,颤抖道:“可是啊方拭非,十年,或是百年,都换不来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我是真的高兴。你……其实像我……” 他亦不如他说的那般潇洒。想想也是。任谁来过这大千世界,认真看过,用心活过,都不能做到潇洒离去。他又不是圣人,也不愿意做个圣人。 他只是个狂人。 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也没能说服自己。 他坦然不了。 他看着方拭非,似要将她永远记在心里。 目光中人影开始模糊,意识开始远去。他发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而他终于,要结束了。 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知道是否有说出声:“我不想死……” 他可怜哀求似地呢喃道:“我不想死……” 方拭非伏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 “琰哥?” 顾泽长推了他的手臂:“琰哥!琰哥!!” 门外仆从跪着爬了进来,哭喊道:“主子!” 方拭非死死咬住牙关,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紧握住的手在抽离,心里变得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才发现是御史公。对方正掰着她的手,要她放下。 方拭非噙泪迷茫道:“他说……” “他已经去了。”御史公神色黯然说,“你别叫他难过。” “可我是真的难过。”她仰起脖子,眼泪顺着淌下去。她不知该问谁。 “为什么?为什么!” 御史公要拉她起来:“你先起来。” 旁边仆从搀扶着顾琰的夫人,靠在门边。那妇人似乎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惨淡道:“派人去告知一声陛下,多谢他往日牵挂,王爷他……先去一步了!” “怕是见不到。宫中的北衙禁军如今不听陛下使唤,之前还封了不让父亲见人。”顾泽长说,“恐怕得要御史公才能去通报一声吧?” 御史公说:“陛下……还是先别告诉陛下吧。昨日见他气色不好,太医那边百般叮嘱。他素来喜爱器重安王,如今怕是受不起这噩耗。” 方拭非听他们寥寥几句话,忽得胸口一窒,神智被狠狠拽了回来。 “后殿被北衙禁军给封了?陛下身体危急?”方拭非嘴唇微微张合,“顾泽列现在还在牢里。” 御史公脸色惊变,暗道不好。 方拭非眸光闪烁,最后现出一丝杀气,猛得站了起来。 “方拭非!”御史公厉声喝道,“你要去哪里!” 他看着人从自己面前快速跑出去,没有抓住。 屋内众人还在伤怀,根本注意不到。御史公无奈,只能自己去追。 第137章 北狂 “方拭非!你若是心里还有顾侍郎, 就不要让他失望。你停下!” 御史公实在追不上, 而方拭非的身影已经快从他眼前消失。 “方拭非!”他情急之下在后面大声喊道, “你不要叫他失望!你如何对得起他一片苦心?你要他死不瞑目吗!” 方拭非定住, 缓缓侧过身。 御史公以为她听进去了,正准备松一口气, 就见对方坚定而果决地摇了摇头。 然后继续转身, 毫不留恋地快跑离去。 “方拭非!!” “方御史。” 正当值的门吏见她过来,笑着朝她问好:“您今日不是说不来了吗?” 方拭非似未曾耳闻,径直越过他闯进去。紧绷着脸,一身寒气。 门吏还想她今日为何如此气势汹汹, 待更近了,才看见她发红的眼睛和隐约的泪痕。顿时闭嘴,目送她离开,不敢开口。 方拭非闷声不吭地到了地方,抬起头,两名狱卒拦在她的前面。 顾泽列被关在最里处,那里的房间可以照到些许日光,平时也会遣人过去打扫。有一张比较干净的大床。单独的狱卒进行看守, 负责提供他需要的东西。 方拭非淡淡道说:“劳烦二位先出去。我与事要与三殿下说。” 狱卒面面相觑,迟疑道:“这不好吧?方御史,这不合规矩。三殿下不同常人, 我等得保证他的安全。您若要见人,需要御史公的同意。” “顾侍郎方才病逝,去得突然。我受他嘱托, 有要事前来相告。御史公正在王府帮忙处理后事,怕难以赶回。正是他口信叫我前来。”方拭非转动着眼珠,难得露出一股笑意说:“怎么?几位不相信我吗?” “什么?!”两名狱卒皆是大惊。 里头顾泽列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发出两声得意大笑,随后吩咐道:“让他进来!我要看看他现在的嘴脸!” 二人对视一眼过后,点头道:“好吧。不过只有两句话的时间。我们就在外面等候,若有吩咐,传唤一声即可。” 方拭非点头。 狱卒拿着钥匙过去,给二人打开木门,然后便尊敬退下。 牢狱变得异常安静。 方拭非抬脚走进去。 “那病鬼终于死了?哈,真是大快人心。” 顾泽列半躺在床上,稍仰起头,望向方拭非。眼神中带着强烈的快意。 两人都仔细地看着对方。 一个想从对方脸上探究出自己想看到的情绪,一个冷淡地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半明半暗中,二人表情成了鲜明对比。 方拭非率先移开视线,转向整个房间。 顾泽列身上盖的床上铺的,全都是崭新的被褥。看被褥表面光泽,也是上等的布匹。墙角甚至摆放了一滩。附近皆是空置,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囚犯来打扰他的心情。 看来他在牢中并未多少吃苦,最叫他难受的不过是顾登恒对他惩罚这件事本身而已。 也是,他又不算真的失势,只要有他母亲在,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苦。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顾泽列说,“那病鬼要你带什么话给我?他死前后悔了吗?真可惜没见到他咽气的那一刻,缺了这个机会。” 他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收起腿,稍稍坐正,继续说:“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在外人面前为他垂泪,倒也不错。不然真是惹得我恶心。哦,他临死前还想能想起我,是终于后悔了吗?” 方拭非不咸不淡的语气问:“那你呢?你后悔了吗?” “我当然后悔!”顾泽列嘴角一抽,咬牙道:“我后悔没早些杀了他。早知道这么容易,何必留他给我添上这许多麻烦?” “是吗?”方拭非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自己告诉他吧。” 顾泽列不习惯这种站位,尤其是方拭非那被阳光罩下的影子,正盖住了他的视线,要他觉得自己气势比别人低了一等。 “什么?”顾泽列皱眉,“我告诉谁?” 他一斜眼,正好看见方拭非拿过旁边的瓷碗,摔碎在地,又蹲下身挑拣截面锋利的一块碎片,笑道:“你敢吗?你就拿这个来威胁我?” 方拭非也笑:“那我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大胆地多。” 顾泽列对上她的眼神,才发现她是认真的。 那眼神中没有任何的疯狂恐吓,仅余冷漠。他从许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那样的人什么都没有,更加没有恐惧。 顾泽列忽然生出一股恐慌,准备开口叫喊。方拭非已经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 顾泽列拼命挣扎,动作又随着靠近他脖子的瓷片而停下。手被方拭非的腿用力压住,疼得有些发麻。 他用力摇头,向方拭非示意。 “你不是想杀我吗?”方拭非冷笑道,“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 方拭非说:“汉王三殿下,于牢中畏罪自杀。等你死后,新帝继位,你对别人做过什么,我也会对你的妻妾跟儿子做什么。” 顾泽列往里缩了一下。 他是真的有些怕了。开始思量自己冲撞她然后喊人救命的可能性是多高。 “你对太子,对顾琰,对那些你看不上的蝼蚁凡人做过什么?”方拭非说,“我早该杀了你,不会有比你活着更糟糕的事。” 这人是个疯子! 顾泽列的眼神清楚写道: 自己才是,早应该杀了他!何必顾忌太多! 他嘴里模糊地传出一句话:“你杀了我也是不得好死!老五也做不上这皇帝!” “哦?”方拭非歪着脑袋说,“你不知道吗?林霁大将军的二十万兵马即将进京。那些全是多年抗敌,刀口舔血的精兵,你这些戍守京城的杂兵能比得上吗?你自己做过多少肮脏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民间是什么威望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林霁将军的功名你更情感清楚?你觉得百姓会怎么选?你还天真地以为,天下只能写你顾泽列一个人的名字?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你这样的渣滓。” 方拭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也想从对方那里看到愤怒或恐惧。 她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不甘心。 然而顾泽列的神情却开始变得放松,甚至眼角还透露出一股兴奋。 她当即觉得不对,想要扭头,可是手腕一紧,一双肤色偏暗,指腹粗糙的手覆了上来。方拭非一惊,下意识地向后攻击,又被挡下。 二人打了个照面,才发现是个熟悉面孔。 北狂对着她淡淡道:“无须你动手。” 顾泽列趁她发愣之际,已经快速逃脱。 “北狂?”顾泽列来不及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激动地指着方拭非说:“快,杀了他!快杀了他他要杀我!” 北狂友手按上刀柄,拇指顶开,闭上眼睛,而后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冷光闪过,又快速收归于鞘。 顾泽列正要喊叫过来拿人,张开嘴,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他茫然眨眼,看着血液从面前喷溅。而喷溅的源头,好像是他的脖子。 他大脑转得很快,等痛感清晰地传来,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体滑到地上,眼珠轻颤,无神地看着屋顶。 北狂将刀放到顾泽列的手中,顾泽列僵直着手指,不肯去握。他抬起头,用力抓住北狂的衣角,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 似乎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北狂声线平坦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你的人。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谈不上背叛。” 顾泽列依旧不肯撒手,绝境中不甘地看着对方,发出吸气时的嗬嗬声。 北狂问:“你还不走?” 方拭非从最初的失神中反应过来,说:“我在想你要什么。” “我也一直在想我要什么。”北狂低头看着顾泽列在他脚下挣扎,却又不能立即死去的模样。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二人视线相交。 北狂撕下被顾泽列抓住的一片衣角,率先转身出去。 方拭非跟着出去。 御史台的牢狱一向没有重兵把守,这里的囚犯不会久呆,不过是待审时才住在这里。 北狂来去无踪,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等方拭非拉开通往前面的一扇铁门,昏暗牢狱中已不见他的踪迹。 原本看守在外的两位狱卒晕倒在地,御史公气喘吁吁地提着衣摆,从入口处背光跑来。 他年事已高,难为他一路疾跑,此时快到了极限,抓着方拭非都站不直身。忙问道:“他……” 方拭非眉头抽搐性一跳。 御史公跑过去看了眼,背影一震,不容他过多反应,又很快冲出来,拽着她道:“快走!” “这是怎么了?”妇人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刺破寂静:“御史公为何行迹匆匆?是要到哪里去?” 一群人从入口走进来。被簇拥在中间的妇人抬手抚了抚耳边发鬓,笑道:“正要找您呢。妾想给殿下带点东西。” 她余光一瞥,看见倒在地上的狱卒,脸上笑容瞬间凝滞,变得有些古怪。手还顿在半空。 再望向拉开的大门,立即推开两人,仓皇地冲了进去。 御史公拉着方拭非,就要从侧面出去,就听妇人凄厉尖叫,几乎响彻御史台:“我儿——我儿啊!快叫太医!!快!” 顾泽列还未咽气,直到自己母亲进来,碰触到他的手指,才在她的面前,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妇人亲眼见证这一幕,悲痛欲绝。 脸上涂着浓厚的铅粉,在这昏暗的环境里,白得惊人。 御史公面前横出一把刀,对方沉声道:“且慢!殿下在御史台遇难,谁人都不许离开!” 御史公听着里面嚎啕的哭声,心似千斤坠了下去。耳边就听方拭非冷静道:“我等是无辜的。” 第138章 审讯 里面一人面色炭黑地走出来, 说道:“无辜不无辜, 不由你来说。公子方才还未咽气, 整座牢狱里只有你两人, 必然与你二人脱不了干系。皇亲遇害,谁也别想轻易逃脱, 拿下!” “放肆!”御史公挺起胸膛, 沉声斥责道:“谁敢拿我!抬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尔等撒野!退下!” 身侧侍卫并不听他指令,齐齐抽刀,横在二人身前。 御史公横眉怒目:“嗯——?” 里头贵妃还在痛哭,仿佛并未听见外间声响, 默许几人动作。 方拭非在一旁悠悠道:“御史公乃朝廷三品大臣,连陛下都礼待有加。如今陛下称病,由御史公等人梳理朝政。几位好大的威风啊。连陛下不敢做的事情,你们都敢做。不会是趁着陛下病重,等不及要包揽大权了吗?” 御史公见她神色听她语气,的确不像是刚杀过人的模样。心中虽有疑虑,却也跟着冷静下来。 贵妃从里面跑出来,指着方拭非, 似要将她活活吞下。 “我儿在狱中被人杀害,眼见凶手是他!此人心胸狭隘屡屡谋害我儿。如今陛下重病未立储君,天下人人皆知我儿最为出众, 如今他便遇害身亡。是谁有图谋叛逆之心?方拭非,你这畜^生!纵有巧舌如簧,此次也休想逃脱, 我定要用你的血去祭我儿英魂!” “是被人杀害,还是畏罪自杀?如今三殿下已死,死无对证,既无证据,贵妃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方拭非说,“何况您用我的血也祭不了他的英魂。这下了阴间都是鬼,可就没什么皇亲贵胄之分。论武力,我方拭非还打不过他吗?” 贵妃咬牙气急,眼角处叠起层层皱纹。她一身裙摆被染红,脸上的妆粉衬得她表情甚似鬼魅。发疯似得吼叫一声,一朵钿璎甩了出去。 方拭非的目光随着钿璎飞向角落,又迅速抽回。就见贵妃已抢过侍卫手中的武器,两手握住,失态地砍向方拭非。 御史公急忙跨步拦在面前。 贵妃眼见人站出来,那气势竟然不减,依旧直直劈下。 方拭非亦是反手从旁边侍卫手中抢过一刀,从侧面越过御史公,向上格挡。 电光火石之际,两刀相撞,贵妃的手挡不住那刀身的震颤,手指一松,武器飞了出去。 二人同时出口: “放肆!” 御史公忍无可忍,沉声吐出二字:“放肆!!” 在他威严下,贵妃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御史公推开方拭非的手臂,逼近一步,气势逼人道:“裴贵妃老夫今日也提醒你一句,不管你方才那剑是否冲着老夫而来,也不管殿下是因何原因死在牢狱,陛下若要追究,老夫看管不力甘愿受罚,可现在,谁也别想在这御史台,在老夫面前动用私刑!纵是陛下也不敢为所欲为!” 贵妃浑身颤抖:“你——” “无论他今日犯了何罪有何嫌疑,他如今是台院的官员。我御史公有责肃正纲纪,不容他人放肆。在未有证据,未被弹劾前,未有朝廷批示前,谁也别想动他!”御史公转身挥袖道,“宪台重地,外人不可随意入内。尔等未经本官允许,便强行持刀入狱,已是违例。现在给我退下!” 众人试探看向贵妃。 御史公加重声音又喝了一句:“本官叫尔等退下!” 外头士兵已经闻声到达。因里面挤满人无法进来,只远远喊道:“御史公?” 御史公有条不紊道:“从现在起,将无关人等一律逐出,严格封锁此地。告知门吏,所有出入者一律排查。将两位狱卒唤醒带去询问口供。通知金吾卫全城戒严。方御史在嫌疑未洗清前,不得离开御史台。遣人前去通知众臣,汉王已于狱中逝世。” 门外有些许骚动,几人撤离队伍,照他吩咐行事。 贵妃道:“我要将我儿带走!” 御史公不做理会,继续道:“本官为方御史长官,为表避嫌,不宜审案。去请大理寺卿前来勘察现场。” 贵妃:“来人将我儿的尸身带走!” 御史公:“无关人等一律逐出!在大理寺卿到来之前,谁都不可再碰尸体一次!” 贵妃死死盯着他。 御史公才转过身道:“他身上血迹,手脚伤痕,皆是证据。贵妃若想缉拿真凶,就不要再随意插手。” 贵妃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狰狞笑容来,说:“好,不能进那就谁都不能进。