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如梦令》 作者:云住 文案 偶像明星汤贞突然自杀了。 坊间谣言四起,谁也没猜到原因。 1、年下,周子轲×汤贞。he。 2、现代架空,人物、地名、事件纯属虚构。 3、全文共九幕,一三五七为进行时,二四六为旧日的过往,在第八幕开启结局线。 4、一位姑娘做的如梦时间表,分别整理了汤贞、周子轲和梁丘云三个人在前四幕里的详细时间线(剧透慎):://wx3.sinaimg.cn/rge/92cfa3c5ly1fqr3ua6cynj21kw1767wj.jpg 内容标签:年下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娱乐圈 主角:汤贞、周子轲 第1章 序曲 汤贞命中注定要成为传奇。 这算是业内这些年来的一个共识。传奇的意思是,他的人生要么不过,要过,就没有一刻能容忍平凡。 自打一出现在公众视野,汤贞这个人,这张脸,就好像鲜花之于蜂蝶,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众驻足观赏。女人爱他的俊,男人爱他的俏,剧场扫地的大爷大妈都爱着他:“这当爹妈的怎么能把孩子养这么好?” 汤贞一张脸是生得漂亮,手脚也合宜适当,更天生一把好嗓子,难得的是,人还刻苦用功——穿纸尿裤的时候就天天跟大公鸡似的坐他爸床边吊嗓,用奶嘴堵都堵不上。汤贞他爸爸是香城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戏剧演员,给汤贞从娘胎里熏陶出没完没了的艺术细胞。别的孩子吃积木,汤贞咬布景上的泡沫塑料,别的孩子摔爸爸的电脑,汤贞爬上爬下,四处横行,把灯光控制台的按键也踩坏不少。 香城老艺术剧院让他如此作贱了几年,终于关门大吉。新剧院开业的时候,六岁的汤贞穿着小西装,戴着小领结,坐在几位老艺术家怀里,在剧院广告册页上露出尚显稚嫩的迷人微笑。 两年后,汤贞第一次登台,八岁,演的便是剧团筹备多年的开幕大戏《共工之死》。剧作家兼导演林汉臣在选角伊始就点名要了汤贞,往后巡回全国三十多城市演出,谢幕时汤贞摘了头套,一手牵着他爸爸,一手牵着林导,面对观众鞠躬。场场掌声经久不息,闪光灯闪起来就如同没有尽头。 连外地观众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汤贞。可以想见,若他在这条戏剧道路上走下去,就算不能名留青史,至少成就个角儿。可传奇传奇,重在离奇。十一岁那年,汤贞的父亲,这位在剧场兢兢业业演出了几十年的老演员,没和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大清早骑着自行车出门,爬上香城大桥,一头扎进了河里。尸体捞了三天,没捞着。汤贞母亲在家里哭,天天扯着年纪尚幼的汤贞出门。找了这家找那家,找了剧团找派出所。她拉着儿子在大街上站着,没人能说明白她丈夫是怎么没的,也没人负任何责任。街坊邻居,闲言碎语,折磨这个体面了许多年的漂亮女人。最后她索性带着十二岁的汤贞和十一岁的小女儿,匆匆搬走了。 剧院的老人给汤贞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被他妈妈挂断了。久而久之,那些曾为汤贞着迷,为他欢呼过的人们也忘记了这个名字。世界就是这样,一天不存在,就会被遗忘,永远有新的天才补上来,把旧的压进历史的故纸堆里。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林汉臣导演打开电视机,看着眼前花里胡哨的灯光舞台,听着里面主持人语气浮夸,介绍某时下流行的人气偶像组合。 “mattias!” 林导老了,上了年纪。他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才看清,那个正在电视机里穿着粉色小西装,和队友一起卖力扭着身体唱唱跳跳的人,的确就是汤贞没错。 “我们汤贞,以前是童星啊,演过很有名的大戏,大家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 “我们组导演找到了当年一段珍贵的演出录像,大家想不想看!” “想!!” 场下女孩儿们疯狂的尖叫,直要摧毁电视机的音响。林导事后回忆起那一天,还对着记者大皱眉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是很敏锐,很有表情的。排共工的时候我就跟他们剧院的人说,这个小孩以后不得了的。毕竟剧场里观众离得远嘛,捕捉不到我们演员的一些小表情。汤贞的表情、情绪,在台上都很到位,这很难得啊。可那天我看那个电视里,那个节目,我感觉他从头到尾都一个表情。脸僵僵的,笑得僵僵的,死气沉沉。我想不会是整容了吧,长这么好,不必整容啊。后来才知道,他们偶像都要求这样笑,毁人不倦啊!” 记者小姐哈哈大笑,连坐在一旁的汤贞也笑了。汤贞不好意思的时候耳朵红彤彤。林导握着他的手,又强调了一遍:“毁人不倦啊!真的!我那天就赶紧找以前老同事的电话号码,托人问到他那个公司的负责人。我着急啊,说你这孩子不要做什么偶像了,回剧场演戏吧!结果人家经纪人告诉我,有合同啊!签了十年!原来签了这种合同,那我也没办法了。” 汤贞又出现了。这回不仅仅是在香城的戏剧圈子里,短短时间内,他火遍了中华大江南北。他和一个叫梁丘云的年轻人组了一个双人偶像组合,叫马蒂亚斯。发了几张唱片,销量不俗,拍了几部电影,票房喜人。电视剧也是各种时段接连不断轮番上演,古装剧现代剧家族剧商战剧偶像剧甚至情景喜剧……那几年就没有一种是汤贞没拍过没演过的。林汉臣导演也正是看了他的电视剧,觉得这小孩还有救,才有了后来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合作。 戏剧是个小圈子,受众小,偶像明星却是市场广大。有汤贞出演的巡回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dvd甫一发行就登上了全国销量榜首,连冠十九周。连海外都有了一批戏迷,漂洋过海来看山伯和英台泪染双翅,“化蝶双飞”。实际上那一年的汤贞也只有十七八岁。他年纪轻轻,当过主角,跑过龙套,演过男人,扮过女人,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就没有他没试过没碰过的。专辑里有劲歌金曲,也有小情小调。拿了一堆大大小小听过没听过的奖,一拉开获奖列表,那个年纪能得的不能得的,差不多都被他得了一个遍了。 在一大片五音不全,甚至连台词都难念顺溜的偶像中间,汤贞这一张脸加这一身艺术细胞,不是一般的出类拔萃。电视上那么多偶像艺人,会唱歌的有,会跳舞的有,会演戏的有,像他这样的再没有了。 一条偶像的演艺长路,还没开始走就仿佛走到了头。这一回谢天谢地,汤家再没人自杀了,汤贞终于得以安安心心地走下去。他主演的电影越来越多,代言的广告铺天盖地,专辑一张接一张,演唱会甚至开到了地球对面去。 无论走到哪儿,汤贞都是焦点,走到哪儿都被狗仔歌迷粉丝们围追堵截。每每现身,镜头闪光灯就像一群终于闻到肉味的饿狗,连汤大明星吃饭用过的餐巾纸都要上去抢着嗅一嗅。报纸上的汤贞,绯闻女友有,绯闻男友也有,打人迟到,召妓整容,嗑药赌博……只有观众不敢想的,没有记者不敢写的。最新的报纸里写,汤贞幼年逼死了爸,长大逼疯了妈,连汤贞的搭档梁丘云也是资深受害者。在记者的镜头里,梁丘云的母亲操着一口乡音,亲口承认儿子曾在练习室被汤贞打断一条肋骨,却苦于公司压力不敢声张。汤贞后辈组合“木卫二”队长骆天天更直言未出道前曾遭前辈“数次金钱肉体勒索”。 如此这般走到第九年,汤贞自个儿自杀了。 有狗仔透过他公寓的窗户缝拍到了经纪人打开房间顶灯的一幕,没穿衣服的汤贞蜷缩在一张毯子里,能看到一头黑发和一双赤裸的脚露在毯子外面,药瓶、酒瓶堆满了床头桌。 汤贞命中注定要成为传奇。 在二十六岁这一年,第一次尝试自杀的他险些就要成功了。一篇篇讣告临下印被紧急撤掉,连电影杂志事先备好的专题采访也由“悼念天才演员”的主题换成了如下内容: “第一次见到小汤,是在香城老艺术剧场。那时候他爸爸还在,他爸是剧团职工,每次来上班,后面就跟着个小跟屁虫,”剧作家林汉臣说,“汤贞是有才华的,从他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就知道。几个月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他说状态不好。他状态不好已经好几年了,我没有继续问他。” “当时在……郭姐的办公室,”与汤贞搭档组合近十年的新晋影帝梁丘云在通话中数度哽咽,“郭姐告诉我,我可以准备出道了,让我做队长。当时以为会是个四五人的组合,谁知阿贞走进来,除我以外,就他一个。郭姐让我多照顾他,阿贞比我小,这么多年我们一同经历风风雨雨,这几个月我都在《狼烟》片场拍戏,没想到他突然做这种决定。” “面试最后一轮,”九年前与汤贞签下十年合约的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说,“他一出现我就让他过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当明星的料,根本不需要什么演技,不需要会唱歌。” “不是每个刚入行的经纪人都能遇到阿贞这样的艺人,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我很走运,” mattias 的经纪人郭小莉说,“我一直在检讨,出了这种事,主要责任在我身上,我没能及时把他拉回来,如果当初不是我……这些事根本不该发生。” “林导邀我去看他那个《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时候很新鲜,演员都是男人嘛。其他几个演员我都认识,有的还合作过,就汤贞是第一次见。他那时候很年轻,十七八岁,挑大梁演了祝英台嘛。演出结束我就去后台找他要了电话,”和汤贞合作过多部影片的著名导演童益说,“去年我还有个剧本,想等他来演,那时候觉得两三年也等得起,谁猜得到以后。” …… 不计其数的从业者在媒体面前表达出对汤贞遭遇的同情,对汤贞才华的惋惜,亚星娱乐上下大大小小艺人更是费尽了口舌,掬尽了眼泪,从老牌偶像组合 lta 到亚星娱乐当前人气最旺的新晋团体 kaiser ,每个人面对镜头都被问及了同一个问题:“汤贞自杀,你怎么看。” lta 成员、著名主持人邵鸣说,经过这件事,很多人都该做做自我检讨,这里面也包括汤贞自己:“他应对一直以来支持他的歌迷影迷们道歉。” 而正在新加坡参加亚洲音乐颁奖礼的 kaiser 队长周子轲则破天荒地表示他没有任何看法。前辈自杀,他居然没有任何看法。在记者几番追问后他才回了一句:“我很难过,但有用吗?” 第一幕 偶像 第2章 偶像 1 报纸上有句话说,要想抢先夺取时代,第一要务是抓住年轻女性的心。业界毒瘤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显然是深谙此道。公司成立十几年,旗下艺人数以百计,掰手指头数国内的娱乐公司,除去万邦娱乐集团稳坐龙头,数二三四亚星都常常数的到。 万邦和亚星不同,那是老艺术家扎堆的地方,签约个把新人也要求一定的艺术情怀,不像亚星,十几年从头至尾只做偶像这一门生意。每年七月,酷暑晴天,无数年轻的狂蜂浪蝶前赴后继,踏破亚星娱乐的大门,搔首弄姿,争奇斗艳,就指望在亚星新一季练习生中谋一个座位,寻一个出道爆红当上大明星走上人生巅峰的最佳机会。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有句名言,说这个偶像啊,谁都可以当,谁人都可以是偶像。唱歌,跳舞,会不会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配合公司的包装。 “成为偶像所需的一切公司都能够给你,身为偶像,记得在镜头面前保持微笑,顺畅地呼吸。” 说这句话时毛毒瘤还只有四十六岁,杂志封面上的他一双眼睛隐藏在镜片后面,面前办公桌上从左至右依次摆放着公司每一支出道组合的合影。在这些艺人里,卓荦不群的有,歪瓜裂枣的也有,偏偏每个都能迷倒万千少女,每个都能成为一代女性青春年少时的回忆。不计其数的奖牌奖杯陈列在亚星娱乐迎宾区的展示墙里,仿佛一张张笑脸,笑偶像这万年不变的戏码,唱多少年都有观众看不腻。旧的去了,亚星娱乐立刻又能顺应时代造出新的——时下最热最红的偶像,面对宽容到了极点的粉丝,连“微笑”这条金科玉律都可以省去了。 kaiser 出道第三年,风头正盛。 正在新加坡举办的亚洲音乐颁奖典礼中,kaiser 一举将最佳组合年度单曲年度专辑年度制作四项大奖收入囊中。组合领奖,队长难免是在领奖台上费尽口舌感恩致谢的那个。可 kaiser 那位队长,叫周子轲的,是远近闻名的不爱说话。奖杯左手接过来,右手就给旁边队友拿着了,镜头切过来时他在台上静静站着,也没什么特别表情,好像这个奖,连同这台颁奖礼都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 替团队发表获奖感言的是一个叫肖扬的年轻人,他相貌不俗,人气自然也很旺,在 kaiser 做了三年的官推ace,站位永远在九个人的最中央。全队九个人,数他歌唱得最好,资源接的最多,偏偏人气就是不能登顶,徘徊在第一第二,和周子轲缠缠绵绵地较量。这会儿在台上,在无数现场直播的特写镜头里,刚唱完歌一头是汗的肖扬站到领奖台前来,他一双桃花眼眼眶通红,一开口,偌大的体育场霎时间爆发出一波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声。 “感谢主办方给我们这个奖,感谢所有参与这张专辑的音乐老师……感谢我们的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更要感谢,感谢三年来一直陪伴我们一路走来的歌迷们……”肖扬气喘吁吁,一口气说完,“我们会永远记住这个不平凡的夜晚,谢谢大家!” 周子轲一进后台就大步流星穿越走廊直奔休息室,他仗着人高腿长走得快闪过不少障碍,可还是被乌泱乌泱的记者堵在了门前。周子轲躲闪不及,回头一看,队里年纪最小的成员陶锐,好巧不巧就被挤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周子轲一把把陶锐拉过来交给记者,转头就想进休息室。 “子轲!子轲!”一支话筒瞬间横在了周子轲面前仅五公分近的地方,周子轲向后一避,接着潮水般的记者就涌了过来。 “子轲,汤贞老师自杀的事情捂了多久,你们事先知情吗?” “汤贞现在的情况你清楚吗,透露一下,透露一下!” “汤贞老师自杀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子轲!子轲?” 抱着奖杯出来的肖扬也被记者们堵得走不动了,他起初显然以为大家要给他拍些照片——怀抱四座奖杯开怀大笑的画面,不要太风光,谁知记者们一拥而上,交叉在眼前的话筒险些打掉他怀里的宝贝奖杯。 “肖扬,汤贞老师自杀的事情捂了多久,你们事先知情吗?” “汤贞现在的情况你清楚吗,透露一下,透露一下!” “汤贞老师自杀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肖扬!扬扬?” 肖扬听了一圈,愁得皱起一张脸:“那个……就没有关于我们团队的问题吗?”他还摇了摇手中奖杯。 片刻的尴尬和沉默,一位记者无奈道:“扬扬,汤贞在 kaiser 出道前后和你们合作过不短时间,是不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 瞬间一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荡此起彼伏了。 肖扬勉为其难,对着一群话筒,清了清喉咙,说:“这个……汤贞老师的事儿……” 所有记者瞪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公司目前不让透露啊!”肖扬苦着一张脸说。 “扬扬,扬扬!你多少好歹透露一点,大家都不容易。汤贞现在脱离生命危险了吗?” “脱离了脱离了。”肖扬忙道。 一群记者松了口气,终于问到一句,有的记者离开了包围圈,出去打电话。 “那他究竟为什么自杀,肖扬,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汤贞自杀这事你们事前有心理准备吗?他为什么突然自寻短见?你作为后辈,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这……”肖扬为难地琢磨了一下,估计公司下了封口令,可肖扬不忍记者们失望,“我觉得吧,这个人吧……肯定不是一生下来就想死,对不对,肯定有其原因在里面——” 有人挤开记者,从后面过来,伸手一把捂住肖扬的嘴,推着支支吾吾的肖扬迅速挤出了包围圈,到休息室门前时还一把将另一边被一群老谋深算的记者团团围住泫然欲泣的陶锐拉了进来,然后把门从背后“砰”一声关上了。 第3章 偶像 2 kaiser 另一名成员罗丞和代理经纪人开了个短会,拿到明后天的行程才回休息室找其他人。就像很多人心知肚明的那样,周子轲只是这个团队的挂名队长,身后的罗丞才是真正的负责人。 “子轲呢?”罗丞进了休息室,扫视一圈。 “没见着人,”肖扬说,他卸了妆,正踩着沙发抱着一只手柄目不转睛打游戏,“回来时候就没人影了,回酒店了吧。” “雪松也没见他?”罗丞问。 坐在肖扬身边正看他打游戏的那个男人叫易雪松:“没有。” “三哥今天又唱错不少,错了好几次。”最小的成员陶锐正换衣服,从更衣室伸头出来说。 “他何止是唱错,他后面压根就没唱。我还专门回头瞅了他一眼,在那走神,轮到他的词都不张嘴,”肖扬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坏了!” “什么坏了。”易雪松斜了他一眼。“万一镜头切到我回头看他,”肖扬追悔莫及道,“他那群自以为是的女友粉……又要说我暗恋他了!” 易雪松开心地笑了。 罗丞把肖扬挤到一边去,坐在易雪松身旁进一步倾诉:“子轲今天一直神游天外,彩排时好好的站位上台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之前刚答应我和郭姐要好好端正工作态度积极摆正工作作风,说得很好听,落实到行动上什么也没有啊。” 肖扬盯着电视屏幕说:“易哥帮拿瓶水。” “你指望谁也不能指望周子轲。”易雪松丢给罗丞这么一句,也不看肖扬:“找你助理去。” “小朱这不是不在嘛,”肖扬苦着一张脸,“玩到关底了腾不出手我,易哥,好易哥,雪松哥哥——” “腾不出手别喝水了,咽咽吐沫吧。”易雪松说。 罗丞出门办其他事,又肩负给肖扬找瓶水的重任。回来的时候,他怀里抱了一堆工作人员塞给他的甜饮料。他在休息室门口碰见易雪松,易雪松个头高,手长脚长,当练习生那会儿罗丞就听肖扬说过,易哥是他们学校有名的运动健将。这会儿易雪松手里捏着个小纸杯,里面盛着清水。 一见罗丞怀里抱的那一堆易雪松就笑了。 “这边的工作人员太热情了,我说不拿,偏给我这么多。”罗丞说着打开休息室的门,易雪松却停在了门外,目光紧盯着对面房间那扇门打开的一条缝。 “……怎么可能是因为公司,你们听我说,因为什么都不可能因为公司,亚星对汤贞还不够好啊!那么多年勤勤恳恳当亲儿子捧。汤贞这几年都什么样了,你们没听说,一弹琴就手抖,一上台就忘词,在片场把导演气得差点脑淤血,旷工十多天最后硬是把项目拖黄了,就这亚星娱乐还执迷不悟给他砸资源,还出专辑,出那骗钱精选集,有没有人买啊我都怀疑——” “可我一直听说汤贞在亚星人缘很差,我觉得这肯定有环境原因,都自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听谁说的人缘差,别听那造谣。在亚星没有这一套。” “真不是造谣,我怎么和你说好啊。去年梁丘云刚回归他和汤贞那个节目的时候,那事闹得多大。” “什么节目?” “《罗马在线》吧。” “就《罗马在线》啊!就他俩一出道做的那个。中间梁丘云拍戏去了,让 kaiser 几个新人给他代班,结果给代火了,去年年底梁丘云又突然宣布回归,还是和汤贞俩人主持,还加了一个‘木卫二’的骆天天。” “哎说到骆天天——” “你先听我说完,梁丘云回归录第一期节目那天,我一朋友做视频网站的,就在隔壁,说梁丘云在休息室里大发脾气,声音大得他们在隔壁都能听清清楚楚,骂了不少人,摔东西,还居然把汤贞从休息室撵出去了。我说的这可没假,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 “不是,你们听我说,梁丘云和汤贞这纯粹私人恩怨——” “他再有私人恩怨,亚星当时那么多人在场愣是没一个敢拦的,那可是梁丘云和汤贞,在人家制作单位闹这么一出,爆出去亚星怎么收场?” “谁能拦啊,梁丘云和汤贞俩人的事那复杂去了,多少年了说不清楚。郭小莉把他俩带出道到现在快十年了,你见郭小莉管过梁丘云吗。” “可这也的确说明亚星就是这样的环境。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真没有。汤贞和梁丘云这纯属个例。亚星一直是谁红对谁好,十几年就没变过。你看 kaiser 当队长那位,要工作工作不认真要歌舞什么都不会,当偶像还能更不及格吗。可他就是红,亚星从上到下谁对他不是客客气气——” “拉倒吧,你说周子轲?” “说谁也别说他,谁能对他不客气啊?” “我说认真的,周子轲从出道后有什么个人资源。同样是top,肖扬去年今年拍了多少戏,个人演唱会都开了,周子轲有什么——” “人家有老子。” “哈哈哈哈。” “周子轲那明显志不在此,连在台上唱个歌都懒得唱的人让他演戏他就肯演?跟着团混混就完了。” “你说这样人进什么娱乐圈啊?” …… 罗丞走到易雪松身边,从门外朝里看了一眼,他伸手一敲门,那几个媒体记者外加一个亚星工作人员瞬间就安静了。 几个人走了,就剩一个工作人员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罗丞对她没脾气,公司几小时前还再三强调三令五申关于汤贞的事情谁也不许对外透露半句,全体封口,这就八卦上了。“平时你们怎么聊天我管不着,这种时候,不该说的话别说。” 周子轲坐在浴缸边,额头发热,头发湿漉漉地滴水。 手机在盥洗台上疯狂震动。 新信息来自郭小莉女士: [祖宗,国内乱成这样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不想唱歌你好歹张张嘴,镜头就对准你了,张张嘴能不能累死你?] 新信息来自温心小姐: [医院现在人太多,郭姐忙疯了大夫也不让进,一有消息我给你电话!不许再挂我电话!]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诺玛酒店一层等我会儿。]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认识路不?]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你再不来我回去睡觉了。]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刚新闻说汤贞自杀了?你怎么还在新加坡。] 第4章 偶像 2 艾文涛先生很不爱看报纸,和他那个高中肄业半路发家的老子一样,他生来讨厌字多的物件,甭管什么书报杂志说明书,能让别人念来听,就绝不会屈尊自己看。这会儿他坐在诺玛世纪酒店一层的贵宾等候区,百年难得一见地亲手摘下墨镜,津津有味看起眼前的八卦小报。 《零点独家!汤贞自杀谜团大揭秘!》 事业起点太高,情路坎坷波折,亚星商业斗争的牺牲品,曾一度失联21小时,疑遭黑社会绑架胁迫…… 报纸字太小,艾文涛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小标题,又埋头看内容,没发现半个字和他那位姓周的铁哥们儿有关,倒是最后一段勾起了他的兴趣,说汤贞曾于去年赴香港参加过一个酒会,失联21小时后被一架私人飞机送了回来。据亚星内部人员爆料,汤贞回来时昏迷,高烧不退,全身遍及被虐待的痕迹,描述得非常色情,说得头头是道。 “艾先生,周先生到了。” “来了哎,你看这个。”艾文涛一抬眼,瞧见周子轲远远走过来。他把手里报纸扔到桌对面。周子轲来了,坐沙发上,后背倚下去,看也不看那报纸,低着头,过会儿又看着艾文涛的脸不说话。 “怎么回事啊你,这么丧。”艾文涛叫他看得浑身发毛。 “看什么?”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自幼儿园起就不爱看字的主儿。特殊时期,艾总只好屈尊又把那破小报亲手拿过来,亲手打开,亲自念道:“据亚星内部人士爆料,汤贞曾于去年赴香港参加——” 周子轲转开头,听也不听了。 “没被黑道绑架?” 周子轲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像在盯树丛里躲藏的狗仔:“那天他在我家,去什么香港。” 艾文涛难以置信:“被你绑架的?” 周子轲回头看了艾文涛一眼,怒也不是骂也不是。 “人你都睡了,还用得着绑架。”艾文涛说。 周子轲又看窗外,也不理他。 “不是,”艾文涛哭笑不得,不耐烦道,“你这他妈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周子轲还看窗外呢。 艾文涛也跟着瞅了一眼,十几米外,正有一群年轻小姑娘在保安的阻拦下朝他们的方向拼命招手。 又是来偷偷看周子轲的。 和以前念书那时候一模一样。 艾文涛先生犹记得,自己读幼儿园那年,第一次见到周子轲小朋友的情景。那年他的穷爸爸刚变成阔爸爸不久,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住漂亮大房子,开漂亮小汽车,他牵着阔爸爸的手站在漂亮幼儿园门口,双眼直溜溜盯着眼前不爱搭理人的“漂亮小仙女”。阔爸爸在一旁哈哈大笑,和艾文涛从未见过的周伯伯周阿姨殷勤问好。“文涛,诶,不能这么看人家!”阔爸爸说。艾文涛还是盯着“小仙女”的脸傻笑,看得仿佛忘记了眨眼睛。 阔爸爸很尴尬,边笑边用厚实的大手掌拍艾文涛的脑袋瓜子,对周伯伯周阿姨说:“这小子和我一样,从小就这么好色!” 周阿姨也很尴尬:“哈哈,我家子轲……” 话音未落,就见“漂亮小仙女”一个拳头抡过来,把猝不及防的艾文涛直接掀倒在地。 艾文涛一直认为自己眼光还是可以的,念幼儿园那几年“小仙女”还没有长个儿,睫毛弯长,雪白一张小脸,那大眼睛仿佛一潭春水,一瞪人,在艾文涛眼里怒中带嗔嗔中带娇的模样,简直把小小年纪没见过世面的小艾同学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虽然每每被残酷的现实所打击,每每被“小仙女”揍得鼻青脸肿颜面扫地,但艾文涛仍没有放弃。他穷追不舍,天天追着和小周同学一起上下学,知道小周同学喜欢汽车模型,他追着阔爸爸屁股后面要这要那,转头就用来对小周同学大献殷勤。小周同学不爱搭理他,对汽车模型倒是从不拒绝,坐在小椅子里一玩就是一下午,也无所谓艾文涛在一旁烦他。 艾文涛坚信,一切现实都是假象,“仙女”小周同学一定会被他的虔诚所感化,变成女孩子,做他的女朋友。只有他那个阔爸爸没完没了地在家哀叹:“傻儿子,人家周子轲是个男娃!你是不是傻!”阔妈妈也一脸无奈:“算了算了,在幼儿园交个朋友也蛮好的。别惹人家生气就行了。” 就这样,艾文涛在一腔错误的爱慕下成了周子轲最好的朋友,俩人一起幼儿园升小学,小学升初中……艾文涛眼见周子轲个头儿越抽越高,肌肉越练越硬,拳头一天比一天有劲儿,连小女友也换得一个比一个勤。等再看周子轲时,哪还有艾文涛记忆里“清纯可人”的“仙女”模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那一双眼睛倒是逃过了岁月的荼毒,还留有几分昔日“仙女”的影子,可瞧他那眼中的神态——越发不清纯,越发不可爱,越发不“仙女”,以前叫人看了就想硬,现在叫人看了就腿软。打球泡妞,抽烟喝酒,周子轲成天和艾文涛身边那些臭老爷们儿混在一起,时间长了,连最后一点仙气儿也“香消玉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艾文涛心很痛,连周子轲的眉毛也浓得让艾文涛的少男之心无法接受。读初二那年,艾文涛在哥们儿几个比大小的例行活动中惨败,再看战果,居然是第一次参加的小周同学笑到了最后。到那一刻艾文涛才不得不直面现实。小周同学,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纯得不能更纯的纯爷们儿。 艾文涛此刻望着窗外,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同窗这么多年,眼前这幅场景就从没变过,只不过最早是他自己,后来变成了校内校外的学姐学妹,再后来,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忽然到处都是被报纸评为“最完美男友”的周子轲的照片了。 “前几天我碰见徐雯珺了,”艾文涛忽然说,“她又跟我问候你呢。” “问候我?”周子轲说。 “和你周家八辈祖宗。” 周子轲笑了一声。 “她看报纸上你接受采访,说喜欢女孩善良孝顺,相貌不重要。一堆屁话。” 周子轲说:“别让我经纪人听见,她写了半宿。” “徐雯珺正跟网上到处揭发你呢,要戳穿你的画皮。” 周子轲从兜里掏出烟盒,要抽,又想起这里禁烟:“多少年了,没点别的事干。” “早告诉你她不好惹,你当初还非撩她,”艾文涛看了周子轲一眼,“去年不是发狠心戒烟吗。” 周子轲摇了摇头:“不好戒。” 过会儿周子轲又说:“养成习惯了。” “你和汤贞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来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看你这样,人都自杀了你不回国看看。” “国内医院全是人,有什么好看的,”周子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应该也不想看见我。” “给你爸打电话了吗。”艾文涛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周子轲开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 “哄哄他行了,犯得上跟自个儿老子闹那么大矛盾吗。”艾文涛说。 周子轲没搭腔。艾文涛心知他二十几年了不爱听这话,说一句也就不说了,看了一眼车:“这破车你的?” “借的。”周子轲说。 “我正好出门,”艾文涛极其自然地打开副驾驶车门,就要坐进去,“哥们儿把我送到前面右转第二个路口下得了。” “下去。”周子轲说。 艾文涛没脾气,一敲面板:“这破车也不让我坐?” 小艾总站在路边,看着周子轲开着那辆破商务车跑远了。 要说他两人四岁起在幼儿园做同学,到如今,怎么也认识快二十年了。不说多知根知底,毕竟周子轲很少和谁说心里话,但这么多年,艾文涛对他总是比较了解。周子轲很少在谁面前失态,二十年次数加一加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最近一次还是在去年,他们弟兄几个见面。周子轲原本在那一个人闷头喝酒——他习惯如此,谁也不觉奇怪,谁也不去打扰他,突然他和艾文涛说:“我把他睡了。” 艾文涛一惊,酒吧里安静,他把有点喝茫了的小周同学拉一边:“什么?” “我把汤贞睡了。”周子轲闭了一下眼睛,像汇报成果一样说。 “我靠你,”艾文涛是真没想到,心里纳闷周子轲怎么突然跟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压低声音,“行啊你!” 然后才发现不对劲,周子轲的脸色不对劲,眼眶通红,看起来就像下一秒要哭了一样。 “怎么了?”艾文涛小声问,“这事都谁知道?” “我,你,他。”周子轲慢吞吞说。 艾文涛连忙叫酒保倒一杯酒:“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有所收获,来来来哥们儿敬一杯。” “不。”周子轲说,闭着眼睛,边说边摇头。 “来来来,碰杯碰杯,高兴的事。” “不碰,”周子轲伸手挡开艾文涛的酒,说话都带着酒气,一字一句道,“我不高兴。” 艾文涛又不笨,又不傻。他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周子轲睁开眼,一边深呼吸一边用通红的眼睛看酒吧墙上的装潢,茫茫然看了一圈,又看艾文涛的脸。我他妈想弄死我自己。周子轲说。 艾文涛心道,完了。那天的艾文涛就知道,小仙女彻底飞了。 周子轲把车一路开回 kaiser 下榻的酒店,也没空欣赏新加坡的夜景,一个电话把助理齐星叫起来,叫他订明早回国的机票。 “啊,周哥,那个,明天行程你看了吗,罗哥说发给你了。有几个采访,杂志封面要拍,还有一个节目,恐怕走不了啊。” “走不了吗?”周子轲茫然问。 “走不了。” 周子轲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刺眼的车前灯光。等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飞快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汤贞的助理温心小姐正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打瞌睡,她已经好几晚没睡过整觉了,手机掉在地上也没发觉,还是一个过路的护士听到铃声,捡起手机把她摇醒。 这要搁到两三年前,温心万万也想不到周子轲会这么主动给她打电话。 “谁啊?”温心揉了几下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坐着一大片人的汤贞病房门口看去,“还没有,大夫出来好几次,汤贞老师一直没醒,都还在这儿等着。” “郭姐骂你了吧……”温心问护士要了一杯水,接着和周子轲说,“别以为她在医院就不知道你们在外面什么样,她这几天脾气特别不好,可凶了,见谁都骂,你别撞她的枪口了,今天她还在楼下骂了好几个蹲点的记者。你相信吗,她郭小莉也有因为骂记者被拍到的一天。” “是啊,公司里谁敢批评郭姐……也无所谓了,都这个时候了……”温心叹气,身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哄闹。 不知道又是哪来的记者。 “你说这事能怪谁?”温心对电话里说,“今天汤贞老师的医生来了,在医院餐厅好一顿安慰郭姐,说什么,绝大多数人选择自杀啊,特别像汤贞老师得这种病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会因为自己的死,得到解脱,”温心说着,突然哽咽起来,“你说汤贞老师是不是傻!是不是脑子进水!我真想等他醒了问他一万遍他到底觉得谁会解脱?谁会因为他死了就解脱?只有梁丘云那种傻逼那种人渣才会解脱啊!” 成群的人忽然从楼梯入口涌上来,温心站在护士窗口边讲着电话,这会儿回过头,一眼看见人群中央那个人影。 凌晨一点半,梁丘云忽然现身医院病房楼,风尘仆仆,探望汤贞来了。 第5章 偶像 3 温心眼见着梁丘云上楼,身边围着各种助理记者摄影师,紧紧把戴着墨镜低着头的梁丘云簇拥在其中。原本在走廊上睡倒一片的蹲点记者们也一个个匆忙爬起来,不顾嘴角的口水凌乱的衣服,纷纷打开相机和手机录音追上去。 温心立刻转过身,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温心?”梁丘云果然一来就看见她了。 梁丘云个子高,肩膀宽阔,和东亚男子偶像惯有的细长身材不同,梁丘云的块头让他即使置身在记者镜头的包围圈里也可以随意来去,游刃有余,只有活人被他挤开的份,谁也休想挡他的路。 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日日坚持锻炼,顿顿标准饮食,梁丘云为了他主演的系列动作片,为了达到最佳上镜效果,一连数年保持身材,对自己的要求苛刻到近乎变态的地步。温心曾在 mattias 演唱会后台当众量过他衬衫里上臂肌肉的围度,几乎与温心一条大腿一样粗,肌肉硬得温心费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按不动。打从心眼里,温心真是怕他的。 “云老板这么晚过来,刚拍完夜戏啊?”有记者殷勤问道。 温心听着背后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抠着手心,犹豫回头,就听梁丘云在身后低声笑,好像十分疲惫:“拍了一天刚下戏,从剧组赶过来看看,大家一直都在这儿等着?” “当然,都等着汤贞老师醒呢。” “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梁丘云忽然说,他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他那张汽车杂志广告上常出现的脸。五官还算不错,肤色晒得黑了些,作为动作片演员,这样的相貌已是相当够用,甚至绰绰有余了。这会儿梁丘云低头看面前比她矮近三十公分的温心:“我到处找你,怎么躲起来了,你家老师现在情况怎么样。” 温心抬头盯着他,却不答话,眼下这么多记者围着,温心可不想重蹈郭小莉的覆辙。 梁丘云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温心,然后转身望了一圈,问一个正努力举着手机的女记者:“阿贞现在情况怎么样,能告诉我吗。” 记者被梁丘云点了名,脸颊刷得红了,她结结巴巴:“汤贞老师还、还在昏迷……还没醒。” 梁丘云听了,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温心,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道:“大家伙儿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只有我不能一直等在这儿,还要半夜过来找你们打听,才能得到一丁点关于阿贞的消息。” 记者们面面相觑。“云老板戏份重,人敬业,半夜还赶来医院探望汤贞老师已经很不容易了,千万别这么说!” 梁丘云伸手拍那说话的记者的肩膀。“不用给我找理由。”他说。 “怎么叫找理由,那么多业内大腕,亲兄弟死在医院都不去看。汤贞老师已经脱离危险了,云老板还不辞辛劳夜夜抽时间过来——” “是啊,云老板千万不用自责。” 梁丘云恳切道:“各位帮我梁丘云一个忙。” “明后天一有阿贞的消息,尽快通知我的助理小孟,我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否则……”梁丘云说,“干什么都安不下这个心。” “那当然。” “这种小事云老板哪用亲自来说,你助理小孟早和我们说过了。再说你就算没收到消息,汤贞醒了我们也要去采访你的。” “小孟和你们说过了?”梁丘云有些意外,“我有点累糊涂了。” “汤贞老师刚送来医院那天,小孟就和我们大家在微信群里说过了。你在《狼烟》剧组脱不开身,大家都知道。” “云老板别太辛苦,注意身体,早听说《狼烟》剧组特别苦,下个月是不是还要去新疆啊?” 手机围着梁丘云举了里三层外三层,话题渐渐从这家医院的病人转移到了梁丘云正在拍摄的电影《狼烟》上。一线影帝,深更半夜现身一家医院,和一众记者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这和谐友爱的画面,最终还是被一个不会读空气的年轻实习记者搅乱了。“云老板,那个……现在亚星内部搞清楚汤贞老师自杀的原因了吗?” 梁丘云脸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笑容,即刻又消失了。他摇头,严肃道:“这个问题……”他正视那位记者,“可能只有等阿贞本人醒来以后才能知道答案了。而且,以他这段时间的状态,我想没有人舍得逼问他。” 这位身价早已过亿,在银幕上饰演过无数铁胆英雄的动作巨星,如今站在医院病房外的走廊上,面对挚友汤贞的自杀,表现得就像个十来岁的正努力控制情绪的孩子。他在镜头里皱了眉头,神情落寞,嘴唇深抿,一副至今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力交瘁的模样。谈及汤贞,他也难得再次流露出那点铁汉柔情来。 温心站在记者的包围圈外,听着梁丘云侃侃而谈,看着最外缘几个女记者对着各自的手机镜头频频叹息,还相互之间窃窃私语。“云哥穿这个衬衫真是好看死了!没有肌肉的男人穿不了这么贴身。”其中一个女记者说。 温心有种想吐的冲动。 梁丘云和记者们还在寒暄,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高跟鞋噔噔噔气势汹汹撞击地面的声音,好似大戏开场前密集的鼓点。梁丘云一转身,一抬头,眼睛一亮,径直朝来人的方向迎了上去。 “郭姐,好久没见了。”梁丘云热络地张开双手。 郭小莉抬头瞪着他的脸:“‘云老板’,你来了。” 医院里耳目众多,到底不好说话。梁丘云下了楼,把他和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女士端端正正请进了自己的保姆车。 郭小莉上了车,用手理了一下套裙,不动声色四处看了看,好一阵不自在。梁丘云很久以前就不坐公司的配车了,这车是《狼烟》剧组送给他的,配置相当豪华奢侈。如今的梁丘云也早已不是九年前那个穿着旧衬衫旧短裤,呆呆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一听说自己能出道就开心得尖叫吹口哨还满公司疯跑的傻大个了。 “云老板。”郭小莉说。 梁丘云打开车内灯,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结实漂亮的手臂,把座椅向后转到郭小莉面前,打开冰箱拿了两听水,一听递过去:“什么云老板,别人开我玩笑也就罢了,郭姐也和我开玩笑。” “我不敢和你开玩笑,怕不叫‘老板’还惹得阿云你不高兴。” “郭姐这是说的什么话。” “阿云你这么聪明,没必要装听不懂。”郭小莉说。 梁丘云在车内泛黄的灯光下瞧郭小莉,这女人最好的十年青春基本都搭在汤贞和他两个人身上了,这么多年在亚星娱乐日夜操劳,眼角的皱纹已经多得粉都遮不住。梁丘云沉吟一会儿,不怒反笑,把郭小莉碰都不碰的那听水搁到一边去:“郭姐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后悔吗。”郭小莉忽然说。 梁丘云看了她。 “我从来没问过你。之前发生那么多事,阿贞变成那样,我也从没管过你半句,梁丘云,阿贞自杀那天,你心里后悔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梁丘云低声道,“阿贞自杀那天我在拍戏。这几年来我们各自都很忙,一个月最多见上一两面,他最后选择这条路,我很遗憾,但这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 “你和我装蒜?”郭小莉冷笑道。 “这不是我装不装蒜的问题,”梁丘云眉头轻抬,一脸无辜,不咸不淡地说道,他离开椅背,坐得离郭小莉更近了些,“我很好奇,郭姐。你想给我扣什么罪名?” 郭小莉近距离瞪着梁丘云的脸,有那么几秒钟,车里没有一点动静,郭小莉再开口时说:“我听说大主持人吕天正要找云老板客串他年底的贺岁片。” “郭姐消息灵通啊,”梁丘云说,“是有这么回事。” “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尽释前嫌了?” 梁丘云一看就不爱听这个:“我和吕老师本就没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郭小莉笑道,“当年吕老师在制作单位的饭局上对我们刚出道的年轻偶像伸他那咸猪手,是谁上去一拳把吕老师两颗门牙打断,害我和毛总三次登门道歉才把事情摆平的。” 梁丘云一听,自己也闭眼笑了:“那时我刚出道不久,还不懂事,吕老师德高望重,不会记我的仇。” 郭小莉看他:“阿贞却一直记着你的恩。” 梁丘云说:“阿贞从小就记性好。” “何止是记性好,”郭小莉视线垂下去,从梁丘云浓眉下略带笑意的眼睛,看到梁丘云脚上崭新发亮的皮鞋,“别以为我过去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 “郭姐。” “早知道今天,当年那个香港导演找阿贞拍那个电影,我死也不会答应让他带上你。” 梁丘云笑了:“阿贞可是凭那个片子得了不少大奖,我没抢任何风头。” “没和你拍过那个电影,阿贞也变不到今天。” 梁丘云盯着郭小莉的脸,笑容越发阴恻恻的了:“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明知道他会当真。”“你又来了。” “我说的不对吗,你陪他看过多少次医生你不知道吗?” “要照你这么说,郭小莉,”梁丘云眯起眼睛,“他汤贞合作过多少演员,一个个要都爱过,那他爱过的人可不少啊。” “合作过多少女演员,后来还不都一个个上了你的钩,连阿贞随口夸过一句的你也追,你也泡,”郭小莉冷笑道,“你当我瞎?” “你不瞎,”梁丘云说,“你郭小莉什么时候瞎过?” “当初选我和汤贞组一个组合,不就是看中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又急于出道,只要你们稍加暗示我就对你们感恩戴德,我就肯给汤贞当一辈子陪衬,肯在 mattias 跑一辈子的龙套,”梁丘云说着,又轻声笑了,“有时候我就纳闷了,郭小莉,我纳闷你当时怎么就一眼相中我了呢。我哪里得罪过你吗。” 郭小莉脸色黑成了炭,紧紧瞪着他:“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梁丘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精神有问题?” “你神经病吧!”郭小莉说着就要下车,梁丘云一把拦住她。 窗外医院楼前不知何时围满了从楼上下来的记者,梁丘云笑着,在车里紧攥住郭小莉收不回去的手腕:“阿贞自杀,把你心疼死了,郭姐。” “我熬了多少年才有今天,汤贞自杀……我还没自杀呢,他自杀什么。郭姐,你睁开眼看看,真正的精神病还在里面躺着呢。” 郭小莉拉开车门,夜晚的冷气吹在她脸上,刺眼的闪光灯啪啪对着梁丘云打开的保姆车一阵拍,郭小莉紧咬着嘴唇匆匆下车,脸色铁青,好死不死温心就在车外,正好撞了枪口。 温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着手机上前就说:“郭、郭姐——” “怎么了?” “齐、齐星打来电话说,子轲从酒店拿了护照,半夜自己一个人跑路回国了!” 连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也一瞬间消停了。 郭小莉怒目圆睁:“……他明天不是有很多工作吗?” “我没说完,还有……”温心哭丧着脸。 “还有?”郭小莉震怒。 “他说一下飞机就要来医院,他说他要来找汤贞老师。” 第6章 偶像 4 肖扬至今回想起那个夜晚,还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那是他临去新加坡的前一晚,深夜两点多,肖扬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留在公司的地下练习室里练舞。经纪人郭小莉和新加坡的制作单位一番讨价还价,为肖扬的个人节目争取到了一段两分多钟的时间。肖扬不想让郭姐失望,更不愿意让台下期待看到他的歌迷失望。他晚饭也没吃,到这会儿依旧没有饿的感觉,跳累了就坐在地上歇一会儿,看看时间,然后接着练习。 练习室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但零点一过,除了肖扬就很少有别人来了。现如今的年轻偶像早已不用像几年前一样没日没夜地拼搏卖命,肖扬算是其中的异类。 有时肖扬的同学易雪松也会来,他是 kaiser 主力五人队中的一员,主舞,虽然来了往往也只是在练习室里闷头睡觉,但至少能让肖扬不那么害怕。 所以刚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的时候,肖扬以为是易雪松来了。 那脚步声一阵一阵的,时近时远,时轻时重,好像漫无目的,只是沿着亚星公司地下室的走廊来来回回地徘徊。 肖扬推开练习室的门朝外看。远处的走廊一片漆黑,只有肖扬所在的九号练习室门口附近是亮的。肖扬关掉耳机里的声音,也不敢完全走出练习室,就靠在门口朝前朝后地探头看。 前面没人。 后面也没人。 肖扬屏住呼吸,侧耳静听,大气也不敢喘,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脚步声好像消失了。 没过几秒,又出现。 肖扬忍不住想往后缩,想关上练习室的门,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从小就怕鬼,怕黑,更怕在漆黑一片的地方独处。易雪松上学时候就爱拿这一点吓唬他,肖扬每回都恨不得暴揍易雪松,每回都想和易雪松绝交,可到这会儿,他反倒又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下一秒易雪松就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哪怕笑话他胆小鬼也无所谓。 “肖扬?”忽然间,一个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走廊深处的黑暗里,带着一股颤抖传过来。 肖扬当下就愣住了。 肖扬真以为自己见到鬼了。 来人是汤贞。他没戴墨镜,也没戴帽子、口罩等任何配件,一个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忽然出现在公司。 “汤贞老师,你怎么来了,”肖扬眼看他越走越近,下意识靠近了门,像以前当练习生时一样帮前辈开门,“这么晚了……” 不知是不是走廊的光线问题,还是肖扬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汤贞了——好陌生,肖扬想,看着眼前的汤贞,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汤贞的头发比他记忆中长了很多,乌黑地垂到肩上,衬得整个人从额头到脖子都苍白得不真实。他穿了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大衣,样子奇怪,还有些皱巴巴的,等走近了肖扬才看清大衣上绣着一串串翩飞的鸟羽,绣工精妙,像舞台上穿的演出服一样,把汤贞严严实实地罩住。 “你一个人来的?”肖扬问。 “嗯。”汤贞说。 “祁禄前辈呢,他没在家陪你?” 汤贞摇摇头,他走过肖扬身边,好似一个雪白的幽灵,声音喑哑:“祁禄回家了。” 肖扬把身后的门关上,手足无措。 “要不要我给祁禄打个电话?”肖扬问。 汤贞又摇头。 早前肖扬就听公司里的人说过,说汤贞得了一种病,吃药副作用很大。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有时白天药效过不去,能一整天不省人事,有时夜里突然醒了,又折腾一晚上也睡不着。得了这种病的人,半夜时分最容易胡思乱想,容易有危险的举动。郭姐甚至给汤贞的生活助理祁禄弄了张床,就放在汤贞公寓的客厅里,白天黑夜地监视汤贞的动向,以防止他半夜跑出去,或是再闹出什么事情。 也有人说,汤贞得那病,早已经完了,缠绵病榻,神经病一个。只是亚星几个高层和郭小莉还贪恋汤贞过去给公司带来的巨大名声和利益,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他,还死死地拴着。 汤贞如今消瘦得厉害,越发显得脖颈细长,肩膀狭窄,像只枯萎了的仙鹤。肖扬近距离注视他,注视他头发下面久不见天日的脸,没有一点活人气。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布满血丝,眼底甚至隐隐发黑,一副长时间缺乏休息的模样。 肖扬以前还不太敢和汤贞对视太久,可这会儿,他觉得他再怎么肆无忌惮地观察这张脸也无所谓,因为汤贞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汤贞就像是魂儿被人抽走了似的,乌黑的眼珠睁开了,茫茫窥伺着虚空。他还是漂亮的,只是那漂亮破败又不真实。他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好像会睁眼的旧式洋娃娃一样机械又生硬,呆板又空洞,不带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他薄而翘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对着并不大的练习室嗫嗫嚅嚅,不出声音,不知他是不是想说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肖扬注意到他嘴唇有些干裂,甚至有几条血口子。 “汤贞老师你要不要喝点水?”肖扬说,他转身低头翻箱倒柜地找纸杯,急匆匆倒水。 肖扬心里没来由地想,他当年可是为了汤贞,才想要来亚星的。 汤贞老师素来只喝35度左右的温水。肖扬想起这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汤贞已经接过了纸杯,他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细得不似人形,一双手苍白修长,指甲又极短,明显被人刻意地过度修剪过,就好像不剪成这样,连他自己的指甲都会弄伤他。 汤贞咽下水,喉结滑动,像服从命令,没有一点不满。 一双眼睛还不放弃地张望着。 “你是不是想找什么东西。”肖扬小声问他。汤贞仿佛没听到,肖扬又问:“还是你想找什么人?” “我想找小周。”汤贞哑声恳求。 “小……”肖扬一愣。 肖扬其实没想到汤贞会这么直白地回答他。就像以前,每当他追着汤贞问什么事情,汤贞总要逗逗他才肯告诉他,而告诉他的事情,十有八九还是假的,是逗他玩的。 找周子轲? 现在半夜两点多,到哪去找周子轲?肖扬额头直冒汗,可看汤贞这副模样,他鬼使神差摸出手机,翻出周子轲电话立刻拨了过去。 没人接,当然没人接。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肖扬声音越发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汤贞给他感觉就像某种薄薄的器皿,不是人,是器皿,仿佛声音大一点,这个器皿就会碎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就会彻底溜走,“现在这么晚了,周子轲肯定睡觉呢,对不对。这样,你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明天一早我见了他就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汤贞好像没听懂。肖扬又劝他:“现在太晚了。” 汤贞握着纸杯的手不太稳,低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低语,复述着肖扬的话:“太晚了……” “凌晨两点,都睡觉呢,”肖扬又重复了一遍,“早点回家吧,汤贞老师,你需要多休息。” 然后汤贞就走了。肖扬说我送你回家,他摇头,肖扬问你带钱了吗,汤贞走远了,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这是凌晨两点多时的事情。四点时肖扬冲了个澡,到公司门口坐车去机场。 kaiser 全队所有人加工作人员在候机大厅集合,只有周子轲一个人没到——没人感到奇怪,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特立独行和迟到。 直飞新加坡需要五个多小时,肖扬累了一夜,上飞机倒头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一下飞机,先是罗丞在身后聊天聊到一半,突然没声了,紧接着是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密密麻麻,好似海水涌上了岸头,朝肖扬漫溢过来。 肖扬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几乎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手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连易雪松也低头瞧着手机里的新闻,眉头紧锁。 “中国艺人汤贞于今日清晨在寓所被发现,疑似自杀。” 颁奖典礼结束的那个深夜,周子轲从停车场乘电梯向上走,到酒店一层时,正好肖扬提着一兜胃药走进来。肖扬一见他,才把这事情说了。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早不说。肖扬说我到处找你,才想起你没上飞机。周子轲说你下午见到我时怎么不说。肖扬说我见你都什么时候了,马上上台了你才来,难道要我在台上和你说?周子轲盯着肖扬的脸,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肖扬语气放缓,说汤贞老师反正已经脱离危险了,要是有什么事,你等他醒了再问问他吧。 周子轲不回话了。肖扬过会儿歪头看了一眼,发现周子轲瞪着眼睛,忽然神经质地笑了。 “周……”肖扬话音未落,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并不是他们要下的楼层。 等关门时,周子轲已经消失了。 第7章 偶像 5 周子轲要来医院探望汤贞。温心说出这句话,郭小莉还没出声,那些挤在医院门口闻风而动的记者倒先一步拥将过来,人挤人地围在温心身边,一个比一个惊慌。 “周子轲要来?” “哎,哎,这位小姐,助理小姐,什么情况,kaiser 不是在新加坡刚直播完领奖吗。专程回来的?” “周子轲?他来了吗?他在哪!!” “妈的我手机快没电了,谁有充电线!” “喂?主编!你快调个人来汤贞医院,带着相机听到没,我这坏了……你赶紧的,一会儿周子轲要来!……我二半夜逗你玩我有病啊!” …… 郭小莉黑着一张脸,把温心手机抢过来,一听电话那边齐星还在抽泣。 “齐星。”郭小莉只听声音还是很冷静的。 “郭姐,我……郭姐……” “跟丢第四次了,”郭小莉说,“回来不用上班了。”说完把电话扣了。 温心赶紧上前一把接住自己的手机,畏畏缩缩看着郭小莉绕过记者一个人进了医院。 “温心。” 有人叫她。 “温心,过来。” 到第二次温心才听见了。周围太吵,她回过头,瞧见不远处梁丘云就坐在那辆超豪华保姆车里,示意她过去。温心翻了个白眼,当作没看见。 梁丘云瞥着温心那爱答不理的模样,他突然叫她:“温梦露!” 温心原地一僵,仿佛蛇被打了七寸。连周围的吵嚷声都霎那间安静了。有人好奇,回头看梁丘云,又看温心,只见她从脸到脖子,红得像只麻辣龙虾。 “温梦露,过来。”梁丘云说。 刚才还躲梁丘云躲到角落里的温心突然快步上前,飞起一脚猛踹在梁丘云的车门上。 一个大鞋印子完完整整陷进了梁丘云的车门里。 梁丘云瞧着温心站在他眼前气呼呼的模样,说:“别使性子,赔不起。” 温心直说:“去你妈的梁丘云,买你十辆也买得起。” 梁丘云点了支烟,瞥了一眼远处又变得闹哄哄的记者,他吸了一口:“你家老师现在赚钱不容易,你省着点花。” “我的天,”温心阴着一张脸,“某些男的吃了汤贞老师多少年软饭,居然也开始教育别人少花汤贞老师的钱了。”反正隔着个车门,梁丘云坐在车里,温心也不怕他:“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云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梁丘云吐出一串烟圈:“温梦露,你家老师不好好教你,我还要给你一些教育。成年人了,钱不能乱花,话不能乱说——” 温心一阵激动,心底对梁丘云这个人的恐惧早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教育我,就凭你?梁丘云,你怎么还不快滚,没听见一会儿比你更红的人要来了吗,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了。” 梁丘云看她,说:“ mattias 还没解散呢。” “所以?” 梁丘云说:“天王老子到这个地方来看汤贞,我要说话,他也要听。” 温心眨了眨眼,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到底要不要脸。” “温心——” “别跟我来这一套,”梁丘云话音未落,温心一口打断他,“这种哄小姑娘的腔调,你拿着哄媒体,哄观众,哄汤贞老师,你爱哄谁哄谁,你哄不了我。” “汤贞老师叫你哄得不人不鬼,险些把命都哄掉了,如今就躺在那么近的病房里昏迷不醒,你居然还有脸在这跟我装腔作势。以前我们需要你到处找你的时候你在哪,汤贞老师千等万等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倒跑得比谁都勤,你演给谁看啊,”温心说着,回头瞥远处的记者,“你不就是想上新闻吗,不就是想宣传你那破电影吗,目的达到了吧?蹭完了头条趁早滚蛋!” 温心明显失去了冷静,连珠炮一样说完,自己也激动得气喘吁吁。 梁丘云瞧着她,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越发阴鸷。等车门一开,梁丘云一脚踏出车外,温心下意识后退一步,再看梁丘云一张黑脸,她吓得扭头就跑,只留给梁丘云老板一个屁滚尿流的背影。 无怪记者们太激动。周子轲亲自来看汤贞,这实在是件匪夷所思,堪比行星撞地球的事。周子轲人气虽高,却是圈内有名的放荡不羁,离经叛道。还经常消极怠工,曾经连续八场演唱会迟到,刚出道时一度惹怒过诸多圈内大腕,若不是他家产业颇大,老子又名声在外,怕是早早的就被封杀了。 这样一个周子轲,怎么也不会看在公司的面子上来医院探望汤贞的。他两个人,除了在 kaiser 代班《罗马在线》时曾有过短暂合作,往后再没有一点工作上的联系。汤贞已经是上个时代的巨星了,在那个时代,做偶像有才有貌,要文武双全,观众想看什么,偶像就要做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而周子轲,这个亚星娱乐造星系统里最为独特的一份子,别说任何特长,他甚至连最基本的职业道德都遵守不了。 他两个就好比亚星娱乐的南极与北极,周子轲就算忍得了汤贞,汤贞这敬业如命的人也决计受不了周子轲。而事实上他两人也的确传出过不少不和传言,早有知情人爆料说,《罗马在线》的代班结束后,周子轲对汤贞意见颇大,两人在工作场合见面彼此冷脸,台下无任何交流,在公司也长时间保持王不见王的状态。 连郭小莉也想不通这一点,想不通周子轲这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怎么突然就要到医院来,就要来看汤贞。她顺过了气,正巧看见温心上楼,便叫温心到医院门口蹲等,只要见到周子轲,死也要把他拦住。“别叫他跑了,直接带去公司,我必须要见他。” * 郭小莉在亚星娱乐的办公室位于整栋楼的最顶层,全公司除去毛总,就属她的这间最大,地段最佳。里面陈设不多,墙面装饰倒很多,比起办公室,某种程度上更像是郭小莉旗下艺人的小型展览馆。 推开门,墙上正对门第一张相框,嵌的是蓝天碧海青春少年,是 mattias 出道专辑《年少知交》的初版封面。这张小小的正方形薄纸曾跟随郭小莉一路升迁,从九年前那张拥挤狭窄的办公桌,到如今的相框,到被端端正正挂在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这是郭小莉最大的骄傲,是她十年事业的起点,是她最大的资本,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 mattias 的成功,亚星娱乐绝不会放手给郭小莉后来那么大的权力和自由,也就不会有如今的 kaiser ——这支在出道前基本无人看好,出道后却以燎原之势在两岸三地火速蹿红的偶像组合,第一张专辑销量就刷新了亚星娱乐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郭小莉办公室里也收藏有这张专辑,《pulse(脉搏)》,从最初的专辑概念,到具体每个再小不过的细节,都由郭小莉本人亲自敲定。包括组合中每个成员的包装定位——肖扬,从 kaiser 创立伊始,他就被确定为唯一的中心成员,这意味着无论海报、杂志、或是任何宣传物料,只要九个人同时出现,他的位置就永远在众星捧月的最中间。 拥有一头淡金色头发的肖扬,无论才貌,就连综艺感,在亚星的练习生中都相当出众。郭小莉把他放在最中,周子轲放他右,易雪松放他左。这三人从一开始就被郭小莉当成了门面,直到三年后这三人还稳稳霸占着周边销量排行的冠亚季军。 甚至连肖扬脚腕上的红绳这类不值一提的细节,都经过了郭小莉本人亲自拍板。肖扬自小右脚脚腕上就挂着条细红绳,在亚星当了几年练习生,连洗澡时候都未曾摘过。等到出道时,封面摄影师几次三番强调它会破坏画面,公司董事也认为这会对肖扬今后的形象造成一定的不良影响,只有郭小莉站在肖扬本人一边,坚持把它留了下来。 三年以后,这几乎已经成为肖扬的一个标志了。甚至有不少粉丝认为他脚腕上的红绳有些信佛祈愿的意思,以此拿来和周子轲私下常戴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作多联系,猜测他两人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关系。 此类时下流行的粉丝文化,宣传人员乐见其成。从第二张专辑开始,有意无意间,无论是音乐录影带,还是任何需要组合集体参与的活动,综艺节目也好,演唱会也好,周子轲和肖扬只要其中一个出现了,另一个必定就会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陪伴在身边。周子轲比肖扬个头高出不少,一起唱歌时肖扬唱高音,周子轲跟着唱几句和声,一起跳舞时肖扬满场跑,周子轲不爱动,就站在原地看他跑出去,又等他跑回来。连 freetalk 时间,也是肖扬爱讲话,周子轲不爱讲,可他又是队长,每次把该自己发言的机会丢给肖扬,台下就会响起一阵拼命的尖叫。 周子轲人懒,脑子却不懒。几次下来他猜到了其中的猫腻,而郭小莉就像连他的反应也提前料到了,准备好了计划,只待他上套。周子轲变得比以前更懒了,懒得唱歌,懒得跳舞,懒得讲话,这样一来,被安排站在他身边的肖扬自然而然就全帮他唱,帮他跳,话也全帮他讲了。 肖扬对此是无所谓的。他的工作信条是天道酬勤,能者多劳,身边有人做的不够,不好,他就会主动上去帮忙。虽然生活中略显迷糊,工作上却认认真真,从不含糊。至于什么cp不cp,什么“暗恋周子轲”,肖扬也就是嘴上抱怨抱怨,公司让他做的事,再不愿意他也会完美完成。 那是郭小莉第一次听到周子轲称赞她。一般这种来自旗下艺人的客套话郭小莉也听多了,听得耳朵都出茧了,早该习惯了。可周子轲不同,他很少夸奖人,也懒得和谁客套,就连那所谓的第一次,也只是极为不清不楚甚至还略带讽刺的一句话。 “不愧是郭姐。” 那天,被肖扬代劳了几乎所有事情的周子轲待演出一结束就被叫到她办公室里。在郭小莉的注视下,周子轲坐在沙发上,不顾墙上的禁烟标识,边点烟,边眯着眼睛对郭小莉说。 从医院回来,郭小莉在办公室里,面对刚被温心强拉硬拖拽过来的周子轲,再一次把他嘴里的烟摘下来,用高跟鞋狠狠踩灭了。 今天再看周子轲,与三年前相比,不仅毫无长进,更是连当初那一点对娱乐圈的新鲜劲儿都没有了。 周子轲直视郭小莉的脸,听郭小莉把最近几个月来他每次迟到、旷工、敷衍了事引发众怒以至被媒体被网友挂出来指摘的纪录一一又历数了一遍。 “人人都说我郭小莉当初选你是别具慧眼,是剑走偏锋,”郭小莉瞪着他,一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可能吗,子轲,你觉得可能吗?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我甚至搞不清楚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工作你才愿意做,到底要什么工作你才肯付出哪怕一点点精力来对待!” “刚出道那会儿还不是这样吧,那时我问你想不想出道,你说你想。好,我送你出道!前几年你也一度积极性很高。那现在呢,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我说说,你最起码给我一个原因。为什么突然跑回国,走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来看汤贞?这种借口你觉得我会信吗? 郭小莉说到一半,忽然转身从身后的桌子上摸过自己的手机,颤抖着手指划开:“看看你昨天在颁奖直播上的表现。” 周子轲看着她。 “你自己也看过吗?”视频一放完,郭小莉问他,他不回答。 “我都不好意思看……”郭小莉低声说,她看着周子轲,她两眼通红,“在医院里,那么多记者在看,我都不敢让他们撞见我……我害怕,你知道吗,我怕他们问我为什么亚星艺人的表现会这么差,为什么 kaiser 要跑到国外去丢人。我甚至觉得羞耻,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郭小莉带出来的艺人!” “你张张嘴会死吗?好好跳舞,像别人一样工作会累死你吗?别人千辛万苦地在台下,十年如一日地训练,就指望台上导播能多给一秒钟的镜头。到你呢,你可倒好,镜头摆在你眼前你也不知道珍惜啊!你哪怕尊重一下我?你哪怕尊重一下你身边那么多队友,我都不指望你尊重专程买票去看你的歌迷,你觉得你不好好工作,只有你一个人在承担后果吗?” “郭姐。”任周子轲再怎么风雨不动,这会儿也开了金口。 “多少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郭小莉哽咽道,气过了头,反而笑了,“这几天,多少人都在等着看亚星的笑话。子轲,你觉得我们每个人的日子都很好过,是不是。” “郭姐……” “一个个的,自杀的自杀,解约的解约……我还指望你们几个年轻人能让我省心一点,能给公司一个支撑,结果你在干什么,那么大的舞台,昨天多少人在看,多少电视台转播你知道吗?” 周子轲一句话也不说了,也不知是刚下飞机太累还是太困,还是他的确无话可说,就这么站在原地听着,任郭小莉一句句骂。 “我费了多大的心血把你们送过去,给你们铺了路,确定所有的行程。我一边要顾着汤贞的病,一边和梁丘云谈他的合同,一边还要为你们和制作单位扯皮到深更半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周子轲,你能不能有点良心,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我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你才在乎,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随便就把别人的心血都毁掉?” 温心站在门口,吓得大气不敢喘。郭小莉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肩膀颤抖得越厉害,好像她这数月来,委屈,愤怒,甚至恐惧,在外面世界得不到一点抒发,到这会儿才终于多少发泄了出来。 周子轲抬头看了一眼躲在门口的温心,显然温心也从未见郭小莉在人前这个样子,更没见过她哭。 这是郭小莉,郭小莉会生气,会发火,她不会哭的。 周子轲从身后的办公桌上拿过几张纸巾,他走到郭小莉身边,轻轻搂郭小莉的肩膀,郭小莉转身要离他远点,他又搂过来,低头帮她擦了擦眼泪。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8章 偶像 6 偶像明星汤贞自杀这事,早在几年前就有了引子。有一阵汤贞出镜率少得可怜,公开露面的场合一个月也没有几次,许多人质疑、抗议,后援会甚至有组织有纪律地声讨亚星娱乐雪藏艺人,亚星没个人出来解释,连经纪人郭小莉也无暇回应,以至于时不时就有个把营销号出来爆料,说听七大姑八大姨谁家那小谁亲戚家在医院的透出消息,汤贞自杀送去医院不治身亡,大家可以点蜡了。 这要搁到别的艺人头上,出镜率减少,要么是艺人最近太忙,要么是艺人最近太不忙,顶天算个过气的征兆,怎么也不会动辄扯上“自杀”。只有汤贞,好像从他出道起,关于他自杀的传闻就没有一刻消停过。 周子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瞧着他姐手捧一个盛了白酱汁的小瓷碗和一杯切好的法棍,献宝似的放在他面前的盘子上,然后绕了长桌一圈坐回他对面,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尝尝你姐的手艺。”旁边一个年轻男人说。 “这道法式香草奶酪蘸酱很开胃的。子轲,你快尝尝,快尝尝啊。”周子苑催促他。 周子轲抬头看着他姐姐,说:“我没胃口。” “我知道啊,所以才需要开胃啊。” 周子轲说:“我真的没——” “没胃口上什么饭桌,”长桌右侧头上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你吃什么有胃口?” 一时餐桌上没人说话了,周子轲不吭声,周子苑大大翻了个白眼。 “爸!”周子苑气道,“我好不容易在他们公司楼下碰见子轲,好不容易带他回家吃一次饭,您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周世友一双眼睛盯在周子轲脸上:“你姐忙活这么半天,你一口都不吃。” 周子轲沉默了会儿,伸手拿了片法棍。 周子苑松了口气,又说:“我去看看羊腿烤好了没有!” 坐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饶有兴致地看她又一头钻进厨房。 “你们公司最近很忙吧。”他回头对周子轲说。 周子轲咬碎面包,抬眼瞧他。 “听我们客户说,有个明星自杀了。”他说。 周子轲喝了口水:“怎么了?” 年轻男人笑道:“有几个客户签了这个明星做代言人。现在一个个焦头烂额忙着撤换广告,解约,还要索赔。” 周子轲一愣。 “来了!来了!”周子苑戴着厚厚的手套,端着一盘切好的羊腿过来,“烤了三个小时,子轲你快尝一尝好不好吃!” 周子轲问:“为什么解约。” 年轻男人接过周子苑夹给他的羊腿,笑着说:“还能因为什么。” “你们聊什么呢?”周子苑摘了手套,也坐下。 年轻男人说:“聊子轲他们公司最近自杀的艺人。” “啊!我知道,汤贞嘛!”周子苑说,她咬了一口羊腿,烫得直吐舌头,“我看到网上说了,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子轲认识他吧?” 周子轲低头看着盘子里被夹过来的羊腿,也不说话。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周子苑问,不等周子轲出声,周子苑就和身边的年轻男人说,“我今天听我同事说,是因为入戏太深。” 年轻男人笑了笑,抽过桌上的手巾:“都吃到脸上去了。” “真的!你听我说,我同事认识乔贺的老婆,你们知道乔贺吧。” “不知道。”年轻男人说。 “乔贺都不知道。演话剧的。他以前和汤贞演过梁祝,很有名的那个梁祝。” 年轻男人笑着看她:“梁祝不是男人跟女人的戏吗。你说这个人有老婆,那么他和汤贞都该是男人。怎么去演梁祝。” “就是都是男的。那个梁祝有名就有名在全是男人演的。”周子苑说。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不是不爱看戏吗。” “听我同事说的,”周子苑笑道,却发现周子轲不笑,“这个乔贺自从演了那个梁祝火了以后,他老婆就气疯了,到现在多少年了还整天和她老公为这个事情吵架。”“我给你们找找,今天我朋友圈还有人转发呢,”周子苑翻出自己手机,念道,“梁山伯结婚了,新娘不是祝英台。还有说什么,汤贞自杀,是祝英台等不到梁山伯,十年以后终于一个人跑去化蝶了。” 周子轲拿着半片法棍,可能真的没胃口,他咀嚼得很生硬。 年轻男人还是笑眯眯的:“这位姓乔的先生日子看来很不好过。” “昨天夫妻俩还在吵架呢,”周子苑小声说,“我还听说啊,汤贞自杀前给乔贺打了一个电话。” 周子轲忽然抬起头来。 “你都从哪里听说这么多。”年轻男人声音里有一股与他年纪严重不符的“慈爱”。 “我同事呀,”周子苑说,“而且网上好像传得到处都是呢,说是那晚去汤贞家的急救人员看见了汤贞的手机,对媒体爆出来的内部消息。” 年轻男人说:“媒体总是无孔不入。” “就是啊,而且现在的人也是,”周子苑喝了一口气泡水,“就那些最近在网上发好多什么纪念汤贞啊,为汤贞祈福啊,之类的账号,粉丝特别多的那些,他们以前特别爱发汤贞在台上唱歌时发病的车祸现场,说得别提多难听了。” “发病?”年轻男人问。 “汤贞好像有病呢,很多明星都有的那种,”周子苑突然看向自己的宝贝弟弟,“子轲,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周子轲还没说话,坐在头上那位出声了,慢悠悠道:“什么明星,就是戏子。” 周子轲抬头斜睨了他一眼。周子苑气道:“什么戏子啊,爸,人家现在叫偶像。” “什么偶像,”周世友继续慢悠悠道,“都是狗屁。” 周子轲把手里刀叉放下了,扔在餐碟上,脆生生的响。 “爸,你说的这什么话,你——”周子苑一看就知道自己弟弟不高兴了,慌忙想让她老爸闭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周世友说,一双泛白的粗眉毛挑起来,瞧左手边周子轲的侧脸,“这年头,什么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人,没有个正经事业,都跑去当‘偶像’了。” “你又来了,”周子苑喊道,“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子轲才一直不回家——” “爱回不回,”周世友说,“没有这个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周子苑求助似的看她身边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微不可察地摇头。 周子轲坐在他们对面,一声不吭地盯着面前的酒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老爷子瞥他一眼。 “人家以前叫‘偶像’的,最起码有点本事,有点一技之长。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人家把你当作‘偶像’,”周世友说,口气不善,语重心长,“现在倒好,也不看看自己,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 “在你眼里我是一无是处。”周子轲突然开腔了。 周世友一张老脸登时拉下来了。 周子轲站起来,拿了车钥匙就走。 “子轲,先别走,我还煲了锅汤,你尝尝再……”周子苑说。 “你站住!”周世友从背后突然说。 周子轲袖口里一串佛珠滑出来,圈住他指节发白的手。他把手松开了。 “我和你说话你不听也就罢了。你姐姐为了你,忙上忙下,”周世友从背后扶着桌子站起来,“你也对她这个态度。” “爸——”周子苑回头想劝。 “这个家里,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周世友放轻了声音,“我们一家老小欠你?” 周子轲听着周世友一把苍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回头,说:“以前看在妈的份上,我叫你一声爸。” 周世友一愣。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你们一家人不欠我,我欠你们。” 周世友瞪着他。 周子轲走出了门外。 “子轲……”周子苑绕过桌子想追他。 周世友手颤着,把手里的拐杖一把丢掉了。 年轻男人赶忙站起来,扶着周老爷子向后坐下。“快把曹叔叔找来!”年轻男人说。餐厅门被推开了,脚步声,人的喊声,乱成一片。 温心给周子轲打电话的时候,周子轲还靠在自己车里出神。