我在这里看着,以防有人监守自盗。可以吧御史公?” 御史公挥手示意:“给贵妃搬把椅子,至于您的这些侍卫。出去。” 御史公自己进去,小心将尸体的姿势摆正,以免届时僵硬。 贵妃站在门口看着,又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方拭非冷漠站在一侧,不为所动。 天色早已墨黑,屋外树影摇动。顾登恒放下书本,感觉有困意袭来。 他揉了揉额头。 昨晚彻夜未眠,从早上起就一直心悸难安。他以为是休息不好的缘故。总算来了倦意,不敢强撑,准备过去休息。 内侍踩着大步跑进门来,抬起头,脸上挂着一副惊慌的表情。 “陛下!”他控制了下语气,才接着说:“有大臣求见。” 顾登恒诧异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内侍:“戌时了。” 顾登恒哼出一口气,皱眉道:“什么人?” “有许多……几位公卿基本都到了。大理寺卿也到了。”内侍低垂着头说,“请陛下过去裁决。” “什么要事还等不及要朕来裁决?”顾登恒心生不悦,伸出手道:“扶朕起来吧。” 他随内侍走到议事的殿中,才发现满满当当,竟站了一屋子的人。 连同六部尚书、九寺卿、中书令、门下侍中等人,都到了。 连贵妃也在。 顾登恒落座,心中有了不详预感。可耳边全是贵妃在那哭哭啼啼的嘤嘤啜泣,心情大为烦躁,高声怒骂道:“何事?不能好好说话吗?住嘴!” 贵妃立即也回道:“你还问何事?如今一切终于如你所愿了!你非要一个个逼死自己的儿子才肯罢休吗?” 这话刺中了顾登恒的心事,他如今最听不得这几个字眼,勃然大怒道:“你简直放肆!无法无天!朕议朝事,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开!” “我是他母亲!我儿子死了我为人母还管不得吗?还不能替他说句公道话吗?” 顾登恒脑袋嗡得一响,眉毛高高耸起。看向在场众人。 “什么?”他撑着桌面站起,看向堂中众人:“她说什么?御史公?” 贵妃哭着吼道:“他死了!就是被你的宠臣害死的!他们却还想要包庇!他们早想要他死,你不知道吗?你给他安上那无耻罪名还不够,还要将他送入狼窝,他哪里能有命活?!” “你住嘴!”顾登恒拍桌,“你说!御史公你说!” 御史公:“请陛下节哀。”顾登恒身体一软,像是失去了依靠。他按住脑袋,许久才虚虚问出两个字:“人呢?” 侍卫担着尸体进来。顾登恒趔趄走下来,内侍手摆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着上前搀扶。 人群让出空隙,散开一圈。 顾登恒蹲下,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尸体显然被清理过。 身上血渍擦干净了,换上了新的衣服。衣领向上提起,遮住了他脖子上的狰狞伤口。面色青白,眼珠外凸,还大大睁着眼,眼神中透露着不甘与不可置信。 顾登恒握住他的手,冰冷僵硬,已经无法弯曲。 皮肤松弛的手盖在另外一双面无血色的大手之上,不住轻颤。 “我儿啊……”顾登恒鼻子抽噎,咆哮道:“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朕!为什么!御史公!你解释清楚!” 御史公道:“臣为避嫌,请大理寺卿前来断案。” 顾登恒猛一扭头,目光刺向大理寺卿:“凶手是谁!” 大理寺卿出列说:“尚无定论。” “就是方拭非!就是他!你们果然想要包庇!”贵妃冲出来,跟着坐跪到顾泽列身边,抱住陛下的手臂,哭道:“我到的时候殿下分明还有一口气在,我亲眼看着他抽搐死去,死不瞑目,说明凶手尚未走远。那时候方拭非与御史公就站在里面,见我进来,匆忙想跑。不是他二人还能是谁!” 顾登恒闭上眼睛,身形晃动。 贵妃摇着他的身体道:“陛下他也是您的儿子,您看着他这么多年长大成人,要替他申冤呐!我儿活着是碍了他的眼,可他也是堂堂皇亲,岂能容人这样糟蹋?他们这分明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顾登恒语气阴恻恻问道:“方拭非何在?” 大门重新推开,方拭非还穿着今日染血的衣服,被侍卫押了进来。 顾登恒看见她身上的血渍,眼神直了起来。指着她说不出一个字。 “臣无罪。”方拭非先行辩驳说,“人不是我杀的。” 顾登恒:“那你为何要去探视牢狱?偏偏还就在你探视之时,三殿下出了危险。” 贵妃:“你可撇得干净!你敢说此事与你五官?” 方拭非说:“顾侍郎临终所托。太子一事为他心中牵挂,他如何也难接受,杀害长兄之人逍遥法外。若无答案,他死难安息。” “安王?安王?!”顾登恒一时忘了换气,胸腔高高伏起:“他又是怎么了?何来临终所托?方拭非你要是敢出言诅咒朕现在就杀了你!” 在场众人无人敢应答。 这诡异的安静叫顾登恒慌了神。他面部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却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御史公哑然道:“安王,于今晨,去了。臣与方御史,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走得尚算安详,并未有多痛苦。怕方御史检举三殿下一事,会有危险。请臣代为照顾。” “他请臣转告陛下,谢陛下多年看顾,可惜终年缠绵病榻,难以回报陛下恩情,如今只能先走一步。他心中早有准备,生死有命,请您也不用伤心。” “至于朝中诸事,还是身体为上,请注意休息……” 顾登恒没心情听这些温情的话,一个个字都在剐他的心头,打断他道:“为什么不告诉朕!!” 御史公:“本想告诉陛下,可近日陛下寝宫不便进入,王妃便请臣前来告知。臣追着方拭非去到御史台,哪想殿下也相继遇害。贵妃要处置方拭非,带走殿下遗体,臣只能留下,等大理寺卿将现场勘察结束,才来面见陛下,便拖到了现在。” 他说着向大理寺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理寺卿道:“陛下。臣与周尚书已严密勘察过牢狱,且盘问了御史台上下所有相关官员,并未找出什么关键的线索。可对于对方御史的指控,的确没有证据,实难定论。” “其一,殿下脖子被砍中一刀,而凶器落在脚边。可凶器从何而来,尚不知晓。据门吏及两名狱卒所言,方御史在进入官署时,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长刀体积庞大,难以隐藏。且根据刀柄上的花纹,以及长刀的锻造工艺来看,似乎是殿下自己的藏品,方御史没有可能取到。” “其二,殿下死时,手中抓着一块布料,上面染着未干涸的血渍,与殿下的指印相符,并不来自方御史。” “其三,从方御史身上血迹的喷溅情况来看,当时离殿下站位尚有距离,不可能砍出如尸体上的伤痕。” “因此,”大理寺卿说,“臣以为,此事是否与方御史有关暂且不知,但凶手的确不是他。” “你们包庇!”贵妃激动道,“你们这都是包庇!你们沆瀣一气早就想害死我儿!御史公,我以为你刚正不阿,清白断案,可原来也是如此狠毒!” 顾登恒闭着眼睛,头部重重垂下,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到现在仍未出声,御史公担心他悲伤至极,真拿方拭非泄愤,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同他坦白。 今天真的发生太多事,叫他连个仔细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御史公:“陛下,安王有几句话托臣转告。请陛下听后再做决断。” 众人一同看去。 顾登恒身体一歪,直接倒下。 众臣失色:“陛下!” “快!传太医!” 众人帮忙扶起,架去床边。 御史公摸到顾登恒的脉搏,竟有了种想哭的冲动。 方拭非想上前看,被御史公一把拉住。 宫中一片混乱。 众臣继续留在殿里,等候消息。 气氛沉闷,叫人透不过气。 有名官员躲进角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片刻后,几人先行离去。 御史公视而不见。 此时人人皆有心思,不知会作何抉择。 第139章 阻拦 阴雨靡靡。 林行远穿着一身蓑衣, 雨水依旧从孔峰里落下, 打湿了他一身。 他仰头, 对着城门上戒备的将士道:“我等奉大将军之命, 护送贡品进京,途经此地, 还不速开城门!” 城门上的官兵回道:“未有陛下诏令, 边关将士不得入境!” 林行远张口,雨水顺着下巴滴下去。他道:“别的地方我们都过来了,怎么独独你们这里不让过?” 上面的人不为所动,极为死板道:“别处是别处, 此地是此地。我等不敢违背陛下指令,不如将军们先送信回京,等在陛下处拿了公文许可再来。” 林行远身后的将士握住挂在马鞍上的武器,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少将军,现在该如何是好?” 另外一人也耳语道:“这雨连绵了一路,我等也淋了一路,兄弟们都好些时候没休息过了, 再下去怕要生病。” 林行远点头说:“见机行事。到时候先进城再说。” 他抬起手,城门上的士兵又将脑袋探出来一点。 “这一来一回,不过徒徒耗费人力!朝廷军饷就是这样被浪费的, 我等要是现在回去,岂不受将军责骂?”林行远策住缰绳,大声道:“我等押送贡品, 皆是大将军在西域搜罗来的珍贵药物,为陛下治病所用。事急从权,根本没有时间回京拿取诏令。大将军也是忧心陛下病情,一片忠心,可否通融?” 对方也道:“不可!” 林行远:“……” 他咬了咬牙,心道这人真是够蛮横,简直不讲理。也开始威胁道: “这些全是救命良药,不可久存。尤其是途中湿气过重。你若再耽搁,致使贡品受潮损坏,失了药性,届时陛下治罪,何人担责?” 城上人还是道:“我等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几名将军不必恐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此事没有转换余地。” 二人又在雨中对喊了很久,喉咙皆是沙哑。 天色开始转黑,对方也很是疲惫。但怕其他人应付不来,依旧留守此处与人对峙。 此时队列中一位青年翻身倒下,战马仰头嘶鸣,纷纷往一侧退开。旁边的弟兄下马去试探鼻息,急急喊道:“少将军,这人病倒了!” 有些脾气暴躁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始怒骂道: “我们需要进城,我们需要就医!我等皆是大秦子民,为国护守边疆,每日生死中来,血雨中去,早将性命置之度外,能有什么好图谋的?如今却要受你们羞辱质疑。凭什么将我们拦在城外!” “你这是在逼我们!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你是故意的吧?” “是啊!” “让开!开城门!” 这些全是边关精兵,叫嚷起来声势浩大。城墙上的守备有些慌张,看着对方一张张凌厉血气的面庞,甚至还有些腿软。好似正被一群豺狼围在当中。 林行远示意众人安静,叹了口气,又道:“可这些东西都到了,总不能留在城外。若遭遇了劫匪,谁人负责?大将军威名在外,边关有二十余万士兵,关内更是有景仰者无数,若真有歹心,此时也不必在此与你多谈。我的弟兄们连日赶路,如今需要休息。不如这样,你先将城门打开,让我们把货物运进去,好好休息一下。我再选两个人,速速赶去回京禀报,拿到陛下旨意,重新回来领兵。这样总可以吧?” 对方还是有些犹豫。 “林家军你也不信,你还信什么?”林行远说,“我等边关杀敌卫国,为的什么?你非要将我们将士拦在门外淋雨?陛下何时这样对待过我们?你又哪来的忠君之事?你若是这样,我等就书信一封,告你们不知变通,延误军机!” 对方扭头与人商讨片刻,随后点头道:“可以暂存。” 城门终于打开,林行远与众将士一同走进去。 对方似乎颇为忌惮,紧紧看着他们的兵马。街上人群,一是因为下雨原本就稀少,二是特意找人清空告示,所以一片空旷。 “先找家驿站,让我等休息一下。”林行远抹了把连说,“我们的马累了,跑不了多久。你们驿站可有好马,叫人带上信件,速速送京城去。” 那守备应了声。 一批战马踢踢踏踏走在街道上,黄泥裹着水渍飞溅。 林行远闭上沉重的眼皮,末了又睁开,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丢了过去,说道:“我们挤挤便可,不用分开住。附近一片的酒楼,我们也包下了。你过去安排” 城中并没有那么大的驿站。 林行远带了上千人前来,而且皆是骑兵,看着气势汹汹。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如此忙乱戒备。 片刻后,众人终于到了驿站。 守备照林行远吩咐,去左右包下几间客栈。可想着他们如果住不下,正好可以散开他们,就没多上心。 结果这群将士平素在边关作战,行军时并不拘泥环境,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换身干衣服,直接地上就能睡。 他不过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驿站大厅里已横七竖八倒了满满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不要吵醒他们。其余人过去洗漱用饭。吃完再换人。”林行远还披着蓑衣,在门口看着人运送货车。守备道:“诸位的马,下官帮忙牵去马厩吧。” “诶。”林行远将人挡了回去,说道:“如同兄弟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们。如今京城是何境况,想必你我心照不宣。大将军的东西,你还是不必肖想了。” 守备皱眉:“诸人不可携铁兵在城中行走。几位的兵器我等需要收缴。” 林行远:“马,我们自己喂。人,我们自己管。兵器不能带着走,我们就不走,留在驿站,以免你们多想,这样可以吧?” 他们想说不可以,也没那么资格。就是将全城的守备都集合起来,怕也打不过这一队人。 守备:“不合规矩。” 这都进来了,谁跟你讲规矩? 林行远大刺刺地坐下,开始无赖,说道:“这里的事情,我们自己差使。你回去吧。” 一群守备被林行远赶走。 旁边壮汉凑过去问:“少将军。之后该怎么办?” “先休息一晚。带生病的将士去城里看病。看看明日雨势会不会小下去。”林行远说,“就将贡品放在他们城里,明日整装,杀出城去。就说有人扣留贡品。” 壮汉:“可……可那几辆车原本都是空的呀!” 为了方便赶路,减少时间,林行远半途就将所有的货物都给丢了。空车留在城里,一看就知他们打算。 “我们说有就可以,至于后来没有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林行远说,“在这儿丢的,当然是他们负责。何况如果陛下没事,他应当不会追究我们。” 顾登恒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顾泽长的脸。对方在仔细给他擦汗。 “我的三儿……”顾登恒迷糊之际问了句,“现在在哪里?” 顾泽长回道:“父亲,您醒了?三哥的遗体,已经运回府中,以准备后事。” 顾登恒:“顾琰呢?” 顾泽长:“嫂子悲伤过度,恐难以主持,所以请了礼部官员前去帮忙,处理丧事。” 顾登恒复又闭上眼睛:“怎么会这样……天丧余,真是天丧余啊!” 顾泽长犹豫着问道:“父亲,是否去通报外面大臣一声?他们还等在殿中。” 顾登恒不做回答。 身后的内侍倒是无奈摇头。这孩子,哪有他这么说话的?陛下才刚醒,尚沉浸在丧子之痛中难以自拔,就问些无关紧要的事。 难怪一直不受宠爱,实在是太不贴心了。 “御史公说……”顾泽长道,“有事要禀,极其迫切,让父亲一醒,就提醒一声。” 顾登恒发出两声冷笑,而后说:“你叫他进来吧。” 顾泽长颔首。起身出去喊人。 众大臣三三两两聚成数群,一晚过去,都站得有些累了,或佝偻着背,或单手扶腰。 方拭非立在角落,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随时抗争的姿态,好叫所有人知道她不好欺负。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身边还有两名侍卫。 贵妃想将她压下,可大理寺卿与御史公不准。如今人尚未定罪,更无确凿证据,陛下更是未做出决断,侍卫们不知该如何处置。也很为难。 顾泽长走过去,朝几人一挥手。侍卫们退开一步,给二人留出空间。 顾泽长才问:“你当时去,是那样的打算吗?” “殿下说的是何等打算?”方拭非说,“人气急了,总是什么想法都有的。可做不做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都这样说,我以前怀疑,还觉得可笑,可如今我也这样想。”顾泽长问,“你们是为了我吗?” “殿下您记住,当许多人愿意为了一个人付出生命,不是单纯为了让他活着,而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方拭非将目光转向他,平静道:“至于我,我当时想到很多人,可是没有你。” 顾泽长垂下头说:“我不是那么重要。” “您也可以让自己变得重要。”方拭非侧头说,“你看看,方才那些侍卫官员,对您都颇为尊重。为什么?” 顾泽长:“因为三哥死了。” 方拭非:“是。看来您很清楚。那您觉得自己现在是谁,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顾泽长默默用手包住自己的拳头。 御史公在顾登恒床前跪下,喊道:“陛下。” 