他大脑一片空白。温心在电话里说,汤贞老师醒了。周子轲愣了愣,下意识说:“我现在过去。” 温心说,你不用来医院,汤贞老师一醒来就要回家,谁劝也没用,我们现在和医生在一起,都在回去的车上。 周子轲放下手机,用力眨了眨眼,匆忙摸了车钥匙就要倒车。谁知猛地一倒,刺耳的蜂鸣声从车后瞬间尖叫起来。 “谁啊?”有人喊道,“没看见后面都是车吗!差点给我撞上,开个布加迪也不能不长眼啊!” 周子轲坐在驾驶座上,只觉得一阵心慌。他回头看了一眼,下了车,扣上车门,绕过长长待停车的车队。汤贞醒了,周子轲想,他越走越快,等出了停车场,周子轲站在人群中,茫茫然看着四周的方向,朝一个路口飞奔起来。 第9章 偶像 7 周子轲是被温心救上楼的。 汤贞所住的高级公寓位于市南的山脚下,这里本是一处偏僻安静的富人区,但自从汤贞搬进了这里,附近几条街隔几百米就不知道窝藏进多少狗仔。 汤贞出院这天晚上,因着事发突然,很多人没有准备。狗仔们一个个坐在面馆吃着面,眼见窗外街上梁丘云的保姆车呼啸而过,远远甩开一大批媒体车——等他们带着家伙追出去,汤贞一行人已经下了车,前呼后拥从地库进了公寓。此时再想近前已经绝无可能了,这片公寓连保安都配着枪,台阶都别想上。 所以周子轲的出现,某种程度上解救了这群只能拍拍大楼外装的郁闷记者。也是他们给周子轲提供了第一个信息:人是梁丘云的车送回来的。 温心把周子轲拽进公寓大门,两人在电梯口等。温心近距离偷看身边的人,周子轲鼻梁上、面颊上、脖子上流着汗,连头发也湿得根根分明,垂在眼前。 怎么出这么多汗。温心暗忖。 周子轲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瞧了她一眼。 温心扭开头,脸涨得通红。 电梯门开了,周子轲走进去,一眼透过电梯里的镜面看到自己一身狼狈。 他要这样见汤贞?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家。”周子轲问。 温心说,汤贞老师一直不喜欢医院。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人醒了要回家也可以,呃,几天点滴可以在家里打,只要有人看护着。” 周子轲没再说什么。 “刚才来了不少人,现在都走了,”温心边说,边在门锁上输入密码,手指一按,门锁“滴”得一响,门就开了,“家里有点乱,你找个地方站。” 周子轲进了门,眼见从玄关到客厅一路地上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装纸盒。 “都是送给老师的礼品,堆在医院不好,祁禄都拿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温心边说边见缝插针往里走,示意周子轲别在门口发愣,快跟她进去,“人在里面。” 地板上落了一张卡片,不知是从哪个礼品袋里掉出来的,周子轲弯腰捡起来,瞧见落款写着“乔贺、樊笑夫妇”的字样,随手就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 往前走了两步,礼品堆中出现了一尊金色的大佛,几乎有半人多高,被其他礼品淹没了大半,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哈哈大笑。 温心见周子轲盯着那个佛头,小声对他解释:“祖静老师的儿子送来的。” “祖静老师以前啊,给汤贞老师写过不少歌,我们是挺感激他的。但他送这个……也太愁人了,这么大一个,讲究那么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周子轲终于听见了汤贞的声音。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几声“嗯”,间或出现在郭小莉的话音中。周子轲站在客厅入口,见这房间四处窗帘紧闭,天花板的顶灯关了,只有几盏地灯微弱亮着光。郭小莉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她眉头紧锁,时不时吸鼻子,卷发紧紧盘在头顶。 汤贞坐在沙发上,肩上披了一件衣服,背对着周子轲。 郭小莉突然在汤贞面前蹲下了。 “你可以的,”郭小莉小声说,她一把握住汤贞的手,把那一双手包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揉搓,“你可以的,阿贞,相信你自己,好不好?你是偶像,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你可以振作起来,你那么喜欢唱歌,那么喜欢演戏,所有事都可以重新来过。” 周子轲听郭小莉的声音,好像母亲在哄一个未通人事的婴儿。 汤贞小声问:“自杀过的人,还能当偶像?” 郭小莉咽了咽,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汤贞没做声,但也没抽回自己的手。他任郭小莉紧紧攥着他。 郭小莉说:“你以前不是还说,你想要一直唱下去,唱很多年,阿贞,你记得你说过,你要给公司那么多后辈指引方向,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汤贞没做声,郭小莉不放弃地盯着他,好像就要等他一句回答。 汤贞不得不说:“你看我现在……” 他没能说下去。 有手机铃声响了。周子轲一听就知是汤贞的手机。温心匆匆跑过去接起来:“你好,对,是汤贞老师的手机,汤贞老师现在——” 这时汤贞回过了头。 周子轲望着他,他望见了周子轲,汤贞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慢慢睁大了。 郭小莉咳了一声,站起来:“子轲怎么来了。” 周子轲“嗯”了一声,这才离开玄关走进了客厅。 “郭姐,是汤贞老师家里的人,”温心在周子轲身后按住手机,冲郭小莉比划,“找你的……” 周子轲听见郭小莉高跟鞋走过去。郭小莉接起电话,朝电话那边殷勤地招呼:是的,对,阿贞已经出院了,对。 “不会影响到工作,您放心,我们公司和阿贞的合约绝不会因为这类的事情就……啊,好,好的,你们……你们不来看他了?”郭小莉接着手机,愣了愣,“真的不来了?这个……也、也好,对,您放心交给我们就可以……” 周子轲低头盯着汤贞的脸,盯着汤贞睁大了的眼睛,有那么十几秒,他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神经质一样直直盯着汤贞。 温心走过来,见两个人谁也不吭声,下意识用手肘撞了一下周子轲,周子轲也不理她。 “小周,”还是汤贞先出了声,“你来了。” 周子轲还是沉默。 温心说:“他当然来了。老师你不知道他,昨天从新加坡连夜飞回来,说要来看你,差点没把郭姐气死!连我也跟着一起挨郭姐的骂!” 周子轲听见温心数落他,依旧无动于衷。汤贞却一点点在他眼里笑了。 汤贞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人也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这地方光线不好,周子轲看着汤贞,想努力看清更多,想把过去没看见的捞不着看的都看回来,可汤贞周身就像蒙了层模模糊糊的影子,让他看不清楚。“去新加坡是演出吗?”汤贞问。 温心替周子轲回答:“亚洲音乐颁奖礼,这届我们公司就子轲他们去了,拿了四个奖,大赢家!” 汤贞好像开心起来了,竭尽所能地笑,声音依旧干涩:“其他人也回来了?” “还没有,”温心答,“kaiser 还有工作,要坐今晚的班机才能回国。只有这位太子爷,丢下工作就跑回来了,谁也管不了他。汤贞老师你快说他两句!” 汤贞笑了,眼睛有一点发亮。他的快乐到这么多,好像就已是极限了。他问:“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吧。” 温心说:“你问 kaiser ?都挺好的。” “肖扬的腿伤呢,好了吗?”汤贞又关心道。 温心一愣,迟疑地看了周子轲一眼,又看汤贞。 “你先好好关心关心自己吧。”周子轲盯着他,突然说。 这次换汤贞愣住了。 温心借口要去给周子轲倒杯水,快步钻进厨房找郭小莉。她问,郭姐,肖扬的腿受伤了吗。郭小莉一皱眉:“没有啊。” 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杯递给温心,郭小莉说:“以前是受过伤,两三年前的事了,怎么了?” * “你来看我,小周,我很高兴。” 周子轲声音也透着一股距离感,说:“应该的” 周遭没有其他人,只有时不时从厨房传来零星的动静,提醒周子轲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你愿意和我说话了?”汤贞问,抬头看他。墨黑的长发滑到脑后去,露出汤贞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来。周子轲以前听见过骆天天抱怨,说为什么汤贞老师的脸这么上镜,而他就不行。 那真是非常久远的以前了。 周子轲不回答,反而硬邦邦问道:“你那天夜里,是不是去了公司找我。” 他说话从不带敬语,但看汤贞的反应,显然早已习惯了。 汤贞看起来很困惑。周子轲又问:“你那天去找我干什么?” “我,”汤贞眉头微簇,像是毫不知情,“……找你?” 周子轲脸色阴沉下来。 手机铃声又响了,又是汤贞的手机。周子轲能听到温心在不远处手忙脚乱地翻找手机,暗骂几句。 铃声消失了。显然是温心把来电挂掉了。 周子轲正沉默着。忽然那铃声又响起来。 吵死了,温心骂了一句。又挂。 这样反复三四次,停当了几秒钟,那铃声又不放弃地响起来。 “是谁?”汤贞回头,问。 他声音不太大,从周子轲进门来到现在,汤贞一直就没有大声说过话。 温心拿着手机走过来,扁着嘴,明显不愿意说。 铃声停止了,又响。 汤贞看着她:“给我吧。” 温心皱着眉,就是不愿意。 “没事。”汤贞安慰她道,他右手伸过去。温心只好把手机交到他手里了。 “云哥。” 汤贞接起手机,小声应道:“今天谢谢你的车……我知道……” 温心边听,边气呼呼,大翻白眼。周子轲忽然问她,不是要给他倒水吗。 温心一愣,说,你真要喝水啊,等着,我这就去给你端。 汤贞通话一结束,放下手机。周子轲突然说:“你全都想不起来了吗。” 汤贞抬头看他,周子轲说:“你是真忘了,还是现在已经不想再找我了。” “你那天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汤贞张了张嘴,周子轲越问,他越说不出来。 周子轲失望地问:“一句也没有吗?” “小周……” 周子轲又问:“那你为什么自杀。” “小周,”汤贞嗫嚅着,试图安抚他,“不是因为你……” 周子轲眼神冷下来了:“我当然知道我没那个本事。” 汤贞呆呆看着他,周子轲话说出来,自己也一愣。 汤贞才刚出院。 “我刚才胡说八道,”周子轲低声道,“你别生气。” 汤贞笑了,还是那种竭尽全力的笑容,显得人更加脆弱:“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周子轲闻言,突然抬头又看汤贞。 “子轲,你的水,”温心过来了,“汤贞老师,你也该吃药准备睡觉了!” 温心来扶汤贞,汤贞一只手扶住了沙发靠背,想站起来,这时有人靠近了他,伸手一捞搂住了汤贞的腰。周子轲一声不吭握住汤贞的一只手搭到自己脖子上,他折起袖子的手臂把汤贞一把抱了起来。 汤贞如今轻了很多,瘦了很多。汤贞只穿了单衣,披着的大衣滑下来,他一抬头,感觉周子轲呼吸急促,热烫。汤贞说:“小周,你早点回家去吧。” “先管好你自己吧。”周子轲低声念道,抱着人就往卧室走。 第10章 偶像 8 周子轲轻而易举把汤贞抱进了门,仿佛他抱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只刚长出奶牙的小动物,他碰不到还好,到他手里就谁也别想逃脱。他动作又太自然,自然到温心一时半会儿都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只当今天情况特殊,连一向不爱和人亲近的子轲也主动对汤贞老师伸出了援手——虽然这援手“援”得稍有点过了,但在温心看来,周子轲不是常人,自然做什么都不像常人一样。 周子轲低头把汤贞放在床上,汤贞伸手去扶床,周子轲手护着他的背,略有迟疑,还是放开了。 温心端着一杯水,拿了一个药盒,里面是红色白色蓝色的药片、胶囊。她把手里东西先放下,帮汤贞把毯子拉过来盖好。 汤贞背靠在床头,看了站在近前的周子轲,他问温心:“祁禄呢?” “被叫到公司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温心说,“等他来了我和郭姐就走。” 汤贞点点头,又问她:“我的手机呢?” “你要手机干什么,该睡觉了,不能看手机了。” “我想看看,”汤贞恳求温心,“有几个老师发来的短信……一会儿再睡,好不好。” 温心看了周子轲一眼,她犹犹豫豫从兜里把汤贞的手机拿出来。那是个多年前就该被淘汰了的古董机,在这个全民触屏的时代,这手机还要对着九宫格键盘一个个地按:“好多短信,要每个都看,每个都回?” 汤贞说:“先给我看看。” “好吧……”温心想了想,“那这样,你说你想回什么,我帮你回。” 汤贞笑着,看向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周子轲,说:“温心最近怎么了,几天没见,怎么对我这么好了。” 周子轲没做声,倒是温心生气了:“……什么叫几天没见啊?” 汤贞一愣,温心哭丧着一张脸:“你去医院一趟好几天,倒是轻松,还‘几天没见’,我可是天天在病房外面等你,好几天都没睡觉呢。” 汤贞有点慌了,他见不得女孩子哭。温心都开始擦眼泪了:“而且,我以前对你坏吗?” 不坏,汤贞忙说,温心对我最好了。 “那你让我给你打字,”温心头埋得低低的,一直吸鼻子,坐在床边对着手机按来按去,哽咽道,“你打字太慢了,这个手机这么难用,什么时候才能回完啊。” 汤贞看着她。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帮汤贞把垂下来遮住了脸的头发别到耳后去。 汤贞一抬头,正撞上小周的目光。 温心还在抱怨,你这手机通讯录这么难翻,按这么多下才能按到一个人名,打电话发短信都麻烦,叫你换手机你也不换。 汤贞说,以后换。 那你说吧,想要回什么。温心把一条打开的信息给他看。 汤贞低头看,他读信息时都很认真。想了想,他把要回的内容告诉温心。 温心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多是些“已经出院”“身体无恙”“多谢关心”之类的内容。如是回复了几条以后,温心突然肩膀微颤,又坚持打了几个字,她受不了地大哭起来,汤贞吓了一跳。 周子轲低着头,也不说话。温心紧紧抱住汤贞,眼泪大滴大滴掉在汤贞浅色的衣服上。汤贞迟疑了片刻,也伸手抱住她。 周子轲一声不吭离开了卧室。温心在汤贞怀里抽噎了一阵,才小声和汤贞说起悄悄话来。她说她好想好想汤贞老师,这几天都好害怕,困得要死也不敢睡觉,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就再也见不到汤贞老师了。 汤贞摸摸她的头,听她哭了一阵。温心又说,这几天,她在子轲面前说了好多粗话,讨厌死了,处心积虑建立好多年的淑女形象毁于一旦。 汤贞问,怎么说粗话。 “因为你生病啊,”温心懊恼道,“我着急死了,一着急就……子轲又一直给我打电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挂我的电话,明明以前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接的……还不如不接呢,说话次数一多,我就露馅了……” 汤贞笑了。 “而且他这段时间对我可好了,从日本回来买了好多东西给我,”温心说着,一撅嘴,“就是经常买错买成男款……算了,他这么忙……而且全公司,他给谁带过礼物啊,郭姐都没有,居然会给我买……” 汤贞点点头。 “而且啊,我把买错的男款都给你留着了。我爸穿不了,我觉得你都可以穿,尺码还都挺合适的,正好!” 汤贞低下头,说,好。 温心也不哭了,她在汤贞怀里撒娇:“子轲还说,如果我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 汤贞垂下眼睛来。 温心突然抬头看向汤贞:“而且我还发现,子轲好关心你啊。” 汤贞一愣。 “别看他平时总是沉着一张脸,其实面冷心热的,你出事的时候,他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快急疯了。”周子轲站在门外,看着汤贞吃了药,药效很快起作用,汤贞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周子轲回头,正好看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从玄关进来。 周子轲看着他,他一见周子轲,也是一脸的意外。 “祁禄,”郭小莉匆匆走过来,和年轻人详细嘱咐,“我把礼品都清点好了,你有时间把它们收到楼上去。把房间里的尖利物品都收起来,门窗我已经锁死了,你白天开窗时记得不要让他靠近窗边,或者干脆不要开了。他要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你看不见也要听着,一万个小心。我明天会再过来,有事给我发信息。” 祁禄点了点头,他脸色苍白。郭小莉叫着周子轲一起走,祁禄抬头看着周子轲,周子轲走过他时,祁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有“啊啊”的几声。周子轲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 骆天天新染了一头红色短发,演出前造型师给他画了酒红色的眼线。这也算亚星偶像一个传统了,上至老一代 mattias 的汤贞,下至如今公司力捧的肖扬,都曾在演唱会上做过这样红得炽烈张扬的造型,时不时还要被各类杂志翻出来对比加盘点,倒是夹在两人中间出道的骆天天,无论年龄还是人气都不上不下,总在无形中被忽略。 省略若干。骆天天最近也忙得很,从去年汤贞病情恶化开始,原本接洽汤贞的不少项目又再一次换他顶上了,骆天天白天黑夜地连轴工作,也没多少工夫和梁丘云空耗着。 结束以后,骆天天擦了擦嘴,问他,我新头发好不好看。 梁丘云说,谁给你弄的。 骆天天坐到梁丘云腿上了,他说了一个造型师的名字:“他说我和红色比较相配,染红色比汤贞好看。” 梁丘云笑了一声。 骆天天见他心情不错。“你今天几点走。”骆天天问。 省略若干。骆天天问,是我……好,还是汤贞……好。 梁丘云瞧他那张脸,瞧他那红头发,那红色的眼尾。梁丘云眼神忽明忽暗,让骆天天有些许忐忑。 “还是你汤贞老师好一点。”梁丘云说。 “我不信……”骆天天皱着眉头。 骆天天看着梁丘云:“看他那清高样儿……我还真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东西多了。”梁丘云说,面上带笑,语气不善。 省略若干。电话响了,梁丘云就接电话去了。骆天天还没缓过劲儿来,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脑子动不了,眼睛看不清,连听声音都模糊。 梁丘云对手机里说:“送到就回来吧。” 骆天天去洗了个澡,他累得站都站不住。等出去的时候,骆天天看见梁丘云正站在阳台上抽烟,不知是不是信号那头的人不肯接他电话,梁丘云每次把手机靠在耳边听一会儿,就放下,看着手机再按一次,再贴到耳边。 “阿贞,”梁丘云终于对手机那头说话了,他语气柔和,终于有人接他的电话,他烟头上的火星在夜里越闪越亮,“到家了吗。” 骆天天擦着头发,他默默望着梁丘云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误会……这个故事里来自人物对话的信息很多是半真半假,有的后面会写到实情,有的不会。所以有些信息是真是假读者大大们自己判断就好了~ 第11章 偶像 9 周子轲跟在温心和郭小莉身后,从电梯一直下到地库。公司的车就等在电梯口不远,两个亚星的工作人员坐在车里。俩人一看到郭小莉和温心,连忙热情招手,再一看跟在郭小莉身后那个挺拔英俊的年轻男人,她们手僵在半空,面面相觑。 车是祁禄开过来的,郭小莉从祁禄手里拿了钥匙,发动了车子。温心去了后排坐,招呼车外的周子轲:“子轲,上来,我们一块儿走吧。” 旁边俩工作人员一阵儿激动,相互挤眉弄眼。 “你没开车来?”郭小莉意外地问周子轲。 周子轲打开副驾驶门坐进去了。他走神得厉害,从进了电梯开始就只是亦步亦趋跟在两个人后面,不知不觉就跟到地库来。 然后才想起自己没开车。 “你住在哪儿。”郭小莉问。 周子轲说了一个路口。 “不用送到家门口?” “太远。”周子轲说。 温心坐在后面,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周子轲近在咫尺的后颈。但如果从窗边偷偷向前瞄,就能透过后视镜子的反射看到周子轲望向窗外的冷冷淡淡的眉眼。 “祁禄没事吧,”郭小莉把车拐出地库,上了路,“公司找他说什么?” 一个工作人员说:“怎么可能没事。小孩儿快自责死了。” “林经理他们也是,明知道祁禄压力那么大,还把人专门叫去。说是找他了解汤贞的情况,开玩笑,汤贞什么情况他们心里没数吗。祁禄一个哑巴,他们能问出什么来。” “责任不在祁禄身上,”郭小莉说,看着前方灯火点点的夜路,“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他。祁禄已经很小心很谨慎了。” “他那天是回家了?” 郭小莉说:“大半年没回过家了。” “多倒霉啊,平时不出事,回家一天就出事了。” “不到一天,”郭小莉说,“也就刚走三四个钟头,祁禄前脚一走,阿贞就……” 郭小莉欲言又止,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这事,防不胜防,不是想防就防得住的。” “不管怎么说,祁禄那孩子都太可怜了。当初临出道出了车祸就够倒霉了,跟着汤贞也算个好出路。现在这算什么事。郭姐你可得好好开导开导他,我俩劝了他一路了,没什么效果,还是愁眉苦脸的。” “我等明天见面再找他聊一聊。”郭小莉说。 “阿贞现在怎么样?直接回家没事吧。” “他挺好的,”郭小莉说,“状态比以前好多了。” 温心在一旁道:“他今天还主动找我要手机,说想回人家的短信。” 郭小莉点点头,吞咽了一下喉咙,自言自语似的:“好多了。进了一趟医院还是有用的。” 温心说:“以前半天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问他需要什么,他也不说。” 工作人员感慨道:“汤贞啊……你说怎么人好好的,突然就成这样了。” 车内一阵沉默。 温心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窗外。 她发现周子轲始终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坐着,好像对周围一切人事物和声音都无动于衷。 “我上次看见他,还是过年那时候。当时只觉得他不大对劲,”坐在温心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谁曾想到差点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谁不是,”另一人说,忽然探头到前面,拍了拍郭小莉的肩膀,“诶,郭姐,跟你打听个事。” “我不喜欢八卦。”郭小莉说。 “哎呀,就问问嘛!你不爱说就不说。” “什么事。” “你看网上传那个新闻了吗,”工作人员笑道,“说汤贞自杀前给乔贺打电话来着,说有人捡到他手机,上面正输着乔贺电话号码。有这么一回事吗?” 郭小莉冷笑一声,连嘲带讽:“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哟,连公司里的人都在传,到底真的假的。” “能是真的吗,你们也信。” “没信啊,这不是传得邪乎,跟你问问吗。” “就阿贞那个记性,怎么可能记得住电话号码。”郭小莉冷笑道。 听她的口气,一点没有要遮掩什么的意思。倒显得外界传言十分荒诞。 “真的?”其中一人说,“汤贞以前不是有名的现场背台词一遍就过吗。” “那都多久以前了,”郭小莉说,越说越觉得可笑,越觉得可悲,“现在是上句说的话,下句就能忘,能记住自己家住几楼就不错了。还电话号码……” “有这么夸张?他才多大年纪,这么能忘事。” “你得得那种病你就知道了,”郭小莉说,“整个人就废掉了,一点也不夸张。” 车开到公司楼下,两个工作人员下了车,温心也跟着下去了。周子轲开了点窗户,让夜风透进来,转头见车外三个女人正齐齐朝他和郭小莉殷勤热切地挥手。 “再见,郭姐!晚安,子轲!” “郭姐慢走啊!拜拜哦,子轲,下次见哦。” 郭小莉调转车头,从公司另个门开出去直接上了路。 “下午干什么去了。”郭小莉说。 周子轲没说话。 郭小莉转头看了周子轲一眼,周子轲汗湿的头发早干了,凌乱,又有点翘。身上衬衫也干了,领口皱皱巴巴,周子轲跟随她们走了一路,电梯里这么多镜子,周子轲也没想起收拾收拾自己。 “早上在医院门口被拍了,知道吗。”郭小莉说。 “嗯。”周子轲应了一声。 “注意点形象,”郭小莉说他,小心绕过一辆疾驰而过的大货车,“不知道自己身边都是狗仔,都是镜头吗?” 周子轲不以为意,又“嗯”一声。 “别总是‘嗯’‘嗯’‘嗯’。跟你说的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视起来?” “我知道。”周子轲不咸不淡地说。他坐正了,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颗在烟盒上敲了敲。 郭小莉听他这腔调就来气,强压着火气道:“子轲,咱和别人不一样,咱可没别的本事了。” 周子轲低头点火,一听她这话,叼着烟自己都笑了。“嗯,我知道。”他说。 一点没有辩解的意思。 郭小莉顿时更生气了。 “那还不好好维护一下自己这形象?让我说多少遍?” 周子轲说,好,好。估摸着是早晨郭小莉那一顿臭骂加一顿哭还让他心有余悸。周子轲行动起来,翻下前挡板,咬着烟对着挡板上的镜子理自己衣领,连衬衫最上面从来不扣的扣子都叫他扣上了。全弄完了他拉开车上的烟灰缸弹了弹烟灰,倚靠背上给郭小莉看。 郭小莉瞥了他一眼,又看他领口。回头忍不住笑:“早这么弄不就完了?” 郭小莉再三告诫周子轲,镜头到处都是,眼线无孔不入,作为一个艺人,一个当红艺人,自己心里更要有点数:“说回国就回国,说旷工就旷工,被人家拍了一路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借口?” 周子轲闷声抽烟。 郭小莉又说,平时出门也要注意,不能太邋遢,要真是艺术家,邋遢点也没人在乎。咱们不是艺术家,咱们是偶像,偶像是梦,梦不能邋遢。 要想托着这个梦,长长久久的,就要包装,哪怕日常生活也要以这个梦为标准要求自己,不能露馅,不能“做自己”。一露馅,一“自己”,梦就破碎了,偶像也就不存在了。周子轲说,我现在回家睡觉。 郭小莉说,你以为在家睡觉就安全? 车在路边滑了一段距离,稳稳停下了。周子轲要下车的路口到了。郭小莉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尽头被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她说:“阿贞出事那一天,窗外头有狗仔,窗子里也有狗仔,都是我带进去的。” 周子轲解了安全带正要下车,车门推开。 又被他伸手带上了。 “穿着急救中心的衣服,和120的人一起挤进门,”郭小莉手扶着额头,看了周子轲一眼,“我明明知道他们几个人,他们跟拍阿贞很长时间了,但当时我没能认出来。” 周子轲手机里有那张照片,那张最著名的,从窗外偷拍到的所谓汤贞自杀现场照片。 周子轲没见过其他的。如果有,他不可能没看到过。 “祁禄和他们的人大打出手,要不是我们拦下来,估计要出人命,”郭小莉说,“设备也全砸了。不然……更不知道怎么收场……” 周子轲说:“他知道吗?” “谁?” “汤贞。” “他不知道,”郭小莉说,“阿贞不用我提醒,他心里有数得很。” 车停在路边,好一阵子没人下车。周子轲左手夹着烟,他低头用手机发邮件,右手手指飞快。 “子轲,”郭小莉看着周子轲,“我没想到你今天能来看阿贞。” 周子轲手指一顿。 “之前你说回国是来找他,我还以为这只是你旷工的借口。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不过看得出来,阿贞他很高兴。” 周子轲抬起头,看了郭小莉。 “你想说什么。”他问。 “有件事,我从去年一直想和你谈一谈。” “什么事。” 郭小莉索性把车钥匙拔了,手搭在窗边,说:“当年你和肖扬,你们几个代班《罗马在线》的时候,你和阿贞关系还可以,是不是。” 周子轲不说话,郭小莉接着说:“在那之前,公司没想过让你参加综艺节目,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公司也觉得你不会配合。但没想到你那么喜欢《罗马在线》。说真的,子轲,从你进公司,从我认识你以来,还真没见过你小子像那时候那么努力工作过,那么有个‘队长’的样子。我们都很意外,阿贞也很意外,你当时写的几本改版方案现在还放在我办公室抽屉里。你的认真,你的努力,你的用心,我们都看在眼里。成果也很好,收视率什么的,成绩都很出色,连阿贞那段时间状态都很不错。之前他一个人主持《罗马在线》,嘉宾说话他都接不上,要靠后期好一顿剪辑才能显得稍微正常一点。” 郭小莉说着,看向周子轲,周子轲手指间的烟燃烧了一长截,烟灰悬而不掉。 “那时候我和你说,这个节目以后就交给你和阿贞来做,如果能换到一个好点的时段,我让你当制作人,我是真的没想到梁丘云还会回这个他做了一半就甩手不要的小节目。” 烟灰终于落下去了。 “这件事有我的责任,子轲,我当时没能和你好好沟通——” 周子轲把烧得只剩一点的烟屁股叼进嘴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小莉说:“梁丘云回来的事,不是阿贞做的决定。阿贞当时那个状态,靠自己做不了任何决定。” 第12章 偶像 10 看周子轲的表情,仿佛他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过。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他说。 郭小莉说:“总之你今天能来看阿贞,我就当作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那么孩子气了。” 周子轲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一个你,一个阿贞,”郭小莉说,“你们俩以后能让我省点心,我就知足了。梁丘云我是管不了他了……” 周子轲低头看了一眼正疯狂震动的手机,艾文涛没命似的给他打电话。 “……今天下午他答应我,他不会让 mattias 解散,”郭小莉自言自语似的,“反正团体活动几个月也没有一次,平时挂个名对他也没什么影响。在如今的云老板眼里,亚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作坊。昔日名扬天下的汤贞如今也就是一个自杀过的过气偶像了。” 周子轲给艾文涛回了个短信,问他什么事。艾文涛秒回:我以为你失联了! 郭小莉说:“自杀,这不是偶像该做的事。” 周子轲问:“他为什么自杀。” “因为那个病。” 周子轲问:“他为什么会得病。” 郭小莉瞥了一眼他的手机,说:“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公司的人也觉得奇怪,那么多接触过阿贞的人,每个人后来知道这件事都来问我,说郭姐,怎么回事,是真的还是假的,这种病谁得都有可能,汤贞不会的。他是童星出身,中学时候来的亚星,这么多年,无论遇到多少事,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非难诘难……他就没有说自己扛不过去,要找我们哭诉的。一直以来他总是心态最好的那个,新人刚出道都容易有怨气,容易计较得失,容易觉得全世界都不公平,他从来不这么觉得,他特别想得开。他是那种遇到事不怕事的人,mattias 刚出道那时多少人给他使绊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除了梁丘云。”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身边的车窗开到最大,就好像车里太憋闷,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以为你不喜欢八卦。”周子轲说。 郭小莉说:“我不喜欢喜欢八卦的人。” 周子轲这种拒人千里,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类型,放在这个人与人彼此娱乐,彼此消费,靠流言与窥私构建起来的圈子里,不能更招人稀罕。 艾文涛回复:找你吃饭,你是不是一天没吃饭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解散。”周子轲问郭小莉。 “你不能理解,”郭小莉说,她解开安全带,看周子轲,“kaiser 对你来说算是什么?” 周子轲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他是不知道,还是 kaiser 对他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 郭小莉认真地说:“ mattias 对汤贞来说,就是他的家,是他的归属,是他最大的心血。” 周子轲笑了。 “你笑什么。”郭小莉说。 “这话你教多少人说过。”周子轲说。 “你也知道这是套话,对不对,普通人一听都知道这是套话……”郭小莉说,“但汤贞不是普通人。他来真的啊!” “你这个前辈,他不作假。当年梁丘云说什么,要为 mattias 这个组合努力十年、二十年,那时候阿贞已经红到去法国拍电影了,我一方面很为他高兴,一方面又着急,着急阿云的出路。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汤贞一定会和亚星解约,会退出 mattias,我就在担心他一旦退出剩阿云一个怎么办。那段时间《罗马在线》都是阿云一个人主持。有一期,我记得那一期嘉宾是杨丙安,阿云主持着节目,突然在节目上说,最近有很多传言,说 mattias 可能要解散了。杨老师都愣了。梁丘云对着镜头说他也听说了,他尊重公司的决定,更尊重阿贞的选择,对他来说,阿贞的未来是最重要的,就算阿贞选择解散,mattias 也会成为他梁丘云一辈子的记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无论 mattias 还是阿贞,都会是他一生当中最宝贵的东西。” 周子轲手里握着的手机一直狂震,艾文涛的连环短信一条接一条没完没了发过来,没有人回应。 “这个人多么的会说话,”郭小莉说,“制作单位都吓到了,以为是我们公司的授意。那一期节目收视率非常高,播出以后连报纸都报了,写着什么,汤贞搭档在节目上公开告白云云。你知道吧,这个圈子就是这么势利,红的时候你就是云老板,不红的时候,就算上了头条,也只是‘汤贞搭档’,连个名字都不会在标题上提到。” “那时候我每天都很发愁,阿云还没找到自己的定位,阿贞就已经这么红了,组合太失衡,没法长久。梁丘云那时候也说,如果阿贞能等等他就好了,等他几年,等他梁丘云也红了,他们就可以一起把这个组合守护下去,”郭小莉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听听人家用的词,‘守护’。” “那期节目在电视上放完第二天,阿贞就请假坐飞机从法国回来了。从那期以后,一直到他,前几天进医院以前,没再缺席过一次,哪怕梁丘云已经根本不会再出现了。” “你知道我后来再问梁丘云,他说什么吗。我问,你不是在电视节目上公然说你要为 mattias 努力十年二十年吗,你为什么不回国,为什么不去陪陪阿贞。他说,郭姐,你跟我开玩笑吗,节目效果,大家都爱看这种内容,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你以为我不想让阿贞离梁丘云越远越好?他为什么当初会回来,因为他相信那些承诺,他看重这些东西,太看重了,就会出问题。mattias 早就名存实亡了,半死不活地在亚星挂着,不过是为了让汤贞还有点事做。 “他病得太厉害。写不了歌,演不了戏,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己维持,也只有在亚星这样的偶像公司,能靠着 mattias,靠着粉丝的梦,靠着小节目的曝光率多少维持他那一点事业生命。否则他能怎么办,汤贞能怎么办,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奔头了。如果有一天连 mattias 也解散了,那他就真完了,能要他的命。我一点不骗你。一次我们能及时发现,能把他救回来,两次,三次呢?” 周子轲低着头:“所以,他的确是因为梁丘云才……” “不管是因为什么,梁丘云已经答应我不解约了,”郭小莉说,“他愿意赏脸在 mattias 挂个名字,愿意给阿贞一条活路,我们也不会亏待他。再过几个月马上就是 mattias 十周年,公司会有大动作,云老板想要的排场我们全都给他办到。他绝对是唯一的主角——” 周子轲打断她,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后面的话。他问:“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郭小莉望向他:“我以为公司每个人都一清二楚。” 周子轲一愣。 “阿贞一片真心,谁还看不懂。” * 艾文涛先生有件事左右想不明白。 在他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经验里,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一直以来,无论什么事,好事坏事,都是别人捧着周子轲,别人哄着周子轲,别人巴结着周子轲。红男绿女,街坊邻居,七大姑八大姨,就连周子轲他爹,在他们念书那几年也只是面上骂骂,背地里还要找司机请他们哥几个吃饭顺便一顿瞎打听,他儿子上哪儿过夜去了啊,他儿子吃好喝好了吗,表现怎么样啊,缺不缺钱啊。就连前几年周子轲闷声不吭跑到亚星娱乐报了个名,突然要进娱乐圈了,他爹也只是嘴上骂骂咧咧要把他扫地出门,没过几天还不是让他姐哄着说着把人叫回家吃饭去了。 周子轲就是这么长大的,以至于艾文涛认识他这么久,就还没见过他把什么事特别当回事的,没见过他把什么人特别当个人的。艾文涛对他太了解了。周子轲这人,从小就没变过,又傲慢,又冷淡,孬好不认,软硬不吃,生人勿近,拒人千里,谁也瞧不上,谁也处不熟,一般人想往他心里去,门儿都没有。 人要对他不殷勤,他把人当个屁。人要对他太殷勤,他更把人当个屁。就这么一个人,谁和他打交道都是自找罪受,自讨苦吃。可耐不住艾文涛就是爱围在他身边打转。小艾总是真有怜香惜玉之心的。 看人小周同学,小艾总念书那会儿就这么琢磨了,看人这脸蛋,走路这气质,穿衣这品味,游泳这身材!连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少爷脾气和那从小惯出来的一身臭毛病都和本人如此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每次小艾总看到那些粉丝小女孩挥舞着灯牌,玩命地尖叫,周子轲!!子轲!!!他都要在心里冷笑。 人,哥早就看上了,哥看上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凉快呢! 有时小艾总也会想,要是小周同学压根没进娱乐圈就好了。 那他们还是可以在上学时没事打打球,一起泡泡妞,大学毕业进各自老子的公司混混日子,玩玩车玩玩船玩玩女人玩玩岛,有什么玩什么,多好啊! 总好过现在,成天见不着周子轲的人影,好不容易见一回,还弄得一身晦气。连周子轲说的话艾文涛都开始听不懂了,只觉得这哥们越来越沉默,说话越来越绕弯子,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丧,让人听了就浑身难受,觉得不得劲,不对劲。 你没事还是赶紧撤吧,你要待到什么时候。小艾总也不是没这么劝过他。小艾总对娱乐圈熟啊,他认识的妹妹多,弟弟也多。那地方在他看来就是个游乐场,在外面玩玩行,坐着可以,看着可以,不能进去,进去就不好玩了。娱乐圈就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人和人彼此消费,你消费我,我消费你,活着被消费,死后就算进了地狱,被挫骨扬灰,还是要被消费。谁也别想跑,谁也跑不了。消费不起,就压根别进这个圈子。 周子轲,好端端一个大少爷,公子哥,给人家消费去,图什么。 如果那一日他们没翘课去附近的球场打球,如果他们打完球没被另个同学叫回家去喝酒,如果他们半路停车时没看见路边超市播放的音乐录影带,也许周子轲压根不会知道汤贞是谁。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周子轲不会问,这人是谁。他们那同学不会回答,这人我知道,演过一个那种片,可黄了。他们就不会喝多了酒,臊红着脸挤在同学家地下室的沙发上,昏昏欲睡看那个有点色情的艺术电影。 艾文涛至今回忆起那电影还觉得太坑爹。所谓的“那种片”,不过是男男片,男主角就是汤贞。所谓的“可黄了”,也就是汤贞上半身衣服给剥到了腰上,他背对镜头,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的后背,坐在另一男的身上,一边接吻,一边颤着腰,动来动去。 “能不能快进,就露这么点?”小艾总那天不耐烦道,“换别的,有没有胸大点的。” 周子轲就坐他旁边。那天周子轲还是很安静,倚在靠背上看电影,一声不吭。等换了别的片,周子轲一顿喝啤酒,喝多了就上厕所去了,直到小艾总喝断片之前都没见他回来。 艾文涛后来寻思,他哥们十有八九,就是在那天惦记上汤贞了。 以小艾总二十三年的人生阅历来看,他是真情实感地认为不可能有人抵挡得了周子轲的魅力,他没做到,就不可能有人做到,哪怕那个人是汤贞呢。汤贞怎么了,小艾总琢磨,不就是个偶像明星吗,看上你是瞧得起你,人在这个圈子里混,就不能太不识抬举。 事实上,要不是汤贞当时软硬不吃,连个饭局都不肯来,连个礼品都不肯收,也就不会有后来周子轲中邪似的开车跑那公司门口堵人的事情了。 更不会有后来让艾文涛大跌眼镜的那件事:周子轲堵了几天,没把人堵来,倒把自己堵进去了。 对此,艾文涛他爸腆着脸表示,小周同学就是有出息啊,偶像明星,相当于文艺工作者,都是灵魂的工程师。而和艾文涛周子轲他们一起喝酒泡妞的那群狐朋狗友,面上不露声色,私底下却把周子轲进亚星当练习生的事翻来覆去拿来嘲笑。艾文涛只能告诉他们,你们周哥这回要钓大鱼,咱等着瞧。 小艾总对这类事有经验,对周子轲也是满怀信心。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小艾总却觉得,只要扭下来,这再苦的瓜,到嘴里滋味儿也甜。妞就是这样,追得越久越稀罕,越追不上越叫人念念不忘。小艾总就琢磨着,当年他对周子轲是这样,现在周子轲对汤贞,八成也是这样。 但时到如今,他就琢磨不明白了,都这么久了,都多少年了,再怎么稀罕也该腻味了。 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呢? “咱先坐下吃口饭行不行,”艾文涛苦口婆心道,“你姐快急死了,说你在家没吃几口饭,让我找个地方弄几个菜,咱是不是一天没吃饭了?”周子轲终于坐下了,对着满桌子菜看了一会儿。 “刚从汤贞那出来?”艾文涛无奈地问,周子轲身上那烟味够呛人的。 周子轲也不说话,半晌问:“菜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艾总视角的故事。就当听他讲个八卦了,至于有多少细节完全可信,读者大大可以自己判断…… 第13章 偶像 11 艾文涛心知周子轲爱使唤人。这儿又没别人,专门找的清净地方,就使唤他了。 “你想点什么。”他把厚厚一摞菜单递过去。 周子轲一翻直接切到了酒水单。 “别介,人是铁饭是钢,这桌上都是这家做得好的,特意给你点的,你好歹吃几口。”艾文涛急忙劝道。 啤酒上来了,周子轲闷不吭声开始喝,小艾总眼看着,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他这刚从新加坡回来,下午刚灌了一肚子黄汤,还难受得要紧。 “哥们儿,真不吃饭啊,”艾文涛问,“你什么情况,不说不回国吗,怎么又溜回来了?” 周子轲说:“我不知道。” “别啊,别不知道啊,”艾文涛说,周子轲这一身烟味,他闻着都想咳嗽,“你说你,来了也不叫我,闷头跟楼下抽什么烟啊。” 周子轲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固执盯着眼前的酒杯,他喉咙里咽来咽去,不知在努力吞咽什么下去。 “怎么了,”小艾总好声好气地劝,“谁又惹你不开心了,你姐,你老子,还是你那个经纪人?” 周子轲摇头。 “别光摇头,说说话啊。” 周子轲抬眼看艾文涛:“你怎么也回国了。” 他这一眼瞥过来,小艾总一下子脸都热了。 “还、还不是我老子公司的事……”小艾总忙说,“这么一大帮子人,离我一秒都不行——” 周子轲接着喝他的啤酒。艾文涛嘟噜嘟噜说了一堆,说完才意识到周子轲把话题拐自己身上来了。 “别老说我啊,今天来主要是说你。” 周子轲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不是,哥们,你到底怎么了,你是走路栽坑里了,还是飞一半挂树上下不来了,”艾文涛觉得憋屈得慌,“咱能潇洒一点吗。有事你就说,别憋心里头,看你这样哥心里真怪难受的。” 周子轲瞧着他一脸认真,慢慢说:“谢谢。” 艾文涛一愣。 “行行行……”艾文涛无可奈何,自己又要了几瓶啤酒来喝,“汤贞怎么样,你去看他了?” “嗯。” 艾文涛问窗外又要了一盘水果,端过来自己吃。这么晚了,他一口饭都吃不下,闻着酒味又难受。 “怎么样,你俩处得还行吧,”艾文涛说,“没问问为什么自杀?” 周子轲说:“有什么好问的。” “别又是为你自杀的吧,”艾文涛说,“你俩好歹处过一阵,都自杀了,你也多关心关心人家,温柔体贴一点。别和上次那谁似的,割腕好几次找你你都不去看一眼。” 周子轲嘴角动了动,一句话没说。他继续喝酒,可怎么喝,人都还特别清醒。 第二日清晨,大好阳光穿透窗纱上翩飞的鹤,照在艾文涛宿醉的脸上。小艾总睁了睁眼,不情愿地别开脸去。 怎么这么大太阳,几点了……艾文涛伸手揉眼睛,一动肩膀,浑身酸痛。他翻身一看,自己居然在玄关地板上躺着睡了一夜。 小艾总呆呆朝玄关尽头的客厅看去。几缕阳光刺眼,透着光的仙鹤羽翼在薄薄的窗纱上张开了,盘旋在空气里,朦朦胧胧地摇曳。 这是周子轲的公寓。 小艾总走进去,一眼瞧见了户主。户主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鞋都没脱,这么高大一个人,蜷缩着在一个小沙发里睡觉。 周世友先生这一天早上还没到家就听司机说,艾先生来了电话,子轲已经回家了:“他说昨天睡过头了,没听见电话。” 周老先生“嗯”了一声。车沿着山路,徐徐开进周家院门,车一停,几个年轻门卫过来开车门。周老先生下了车,扶着拐杖刚走几步,有人告诉他,有个姓程的先生来访,正在会客厅里等。 周老先生挑了挑眉,在他人的搀扶下走到会客厅门口远远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周叔叔!”结果对方一眼便看见了他,皮鞋踩着地面,嗒嗒嗒,快步赶过来。 “周叔叔,子苑在家吗?” 周老先生回过头,看那男人,贴身西装,精心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周老先生闻了闻,他还喷了香水来的。 “不在。”他说,说完就要走。 男人好像对他的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周叔叔,我错了,我知道我一直以来都错得很离谱。我这次专程从美国回来,就想把子苑接回去。我想明白了,她是我唯一爱的人——” 周老先生看了他一眼:“你离婚了吗。” 男人一愣。 “手续再过几个月就能……” “孩子呢。”周老先生冷冷道。 男人额头冒汗:“归、归女方……” “你走吧,别再来了。”周世友说,撑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子苑一大清早就埋头钻进了厨房,艾文涛在电话里告诉她,昨天点了那么多菜,周子轲一口没吃,反而是喝醉以后,心血来潮,非要吃什么瑶柱云丝羹。厨子都去睡了,他非把人叫起来做,结果厨子做出来了,他尝了一口就不吃了。 “非说难吃,说人家不会做,把人家厨子好一顿得罪,这我朋友好不容易请来的,今儿我还得给人赔罪去。” 周子苑这会儿就趴在料理台上,愁眉苦脸看她的平板电脑。 眼前是她能找到的在网上人气最旺的“瑶柱云丝羹”教学视频。她已经反反复复拉了不下五遍,可她就是看不明白那云丝到底怎么切的。 “哈喽,观众朋友们,”那个戴着茶色眼镜的古怪老头又出现了,站在镜头中央,模仿着偶像跳舞的姿态说,“欢迎来到每晚十点的静静美食厨房,我是主持人祖静!” 场外一阵笑声,镜头向右轻移,在古怪老头身边原来还有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脖子上挂了一个围裙,两根细绳向后系在腰上,这会儿正和观众一起哈哈大笑。 “大家好,欢迎来到每晚十点的汤汤美食厨房,我们欢迎这期嘉宾我们的祖静老师,”年轻人说着,场下一阵掌声响起来,镜头拉近,给了他一个大特写,一点不吝惜拍他的脸,从额头到领口露出一点的锁骨,连他根根睫毛都拍得一清二楚,年轻人看着镜头,忍着笑说,“祖静老师上个月给我们 mattias 写了好几首歌啊,所以呢,作为回报,我和节目组决定满足祖静老师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 那叫祖静的老头说:“你们是不是终于肯让我做主持人了。早和你们讲过,汤汤美食厨房这种节目是没有前途的,女性观众是不会爱看的!” 汤贞又笑了,他好像非常不经逗,一笑就停不下来,嘴角眉梢都是笑,眼睛笑得湿漉漉亮晶晶的,连耳朵都多了一层粉。 祖静在摄影棚里大声问:“到底满足我什么心愿啊?” 下面观众也在笑,旁边有工作人员小声提醒他:“祖静老师,云丝羹,云丝羹。” 年轻男人走近了周子苑,发现周子苑哭丧着脸,手上拿的刀上粘的衣服上沾的全是一块一块烂糊糊的内脂豆腐。 “虽说子轲是不喜欢吃西餐,”年轻男人皱着眉头直笑,“但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周子苑说,这就是她那个百般挑剔的弟弟唯一开口想吃的东西。 “他要吃云丝羹?” “瑶柱云丝羹。” “看不出来,他还挺养生。”年轻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周子苑苦着一张脸。 镜头里,年轻人已经将一块豆腐切过了一遍,借着刀将切成薄片的豆腐一翻,另只手细细地将豆腐片轻轻按下去。 他手生得细嫩,按在豆腐上,总让人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把自己的手切到了。 直到按得片片妥妥帖帖,古怪老头背着手,聚精会神在一旁看,大气不敢出。年轻人低着头,提刀又从边缘开始,以极快又稳的刀速,把成片的白豆腐细细致致从头切了过去。 切完的豆腐乍看之下好似一团失去了形状的糊状物,等散在盛了凉水的小瓷碗里,随着筷子轻轻搅弄,慢慢慢慢,化成丝丝缕缕的云雾。 “谁将来要是嫁给小汤,谁可享福喽。”祖静对场下的女孩子们无限感概道。 汤贞开始切一颗颗瑶柱,依旧是切丝。他切完了,抬起头来笑,洁白的额头上一层淋漓细汗,镜头拍到他对场下眨眼的瞬间,伴随着一阵阵欢呼和尖叫。 “才十九岁就能做得这么好。”周子苑看着视频下面的简介,上面写着“汤汤招牌菜”“十九岁”之类的字样,她越发垂头丧气了。 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周子苑,又看那些可怜的豆腐:“刀工需要练,你可以先从小块豆腐开始学。” 周子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叮,说她刚刚就是从小块开始切的。 “把豆腐放在冰箱冻一下?你试过吗。” “那不会影响口感吗。” “先别考虑口感了,先学会怎么——” “我根本不会做中餐,”周子苑突然放下了刀,她慢慢靠在料理台边蹲下了,用手臂圈住自己的头,“我只会做你们都不喜欢吃的西餐。” 年轻男人低头看她,也半蹲在她面前。 “我没说我不喜欢。”年轻男人低声说。 “可子轲不喜欢。” “没关系,慢慢来。” 料理台上的平板电脑没有关掉,没有人倒放重播。视频走完了就关联着走起了下一个。周子苑满口“子轲”来“子轲”去,乍一听到别人喊周子轲的名字,她愣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等拿过平板电脑再一看,屏幕里的人,不是她弟弟周子轲是谁。 “你不是说他不参加这种节目吗。” “我不知道。”周子苑一脸茫然,眼神闪烁。 年轻男人笑了,镜头从台上坐着的一群人脸上扫过去,扫到周子轲的时候,年轻男人说:“他在电视上也拉着一张脸啊。” 主持人显然也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刚刚还在戴着围裙做菜的那个十九岁的小男孩,摇身一变,成了周子轲们的前辈。周子苑看了一眼视频说明上的时间,两年前。 “你们啊,手里的灯牌举高一点,我看看,”汤贞握着话筒,一个人坐在台边,在场下女孩们激动的尖叫声中,他一个个念道,“周子轲……周子轲……子轲……周……” 他跳起来往回走,边走边举起话筒问:“导演,今天来的观众是不是都是周子轲请来的托儿啊?” 摄影棚里哄堂大笑,连台上几个男孩子都捧腹大笑,只有周子轲一个人闲闲盯着汤贞的背影,仿佛汤贞说的话无聊至极。“你们全都是周子轲的粉丝吗,”汤贞对着台下说,全场只有他一个主持人,他话说起来必须一刻不停,“小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的歌迷,真是令人羡慕嫉妒啊。” 台下的女孩子们立刻尖叫,叫“汤汤”的有,叫“阿贞”的也有,边叫边喊,我们也爱你! 镜头拉近,汤贞一脸不屑,对着镜头道:“你们的爱太随便了吧。” 有人笑,有人叫道,我们爱你!真的爱你! 汤贞笑问:“那如果选结婚的对象,你们想选我还是选他?” 女孩子们叫道,都选! “只能二选一的。”汤贞佯装生气。 他把话筒伸到了台下去。 “子轲!”从观众席远处忽然爆发出一声充满激情的怒吼,震惊全场。 观众席如同一锅沸水,咕嘟咕嘟荡漾起来。汤贞扑哧一声,笑了,肩膀都在颤。周子轲的队友们在镜头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周子轲倒还是不咸不淡的,眼神在场下游荡了一会儿,最后又落回汤贞身上。 棚顶的灯光灼热炽烈,照得汤贞一身是汗,连衬衫都有点贴身,裹在他窄细的腰上,隐约透出一层淡淡的粉白。汤贞回头望了台上的人,说:“今天来的全都是周太太,那边,那边坐着的那位周先生,你就没有什么要表示的吗。” 周子轲看着他,就是一句话不说。 汤贞舔了舔嘴唇,对着话筒犹豫不决,他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不能冷场,可只有他一个主持人,他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好像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周先生啊……”汤贞边想边说。 “周太太。”周子轲突然应了。 汤贞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接话,笑道:“你快说句话。” 周子轲看着台下,嘴角动了动,像也笑了。“你想听我说什么。”他看汤贞。 汤贞一双眼睛更加明亮,他把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去,问观众:“你们想听他说什么?” “想听他唱歌!”下面叫道,“想听他唱歌!” 第14章 偶像 12 周子轲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唤他的名字。 小周,小周。 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在狭窄的沙发上烦躁地弯起脖子,脸颊贴着布垫不爽地磨蹭。他想要更多的吻,想要更多的体温。他想把那个人拥过来,紧紧抓住,紧紧抱住。他想告诉他,周子轲不是东西,你别生气,你也别哭了,我什么都不想要。 肖扬一大早来到公司,塞着耳机,戴着帽子,一下车被公司门外面熙熙攘攘排成长队的人群吓了一跳。助理小朱打着哈欠跟在后面,告诉他今天是亚星的参观日:“直到下午五点都会是这样。” 肖扬在从新加坡回来的班机上睡了一夜,落地以后,kaiser 其他人都扛不住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小朱一早从机场开车把肖扬送回家,本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放个假,没想到肖扬回家叫了弟弟妹妹起床,给穿了衣服,给做了早饭,送了两个瞎闹腾的六年级小学生到了学校,换了一身行头就直接要回公司。小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肖扬问他新歌的小样送来了吗,小朱一头是汗,说我去问问郭姐,肖扬问这周什么时候补录《恺撒世界》和《午夜列车》,小朱结结巴巴,一溜烟上了楼,说我这就去问郭姐! 肖扬独自一人进了地下练习室,走廊里已经有不少来参观的女孩子了,他低着头从中走过,女孩儿们兴奋得两眼放光,却碍于参观日的要求不得上前打扰,只能捂着嘴眼看着他走进 kaiser 专用的九号练习室。 肖扬一进去就傻了眼,一个他从未想到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正戴着帽子,压低了帽檐,坐在练习室角落。 “稀客啊!”肖扬一脸意外,他把耳机都摘下来了,快步走到那人跟前,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几眼,“这位爷,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子轲抬起头,没好气地瞥他。 肖扬一屁股坐他旁边,低头看表:“这才几点,你怎么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练习室面朝走廊的那道墙是透明的,来往的人能清楚看到每间练习室里的动向。从肖扬进门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墙外,大气不敢出地举起手机拍照和录像。 周子轲歪头看了肖扬一眼,有时候周子轲想不明白郭小莉为什么不顾公司的意愿,强行指定肖扬来做汤贞的接班人,虽然在公司那边总是骆天天的动静更大些。“那天你是不是看错了。”周子轲问他。 肖扬一愣,没听清楚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周子轲放慢了语速,他从未这么有耐心地和肖扬说过话:“你告诉我,汤贞自杀那天来这个地方找我。” 肖扬一听,点头:“没错。” 周子轲说:“他说他没来过。” 肖扬眨巴了几下眼睛:“不可能!” 周子轲看着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肖扬忽然脸色一白,一双桃花眼傻傻望过来,声儿都发颤了:“难道我遇见的……是鬼?” 周子轲原本想,肖扬应该不是编瞎话骗他,这会儿无奈道:“哪来的鬼。” “不是,我不是说汤贞老师是鬼,我是说,”肖扬认真道,“说不定这里有鬼扮成汤贞老师,专门半夜出来吓唬我们这些小辈。” 周子轲不愿再与他对话。肖扬反问:“你去看过汤贞老师了?” “嗯。” “郭姐让我和老罗他们今儿晚上一块儿过去,”肖扬说着,鼻子动了动,撇头看周子轲,“你是不是喝酒了。” 周子轲没吭声,肖扬用帽子捂着嘴说:“别让外面小姑娘们闻见啊,不然郭姐还要削你。” 周子轲说:“你巴不得她狠削我吧。” 肖扬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肖扬的助理小朱从楼上一路小跑下来,九号练习室门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小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门口,往里一看也吓了一跳。 “扬扬,郭姐找你。”他气喘吁吁地说。 肖扬一听,也不跟周子轲说话了,撑着地板站起来戴上帽子快步朝外走:“郭姐找我?” 郭小莉今天一来办公室就听说有人在地下练习室见着了周子轲。她起初颇惊讶,后又觉得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她也不知道周子轲这回是挨了一顿骂,浪子回头知道好好工作了,还是又有什么别的打算。 办公桌上已经放了成摞成摞的文件,为首一本标题写着,mattias 十周年专题活动企划案。 自从和梁丘云敲定了活动大致方向,亚星娱乐就准备整合全公司的力量来做这件事。在这个汤贞刚刚自杀没多久的当口,亚星娱乐急需一件大事来转移公众的注意力,他们决定打起感情牌,把宣传重心放在汤贞的回归、康复和 mattias 十年未变的深厚情谊上,只要最终效果足够正面,偶像自杀这事再难也盖得过去。郭小莉也早早定了任务,让手下人把所有想法往上报。 十年,这十年,无论对两位成员来说,还是对郭小莉,值得“纪念”的东西都太多了。 温心给郭小莉打电话,声音又急又气:“郭姐,你给我发的这个日程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郭小莉说。 “可是他才刚出院啊!”温心大声道,“需要这么着急吗?” “公司也没办法,”郭小莉说,“公司现在焦头烂额,阿贞公开露面这事宜早不宜迟。好在他身体状况恢复得还不错,只是一个发布会,他没问题的。” 温心说:“不是有没有问题的事,至少给他几天时间准备一下啊!” 郭小莉沉默了片刻,说:“这不是阿贞一个人的发布会,另一个人的档期也必须考虑。” 温心破口大骂。 肖扬敲门进来的时候,郭小莉刚挂了电话,她抬头看见肖扬进来。 “郭姐找我什么事。”肖扬摘下帽子,问。 “你明天下午四点去电台录《午夜列车》,”郭小莉看着他,“叫着子轲一起去。” 肖扬一愣:“什么?” “我已经和电台那边打过招呼了,这期让子轲加塞做一期嘉宾,”郭小莉从背后的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手写的要点,抽出来时,连带着一张便签也落在地上,郭小莉弯身把便签捡起来,单把那张纸递给肖扬,“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务必让他在节目里就颁奖礼上的事好好道歉。” 肖扬目瞪口呆,但还是把那张纸接过来:“你怎么……” “怎么了?” “你做决定之前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郭姐,如果是上《恺撒世界》也就算了,毕竟是团里大家一起的节目。《午夜列车》是我自己——” “这是你汤贞老师给你的节目。” “给我就是我的了啊,”肖扬抗议道,低头看了看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叹息一声,“郭姐你怎么想的,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怎么不可能。” “周子轲这人平时就不爱说话你是知道的,和他说十句话他能搭理两句就谢天谢地了。上上电视他还能露张脸给观众看一看,你不如让他到电视上道歉。” “电视不可能,反而闹得更大,”郭小莉说,“时间那么重要,他摆张臭脸,观众一看,这像道歉的态度吗。” “可是广播节目上只能听声音,他不说话,听众难道就听他喘气儿吗,这更不像道歉了。他要还是一句话不说,我难道从头到尾自说自话。” 郭小莉正色道:“这不更显得你肖扬妙语连珠,才智过人,能堪大用。” 肖扬听了听,“诶”了一声,顿时觉得也有些道理。 “到那时候,为了子轲收听节目的听众,就不得不全程听你讲话,”郭小莉一边继续哄他,一边低头看手里捡起来的便签纸,那上面是一串潦草的手抄乱码,又有星号又有井号,共计11位,郭小莉把便签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抬头看肖扬,“距离今年音乐节还有一个多月,要抓紧时间了,扬扬,能超过子轲的机会可不多了。” 天才陨落的故事最好看,越是被捧到心尖的人,旁观者越是爱看他碎得一塌糊涂。他死了,会变成传奇,会为人称颂,他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沦为凡庸,再也不会老去了。汤贞自杀的故事多多少少就属于这类,它更像是命中注定的,是命中有此劫。仿佛不以自杀结束,“汤贞”这个故事就不得圆满,“汤贞”这个名字就无法成全。只可惜人命易算,天命难测,汤贞从鬼门关游荡了一遭,居然又被生拉硬拽地扯回来了。 亚星娱乐主办的发布会于当日下午一点在北京一家酒店八层会议厅举行。记者们甭管受邀的没受邀的,摩肩接踵,你挤我,我挤你,将偌大的场子挤得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mattias 队长梁丘云先生先行到了场。他今天是正装出席,西装剪裁贴着他宽肩窄腰,西裤下双腿修长,闪光灯啪啪地照他,追逐他,梁丘云时不时对镜头笑一笑。 “云老板今天心情不错。”记者们喊道。 梁丘云说:“阿贞的好日子,谁心情会不好。” 台上摆了两个座位,梁丘云一走上去,前排记者就围过去和他搭话。梁丘云拉过椅子,解了衣扣坐下,从助理手里接过一瓶水,一边喝,一边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和记者聊起天来。 直到下午三点,汤贞都还没出现。 很多人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也许是之前汤贞自杀的事闹得太过沸沸扬扬,太过满城风雨,搞得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有点找不着北。他死了,汤贞居然死了,恨不得立刻把能扒拉到的关于汤贞的一切都收拾收拾珍藏起来,咂摸咂摸怀念一番。所有人都忽然放下了那些成见,变得特别宽容,无论在汤贞身上发生过什么好事烂事,仿佛只要加一句“人都死了”,立刻就全不是事了。 估计汤贞自己也没想到,自杀还有这作用。可归根结底他没死成,不仅没死成,公司还以他的名义邀请来几百记者,要开一个场面颇大的发布会。两个多小时的等待足以帮在场所有记者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即汤贞在他们笔下原本该是何等劣迹斑斑。 连梁丘云的耐心都开始耗尽了。他时不时抬腕看表,时不时和助理耳语,倒是从头至尾没有怠慢过场下记者。记者们也给足了他面子。每次有人问他,汤贞怎么还不出现,汤贞什么时候来,梁丘云笑得无奈又讨好,说着,大家再等等,阿贞身体情况特殊,刚出院不久,还请多多体谅。 有记者说,真和身体情况有关吗,发布会时间昨天就定下来了,就算身体再不好,用担架抬着一早出门这会儿也该到了,明摆着习惯性迟到,和以前一样不守时,让大家在这儿干等。 身体不好回医院躺着继续治,出来耍人玩有意思吗。另个记者说。 梁丘云也不反驳,就听着,好像连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替汤贞的迟到辩解,只能在这里替汤贞受着责罚。 “云老板,你太敬业了,”另个记者看不下去了,“要不是你还一直在这儿坐着,我们哥几个早就走人了。亏得他自杀给这么大的版,出来还是这副德行。” 还有人说,云老板这种腕儿,他汤贞也好意思让人等这么久。 三点五十的时候,助理上来告诉梁丘云,汤贞到楼下了。 梁丘云脸色已经十足难看,他匆匆下了台,下面记者慌了,急急忙忙举起镜头,以为会拍到什么汤贞发布会迟到梁丘云黑脸离场的画面,结果助理小孟在后面大声说,汤贞老师马上就到场了,请各位稍安勿躁! 梁丘云大步往外走,一出电梯门正好见到酒店门开,第一个进来的是温心。温心着急忙荒,满头是汗,头发都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她手里握着一个水杯,还抱着一件外套,没拉紧的背包里一片大红色的阴影,显然是给记者们准备的红包。 接着进来的是祁禄和几位酒店工作人员,他们手里提着不少纸袋,看纸袋上印的标志,里面东西应该是有些价格。梁丘云皱了皱眉,亚星这小破公司为了汤贞也真是下了血本。 最后进来的是汤贞,他垂着头,还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是被人抱着进门的。梁丘云眼睛睁大,和周子轲打了个照面。 第15章 偶像 13 周子轲没上电梯。梁丘云朝他们走过去,做出一副不容拒绝的迎接姿态,祁禄原本要从周子轲手里扶过汤贞的,眼见梁丘云抢他一步,大手一把把汤贞接过来。周子轲也没说话,看了梁丘云一眼,手离开汤贞的背,向后退了一步。 梁丘云也看他,是那种雄性动物对上雄性动物迈过地盘的眼神。周子轲不说话,也没有在这里和他对峙的意思。 温心说:“子轲你快去电台,郭姐催你呢,可别迟到了!” 电梯门把周子轲留在了外面,他又看了汤贞几眼,也不留恋,跟着酒店门走进外面的阳光里。梁丘云瞧着他离开,自己手还抱着汤贞,低头一看,汤贞还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 这个人真是轻了不少。 “那小子怎么来的。”梁丘云问。 “干你什么事。”温心没好气地说。 电梯里还有酒店其他工作人员在,一个个都低着头不吭声。 梁丘云问:“汤贞吃了多少药?” “不知道。” “你这助理怎么当的。” 温心说:“你也知道汤贞老师睡觉需要吃药的。要不是某位老板突然今天就要开发布会,他怎么会吃了药也一直睡不着。我真不知道他最后吃了多少。你说得倒轻巧,你照顾过他吗?” 电梯上了八层,梁丘云反问:“温心,你哪年进的公司?” 温心想说,和这有什么关系。话还没说出口,电梯门就开了。有工作人员迎上来,要带他们去会议厅。梁丘云叫他开一间更衣室的门。 汤贞醒不过来。折腾了一路,他每次睁睁眼睛,不一会儿又把沉沉的眼皮闭上了。强烈的药性仿佛把他整个人都夺走了。 温心害怕这种情况,汤贞的医生曾同她和郭姐说起过这件事。汤贞有的已远远不是普通的心理问题,他是病人,生了病就要吃药,但与这种疾病相关的药物通常又带有极大的副作用,药量药性都不好控制。一旦因为吃药误了事,特别像汤贞从事这种职业,容易有完美主义的想法,又极易自责的患者,一旦失控,病情十分容易恶化下去。万万不能再给他压力。 所以温心一点不敢催促汤贞,甚至害怕去叫醒他。外面有几百等得屁股着火的记者,温心只能先想办法去安抚他们。她指挥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把所有礼品带到会议厅,然后到处找梁丘云的助理小孟。 小孟说,你们来了,就等你们了。 温心往会场里一看,顿时笑了,她难以置信:“你们就让这群记者在这里干等着,你们到这么半天了连瓶水也不给他们送?” 小孟挑了挑眉:“郭姐说这都交给你们办的,我们到了就行,你们来这么晚还赖我们?” 温心忍着心里满腹脏话,夹着包往会场里进:“行行你先让开吧。” 礼品夹着红包车马费,一个个送到记者们手上。这群记者现在就是一个个通红滚烫的炸药桶,一碰就炸。温心一边赔着笑脸道歉,一边请他们挨个签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我们汤贞老师身体情况特殊,大家也知道,今天临时出这种状况,大家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成心的,一出来就摆这么大谱,知道的是他自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天了!”一位胸前挂着相机的记者大哥热得衣衫都脱了。他上来冲着温心就是一顿骂,接过礼品袋看也不看丢在一边。业界都懂的,这种礼品袋看着越大里面越没值钱东西,包装越好的越坑人。反倒是他旁边的记者从袋子里抽出一瓶红酒,目瞪口呆:“我天……” 温心傻呵呵赔笑脸,心里一块石头还悬着。 记者们也不当面拆那个装钱的信封,只把礼品袋拆了。平时习惯了收什么小公仔,什么t恤、钥匙链之类的破烂儿。这会儿看着这袋子里,一瓶红酒,三盒茶叶,一包糕点,车马费信封,还有一封信,还附了一束鲜花。 有人拆开那封信,啪嗒掉出几张纸片,翻开一看,印有兰庄酒店标志的信封,里面一张礼品卡,两张游泳券。 “嗬,兰庄!” “这游泳券怎么用啊。” “礼品卡是干嘛的?” 一人反复检查那三盒茶叶的成色:“来这一趟等仨小时还挺值?” “毛成瑞怎么这么舍得花钱?” “亚星给周世友带孩子,两家估摸着合作互惠了。” “开玩笑,兰庄这么大的产业用得着和毛成瑞互惠?” “早说啊,早说亚星现在都送这个……前几天亚星的会我没去,你们谁去了。” “不用去,送个破靠垫。毛成瑞那个抠门,估计也就汤贞的事送送了。” 议论声从后排传到前排,等温心跑到前头的时候,还没领到礼品的记者已经对她和颜悦色多了。“体谅,体谅,你们也不容易!没事,我们再等一会儿也可以,让汤贞慢慢准备啊。”一位记者大姐对温心说。 温心脸上汗直淌,这才算大松了一口气。 助理小孟瞅着那礼品袋里的东西,问身边人这从哪弄来的。身边人不理他,小孟抬头一看,发现身边站着的是祁禄。问哑巴哑巴当然不说话。小孟直接绕过祁禄去问温心。温心说:“干你屁事。” 温心回到更衣室,见汤贞已经睁开眼了,坐在梁丘云身边还晕乎乎地低着头。梁丘云捏着他的后脖,用一把冷水浸过的毛巾使劲给他擦脸。温心走过去就要把毛巾抢过来:“哪有你使那么大劲儿擦脸的!” “你家老师整容了?”梁丘云问。 “你才整容了!” “那就别这么娇气。”梁丘云说。 温心被他堵的,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 梁丘云叫工作人员拿了瓶风油精来,他掐着汤贞后脖让汤贞扬起头来,往他几个穴道上用力点。 周子轲到电台的时候,肖扬已经等了他十分钟了。肖扬好像一点不奇怪他迟到,反而惊讶这位大哥居然真的来工作了,而且居然只迟到了十分钟。“以前录过吗。”他问。 周子轲坐下,额头上都是汗,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没有。”他把车钥匙放桌上。 工作人员递来一杯水给他。肖扬轻吐了一口气:“那你知道一会儿该说什么吗。” 周子轲摇头。 肖扬朝外面工作人员比了个手势,他拿来一个耳机给周子轲:“这是上期节目,你先听听。二十分钟后开始录。” 周子轲心里烦乱,什么都听不进去,拿着耳机也不戴。 “我没想到你来啊。”肖扬瞅着外面工作人员,小声和他耳语。 “我也没想来。”周子轲说。 “我就觉得!本来还打算冒充你声音录一期骗骗你那些傻不拉几的歌迷。你怎么又来了呢,打断我的计划,亏我台词都写好了——” 周子轲估摸还是觉得他更吵,低头把耳机戴上了。 在亚星娱乐,是个偶像多多少少都做过电台节目。节目时间不长,至多半个小时,时段通常在深夜,内容也很简单,对听众讲讲自己的近况,放放自己的新歌,与嘉宾聊一聊天,读一读粉丝来信,回答一些问题。 在社交网络远未流行起来的年代,电台节目几乎是粉丝们平时能接触到偶像的唯一途径。即使现在人人都有一个微博账号了,人与人被网络拉近到近乎零的距离,亚星娱乐还是把电台节目这项传统保持了下来。毕竟能在睡前听到偶像的声音,隔着朦朦胧胧的黑夜,通过电台信号,听偶像读一读自己的信,听偶像道一声晚安,始终是许多年轻女性的刚需,这是社交网络所永远不能取代的。 kaiser 在出道第一年拥有了自己的电台节目《恺撒世界》,每周五晚上十一点播送,三年间从不间断。除周子轲外,其余八名成员以两人一组的形式轮番主持。也有个人节目,譬如肖扬的《肖扬午夜列车》,每周六晚23:00,这原本是属于 kaiser 前辈汤贞的时段。 周子轲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期节目,尽管在 kaiser 粉丝群内部关于请求他上节目的呼声一直很高。三年了,没有一个人听周子轲说过那一声“晚安”。 耳机里还在播放肖扬的上一期节目,在读信的环节,肖扬读到了这么一封信。来信的是一个最近遇上了人渣,刚刚失恋的女孩。她告诉肖扬,她不想活了,她为一个男人肝肠寸断,那个男人却从头至尾没把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他有旧爱,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他。我愿意为了他奉献,愿意为他做所有事。我愿意!我甚至不求他爱我,也不图他任何的感激,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快乐,也许希望他多看我一眼,无所谓了。我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他表现得很领情,可没多久他又和他的旧爱在一起,彻底把我踢出了他的世界。这没什么,我能接受啊,我希望他快乐,我能接受!我不能接受的只是居然是我一直以来的付出让他们有机会重新走在一起,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可能从头至尾只是在利用我,利用完又把我踢走……我不能接受的是,居然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喜欢他,我还是想爱他……” 周子轲不自觉摸了摸鼻子,他抬起眼来看身边的陈设,然后他听到肖扬念出信的落款,“被周姓男士伤透心的雯珺”。 他大倒胃口地把耳机摘了。 mattias 不是第一次传出要解散的消息了。早在这组合成立之初,“解散”的传言就一直缠缠绵绵地伴随着两个年轻人。汤贞的星途从一开始就走得太高太远了,梁丘云那时还是一介无名小卒,两人差距过大,以至于是个明眼人就感觉他们不可能长久。那时业内就总有人说,这组合某年某月必散,之后汤贞必定和亚星娱乐解约,十有八九是要签到万邦去。而万邦娱乐集团也有人透出风声,说万邦陈总一直非常欣赏汤贞,认可他的才华,只要汤贞有合作意向,必定重金签约,重金打造他。 亚星和万邦,一个偶像小作坊,一个明星大集团,再傻的人也该知道如何去向。可汤贞那边就是没动静。一年一年,他带着 mattias 一路走红,连亚星都跟着风生水起,越做越大了。 解散的传言年年传,年年这组合也没散。汤贞好像在亚星待得自在,对他那个总也红不起来的搭档都有点“不离不弃”的劲头儿了。好在事情终有转机,mattias 成立第五年,梁丘云在汤贞的介绍下结识了香港导演丁望中,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下便有了《狼烟》第一部 的合作。影片上映后,梁丘云以黑马之姿一炮而红,别说两岸三地,连大洋彼岸都有了他的忠实观众,他被媒体称为五年一剑,大器晚成。在工作日渐忙碌以后,梁丘云不得不开始缺席 mattias 的团体活动,而巧合的是,也在同一年,一向公众形象良好的汤贞突然开始被媒体频频爆出负面丑闻,打人迟到,召妓整容,嗑药赌博……连街拍中的汤贞也是形容憔悴,没有一丝笑容。他开始大量减少工作,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记者,他甚至开始留起了长发,镜头很难拍到他的脸。 这是第二回 ,人人都传 mattias 估计要解散了。呼声最大的是梁丘云的影迷。他们觉得自己崇拜的演员实在不是当偶像的料——穿着花里胡哨的打歌服,在舞台上扭来扭去跳舞,讨好每一个老中青妇女,这根本不是那个硬汉梁丘云该做的事。 可当呼声消退了,又好像潮水消失在海里般无声无息。mattias 仍旧没有解散。尽管有那么一年,除了合作发行了一张唱片外,梁丘云没有参与任何与 mattias 有关的活动。在很多人眼里这几乎等于事实解散了。梁丘云却依旧在媒体前表示,mattias 是他终生的归宿,汤贞永远是他最重要的人。 一年以后,梁丘云突然高调宣布回归《罗马在线》——这一档梁丘云与汤贞共同主持的节目已经伴随他们走过了近十年。十年,梁丘云从昔日的平凡少年一步步变成今日不可小觑的功夫巨星,与此同时,汤贞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拍戏忘词迟到是家常便饭,曾号称从不使用替身的汤贞,如今大量戏份都只能由替身代他完成。那段时间,有汤贞出现的节目都非常受欢迎,因为他状态差,弹着琴手抖,唱着歌发茫,还跑调,无论收视率还是点击率都特别高。 用“声明狼藉”来形容汤贞毫不为过。他好像也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和形象了,几次在街上游荡,迷路,被狗仔的镜头堵在墙根,也只是抱着头躲在墙角一声不吭。 有大师煞有介事地说,mattias 注定只能红一个,这两个人命里相克。 第三次,这回几乎所有人都在说,汤贞已经完了,mattias 这回必定是要解散的,梁丘云对亚星根本没有任何留恋。还有人说,梁丘云和万邦内部几名高管很熟,万邦已经放出话来,准备了一份天价合同,一切落听,就等云老板过万邦的门。 如果汤贞没有自杀,也许梁丘云真会就此一走了之。 自杀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汤贞姗姗来迟,脚步踉跄,难掩病态。梁丘云陪同他上台,同他一起对媒体鞠躬道歉。mattias 解散的传闻再一次破灭了。汤贞在发布会上表示,将会逐步开始恢复日常工作。梁丘云也表态,一定竭尽全力帮阿贞重回正轨。最后汤贞再次起身九十度鞠躬,感谢所有人的关心,自己未能成为一个好的榜样,希望得到歌迷与影迷的原谅。 第16章 偶像 14 郭小莉直到发布会结束才匆匆到场,祁禄就在会议室门口等她。得知汤贞除了迟到以外,在台上表现还算正常,郭小莉大大松了口气。“温心呢。”她问。祁禄指向会议室内。 记者涌出门的时候还在议论纷纷。 “也不让提问,我准备了那么多问题。” “你也不看看人自杀才几天就出来了,还提问。” “我感觉汤贞有点悬,走路都飘啊,抛头露面太早了。” “有什么办法,这回他自杀的事可闹太大了。本人再不出面,这事越滚越大,万一定型了以后怎么办,他自己是不背代言了,mattias 还背着不少呢。他一个偶像,又不是靠负面新闻吃饭的。” “要我说,这个人要想自杀,就是得死得透透的。活下来场面太尴尬了。我刚才坐里面都觉得坐立难安。” “汤贞都不尴尬,你尴尬什么。” “我也觉得好尴尬啊,还要道歉。不过云老板也够义气的,这么忙还抽空来陪着……你们笑什么?” “你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什么级别的媒体,多大动静,这什么话题性,他哪点吃亏?” “也就这次了,现在汤贞就自杀的事还热乎,不信你看下次,能来一半人就不错了。” 郭小莉低头瞅见他们人手提一个纸袋,还有人包里揣着红酒。祁禄分开记者钻进门里,不远处汤贞正往台下走。祁禄去扶他。温心看见了郭小莉,快步赶过来,正要举手和她打招呼。 “这礼品哪弄来的。”郭小莉直接问。 温心愣了一愣,“哦”了一声:“那个……那个……” 郭小莉眼风一扫她,温心立刻全交代了:“不是……主要,迟到时间太长了嘛,汤贞老师又一直醒不了,我怕第一次露面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弄砸了,汤贞老师才刚恢复一点,万一再被媒体一顿狠批,以后可怎么……” “直接说,哪儿弄来的。” “我、我就觉得之前准备的礼品堵不上媒体的嘴嘛。然后子轲正好在,他听我说了,就带着祁禄开车去兰庄酒店礼品部,就……就拿了……” 郭小莉说:“我傻,我看见兰庄的纸袋会不知道和他周子轲有关?” “那、那你都知道了,你还想问我什么?” “他为什么会‘正好在’阿贞家里,还用你的手机和我说话?”温心瘪着嘴,快要哭了:“我……他……他之前和我说,如果我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给他打电话,他会帮我的……当时汤贞老师一直不醒,我就慌了嘛……” 郭小莉气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把温心脑门一顿猛戳,戳得温心直往后仰:“温心啊温心……周子轲?帮你?亏你想的出来。” 温心哭丧着脸,也有点气恼:“干嘛,不行啊!” 郭小莉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又到处找借口不去工作不去道歉——” 温心立刻摆手:“不是啦,他去了,你都那样说他了,他能不去吗。” 郭小莉瞪了温心一眼,当场拿出手机拨肖扬的电话。就在一个小时前,温心正在手机里对郭小莉哭诉,她说汤贞老师怎么也醒不了,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要强行把人带到现场让媒体记者拍他昏迷不醒的样子吗。郭小莉还未说话,突然手机那头换了个冷冷淡淡的声音,上来就说:“汤贞今天去不了,你把发布会取消吧。” 他那语气比起商量,更像是给郭小莉下了道通知或命令。郭小莉反应过来那头是谁,一时间哭笑不得,怒不可遏,一看时间已经三点半多了:“你四点有工作,你怎么还不去工作?” 周子轲一顿:“我——” “周子轲,你要还有点男人的担当,你就现在去给我工作,去给我道歉!别的事情有公司在,用不着你管!” 肖扬不接电话。郭小莉瞪了温心一眼,又打电话给电台的负责人,对方一接起来就笑得开花了:“哎哟郭姐,是,是,来了来了,子轲他们正录着呢,录挺好的,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正录到读信环节。今天的来信都是和嘉宾周子轲有关的内容。事实上从昨晚,《午夜列车》官方微博突发通知,说 kaiser 队长周子轲将空降本期《午夜列车》担任嘉宾,并就颁奖礼事件进行道歉后,《午夜列车》的电子邮箱就被八方涌来的信件挤爆了。光挑信出来就耗费了节目组不少力气。 肖扬念这些信的时候,表情着实有点扭曲。 他是主持人,这个听众来信呢,惯例必须是他来念的。其实有嘉宾到场的时候,粉丝来信的内容往往都差不太多,要么大段表白,要么大段提问,要么大段倾诉。肖扬也念过不少信了,不知为什么,他就感觉周子轲的粉丝尤其恶心吧啦的,那表白的句子写的,腻歪得他一边念一边忍不住抬头瞧周子轲。周子轲倒是没什么反应,倚在靠背上面无表情地听,肖扬可就不行了。他念着那些“子轲,喜欢你的眉眼,喜欢你的笑脸”,心里就纳闷他笑脸什么样,我怎么没见过,你们都从哪见的。念到“你降生在这个世上,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好让我们用一生来爱你”,肖扬更是胃里一阵翻腾,午饭快吐出来了。他感觉周子轲降生在这个世上,还和他加入同一个组合,就是老天爷对他的历练,故意让他肖扬的人生过不顺畅。 还是提问环节更好一点,有个问题问,子轲你为什么从来不唱solo曲?你并不是不会唱,曾经在《罗马在线》上当众唱过一小段,那段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想听你唱别的歌。 肖扬问完,抬头示意周子轲。周子轲说:“我不会唱别的歌。” 肖扬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下个问题,周子轲先生,我有个事情想问你,我叫雯……”肖扬念到一半,声音一顿,也不抬头,伸手把那张打印的电子邮件丢给了周子轲。肖扬对麦克风说:“出了点问题,这封来信后面显示不清楚,我们来看下一封。” 周子轲看了一眼那张纸,只看几个关键字他就明白了。 雯珺,周姓男士,渣男,负心汉,真相。 肖扬看着周子轲把那张纸团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临到节目末尾,往常的闲聊时段,是该对听众朋友嘘寒问暖一番,说一声晚安的时候了。肖扬把自己麦克风关了,暗示周子轲说几句好听的,把最后几分钟结束掉。周子轲盯着麦克风看了一会儿,低声说:“这次,亚洲音乐颁奖礼上,我个人极不成熟的行为,给 kaiser ——” 肖扬一愣,抬头盯他的脸,仿佛见了鬼。 “……给公司,给其他成员带来了负面影响,我很抱歉,”周子轲说着,目光垂下来,“也向歌迷们致歉,让你们失望了。” 郭小莉给肖扬打电话,肖扬大吼:“见了鬼了!我都没给他留道歉的环节!郭姐你做了什么!你给他下了什么药?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收工时正好饭点儿,周子轲要走的时候肖扬叫住他,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齐星呢。 周子轲掏出手机一看,从他回国齐星就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以前周子轲恨不得天天把齐星甩得远远的,所以齐星消失这几天他也没留意,反倒是肖扬先注意到了。 “不知道。”周子轲说。 肖扬说:“我昨天去看汤贞老师了。” 周子轲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我跟他说,汤贞老师啊,你那天半夜来公司找周子轲,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周子轲盯着肖扬的脸。 “汤贞老师和我道歉,还让我不要告诉郭姐,替他保密。”肖扬笑得轻松,摊开手,一副“你看吧,我没骗你”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涉及剧透……徐雯珺是个谐星,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下班以后到网上替换名字编排小周。虽然小周的确把她甩了,但人真的没那么渣。 第17章 偶像 15 从发布会结束,周子轲的来电就没停过。 汤贞状态并不好,他窝在车里,被温心用外套裹着,歪着头,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温心尝试叫他,叫不醒,也许刚才在发布会上说那些话已经耗尽了汤贞的精力。 郭小莉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问温心,阿贞有没有忘词。 汤贞需要说的话是郭小莉前一天同汤贞在电话里敲定的,写在纸上,要他一遍遍背过。温心说:“差点出错,我上去给他端了杯水的时候,压了张纸条在下面。” 郭小莉点点头,大概还算满意。 车驶进地库,两位女士都下了车。祁禄去抱汤贞,汤贞靠在他身上,睁睁眼睛,小声说了句什么。温心没听见,但很高兴地和郭小莉说:“郭姐,汤贞老师醒了。” 等回了家,汤贞在沙发上坐下了,他长发散乱,穿了件棉质t恤,领口露出一对瘦得过分的锁骨。温心往他手里塞了杯水,他端着,也不喝。郭小莉正对他侃侃而谈,面前桌子上摊开几叠文件,有文字有照片,还有流程图,抬头都有 mattias 十周年一类的文字。郭小莉问汤贞,这个活动方案好不好,那个活动方案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汤贞听着,郭小莉问好不好,他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只是乖乖地听。 郭小莉知道问他也没什么用,但还是问了。要知道在以前,mattias 每项活动方案,连演唱会布景这类细节里都包含有大量来自汤贞的修改意见。郭小莉把文件收起来,叠在桌头:“这几天没工作,你可以翻翻看看。” 汤贞眼睛半睁着。“郭姐……辛苦了……”他小声说。 郭小莉看着他,双手在膝前握着自己的包,她说:“阿贞,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公司的音乐节了,你知道吧。” 汤贞听着。 “今年公司决定换个地方办音乐节。之前那地方太小,正巧毛总他亲戚认识几个朋友,手里有几个岛,我过几天去挨个考察一下,如果找到合适的地方,兴许以后就能换更大的场地办活动了。” 汤贞木然点头。 “公司发展到今天,什么东西都是新的了,都是更好的,”郭小莉恳切道,“你要跟上来,大伙都在等你。” “我知道。”汤贞说。 温心走过来,给郭小莉面前的杯子加了些水,然后在汤贞脚边坐下。 郭小莉说:“下半年只会越来越忙。你和阿云十周年的专辑、巡演都要提上来,还要给你们录几期特别节目,已经有几家电视台来和我接洽这件事了,我等着再和他们碰碰头。品牌那边我也都打过招呼,等宣传期一到,他们也会在各个渠道全部铺上我们十周年的新广告。” 温心听着,嘴角忍不住笑,靠在汤贞腿边说:“到时候所有人就都知道,我们汤贞老师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汤贞也努力笑了笑。他握着水杯,杯中涟漪连连。 “公司这回下大力气了,”郭小莉说,“不只你和阿云,还有肖扬他们,等音乐节一结束,他们又该去日本待一阵子了。” 温心一愣:“啊?” “你啊什么。”郭小莉瞧着温心一副情郎要丢了的模样。 “去年年底不是刚去了?”温心问,“这才回来多久?” “和人家签了合约,才发了两张单曲。”郭小莉说。 温心一脸的不开心。 郭小莉瞅着她,突然想到点别的事情:“说起来,子轲这小子,最近表现不错。” 温心睁大了眼睛。 “工作都去做了,下午还打电话问我齐星上哪去了,”郭小莉向后倚在靠背上,放松身体,感慨道,“他眼里可算装下几个人了。” 郭小莉又叫温心:“你明天和兰庄那边联系一下,看看拿了多少礼品,和财务报一下账。” 温心摆手道:“不用不用,子轲说是他送的。” “我们公司给阿贞办活动,怎么能要他的礼品?”郭小莉说,“传出去了,人家以为我郭小莉贪图他老周家的东西。” “真的不用,子轲说,就当帮我们一个忙。” “花公司的钱,你心疼什么,”郭小莉问温心,“非让他周子轲掏这个腰包?” “不用他掏腰包啊,兰庄是他家的酒店。”温心理直气壮说。 郭小莉饶有兴致地瞧着温心:“他和他家都快断绝关系了你知不知道。” 汤贞扶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 看温心的表情,她是真不知道。 “他赚多少钱你也不知道吧。”郭小莉说,笑着,看温心像看一个小傻帽。 温心又不是真的笨,经郭小莉一提点,脑袋瓜立时转起来。虽然对其他艺人的收入状况不太了解,但她家汤贞老师她是知道的。哪怕是去年如此窘迫的一年,汤贞全年只发一张精选专辑,没有拍摄完成哪怕一部作品,没有任何单人代言上线,上过的综艺通告更是屈指可数,汤贞的年收入仍然远超温心年薪百倍千倍有余。 歌曲版税是他收入中的大头,汤贞是亚星娱乐第一个自己作词作曲的艺人,还曾给不少歌手写过歌。这些歌曲日积月累,有不少成了经典名曲,版税像雪球越滚越多,到去年已近天文数字。周边商品抽成也是一笔不菲收入,亚星的明星周边产业发展到今天,已相当成熟,汤贞在销量排行上虽不能位居前列,却也始终保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基本盘。再加上汤贞身份特殊,属于亚星娱乐的元老功臣,公司抽成的比例很少,这是他的天然优势。 那么周子轲呢?他不写歌,他不作曲,他不拍戏,他不参与任何solo活动,但要论起周边商品的销量,他始终能自己独占一个量级。单人广告代言的数量在 kaiser 乃至全公司更是无人能企及。公司内部对此有一种论调,说为什么周子轲粉丝的购买力如此之强大,因着实在太多人想见他,他又实在太难见到了。 只周边抽成和代言费两项,周子轲的收入就已经远超公司绝大多数艺人。再加上 kaiser,这支风头正劲的偶像组合,无论团体专辑还是巡演……所有活动都有周子轲的一份。 温心突然纳闷,为什么她会像许多根本不了解的人一样,认为周子轲只是一个依附着背后巨大的家族产业,只能靠家庭接济维生的纨绔子弟。 温心有点不开心,因为郭姐同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在揶揄她对周子轲根本知之甚少,甚至心怀偏见,却还怀抱着小女孩那点不成熟的心思。 “你怎么知道他要和他家断绝关系?” “他姐姐打电话找我,但我也没时间,没办法,”郭小莉说,“子轲那个脾气,我管不了,他们家家事,我更管不了。” 温心这边还若有所思,汤贞的手机在她包里早震得没完没了了。温心拿出来一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要接,想起这不是她的手机,立刻回头对汤贞说:“子轲找你的电话。” 比起汤贞,倒是坐在对面的郭小莉更敏感地往这边扫了一眼。 汤贞伸手接过了手机,低头看屏幕上“小周”两个字。他愣了,瞧着屏幕,没有反应。 手机震了又震,温心抬头小声提醒他:“汤贞老师,接电话吧?”汤贞仍无动于衷,就看着那两个字一直闪,直到屏幕的光暗下去。 汤贞的手很瘦,指甲白得甚至没有血色残留,轻轻握着他那个老式手机,手机震的时候,他整只手都跟着握不稳。手机静了片刻,又震起来,温心探头一看,还是“小周”。 汤贞不接,也不扣掉,就瞧着手机屏幕上那两个字。 “汤贞老师?”温心喊他。 温心表情有些古怪。她耐心诱导汤贞,要不要接起电话来,好谢谢子轲今天的帮忙。 汤贞的医生告诉过她们,病人有时选择能力很差,需要你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子轲今天下午来帮了不少忙,从家里去发布会一路上他都在车里扶着你,我们今天的礼品也是他准备的,就是刚才我和郭姐说的,”温心像一个幼儿园老师,看汤贞一脸茫然,对他继续一字一句解释,“你当时一直不醒,肯定不知道,都是子轲在帮忙。你要不要谢谢他。” 汤贞还是不接电话。温心想要帮他接,手触到他的手,他才突然抬头看向温心。 “帮我谢谢他吧。”汤贞把手机交到温心手上,轻声说道。 “好……”温心看着他。郭小莉说:“阿贞今天累了,早睡觉吧,祁禄过来帮帮忙。” 郭小莉一直看表,高跟鞋在客厅地毯上踩来踩去。温心在电话里说,子轲,汤贞老师睡着了,对,他让我帮他谢谢你今天的帮忙。你有什么事要找他吗?哦,行,那回头再说。他睡了,我先挂了哦。 等祁禄从卧室出来,郭小莉说:“我家保姆今天请假,孩子一个人在家,我得早点回去。” 祁禄愣了愣,点头。 “和平时一样,”郭小莉说,目光朝不远处卧室门瞥了一眼,“把他看紧了,东西收拾好,门窗锁好,有事打我电话,一震我就知道,嗯?半夜要特别留意。” 温心以为郭小莉已经走了,小声在客厅里和祁禄抱怨,说郭姐看汤贞老师也看得太严了,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动,什么东西都收起来,家里空荡荡的,窗户也不许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汤贞老师住在什么监狱。 郭小莉手一顿,把房门关了,又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她大步流星走进电梯。 楼层数字朝下跳的时候,郭小莉忽然想起傍晚时分接到的那通电话。 周子轲在电话里问她,齐星怎么被开除了。 “你把他开了也不问问我。”周子轲说。 “他连你这么大一个人都能跟丢,还跟丢四次,我留他有什么用。”郭小莉说。 周子轲在电话里笑了,好像在笑郭小莉拿他开不了刀,就挑齐星这软柿子下手。 “我也正好有事问你,”郭小莉说,“你上赶着跑我这当活雷锋,打算干什么。” 周子轲那边没声音,郭小莉接着说:“温心一个电话就把你调遣过去救场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周子轲这尊大佛这么容易就请得动。别告诉我你真看上温心那傻丫头了。” 周子轲又笑了。 郭小莉也笑。 “你到底想要什么。”郭小莉说。 周子轲说,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把齐星弄回来吧。”通话结束了。 第18章 偶像 16 对温心来说,这是很辛苦的一天。一大早起来就赶去公司忙上忙下准备发布会的事,等一切就绪了,好不容易可以去汤贞公寓接人了,却发现最关键的主角正昏迷不醒。温心只好求这个帮忙,求那个帮忙,在媒体记者们面前也是说干了口水,费尽了口舌。折腾近一下午加一个晚上,等到这会儿了,温心一个人坐在汤贞家阳台的躺椅上发呆,吹着晚风,对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霓虹,她突然想起,上次和汤贞老师一起坐在这里的时候,汤贞好像答应过她什么事情。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温心一时回忆不清,只觉得一个印象突然溜进她的脑海,那对温心来说曾经是件天大的事,因为汤贞答应她时,她心脏砰砰直跳,好一阵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下抱着汤贞的脖子,汤贞被她抱得直摇晃,边笑边推她。温心不管,就不撒手,还泪眼汪汪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我昨天做梦还在想呢,汤贞老师你是不是观音菩萨,怎么我的什么愿望你都能知道,都能实现呢! 祁禄在背后敲阳台的门,温心如梦方醒。 回头见是祁禄,温心连忙起身,把挂满了锁的阳台门打开。 祁禄拿着手机,是祁禄自己的手机,把上面一行字给温心看。 “他下个工作是什么时候。” 温心小声说:“后天,《罗马在线》。” 祁禄听了,手指一迟疑,又在手机上输入一行字。他打字非常迅速。 “他恐怕恢复不了那么快,”祁禄输入完,给温心看,接着又打了几个字,“陌生人太多,他可能受不了。” 温心看了,抬头看着祁禄。温心为难道:“我知道的。” 祁禄黑眼圈很重,也望着她。 “可是郭姐定好了的……”温心艰难挤出几个字,“今天也才出院第三天啊……” “我们努力陪着他,寸步不离陪着他,不会有事的。”温心说。 祁禄安静看了温心一会儿,站起来要离开阳台。温心瞧着他的背影,跟着追上去。温心说:“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祁禄。汤贞老师的状况比出院前好多了对不对,他这几天还会笑呢——” 祁禄给她看手机上的时间。温心一迟疑,说:“我……” “那、那我今天先回去了……你真的不用我轮班吗?” 祁禄摇头。 “你撑得住?”温心问,“你要是太累了,就给我打电话。” “还有,明天我约了医生,等汤贞老师醒了,你和他说哦。”温心走之前说。 温心走了。祁禄把房门反锁,关掉玄关的灯。 客厅空荡荡的,只有门窗大开的阳台,放任了一阵风,阵阵朝祁禄身边狂涌。祁禄站在玄关的台阶上,感觉那风扫过客厅,扫过空荡荡的电视柜、餐桌,扫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沿着他的袖口忽然间灌进他的衣服里。 祁禄不自觉深吸了口气。 温心走之前把门锁钥匙丢在了电视柜上。祁禄收起钥匙,走到阳台前,拉着门用力关上,关牢。风走了。他给门上第一道锁,第二道锁,第三道锁,然后把一面厚重的窗帘拉过来,把阳台的缝隙完全遮住。 房间骤然暗了下来。 祁禄收拾了一下客厅,把几个杯子收进厨房,然后从电视柜后面墙缝里抽出一架简易行军床,在汤贞卧室门前展开了。他从客房抱来枕头、被褥,低头在床上铺好。 睡前他推开汤贞卧室的门,走进去,他手里握着温心留下来的汤贞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小周”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汤贞睡着了,侧着身,脖子弯弯,手摊开在枕头边。 祁禄看着他,想起几小时前,他把汤贞从车上抱下来,汤贞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唤了他一声“小周”。 祁禄想起今天下午,他在前面开车时,透过后视镜子看到“小周”就坐在他身后。 汤贞不省人事。周子轲搂着汤贞的腰,把汤贞抱着,他着急叫他的名字,试图把他唤醒。汤贞几次醒了,睁开眼见到周子轲,又靠在周子轲身上睡着了。 祁禄把手机放在汤贞手心旁边。离开卧室,把门带上了。 行军床并不好睡,不过祁禄已经习惯了。他关掉客厅的灯,把脱掉的鞋放在床下,手脚钻进毯子里。 他在黑暗中盯着汤贞的房门。 他忽然想起昨天那个早晨。 从公司回来后,祁禄一夜没睡,坐在卧室门口等着汤贞。汤贞起床时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他。出院后第一次见面,汤贞第一反应是对他笑了,这让祁禄很不习惯。 温心半夜发短信给他,说汤贞老师的状态比自杀送医院前好了很多,让祁禄不用太自责太担心。 祁禄看着汤贞努力对他笑的模样,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好了很多”? 他端了一杯水,拿着温心留下的药盒,走过去在汤贞面前蹲下了。汤贞还对他笑呢。祁禄摇摇头,对汤贞比了个“嘘”的手势。 汤贞愣愣的,看着他,汤贞嘴巴张了张,笑容渐渐退却。 汤贞自杀那晚以后,祁禄就再不肯相信汤贞老师努力作出的任何幌子了。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如果祁禄可以说话,他当时一定会对汤贞这么说。 * 祁禄在短信里写道:“他不想去看医生。” 温心站在兰庄酒店门口,探头探脑,忐忐忑忑。她低头回复祁禄道:“出院以后一次还没去呢,还是见见曹医生保险一些。汤贞老师昨天刚见了那么多人,明天还要见更多人,我怕他受不了。” 祁禄很快回复:“我劝了,他不肯去。” 兰庄酒店的接待人员把温心带到酒店礼品部,介绍了一位经理解决她的问题。因为事先在前台打过电话,那经理一见她就隔着桌子伸出手:“亚星娱乐的温心温小姐?” 温心急忙点头,扶了扶肩上的包带,与对方握手。 她说明来意,没想到对方上来就表示,兰庄酒店礼品包属于非卖品,没有定价。 “呃,”温心有点结巴了,“那……昨天过来拿走礼品的两个人,他们是我们公司的,他们和你们之间怎么商定的?当时没有付钱吗?” 那经理笑问:“你说的其中一位是指周子轲周先生吗?” “对。”温心点头道。 “他的确表达了这样的意愿,”这位经理说,“但我们上司认为这件事情况特殊,再加上,酒店礼品包是给客人的礼品,没有定价的先例,所以决定暂时先放一放。” 温心听出这里面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周先生给我们留了一个联系方式,我们现下没有解决方案,所以暂时还没联系他。” 温心琢磨了一下这事,猜测是周子轲想付钱,但这家兰庄酒店的人不太敢收。 这么说,子轲和他家闹的也并没有郭姐说得那么严重。 温心想,虽说没花到子轲的钱,郭姐昨天却是三令五申要她来解决。 郭小莉就是这种脾气,她觉得必须按照某种道理某些规矩办事的时候,其它方法再能省钱,再能省力,她也不干。对郭小莉来说,子轲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带来这么多包装好的礼品已是帮大忙了,在钱上郭小莉不想再占他的便宜。 温心说:“能给我一个你们上司的联系方式吗?我老板她很凶的,今天这个礼品包的事不解决,我真的交不了差,肯定明天还要来。” 对方很犹豫,温心可怜巴巴地求,连自己工作牌身份证都掏出来了。 “那我先问一下。”那位经理说。 温心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期间人来人往,没一个人来找她。就在温心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被这家酒店的人忘在了脑后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好几个人,停在了温心面前。 温心吓了一跳,她站起来。一个女人从门外走进来了,她头发是棕色的波浪,一身高档套装裹着身体的轮廓曲线。温心怔怔瞧着她的精致妆容,这张脸孔,让温心这等娱乐圈出来的人都一时愣住。 有那么一瞬间,温心觉得这女人莫名有些面熟,她好像在哪见过。 可见过这么美的人,她应该不会忘的。 “您、您好,”温心伸出手,与眼前的女人握手,“我是亚星娱乐的温心!”她说着,匆忙翻自己的工作牌。 女人很有兴趣地瞧着她。 “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吗。”温心问。 对方听了,一笑,温心只觉心尖上一颤,就听她解释道:“我不是这儿的负责人。” “很高兴认识你,温小姐,我是周子轲的姐姐,”那女人说,“你可以叫我子苑。” 温心惊呆了。 她头一次见子轲的姐姐,头一次知道子轲的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更是头一次听说子轲的姐姐居然是她们家汤贞老师的影迷。 “真……真、真的?”她难以置信,虽说汤贞老师是曾迷倒过两岸三地无数老中青少女,但周子轲的姐姐,温心觉得这实在有点太巧了,“我从来没听子轲提起过。” 周子苑也有些不自然,问:“子轲有和你们……提到过他家里的人吗?” 温心当即说:“没有……”见周子苑眼中失落,温心又立刻补充道:“子轲很少说他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们其实对他也……没那么的了解。” 周子苑点头。温心低头喝茶时,又偷偷问周子苑,真的是汤贞老师的影迷吗。 周子苑有些紧张,说,是的。 “那等汤贞老师情况好一点,我介绍你和他见面啊!”温心说。 周子苑很高兴,连连点头。 温心发现周子苑与她第一眼见到时产生的感觉截然不同,待人接物相当简单直白。周子苑说,礼品包的事情兰庄会给一个解决方案,到时候会直接联系亚星娱乐公司,这样温心今天就可以回去交差。 温心开心道:“太好了,不然郭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周子苑笑道:“子轲也给小莉姐添了不少麻烦。” 温心说:“其实啊,郭姐很喜欢子轲的,她就是有时候有点恨铁不成钢,说话不太好听。” 周子苑点头。 她跟身边人要了一张名片,递给温心:“如果你和汤贞老师,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用上面的方式联系我。” 温心听了,接过名片,惊讶道:“你们……真不愧是姐弟。子轲也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周子苑眼睛睁大,听她一说,当场愣住了。 第19章 偶像 17 汤贞出院第四天,梁丘云和几个企业界朋友一同吃饭,坐庄的是万邦娱乐一名刘姓高管,梁丘云年初与他见过几次,是万邦娱乐当家大主持人吕天正牵的线。 这会儿吕天正还未到场,椅子空的。席上还有其他人,有的梁丘云见过一两面,有的他没见过,对方见过他,喝上几杯酒就开始称兄道弟,对着云老板“推心置腹”了。 梁丘云听他们说,万邦最近正筹备给旗下几个明星大股东成立各自的子公司,还打算推进几个并购计划,把集团版图进一步扩大。 “云老弟,你若是早来一步,这里面实打实有你的一份。”刘先生说。 梁丘云笑了,端起酒来:“还让刘哥记挂了。” “我就记挂你了。”刘先生说。 吕天正一进门,瞅见梁丘云和那姓刘的相互敬酒,忙说:“这是干什么,你明天还有工作。”拦下梁丘云端酒杯的手,他又把姓刘的截下了,对全桌人说:“今天都别让云老弟喝酒,明早还要拍宣传照呢。”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脸,其他人都明白了,这在圈内倒也不是新闻,《狼烟》剧组的云老板喝酒上不了镜,会浮肿。可这圈子里对酒精过敏的人多了,除了腕儿特别大的,没有谁顾及谁。 刘先生笑道:“吕老师电影拍得怎么样啦。” 吕天正说:“就等云老弟给我推上十亿。” 梁丘云说:“吕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了。” 吕天正说:“现在谁还比你有票房号召力,介绍给我,推不上二十亿我要退货。” 梁丘云得到吕天正的庇护,离酒精远远的,倒是那姓刘的高管喝了不少。他搭着梁丘云肩膀,问云老弟明晚可还有空:“我们陈、陈总……” 梁丘云回头问助理小孟,明晚有没有安排。小孟告诉梁丘云,明晚七点要录新一期《罗马在线》。 能往后推吗。梁丘云问。 小孟说,往后推的话,天天哥应该没问题,汤贞那边就不知道了。 “汤……汤贞?”刘姓高管喝得有点高了,一听汤贞的名字,那声调都变了。 梁丘云应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姓刘的:“刘哥认识阿贞吧。” “认识,认识……”刘姓高管潮红着脸,打着酒嗝,“刚出道时候就他妈给我甩脸子……” 他说着话,头一倒趴在桌上,梁丘云低头瞧他。 “我跟你说,云老弟,汤贞他现在,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刘先生湿乎乎的嘴里嘟嘟囔囔,前言不搭后语,“他回来要是缠上你了,你可小心别给他带沟里去。” 梁丘云笑道:“刘哥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你。而且我还听说,”刘先生越说越来劲了,“有个大师说,说你们俩,只能红一个,是不是。” 梁丘云看他。 “别不信大师,”刘先生说,趴在桌上打着酒嗝叹气道,“总是有道理的……” 刘先生没声儿了。 吕天正从梁丘云身后走过,拍了一下他后背,梁丘云抬头一看他,跟着起身站起来。 “出去抽根烟。”梁丘云对其他人招呼道。 酒店楼下,隐蔽的走廊里,吕天正递给梁丘云一支烟,梁丘云点了火,听见吕天正低声骂了句脏话,不知在骂谁。 “最近托汤贞的福,亚星日子难过得很,”吕天正声音很低,说,“你们毛董事长欠了一屁股债,头发又白了不少,几个董事四处走动,昨天陈总约我打高尔夫球,一个个的全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梁丘云听着,问,毛成瑞松动了? “还没有。不过我看也快了。他也不是傻瓜,小公司哪禁得起这种风波,”吕天正说着,又把视线转到梁丘云头上,“良禽择木而栖,云老弟。” 梁丘云低头抽烟。 “迟一步,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不信你看郭小莉。现在她是骄纵蛮横,在个小公司里当个合伙人,呼风唤雨,明日公司叫人并购了,还不一样是收拾东西走人。” 其他人呢。梁丘云问。 什么其他人? 亚星的其他人。梁丘云说:“都有了打算?” “其他人还需要什么打算,”吕天正眯了眯眼,吞云吐雾,“用得着的留,用不着的走。不过我看,亚星现在手底下这些人,除了老弟你,也就几个年轻的还值得培养。像汤贞这种,放到几年前还是条肥肉,现在就是块坏疽。老弟你对亚星业务比较熟,若是以后对子公司有意向,还是不要留情的好。” * 汤贞出院第四天,周子轲在会所和人打了一架,算是当红偶像嘉兰太子爷聚众斗殴。 他不管多少双眼睛在看,也不论有多少手机镜头正在门缝后面偷拍。论起做公众人物的自觉,他兴许还不如爱面子好摆排场的艾文涛。 好在会所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连端茶倒水的小妹也是个个人精,老板赶紧出面,手机该关的关,门也都关严实了。 小艾总今天过来本是想忽悠几个兜里有钱没处花的富三代投他的私人马场,周子轲被他生拉硬拽过来,跟着吃顿热乎饭。结果那几个富三代也不知道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一见周子轲,嗬,哥是大明星,别的不问,居然跟周子轲打听起汤贞来了。 小声小气的,艾文涛刚开始也没听见他们问什么,周子轲也不吭声,也不说话。几个小孩一口一个“周哥”,艾文涛心里有点忐忑,寻思着幸好周子轲今儿来的时候就喝多了,估计也没听清。 结果等他中途出去接个电话回来,这场子一下就乱了套了。地板上碎酒瓶子,玻璃渣子,杯盏盘碟掉了一地,摔得连个齐整的都没有了。周子轲拽着那小子衣领直接怼墙上,那小子惨叫一声,艾文涛见状,赶忙上去拦。 他主要是护那姓甘的小子,那小子家是南方的,不懂北京地头上的事,而且周子轲的拳头艾文涛领教过,这一旦打起来两边家庭都不好交代。“哥们,冷静,咱是公众人物!冷静!”艾文涛挤到中间去劝,“咱别和小屁孩一般见识!” 周子轲倒没说话,只是他眼神从那小子脸上挪到了艾文涛脸上,艾文涛不自觉膝盖一软,立刻准备退缩了。 周子轲把手放开了。 那一瞬间小艾总心里热乎乎的,那个热流。这就是面子的感觉。 可没等他感动完呢,一条胳膊从他背后忽然伸出来,冲着周子轲脸就是一拳。 周子轲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头朝后歪了一下,想是他也没料到那小子会来这一手。艾文涛瞧着周子轲回头时嘴角撕裂,一张脸铁青,血都从伤口冒出来了。 艾文涛心头火起,一把抓住那条竟敢越过他的胳膊肘,回头就是往死里一顿打。 艾文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指望周子轲告诉他明显不切实际,那几个小子又哭兮兮地不说实话,还一阵叫屈。艾文涛说:“你们知道他谁吗你就敢动手,谁给你的胆子?”姓甘的小子捂着脸哭道:“是他先打我的!” 艾文涛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快把你爸妈气死!” “涛哥,我们真没说什么,”旁边一个小孩说,“我们就问周哥认不认识汤贞,他们不是一个公司的吗,介绍我们哥几个一块儿吃个饭没什么吧,他上来就打我们——” 艾文涛照他又是一脚:“放你娘的屁。” “真的!!!”那姓甘的小子哭丧着脸说。 另个人说,真的,涛哥,小威还夸了汤贞几句,都没说什么难听的,也不知道周子轲怎么就翻脸了:“冤枉啊!” 艾文涛翻了个白眼,问,你们从哪认识的汤贞,你们才多大。那几个小孩怪笑说,看过他以前的电影,不是挺有名嘛。 艾文涛心里琢磨,这个年龄段是没点事干,成天观赏佳片。 “汤贞现在多大年纪,”艾文涛说,“大你们十岁快有了。” “还成啊,昨天新闻上不是有吗,发布会出来,没见老啊,”小威说话时扯动脸上肌肉,还疼得呲牙裂嘴,“反正我就觉得他好看,他们公司我看了一圈了,都不如他好看!” 艾文涛彻底没脾气了,低骂道:“今天回去,”他伸手指那几个小子脑门,“一个个挨你们老子揍去吧。” 艾文涛回去没找着周子轲,会所的人也说没瞧见他。已经是隔天凌晨一点多了。艾文涛到处找了一圈,没见人影。给周子轲手机打电话,占线。给他助理齐星打电话,齐星睡得迷迷糊糊,一听周子轲人找不着了,齐星嘟囔着:“周哥不喜欢别人打扰……涛哥你就回去睡觉去吧……” 艾文涛喝了酒,只好叫了一个司机把他送到周子轲家公寓门口,外面不知怎么的开始下雨,艾文涛没带伞,跑到门口一看,还是没人回来。 第20章 偶像 18 艾文涛没打算惊动谁。毕竟周子轲这么大一个人,不痴不傻,生活可以自理,怎么也不会自己把自己弄丢了。也许他是找个地方继续喝酒去了,也许他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呼呼大睡,第二天睡醒了自然就会回家。这都是有可能的,艾文涛安慰自己,周子轲那么独来独往一个人,以前也经常失踪,一时半会儿没人影很正常。 可等第二天下班时候周子轲人还找不着,电话还占线的时候,小艾总就有点着急了。 周子轲他姐姐白天突然打电话来。艾文涛本以为她是来问昨天晚上会所的事的,毕竟圈子这么小,消息传得又快,他本打算告诉她,你弟弟人暂时找不着,但我在找,不用着急,结果周子苑根本不是奔这个来的。 “文涛,你是不是知道子轲和汤贞的事?”周子苑上来就问。 艾文涛接着电话一愣,秘书还在旁边眼巴巴等着他,艾文涛挥手叫人出去,把办公室门关上了。 “什、什么?”艾文涛结结巴巴,端着电话道,“和、和、和谁?” 周子苑声音里隐隐有怒意,认真道:“你别想瞒我,和我说实话。” 艾文涛心道,怎么回事,这他妈怎么漏到这儿来的:“不是,姐,这个……” “子轲和汤贞是不是有过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开始的,多久了,”周子苑一口气不带喘的,“到底怎么回事,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艾文涛寻思了一阵,也不知道周子苑什么意思。他眼看糊弄不过去,挑着几个重点说了一下,把过于隐私的地方略过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吧,当初也的确是因为汤贞才进去的,俩人也的确处过一段,但应该也散了有一阵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真的,姐,我不骗你……要说认真,他那会儿是挺认真的,但都分手了嘛,之前挺长一段时间不也都没事了……礼品包?我不知道。汤贞助理?不认识……啊?真的假的,他真说过这话?……我还真不知道。怪不得。我总感觉就从汤贞自杀这两天开始,他那么不对劲。” 周子苑的声音压抑不住颤抖:“汤贞不会是……” 艾文涛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艾文涛哼哼道:“又有什么办法?” 周子苑厉声问:“真的?” “什么真的。” 周子苑急道:“汤贞真是因为和子轲分手的事自杀的吗?” 艾文涛说:“哎哟这我不敢肯定,不能吧,中间隔了快一年呢,不过……” 像他们这种见过周子轲几个前女友什么形状的,心里对周子轲谈恋爱分手每回搞出的惨烈程度都相当有数。而且以艾文涛对周子轲的了解,如果汤贞是因为别的什么人自杀,周子轲根本不会回头再看汤贞哪怕一眼。 周子苑在电话里又开始慌了:“这怎么办……我还听说汤贞得过什么病,最近一年状态特别不好,不会也是因为子轲……” 艾文涛心想,这造的什么孽啊。 艾文涛下班以后还琢磨周子轲上哪去了,他叫齐星帮忙跟亚星那边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他,齐星弱弱说平时大家都见不着周哥的人影,习以为常了,估计问也问不着什么。艾文涛气得在电话里直骂他:“叫你问你就问,哪这么多废话,怪不得你老板要开除你呢。” 齐星委屈至极,心想问到了周哥还要嫌他烦。又拗不过艾文涛,只好也跟着到处打电话,托人四处问。下午六点,骆天天站在走廊窗户边玩手机,外面雨小了一些,吹进来一阵阵凉风。骆天天听人问他,今天见着周子轲了吗。 骆天天觉得这新鲜,边在手机里逗着歌迷玩,边说:“问我?” 那人听他这么说,笑着跟电话那边讲:“都没见。” “说是,找不着周子轲了。” 骆天天问:“谁要找他,郭小莉啊。” “谁知道。” 骆天天笑了一声,上好了妆的眼睛回头朝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门瞥,喃喃低语:“郭小莉也真是不容易。” 手机响了一声,骆天天低头一看,是他设置的特别关注用户新微博提醒。 梁丘云: 和阿贞,相约罗马。 下面是一张照片,黑白色调的休息室里,梁丘云一边抽烟一边坐在长沙发上读剧本,读到一半偷空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巨大的化妆镜,镜子里造型师正给汤贞弄头发,汤贞阖着眼睛,他头发已经很长了,垂在肩上,左边像是被烫过了,带着大大小小的蜷曲落在他耳边。 镜头捕捉到的就是梁丘云抬头看镜子这一秒。 骆天天盯着这张照片看,手指向下一滑,这照片刚发出不到一分钟,评论已经被大片的红心和玫瑰挤爆了。骆天天时常上网,对这些东西略知一二,什么“云贞”,什么“子扬”,他都听说过,事实上还经常有“云贞”粉跑到他微博来私信求骆天天发“糖”,骆天天每回看到都在心里冷笑,想着,我有梁丘云和我的视频全套,你要不要,又想,糖啊,是糖啊。 汤贞咳得厉害,造型师又不敢说话,硬着头皮给他做完造型,便收拾收拾东西出去了。 梁丘云还在背后吞云吐雾。 《罗马在线》的导演进来了,一开门被这烟味儿给顶了一下,再一看,汤贞居然在,不仅在,还老老实实坐在化妆椅里,除了时不时咳嗽,一点动静没有。导演劝道,云老板,先别抽了。他话音未落,梁丘云的助理小孟说:“云哥昨天忙了一夜没睡,需要提神。” 导演额头往下直淌汗,他抬头看汤贞,发现汤贞睡着了似的坐在化妆椅里面,他们说了这半天话,汤贞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想到以前只要稍稍有点烟味的场合,汤贞一咳嗽,立刻该掐的掐该灭的灭,这待遇如今是天差地别。 汤贞的小哑巴助理就坐在离化妆镜不远的地方。导演和他比较熟,虽没有过什么交流,好歹每周见一回,从几年前开始这位就寸步不离跟着汤贞,连在后台去卫生间都不离身。导演也不太敢得罪他,人人都说这个小哑巴是郭小莉派到汤贞身边的眼线,话是不会说,眼睛却毒得很。 导演倒了一杯水给汤贞端到跟前,发现汤贞手边就有一杯水,摆在那里不碰。 “阿贞,今天感觉怎么样?” 汤贞听见声音,睁了睁眼,见是他,汤贞露出一个微笑:“冯导。” 导演细细打量,发现闹了自杀这么一出,汤贞比以前更瘦了,精神头也更差,上了妆虽然能遮一遮,但一说话就不行了,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导演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说:“没事,你不用太担心,郭姐给我把情况都说了说,今天虽然主要是欢迎你回来,但你现在状态也要考虑,所以一会儿和嘉宾——” 汤贞说:“不用考虑我,我没什么事。” “这不行,阿贞,你现在情况还是特殊——” 梁丘云在一旁搭腔:“老冯,没事。” 冯导回头,又去招呼云老板。等他走到近前,梁丘云低声说:“阿贞一向敬业,状态再不好上台也撑得住,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别劝了。” 冯导小声说:“郭小莉特意给我打的电话——” “如果不是知道他撑得住,郭小莉也不会狠心叫他来了,”梁丘云说,拍拍冯导肩膀,“出去忙你的吧。” 冯导一走,骆天天进来了,助理贝贝跟在后面,提了几份打包好的饭菜,依次摆在梁丘云面前的桌子上。骆天天低头找了个椅子坐,抬头见汤贞一点动静没有,问梁丘云:“他又睡了?” 梁丘云还低头看剧本,说:“祁禄,叫你老师过来吃饭。” 祁禄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骆天天,回过头去。 骆天天笑了:“禄禄今天心情不好。” 梁丘云也不生气,把剧本扔一边,掐灭了烟头亲自走到汤贞身边。 汤贞阖着眼睛,头微微前倾,身体被巨大的围布罩着,窝在高大的化妆椅里面。从梁丘云的角度,只能看到汤贞长发后面洁白的耳垂和被化学制品遮挡了黑眼圈的脸蛋。 汤贞猛然惊醒。他低头一看,是有人伸手把他脖子上的围布解开了。再一抬头,梁丘云把围布扔在一边,两条手臂抱在胸前,靠在化妆台前面一脸好笑地瞧他,小声说:“用得着这么害怕。” 汤贞看着他,像是真吓着了,呼吸不匀。梁丘云叫他这么一看,收敛起笑容:“别睡了,过来把饭吃了。” 骆天天见汤贞过来,叫助理贝贝给汤贞拿个椅子。汤贞问祁禄,温心去哪了。祁禄做了个手势,别人也不知道他比划的什么意思,汤贞却能看懂。 见汤贞真在饭桌前坐下了,祁禄一直不放心往这边盯着看。 梁丘云也打量汤贞,汤贞虽说坐下了,却握着筷子不动。 “一会儿我不会抛话给你接,”梁丘云吃了几口饭也不吃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来接你的。” 汤贞点头,梁丘云望着他,突然伸过手去,一把握住汤贞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汤贞一愣,旁边骆天天嘴里叼着一块排骨,瞧着梁丘云有力的手掌把汤贞一只手拽过去,把汤贞过细的手腕握在手心里掂量。 “瘦成这样还不吃饭,”梁丘云低头问汤贞,“一会儿在台上晕倒了,又要上社会新闻。” 汤贞说:“我还没那么严重。” 梁丘云说:“就是不吃?” 汤贞说:“云哥,你不用管我。” 梁丘云说:“你以为我想管。” 汤贞不说话了。 梁丘云还瞧着他,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在汤贞惨淡如白纸的一张脸上游移,过了会儿梁丘云忽然说:“你这样,以后万一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他声音低而轻,汤贞听见了,抬起头,看梁丘云,梁丘云还握着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有: 争取今天和小周交上心,第一幕快写完了。梁丘云,虽然写了他很多出场,但写他和写小艾总没什么区别的,不是说他两个人有什么可比性,而是想要写主角,就要写到主角身边的人,甚至从他们开始入手。真的不用很介意他。小周前面不和他争,有小周自己的考虑和想法。 第21章 偶像 19 汤贞坐在摄影棚后面的小走廊里,他手里有个小药盒,里面绿色蓝色白色花花绿绿的药片,他拿了两个绿色的胶囊出来吃,祁禄坐在旁边给他一杯水咽下去。 有人过来找他,站在走廊口开心叫他的名字。汤贞抬起头,他脸色惨白,额上有汗,可见到那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汤贞还是竭力笑了出来。 “我的小宝贝儿,快让我看看,”先走过来的那个胖姑娘叫常代玉,她穿了件黑色的裙子,肩披大衣,胖胖的腿被网袜收紧了,一走近,她就看见汤贞被卷烫过的长头发,“嗬你这头发做的,和我前几天刚看的那纽约时装秀模特似的。” “好看不好看?”汤贞几乎是用气音问的,他的胃一阵绞痛。 “好看,比那老外模特好看多了,”常代玉在他面前蹲下,皱着眉头,“你怎么回事,小毛孩子,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汤贞一愣,笑容停在脸上,旁边的女人说话了:“代玉,哪有你这么问的,没看汤贞正难受呢。” 那是董灵,模特出身,后来涉足影视圈,最近刚和常代玉一起拍了部电影。今天刚好她们俩加上男主角,一行人上《罗马在线》做宣传。 董灵瞅着汤贞手里的药盒,眼神怜悯:“你还吃这种药?” 汤贞笑了笑,眼神亮亮的,声音却很虚弱,逗她:“要不要来两片?” 董灵嗔笑:“我面对镜头又不紧张。”说完又打量汤贞:“你状态还行,比我想的好多了。” “谁说我状态不行。” “梁丘云啊,”董灵说,说完想了想,“你还是别硬撑啊,身体要紧。” 汤贞和常代玉说:“董灵知道疼人了。” 常代玉说:“让梁丘云一顿收拾,收拾完一身毛病都好了。” 汤贞眨了眨眼,笑了。董灵受不了他俩这样揶揄,和常代玉说:“你当我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常代玉说:“我在这儿一样这么说,他梁丘云有本事来泡我啊,他来泡我试一试啊。敢情董灵和汤贞合作就是合作,我合作就不是合作。”说完又对汤贞说:“我问她梁丘云活儿好不好,她也不说。” 董灵脸一红,说:“一会儿还要做节目呢,你在这儿乱说尴尬不尴尬啊。” “你上你前男友的节目都不尴尬,我说两句你就尴尬啦。” 汤贞听她俩斗嘴,祁禄把药盒收起来,用手势和他比划了一下,汤贞立刻回过头,果然在走廊口见到温心了。 温心一见他就说,我打你手机,你怎么关机。 汤贞一愣,说,手机好像没电了。 温心把手里的大衣给他披上,说:“你早告诉我啊,我好充上电。怪不得今天从出门就一直没找着你的手机。万一别人有什么事找你——” 汤贞笑道:“不还有你吗。” 温心说:“对哦,他们可以找我。”说完看了看外面摄影棚,又看汤贞,眼神半是期待半是担心:“你还行吗,汤贞老师。” 汤贞点点头,和常代玉两人说:“现在过去吧。” 汤贞走进摄影棚,找自己的沙发坐下了。常代玉把一个年轻男人叫过来,说这就是这部戏的男主角,第一次主演电影的新人,叫何旗。 汤贞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和对方问好。 何旗一上来就说:“汤贞老师,我是你的影迷,我看过你和云老板合作的那部《花神庙》。” 汤贞表情难掩尴尬,常代玉在一边拍掌大笑。何旗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常代玉和小伙子低声说:“一会儿节目上记得把刚才的话拿出来再讲一遍啊。” 夜里七点钟,天已经黑了,连绵的雨还在下,艾文涛给周子苑打电话,他站在周子轲公寓门口,一遍遍对电话里道歉:“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天了!” 摄影棚里灯火通明,导演对汤贞说:“汤贞老师看这边机位,从现在开始,你只管好好的坐在那里就行了——” 梁丘云说,老冯,赶紧吧。汤贞也不说话。常代玉坐他身边,伸手扶住汤贞的膝盖,给他打气。 温心在台下握着手看着,听着耳边观众的呼声,心跳如擂鼓,手里全是汗。 * 节目录制进行得很顺利,流程也简单。因为汤贞“情况特殊”,这回来录之前也没人给他台本,估计给他看了他也记不住,对他的要求只有从头到尾好端端坐着就行了。 尽管如此,汤贞还是开口接了不少话,中途甚至自己走到舞台边,接过了下面观众给他的一包小礼物。当时何旗正在对梁丘云描述这部电影的主题,他说到失恋和分手,指着董灵说:“董灵老师饰演的就是很多男人都遇到过的那种初恋。” 当时台下几个观众距离汤贞最近,一直小声小气叫汤贞的名字,汤贞原本坐在沙发里发呆,这会儿听到了,他站起来,径自走过去,几个观众兴奋地把手里的小礼包小卡片塞到他手里。 “……就是在一个男人最贫穷、最没有能力的年纪,遇到的最想照顾一生的那种姑娘。”何旗说。 梁丘云握着话筒,对不远处笑着说:“你干什么呢。” 何旗愣了愣,回过头,看见汤贞刚从礼包里拆出一个布艺小熊。汤贞拿起熊来,给观众看,也给嘉宾们看了看。 “状态不错。”骆天天悠闲地小声说。 董灵看了他一眼。 何旗果然不负常代玉所托,刚介绍完电影,轮到介绍自己了,立刻说,自己上学时候最喜欢的电影就是汤贞老师和云老板合作的那部《花神庙》。梁丘云一听,握着话筒,哑然失笑。观众一片哗然。常代玉抢先问:“那你最喜欢哪个片段啊?” 观众一下子起哄得更厉害了,何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梁丘云也不吭声,那边汤贞还在低头玩熊。 常代玉说:“知道了,肯定是最有名的那个片段。”说完在观众的哄笑声中转头看汤贞,一拍他:“还玩熊呢。” 汤贞抬起头来,和台下刚才送他礼物的几个女孩小声说:“这个熊衬衫上三个扣子怎么颜色不一样。” 观众激动地说,这是特意选的,是祝福你早日康复的。 汤贞在台上一向前言不搭后语,时常说着说着话,话题就飘到另一边去了,讲话慢吞吞的,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何旗还脸红呢,说他后来还看了电影主题曲的mv。 “就是汤贞老师蒙着眼跳舞那个。”他说。 常代玉调戏他:“是不是自己钻被窝偷偷看了好几遍。” 何旗说不下去了,直说常姐你太欺负人了。 冯导显然没想到这个新人对《罗马在线》往年的热门话题这么了解。他朝骆天天使眼色,果然那边观众已经开始起哄汤贞跳舞了。 汤贞说:“我早忘记怎么跳了。” 梁丘云回头问:“天天会不会跳?” 观众又开始鼓掌。 骆天天也不客气,他走上台,问何旗要不要和他一起跳。常代玉推何旗,何旗一下子慌了,年轻新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音乐响起来,他还坐着,骆天天放过他了。《罗马在线》虽说是 mattias 的节目,但骆天天在观众中人气也颇高。梁丘云地位今非昔比,汤贞又是个多病的,一旦有什么表演搞笑的机会就全都让骆天天这个后辈上了。他底子本来就不错,人也刻苦,在他的乐队组合“木卫二”里一直以主唱的身份抛头露面,直到上了《罗马在线》,很多人才知道亚星有个叫骆天天的年轻人,不仅长得像汤贞,唱歌舞蹈也狠下过一番苦功夫。 这会儿他一个人在台上跳舞,跳的是九年前汤贞的名作。他身姿灵动,筋骨柔软,这段舞对他来说没有丝毫难度。只是当年汤贞跳这段舞时只有十七岁,举手投足都流露着少年人未熟的生涩气质,蒙上眼睛,表情更是懵懂,跳这种被编舞师设计得妩媚撩人的动作,所有不到位的地方都显得别有意趣和情调。 骆天天跳得更好一些,更妩媚,更撩人,更像一位在暴风雨夜被雨打风折的花妖,他还把汤贞做不到位的地方都加入了自己的修改,显然是之前就用了心思的。嘉宾和观众在一边看,连汤贞本人都看得相当专注。 梁丘云也看他。骆天天跳完一分钟的独舞,突然回过头,挑衅地看梁丘云,他眼里都是汗,要拉梁丘云上台。 可惜他没把梁丘云拉动,倒被梁丘云握住手轻松一拽拽回沙发上去了。 汤贞说,天天很有天赋,当练习生的时候舞蹈就很好。“如果他和我同期出道,可能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观众说,不可能不可能。汤贞说话的时候笑着,声音有点飘,却很真诚。骆天天坐在沙发上盯着他看,刚跳完舞,骆天天喘得厉害,观众席上也有人尖叫“天天”两个字,骆天天听到,对着镜头笑了。 节目最后一个环节是一段关于电影主题的问答。节目组在题板上列了问题,请嘉宾和主持人一起回答。 问题都是一些常见的恋爱问题,比如会不会主动提出分手,分手以后还会不会和恋人成为朋友,分手多久以后会开始新的恋情,诸如此类。汤贞也跟着嘉宾回答,答案都很普通,却被常代玉吐槽:“你小子好多年没谈过恋爱了吧,你跟着回答什么。” 汤贞一愣,观众一片哗然,董灵也问:“汤贞老师多久没恋爱了?” 汤贞不知怎么话题就到自己身上来了。 “我跟你们说,汤贞哦,一不喜欢接吻,二不喜欢爱爱,三除了拍戏,不喜欢别人和他亲近,”常代玉对着观众说,“我和他拍戏,拍吻戏,明明我是女生,他比我反应还大,感觉是我在强奸良家少女。所以你们不要相信那些杂志乱写,叫汤贞和那么多人恋爱不如叫他去死!” 汤贞被观众一顿嘲笑。台下有小女孩说:“我们知道啊,我们就喜欢汤汤这样!” 董灵和那几个小女孩说:“汤贞老师真是很叫人没有安全感的类型。你们还是不了解他所以才会喜欢他。” 汤贞哭笑不得,握着话筒,虚白着脸,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女孩们说,我们不信。董灵说:“不信你们问梁丘云老师啊!” 观众们一下子炸了锅,何旗都在低头偷笑,梁丘云一脸无奈,纳闷看着董灵,笑道:“突然扯我干什么。” 这期节目录得相当成功,显然连导演都没想到汤贞自杀回归以后节目效果会这么好。要知道在最近一年里,汤贞在节目上总是浑浑噩噩,死气沉沉,连镜头都看不准。他总感觉汤贞今天特别拼,拼命去接话,拼命表现得很自然,哪怕中途有走神,也拼命去跟上每一段节奏,但为什么这么拼命,冯导无瑕去想,也想不明白。 第22章 偶像 20 温心给郭小莉打电话,电话中她兴奋地说,汤贞老师今天状态特别好:“感觉像回到了好几年前。” 郭小莉不太相信,又觉得温心的兴奋劲儿不像是装出来的:“等样片出来我看看。你别在外面逗留了,快送阿贞回家。” 温心说:“我正和常姐往回走呢,她要搭我们的车。祁禄陪汤贞老师去洗手间了,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回去。” 挂了电话,温心打开手机刷了刷微博,突然发现梁丘云录节目前发的那张照片这会儿已经挂到了今天的微博热门上。温心皱起眉,快手点开那条微博的评论,发现热门评论里都是粉丝在瞎感慨,什么小云哥看阿贞的眼神多么认真多么心疼,什么十年挚友,老夫老妻,什么小云哥如此不离不弃,阿贞好幸运,什么汤汤肯定在镜子前面装睡,肯定看到小云哥偷看他了。 还有人骂梁丘云,如此迫切“秀恩爱”,是因为“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也有人以汤贞的口吻写评论,说为什么一出院就来录《罗马在线》,因为“就算放下过生命,也放不下梁丘云”。 常代玉瞧着温心一脸吃进了屎的表情,问她怎么了。 温心问,为什么总有粉丝喜欢自以为是地写一些酸不拉唧的东西,一个个都好像很了解实情很了解汤贞老师似的。 常代玉说:“这就是你们家汤贞老师的本事了。” 温心没听懂,她打开车门,和常代玉一起上了车。常代玉比温心还早四五年认识汤贞,这会儿她说:“你们家老师这个人,他总给人一种感觉,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早把他看透了。” 温心愣了,还是没听明白。 “这样的人特别容易让人母爱泛滥,你不觉得吗。”常代玉说。 温心还是一脸的茫然。 常代玉摇摇头,无奈道:“温心,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你家老师。” 温心怔了一下,点头:“当然了,我当他助理多少年了。” “我就说吧!”常代玉说。 温心忙道:“可、可我是助理啊!”她进一步解释:“我若是再不了解他,我也太不衬职了!” 常代玉笑着看她,像看一个小傻瓜。温心还自言自语着:“汤贞老师还总夸我,又细心又善解人意呢……” 汤贞并没吐出多少东西,多是一些酸涩的液体。祁禄抱着他的大衣等在他身后,直到汤贞用冷水洗过了脸,两个人才慢慢往回走。祁禄给他披上衣服,汤贞低着头,脚步有点晃,祁禄感觉得出来,录影这一个钟头,已经是汤贞的极限。 他们上了车,汤贞回头和常代玉寒暄了两句,便缩在副驾驶座位里开始睡觉了。常代玉也没有强拉他聊天的意思,同是艺人,她了解台上台下的两极状态有多么普遍。 只是临走的时候,她把汤贞推醒,她举着伞站在窗外,等汤贞把车窗放下来,她看着汤贞说:“傻小子,我叔也得过和你一样的病。” 汤贞迷迷糊糊看着她。 “也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常代玉说着,忽然伸手去摸了一下汤贞的脸,汤贞看着她的手伸过来,也没有躲开,常代玉望着他,眼里带着痛惜,“希望咱们回头再见。” 汤贞愣了一愣,朝窗外的常代玉摆了摆手。 外面雨下得大,好在车直接进到地库,汤贞的鞋子没碰到雨水。他出了电梯门,走到家门前,伸手握住门把,“嘀”的一声,门便开了。 温心在门外接到一个电话,她声音殷切,还没说两句,音调陡然升高:“我、我今天没见过他,他怎么了?” 汤贞走过玄关,脚踩过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水渍,他听见温心在走廊上着急得快要哭了:“都这个时候了,子轲能去哪儿?” 汤贞走进卧室,努力脱掉了大衣,把灯打开。 周子轲就坐在他面前,高高大大一个人,从头到脚,全身都湿透了,嘴角青肿,带着酒气,窗户开着,风卷进来,周子轲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就望在汤贞身上。 * 汤贞呼吸有点不稳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有人在他背后静静关上了门,汤贞回头,刚要叫祁禄,周子轲突然把他拽过来,一把将汤贞抱紧了。 汤贞膝盖发软,周子轲紧紧抱着他,让汤贞坐到周子轲腿上。汤贞抬起头瞧周子轲的眼睛。周子轲面上全是雨水,低着头,湿漉漉的眼睛血红,那长睫毛也被雨浸透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周子轲轻声问。 汤贞愣在原地。 周子轲声音闷闷的,低沉,压抑着不快,委屈,痛苦,和平日里他刀锋似的冷淡口吻完全不同。 房间不是密闭的,汤贞感觉到了风,从窗外乌黑的雨夜,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潮湿空气涌进来。可他又不觉得冷,小周抱着他,用后背把一切寒冷的黑夜都挡住了。 他听见小周苦闷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你是不是还是特别不想看见我。” “你是不是喝酒了。”汤贞抬头看他。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问:“你还管我喝不喝酒。” 汤贞闭上嘴。 周子轲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汤贞不说话。 “你记得,”周子轲说,他搂着汤贞的腰,把汤贞箍得更紧,像是他不这么做汤贞就会故技重施,会再次轻而易举地避开他,避开他的问题,他握着汤贞的右手,放在手心里攥着,“你来找过我,为什么说你忘了。” 汤贞说,小周,我不知道…… 你知道。周子轲说。你是怎么回答肖扬的。 汤贞低下头,面色苍白,用气声掩盖:“肖扬……” 周子轲垂下眼,望着他,盯着他一举一动。 “他说他被我吓坏了。”汤贞像在说梦话。 “我和他道歉,”汤贞告诉周子轲,“虽然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周子轲一脸失望,不客气道,“那你为什么还求他瞒着郭姐。” 汤贞没说话了。 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低头,不高兴地揉手心里汤贞那只手。汤贞的手指细长,冰凉,指甲被剪得奇短,丑丑的。周子轲来回摸他的手,从指尖摸到手心,再摸到手背,周子轲合起手掌,把汤贞的包在里面。 “你怎么不说话了。”周子轲问他。 汤贞眼眶一阵发热,他感觉周子轲滚烫的呼吸就近近在他脸颊上。 “你说话。” “我……”汤贞再一次冷静下来,好像一个失败的主持人,在重新找回节奏,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周,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周子轲打断他。 汤贞嗫嚅,嘴唇干涩得厉害。 他放弃了。 周子轲的手也冷得很,穿过汤贞遮住脸的长发,像穿过溪流。周子轲见汤贞又不说话了,索性替他回答:“你只是觉得,我不会勉强你,是不是……” “……” “你知道你生着病,我就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子轲一句话虽轻,却说得咬牙切齿,他很难掩饰他的情绪。 汤贞安静下来,风雨不动的。“郭小莉知道了。”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听着。 “我等了你五天,”周子轲望着他,喃喃低语,“我受够了。无论是她,还是你,我不要别的,汤贞,你给我一句实话。” 汤贞平静的样子几乎不真实,他在周子轲的怀抱里视线低垂,听到周子轲的话,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你来找过我,是不是。”周子轲说。 汤贞不说话,周子轲扶汤贞的脖子,把汤贞近乎麻木的脸抬起来。 汤贞眼睛睁开了,那么近,望着他,汤贞的任何异动都逃不过周子轲的眼睛。 可周子轲在这双几近干枯的眼底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来找过我。周子轲声音冷冷淡淡的,不放弃地说,不放弃地恳求,你来找我了,是不是。 你告诉我你来找过我,让我知道这么多年……不是我的幻觉。 周子轲喝多了,说一句要喘三句,带着气音,咄咄逼人,又断断续续。字字句句恨不能带满了刺,也不知道他是想刺别人,还是刺他自己。他好像真的很困了,也很累,雨又大,风又大,他湿透了,浑身冰冷,眼也冰冷,手也冰冷,心也冰冷。他怔怔瞧着汤贞,汤贞看着他,就是不回答。 直到他把发沉的额头搭在汤贞身上。 “我做过错事,我错了……你生气也好,骂我也好……”周子轲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风声,“你和我说句话……” 汤贞好半天才努力地说,小周,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几分钟,汤贞感觉周子轲额头烫得厉害,连搂着他的一双手臂也在发抖似的。 “我把你弄哭了,你为什么不生气。”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声音如常,听起来也颇冷静,只是因为虚弱,底气不足:“小周,以前的事,我……我一直觉得应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我不要说清楚。”周子轲突然道。 汤贞一愣,他听见周子轲靠在他肩头喘息的声音,好像在笑,好像在哭,透着一股苦闷。 “你以为我不知道,”周子轲闷声道,“你汤贞的说清楚……” “……说完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话说着说着,轻得被掩进风里。饶是汤贞再冷静,再风雨不动,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汤贞摸他的额头,摸他湿透的直愣愣的头发。汤贞声音颤抖,说小周,你发烧了。 “分开这一年,你有一天想过我吗。”周子轲问。 “你决定走的时候,汤贞,你有一秒想到过我吗?” 汤贞听着,也不说话。周子轲真是喝多了,平时藏着掖着,冷着一张脸,半个字不肯多说,好像多说一句就是给人多大的面子,等到这会儿,他又越说越多了,一句一句,给了汤贞好多面子,给汤贞天一样大的面子,多到大到他周子轲甚至都有些自取其辱的嫌疑了,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地想要给汤贞这样的面子,单纯地想要问汤贞这些问题,而不指望从汤贞这里得到哪怕一个字的答案。或者他很清楚这得不到。 周子轲哽咽起来:“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死了,我……” 汤贞说:“小周,已经过去了。” 汤贞搂过周子轲的头来,像反过来抱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只雨夜里被淋湿了的小狗。“都过去了,你别想这么多。”汤贞仿佛是对着空气说。 周子轲抬起头,他把汤贞抱得更紧了。 汤贞也没怎么挣扎,他在周子轲怀里仰起头,半睁着眼睛,因为周子轲低下头来吻他。 汤贞尝起来十有八九是苦的,因为周子轲吻了他一会儿,就犹豫着把他放开了。 “已经过去了……”周子轲嘴里喃喃的,重复这句话,他看汤贞的脸,“你可真行。” 汤贞的眼圈突然红了。周子轲沉默看了他一会儿,捏着他的手,半晌又低下头来,用他冰冷的单薄的嘴唇贴上汤贞颤抖的睫毛,亲吻汤贞阖上了的眼睛。 “算我求你了……”周子轲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哑得十分陌生。好像他已经无计可施,他彻彻底底没有办法了,他亲吻汤贞的额头,耳朵,鼻尖,吻汤贞失去血色的脸蛋,吻他努力汲取空气的嘴。阿贞,他边吻边念,我求你了。 汤贞不说话,眼睛闭紧了,只有呼吸越来越快,手指在手心里紧攥着哆嗦,被周子轲发现了。 周子轲把他放开。 “我错了。”半晌,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努力地喘息,被周子轲紧搂着。周子轲摸他低垂的后颈,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他。“我不逼你。”周子轲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 “太……太晚了,”汤贞开口了,腔调也有点不太对劲,他睁开眼睛,怔怔望向了周子轲身后那片黑暗的虚空,“小周,你回家吧。” 周子轲沉默了会儿,说:“我哪有家可回。” 汤贞舔了舔嘴唇,说:“你姐姐,你的父亲,他们都在家里等你……”他说话时候气息不稳,好像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人更虚弱了,他轻轻催促道:“快回家吧。” 周子轲低头道:“我不能把这里当成家吗。” 汤贞一下子哽住了。 “这不是你以前答应我的吗。”周子轲声音很轻,却带了一个哭腔似的。 “小周……以前的事情……” 周子轲摇头:“我不听。” 汤贞坚持道:“小周……” 周子轲抬起头说:“你让我回家,我现在就走。” 汤贞好像一丝一毫和他争执的力气都没有了,汤贞说:“你让我说完吧……” 周子轲坐在原地。 他还固执地抱着汤贞,还固执地攥着汤贞的手。 “听你说完了,”周子轲好像受不住背后的风一样,“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汤贞抬眼望着他,把他的一切情绪看在眼里。 汤贞说:“别再来了。” 他气若游丝,却吐字清晰,说出这一句,千言万语都一并省去了。 周子轲突然问:“梁丘云现在对你好吗。” 汤贞愣愣看着他。 “挺好的。” 周子轲点头,揉了揉鼻子:“除了我,你看谁都挺好的,是不是。” 汤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周子轲自己说完这话,也摇摇头不吭声了。 “你觉得挺好的就好。”周子轲最后说。 他低头去看汤贞,手心不舍地攥汤贞的手。你觉得好就好。他又说了一次,他抬眼看汤贞的眼睛。 他好像想在汤贞眼里找到什么东西,他在等汤贞后悔,等汤贞说一句话好把他留下。 可汤贞一句话也不说。 周子轲捧过了汤贞的脸,那个冷冰冰的温度在汤贞额头上又轻轻贴了一下。 临走前周子轲关上了身后那扇窗户,他酒醉头疼,想让风把他吹醒,等他清醒了,又觉得这风冰冷刺骨,实在没温度。汤贞还在床边坐着不动。“那我走了,”周子轲对他说,说着又挪开视线,“你早点休息。” 祁禄没有立刻进来。周子轲离开以后,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祁禄才拿着药和水杯推开了门。汤贞坐在床边,低着头保持着那一个姿势,祁禄在他面前蹲下,好半天也没等到他任何回应。 汤贞好像根本看不见祁禄了,他低着头,睁着一双眼睛,嘴唇微张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流,木木然淌了一脸,这么久也没发出半点动静。 第23章 偶像 21 嘉宾祖静给除周子轲以外的每个主持人都布置了任务,肖扬负责搅拌肉馅,易雪松负责打蛋、和面,他要汤贞给胡萝卜切丁:“让汤贞大师做一回初学者的工作。”汤贞低头直笑,他皱着眉头,握住了刀,手不太稳,扶着胡萝卜,一边和其他人聊天说笑一边切,总算勉强完成了任务。 周子轲握着话筒站在祖静身边。祖静今天受邀来《罗马在线》,做了一道他自创的菜肴:祖氏羊肉派。肖扬看他下厨的过程看得聚精会神,汤贞也颇专注,只有易雪松背着手,对厨房事务兴趣缺缺,百无聊赖站在后面。等祖静把羊肉派从烤箱里端出来,四个主持人加一位嘉宾,五个人,工作人员交给汤贞五个盘子。祖静装盘,每盘子里两块肉汁饱满的小羊肉派。“这就是祖静老师压箱底的拿手菜了,我们首先来看看这卖相,”汤贞低头看盘子里热气腾腾的小羊肉派,对台下的观众戏谑道,“看来老师真的已经尽力了。” 摄影棚里香气四溢,场下观众边笑边伸着脖子张望,有的看却没的吃,口水直淌。肖扬第一个尝了,他用叉子叉起一块,咬了一口,表情当下十分丰富。汤贞说,烫舌头了吧。肖扬忙点头,又竖起大拇指,意思是好吃好吃,他十分捧场,让汤贞他们也快尝尝。 祖静对肖扬的反应十分满意,直夸肖扬孺子可教,比汤贞强太多了。场下观众一片哀嚎,片刻后,又是一片欢呼。祖静一回头,瞧见那个叫周子轲的年轻人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连盘子一起原封不动送到台下,给歌迷尝去了。 镜头主要给 kaiser 三个年轻人,汤贞端着自己盘子躲在后面吃,就见周子轲走过去,他背影高大,站在汤贞身边,镜头根本拍不到汤贞一点缝隙。 再转过身来时,周子轲低着头,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走回台前。祖静问他好不好吃,他点头。祖静又问汤贞觉得怎么样,肖扬让开,让镜头拍到汤贞的脸,汤贞嘴里叼着叉子,对着镜头一愣,半天才“嗯”了一声。 祖静老爷子抱怨道:“什么叫‘嗯’啊,我忙了这么半天。” 汤贞也把自己盘子给了台下向他不断索要的歌迷,盘子里还有一块羊肉派没动过。汤贞拿起话筒认真评价道:“祖静老师已有了我巅峰时期六成功力。” 随即被老爷子一顿毫不留情的暴打。 “汤贞不是会做饭吗,怎么自己不做。”年轻男人走过来,朝屏幕看了一眼,问道。 周子苑抱着平板电脑,接过男人递给她的红茶:“他那时候好像已经生病有一阵了。” “看着挺正常的。” “明星在台上哪有很不正常的,”周子苑说,“就算是汤贞,病了那么多年,也只有最近这一年才在台上不太正常了。” 年轻男人笑道:“你现在对他很了解啊。” 周子苑抬头看年轻男人,说:“我比不上你火眼金睛,还不能勤能补拙?” “你补出什么了。” “不告诉你。”周子苑摇头,绑在脑后的马尾轻轻甩动。 “怎么。” “我先和子轲说去。”周子苑说。 年轻男人一听,乐了。 “如果子轲问我怎么发现的,我就只好把你供出去了。”周子苑说。 “他现在回家了?”年轻男人问。 周子苑点头,欲言又止,半晌说:“文涛刚刚去看他了。” 年轻男人“嗯”了一声,拍拍周子苑的头:“他这么大一个人,自己走了,自己回来,不是不认路,你也不用总是担心。” 郭小莉在公寓安保办公室大发了一通脾气,她铁青着脸,乘电梯直接上到汤贞住的楼层。祁禄在走廊上等她,汤贞好不容易睡着,有什么话他们只能在外面说。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郭小莉压低了声音,上来就质问。 祁禄摇头。 “周子轲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的,说了什么话,”郭小莉声音里的怒火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如果不是在外面走廊上,如果不是实在没有能说话的地方,郭小莉根本不会放过祁禄,“我不是叫你从头到尾跟紧阿贞吗,哪怕隔着门也要把动静给我听清楚了,现在一问三不知,你平时到底怎么跟的?”祁禄低着头,一脸无奈,无辜,无措。 郭小莉抬头瞪着祁禄,她又伸手点汤贞的门锁,把声音压得更低,紧贴祁禄的耳朵:“安保告诉我,周子轲的指纹在这里面存了六年。” 祁禄一听,抬起头,直视郭小莉尖锐得像要杀人的目光。 “六年,一级权限,你再说一次,你毫不知情。”郭小莉对他说。 祁禄的惊讶不亚于郭小莉,可因为不能说话,他替自己辩解时只能“啊”“啊”地急叫,伴随着只有汤贞本人能看懂的一顿比划。 汤贞公寓的门锁有几档权限,设为一级的只有汤贞本人,是连郭小莉、温心和祁禄都不被包含在内的。 郭小莉审视祁禄从头到尾的反应,他那“啊啊”的叫声也实在考验郭小莉的耐心。 “等阿贞醒了我再问你们。”郭小莉狠狠道。 她下了地库,带着耳机,一边开车,一边给周子轲打电话。现在是上午十点,连续打了几个,周子轲那边都没人接,等郭小莉快开到公司楼下了,周子轲才接起电话。 郭小莉一上来就说,阿贞的门锁我已经换过了。 周子轲那边没人出声。 郭小莉停了车,她看向窗外,亚星娱乐大楼门前,不少练习生已经成群结队来公司了。郭小莉问:“你是不是打阿贞的主意。” 轻轻的笑声。 郭小莉头一次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她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知道我有几斤几两。” 郭小莉听着周子轲的声音沙哑迟缓,只当他又宿醉未醒。心头一阵火起,郭小莉说:“中午到我办公室来,你必须——” 嘟嘟嘟,通话结束了。 郭小莉回办公室的路上特意去温心桌前看了一眼,发现温心还没到。 她站在茶水间隔壁无人的楼梯口,拨通温心的电话。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今天一早过来。” 温心说:“郭姐,我这里信号不好,一会儿我再给你打回去。” 郭小莉听她鼻音特别重,以为她感冒了,打断她说:“你干什么呢。” 温心一吸鼻子,咳嗽道:“我、我收拾东西呢。” “收拾什么东西?” 一阵兹兹啦啦的电磁干扰声,温心喘着气道:“我在家收拾汤贞老师的东西。” 郭小莉没听懂:“你家有阿贞什么东西。” 温心闷声道:“是……是子轲在日本给汤贞老师买的东西。” 郭小莉一听,愣了。 温心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面对郭小莉,也顾不上平日的紧张和害怕了,也忘记要战战兢兢了,她含混不清地说:“没什么,郭姐你就别管了,我一会儿就去上班了。” 郭小莉却不傻:“周子轲给汤贞买东西,为什么放在你家。” 听温心不说话,郭小莉又问了一遍。 温心说:“我怎么知道啊……” 郭小莉安静了两秒,就听温心在电话那头说着说着,忽然喘气起来,一边喘,一边快速地吸鼻子。 小姑娘哭了。郭小莉对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说:“周子轲有什么好的。” 温心直哭。郭小莉说:“只有你们这种年纪轻轻屁事不懂的小女孩,才会喜欢周子轲这种只有看起来好看的男人。” 