顾登恒见他止住话头,挥手示意,让殿内宫人全部退下。 大门合上,一片静谧。 “说吧,你要替谁说话?”顾登恒冷眼睨去,“我以为你高洁,最无心权势。也以为老五最为蠢钝,不受器重,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聪明有心机,否则,哪能收买得了你们的心?” 御史公说:“臣是来替方御史说话。” “方拭非?”顾登恒撑起了些,“你现在还有空来替他说话?” 他似乎更生气了:“哈,御史公啊御史公,你究竟意欲何为?朕如今这幅身体,你对朝政上点心吧!现下不是你明哲保身的时候!朕宁愿你来劝说朕拟定遗诏,要好过来跟朕说个不相干的人物!朕杀了他,朕杀了他能叫你清醒吗?咳咳——” 御史公听他咳嗽过去,才说道:“陛下!今晨安王病重,见不到您,才请臣过去托孤。” 他膝行过去,手搭在床沿上,直视着顾登恒的眼睛,说道:“陛下,方拭非,从小是随杜太傅长大的。杜太傅,是当年替太子去接太子妃谢氏起失踪的。” 顾登恒眼睛猛得睁大,浑浊的眼睛中亮起一抹光芒,又复杂地带着一点怯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40章 陛下 御史公嘴唇蠕动, 然后说道:“您不总说方御史与您长得像吗?” 顾登恒快速点头:“像。” “像……”他继续喃喃自语, 随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很像。哪里都像。像朕的脾性, 也像朕年轻时的风骨。” 御史公:“所以少将军与他交好。臣就说二人关系太过密切, 屡次随他出入险地,哪里是朋友的地步?臣想或许是受了太傅与大将军的嘱托。” 顾登恒捂住脸:“呜……” 御史公松了松手指。 顾登恒又问:“城中情形现在如何?” “如常。臣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御史公说, “然汉王已逝, 您又重病,若有何事不遂心,只怕他们会兵行险招。陛下,现下该如何是好?” 顾登恒说:“不可以!不行!” 裴氏手上有权, 但唯一的仰仗顾泽列现在死了,处境极其尴尬。事先预料不到,恐怕现在正慌了手脚。 顾登恒了解裴氏,对方是没有反心的,觊觎的不过是顾命大臣一位,好享受一把摄政理政、只手遮天的快感。 几位皇子,诚心来说,都不大争气。顾登恒要是去了, 只要皇帝姓顾,朝臣估计也没什么站得住的理由说不。可如果改姓裴,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裴氏再多的兵, 也不过是在京城,比出去不够看的。 如果顾泽列能顺利登基,自然是万事大吉。可如今变故丛生, 已无可挽回,对方要退而求其次,从前或许会选择软弱可以控制的顾泽长,而如今顾泽长传出了些不大有利的流言,更可能会选无心政事、痴迷诗酒的老四。 无论是谁为帝,裴氏只要认定方拭非与顾泽列死因有关,那方拭非就有危险。对方一定不会放过他。 顾登恒仔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对不起方拭非。自己如果不在了,他可怎么办? 奈何要这般骨肉相残?!他顾登恒是造过什么冤孽? “老三……我儿……”顾登恒又思及亲子,依旧忍不住悲从中来:“我同他见的最后一面,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在斥责我偏爱。他说得不错,我几个儿子,你看看,老二天生残疾,待我冷淡。老四无心朝政,处处与我做对,难说不是因为对我失望,至于老五,我的确对他最为亏待,他从小不在我身边,如今反而是最亲近我的。可现在懂事了,又是怎么看我的呢?陈公你说,我怎会……如此失败?” 御史公宽慰说:“是几位殿下,不明白陛下的苦心。兄弟多了,总会觉得父亲对谁偏爱,这是尝试。可实际上,对做父亲的说,哪个不是自己的骨肉呢?” “是啊。哪个不是朕的骨肉?”顾登恒怆然泪下,“朕责骂他们,鞭策他们,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够成器。他们出生起就是皇亲贵胄啊,高人一等,可同样也没有闲散度日的资格。朕待他们,是不善和颜悦色,也从来没有时间陪伴,可哪一个,都不愿看他们走到今日地步。” 御史公叹了口气。 顾登恒很快收住眼泪,强稳心神,不叫自己继续伤心。 御史公问:“陛下。贵妃坚持要求处置方拭非,这该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顾登恒说,“我相信林大将军,他一向狡诈又聪明,若知道我病重,定会派兵前来试探。要是再知道老三去世……还会有所警惕。少将军即与方拭非关系好,当是知道内情,更该做好准备。” 御史公见他说着沉默下来,知道他在考虑,便不予打扰。 顾登恒问:“方拭非呢?” 御史公:“在外面。臣去叫他进来。” 顾登恒点头。看御史公起身,消失在门口,才将视线收回来。深吸两口气,摸了摸发鬓,将零散的头发用手指梳到而后。 手指冰凉,已经没多少知觉了。他就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 直到一声清脆的叫声打乱他的思绪。 “陛下。” 顾登恒肩膀一颤,抬头看去。 “朕眼睛花了。”顾登恒的手在前面挥了一下,想将那雾蒙蒙的一片驱散些:“离得远些就看不清楚,你近一点。坐边儿上。” 方拭非看他这态度,迟疑了片刻,把被子往里挪动,然后坐下。 顾登恒不知该作何说起。他思忖片刻,问道:“你在江南,哪里?过得怎样?” “住在方贵家中,一切尚可。”方拭非说,“他平日不常在家,我跟师父住在一起。” 顾登恒问:“太傅都教了你什么?” “什么都教。多是时务。”方拭非说,“我二人四处走动所见所闻,他都会说上两句。不过因我二人多住在僻壤之地,见到许多,他心中很是失望。” “朕想象得到。”顾登恒说,“叫他看了一辈子笑话。他以前也总拿那副孤傲的表情来看朕,好似朕就比他笨上很多。啧,朕只是不与他计较,否则凭他的脾气,还能做上太傅?” 方拭非笑了下。 提到杜陵,顾登恒稍稍变得自在,仿佛有许多话可以说。又问:“他会打你吗?” 方拭非:“师父教导严厉,但并不动手打人。” “是。你父亲也很怕他。”顾登恒点头说,“认识他的人都挺怕他。不过他对其他人,是会打人的。” “杜陵那老家伙,同朕差不多,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一定不会关心你,也不知道如何体恤你。他只知道做个严师,逼你用功。朕看你的手,很粗糙。”顾登恒问,“你习武了吗?这是习武伤的,还是做琐碎事磨出来的?” 方拭非点头:“学过几年剑。不过师父说,不宜动武。伤人不好。” “是。伤人的确不好。”顾登恒说,“容易遭人置喙,惹祸上身。”方拭非:“我不伤人,惹得祸也不少。” 顾登恒笑说:“没事。没事。” 顾登恒顿了顿,又小声问:“他说过朕的坏话吗?” 方拭非:“……” 顾登恒见她表情顿时了然:“他死了也要与我呕气。” 他虽是这样说,可神情是轻松的。好似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连日被扣紧的弓弦,终于有了可以片刻的放松。 顾登恒:“你与林霁那边的关系好吗?” 方拭非忽的一头冷汗:“……还成?” “成就好,朕就放心了。”顾登恒说,“他儿子怎么样?” 方拭非:“……特别好?” “那就好。朕就怕他不成器,丢了他父亲的脸。”顾登恒点头说,“好就行。我们都老了,还是要看你们这群年轻人。” 他不问任何关于顾泽列的事,不说太子当年去世的事,也不问为何方拭非跟杜陵一直久居在外不回来。好像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不过是寻常叙旧,面前更没有那许多麻烦。 或许是他不愿意面对,也或许是他相信方拭非之前的说辞。 二人心中都想了很多,可惊涛骇浪之上,只有风平浪静。 顾登恒如今格外珍惜这股平静。 气氛不自然地沉默下来。 顾登恒喉结滚动,眼皮半阖,显然已经累了,却还笑着说话。 方拭非不忍,劝道:“您先休息吧。” 顾登恒挥手说:“不用,我之前睡了许久,不是因为困。再睡下去,也不会精神。” 他这把年纪,要是休息了,再也没有醒来,那还好说。可要是休息醒来,又发现谁在自己身边消失,真是生不如死。 “我确实,不该与你在这里空说闲话。”顾登恒伸出手说,“还有人在冤枉你不是?朕去跟他们说。扶朕起来。” 方拭非:“陛下。” “扶朕起来,快。”顾登恒催促道,“我躺在床上,他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可我还好着呢。我还能撑很长时间。朕要叫他们知道,没那么简单。想做什么,憋着。” 他按住方拭非的手,用力往下一压,借力站了起来。然后叫来内侍,要更衣梳洗。 他没有开口安慰,也没有任何保证,只是用自己最后的倔强,告诉方拭非,这还是他的天下。 顾登恒打理好头发,又喝了一碗药,站在镜子前面打理衣服。睁大眼睛,好叫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随后去殿中会见大臣。 众臣不过是想等一个顾登恒无恙或需静养的消息,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本人。 彼时贵妃等人不在,正在顾泽列家中安排丧事,听闻之后简直勃然大怒。 “他怎么又起来了?他怎么可能起来?我看他半条腿分明都踏进棺材了,竟然又好了?”贵妃擦着眼泪说,“他那侄子病,他就跟着生病。我儿死了,他却转好了?我儿在他心中就这般地位?我真是不甘心!” “见了御史公与方拭非之后,就起来了。”她身边的男人皱眉说,“他可真是命长。只可怜我外甥白白被害。我这做舅舅的,都看着心疼。” “这是何意?”贵妃哭声一窒,双目无神道:“陛下醒来了,不去替我儿主持公道?” 男人闻言嗤笑:“呵,公道?主持什么公道?我看他起来就是为了包庇方拭非!他说我外甥的死与方拭非那厮无关,即无证据,按照秦例,不可刁难。” “秦例?”贵妃森然冷笑着说,“他儿子还比不上几条律例重要!” 第141章 身份 贵妃心中不平, 这不平要她对方拭非的怨恨更重了些。 “你要替你外甥报仇呀!”贵妃抓着弟弟的手臂道, “那方拭非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看看他一直做的事情, 处处坏我等计划。留下他是后患无穷!” “我知道了。”裴珏拍着她的手背,安抚说:“如今不便与陛下冲突, 以免落人口实。我会让禁军等在殿外, 只要方拭非出了陛下寝殿,就肯定不能活着走出宫门。我外甥在御史台那样的地方都能遇难身亡,至今还毫无证据,那他死, 也同样是罪有应得。纵然有人起疑,又能怎样?” 贵妃手指拧着衣角,重重点头。 二人这样打算,结果却并不如意。 方拭非在顾登恒面前随侍汤药,不曾离开。最远只在寝宫前面的空地上逛一逛,再或是去面见御史公、尚书等人商谈政事,根本抓不到动手的时机。 原先裴氏拉拢的一群官员群龙无首,只能静观其变。贵妃与裴珏心中暗急, 他们察觉到众人似要离心。 天气越来越热,怕尸身再放下去,要开始发臭。贵妃只能挑好日子, 将顾泽列下葬。 可这安葬完,心情更悲愤了。 因陛下病重,顾泽列又是死于非命, 怕冲撞了天子的生气,丧事只能从简办理。礼部众人已经诚惶诚恐,极尽用心,无奈贵妃心有芥蒂,始终认为他们小觑,有些礼仪故意怠慢,闹得很不愉快。 几次来向裴珏打听,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心情更是憋屈,这天便在裴珏府里爆发了。 “他这是在偏袒方拭非!他是在防备我!他待亲生的儿子都没这般好!你说,你说我儿与他这里多年,他何曾将人放在心里?”贵妃大肆摔砸着桌上的茶具,发饰掉落,沉重的头发跟着披散下来:“为什么?那老东西糊涂了一辈子,到死脑子都这么不清醒吗?!” 裴珏看她如今这疯狂的模样,也加重了语气:“他还有多少活命?你冷静一些!” “我哪里能冷静?烈儿死后,守灵、大殓、出殡、下葬!你说他哪一次到了?就守着一个方拭非处处提防我,他心中可还有这样一个儿子?连死都唤不起他半点的良知吗?” 裴珏咋舌:“姐,你如今的想法分明是在无事生非,他纵使敢去,太医能让他踏出寝宫吗?你莫不是要他血溅汉王坟前以作偿还?” 贵妃:“如何不可?” 裴珏摆手:“我不想同这样的你说话。” 他回到自己桌边,打开柜子,从暗格里取出一封信,丢给前面的女人。 贵妃接在手里,正反看了一遍,是一封未有署名的信函。 “这是什么?” 裴珏:“你自己看!” 贵妃依言拆开,快速扫过两行,惊道:“你去查了方拭非?” “汉王一直都在查他,可惜受人阻拦未有结果。他还派手下侍卫亲自去了水东县一趟,那侍卫如今不知所踪。”裴珏用手指用力叩着桌面,说道:“你不觉得这方拭非出现得太过古怪吗?他的行事作风,他的背景依靠。顾琰这病鬼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怎会为太子的事殚精竭虑?他识时务了一辈子为何又忽然性情大变去犯糊涂?你不奇怪吗?” 裴珏越说越激动:“方拭非不过一个外人一员小官,顾琰做什么临死前请他来见嘱托遗言?他一个江南长大商户庶子,怕连好的书都买不到几本,怎么就能力压京城一众官宦子弟惊才艳艳?再说他一江南普通书生,太子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生怎么就对当年的凶手有如此执念?还有他身边的林行远,真当林霁那老贼不管儿子,只想退隐官场?这些,这些全部加起来,你说他是谁!他是谁!!” 贵妃抬起头,信上并没有写得多详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裴珏的话却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裴珏将信纸抽了回来,放到烛火上焚烧。 “现在已经不是你痛快不痛快的问题了,现在是你、我,生死存亡之事。”裴珏说,“如今陛下将他时时带在身边,召见、询问、偏袒,每次还故意遣散宫人,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贵妃讷讷无法出声。 裴珏握拳说:“你我不可坐以待毙!难保边关或别处的人,得到消息后会有动静。有些意外,万万不可发生。” 顾登恒不停要喝药,胃口变得寡淡,根本不爱吃饭,膳食只能在粥或煮得烂熟的米饭之中选择。方拭非不好在他面前大快朵颐地吃东西,所以都是随意吃两口,再出门吃顿好的。 她抱着个碗出来的时候,见顾泽长徘徊在门外。 “殿下是在等我?”方拭非说,“吃了吗?” 顾泽长点头。 他坐到旁边,出声询问道:“父亲这些日子,都同你说了什么?” “不过闲聊。”方拭非扒了两口饭说,“凡是公事,都会与大臣商谈。” 顾泽长神情犹豫不定,欲言又止。 方拭非说:“您是想问,陛下是否有透露何时订立遗诏的口风?” 顾泽长点头:“是。众臣也很困惑,毕竟如今……你告诉他了吗?” 方拭非问:“告诉他又能怎样?谁能左右他的决定吗?” “我就是不明白。”顾泽长拍腿说,“父亲选谁都可以,二哥,或是四哥……他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为何迟迟不立储君?若他忽然离世,一国无君,可该怎么办?若他先前是芥蒂大哥去世的事,可如今呢?我几个在他眼中就……唉,真是挫败。” 方拭非看着碗里摆着的鸡肉,感动道:“真是好吃。” 顾泽长简直无奈。 还想着吃? “众臣都要觐见。”顾泽长放低了声音,看向旁边的侍卫道:“北衙禁军正守在殿前,不许臣子随意入内,不知要做什么。已经好几天了,我等就怕他们是在等父亲过世,好自己施为。几十名老臣如今跪在外面请见,父亲却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进去告诉他?” 方拭非:“你觉得你说了会怎样?” “会叫他疑心我别有所图。”顾泽长倒是很明白,“可二哥跟四哥都呆在自己家中,不问世事,一副与他们无关的样子。几位大臣求到我这里来了,所言也有道理,你说我该怎办?” 方拭非放下碗看着他。 这问题可真是问错人了。自己同他立场一样尴尬。 方拭非说:“你等着!” 她把碗交给旁边的宫人,然后过去传达。 “陛下,”方拭非说,“五殿下方才来过。” 顾登恒不听她多说,挥手道:“再等等。” 第142章 圣旨 顾登恒在等什么, 方拭非是能猜得到的。 他在等林行远。 只是真要与时间赛跑的时候, 才会发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即便边关的人足够警觉, 等兵马来到京城, 也需要月余的路程。因为没有他的诏令许可,恐怕还会困难重重, 被拦在哪处城外。 目前京城尚未收到任何消息, 谁都不知道究竟要等多久。 同样也能理解顾登恒的疑虑与担忧。 在这样的局面下,册立皇储后,天下就等于换了一个名字,众臣不必再等在他的殿外, 请几位大臣协商理事,他们可以直接去找太子决定,届时知会一声即可。 顾登恒担心方拭非的安危,若是自己与顾琰都去了,再没人能保得住她,她该如何在京城里求存?方拭非素来的行事作风过于霸道,在京中又树敌颇多,若是不慎暴露了她的身份, 怕有人会不顾一切斩草除根。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知道方拭非身份前,在顾登恒的眼里, 这人是个极其狡诈,不会轻易受伤或遇害的人。放她出去,只有别人哭嚎的份。可现如今, 哪怕是一点磕绊,都叫他觉得胆战心惊。 世事险恶,像我孙方拭非那样单纯善良正直坦荡的君子,怎么阴得过那些肮脏的老贼? 他不是为安方拭非的心,是为自己。他决计不能再让方拭非遇到危险。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期望。 顾登恒不善表达自己澎湃的情感,说完后也只是冲方拭非点点头。 午后,太医过来,给顾登恒看过病情,激烈商讨过后,在方子里换了两味药。 留下两位在偏侧照顾,其余人先行回去。 一名太医行走前犹豫地将方拭非叫出去。 “方御史。”太医颔首说,“今日下官来时,在外面叫官员拦住了。” “哦。”方拭非问,“陛下的身体怎样?” “唉。坦诚讲,下官也不确定。”太医叹道,“慢了或许还能撑个月余,目前看来病情稳定,可快了就算是今晚也有可能。哦,老夫不过小小太医,只是想提醒一声方御史。” 方拭非:“我知道了。” 顾登恒辗转反侧。 他睡了一会儿,醒过来,问道:“林将军的人马有消息没有?” 一遍遍地重复念叨,内侍也一遍遍回道:“没有。” 连风声都没有。 “哦……”他失望点头,又昏睡过去。 顾登恒以为自己忍得住,可半夜盗汗惊醒,里衣湿透,大喊来人。 他睁着浑浊的双眼,透过雾蒙蒙的空气看向床顶,世界好似被黑暗笼罩。内侍在一旁唤了他好久,才得到他一个的回应。 夜里闹一次,吓得整殿的人都不敢入睡。 方拭非摸向他的脉搏,发现他的心跳极其快速,且弹跳用力。需要费劲地呼吸,才能叫身体平静下来。此时应该胸闷气短。 她想起太医说的话,也不知道顾登恒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打击。他面上不说,心里还是难过,所以在睡梦里难免受惊受激,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但又不能叫他不做梦,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伤心。 臣子只是在殿外等候,都觉得惶恐非常,方拭非随侍身边,感受更甚。屡次以为对方要随鬼差走了,等太阳冉冉升起,才知道又多活了一天。 厌食、呕吐、消瘦,离不开床。但是屋内密闭的空气与令人作恶的气味,就足以令人狂躁。离开帝王的尊严他在病榻只是一个会叫人可怜的老人。 两三天后,方拭非实在不忍心了。 她看不惯一个老人为自己穷思苦索,费尽心血。强行在生不如死的线上苦苦挣扎。最后还可能死不瞑目。 他不怕死,也不贪生。他骄傲孤高了一世,应当体体面面潇潇洒洒地去。 既然将死,就该放下。他现在的强求,不过是最后的自我折磨。 待内侍收拾好屋子,将被褥换了床新的,方拭非才走进屋,示意内侍都退下。 “怎么了?”顾登恒睁开眼皮问,“何事?” 方拭非说:“刚刚得到消息,少将军带着精兵到京城城外了。” “当真?”他眼睛倏地一亮。 方拭非:“是的。” 顾登恒探究地看着她:“人在何处?” 方拭非:“被拦在了城外,带的兵马不多。他出发时汉王去世的消息并未传出,想只是试探。等后来等消息过去,大将军会做出对策。” “嗯。多少都没关系,叫他们知道这态度就可以。”顾登恒点头,重重舒了口气:“我还没死,京中的兵马,也可以听我调令。只是打起来,总很麻烦,还是不要。生灵涂炭,有什么意思?” 方拭非对上顾登恒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病情加剧后,也跟着急剧模糊,现在恐怕已经都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了,也让他无法再通过自己锐利的洞察判断自己是否在说实话。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登恒起身更衣,移驾书房。要求召见大臣与另外两位皇子觐见。 顾泽长来得比较快,毕竟一直守在周围。到的时候,看见顾登恒正与坐在旁边的方拭非低语交谈。 他听了两句,听到两人在说江南的风土人情,还有价钱的比对。 顾登恒没看见他,顾泽长以为是对方不搭理,等了会儿,犹豫道:“儿子先退下。” “嗯?你不用退下,反正我也要告诉你。”顾登恒扭过头说,“你到前面来。” 顾泽长诧异抬头,走到桌边。 顾登恒伸出手。 顾泽长又靠近了些,不明所以地将手放上去。 顾登恒抓着二人的手,沉声道:“他是你大哥的遗腹子。” 顾泽长被猛雷一惊,木愣愣地看向方拭非。 “你二人同岁,”顾登恒说,“方拭非是随太傅长大的,虽与朝堂官员比你陌生,可见闻却比你广博。你二人也曾在何山县合作过,你觉得他实力如何?” 顾泽长看一眼方拭非,点头说:“是,好。” 顾登恒顿了顿,又说道:“今日与方拭非聊起,才发现朕先前对你,的确过于冷漠疏离。朕在为人父上,一向失败。可朕要操心天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关怀子女。” 顾泽长闻言又是一惊。 他没想到顾登恒能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个男人一向是瞧不起他的。 自己的出生,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才学,对方一样都瞧不上。 顾登恒:“往后,你二人要多多扶持,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了。万不要再血亲相残。” 顾泽长想去思考他这话中的深意,可精神尚在震撼中,根本难以回神。小心望向方拭非,对方的表情极其严肃,看不出别的偏向或表示。便将冗杂的思绪都暂时压下。 三人未多交流,几位中书省的官员相继到来。 中书舍人端着一个托盘入内,上面摆放有竹筒,显然是用于书写册书。底下还有绢黄纸。 数人出声喊道:“陛下。” “拟旨。”顾登恒松开二人的手,说道:“朕今日,有三件事要宣告。现在百官尚未到齐,可先由尔等拟旨。” 内侍搬来桌椅,置好笔墨,请几位官员入座。 顾登恒:“一是,要澄清当年太子冤案。追封太子皇帝,赐谥表功。” 中书令迟疑道:“陛下,汉王已死,太子罪名亦未切实证据可以昭雪。即便昭雪,那当年真凶又为何人?” 顾登恒淡淡说:“真凶是谁我怎知道?我只知道不是我儿。” 几人迟疑不答。 “怎么?你们要朕带着长子被冤屈死,不得伸张的悔恨,遗憾而终?”顾登恒说,“虽说如今已鲜有人谈及此事,可我知朝臣是如何看待他的。朕忍了数十年,如今要死了,得还他一个清白。除非,有人能解释得清楚方御史当初的那几问,确认太子德行不端,否则这案,朕一定要翻。” 中书舍人看向自己长官,中书令颔首。 中书舍人便提笔,在圣旨上写下今日年月日期。 “门下,天下之本……” 中书省与六部尚书等人,相继结伴而来。静静站在堂下。 中书舍人斟酌用词,再将顾登恒口述的内容添加进去,稍加润色。 待写完后,中书舍人起身站起,将圣旨传给内侍。 顾登恒已经看不见了,他叫方拭非重新念诵了一遍,正好让后来的臣子听个清楚。 几位臣子互相对视,虽有不满,却并未开口。 太子已逝多年,先前三司会审就是为了审理此案,如今顾登恒怕是寿命不久,汉王又逝,真相已不可考。然疑点的确重重,当年太子被拘后尚未定罪就已经引颈自刎,顾登恒要追究着将此事说清,臣子哪敢多言阻止? 念完之后,顾登恒又指着方拭非道:“你替朕,在日期上面,画上一笔,以作证明。” 皇帝要在看过内容后,填上最后日期,表示自己已过目并同意。 堂下臣子都抬起头。 顾登恒无法亲自动手,倒是可以理解,可画日的事怎么不是顾泽长来做,而是方拭非? 方拭非一言不发,依言行事。 内侍重新将圣旨拿回到中书省几位官员前面。 殿内紧张而沉闷,无人敢随意出声打破这寂静,只是将目光不断随着圣旨转动。 中书几名官员敛容屏气,谨慎将圣旨原样抄录一份过后,便把原先的圣旨封存起来,在抄录的圣旨上各自签下自己的官职与姓名。 今日门下省的官员也在,内侍直接将圣旨呈到门下侍中手中。 顾登恒:“可有异议?” 门下几名官员摇头,上前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圣旨又转至尚书手中,几位相关的臣子跟着签下名字。 第一件事还算顺利。 众臣子应该也是想到他后面应当还有自己等了许久的册立诏书,不愿意在这种事上与他僵持争执。反正只要新帝登基,前太子的死因为何,又有什么重要? 顾登恒深深吸了口气。 第143章 民生 中书舍人揉了揉自己的手掌, 重新提笔, 等待顾登恒开口。 “第二件事。”顾登恒说, “朕要立方拭非为亲王, 改名成。” 中书舍人一时没能忍住,脱口而出道:“什么?!” 堂中众臣也再难安静。 顾登恒只沉沉说道:“朕今日告知众卿, 方拭非, 乃太子当年流落在外遗孤,当为皇长孙。在外间一直由太傅悉心教导。只因太子罪名尚未洗清,不敢回京。可如今太子即重获清白,朕也该赐他正当名分。” 众臣子齐齐探究地看向方拭非, 掩不住的震撼与质疑。 中书侍郎张口欲言,被中书令抬手虚按下。众臣子左顾右盼,期待自己的哪位同僚先行开口。又看向中书省的几名官员。 追封太子皇帝,又要立方拭非为亲王。那之后呢? 中书令皱眉,对着朝臣暗暗摊手。表示自己全然不知情。 王声远侧过头,试探着喊道:“御史公?你说这……” 御史公似在思忖,默默摇头。 几位大臣都不开口,中书令与门下侍中忙着暗中交流。 吏部尚书只能出列道:“请问陛下, 您指的第三件事什么?” 顾登恒说:“此事不急。一件一件来。” 吏部尚书抿着唇角,说道:“臣,不同意。” 顾登恒横眉:“你说什么?” 吏部尚书重复了一遍:“臣不同意立方御史为亲王。” 礼部尚书同出列道:“臣, 附议。” 众臣纷纷开口道:“臣附议。” “臣不同意。” 竟无一人出声说好。 顾登恒努尔拍桌:“你们先前不都催着朕早立储君吗?怎么如今就变成了幅态度!” 众人难听的话就在嘴边。可考虑到顾登恒的病情不能激动,不敢过于放肆,索性就闭嘴不言。 “写!”顾登恒哼着粗气, 拍桌道:“朕让写就写!朕要册封长孙是朕的主意,朕的骨血不由尔等来决定。写!” 他目光扫向殿中右侧,盯住那边的官员何道:“中书舍人!写!” 这要如何下笔?! 他为官这些年,写过多少圣旨?可哪怕是加上他祖孙三代的阅历吧,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中书舍人在剑阵般的的犀利目光中,当真是进退维谷。 他想自己是该现在主动求死,还是再苟延残喘一阵以后再被朝臣弄死。 方拭非一直没有反应。无论是顾登恒开口,还是众臣否决。此时面无表情地走到中书舍人身后,说:“我来写。” 中书舍人迟疑了下,见顾登恒没有反驳,便将笔置于架上,朝她颔首,一步退开。 王声远瞪眼,拼命摇头,方拭非不为所动,掀起衣袍坐了下来。 方拭非两手置于案上,酝酿了一会儿,然后提笔书就。 “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天假聪明,生知仁孝,君亲一致,孝悌三成……1引” 她洋洋洒洒写了四五百字夸赞的话,起身,面对一众面露肝色的臣子,畅快地念诵了一遍。 她余光轻扫堂中众人脸色,轻笑出声。 顾登恒满意点头,让她在后面盖上数个方形印章。 方拭非又拿出一个书写用的竹筒,望向上首,说道:“陛下。” “嗯。”顾登恒说,“写。” “不可!万万不可!” 此言出口,众臣再也冷静不下去,一起跪了下去。 吏部尚书嘶声谏道:“陛下,请千万三思!” “陛下,臣冒死也要直言。先不说太子罪行今日方得澄清,您就要册立方御史为储君,实在难堵悠悠众口,方御史来历成谜,不过面相肖似太子,草莽出生岂能担此大任?” “方御史身份为何尚无证据,何以服众?太傅失踪多年,亦无证明。真相为何全在他一人之口。陛下您别受了小人唬骗,叫天下易于他人之手啊!” “方御史自为官以来行为狂傲屡次冒犯,不具君王之风,何况当初谋害三殿下的罪名尚未洗清,背此污名如何承得大统?” “陛下!纵使退一万步来讲,您与方御史才相识不久,尚不知他品行,岂能叫如此重任交托于他手中!这是天下,这里有我万万大秦子民呐!” “五殿下亦孝悌敬爱,臣推举五殿下!” 顾登恒厉声喝道:“通通住嘴!” 他鼻翼微动,冷淡地看着前方模糊而躁动的人影。 无论最后新帝是谁,他们都会持有怀疑,那种一种身为长辈在年龄与阅历上的优越在作祟。他当年登基的时候,也从一班臣子中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那种情绪刺眼,同时让他觉得不屑。 他们骄傲,可又怎样?耐不住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不想放手,孩子却早已长大。最终朝政,还是牢牢把握在他手中。 趁众人哭天喊地,方拭非已经手顺地将东西写完了。 她站起来,旁边的臣子指着她大骂:“方拭非你这奸臣蛊惑君王!你这乱臣贼子老夫死也不认。” 顾登恒:“拖下去。” “陛下请息怒。”方拭非面色如常,说道:“臣念给您听。” 顾登恒却忽然抬手道:“御史公,你来念。” 御史公抬眼一扫,在方拭非凝固的笑意中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御史公!”有人绝望喊道。 御史公视线在笔锋劲道的字迹上扫过,直接跳过开头的日期,念道:“皇帝若曰:於戏!自昔圣王,咸建储贰,盖将嗣守神器,虔奉宗禋……1引” 他念到快结尾,目光先一步掠到后面的内容:……是用命安王顾泽长为皇太子,以副朕躬…… 声音卡住,手指也开始用力。 等他意识到不妥,已然太晚。想继续调整,却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从上方刺来。 御史公抬起头,正对上顾登恒的眼睛,声音被哽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出口。 “你以为朕看不见,这心也瞎了吗?”顾登恒说,“朕就知道,果然是这样。” 顾登恒沉痛看向方拭非:“我孙,你所求,究竟为何啊?” 众臣见状,顾不得惊讶,直接出列谏道:“陛下,非臣不晓情明理,实在是方御史身份毫无证据,岂能凭空口白话便定真相?尤其是在陛下您重病期间,若将重任交到一天下间都没听过的人手中,天下百姓该如何自处?” “方御史如何能统领百官?陛下,治国一事非同一般啊!” 御史公放下东西,也沉声道:“陛下且三思。臣等并非要阻拦陛下血亲相认,只是怕有心之人借此煽动,引天下动荡不安。陛下,纵然方御史身份诚然如此,纵然在座我等皆计行言听,可出了这殿门,有几人知道此事?又有几人愿意相信此事?若无陛下照拂,方御史怕不仅会担上蛊惑之罪,还要担上窃国之名。” “谁为有心之人?”顾登恒说,“林家军已至京师,大秦的天下还是姓顾的,容不得外戚嚣张放肆。” 众臣茫然:“哪里来的林家军?” 顾登恒眉毛一耸,心似有千斤重,掉进一个冰窟里,偏偏还无底地向下坠。 他再次看向方拭非的方向。为何猜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呢? 众臣诡异地沉默下来,跟着看去。 顾登恒顿感疲惫,站起来说:“扶朕回去。” “陛下!陛下且三思而后行啊!” 顾登恒对着方拭非使了个眼色。后者谦虚低头,跟着内侍走向后殿。 众臣熙攘的叫声被留在脑后。 内侍关上门,与二人拉开距离。 顾登恒走到门窗紧闭的后殿,费力坐下,然后便深色复杂地肚子沉默。 方拭非立在他不远处,观他表情觉得他要发火,可顾登恒万般纠结,最后只换做一声无奈的长叹。 方拭非喊:“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顾登恒说,“他们不信,可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孙儿。你是!你跟你父亲那样像,跟我那样像,除了你还能有谁?” 方拭非走近,叫道:“爷爷。” “他们为何要逼我?嗯?你也糊涂了?”顾登恒小心摸向她的脸,无不悔恨道:“你当初回京的时候就该找我,你该相信我。我就算是再笨,也不会一直犯错,我能给你许多东西,替你做到许多事情。可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说这可怎么办?” 方拭非说:“百官所言,皆有道理。您之策命隐患重重,您英明操劳一世,怎么糊涂了呢?” “你有顾虑我明白。他们为何反对你,我告诉你,因为你比当年的朕更成熟且更有魄力,将他们的骄傲给踩在地下了,不留情面,让他们有了恐惧与警惕。你也成了个德行缺失,莽撞任性之徒。可这不重要,你能做到,还会比他们想得更好。”顾登恒说,“天下君王登基,哪个不是排除万难,才坐上的帝位?朕告诉你,只要你坐上去了,你就能坐稳。” 方拭非:“可排除的究竟是万难,还是人命?您爱民如子,末了要看着无辜的人,因我受累吗?我知您是为我考虑,可孙儿担不起天下百姓的性命安危,孙儿于心难安。” “你不明白。”顾登恒摇头说,“可等你想明白的时候,那就太晚了。别人不会给你这机会!” 方拭非:“我明白。” “你不明白!”顾登恒大声说,“有的事情朕自己都不明白。它容不得你不站出来!” “我明白。”方拭非站直身,掸过自己的衣襟道:“坐在您这里,看得是臣子,是朝堂。坐在臣这里,看的是河山,是民生。” “我随太傅多年行走,见过许多人事。他教我去看,去听,去辩。所以我知道该怎样去明辨是非,也知道该如何作为,知道在危难之际该如何取舍,在绝境之处该如何求存。可他没教我分辨人心。人心没有是非,也辨不清好坏。” 顾登恒嘴唇阖动,说道:“你见得比谁都多。” “可为人君主,他不必见得多啊。他需要知人善任,需要忍辱负重,需要杀伐果决。身边尽是可信又不可信之人。而我,与朝中官员关系不佳,对派系权衡更是陌生,既无声望,也不受期望,等我做到这些,太晚了。” “师父平生夙愿为国尽忠,可惜未能实现。他想看父亲沉冤,想看运河繁华,想看商道重开。想看车马满街。