温心一边哭一边试图辩解,说她从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子轲。 郭小莉问:“我就不明白了,他有什么?长得帅?有钱?开个好车?” 温心说,喜欢子轲的人很多的。 郭小莉说:“但他有责任心吗,你看看他,看他平时那样,他像是个可靠的人吗?” 温心听郭小莉一直批评周子轲,又忍不住要争辩了:“子轲明明帮了我很多忙的——” “他干什么都是玩,你还当他真想帮你?” “我没有当他想帮我啊,”温心说着,又开始吸鼻子了,一阵委屈,“他想帮的是汤贞老师……” 郭小莉只恨不能当面戳温心的脑门:“汤贞就有区别?” “汤贞老师和我当然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没区别,”郭小莉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周子轲有资本玩一辈子,混一辈子,这种资本你没有,你汤贞老师更没有。” 温心愣了愣,她听不懂郭小莉在说什么,只弱弱反驳道,郭姐你怎么能这样说。 郭小莉反问:“我说的有错?” 温心只觉得,郭小莉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对子轲特别严厉和刻薄,连提到汤贞老师时也一直凶巴巴的。只这一会儿工夫,郭小莉就又对着她把周子轲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反反复复数落批判了好几遍。最后温心吸着鼻子问,那什么样的男人才好? 郭小莉口干舌燥,气道:“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好!” 又说:“你抓紧时间来上班!” 温心说:“我马上就收拾完了,收拾完我就去上班。那个,郭姐,你能帮我个忙吗……” 郭小莉听她小声叽叽咕咕,只好耐着性子,问她要她帮什么忙。温心说,是那些礼品,她想求郭姐帮她把收拾出来的礼品送到汤贞老师家里去。 “你自己怎么不去,”郭小莉问,“你想辞职?” 温心哭道:“我不是怕汤贞老师笑话我嘛!” 郭小莉突然笑了,咳嗽一声:“为什么笑话你。” “我和他说了那么多关于子轲的事情,”温心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说,“我还把子轲送给他的东西都当成送给我的了……” 郭小莉说:“所以你就觉得他会笑话你。” “嗯。” “你把你汤贞老师当什么人。” “我……” “这种事阿贞他见得多了,”郭小莉说,“多的是人送他东西,多的是人巴结他身边的人。当年的我也一样。” 温心一愣,问,真的吗。 “你现在这样是因为你还年轻。” 温心哭道:“我不年轻了……” 郭小莉说:“你汤贞老师把你当闺女,他能笑话你什么。” 又说:“难道你就因为怕他笑话,就不来上班了?你也不想再给汤贞当助理了?那行,我现在招个新的——” 温心急忙道,我想的,我想的,我这就去上班了。 郭小莉挂了电话,看了眼时间,快步往自己办公室走。她和梁丘云的助理小孟约了上午八点四十在办公室见面,等她人到了,却发现等在那里的不是小孟,而是一个叫郭小莉颇意想不到的人。 那女人就坐在郭小莉办公桌上,一点不见外,一点不客气,一头短发比郭小莉上次见她时修得更短了。一见郭小莉,她从桌子上跳下来,上来就张开双臂要和郭小莉拥抱:“小莉姐!” 郭小莉直接绕开她:“万邦给你开着工资,不是让你上亚星来上班的吧。” 女人哈哈大笑,把手里文件往郭小莉桌面上一丢,一抬腿又坐到郭小莉桌子上去了。 “顺路过来,帮小云哥给小莉姐送个文件。” 郭小莉坐自己办公椅里,伸手拿过那份躺在桌上的 mattias 十周年活动企划案,里面已经标满了梁丘云的修改意见。 “小云哥,”郭小莉也不看那女人,说,“看不出来,柯薇,你俩还有这交情。” 柯薇笑着,一双脚悬空在办公桌边,晃来晃去:“我和小云哥交情可深着呢。” 郭小莉说:“你们俩凑一块,交情必定深不可测。” “小莉姐你怎么讲黄色笑话啊!” 郭小莉说:“逗你开心啊。” “我都不知道你如今趣味这么低级了。” 郭小莉不咸不淡道:“东西送来了,我就不留你了。” 柯薇说:“怎么能这么说,小莉姐,我这趟来可是专程来看你的,帮小云哥只是顺路。” “我没那么多工夫叫你看,”郭小莉说,也不抬头,“有事快说。” 柯薇一脸扫兴,但看郭小莉今天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她也只好开门见山了:“小莉姐,你认识我表姐樊笑吧,今天这事我一定得替她问到,你也别瞒我。” 郭小莉还当是什么事,一听柯薇提起“樊笑”这个名字,她直接说:“汤贞和她老公四五年没联系了,朋友都不是,你叫她有时间琢磨点别的吧。” 柯薇绕到郭小莉身边,靠在办公桌上,笑道:“小莉姐,我还没说问什么呢。” 郭小莉说:“除了汤贞,我就没听樊笑老师关心过什么别的。” 柯薇犹豫了一下,说:“这次的事吧,虽说确实和你家阿贞有关……” 她回头看了一下办公室门锁着,索性直接问:“汤贞自杀前,是不是给乔贺打电话来着?小莉姐你可别瞒我,这可是记者专门透给我表姐的。” 郭小莉抬起头,向后倚在办公椅背上,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看着柯薇。 “那个记者说啊,他们在汤贞自杀以后第一时间进去了汤贞的房间,汤贞自杀的时候没穿衣服,一只手悬在床边,下面地毯上正正好好掉了一个手机,上面正输着我姐夫的手机号码——” 郭小莉说:“你告诉我那个记者的联系方式。” 柯薇一愣,笑说:“小莉姐,咱没有这么玩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玩。” “如果是误会,说开就好了。” “说开多少回了,”郭小莉看着柯薇,“樊笑老师不照样次次‘误会’吗。” 柯薇说:“不管以前怎么说的,这次小莉姐你还是要给我个说法,不然我表姐她真不会放过我啊。” 郭小莉说:“她不放过谁是她的事,干我什么事。” 柯薇说:“小莉姐,我表姐这个人你是清楚的,我不知道她急眼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说完,柯薇又说:“听说你家阿贞刚刚出院,还在养病?”郭小莉没好气看着她。 “柯薇,”郭小莉说,“我和你说最后一次。” “汤贞得病以后,一共只记得住两个人的手机号码,一个是你们小云哥的,一个是汤贞他妈妈的,”郭小莉说着,沉默了一会儿,“连我的号码他都背不过,乔贺就更不可能了。更不可能自杀了还想着给乔贺打电话。你回去,把我说的原话告诉乔夫人,让她把心妥妥地放回心窝子里。” 柯薇听出郭小莉忍耐着火气,笑道:“真的?汤贞病成这样还能背过小云哥的电话?” 郭小莉瞪她。 柯薇笑着说:“我就说嘛。人都自杀了,还打什么电话啊。我表姐就是想太多,等我回去和她说说。谢谢你啊小莉姐。” 等柯薇出了门,郭小莉一把将手里卷成一卷的文件砸在办公桌上。 门又开了,这回是林经理紧张地探头进来。他一看郭小莉黑着一张脸,又回头看走远的柯薇,慌忙小声问:“他们给你开价了?” “开什么?”郭小莉气得头发晕,一时没听清林经理问的话。 林经理借口说错,把门关上了。 第24章 偶像 22 汤贞出院第六天,周子苑联系不上周子轲,电话打不通,她在周子轲公寓门口左等右等,小声敲门,也等不到开门。给郭小莉打电话,郭小莉一听是她,语气很无奈,说了一句周子轲不在公司就把电话挂了。给艾文涛打电话,艾文涛左劝右劝,不说周子轲在哪,只要她先回家:“没事,姐,我回头陪他去见你。” 摸不着头脑的也不只周子苑一个人。肖扬清早来到公司,听助理小朱提起昨晚网络媒体上的盛况——周子轲的道歉一播出,亚星娱乐的粉丝圈就炸了锅了,社交网络上也仿佛经历了一场连环爆炸,半夜凌晨,话题热度还是一再攀上高点,不知有多少人不睡觉熬着夜等着看热闹。周子轲粉多黑多在年轻一代艺人里是知名的,特别是近两年,他的形象越来越有争议,无论家世人品工作态度,还是出行穿戴哪怕一张根本看不清脸的偷拍照片,围绕着周子轲的一切都充满了话题性,每一次粉黑骂战都宛如地震一般,硝烟在娱乐界文化界金融界甚至大大小小的汽车论坛里不断弥漫。过去周子轲罕少露面,他没有微博账号,不参加访谈节目,外界越热闹,他越是神秘,这一次突然在肖扬的节目里现身,亲口道歉,不仅没有平息争议,反而使得围绕着他的陈年骂战进一步升级。此间波及无数的业内人士,小朱说,连辛明珠、梅原这种影后级别的女明星也被牵扯了进来。 肖扬吃着早点,听前面听得心情颇好,好像关于周子轲的边角料在他这里都特别下饭,直到“辛明珠”这个名字蹦出来。 这是肖扬接下来新片要合作的老前辈。 “辛明珠?”他问。 小朱表情复杂道:“辛明珠老师昨天发了条微博,公开表扬周哥敢于认错,不愧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偶像云云。” 肖扬差点没把早点咽下去。 小朱又说:“然后,她发微博的时间还特别凑巧,就是零点那块吧。感觉就是刚听完你和周哥的节目发的……” 肖扬坚强地说:“这表明,我和她下次见面很有话题,她居然听了我的广播节目,可以可以。” 小朱迅速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然后她这条微博就被喷惨了。” “因为她夸了周子轲吧。”肖扬说。 “对啊。梅原老师还转发了她,”小朱又补充道,“也不能叫喷惨了,就是周哥的粉黑跑到评论里面大吵大闹,你知道的,现在辛明珠老师粉丝涨了好几十万,不少人都去看热闹。” 肖扬想了想,叹口气道:“亏我之前还特别紧张辛明珠老师见了面会不会不喜欢我,之前听说她特别不喜欢年轻偶像的……现在看来,至少不会很讨厌吧。” 易雪松背着包来到公司的时候,就见肖扬一个人不开心地在健身房里戴着拳套对着一只干瘪的沙袋疯狂殴打。 他探头看了一眼肖扬的脸,右手把沙袋划拉到一边去,手掌轻松接住肖扬挥过来的一拳。 肖扬看见他,摘了拳套,伸手把额前汗湿的金发捋后面去,抬着头说:“你来得正好,教教我这玩意儿怎么打。” 易雪松瞧他脸上的小表情,问,你怎么了。 肖扬若无其事道,下支mv要打拳啊,要扮拳击手。“虽说糊弄两下也可以,但总不能太假把式吧。” 他说着,原地蹦了蹦,也不看易雪松,小声又说:“我能怎么了。” 易雪松挑了挑眉,笑了。 他拿过肖扬手里的拳套:“老罗在外面等你,好像有事要说。” “他怎么不进来。”肖扬问。 “抽烟呢。” 亚星娱乐的地下练习室禁烟,练习生们要想抽烟,最常去的就是东南角一个出口,那里有一个遮阳篷,外面狗仔拍不到,还十分通风。 肖扬远远就瞧见副队长罗丞弓着背坐在台阶上。 “什么事啊。”肖扬也顾不上来往路上不停有练习生看他,同他打招呼,走过去就问。 罗丞看他来了,又看周围的人,他小声在肖扬耳边说:“齐星被子轲弄回公司了。” 肖扬蹲在罗丞身边,一听,想起那日在电台,周子轲对齐星不在身边这事浑然未觉。肖扬说:“没想到啊。” “齐星很感动,和子轲说要跟着他一辈子,一辈子给他当助理。”罗丞说。 肖扬嗤笑道:“齐星这傻蛋,周子轲估计下一秒就想把他给开了。” “倒也没有,”罗丞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但也差不多了。” 肖扬惊讶道:“周子轲还真干出这种事?” 罗丞声音压低了,他抽着烟,耷拉着眉毛,一点不像说笑:“子轲和齐星说,那意思,他自己可能在公司也待不多久了。” 肖扬一愣。 “我怎么没听懂,”肖扬说,“你说谁待不久了,齐星还是……周子轲?” “周子轲,”罗丞说,意味深长看了肖扬一眼,“他让齐星趁现在找别的工作。” 肖扬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呆住了一样,在那一顿眨巴眼睛。 “齐星今早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事,他昨天没问清楚,我现在给子轲打电话也打不通,”罗丞说,问肖扬,“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郭姐,万一子轲是想退团……” 肖扬“蹭”的从地上站起来。 “他现在在家?”肖扬问。 罗丞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丢下烟头追上去:“你要干什么。” “我现在去找他,你先别惊动郭姐,”肖扬边走边说,压着火气,“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一声不吭就想走?门都没有。” 肖扬到处问周子轲的家庭住址,kaiser 全体成员就没有一个知道的,齐星知道,却不敢说,这小子也是软蛋到家了,让肖扬骂了半天最后才犹犹豫豫给了肖扬一个地址和一个叫艾文涛的人的手机号码,他说这是周哥一个朋友,如果周哥以后问起来,就说地址是这个涛哥泄露的。 肖扬开罗丞的车去找周子轲,可惜他不怎么认路,出门时又着急,没带上小朱,一个人在城区里绕来绕去,不光没找着周子轲住的地方,还闯了一把红灯,差点和前面一辆车追尾。 艾文涛接到齐星电话赶来救驾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戴着墨镜戴着口罩戴着棒球帽,全副武装靠在路边一辆车上,形象十分可疑。 肖扬坐进艾文涛的车里,关上车门,也不说自己是谁,声音闷在口罩后面,直接问:“你就是周子轲的朋友?” 小艾总歪头看他,打量肖扬墨镜口罩棒球帽中间缝隙里露出来的一点好看的肤色,小艾总在心里寻思了一会儿,说:“你是哪位?” “肖扬。”肖扬直接说。 小艾总眨了眨他圆圆的天真的眼睛:“肖……” “你不认识我。”肖扬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小艾总哈哈笑了,十分憨厚,掩饰他的狡猾:“那个,你把墨镜摘下来,兴许我从我哥们儿那见过。” 肖扬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车窗。 “没事,外面看不见。”小艾总忙道。 肖扬有点犹豫,还是低头把墨镜摘了。 他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在外面等这么半天,肖扬出了不少汗,淡金色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贴在耳鬓上,他穿了件卡通t恤,儿童衫似的小圆领,头发里的汗水沿着后脖淌进领口,也顾不上擦。车内冷风开得凶猛,肖扬伸手去调艾文涛车里的空调,一转头,一双桃花眼盯在艾文涛脸上。 肖扬明明还戴着口罩,就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眼睛生得漂亮,睫毛长而翘,眼波一动,好似一阵风。小艾总呆呆看着,抑制住内心想要鼓掌的冲动,含蓄地露出一个正人君子的傻笑。 * 还不到中午,周子轲就被人吵醒了。艾文涛有周子轲公寓的钥匙,这周子轲是知道的。但他借艾文涛十个胆子,艾文涛也不敢来吵他。这会儿周子轲埋头在枕头里低低骂了一声,抬眼就看见戴着口罩的肖扬立在床头,正横眉冷对怒视着他。 小艾总狗腿地把周子轲客厅桌子收拾了一遍,桌上什么烟头酒瓶子还有些旧汽车杂志都丢到垃圾桶里。肖扬先从卧室里出来了,边走边飞快按着手机给人发短信。小艾总问肖扬要不要喝点什么。肖扬抬头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在周子轲沙发上坐下了。 四处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周子轲客厅最大那面墙的落地窗帘上。 “不喝,”肖扬盯着那窗帘上的仙鹤看了一会儿,说,“问完他我就走。” 周子轲从卧室里出来,眼神一瞥艾文涛,瞥得艾文涛心里直发毛。 肖扬瞧他就穿了条深灰色的睡裤就出来了,光着上身,鞋也没穿,赤脚在地毯上走,明摆着还没睡醒,随时准备送客。 “你是不是打算要走。”肖扬上来就问。 周子轲在他对面坐下了,眯了眯眼睛。 看来是真的还没睡醒。 艾文涛一进屋就把窗户打开了,可吹了这半天,空气里酒味烟味还是重得吓人。肖扬低头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空威士忌酒瓶,看上面的度数。 “齐星说你打算要走,”肖扬把酒瓶子放回去,直视周子轲的眼睛,“有这么一回事吗,你要退团?” 周子轲头向后仰,打量着肖扬一脸严肃的表情。 “你不应该很高兴吗。”他半醒不醒地说。 肖扬一听,歪了歪头:“我……我确实是很高兴,”又说,“你为什么想走?” 窗外阳光照进来,照在周子轲年轻赤裸的上半身上,照在他颇有纹理的肌肉上。周子轲接过艾文涛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手指四处摸,在沙发垫缝隙里摸到一个烟盒。 “你别抽了。”肖扬说。 周子轲低头摸烟,点烟,一气呵成。 肖扬突然想起刚出道那时候,郭姐一遍一遍地告诫他,扬扬,你要配合他,你是主角,但周子轲这个人,只能你配合他。 肖扬瞅见周子轲嘴角还未愈合的伤口。 “你退团了能去干什么,”肖扬不客气道,“周子轲,在团里待了三年,左右你还是什么都不会,说放弃就放弃,也就是靠着你家,这么离了团你去喝西北风吗?” 周子轲低头抽烟,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也不反驳。 艾文涛一脸震惊。 这个人用这种口气和周子轲说话,周子轲也不生气。 肖扬却更生气了,因为周子轲一句话不说,肖扬皱着脸:“你这人……你是队长啊,说来你就来,说走你就走,你想过团里的大家吗?” 周子轲开口道:“我什么都不会,来不来,走不走,对大家有什么区别。” 他声音哑得吓人,神态却很平和。肖扬一听,怒道:“区别大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走,”肖扬气得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把艾文涛吓了一跳,“这就要去日本了,你就算想走也不能现在走……你是队长你知不知道!我宁可你不唱歌不说话你哪怕就在台上光站着,我宁可你一直敷衍了事……我不可能让你走的!” 他一顿话说完,气呼呼,脸都涨红了,眼也涨红了。 周子轲挺意外地看着他。艾文涛到这会儿才听明白,问周子轲:“怎么回事,你不想干了。” 周子轲把烟一掐,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昨天喝多了。” 肖扬一听,回头睁大了眼睛瞧他。 周子轲也看着他,问,我能回去睡觉了吗。 第25章 偶像 23 艾文涛让周子轲量个体温再去睡,周子轲那边已经关上卧室门,彻底送客了。 肖扬琢磨着刚才周子轲那反应,他一边低头给罗丞发短信,一边抬头打量艾文涛。 “你是周子轲朋友?”他又问了一次。 艾文涛说:“对啊,怎么了。” “看着和保姆似的。”肖扬说。 艾文涛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一般人都没有机会对他这么好,你懂不懂啊。” “不懂。”肖扬丢下一句,绕过艾文涛就到了周子轲门前。艾文涛一惊,直问他想干什么。就见肖扬突然伸手敲门,朝门里大喊道:“老罗叫你出去聚餐,我们四个人都去,你去不去啊!!你去不去!!!” 易雪松背着球包走进包厢,见肖扬他们已经烤上肉了,陶锐、罗丞都在,旁边还坐着一位稀客。易雪松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徐徐摘下墨镜,凑近仔细看了两眼,确定那真是周子轲本人。他转头问肖扬:“今天什么日子。” 肖扬拿着个夹子在烤盘上煞有介事地翻来翻去,把几片半生不熟还有烤糊了的牛肉慷慨地放进易雪松盘子里。易雪松坐他旁边,下巴抬了抬,指周子轲,用口型无声地问:“他怎么来了。” 肖扬也用口型回答:“我叫来的,神不神奇。” 陶锐一直和周子轲说话,三哥长三哥短的。周子轲在 kaiser 论年纪排行第三,陶锐一直叫他三哥,这会儿周子轲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边听边和罗丞喝酒。 罗丞虽说认识周子轲也三年多了,却统共没跟他吃过几次饭。今天他突然来了,这事虽说诡异,却也是机会难得。罗丞和周子轲说,今天真是吓坏了,还以为子轲你真要退团。罗丞这话一出,陶锐在旁边呆住了,就见周子轲手撑着头,用眼神瞥陶锐稚气未脱的脸,过会儿又瞥老气横秋的罗丞。 两个人等他说话,他也不说,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周子轲这番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呢。 啤酒送上来,周子轲接过来继续喝。kaiser 私底下的聚餐,周子轲是从不参加的,他确实不清楚在他这些队友中间曾发生什么,或现在正发生什么。每个人的经历、生活、个性他全都不了解。和其他人比起来,他显得太边缘。肖扬喝了一点酒就有点上头了,扯着嗓子问陶锐是不是还和什么女粉丝有联络。陶锐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周子轲在旁边坐着,陶锐更紧张了。 罗丞没话找话,干脆和周子轲说起小陶锐的问题来。 亚星娱乐人,只要是做偶像明星的,有点人气的,每周都能从公司拿到成箱成箱的信件。有从千里之外寄来的,也有粉丝们每天坚持不懈亲手送到公司接待处的。绝大多数偶像都忙,日子过得黑白颠倒,连口饭也顾不上吃,这么多信,根本没时间拆看,久而久之越堆越多,只能想办法处理掉。 但他们至少会摆个态度,至少会把信件和礼物带回家里,表达对粉丝心意的感激和珍惜。 周子轲是个例外,他早说过他不看,让谁都不用写。 陶锐也是个例外,刚出道那会儿他收到每封信都会看,不仅看,他还挤时间给每个人写回信。 全队数他年纪最小,最天真,精力也最旺盛。节目后台,别人都呼呼大睡呢,他在那忙着写回信,飞机高铁汽车上,但凡有点时间,别人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他还在那写回信。当然现在陶锐已经没办法这么做了,不断有新的粉丝寄信来,陶锐应接不暇,渐渐也没时间看了。只有最早那个和他有信件往来的女粉丝,他还一直和对方保持着联系。 肖扬说,你们都信件往来三年了,如果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至少见一面,整天在信里谈情说爱,巡演这么多次她也不来看你。 陶锐脸都红了,局促地看了一眼周子轲,说,我和她说过,她每次都没时间。 肖扬皱了皱眉,好脾气道:“所以你一点不觉得这个人可疑啊。” 陶锐拘谨地说:“她可能还需要时间。” 肖扬受不了了,他威信还不太够,说服不了陶锐,他在原地坐了会儿。“不过说到粉丝信件啊,”他又来劲了,跳过陶锐,“那个‘周姓男士’!” 周姓男士也不理他。 肖扬乐了。 易雪松把喝多了的肖扬拽回去,听肖扬笑呵呵和他们讲“周姓男士”的传说:“……我后来发现她每回写信来,那个‘周姓男士’的故事都不大一样,都是她编的啊,她叫什么来着……雯珺?” 他喝多了,在座位上不安分地徐徐跳动。易雪松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也不嫌他吵闹。 罗丞看着他们,突然说:“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是不一样。” 周子轲突然站起来了。 罗丞问,你要走? 周子轲握着手里烟盒,拿了只打火机就出去了。 易雪松问陶锐感觉怎么样。 陶锐看了一眼周子轲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容还不太自然。 罗丞笑说:“这是你和你偶像第一次吃饭吧。” 陶锐用力点头,他拿起面前的筷子,拿着,也不夹菜,半天他说:“三哥在台下也和台上一样,真了不起。” 罗丞看向易雪松,两人相视而笑。 “三哥真是个很有偶像魅力的人,”陶锐认真道,“其实最早我听到其他前辈这么说的时候,还不太明白。后来越接触三哥本人,越能体会到偶像魅力是什么意思。” 易雪松听这小孩说的一套一套的,问:“什么意思?” 陶锐脸红红的,支支吾吾:“就是……就是……” 他半天说不出来,罗丞又问:“哪个前辈和你说的。” 陶锐答:“汤贞老师。” 罗丞听着,眨了眨眼。易雪松大约是也没想到。 在亚星,很多人都知道陶锐的偶像是他的队长周子轲。很多人一直把陶锐对周子轲那种近乎痴迷的崇拜当作一个有点可爱的笑料。 肖扬揉着眼:“你们说什么呢。” 易雪松给他倒了杯茶,就放在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罗丞问:“汤贞老师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陶锐想了想,耳朵也红得厉害:“很早了,那时候,我们还没出道。” “怎么从没听你提过。”罗丞说。 “提了你们也要笑我,”陶锐诚实道,边说边回忆,“就是汤贞老师第一次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那会儿,他说,如果我们有问题,可以私底下问他,他会帮我们解决,帮忙出出主意……你们都没问过?” 罗丞摇了摇头,看另外两个人,只有刚醒了的肖扬说:“我问过。”又说陶锐:“你接着说。” “那天去他家我就问,问,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偶像,偶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陶锐回忆道,“汤贞老师就说,让我尽早找到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的风格。然后……三哥那天刚好也在,不过三哥独来独往的,不和我说话,也不和汤贞老师说话。汤贞老师就说,说三哥就是个很有偶像魅力的人……” 肖扬端着茶,愣愣听着。 陶锐回忆道:“汤贞老师还说,三哥很耀眼什么的……说三哥个性率真,气质独特,甚至有一点……危险?好像是,他说三哥有一种让人觉得危险的气质。还说,这种能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就是天生的偶像。” 肖扬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陶锐:“汤贞老师有没有评价我啊。” 陶锐急忙说:“汤贞老师说过二哥很多次了,说你是公司新一代艺人里面最优秀的,让我向你多多学习。” “你现在还和汤贞老师有联系吗。”罗丞问。 陶锐说:“有时候发发短信。” “他会回吗?” “一般很晚才回。” 易雪松说:“他现在还能回短信?” 陶锐想了想,说:“他……我也……” 又说:“咱们那天不是一起去看他了吗,好像是心姐帮他回的。” 罗丞看了表,说:“子轲怎么还没回来。” “应该抽烟去了吧。”陶锐说。 肖扬还想着刚才的话题:“你们觉得,汤贞老师他……还有恢复的希望吗。” 易雪松把烤炉关掉了。 陶锐看着肖扬,一时间没敢接话。 罗丞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里,打破了沉默:“其实我有个朋友,就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他说汤贞老师这种病,虽然难治,又容易复发,但只要一直坚持吃药就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是指?”肖扬问。 “至少日子过得下去吧。”罗丞猜测道。 陶锐有些吞吞吐吐:“可是为了日子过得下去,就要一辈子依赖药片……” 罗丞听了他的话:“怎么了?” “你们觉得汤贞老师能忍受这个吗?”陶锐小声小气地说。 罗丞看了肖扬一眼。 陶锐大概也不知道怎么讲了,他手往高处抬了两下:“毕竟他以前是那样的一个……一个……” 肖扬突然点头,明白了。 罗丞说:“你是说,和以前生活差距太大,所以太难以接受。” 陶锐还没说话,肖扬先说:“不是这么回事,老罗。” “小陶锐的意思是,汤贞老师以前像个神一样,”肖扬解释着,比划了两下,“对不对,都知道他是天才,唱歌、写歌、演戏……只有其他人想不到的,就没有他做不到的,后来的人都把他当神啊。” “对我们来说,再怎么埋头苦练也达不到的高度,他以前轻轻松松就能达到。可现在你看,汤贞老师不吃药,连最普通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吃了药也就勉强过得和普通人一样,所有人都轻轻松松吃饭睡觉聊天,生下来就会的事情,他现在变得要靠吃药才能做到了。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聊天也接不上话,记不住东西,吃了药才好一点,结果那些药的副作用又很大。这基本等同于一个废人。陶锐你是这个意思吧。” 罗丞消化了一会儿肖扬说的内容,纳闷道:“这不还是和以前生活差距太大接受不了吗?” “他接受不了的不是差距,是结果啊,”肖扬和他说,“汤贞老师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什么起起伏伏,差距再大,跌倒还可以爬起来,但现在他不是跌倒,他是生病。这个病还很不好治,很有可能一辈子就要这样了。他不是别人,他是汤贞啊,你让汤贞余生都像这样像个废人一样……” 肖扬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了,他捋了捋头发,半天来了一句:“算了我不是他我也体会不了。我只觉得汤贞老师一个这么……这么骄傲的人。现在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 陶锐小声说:“我也是觉得,他现在……日子反正不太好过。” “你没有当面同情他吧。”易雪松说。 陶锐说:“我当然没有。” 肖扬摇摇头,握住自己的饮料杯子:“他也没什么好让我们同情的啦。” 陶锐说:“我知道。前几天去他家,他看上去挺开心的,我什么都没说。” 罗丞一直没见周子轲回来,结账时候他走出包厢,问相熟的店员,店员告诉他,不久前出去的那位先生去了一楼的阳台,还没出来。店员偷偷问:“他真是周子轲?” 罗丞下到一楼,推开阳台门,正好看见周子轲坐在风口的地方抽烟。 烤肉店阳台对面的连锁超市,窗户上嵌了一台小电视,面朝着街道,正放一支九年前的音乐录影带。罗丞坐在周子轲身边,周子轲吞云吐雾,也不看他,目光还望着那块电视屏幕。 罗丞说:“我老爸也会唱这首歌。” 周子轲不说话,就听罗丞接着说:“但他总是唱错歌词。特别是‘眷你似梦,恋你似梦’这句,他总是唱成‘一世梦’,要么‘你是梦’,字音总发不准,还觉得他唱的都对,是汤贞唱错了。” 第26章 偶像 24 骆天天在摄影棚接到梁丘云助理小孟的电话,说云老板的车就在楼下等他。 正巧最后一组照片结束,不少工作人员来和骆天天打招呼。骆天天最近势头不错,主演的电视剧正在黄金时段播出,新电影也即将上映,他还新晋签约了一档老牌室外综艺节目,新闻还没发,但业内多已经知道了。 这个被亚星娱乐忽视了多年的组合主唱,在汤贞这座大山彻底倒掉以后,终于有机会见着光了。 对于周围人的殷勤里有多少真心实意,骆天天心里清楚。他把拍照用的衣服鞋子配件还给造型师,套上自己的外套,在卫生间呆了一会儿,出来便和摄影师等人道了别。他带着助理匆匆离开,边走边摸自己耳垂,以防还有耳钉忘了摘。 梁丘云的保姆车就停在地库角落。 骆天天一上车,听见汤贞说话的声音。 “我早忘记怎么跳了。” 梁丘云坐在拉开的皮座上,手里拿着一份封面无字的文件,正垂着视线看车里的屏幕。 是《罗马在线》的粗剪样片。 见骆天天上来,梁丘云放下手里的文件,一把将他抱过来。骆天天坐他腿上,目光瞥向那丢在一旁的文件。 “什么香水。”梁丘云凑近他脖子,低声问。 骆天天揉揉鼻子,笑道:“谁知道。” 他含情望着梁丘云的眼睛,他有一种去讨好他的本能。省略若干。 他还需要适度的颤抖,适度的躲避,适度的懦弱,适度的恐惧……果然,梁丘云已经开始吻他了。 梁丘云不太喜欢和人接吻,这更进一步印证了骆天天此刻的猜测。 但仔细想来,骆天天已经有两三年没遇过这种事了,两三年了,他在梁丘云面前只是天天。 好像刚睡醒一样,好像方才他们只是做了个梦,而现在梦醒了。 梁丘云笑着,伸手捏了捏骆天天的下巴。 背后屏幕里还在放着粗剪样片,正放到结尾,董灵那句,“汤贞老师真是很叫人没有安全感的类型。你们还是不了解他所以才会喜欢他。” “不信你们问梁丘云老师啊!” “你把我当成汤贞的时候,为什么每次都不来真的。” 骆天天问完,看着梁丘云半天都不说话,骆天天又笑了,他的脸凑到了梁丘云面前,活似个捉人短处的小恶魔。 梁丘云伸手捏了捏骆天天的脸:“因为你汤贞老师和你不是一种人。” 骆天天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汤贞出院第七天,艾文涛在一家酒吧角落找到了周子轲。“哥们儿,姐姐到处找你,咱赶紧回家吧。”艾文涛说着要把他带走。 周子轲皱着眉:“别烦我。” “……”艾文涛一下子愣了。 这些年,他可很少听他哥们儿这么凶地和他说话了。 周子轲也不愿意搭理他,正好手机响了,周子轲看了一眼短信。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要走。 “你上哪去啊?”艾文涛才刚平复了一下心情。 “上班去。”周子轲低声咕哝。 艾文涛一愣,震惊道:“你干什么?” 郭小莉一大清早就听温心说汤贞状态不妙。温心在电话里讲,她今早把子轲买的礼物带去了汤贞老师家,还向汤贞老师道歉来着,汤贞老师看也没看,听也没听,让温心把礼物收到楼上去:“他背疼得厉害,还一直吐,吐不出东西,就吐一些液体,吃药也没什么用。” 然后郭小莉手机就没电了。谭副总的秘书叫她去开会,郭小莉没办法,只好先放下温心这边的事情,带着汤贞的病例、mattias十周年企划案和这一期《罗马在线》的粗剪样片,前去开会。 出席这次会议的多是亚星的董事,级别最高是主管艺人经纪的谭副总,林经理和李经理也在场。郭小莉把这期节目样片快进着放了一遍,企划案和病例复印件也送到了每一个人手里。 谭副总翻开汤贞的病例,看到最后一页是一份医生签字的保证书。 “好了,辛苦你了,小莉,那个关掉吧。”他说。 郭小莉让秘书把投影关掉了。 “我相信你们现在已经了解了阿贞目前的工作能力,”郭小莉说,她涂抹了浓妆的眼睛凝视着在座每一个人,“他状态非常好,节目效果摆在这里,你们看得到。下一步可以展开的工作也在这里,所有的活动计划都在稳步进行。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可以摊开来讲啊!” 谭副总点头,继续翻那套让郭小莉忙了无数个日夜的十周年企划案。 倒是李经理先开口了。他摊开汤贞的病例,和身边的林经理耳语:“汤贞那天要是过去了,现在这地位,估计就直接成神成仙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启动这点工作。” 他声音不高,却好巧不巧,能让会议室所有人都听到。 郭小莉手里一杯茶,过去直接泼在他脸上。 郭小莉的暴脾气是圈内有名,谭副总一顿劝,外加再三保证汤贞的工作一定照常进行,公司全力推进,郭小莉才放过了李经理。 她回到办公室换衣服,把被抓皱了的套装脱下来,这才想起还没给温心回电话。 她手机还没充上电,这会儿她换了一件衬衫,走出办公室门,没找着秘书,倒看见一个小练习生站在外面,正玩手机游戏。她走过去,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小孩抬头见是郭小莉,好似在学校见了班主任,急忙把开着游戏的手机藏到身后去。郭小莉笑了,问他借手机。他愣愣的,一听,只好把手机递给她了:“我、我叫俞小宇。” 郭小莉边回办公室边拨温心的电话号码,她低头发现自己高跟鞋也被李经理的秘书踩脏了,正准备去换一双,手机贴在耳边。 “对不起,您拨叫的号码不正确……” 郭小莉低头一看手机屏幕,才发现号码拨错了。 她向下拨错了一行,1拨成了4,7拨成了星号,9拨成了井号。 郭小莉望着屏幕上那一串乱码,心头一跳。 温心在电话里说,曹医生已经来过了,汤贞老师的身体对之前的药有了抗药性,需要换一些新的:“刚才汤贞老师的妹妹打电话来,和他聊了一会儿,他现在好多了。郭姐你先忙吧,不用过来,我和祁禄都看着他呢。” 郭小莉“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郭小莉靠在自己办公桌边,低头沉思。 那个叫俞小宇的小男孩还在门口傻傻等着自己的手机。 郭小莉抬头看了他一眼,叫他再等一下。 衣柜打开,郭小莉在每个外套衣兜里翻,没翻到。她又飞快打开自己的文件柜,柜门被她甩得砰砰直响,办公室抽屉全都拉开,翻一遍,甚至倒空了垃圾桶。 最后她在一大堆文件里找到了那张被团成了球的便签纸。 上面是一串潦草的手抄乱码,又有星号,又有井号,共计十一位。 郭小莉握手机的手有些颤抖,她默念着,用手机一位一位地输入,遇到4就输入1,遇到星号就输入7。 11位输完,郭小莉对着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手机号码愣了两秒。 她默念了一遍。 像怕自己看错了,她皱眉看那张便签,又检查了一遍手机屏幕。 “人都自杀了,还打什么电话啊。” 郭小莉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号码,手一抖就拨了出去。 艾文涛开车把周子轲一路送到了后台。周子轲觉得头晕,眼前忽明忽暗,看不清晰。他能听到肖扬笑着,叫化妆师给他遮遮嘴角的旧伤,能听到罗丞说,给你弄来了点解酒药,来,子轲,先吃了。他走过后台的走廊,许许多多路过的人,或兴奋,或好奇地瞧他。是周子轲。有人这么说。还有人说,周子轲怎么来了,有事先通知吗,他是嘉宾? 罗丞解释了一路,不是嘉宾,是我们队长,是主持人,以前没时间来,偶尔来一次不容易,大家多照顾照顾。 周子轲被舞台的灯光闪了一下,他走上台,闭了一下眼。下面的尖叫声叫得他头疼。头疼欲裂。他觉得胃里很难受。 子轲!子轲! 很多人叫这个名字。 周子轲睁着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并不觉得这是在叫他。 肖扬说,今天我们队长来了,你们开不开心。 周子轲浑浑噩噩,站在台上,也不清醒。肖扬在旁边讲话,罗丞在旁边讲话,易雪松,陶锐,等等等等,每个人都在说话。周子轲拿着话筒,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他需要做什么?当所有人看着他的时候。 台下无数张面孔仰视着他,用期待的,渴求的目光望着他。周子轲喝醉了,他一闭眼,再睁开,那每一张面孔相似到他根本认不出分别。 话是对谁讲。 谁又在听。 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 采访,唱歌,串场,周子轲虽反应迟钝,难以配合,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团队全部完成了。今天到访的第一位嘉宾说,子轲好“乖”啊。台下观众也说,子轲今天好乖好乖。 周子轲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肖扬在旁边笑,大概是什么笑话。 台下导演用眼神示意肖扬,周子轲看见了。周子轲看他们绕过他,进行神秘的交流。 那个叫“露露”的嘉宾站到台前来,让 kaiser 的成员们从她手里抽扑克牌。 周子轲站在原地发怔,突然间所有人开始尖叫,只有他独自一人在状况外,肖扬和他重复了一遍,说刚刚这位嘉宾说,你心里有一个钟意多年的意中人。 肖扬边说边惊讶地笑,仿佛他也搞不懂这是真的占卜,还是这嘉宾玩得太大,居然想在周子轲身上找节目效果。 周子轲皱了皱眉,周围太吵,他一阵头疼。嘉宾在一旁问,有没有,准不准? 周子轲看着她,不明白她在激动什么。 你这就是默认了啊。嘉宾说。她拿出周子轲之前抽的第二张牌,背面朝上,说,这一张牌可以预测你这段恋情成功的希望有多少。 在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中,她问周子轲,你要看吗。 周子轲愣愣看着她。 她翻过牌来看了一眼,直接笑了。 “像这种一点希望也没有的牌真的很难抽到啊!”她话一出口,观众席里尖叫的有,大笑的有,只有周子轲在台上因为喝多了,反应慢一拍,就听她说,“只能用命中注定无缘无份来解释了。” 全场哗然,周子轲听清楚她的话,表情僵了两秒,也许是效果太好,全场镜头都对准了他。另一位嘉宾对台下的广大歌迷说,你们可放心了,是不是,子轲又是你们的了。肖扬捧腹大笑,差点栽易雪松身上。罗丞见周子轲表情不对,过来轻拍他的肩膀。 周子轲也笑了笑,其实他也不知该不该笑。兜里手机震了一下,他没感觉到。 第一幕《偶像》完第二幕 梁兄 序曲 “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 乔贺进了门,没想到剧场里挤了这么多人。这只是他接到通知,来剧场与整个剧组会面的第一天。因为路上塞车,他已经迟到了,这会儿,他分开众人,与挤在走廊上伫足观看排练的工作人员一一点头,打过了招呼。 “乔老师。”他们这样称呼他。 “来看的人这么多。”他说。 他们伸手指了指台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和他说,是汤贞,汤贞来了。 他转头朝舞台上看,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一把声音。 年轻,清润,回荡在八百座位的剧场内部,如流水击石,轻轻松松钻进乔贺的耳朵里。每个字眼乃至句尾的叹息,都清晰可辨。 年纪小,发声基本功倒还可以。 这是乔贺当时内心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他看见了林汉臣导演,胖胖的身子,花白的卷发,手握一卷剧本,一字一顿地和台上人讲:“命中注定,就是命运。” 像是生怕小演员还不够明白,林导操着他那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话,进一步解释道:“命运这个东西,放到你身上,放到英台身上来讲,就是那么简单几个词,毫不妥协,玉石俱焚,奋不顾身,永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姑娘说wuli小周,这个说法好可爱啊。也想快点写到wuli小周,但是第二幕他的出场机会蛮少的,想早日写到第三幕。 第二幕主要是讲,汤贞十八岁那年,在剧场彩排《梁祝》六个月内发生的事情。会写到一系列人物八年前的状态,情节不多,主要是描述状态。就是一些因果吧。会比第一幕短一些。 汤贞老师的定位是红极一时,曾经的国民偶像,这个概念对我来讲就是,听起来像传说一样。像我们看如今综艺节目的一些盘点,时常会对过去的年代有“这个数字,怎么可能?”这种跨时代一般的感慨,汤贞老师是会让人有这种感慨的类型。人设是这样。不过在第二幕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出道没多长时间的新人,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练…… 还有就是,因为之前写到祁禄的时候,有妹子问他会不会喜欢汤贞老师啊。不会的。第二幕乔贺老师是个主要角色,不知道有没有妹子问,也提前说一声,也是不会的。虽然汤贞老师的定位是个传说,就像我们身边许多非常优秀的,闪耀的人,或我们银幕上看到的那些明星一样,他身边一定围绕着无数无数的追求者(在一个娱乐圈文里,比如这个文,客观来讲,几乎绝大多数角色很多年都处在一种被许多人追求和爱慕的状态中,包括小周,包括肖扬,包括云老板,包括骆天天,我感觉这比较实在。毕竟他们本来就是这一类人。),但这个文里并不太会提到他们。绝大多数人相互之间就是同事。 第27章 梁兄 1 乔贺承认自己不是个跟得上时代的人。对于时下风靡的东西,无论电影电视、时尚品牌还是流行歌曲,他大多不感兴趣。喜欢他的朋友笑称乔老师是活在上世纪的文化人,爱讽刺好挖苦他的人则说,乔贺你才二十九岁,活得倒像九十二岁。 难怪一直红不起来。他女朋友樊笑如是说。 所以当林导在电话里提到“汤贞”这个名字的时候,乔贺是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戏剧圈子就这么大,没什么名没什么利,也没多少人往这个圈子里挤,一年冒出几个上得了台面的新人,圈内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乔贺从没听过有“汤贞”这一号人,只听林导说,对方是个童星,八岁登台演过林导那部史诗戏《共工之死》。 “我怎么没听过他。” “他后来不演了。” 乔贺只当是一个销声匿迹的童星,又被林汉臣这古怪老头挖出来演戏了。 “剧本我找你们剧团的人给你捎过去了,还有本书,你有空提前看看,”林导说,“乔贺啊,我这梁山伯就交给你了,平时不拜托你,这次你当回事一点。” 乔贺笑道:“您老,觉得我像是演爱情戏的料吗。” 林导说:“我就相中你了。” 又说:“后天文化口有个午餐会,你一块过来。” 话剧团是事业单位,乔贺快下班时回了一趟办公室,同事告诉他有个白色文件袋送过来,是交给他的。 还很神秘地问:“送文件的人逢人便讲你要和汤贞合作,真的假的。” 乔贺又听到“汤贞”这个名字,又加深了一次印象。“他很有名吗?”他边问,边把文件袋拆开,拿出剧本,还有本小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是民国一位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 “你问谁有没有名,汤贞?”同事问。 随书还有张照片,落在乔贺那张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是一个年轻人的写真。 “你家不缴有线电视费啊?现在一开电视不到处都是他。”同事说。 照片里的人穿一件白色衬衫,目光直视镜头,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眉目如画,五官玲玲珑珑,漂漂亮亮,皮肤白净得像个女孩子。他肩膀不宽,领口微敞,露出柔软的脖颈线条,对镜头微微抬着下巴。年轻人,骄傲一点,张扬一点也不惹人厌,他一双眼睛却收敛,含蓄,甚至胆怯,里面还有点水意朦胧的意思。 黑白照片。像是上世纪老电影里的黑白明星。乔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翻过来,见照片背面用钢笔手书着“英台”二字。 “这不就是汤贞吗,”同事在一旁看见照片,突然震惊地问乔贺,“你还真要和汤贞一块排戏啊?” “是啊,”乔贺颇不以为意,他又瞧了照片一眼,塞回去,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收起剧本和小说,拿自己的水杯,对还想继续打听的同事说,“下班了,有空再聊。” 下班时段,拥挤不堪,车照例塞在路上。乔贺打开电台,听到广播节目里又在放那支满大街都是的洗发水广告歌曲。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好像你,好像是你。 乔贺老师很少听广播节目,也就上下班堵车时候听一听,聊以解闷。他一般听交通台,中间时而插播些广告和流行歌,一遍遍轮番播出,就这首叫《如梦》的歌,乔贺已经听得快要会唱了。 他提着包,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进门就听樊笑在客厅里边打电话边喊他:“乔贺!你要演《梁祝》啊?” 乔贺在玄关脱鞋,心道,他今天才接到通知,怎么谁都知道。 他挂好外套,把包放下,一边立领子解领带,一边探头看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樊笑坐沙发里,伸手捂了话筒,小声问:“是不是《梁祝》?你和汤贞?” 这一天里,连续第三个人同乔贺提起“汤贞”这个名字。 乔贺说:“是。”又说:“别打电话了,先吃饭吧。” “你先吃你的。”樊笑说。 乔贺洗完自己的碗筷,倒了杯茶,坐在樊笑身边。电视静音了,樊笑还在讲电话。 茶几上立着一个花瓶,几只瓷盘,还有剪得碎碎的各类花枝子。乔贺不知道樊笑在忙什么,他找个地方放了自己茶杯,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樊笑挂电话。 沙发上堆了一堆报刊,多是樊笑他们社出的电影杂志。乔贺随手抽了一本过来,一看封面。 随手翻开一页。 乔贺不信邪,又抽一本。 都是那个叫汤贞的年轻人的照片。 在这天之前,乔贺从没对自己与这个社会的脱节程度有过一丝怀疑。对于自己的“过时”,他毫不避讳,心下也十分坦然。他只是开始纳闷,他无意追逐流行,流行却无所不在,平时走马观花,看人就像看林中的树叶,记不得人脸,记不得姓名,如今不得不接触了,才发现流行对社会人来说,还真是如影随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支洗发水广告片。没开声音,乔贺只看代言人的口型,便轻易分辨出了那几句歌词。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樊笑挂了电话,口干舌燥,拿过乔贺的茶杯喝了一口,便匆匆去吃饭了。乔贺低头翻阅那本杂志,只见电影专栏一连数版都是当红明星汤贞的专题,除了大幅剧照,电影介绍,还有好几篇叠在一起的影评,甚至汤贞的个人小传。 去年年底一系列颁奖礼上,汤贞获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不少奖项,整整罗列了半张纸那么多。乔贺大致扫了一下重点,只觉得满眼“最佳”,满眼“冠军”。 多少泡沫,把活人生生吹到天上。 “复杂的,近乎完美的演绎,汤贞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活在镜头里。” “一个被情感包围的年轻人。他不是花神,他是夏娃,来到人间,披着天使无害的外衣。” “短短一个镜头,表达出的性的震颤,难以想象。这么小年纪,全部镜头不用替身,真有勇气。” “他就像一张白纸,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想要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只有十七岁,前途无量。” …… 乔贺心道,这个时代真是毁人不倦。“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情欲”,这种话也能登上报刊杂志,用来形容一个拍电影时还未成年的孩子。编辑干什么去了。 编辑樊笑老师从后面叫他:“老乔,林汉臣找你排戏?” “嗯。”乔贺把手里杂志丢到一边,回头。 “他怎么现在想起你来了,”樊笑边吃花生米,边说,“之前在你们剧团找了那么多人,就是不找你。我还以为他看不上你。” “我也觉得。”乔贺如实说。 樊笑笑了。她放下筷子,一抹嘴,认真看着他。 “虽说有戏排,总比在办公室空坐着强,”樊笑一脸严肃地看着乔贺,“但我可警告你,乔贺,少和汤贞扯上什么关系。他上几部戏的破事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一丁点小孩,浪得不行,在剧组不知道都和谁搞过。你排戏可以,平时离他远点,听到没有。” 第28章 梁兄 2 乔贺一时没心理准备,听得愣愣的,也不明白樊笑这话从何说起。汤贞,一丁点小孩,浪得不行,和谁搞过? 未免夸张。 樊笑却说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把方才电话里听来的内容又给乔贺完完整整复述了遍。 起头是,有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在汤贞得奖那部叫做《花神庙》的电影剧组里当过剧务。他对汤贞的作风早有耳闻,下午一听说首都话剧团的乔贺老师要和汤贞合作,便托了几道人,找到樊笑,好心来提点。 乔贺揉着鼻子,忍俊不禁。 樊笑白了他一眼。 说汤贞和人拍吻戏,拍了十几条不过,借故和人在休息室酝酿了老半天,连制片人方大老板都亲自去关切。说汤贞和人拍脱衣服的戏,坐人腰上,拍完那演员钻卫生间去了,汤贞不仅不避嫌,还主动跑去卫生间找人。俩人在里面折腾了半天没出来。 全剧组等着呢,是不是浪得不行。樊笑说完,又小声说,制片人那天都没走,点名汤贞和他一块吃的晚饭,导演想跟着,不让去。导演也没辙,独立小电影,制片人就是爷。看人汤贞,醉翁之意不在酒,声东击西,是不是很聪明。 乔贺听着,颇有种听人墙根的感觉,臊得慌。 最后他只得说,话剧没有吻戏,也没有什么坐人腰上的戏,你没什么好紧张的。 樊笑打量着乔贺,话中有话道:“我不紧张,乔贺,我怕你紧张啊。” 乔贺有种碰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 樊笑晚上要忙她的“功课”——插花、画画、打牌……自从在一次戏团晚宴上经人介绍认识了那位周穆太太,樊笑就有了大把乔贺插不上手的事情要忙。乔贺虽然觉得,住在出租屋练习插花这种事,对他们的生活来说实在没有意义,又不切实际,但既然樊笑喜欢,他也没说什么,让樊笑去忙。 关于汤贞的消息还在进一步发酵,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乔贺这个老古董即将要和当红偶像汤贞合作了,好像所有人都猜到了乔贺对汤贞的一无所知,他们急于用自己的见解帮他填补空白。 乔贺还没见过汤贞,这几天来,已经有无数个叫做“汤贞”的形象略过他的脑海。同事跟他说,汤贞是个天使,在见面会上握过他的手,他当场痛哭,好几天没洗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跳加速。邻居和他说,汤贞不好亲近,他有个保镖,叫梁什么,凶巴巴的,在路上遇到过他们录节目,根本没法靠近。对此,邻居家的小女儿圆圆表示,什么保镖啦,那是汤贞组合另一个成员,叫梁丘云!边说,边奉劝乔贺,汤贞的照片在亚星文化商店卖得最快,如果你想买,要早去排队,不然很快就会绝版。乔贺说,好的。 圆圆看了一眼父母,又偷偷贴在乔贺耳边说,如果你想买汤贞绝版的照片,可以联系我哦,我给你熟人的优惠价格。 乔贺听了,看那小孩子,扎两条小辫子,也就小学生。乔贺忍俊不禁。 “这孩子,成天排队去买明星照片,”邻居说,“也不知道兜里钱都哪来的。” 圆圆皱眉,嘟嘴说:“我自己的事业!不用你管!” 乔贺在一位老师组织的午餐会上见到了林汉臣导演,不少人来寒暄,说听闻乔贺老师要和林导强强联手了,不得了,到时候一定留几张票,乔贺说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又有人问,订的哪间剧场,乔贺说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去问林导。美国参赞一直拉着林导谈事情,直到快结束了,林导才挤开人流过来找乔贺,他说剧组的人在某某饭店定了一桌,主演、舞美、灯光、道具……主要负责人一会儿都去,叫乔贺也去。 乔贺给樊笑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樊笑第一反应是:“你要见到汤贞本人了。快去看看,告诉我他本人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不就是照片里的样。乔贺心想,照片还能有假吗。 傍晚时分,乔贺到了饭厅,才发现所有人都到了,房间不大,挤了近二十个人,独独汤贞没到。 副导演身边只剩一个空位,乔贺刚坐下,副导演上来就低声问:“乔老师,看过《花神庙》吗。” 乔贺摇头。 是不是下档了。副导演嘀咕。 乔贺说,有几家小的艺术影院,兴许还在放。 副导演笑着,拿眼神瞟乔贺:“这剧组大概就咱俩没看过了。” 乔贺说,自己不常去电影院,很多时下流行的电影都没看过。 副导演念叨着,《花神庙》这种片子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在流行什么:“这导演,叫赖一卓的,除了装逼,我跟你讲,什么都不会。他上部片子我就看过,在电影节看的,故弄玄虚,一套套的,看得我头两个大。这部也就是赶上汤贞了,弄个这样题材,观众都跑去看汤贞脱衣服搞同性恋了,姓赖的还以为自己拍多好呢。” 林汉臣导演清了清嗓子。 一屋子人都安静了。 “小汤今天来不了了,”林导站起来,直接说,“他给我打电话了,说一会儿有工作。” “这么忙啊。”有人在下面说。 “这个小汤呢,情况比较特殊,”林导解释道,“他那个公司啊,给他安排的工作比较紧张。他说出道这一年多,一天没休息过了。所以这回我们的排练时间呢,主要是根据他的日程安排来定的。先跟大家说一下。” 乔贺没吭声,其他人听着,有的没什么反应,像是这事纯属意料之中,有的人面面相觑,问:“导演,场地那边你联系了吗。” “都订好了,”林导说话有点慢吞吞的,“我和嘉兰那边比较熟,嘉兰的朱经理对这部戏很感兴趣,给了我们一定的优先权。” “那就行,别到时候时间排不开。” “这倒不会,”林导说,“主要是保证排练时间。”说着,他看乔贺:“乔贺啊,你看看,一周三天,你能不能来。” 乔贺接过导演助理隔桌子递给他的日程表,说:“您都定好日程了,我还能不来吗。” 林导无奈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不要生气啊。” “汤贞红啊,没办法的事。”有人说。 “一周三天,我们是没问题,汤贞这么忙,他能保证来吗,”有人问,“别到时候又改单独排练了。” 林导说,一周三天,亲自到场来和大家一起排练,这是汤贞自己要求的,他那个公司也同意了。 “早知道他那边这么折腾,还不如用剧团演员,”制片突然说,说着看了乔贺一眼,“我和林导说换人,他非不,非要找汤贞,一个偶像明星,哪这么多时间跟你这排练。” 又和林导说:“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真人呢。” 林汉臣突然叫副导演:“定妆照呢,拿给他看看。” 边说边摆手:“剧团不行,他们那个地方,你问问乔贺,他知道,没有竞争,人都不活泛。” “那你找个别的电影演员也行啊,”制片接过副导演拿过来的一叠照片,也不看,跟林导争辩,“找个年轻小偶像,还要迁就这个迁就那个的,要不是我跟你熟,真以为您老也这么媚俗。” 林汉臣说:“这就是你的偏见。你以为电影演员就这么好找啊。电影可以一个镜头拍十遍,剧院舞台能让你重来吗,能让你ng吗。失败就是失败,演错就是演错了,没有后期和剪辑,人家有名的演员心里都有压力的,拿钱又不多,怎么肯来。” 又说:“再说了,你以为是个电影演员拉来就有那个水平上台?” 副导演也递给乔贺几张照片,和他一起看。 “只定了汤贞的?”乔贺问。 副导演说,汤贞情况特殊,所以定的早,服装都出来了,其他演员要再等等:“包括您也是一样。” 汤贞在照片里笑得天真无邪,穿一身宽松的雪白衣衫,头缠巾子,做一副不识世事懵懵懂懂的书生打扮。 是初出闺阁,女扮男装,外出求学的祝英台。 乔贺瞅着汤贞这打扮,男演员演女角色,女角色再扮男装,够不容易的。 “服装挺合适,”副导演在一旁道,“找年纪小的演员也对,年纪大了,扮女孩没这种感觉。” 乔贺翻到第二张,是祝英台的小姐打扮。杏黄衫,百褶裙,汤贞戴了假发,梳了发髻,略施粉黛,手握一卷书,亭亭玉立。 第三张,乔贺看了几眼,没太看明白,照片里的汤贞披着长发,跪在席子上,穿一件雪白的宽袖长衫,衣摆平摊在地面,上面绣着串串翩飞的鸟羽。汤贞化了一点妆,眼眶通红,凝视着镜头。 乔贺翻最后一张。 制片人先发话了:”怎么背还挡上了?“ 乔贺看那张照片。汤贞背对着镜头,背景很暗,光打在他脱得只剩内衣的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一层层裹着的束缚身体用的白色裹胸。 乔贺知道这是什么,他读过剧本,这是祝英台女扮男装,在书院洗澡,险些被梁山伯撞见时的打扮。 服装设计在一旁说:“魏晋时候女孩穿的内衣就是挡背的,就是背心。” “去掉去掉,”制片人不耐烦道,“这个后片去了,把背都挡上了,还看什么啊。” 服装面露难色:“这要是去掉了,就不是魏晋的样式了啊。” 林汉臣导演拿过照片看了一眼,琢磨了一会儿,也说:“去掉吧。” 服装难以置信:“导演,这可是您说的,我记下来了啊,别再让我改。” 又抱怨道:“当初说图省事弄个肚兜吧,您还不乐意,这去了后片,和肚兜有什么区别。” 导演助理问:“这个改完了,是给汤贞拿过去,还是等他来排练再说?” 林导说:“等排练吧。” 副导演在乔贺耳边说,林导半个月前就和汤贞定了这戏了。 “穿这个穿了一周,”副导演小声嘀咕,指乔贺手里最后那张照片上的女式内衣,“说裹胸也得绑上,穿衣服里。” 乔贺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一周?” 副导演点头。“平时白天穿里面,就睡觉时候能脱下来,说是给演小女孩找感觉,”声音压得更低了,“好好一个男孩子,衣服里面穿这个,你说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乔贺想了想,也可以理解。有的演员和角色反差太大,是需要靠类似的方式琢磨琢磨。 但他还是说:“有点。” 副导演说:“小孩为了戏,真拼啊。” 第29章 梁兄 3 乔贺怎么想,也不明白林汉臣找他的用意。 梁祝这出戏,在华人世界算是一等一的家喻户晓了,连学前班的孩童都能对化蝶说出个一二三来。草桥结拜、三载同窗、十八相送、英台抗婚、楼台相会……就这些段子,搁护城河边随便找位戏迷票友老大爷老大妈,兴许都能一字不错地唱上几段。“梁祝?梁祝有什么好演的,”乔贺的老团长听说这事,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他摘了老花镜,看着乔贺,“你真要去?” 乔贺也没想好自己要不要去。如今写得好的戏本是越来越少了。圈子小就是这样,狼多肉少。做演员的,要么安安心心,在剧团重排老戏,要么削减了脑袋,往时兴的新戏里钻。乔贺偏偏是个脑袋硬的,像块铁树,谁来也削不动,从来得不到好运气。 “林汉臣,”团长念叨着,“他那个《共工之死》我倒是听过,那个戏还挺适合你的。”又一撇嘴:“《梁祝》嘛……” 乔贺说,剧本他已经看过了:“有点新东西。” “什么新东西?”团长问。 乔贺想了想,斟酌着:“我还是先和林导过一遍,再来和你说吧。”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接喽,”团长说,突然笑了,“新东西?” “《梁祝》再有新东西,它也是祝英台的戏。你是梁山伯啊,小乔,”团长说到一半,索性不说了,改问,“你们戏上哪排去。” “嘉兰剧院。”乔贺说。 团长一挑眉,瞥了一眼乔贺,不掩饰他的惊讶:“行啊,不错。” 乔贺也笑了笑,说:“我还没去过。” “嘉兰不便宜,时髦地方,”团长说,“行吧,乔贺,去吧,成天坐办公室里也不是事。” 就像团长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名字上是两个人,可要论戏本身,它归根结底是祝英台一个人的戏。从故事开篇到结尾,祝英台这个聪明姑娘,想尽了办法,把那个世道不让她做的事几乎全做了一遍,读书、离家、扮男、同窗、抗婚、扑坟……而梁山伯,除了参与英台命中一段情外,这个人物实在没什么亮点。更别提让乔贺最深恶痛绝的那两出戏,十八相送,楼台相会——英台下山前数番提点、比喻、暗示,梁山伯一个饱读诗书的所谓才子,居然愚钝木讷到如此不合情理的程度。更别提楼台相会,他眼见与英台提亲一事是来迟了,竟悲痛欲绝,扭头便走,回家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男人做到这个份上,是太没用了。 对此,同事开解他,说有种说法说,梁山伯其实是同性恋:“你用这个路子想想兴许就想通了。对吧,梁山伯根本不肯相信祝英台是女的,亲眼见到,才气绝身亡。” 乔贺说,哗众取宠,口头上说笑也就罢了,舞台上容不得这样乱改胡改。 “什么容不得,早就容得了,现在外面世道大不一样,你还当是在咱们剧团?”同事边笑,边剥了瓜子,丢进嘴里,嗤笑道,“再说了,你们在一个叫garnd的剧院排戏,一个女演员都没有,还能不‘飞越彩虹’?” 乔贺一天天算日子,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排练开始的那天。 “什么叫‘不行就推了’?”樊笑刷牙时念叨他,“这林汉臣的戏,你可不能推。” “你不是讨厌那个叫汤贞的小孩吗,”乔贺一边扣衬衫扣子,一边说,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头上有根白头发,“我要是推了,你还放心一点。” 樊笑从背后拍他屁股:“我对你放心着呢,给你胆你也不敢。” 乔贺笑了笑。 汤贞,汤贞,樊笑念叨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突然伸手拉乔贺的衣领子,把乔贺一个大高个子拉低下来,近近逼视着他:“老乔啊,你要是能和汤贞处好关系,兴许也不亏。” “娘子何出此言。”乔贺解开她的手,问道。 “你知道方曦和吧,”樊笑说,“新城影业的方大老板。” “不知道。” “你活这么大年纪,都知道谁啊?”樊笑白了他一眼,“方曦和就是《花神庙》的制片人。叫汤贞一块吃过饭的。” “知道了。”乔贺低头系领带。 “人有钱,出手阔绰,捧红了不少人,还挺有情怀,”樊笑说,“新城影业昨天发了一个文件,说接下来要投资两部新片,男主角都是一个叫梁丘云的新人,汤贞给他当配角。” 乔贺听着。樊笑手指捻着自己卷翘的发尾,认真和乔贺说:“这个‘梁丘云’呢,估计你也不认识。他是汤贞的朋友,他们小公司那个组合,就他们两个人。《花神庙》里也有他,也是汤贞带进组的。这不人转头这就要当主角了,就要主演电影了。而且看这样子,还是汤贞拉的投资,搭的资源,估计怕没人看,还亲自给他做配。” 樊笑说着,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乔贺用眼神打量她,哭笑不得,叹气道:“你不会吧,樊笑。” 樊笑从背后抱他的腰,说:“什么不会啊!” 乔贺被她挠得太痒,笑道:“你放过我吧。” 樊笑问乔贺,这次林汉臣的戏在哪里排。乔贺说,嘉兰剧院。樊笑一愣,若有所思:“嘉兰啊……” 乔贺喝了一口粥,目光落到客厅茶几上,花瓶里歪歪斜斜插了些可怜的花枝子。 “你去看吗。”乔贺问。 樊笑摇头:“算了,周穆卧病在家,我就算去戏院也遇不到她。” 乔贺有些意外:“卧病?” “晚期。”樊笑直接说。 乔贺更意外了。 自打认识了周穆,樊笑便成天把她这位偶像周穆太太挂在嘴边,出了这种事,她居然从没对乔贺提起过。乔贺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了吧,”樊笑撕着面包,放进嘴里,“周穆不肯住院,在家养着。”又说:“过几天我们会里几个同伴约一起去她家做客,她们都准备带老公一起去,乔贺,你也要去,知道吧。” “为什么不住院,”乔贺问,“她不治病吗。” 樊笑不耐烦道:“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不懂就不要问了。” “她儿子才多大。”乔贺同情道。 “别管人家儿子了,”樊笑拿面包丝丢他的脸,“人家周穆有老公宠着,有儿子疼着,住着那么大房子,生个病也比我,比天下多少女人幸福多了。” 乔贺听着,也不说话,半晌伸手把面包丝从头发上拿下来,就听樊笑边收拾碗筷边说:“房子也没有,婚也没结,还儿子……乔贺,等定了时间去周家,我告诉你一声。提前把你最好那套西服送去干洗一下。” 乔贺开着车,打开窗户。风吹在他脸上,特别舒服。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他的包,里面塞着一叠剧本,是半小时后即将开始排练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后视镜下挂了一个平安符,平安符里嵌着一张小照片,是念大学时天真无邪的樊笑学妹。 遇上塞车的时候,乔贺把电台拧开。 “……所以说,阿贞,你为什么会写《如梦》这首歌?是你的恋爱心得?” 乔贺手扶着方向盘,听到“如梦”“阿贞”两个词,他目光一动,望在电台的调频上。 一个脆生生的年轻的声音,接过女主持人的话来。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他笑道,“这首歌算是,想象着爱情可能会有的模样,写的歌。” “所以是阿贞第一次写歌?” “是。” “那在你眼里,爱情是什么样子?” 那声音笑了,有点害羞:“就是这首歌的样子吧。” “是梦的样子?”女主持人问。 另一男主持人插话进来:“看来阿贞渴望那种,梦幻到不真实的爱情。” 一阵笑声,带着窘迫:“可能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 乔贺瞧着前面车的屁股,他安静把车往前挪。 “梦幻到不真实,那么阿贞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女孩子……”片刻的沉默,那个声音说话了,带着些不好意思,“我喜欢,有一点……有一点距离感的人。” “距离感?” 笑声。“对。” “距离产生美,对不对。”男主持人说。 女主持人笑着:“可是有距离,又怎么恋爱。” 那个声音又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这样吧,阿贞,我们来问一些具体的问题。” “好。” “喜欢活泼的,还是安静的女生。” “都好吧。” “喜欢什么星座的女生?” “我没了解过。” “阿贞是白羊座吧,你和狮子座、射手座的女生都很速配。” 他笑着:“是吗。” “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生,还是年纪小的。” “比我大的。”一口答道。 “真的?”女主持人惊讶地笑了。 “对。”那个声音肯定地说。 “大多少岁在你的理想范围内?” “大就可以了。” 男主持人说,年纪大的恋人让人很有安全感,对不对。 乔贺开到了地方。 嘉兰剧院停车场,门口师傅看了他一眼,抱怨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你们都来干嘛的。” 乔贺把电台关掉,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停车场外面停了长长一队媒体车。 剧组有预留车位。乔贺下了车,突然间好几个记者朝他靠过来,镜头啪啪直闪,乔贺从没见过这架势。有人钻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把他往人群外面带。 “乔贺,乔贺老师,你这次和汤贞合作——” “乔贺老师,您作为戏剧界的老演员,对汤贞这样年轻的——” “不接受采访,不接受采访啊!各位,各位,”那个剧组工作人员一边说,一边护着乔贺从剧院侧门进,“这周五的新闻发布会,到时候咱们再一块提问,好不好,往后还有媒体开放日,到时候一定让各位拍个清楚明白。今天真不行,不行,对不住了。” “正门堵的全是追星的学生,从这边走快一点。”工作人员边走,边满头是汗地告诉乔贺。 乔贺说,不好意思,路上塞车,来晚了。 “人到齐了,都在里面呢。”工作人员拉开门,把乔贺推进去。 第30章 梁兄 4 林汉臣正同汤贞说戏,见乔贺到了,手里剧本收起来,对汤贞和其他演员说:“乔贺来了,先到这儿。”说着看了一眼手表,对台下大声道:“休息二十分钟,之后全体演员去三楼开会,先把台词过一遍,每个人拿着剧本。” 乔贺在台下,被走廊里驻足围观的工作人员挤在中间,步履维艰。 “平时也有这么多工作人员出来看排练?”乔贺问。 “哪儿啊,这不都听说汤贞来了,平时哪有什么人,”身边人说,边说边踮起脚往台上望,他注意到乔贺,“哟,是乔师父,您估计第一次来嘉兰剧院。” “是。” “我们这儿还可以吧,”那人说,咧嘴一笑,神情颇自豪,“来我们这儿演过戏的老师就没有一个不是赞不绝口的。” 乔贺看了周围座椅皮料的质地,看观众席上下几层的华丽装潢:“听说过,票价是不便宜。” “那没办法,”工作人员说,“这年头,肯花钱来看戏的观众不在乎多花一点,重要的是享受,是欣赏艺术。” 汤贞突然从舞台上跳了下来,伴随着周围人的一阵惊呼。他没穿戏服,只穿了身普通的运动背心运动短裤,像只小鸟儿一样飞跃,眨眼间乔贺就看不见他了。 林汉臣皱起眉,朝台下喊:“小汤,这么多人,别上蹿下跳的!” 汤贞的声音远远冒出来,慌慌张张的:“林爷,我剧本好像落在后台了……” 林汉臣嚷道:“找个人给你拿来不就行了!” 没人答话了,估摸着人已经跑远了。 林汉臣哭笑不得,台下有人哄笑,乔贺听身边人说:“大明星,还是个小孩啊。” “条件是不错,”另个人说,“第一天排练,不看剧本都不用提词的。” “演员年纪小,脑子就是好使,”站乔贺身边那个人说,“行了都回吧,别看了,人都走了。” 乔贺停在原地,等人民群众慢慢散去。 “汤贞小时候就长这么好看吗?” “小时候比这好看。” “你看过《共工之死》?” “没看过,这还用看?我跟你说,这个人啊,小时候越好看,大了就越丑。年轻时候长成汤贞这样,基本只会越长越丑。这是自然规律。” …… 乔贺走到舞台下面,和林导道歉,自己半路塞车,迟到了一会儿。 林汉臣好像都没发觉乔贺迟到了:“没事,都不如小汤来得早。” 乔贺听了,看舞台上其他演员:“怎么一来就排上了。” 林汉臣说:“我到的时候,小汤带着他公司几个小孩,都在这排了两场了。” 又无奈道:“这个小汤,从小就这样。” 乔贺听得出来,林导话里话外,十分满足,对“从小”还很怀念。 人民群众走了,剧场里还有不少闲杂人等。乔贺看着观众席上坐的几十个兴高采烈伸着脖子到处看,聚在一起好似春游的年轻小男孩。他问副导演:“这是戏剧学院来的?” 副导演不听还好,一听他问,气不打一处来。和乔贺说,汤贞签的合同加了一个条款,说排练期间,要让亚星娱乐的练习生到剧场来观摩学习。 “他还问导演要了几个不起眼的配角,叫他们公司的几个小年轻来演,”副导演边说,边抱怨道,“你说他把我们剧组当托儿所吗?”“导演答应了?” “能不答应吗,汤贞来排戏,又没要几个钱,”说着,副导演闹心地扭开头,不看那些中学生,“叽叽喳喳,一窝小鸡仔。” 会议厅外,剧场的工作人员再次和媒体记者起了冲突。 乔贺拿着剧本,和扮演“四九”的年轻演员一同穿过走廊。“四九”的演员姓褚,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在林汉臣上部戏里跑过龙套。这会儿他高高兴兴挨着乔贺,一边走,一边解说自己的生平,结尾一句是:“四九的台词比我想象中多多了!” 会议厅外,一群人堵在门口,扛着长枪短炮,把一个身影团团围住。 “汤贞,汤贞,你为什么接这部戏,为什么接梁祝?” “阿贞你这次男扮女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你为什么拒绝了方曦和的邀请,不主演电影,改拍话剧了,里面有什么内情吗?为什么原定由你主演的电影,你成了配角?” 是汤贞。乔贺走不过去,便远远看着。 记者们煞费苦心,苦苦等候,潜入剧场,为的就是汤贞走来的这几秒钟。机会难得,他们问得飞快,汤贞躲不了,只能配合。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乔贺明显看见汤贞身上运动背心里缠着什么东西,层层叠叠的裹在里面,束缚着身体。记者们一定也注意到了,镜头包围了汤贞,对准他的身体一阵狂拍。 汤贞扶着眼前的话筒,像是怕这些乱飞的东西会打他的头,问题太多,他应接不暇,结结巴巴答道:“方曦和老师的新片,主角其实不太适合我,剧本我看过了,我的搭档梁丘云更适合一些,我相信他可以演得很好。配角那个角色我很喜欢,是我自己想演的,”他说着,笑道,“没有什么内情。” “你为什么演梁祝,突然就来排话剧,一排六个月,观众是不是会有很多时间见不到你?” “不会,”汤贞说,“会一边排练一边做其他工作,努力兼顾。” “会影响下个月的演唱会吗?” “不会,演唱会一直在筹备。”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突然来演话剧,还是个女角色。” 汤贞愣了一会儿,记者问得太快了,问题见缝插针,像子弹一样射出去。“林汉臣导演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伯乐,”汤贞努力回答,“他既然来找我,认为我适合祝英台这个角色,那我就应该试一试。” “第二个伯乐,那第一个伯乐是谁啊。” “对啊,谁是第一个伯乐?” 汤贞笑了,和记者们说:“是我爸爸。” “干什么呢,谁让你们进来的!” 乔贺眼见记者们被从他身旁经过的剧场工作人员大声喝止。汤贞怀里的话筒被抢夺一空,有记者跑掉的时候撞了他一下,幸好身边的人扶住他才没有摔倒。在记者的连连道歉声中,汤贞转过头,目光朝走廊这边晃过来。乔贺看着他,他视线在凶巴巴的工作人员之间流连,然后落在乔贺身上。 汤贞眼睛一亮,眨了眨,在人群中对乔贺一笑。 在亲眼见到汤贞之前,乔贺不是没有担心的——这个汤贞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好合作。年轻的当红偶像,心骄气傲、目中无人是常有的事,再加上那么多纷繁复杂的传闻,会不会难以应付。 汤贞看过来的一瞬间,这诸多疑问,消失在九霄云外。 乔贺老师心里一串串地往外蹦词。 先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最后是,惑阳城,迷下蔡。 越来越偏了。 汤贞是生得漂亮,用林汉臣导演的话讲:“明艳又含蓄,倔强,又脆弱。你看到他,看他的眼睛,就可以想象多少传奇故事会在这样的人身上上演。这就是天生的演员。这样的材料只能演主角。” 那时候乔贺还不太明白。他在剧团待了这么些年,没见过这样的人,对于汤贞也只见过照片。照片是平的,把人拍扁了,原样照进去。而眼前的汤贞是完整的,是鲜活的。他站在那儿,在一条没开灯的一片狼藉的走廊上,近处远处那些若有似无的光,仿佛被人特意精心地打在他身上一样。他看着乔贺,有点好奇,眼睛亮亮的,又有一些别的东西。 就是那点东西,叫人过目难忘,吸引得人一直想要再看他几眼。就好像以前老电影里的主人公,有着什么隐秘心事,藏在光鲜美丽的外表中,只肯在眼睛里透露一二。让每个观众第一眼见到他都觉得,没人懂得他,只有我懂的,没人能救他,只有我能的。 “乔贺老师,他们走了,咱过去吧。”四九在身边说。 乔贺不确定汤贞是不是对自己笑的。一个穿着套装的年轻女性在汤贞耳边说了什么,汤贞点头。看他的口型,汤贞说:“我知道是他”。 “乔贺老师。” 走到近前,汤贞先开口同乔贺打了声招呼。怯生生的,一点没有他当红明星的架子,反像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照理说他八岁上台,论年份比乔贺还早些。乔贺和他握手,他很开心地笑了,一只手握到手里,体温微凉。 乔贺默默把脑子里那些诗词歌赋扫一边去,心道,登徒子,你愧不愧。 一个月后,副导演在一次排练时和楼上同期排戏的小剧组生了口角,他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同性恋啊,敢情来看我们戏的观众就都是同性恋吗?这叫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 演员们三三两两往会议厅里进,林汉臣导演已经到了。时值初夏,天气越发炎热,林导坐在会议桌的一角,戴着老花镜翻手里的剧本,一只手还在旁边扇扇子。 “先不要开冷气,小汤感冒刚好……”林导和工作人员说着,抬头一看,见汤贞和乔贺两人一齐从门外进来。 副导演坐在旁边,瞅着乔贺,又瞅汤贞。他一双小眼睛在两个人中间溜溜达达,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突然咧开一笑。 “来来,”林汉臣吩咐乔贺汤贞两个人,拿扇子在会议桌两边比划,“梁山伯坐那边,英台过来,坐我这边。” 手里扇子还朝副导演的方向扑扇几下:“怎么样,还行吧。” 副导演打量着汤贞和乔贺,笑道:“差了十岁还多,您也是艺高人胆大。” “我选演员,没有错的。”林导说。 乔贺看着副导演身边的座位,正准备靠过去。忽然一阵淡淡的香水味从背后飘过来。 “乔贺老师。”是女人的声音。 乔贺回头。身后是刚刚那位贴汤贞耳边讲话的年轻女性。从进门开始,她好像就一直从旁等着。 她伸出手来,有其他演员过去,她压低了声音,目光真诚:“乔贺老师您好,我是汤贞的经纪人,我叫郭小莉。” 乔贺点了点头,同她一握:“你好。” “本想找个合适的场合跟您正式打个招呼,没想到我这临时有事,急着要走,只好唐突地先跟您问个好。” 乔贺接着点头。他看着郭小莉年轻的脸,精心卷烫的长发,贴身的套装,恨天高的鞋子。这么年轻的女孩,乔贺心想,套话说得乔贺都有些拘谨了。 经纪人也需要挨个同合作的演员打招呼?乔贺老师没有经纪人,他不清楚。 郭小莉说,汤贞还是新人,出道时间不久,经验少,乔贺老师是戏剧界的前辈,有什么事,还望乔贺老师能关照和提点着他,也让他跟着多多学习。 “太客气了,”乔贺说,郭小莉还紧紧握着乔贺的手,乔贺低头看了一眼,“应该的。” 有工作人员匆匆进门,小声喊着:“郭姐,郭姐。” 郭小莉脸上还挂着那种真诚的笑容,她握着乔贺的手致谢,说改日再与乔贺老师正式约个面。等乔贺收下她的名片,她一回头,盯着来人,笑容消失了:“什么事?” “郭姐,你要是现在走了,一会儿汤贞老师要是有什么事,我们找谁——” 郭小莉叉着腰:“我不是说了吗,找刚才那个叫梁丘云的小伙子。” “梁什么,你光说,我哪知道是哪一个。”工作人员急得一头汗。 “梁丘云,”郭小莉强调道,伸手比划,“那个穿深蓝色t恤的大高个子,刚才站化妆间门口那个。”又补充了一句:“还帮你们搬布景的,忘了?” 工作人员一听,连连“哦”了几声:“知道了知道了,行行,梁丘云……小梁是吧,他是汤贞老师助理?” “不是,”郭小莉没好气地一摆手,越过工作人员,先行一步出了门,丢下一句,“你们有事找他就行了。” 汤贞早早坐下了,制片人看见他,拉了个椅子坐他身后,笑模笑样地扯着汤贞问东问西。汤贞有一句答一句,也没听见郭小莉那边的动静。倒是林老爷子笑了,和汤贞说:“你这小毛孩,才多大,人家都称呼你老师了。” 汤贞眼睛眨了几下,匆忙回头,大概想看是谁。 乔贺坐副导演身边,剧本一放,瞧见每个人桌上都有瓶矿泉水。 “待遇这么好。”乔贺说着,拿过水来拧开,正要喝,发现矿泉水瓶贴上印着汤贞一张大头照。 副导演挠了挠胡子:“反正不要钱,不喝白不喝。”又说:“喝完后面还有,乔老师自己拿。” 乔贺回头看,发现身后墙边堆了高高的几摞箱子,有可乐、果汁,有矿泉水,似乎都是同一个大品牌旗下的水饮料。 “找名人就是省钱。”副导演感慨道。 “人都到齐了吧?”等人都落座得差不多了,林汉臣导演站起来,说。 乔贺低头翻着草桥结拜那一章节,心里默念着台词,正琢磨梁山伯的语气,就听那边汤贞忽然说:“林爷,还有两个人没来。” 他声音有些怯弱,乔贺一抬头,对上汤贞的视线。 汤贞身后还有两个椅子是空的,乔贺突然想起副导演不久前说的,说汤贞问导演要了几个不起眼的配角,叫他们公司的几个小年轻来演。 “祁禄,”汤贞声儿小,可四周安静,在座的都能听见,就见汤贞回头和身后一个瘦瘦的腰板笔直的小男孩说,“云哥和天天呢?” “云哥被道具组叫去帮忙了,”那个叫祁禄的小孩说,“天天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汉臣问汤贞:“是书院那几个学生的演员?” “是,”汤贞说着要站起来,“不好意思林爷,他们可能没收到通知,我去找找他们。” “没事,他们那一两句台词,来不来都一样,”林汉臣说着,手翻剧本,示意门口工作人员,“把外面门关上!” 乔贺看见汤贞眼神有点慌了。 就在这片刻,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工作人员要关门,没关,往外看了一眼,乔贺看着汤贞也巴巴往门外望。 就见一个小男孩,留着个女孩头,一边喘气一边钻进门。他一双眼睛大大的,睁开了,瞧这一屋子人,然后转头看见汤贞就坐在会议桌最头上。 哥。他说。 天天,过来。汤贞小声唤他。 那个叫天天的小男孩兴高采烈的,一边好奇地四下里瞧,一边往汤贞的方向走。他身量小,从演员们身后挤过去,飞快。等到了汤贞身边,他坐下,撒娇一样从背后抱住汤贞的腰,好像是他的习惯。 云哥呢。汤贞紧张问他。 天天摇头,一脸茫然,说我不知道啊。 林汉臣看了一眼新来的小孩,撇了撇嘴,和门口人说:“行了,关门吧,别再放人进来了,里面读着剧本呢。” 第31章 梁兄 5 骆天天中午回家,骑车飞进小区,一钻进楼道,就听见他妈妈豪迈的声音从烟雾缭绕的纱网门里传出来:“他们怕我们天天抢走那个汤贞的风头哦——” 锅铲划动,热气升腾,骆天天闻到了炖鱼的香味。他一进门,就听另一个女人说:“人家是怕你儿子把人家的戏搞坏好不好。”说着,听见动静,那女人探头出来。“天天回来啦。” 骆天天卸下背包,摘了帽子,跳进厨房:“大姨怎么来了。” “过来陪你妈吃顿饭,”他大姨说,把骆天天推出去,“你怎么中午就回来了,不在剧院那边吃中饭啊。” “我下午不想去了。”骆天天嘟囔着,走进卧室,弯腰把身上汗湿的t恤脱下来。 “你这孩子,”大姨跟进来,往骆天天浮着一层汗的脊背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不想去,不是说了每天都要去吗,大姨好不容易帮你争取的,你还偷懒。”“不是啊,”骆天天光着上身,皱着一张脸,躲大姨的巴掌,“我在那里站着又没事做,没我的戏,也没我的台词,都是别人在排,我只能干等着。” “你以后想当明星,要苦等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点就受不了啦?” “他们不光让我等啊,”骆天天抱怨着,从自己乱糟糟的床上抓了件背心,往头上套,“还让我帮忙搬道具。我才不搬呢,我又不是去打工的。” “天天又不开心了哦,”一只锅铲从厨房门里伸出来,骆天天走过去,和他妈妈来了个倦鸟归巢似的拥抱,“来先吃饭。” 骆天天的妈妈说,当初给儿子起名叫天天,就是希望他能天天向上,天天开心,结果现在天天不开心。 骆天天嘴里塞着饭,噎得够呛,说:“那你和我爸应该给我起名叫骆开心。” “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他大姨给骆天天夹了块鱼,数落他,“人家好多孩子想去都没机会呢,你不光能去,你还能上台,还有台词,知足吧。” 妈妈在一旁瞥了大姨一眼:“谁叫我们家天天没拿到那个角色哦。要是拿到了,肯定天天想去了,是不是,天天。” 骆天天一愣,嘴里叼着鱼:“啊?” 大姨放下筷子,轻轻一拍桌板:“你讲讲道理行不行,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家‘银心’那个角色台词很多的,得是专业演员才行。天天才多大啊,我们可以走汤贞的面子,但人家导演也要权衡啊。” “天天多大,天天十七岁了啊,”妈妈说,捧着饭碗,挥舞着筷子,“那个汤贞演主角,也不就刚刚十八。” 大姨无奈道:“汤贞是汤贞,天天是天天,不一样好嘛。人家汤贞多红啊,人家几岁上台演出啊。” 骆天天听明白了,说:“什么‘银心’啊,我不要演。” 他妈妈伸手拿筷子敲他的脑袋:“想演也没有啊,小傻瓜!” 骆天天去冰箱里拿冰汽水,坐在板凳上喝,他家的猫咪从沙发底下慢吞吞钻出来,大脸蹭着骆天天穿拖鞋的脚面。 “天天啊,真是吃亏了。原本公司里包括毛总,大家都很看好他的。在还没出道的这些孩子里面,天天一直是得分最高的一个,歌也唱得好,长得也好,下一个就该重点培养他了,”大姨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若隐若现,“谁也没想到,怎么半路跑出来一个汤贞,当了两年练习生,就这么突然出道了。” “汤贞到底怎么红起来的,”妈妈的声音从一旁问,“我那天看报纸,他就比我家天天大一岁哦。” 骆天天吹着口哨,逗趴在他脚丫子上的猫咪。 “最开始怎么红的,我真是不知道,”就听大姨说,“但是从去年,他演的那个电视剧一播,感觉天南海北一下子都知道他了。” “你说哪一个啊,陈赞演的那个?” “对啊,汤贞演陈赞府上的七公子,和常代玉谈恋爱那个。” “那电视剧又不是他主演的,大家是去看陈赞的啊。” “但是大家也都看到他了啊,他戏份不比陈赞少,”大姨说,“电视上演他那个七公子死掉的第二天,报纸上不全都是他汤贞的名字啊,铺天盖地的,还上社会新闻,有小姑娘看电视剧,一看七公子死了,哭到直接送医院,直等到汤贞本人去看她,那才缓过劲来。”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那天天找一个这样的电视剧拍,是不是也能红啊?” “那不一定的,”大姨说,“这个红不红,真的说不好的。” 她又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拍一部不红,拍两部不红,就没有第三部 了。或者拍一部红,拍第二部又哑炮了,好不容易起来的声势又下去了。像汤贞这样拍一部红一部,连拍好几部电视剧都能火,天降福星一样的好运气,多少年也难有一次。” “那你们公司,现在是不是就忙着捧那个汤贞了啊。”妈妈迟疑地说。 “也不是,”大姨说,“我跟你说实话,天天跟着我,你放心好了。虽说不一定能红成汤贞那个模样——你也别那么要求我,那个太难了,但是最起码,我不会让他给人家当了陪衬。” “你们这个行业,真是太不稳定了,之前和我说的好好的,什么重点打造天天,这又突然冒出个汤贞来——”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大姨打断了她,“现在我们那个公司,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捧汤贞了,不存在什么只捧汤贞顾不上别人这种情况。” “你这话什么意思?” “汤贞现在势头太猛,”大姨说,“想挡也挡不了,想拿也拿不住。别说我们那个公司,就是放到万邦,万邦估计也拿不稳他。你看去年,我们业内的榜单,就不说什么榜单了,说了你也不知道,陆鸥和曲少川这两个人你总知道吧。” “是唱歌的吧。” “是唱歌的。陆鸥过去几年多红啊,大街小巷全是他的歌,出道以后每年唱片销量第一都是他,前年唱片还卖过百万。曲少川,不光唱歌,人还去拍电影。以前论近十年最红的男子偶像歌手,除了他俩就没有别人了,结果呢,”大姨说,“去年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汤贞发行了一张单曲,就是那个洗发水广告歌。” 她哼了两句,骆天天妈妈说,这个我也会唱。 “就这张单曲,只发了两个月,暑假一结束就停止发行,就卖一个夏天,”大姨说,“你猜卖了多少?” 骆天天喝光了汽水,用汽水瓶底在猫咪背上划啊,划啊。 “到最后年底一算,只卖两个月,比人家多少歌手卖一年卖得还多。陆鸥和曲少川歌坛争霸多少年,从出道开始抢破头,每年争最后的榜单冠军,结果呢,叫一个横空出世的汤贞给截胡了,”大姨说,“这还是去年的事情,你今年再看报纸,陆鸥还剩多少版面?歌迷变心的速度就是有这么的快。” “那……那现在还有谁最红啊。” “汤贞啊。” “别的呢?” “这个,还有女歌手。许卓琳,费梦,都挺红的,”大姨说,“现在也就她们能和mattias争争榜单上的风头了。” “m……马什么?” “就汤贞那个组合,”大姨又念了一遍,“mattias。” “什么怪名字哦,听都听不懂。” “我们老总起的啊,”大姨笑说,“好多老板来公司,叫不出名字,就直接说,汤贞组合,汤贞组合。我们要请汤贞组合做代言人。” “汤贞这个组合有几个人啊。” “两个。”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汤贞还有组合。” 大姨笑了笑:“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除了喜欢追星的那些小孩。” 又说:“那个和汤贞一起组组合的小伙子,才叫惨呢。真的,你别老是说我没有用,说我不帮忙,我至少不会让天天混成那样。” “惨?他跟着汤贞组组合,能不沾光?”骆天天听到他妈妈问,“汤贞那么红啊。” 大姨说:“要是汤贞没现在这么红,没红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肯定是能沾光的。这里面有个度。” “什么度?”妈妈说,“你说话我都听不懂。” “打个比方说吧,”是汤匙敲打在盘子上的声音,“好比,我做了一道好吃的菜,就比如这道鱼,又做了一道难吃的菜,像这盘炒菜,一齐放在桌上。来吃饭的人先吃完了鱼,有可能肚子填不饱,怎么办,就顺带着把难吃的炒菜也吃了。但如果我做的是满汉全席呢?一大桌子,鲜香四溢,所有人眼睛就盯着它了,眼花缭乱,看不见别的了,旁边搁一道难吃的炒菜,这一对比,你觉得还会有人愿意看它吗?” “满汉全席就是汤贞?” “中间有个度,过了那个度,汤贞越红,对那个小伙子越是不利。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吧,现在艺人主要靠什么挣钱?一,基本工资,通告费,忽略不计了。二,片酬和唱片提成。三,代言。四还有周边商品提成。周边商品分单人和组合的,公司在这里不偏私,你人气不高,我们也照样出,卖不卖得出去是你自己的本事。” “都是有提成的哦。” “都有的啊,那些路上的照片,小卡片,只要卖出去一张,明星就有一份的钱。你看汤贞,看那大街小巷贴的海报卖的小卡片杯子t恤衫,那都是钱啊。” “那他汤贞得赚多少钱啊?” “嘿,这你不用问我,我又不是财务的。” “那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他赚多少。” “小梁啊。” “小梁,他现在是怎么回事情。” 骆天天踩着拖鞋,抱着猫,走进卧室里。 “小梁凭良心讲,赚的也足够生活,”大姨说,“他们组合发的唱片,他能拿一份钱,虽然公司抽掉了大头,但到他手里也有一笔了。两个人一起出的组合周边,他也能拿抽成,不过那个不多,他们组合的周边商品一向卖得不好,你想啊,数汤贞的单人商品出得最多,能买单人的,谁买还加另一个人的呀,不过卖得再不好也比小梁自己的卖得好了。” “那这个小梁也是赚得到钱的。” “是赚得到啊。谁赚不到。可问题就在于,出道这一年多,他可能总共就拿到了这么多钱,”大姨说,“mattias一年发一张唱片,如果不发,他就没有什么钱拿。比比汤贞你就知道了,汤贞签了多少代言,快二十几个了,拍了多少电影、电视剧,还发了一张单人唱片——虽然只发行了两个月,但是是去年的销量冠军,这加在一起,多少钱。再看小梁,什么也没有,代言没有,电影跑了几次龙套,拿一点点钱,明明是一起出道的,差距就这么大。” “他俩一般年纪哦?” “不,”大姨说,“不一般年纪,比汤贞大两岁还是三岁的。你说这个我想起来,这个小梁啊,进公司时间可比汤贞早太多了。他是第一期的学员啊。在我们公司当练习生,有生活费,还包吃住,有宿舍,小梁是最早一批进来的。就是和‘lta’一批进来的,和邵鸣——邵鸣你总知道吧,演唐伯虎那个小伙子,小梁和邵鸣是同期进公司的。不过邵鸣比他大一点,小梁是第一批里年纪最小的,‘lta’如今都出道四五年了……哎,我又想起来,小梁本来应该是和‘lta’一块出道的。” 骆天天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一边撸着猫咪脖子,一边转头看窗外的天。 她们在说云哥? “他倒霉就倒霉在年纪尴尬。‘lta’那批人虽说和他一起来的,但都比他年纪大点,组合里不缺唱歌的不缺跳舞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主要这个小梁,他骨架子还特别大,又高,肩膀那么宽,不像个偶像的样,和其他人站一块,画面就不协调。那时候好像是邵鸣吧,就邵鸣去劝他的,说让他跟着下个组合出道,一个前辈带一队后辈,可以直接当队长。” “然后他就答应了?”骆天天妈妈问,“他就碰上汤贞了?” “还不是,‘lta’后面的组合叫‘南北桥’,”大姨说,“我之前跟你和天天介绍的那个经纪人,叫魏萍的,她只做乐队组合,就是天天当主唱,其他人都在后面伴奏的。‘南北桥’是魏萍进公司做的第一支组合,成员都会点乐器,做主唱那个叫栾小凡,是毛总亲戚家的孩子。” “然后呢。” “然后,小梁不会什么乐器啊,这个栾小凡和他还特别不对付,咬死了不肯带他。最后‘南北桥’出道了,小梁年纪比他们都大,又单剩下了。” “然后就是汤贞了。” “对,”大姨说着,一笑,“负责汤贞的那个经纪人,也是新来的,姓郭,挺有想法。” “谁?” “叫郭小莉。她怎么说呢。当时毛总想让汤贞自己一个人出道。你知道吧,汤贞条件太好,十五岁进公司,十六岁就拍电视剧打出名头,十七岁就奖项加身,名满天下了。但是郭小莉,她是一直带汤贞的,她就说,不行,得带一个,汤贞自己一个人成不了。” “然后她就把小梁叫上了?” “主要也没有别人可叫。汤贞不是本地人,你知道吧,他是小城市来的孩子,是和他同学一块来咱们这旅游,让我们公司的人碰见,才办了转学手续临时加塞,过了面试进来的。当时我们公司宿舍排满了,他就住小梁宿舍,小梁来得早,一直住单人间。” 骆天天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脚,他抱起怀里的猫,把脸贴在猫的脑袋上。 “他俩关系还挺好,小梁这人也比较实在,你想啊,不实在,能得罪毛总亲戚的孩子吗。汤贞那时候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小梁一直很照顾他。所以小郭当时说带个人一起出道,除了小梁,就没别的人选了。” “她为什么要带个人啊?” “不知道啊,”大姨说,“你说一个组合,这个人会唱歌,那个人会跳舞,大家凑一凑,组一组,对吧。汤贞什么都会啊。真的,我们公司就没碰见过这样的小孩,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来,还都能来得很好,我是没见过天才,要是有,估计也就是汤贞这样了,再加上人又长得这么好,放到万邦他们八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这样的人,他还需要什么组合啊?” “我觉得这个小梁哦,真是瞎了。他当时看看汤贞,也该知道不应该和这样的人组什么组合。” “小梁也是没办法啊。他年纪太尴尬,从尴尬的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公司里除了汤贞,他和其他练习生年龄差距更大。你看天天,天天已经是剩下练习生里年纪最大的了,所有没出道的都要管天天叫一声前辈。除了汤贞,小梁还能找谁?再说了,当偶像,时限很短的,过了这个村,他兴许在亚星这几年就全白待了,就找不到机会出道了。” “他当初为什么来你们公司,听你说的,感觉他不太适合当偶像哦,不如好好念书,干点别的去。” “因为我们练习生有工资,包吃住啊,”大姨说,“小梁爹妈都在乡下,把他一个人送到这边上学。家里人都比较望子成龙,听小郭说,时不时就给她打个电话,问儿子什么时候成大明星。” 时钟指向了下午一点多,骆天天放开了猫咪,在被窝里又闷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抓过衣裤往身上套。 外面的人还在聊天。 “……你看,两个人同期出道,同一个起点,小梁还是前辈,结果现在汤贞一下子飞上去了,火箭一样往上蹿,把小梁坠在半空中荡着,头不沾天,脚不沾地。” “他总能沾上一点光吧,汤贞这么红,他不可能一点好处捞不到啊。” “捞是能捞到啊,”大姨说,“唱片卖得好,他就能拿到钱。今年马上要开他们第一轮巡演,也是大把票子进账,再加上汤贞现在不肯接单人广告了,来找mattias一起做广告的广告商越来越多,虽然第一单还没谈下来,但估计也快了。这都是钱啊。但是,姐妹,但是啊。” “但是什么哦!” “但谁也不知道汤贞什么时候走人啊。”大姨说。 “汤贞要走?”骆天天在门口穿鞋,听见他妈妈在客厅里大声叫道。大姨说:“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偶像公司很好做的。我们很难做的啊。市场盘子就这么大,其他人成绩又都半温不火的,整个公司就快靠汤贞一个人吃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要变了。” 第32章 梁兄 6 第一遍通读剧本,过程顺利。虽说梁祝是个悲剧故事,但在场来的全是男演员,四下里安静,旁边有摄像机在转,情绪也都比较稳定。读完一遍差不多三个小时过去,乔贺喝光了水,旁边副导演给他拿了瓶新的,还可劲儿给他捏肩膀。 乔贺看他一眼,笑问,你怎么了。 副导演冲他连伸大拇指,对坐在乔贺另一边的“四九”扮演者小褚感慨道:“我忍了仨小时没说,第一句台词出来就给我震住了,这台词念的,乔老师,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啊。” 林汉臣从一旁搭腔了,一双矍铄的眼睛透过老花镜望过来:“乔贺,你不走心啊。” 乔贺一愣,旁边副导演回过头去,手还捏着乔贺肩膀:“还不走心啊,导演?我都快哭啦。” “你一边去,”林导说着,又不高兴地看旁边的汤贞,“你也是,你小子怎么回事,一会儿留下来好好说说。” 汤贞眼神从林汉臣脸上往副导演脸上跑,又遛到乔贺那去。 乔贺觉得汤贞笑了。可汤贞嘴角分明严肃得很。 “行了,大家都辛苦了,”林导站起来,指挥门口工作人员开门,“都吃饭去吧,想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楼下有盒饭。下午开始第一遍粗排,都别迟到了。迟到就不用进来了。” “下午就开始粗排?”有演员出门时叫道。 “就是上台读剧本,林导就这样。” 汤贞作势要走,林导坐在原处,挥着扇子:“小汤,乔贺,你们两个留下。” 汤贞已经到门口了,夹在出门的队伍里,回头说:“林爷,我这就回来!” 乔贺看着汤贞把一个大个子从门外拽进来。 大个子穿了件t恤,最普通那种深蓝色t恤,混在剧场工人堆里估计都认不出来。不过他很高,肩膀宽阔。“我不进去了,你去吃饭吗?”那大个子问汤贞。 “林爷要给我讲词,你先进来休息一会儿。”汤贞拽他袖子卷起来的手臂。 “这能进来吗?”大个子说着抬头往林汉臣和乔贺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两个老爷们儿也隔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正看他。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 “不好意思,导演,我迟到了,刚才一直在外面等。”他说。 林汉臣“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汤贞过去:“我听他们说了,道具组那帮人使唤你去了?” “我去给他们帮了点忙,没接到通知。”大个子说着,低头看了汤贞。 他拍汤贞肩膀,让汤贞回去坐着。 林汉臣语气缓和了一些,他生平最恨人迟到,这会儿说:“行了,下午记的别来晚了。”又说:“小汤,还不过来。” 汤贞穿过会议桌旁长长的椅队,边走边回头,似乎怕他走了,那个大个子就会消失,就会叫人欺负了似的。他一在椅子上坐下,林汉臣导演就劈头盖脸开始了。 “怎么回事,你们俩,看不懂剧本是不是,”林汉臣先和乔贺说,“乔贺,你是一点心也没走啊,我把你从你们剧团叫来,你跟我闹着玩呢。” 乔贺看了汤贞一眼,汤贞吐了吐舌头,还怕林老爷子发现,就吐一点点。 林汉臣说着,一扔剧本:“你们不要觉得,哎哟,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多少演员演过了,多少万观众看过了,是个中华儿女闭眼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可以不用心,所以就以为自己不用心也可以演好。剧本就这么薄薄一本,看着简单,你们对戏的看法就也简单了,谁教你们的?” 汤贞说:“林爷,你别生气。这不才第一天吗。” 他话里有点撒娇的劲头,林汉臣瞥他一眼。 “你怎么回事,”林汉臣用扇子柄点汤贞的额头,“明明前面念得好好的,越往后越飘,你想什么呢。” 汤贞欲言又止。 “乔贺!”林汉臣突然叫道,“你先说说你怎么想的。你做前辈的。” “我怎么想的?”乔贺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看了眼剧本目录,又看汤贞,说,“我觉得这个梁山伯,的确是用情颇深啊。” 汤贞笑了。林汉臣说:“你老实说话。” 乔贺舔了舔嘴唇:“我挺老实的,林导。”他说着,伸手划了划剧本,“和英台楼台一别,回去就病死了,这不是用情太深是什么。” “那你说,他为什么用情这么深。”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贺看着汤贞,“当了三年同学,同学一朝变了女人,娶不到就要去死?还不至于吧。” 乔贺说:“林导,我没怎么演过这种古代传奇爱情故事,也不好评价它。你要我说,我就说了,你别见怪。它有些情节着实夸张了,为了传奇性,丧失了逻辑。” 汤贞说,他看了几部梁祝改编的戏,其中有一两部在梁山伯病死的原因上做了加笔,改成梁山伯被祝家马家的人杖打了一顿,或是淋雨感染了风寒,才一病死了过去。 “还用你教我怎么写剧本?”林汉臣说。 “我就说说嘛。”汤贞低头说。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林汉臣说,“祝英台,你怎么想的。” “我觉得她……很勇敢,”汤贞说,“像我就不是这么勇敢的人。” “怎么个‘勇敢’法?” “这种,认识了三年,简简单单就可以为爱殉情,为爱而亡的想法,不顾一切,抛弃家庭,说陪葬就陪葬的做法……”汤贞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乔贺一眼,又看林导,小声问,“要说实话吗。” “快说。”林导道。 “我感受不了,”汤贞说,“就像乔大哥说的,这个故事后半段太‘传奇’了。” 乔大哥。 乔贺一笑。 “这种传奇故事,听听可以,为爱死,为爱生,故事简单刺激,观众知道怎么回事就很高兴,”乔贺接过汤贞的话来,和林导说,“但要拿到舞台上来演,让我们演员来演,还是要讲逻辑,可信度,说服力。这故事里面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好像直线一样简单,见了就爱,爱了就死。要按这个演,那才是小孩子家家闹着玩。” 林汉臣早听说乔贺,当年在戏剧学院礼堂毕业演出,一个人独角戏撑满全场,博得满堂彩,在他们小圈子闹了个大新闻,风光得很。毕业以后却没多久就沉寂了,至今没几个导演肯用他。每天闲坐办公室喝茶看报,一颗好苗子,当咸菜一样腌在缸里。 他算是知道个中缘由了。 乔贺说,首先祝英台会爱上梁山伯的原因,他就不太明白。 “英台甚至没有爱过其他人。当然,她是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多少男人,但她饱读诗书,天生聪慧机敏,自诩神机妙算,能把生身父母耍得团团转。这样一个祝英台,想必不是那些一出门见到一个男人便要眷恋上的女人可比。在书院里,她和梁山伯三年相处,这是他们爱情萌芽的阶段,可整个过程中,没有耳鬓厮磨,没有男欢女爱,没有怦然心动,只有简简单单同窗之谊,以她的慧眼,不可能看不出梁山伯是个什么样的人,”乔贺先是和林导说,说到这,又对汤贞道,“梁山伯这个人,一无英台之勇,二无英台的谋,三,他身无分文,相貌平平,古板迂腐。固然人忠厚老实,可他忠厚得过了,近乎痴傻了。十八相送时,面对英台几番暗示提点,始终一窍不通。再如何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无法与英台心有灵犀一点通,又有什么用?” 汤贞睁大眼睛,神情专注,听乔贺的话。 林汉臣在旁边不言语,但看他脸色,反倒缓和了。 “所以说,祝英台究竟爱梁山伯什么?总有人说,自古以来,机灵女子就是偏爱呆瓜傻小子,可就是郭靖,见面还能请黄蓉吃一顿饭呢,”乔贺笑道,汤贞愣了愣,也笑了,就听乔贺讲,“黄蓉如何铺张浪费,郭靖一应接受,面对黄蓉这么一个陌生的脏小乞丐,郭靖的善良赤诚显露无疑。反观梁山伯,他病死了,死前还要送一方沾血罗帕给英台,这一下,祝英台就是原本有机会不死,也必须要给他梁山伯殉葬了。” 汤贞一时半会儿没说话,林汉臣对乔贺一番话不予置评,倒看着汤贞:“英台,你怎么看。” 汤贞说:“我倒是理解祝英台对梁山伯为什么会生出好感。” 乔贺看着他。 “从英台的角度来看,她出门求学,是怀抱着一个,一个……地雷的,这个地雷就在于她是女儿身,”汤贞说话不快,说的时候,眼神往这飘一会儿,往那飘一会儿,仿佛他的思绪,“她求学也不容易,在那样的年代,她设了这么多计,使尽了办法,才从父母手里骗到了一个短暂出门的机会,这么难得,又珍贵。对英台来说,能读书,像寻常男子一样读书,学诗词歌赋,那算是小小的她的一个梦想了。” “所以呢。”乔贺说。 “所以……”汤贞想了想,看着乔贺,舔了舔嘴唇,“我觉得,对英台来说,在那三年里,最重要的不是一个男子的才貌,也不是金钱,不是他多么优秀,而是这个男人给她的一种……安全感?她最害怕的无非是身份败露了,会被书院遣送回家,这无论对她还是对她的家庭都是奇耻大辱。英台再如何聪明,也改变不了这个境况,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命运。而梁山伯……就像乔大哥你说的,他的古板迂腐,近乎痴傻的忠厚老实,在这种情况下反而给了英台最大程度的庇护,是最可以让她依靠和信任的人,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存在,英台才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 乔贺看了一眼林汉臣,后者也在看他。 “所以我觉得,如果放在其他时候,英台也许真的看不上梁山伯,但在这个合适的时机下,梁山伯反而是那个最合适的人,”汤贞说着,看乔贺身边的空椅子,那原本是副导演的位子,“就像今天早上高大哥说的,整整三年,朝夕相处,酷暑寒冬,祝英台一个青春发育期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的同学里,老师里,肯定有人起过疑心的,不可能没有的。” 汤贞边想边说:“他们要是起疑,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去问梁山伯。山伯和英台同吃同住,书院里没有比他更能接近祝英台的人了。那山伯肯定会说,怎么可能啊,英台当然是男子啊,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信口开河。其他人看他如此信誓旦旦,多半也就信了。毕竟没人能想到,居然能有男人和女孩子同住三年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这样的男人的确少见,估计英台也在心里琢磨,怎么还有这种人啊。” 他说完,发现乔贺在笑。汤贞一愣,忐忑道:“为什么笑啊。” 乔贺忍住了笑容,和林汉臣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林汉臣说:“你没发现梁山伯的好,是不是。” 乔贺笑着问汤贞:“汤贞小友,那你又是什么地方不明白。” 林汉臣看着汤贞。就听汤贞说:“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爱,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爱他爱到去死。” “毕竟祝英台应该不是一个,那么头脑发热的人。”汤贞说。 林汉臣低头看了眼手表,说:“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再不去吃饭,你俩要没得吃了。” 汤贞一愣,看着他:“结束了吗?” 林汉臣伸手呼啦他一头柔软的头发:“先吃饭,小汤,吃完再说。” 汤贞高高兴兴,和那个一直坐在门口椅子上等着的大个子一同出门。“盒饭在楼下,不知道还有没有了,你们去看看吧,”林汉臣说着,用扇子拍了一下乔贺的背,“乔贺,你一块去吧。” 乔贺“嗯”了一声,就听汤贞喊他,乔大哥,一块走啊。 送盒饭的师傅早已经离开了,乔贺一下楼,就看见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守着一兜盒饭在那里等。见汤贞他们来了,那小孩朝他们挥手。汤贞说:“祁禄?你怎么还在?” 那叫祁禄的小孩说:“我看你们一直没出来,怕你们没饭吃。” 大个子走过去,一搂祁禄,问他:“这里盒饭什么菜啊。” 祁禄笑着,把盒饭从袋子里挨个拿出来,把筷子给那大个子:“不知道,我还没吃。” 汤贞回头叫乔贺:“乔大哥,盒饭正好够数,你一块来吃吧!” 乔贺原本都打算自己开车出去吃了,笑道:“还有我的份啊。” 祁禄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那个副导演大叔,看我在等,说给你也留一份。” “谢谢你了,小朋友。”乔贺摸了摸他的头,说。 第33章 梁兄 7 乔贺不懂偶像经济的个中奥秘,对亚星娱乐这个公司更是毫不了解。他们饭没吃完,下午排练的时间就已到了,陆陆续续有亚星的练习生到剧院来,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每个人经过时都要来和汤贞打声招呼,还有坐汤贞身边的大个子,乔贺听他们称呼他“云哥”。 林汉臣导演过来了,他招呼着汤贞,手里拿了一张相片给他看。汤贞叼着筷子,抬头看了一眼,说:“这是老院长?” “是啊,”林汉臣说,“这是年初我去香城,和他拍的合影。他还跟我问起你呢。” 汤贞心急,时间快不够了,他塞了几口饭,脸颊鼓鼓囊囊的。大个子从旁边提起一瓶水,拧开了给他,他急匆匆喝了一口,咽下去,和林导说:“我有五六年没见过他了。” “有空回去看看吧,”林汉臣说,“你妈把你带走以后,香城老剧院的大伙儿都挺想你的。前阵还在电视上看你呢,那个七公子成天重播。” 汤贞笑得尴尬,不太好意思似的:“不会吧,他们都看了?” 林汉臣一皱眉,说他:“你这是什么反应。”汤贞欲言又止,看了旁边的乔贺一眼。 林汉臣说:“搁别人身上,骄傲还来不及呢。这么好的电视剧,你还要跟老乡藏着掖着。” “怕他们觉得我演的不好。”汤贞老实说。 “谁觉得你不好了,”林汉臣笑道,“谁能觉得你汤贞不好?” 汤贞把盒饭里一条绿油油的青菜撇到一边,仰起头说:“您老刚找到我的时候,不就说我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吗。” 嘟囔着:“还说我比小时候差远了。” 林汉臣哈哈笑了,双手背到身后,问他:“你记仇啊?” 汤贞发现祁禄也把盒饭里的青菜夹出去了。他义正词严,叫祁禄不能挑食,青菜还是要吃的:“你还小,不要和大人学。” 林汉臣说,等这台梁祝上了,要把老院长他们都请来:“他们给我打了电话,要了票子,说要来看你演戏。” 汤贞如坐针毡,饭吃了一半,放下了。 林汉臣说:“你不吃啦?” 汤贞愁眉苦脸的:“让你一说,我都开始紧张了。” “你当大明星的还紧张?离开演还六个月呢,不用紧张。” 汤贞眼神乱飘,看了乔贺一眼,说:“好久没上台演戏了……怕上了台,给他们丢人。” 乔贺坐在旁边瞥他,瞥汤贞微颤的眼睫,白里透了点红的耳朵。 “给他们丢什么人啊,他们是来捧你的场的。”林汉臣说。 汤贞仰头看着林汉臣:“也怕给林爷丢人。” “怎么叫给我丢人,”林汉臣数落他,“台子上的角儿是你,又不是我。” 汤贞说:“是,是我……”他低了头,说:“也怕给公司和影迷丢人……” 乔贺笑了。 “是别给你自己丢人,”林汉臣道,伸手点他的脑袋,“把你自己先搁你自己心里头!” “小孩成天瞎想什么呢。”林导自言自语道。 乔贺把没吃完的盒饭丢进工作人员端来的垃圾桶里。洗手的时候,汤贞独自来找他。乔贺透过镜子看了汤贞一眼,就听汤贞说:“乔大哥,我还没和你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乔贺笑道,他想起上午那个姓郭的经纪人临走前说的话,抽纸擦干净了手,回头问汤贞,“汤小友,你是香城人?” 汤贞点头:“我家原本在那里。” “怎么到这儿来,”乔贺说,和汤贞一同走回剧院,“香城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尽出美人,空气也干净,听说那边剧团的气氛也好,适合发展,没有这边这么多乌烟瘴气。” 汤贞想了想,目光偏到一边儿去,说:“我也不知道。” 乔贺说:“来大城市追求梦想?” 汤贞笑了,有点害羞地说:“可以这么说吧。” “你的声音和电台里听起来不一样。”乔贺突然说。 汤贞一愣:“啊?” 乔贺摇了摇头,大概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突然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有小男孩朝他们跑过来,热情地一把抱住汤贞。汤贞吓了一跳,那小男孩改从背后抱他的腰,痒得汤贞一直笑。 “天天!别闹。”汤贞说。 乔贺低头,目光正好和那叫天天的小男孩撞上。 剧院里来人越来越多,除了成年演员,还有不少年轻小孩子。那个被汤贞称为“云哥”的大个子在观众席前面拿着一张名单挨个点名,问谁没到,谁到处乱跑了,活像个给中学生军训的好脾气教官,汤贞上台前还下去找他。乔贺听见汤贞跟那群小孩子说,好好看排练,听云哥的话,不要到处乱跑,不要给剧院师傅们惹麻烦。 第一遍粗排,骆天天就两句台词,说错了一句,搞得紧接着他后面念词的祁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戏一下子断在原处,冷场了,汤贞用口型示意祁禄,说词,说词,祁禄八成是紧张的,所有演员都在等他,不少人还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一句话愣是断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他们又重来了一遍,过不去,再重来一遍,还是到祁禄就卡壳,祁禄额头上都在流汗,直到第四遍还是第五遍的,祁禄都快哭了,骆天天捏了捏他的手,他才顺顺当当把词接过去。 粗排结束以后,骆天天和祁禄几个最年轻的小演员全被林汉臣留下了。而作为带他们来这个剧场的人,汤贞理所当然也没有走,站旁边忐忑地听着。 林汉臣倒是很客气,见汤贞没走,第一个把他叫到跟前来。 “你们没上过台,”林汉臣看着这一队小演员,重点看角落里的祁禄,口气还有点安慰的意思,“心理压力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可以理解。谁没有第一次。对不对。就算是那些成名的演员,演了几千场戏的演员,上了台也有紧张说错词的时候。” 祁禄鼻尖还红的,骆天天在旁边看他,小声贴耳边说:“他没生气,没事。” “咱们现在还是彩排,第一遍粗排,怎么错都没事,不用太有压力,”林汉臣说,挥着手里的剧本,“但等到以后真上了台,如果你们真的在台上说错了词,怎么办?” 祁禄揉了揉眼睛。 林汉臣伸手一指汤贞,眼睛却不看他,看着祁禄一行人:“你们这个前辈,他,一上台演的就是正剧,是大戏,他心理素质非常好,很过硬,彩排说错了词,那时候他才八岁,八岁啊,说错了词,自己脸不红心不跳糊弄过去了,好几个大人都没听出来。” 骆天天听着,忍不住一笑,连祁禄也眨巴着眼睛,瞧着汤贞。 汤贞无奈地站在原地。 林汉臣见几个小孩没那么紧张了,他也放松了:“有一回别的演员台词说错了,下个接着是他,他还会救场。八岁小孩,谁教他的。”他说着,回头问汤贞:“你和他们几个说说,谁教你的救场啊。” 汤贞说:“您从小到大问我多少遍了,怎么还问啊。” “你说给他们听。” 汤贞脸一阵红一阵白,说:“就是觉得冷场不好看嘛。” “对,”林汉臣回头,一根手指在空中晃着,和那群小孩说,和祁禄说,“听到了吗,把他刚刚说的话记在心上。到了舞台上,词,能不错就不错,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功,词是不能出错的。但万一真的错了,谁还没个万一啊,万一真的错了,词断了,也不要就慌了,不要站台上觉得好像死期到了。放心,天塌不下来!重要的是你得学会随机应变,你自己要有那个意识,要时刻想着,绝不能冷场,因为冷场不好看。靠表演,靠你的想法,把断了的词接上,圆上。只要让观众看不出来,听不出来,让观众听着好听,看着好看,这就补救上了,明白了吗。” 祁禄使劲儿点头。 “行了,孩儿们,回家吃饭去吧,”林导说着,回头看了汤贞一眼,“你一会儿还有工作?” 汤贞点头,看了眼剧场后墙上的时钟。 “赚这么多钱有什么用,你公司是只靠你一人吃饭吗,这么没日没夜的。”林汉臣瞧着他,摇摇头。 汤贞哭笑不得:“这是我的工作。” “剧组的酒店在哪儿你知道吧。” “知道。”汤贞说。 “乔贺他们和你住同一层,晚上有空你再找他对对词,想想剧本,明天过来我再问问你们。” 汤贞应下了。 骆天天一跑进停车场,就看到一群媒体记者疯一样追逐着跑向出口,汤贞坐的车已经扬长而去。 他四处看,在停放的车中间来回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梁丘云坐在自己机车上戴头盔,把护目镜拉下来,钥匙刚插进匙孔,突然一股力气从后面晃了他的车一下,接着是一双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 梁丘云偏了偏头,也看不见后面是谁上了他的车。但他八成猜得出来。 “你干什么啊。”他无奈道。 “你是不是回公司宿舍啊?”一个声音贴着他后背,骄横地问他。 “不回公司宿舍我干什么去,”梁丘云说,启动了车子,“你下去,回你家。” “我不想回家,我和我妈说了不回家了。” 梁丘云皱了皱眉,手握着车把一转,发动机轰鸣。 “我可不会送你回家。”梁丘云说。 “我知道了,你快走啊。” 第34章 梁兄 8 骆天天坐在他们公司宿舍楼下的小吃摊吃包子。老板和他很熟,每回都多给他几个,没生意的时候还喜欢擦擦手,坐他旁边乐呵呵看他的吃相。亚星方圆这几百米,就没有一家店老板不认识骆天天的。他从十一岁起跟着他大姨到亚星来,每天早晨必定是一碗豆浆一筐油条,每天晚上只要不回家,就在他这里凑合吃包子。 “什么时候出道啊,天天。”老板说。 骆天天吃得嘴角都是油:“哎呀,老板,你不要问了,整天问,整天问,我上哪知道去。” “问你大姨啊,”老板说着,给他递餐巾纸,“快催你大姨,让她快让你出道。” “我才不催呢,出道有什么好啊,这么累,”骆天天嘟囔着,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嘴里,从兜里掏钱,嘴里鼓鼓囊囊地说,“再和催命似的问,以后不来你这吃了。” 把钱递过去:“五块钱外带。” “又给小梁带的?” 一抹异样的情愫从骆天天眼睛里闪过去,他笑着说:“不给他,还能给谁啊。” “你这个小霸王,”老板装好了包子,递给他,指他鼻子,“也是没别人使唤得动你了。” 骆天天轻车熟路,从兜里掏钥匙,进走廊最深处,316房间。 一进去,听见洗澡的声音,水敲在地上,啪啪响。骆天天关上门,把一兜包子丢在满是烟头和报纸杂志的茶几上。他脱了鞋,翻梁丘云乱七八糟的鞋柜,找不到拖鞋。 一推卫生间门,满是水气涌出来,骆天天看不清楚,叫到:“我哥的拖鞋呢?” 水声停了。梁丘云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闷闷的:“阳台上。” “我买了包子。”骆天天对里面说。 “嗯。”梁丘云把门从里面一带,门锁扣上了。 汤贞的拖鞋是蓝色的,晾在阳台上,普通塑胶拖鞋,一边粘着一只举着大叶片的小乌龟。骆天天穿着有点挤脚,不过有总比没有要好。他把梁丘云那个单人沙发上乱堆的衣裤都扔一边,自己舒舒服服坐在里面,一边喝饮料,一边打开了电视,看综艺节目。 梁丘云出来,赤裸了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裤衩,脖子上挂了条湿毛巾。一见骆天天,他问:“还看电视,你作业写完了吗。” 骆天天回头看了他一眼:“我都请假了,还写什么作业。” 梁丘云伸手拍骆天天的背,那一巴掌够使劲儿的,“啪”得一下。骆天天一下蹦起来:“你打我干嘛!” “一边去坐,我要吃饭。”梁丘云说。 骆天天不高兴地瞪他,等梁丘云坐下,骆天天瞪了半天,又瞪不下去了。 他不要坐椅子,也不想坐凳子,他个头不高,又轻,哪儿都能坐。梁丘云沙发虽小,扶手却宽又柔软,骆天天坐上去,把梁丘云一个大活人当他的沙发靠背。 梁丘云喝了口啤酒,也不看他:“这么热,你不嫌热吗。” 骆天天倚他身上,从桌子上拿杂志来翻,小声嘟囔:“我凉快着呢,我就要坐这儿。”梁丘云晚饭特别简单,一兜包子一瓶啤酒,就打发了。骆天天以前常听人说,云哥在攒钱。当时骆天天想,等梁丘云出了道,挣了钱,兴许就不用吃得这么寒酸了。结果这都出道快两年了,这家伙还是凑凑合合拿泡面当饭。 要不是骆天天偶尔过来,他连冰箱里的啤酒饮料都不肯去买。 骆天天看手里的《流行音乐周刊》,如今已经快六月了,这还是本二月刊,新年特辑,杂志发行量大,有名,也就请得起明星。骆天天看着这封面上站的密密麻麻的明星,他也就认得几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熟脸,以及站最中间那个—— 汤贞,戴着小领结,穿着笔挺修身的西装,左手揽着栾小凡,右手搂着费梦,对镜头微笑。 那是他哥哥。 骆天天从梁丘云茶几下面翻到一支笔,他拔了笔盖,在汤贞旁边那个人的脸上画了一个椭圆,又在椭圆里左边画一个小圈圈,右边画一个小圈圈。 他乐了,低头看自己的杰作,又拿给梁丘云看。 梁丘云正回手机短信,被他拽着回头,看到栾小凡脸上一个大猪鼻子。 “你几岁了。”梁丘云说。 “叫他惹我,”骆天天气呼呼地说,又低头创作,他在栾小凡酷帅的发型上画了一层扁扁的圆,两层扁扁的圆,三层扁扁的圆,再加一个尖尖,“叫他摸我,不要脸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梁丘云喝完了啤酒,放在一边,说:“没听说过自己说自己是天鹅的。” 骆天天回头看他,也无心在栾小凡脸上创作了。他直起腰来,面朝梁丘云,像个想象中的芭蕾舞演员,高高仰着下巴,说:“我就是天鹅。” 梁丘云点头,没搭理他。 “天鹅不是谁都能碰的。” 梁丘云看他一眼,看他又死皮赖脸倚自己身上这模样:“这位天鹅,能让开一点吗。” 骆天天往他身上钻得更厉害了,说:“不能。” 梁丘云无奈。 “不过,栾小凡那人虽说讨厌,还欺负我,”骆天天说,“但你也不用把他打成那样吧。” 梁丘云听他说话。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梁丘云突然说。 骆天天说:“我,我是在和你重申经验和教训。” 梁丘云摇了摇头,起身就走。 “你干什么去!”骆天天后背失了依靠,整个人向后一栽,倒在沙发上。他爬起来,看着梁丘云。 梁丘云收了空酒瓶,清了烟灰缸,提着垃圾袋一声不吭就出门了。 骆天天跪在沙发上,膝盖压着杂志,有点疼。他看着关上的门,好半天梁丘云也没回来,骆天天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他看茶几上剩下的包子,又不服似的抬起头。 梁丘云一进门就听骆天天说:“你是不是又觉得我老是缠着你,惹你烦。” 梁丘云没说话。 骆天天嘟囔着:“真逗……怎么这么把自己当根葱。我有时间缠着你,我怎么不去缠着汤贞啊。” 他气呼呼地背过身去,抱着腿,坐沙发上:“汤贞对我好,比你对我好多了,他还红,还给我零花钱,还给我做饭吃,我怎么不去缠着他啊!” “你去啊。”梁丘云在背后冷不丁说道,声音里一点感情也没有。 骆天天深吸了一口气,憋着,咬着嘴。 “没出道的时候,成天和我玩,到处带着我,不想看见你都不行。和我大姨说照顾我,说得好听……一出道就不理我了,就和我装不熟。行,你不熟,我也不熟,我不认识你,我这就和大姨说去。” 他哭了,十七岁的人了,像个小学生。梁丘云就站门口,看着骆天天走过来,踩着拖鞋,哭红了眼睛就要开门锁。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没脾气地看着天花板,伸手一搂他,把他两条细胳膊都握住了,攥手里,紧紧的:“行了天天,你还小?” 骆天天坐在小板凳上吃冰镇西瓜。这是梁丘云现下楼去买的,现切的,以往每回他不开心了,梁丘云总要这么哄他。 “郭姐,我想要新的工作。” 骆天天听见声儿了。嘴边还有西瓜子,他看着梁丘云站在阳台上,声音不大,给郭小莉打电话。 “我不想接那两部电影。” “他方曦和说是给我的投资,无非是想用来讨阿贞的欢心。我要是答应了,阿贞不就欠了他的人情,阿贞怎么还他?”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声调一下子高了,无奈道:“一个吕天正还不够吗?” 长时间的沉默。骆天天嘴里含了块西瓜,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梁丘云在阳台上弯着背,垂着头,背影特别不像他。 * 邵鸣在娱乐圈里混了这些年,结识了不少人物。作为亚星娱乐公司第一期练习生,亚星第一支组合“lta”的队长,他对亚星娱乐内部的状况一清二楚。 辛明珠给他打电话,说邵鸣,今晚我有个饭局,在我家酒店,你记得要来。 辛明珠是“lta”上支音乐录影带的女主角,她和邵鸣在那次拍摄中一见如故,两人约了几次牌局,你来我往,彼此对彼此的交际圈都有涉足。前些日子辛明珠刚在国外拿了座最佳女演员奖,正是最风光的时候。 邵鸣在摄影棚里,穿着一身亮光闪闪的滑稽演出服。他掐了烟,听辛明珠说:“万邦的小刘要来,刘坤书,你知道吧,你不是一直想搭万邦的线,我正好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一下。方老板也来。” 邵鸣一口应下,说:“你家那位方老板?” “谁家的啊。”辛明珠一阵笑,把电话挂了。 辛明珠投资的酒店邵鸣很熟。地方隐蔽,私密,菜也做得不错,同行不少小圈子常在她这里聚。邵鸣走进辛明珠说的三楼主厅,一进门便看见辛明珠穿了件富贵金色旗袍,花枝招展地招呼人往里面坐。 “哎,邵鸣来了!”辛明珠和身边人说。 见邵鸣特意换了身西装来的,她还笑他:“邵鸣,搞这么正式啊!” 邵鸣抱了抱她,接着看她身边那位。辛明珠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这是我朋友邵鸣,亚星娱乐的。”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小汤的前辈。” 方曦和身高比邵鸣高出一截,典型的北方男人身材,看他外表不过四十岁上下,在商海闯荡却已有二十余年。邵鸣早听说过他的名头,三十六岁心血来潮涉足影坛,创立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身家丰厚,出手阔绰,眼光毒辣,他投资的电影绝少是赔本生意,还喜欢做些一掷千金,买美人一笑的风流事,惹得八卦小报上成天挂着他方老板的大名。坊间传闻,谁攀上方曦和,谁就是明日的巨星,这话一点不假。 这会儿,方曦和看着邵鸣,态度说不上多友好,倒也不冷淡,他嘴角天生带笑,看谁也不觉得怠慢。邵鸣热情把手伸过去,口称方老板,方曦和伸手同他握了一握。 有人迟到了,辛明珠用眼神示意邵鸣,迟到的那个就是万邦娱乐集团的小刘,刘坤书。 今天是辛明珠女士的地盘,辛明珠女士的饭局,来的也全是辛明珠女士的朋友。一上来有祝贺辛明珠在国外拿奖的,有打听辛明珠下部戏什么动向的,还有关心辛明珠情感生活的。还有一个人低声问:“汤贞怎么没来啊。” 邵鸣一抬头。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万邦的小刘,刘坤书。 辛明珠笑语盈盈地看他:“小刘,今儿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琢磨怎么挖人墙角的。” 刘坤书连忙站起来,端着酒杯,冲着辛明珠:“辛姐,我自罚,我自罚。” 辛明珠瞧着他喝完了,拉邵鸣:“小刘啊,小汤是没来,不过这有一位小汤的前辈,亚星娱乐的邵鸣,你认不认识?” 刘坤书愣了愣,连忙道:“邵鸣老师,久仰久仰。”又倒酒,又干。 “小刘,你坐下吧。”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说。 刘坤书端着酒,像见了救命恩人:“方老板,我敬您一杯。” 方曦和说:“你这酒量要练啊。” “刚开始,刚开始练。”刘坤书说。 说完一口干了。 方曦和右手边坐着辛明珠,左手边坐着另一位公司高管,刘坤书传话过去,和那位合计合计,两人暂时换了个座位,他感激涕零。 “方老板,那谁,汤贞他……今天真不来?”刘坤书问道。 辛明珠正给方曦和盛汤,听了这话,白他一眼:“张口汤贞,闭口汤贞。” 刘坤书苦着脸道:“辛姐,陈总下来的任务,我这急得屁股都快着火了,你们也别见怪,除了方老板这,我真找不着别的门路了。” 辛明珠瞧他那样,噗嗤一笑。 饭桌上聊什么的都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喝着酒,吃着菜,有说有笑。但邵鸣知道,人人都在说话,人人都竖着耳朵,想听方曦和那边透露的动静。 “帮不了你啊,小刘。”方曦和接过辛明珠专门给他盛的羹汤,吹了吹。 “方老板,您不用帮我别的,您只要把汤贞老师叫出来吃顿饭,这就是给我们陈总的面子,”刘坤书急切地说,“圈内谁不知道啊,只有您方大老板帮得起这个忙。” 方曦和看他一眼。 “我想给老陈面子。”他说。 刘坤书眼巴巴看着他。 “只是小汤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 刘坤书傻眼了。 “人家是搞艺术的,不是出来卖,得尊重人家的意愿。”就听方曦和说。 辛明珠在一旁搭腔了:“你这话说的,小刘就是叫小汤出来吃顿便饭,怎么就成出来卖的了。” 刘坤书可劲儿点头。 邵鸣听着方曦和提起汤贞,话里话外,还挺客气。邵鸣是听别人说起过一两嘴的,说方曦和在片场看汤贞拍裸背戏,拍完直接开车把人拉走了,第二天才叫人把汤贞送回来,人下了车,站都站不稳,戏都没法拍,可想而知方老板把人折腾成什么样。 这桃色传闻,圈里圈外,传得到处都是,不仅生动形象,还补足了细节,谁都知道方曦和风流成性,谁都惊讶于汤贞那万中无一的好运。连邵鸣也差点以为,自己这位正当红的年轻后辈,是爬上了方曦和的床,做了方老板的小情人,才得了大好的前程和机会。 可瞧着方曦和这会儿的态度,邵鸣又看不明白了。 “小汤是个人才,”方曦和说,“你们陈总有眼光的。” “我们陈总说了,圈子里还数方老板眼光最准,最毒,《花神庙》这成本区区两千万,赚得盆满钵满不说,汤贞老师一夜之间,多少奖项加身,”刘坤书说着,见辛明珠取了雪茄,赶忙上去搭把手帮忙,“论捧人的艺术,谁也比不过方老板。” 方曦和说:“不是为了挣钱。” “行啦,知道啦,为了‘艺术’!”辛明珠从旁边笑道。 刘坤书切好了雪茄,递给方曦和。 “小刘,你们这回要挖亚星的墙角,准备出多少血啊。”辛明珠笑着问他。 刘坤书无奈,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亚星那小破公司,真是狮子大开口,违约金开得真高,漫天要价。”刘坤书说。 “废话,那是人家台柱啊。”辛明珠笑道。 方曦和说:“听我一句,甭管多少钱,买。” “我知道,方老板,”刘坤书愁眉苦脸道,“我们陈总说了,花多少钱,再贵,汤贞迟早能赚回来。但不是那么回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汤贞那个经纪人,一二十多岁的小娘们儿,叫郭小莉的,手段太狠,太奇葩,弄了个叫梁什么的男的,把汤贞拴得死死的,死心塌地,咬定了不肯走,也不肯单飞。那小娘们儿说,两个人是一对儿组合,不肯分开,要买只能两个一块买。违约金那么高,还得双份,谁买啊!” 方曦和听着,笑了,辛明珠在旁边说:“真稀罕,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刘坤书一头是汗,“花那么多钱买个汤贞也就算了,买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谁买?我们陈总倒是看得开,说只要汤贞肯走,多少钱都没关系,他就当豪赌一把,赌汤贞的未来。”“阔气。”方曦和叼着雪茄,在一边笑道,就像听了个响儿。 “可就算这样,人还是不走啊,”刘坤书说,“不说汤贞了,就那个姓梁的,叫什么,梁什么云,也不知道谁给他灌的迷魂汤,也是怎么都不肯走,就赖上亚星了。” “那是人家聪明,”辛明珠笑道,“人要是这么去了你们万邦,一准被踢一边去。可别祸害人家。” “那个梁什么云,”坐刘坤书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问,看着方曦和,“是不是方老板您下一步要投资的两部电影的男主角。” 方曦和一听:“谁?” 辛明珠想了想:“哦……是那个小梁?” 拍着方曦和说:“小汤拜托你的那个。” 方曦和撮了一口烟,点点头:“我知道了。” “小汤对他是挺死心塌地的,”就听方曦和说,“他经纪人撮合的?” 第35章 梁兄 9 乔贺回家吃晚饭,一打开电视,就是汤贞的新闻。汤贞最近又上了哪个节目,又去哪个地方演出,演唱会加开多少场,多少万人的场子,门票几秒售空……末了还提了一句梁祝,说汤贞眼下正投入精力排练一出话剧,将要在嘉兰剧院首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预见其开演后的火爆场面云云。没提乔贺的名字。 节目组放出了一段视频,影帝陈赞在片场接受采访,说:“听说了,我小七儿子演话剧去了。” “他跟您报备了吗?” “打电话了,打了打了。” “您说什么?” “能说什么?这个小汤,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陈赞笑道,“戏剧舞台那是随便上的吗。上了就好好演吧。” “您到时候去捧场吗?” “看时间吧,时间允许那肯定去的。” 樊笑在卧室里给乔贺收拾行李,主要是一些换洗衣物:“你们排个话剧,还要剧组一齐住酒店,真稀罕,有钱烧的啊?” 乔贺笑了笑:“反正不用花钱。” 门外有人敲门,樊笑叫乔贺去开门。乔贺隔着防盗门,没看见人影。等门打开了,低头一看,矮矮一个小女孩杵在门边,背着小书包,两条小辫子。 “谁啊?”樊笑在屋里问。 “圆圆。”乔贺回答。他问圆圆:“怎么了,你家大人不在家?” 圆圆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乔贺的裤子把乔贺往屋子里拽,说:“乔贺叔叔,我听说了一个大秘密。” “你在和汤贞一起排话剧,是真的吗?” 乔贺笑了,点头。 圆圆两眼放光,仿佛重新认识了乔贺。她拉过自己的小书包,打开拉链,拿出一大把照片,举在乔贺面前。 “买这么多,”乔贺不知她打算干什么,把照片接过来,一张张的,全是汤贞,“花这么多钱追星,你家大人知道吗。” “我才不追星呢,”圆圆说,“谁的卖得好,我才买谁的。乔贺叔叔你帮我要到汤贞的签名,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樊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圆圆已经跑了,她瞧见乔贺手里拿了一叠照片:“什么东西。” “汤贞的照片。”乔贺倒是坦荡。 樊笑一听汤贞的名字,登时白了乔贺一眼,伸手夺过来:“谁给你的?圆圆拿来的?” “小孩想要签名。” “圆圆这小毛孩,成天不好好学习,”樊笑把照片全拿在手里,“等我跟她妈说去,不然我看她连个初中都上不了!” 乔贺笑了,也不拦她。 “对了,乔贺,”樊笑突然回了头,伸手敲乔贺的胸口,“你刚才说你们剧组住一个酒店,汤贞也在?” 乔贺低头握着她的手,让她松开自己。“住我隔壁。”他坦白说。 樊笑没好气地看着他。 “我跟你说,要是汤贞晚上去敲你的房门,给你打电话什么的,你可不许开,不许接!” 乔贺哭笑不得,想说,人就是一个小孩,才刚成年,应该不是这种人。但樊笑的脾气他是清楚的,如果这句话他说了,她才不会放过他。 果然,他半个字不反驳,樊笑也就不提了。 “乔贺,咱家保险的钱该交了,你上月工资发了吗?” “卡在你那儿,你查查吧。”乔贺说。 “我在你账户上买的理财也该到期了。” “那你找时间取出来把。” “你知道我们会的范钰吧。” “不知道。” “人搭着周穆的关系,把孩子送美国读高中去了。” “这么好啊。” “你说我怎么什么好事也摊不到,”樊笑数落着,手使劲握汤贞那叠照片,“好不容易认识个能人,还用不上。我们会除了周穆一共十二个人,八个把孩子送走了,周穆全给打点着,到那边还有人照顾,周穆她女儿就在那边生活,人家什么都愿意帮忙,省去多少事。” 乔贺看着她。 “结果咱们这还没结婚,周穆就病了。你看就咱们家现在这个收入水平,以后有了孩子,都不一定送得出去。” 乔贺说:“在国内上学也没什么吧。” “在国内怎么行,”樊笑看他,“在国内能学到什么,能认识些什么人?” 乔贺点点头,一个字不再说。 樊笑又开始气恼,数落着,要交保险,要缴房租,一个月存不下几个钱,乔贺在单位又一直提不上去,那点工资和福利,要是不靠她理财,要存钱到什么时候,乔贺又是个不长进的,同一批进去的同事都提干了,就乔贺没提。 无数字眼从乔贺耳朵边飘过去,一个字没进他的耳朵。 她突然说:“乔贺,你知道什么是家族信托吧。” 乔贺穿了外套,正准备要走:“什么?” “我听范钰说,”樊笑走过来,帮乔贺整了整衣领,对他说,“周穆弄了个什么家族信托,在香港,给他家两个孩子,就省得分遗产了。” 乔贺叹着气,笑了笑。 “这和咱家有关系吗?” 樊笑瞪他:“万一有有关系的一天呢?你就不想过好日子吗?” 乔贺放下手里樊笑给他收拾的箱子。樊笑这会儿看着他,窄窄的额头沁着汗,刘海都沾在上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又气,又委屈。乔贺是知道樊笑的,从上学念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学妹,好胜心强,喜爱幻想,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有时候特别精明,有时候又特别天真。 他扶着樊笑单薄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低低吻了一下。 “我走了,”他说,理了理樊笑的头发,“明天等我回家吃饭。” 乔贺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车开在路上,副导演就给他打电话,说剧组在酒店吃夜宵,大家伙一起交流感情:“就差你和汤贞了,他是工作到现在没回来,你也工作到现在?一个比一个忙啊。” 工作到现在?乔贺看了眼车里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酒店停车场外面,后门花园篱笆的阴影里,一架机车安静地停在那儿。 有个男人坐在机车上抽烟。 乔贺看他一眼,从旁边开了过去。 那个男人有点眼熟。高大的个子,肩膀宽阔,穿了件黑色背心,手臂肌肉鼓胀。他没戴头盔,跨坐在机车上,一边抽烟,一边抬头往酒店那一排排阳台上张望。 汤贞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了酒店。乔贺坐在副导演房间里听他们聊闲天,剧组不少工作人员都是外地来的,这会儿聚在这里,一边吃夜宵,一边合计着过几天不排练的时候到哪儿去吃喝玩乐。 有人在外面喊:“汤贞老师来啦!” 副导演一看表:“都几点啦,夜宵都吃完了,都该回去睡觉了。”又念叨着:“这当偶像的都这么晚下班。” 乔贺回了自己房间,花了点时间洗漱,正换睡衣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 不是他个人的手机,是酒店房间的电话。在这天之前,乔贺还从未接到过酒店的电话。 他走过去,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浮现樊笑那荒唐的警告。 汤贞若是晚上敲你的房门,打你的电话,你不许开,也不接。 他把电话接起来。 就听那边一个清泠泠的声音,笑着,喘着气:“太好了,乔大哥你还没睡吧?” 乔贺笑了。不是别人,还真是汤贞。 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的拖鞋,伸手把听筒从右耳换到左耳。 “没有,怎么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位可敬的长辈。 “林爷让我回酒店也找时间和你对对词,”汤贞不知道在干什么,电话里也上气不接下气的,“不好意思,我回来太晚了,你要睡了吗?要不然明天?你早上几点起床,我去找你好吗。” “没睡,你过来吧,”乔贺想了想说,他抬头看桌头摊开的剧本,还有烧了一半的开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就听汤贞的声音从一个仿佛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喊他,乔大哥,乔大哥,这里。 乔贺反应了半天才放下电话。他总是很迟钝,汤贞喊他好几回,他才循着声音,走到阳台边。他推开阳台的门。 一阵风灌进屋子。 汤贞就趴在隔壁阳台的栏杆上。外面虽是黑夜,房间里透过来的光却亮得很,照得汤贞的眼睛也亮,头发也亮,把乔贺的眼睛也照亮了。汤贞看起来刚洗过澡,头发湿的,垂在耳边,他穿了件宽松的卡通t恤,风一吹,t恤单薄的布料裹住他。 两个阳台相距不过十公分。乔贺站阳台上,哭笑不得。身后窗帘吹得翩飞,他瞧着汤贞,汤贞也看他。汤贞说,乔大哥,我在这儿叫你半天了,你都听不见。 乔贺伸手扶住栏杆,心里觉得幼稚,还是靠在汤贞面前:“发生了什么好事,你这么高兴。” 汤贞愣了愣,眼里全是快乐。“我很高兴吗。”他上半身在栏杆上前倾着,傻笑着说。 “高兴啊。”乔贺说。 汤贞想了想,情不自禁地笑:“可能把工作都忙完了吧,今天挺顺利的……一会儿应该也能早点睡了。” 这一点小事。 乔贺揶揄他:“都十一点多了,还早?”汤贞说:“很早啊。” 乔贺笑了笑。 “在这儿对词,不怕被偷拍吗。”乔贺问他,风吹过来,乔贺眯了眯眼。 汤贞拿了剧本,靠在阳台边,看外面霓虹闪烁的夜景,他转头问乔贺,眼睛亮亮的:“乔大哥害怕被偷拍吗?” 乔大哥。汤贞每回这么叫他,乔贺都觉得心里柔软的地方变多了。 乔贺不知道这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认识汤贞的人多半都会受这样的影响。 “我怕什么,”乔贺说,“他们拍的是你,又不是我。” 汤贞直笑:“乔大哥,我今天第一天见你,感觉你特别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谁。” “梁丘云,”汤贞一边翻剧本,一边说,“他是我的搭档,也是我们公司的。他今天也来剧院了,和我们一起吃中饭的,比我高的那个,我们都叫他云哥。” “像吗?”乔贺说。 “像。不仅说话像,神态也像,”汤贞笑着说,看来他心情是真的不错,整个人放松下来,抱着剧本,和乔贺说个不停,“他也喜欢说,拍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每次问他,他都这么说。” “而且不仅我觉得像,祁禄也觉得你们很像。乔大哥,你知道祁禄吗,也和我们一起吃饭,比我小的那一个。” 乔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黑色背心,烟头的火星,坐在机车上,藏在阴影里。 虽然他知道,汤贞说的是那个吃中饭时候,笑得和善又拘谨的傻大个。 “我来酒店的时候,在楼下好像看到他了。”乔贺说。 汤贞一时间没听清楚。 “谁……?” 乔贺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见汤贞没明白,乔贺又描述了一下那个人的样貌,说到那个人骑着机车,抽着烟,汤贞的笑容停在脸上。 汤贞巴着栏杆,像是不够高,他找了个东西,一下踩上去,上半身高高地越过栏杆,朝下睁大了眼睛一直看。 乔贺一惊,叫他:“太高了,下来。” 又说,“他应该已经走了。” “他来这里?……他在下面等我?”汤贞像是不相信,眼睛睁大了,转头小声问乔贺。 乔贺看着汤贞,看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的那些动人的情绪。 “你先下来,”乔贺说,等汤贞乖乖站下来,到他身边,乔贺问,“你不知道他来过?” 汤贞摇头。 汤贞还在低头往阳台下面打量,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了?”乔贺压低了声音,问他,“他没告诉你他来?” “没有。”汤贞回答。 “为什么?” “可能……”汤贞欲言又止。乔贺半是关心,半是担心地看着他,他对乔贺笑了笑。 那种自在的快乐从他身上消失了。 乔贺下意识问:“是什么严重的事吗?” “不、不严重,”汤贞的神情,有些难以启齿,好像乔贺关心他,他不能不回答,又不能说谎,他不知从何说起,“云哥和我,私下其实不好见面的。除了工作需要的时候,其他都……” 乔贺是个成年人,他懂得为人切莫交浅言深的道理,汤贞却才刚刚迈过成年的门槛。 听汤贞这句不清不楚的话,他倒是真把乔贺当做大哥一样信赖,一点防备也没有的。 “不好见面?”乔贺没听明白,“为什么。” 不是搭档吗。 “是医生说的。”汤贞回答。 “什么医生。” 汤贞吞吞吐吐:“就是……医生。” “医生怎么还管这个。”乔贺有些纳闷。 汤贞没接话,他望着阳台外的黑夜,一双细净的手握着栏杆,抓紧了,眼神漫无目的地挪移:“云哥之前也和我商量过,要……稍微回避一下,这段时间,除非工作,最好也不要见面了。” 乔贺不解:“回避?” 汤贞看他,越说越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是……之前有记者在街上拍到我们,再加上我们又拍了一部……电影,新闻闹得挺大的,”汤贞眼神闪烁,“云哥他父母在乡下,比较保守,看到报纸就……挺生气的,以为是真的,云哥回家还挨了一顿打。” 乔贺努力尝试理解:“父母?” 汤贞点头。 乔贺失笑。 “我怎么听不太懂。”乔贺说。 “我也说不太清楚。要不,我先给云哥打个电话吧。”汤贞和乔贺说,他估计刚才就想去打了,拖了这一会儿,眼神都有点慌了。“他人挺傻的,”汤贞又说,“我怕他现在还没回家。” 第36章 梁兄 10 作者有话说有: 本章存在大量梁丘云和汤贞相关的内容,那什么,谨慎避雷…… 没办法,剧情就是这样,感觉略对不起几位追文的姑娘……凑合看吧…… 以及小周和汤贞遇到是小周18岁,汤贞21岁的时候。六年是算上23岁那年一共六年。 第二幕写了一半了,其实节奏这个事情,也没办法吧,因为第二幕的主视角是乔贺老师。不像第一幕,第一幕也有姑娘觉得太快了,但是它本身发生在那样一个情境里面,因为汤贞刚刚自杀,我感觉不能不快,所以就那样写了。第二幕也是一样,所有危机都还没有发生,乔贺老师也是个老干部型的人物,他眼里的世界也许会是全文最慢的一部分(如果能写完全文的话,我也不知道后面小周的部分会写成什么样……)可能有姑娘习惯了第一幕,或者习惯了其他文章的节奏,会觉得第二幕拖,或者慢,那我也没办法,能力有限吧,不好意思哦。 ————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睡前接了汤贞一个电话,时隔十几小时,梁丘云再次梦见了他。 每一回梦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汤贞,汤贞,都是汤贞。有时候汤贞是笑的。刚转学过来的时候,他带他一起爬山。汤贞气喘吁吁,冻得脸蛋通红,走了半程,被他背了半程,等到了山顶,汤贞仰着脖子,望漫天红云,他说,云哥,山好漂亮。他又带他一起去湖里划船,夏天的水上,船来船往,游泳的人络绎不绝,他也跳下去游泳,汤贞不敢下水,就坐在湖边,光了脚,浅浅地踩水里的石头,笑着把脚心搭在他满是汗水的胸膛上。 汤贞喜欢叫他云哥。笑的时候这样叫他,哭时候也这样叫他。汤贞很少哭,每回哭了,多半也是因为他家里的事,有时候是想家想的,有时候是太想家了,忍不住打了电话,打完又更想。梁丘云总是迟钝,若不是那几次半夜被那些发情的猫闹醒,他也根本不会发现,汤贞还会哭的。 汤贞看见他,挤着笑,擦眼泪。他走过去,半醒不醒的,一把把汤贞搂住。他一开始以为汤贞是在学校在公司被人欺负了,然后才知道他在想家,想那个早已经散掉了,离开了的家。 你不用想家,把这里当成家,他和汤贞说。窗外夜深了,只有蚊香的小灯发出一点光来,驱散了梁丘云和汤贞周遭的黑暗。哥在这儿,梁丘云又说,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汤贞的头靠着他肩膀上,不出声。他两条胳膊凉凉的,抱在梁丘云脖子上。云哥,汤贞喊他。那声音里的颤抖那么叫人难忘。 有时候汤贞也会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哭。比如去看医生的时候,梁丘云等在外面,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和医生聊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每回出来眼睛都肿得像是核桃,一张小脸却笑模笑样的。有回梁丘云回了趟家,挨了顿打,后背上条条伤疤没褪,换衣服时候被汤贞瞧见了。汤贞那次也哭了。梁丘云说他,你都要成年了,怎么还动不动就红眼睛哭鼻子。汤贞吸着鼻子,说,云哥。 然后他说不下去了。 对梁丘云来说,很多时候一句“云哥”就已经够了,他不用汤贞再说什么。 汤贞还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哭。比如他们拍戏的时候。吻戏,兄弟之间,多奇怪。那么多人看着,汤贞紧张,害怕,拍了十几条没过。在汤贞身上很少存在这种情况,他是天才,梁丘云知道他早和不少女孩子拍过吻戏了,可就是这次,奇了怪了,怎么也拍不好。汤贞一紧张就咬嘴唇,梁丘云拍到一半,一舔自己的嘴,沾着血,却不疼。他们一起回休息室,汤贞一喝水,杯口也是血。 此处省略。 汤贞又变回了那个和他住在一起的汤贞,那个来自小城市,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的汤贞。汤贞不知道梁丘云在想什么,他隔着门问,你一直闷在里面干什么? 梁丘云打开卫生间的门,把他拖进去。 汤贞还穿着戏服,他一会儿还要继续拍戏的。 别害怕,阿贞,别害怕。他说。 汤贞是没有秘密的,他什么都和梁丘云讲,他什么苦痛烦恼,弱点缺点,梁丘云全都明了。 可即使这样,梁丘云还是无法拦住他,无法像那天拍戏的时候那样,抱着他,让他再也走不了。他们的差距在被无限拉大,汤贞就像一只天边飞来的小鸟,忽而飞进梁丘云的梦里,忽而又飞出去,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叫人握不住,捉不着,直飞到梁丘云再也看不见的云端,一头把梁丘云的梦撞得粉碎。 梁丘云咬了咬牙齿,脖子僵硬,大概是昨夜睡前忘了关窗。他感觉不到枕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了枕。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就躺在他身边,头顶上的发旋对着他。梁丘云略有迟疑,低头一看。 他一脚把骆天天踹下去。 骆天天还没睡醒,这么一下子滚到地上,他“哎哟”一声,还当是地震了,慌慌张张到处看。 梁丘云说:“谁让你进来的。” 骆天天站起来,他一张小脸皱着,头发也在枕头上压得乱七八糟。敢情枕头是都让他抢走了。 “你客厅那么多蚊子,沙发这么难睡,”骆天天说,不高兴地扁着嘴,发现是梁丘云踢了他,气得张牙舞爪,“你床这么大,我又没挤你,你踢我干嘛啊!” 梁丘云气喘吁吁,坐床上,面色不善地看他。 骆天天叫他这么一看,挑高的嗓门不自觉又低下来了。 “再说了,你睡着觉还偷亲我,”骆天天说着,翻了个白眼,“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梁丘云一脸诧异。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谁胡说八道了,”骆天天抱怨道,他跳到床上来,坐在梁丘云身边,扯自己领口,指脖子上,“你看,你看。” 骆天天脖子细长,梁丘云看上面几块紫红色的斑,说:“你在哪撞的。” 骆天天不敢置信看着他。 骆天天左眼下一颗泪痣,只有这时候才看得见,平时他总拿他妈妈的化妆品把它遮挡住。 梁丘云说:“骆天天,你今年多大。” “你以后都不用来了,别让我再看见你。”梁丘云丢下这么一句。 他握着骆天天的胳膊,作势要把骆天天拖出门。骆天天一惊,抬起头看他,光着的脚心踩着地板上,他努力想甩开梁丘云的手。 “干什么你!”骆天天委屈道。 梁丘云一把抓过他的t恤领口,几乎把骆天天提了起来,近近逼视着他:“你已经长大了,天天,我不会什么都忍着你,让着你。”骆天天气道:“是你亲我……” “谁他妈亲你,”梁丘云口气难听至极,“谁他妈让你进来的!” 骆天天抬起一双眼睛,又委屈又憋气地看他。 梁丘云一把松开他,骆天天脚步不稳,站地板上,差点摔倒。他眼眶通红,吸了几下鼻子,穿着儿童短裤的两条腿上还有蚊子咬出来的一个个包的痕迹。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骆天天说话都带了哭腔了,仿佛他只是早上起床心情好,想跟梁丘云开个玩笑,没想到梁丘云发了这么一顿臭脾气,“我也没说你什么啊!再说了,谁稀罕!你以为我想碰你啊!” 梁丘云瞪他,就听骆天天忿忿不平,摔门而出:“汤贞我都碰过呢,谁他妈稀罕碰你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梁丘云又抓骆天天,骆天天吓了一跳,大呼:“你神经病啊!” “你碰过谁?”梁丘云逼问他,骆天天后背抵在墙上,看着梁丘云怒睁的眼睛。梁丘云又问他,声音压得低,似乎很平静,“你碰的谁?” 骆天天张了张嘴巴,看着梁丘云,脸色都白了。 骆天天说,你干嘛,我和我哥的事,你有什么资格问。 梁丘云咬牙切齿,揪紧他的衣领,真把他提了起来。 骆天天脸憋红了,拿脚踢他,说,你松手,你松手。 梁丘云说,骆天天! 你松手我才说!你不松我就不说!骆天天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说,你想勒死我啊! 梁丘云把骆天天放开,骆天天低头咳了一阵,抬起头,不可理喻一样看着他。 他这才说了。说是去年夏天,亚星办海岛音乐节的时候,大家伙儿在沙滩上玩了一天,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找不着汤贞,最后发现汤贞躲在海边一个石头后面睡觉。 骆天天吞咽喉咙,还咳嗽:“也没怎么着啊。我看他躺在那,就……就摸他了。”又说,“他都没生气!谁和你一样这么小气!”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气道:“你没事摸人家干什么!” 骆天天无奈:“我……他……我就是看见他了,他露着个肚皮睡觉,我就想摸嘛。再说了我摸了他都没反应,”又瞪梁丘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梁丘云一把拉住骆天天的手腕:“你以后别再碰他。” 骆天天和看神经病一样看他:“我碰我哥,用得着你管!你算老几啊!” 他又说:“我哥对我好着呢。他胆那么小,看见我,害怕那样,都快哭了,就这他都没骂我呢!他都让着我,我跟你认识多久,跟他认识多久,你居然因为这点事骂我!” 梁丘云听骆天天说着话,皱了皱眉。 “再说了,我就是闹着玩的,我说再也不闹他了,他接着就原谅我了,”骆天天说着,想把手腕从梁丘云手里抢回来,“谁和你似的。” 梁丘云问他,骆天天,什么叫闹着玩。 骆天天说,我喜欢和男生这么玩,不行吗,你管得着吗。 玩个屁,梁丘云说,你成年了吗。 骆天天看着他。 你在电影里亲汤贞的时候,汤贞也没成年啊!骆天天委屈地大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汤贞和梁丘云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 第37章 梁兄 11 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乔贺听坐副驾驶位子上的汤贞说:“郭姐一直很照顾我,当初我来了公司,如果没遇到她,可能也不会待这么久。” “为什么,”乔贺说,“想跳槽?” “不是,”汤贞笑道,他回头看着乔贺,一会儿要开新闻发布会,汤贞应林导的要求穿了一件戏服,领口偏大,露出一段洁白的脖子,安全带横过胸前,把宽大的戏服收紧了,“家里不同意。” “你家人不许你演戏,还是不许进娱乐圈?” “都有吧,”汤贞笑着,“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管我了。” 红灯闪了几下,切换成了绿灯,乔贺发动车子,跟在前车后面,缓缓驶过斑马线:“你的经纪人看起来很负责,我前几天见过她。” “是,”汤贞说,他望着前方路面,阳光猛烈,将他的瞳孔照射成近乎茶水般的浅色,“她就像妈妈一样,像那种,我想象中的妈妈。” “想象中的妈妈?”乔贺看他。 汤贞一笑,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我还有想象中的哥哥。” “你的云哥?” “我还有弟弟,”汤贞说,望向窗外,发现副导演的车就行驶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天天,比较爱闹,祁禄比较懂事。”