他想看见大秦有朝一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也想。我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顾登恒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权势滔天。”顾登恒问,“这地位你不羡慕吗?” 方拭非:“那陛下您呢,您自由了吗?” 第144章 嘱咐 “你想要自由?”顾登恒眼中透出凄凉, “天底下没有自由的。做什么都没有自由。人存在世, 必被约束。” 方拭非说:“我知道。不被律例约束, 也会被人心约束。不过纵然如此, 还有各自能做的事。” 顾登恒见她眼神坚毅,并不需要自己开导, 更不需要自己劝诫, 便知多说无用。“我一直都没问过你。”顾登恒嘴唇张合,“你恨我吗?” 方拭非摇头。 顾登恒:“杜陵呢?” 方拭非:“师父他不怪您。” “他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他不说话,你根本猜不到他在想什么。那老匹夫……”顾登恒又问,“那你父亲呢?” 方拭非:“我虽不知他会怎样想, 可我觉得他不会怪您。” 顾登恒点头:“是,他不怪我,他已经去了这么多年如何怪我?放不下的一直是我自己。朕逃不过啊。你如今帮着他们瞒朕,究竟是想要朕安心,还是想要朕死不瞑目?” 方拭非说:“如果方拭非只是方拭非,江南大旱的时候,已经饿死了。告发官员贪腐的时候,就在江南道被拦截了。即便到了京城, 顾侍郎不会那样帮我,御史公也不会那样帮我,我或许现在就关在大理寺或刑部, 已经就地正法。我不是没机会可以过得好,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样的话,只是有些事情, 不乐意去妥协。” 顾登恒压下上身,与她视线平齐:“那朕认真问你一次,你想要什么?” 方拭非思忖片刻,认真道:“我想去边关。” “你想要兵权吗?”顾登恒说,“上郡有二十万士兵,还有许多百姓。那些百姓半戍边半务农,可以算半个官兵。可关城附近有二十多个小国,皆是骁勇善战之辈。每回缺粮缺盐,就会带着部族攻打掠夺。” “兵权交给林将军就好了,行军打仗是他的长项,我就不去抢他的事做。”方拭非说,“我想去重开商道。” 顾登恒与她说了许久,随后换御史公等几人进去。 方拭非与数人错身而过,去后门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儿。 顾泽长就坐在门槛上,孤寂的背影缩在余晖中,投下一道矮短的身影。 方拭非坐到了他旁边。 二人从先前变故之后,第一次并坐着谈谈。 从她坐下后,顾泽长显然有些不自在,脊背僵硬,迫使自己抬起头,却故意不去看她。 顾泽长几番欲言,始终斟酌不出,最后挫败低头。 方拭非观他表现,笑了下,问道:“你怎么不进去?或许有要事与你有关。” 顾泽长摇头:“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方拭非问:“你想做皇帝吗?” 顾泽长被她的直白吓得呛了口口水,猛烈咳嗽。 他刚想说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转念想到方拭非跟自己不一样,不必小心翼翼,也没有所谓的大逆不道。 天道偏爱他啊。 方拭非又开口说:“我是在认真问的。你想好了吗?” 顾泽长声音闷闷道:“以前我不想,因为我觉得做皇帝太没意思。我与几位兄长关系都不好,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是四哥。唯一会真心关怀我的,是琰哥。他们二人都对皇位没有兴趣,且敬而远之。我又看见三哥为了皇位汲汲营营,面目丑陋,叫我即畏惧又讨厌。” “四哥说,皇权禁锢父亲,也让父亲禁锢他,他讨厌被禁锢,可却连京城都出不了。”顾泽长苦笑道,“可我从未想过皇位好或不好,那位置离我太远,无论怎样都轮不到我的。” 方拭非问:“那现在呢?” “父亲不关心我们,即便是皇子也会受人欺负。我们几人小的时候,就在百官怒其不争的眼神中长大。”顾泽长捏住拇指处的肌肉,“我就想,莫非真是如此?可后来,忽的有人告诉我,不一样了。三哥死了,曾经我不敢奢望的东西,清楚地落到我眼前。我为此惭愧,却又禁不住地窃喜。我就想叫他们知道,我不是那么没用。我想叫父亲也会有离不开我的时候。我想要认同。” 顾泽长语气惨淡道:“于你而言,这或许很可笑,可于我而言,却很重要。我都想好了,结果到头来还是我自作多情。” 方拭非哑口无言。 “琰哥说,让我让让你。我最近两天就一直在想,他想叫我让你什么?我想要的你都有,人人都关心你,喜欢你。不过是随口才提起我。连我自己也喜欢你。”顾泽长眸中泪光闪动说,“你们是不是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我从没在你们面前说过谎呀。我不会害你的。” 他抬起手,用袖口粗糙地擦了把脸。 方拭非说:“我相信现在的你。” “嗯!”顾泽长,“裴珏先前来游说我。说你蛊惑陛下,有意皇位,而陛下如今神志不清,难以识人,做出的决议不可相信。若当真如此,请我做好准备,一致对外。现在宫中禁军大半在他手上,你自己小心。” 方拭非:“我知道。” 二人说到这里,被人打断。 “殿下。”内侍小声说,“陛下请您进去。” 顾泽长颔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去了。” 方拭非:“嗯。” 方拭非不知顾登恒又跟他们在商讨什么,反正几人议事还算利落。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御史公神情疲惫,朝她颔首。顾泽长紧跟其后,同样是两手空空。 方拭非正想问,里头顾登恒又在喊她。稍做招呼,转身进去。 顾登恒指着床前两张黄帛布。 “朕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再拒绝。”顾登恒说,“朕比你明白,世事比你想得艰难。你就当是安我这位老人的心吧。” 方拭非两手接过,并未打开,只郑重收好,点头道:“是。” 顾登恒继续道:“既然事已至此,朕与中书令等人说好了,在朕去世之前,储君之位人选先不外传。朕驾崩之后,你去宣读。若林家军早来了,你不用担心朕,先跟他们去吧。若不幸他们还没来,一定要让你留在殿内,护你安全。届时朝中凡对你动刀者,借机杀之,万不可留。” 顾登恒顿了下,继续道:“这个他们已经答应朕了,不需要你去做。” 方拭非点头。 “你替朕想想,还有错漏没有?”顾登恒敲着自己脑袋,很是忧愁道:“朕这脑子是记不清楚了,就怕那些老匹夫故意不提醒朕,届时挑着哪里阴奉阳违。” 方拭非:“考虑的很妥当。” 顾登恒:“哦,林家军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写了,若他们真闯入京城,朕赦免他们。” 方拭非:“谢陛下。” 他喃喃低语问道:“还有吗?” 方拭非说:“没有了罢。” 方拭非扶他躺下。 顾登恒说:“你明日早点叫朕起来,朕再去跟他们聊聊,说不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想起来了。” 方拭非:“明白了。” 或许是放下了心事,顾登恒终于困倦了。先前提着的一根线,也乍然崩断。 闭上眼睛之后,连日期盼的与畏惧的,都在他意识中浮现。 他先是想着一觉醒来,林家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不放心,亲自与人托孤,目送方拭非离开,像目送着成年的孩子离开。 又看见有人故意将士兵拦在某处城外,方拭非染血躺倒在地,奸臣在一旁大肆欢笑的场景。 他情绪一直在悲喜之间剧烈交加,痛苦的时候想尖叫出声,身体却一丝都无法动弹,还看见自己飘离了自己的身体。 直至思绪越发飘远。 到后面有如浮光掠影,分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方拭非在一旁磨墨,忽得停住手中砚台。 她侧耳听了一阵,发现屋内安静得可怕。 顾登恒因为鼻塞而时常发出的小声呼噜不见了。 她走到床边,探向顾登恒的肩膀。 “陛下?” 手指触向对方的鼻息。 内侍小步跑进来,临近床前退开两步,看着挡住视线的帏帐,唤道:“公子?” 方拭非身形顿在原地,似乎未听见他的声音。 内侍又叫了声:“公子?” 方拭非终于动了。抬手将被子拉得高一些,挡住顾登恒的肩膀。 对方眉毛紧紧皱着,好似睡梦中也在苦苦煎熬。与往常并无不同。 可现在他可以舒服地睡着了。 方拭非看了会儿,回过身,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驾崩了。” “陛下?”内侍双膝跪下,对着床头磕头,然后忍着哭腔出去通报。 丧钟敲响,宫中内外白灯笼点亮,挂到各处殿前。 屋外传来声声的痛哭,一群人扶持着朝殿内靠近。。 第145章 且慢 后宫妇人与几位皇子先后过来, 守在床前大哭。 方拭非只是退出人群, 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中书令等人就先前的对话, 选了个地方秘密商讨。刚处完要事回到家中, 还未洗漱,又接到陛下陛下崩逝的消息。险些晕过去, 立即穿着衣服, 跑回宫中。 礼部尚书等人负责处理陛下丧事。打理陛下遗容,请人为陛下穿戴好衣服鞋帽,还要准备器物等陪葬。来来去去很是忙碌,管不到方拭非太多。 京城中跟着挂满白布, 在丧期间不得狂欢庆贺。 实在是百姓也无心庆贺。 顾登恒在位期间,虽小有动荡,可政治尚算清明。税赋一直未曾加重,缝灾年还会减征。尤其是京师,顾登恒看守严格,贪腐苛政的情形比其他地方少上太多。再者朝廷重视科举,文人风气大盛。 能吃得饱饭,存有余粮, 甚至还能优学入仕,无论与哪个朝代相比,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百姓平时虽不问朝政, 但也知晓一二。一面为勤勉君王去世而难过,一面也为后继无人而郁郁。亦是哀嚎痛哭。 宫门内外皆被黯然笼罩。 顾登恒驾崩的消息要向外宣告,同时传向边关。各官署中又有一堆冗杂事务。小敛当天, 许多官员无暇进宫。 方拭非想帮忙,却完全插不上手。 顾登恒驾崩第一晚,顾泽长等人被安排守夜。顾泽长想喊方拭非一同前去,被礼部尚书宛然拒绝。 “方御史还是不要沾手的好。”礼部尚书说,“以免惹祸上身了。”方拭非应允。 守夜都是几位皇子该做的事,方拭非的身份过于敏感,若是在灵堂前吵起来就不妙了。 礼部尚书沉吟片刻,说道:“方御史你进去上柱香,就出来吧。明日大敛,重要。你定要回去好好休息。” 顾登恒已死,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宫中北衙禁军怕是不会给她好看。而另外的南衙禁军,在遗诏公布前,也未必会听她的话。 御史公担心她的安危,亲自将她带出宫门,送到御史台,要她在官署中过夜。 先前顾登恒召集百官,向众人挑明了方拭非的身份,还直言要将皇位传给她。虽在遭百官反驳拒绝之后,事情暂且中止,可之后是如何打算,官员却并不知晓。 后顾登恒再次议事,只叫了中书令等几名重臣。或许是定下了最终的人选,可几位官员出来之后,并未透出任何口风。 寻常官员又不敢再出言相问,所以不得知晓内情,心中很是忐忑。 他们倒是想好了,若陛下执意,还是要反驳的。 然陛下尚未入殓大葬,他们不敢在这等关头贸然挑事,惊扰陛下安宁。便暂且选择静观其变。 第二日大敛终于还是来了。 将顾登恒遗体抬入棺木中,诸王与百官整齐列队。皇子公主等行大敛之礼。 人群中传出声声哽咽,有高有底。众人低眉垂首,静力不动。 此时,方拭非拿着圣旨,从队列中间走出来,去到前排。 人群顿时开始骚动。 中书令、御史公等几名官员,跟着出列,站到方拭非的稍后处。 众臣慌了。 方拭非郎朗开口:“陛下生前有命,由方某,来宣读遗诏。” 众人未盯着方拭非,反而是第一时间,去瞧裴珏等人。 目光中满含期望跟鼓励。 哪怕是平时多讨厌的立场,此时也站到了同一方阵营。 上啊!需要尔等的时候到了! 果真未叫他们失望,方拭非才刚展开手中圣旨,裴珏便跳了出来。 “且慢!”裴珏直指方拭非,凶狠道:“方拭非此等乱臣贼子所言,不可取信!” 中书令沉声道:“陛下棺柩面前,岂可动刀?还不速速退下!” 裴珏:“几位公卿根本是助纣为虐!亦或是干脆与方拭非这逆贼狼狈为奸,以期谋夺皇权。如今陛下遗骨未寒,究竟是谁该让开?” 御史公沉声道:“你这是要空口污蔑,我几位顾命大臣?” 方拭非抬起手。御史公见状合上嘴唇,将话憋了回去。 她一步步走下台,对着裴珏说道:“我是乱臣贼子?我乱何人,茄何物?莫非宣读遗诏,就是窃国之贼?看来无论这圣旨上写着东西,都与将军所想不同啊。莫不是将军想替陛下选取储君?” 方拭非说着神色一冷:“裴将军于陛下棺前口出狂言,该当何罪!” 裴珏高声打断:“你一小小御史,何来资格指责本官?若非使了手段,岂能在陛下重病时随侍在侧,要知连殿下皆无此等优待。本官若非看陛下已经病重,不敢忤逆,岂能容你猖狂?” 他双目并不正视方拭非,狂傲地四处乱转,似乎不将她放在眼里。 “听裴将军所言,还能左右陛下决策?”方拭非侧过头,阴恻恻地说道:“裴将军是在告诉我等,你有意谋反?” “你以为你在这里混淆视听有人会信?朝中官员莫不是聪明智慧之人,哪会因你三言两语而蒙了心智?”裴珏抬起下巴,对着上面道:“敢问几位公卿,陛下临死前,是否神智恍惚?他所立……” 方拭非已经走到他贴身的地方。 裴珏目不斜视,意欲与她正面相撞。 方拭非的手先一步探向对方腰间,握住了他的刀柄。裴珏声音一滞,快速抬手去按。 随即的一幕叫众人措手不及,惊惶失色。 “啊——” “啊!” 臣子与后宫妃嫔皆是尖叫。并推攘着让开,留出一圈空荡。 方拭非位于人群中间,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看,看着血液从白色的丧服中渗出。 她抬起头,正对上裴珏不可置信的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邪笑。 “你想杀我,难道以为我就不想杀你?”方拭非低声说,“这笔债欠了这么多年,你想何时还呐?” 刀身插在裴珏身上未拔出,血并未溅出多少。 裴珏当时感受不到痛楚,震怒之下挥舞手脚,当即两拳朝着方拭非的脑袋砸去。 方拭非松手退走,趁他行动不便,又往他胯下狠踢了一脚。 “额——”裴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额头青筋暴突,延迟的痛觉让他单膝跪倒在地。 眼珠周围泛起恐怖的血丝,指着方拭非不住颤抖。 御史公等人也被吓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从台阶上跑下,围到裴珏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方拭非没有伤到对方要害,裴珏虽然伤口疼痛,难以动弹,却并未立即死去。 “你……”裴贵妃疯狂叫道,“来人啊!” “方拭非!”臣子也回过神,“还不拿下!” “疯了!胆敢在陛下灵柩面前杀人!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方拭非袖口沾染了定点血渍,她高举起手中的圣旨,然而却未能平息众臣的愤怒。 北衙禁军拦住各处宫门,南衙侍卫同样拔刀相向。 “你切勿太猖狂。大秦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之地!陛下还在这里看着呢,方拭非你敢抬头看看吗?” 顾泽长这才走出来,一面让人送裴珏前去诊疗,朝着众人说道:“请众爱卿喜怒,方御史是奉父亲嘱托,肃清朝纲。方才裴将军所言诸位都听到了,定他一个异心只罪也不足为过。父亲临终前便怕有人借此闹事,曾下令如有违例者一律斩杀。御史公等人应该也是知道的。” 几名大臣点头。 御史公道:“南衙侍卫与京中卫兵,交由嗣皇帝接管。陛下临行前清楚说过此话,并请中书令代笔写下了了公文。” 两侧为裴珏说过话的官员更慌了。 “殿下您请不要为他说话!” “如今陛下已经驾崩,自然是他们说了算!” “我何时说过储君是我?”方拭非冷冷扫过众人,“尔等忙着给我定罪,迫切了吧?” 众人安静下来,面露不解。 顾泽长走到长阶最上,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深沉望向下方众臣。 方拭非展开黄绢,眼神深邃,照着上面的诏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念下。 众臣等她念完,皆是震撼。 随后御史公带头,请新帝登基。众臣迷迷糊糊的,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便跟着跪下高呼。 贵妃:“你不——” 话未出口,便被身后人捂住嘴巴。 顾泽长身形不动,下得第一道指令便是:“将裴贵妃带回寝宫,好生看管。” 林行远带着士兵风雨兼程地赶到京师,看见城门上挂着的白色灯笼,便知不妙。他用力拍马,两腿夹紧马腹,催促道:“晚了!兄弟们快上!” 城门守备见人影袭来,匆忙关上城门,站在墙头询问道:“何人?!” “林家军!”林行远举手喊道,“我等奉命为陛下运送治病的药草进京,一路急赶而来,速开城门!” 城门上的人往远处看了眼,问道:“公文呢?贡品呢?” “已尽数被劫走,不知那些人是何意图。我等仓皇逃脱,前来复命。你快去通知陛下!”林行远掏出一份东西,“此乃大将军腰牌,与大将军写予陛下的书信,需要尽快呈给陛下,不得耽误!叫你家将军出来!” 