车窗玻璃里透出汤贞的脸,他自言自语似的,对外面说:“我有好多弟弟……” “都是你们公司的?” 汤贞点头。 “你把公司的同事当成妈妈哥哥和弟弟。”乔贺转动方向盘,沿车流拐进主干道。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笑了笑:“不行吗。” 乔贺说:“你没有自己的兄弟吗。” “我有妹妹,”汤贞说,他从戏服下面翻手机,“比我小一岁,在读高中。” 他翻出一张照片,给乔贺看。乔贺在开车,视线短暂地瞥过去,手机屏幕小,看不清楚,只模糊见到两个小孩子搂在一起,开怀大笑。 “这是她14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块拍的。”汤贞小声说,低头看着照片。 乔贺说:“英台,到地方了。” 汤贞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越过小巧的拱桥和流水花园广场,雪白立柱上,立着“嘉兰天地艺术剧院”的字样。 汤贞看得出神:“我还是第一次从正门进这个剧院。” “以前没来过?” “没机会,也没时间。” “正巧我也没来过,”乔贺说,他停车熄火,拔了钥匙,下车绕到汤贞身边,给他开门,“一块进去吧。” 汤贞一下车,不远处围在路边等候的记者们就看见了他。也不怪他们,汤贞的保姆车没到,汤贞是坐乔贺的车从酒店赶过来的。 林汉臣在后台一见汤贞,问,英台小朋友,新戏服合不合适。 汤贞苦笑,说,可能还要再改改。 林汉臣点身边助理:“记一下,回头说。”然后拉着乔贺和汤贞,跟他们介绍站在他身边一个扎着小辫子,西装革履的清瘦男人:“这位是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你们认识一下。” 乔贺笑了笑,朱经理说:“乔贺老师我们见过几次了,汤贞,还真是第一次见你本人。” 汤贞笑着,认真握了握朱经理伸过来的手。 朱塞问乔贺最近剧团有什么新动向,林导在旁边跟着一起聊天,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二十多分钟,汤贞有点走神,站在他们身边,偷偷看走廊上画框里挂的新剧海报。 林导之前和汤贞说起过嘉兰,说这个剧院票价高,硬件设施好,舞台音响乐池包括楼座包厢都是花了大钱设计的,在国内看戏,这就是最好的地方。 “后台老板姓穆,是个戏迷,挑戏眼光还可以,我见过她几次。她这剧院从盖起来就风风光光的,各地的剧作家、导演,一听说了,都往这儿跑。场地难订,排《共工》的时候巡演到这,就没订着。这回要不是我们准备得早,又认识朱经理,兴许还不知排到什么时候。要是再过几个月,到了初秋,外面桂花开了,就更难订了,他们这要办剧展。对,小汤,你有机会可以来看看,世界各地有名的剧团都来这演出。” 汤贞没来过这地方,他小时候生活的香城老艺术剧院破旧不堪,舞台地板都是漏的,后来跟着《共工之死》全国巡演,也没来过像嘉兰这么好的剧院。 旁边朱经理和林导哈哈大笑,林导说:“朱经理,我早听说你们剧院自带一批铁杆戏迷,排什么戏看什么戏,我这才来的。” 朱经理说:“林老爷子,您都把汤贞这么红的明星给请来排戏了,还愁票不好卖啊。” 乔贺看了一眼汤贞,发现汤贞在走神。这几天来,乔贺发现,这是汤贞一个特点,有时候在台上排戏,一出了戏,汤贞的注意力就飘了,有时候说着话,汤贞上半句还回答着,下半句就去了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摸不透他在找寻什么样的方向。 汤贞注意到了乔贺,汤贞小声说:“梁兄,咱们什么时候进去啊。” 乔贺抬起手腕,给他看表。林汉臣注意到他们俩的动静,也看了眼时间,和朱经理说:“朱经理,一块进去吧。” “我就不去了,不比你们能说会道,我还是坐下面看吧。”朱经理笑着说。 乔贺坐在台上,局促不安。汤贞写了一张小纸条从桌子下面塞给他,乔贺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 “别紧张。” 汤贞写道。 乔贺从桌上拿笔,发现台下有个记者正对准了他们拍。 他把纸条放在手心里垫着,一个字一个字写,记者,太多了。 今天来的是新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主创团队与主要演员。主创团队来了七个人,林汉臣负责回答问题,主要演员来了两个,坐在导演身边。比起采访对象,他们更像是今天这场发布会的看板,多数时间都在对台下的镜头微笑,承受无数闪光灯带来的压力。 看这会儿台下来了多少记者,坐满的,站满的,还有被关在门外进不来的,就知道这台戏噱头有多么足,多么吸睛了。撇开当红偶像汤贞数年后重回戏剧舞台,反串女角饰演祝英台这一看点不论,林汉臣也是个话题人物,年轻时候就因为对媒体乱说话掀起过一阵阵腥风血雨,如今老了,权威了,更是什么话都敢讲,什么炮都敢放。 主持人点名,叫记者起来提问。 “林导,我是咱们晨报的记者。您以前指导的大多是一些实验戏剧,或是《共工之死》那类的历史大制作,这回怎么想起拍梁祝这么一部爱情故事了,您有什么新想法吗。” “我没什么想法。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为了看梁祝爱情故事来看我们这部戏的观众,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来了,对不对,看罢也只会来骂我,我也不可能给大家退票钱。” “林导这会儿就做好退票钱的准备了?” “心理准备还是有的,毕竟挂了梁祝的名字,观众难免有个心理预设,是不是,咱们到时候看。当然票钱还是不可能退的,这票不过我的手,我只能凭良心,事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 “啊,林导您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我的问题和刚才那位差不多,您这回排梁祝,实在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您是打算旧戏新排,还是彻底解构经典?” “这个问题问得好。大家看看自己手里的媒体邀请函。小高,拿一张过来……这是我请嘉兰戏院帮忙设计,帮忙印的。印得很漂亮。封面上有一段话,就是这一段。这是唐代张读撰写的,《宣室志》里的一段内容。《宣室志》是唐代时候的一本传奇小说集啊,这段内容,就是目前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最早的,有故事经过的梁祝故事。大家看一看这段话,就知道我们这戏要演什么了。” “您意思是,您是完全按照最早的传奇故事来排的?” “我们进行了一部分无情的还原,也加入了一些有情的改编。” “林汉臣导演您好,我是戏剧学院广播站的记者。我想问,梁祝这个故事众所周知,是个关于女性的故事,它表达了古代女性对时代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对爱情的坚贞。为什么您反而一个女演员也不用?您是想要讽刺这种主流意见,还是反对——” “你是哪个戏剧学院的?” “我是咱们——” “我没有政治诉求,我也拒绝一切政治解读。” “林导,我想接着刚才那个学生的提问问我的问题。” “你问。” “我想问的是,您这次为什么决定要清一色使用男性演员来演梁祝?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避像刚才那种标签和陈词滥调?”“也因为汤贞这个演员确实不错,你们可以到时候来看。” “我十年前看过《共工之死》。” “十年了啊,他有进步。欢迎你来看。” “我是香港来的记者。林导,汤贞现在是当红的偶像明星,你当初怎么想到邀请他重回舞台演戏?” “偶像明星,没什么不好,梁祝不也被改编成偶像剧过嘛。你是香港来的,汤贞在香港也红吗?” “很红的。” “那我们应该去香港演出。” “林导,指导汤贞反串女角,对您来说有多少难度?” “没什么难度,好演员应该什么都能演。” “那其他演员呢?这部戏里不只有祝英台一个女角,其他反串演员感觉有难度吗。” “大家对我们戏剧演员,应该多点信心。是不是。大家都看过越剧版的梁祝吗?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越剧版,全是女演员演的。女演员可以,为什么男演员不可以呢。对不对。再说,越剧的前身,大家知道,叫绍兴文戏的,早些时候一个女演员没有,全是男演员,叫男班。男女反串,从古到今这都是很正常的。这都演不了,不要做演员了。” “听说林导您这回终于要在您的舞台上加特效了,把嘉兰剧院的舞台都给改装了。” “对,加了一些时髦东西。现在都讲究视听享受。” “娱乐至死?” “也不必至死吧。” “林导,我仔细看了看您刚才说的这个邀请函。” “是吗,仔细看了。我很感动,很多人不会看。” “您这个邀请函的封面上,没有使用梁祝惯用的蝴蝶,反而画了一只翩飞的仙鹤。这有什么寓意吗?” “人家都化蝶,我们化点别的。” “真的?您意思是,不化蝶了?” “有化蝶,但那不重要。大家到时候来看看就知道了。” “林导,我是戏剧杂志的记者。听说您这回的戏名,原本只有‘祝英台’三个字,怎么后来又想到把‘梁山伯’加上了。” “不能委屈了乔贺老师,是不是。” “所以说,您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化蝶不重要,梁山伯也不重要?” “这是不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是。” “邀请函上有,大家看一看吧。行,就到这里。” 主持人说,发布会到此结束,一会儿有单独采访的时间,大家先休息一下。 戏剧杂志的记者来找乔贺,请乔贺老师给他们的新刊写一段刊首语。乔贺拿过他的笔,现场写,边写边问,你的邀请函可以给我看看吗。 杂志记者说,他也到处问谁有呢:“都放家里了,反正带着证件就能进,邀请函那么大一张。”又说,“哟,乔贺老师,早听说您写的一手好字,果真是名不虚传。” 背后的林汉臣还在接受采访。 “林导,您再说细一点,多说一点。” “多说多少?”林汉臣说,“非要我说那么明白?” “您就说明白一点吧!” “梁祝的主题,你们说是什么,爱情?解放?自由?我们这回的梁祝,主题是‘选择’。一个一辈子都在选择,耗尽了选择,最后选无可选的人,所能够选择的唯一结局。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乔贺身后的另一边,是被更多媒体围在座位上的汤贞。 “从来没有偶像明星登上过国内的戏剧舞台,汤贞,你现在压力大吗?” “真的?”汤贞问,他坐着,周围人站着,像一堵墙,把空气都封住。 “真的,你是第一个跨过了这个门槛的人。” 汤贞笑着:“那我现在有压力了。” “我是从这个舞台出来的。而且我觉得我还年轻,”汤贞维持着笑容,他抬头看着记者们,“我什么都想试一试。” “有门槛也是难免的,以后肯定会遇到更多门槛,各个方面的,不管多难,总要有人先跨一跨试一试,”汤贞说,“我跨不过去,还有其他人。” 人群散去的时候,乔贺找到汤贞。汤贞脱掉了戏服,穿着普通的t恤短裤,坐在角落看一张邀请函。 “写的什么?”他问。 汤贞抬头,把手里的纸张交给他。 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闻知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没有化蝶?”乔贺说。 汤贞摇头。 “这算什么,这么短,”乔贺笑着说,盯着邀请函,“这是林导心里的梁祝?” 第38章 梁兄 12 下午一点,梁丘云感觉胃一阵阵紧缩,肩膀酸痛,两条腿好像失去了知觉,这是运动过度的征兆。亚星娱乐的地下练习室已经人去楼空,练习生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三两成群结伴去餐厅吃饭,属于mattias的三号练习室里却只有梁丘云一个人还呆在这儿。 距离mattias的演唱会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电视屏幕上还在放舞蹈老师事先给他录好的分解动作视频,梁丘云的运动鞋也被汗浸透了,他活动了几下脚腕,伸手揪自己汗津津的背心,得到一点凉风,舞蹈老师在电视机里娇媚地喊他:“小梁,看过来,down,down,up……” 梁丘云拿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他向后仰,一头倒在木地板上。 郭小莉在昨晚的电话里告诉他,阿贞对你的依赖不是一两天了。 “一下子断掉,你也受不了,他也受不了。阿云,你是知道他的,我是知道你的。其实只要你对阿贞好,我也不会在工作的事情上难为你们。” “我看着你们两个一路过来,当初把他拜托给你,也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看人不会错,我当然信你。但你父母那边,阿云,别再让他们接触那些记者,知道吗,你要注意,上次的报道对阿贞的影响太坏了,父母那一辈的观众很在乎这个。你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他,这种事被人抓了把柄,有心的人推波助澜,我们根本防不胜防。好在那次有方老板背后帮忙,阿云,和你父母解释清楚,以后不要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梁丘云睁着眼睛,汗水流下来,辣得生疼。他望头顶的天花板。 “我最近跟阿贞熟悉的几位导演也打听了一下,他们那目前都不需要什么角色,最快一个也要年后开工,眼下咱们先在剧院好好干着,好不好。演唱会你准备得怎么样了,阿贞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先多练习着。” 梁丘云一个翻身,从地上站起来。 梁丘云端着餐盘,从冰箱里拿了一罐牛奶。他又来晚了,餐厅空荡荡,他低头找了个座位吃饭。 “谁出道都会面对这种情况啦,小凡,以前在公司里大家是宠着你啊,你想怎么着都行,但如今你出道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面对的不是公司,而是整个圈子。这就是个江湖!你这个心理素质不行的,挨骂嘛,很正常,狗仔跟拍,写新闻,编排你,这都再正常不过了。你红人家才写你,你不红,谁写啊!” 梁丘云闷头吃饭,嘴里咬着一块番茄,回头往背后的角落里看了一眼。 “凭什么啊!他们凭什么这么写我,我哪有他们说的这么差,有本事他们自己上台唱去啊,他行他上啊!再说了,凭什么有人气就要被编排啊,汤贞怎么就没人编排他!光逮着我一顿写。” “我的个祖宗。谁跟你说汤贞没人编排他,早些时候有的是人骂他,天天那小报写的,比你这难听多了,你可别跟他比。” “那我怎么没看见啊,小报杂志我天天看,就看见他们光写我了,和汤贞有关全他妈是夸的啊!” “小凡,我说你什么好,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看那些东西吗?你不看不就清净了?越看越心烦啊,我说了让你不要看了!” “我凭什么不看啊,我就看不惯他们乱写我!改天我生气我……我告他们去!你还没告诉我,他们凭什么不写汤贞啊。” “你还告人家,你告谁啊你?哎,人家汤贞运气好,你比得上吗?人家背后有方曦和那样的老板给撑腰,你行吗?不信你出去问问,小凡,我骗你干嘛,我骗你图什么?不信你去问你六叔,你让他亲口和你说说,汤贞去年出道时候是不是被喷惨了。他最红的时候,演那个七公子在电视上播,那时候狗仔天天追他,比现在追你严重十倍八倍,小报胡编乱造一个他的新闻就可以大卖特卖,你是没见过啊。” “你说谁,什么老板,你介绍给我也认识认识。” “我还不知道去哪认识呢。” “那汤贞怎么认识的。” “人家汤贞,人家汤贞什么招使不出来啊,别说方老板了,就是国家主席、美国总统我看他也能勾搭上——” 梁丘云站起来,人高马大的,餐厅没别人,栾小凡一眼瞧见他了。 坐在栾小凡对面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栾小凡的经纪人魏萍。 “哎哟,这不是我们马……马什么斯的大名人梁丘云吗,”栾小凡也站起来,笑着,“梁大明星今天没去剧组打零工啊,怎么莅临我们公司了。” 梁丘云走过去,也不看他,就看着魏萍:“萍姐,您也是公司长辈,您刚才说的话——” 魏萍的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站起来,急忙示意栾小凡闭嘴,和梁丘云说:“小梁啊我刚才开玩笑的,说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啊。” 梁丘云打量着她。 魏萍让他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真是说着玩的,小凡不是外人,阿贞也不是外人,自己人跟自己人开玩笑,有什么嘛。” “姓梁的,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子啊。”栾小凡从旁边叫他。 梁丘云回过头,朝栾小凡走过去。 栾小凡眼看梁丘云还真过来了,他一支吾,看向魏萍,又看梁丘云。 他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仰头看梁丘云,脸都掉没色了。 “一天不揍你,皮痒是不是。”梁丘云低头盯着他,说。 魏萍赶紧去拉:“小梁,小凡不懂事。哎,他下午还有工作,你别跟他生气啊,不然毛总那边——” 梁丘云听了她的话,半晌,后退一步。 栾小凡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你他妈……你有本事揍啊你!”栾小凡跳起来,指着梁丘云的背影:“你有本事揍啊!看我六叔不开了你!” 魏萍气急败坏,着急拉住栾小凡。栾小凡哎哟一声,说,萍姐,你打我干嘛! “你个不教不成器的,梁丘云有汤贞护着,你六叔现在拉拢汤贞还来不及,你简直——我不是不让你招惹他吗!” 梁丘云手机一响,一条短信进来。 “小梁,我们剧组下午缺个剧务,你来不来,来就有一天工资,不多。” 梁丘云锁了三号练习室的门,拨了个电话过去,就听对方说:“你要是来,戴个口罩,省得叫人发现是你。” “口罩?” “你要是没有,我给你预备一个,”对方无奈道,“你们公司有个姓郭的女的,上回把我臭骂一顿,要不是今天实在找不着人,我也不敢找你了。” “什么?”梁丘云一愣,他毫不知情,“为什么?”“还不是那些个记者,上回拍了你在我们剧组打零工的照片,写新闻说什么汤贞的搭档啊,生活潦倒,被汤贞排挤,只能靠打工生活什么的。她说你出来打工对汤贞影响不好,一个劲儿骂我啊,说你现在是偶像了,说我给你工作是耽误你,骂得别提多难听了。我真是服了她。” 亚星娱乐在城南城北各开了一家文化商品店。在亚星老总毛成瑞的事业版图里,这样的店他还打算再在城里开上个六七家,然后就走出城门,铺向全国,他还准备迈向世界。第三家店前不久开张,生意正兴隆,从早到晚,门庭若市,数钱到手软。 店员小林坐在他的快捷窗口里面,应付窗口外面喧嚷的长队。 亚星文化商店有里外两个购物区。因着客人太多,商品有大有小,有贵有贱,毛总就说,贵的要摆在里面,用玻璃罩罩好,让荷包鼓鼓的客人进去挑选。贱的呢,例如什么小照片、小卡片、海报、钥匙链,就摆在快捷窗口,当快餐一样迅速出货,简单包装,单独收款。 店员小林做的就是后面这份工作。坐在窗口后面,不停地收钱,捡货,虽然辛苦,好在工资也不错。时不时还有来往的客人夸奖他,说店员小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在这里当店员,不去亚星应征个练习生好出道? 所以说客人就是天真。小林时常想。不过也不能怪她们,谁让亚星娱乐一直以来对外宣传的就是这样呢?努力就有希望,汗水就结硕果,仿佛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出道,我就可以走红,我就能说会唱。每个从亚星走出来的偶像都是那样的励志,那样快乐,那样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充满梦幻般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小林在亚星当了两年的练习生,流了不少汗,流了不少泪,是眼看着年龄到了,出道无望,撑不下去,才听了带队老师的话,选择了转行的。 亚星这一点很好,是练习生,他们都培养。做不了艺人,只要你愿意,可以留下来在公司做份普通工作,待遇也是可以的。许多一同进入公司的同辈还在练习室里苦苦挣扎,小林已经在庆幸自己及时醒悟,脱离苦海了。 现在想想,带队老师当初说的话也对,公司每年招进来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有机会出道。大家起点差不多,公司给的机会也一样,没有绝对公平,也有相对公平。带队老师还说,重要的不是最后能不能出道,而是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能不能看清楚自己,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那条路。“人要自己出自己的道。” 再说了,小林对娱乐圈的想法也就是那么回事。看店门口不远处,有个剧组就在那封着路拍戏,这么热的天,这么烈的日头,一群人在那从车上搬器械,搬道具,累得喘得像条狗,小林坐在空调大开的店里,自觉路真是选对了。 “小哥小哥,我要二十张汤贞的海报,全要六月的。” “要不要海报筒?” “不用,我自己带了。” 小林同事在背后货架上点了二十张海报,一卷,撕了一条亚星的logo贴在上面,又拿了一张满金额赠送的音乐节登记表包在外面。小林把登记表交给客人:“月底之前填写好信息,投进我们三家店任意一家门口的邮箱,都可以参加抽奖,拿今年海岛音乐节的门票。”他说完,又靠近了,伸脖子透过窗口看那个客人,小声问:“这月花了多少钱了?” 客人用海报挡自己的脸,惊恐道,你都记住我了? 小林说:“每次都卡着钱数买二十张,一天排队十好几次,我肯定记住你了啊。” 下个客人走过来,伸手敲了敲窗口,语带调戏:“亚星小哥,你记住我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小林笑着,抬头看了一眼,“海报?照片?” “各来三十张。” “登记表只有一份啊。” “给我姐买的,没时间再排队了。” 窗口里立着汤贞标牌的照片盒子又变成空的了。 小林正在点钱找钱,听窗口外面传来老年人的声音。 “好些云子的照片,老头子,你看见没有。” “呵呵,我看见了,数云子的照片最多!” “这说明云子受城里人欢迎,城里都这样,卖得多才放那么多。” 小林低头从柜台下面拆了一盒新的照片,替换了汤贞的空盒子。 “多少张照片送登记表啊?”门口的姑娘们问。 “五十张。” “我去,毒瘤,真能抢钱。”几个姑娘一合计,从兜里凑票子,边凑边说这回先给你,下回要给我,我只要登记表,照片归你。 汤贞的照片盒子瞬间又被抢购一空。 小林刚摆上新的,分分钟又卖空了。只有汤贞旁边那个照片盒子还是满满的,半天不见下去。 小林抬起头,发现窗口外面站了两个老人。 看他们打扮也有四五十岁,手里还提着编织袋,大包小包的行李。 “两位?”小林在窗口坐了这段时间,还从没见过这个岁数的客人花钱来买这些小纸片的。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在窗口前犹豫,你推我,我推你,颇为难的样子。 小林抬头看了身边同事一眼,又问:“两位老人家?” 其中那位穿着干净掉色中山装的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钱,有零有整,有叠成方块的红色大票子,也有一块两块一毛两毛的零钱。他满手皱纹,把钱续进窗口。 小林赶紧双手捧着接过来,就听老爷子问:“能买多少张这个啊?” 小林瞧见他手往汤贞旁边,梁丘云的照片盒子上指。 小林一愣,上前问:“您要哪一个?”还好心指旁边,“老爷子,这边是汤贞。” “哎,买梁丘云的!”站老爷子旁边的大妈指使着小林,边说边推了一把那站在原地不言语的老爷子,用眼睛剜他。 小林也没再问,赶紧数了钱,拿了十来张梁丘云的纸片,外加零钱,放进纸袋里,一并交到窗外。 老人家一走,下面一批客人又推搡着挤上前来。小林来不及多想,摆上笑脸,问对方要买什么。 就听窗口外面传来一声叫喊,那声音沙哑,高亢,活像电视里的山歌号子,震得小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云子!云子!” 小林站起来,皱着眉头,往外一看。 不远处停着一辆剧组的货车,一个男人,肩上扛了一箱器械,这么大热的天,他汗流浃背,背心湿透,却带着个白色的厚厚棉口罩,古怪又滑稽。叫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两个来买东西的老人家,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正要赶过去。 那男人见了他们,眼睛一睁,器械一丢,扭头便走。 郭小莉给梁丘云打电话,打不通。 过了十分钟,梁丘云自己拨回来。 郭小莉坐在自己窄小的办公桌边,桌上堆满了文件,她抬起头来,换手接电话,上来就问:“阿云,你怎么不在公司?” 梁丘云那边一声一声,喘得厉害。 “阿云?”郭小莉问他。 “郭姐,”就听梁丘云说,他声音没什么力气,只一声声喘,“郭姐,你什么时候给我新的工作……” 郭小莉眨了眨眼,看着桌头的演唱会宣传文案,说:“阿云,我一直在联系,你先不要着急——” 梁丘云声音颤抖:“郭姐,你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你怎么了?” “我要工作。” “阿云,我一定帮你。” “我爹娘进城来了。”梁丘云突然说。 郭小莉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又问:“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刚才在外面碰见他们的……他老两口干什么事也不和我说。” 有人穿过办公室,来郭小莉桌前找她,手里拿了一份汤贞的合同复印件。 郭小莉按了话筒,让对方稍等。 “阿云啊,这样吧,你去陪陪他们。也省得两位老人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再被什么记者堵了。这几天我找别的人去负责剧场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去陪陪父母吧。” 梁丘云一愣:“那我剧场的工资……” 郭小莉说:“照样发给你。”说完就把电话扣了。 第39章 梁兄 13 媒体开放日一上来就闹了笑话。一家法国媒体来晚了,敲开汤贞休息室的门,发现沙发上睡了一个年纪轻轻的东亚男孩。相貌清秀,黑发,小脸,身上盖着块绣着小梅花的毯子,他们便下意识以为那是汤贞本人了。这家媒体来得突然,也没约好时间,摄影师没见过汤贞本人,欧美人认亚洲人的脸,实在认不清楚,再加上那男孩英文不怎么样,又吃坏了肚子,面色苍白,没什么精神,正难受呢,双方驴唇不对马嘴地“采访”了半个多小时,小男孩才摇着头说,他只是拉肚子,被汤贞老师“捡”过来休息的,汤贞老师在二楼呢。 梁丘云拿了一些治腹泻的药来。郭小莉不在的时候,梁丘云就像剧场里孩子们的一家之主。小男孩说,云哥,你今天不是不来吗。梁丘云看了一眼门口来来往往的各家媒体,说,你汤贞老师说你没药吃,叫我给你拿点药,行了,吃了药再睡会儿吧。 汤贞似乎不知道梁丘云今天请假了的事情,身后一大批媒体跟拍,他一见梁丘云就问,云哥你去哪儿了。 找我有事?梁丘云在媒体面前压低了声音,望着汤贞,仿佛并不希望其他人捕捉到他们的对话。 汤贞摇头,他看着梁丘云,那眼神像在说,他只是希望梁丘云一直都在。 乔贺被汤贞身边包围的媒体数量吓了一跳。 一来,戏剧在国内,到底还是小圈子的艺术,媒体开放日拥挤到这个程度的,他还是第一回 见。二来,他发现媒体的确只紧跟着汤贞一个人,受怠慢的不只他们剧组其他同事同僚,连亚星娱乐来的其它偶像和练习生都被忽视得厉害,除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群访,根本没有人关注他们。 乔贺觉得这并不很正常。 林导来找汤贞,商量着戏服要如何改。他老人家想要在最后一幕的时候,把一些灯光投影打在汤贞的戏服上,把戏服的正面当作光影幕布,可始终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布料。乔贺握着剧本,想与林导再谈一谈梁山伯这个人物的问题,他还想搞明白,林导到底想拍些什么东西,想要什么结局。林导却说,今天都是媒体,太乱了,留待明天再讲。 为了协助媒体拍摄,汤贞光上午就排了两段戏。一段是节奏紧凑的祝家二老逼亲,音量大,语速快,一段是轻松愉快的三载同窗,书院伴读。排第二段的时候,亚星几个年轻小朋友也跟着上台。林导在旁边说他们,好好走路,不要在台上顺拐,汤贞回头一看,顺拐的不是别人,正是骆天天。骆天天好像在走神,汤贞笑他,他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 排练第一个月,大多数演员台词背得稀稀拉拉,多数需要提词。汤贞倒是早早背过了。这也没办法,这台戏的台词大多都在他身上,情节也在他身上,他必须及早把词背过,背熟,排练的时候才能靠自己带起台上所有演员的节奏,他词要是错了,其他人节奏也就断了。站位也是一样,汤贞若是一个站位走错了,其他演员也不好处理。好在汤贞这一点做的不错,在乔贺看来,他基本功是好的,无论站姿、站位,语速快慢,音调强弱,情绪起点落点,他都抓得精准。 台上排的顺,林导也高兴,媒体也省事。林导对汤贞夸祁禄,说这小孩挺灵的,上回说了他一次,这回就好了。又说骆天天,在台上要专心,不要到处乱看,观众都看着你呢。 骆天天扁了扁嘴。汤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伸手搂他肩膀:“快和林爷说,我下次就改。” 我下次就改。骆天天沙哑着声音说。 有媒体记者给汤贞送了一篮水果,还送了两个西瓜,放在休息室里。乔贺在自己房间小声念台词,斟酌着语气,有工作人员从外面敲门,说汤贞老师在他休息室里切水果,一伙人在他那吃,让我来叫乔贺老师一起。 乔贺进去的时候,一群年轻孩子,闹闹哄哄,把汤贞并不小的一间休息室挤得满满当当。沙发上坐的是人,凳子上坐的是人,箱子上坐的也是人。 汤贞坐在最里面,挨着骆天天。骆天天闷头一个劲儿吃西瓜,吃得手上衣服上都是。乔贺走过去,听见汤贞问他:“你今天怎么了,天天,怎么在台上老是走神。” 骆天天嘴里塞满了西瓜,听了汤贞的话,闭着嘴用力咀嚼,忽然抬头往休息室另个角落看了一眼。 乔贺回头,瞧见骆天天望着的方向,一个穿背心的男人正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周围闹成这样,他睡得着? 骆天天忿忿不平,可看他的眼神,分明又很委屈。 他只是说:“我没走神,我就是听不懂导演说什么。” 汤贞问,你什么地方听不懂。 “他说什么,叫我们看好吊麦地麦,我又不知道是什么跟什么,听不懂他说的话。” 汤贞和他解释了一会儿,骆天天闷头不开心地吃瓜,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汤贞看见乔贺,叫他过来坐下,伸手拿了块西瓜给他。 乔贺听见汤贞和骆天天说,天天,你这个泪痣挺特别的,应该留着,不要总把它挡住。 骆天天抬头看了汤贞一眼,说,我才不留呢,我明儿就把它打了去。为什么。汤贞问他。 骆天天低头吃瓜,说,哥你都没有,我也不要。 下午林导和几位老演员商量,要排一排梁山伯死后,梁家二老的戏。汤贞闲得没事,在台下看了一会儿老前辈们的演出。 排到第二遍的时候,汤贞回了自己休息室。乔贺路过门口,瞧见他抱了一把吉他,坐在沙发上弹,梁丘云坐在一边,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把手扶在汤贞的沙发靠背上。 里面还有不少媒体记者,小小的沙发四周围满了镜头。 汤贞余光瞥见乔贺,他扫了扫弦,铮铮的,像在和乔贺打招呼。 乔贺走进去,看了眼周围的镜头,问,你在弹什么。 “我的歌,”汤贞说,他皱了皱眉,苦笑着,“演唱会快到了,我还没怎么练呢。” 你要自弹自唱?乔贺问。 汤贞拨弄着吉他弦,抬头望着乔贺,轻轻唱了几句。 乔贺试图听清歌词,却只听见了几个词,回家,大河,爸爸,妈妈。 挺好听的。他说。 真的?汤贞眼睛亮了亮。 这歌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汤贞说。 有媒体在一旁拍,乔贺觉得说话都不自在。但看汤贞,他倒是自由自在,落落大方,镜头对准他,摄影师团团围着他,他却仿佛根本看不见这些人,一个人弹得高兴,听乔贺说好听,他又弹了一段别的。 离开休息室的时候,汤贞告诉乔贺,这歌他以前在电视上唱过一次,他妈妈知道了,挺生气的,说丢家里的脸,叫他不许再唱了。 你真的觉得好听?汤贞走之前问。 乔贺点头,问他,你这就走? 汤贞说,有个工作挺急的,他和林爷请了假:“梁兄,我先走了。” 乔贺目送他。 副导演收拾道具的时候和乔贺说,这就是当明星的素质。 “你来得晚,没看见,今天早上那群媒体从休息室跟了他一路。还有个杂志记者跑去开汤贞的包,把里面东西都倒出来,挨个拍。这有什么好拍的啊,我觉得这是个人隐私啊。” 乔贺问,汤贞让他们拍了? “让了啊,怎么不让。也没翻出来什么奇怪东西。你说,这要当明星,还真是要从头包装到脚,从里包装到外,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翻包了。” “生活在聚光灯下,年纪轻轻的。”乔贺说。 “太累了,我看着都替他累,”副导演说,“他昨天回酒店还输液来着,你看见了吗,他在屋里打吊瓶。” 乔贺一愣,副导演拆一组线,他帮忙搭了把手:“我不知道,输液?” “你回来的晚,估计没瞧见。有个护士坐他车一块来的,我去问了,说是劳累过度,”副导演拆完了,把线该放哪儿放哪儿,说着,“你说才多大人啊,累到打吊针,也太拼太苦了。年轻时候赚这些卖命钱,等老了还不是要还。” 乔贺说,我看他每天都挺高兴的。 乔贺走的时候想起,他昨晚上回酒店以后,明明见过汤贞的。他们还一块在阳台上喝茶,吹着小风聊天。汤贞说他在读一本写魏晋时期生活的风俗书,但他没什么时间,只能在车里的时候读个皮毛。乔贺对这个了解。他和汤贞讲起魏晋的历史,讲那个时代的文人墨客,自由潇洒,汪洋恣肆,他讲起竹林七贤,讲起阮籍,讲起嵇康。 汤贞握着他的茶,从旁用心地听着。他望着乔贺的模样让乔贺想起那些山林里的小鹿,眼睛大大睁着,活在猎人的枪口里,对世界充满好奇。它们跟在父母后面,学习如何飞跃山谷。 骆天天追在后面:“你怎么回事,你真的不理我了?” 梁丘云对电话那端说:“妈,我这就去接你们。”说完他扣了手机,跨上机车,拿过头盔往头上戴。 骆天天抢先一步把头盔抢过来,圆圆一个,抱在胸前。 “怎么有你这样人,你把我赶出屋去,我都没生气呢,你倒生气了!一整天都不理人,你偷亲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梁丘云听着,也不抬头看他,拧了钥匙,发动机车。 一骑绝尘。 骆天天望着梁丘云的背影,气得骂他:“梁丘云!臭王八蛋!” 他说着举起怀里的头盔就要往地上砸。 又弱弱地放下了。 “臭王八蛋……”梁丘云走了,骆天天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抬着胳膊揉眼睛,他委屈又不服,用脚踢地板,“臭王八蛋!” 第40章 梁兄 14 郭小莉从会上出来,把手里的文稿资料一摔,转头去更衣室。 魏萍进来的时候,郭小莉扣子解了一半,心烦气躁,直接将衬衫从头上脱了下来。 半个小时前,公司在会上全票通过了魏萍的下一个组合项目“木卫二”,由骆天天担当主唱,计划两年内出道。郭小莉的提案则几经修改,再次被退了回来,这个被郭小莉取名为“kaiser”的组合项目从几年前的十一人修改到九人,又改成八人。连毛总都说:“人员太多了,小莉,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现在mattias发展得正好,你看看,汤贞是我们公司目前最重要的艺人,你作为他的经纪人,暂时应该也没有精力去负责其它项目。还是再放放吧。” “小莉,我早告诉你,天才不是那么好碰的,”魏萍打开自己的衣柜,上来就说,她声调不高,“他一直红着,公司就把咱们捆绑进去了,甭想干别的了。” 郭小莉抬头瞪了魏萍一眼。 “别怪萍姐说你,你要是当初一直坚持你那个心头肉项目,不去碰汤贞,兴许你这个‘kaiser’还有点希望,”魏萍态度诚恳,亲切,说,“你看,年轻人太急于成功,着急证明自己,就会这样。” 郭小莉咬嘴唇,咬着咬着,咬出一抹笑来。 “萍姐,其实当初也不是我想去碰汤贞的,”郭小莉说,“这不是您总围着那几个领导家属转,看都不看汤贞一眼,才叫我捡了个漏。” “小莉你这话说的,萍姐跟你说了,天才不好碰。” “原来您那时候看个家庭背景就知道阿贞是天才了。” “小莉。” “萍姐你说的对,我是着急证明自己,”郭小莉穿好了外套,从包里拿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现在我证明了。” 魏萍说,靠天才证明自己不是大本事:“萍姐劝你,还是要靠发掘人才。” 郭小莉说:“在发掘人才这事上我是比不了你,公司方圆十里的关系户都叫你发掘了。” 魏萍眉心皱着,每回她忍不住要与郭小莉理论上两句,都能被郭小莉这张贱嘴噎回去。 “小莉,如果你指的是小凡和天天,他两个自身资质都是很好的,不需要靠家庭背景求出道。你实在误会我了。” “资质这么好,那您就让他自己靠自己发展呗,”郭小莉说,“还没出道,就给人加什么‘小汤贞’的名头。既然是人才,老老实实做人才就得了,别总想着去蹭天才。” “小莉,你——” “对了萍姐,栾小凡脸上的伤好点了吗。” 魏萍一句话被她打断了,听郭小莉这么问,不知她什么用意。 郭小莉从柜子里拿出包:“栾小凡这个人啊,欠教育,毛总也这么说。他不是初犯了。萍姐有时间在这言语上教育我,不如先把自己手底下艺人管教好。” 魏萍安静了会儿,郭小莉锁上柜子,拔了钥匙正要走,就听魏萍冷不丁来了一句:“小凡吧,就是人傻,不知道咱们公司汤大明星和小梁的关系,要是知道,他肯定就识趣了。挨了几顿打,影响多少工作,还是太傻。” 她话里数落着栾小凡,一派痛心疾首。 “在萍姐眼里,只要不会被打,只要不影响工作,栾小凡就可以随意对公司的后辈性骚扰。”郭小莉说。 “怎么叫‘性骚扰’,小莉你用词太重了,人家小汤都说没事了,”魏萍说,“小凡是前辈,他只是不会表达自己对后辈的关爱。小梁脾气暴,是他年轻,拿不清分寸。小莉你应该明白的。” 郭小莉说:“我明白什么,领导家的孩子,被欺负了就要忍着?” “谁能欺负汤贞,小汤现在这么红。” “要是不这么红,”郭小莉说,“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魏萍看了她一眼。 “你也是胆大的,小莉,”魏萍把自己柜门也关上了,更衣室没有别人,她说,“你这句话说得对,要是不这么红,以汤贞现在在圈子里的处境,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莉,你想过吗。汤贞身上的丑闻现在压着不让报,多少人红着眼,只能对着咱们公司其他艺人使劲儿。大家不是没有怨言。从汤贞爆红开始,媒体做了多少次亚星娱乐的专题,明褒暗贬,夹枪带炮,大家还不是都要受着。” 郭小莉一脸意外:“阿贞身上有什么丑闻,萍姐从哪听来的。” 魏萍说:“你真以为汤贞招了这些豺狼虎豹来,还能一直置身事外?” 郭小莉深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来,双手抱在胸前,直面魏萍隐忍不住的怒气。 “现在也就是汤贞正当红,有人撑腰,那些个丑话成不了什么气候,”魏萍说,“可万一有天他真的下来了,小莉,你护得住他吗?” 郭小莉目光瞥到一边,紧咬着嘴。 “别告诉我你没想过,”魏萍说,“你没想过谁都有不再红的那么一天。” 郭小莉说:“是,谁都有不再红的一天。那又怎么样?萍姐,你跟我在这说了这么一大堆,你想说什么?想让我劝汤贞退出娱乐圈,还是劝汤贞减少工作,就因为害怕会有不再红的一天?” “我是想劝你,不要太得意,不要太冒进了。在人才堆里做一个天才不是什么好事。太红更不是好事。” “总比不红要强吧。” “你真是不听劝啊。” 郭小莉说:“萍姐,我捧出了公司最红的艺人。现在公司一大半人靠着我手下的艺人吃饭。是,我来得晚,我不懂你们的规矩。但我一心一意对我的艺人,我的艺人一心一意对我,对工作,对公司。我们不偷不抢,不搞下三滥的手段,我们不欠谁的,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 魏萍脸色难看成猪肝的颜色。 “你们不欠谁的?”魏萍说,“小莉,你凭良心讲,你对得起小梁?” 郭小莉哈哈大笑,白了她一眼。 “我是不如你年轻,不如你脑筋快,小莉,公司现如今谁不夸你郭小莉未卜先知,未雨绸缪。谁都知道新人易捧难留,他们是没碰见你郭小莉的高招。” “阿云对阿贞好,从阿贞第一天进公司就是这样。你去问梁丘云,问他是不是心甘情愿。” “你就吃准小梁了,小莉,谁能对谁好一辈子?”魏萍说,“你真觉得这是对汤贞好?” 郭小莉说,没有阿贞,阿云出不了道的,他知道,萍姐你也应该知道的。 魏萍笑了。 “小莉,如果当初没有小梁,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找谁和汤贞一块出道。” 郭小莉也笑。 “没有小梁,也有小王小李小张,”郭小莉说,“那么多练习生,有的是想出道的老实人。萍姐,你操太多没用的闲心了。” 魏萍点头。“为了你进公司第一笔成绩,”魏萍说,“耽误多少老实人你也无所谓。” “耽误?” “你心里清楚,小莉,公司当时已经打算让小梁留在公司了,他实在肯干,毛总都知道他,虽然出不了道,但留在公司脚踏实地上班,照样可以升职发展。你再看他现在?”魏萍说,“听说他前几天又去剧组打零工去了,有这回事吗。” “阿云已经是未来两部电影预定的男主角了,”郭小莉说,“路是人自己选的,阿云选了阿贞和我,我就会尽我的能力帮他,我不可能耽误他。” “两部电影,”魏萍笑道,“方老板那两部?你我心知肚明,小莉,汤贞去演配角的唯一结果,就是根本没人会在乎主角。” “路是一步步走的,”郭小莉说,“有总比没有好吧。小凡前年说要拍的电视剧,今年都过去一半了,什么时候拍啊?” 魏萍怒极反笑:“你不用管小凡,小凡在这个圈子里走不下去,还有家庭在背后给他找出路。梁丘云就不一样了,活在你和汤贞身边,如果一直没前途,他还不是只能自谋出路。” “而且,”魏萍说,“要不是碰上方老板,小莉啊。汤贞就是林子里的出头鸟,众矢之的,自顾不暇,小梁别说这两部电影主演了,恐怕他和汤贞那些压不下去的同性恋丑闻都够他喝一壶了。如果真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帮’他?你打算怎么捧红他?炒一辈子同性恋新闻?去年那丑闻在风口浪尖上,你还敢给他们接《花神庙》这种片子,两个偶像,你让他们去演同性恋,你就不怕生米煮成熟饭,真爆出什么事,把两个孩子前途一块耽误了!” 郭小莉咬着嘴唇,笑着说:“可是不仅没耽误,阿贞的成绩还又上了一个台阶。”她冲魏萍挤了挤眼睛:“再说了,如果当初我没答应接,阿贞也碰不到方老板。有时候这个东西就是缘分。阿贞给方老板赚了钱,方老板帮了我们忙,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萍姐,这就是命。” “不过我知道,当时公司里不少人想看我的笑话。可惜我郭小莉的笑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看的。”郭小莉走过魏萍身边,扶着更衣室的门。 魏萍低着头:“你张口闭口捧小梁,真把他捧起来了,谁帮你拴着护着汤贞去。” 郭小莉说:“他不是邵鸣,他知道感恩。汤贞也一样。” 她说完,松开门。 高跟鞋踩在地上,带着一股年轻无畏的气势,在魏萍耳边噔噔的走远了。 第41章 梁兄 15 乔贺问汤贞,最近是不是生病了:“昨天没见你回酒店。” 汤贞一大早赶来,还没休整好,就被几个租了楼上小场地彩排,跑来观摩林导排戏的年轻导演拉着说话。这会儿他回了头,走过来和乔贺说,声音压低了:“昨天胃有点不舒服,就没回酒店。” “去医院了?” “嗯。” “现在好点了吗,”乔贺问,他心里想的是,汤贞口中的“有点不舒服”,实际情况会有多不舒服,“你不用太累了,不行就和林导请个假。” “没事,”汤贞说,看他的表情,他仿佛根本没把这类事情放在心里,“我好着呢。” 汤贞是好着,剧院里却有另一个人不太好了。舞台设计来找林导,说林导给他们的图纸上一条叫“秋千”的轨道装好了,现在就可以试。汤贞早前听林导说起过关于“秋千”的事情——在三载同窗这一出戏里,有一场戏需要秋千,祝英台坐在秋千上,梁山伯在背后推她,看着英台高高地飞出去,又荡回他的手中。林导左思右想,觉得在舞台上摆个傻乎乎的秋千架子实在没劲。他同国外一个团队请教了一下技术细节,带着人找到嘉兰,要改装剧院,给汤贞一个“惊喜”。 骆天天比所有人都先发现了那个装置——没有架子,只有一条秋千,从舞台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悬下来。汤贞跟在林导身边,听林导说,到时候幕是闭着的,你从舞台中央登上那个秋千,有工作人员帮你系安全带。 幕开以后,先说词。秋千启动,滑着向上走,接着轨道的驱动力会把你从舞台里面推出去,飞跃观众席上空,直推到剧院另一侧。“你看观众席三楼最中间那个包厢,会一直推到那个包厢前面。你不用蹬它的栏杆,让秋千自由滑落。” “来回几次?”汤贞盯着那个包厢,问。 “三次,”林导说,“正好把台词说完。” 他话音未落,突然背后舞台上“咚”得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急切的叫喊声。 “天天!”是梁丘云的吼声。 汤贞猛回过头,人都聚在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乔贺看着他从身边飞跑过去。 骆天天蜷缩在舞台中间,眼里噙着眼泪,疼得一张脸煞白,他嘴里“啊”“啊”地小声叫着,看是疼得连大点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汤贞钻进人堆,跪在天天身边,扶着他的头把他上半身抱起来。骆天天手扶着自己的腿,说,疼,疼。汤贞发现梁丘云就在旁边。 “我没看见他爬上去。”梁丘云说,声音压低了。 “天天一上去,这秋千就自己动了。”祁禄在一旁说,看他模样也吓得不轻。 “哥,哥,我是不是摔瘸了,我是不是要变成瘸子了……”骆天天在汤贞怀里直哭,他疼出一脑门汗,哭得一抽抽的,眼泪化开眼底下擦的化妆品,把他那颗痣透出来。 “不会的,不会,”汤贞伸手擦他额头,骆天天的眼泪全蹭到汤贞衣襟上,汤贞语速飞快,“哥以前也摔过,现在好好的,天天,不用怕,天天……”汤贞说着,越说声音越虚,越慌,他回头看了梁丘云,只张了张嘴,梁丘云目光一低,不等他说话,梁丘云走过去,两手捞着骆天天后背膝窝,把骆天天一把抱起来。 “你好好排戏,别分心,我送他去了医院就联系你。”梁丘云对汤贞说。 “天天,云哥带你去医院,老老实实的,知道吗!”汤贞急切地说。 骆天天哭得直抖,两只手抱在梁丘云脖子上。他红了眼睛,看汤贞站在舞台上,远远望着他。 “云哥……”骆天天哭得抽抽。 “闭嘴。” 梁丘云拿了道具组的车钥匙,抱了骆天天就往地下停车场走。 “我不要去医院……” “不去医院你想干什么。”梁丘云不客气道,就在几分钟前,他还视骆天天为空气,理都不理。 “我就是不去。” “你想变瘸子,”梁丘云怒道,“你不要腿了?” 骆天天却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一直这样抱着我,我就不要腿了!” 梁丘云手一僵。 骆天天哭着,两条胳膊紧紧抱住梁丘云的脖子,眼泪顺着梁丘云的领口热乎乎地往下淌,他哭声颤抖:“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人群散去,林导也是头疼,他上了台,去看那个秋千,问祁禄几个小孩,刚才那个叫骆天天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又怎么掉下来的。 汤贞仰头看秋千顶端的电机,问:“林爷,设计有问题吗?” 林导叉着腰,想了半晌,一摆手:“先不试了,我去叫他们再检查一遍机器。这样吧,小汤,你叫着乔贺,叫着小高,去观众席你们找个地方坐,我先去和设计说一说秋千的事,一会儿来找你们。” “找我们干什么?”汤贞不解。 “乔贺要问梁山伯。” 乔贺看到梁丘云离开了。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同汤贞的一次对话。梁祝彩排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进度飞快,连带着日子也过得飞快。几乎每个夜晚,乔贺都能在剧组下榻的酒店外面见到梁丘云。他往往比乔贺来得早,一个人坐在机车上,边抽烟边抬头看阳台,躲在篱笆的阴影里,不去和剧组任何一个人打照面。他走得也早,汤贞回来没多久他就走了,机车引擎轰隆隆的,任何站在阳台上的人都能听见。 也几乎是每个夜晚,汤贞都会告诉乔贺,医生说的,他要听话。“至少每天工作的时候能见到他。”汤贞说,他也许意识不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多么微妙的东西。 这会儿梁丘云走了,他离开了剧院,汤贞表现得倒很镇静。只有接触到乔贺的目光的时候,汤贞有点紧张,对他笑了笑。 林导来了,上来就问:“乔贺,你早上说你看了本什么书?” “不是书,叫《义忠王庙记》。” 林导点点头,他看样子是知道的:“我叫你琢磨梁山伯,你七看八看的。”旁边副导演和汤贞却比较茫然。 乔贺与他们解释,有这么一版梁祝,宋朝人写的,它的主人公不是祝英台,而是梁山伯,就是题目上的“义忠王”。在这个故事里,梁山伯出身经历颇为传奇,不仅饱读诗书,还能佑人打仗。他被后人封神封王,立庙立祠,俨然一个忠义的化身。梁山伯再不是那个刻板迂腐懦弱的书呆子,而是人人口中拜称的“梁王”。 汤贞噗嗤一笑,感觉太夸张:“梁王?” 副导演说,这不瞎扯淡嘛。 乔贺笑着说,在这个梁山伯做主角的梁祝里,楼台一别,梁山伯自知娶英台无望,还发了这么一句感慨:“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区区何足论也。” “就是说,活着,应该封侯做官,死了也要进庙堂,受人祭拜,梁山伯觉得,男人应当成就一番事业,区区一个祝英台又算得了什么呢。” 汤贞点头,表示吃惊,却显然没真往心里去。估计在他看来,这实在离谱得有点过了。林导说:“乔贺,行了,不要再糟贱山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了。” 乔贺说:“我是想多了解他。” “你这是编排他,”林导指着乔贺,跟副导演和汤贞说,“你们发现没有,乔贺讨厌起一个人来有多么可怕,还引经据典的。大家都小心点,不要被乔贺讨厌了。” 汤贞哈哈大笑。 林导又拉着汤贞说:“他上回还说,梁山伯临终前给英台送那个沾血的罗帕,是居心不良,道德绑架,独占欲太强。” 汤贞正笑着,林导一敲他:“英台,你喜欢山伯,你来回答乔贺的问题。” “什么问题?”汤贞看着乔贺。 乔贺老师有两个问题要问,出自他一接触梁祝起,就对梁山伯最不满的那两段情节。 “一是十八相送的时候,”乔贺说,“英台几番暗示提点,那意思明显到没读过的书的庄稼汉八成都能明白,梁山伯一个读书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书呆子’一个‘愚笨’就可以解释的。” “二,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 副导演说:“第二个问题还用说吗,因为他喜欢祝英台啊!” 汤贞从旁边听着,乔贺问副导演:“你是说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的时候,他就喜欢‘他’?” “那还用说吗,”副导演一拍椅子扶手,“如果我和你们说有两个男人是多年兄弟,其中一个突然说自己其实是女人,转天他俩就结婚了。你们怎么想。这一定是早就有情况啊。林导突然变成女人,我会想娶他吗,不会啊,对不对,开玩笑,”他说着,一看汤贞,“就是小汤变成女人,对吧……那我、我也得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 汤贞又笑起来,林导卷了剧本,打副导演毛茸茸的脑袋。 “英台,你来分析分析第一个问题。” 汤贞靠在椅背上想,过会儿他问乔贺:“乔大哥,你心里是不是有结论了。” 林导从旁边哼了一声,念叨:“他脑袋里全是结论,全都是些编排人的结论。” 乔贺说,结论他当然有。 “祝英台生得美,扮成男子,自然也是漂亮。魏晋那个年代是很自由的,男风盛行,可以想见,在书院里追求祝英台的男子怎么也有一些。同居三年,梁山伯对英台没有一点想法。说得好听一点,叫呆蠢愚笨,至诚君子,说得难听点,他在十八相送那种表现,已经有装聋作哑,恐同深柜的嫌疑了。” 汤贞点头,忍着笑,林汉臣则是一副他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还有一点,要弄明白他当时究竟是真笨听不懂,还是懂了英台的暗示却假装不懂,还要看他对英台究竟保持何种感情,”乔贺继续说,他倒是不受影响,走自己的思路,“是兄长对结拜弟弟的关怀之情,还是纯粹的同窗之谊,还是在他心中已属于犯禁,令他不愿面对的禁忌真情?” 林导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的结论是,他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乔贺说,“梁山伯若是笨,那就是真的愚钝至此,痴呆迂腐,无药可救,根本配不上英台;他若是聪明,那他就是装聋作哑,懦弱胆小,不敢回应,更是枉负了英台一片深情。” 林导点他,和汤贞说:“我找他来演梁山伯,他左右都恨上梁山伯了。”又叫汤贞:“你来选,你说,山伯是笨还是聪明。” 汤贞一顿,他仿佛刚刚在想别的事情,这会儿一听林导的问题,他说:“山伯再聪明,聪明不过英台。祝英台既然选择信他爱他,他必然是笨的。” 他言下之意,梁山伯若是装聋作哑,耍些小聪明,一定逃不过祝英台的眼睛。 副导演却连连摆手,又来插话:“我跟你讲,小汤,这可不一定。有的男的就是看着越笨心眼越多。” 汤贞说,再多,多得过祝英台的七窍玲珑心。 副导演很有经验的样子,说,小汤啊,你不懂,爱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汤贞接了个电话,是梁丘云打来的。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跟乔贺他们说了,也不跟乔贺他们笑了,一个人走到剧场最后面安静的角落,神色紧张。 林导望了汤贞的背影,和乔贺讲:“梁山伯是个守规矩的人,你知道的吧。”乔贺点头。 三载同窗,祝英台与山伯立下的所有规矩,无论大小难易,无论那些规矩是否强人所难,梁山伯全部依样遵守了。 “他是个守信义的人,讲规矩的人,是个老实人,”林导说,“乔贺,你要记住一件事,在这个故事的开头,英台以男子的样貌与山伯结拜,这算是骗了他的。” “虽然英台也是无可奈何。但梁山伯是个老实人,他那类人对金兰之契看得很重的。英台说自己是男子,对梁山伯来讲那便是男子了。整整三年,梁山伯没有对她起过一点疑心。你可以想到,这里面是有梁山伯自己对英台的一腔偏信在作祟。” 乔贺看着林导。 “我们想梁山伯这个人,他有什么优点,”林导说,他一抬手,指了汤贞,“和英台比起来,梁山伯是太普通了。他就是古老中国那一套的化身,忠孝仁义礼智信。他兴许没有多少智,特别被英台一衬托,更是显得愚不可及。但他怎么会这么愚?在魏晋时代,去书院找先生读书,先生也要看学生资质的,资质够了,他才考虑收不收。梁山伯既然进了书院,既然还能和祝英台吟诗作对,一同谈古论今,他绝对是不笨的。那他为什么不肯怀疑祝英台?乔贺啊,你低估了金兰之契对梁山伯这种人的意义,低估了梁山伯对祝英台这个同窗的信任。不管你承不承认,在这段关系里,祝英台一直有所隐瞒,梁山伯才是从头至尾,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乔贺说,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只是他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崇高的道德可以解释同窗三载,解释不了十八相送。前者还可以解释成梁山伯守规矩,讲信义,毕竟祝英台也的确欺他瞒他,但后者就不一样了,祝英台的暗示那么明显,他没有任何听不懂的理由,除非梁山伯是有意为之。” 林导刚要说话,乔贺问,他远远瞧着汤贞打电话的背影:“林导,您先告诉我,那三年您觉得,梁山伯爱祝英台吗。” “他当然爱的。”林导说,毫不犹豫。 副导演从旁边对乔贺挤出一个“你看吧”式的笑容。 “但你要说他把英台当男人来爱,当女人来爱,不是这样的,”林导说着,两只手伸出来,在半空中虚握着,像握着汤贞的身影一样,对乔贺说,“他把英台当作一个美好的事物来爱。像爱一卷书,爱一幅画那样爱,像爱一只春归的鸟,一朵沾露的杏花一样爱,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的东西,你怎么爱它们,梁山伯就怎么爱祝英台。你应该可以想象,乔贺,祝英台这个人,从出身到谈吐,从性情到相貌,都是过去那个穷小子梁山伯见所未见的。英台是远在他生活范畴以外的这样一个人物。梁山伯当然会仰慕她,当然会注意她,但山伯又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是个不伸手的人,特别在感情上,他是个极为被动的人。” 乔贺静静听着,他望着林导的脸。 “英台,面容姣好,家境殷实,饱读诗书,谈吐不俗,性情开朗。很优秀。这是‘他’对外的一面。英台还有对内的一面,这对内的一面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梁山伯,谁都没见过,可山伯就是见过也看不透,因为英台对内的一面是隐藏的,是躲避的,是耳垂上一个小洞,是搁在床中间的那盆水,毫无理由地划出一道线来,把山伯挡在外面。整整三年,梁山伯只撞见过一次英台沐浴更衣的场面,黑灯瞎火,还被英台赶了出去,这是两个男子啊。英台对内的一面是如此神秘又不讲道理,充满了明显的谎言与一个又一个借口。” 林导说着,一断句:“足以撩拨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好奇心,令他们为她发狂发热。但梁山伯没有,他是恪守信义的,英台把线划在那里,山伯不仅不踏过去,他连想都不去想,英台不愿意,他就不去想。” “梁山伯当然爱英台。他爱得含蓄,爱得保守,爱得发乎情止乎礼。他给了英台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关怀,毫无保留的宽容和忍耐,在这段关系里,他可以说别无所求了。这种爱是有天然距离的,不仅是英台刻意保持的现实中的距离,还有梁山伯心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大到,英台临下山前的再三提点和暗示,都根本得不到梁山伯的任何反馈。我们都说,英台是个聪明姑娘,山伯是个笨男人,搞不懂她的柔情。可他真的是搞不懂吗?他是根本没想过那会是英台对他的柔情,对于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幻梦,英台就是这样一个幻梦,他是未敢肖想的,他是碰都不去碰的。距离大到那都不在他肖想的范围。他更想不到英台有可能是个女儿身,他是个多么呆板多么守矩的男人,在那个年代,怎么想得到世上还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还有这么藐视世俗、视阶级礼数为无物的女儿。” “直到他在楼台上,亲眼看到女儿打扮的英台,亲耳听到英台说,根本没有什么‘祝九妹’,祝家只有祝英台一个独女。英台离开书院前,把自家所谓的‘九妹’许给山伯,实是早早的自己把自己许给了他,”林导说,看着乔贺,“也是到那时候,梁山伯才幡然醒悟,才发现,原来这个幻梦一直近在咫尺,降临到他身上,他唾手可得。” 副导演咬着嘴边的胡子,看看林导,又看乔贺。 “可英台下一句是什么?”林导说,“英台哭着说,梁兄,你来迟了,我已被许给了马家。” 汤贞在远处打着电话,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用过来了,云哥,我结束了去医院找你们……” “如果梁山伯没有遇过祝英台,”林导接着说,“他那个灰扑扑的,礼义仁信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这么个美丽的、聪慧的、勇敢无畏的姑娘,他会平平安安过他的生活。但英台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同山伯一同生活过,一千多个日夜,他们结下金兰之契,立过誓约,英台还暗暗定了婚约。祝英台辍学回家,梁山伯以为可以收拾心思,继续在书院读他的书,考他的功名,就当一场梦做完了。他是很含蓄的,英台走了,他越想她,越会忍耐,他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而如今他知道了,你让这么一个梁山伯,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是个笨男人,他一旦明白过来,面对英台的眼泪,面对自己的循规守矩、固执愚笨造成的后果,他一定是自责的,你让他怎么还能当没事人一样,毫无波澜去过他原来那种灰色调的生活。” “覆水难收,天堂地狱。梦过了手,接着就飞走了。” 乔贺目光从林导的脸上,远远望到汤贞身上。 “梁山伯有他的可怜之处,”林导说,“他日子过得好好的,祝英台来了,走进来,又走出去,把他原本的日子弄得难以为继。乔贺,你不是问,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我告诉你为什么。如果梁山伯用情没那么深,如果他心眼没那么实,可能他回家郁闷郁闷,忘了英台,忘了这回事,他也就过去了。正因为他不是个爱忘事的,不是个会绕路的,他是个遇事往上撞的人。他的心太实了,把情情爱爱,把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塞在里面,掖在里面,从没打开过。等到了祝家,一见英台,英台那眼泪一流,他再塞不下去了。你想象这样一个人的心打开,多么恐怖,里面全是被礼义仁信包得紧紧的情,扎得紧紧的爱,又全是悔,全是恨,英台一哭,全跟着流出来,你让梁山伯再塞回去,他是塞不回去的。他也过不去了。” 乔贺沉着目光,体会林汉臣的话。 林导道:“悔之晚矣,痛彻心扉,思及过去,全是悲叹、遗憾、痛恨、自责,他这才一病夭亡了。” “梁山伯一生,把自己守在礼义仁信的规矩里。他活这一辈子,没见过多少好东西,没见过多少新鲜东西。你可以想像他看着英台来到他身边,又从他身边活活溜走,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悔恨。他不会责怪英台,他是自责,”林导说着,见乔贺坐在一边低头不吭声,林导拍他,示意他去看汤贞,“你看小汤,乔贺,不要把他当成祝英台,也不要把他当一个男人女人,你把他当成你心里最遗憾、最缺失的那个部分,当成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世间最触摸不到,你最不敢肖想的美好的化身。你要像梁山伯那样,约束你的情感,你的欲望,然后去爱他,毫无保留地爱他。你临终时候给他的沾血手帕,里面是爱,是恨,寄托着所有你过去压抑在心里,束缚在心里不说出口,如今想说再没机会诉说的衷情。你把所有的自己都放在那个手帕里,给他了,而不是什么你以为的独占欲。” 乔贺盯着汤贞,喃喃问林导:“所以我是因为爱她,才死的?” “你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你是为你自己,”林导说,“祝英台对梁山伯来说,就像是生活的一记戏弄,山伯是个榆木疙瘩,扛不住这种戏弄。就算没有祝英台,山伯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事、别的生活对他的戏弄,陷入无尽的不解、悲哀和自责当中,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这个人,说平凡也平凡,说不凡也不凡,他的死甚至不是故事的结尾,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第42章 梁兄 16 梁丘云走出骆天天的病房,接郭小莉的电话。 郭小莉说,她之前不是不想让梁丘云见方曦和,主要是一直约不到方老板那边的时间,刚刚方老板的秘书联系了她:“他今天上午十点有半个钟头可以见你,你想去就现在去吧。” 骆天天脚搭在床上,扭伤得严重,特别肿。他眼圈红红地靠在床头,一见梁丘云回来,拿了车钥匙就要出门。“你要走?”他伸着脖子问。 梁丘云回头看他一眼:“我有工作。” 骆天天嘴一扁,低下头,委屈地垂下脖子。 梁丘云本想扭头就走,见骆天天颓丧地坐着,这惨样,他多多少少又犹豫了。 他心里明白,若是搁到五六年前,骆天天在他面前摔成这样,哭成这样,发生天大的事他梁丘云也不会走的。 那时候他对骆天天好,天天呵着护着,把骆天天当成个宝。骆天天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公司领导的心头肉,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就爱跟在他云哥哥屁股后面跑。他早知道骆天天从小就是这样任性、调皮、骄纵,他也早知道天天就爱缠着他,就爱粘着他,粘起人来蛮不讲理,像个无赖。某种程度上,这些臭毛病甚至是梁丘云亲手帮着给他惯出来的。 可现在梁丘云不拿他当个宝了。 这些惯出来的臭毛病,每一个都越发让人烦不胜烦,不堪其扰。 “你真的要走吗。”骆天天带着哭腔,哽咽着看他。他似乎察觉到梁丘云的犹豫,他想要挽留他。 “老实在这待着,我一会儿来接你回家。”梁丘云说完,后退一步,关上门就走了。 郭小莉给了梁丘云新城影业的地址,梁丘云开着道具组那辆笨重的二手货车,在车道里切过来切过去,着急往目的地赶。 在一个红绿灯口,郭小莉又打电话来:“方老板现在不在公司,他秘书发来一个酒店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你去那找他。不要迟到了。” 梁丘云走进酒店大堂,仰头望上方巨大的白色穹顶。 兰庄酒店。 梁丘云没来过这个地方,甚至都没听过。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北边,学校在北边,公司也在北边,如果不是循着地址来找方曦和,他甚至不会跨进市南的城区。光开车来这一趟就要不少油钱,再加上市南众所周知,大片大片的富人区,也不是适合他消费的地方。这会儿梁丘云站在兰庄的大堂里,两只手不自觉握在身前,挺直了腰杆。他向四周望,视线转过来,转过去,只感觉眼前一片流光溢彩,好像连瓷砖梁柱,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会动的。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穿的,拿着,提的,无论气质打扮,都与梁丘云熟悉的生活相去甚远。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让只穿着汗衫牛仔裤就出现在这里的梁丘云无所适从。他伸着脖子,想找人问问方曦和在哪——他在《花神庙》片场见过方曦和,他认得他,可很显然,方曦和并不会在大厅里等他。 有个正在前台办理入住的外国姑娘同梁丘云搭讪。 也许那是搭讪吧。因为她说的语言不像是英语,梁丘云听不懂。他先是愣了,然后友善地笑了笑,接着就回过头,当没听见。那姑娘有一头耀眼的金发,藏在宽檐帽下面,扎成两个马尾。她微微拉下墨镜,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了梁丘云,看他的身高、下巴、肩膀,看他的胸膛和手臂,看他晒黑了的皮肤,她同身边一个中国女人窃窃私语。 “有什么能帮您的?”前台的工作人员问他。 梁丘云手肘搭在台上,上来就问:“你们这有个叫方曦和的客人吗。” 前台瞧他一眼,礼貌又克制:“不好意思,先生。查无此人。” 梁丘云听着,反应了一会儿。他靠在台边,转了转头,余光瞥见远处有几个保安,好像正隔着人群警惕地盯着他。 这情形让梁丘云想起他和阿贞以前一起看过的那些美式动作片。 我像劫匪吗。梁丘云心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隔壁的金发女孩还在颇有兴趣地瞧他。 “我叫梁丘云,”他和前台的小姐说,语气放得柔和,“有位叫方曦和的先生让我来这里见他。他说在这儿等我。” 前台看了看他。“那请您稍等。”她说。 她转身走了。 梁丘云深吸一口气。 不能着急。 隔壁的女孩使劲儿戳那中国女人,女人没办法,只好到梁丘云身边来。 梁丘云看她一眼,又看那个面色绯红戴着墨镜笑眯眯的洋妞。只听中国女人用蹩脚的汉语问他:“这位先生,她问你,一会儿有没有兴趣去她房间里坐坐?” 梁丘云听了,眉毛一抬,瞧那个金发姑娘。 你很帅。姑娘勾着笑,半摘了墨镜,用更蹩脚的汉语,小声对他说。 梁丘云跟着酒店工作人员乘电梯一路上楼,同乘的客人都在其他楼层下去了,包括那个金发女孩,她在22楼离开,只有梁丘云一路上到了顶层。 一出电梯门,没有走廊,只有向左一扇巨大的双开客房门。门口守着几个保镖,盯着梁丘云一身打扮,一左一右伸手,把门打开。 梁丘云进去,又是一扇双开门,门上刻着梁丘云看不懂的浮雕。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双鞋,换了。保镖推开门,两人一同进去。 再往里进,才算是终于进了方曦和的套房客厅。这房间很长,长长的一面墙,被紧闭的连成片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遮住。墙角有架钢琴,梁丘云在钢琴凳上瞥见了几只酒杯和空酒瓶。往里面走,是两组沙发,再往里走,是吧台,十几人的长餐桌和开放厨房。梁丘云感觉这套房是够大的,单一个客厅就比毛总的办公室还大。 客厅深处有扇小门,一个人走过来,西装革履:“是梁丘云先生?” 梁丘云把目光从手边的雕塑上收回来,生硬地“嗯”了一声。 “方老板在花园等你。” 他们一起进了那扇门,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过一扇门,又一扇门,再一扇门,这大概都是方曦和套房里其他的房间。梁丘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时不时回头看,直到走到头了。请进。那个人说。不知把哪儿的一扇门打开。 梁丘云眼前一亮。 “你们不知道,蕙兰那个儿子给惯的,把她家周老爷子气得,够呛!一点法子没有。” 还未进去,先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 梁丘云眯了眯眼睛,看见一只穿了高跟拖鞋的脚在不远处的吧台上晃。 一个长发女人,穿着件浅色的睡袍,手上夹着烟,坐在屋顶花园的吧台上。刚才便是她在说话。 “你去看周穆蕙兰了?” 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要年轻一些。梁丘云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旁边站了一个男人,穿了衬衫西裤,身材高大。 梁丘云只凭背影就认出了他,方曦和。 这会儿方曦和嘴里叼了烟,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正亲昵地帮他打领带。梁丘云猜,这个女人就是辛明珠。 长发女人说:“我昨个刚去的,和老刘他们家两口子。去了以后发现老艾他们家两口子也在。蕙兰挺精神的,我还见着她那个儿子了,我跟你说,真是周世友亲生的,那臭脾气,摆那臭脸,和周世友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也亏得蕙兰受得了。你还没去?” “没有,”辛明珠给方曦和扫了扫肩膀,说,“我过两天再去吧,这么多人挤一块,怕累着她。” “辛姐,依我看,你还是早去吧。”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怎么呢。” “蕙兰阿姨都病成那样了,还不是说没就没啊。”那年轻男人说。 辛明珠扭头望向吧台:“你这个贱嘴,说的什么话。在人家兰庄酒店里。” 梁丘云顺了辛明珠的目光,往吧台深处看,看见一个穿花衬衫的年轻男人,两个圆圆的墨镜片遮了眼睛,嬉皮笑脸坐在里面。 “兰庄怎么了,这又没外人。”年轻男人笑着说。 “小甘,抽嘴。”方曦和低声说。 年轻男人“哎哟”一声:“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辛明珠说:“叫你小叔听见,回头还得揍你。” “甘清,你到底行不行啊,”坐在吧台上的长发女人叫道,“成天游手好闲,你小叔指派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个屁。”那叫甘清的男人说,把嘴里的柠檬片吐了。 “你小叔还是指望不上你。看人老艾家两口子,”长发女人说,扭头看了辛明珠,“老艾那儿子,明珠你见过吧,虎头虎脑的,看着傻不愣登的,把蕙兰那宝贝儿子哄的啊。怎么人老艾生个儿子就这么有眼力劲儿。听蕙兰说,老艾家一家三口现在成天被周老爷子叫家去吃便饭。”“谁?”辛明珠问。 “艾宏达啊,那个脑袋圆的。你忘了,前几年给方总送一堆东北土特产那个。” “他?”辛明珠一愣,诧异道,“他……怎么和老周家攀上的关系?” “看人家生的好儿子啊,”长发女人抽了一口烟,含在嘴里,又吐出来,“你不知道?都传遍了。人两口子现在是周世友的座上宾。” “周老爷子也不容易,”方曦和开口了,“老来得子,关系不睦,这夫人又要走了。”他跟辛明珠说:“我也去拜访一下吧。你什么时候去。” 辛明珠看他一眼,欣喜地笑了:“那天问你去不去,你说不去。” “你缺个伴,我还能不陪吗。”方曦和说。 长发女人听着,一边笑,一边跟辛明珠使眼色。 “梁先生,您怎么不进去。” 梁丘云回神,一转头,见是那个带他进来的人,刚才就一直守在他身后。 梁丘云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对方走过他身边,直直走向方曦和。 “方先生,梁丘云先生到了。” 辛明珠探头一看:“哎,小梁来了。” 方曦和点头,叼着烟,粗声道:“让他进来。” 梁丘云走过去。 方曦和背对着他,辛明珠望了他,那长发女人歪过头打量他。 “这人谁啊?”甘清随口问道。 地板好像变成松软的沙,梁丘云每迈一步,脚陷进去,不让他往外拔。 “不知道,”长发女人说,踢着她奶油色的高跟拖鞋,小声问,“明珠,谁啊。” “小汤的朋友,”辛明珠说,接着朝梁丘云一招手,“小梁,过来坐。” “小汤?”甘清一愣,把他那两个圆片墨镜一摘,“哪个小汤?” 梁丘云站在方曦和面前。 方曦和年纪大梁丘云二十余岁,换算一下,这个男人活过的日头是梁丘云两倍还长。他的生活,梁丘云不了解,他穿的衬衫,打的领带,他嘴里的烟,甚至他眼尾的皱纹,梁丘云都只能远观。对方曦和,梁丘云所知的也不过就是杂志上那点内容——多少年商海闯荡,一脚跨进娱乐行业,捧红了多少人,赚得多少钱。还有公司的人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没有方曦和的撑腰,汤贞绝不会有今天。 梁丘云眼看着方曦和吞云吐雾,来的路上心里跑过一遍的词,这会儿一句也吐不出来。 方曦和离他这么近,他甚至叫不出一句“方老板”。 “你是该来见我了。”方曦和突然说。 他眼睛抬起来,看了梁丘云。 “男主角公布一个月了,”方曦和说,手里捏了烟,“没来打过一个招呼,你倒是神秘。” 方曦和语气平淡,他嘴角天生带笑,并不凶恶。梁丘云却无端端心头一凛。 辛明珠在旁边搭话:“小梁这不是来了。” 梁丘云暗暗吸了口气,说:“方老板,我一直想来见你。你的秘书今天告诉我你有时间,我这就赶来了。” 方曦和听了,说:“下次再想见我,别找秘书,找小汤就行了。” 梁丘云抬眼看了他。 长发女人坐在不远处抽着烟,声音不大不小,问辛明珠:“明珠,来了也不介绍一下。” “介绍什么呀,我也第一次见,”辛明珠说,“小梁是公司接下来两部电影的男主角。”又亲切地问梁丘云:“是叫梁丘云吧?” 梁丘云点头。 “男主角,”甘清说,“我听都没听过,上哪儿找的男主角。” “小汤推荐的,”只听方曦和说,他拿烟的手一指甘清,“你们几个,先出去。” “别啊,让我听听,”甘清说,他抱着椅子背不走,“我正好也想进这个,这个什么,圈。” “你?”长发女人笑道,“别把你小叔家底败光就不错了。” “真的啊,”甘清说,“我小叔还叫我跟方叔叔多学着点。” 辛明珠一看方曦和,连忙劝甘清:“这边说正事呢,你们快出去。” 甘清一撇嘴。 梁丘云听见人走远了。他抬头看了方曦和:“方老板,那两部电影,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方曦和一抬眉。辛明珠看着他,又看梁丘云:“小梁?” 梁丘云梗着脖子,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阿贞再为我欠你的情。” 方曦和看了他,嘴角笑眯眯的。 “说什么话,小汤不是外人,什么谁欠谁的情。”辛明珠赶忙说。 梁丘云口干舌燥,对方曦和说:“你对阿贞的帮助,你的善心,来日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加倍报答你!” “怕是我等不到这种机会了。”方曦和说,看着梁丘云脸色一变,他把烟放回牙尖里。 “你也知道戏是小汤给你的,”方曦和说,接过辛明珠给他端的一杯茶,“小汤这么忙,给你操着这闲心,一趟一趟来我这跑。你来了就推了。” 他说:“不识抬举。” 梁丘云脸色难看,站在原地。 方曦和把茶含在口里,漱了漱口。这什么茶,他说。辛明珠说,甘清拿来的,他家茶园子今春的新茶,给你带了一点。 方曦和把嘴里的茶吐了,又喝一口。 “小汤和我说起,他从小城市过来,”方曦和讲,他又点烟,往花园深处的洋棚走,梁丘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辛明珠回头给他使眼色,他才硬了头皮跟上去,“与你同吃同住,一直受你的照顾。” 梁丘云打量着洋棚上下的植被。 “他当你是亲哥哥,想回报你,”方曦和说,他在洋棚下面的沙发坐下了,一双眼睛看着梁丘云,“你刚才说,要替小汤报答我的善心。巧了,我也打算帮小汤回报你的恩情。” 梁丘云一怔。 他手指尖微微发颤,他把手握紧了。 “我不用阿贞回报什么恩情,照顾他是我应该的,这是我和阿贞之间的事,不用方老板你插手帮忙。”他说。 方曦和笑了。 “我帮小汤,也是我和小汤的事。” 他摆了摆手里的烟:“小汤跟我开了这个口,帮不帮,在我。”他看着梁丘云:“要不要,看你。” 梁丘云深呼吸。 “小汤为你想了很多啊,”方曦和说,他似笑非笑的,梁丘云猜不透方曦和话里话外,到底什么意思,“上回来我这吃饭,说,不想演配角,怕抢你的风头。我就劝他,先要戏火,人才能火。他不演,戏不火,主角也捧不出来。他才听了。” 梁丘云攥着手。 他觉得一阵阵妒火,从心窝子里往外烧。 《花神庙》拍完到现在,除了每天两个人一起工作的时间外,那些不能见面的时候,那些阿贞一个人单独忙碌的时候,他在见谁?他都和谁在一起?他和什么人,吃什么饭,说什么话。 梁丘云不是没想过,没猜过。但话从方曦和这个老男人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他想说,我不用你帮,你离阿贞远一点,阿贞有我就够了。 但他说不出口。 辛明珠给梁丘云也端了杯茶,梁丘云一愣,抬起头来,意外道:“谢谢。” “方老板既然要捧你,你也不用拒绝,你这么年轻,”辛明珠说,姿态放得亲切,“一两部电影不是什么大事,小汤也是为你好,别那么刺儿。” 梁丘云双手端着茶,看她。 “你们俩也是,”辛明珠说,“有句话说得好,越名贵的花越靠养,越好的角儿越靠捧。