城门上的守备看他们风尘仆仆,加之相信林霁在外的美名,一时便信了他的谎话,焦急道:“可先帝已经崩逝!” “什么?!”林行远虽然已经知晓,还是不免紧张:“新帝为谁?” 对方答道:“五殿下已于五天前登基为帝!” 林行远心狠狠跳了一拍,转头去向旁边的将士。 兄弟点头说:“是五殿下。” 不是顾泽列! 林行远五官紧紧皱在一起,似解脱地吐出口气。 再开口语气已经轻松了不少:“快,速去通报陛下,我等在城外等候。不然你也可以先放我进去,与你们陛下商谈。” 守备:“将军请稍候,城中现在不宜走动,待我前去通报金吾卫的长官,为您传信。” 林行远点头。 第146章 上郡 一名守备跑下城门, 另外一人顶上。 林行远魂不守舍。 旁边的将士大声喊道:“能否问问城中情况?” 守备客气道:“将军请说, 能告知的下官定然相告。” “方御史呢?”林行远迫不及待地问, “方拭非, 你认识吗?” 将士被插了话,无奈扯了扯嘴角。 你就知道问一个方拭非吗? “不认识。”守备答道, “这朝中诸多官员, 在下不过一小小城门守备,哪能都认识?”林行远皱眉沉思。 哦,起码可以证明她没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不至于声名远扬。 林行远等人未等多久。 他们一群军队守在城外, 城中士兵想怠慢都不敢。 消息传入皇宫,最后城门打开,奉命出来接人的,正是方拭非。 厚重铁门打开,她负手而立杵在正中,朝几人颔首轻笑。 林行远眼眶发热,手指紧紧勒着缰绳,打量了一眼, 又仔细上上下下地检查。 全须全尾的,手脚俱存。 还行,活着。 他脸上全是灰色的泥渍, 衣服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多日来奔波赶路,仗剑而眠,一路涉险而行, 生怕被之前骗过的守城军赶上。半打半闯才到了京师。 想当年敌军入关都没他汹涌。 他设想过最糟糕的结局。 自己所为皆是死罪,方拭非在城中也皆是死局。他未曾知会,更不知对方处境。方拭非可能聪慧与他配合,也可能事发后选择隐忍赴死。 届时,如果顾登恒或是新帝要追究他们调兵的罪行,他该怎么办? 如果进城发现方拭非已经死了,又该怎么办。 他一路想到京师,都没想出这个答案。 这颗心却终于沉沉放下了。 林行远拍马走近一些,闷声闷气地哼道:“还行。” 出口就带了些阴阳怪气的味道。 方拭非也点点头,看着他说:“你也是。” “我这能叫还行?!”林行远愤怒了,就不乐意听她说这话,伸出手道:“瞧瞧!” 手心全是细痕。有勒伤有划伤也有刀伤。 因为无暇处理,伤口又不干净,有的化脓有的结痂。 林行远翻身下马,方拭非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男人别这么讲究,活着就还行。” 林行远又体会到这熟悉的想打人的快乐,可看着方拭非,最终还是没能发出火来,只淡淡叹了口气。 自己在担忧中煎熬,方拭非却是在生死中动荡了一番。 方拭非未与他多叙旧,先麻烦几名金吾卫,请他们将林家军先带去折冲府暂为安置。住所先安排出来,反正过不了几天,还是要重新启程。林家军不可能在京中久留,以免给朝中施加压力 林行远让他们帮忙牵着自己的马去照料,自己跟方拭非回家住。 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京城道路两边的摆设,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感觉时间过去太久了。 久违地回到家中,推开木门,方拭非尴尬地沉默了。 自林行远走后,这院子不常有人住。 当初林行远将这里打理得干干净净,虽然人少有一丝冷清,可还算温馨。如今灰尘漫布,时常用来喝酒的石桌发黄,院中的物件被大风吹翻,连带之前墙角搭起的棚都坍塌了,还压死了他走前栽下去的小菜苗苗。 后来又下了雨,污水流出小田,周围一片惨不忍睹。 林行远忽的说不出的惆怅。 他的家……荒废了。 方拭非见状忙说:“我的错!我这就给您打扫打扫!这不想着,就没管吗?!” 林行远满目幽怨。 方拭非罪恶感大了,立即就去后院的角落翻找扫把。可那不争气的扫把,就在这时候不见了。 不久后方拭非两手空空地回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方拭非神秘小声道,“家里遭贼了!” “……”林行远,“……” 不生气。不值得! 林行远的目光太刺人,方拭非良心未泯,心虚地回去翻找打扫的抹布与木盆。 这次东西还是在的,于是过去擦拭灶台,准备先将吃饭的地方清理出来。 林行远在自己萧条的院中坐了片刻,惆怅叹气。然后起身前去帮忙。 “陛下……”林行远忐忑问道:“真驾崩了?” “不然还能是假的?”方拭非指着外面未拆的白布说,“如今已经是先帝了,你记得改改称呼。我说这事儿都完了你才来。” 林行远贴近一步,问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方拭非说,“再有事也缓过来了。我可没悲春伤月的空闲。” 林行远说到这个就来气:“所以我之前就说,我不在会出事。这还连天都变了。” “对了,这是给你的。”方拭非从怀中掏出两张黄帛纸,打开看了眼,将其中一份递给他:“拿着,是平整。” 林行远不明所以地接过:“这什么?” “你是我大秦第一个世袭的大将军。”方拭非拍肩说,“任重而道远啊。” “我世袭这个做什么?”林行远说,“打倒我老爹吗?可别了吧?” 他打开看了眼,顿时大惊。 “还真是!” 方拭非:“你当我骗你?” 林行远警觉道:“那你另外一份呢?” 方拭非:“是我的,我不告诉你。” 林行远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反驳出口。方拭非既然想保着这个秘密,他就不问吧。 方拭非把抹布一丢,对着林行远嫌弃道:“你别过来了,你一过来又弄脏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抖抖。” 林行远被动地脱下外袍。 方拭非对着空中扑腾了两下,顿时簌簌的沙土向下抖落。原本凝结快固化的衣服,也终于柔软起来。方拭非从缝隙里发现,这竟然是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这衣服究竟藏了多少沙?!”方拭非大叫道,“你是在泥坑里滚过吗?!” 她冷着脸把衣服丢还给林行远:“不要了。我没见过这样脏的。” 林行远忽然张开手臂,用力抱住她。 方拭非靠在他胸口,舔了舔嘴唇。一嘴泥。 林行远沉沉道:“我觉得我保护不了你。” 方拭非笑所:“哟。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剑客吗?竟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天下第一又如何。我只是一个人。那第一,或第二,又有多少区别?”林行远说,“我是不明白,如果你想活着,为何又不怕死呢?” 方拭非:“我没有不怕死。我怕的很。” 林行远说:“我希望你胆小一些,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方拭非:“我可以……” “嗯。” 方拭非:“光明正大的活下去啊!” 林行远松开她,严肃问打拼:“那我问一句,之后你想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上郡吧,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上郡吗?” 林行远难掩喜色:“什么时候走!” “等我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了。”方拭非说,“我得去要陛下任命才行。” 林行远露出不屑神色。 方拭非说:“肯定很快。” 林行远脸色未见松动。 方拭非就奇了。自己以前有坑过他吗? 方拭非:“不出半个月。” 林行远惊大于喜:“真的?” 那质疑的语气刺痛了方拭非的内心。 此人竟然质疑她的品行。 方拭非说:“对了,叫你的兵在折冲府里嚣张一点。若有需要,恐要入宫威慑。从今往后宫门不再由南北衙禁军宿卫,北衙禁军或会解散。” “北衙禁军?”林行远不大在意那个东西,“哦。” 方拭非与林行远吃过午饭,便重新换上官服,入宫觐见。 顾泽长见她过来,遣退了屋中下人,坐正身体,说道:“朕有事要告诉你。裴珏在狱中,已经三日没有吃过东西了。他只说要见朕。” “那不正好?他要绝食,就饿死他,这是自杀。”方拭非说,“陛下是一罪犯轻易能见的吗?” 顾泽长继续说:“他伤口在恶化,没有大夫过去医治,昨日开始发热。” 方拭非再进谗言:“别管他了。” 顾泽长顿了顿,说道:“我以为你会想亲自杀了他。” “也不必臣亲自动手。”方拭非说,“臣不觉得可惜。臣所学所求,都不是为了杀他。” 太子死去已久,父亲这位置也空缺太久了。方拭非并没有非亲自血刃仇敌的执念。反正他终究逃不过一死,何必去给他个痛快? 顾泽长继续说:“贵太妃终究是三哥的母亲。加之最后裴氏服软,与裴珏撇清关系,并未反抗朕登基。所以朕不好杀她。如今已将她关入偏殿,要她终日不可离开。” 方拭非:“也好。” 顾泽长:“据照顾她的内侍说,近日有些胡言胡语。不知是装疯还是真疯。” 方拭非:“随她想做什么,只要陛下您不起恻隐之心放她出来,翻不起什么风浪。” 顾泽长再问:“那三哥的其余家眷该怎办?” “照吏部尚书所言即可。”方拭非说,“现在还不能杀。您要是不安心,可再等等。即便不想杀他们,也不可留几人在京城等军机要地,及江南等富庶之地任职。找个机会,能贬则贬,离得越远越好。” 顾泽长又问:“顾侍郎离世,户部侍郎一职空缺。朕想将叶书良与王长东调回京城,你觉得谁任这户部侍郎比较合适?还是一同替代了李侍郎的位置?” “李恪守虽无户部才能,却并非内心险恶之人,您可以用他也可以不用他。调去中书省任闲职也可。”方拭非说,“您该听取王尚书的谏言,却不能过于宠信。当初先帝将王长史调离户部自有考量。户部掌户籍财经,理当谨慎。王长史与王尚书即为叔侄,还是不便一同权掌户部的好。” 顾泽长点头:“朕也是这样想。” 方拭非看他这两日勤勉刻苦,坐在上面也摆出了威严,是很用心在做事,比自己想的好上太多。 欣慰道:“陛下,您如今操心国政,又勤于思考,臣安心了。” 顾泽长停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我不想你走。”顾泽长说,“朕不能没有你。” 方拭非:“在您身边,臣不过是个能陪您说说话的人。” “你是我……”顾泽长咬字清楚,又很低落:“我的朋友!” “是。”方拭非笑道,“我是您的朋友。我一定替您守好上郡。” 顾泽长沉默良久,苦笑起来,说道:“以前我没的说不。原来现在也没有。” 方拭非也笑:“等过几年,臣再回来看您。” 顾泽长:“我会记着的。” 他整理好心情,出声请中书舍人入内。 二人说了有一个来时辰,顾泽长亲自送方拭非出来。 站在殿门前,顾泽长拉着她的手说。 “其实,父亲给你遗诏是什么,我知道。”顾泽长道,“我起先觉得很失望,可还是生不了你的气。琰哥说,叫我让让你。如果你想要,我就让你。” 方拭非轻笑。朝他深深一鞠:“臣告退。” 第147章 千骑万里来01 林行远等人来得急, 去得也急。 士兵长途跋涉后, 死睡两天, 便又生龙活虎了。 这次拿到新帝公文, 想来可以安全过关。只是前面一干城池的守备军队,未免交恶, 还少不得一个个道歉。先前丢下的马车, 也得领回家去。 方拭非与林行远的宅子,原本想着空置不如出售,可真要卖了,还是舍不得。 顾泽长也请她留着, 留着说不定还能想着回来看看,到京城后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方拭非一想也是。可空置总是无用,就送给了卢戈阳,请他代为照料。 卢戈阳正准备将家中父母接到京中,方拭非这大方一送,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便没有推辞,只诚恳向她道谢。 遗憾的是,方拭非看不见叶书良回京了。 多年共事的好友, 最后见不到最后一面,实在可惜。 叶书良倒是在扬州写了好几封信过来,迟缓地到了方拭非的手上。 有写给顾琰的, 写给王声远的,自然还有写给她的。从起先嘱托照顾身体,多加注意天气, 到后面顾琰病重,再多得知噩耗甚为心痛。一股脑到了京城,方拭非一封封看下去,反倒回忆起了惨痛心事,更想与那青年人见上一面。 林行远心生不安。实在是他觉得方拭非如果再呆下去,这边处理一下人情,那边聊两句过往,指不定就忽然不想走了。于是替她收拾好行李,往她身上一摔,催促她赶紧启程。 方拭非不吓他了,便背上包裹,与军队一同出发。 成批的骑兵离去,还带走了几车的粮草。京中官员目送他们离开,大大松了口气。 来时是日夜兼程,回程反而不急不缓,走走停停。 他们不知道方拭非这样的读书人紧不紧得起颠簸,反正是主动放慢了速度。 林行远反倒有些受不了。他真是受够了赶路的日子,早些到上郡也能早些休息不是?这样拖长时间,不是更折磨人? 然而他的意见并不被尊重。 大汉笑道:“方公子不用担心,出发前大将军千叮咛万嘱咐过,我等定然配合您。您觉得累了就休息,想路过哪里看看,也可以去看看。您去过边关吗?” 方拭非摇头。 另外一人立马说:“您不必忧虑,我上郡有数十人人口,虽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其实也很热闹。只是临近边界的地方乱了些。” “重要的是大将军在,连太守也要看我们三分脸色。” “边关可是有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有新奇的机关。” 这行走间可真是千军万马的气势,说前呼后拥不为过。 等众人到上郡的时候,刚好的是入秋。 林霁如今所在之处,附近小国林立。突厥正是强盛,近年又和亲被拒,内乱不止。 最近正与大秦交恶,游牧民族原本就骁勇善战,入秋及入冬之后烧杀掠夺是常事,林霁担心军队来时,会出什么变故,请人过去接送。 方拭非等人在一段石路上与林霁派来接应的部队碰面。 为首那人转过身,露出让人熟悉的脸庞。 只是原先白皙的皮肤,变得粗糙麦黑。五官更加英挺,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傻气。整个人也健壮许多,手脚一看便知有力。 一身铁皮盔甲,透出一分血气。 明明认得出是他,却觉得完全不一样。 真是一别经年,方拭非不知什么样的态度才能让人不尴尬。 “何兴栋?”方拭非喊道。 对方淡淡应了一声,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方拭非看向林行远,林行远摇头。 他上次来时间短,没见到何兴栋。 方拭非骑着马追上去,问道:“近来还好?” 何兴栋依旧淡淡应道:“好。” 方拭非从怀里掏出东西直接丢过去。 何兴栋忙乱接住,发现是钱袋,捏了捏,是钱。 他迟疑道:“见面礼?” “卢戈阳叫我还你的。”方拭非说,“你当初借他的二十两,如今能还上了。” 何兴栋收进怀里:“哦。” 方拭非又问:“你娘呢?” 何兴栋怒道:“你问我这么多的事情做什么?我同你算什么关系?” “我不就随口问问?”方拭非拍着林行远说,“那算了你来问。” 林行远:“……” 他没什么好问的。 何兴栋还端着架子,可等方拭非到了军营,对方就彻底忘了去骚扰他。 因为桌上摆着西瓜,还有各种干果,以及风干的牛羊肉。 “好吃。又甜又大!”方拭非赶路渴坏了,吃得毫无形象:“京城的全是瓜皮!” 几人抱着西瓜,蹲在营帐门口大快朵颐。吃腻了再去撕一片肉干。 肉干就太硬了,没有烹煮过根本咬不烂,在嘴里嚼啊嚼,倒是有很浓的肉香,还有一些酒香。吃到最后,剩下没什么味道的肉渣。 方拭非嚼得下巴疼。 林霁到的时候,看见的这幅惨不忍睹的画面。 他想象中的方拭非,与这有点不大一样。 ……不会是跟着林行远混野了吧? 不过没关系,林霁接受得很快,到后面豪放地坐到旁边跟方拭非一块儿吃,顺便还叮嘱她少吃一点,因为晚上会有更正式的饭食。 晚上是在林霁家中吃的,还叫了军营中几名比较重要的将士,好介绍给方拭非认识。厨子直接端上一锅羊肉,腾腾冒着热气。奶白色的汤汁,里面的肉一戳就化。 “好吃!”方拭非的称赞单纯而诚挚,“都是肉啊!” 林霁大笑道:“为你接风,随便吃!我儿先前给你添麻烦了啊。” 林行远:“……关我何事?” 方拭非来到这儿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父不见他是个多诚恳训兵的人? 方拭非以为人早来齐了,都开始动筷。结果过了不久,杜修远与何兴栋,穿着一身新换上的常服,跟着走了进来。 “大哥?!”方拭非惊呼道。 杜修远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把折扇,世外高人一样地侧身坐下。 “您怎么来这儿了?!” 杜修远朝着林行远抬下巴:“少将军介绍我来的。” 方拭非:“额……还习惯吗?” 杜修远颔首:“不错。” “我想着你们几个认识,年轻人能自在一些,坐一起聊聊,就给叫过来了。”林霁一指,“不打扰你们。小孩儿都坐那边去。”四位大龄小孩儿被赶到了旁边稍小的木桌,中间林霁与几位将士对坐着放开了拼酒。 不久后,林母端着一壶热好的酒,坐到了方拭非这桌,笑吟吟地看着几人。 方拭非摸脖子,林母又自己迤迤然起身走了。 方拭非:“??” 林行远说:“我娘的意思是,今晚大家喝醉了可以留在这儿。我们随意。” 第148章 千骑万里来02 方拭非本来是挺想喝这酒的, 可杜修远总是拿眼神吓唬她, 手上挥着扇子, 神神在在地坐着, 不知道想些什么。叫她刚伸过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这顿饭说是为方拭非等人践行,可喝得最高兴的, 却是林霁等人。几名小辈收敛地吃了些小菜, 就跑后院的空地上玩儿去了。 这处宅院其实林行远也不算熟悉,是林霁领着军队驻扎此地后重新买的。开阔倒是很开阔,却也很简陋。大片的空地,没有家具, 也没有菜地。 “何兴栋!”方拭非从地上抠出来一截发绿的木棍,指着他道:“决一胜负吧,输赢自取!不要对我闷声不吭的,往后都是一个窝里的兄弟。” 何兴栋不理她,淡淡翻了个白眼,便说:“我回家去了。母亲还在等候。” 方拭非拿着木棍甩了甩,想去找林行远。 那边杜修远带着林行远,站在高高的墙头, 指着远处一片尚未栽种,但开垦出了雏形的荒地说: “那就是我亲自带人开出来的田。先铲松土,再挖石头, 大石头小石头细细筛出去。土过于干燥种不活作物的话,要去别的地方运,背回来再一点点洒上去。” 他转了个方向:“开这片地之前, 夏耕时忙,我在那座山的背面,挑着粪桶帮忙施肥。这一代夏天日头猛烈,我站在一片施过肥的田地里,汗如雨下,泪如泉涌。” 杜修远转过身,看着他说:“你说的军师。” 林行远:“……” 林行远:“那也不能人人一来就做军师。这军衔还是要看战功。杀十人杀百人皆记功,一不小心,说不定就做到百户侯千户侯了,对吧?如今皆是历练啊。” 杜修远冷笑一声:“我回去了。” 两位兄弟先后幽怨地从后门离开。 林行远同方拭非:“……” 这上郡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呀。 晚间,灯挑灭了几盏。 林母安排好方拭非的床铺,喊她过去休息。 方拭非不住林行远这儿,也实在无处可去。军营中人多口杂,过于危险。而且她一向喜欢清静些,不希望太多人在她面前逛来逛去。 倒是等第二天,林母见方拭非跟着林行远一同出门,大为吃惊。神色透出急促,但是没有说出口。 她心里累得慌,等来等去……好像又等来了半个儿子。家里依旧只剩下她一个人。 什么时候才能有人陪她唠唠嗑呀? 方拭非随林霁去军营。 她与杜修远或何兴栋不一样,那两人是主动参军,得从小兵做起。方拭非是奉旨前来,身带官职,高人一等。 所以无事发生的时候,何兴栋等人去轮值巡逻,方拭非自己适应军营的生活,想做什么做什么,光坐在营帐中翻翻公文也是可以的。 往年这一座边陲小镇不大太平,尤其是春冬粮食吃完了之后,一些零散不受管制的突厥兵,或是贫困缺盐、走投无路的小国士兵,会装成盗匪前来掠夺。小城的守备不足,地薄人稀,难以反抗。 可今年林霁带了大片的兵守在城门外,又召集百姓大量屯田,还向朝廷批了大量的细盐冬装。普通杂兵不敢靠近,一些别有用心只人却蠢蠢欲动。 会来的是马术精湛的精兵,进退有度,战力惊人,寻常新兵适应不了,上去便是送死。所以出战的大多是林霁带着的铁骑。新兵还是以操练屯田为主。 但方拭非既然来了,身负重任,自然要与林霁商量一下开拓商道的事情。 二人又叫了另外几名官员,凑在一起细细那么一打算,觉得可行。不仅可行,还大为支持。 成日留在这弹丸之地,只守不攻,等着不长眼的家伙上门送死,有违边关将士的血气豪情。 先前是为了养精蓄锐,也是因为粮草不足,可如今不同往日。 连朝廷都有了这样的志向,他们岂有退却之意?! 林霁铺开地图,向方拭非展示了他的铁碗手段。决定从此城开始,沿着原先商道的方向,将之前被占走的地方都占回来。 途径的几个小国,有曾经是共护商道,后无奈形同陌路,但并未真正决裂的,现在不知意愿为何。可以先派人去游说一番,若能不战而和,那是最好,如果不行,就一路横扫,打通过去,再去找人议和谈判。 方拭非深以为然。 众人商量妥当过后,紧锣密鼓的安排。进一步将细节与模糊之处敲定下来,拟好合适的款项。一面开始点兵准备,选出信使,请他前去试探口风。一面拟信一封,传回京城,请今上汇报目前的进展与计划,请陛下批示准许。 这拟信的任务自然交到方拭非头上,送信的任务,林霁却给了林行远。 对方现今敌我不明,贸然前去很是危险。毕竟众所周知,两国交恶,挑衅的时候都喜欢斩杀来使,割头送回。 方拭非是绝对不希望哪天回营,就看见一颗头颅摆在桌上的。 林霁心大,平日还喜欢敲打林行远,但也不至于这么心狠。他备好了士兵,作为威慑,一起过去。 这种带重兵过去送信求和的行为,有点不讲规矩。如何说,流氓了。一向为表诚意,都是孤身上阵。 林霁道:“和他们讲什么规矩?平时来抢我们东西的时候也没讲规矩。只要打得过,全都是虚的。” 方拭非还是决定要跟林行远一起过去。 不是她吹,林行远那嘴皮子就是再修炼个几年,也到不了她的一半。 这种事情是看天赋的。 林霁只得多次嘱托她,不得只身犯险。 何兴栋跟杜修远也要去。 何兴栋入伍多年,确有勇力,如今已有军官职衔,随军自是寻常。杜修远是眼瞅难得建功的机会,宁可冒险,好过在这里屯田。 定好时日,整装待发。 林行远骑在高头大马上,列在队伍最前面。雄姿英发,比往日侠客打扮更显气宇轩昂。头发皆往后束起,目光坚定,眉眼俊俏。 他从林霁手中接过酒盏,一口饮尽。与众将士高喊盟誓,然后砸碎陶碗。 震天的呼喊叫人热血沸腾,一直到离开军营,行军出五六里路,林行远依旧红着脸,肌肉紧绷,抓着缰绳的指节紧握不放,因过于用力而肤色泛白。 方拭非忍了一路,还是看不下去,说道:“你做什么呢?小心摔下去。别跟我说是喝醉了,那可是清酒啊。” 林行远回头笑了下,笑声爽朗。 “我第一次带兵,从未想过能有这样的机会。”他目眺远方,瞳孔在金色日光下闪亮:“我最崇仰我父亲的,就是每次背影消失在城门,最后带着兄弟平安归来的那一刻。” 他看向方拭非道:“你不明白,你太不明白我了!我跟着你的时候就一直无所事事,荒废数年。男人啊,我是个男人!男人怎能不建功立业?!” 旁边的将士闻言大笑。 方拭非:“你跟着我的日子还不够波澜壮阔?” 林行远哼道:“那全是你自找的。” 林行远一路亢奋,方拭非就随他去了。她其实能理解,男人嘛。只是觉得有趣。 他们此行去的地方不远,就在临近的一个小国。 据随行的将士说,该国难度不大,两国关系算佳,平日还有往来。有年冬天对方粮草被人劫走,无奈来找林霁帮忙,林霁开城门收留了他们一月,还帮着他们去抢了一半回来。 军队未到的时候,对方就先迎出来了。 两边人马浩浩荡荡地在一处峡谷中汇合。 方拭非定睛一看,为首的竟然是一名女人。她骑着马,神色高傲,被簇拥在最中间。肤色偏向麦黑,五官较大秦人更为深邃,不过二十岁上下。 双方士兵保持了一定距离,随后林行远同方拭非等十来人上前,与对方首领商谈。 中间的那名女子声音清脆,且语速极快。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靠近了众人,脱口便是一嘴听不懂的话。 脸上带笑,应该是和善的话。 方拭非皱紧眉毛,发现自己真的意会不了,扭头问:“她说了什么?” 林行远:“她说她早就听到大秦想与他们重订盟约的消息,所以带兵来迎。他们是乐意化兵戈为玉帛的,也敬佩大秦的仁义,但还是要先看看我们的诚意。” 方拭非问:“她是谁?” 林行远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名字。 方拭非满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何兴栋说:“你这都听不懂?” 方拭非:“……” 林行远:“你就叫她公主也行。没什么大碍。” 这边境处小国林立,各自语言虽有相似,但真不同。加上小国间还有纷争,有的活不了多久就被灭了,有的被灭后国民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大秦内有十里八乡不同音的说法,这边可也一点都不含糊。真学起来岂非要命? 大半会集体出行的队伍,都会带个懂官话的人。 “不行,叫他们马上派个会说官话的出来。”方拭非孤伶伶站在旁边,“不然这要怎么聊?” “我是说,”那女子开口,这次说的终于是听得懂了:“我要考考你们。” 方拭非略一思忖,颔首道:“行。” 不过是为难一下高兴高兴。好说。 方拭非看这姑娘如此剽悍,手脚肌肉匀称,猜她身后应该不错。想比的肯定是武。 要论武力,最危险的是杜修远,但看起来最弱的,肯定是自己。 她心中已计较,决定届时让自己顶上。她对自己还是有自信的,就是力气比不上那些强悍的男人,但应该不会输给别的女人。 对面女子得到应允,抓着自己肩上的长发,围着众人认真转了几圈。她越看,脸上笑意便越发真诚,还低下头偷笑了下,笑得方拭非起了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去猜测对方是有什么阴谋。 随后女子抬手点道:“我决定了,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我要选你们!” 她指的正是方拭非、林行远、何兴栋与杜修远四人。 同军队里其他五大三粗的壮汉比起来,他们的身形的确是偏瘦长的。结果倒是未出所料。方拭非开口说:“可以啊,请问公主想怎么比?” 公主说:“对出我的对子。谁对不出来,谁就是输了。” 众人微愣,一脸茫然。 方拭非:“啊?” 公主急道:“连诗对都听不懂吗?你们大秦人不是最喜欢吟诗作对的吗?聪明人都会的。” 众人看向方拭非,方拭非迟疑道:“比文啊?” 公主:“自然是比文,若与你们比武,我岂非过于无耻?” 一群男人:“……” 感觉被羞辱了,是吧? 第149章 千骑万里来03 方拭非仔细想想, 虽不知这公主在做什么准备, 可既然是比文, 只要不刻意刁难, 那自己与杜修远都应当是安全的。 主要还是林行远与何兴栋这两人,似乎会出乱子。 杜修远听到比文, 整个人便放松了, 打着他的扇子在一旁悠悠等待。 林行远莫名心慌,摸着嘴唇左顾右盼。 这边关的外族公主……应当不大了解他们大秦的诗词歌赋吧? 那公主转了一圈,终于想好了,字正腔圆地念道:“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方拭非再次露出惊讶神色。 这……这哪里是什么对子啊?这分明是诗啊! 南北朝时期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 可她现在出这题是个什么意思? 她莫非以为我们没念过书不成?还是……别有深意? 方拭非看向林行远。挑眉示意。 这题简单,让你。 林行远满脸写着你莫诳我! 这题哪里简单? 二人挤眉弄眼的,竟不想何兴栋会率先作答。 他一本正经地对……不,诌道:“杂草在低洼,自在春夏秋冬开。” 方拭非捂脸。 简直惨不忍睹。 公主听后所有所思地点头,看表情像是过关了。 见他们四人忐忑不安的模样,还好心加了句评价:“不错。” 何兴栋高兴昂头。 深藏功与名! 方拭非同杜修远:“??” 觉得自己这辈子老多的书都白念了。心里还有丝丝疼痛。 这公主打的是什么主意? “嗯?!”林行远眉毛高耸。 就这样的……那他也会啊! 何兴栋对方拭非等人的反应不甚满意,示意他二人赶紧配合。方拭非与杜修远一脸钦佩, 颔首附和。 “好对,好对。” 公主明显被唬住了。 她装模作样踩了七步,再次出题。 这次不必方拭非示意, 林行远一身正气,自信满满地背了首诗去作答。 好像对上了,又好像没对上, 内容特别奇异。 偏偏他的表情与语气过于正派,连方拭非都忍不住要信了他。 方某与杜某自愧弗如,继续在一旁默默拍手。 公主低头羞涩轻笑道:“不愧是人杰地灵的大秦士子,果然名不虚传,才华横溢,还颇有雅兴。” 方拭非心绪复杂。 公主暗喜一会儿,看向中间,问道:“你们二人为何神情怠倦,也不作答?一副对子又不只有一个答案。是瞧不起我这对子,还是被它难住了?” 杜修远说:“不敢扰了大家雅兴。” 方拭非对着林行远与何兴栋作揖,说道:“我等无才之辈,初次见识到二位才学,自觉浅薄,撼然之下,难以成言。是以旁观即可。正在细细品味。” “你也不必自卑。听你说话,咬文嚼字的,应该也是个厉害人。不过是有高下而已,往后多多努力。”公主善良地安慰说,“你们不是有个词叫与有荣焉吗?说起来,这也是你们大秦的面子。” 方拭非:“……嗯。” 杜修远:“唉……” 方拭非连忙道:“不知公主这比文,究竟有何深意?既然知道我等前来是为结盟,还请问公主意见。请不妨直说,若是可以,我等自然配合。” 公主语出惊人:“我今天是来想和亲的!” 方拭非吓了一跳,连忙喝道:“不要胡说!我们这儿哪有人能与你和亲?!” 旁边人在她耳边细语,方拭非这次倒是听见了。 “是结亲,公主。”对方说,“和亲是与大秦皇帝或皇亲之间的通婚和好。” 公主闻言也是一惊,连忙改口道:“我来与你们汉人结亲!通婚!” 这惊吓可一点儿也没小到哪里去! 公主:“早听闻你们中原人格外聪明,我就要和你们中最聪明的一个结亲!” 四人如临大敌! 方拭非与杜修远提前松了口气。 他们刚刚没答。就表现来说绝对不会是最聪明的一个。 他二人看向两位难友,眼神中透露出鼓励的意味。 珍重! 林行远也慌了。 他张口结舌,支支吾吾。看见方拭非,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快速冷静下来,笑道:“公主应当早说,实在是误会。在下已有婚约,如何也配不上公主,就不参与此事了。祝公主早日求得如意郎君。” 三人正要大力夸一夸何兴栋,又听公主说: “我听说你们中最聪明的人叫方拭非。当年一举摘得科举头名,震惊朝野。又颇有胆识,不畏权贵,屡破奇案,在百姓中声望甚高。听说如今来了上郡,我猜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位是不是!” 四人一起沉默了。 公主不满:“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会说话了吗?” 方拭非抱拳,不敢看何兴栋的眼睛,豪迈道:“方兄韬光韫玉,不想还是被公主看了出来。在下比之不过,惭愧惭愧。” 另外两人快速跟上。 杜修远:“方兄人品高洁,卓尔不群,令人钦佩。” 林行远:“方兄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无愧乎大秦第一才子。” “如此青年才俊,无人能出其右,每每见之,便觉得相形见绌,忍不住要三省吾身。”方拭非情真意切道,“我从京师追随而来,便是看重方兄的品学啊。” 三人异口同声道:“佩服佩服。” “??”何兴栋,“……” 他还是太天真,学不会方拭非的无耻。 何兴栋就那么一念之差,懵在原地,便惨被陷害,再难翻身。 他看着公主清澈希冀的眼睛,一时头皮发麻。 “虽说你可能不信……”何兴栋艰难道,“但在下真的不是。” 公主:“那他们怎么都说你是?” 何兴栋:“他们在说玩笑。” 方拭非笑道:“你是不是方拭非又有什么重要呢?公主听闻的事迹,都不过是些虚名而已。如今真人站在眼前,喜或不喜,不是全凭自己分辨了吗?” 公主:“你说得对!本公主欣赏你!” 方拭非立马尴尬咳了声。 何兴栋皱眉,抬脚踹去,示意他们不要再玩闹,若是叫人当真了,再解释可麻烦。 方拭非清了清嗓子,抱拳道:“公主在我几人中择婿,实在是不妥。公主怕是不懂我大秦的风土人情,我大秦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而我几人身份卑微,不过是军中小将,做不得主,担不了大任,更是配不上公主。其次,我大秦男人成亲都早,我等这样的年纪,皆已成婚定亲。比公主大上太多,不相配的。” 公主:“可我听说,方……方拭非没成亲啊。” 方拭非:“您听错了。” “不,您听对了,只是没听全。”林行远说,“她没成亲,但她是个断袖。我也是。” 方拭非:“……姑且是吧。” “啊——”公主掩嘴看向何兴栋,眼中水光闪烁,一颗真心被摔了稀碎。 悲痛扭过头。何兴栋:“??” 他一下子,似乎背了两个冤屈。还听到了什么奇怪的消息。 杜修远也正色道:“我等今日前来是为结盟不是结亲,蒙公主赏识甚为惶恐,然此事还是再议,正事要紧。请公主前去知会可汗,我等需商议政事。” “随你们……”公主转身就走,赌气道:“随你们吧!” 她身旁的官员想要跟上,走了两步,方想起他们,又回头朝几人做了个礼,说道:“可汗早已在帐中等候,这就带几位过去。请这边来。” 方拭非等人连忙回礼:“多谢。” 第150章 千骑万里来04 可汗并未苛责方拭非等人, 一番热情款待后, 请去帐内仔细商议。 他们请求用羔羊与羊毛, 同大秦交换一些精盐。还请方拭非在西行路过一擅制铁器的小国时, 能帮他带些东西。 方拭非代为答应,同他将先前签过的文契修改了些许条目, 重新签订。 出师如此顺利, 实在叫人欣喜。 林行远原本还想乘胜追击,继续向前。可前方的道路不比此地,了解过后发现危机重重,还是不能贸然前行。 “前面的那段路上, 最近不大太平。”那位会说大秦官话的官员告诉他们,“也不是哪国的士兵,是一群居无定所又无人管辖的散人,专靠打劫为生,在前方游荡。你们自中原来,或许不大习惯这里的水土,还是等过了冬再做决议吧。” 方拭非问:“究竟是什么来历?不可招揽了?” “国破了,不就无家可归了吗?一批壮年勇士, 不愿意归顺别的部落,便聚集在一起,像群孤狼一样在草原上飞驰。这样的人, 你们想怎么招揽?”官员道,“冬天跑在风雨里,没有牛羊, 也没有粮地,甚至没有可以避寒的茅屋,难以为继。是以性情暴虐,骁勇善战,只靠着掠夺为生。即便是你们对上,难保也要损兵折将。何必呢?” 官员说:“但是我想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了。不如等明年春天,你们再来看看。” 方拭非觉得有理,决定先领众人折回营地,再做商讨。 暂住数日,他们在这儿的集市上逛了一天,装了几车新奇的东西,想带回上郡,看看能否在京城等地受人欢迎。 西面的商道太久没开,方拭非觉得或许是可行的,这些东西怎样也能图个新鲜。 装卸好东西之后,可汗请人替他们看了天气。