你们俩都是善心菩萨,一个养着,一个捧着,这不挺好的,较什么劲啊。” 方曦和看辛明珠走过来,冷淡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梁丘云表情僵硬,坐在对面,一声不吭。 辛明珠靠在方曦和身边,故作娇嗔:“小汤是命好,我羡慕还来不及,就看不得你们这些人在这较这闲劲。” “你命不好吗?”方曦和问她。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她摸着方曦和的头发说。 有人走进洋棚来,对方曦和说,万邦集团陈总的电话。 方曦和看了看梁丘云,又看辛明珠。 方曦和一走,辛明珠坐在方曦和位置上,和梁丘云说:“小梁,相信辛姐,辛姐不会坑你。” 梁丘云抬起头来。 他早在报纸杂志上看过辛明珠的名头。梁丘云习惯了别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他不明白,辛明珠这么一个知名女演员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 “在这个圈子里,在声色场里,一个人想要保住他天性的纯粹,没人护着是不可能的,”辛明珠说,不知是演技好还是她真心如此,她眼睛里闪着善意,“我第一次见小汤就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默默护着他。后来我听他说起你。” 梁丘云望着她。 “但是你要知道,小梁,人想在这个圈子里活下去,只靠护是不行的。没人捧,条件再好,最多红得一时,”她说,“红得太过了,没人撑腰,还有可能自寻死路。” 梁丘云琢磨不透辛明珠的目的。归根结底,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劝告。 辛明珠一定有所图。 方曦和站在客厅里穿西装,他要出门,辛明珠急忙过来帮他。梁丘云跟在后面,抬头看了方曦和。 “这两部片子,”方曦和看见他,说,“想不想演,想怎么演,想找谁演,你自己决定。” “方老板……”梁丘云说。 方曦和打量了一下梁丘云这身段。 “真把你捧红了,小汤也不用再这么着费心,”方曦和说,扣衬衫袖口,“捧不红,我劝你一句,人生这么多大道,不是只有娱乐圈一条可走。” “你觉得我红不了?”梁丘云问。 方曦和看了看他,笑了。 “这回红不了,小汤来求我,咱们还有下回,”方曦和说,“你在这圈子里耗着,小汤多往我这来两趟,我看也挺好。”梁丘云僵在原地。 辛明珠说:“小汤现在是大忙人,哪有功夫成天往你这跑啊。” 方曦和说:“你现在不也是大忙人吗。” 辛明珠直笑。 梁丘云从兰庄酒店出来,烈日当空,他坐上道具组的二手货车里,接了两个电话。 先是郭小莉的。梁丘云和郭小莉说,方曦和根本不是诚心诚意捧他。 “他只是拿着我,装作要捧我,好让阿贞求他!他想让阿贞一直感激他。他根本不是要捧我,郭姐,他是要打压我……他不会让我有出路的,我一直红不了,阿贞才会一直求他……他不会让我有出路的……” 郭小莉听他气急败坏、灰心丧气的声音,郭小莉说,阿云,你想得太多了:“方老板是什么人,犯得上打压咱们吗?再说,电影还不是他投资,他有钱烧的啊。”她说完,又平静道,“这两个剧本都是阿贞挑的,阿云你不信方老板,还不信阿贞的眼光吗?我帮你接了,你回头想想怎么演。机会难得,不要错失了。” 她把电话挂了,梁丘云张了张嘴,一句话到喉咙里。 紧接着是汤贞的电话。 “云哥,你不在医院吗?” 梁丘云深吸一口气,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我在外面……忙工作,怎么了。” “我到医院来了,只有天天在。”汤贞说。 “阿贞,”梁丘云说,“我们晚上能见个面吗。” 汤贞那边安静了。 梁丘云视线在方向盘上停了一会儿,挪向窗外。 “你看着天天呢?”梁丘云说。 “嗯,他妈妈挺着急的,我一会儿送他回家。” “行,交给你了。” “云哥。”汤贞说,欲言又止。 “没事,”梁丘云说,他垂了头,和汤贞笑一笑,“明天见了再……”他想起明天剧场不排戏。“下次见面再说吧。” 第43章 梁兄 17 乔贺听了林导一席话,吃盒饭时候还在细琢磨。其实他不是刻意要否定梁山伯,也不是有意曲解他,只是梁山伯行事多有矛盾之处。只要一种路子说得通,能够自圆其说,能够逻辑自洽,乔贺没有别的意见。 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在午休时候赶来剧院里。汤贞就坐在乔贺身边,没吃两口的盒饭在膝盖上摊开了,汤贞手里虚握了筷子,头歪倒在沙发靠背上,沉沉睡着。 乔贺想起就在几分钟前,他还问汤贞,你累吗。 当时乔贺在看汤贞的日程表,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工作,仅有的几个小时睡觉时间也要拿来进行演唱会的排练。 汤贞拆盒饭,笑着说,不累。 这吃着盒饭就睡着了。 郭小莉敲门进乔贺的休息室,一见汤贞,先抱歉地和乔贺打了个招呼,接着把歪倒的汤贞搂过去,拍他的脸蛋:“阿贞,阿贞?” 汤贞睁开眼睛,茫茫然:“郭姐?” “吃饭时间还要吃饭,不然又要胃疼,”郭小莉看了一眼盒饭,从提着的袋子里拿了个温水壶出来,“来喝点粥,从家给你熬的,吃完再睡。” 汤贞赶忙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下,接过郭小莉递来的碗勺。 郭小莉那粥是熬得上了心的,山药粉糯,薏米绵软,中间几颗红枣。郭小莉给乔贺也倒了一碗,说:“乔贺老师也辛苦了。阿贞一个人喝不了的。没关系。” 郭小莉还带来了一个纸袋,汤贞打开,里面是二三十张信封,放着mattias演唱会的门票。 他好像一只小鸟,飞到导演的休息室里,到每个工作人员身边,带着他的信封,他一点也不困了,好像睡那几分钟就足够他活蹦乱跳一整天。他拿出门票,请大家届时去捧他和他云哥的场。不少工作人员都没料到还有这一出,负责服装设计那个本地姑娘嘴里不知含着什么,伸手捂了嘴说,是不是今天开票?我妈肯定给我买了。不行我打个电话问问她。 乔贺拿了给他的那份,信封上印了mattias的标志,是一个变形设计的大写字母m,下面写了一行英文小字,是mattias世界巡回演唱会的意思。背面手写着:感谢乔贺老师的照料。 副导演问:“林导,那天能不能去啊?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林导说:“都去都去吧,给你们放假。” 下午排练结束,汤贞要去医院看骆天天。嘉兰剧院的朱经理约剧组一行人聚餐。到地方下了车,副导演看着饭店名字:“这个饭店很有名,是不是啊。” 朱经理笑笑,就听副导演说:“我小时候读课本,读到过!我有印象!” 林导问乔贺,这饭店怎么样。乔贺愧为本地人:“太贵了,真没来过。”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朱经理:“汤贞请我帮他转交给你。他弟弟病了,他赶去医院,过不来。” 朱经理急忙接过来。 副导演说,小汤在剧组人缘不错:“他挺招人喜欢的。很少有年轻主演和剧组处得这么好。” 林导说,他这个特质就是祝英台的特质:“除了他,没人再这么合适了。” 入座以后,朱经理打开信封,发现是mattias的演唱会门票。他笑了,翻开手机,打开一条短信给大家看:“我小妹刚刚还拜托我,要我从熟人那里给她弄几张这个的票,她说她没买到。” 一行人都笑,副导演又念叨起来:“才十八啊。看看人家,十八岁干嘛呢。” 乔贺开口了:“林导,汤贞年纪这么轻,每天工作,不读书的吗?” 林汉臣说:“你问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朱经理想说话,话到嘴边,就听林汉臣说:“不读书也没什么,以前的京戏演员有几个读书的,还不都是从小戏班子学戏过来的。学戏,也是学做人。” “还是读的,”朱经理说,“电影学院都找好了。” 乔贺看他一眼:“朱经理知道?” “上回和几位老师吃饭,听他们讲起了,”朱经理讲,“说汤贞,学校成绩还可以,找了人给补习,”又说,“他专业考试应该是没问题。” “小汤还是挺会演的,”副导演说,一瞅乔贺,“我前两天把《花神庙》看了。” 乔贺笑了,看他。 “看之前以为是个什么黄片,结果就那么一点点,逗我啊。”副导演气不过道。 林汉臣老脸一别,朱经理也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副导演说,朱经理你也看过对不对。旁边有人说:“都是宣传的噱头啦,炒作啦。” 乔贺也笑,有服务生进包厢来,问:“不好意思各位先生,外面没吵到你们吧。” 林导问:“怎么了?” 乔贺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听来人说,没事就行,打扰了。 乔贺朝门外看了一眼,穿过长长的走廊,他一眼瞧见酒店大厅门口有好几个孩子围坐在那里。 “那是干什么的。”他问。 服务生苦笑:“又有人把孩子丢来了。” 门一关,听朱经理说:“我每回来,门口都有孩子。” “什么孩子。”林导问。 朱经理说:“不少外地人来了,专程把孩子放这里酒店门口。” 林导一愣:“怎么的,孩子不要了?” 朱经理点头。 “这酒店有名啊,出入都是显贵,”副导演猜测道,“不过有钱人真在这儿捡孩子吗?” 朱经理笑着,摇摇头:“一厢情愿。只是辛苦了咱们人民警察。” 乔贺吃完了饭,准备回家。因着往后四天都没有排练,林导说,如果乔贺还对梁山伯有什么想法,可以去剧组下榻的酒店找他。 乔贺点头,他站在酒店门口,看见一个小孩趴在酒店一楼的大鱼缸上,目不转睛看里面游来游去的海洋生物。 “乔贺老师自己开车来的,不用管他。咱们其他人往车里挤挤,其他人各自打车各回各家!” 那小孩头发有点长了,遮住了耳朵。他睁着大眼睛近距离看乌龟游泳,游得那么慢,脚蹼摆过来,又摆过去。 他朝乔贺望过来,乔贺一愣。 “你家长呢。”乔贺问。 他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又长又翘,好像哭过。 孩子长得真好。乔贺想,家长真舍得。 “我在等她。”小孩故作镇定地说。 他穿着一件圆领儿童t恤,下面是印着兔子头的短裤。两只晒红了的脚套在一双底都磨薄了的凉鞋上。乔贺见他细成骨头的右脚脚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习俗。 乔贺问:“你吃饭了吗?” 孩子摇摇头,有点害怕地瞧他背后。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两个工作人员说着,从乔贺背后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孩子,“小朋友,警察叔叔来了,就在外面,带你找你妈妈去,你那两个丁点大的弟弟妹妹呢,藏哪儿去了?” 樊笑一早起来又和乔贺吵了一架。起因是她要去取衣服,身上没有现金,翻乔贺钱包的时候发现里面居然也一分钱没有。 乔贺是守旧的人,不会不带钱在身上,更不会把钱一分不剩花个精光。樊笑一听说乔贺把身上所有钱塞给了一个被遗弃在酒店门口的小孩,劈头盖脸照着他就是一顿数落,说他真是演戏演傻了,电视上成天放那些骗子指使小孩出去坑蒙拐骗的新闻,也就乔贺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才会被骗:“家里有多少钱,让你这样花销。” 她摔门出去了。 乔贺起床,想起今天要去周家。从几周前樊笑就开始准备、张罗,一边发愁穿什么戴什么,一边发愁拿什么送什么。乔贺说,周穆蕙兰能缺什么,还能需要我们这种家庭给她送东西。樊笑说,别人都备了礼,我们怎么能空手去,多不好看。 乔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原定下午一点出发,樊笑约了她会里朋友范钰夫妻两个同去。樊笑提前穿好了裙子,化了妆,又给乔贺打扮起来。乔贺的衣服简单,贵的就那么两套,还是前几年为了参加一次颁奖礼特意定做的,这会儿乔贺穿上了,抬头从衣柜里挑领带,樊笑神神秘秘,从背后一下子变出一条新的。 黑底暗花,乔贺接过来,拿着看了一眼,感觉和昨日朱经理戴的那条大同小异。这不会是你买的吧。乔贺问。樊笑白他一眼:“跟主编借的啦!” 樊笑帮他把领带系好,乔贺低了头,看自己,说,比上台还隆重啊。 樊笑说,今儿要去的地方可不比你上台重要多了。 范钰夫妻下午五点才过来。樊笑等得在家里直跺脚,可补完妆,出门一见范钰,脸又笑得灿烂了。范钰年纪比樊笑还要大上一轮,心态却年轻,开个敞篷车,穿得也无比鲜艳。乔贺刚走出门,就听范钰远远地喊,小樊那是你老公啊,长得真帅。 樊笑也高兴,回头看乔贺,又和范钰说,帅有什么用啊,没点本事,比你家老金差远了,哟,这你家新车啊。 范钰的老公姓金,在银行工作,一见乔贺,主动伸出手打招呼:“乔贺老师,不用不用,你不用开车了,咱们一块去,一块回来,坐我的车吧。” 乔贺坐进车后座,范钰和樊笑那边已经聊上了。 “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范钰说,她在副驾驶上回过头,“我家老金说,送点补品。开什么玩笑啊,送补品,周穆能缺了补品吗。再说了,生病不能乱吃补品,咱送了也没用。你说是不是啊小樊……你送的什么啊……啊?你送包?你从哪弄的,我看看,什么包……唉哟,花不少钱吧你这……至于嘛,周穆那么些包。你有你家老公啊,对吧,文化人,弄点文化上的东西,不用多值钱,周穆也喜欢啊……我骗你干嘛,你还不知道周穆。你认识她的时间还是短。我跟你说,她上回过生日,咱们会那些老人,花多少钱啊每人给她置办礼物,最后她就看上老宋送的一套那个什么相册了,是以前台湾哪个什么老戏班子的跟班摄影师拍的,一套影集,她怎么摸怎么喜欢,在那看。最后我们一问老宋,人从台湾一旧书摊上收的,一共不到五十块钱。”乔贺瞧着樊笑脸上表情有那么一秒一下子落下来,又提上去。你送的什么啊。樊笑问。 “我弟前两个月去非洲,买的一个手工艺品,”范钰说,“也没多稀罕,至少特别一点吧。”又说,“不过周穆她家——你去过她家吗?第一次?她家地砖都非洲打的,我估计她也看不上我这个。算了,她也不挑。就意思意思得了。” “就是啊,”老金说,开着车,一只手举起来摆,“我就受不了你们这些人。我们银行几个大客户,哪用送什么东西啊。真正的有钱人,我跟你们讲,享受的是他们送别人东西的过程。”又说,“他们要是还那么想要钱,还和我们这种人交际什么啊。” 他们五点出门,沿着城市的大道一路向城外开。乔贺眼见着路边的城市设施越来越少,天空绿树越来越多。等老金开到一个湖边,天边已经有月亮银白的影子出现了。老金一看时间,和他们说:“咱是先在外面吃个饭,还是直接进去?” “直接进去,”范钰说,回头看樊笑,“要不然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吃一嘴什么味儿呢。” 老金笑了一声:“好好好。”又说,“到时候别肚子叫啊,省得在人家里尴尬。” “我肚子才不叫呢,谁天天吃晚饭。”范钰说。 老金把车开进林中的长路,也许是周围环境太静谧,范钰闭上嘴,安静坐着,连樊笑也不说话了。乔贺望着窗外,隔着条条飞快掠过的银杏树,他在黄昏淡金色的湖面上,看见远处一座座屋顶清晰而斑驳的倒影。 第44章 梁兄 18 周家的房子建在市郊,周遭有山,有湖,一条长道从山间密林里穿出来,到周家院门前就停住了。 往前不再有路。 范钰和年轻门卫讲明自己的身份,对方一听是范小姐和樊小姐,立刻给予放行。范钰回头和老金挤眉弄眼,用口型讲:面子。 车停在周家正门前。乔贺下了车,视线在四周绕了一圈,落在面前的喷泉上。 范钰说:“上回我来的时候,这人鱼身边的小天使还喷水呢。怎么这会儿不喷了。” 周家大门被人推开了。太阳将落,山间暮色四沉,只有周家大宅,门里窗里,亮着点点金色的灯火。开门的中年男人沿着楼梯快步下来,笑着:“不好意思,电机坏了,给维修队打了电话,人还没到。” 乔贺猜不出来人的身份。只听他说:“蕙兰在楼上等你们很久了,我带你们上去吧。小杨,帮这位先生把车停好。” “老爷子不在家,子轲也没回来,”乔贺跟在那人后面,越过高大的前厅,走了一段,沿楼梯上楼,“就蕙兰自己在家。诸位吃饭了吗?” 樊笑走得慢,伸着脖子在这大房子里到处看。范钰问:“蕙兰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还可以,”那男人说,回头看了她们,“你们好心来了,她精神头就足一点。三点钟的时候也来了几位先生太太,陪蕙兰说了会儿话。” “来看她是我们做朋友应该的,”范钰说,老金在旁搭腔,“都是朋友嘛,朋友。” 那男人笑着说:“蕙兰结交这么多朋友,也是她的福分。” 他们上到三楼,绕过楼梯,是一大片视野开阔的楼中花园。男人带他们往花园深处走,绕过立柱,乔贺才看到花园里面有一扇门。 范钰说:“上回来,没见这有花园啊。” “老爷子上星期叫人造的,”男人说,“蕙兰下不去楼,没办法。” “蕙兰搬到三楼来住了?” “这个房间采光好一点。”男人说着话,伸手推那扇门,正巧一位胖女士从那扇门里出来,端了个金属盘子。乔贺一眼瞅见盘子里几支棕黄色的注射液。男人低声问那胖女士:“打完了?” “刚打完,”胖女士瞥了乔贺他们一行人一眼,“怎么才来。” 乔贺不是没见过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模样。去年他们戏剧学院的班长给他们每个人发短信,说老师患了肝癌,怕是时间不长了,希望大家聚一聚。乔贺第一时间奔到医院去,看见那个曾经那么体面的老人家,皮包骨头卧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散乱,两条腿肿得要命,因为大小便失禁,床铺臭得难以靠近。乔贺颤颤把手里的果篮放下,走上去握老人的手。 啊,乔贺。老师嘴里喃喃说,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的脸,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乔贺,我听见你了,是不是你。 乔贺不是没见过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模样,所以当他看到周穆蕙兰本人的时候,当他闻到房间里那股淡淡的香草与柑橘混合的清凉香气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他心里诚心诚意佩服,人和人是不一样。 床边摆了几把椅子,大约是一直有人来,就一直放在这儿。范钰一进门,先樊笑一步上前,坐在床边握了周穆蕙兰的手:“蕙兰,你真是受苦了。” 乔贺走在最后,他抄了口袋,目光越过范钰和樊笑,看坐在床边的周穆蕙兰。乍看之下,她还是乔贺上回见她时的样子,梳得齐整的长发,精致的妆容,得体的打扮——哪怕现在缠绵病榻,这位过去名震一方的美人依旧穿戴得优雅齐整,肩上还披了条刺绣丝巾。她那只被范钰握住的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乔贺瞧见了,范钰也注意到了,问:“你又去求了一串?” 周穆蕙兰笑了笑,乔贺靠近她,才发现她面色虚白,神情憔悴,确实生了病。 “还是给子轲求的那个,”周穆蕙兰说,她声音虚弱,精神头倒还可以,“他不要戴,非要给我。” “那是儿子疼你,”范钰说,“你看这一屋子新家具,外面那花园,蕙兰,你真是幸福。” “幸福什么啊,一家人都跟我这折腾,”周穆蕙兰说,她看了一眼老金,又看樊笑和乔贺,她笑着,慢慢说,“我就是不想掉头发,不想住医院……能少受点罪,安安静静的最好……要是不能,也想在家,多陪陪老公和儿子……” “哥们,别走这么快啊!” 门外传来声音。范钰一下子转过头,周穆也听见房门外的动静,她无神的眼睛向外望。子轲放学了。她喃喃说。 房门从外面推进来,乔贺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人进来。 “妈。” 那进来的年轻人很高,乔贺估摸着怎么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他穿了身校服,中学最常见的那种运动服,松松垮垮,衬得身材挺拔。 “子轲啊。”周穆蕙兰殷切地叫他。 他一看就是周穆蕙兰的儿子,眉眼,五官,气质,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穆蕙兰。身上穿着这种白底蓝条、平平无奇的校服,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特别这还坐了一屋子盛装打扮,恨不得把全部家底都穿在身上的成年人,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显得既突兀又格格不入。 他进门看了乔贺一眼,兴许因为乔贺是屋子里唯一站着的。他又看了范钰,范钰一愣,向后一摸樊笑的手,不自觉退后让开了。他眉眼的神态十分冷淡,走近他妈妈床前,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了几千几万遍。 “子轲,这是你范阿姨,金叔叔,樊笑阿姨,乔贺叔叔。” 周子轲看了他妈,又看这屋子人,他神情漠然,在他妈妈的热情衬托下,显得十分不热情,十分不友好,还有点叛逆。 “子轲的眼睛和你真像。”范钰尝试打破尴尬。 “更像他外公,”周穆蕙兰说,眼底有喜悦,“都说子轲和他外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别的就像他爸爸。” 周子轲也不搭腔,瞧着他们那眼神,又冷淡,又疏远,好像是望了他们的,又像是谁也没看见。周穆蕙兰拉他的手。 门外钻进一个圆脑袋:“哥们,我爸给我打电话,我得回家了。”一看这一屋子人,他一愣,两只圆眼睛眨巴两下:“叔……叔叔阿姨们好!”又说,“哥们,我真走了,我能带点你家厨子做的饭吧,这一趟把我饿的。” 周穆蕙兰连忙应了声好,说着,文涛,多带点。她眼巴巴看着儿子走了。 樊笑问,子轲多大了。 范钰表情放得自然了,说,念中学,十五岁。又和周穆说,十五岁就这么高了,以后个头还得长。 真是一表人材。樊笑说。 匆匆一瞥,乔贺其实没怎么把周子轲看清楚。就这一瞥,乔贺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实在……乔贺一点不觉得自在。 樊笑坐在范钰身边,姿态,表情,相当讲究,乔贺都有点认不得她了。 “乔贺。”周穆蕙兰突然叫他。 乔贺一愣。 范钰让开了,樊笑推了乔贺一把。乔贺低头,搬了椅子坐在周穆床前。 他在穆蕙兰面前算是晚辈了。 你们最近在排什么戏啊,周穆问他:“小朱也不告诉我,都不知道他把场地订给谁了。” “梁祝。”乔贺还以为周穆要问什么,问这个,他还说得上话。 周穆一愣:“梁祝?你演谁?” “梁山伯。”乔贺说。 周穆又是一愣,提着精神,笑着:“你演梁山伯?” 乔贺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剧团同事对他的多番调侃:“您是不是也以为我演祝公远呢。” 穆蕙兰眼睛一弯,看着乔贺直笑。 樊笑和范钰面面相觑,她们没听出乔贺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之处。就听穆蕙兰对乔贺说:“都知道你是个老生的材料,怎么去演小生了。谁叫你去演的?” “林汉臣。”乔贺说。 周穆蕙兰眼睛一亮:“林汉臣,他排梁祝?”想了想,又笑,“这个林汉臣,我才不信他会排梁祝,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乔贺笑了:“您对他真了解。” “我还不知道他。”穆蕙兰笑道。 她又问,都是谁演,除了你,还有谁。 樊笑抢先回答:“还有汤贞。” 周穆一皱眉,乔贺说:“以前演过戏的,一个小孩,演过《共工之死》。” 周穆说:“《共工之死》……那个小孩子?” 乔贺点头。 “都多少年了。他现在多大了?” “十八了。” 穆蕙兰愣了愣:“真难为林汉臣还能找着他。”又说,“共工那戏后来巡演换演员,快成林汉臣一块心病了。” 乔贺和穆蕙兰又聊了一会儿,聊的多是嘉兰和剧团的事。周穆蕙兰又是高兴,又是惋惜,望着乔贺,说,以后估计也没有机会再去看戏了。 范钰劝她别这么说。周穆摇头,微笑着:“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有谁逃得脱。” 又说:“我都想通了。” 樊笑说,你别现在想通啊,你还精神着呢。周穆听了,又摇头。她说,她不指望能再撑多久,只希望到时候能平静一点,别留什么遗憾就好。 乔贺盯着穆蕙兰的脸,听范钰问:“子苑什么时候回国?” “快了,”周穆说,“就这两天吧。” 乔贺站起来。范钰和周穆蕙兰聊起了子女教育方面的事,她的孩子也送去了美国,正在周穆蕙兰女儿上过的学校读高中。 樊笑低着头,从一边听着,插不上话。 老金在乔贺耳边说:“乔老师,我这快饿晕了。” 那边范钰还有兴致,周穆蕙兰却也有点撑不住了。她额头冒汗,笑得勉强,还和范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直到门外那个中年男人进来:“蕙兰,咱们该打针了。” 老金急忙上前,搓着手:“唉哟,都这么晚了,我看我们也该走了。周穆老师,您早点休息,保重身体。老婆,咱有话下次再说,对不对,下次咱再来,周穆老师好了,咱聊他个半宿。” 他把范钰拉出去。樊笑和周穆蕙兰道别,也跟出去了。 乔贺走近床前,只剩了他自己。中年男人看他一眼,乔贺略一犹豫,还是上前,伸手握了周穆蕙兰的手。“您保重。”他说。 周穆蕙兰惨白着脸,看他。周穆蕙兰突然说:“我是看不见你们的新戏了。” 乔贺感觉到她真实的情绪,透过手指尖的颤抖传过来。 “戏是永远看不完的,”乔贺低声说,“看见看不见,都是缘分。”周穆点了点头。 乔贺站在房间门口,瞧眼前的楼中花园,一盆盆花卉高低错落,开得繁盛,香气扑鼻。来时遇见过的那位胖女士,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正守在右手边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乔贺发现她表情奇怪,紧张又不安。有人坐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面。他不露面,只有影子从楼上折下来,铺在图案繁复的马赛克地砖上。 “老爷子今天不回来了,蕙兰,别等了。”乔贺听到背后传来的低声劝告。 大房子,静得吓人。 第45章 梁兄 19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 下面那个链接里有一段云老板的bg车……=_= 我先吐槽了自己,这个文太奇怪了真。 然后,强调!!!如果不是特别雷bg,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建议看文到这里的姑娘们点进那个链接把那一段看一下。本来是发在这里,版主说不许发bg,那我放个链接好了。 它虽然是个车,但它是有情节在里面的。 非常建议看文到这里的姑娘们点进那个链接把那一段看一下。 不看我真的感觉不太顺。 ———— 梁丘云睡不习惯软床,一睁眼,一撇金色的发辫落在他脸上,挠得他有点痒。 早,上,好。女孩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 archiveofourown.org/works/6659623/chapters/16214390 七点多,他发泄一通,想起今天要送老父母回家,冲了澡,穿上来时的衣服就走了。她在他口袋里留了一个电话,但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会再联系她。 梁丘云开着道具组的二手货车,一个人回公司宿舍。亚星娱乐门口正在堵车,梁丘云叼着烟,看窗外那么多十五六岁的孩子背着书包,被家长牵着手,等在亚星娱乐门口。 到今年练习生报名的时候了。梁丘云才想到。 以往每年的面试选拔没这么热闹,亚星娱乐就是个小公司,没有多少家长愿意把孩子的未来交付给他们。mattias的走红,确切的说,是汤贞的走红,把一切都改变了。 梁丘云坐在那辆小货车里,远远看这一张张稚嫩的兴奋的脸庞。 前面车一走,梁丘云踩着油门,开入滚滚车流。 汤贞给梁丘云打了个电话,问他昨晚去哪儿了:“天天想找你,说到处找不到你。” 梁丘云不回答他,只说:“我一会儿送我父母去火车站,阿贞,晚上我们见一面吧。”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云哥……” 梁丘云手捏了捏方向盘:“阿贞,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汤贞安安静静的。 “你想我吗。”梁丘云问他。 “你说,阿贞,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汤贞没声音。梁丘云咬了咬牙,他把车拐进停车位,险些撞了前面的护栏,他把车停下。“过不久就要演唱会了,别忘了排练,好吗。”他说,语气放轻了,生怕把他的情绪泄露出来。 汤贞忙问,云哥,你什么时候去排练。 “你和我一起吗。” “嗯,”汤贞说,笑着,小声说,“这个郭姐总该同意了。” 梁丘云也笑了笑,他低下头,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边上,听手机里传来汤贞的声音。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那么一处地方,像个洞,越来越深地陷下去。 骆天天瘸着腿,蜷在梁丘云公寓的沙发上睡觉。看见梁丘云推门进来,他一下爬起来,睁大了眼睛,高兴地看他。 梁丘云一看见他,眼神一僵,推着把门关上了。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骆天天问他,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你哥不是送你了吗,”梁丘云说,没好气地走过去,他打量了骆天天那张昨天还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伸手握了他伤腿膝盖,拉高了,低头看他那只脚腕,问他,“不用打石膏?” 骆天天看他关心自己,眼睛都发亮了。“又没有那么严重,”他撅了嘴说,“扭伤了,只用擦药膏。” 梁丘云让骆天天没事就回自己家去。骆天天不回。他说,你一个人在这,不无聊啊。梁丘云说,不无聊。骆天天低头看杂志,说,反正我哥也不会过来,我在这待会儿又怎么了,又不占你的地方。他说着,小声嘟囔,什么人啊,想陪陪你还这么多事。 梁丘云突然回头看了骆天天。他眼神沉沉的,从上到下,把骆天天单薄的一点肉没有的小身板打量一遍。骆天天抬着头,迎了他的目光,心里无端一阵发毛。 “天天,我对你没兴趣。”梁丘云突然说。 骆天天一愣。 有那么一会儿,骆天天想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或者,你要不要脸啊,谁要你对我有兴趣啊,再或者,我还对你没兴趣呢,当自己葱啊还是蒜啊。骆天天张了嘴,这么些话在他嘴边来回翻腾,他咽了好几次,这些话又从喉咙里翻出来,翻得他眼眶都红了,最后他说:“你都亲我了,还说对我没兴趣!” 梁丘云脸色难看,下了最后通牒:“你现在回家去。” “我不回家,”骆天天说,“我脚受伤了,我没带钱,我回不了家。” 梁丘云点头,说:“行,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骆天天叫道。 梁丘云的耐心到了极限。他扯过骆天天的手臂就往沙发下面拖,也不管骆天天脚扭伤没有,穿鞋了没有。他打开`房门,拖了骆天天把他弄出去。 “你干什么啊。”骆天天哭着喊,他一屁股栽倒在走廊上,抱着自己的伤脚,梁丘云抓了他衣领拖他,他张嘴想去咬梁丘云的手,咬出两行牙印,梁丘云不松手,他又不敢继续咬了。他哭道:“梁丘云,你有病是不是啊!我和你绝交!王八蛋!我`操`你大爷!” 一位老人家提着行李,气喘吁吁上了楼梯,站在走廊口。他眼看着梁丘云朝他走过来,黑着脸,拖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男孩,后者就坐在地上被他拖着,哭着一塌糊涂。 “云子……”他叫道,手里行李一落,他看着骆天天,一拍大腿,“你这是干嘛呢!” 梁丘云抬起头,见了来人,一愣。 “爸。” 他下意识把骆天天松开了。 骆天天憋屈地直揉眼睛,嘴里叼着果汁吸管,喝得差点呛着。他坐在亚星娱乐楼下的小面馆里,这不是饭点,面馆没什么人,老板都没出来。 大妈坐他旁边,伸手捋他的头发,一脸心疼:“这么小的娃,就出来打工啊。” 骆天天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偷偷看梁丘云,发现梁丘云坐在对面,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爷坐梁丘云身边,教育他:“公司给你安排的助理,是重视你。你是咱们家出来的大明星,代表咱们家的形象,你要注意,知不知道。人家这么小,给你当助理,脚还崴成那个样子,你就是生气也不兴这样打!” 梁丘云听着,抬头瞪了骆天天一眼。 骆天天心里哼了一声,十分爽歪歪。 大妈问骆天天,娃啊,我们家云子在你们公司表现怎么样。 骆天天拿着吸管,一顿捅果汁瓶,两只眼睛盯着梁丘云。 梁丘云闭了闭眼睛。 “云哥,表现……”骆天天说,“还行吧……”他忿忿不平,大概想骂自己太特么贱。 大妈说,唉哟,什么叫还行吧。 骆天天又喝了一口果汁,咂巴咂巴嘴,开始一顿胡扯。什么云哥在公司多受欢迎,云哥人气多么高啊,大明星,云哥在剧场多受重视啊,所有演员就等着云哥说台词啊,所有工作人员都夸云哥人缘好啊,什么吊麦地麦,别人都听不懂,就云哥听得懂啊……他把梁丘云父母哄得一愣一愣的,哄得梁丘云都皱起眉来,又怀疑又警惕地看着他。最后骆天天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说了句:“但是吧。” 梁丘云父母齐齐看着他:“但是啥?” 骆天天盯着梁丘云:“但是吧,他老是打我,老是欺负我,就他这个脾气……我是他的助理啊,我不会说什么的。但万一哪天公司知道了,公司肯定要罚他的!新闻肯定要报他的!” 梁丘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骆天天,我爹妈可都是老实人。”他语气不善,说了这么一句。 骆天天看他一眼,旁边大爷大妈在,他估摸着梁丘云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干嘛!我说得有假吗!我不是老实人吗!” 梁丘云他妈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安抚骆天天,她说,他们家云子以前不是这个脾气。 梁丘云他爸突然想起来,问骆天天:“现在新闻还报不报云子啊?”他说着,从衣兜里拿出几张叠成方块的报纸,大概是这几天来城里买的。他打开报纸,说:“我找了好半天,还想拿回去给我们村里看一看,都没找着我们云子的新闻。” 骆天天一愣,低头瞅那报纸,娱乐头版就是汤贞前一阵飞新加波参加的颁奖礼,在那个颁奖礼上,汤贞的单人唱片《如梦》拿了大奖,主办方根本没请梁丘云。 “成、成天都是云哥的新闻啊,大爷,你买的这期没有吗?”骆天天说,他拿过报纸来,弹了弹,张开,咳嗽了一声,他在三个人的注视下认真翻了翻,惊讶道,“奇了怪了,这期还真没有,碰巧了吧。”又随口胡扯,“大爷,公司好些呢,全是有云哥新闻的报纸。” 梁丘云目光低沉地看他,就听梁丘云父亲在一旁恳求:“能不能给大爷拿两张啊。” 骆天天愣了一愣。梁丘云说:“爸!” 梁丘云父亲抬起头来,盯着自己儿子:“干嘛。” “你成天要报纸干什么。” “拿回去给乡亲们看看!”梁丘云父亲说,气道,“干什么,不行啊!” 梁丘云瞪骆天天一眼。 骆天天让他一瞪,生气道:“行啊,大爷,我家就有!等我回家给你拿!” 梁丘云开着道具组那辆破车,小声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骆天天说:“我看你他妈怎么收场。” 骆天天鼻孔喷气,拿着新买的果汁,一顿喝。 骆天天一瘸一拐上了楼,背影高傲。梁丘云坐在车里,闭了眼睛,听他爹他妈在背后又开始数落他。 最初不知道是谁,从城里带回了张报纸回去,说咱们村的云子上报纸了,城里卖报纸的三轮车上所有报纸都有他。那些报纸说,云子在城里和一个叫汤贞的男的搞对象,被人家拍了照片,不只是十里八乡,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爸,我说过了,那都是报纸胡乱编的。”梁丘云打断他爸的发言。 他们家乡的人喜欢这样,喜欢把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一遍,说两遍,说三遍。梁丘云在城里出道的事是这样,梁丘云发专辑,在电视上唱歌的事是这样,梁丘云和汤贞的新闻还是这样。梁丘云有时候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值得说的,说过一遍了,还提它干什么。 “什么报纸胡写的,”他爸反驳他,“人家记者来咱们村子,和我亲口说,是他亲眼看见你和那个不男不女的你们……” “他亲眼看见个屁,”梁丘云说,回过头,“你相信他,不信我。” “你真和那个叫汤贞的没那种关系?” “废话,能有吗?”梁丘云毫不犹豫地说。 他爸浑浊的眼珠瞧着梁丘云的脸:“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 梁丘云深呼吸,坐回去,手肘搭在车窗外面:“爸,我这个工作,暂时娶不了媳妇。” 他爸涨红了脸,还想骂他,骆天天从外面慢悠悠走过来,拉开副驾驶车门,一瘸一拐上了车。 他手里拿了几张报纸,在梁丘云的目光下一甩,都给梁丘云他爸了:“大爷,您收好了,回去慢慢看。”梁丘云诧异地看他,听见他老父亲接过报纸,一张张翻,一改方才的怨怒,说着,好,好,哎呀,真好。 梁丘云伸手夺过那些报纸,一张张拿着看了两眼。他抬头看骆天天,报纸又从他手里被他父母拿走了。 骆天天坐在副驾驶上,回头,看着梁丘云父母高兴那模样,他又看梁丘云,那双眼睛还肿的,通红通红的。 他低低骂了一声,咬了嘴唇,扭过头去。 梁丘云把他父母送到火车站,进停车场要花钱,他父母死活不肯,梁丘云只好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一拉手刹,解了安全带,手伸进裤袋里一摸,摸出一个薄薄的存折来。 梁丘云他父亲站在进站入口,接过他递来的存折,愣愣打开一看,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云子?”他抬头看了梁丘云,满是皱纹的老脸写满了惊讶,“这都是你的钱?” 梁丘云他母亲赶忙把存折夺过来,低头瞪大眼睛看。 骆天天从旁边瘸着腿,探头过去看了一眼。有那么一会儿骆天天以为自己看错了小数点。 “你们先花着,”梁丘云倒是沉稳,他把手里的行李交给他爹,“回去盖个新房子。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我有钱再给你们。” “云子!”他妈扑上来,紧紧一把抱住他的腰,眼睛泛了泪,“你哪攒了这么多钱不跟妈说啊!”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把她扶住,和他爸说:“你们下次再来,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 骆天天站在梁丘云身边,一直看着两位老人进了站。他们不让他俩进去,进去还要花钱,就送到这可以了。 骆天天一瘸一拐,手里果汁瓶子空了,他往回走。 梁丘云在后面叫他:“天天。” 骆天天不吭声。继续走他的。 “天天!” “骆天天!” 骆天天还要走,梁丘云从后面捞他:“火车站这都是人,你成心让我被拍是不是。” “谁他妈拍你啊,”骆天天说,甩他的手,骆天天说话还带了股哭腔,瘸着腿,“还真把自己当个腕儿了,谁稀罕理你。” 梁丘云没好气地看着他。心里刚刚涌起不久的愧疚,甚至感激,一时间全跑没影儿了。 “行。”他说着,往自己停在路边的车走,不再管骆天天。 骆天天站在原地,一下子傻眼了,十有八九是被梁丘云翻脸的速度震惊了。 “你……”骆天天看着他,嘴巴抖了两下,“梁丘云……”他扯着嗓子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喊道,“你他妈你个没良心的……” 过往的路人都朝他俩看来。 梁丘云大步走回来了。他低头瞧了骆天天:“你稀不稀罕理我?” 骆天天瞅他,憋屈得一句话说不上来。 梁丘云没办法,看了骆天天那条还半抬着的伤脚,他转过身,蹲在地上。骆天天看他,一愣。 你干嘛啊。骆天天问。梁丘云不回答。 像小时候那样,骆天天趴到他背上,咬了嘴巴,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 梁丘云握了骆天天两条腿,背着他颠了颠,站起来。 “你从哪弄这么多报纸。”梁丘云说,骆天天轻得对他来说足以忽略不计,他往道具组的车走。 骆天天眼睛在背后偷偷看他,骆天天说:“我早忘了。” 梁丘云咽了咽喉咙,点头。 “你心里是不是特感激我啊,”骆天天又说,“用不着,你不用谢我!” 梁丘云冷笑了一声。 “反正我都要和你绝交了……”骆天天嘟囔着,他紧紧抱住梁丘云的脖子,感觉梁丘云的汗水蹭在他脸上,他声音哽咽,“和你有关的东西,我都不要再留着了……再留着我就是,我就是……” 他话没说完,梁丘云拉开车门,扔他进去,把门关上了。 第46章 梁兄 20 四天以后再回剧场,乔贺的表现林汉臣已经非常满意了。他们上午又从头到尾粗排了一遍,除去一些舞台装置和道具还没有装好,戏服、假发还没有全部到位以外,一部戏整体的形状已经出来了,演员们也都有了不小的进步。这都是好进展。 也有坏进展。 饰演祝英台的丫头银心的小演员姓江,是学京戏出身,唱过旦角。排练间隙,他喝着水,和汤贞你一句我一句,唱《英台抗婚》。汤贞不会唱戏,之前排练的时候听小江唱,觉得有意思,听多了也跟着哼唱两句。小江的手生得漂亮,唱“羞答答假意儿佯装镇静,山伯兄果然是守信之人”,他那手翻过来翻过去,汤贞在一边学,有样学样,一开始还学得挺认真,后来看得人多了,都围在台下,他又不好意思了。 小江笑着说,汤贞老师,你做得挺好的,不用不好意思。林汉臣在台下和助理对着笔记,和小江说,小江,你别再把小汤带跑了。小江纳闷,说,我又怎么啦导演。林汉臣说,你没怎么,小汤,你过来。 服化组叫演员们去试戴假发,汤贞的假发是最早定好的,不用试。他坐到林导身边,发现乔贺也在。汤贞小声问,怎么了,林爷。 林导说,我把乔贺修整完了,现在要开始修整你。 汤贞愣了愣。 “我?”汤贞靠在椅背上,忐忑地看了一眼乔贺,又看林汉臣,“我怎么了……” 林汉臣瞧着汤贞的脸。林汉臣突然低声问:“小汤,谈过恋爱吗。” 汤贞一呆:“啊?” 他懵了,这是什么问题,他看着乔贺,发现乔贺瞧他的眼神里有点幸灾乐祸,就好像上学时候轮流被老师点名批评,先挨批的总是最轻松的那个。 “我……”他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您问这个干什么啊……” “谈过吗,老实和林爷说。” 汤贞抿了抿嘴,挤出一个“没有”。 “我也发现了,没有,”林汉臣说,他用手里的剧本敲汤贞的脑袋瓜,“还跟着小江学唱戏,演得也越来越像唱戏了。你再这么演,我看快没戏唱了。” 汤贞耷拉了眉毛,也不说话。乔贺看了看他,又回头看身后不远处几排坐着的那几位跑来旁听的在楼上剧组排练的戏团导演。 那几个导演也瞧他,大家一起围观大明星汤贞被批评,他们用口型问乔贺,林导怎么啦,在发什么脾气啊。 乔贺回过头:“林导,汤贞演的……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台词背得好,念得好,姿态好,节奏好,从头到尾几乎不出错,还想要什么? “我不信你们都看不出来,”林导听见了,回头,上来一句话把乔贺堵回去了,“你也看不出来,乔贺。” 乔贺说:“我没看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林导说:“标准不一样,对别人不是问题。对他,我看他改不了,以后都白搭。” 乔贺本来是好心好意帮忙劝,结果越劝林导越来劲了。汤贞冲乔贺偷偷吐舌头。 “刚开始排的时候大家都没背过词,还没这么明显,还显得他演得最好,”林导说,戳汤贞脑门,“现在越排越暴露问题。别的演员都跟上来了,就你小汤一个,越排越倒退。” 汤贞硬了头皮问:“林爷,什么问题啊,您先告诉我。” 林汉臣耐了性子,说:“你懂不懂这个人的感情的变化。” 汤贞说:“具体什么变化?” “简单的你都懂,喜怒哀乐,这个转变你抓得住,”林汉臣说,“我问的是,打个比方,刚才你和乔贺在台上排的那一段,你和山伯一起挑灯读书,夜半你发烧了,梁山伯执意照顾你。” 汤贞听着他说:“……你既害怕,又心疼,又感激。你找了那么多借口想让银心回来睡,但山伯是个木头,他不听,他看你生病,怕银心糊涂,照顾不好,他执意要亲自陪在一旁照顾你。在这一段情节里,你害怕,是怕他发现你身为女儿的秘密,怕你们真要同床共枕,毕竟你是个黄花闺女,”林导说着,点汤贞鼻头,“你又心疼,是心疼山伯为了照顾你,甘愿辛苦受累,心疼你胡编乱造一句借口,山伯就真的听信,还往床上端来一盆水。你感激,是感激山伯对你无私的照料,亲生父母对你也不过如此了,山伯比亲生兄弟还亲。” 林导一顿:“到这里,你处理得都还可以,这些东西你都有。” 汤贞看着他。 “但是后面,你就没有了。你在床上盖了被子,昏睡过去。你夜半醒来,发现山伯还没有睡,他在你床头挑了灯读书,见你醒了,他扶着你的头,抱起你,倒水喂你喝。你问他在看什么书,你们你一言我一语,攀谈起来。山伯虽是凡儒,却独有他的见识,从你第一天草桥结拜的时候见他,你就知道这个男子有他的特别之处。病中你听他聊起蔡文姬、卓文君,口中对有才学的女子颇为敬重。当你提出,书院也该尝试接收女学徒的时候,山伯搂着你,不仅没有讽你笑你的观点,反而认真道,贤弟想得深远,女子若想做学问,是需要个去处。你被山伯抱着,听山伯说,兴许以后会有呢。” 乔贺听着,忽然一股奇怪的念头从心里生出来。 剧本是没有心理活动的描述的,剧本就是单纯的台词一句句往下排列。之前排到这一段,林汉臣没给过任何提示,乔贺讲这句台词的时候也心无旁骛,只当是梁山伯为人忠厚仁善的一种展示。没有别的,就是“仁”,就是“善”,是一本正经的呆书生,呆头呆脑的发言。毕竟接下来英台的反应也没什么特别,山伯说完这句“兴许以后会有呢”,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在他怀里强撑着快要阖上的眼皮,说,梁兄说的,也是小弟所盼望的。然后她睡着了。梁山伯把她放回床上去,盖好了被子,继续坐回去读书。此后第二天,第三天……直到英台病好了,英台都没有再提及这段对话,没有再提及女子做学问,她只是一再感谢梁兄在病中对她的照料。她对梁山伯说,若是能一辈子跟在梁兄身边就好了。而梁山伯笑他,家有父母,如何能跟一辈子,贤弟怎么像个小孩一样说话。 到这会儿,再回头看病中那段对话,恐怕谁都以为英台是早想睡了,只是感激梁山伯,被梁山伯强拉着说话,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撑到最后。事实上,直到这时候听林汉臣讲了,乔贺才回过味儿来。他又迟钝,又敏锐,迟钝在英台的台词没有表示,乔贺便以为那一两句话并没什么特别,敏锐在他立刻明白了,林汉臣为什么从来不与他讲这一段。 林导和汤贞讲:“这个时候的你,在山伯怀里,心里既难受,又快乐,还有一点特别的东西。你难受是身体上的难受,发着高热,身体虚弱,精神萎顿。你又快乐,因为山伯兄与你,与你内心深处多年的愿望,有所呼应。无论平时他再如何愚笨,再怎么不开窍,在对你来说最重要、最叛逆的事情上,他是这么理所当然地认同你,支持你。” 汤贞听着,说:“你说的还有一点东西,是指爱情吗。”他说,“我以为我演出来了。” 林汉臣看了他:“你知道在这里你爱上梁山伯了?” 汤贞点头。“我没演出来吗?”汤贞问。 在这件事上乔贺最有发言权。可汤贞挨着骂,乔贺总不能说,是,我真没看出来,否则你演出来,我早该明白了。 林导看了乔贺一眼。乔贺顿了顿,对汤贞说:“感激居多吧。” 汤贞瞠目结舌。 林导说:“这个不能怪乔贺,他前几天才摒除了对梁山伯的偏见。” “可我一直都是这么演的。”汤贞说。 “一直都这么演什么?爱情?” 汤贞懊恼:“没人和我说过不对啊。” 林汉臣说:“你现在演出来的这些东西,八岁时候你就能演了。你十八了,小汤。” 林汉臣又问了汤贞一遍,你是真没找过对象,还是你跟林爷不说实话? 汤贞看了他,深呼吸,脸都红了。 林汉臣说,你分得清什么是感激,感动,什么是爱吧。 汤贞眼睛到处飘,飘到台上。林汉臣突然说:“乔贺,你演梁山伯的,你说,你是什么时候,确切的,感受到了祝英台的爱情。” 乔贺一愣:“十八相送吧。” 十八相送,英台动不动就把鸳鸯、牡丹挂在嘴边,除了梁山伯那个心思呆笨的,任谁都听得懂了。 “那作为你自己呢,”林汉臣说,“乔贺你和小汤排戏,你觉得小汤什么时候演出了爱情的感觉。” 乔贺又想了想,顿了一顿,犹豫道:“十八相送?” 汤贞耷拉下脑袋来。 林汉臣说:“乔贺,你和小汤讲讲,以前和你演对手戏的女演员都怎么演的。” 乔贺笑了:“林导,我没演过这种感情戏。”“噢,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林汉臣说,看了一眼乔贺,“那你上午表现可以啊。” 乔贺有点尴尬。 梁丘云来找林导,他和林导说,亚星娱乐有个孩子的脚崴伤了,就是上回从秋千上摔下来那一个:“他今天没上台,他妈妈打电话给公司,想问他好了以后还有机会上台演这出戏吗。” 林汉臣想了想:“是不是叫骆天天那个。” 梁丘云点点头。他余光瞥了一眼汤贞,汤贞正和乔贺说话,也偷偷把眼神转过来看他。 “他伤得重不重?”林导问。 “不太重。大夫说一个半月能好透。” “那让他来吧,过来坐下面好好看排练,”林导说,小声念叨,“骆天天……这个孩子条件挺好的,我记得他,就是心太浮,沉不下来。” 汤贞看着梁丘云走了,他问林导:“林爷,你刚才和云哥说什么?” 林汉臣说:“我说你们公司那个摔了的小朋友。” “天天?” “他条件不错,”林汉臣和汤贞说,“就是长得太好了。” 见汤贞没听懂,林汉臣一刮他的鼻子:“在戏台子上,长得好的人不需要太多,有时候只要主角就够了。” 吃中饭的时候,骆天天一瘸一拐地从家里来了。汤贞吃完了饭,换了自己的戏服,是书院的一身学生打扮,头上缠了巾子,外袍是有点透明的质地。乔贺和他讲,魏晋时代的文人就是这样,有点放浪形骸。 他俩坐在休息室,继续上午没说完的话题。汤贞和乔贺说,他其实没觉得自己那一段演得哪里不好,就算听了林爷上午一番话,他也没琢磨明白。 乔贺问汤贞,过去演过多少爱情作品。汤贞掰着手指数,数出来的多是一些青春偶像剧,或是时代大戏里的一段感情支线。汤贞说,这些导演都没说过他演得什么地方不对,从来没人说过不好。 乔贺在汤贞的脸上,看到一个天才演员的骄傲。虽然平时从不表露,汤贞看起来总是那么谦逊。也许林导上午那样的否定是让汤贞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你去年得奖的那个电影呢,”乔贺问他,“导演是怎么说的?” “赖一卓老师?” “嗯。” “赖老师……没有,赖老师说,《花神庙》不是爱情片,”汤贞回忆道,“他当时原话说的是什么……‘掠夺’?说花神庙讲的,是对道德的掠夺,对规矩、律法、底线什么的掠夺,对人,对本真和人格的掠夺,对性的……反正诸如此类的吧,”一年过去了,导演说过的一句话他还能记这么清楚,可惜越说越不好意思,“他要我演一个类似于……‘祭品’的感觉,一个奉献一切的人,不是情或爱。” 乔贺盯着汤贞的脸,听汤贞说的话。乔贺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每个酒店阳台上的夜晚,他从汤贞眼里看到过的那些情绪。“你真的没恋爱过?” 汤贞在他眼里,强装镇定,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双眼睛像蒙了层水雾,望着乔贺,暧昧不明。 好像连汤贞自己也叫乔贺和林导弄得糊涂了。 “或者你以为你和谁谈过恋爱?”乔贺又问。 汤贞吓了一跳。 乔贺和副导演说,有种带坏了孩子的感觉。副导演捏了自己短短的络腮胡子:“良心不安是不是。还是年龄差距太大,是有点像犯错误。” 林导叫他,乔贺,上来! 汤贞已经扮上了,戏服、假发,妆都化了。乔贺这时候再看汤贞,的确就是一个扮了男装的女儿家,表情是女儿的表情,姿态是女儿的姿态。他总要先变成女儿,再扮男儿。汤贞和演银心的小江两个人在一起比划,怎么站,怎么坐。林导说,女扮男装,要娇,要俏,柔啊媚啊的就不要了。他两个听了,比划了一阵,大概觉得古怪,又在一起笑。扮了祝英台,汤贞连笑的时候都带了一股天真的娇憨。 乔贺目不转睛看他。 小江用胳膊肘一推汤贞,汤贞也回过头来,望了乔贺。 乔贺忽然就明白梁山伯了。 第47章 梁兄 21 副导演说,从电视上看汤贞,感觉怪怪的,和私底下不像是一个人。 乔贺排了几遍草桥结拜,不再排了。林导还在教育汤贞,汤贞抬着个脑袋,爷俩在台上盘腿坐下了,你先说一大堆,我后说一大堆,两个人都各有一大堆理解、理论,都觉得自己说的祝英台最有道理,听得小江小褚在旁边脑子一阵阵发晕。乔贺下了台,端着茶杯到处找水喝。副导演坐在剧组的大休息室里叫他,说他们那有果茶,润嗓子的。 大休息室有台电视机,中午时候常有几个年轻人蹲在这看球赛。这会儿服化组一个负责服装的姑娘正霸占着遥控器,要看综艺节目。 乔贺脖子上都是汗,在副导演身边坐下了,空调冷风直吹他的额头,他心里燥,不舒服,到这会儿还觉得特别扭。 一看电视屏幕,乔贺一愣。 怎么又是汤贞。 “我们有请今天的嘉宾,《不可思议王子》剧组,汤贞,常代玉,陈留。” 主持人一共四个,为首那个穿一件青色印花衬衫,字幕打出他的名字,他叫栾小凡。 乔贺一眼看见了汤贞,他穿一件鹅黄色的衬衫,头发吹起来,很潇洒青春的模样。栾小凡介绍汤贞出场时,台下疯一样尖叫,汤贞对着镜头笑了笑,还对栾小凡和其他几位主持人微微鞠躬。 栾小凡表情不咸不淡的,拍汤贞肩膀,对观众说:“这是阿贞第一次来上我们‘南北桥’的节目啊。” 另一位主持人说:“好多观众一直问,说汤汤什么时候来啊,怎么还不来啊。今天这就来了。” 汤贞说:“出道以后一直没机会来,很早就想过来了。” 节目开头介绍了这部叫做《不可思议王子》的偶像剧,说是改编自日本经典少女漫画,一经播出收视率在全国同时段位列第一,居高不下,观众群上至八十老奶奶,下至八岁小萝莉,都被这部剧迷得神魂颠倒。节目组还放了一段片花,乔贺看得觉得挺意外,副导演皱了一张脸,仿佛不认识汤贞一样,就服化组那个姑娘捂了嘴,在休息室激动得直抖。 汤贞在这剧里的形象和他本人实在相去甚远。不苟言笑,神情冷淡,出身豪门,桀骜不驯。乔贺以前只觉得汤贞这个小孩真诚、可爱,容易害羞,容易走神,有时还有点神秘,没想到他在电视剧里耍帅扮酷也颇有一套。看了一会儿,乔贺有点看不下去,老男人看小女孩爱看的电视剧就会这样。乔贺想起林导以前和他讲起的,在电视上看到汤贞做偶像时有多么生气。那时候乔贺还不太理解,现在他理解了。汤贞甚至都没怎么好好演出,就已经是整部剧里表情神态最自然的一个了。多奇怪啊,他演一个面瘫帅哥,居然还演得最自然。 副导演看那个服化组姑娘蹲在电视前面激动的那样儿,问她:“妹子,这是什么。” 妹子说:“你们没看过《不可思议王子》啊?” 乔贺看着她,觉得年轻人挺有意思,这种自信。 妹子说:“电视上天天都在放!你们是有多落伍啊?” 副导演说,电视上天天放的东西多了去了:“小汤最近演的?” “对啊,他就演里面那个不可思议的王子。我跟你们讲,汤贞真的太帅了,完全就是漫画人物走出来,我感觉比漫画原作画得还帅。这个电视剧就是讲哦,常代玉追他追了六七年,追不到,现在换他追常代玉了,”姑娘说着说着捂住脸,“就快结局了,我下午上班,重播都看不了,没人和我换班!” 副导演乐了,说:“什么时候重播,你回去看,我给你顶着。” “真的吗???!?!?” 这综艺节目无聊,就是一伙人在一起玩游戏,连聊天的内容都很少。节目组像是有心想整汤贞,第一个节目就把汤贞拉出来,让他代表剧组嘉宾,和主持人代表对垒玩游戏。节目组让汤贞从台下选一个他的粉丝上来一起玩,一群姑娘疯狂地举手,喊着,汤汤,汤汤!汤贞面露难色,常代玉在一边怂恿他:“选那个最壮的,选那个最壮的姑娘。” 副导演看着常代玉,摸摸自己的脸:“这小姑娘长得不错。” 服化组的妹子把副导演当作大恩人,对他殷勤地解释,常代玉是现在最红的玉女偶像,去年和汤贞在那部风靡全国的年代剧《大江东去》里演一对苦命鸳鸯:“汤贞演七公子,就是陈赞府上死掉的那个,常代玉演一个女贼。” “然后他们现在又合作了,说是什么,全国观众都想看他俩有个好结局,还被报纸吹成什么国民情侣,”服化组的妹子说,又小声,认真道,“但我觉得哦,我觉得汤贞根本不喜欢常代玉,都是常代玉强迫他的,真的,我对肢体语言有研究,汤贞就是太敬业了。” 副导演笑得哼哼的。 “你这么喜欢小汤,不出去看他真人,在这看什么电视。” 服化组的妹子回头看了休息室门口,不开心道:“还不是林导在外面,看见我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眼那么尖……” 汤贞果真选了那个最壮实的姑娘上来,姑娘激动不已,说没想到汤贞真的会选她,因为她今天的打扮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常代玉给她话筒,听她说:“我从汤汤刚出道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我今天太太太幸运了!”常代玉说,你应该谢我。 汤贞在台上所有人里算个头高的了,那姑娘比他还要高些。汤贞抱了抱她,安慰她:“我们待会儿一起赢,有奖品拿。”姑娘盯着汤贞的脸,拼命点头。 然后栾小凡说,游戏内容是让两组代表趴下,上台的歌迷坐上去,代表比赛做俯卧撑。 台下观众愣了愣,紧接着一片哗然。有汤贞的死忠粉丝在下面喊,说,不行,这是什么游戏啊,受伤了怎么办。那个上台的姑娘刚刚还觉得幸运,这会儿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常代玉也一脸诧异,她看了台下导演,手指着栾小凡,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汤贞也愣了两秒,镜头给他一个特写,他笑了,问栾小凡,栾哥,做几个算过关? 栾小凡说,十个!主持人代表的粉丝也上来了,是个镜头感十足的漂亮妹子。 那个壮实的姑娘被台下的哄闹声吓着了,她主动对汤贞讲,要不换一个粉丝上来替我。 汤贞看了一眼常代玉,也看台下导演。歌迷影迷叫得越厉害,汤贞越是笑。栾小凡有点不耐烦了。汤贞拿着话筒走到舞台边缘,边走边撸袖子,露出他洁白的手臂来。汤贞举起话筒讲:“你们小瞧我啊。十个俯卧撑我还做不了?” 要不说这世上喜欢追星的女孩子总是比较单纯善良。汤贞说了话,她们就不闹了,望了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神情里的担忧,对偶像的关心,是真没有杂质的。 汤贞回去了,对那个还愣在原地的歌迷姑娘说:“来,我们试试。” 他两只手撑在地板上,做了几个热身,然后抬头看那女孩,叫他上来。他腰细,这会儿没有向下塌,而是直直地撑起来,和背脊撑成一条直线。 姑娘犹犹豫豫,坐上去了。 常代玉在一旁半蹲着给汤贞举话筒,见汤贞一脸吃力,她想笑又不忍笑,问汤贞,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撑住啊。全场观众屏息,就听汤贞说:“我需要气沉丹田,常代玉你不要干扰我发挥。” 副导演在电视机前面笑得抖肩膀。 汤贞做了六个,做到第六个的时候他实在不行了,两只胳膊全在打颤,还撑着要做。那歌迷姑娘一下子从他身上跳起来,她表情怪难受的,好像她出现在这里是一个什么错误。汤贞抬头看她,喘着气说,来,咱们还没做完呢。姑娘手指捂了鼻子,说我不要奖品了。 “行啦。”常代玉说,边说边把汤贞从地上拉起来。 栾小凡说,能做六个,很不错了啊。他还看了眼汤贞歌迷手臂上的肌肉,难掩笑意。 汤贞还喘得厉害,拿过话筒:“我也是每天锻炼身体的。” 常代玉说,我作证,他天天在剧组锻炼肌肉,举个这么小的哑铃,每天举得起劲儿。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什么是“这么小的哑铃”。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栾小凡也笑,汤贞本来对常代玉摆了一张半笑不笑的黑脸,看见他那位歌迷姑娘不经意间躲到舞台边缘去了,扭过头,正举着手偷偷挡眼睛。汤贞一愣。 “那怎么还没练出肌肉来。”栾小凡说。 汤贞回头接话,表情又提上来:“主要是缺乏系统锻炼的时间。” 常代玉笑话他:“说得和真事一样。” 乔贺不知道节目组怎么处理的,因为广告过去,到下个游戏的时候,那姑娘已经又开开心心站在汤贞身边了,还在台下一片羡慕声中吃汤贞亲手给她夹的团子。汤贞用筷子夹团子的时候几次没夹起来,手哆嗦,筷子也哆嗦,显然是刚才使劲儿太过。 汤贞似乎终于被林导说服了。乔贺从休息室出来,上了台,正好听见林导和汤贞的对话。 “……草桥相遇的时候,在你心里,一定有一种东西是不一样的。虽不至于一见倾心,至少也是过目难忘。金兰之契不是玩笑,英台一个这么挑剔的姑娘,不会随便和一个路过的同乡结拜。特别是女人,第一眼感觉很重要,”林导说着,瞧见乔贺的身影站在后面,他掰过汤贞的肩膀,站在他身边,满是皱纹的手指着乔贺,“你一定是相中了他的。不然别说结拜了,你连走都不会和他一起走,压根就不会和他一同去杭州,你懂吗。” 汤贞看了乔贺,那神情,那状态,好像他只是林导手里的提线木偶。他太努力了,太拼了。他把自己放空了,来听林爷的话。林爷说,你一眼相中他了。汤贞就望着乔贺,眼都不眨一下。林爷说,你过去,去找他。汤贞就走过去,走到乔贺面前。 汤贞眼里有些复杂的东西,闪过一些微妙的情绪,他望着乔贺,那样子,就好像他已经准备要把所有的自己都给乔贺了。 乔贺接触到他的眼神,下意识弹开视线,他伸手抓了汤贞肩膀,把他一下子掰回去,让他面对着林导。汤贞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可能还是不对,他垂头丧气,懊恼地把眼睛闭上了。 第48章 梁兄 22 你看到他,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你的才华,你的容貌,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你所有的优点,你都想展示给他。但这不等同于全部的你,小汤,你不能卑微地跪在那里,把所有的你捧在手里,都送过去,这是不对的,健康的情感不是这样的。你要把你自己,放进自己心里,好好护着,把自己的缺陷、弱点全放在心里,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这是你自己掌控的东西,是你趋利避害的本能。然后,你把那些好的,你最珍贵的东西,展示给他,送给他。 爱情不是洪水,爱上一个人就要用汪洋大海把他漫过去,那是错的,那只会是两个人互相毁灭。健康的爱情一定是独立的,是有智慧,有所“取舍”的。这种“取舍”不是利益的取舍,当你真的遇到那个你想要去爱的人,你就明白这种取舍。小汤,你想像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让你更愿意珍惜你自己,愿意更珍惜他。“珍惜”,这是一种很好的情感,一个愿意去珍惜什么的人,他一定是懂“情”的,所以我和你说的话,你不会不懂的。小汤你就想,你珍惜你和那个人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见面,草桥、书院、楼台……你珍惜每一个接触他的机会,你珍惜你们之间发展出的任何一丁点感觉,正因为害怕一步踏错,难以挽回,所以你才会有取舍。如果什么取舍都没有,如果我动不动就不顾一切,倾尽所有,我把所有一切都送过去了,那不是爱。 你还是不明白?小汤你在学校,在你们那个娱乐圈里,有喜欢的女同事女同学吗? 这个中学禁止早恋,就是弊大于利,搞得很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健康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你看,乔贺都谈过。乔贺,上学时候是不是很多小女孩给你写情书啊?对吧,那小汤呢,没人给你写?不可能的吧,肯定也多吧。你怎么不接触一下呢。还找了个这么不健康的工作,当偶像不让谈恋爱,开玩笑,人活着就有七情六欲嘛。 我教你一个分辨的方法,小汤,当然这个是……你林爷的自身体会,经验总结。我不是情感专家,说的不一定准,但肯定比你的准了,你听着。在“爱情”这个东西里,一举一动你都会想该不该,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头脑是发昏的,是胀热了的,但你不会就此放弃判断。你是那么的在意那个人,在意到你反复思量,忐忑不安,你在他门前,犹豫,徘徊,你每说出一句话都在考虑它的份量,生怕它把你们两个人推远了,甚至推歪了。这种小心翼翼,反复拿捏,这种建立在两个人之间,相互试探,相互碰触的这么一种感觉,叫做爱情。而像你说的,“我爱他,我把一切都给他了。”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另个人?这是梁山伯走到了绝路,破釜沉舟时候才会做的选择,这太被动了,很不健康,不健全,小汤,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人死到临头才会做的事,阴阳两隔,前方是一片黑暗,梁山伯一无所有,空有一腔爱情、悔恨,再无所谓失去了,这样绝望的人,他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他别无选择。如果他好好活着,他绝不会这样。更何况,这也不是爱,你仔细想想,小汤,这“奉献”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感,依赖?攀附?这样的人一上来就完完全全地妥协了,对方不离开你的时候还好,失去的时候你要怎么办,你把所有的你都挂在那个人身上了,如果他决心要离开你,你能拿什么来挽回他?你连你自己都没有了,都是他的了,他一走,你日子还要不要过了?爱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的,小汤,让你有这种理解。用这种方法来爱一个人,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毁掉你。你这个想法太有问题了。你看乔贺,你看他,看梁山伯,这里面有个地方,你一定要搞清楚。你把他当作你的男人来爱,不是你的主人。你是用你自己去爱他,不是把你自己都给他。 汤贞听得似懂非懂,林老爷子说得嘴都干了,费尽口舌,无所不谈,看汤贞的表情,他也尽力去理解了,却仍想不透彻。对于“爱”与“情”,汤贞最多只有文字上的认识,缺乏真实的体验。他胜在聪明,人表达情感的方法一共就那么多种,动作、神态、语气、表情……他摆弄出来了,人家便觉得他懂,便觉得他演得好。可情感和情感是有区别的。 林老爷子说,英台在草桥上一眼相中了山伯。汤贞又说,他没有遇到过一见钟情这类的事情。他也不相信有这么回事。比起“一眼相中”,汤贞其实更愿意认为那是山伯心慈面善,旁人对他容易有天然的信赖,包括英台。 林老爷子难以置信:“一见倾心的感觉你没有过,过目难忘的人你总碰见过吧。” 汤贞想了想,尴尬地一笑。林导和副导演感慨:“连个能让他过目难忘的人也没有。” 乔贺很可以理解。在他看来,汤贞一个如此缺乏安全感的年轻人,一见钟情对他来说是太不可靠了。 林导上了台去,过了会儿把汤贞和乔贺也叫上去。汤贞说,林爷,我回去想想你今天说的,咱们明天再排吧。 林导摆手:“你不用想了,你想不明白。我也不能让你现在去正经谈个恋爱感受一下。这样,小汤,你过来。” 汤贞又走到他身边,背对着林导,听他在耳后说。 “戏剧没有完全真实的。布景是假的,人物是假的,为什么观众能投入进去,因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情境,唤醒了他们内心相似的感觉。” “小汤,你看着乔贺,同样的,我们来唤醒一个相似的感觉。你现在把他想象成你的一个观众。” “观众?” “想象成你的歌迷,影迷,你的支持者。小汤,你在台下十年如一日地练习,就是为了上台见他们的那一分一秒。你把自己所有的缺陷都藏起来,只把好的,只把你的快乐,你的才华,你最好的那一面展示给他。你爱舞台,爱表演,那你就把山伯想象成你最想要的那个观众。你爱他,也想要他爱你。你怕太近了被他看清了你,怕太远了他又看不见你。你把他当成你最渴望的那个观众,关心他,在意他,爱他,又怕吓跑了他。” 汤贞愣了。他想回头去看林导,又被林导扳正了身子去看乔贺。汤贞眉头簇着:“我……” “你就回忆,第一次见到爱你的观众的时候,第一次谢幕,被人欢呼着喊你的名字。第一次有人肯定你的价值,你想那个画面。有人肯定你,你的歌迷,你的影迷,他们那么爱你。你看着他,想象着他会告诉你,汤贞,我要的是你,不要别人,我要你站在这个台上。” 汤贞开始紧张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要躲开。台下不少人围过来看他们彩排,来学习的年轻导演,同剧组的其它演员,连亚星那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都安静了。林导拽着汤贞让他正视乔贺。 “你看他,看你的观众,你期待他的爱,渴望他的爱,他的爱让你感觉自己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你又害怕,怕流露太多你的情感,怕暴露自己的缺点,让他失望。你去吧。” 他一推汤贞,把汤贞朝乔贺推过去。乔贺站在原地不动,汤贞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匆匆忙忙把视线转开了。 林爷。汤贞回头,小声求助似的看林汉臣。 林爷不理他。 半犹半豫的,汤贞又回过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乔贺。 乔贺低了低头,林汉臣又把汤贞拖回去了。 林汉臣让汤贞回忆十年前的《共工之死》,回忆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登台演出的时候:“那就相当于你的初恋。你体会一下那时候你心里的感觉,小汤,是不是又快乐,又担忧,又骄傲,又不安。你在观众面前,忐忑,猜测,不愿意表现出来,就像上台一样。和梁山伯见面,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上台演出一样。” “你强装镇定,不知道观众会不会喜欢你的演出,但你仍要表现得完美无缺。你希望他爱你,你也在心里含蓄地爱他。” 乔贺发现了,在情爱的表达上,汤贞极为被动,他是真的没有多少主动去爱一个人的体验。林导说到这么详细的程度,把能想到的比喻都用上了,汤贞才终于仿佛摸到了那扇门的边儿。 他虽没遇到过什么让他一见倾心的对象,但他爱唱歌,爱表演,汤贞把一门心思都扑到了舞台和演出上,是观众给了他机会。每一个偶像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取悦观众的本事。不爱表演,不爱观众,汤贞不可能走到今天。 所以林导所说的复杂感情,汤贞全能体会。他没爱过什么人,但观众他见得多了,某种程度上说,汤贞重视他的观众,胜过所有一切。 “我可能明白你之前说的话了,林爷。” “什么话。” 汤贞摇了摇头,又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他和乔贺又排了两遍,排到第二遍最后,他说完了台词,望了乔贺,那眼神让乔贺感觉胸腔里一颗心脏无端端地缩紧了。片刻之后乔贺笑了,他看着林导。 可算有个模样了。林导把手里剧本一下扔地板上。 汤贞也笑了,他好像累得不轻,累得弯下腰,又直起来。“我去洗洗脸。”他对乔贺和林导说。 乔贺看着他走下台。 汤贞一进卫生间,一只手从后面攥住他的臂弯,猛地将他翻过来,然后紧抱住他。汤贞吓了一跳,声音还没发出来,被人捂回了嘴里。汤贞眼睛睁大了,看着来人。 他被推进一个隔间,幸好里面没人,一想到这是在剧院里,汤贞就心惊胆战。对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他推着按在贴了瓷砖的墙壁上。 “阿贞。”对方低声叫他。 “云哥……” 汤贞是真的害怕,颤抖的声音一出来,立刻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 阿贞,阿贞。梁丘云拼命搂他,声音里难掩痛苦。 很快汤贞的挣扎就不起作用了。 第49章 梁兄 23 林导见时间晚了,汤贞一直没回来。“乔贺,你去找找小汤,再说两句咱们就不排了,让大伙都回家。” 汤贞脸上还有妆,是祝英台的妆,汗水流下去,汤贞气喘得断断续续。梁丘云把汤贞一张脸捏起来,他目光来回逡巡,汤贞打扮成了女孩的模样,梁丘云反倒是整个剧场里最后一个靠近他的人。 有很多次梁丘云想过,汤贞如果是个女孩该多好。 他把汤贞抱起来,像抱一个不设防的灵魂。汤贞全然地信任他。汤贞不应该拒绝他。 “英台?” 是乔贺的声音,从隔间外面倏然而至。 梁丘云眼看着汤贞的脸色变了,像是从“汤贞”里一下子醒过了一条魂儿来,僵硬地望了梁丘云背后的隔间门,屏着呼吸。 没人听见乔贺的动静,他脚步声那么轻,一下子就到了门前。汤贞一直咬了嘴唇不出声,乔贺是怎么听见他的。 刚才有人路过这里吗,他们也一样能听到吗。 “老爷子要讲话,讲完就下班了,”乔贺说,“英台,快点吧。” 他声音低沉,那么富有舞台魅力,靠这么近,就贴在隔板门外面,汤贞甚至能透过隔板门下面的空隙看到地面上投射出来的人影。 “我,”汤贞吞了吞喉咙,像是怕自己声音露出什么端倪,汤贞握了梁丘云抱他的手,闭了眼睛说,“我马上就出去,乔大哥。” “嗯。” 外面传来水流的声音,像是乔贺洗了把手。然后他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云哥,我要走了……”汤贞抬起头来,和梁丘云说。 梁丘云放了他,让他走了。 隔间里就剩一个人。梁丘云低下头,看自己两手空空。 林导让汤贞又在台上走了一遍位,汤贞一直站着,身影有点晃。“时间不够了,”林导说,“今天只能排到这,小汤,你今天晚上有工作吗?” “有。” “怎么还有啊?有一天没有的吗?”林导气道,“你争取早点回酒店,和乔贺把今天排的这段词再串一遍,让他给你把节奏重点再捋顺一下。” “好。”汤贞满口应道。 梁丘云点了所有亚星练习生的人数,每个小男孩走过来,说着“云哥,再见!”“云老师,再见!”梁丘云笑了笑,和他们摆手,还有小男孩来和他击掌。 骆天天排在队尾,也和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样冒过来:“云哥,再见!” “再见。”梁丘云说,把最后一个人名点了个勾,放下笔收起名单就准备走。 骆天天一下子把他一条胳膊紧抱住了。 梁丘云抬起眼来,看见汤贞在不远处的台上,和乔贺近近地站着。 “累不累。”乔贺问。 “不累。”汤贞说。 “你们工作太多了。” “还好吧,就是工作。” “你大约几点回酒店。我一会儿回家。” “我也不知道,”汤贞说,他对乔贺笑了,“要不这样,乔大哥,我工作结束,给你打个电话?” 梁丘云低头往停车场走,骆天天还抱着他一条胳膊。搁平时,梁丘云一准把他推开了,可今天骆天天脚有伤,梁丘云还答应公司负责送骆天天回家。 梁丘云跨上自己的机车,骆天天上来,突然从背后靠过来,在梁丘云后脖子上亲了一下。 “你干什么!”梁丘云一下子火了。 骆天天一愣,他有点不乐意:“干什么……我就是和你闹着玩嘛……” “你别和我闹着玩。” “我喜欢和人这么闹着玩!”骆天天说。 梁丘云不说话了,他坐着,胸膛一阵起伏,像在努力压抑什么。他不说话,骆天天反而不敢动他了,乖乖在后面坐着。 梁丘云把骆天天送回了家。依照手机短信里以前朋友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打工的地点。他忙到很晚才有工夫吃了饭,还帮朋友开车把喝醉的客人送回了家。客人下车之前一个劲儿握着梁丘云的手说,哥们儿!你这车开的!这技术,绝了! ”别他妈在酒吧干了,给哥开车,走走走。” 梁丘云谢过了他。 他把车开回去还给朋友,从酒吧后门骑了自己的车回家。中途他又绕路去了一趟汤贞住的酒店,汤贞已经回酒店了,趴在阳台边上,和乔贺有说有笑地靠在一起。夜间路上车辆不多,梁丘云的机车在其中飞驰而过,引擎发出刺耳的尖啸,梁丘云心里反而愈加平静。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 汤贞睡前还是给梁丘云打了个电话。 天已经很晚了,汤贞缩在被窝里,听窗外传来一阵阵盛夏的蝉鸣。还没吹干的头发把枕头蹭湿了,汤贞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愣愣凝视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 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长时间的嘟嘟声。梁丘云很久才接。 汤贞能听见手机那端传来滴水的回响,能听见熟悉的云哥粗重的喘息。梁丘云一接起电话,惊讶地小声笑了:“阿贞,这么晚打电话。” 汤贞听见他的声音,悬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下。 “云哥,你还没睡吗。”他声音闷在被窝里。“正准备睡,你还没睡。” “我也……” “睡吧。”汤贞听到云哥这么说。 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仿佛这一天里什么尴尬和不快都没有发生。 祁禄第二天清早告诉汤贞,云哥今天早上没过来,也没和任何一个人联系过。 “郭姐说他没请假,打他手机也关机,”刚替梁丘云把公司来的练习生们清点了一遍,祁禄这会儿站在汤贞更衣室门外,透过门缝,隐约看见汤贞在里面,“他联系你了吗?” “没有,”汤贞披了戏服,匆匆忙忙推门出来,他看了祁禄,“你们都联系不上他?” 祁禄看着汤贞给梁丘云打电话,没人接。汤贞握手机的手有点不稳当,又拨了一次,还是没动静。 这事就蹊跷了,就算有再严重的事,梁丘云不接谁的电话,不会不接汤贞的电话。 祁禄说:“天天也没看见他。本来今早云哥应该去天天家把天天接过来的,天天自己坐地铁来的。” “天天的脚怎么样了?”汤贞低头穿鞋,抬起头来问。 祁禄想了想:“他只要不到处胡闹,应该过一阵子就好了。” 骆天天一瘸一拐,来汤贞的休息室找他,汤贞正在发短信。骆天天是个粗心大意的,看见汤贞就高兴着急要往屋里蹦,结果受伤的脚丫子没注意,一下子撞沙发腿上,骆天天疼得当即惨叫一声,抱住腿和猴儿一样跳。地上躺了一本杂志,他又没看见,一脚蹦上去,脚底一滑,整个人飞起来一样滑倒,要不是汤贞眼疾手快过去一把捞住他,骆天天恐怕真要再送一回医院了。 “看路啊,天天。”汤贞笑道。 骆天天靠着地柜站好,打开剧组给汤贞准备的小冰箱,里面果然事先冰好了他最喜欢的橘子汽水。 “哥,”骆天天喝了一口,长呼了口气,心里那叫一个舒服,“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汤贞半弯下腰来,端详骆天天还肿着的脚踝。 “云哥最近有没有问你借钱啊。” 汤贞一愣。 “没有啊。” 骆天天一脸怀疑,瞥了汤贞:“你不会是给他留面子吧。” 汤贞哭笑不得,打量骆天天的小表情:“你小子,是不是又想借钱啊?” 骆天天急忙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问云哥最近有没有问你——” “想借就借,用得着拿你云哥当借口。”汤贞笑着看他。 “谁拿他当借口了,”骆天天嘟囔着,“我和他又不熟。” “又闹脾气。” “谁和他闹脾气,没这闲工夫。”骆天天翻了个白眼。 汤贞问他,要借多少。 要借也行。骆天天说,随口扯,借我五千块。 汤贞挑了挑眉,看骆天天。 骆天天撇了撇嘴:“两千块也行啦。”又小声说,“我最近正好想买个自己的墨镜……” 看他这可怜样,汤贞低头笑着,从钱包里拿钱。他把大票一折,都给了骆天天,零钱塞回去:“想买什么样的墨镜?” 骆天天数也没数,把钱揣兜里。看着汤贞的包就放一边,敞开着,他伸手过去,拿起汤贞放在包里的一只墨镜,抬起头戴在脸上,一下子大半张脸都被遮去了,只剩一张嘴在下面笑。 汤贞假装生气:“又拿我的东西。” “我没拿,我就戴一戴,”骆天天解释道,他冲汤贞一笑,“好看吧?” 汤贞看他一会儿,点头:“还挺适合你,天天。” 骆天天摘下墨镜来,低头看:“这什么牌子啊哥。” “给你了,戴着吧。”汤贞说。 骆天天一惊。 “这么大方?