杜修远夜观星相,同样确认近两日不会有雨,便快速点兵出发。日夜兼程,赶着天晴回军营。 方拭非骑在马上,偏头去看自己的同伴。 从出来到回去,一整趟路上,无论是装车、卸货、买东西,何兴栋都是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好似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只有先前陪公主玩闹那一阵,露出过一点不一样的表情。 多日下来,始终如此的表现,叫方拭非明白,何兴栋是真与以前不一样了,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的傻小子了。如今他沉默寡言,变得可靠,唯有偶尔冒出的鬼点子与莫名其妙的对对子,还有从前的半分影子。 他这种转变或许是好的,能叫他安全生存下去,可方拭非心底就是有种难以言明的遗憾。 “喂,何兴栋,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方拭非一鞭子扬在他的马上,“是为我先前欺骗公主的事,还是为水东县的事情?” “水东县?” 何兴栋扭过头,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诧异过后便是沉思。 他这一沉思,又没了反应,连闷响都不回应一个。 方拭非又轻抽了一鞭,何兴栋的坐骑往前快跑两步。 “你究竟在想什么?”方拭非说,“你我如今当同仇敌忾,莫生什么龃龉,不如这次说清楚。” 杜修远旁听许久,此时靠近过来,不解问道:“说清什么?他们之前有什么误会?” 林行远:“没有误会吧?” 杜修远:“这闷葫芦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行远毫不犹豫道:“傻。” 还管方拭非叫过大哥。 何兴栋扯扯唇角,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说道:“原来的何兴栋,多好。” “是。人人都想做何兴栋。”方拭非说,“何兴栋是个好人。” 何兴栋回忆起,这句话还是初逢变故时,他对他父亲说的。 “我不想与你叙旧。”何兴栋冷下声音,“是你叫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方拭非:“别说得你如今多惨烈一样,你不过是活明白了!” 何兴栋不语。 方拭非:“而我一直是明白地活着。你我一个梦里一个梦外,我叫醒了你,睁眼看清楚的人还是你自己罢。” 何兴栋睁开眼,看见的是这个真实的人世。方拭非睁开眼……看见的是先前那官员说的亡国之徒。 ……姑且也能算真实的人世。 一行人出发走了一日半,还是遇到了这群斜跨大刀的血气浪客。 对面共有一百多人,看装扮有些粗糙。衣服过脏了,辨不出颜色。 没有了家国的庇护,想来在这片土地上过得并不顺畅。朝不保夕,无人庇佑,空有自由,却前途未卜。 队伍中,甚至还有十一二岁的少年。 与大秦军队相比,对面人太少了。根本不可能劫走他们的东西。埋伏在此处,显然是有话想说。 方拭非也不急,既然遇上了是缘分,便同对面慢慢聊。 “突厥人?”方拭非问道,“你们拦路是要作何打算?” 对方人气愤叫道:“我们才不是突厥人!” 方拭非:“那你们是何人?” “我们何人也不是。我们的部落已被突厥占领,可我们不想服从,逃了出来。”对方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大秦国力渐微,如今边境处突厥士兵行动猖狂,已经横扫了好几个部落。无论是西面还是北面,都有他们的踪迹,我们无从躲藏。” 方拭非压低上身,说道:“我第一句话就不赞同。什么叫我大秦国力渐微?你们这是想说话的措词吗?” 对方不管方拭非说了什么,背书似得将后面的话先说出来。 “我不知道你们大秦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一路过来,只杀丑军,未杀过一名汉人。那些前来讨伐的突厥兵才是真正嗜血残暴。如果归顺他们,我们的妻子女儿都将没有活路。你大秦向来以仁义治国,君子是不杀生的。你们不杀战俘,不杀已经投降士兵,是吗?” 方拭非同杜修远对视一眼。点头道:“不错。” 对面众人翻身下马,在他们面前单膝跪下。 第151章 千骑万里来05 方拭非被这场面唬得一愣。面上装作不动如山。 “尔等是想要归顺我大秦?”方拭非说, “既然如此, 我需要知道诸人真心。有何诉求?” 对方怆然说道:“我等为外敌欺辱, 家破人亡, 如今已无所畏惧,更无所图谋。唯有一事难以放下, 便是血海深仇。我等皆听闻大秦军队如今要重辟商道, 愿尽绵薄之力。” 他回过头,示意那几位尚且年少的孩子上前,抬手搭住一人的肩膀。 几个面孔还很年轻,脸上却已没了这年纪该有的稚气。眼神中或是疏离, 或是怨恨。一张张小脸布满泥泞,倔强地站着。 何兴栋的马蹄受惊似得向前一踏。 他说道:“他们亲自目睹家人为人残杀,国仇家恨,此生难消。” 方拭非:“我大秦为何要无故替你报仇?” 对方急忙大声道:“是我等愿为大秦利刃!”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无奈限于大秦官话不流利,难以出口。憋得面色涨红,才吐出一句:“你们知道的!” 何兴栋说:“不要欺负人。” 方拭非挑眉。 如今突厥强盛。先前它趁着顾登恒病重,朝廷国库空虚, 无心管辖边疆,以和为主,开始快速发展。如今已经不满于边关小国, 吞并了不少地区,还在大秦边界蠢蠢欲动。 林霁自是不能忍,一直等着金令能叫他放肆施展拳脚。若大秦想要重开商道, 这便是不得不过的一关。 面对正在势头的劲敌,求和只能示弱,将士们自然更想一绝高下,以免谈判时处于下风。可究竟该如何抉择,还要看今上意向如何。 如今这群人话中的意思倒是挺明确,便是笃定大秦要与突厥厮杀。 虽说方拭非也是属意如此,可心里如何想,与实际如何做,那是完全的两码事。她只要没有活腻,还是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本事。 要收他们,后果可不简单呐。 林行远与方拭非等人都有迟疑,拿不下决定。杜修远跟何兴栋就更别说了。 此地不是个谈判的好地方,如此的场面,更不拉锯商量的好氛围。 方拭非翻身下马,请那跪着的人起来。 她说:“我不能回答你们,大将军也不能回答你们,甚至连陛下,都不可能给你们明确的答复。你们找谁,说这样的话,都没有用处。因为这是两国事宜,不是个人纠纷,有重重顾虑,非我等可以法外容情。” 那人抬起头,神情悲怆道:“大秦这是拒绝我们?” “大秦也不是拒绝你们,只是无法应承将来之事。”方拭非说,“我问尔等诉求为何,你说要做大秦利刃,可这利刃指向谁,可不是我这臣子说了算。” 那人不明白。 “请几位将军直言。”他说,“我等奔驰于草原,行事向来直接,没念过几年书,不懂将军的婉转深意。” 方拭非便与几人明言。 留下,可以。就当作招纳来的大秦精兵,护他们安全,保证他们的粮食过冬,但同时也需要护守边疆。 报仇,别想。大秦在未与突厥开战之前,一切皆无定数。若与突厥议和,尔等可自行离开。若真要拔刀相向,可允他们上阵杀敌。 没有哪国,会因为几十几百个外族子弟,而与强国主动开战的。 那人将她的话转述过去,一群壮汉神色凝重地讨论。似有争吵,可是很快被说服。 最终,为首男人重新回来表示他们的意见。 “好。” 众人再次朝他们跪下,行了个他们部落的礼,又说了句当地的话,向他们低头。 几人皆是松了口气。方拭非过去虚扶众人起来。神经未轻松片刻,林行远即紧着喉咙说道:“有马蹄声!” 几人都是一骇,快速飞身上马,扣住武器。调转马头,准备迎敌。 远处人马从断壁后拐出,马蹄带着浓厚的沙尘,扬至空中,阻挡了众人的视线。 “是那公主?”方拭非看不清楚,说道:“这儿没那么多会打仗的女人吧?” “是她。”杜修远听声音说,“还带了不少人来。” 方拭非:“……我这都聊完了她才来。” 那边的公主气势恢宏地杀进,高举长刀大喝:“都让开!住手,我看谁人敢在此放肆!” 众人默默退开些许。 公主靠近后发觉气氛不对,但气势不能少。漂亮地策停骏马,对着那群大汉道:“尔等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对面的人静立不动,不予理会。 “胆敢对我不敬!”公主着急,瞥了眼何兴栋他们,说的又是方拭非听不懂的句子:“放下你们的武器!” 林行远说:“公主为何追赶过来?” 公主:“自然是听闻有人埋伏,特意赶来救你们!” 方拭非说:“你见他们像是有反抗的样子吗?” 她就是觉得不像,现在横在中间才觉得尴尬。这退也是不退也是,算什么情况? 公主郁闷道:“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要打就打,不打就不打,这堵在中间有什么可聊的事情?” 让她都没了个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机会。 方拭非指着人道:“他们想归顺我大秦。” 公主瞪着她的大眼,说道:“归顺什么归顺?这群人不可信的,无缘无故为何要归顺?你可知他们在各国间的名声?” 为首男人气急,呛声道:“你就知那是我们?不过多的是与我们一样居无定所之人罢了!” 方拭非阻断了公主接下去的话,说道:“我们自是已经商议完毕。至于该如何安排,也会有所警惕。多谢公主关心,还特意带兵跑了一趟,有劳了。” 林行远:“公主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天黑后路上遇到危险。” “我得护送你们!”公主看着那群大汉,义正言辞道:“以免这群人,最终又起什么歹意。” 瞧她那四处飘动心虚的眼神,这话说得未免太没有可信的地方了。 几人都有些好笑。 若是现在直接赶她回去,怕会折了双方面子。好在她带的人不多,去营地坐一坐也是可以的。 方拭非并不拆穿。点头说:“如此多谢了,请公主去军营,也试试我大秦的美酒佳肴。走!” 他们将队伍混成一列,朝着前方继续赶去。 “大将军!”来人跑进房间通报道,“少将军回来了!” 林霁:“回来就回来啊。这么急匆匆地告诉我做什么?我暂时又用不到他。” “他带回来好多人啊!” 林霁抬起头,不解道:“什么?” 他走上城楼,从高处向下眺望。已经可以看见人群在向这边靠近。 带出去一队,带回来起码翻了一倍。 林霁简直哭笑不得。怎么回事?这是出去捡人去了? “他们是不知道我这城里的粮食要钱吗?还找了这么多张嘴来给我添麻烦?” 下属问道:“大将军,放人吗?” 林霁挥手道:“无碍。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叫兄弟们去城门等候,将所有进城人的武器与马匹全部收走。再检查身上是否还有利器。清出合适的地方给他们暂住。待我问问这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打算,再做安排。” “是!” 第152章 千骑万里来06 林霁将人有序放进来, 才知晓众人身份。 依旧不敢松懈, 请士兵们暗中看守好所有入城的外来人, 暂时观察再做定夺。 公主跟在他们后面进来, 四处张望。 林行远等人害怕她要招婿,自动与她疏远。林霁又忙着军中事务, 拉着林行远询问各种细节。其余将士同她身份有别, 又不熟悉,需要避嫌。 她就一个人孤伶伶地站着了。 方拭非摇头轻叹。 这群糙汉子真是没得救了。要能找到喜欢的人一定是上天垂怜。 方拭非走过去,主动请她到一旁搭话。 “公主,在下想问您一个问题。” 她大方道:“你说吧。” 方拭非对着前面几人努嘴:“您喜欢哪一个?” 公主愣了下, 没料到他们汉人原来也会这样直白。巡视一圈,嘀咕说:“你们这儿几个人,不是断袖就是矮,我能喜欢谁啊?” 方拭非:“……” 委屈你了。 她就不该过来说话。 公主见她要走,又急忙扯住她衣袖,问道:“你们那个方拭非真是断袖啊?” 林霁正巧听见,走过来插话道:“谁说方拭非是断袖?” 公主迟疑说:“不就是他们吗?” 方拭非挠眉毛。 林霁失笑:“你们这传来传去传得都是些什么啊?” “方拭非是不是断袖无所谓。”方拭非按着公主的肩膀转正,指着何兴栋说:“反正他不是。” 公主:“他不是方拭非吗?” 林霁:“嗯?” “不, 他是军中的一名将士。”方拭非笑道,“先前打趣你的呢,你莫放在心上。” 林霁在几人之间巡视, 了悟,无奈道:“你们这些人的小心思啊。总归你们自己解决。可记住了,莫谈国事。我还有事, 先去演武场了。你二人随处逛逛。” 公主忙问道:“那与我婚姻大事有关的,是国事吗?” 林霁边走边回头道:“你不勉强谁就是两情相悦,不算国事!” 公主回头,发现方拭非正在对着她浅笑。 她鼓着嘴,哼道:“我就是喜欢你们汉人,怎么了?你们汉人有趣。” “有趣可不能过一辈子。”方拭非说,“你觉得他们哪里有趣?” 分明一个个都无趣得很。 公主掰着手指数道:“懂的事情多,会讲故事,看着就很聪明。重要的是讲究,各个都样貌英俊。不像我们这儿的男人,什么事儿都想着打一架来解决,不讲道理。” 方拭非:“那你不知道,花言巧语是用来骗人的吗?许多男人骗得就是你们这些喜欢听花言巧语的人。你能分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吗?” 公主反应了下,随后羞怒道:“你好坏啊,你做什么吓我!” 方拭非已经走远了,回头招手:“走吧。” 公主:“去哪儿呢?” 方拭非:“你这回难得过来,我带你好好逛逛呗。” 公主在城中留了三五日,跟着方拭非四处走动。军营重地是不得进入,可见到了不少半兵半民的府兵。 发觉他们大秦的军队管辖,比自己的部落要严格得多。跟着学了些耕种纺织的技巧,还下田采割。 大概是因为新鲜,她过得乐不思蜀。实在是想呆下去,只是无奈下属不停催促,最终还是启程。 不过回去后没多久,又回来了。 她带着可汗的书信,信中大致是说,部落愿意同大秦共护商道。只要需要,族中勇士可一同出战。 公主留在这里,方便通传报信,也示两国之好。 她非要来,林霁也不能拒了不是?给她安排好住处,要她在城中自便即可。分派了两位将士过去,负责平日跟着她,半是保护半是监视。 而先前收纳进来的那群亡命之徒,在军中呆着并无异样。 那群人不善言词,但一身的力气,做事利落。不识字,可话学得还算快,渐渐懂了些简单的词句,饿的时候知道跟人要吃的,做事的时候也知道叫人如何配合。 这样一通磨合下来,倒是融洽。 往日逃命积郁的伤痛,在军医诊治中慢慢治好了。他们也知恩情,对汉人极为客气。 见表现不错,平日也并无可疑的举动,林霁开始考虑是否要将他们正式招到军队里去,而不是四处轰赶着做杂事。 林霁叫方拭非书信去京城,汇报此事。方拭非便亲自执笔,给顾泽长写了封信。 她真是许久未见顾泽长,不知当初那个内敛天真的青年如今怎样,坐在皇位上是否习惯。 想起当初答应过他会回去看看,如今怕是要遥遥无期了。 写完政事后,在末尾同他说了些边关的事。 他们这边还未有动静,倒是有突厥兵听说他们收留了外族人士,率兵前来,以私怨为由,要求他们放人。 林霁不理,对方竟叫阵于城前,俨然一副要逼大秦死磕的架势。 方拭非怒道:“岂有此理!宵小之辈也敢如此猖獗!” 不过都是借口而已。几个外族人士能有何干?对方怕是自以为势大,所以前来征伐了。林霁又哪里是能叫人肆意欺辱之辈?已被攻到门前,自是不会坐以待毙,至于什么理由什么借口,他想信,不想信就打。总归是赢的人才说了算。 倒是那几人主动站出,自觉是罪魁祸首,请林霁将他们送出,以免战祸。 “与你们无关!”林霁挥手喝道,“我若是连这等事都处置不好,陛下何需将边关重任嘱托于我?任个草包来不是就可?” 方拭非也道:“我们有个词叫得寸进尺。今日送人过去,明日岂非要割地割城?他们若懂知足,也不至于关系僵化至此。既然不怕他们,何必畏畏缩缩?该叫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说了算的人。” 林霁率领小股士兵出城,将在门口叫阵的一群人尽数抓了,挂到城门上面,要突厥拿银来赎。 结果等在不远处,正是已整装的十万精兵,见秦军发难,直接领军压来。 方拭非嗤笑。 正是此时,京城加急信函送至。 顾泽长洋洋洒洒给她写了数千字。对于如何处置外敌,只写了一个字——打。 其余全是琐碎杂事,同她闲聊。 城中士兵尚不三万,左右城镇请求调集援军,要出十万应对也难。可顾泽长的这一封信,还是叫众人热血沸腾。 他们等了多少年,第一次等到畅快淋漓的出战。 顾泽长还在信中说道,粮草已备齐,从南方水运运至京城,正转运向边关。 既无后顾之忧,又有何惧? 林霁便召集士兵,准备守城。 林行远主动请缨。 林霁思量过后,决定任他为先锋。 外敌既然已至城外,不容众人拖延。 如千百次演练得一般,列队等待出征。 方拭非负手站在人群之外,看向人群最前方的青年。 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在日光下动容地望着大秦战旗。 林霁亲自为林行远理正衣襟,扣上铁盔,再将手中的长刀递给他。 林行远两手郑重接过。 “去吧我儿。”林霁一手拍在他肩头,“大秦安危,就交到你手上了。” 林行远回头,隔着重重人影,对着方拭非的位置轻笑。 高抬手臂示意,用力挥下。 悠长响亮的号角吹响,战鼓咚咚雷动。 方拭非跑上城楼,看着城门打开,士兵们跟着将领,成箭式阵形向前冲击。 身形越加远离,逐渐变得渺小。黄尘在后方飞扬,又缓缓落下。 众人高喝的誓词,顺着风声传回城楼。直到融入视野边际的山丘。 十万雄军过边关,我以我血荐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完。 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