又给我东西?” “你不想要吗。”汤贞看他那明明想要的不得了,还不好意思讲还要装客气的小模样。 骆天天看着汤贞,他知道这点钱这么个墨镜对汤贞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想要你就给吗。” 汤贞说:“那也要看是什么。” 郭小莉给汤贞回了个电话,说阿云在兰庄酒店:“他昨天喝多了,睡过了头。他说一会儿就到剧场,你不用着急。” 汤贞一怔。兰庄酒店,这个地方汤贞去过几次,并不算陌生,他不明白云哥怎么会在那儿,更不明白为什么云哥醒了却不给他回电话:“我知道了,郭姐。” 骆天天在背后还对着镜子一顿臭美,他坐地柜上,摆弄那个墨镜:“对了,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外面听见有人说你坏话。” 汤贞挂了电话,没听清楚:“什么?” “有人说你和一个叫方……方什么的……”骆天天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回忆起来。 他看汤贞的表情,汤贞好像听见个“方”字就心里有数了,并不需要他继续补充。 “我没看见是谁说的,我跑过去,他们人都下楼了。” 汤贞点头,又笑了:“没事。” 骆天天见汤贞这反应,纳闷了。 事实上,从去年汤贞出道起,骆天天就一直对他这一点特别不明白。 “哥,为什么别人欺负你,你都好像无所谓似的。”骆天天问。 汤贞看了他。 “你真的一点都不往心里去?” “怎么往心里去。”汤贞说。 “揍他们啊!整他们啊!就他们会说坏话啊。” 汤贞笑了:“又没人真的欺负我。” 骆天天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心大……按说你胆这么小……还是其实,你眼里根本放不下他们。” 汤贞还没说话。祁禄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骆天天也在,他和汤贞说:“云哥来了。” 汤贞见祁禄表情不对劲:“怎么了,祁禄。” 祁禄犹豫了一会儿:“外面有个……外国大姐姐,坐云哥的车一起来的,说是……云哥女朋友?” 汤贞还没反应,身后骆天天一下子从地柜上蹦下来,大声问祁禄:“什么??” 第50章 梁兄 24 乔贺发现汤贞一整天,状态都很差。 虽然汤贞面上还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他早出晚归,他和剧组打成一片,他请大家吃水果喝茶饮料,他没有一秒不快乐。 可等一上了台,汤贞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开始只是零星出些小错,后来变得连台词都能错,他头尾都说得很顺,中间总是漏上几句,气得林老爷子在台上一个劲儿跳脚。林汉臣这个人是这样的,他对业余演员越是宽容越是和蔼可亲,对专业的,他喜欢的演员就越挑剔刻薄。对汤贞,他是高标准严要求。汤贞越出错,林导越发火,林导发火了,汤贞状态更不好了。 “他今天怎么回事,”林导着急上火地下台,找工作人员,“他昨天回去没睡觉?” 不远处发出一声闷闷的笑,林导转过头去,发现观众席角落里坐了一个金头发的洋妞,正抱着一个男人的脖子卿卿我我。 汤贞站在台上,很尴尬,低头看着剧本。好像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明明背过了,为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词来。乔贺叫他,他没听见,乔贺又叫了他一声,他才愣愣地抬起头来。 然后他对乔贺笑了。“乔大哥,我可能有点晕,”他说,“我再背背。” 乔贺问那个叫祁禄的小男孩:“他以前这样过吗?” 祁禄说:“云哥在的时候一般都没事。” 乔贺听了,往台下看。隔得远,他看不见梁丘云的脸,金发姑娘坐在梁丘云腿上,穿了小背心的后背挡住了乔贺的视线。 “不在的时候呢。” 祁禄愣了愣,他看着汤贞的身影:“没有云哥不在的时候。” “他经纪人呢,”乔贺说,想起那个叫郭小莉的姑娘给过他一张名片,不知道被他放哪去了,他记得汤贞说过,经纪人就像妈妈,“你有她的电话吗。” “没用的,她会说,让我们找云哥,”祁禄说着,看了台下一眼,又看乔贺,“郭姐如果知道云哥带女朋友来剧院,肯定又要发飙了。还是先不告诉她比较好。” 和年纪小的演员一起演戏就会这样,不仅要磨合演技,还要关心对方的身心健康。乔贺陪汤贞在休息室吃盒饭,汤贞把那几句词翻过来覆过去地背,背得快吐了。他上午结束时还焦虑得厉害,乔贺在休息室陪他过了几遍词,他好像才慢慢找回了状态。 乔贺是很放松的。他说,台词有先后逻辑,你想清楚了再说,想不清楚,慢慢想。 他态度不紧不慢,循循善诱,对汤贞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乔贺身边,连空气都沉稳静谧,把所有让人心浮气躁的不安分因子隔绝在外面。汤贞抬头看了他,声音里有感激,轻轻的:“梁兄,你真是梁兄……” 乔贺笑了,说你说什么痴话。 “林爷以前和我说……”汤贞话音未落,有工作人员推门进来。一下子,汤贞和乔贺身边的宁静被打破了。令人焦虑的热浪重新翻涌进来,汤贞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工作人员说,亚星娱乐几个小孩在剧场吵起来了,正闹呢。 汤贞一愣。乔贺拿了自己茶杯,问汤贞,用不用他出去帮“她”倒杯茶。汤贞说,我也去。他俩迎面碰见副导演,副导演说:“外面哪来的外国大妹子,扎俩大辫子,那身材,”他说着,手托在胸前一比划,两眼放光,“这么好。” 乔贺笑得尴尬,男人之间说话不注意没事,可英台在这呢。 然后他反应过来,汤贞是个男孩。 对词对傻了。 副导演说:“这剧组太缺漂亮姑娘了,这几个月光看小汤了——不是,小汤你别生气,我这人说话就是粗,就那个意思,对不对。就是,我觉得你也不生气。乔老师,见着那妹子没有,精神一振啊!” 剧院里场面非常尴尬,那金发姑娘戴着墨镜,绕着辫子,不高兴地坐在工作人员让给她的一把椅子上。骆天天委屈地哭,祁禄安慰他,他在祁禄怀里哭得直抽抽。梁丘云双手抱胸站在旁边,黑着一张脸。 旁边站了一排不知所措的小鸡仔。 乔贺老师端着茶杯,有种自己一个大人擅闯了小学生家家酒现场的感觉。 乔贺努力回忆自己十几岁时候的生活,是不是也这么多姿多彩,充满了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骆天天哭得厉害,汤贞站在乔贺身边没反应,反倒是几个服化组的姑娘,看这漂亮小男孩哭得这么可怜,母性大发,纷纷去安慰关怀他。 梁丘云瞥见汤贞来了:“阿贞,过来。” 汤贞一愣。 乔贺看着梁丘云伸手一拽,把汤贞拽到他身后去了。梁丘云像兴师问罪,问汤贞:“你弟弟怎么回事。” 汤贞叫他问得一头雾水。汤贞近近瞧着梁丘云的脸。 骆天天在后面哭,和那几个大姐姐说:“都是骗子……骗人……” 梁丘云拖着汤贞的手,往走廊深处走。 副导演琢磨过来,看那姑娘,看骆天天,又看了一眼梁丘云的背影:“不得了啊这人。” 乔贺开车回酒店,黑灯瞎火的,头一次他看到篱笆下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乔贺不知道那个姓梁的小伙子中午和汤贞说了什么。下午的汤贞又变回了上午那种状态,甚至更坏。乔贺中午忙活半天,没有一点用。汤贞又好像是那个提线木偶了,只不过这回不是林导提着他,谁也不知道那线从哪儿的天外边伸过来,缠在汤贞身体里的什么地方。 汤贞没法挣脱它。至少现在,它还缠得紧紧的。 汤贞说,自己只是状态不好。“昨天是没睡好。”他这么和林导解释。 梁丘云这个年轻人如此突兀地把一个姑娘带到剧场来,这事起初让乔贺觉得十分荒诞。乔贺对他为人其实并不了解,但这几个月看下来,从汤贞口中听下来,他感觉这不太像这个年轻人的作风。 梁丘云平日在剧场,算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的。他总是安静地坐在台下,除了负责各类杂事小事,就是在汤贞需要他的时候陪汤贞一会儿。抛头露面的次数很少,以至于乔贺时常忘记他的存在,回忆起他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的,没多少值得记忆的地方。 汤贞告诉过乔贺,他们公司要求,偶像不能恋爱,被公司发现,一定会被分开。 所以如果乔贺是梁丘云,如果他真的要谈一段恋爱,他绝不会带她出来。他一定会把她藏好了,藏得严严实实,叫谁也不会发现。而这恰恰是梁丘云平日里最擅长的。 以汤贞的聪明,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乔贺开着车,就这么想着,心里那种看客的荒诞感慢慢消退了。他开始觉得同情,对于汤贞,甚至是可怜。 过了一会儿,乔贺又觉得这事有点瘆人,有点恐怖。 汤贞挨了一下午的骂,夜里仍坚持去工作。回来时他在酒店外的篱笆下面站了一会儿,乔贺在阳台上看见他了。汤贞在篱笆下面,望自己的阳台。他发现乔贺在隔壁阳台上等他。 乔贺问他,中午发生了什么。 汤贞洗完了澡,头发没吹,踩着拖鞋在房间里走。他一边给乔贺倒茶,一边说,天天年纪小,喜欢和云哥闹别扭,应该过几天就好了。 乔贺歪了头,看他。 汤贞把茶端给他,坐在对面。 不是什么大事?乔贺问。 不是什么大事。汤贞说。 你昨天没睡好?乔贺问。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 他头发湿的,睫毛湿的。客房里只有壁灯亮着,光线黯淡,照在汤贞身上,照得他眼睛也像湿了似的。 “我不知道。”他看着乔贺,小声说。 他那么诚实,又这么糊涂,连昨天睡没睡好,他都给不出确切的回答。乔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汤贞摇头。 汤贞好像很困惑。乔贺问他在想什么,他说的却不像是与今天发生的事有关的事情。好像这数日来,甚至数月来,汤贞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只是今天乔贺问了,他才提起。 “我按照医生说的去做,按照林爷说的去想……”汤贞说,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壁灯下面的一片光,轻轻皱着眉头,“以为这样,事情就会变好,问题会迎刃而解,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 你想改变什么事情? 汤贞的声音细如蚊呐,重复着:乔大哥,我不知道。 汤贞比乔贺小整整十一岁。他再如何是个天才,归根结底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乔贺不应该想不明白汤贞的心思。 可他真的有点懵。 汤贞站在阳台上,突然说了一句实实在在让乔贺能听懂的话:“云哥一直等我,我非要听什么医生。” “你后悔了?”乔贺问。 汤贞没反应,过会儿他摇头:“我不后悔,就是……有点害怕。” 他太诚实了,对乔贺,他是推心置腹的。乔贺说:“不用害怕,过一阵就好了。” “什么意思?” “就像感冒,”乔贺说,“病情恶化到最严重的那天,之后就会变好。” 汤贞看了乔贺,眼睛弯下来,汤贞笑着说:“乔大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乔贺说,“我乱猜的。” 汤贞还是笑,他眼睛里泛了点光出来,一眨眼又不见了。 乔贺想问,我猜对了吗,就听汤贞突然说:“我怕到最后发现,我其实喜欢云哥。” 他声音那么小,轻轻一句,从夜里消失了。乔贺心里一震。 汤贞眨了眨眼睛,眼里的光一下子变多了。他对乔贺笑了笑,样子十分窘迫。 第51章 梁兄 25 乔贺早上醒来,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汤贞站在他身边,眼里泛了泪光,同他讲心事。 汤贞的保姆车没过来,乔贺开车带他一起去剧院。路上乔贺把车里的广播拧开了,正好放到一段音乐,是汤贞所在的组合mattias第一张专辑同名主打歌《年少知交》。 主持人说,这首歌的词曲创作人祖静老师最近因为吃坏肚子,进了医院。在这里也提醒大家,夏天到了,天气炎热,食物容易变质,千万要小心哦。 汤贞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乔贺听见他和电话那端的人聊天,时不时笑,好像十分快乐。最后汤贞说:“制作单位还在筹备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好,老师你去吧。我挺好的,中午再给你打。” 乔贺问他,对方是谁。 汤贞说,祖静老师:“给我和云哥写过歌。” “和你很熟?”乔贺以为这种关系只是纯粹的合作。 “挺好的,他人特亲切,没有架子,”汤贞说,笑着,“还教我吉他,教我写歌作曲,可惜我一直没怎么好好学。” “你喜欢唱歌?” 汤贞想了想:“我嗓子条件没那么好。说是唱歌,归根结底还是表演吧。” “归根结底还是演戏。” “对。”汤贞说。 “还是更喜欢演戏。” 汤贞点头,看着窗外说:“我爸爸以前说,演戏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到了戏台子上,什么烦恼都忘光了。” 话是这么说,真正上了戏台,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幸运,能做到心无旁骛。 乔贺换了戏服,走出自己的休息室,听到不远处的楼梯口有个人说话。 她声音粘腻,吐字古怪。 我喜欢你的,粗鲁,凶狠。不是这样,在这里,这么温柔,像个好人。我们回酒店吧。 导演助理在戏台上铺了一块席子,据他讲,魏晋时候,凳子还没有普及,大家平时坐卧就用席子垫子一类的东西,祝英台也是一样。 林导一上台就把汤贞叫过来,说:“小汤,昨天睡好了吗?” 汤贞有点尴尬,点头。 “睡好就好,”林导说,“今天咱们排这段比较重要,别的都排过了,除了最后一场,就差这段了。你好好准备,一会儿把衣服脱了。” 汤贞站在原地,脸上的颜色都褪了:“林、林爷……” “怎么?” 导演助理和一群工作人员站在一边,等着汤贞说话。 “能、能不能过几天再排?”汤贞小声说。 “为什么。”林导问。 汤贞张了张嘴。 “咱们至少全都先过一遍,这一段一直没排过,别再往后拖了,”林导说,看了汤贞为难的表情,“昨晚还是没睡好?” “我……” “小汤,到了演出的时候,观众不会等你睡好的。天塌下来,演出都要继续。人家演员在台上受了伤的,不还都咬着牙——” “我知道了,林爷。”汤贞低了头,一脸歉疚。 戏剧舞台,没有清场一说。而且祝英台洗澡被梁山伯撞见这场戏,其实并不用汤贞脱多少衣服。他只需要露一个背就够了。 可尽管如此,汤贞还是焦虑地站在幕布后面,手一直发抖。 乔贺问祁禄,祁禄说,以前大家一起演出,在后台换衣服,汤贞从不和其他人一起。按说公司的艺人都是男的,后台时间又紧,没有谁成天看谁,但汤贞就是不行。 “可能云哥有办法。”祁禄说。 乔贺一回头,发现汤贞不见了。 汤贞下台去了,漫无目的地走,谁也不知道他想去哪儿,或是想去干什么。乔贺站在台边,看观众席里稀稀拉拉坐着吃零食的小男生,工作人员围在舞台边,一个个面面相觑,等着彩排开始。 观众席最左侧第一排角落,一个外国女孩正勾着一个男人的脖子吻他。乔贺听见他说:“你能不能先好好坐下。” 汤贞绕了一圈,回来了。 他没去找谁,就好像只是下去散了散心。 祁禄上前和他说了什么,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祁禄的头。 彩排开始之前,汤贞在席子上跪下了,他背对着剧场观众,两只手被宽袖子盖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乔贺站在舞台一侧,听着林导走过去,和汤贞讲,这场戏,汤贞一定要演出一个女孩子的感觉,一个女人、女性,自身最深藏的秘密被窥探时的感觉:“把扮男人的事情忘掉,在这场戏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乔贺觉得这很古怪。 汤贞今年十八岁,才刚刚长成一个成年男性,就要从心底里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女性。 汤贞点点头,他从袖子里伸出手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的戏服是服装设计专门为他做的,里外共五层,外面三层和乔贺他们一样的,只里面两层,汤贞穿了几个月,从未在人前露出来过。这会儿他把外面两件都脱了,林导蹲在旁边,跟他讲,到时候哪一件要放在哪儿,落在哪儿,要怎么放。汤贞紧张,低头用心听着。 然后他开始脱第三件。 肩头露出来。从乔贺的角度,能看到挂在他肩上两条女式内衣的细带子。 然后是穿在里面的肚兜。 这肚兜是改良版的,前片是按照魏晋的样式做的,后片去了,加了条绳子系在背后。汤贞坐直了背,不说话。天热,他全身覆了一层薄汗。乔贺看见那肚兜里面束缚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裹胸,把汤贞胸口紧紧缠着。 这几个月来每天在衣服里穿着这东西出门,乔贺有点难以想象。 场地里没什么人出声。连祁禄都好像吓了一跳似的,愣愣看着汤贞脱掉外面衣服,露出里面这打扮。 大概汤贞没和任何人说起过。除了剧组几个看过定妆照的工作人员,没人知道他衣服里面什么模样。 林导蹲在汤贞身边,和他讲这段戏的节奏,什么时候脱第一件,什么时候脱第二第三件,什么时候开始说词,说到哪句,解肚兜后面的绳子,说到哪句,把裹胸解下来。然后山伯进来,卡着那个点,英台一把把裹胸围回去,然后抱着衣服,把自己挡住。 “要有细节,要表现出来女儿家那种复杂的心思。” 汤贞低着脖子,点头。 林导走过来,和乔贺讲,一会儿怎么走,从哪里走,梁山伯怎么想的,一眼看到以后,又是怎么做的。 乔贺看着汤贞双手绕到背后,把肚兜的绳子解了。汤贞手克制不住地哆嗦,耳根通红。 排第一次的时候,乔贺走过去,撞破汤贞。那一秒,他感觉汤贞是真的害怕,那恐惧不是演出来的。汤贞就好像被乔贺的目光凌迟一样,慌张地把所有衣服往身上遮盖。 林导走过去,伸手捏汤贞的后脖子,汤贞反射性地一弹,抬头见是林爷,才喘着气,慢慢放松下来。 林汉臣在他身边坐下了。 “山伯过来,你下意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林汉臣说,他拿过汤贞手里攥着的裹胸,“就是把它,用力地,狠狠往身上穿。” 汤贞愣了愣,点头。 “这个东西就是英台身上的桎梏,穿在身上的时候很难受,挤压着英台刚发育的身体,让英台呼吸困难,相当于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在男人堆里绝不能放松警惕,”林汉臣说,“但同样的,当英台把它脱下来的时候,当英台终于能放松身体的时候,你能体会到吧,小汤,那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不安全感,英台已经离不开它了。” “明明很难受,为什么还要穿,”林汉臣说,“这就是英台为了读书,心甘情愿忍受的,也是她必须忍受的。她对念书有多么渴望,对自己就有多狠得下手。” 汤贞好像明白了,他刚才还不够“狠”。 这会儿他上身是裸着的,不着一物,整个后背露在外面,细细的腰直立着,背上一条条勒得通红的痕迹,并不赏心悦目。 林汉臣给汤贞把裹胸缠回去,就缠了一圈,比划个意思,说:“还有一点,小汤,你把它用力往上穿的时候,你扑在席子上,记得,观众是能看到你一部分表情的。” 汤贞抬头看了林爷。 “你的表情一定是有痛苦的,”林汉臣说,“英台的年纪,身体处在发育期。这样勒住它,用这么大力气,胸口是很疼的。但同时这种疼痛又是禁忌的,是羞耻的,所以你的表情一定要压抑,压抑着痛苦。你懂吧。” 汤贞听着,两只手握着手里的裹胸,里面勒着他平坦的胸部。他是男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演女孩。汤贞问:“怎么个疼法?” 林导摸他的脑袋,笑道:“这个只能你自行想象了。” 林导和乔贺说,一会儿等小汤穿上衣服,来排第二遍。 乔贺点点头,也许是汤贞一个人跪在台中央,衣不蔽体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乔贺不看他,余光漫无目的地往台下望。剧场里虽然没有清场,但因为始终没什么人出声,倒和清场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乔贺看见梁丘云身体对着那金发女孩,头却转过来,用一种诡异的表情盯着台上,目不转睛。 梁丘云忽然把眼神移到乔贺脸上了。乔贺被他看得一愣,还没回头,听林导在对面说:“梁山伯,进戏了!” 第52章 梁兄 26 午饭时候,副导演来敲乔贺休息室的门。他提了一兜子外卖,里面鸡鸭鱼肉,什么都有,摆开在乔贺的桌子上。副导演一脸痛心,说:“小汤那边乱的,和遭了贼似的。整个剧组我看就乔老师你这儿能放开东西了。” 几个小年轻也提着吃的喝的,搬着椅子凳子跟进来。一部分人和乔贺比较熟,比如扮演“四九”的演员小褚,热热闹闹来跟他打招呼,一些没怎么接触过的,拘谨地站在门口。 “进来吧,自己找地方坐。”乔贺跟他们说。 副导演打开乔贺地柜下面的冰箱,搬出事先冰镇好了的啤酒。 “乔贺老师要不要来两杯?”导演助理在那发一次性纸杯。 乔贺谢绝了。 “咱们剧组两位老师,”副导演坐在一把搬来的椅子上,起了啤酒,挨个倒满众人手里的纸杯,“一位乔老师,一位汤老师,都是只喝温水热茶的艺术家,把冰箱都充公了。” 乔贺在他旁边坐下,有人给他递了双筷子。 “老高,哪买的外卖这么难拆。” “旁边嘉兰天地,”副导演喝了口啤酒,“我看三楼有几家餐厅不用排队的,随便买了买。大家放开吃啊,制片人请客。” 有人拆开一个外卖盒子,把里面密封瓷碗给了乔贺:“乔老师您喝这个汤。您别客气,我们都不喝。” “今天制片人来了?”有人问。 “可不来了嘛,”副导演说,压低了声音,往门外瞧了一眼,“叫着导演吃饭去了。叫小汤,小汤没去。” “怎么突然今天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有人说“,之前那么长时间也不露面。” 副导演一听,和乔贺对视一眼。他表情奇怪,笑笑的。 乔贺明白了他的意思。 “来干嘛的?视察?来看咱们排戏?” 小褚听见“排戏”俩字,从旁边激动地插过嘴来:“今儿上午排的那戏,我的天。我从下面看着,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有人笑道:“又没你什么事,你起什么疙瘩,乔老师还好好的呢。” 小褚说:“我感受艺术魅力,不行啊。” 副导演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赶紧拿餐巾纸擦胡子,一根手指弯着敲小褚:“又偷听大人说话。” “不小心听见的,”小褚笑呵呵的,“副导演,您说话都很有哲理啊,我不自觉就记住了。” “汤贞这个,真的太玩命了……”副导演在那边和小褚吵闹,导演助理在另一边感慨,“林导这个人吧,也就汤贞了。换个别的演员,迟早叫他逼成神经病,指不定哪天就撂挑子不干了。” 旁边一个姑娘凑过来打听:“汤贞上午的戏排完没有?” “没有,林导不满意,下午还得继续,”导演助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休息室门,和副导演讲,“老高,亚星那几位怎么还不过来,用不用叫叫去。” 小褚一放筷子:“我去吧,我去叫。” 副导演说:“你坐下。” “怎么了。”导演助理问。 副导演低头吃着菜:“他们那边好像有点事,说忙完再过来。” “什么事啊。” “人公司内部私事,你们就别关心了。”副导演说。 “什么私事啊,”助理在一边皱了眉头,“还公司内部,好几个月在同一个剧场上班,闹出点事谁不知道……今天又怎么了?同性恋还是三角恋?” “哎,就那个小男孩,”道具组一哥们在角落里插话进来,“叫骆天天的,今天又蹲楼顶哭了一上午。” 四周一片笑声,连导演助理都笑了。乔贺剥手里的虾,没找着蘸醋,副导演给他拿来一碟。 道具组那哥们笑说:“把人家嘉兰这边的人吓一大跳。生怕小孩青春期,一激动从上面跳下去,找了好几个阿姨上去劝。” “人还是一孩子,”副导演说,痛心疾首的,“所以我说,弄这么多小孩来干嘛?不够麻烦的。” 一位分管服装的老师说:“我是快跟不上你们这时代了。” “哎,你们不是和那个小梁挺熟的,”有人问道具组说话那哥们,“他什么情况。” 道具组人忙摆手:“不熟不熟。” 又是一阵笑声。“怎么不熟,人成天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的。” “真是不熟,”道具组那个人很委屈,“我们哥几个都最后才知道的好不好!” “我相信,主要是都没看出来。” “这男的,真人不露相,”有人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啪!带来一洋妞,这么漂亮。那个叫骆天天的小男孩,长得也很俊啊!虽说是个男的。” “你们知不知道,”突然有人插进来,说了一句,“这个小梁,以前和咱们小汤也那个。” 他声音不大,一开始只是旁边一两个人听见了。 过去几秒钟,一群人都安静了。 副导演跟乔贺说,乔贺老师,吃这个腰花,专门给你点的。 “哪个?”有人打破了沉默。 有人一放筷子:“不会吧。” 说话那人说:“你们都不知道?” 乔贺夹了一片腰花,菜放得远,副导演给他把盘子换了换。 “不是,你说的‘那个’是指‘哪个’?” “我知道汤贞以前传过同性恋,不知道和谁。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什么同性恋啊,”服化组一个姑娘不乐意道,“别乱说啊。汤贞和常代玉好着呢。” “这事我不知道真的假的,”插话进来那个人说,“但是当初传的,的确就是汤贞和这个小梁搞同性恋。” 又说:“我发誓没看错,昨晚上回去还翻了一下旧报纸,就是这个梁丘云。” 乔贺低头吃饭。 有人笑着说:“闲不闲啊,还专门回去查。” “这得确认一下对不对。” “报纸乱写的吧。” “有照片,拍了照片了。俩人一块上街,汤贞捂着特别严实,还牵手呢。” 道具组那哥们听着坐在原地,石化了一样。有人推他,他一脸彷徨,又惹的一群人在那哄笑。 “傻小子,假的!”副导演踹他坐的凳子。 小褚咬了筷子,听到这,探头问:“你们说的小梁,是不是那个个子挺高,和汤贞老师关系挺好的?” 一看周围人点头,都看了他。小褚兴奋了:“哎我昨天从走廊那过,听见他和汤贞老师——”副导演在旁边“啧”了一声。 小褚立马把嘴闭上了。 副导演说:“人年轻人谈恋爱,管这么多干嘛。” 亚星娱乐的人左右不来,这饭都快吃完了。乔贺拿了茶杯要泡茶,副导演也站起来:“我看看怎么回事去,这么半天,没个人影。” 一出门,副导演吓一大跳。一群亚星娱乐的毛头小伙子,一个一个,全和罚站一样站在乔贺隔壁汤贞的休息室门口,靠着墙,低着头,一点动静没有。 “干什么这是?”副导演两只眼睛瞪圆了。 乔贺看见了祁禄和汤贞,他两个就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祁禄也垂着脖子,和其他人一样罚站。只有汤贞仰着头,焦急地靠在门边,好像想听里面的动静。 乔贺过去,伸手到汤贞身边,握了一下门把,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怎么了。”他问汤贞。 “郭姐来找云哥,”汤贞看了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不让我们进去。” 副导演招呼那群孩子:“没事没事,过来吃饭啊,先把饭吃了,看一个个饿的……没事啊,大人在呢。” 乔贺问:“进去多久了?” 祁禄说:“四十多分钟了。” 乔贺看汤贞那慌了神,还强自镇定的样子。 他伸手敲门,用目光示意汤贞不要说话。他问:“有人在吗?” 四五分钟过去,汤贞休息室的门终于开了。 郭小莉站在门里面,她穿了身套装,一头卷发披在垫高的肩上,脸上明明没有多少怒容,却自带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她先看见了汤贞,又看见乔贺,眼睛一亮,肩膀都软下来,伸手过去:“乔贺老师,您看我,过来一趟忘了先去跟您打个招呼。” 乔贺生硬地点头,同她握手。 汤贞穿过他们身边,偷偷跑进休息室里。 郭小莉在走廊和乔贺寒暄几句,说的还是什么多谢乔贺老师对汤贞的关照一类的话。最后她说,前几天他们公司的艺人在剧场闹笑话了:“年轻人,胡闹,乔贺老师别放在心上。” 乔贺看着她走了。他在汤贞休息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汤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云哥,云哥,你开开门行吗。” 其他的孩子们都去吃饭了。乔贺把汤贞休息室的门从背后关上,朝里面走。浴室有人,莲蓬头开着,水一直在里面淌,噼里啪啦敲打地板。汤贞在外面敲门,撞门,就差踢门了。云哥,你开门行不行。他着急地喊。 乔贺扶了祁禄的肩膀,绕过他,正准备过去,浴室里水声突然停了。 汤贞站在浴室门口,眼巴巴看着。 门锁啪嗒一声,从里面打开。 乔贺一眼望见浴室地板上血红一片,好像凶杀现场。祁禄情不自禁往后缩,乔贺扶住他。 梁丘云站在里面,全身湿透了。黑色的背心紧贴着鼓胀的肌肉,胸膛不住起伏,看来他情绪还很激动。这会儿梁丘云额头手背,流着血,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浴室地板上,一颗大理石制的小地球仪躺在那里。乔贺在汤贞桌前见过这个东西,是嘉兰剧院朱经理送给汤贞的礼物,他记得它不是红色的。 梁丘云十分狼狈,他瞧见乔贺和祁禄站在门外,都直勾勾盯着他受伤的头和满身的血。“郭姐走了吗?”他轻声问。 祁禄反应迟钝,点点头。 梁丘云笑了,大松了口气,好像虎口脱险,捡回了一条命。祁禄还一直盯着他看,梁丘云摸了摸自己额头,还有血。他解释的声音都没什么力气:“本想洗一下再出去,不知道怎么半天都洗不掉,还越洗越多……” 他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他看见汤贞了,汤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杵在他眼前。 梁丘云吞咽了两下喉咙,他眼睛湿亮,看着汤贞,伸手一捏汤贞的脸,小声说:“吓着你了是不是?” 乔贺看见汤贞肩膀轻微地颤抖。 “我帮你保密了,我没有告诉她。”汤贞突然说。 “我知道,”梁丘云说,“天天告诉她的。” “郭姐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梁丘云弯下腰,伸手在汤贞脸上擦了一下,他语气倒很温柔,和平时说话的腔调都不太一样:“可能因为我总是不听话吧。” 乔贺听着汤贞的声音都哑了,汤贞背对着乔贺,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也不用……犯了错,改了就行了……我也犯过错,我也改了……” 梁丘云听着,一下子笑了,他看着汤贞的眼睛。 “我跟她说,”梁丘云低下头,握了汤贞的手,把他细细的手指攥在手里,“她一天不同意你和我私下见面,我就不改。” 汤贞后背僵住了。梁丘云看着他,继续道:“我一星期换一个女朋友,直到她答应我的那天。” 汤贞好像傻掉了,半天才出声:“你……” 梁丘云说:“你也觉得我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他又伸手按了按自己受伤的额头,自言自语:“郭姐还说我太不要脸,哪有这么多女孩子看得上我。” 他语气倒很轻松,仿佛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人不是他一样。汤贞好一阵没说话。梁丘云把他拽过去,把汤贞慢慢抱进怀里。梁丘云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乔贺在外面看着他们。 “我没跟你商量,怕你觉得我太自私,又想不出好主意。” 汤贞的声音闷在梁丘云湿透的背心里。汤贞小声说:“你是不是傻啊……” “可能吧,”梁丘云笑了,“我这个当哥的,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摸汤贞的头发,靠过去,想吻汤贞的脸。乔贺和祁禄就在一旁看着,但汤贞没有躲。 他亲了他一下,说:“上午排戏是不是挺害怕的,怎么不来找我。” 汤贞一下子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副导演在外面敲门,跟开门的乔贺说:“只有急救箱,你让小汤凑合用用吧。” 见乔贺背后没人,副导演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情况,出人命了?里面干嘛呢?” 乔贺想了想,叹道:“年轻人谈恋爱,咱们就别管了。”说完把门关上了。 第53章 梁兄 27 乔贺想起林导有一次和他说起,说汤贞身上与祝英台最相似的地方在哪。 在聪明人,一直甘愿做“傻”事。 梁丘云额头的伤经过一顿处理,总算止了血。乔贺劝他去医院看看,别被砸得脑震荡了。梁丘云说不用,一点小伤,要让记者拍到,又要麻烦。 汤贞拿了自己毛巾给他擦脸,那么小一块格纹巾,擦两下就全红了。祁禄从浴室出来,小孩没人管,自己闷声不吭把浴室地板刷了一遍,两只裤腿挽起来,脚湿透了,踩出一串湿鞋印。这会儿他双手抱着那个冲干净了的大理石地球仪,放在汤贞化妆镜前面。 乔贺招呼着祁禄:“饿不饿?” 祁禄肚子饿得咕咕叫,坐在乔贺旁边,看着眼前的外卖,他抬头看了汤贞和梁丘云。 梁丘云一拍汤贞:“祁禄饿了,先吃饭吧。” 汤贞去洗毛巾。他看着浴室地板刷得干干净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和梁丘云一块吃饭的祁禄。 祁禄正表情痛苦地吃一根青菜。梁丘云从外卖里挑排骨,一个一个都堆祁禄碗里,边堆边说:“男人要想长个儿,要想有力气,就要吃肉。菜,吃不吃的……”说着他抬头看了汤贞一眼,发现汤贞在看他们。梁丘云心虚一样,低头一笑,和祁禄小声说:“没事,菜等他来了再吃。” 下午排戏的间隙,汤贞和乔贺说,云哥和祁禄都是好人。“人也都挺傻的。”他轻声道。 “什么叫傻。” “人很倔,心眼也实……”汤贞想了想,说,“对谁都那么好。谁有需要,他们都肯帮忙……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这么好的人,不图回报的。” “不图回报吗?”乔贺问。 汤贞沉默了一会儿。 “有的时候真不知该怎么回报。”他说。 下午的戏比上午顺利很多。乔贺发现,梁丘云对汤贞的影响程度之大,的确远超他的想象。 林导瞅着观众席,问副导演,上午那个金色头发的漂亮闺女怎么不见了。 副导演说,人中午走了:“导演,你想干嘛。” 林导一脸扫兴:“我这想让小汤跟人学学女人什么感觉……走了那算了吧。小汤,你下午还可以啊。中午补觉了是不是?” 汤贞连轴排了一下午,为了赶进度,基本没怎么休息。一身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多,林导才终于露出点微笑来。汤贞一直在席子上跪着,跪得膝盖发麻。他把衣服披上,裹住身体,想要站起来,一个没站稳,林导把他托住:“心肝儿,你可小心点。” 副导演说:“小汤要是受伤了,咱们这戏就白搭了。导演,您也得小心点。这小汤的粉丝不会放过咱们。” “累不累。”乔贺站在底下,扶汤贞下台。汤贞膝盖还一个劲儿打哆嗦,藏在披着的戏服里,只乔贺能看见。 “不累,”汤贞和他说,“这算什么呀。”他笑起来,有种稚气。 晚餐时候,樊笑撒了一把照片在餐桌上,和乔贺说:“方曦和可真行。” 乔贺放下筷子,把照片拿起来,一张张看。 有在嘉兰剧院的偷拍,拍的舞台排练。有在剧组酒店的偷拍,拍的汤贞房间的阳台,两个人影,拿着剧本,笑得灿烂。 “这什么?”乔贺说。 “还能有什么,压下来的照片呗,”樊笑说,她眼神轻佻,打量乔贺,“每天和汤贞聊到多晚啊?” “我不是早和你报备过了。”乔贺把照片合拢,整整齐齐一叠,放回樊笑手边。 “要不是看在你早和我报备的份上……”樊笑嘀咕着,不情不愿,伸手在乔贺手背上捏了一把。 乔贺忽然反过手腕,把樊笑的手握住了。 “你干嘛。”樊笑一愣,惊道。 乔贺很少做这样的事。忽然来这么一下,连樊笑都有点害羞了。 “就算我事先忘了告诉你,”乔贺说,拽过樊笑的手,“你也应该相信我。” 樊笑盯了乔贺的脸一会儿,她绕过餐桌,坐在乔贺腿上。“你让我怎么相信啊,”她捏乔贺那张俊脸,“从你开始和汤贞一块排戏,到处认识的人都说你要红了……” “你不是成天念叨我不够红吗。”乔贺看了她,说。乔贺也感觉到,这几个月,樊笑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了。 樊笑皱了眉头,说:“想让你红,又怕你红……乔贺,你要是真红了,也不能乱来啊!” 乔贺从饭桌上拿过一本杂志,是樊笑她们社新发行的一本娱乐周刊。 他指着封面上那个被记者镜头偷拍到的女孩,说:“她叫常代玉,对不对。” 樊笑看乔贺一眼,噗嗤一笑:“乔贺,你不得了啦!你都知道常代玉是谁了。” 乔贺看着封面上和常代玉牵着手,被拍到的另一个年轻人。“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他笑道。 “我家老乔真是变了,几个月前连汤贞是谁都搞不清楚,现在还知道常代玉了。你还是我家老乔吗?” 樊笑说,汤贞和常代玉纯粹是炒作,摆拍:“还能是谁的主意,方曦和呗。要不然能把汤贞以前那些同性恋丑闻压下去吗?常代玉形象那么好,国民度那么高,和汤贞连拍两部戏都那么火,亚星娱乐那点本事哪搞得定。”乔贺放下那本杂志,问樊笑:“那如果汤贞再被拍到呢?” “被拍到什么?” “你说的那些……丑闻。” 樊笑想了想:“拍到又怎么样,还不是和这些照片一样。只要方大老板还愿意捧他,什么破事压不下来。”说罢,她又警惕地看着乔贺:“你问这个干嘛?” 乔贺又见到了那辆机车。夜深了,酒店花园外面树影婆娑。穿黑背心的男人坐在车上,弯下腰,把一个单薄的身影拖着一把抱上了他的车。 乔贺转动方向盘,从旁边轻轻开过去,汤贞狼狈的样子在窗外一闪而过。他两条腿并着,侧坐在机车油箱壳上。梁丘云和机车前把之间就那么大点的空隙,车主两只手还握着车把,把汤贞四面环绕地夹在中间,不得不靠在人身上。 * 郭小莉上了汤贞的保姆车,在背后猛带车门,铺天盖地的热浪一瞬间退回了车外。 她怀里抱的文件噼里啪啦往车座下面掉,这会儿也顾不上捡。“太热了……”郭小莉脖子里全是汗,往衣领里淌,她三两下抓起脑后的头发,拿一根皮筋快速绑上去,“幸好阿贞你的车顺路,不然去挤公交,我一定热晕了。” 汤贞把身边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摆到另一边,弯腰从座位下面捡郭小莉掉下去的文件。 他拿起一本,看到封面上印了一个硕大的英文单词“kaiser”。 “打开看看。”郭小莉打开化妆包,边用面纸擦汗,边示意他。 “准备了多少菜了?”郭小莉翻了翻汤贞身边那些购物袋,看里面各类食材,她拿了粉扑补妆,和汤贞说,“制作单位那群人忒没见识,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要给节目定名叫什么‘汤贞家常菜’,开玩笑。” 汤贞忍不住一笑,继续翻手里的文件。郭小莉拿着粉扑,一放镜子:“我告诉他,我说,大哥,我们的艺人是偶像明星。您知道什么是偶像吗?偶像可以亲切,偶像不能‘家常’。‘家常’了还叫什么偶像啊?” 郭小莉一撮头发落到眼前,汤贞伸手帮她捋上去,汤贞说:“上次那个什么美食厨房,我觉得还蛮好的。” 郭小莉背过身,让汤贞把她头发上松了的皮筋拿下来。汤贞顺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帮她重新扎上去。郭小莉向后瞥了一眼:“你说‘汤汤美食厨房’?” “嗯。” “我想的名字,怎么会有错,”郭小莉笑道,“汤汤美食厨房,切题,还可爱。” 汤贞笑着,从郭小莉化妆包拿过一柄小梳子,帮她把碎头发理进去。 郭小莉诧异地看他:“跟谁学的。” 汤贞叹道:“在剧组,每天给常代玉梳头发。” “她怎么连头发也让你梳?” 汤贞说:“她不会,太笨了。” “剧组的化妆师呢?” “她嫌剧组的老师汗味重,不让人家老师碰她。” 郭小莉问:“她助理呢?经纪人呢?” “在旁边看着我梳,她找的助理也和她自己一样,都是笨蛋。”汤贞小声笑着。他把梳子还给郭小莉,继续翻膝盖上摊开的那本文件。 “怎么样,”郭小莉问他,“阿贞,给我提点意见。” 汤贞低头看着:“这就是郭姐你上次跟我提起的那个,你想做的项目?” 郭小莉“嗯”了一声,从化妆包里翻出一支口红:“公司还是不满意,你帮我看看哪里还缺点什么。” 汤贞看了几页项目概念,往后快速翻,翻到人员构成一栏。 他笑了:“挺全。” 郭小莉气道:“是不是。你知道我准备多久了,阿贞。就为了总结出这些成员设定,我走遍多少中学,问了多少学生,快把这十年流行的言情小说和日本漫画都翻烂了。这样一个男子偶像组合出来,我不敢保证它会有多红,至少,绝不会失败。我要的就是包罗万象,观众想要什么样的男主角,这个组合里就有什么样的男主角。我不懂毛总还有什么顾虑。” 汤贞把文件合上,还给郭小莉。 “漂亮开朗能歌善舞的传统明星,我有。爱打篮球的运动健将校草,我也有。学习好优等生学生会长类型的优质学霸,我有,长相帅气内向害羞的可爱学弟,我也有……”郭小莉拿回自己的文件,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还差什么,只要是女孩子喜欢的,我什么都有。” 汤贞想了一会儿,问:“真的什么都有吗?” 郭小莉看了他。 “有些太不现实的,没法考虑,”郭小莉仿佛明白了汤贞在想什么,“比如阿贞你演的那个《不可思议王子》,人气高是高,火是火,现实生活中也要有那样的人存在才行啊。” 汤贞笑了,他想了想,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王子”:“他应该也不会肯来我们公司做偶像。” 郭小莉说:“吃得了这个苦吗。咱们也不能造假。” 汤贞的保姆车在亚星娱乐公司门口停下了。郭小莉拿了文件,问汤贞接下来去哪。汤贞一顿,说,去祖静老师那儿做几个菜。还有演唱会的事,有几首曲子的改编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好,让祖静老师帮忙看看。 郭小莉点了点头,像是对汤贞十分放心。她手扶了车门,正要下车。 “郭姐。”汤贞忽然从背后叫住她。 郭小莉回过头。 汤贞坐在车里,望了她,舔了舔嘴唇。像是等了一路,刚刚才下定什么决心一样。 “怎么了。”郭小莉问。 汤贞开口就是:“郭姐,我知道在很多事情上,你都是为了我好……” 郭小莉抬起眼来,盯着汤贞。 汤贞吞咽喉咙,继续说:“我也知道你用心良苦,你为我做了很多,很辛苦,我却一直让你失望……我……” 郭小莉听他吞吞吐吐:“阿贞,你有话直说。” 她语气不善。 汤贞深吸了口气。 “郭姐,前两天的那件事,其实……不是云哥一个人的错,也有我的错,”汤贞着急说,他看着郭小莉,眼睛睁大了,语气近乎恳求,“我知道做了错事,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失望……你可以骂我们,罚我们,但……”他声音放轻了,“你不要那样打云哥。” 郭小莉手还扶在门边,有好一阵子,她看着汤贞,那眼神一动不动。 就在汤贞以为郭小莉要当场爆发一通脾气的时候,郭小莉轻轻问了一句:“你说我打谁?” 第54章 梁兄 28 郭小莉下了车,抱着怀里文件往公司楼里走。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来回翻。 “你说我打谁?”几分钟前,郭小莉坐在汤贞的保姆车里,这样问他。 汤贞望着郭小莉,愣了。他脸上那种急切的恳求慢慢淡了,褪去了。汤贞的视线飘向车外,又在司机背后停顿片刻。汤贞小声说:“我没有说你打谁,我是说……不要只怪云哥……” 郭小莉盯着手机屏幕上“祁禄(木卫二)”几个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了个人拨过去问。 “郭、郭姐?”那孩子在电话里吓了一跳,“是……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云哥没让我们说出去,也不让我们问你。他说他犯错挨打了应该,要我们不要学他。怎么了?” 郭小莉把手机收起来,炎炎夏日,热浪滚滚,郭小莉浑然不觉。她等在直梯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汤贞保姆车停靠的地方。一扇直梯门打开,郭小莉快步进去。 她以最快速度上到顶楼。 那是公司高层和几个合伙人办公的地方,只有季末汇报工作的时候郭小莉才有机会上来。这会儿她迈出电梯门,顾不上和身边领导同事打招呼,她沿着中直走廊一直走到公司的另一头,站在玻璃幕墙边,亲眼看着那辆车在一条街外徐徐停靠在一栋楼后面。 亚星娱乐艺员宿舍老楼。一个戴了帽子口罩的身影,提着手里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悄悄下了车。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在郭小莉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梁丘云在沙发上低头吃泡面,最后一根面条吃完,他拿过啤酒来喝。宿舍里闷热,没开空调,汗从头发里流下来,淌进额头的伤口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梁丘云靠在沙发上,抬眼看窗外的阳台,挂衣绳上还夹着两只短短的袜子,早就洗干净了,没人来穿。 梁丘云想起这两只袜子是怎么被他发现的。那天他骑着车,出了点小车祸。路面泥泞,汤贞那时候刚过十七岁生日,还没出道,打了伞,一个人顺着地图跑去派出所找他。 他们从口袋里翻钱,凑罚款,好不容易才把车要回来。他载着汤贞回家,机车一路飞驰,雨点迸溅,汤贞在他背后吓得声儿也不出。等到了宿舍门口,汤贞跳下车,着急要洗澡,他那么爱干净,裤腿都是泥,雪白的袜子也叫泥巴弄得脏兮兮,黏糊糊,受不了。汤贞把一双短袜脱下来,大概脏到他自己都不想洗,他把袜子团起来,偷偷藏进垃圾桶里。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梁丘云回过头,愣了一下。 “谁啊。”他说着,站起来。 汤贞钻进门,他摘掉帽子口罩,这么热的天,他闷得一张脸都红了,眼睛里都是汗。他抬头看了梁丘云:“你吃饭了吗。” 梁丘云低头看他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各种食材。 “还没有。”他说。 汤贞脱鞋的时候,梁丘云转过身弯腰收拾桌子,把泡面碗不声不响藏进了沙发后面。他去阳台拿了一双拖鞋,放在汤贞脚边。 汤贞穿上去,上面两只小乌龟遮住了汤贞脚趾上一块伤疤。“我应该没有被拍到。”汤贞说,回头看见梁丘云打开电视柜,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梁丘云关了窗子,手里拿了一个小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宿舍这么多人,又不止我一个,”梁丘云说,丢下遥控器,朝汤贞走过来,“拍到又怎么样。” 汤贞没说话。 他打开宿舍的冰箱,里面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空空荡荡。他把一部分购物袋放进冷冻,一部分放进冷藏。 梁丘云到他身旁,突然从后面搂过他的腰,把他一把抱住了。 汤贞低着头,没动,梁丘云把他翻过来,面对面抱紧了。梁丘云那么有力气,手臂轻轻一收,汤贞连气都喘不过去。梁丘云凝望着他,半晌埋头用鼻子蹭他的发鬓,汤贞抬起眼来,看见梁丘云额头上还贴着昨天那块纱布,上面血迹斑斑。没人在梁丘云身边,他连药都懒得换。 汤贞想起来,郭姐一贯是最重视艺人形象的。为什么当时一着急就全忘了。 “云哥……”他说 梁丘云低下头,要吻他。 汤贞向后一缩。 他的躲闪有点太明显了,梁丘云顿住了。他柔声问:“是不是还不太习惯。” 汤贞慢慢深吸气。 “云哥,我先做饭去吧,”他说,“这么晚你还没吃饭……” 梁丘云凑过去,把汤贞微微张开的嘴含住了。 梁丘云忽然问:“阿贞,当偶像好玩吗。” 大概有大半年了。整整大半年,他们没再这样亲密地在一起过。刚拍完《花神庙》那会儿,两人间几乎所有往来都被切断了。他们两个都是听话的人,听郭姐的话,也听家中父母的话。起初分开的时候汤贞还不愿意,梁丘云劝他,爹妈说的话,我们要听的。起初郭小莉还说,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私下里偷偷交往,我也管不住你们,但如果再有下次,你们两个,还有我,咱们就都完了,不会再有机会了,你们自己心里掂量着。” “不当偶像,我还能当什么啊……”汤贞说。 梁丘云问他,阿贞,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吗。私下里一直不见面,你觉得这真的有意义吗。 “郭姐已经答应我,”汤贞像是哽着一口气一样,“让我们在剧院也可以见面了,我……” “她就算不答应我也会去,”梁丘云说,“你一个人在那儿,我怎么可能放心。” 汤贞说,他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会帮他,合作对象,工作伙伴,他们都是好人,云哥不用担心。 梁丘云却说,是啊,有的是人照顾你。“一想到都是别人在照顾你,一想到乔贺、方曦和那些人……我每天都坐立难安。” 汤贞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很怕梁丘云难受似的,梁丘云这句话说出来,汤贞哑口无言。汤贞是很能坚持的。起初医生叫他们终止这种关系。任谁都以为这不太可能,郭姐时不时就要问,你们是不是偷偷交往。谁也没想到汤贞一坚持就坚持了大半年这么久。 如果不是这次……也许汤贞真的可以坚持到所谓“健康”的那一天。 梁丘云紧紧握着汤贞的手,他像一片天一样,从后背把汤贞整个人牢牢地抱住。 可抱得再紧,还是有地方深陷下去,空落落的,像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如果你是个女孩,”汤贞听见梁丘云的声音在耳朵后面,“我现在就带你回家……什么明星,什么偶像……” 梁丘云知道他抱着的是一个男孩。父母不会同意,一辈子都不可能。 拍《花神庙》的时候,导演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汤贞是那种有猫性的男演员,“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绕开所有人的注意,穿过窗户,踩着阳台溜走。” 梁丘云低头看着,把汤贞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就算现在一时得到了,一时回来了,若是哪一天再被拍到,哪一天再来什么医生、经纪人、记者横插一脚,还是说没有就没有。 …… 汤贞先去做饭了。梁丘云洗完了澡,坐在自己的小沙发上,看着一桌子菜,听汤贞进去冲澡的声音。 汤贞出来的时候发现了梁丘云藏在桌子底下的啤酒瓶。他擦着头发,抱怨:“你还喝酒。脸不会肿吗。还怎么工作。” 梁丘云说:“我有什么工作。” 汤贞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拿了筷子,说:“电影呢,什么时候开机?” 梁丘云低了头,没说话。 汤贞说,方曦和老板挺懂电影的,他和那些老板不一样,他不是坏人。汤贞说,他能帮我们。 梁丘云点头。 汤贞说,以前在香城的时候住他隔壁的那个哥哥,前几天给他打了电话。 “你接了?”梁丘云问。 “我不知道是他,”汤贞说着,顿了顿,“他也没说什么。就是,他看了《花神庙》,然后说要为了以前的事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他好像误会了。他看了电影,以为我因为小时候的事变成了同性恋,”汤贞说了,慢慢笑了,“他说他当时只是喜欢我,跟我玩。他其实不是同性恋。什么的……” 梁丘云看他笑,却没法表现得一样轻松。 汤贞又和梁丘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他妈妈要再婚了,昨天给他打电话,要钱办婚礼。 “我不知道该给她多少,她可能又要拿去赌,”汤贞说,梁丘云翻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我妹也不知道她欠了多少钱。” 梁丘云问,她要多少。汤贞说了一个数,那个数字轻飘飘的,从汤贞嘴里说出来。梁丘云一愣,看了他:“你拿得出这么多钱?” 汤贞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他捡起毛巾一角来擦脖子上流下的水。“还行吧,”汤贞说,“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吃完了饭,梁丘云去刷碗。汤贞长时间不说话,他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后来靠在梁丘云身上。谁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如果问他,就感觉他心里只有你,什么都没想。 可若是不问,他又什么都不说,叫人心发慌。 有时候比起这样的安静,梁丘云倒更希望汤贞像骆天天似的,和他吵一吵,闹一闹。可汤贞不是这样的。汤贞很少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也从不和梁丘云发脾气。除了工作上的事,汤贞几乎不对什么人生气。就连梁丘云前几天带那个女孩去剧院,让骆天天大哭,惹得公司出糗。汤贞也只是静静地说,我帮你保密。 他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保密的。就没有什么事对汤贞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他那么小的身躯,隐藏着让梁丘云有时候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力量。郭小莉要求什么,汤贞就能做到什么。 他心够狠,够无情。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浑身破绽,一旦靠近了又发现,他根本让人无处着手。 郭小莉那天在休息室里告诉他,阿云,阿贞最重视的人就是你,就是为了你,阿贞也绝不会走,mattias绝不会解散,只要这个组合维持下去,什么都会变好的。 梁丘云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住他,为什么还要把我和他分开。 郭小莉哭笑不得,看着他。“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怎么到现在还问我这种问题。你们是偶像,是艺人,不分开,你们还能怎么办?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同性恋了?” 郭姐说得对。 梁丘云也从不觉得“同性恋”这个词和他,和阿贞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排斥与其有关的一切,比如骆天天眼中对他越来越深、越来越古怪的依恋。 但阿贞是不一样的。 根本没有人明白。 他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梁丘云的生命里,好像早春凝在他机车上的一颗晨露,好像初冬落在他眉心的一片雪。这样降临了,带着这个世界规则以外的力量,阿贞把梁丘云的一切都改变了。 郭小莉说,只要工作中还保持见面,你们之间的感情和牵绊就不会断,你不用多做担心。 是这样吗? 猫儿溜走了,你们谁还能把他找回来,还给我。没有人能保证得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下这种保证。 汤贞只有这一个下午有时间,下午四点多钟,他该要走了。走之前他拆开梁丘云带回家动都没动过的那个急救包,帮梁丘云把额头的伤重新包扎、换药。 伤口那么大,下手的人是够狠的,一点余地也没留。 “疼的话,你告诉我啊。”汤贞说,手抖着。 梁丘云抬眼看他。 等包扎完了,梁丘云握过汤贞的手。 “再来一回我也愿意。”他突然说。 汤贞愣了愣,看了他。 他看着汤贞的眼睛:“我什么都不在乎。” 第55章 梁兄 29 假期结束,天气忽而转凉。乔贺回剧场,像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 副导演一见他就问,乔老师,小汤演唱会你怎么没去啊,到处找你。旁边小姑娘也说,乔贺老师,汤贞在台上说你的名字呢!灯光都找你,结果你没去! 乔贺有点意外,更多人发现了他,招呼他去大休息室:“乔贺老师,过来看,过来看。”乔贺解释:“女朋友家里临时有事,我只能陪着回去,实在太巧了。” 大休息室里,许多工作人员围在电视机前,看一段录像。 是汤贞上周刚结束的演唱会。 “大家都听说过,梁祝的故事吧?”汤贞喘息的声音透过话筒,在体育场里回荡。大屏幕里,汤贞离开他的搭档,一个人跑向一条跨越内场的走廊。 全场灯光暗下来了,有那么几秒,视野里只有星星点点的荧光棒,铺成一卷银河,沿着体育场边缘的天际倾泻。 一束光打在漆黑的小舞台中央,汤贞坐在一只高脚椅上,抱了一只吉他。特写打在他脸上,好多汗,看上去很累。汤贞眼睛笑得弯弯的,他低头,拨了拨吉他,拨出一段前奏。话筒支在他跟前,他发红的眼眶里有倒映的星点,湿湿润润的:“我要演祝英台了,你们知道吗?” “扮演梁山伯的乔贺老师今天可能也在现场。” 一束光追到观众席里,沿着全场扫了一圈,又扫回来。汤贞靠近话筒,望向观众席,小声念叨:“梁兄呢,我的梁兄呢?” 那束光从观众席挪回来,一停,停在对面舞台一个背影身上。全场铺天盖地的尖叫声中,正和工作人员换话筒的梁丘云被那光一照,忽然抬起头来。 汤贞愣了,歌迷反应特别热烈,梁丘云那表情,像是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汤贞笑了笑,继续说他的:“这几个月,导演林汉臣老师、副导演高昇老师,扮演梁山伯的乔贺老师,等等……我和许多老师前辈们一起,每周排练,早出晚归,全身心地投入在《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戏里,大家都给了我很多照顾,教给我很多新的东西。” “我今天也把他们大多数人请到了现场,除了希望能给他们带去,短暂的放松以外……其实排练期间呢,我自己偷偷写了一首歌。” 他说到这,抬眼望了台下。歌迷尖叫着,为突然的惊喜欢呼。他笑得开心。 “是一首关于梁祝的歌。想唱给他们,特别是小江老师和乔贺老师听一听。” 汤贞写了关于梁祝的歌,乔贺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汤贞一唱起来他就明白了,这出《英台抗婚》最早是小江教汤贞唱的,词又是他亲口给汤贞讲的。 汤贞把唱词作了修改,他弹了吉他,对话筒唱道: 爱无边,火腾腾。 焰高燃,终不变。 滚滚黄尘卷。同命侣,葬人间。 林汉臣老爷子在台上气得直嚷:“……你那歌唱得倒是很有情,很有爱,唱得挺好!怎么戏演起来又成这个样子了,你的情呢?你的爱呢?跑哪去了?小汤,你怎么回事啊,你演的是祝英台,不是灭绝师太。乔贺呢,乔贺!乔贺那个家伙来了没有?” 副导演一缩脖子,回头开了大休息室门,拽了乔贺往外走。“来了来了,导演!” 围在电视机前的工作人员作鸟兽散。有人在背后拉乔贺的袖子:“乔贺老师,这个演唱会的带子是汤贞老师专程给你拿来的,你那天没去,他说是背着公司偷偷拷出来的,您收好吧。” 乔贺接过来。握在手里,刚从机器里取出来,还温热的。 “女朋友家里真有事?”副导演问他。 乔贺没说话。 朱塞经理一大清早也过来了,西装收着腰线,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很精神。朱经理心情颇好,一边称赞汤贞的演唱会办得实在成功:“这几天到哪儿都听到老师们在说你,舞台请的哪里的团队?”一边祝贺林汉臣导演,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昨天开票即空,就是在嘉兰这盛况也很罕见了,现在到处是朋友托人找他要票的。 汤贞刚挨了林汉臣一顿骂,这会儿还有点虚:“谢谢朱经理给我捧场。” “给你的花篮送小了,”朱经理和汤贞讲,边讲边笑,“陈赞老师这几天到处说我坏话,说他在后台见到我送的花篮,连他送的一半大小都不到,逢人就说我抠门。我等见到他一定要问问他,陈赞老师你送的是花篮还是花车啊?” 林汉臣跟乔贺生气,说好不容易排出个样子来,这过两天就要去戏剧学院试演了,放了个假回来,全倒退回去了。 “我真是后悔,”他和乔贺低声讲,回头看在台下和小朱经理有说有笑的汤贞,“早知道当初就不能让他妈带走他,香城剧团那么多人又不是养不起他一个屁大点的小孩。” “怎么了。”乔贺问。 “一点童年生活没有,”林老爷子讲,挥着手里的剧本,“我问他,有喜欢的小女孩大姐姐吗。他说没有。在小画书上画过喜欢的女孩子吗。没有。武侠小说里有喜欢的女主角吗。没有。动画片里呢。不大看。电影里呢。想半天,还是想不出来。这算怎么回事,青春期都干嘛去了。” 乔贺又回到他的位置上,看着林汉臣站在汤贞背后,再一次洗脑似的教训汤贞。 “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你唱歌时候的感觉,你把对歌迷的感觉拿出来,提出来。” 汤贞沮丧道:“林爷,我提出来了,你说不对。” 林汉臣忍耐着脾气。 “来,小汤,你看乔贺,”他扶着汤贞的后脑,让汤贞去看乔贺,“什么爱啊情啊,怎么回事,我们早就说过了,是不是,但你还是缺少那种感觉。今天有了,过几天又没了。时间不够,没法慢慢引导你,过几天就要试演了,你自己也紧张点,好不好。现在,来,你看着乔贺,我说什么,你想什么。你看着他,你现在想,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你体会那个感觉,时间变慢了,身边的景象,越发模糊,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进不了你的眼。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你一看他,再看他,三看他,他吸引着你,你是不由自主的。”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你曾经梦到过这样一个人,或者你曾经在画纸上画过这样一个人,或者你在看影视作品、文学作品的时候,遇见过似曾相识的人。你心里早就暗暗勾勒出这样一个人的影子。他进入过你的梦里,你的脑海里,你的意识里。当你真的遇见他的时候,你心里想,就是他。你好像见过他。这就是爱的感觉。” “我要这么演吗?” “书院里你不能这么演。书院里祝英台是藏起来的,面对山伯那三年,她要把自己的情感藏起来。你有了,你就能藏。你没有,你藏什么东西啊。” 戏剧学院的试演一共三场,在学院礼堂连演三天。没有光影,不加音响特效,演员头顶大白光,也没有麦,就这么上去演,拼的是基本功,硬底子。 虽说舞台简陋,有一处装置却是不得不加的。毕竟是梁祝,最后祝英台总是要跳坟的。演出前副导演带了几个道具组的人拉起幕布,在舞台底下现搭了一个有盖的台子。 汤贞走过去看,盖子打开,下面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方盒子,把两个汤贞塞进去不成问题。 “这里面空的?”他问。 副导演累得直喘,擦手,说:“怎么,你还指望梁山伯在坟里躺着等你?”汤贞笑了。林导过来看了一眼,说不行:“你们去附近学生宿舍,借几床棉被来,或者问问他们体育教室有没有那种垫子。在下面垫上,万一崴了脚怎么办。找乔贺,他做学长的,在母校比较熟,让他去借。” 乔贺一回母校,难免的先被以前的老师叫到办公室嘘寒问暖了一番。有几个留校任教的同学也来找他,他们都早早听说了乔贺这出戏,用他们的话说,从几个月前定了试演,他们就开始等今天了。“又是林汉臣,又是汤贞。乔贺,咱们学校的颜面可都挂在你身上了,别给学校丢人。” 一位老师说,他对乔贺一点也不担心:“毕业的时候就自己在礼堂演独角戏,全场从头到尾他一个人,这么多年除了乔贺,还有谁干得出来这事。乔贺,没退步吧?” 乔贺笑了:“还是等您亲自来看吧。” 副导演跟乔贺打电话,说了借棉被的事儿。正好乔贺被一群学弟学妹堵在办公室门口出不去,又是答应接受校广播站采访,又是答应老师去给带的学生们上课。事实上每年到了初秋时节,天气转凉,乔贺都会提了月饼回学校给老师们问好,只是从没有遇到这样的排场。 两个大一男学生抱了被子,兴高采烈跟着乔贺去礼堂。正门又被狂热的追星族堵满了,乔贺带他们从旁边一栋小楼上去,绕过三楼一个斜梯,隔着窗户跳到礼堂二楼的阳台上。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啊!离我远点……我、我叫我大姨开除你们……” 那两个年轻学生正跟乔贺一顿打听学院里还有什么隐藏的小路可走,乔贺一下楼梯,听见一个年轻的哭声。 骆天天被三四个男孩子堵在礼堂外楼梯的拐角口,他们都比骆天天长得高些,骆天天哭得一张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坐在地上往拐角里躲,两只脚用力踹他们。 乔贺走过去。 骆天天仰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了乔贺,乔贺把骆天天从地上拉起来。骆天天哭着,两条面条似的细胳膊紧紧抱住乔贺的腰,倒把乔贺吓了一跳。 回头再看,哪还有什么男孩,早全跑得没影了。 “谢谢你啊叔叔。”骆天天还一抽一抽的,对乔贺说。 乔贺说:“我还没这么老吧。” 乔贺带着两个男学生去铺棉被。骆天天跑进后台,一眼看到正坐在道具组箱子上抽烟的梁丘云。 他气呼呼地跑过去,眼泡哭肿了,泪水淌了一脸。旁边几个道具组的哥们一见骆天天这架势,再一看,冲着梁丘云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 梁丘云见他过来,脸上没什么动静,嘴里含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吐出来。 “你……”骆天天声音都哭哑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梁丘云,后台都是人,饶是骆天天也不敢大声吵,“你神经病啊,你和他们乱说什么啊?” 梁丘云低头敲烟灰,看着骆天天一张委屈的小脸:“我说什么了?” 骆天天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你不是就喜欢和人这么‘闹着玩’吗,”梁丘云把烧得就剩一点的烟塞进嘴里,用牙咬着,瞧骆天天,“你既然喜欢,我让他们去陪着你‘闹着玩’,省得你成天到处打扰别人,还到处告他妈闲状。” 骆天天瞪着他,像是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梁丘云在说什么。他一双眼睛哭红了,眼泪夺眶而出,他胸膛一阵阵起伏,还硬撑着。 祁禄在礼堂天台找到了蹲在那儿哭的骆天天。 “我去买汽水,你喝不喝。”祁禄在旁边蹲下。 “你带钱了吗。”骆天天一抽一抽的,看他。 祁禄从一只口袋翻出十块钱来,另一只口袋翻出五块。“够不够?”他说。 我再也不想看见梁丘云了。骆天天说。他坐在礼堂门口,抬头看那些来追逐汤贞的追星族,闷头喝自己的橘子汽水。 试演晚上七点半开场。汤贞在化妆间里紧张地背台词,化妆师一走,祁禄进来了,他提着副导演给他的盒饭,半拉半拽着骆天天进门。饭菜依次摆在梁丘云面前的桌上。祁禄给骆天天找了个凳子坐,抬头见汤贞还坐在化妆镜前背词呢。 “阿贞,别背了,过来把饭吃了。”梁丘云说。 汤贞看见骆天天,问他,天天,你刚才去哪了。祁禄摇了摇头,汤贞一愣。 梁丘云闷头吃饭,把肉往祁禄碗里扔。 “一会儿上台,”梁丘云看着祁禄,“好好演,台下不少老师看着。” 汤贞见骆天天坐在桌边,努着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也不肯吃饭。 “你不想吃盒饭吗。”汤贞问他。 梁丘云三两口把饭扒完了,问汤贞要不要喝水。化妆间里没热水,只有冰凉的矿泉水。拿了汤贞的保温杯,梁丘云一出去,骆天天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乔贺和副导演在后台窃窃私语,偷偷说什么汤贞也不知道。演出到最后一幕,其实这一幕他还没怎么和林爷仔细排过,试演前林爷告诉他,凭你自己的感觉来就可以了。 汤贞流了一脸的泪,他跪在台上,哑着声音问上苍,哭上苍,求上苍,问梁兄,哭梁兄,求梁兄。 台下师生们神情或严肃,或悲戚,有的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看着台上,屏息以待,有的一个劲儿抽鼻子,忍不住阵阵啜泣。 坟墓盖一打开,汤贞泪流满面站在墓边,往下一看,愣了。 他头一倒,整个人跳进去。 副导演在台下一个劲儿拍手,梁丘云也随观众站起来,开始鼓掌。书院一幕他也上了台,一两句台词说完了,他就只能回到观众席里,仰头看汤贞和他的梁兄在台上亮相。 本该是终曲尾声,观众在台下起立鼓掌,幕布愣是没放下来。汤贞等了一会儿,幕布还没落,他手撑着舞台,从“坟墓”里一下子跳了出来。 观众更激动了,汤贞一身缟素,望着台下,咬了嘴唇笑了。然后他弯下腰蹲下身,朝“墓”里伸出手。 观众眼睁睁看着“梁山伯”也被“祝英台”使劲儿拽回了台上。 乔贺一身书生打扮,搂了汤贞,一对“有情人”紧抱着,朝台下招手,又一齐鞠躬。其余演员也跑出来,很快小小的舞台挤满了人。台下的学生们疯了一样欢呼,尖叫,口哨连天。 林汉臣导演也疯了,跳脚在副导演身边喊:“搞什么东西啊!幕怎么不放,人呢?乔贺什么时候进去的,我什么时候让他进去了?” 副导演在一旁哄他:“试演嘛,导演,完全一样有什么意思。” “你们故意的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都辛苦这么久了,让大家开心一下嘛。” 头顶大白光照得乔贺一头是汗。明明是一出悲剧,活生生叫他们搞成了喜剧,玩笑开大了。乔贺看见台下他的老师们一脸惊诧,仿佛不认识一样看着他,还有远处林导,气得脸色涨红,伸手一个劲儿地指他。乔贺忍着笑,压抑着心里一阵奇怪的快意,回过头。 汤贞还在不停朝台下鞠躬。 累不累。乔贺低头问他。 不累。汤贞看了他,笑着说。 咱们把林导气疯了。乔贺说,还握着汤贞的手。 汤贞憋着一脸幸灾乐祸:“回去要完蛋了……” 晚餐定在戏剧学院对街的高级餐厅。林导气得不肯去吃饭,汤贞左道歉右认错,百般哄他,哀求他,他才怒气冲天地在餐桌旁边坐下了。 乔贺一个人靠在餐厅一楼的小酒吧吧台边,点了一杯黑啤酒。 学生时代他也常一个人坐在这里,边喝啤酒,边改自己偷偷写的剧本。那时候的乔贺还不知道未来长什么模样,总有女生找他搭讪,他和她们没太多话讲,只有校广播站的一个学妹,看了他发表在业内报刊上的剧本,契而不舍地追着他说,乔贺学长,我觉得我能看懂你,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乔贺在吧台边坐了一会儿,听见背后角落传来一阵抽泣。 他回过头。 小酒吧的卡座里,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生坐在中间,搂了两个明显是戏剧学院学生的女大学生在那卿卿我我。 乔贺无端觉得那个小男生有点眼熟。 女生声泪俱下,嘴里念念叨叨,说的不是别的,正是乔贺他们刚刚演出结束的《梁祝》。“艾文涛,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感动啊?” “不感动,”那个叫艾文涛的男生搂着两个大姐姐的脖子,面无表情喝手里的啤酒,“也就是没结婚吧,姐姐们,嫁给这个梁山伯我看未必幸福。” 他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是不小。 “为什么啊。” “还有什么为什么,他没钱啊!”艾文涛讲,“我就纳闷了,姐姐们,比起死,难道嫁给有钱人不好吗。你们不要歧视有钱人啊!” “你说那个马文才?他也就是有两个臭钱,怎么和梁山伯比啊。他和英台一点感情也没有。”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啊,梁山伯那不也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吗。有钱,什么培养不出来?” “不管,我还是觉得梁山伯好。” 艾文涛皱了一张脸,一副无法与她沟通的样子。 另个女学生说:“梁山伯长得帅,马文才有钱,各有各的好。” 艾文涛一拍桌子,突然伸出大拇指往脑后拽:“我跟你们讲,我哥们儿,一会儿要来的那个。人长得又帅!还又有钱!要什么有什么。他要是来了,你们还看他妈什么梁山伯啊。” 女大学生蹙眉看了他:“艾文涛,你就吹吧。” “那他怎么还不来,我们在这儿等了快半个钟头了。” “他……他家最近出了点事儿,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还不来啊,”艾文涛小声嘟囔着,从兜里摸手机,“再不出来,我看这哥们儿快与世隔绝了。” 第56章 梁兄 30 排练进入后期,乔贺感觉这日子过得就快了。好像风吹着云,飘飘荡荡的,脚像落不下地,和汤贞把戏排得久了,也容易不知今夕何夕。樊笑从老同学那里听说了试演时的骚乱,乔贺当初问她要不要去看,她不肯去,到第二天试演的时候她又来了。 第二第三天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樊笑和乔贺说,你们这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没瞧出什么特别。乔贺笑笑,不说话。副导演倒是在一旁插嘴,说这只是戏剧学院的小试演,到预演的时候还会请媒体记者,欢迎您到时候来。 樊笑和乔贺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林导说乔贺,汤贞他们一群小孩,瞎胡闹也就算了,你都快三十了,还跟着乱来。 乔贺反省了一下,和林导致歉。 好在林导气也消了,再加上后两次试演乔贺表现良好,连汤贞也颇在状态,让林导有些意想不到。他晚上回到酒店,找乔贺研究了一番,发现在那一场台上的瞎胡闹里,汤贞泪流满面,倒进“坟”里,被乔贺从“坟”中牢牢地接住。这件事对汤贞似乎造成了一些不小的影响。 乔贺起初没有留意到这件事有什么特别,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记得他在那个台底下的“坟墓”里,把“英台”接住。汤贞在台上那样哭,哭得乔贺心里一阵一阵钝痛。他分不清是梁山伯在为英台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无奈、惭愧,甚至遗憾。汤贞在“坟”边看见他,连哭也忘了,那一瞬间舞台的白光打在汤贞的头顶背后,汤贞望着乔贺,那巧笑不见了。 阳城下蔡一片寂静无声。乔贺在黑暗里接住那只鸿雁,那条小小的游龙。他脸颊上湿湿润润的,不仅没有避开乔贺,反而两只手臂抱着乔贺脖子,低低抽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样:“梁兄……” 乔贺拍了拍汤贞的背。 大家都很累,汤贞也是,他的台词最多,情感变化最丰富,折腾人。他们一起从不见光的“坟墓”里出来,汤贞脸上端起笑容来,和乔贺一起朝台下招手,鞠躬。 副导演再三强调,没有,小汤没不喜欢那个道具:“我说,难道你还指望梁山伯在坟里躺着等你,他听了还笑呢。” 随后副导演又表示,这主意是他和乔贺老师一起临时出的,主要是想闹着玩,小汤不知道,让林导不要和汤贞发脾气。 林导端着他的杯子,低头在乔贺房间坐了一会儿。夜里十一点钟,他抬头问乔贺:“他回来了吗。” 乔贺侧耳听了听,隔壁阳台没动静:“应该还在忙他的偶像工作吧。” 林导叹息一声,走了。 乔贺一直觉得,林导把汤贞拉回这个舞台上,最初大概是想弥补什么遗憾。 谁知遗憾越补越多,越接近汤贞这个人,越是如坠五里雾中。 试演结束以后,导演助理把试演时的笔记交给林导。汤贞在和经纪人打电话,林导把小褚和小江几个人叫到台上,一番指导。这时候的林导总是态度和蔼,说话还特别注意,尽量地照顾着几个年轻演员的自尊,显得特别温柔。可等到了乔贺和汤贞面前,他又难免刻薄起来,变成一个孩子气的爱捉弄人的老头。 事实上排练直到现在,乔贺也没有亲口从林导嘴里听到那个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拥有很多选择的人,为什么到最后只剩一个选择。林汉臣喜欢把演员蒙在鼓里,他用一种半欺骗性的指导,引领他们进入他想要的一种状态。他总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决定,比如试演结束以后,他要求汤贞在最后那场戏里,把所有台词都藏起来。汤贞问:“怎么藏。” “不要说词,你安安静静地,在台上把词给我演出来。哭也不要哭。” 乔贺听着,觉得这就有点玄虚了。 汤贞对演戏拥有极高的天赋。和他合作过以后,乔贺就再没有怀疑这一点。汤贞技术卓绝,情感丰沛,尽管有时候——也许是年龄问题,也许是因为阅历——他始终很难准确地到达某个情感状态,他需要不断地引导,不断地“逼迫”,才能把内心里的情感维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导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又会慢慢缩回去。就像人的舌头,除非拉扯着才能让它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一松开,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闭塞的小空间里,汤贞也又成为那个可爱的,年轻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气的,有点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乔贺可以把这种弹性理解为演员的一种自我保护。这也许和汤贞这个人的处世方法有关,也可能受到了他职业的影响——作为一个偶像明星,需要长时间保持兴奋,长时间地维持一种不真实的,不人道的,甚至虚无缥缈的乐观主义,这根本有违人性。汤贞又有点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乔贺想起有几次他们在阳台上的交谈,每当汤贞不自觉对他表达出什么真实的情感,汤贞下意识的那种慌乱、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体在阻止他的情感交流。 只有等到了舞台上,到了话筒前,汤贞才放松下来。 乔贺时常想起汤贞只有十八岁这件事。 他也曾对林导说,汤贞的表演已经足够好了,再多就属于苛求了,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林导却说,对小汤来说不行,不够。 林导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足够完美的祝英台。他想要的是没有留下过往那些遗憾的汤贞。 可汤贞已经长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经历了生活,不可能再变回十一岁的样子,回去香城。 * 汤贞坐在台下,低头看剧本,像是想从字里行间里推敲出林爷要表达的意思。 选择,悲剧,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为你,郁郁而终,”林导坐在旁边,一边同他讲,一边看舞台上几个工作人员在调整最后一幕要用的升降台,“你的老父亲,因为你,骑虎难下。祝公远在邻里乡亲间丢尽了颜面,如果你不嫁给马家,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和英台年龄相仿,小汤,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这样失去了这些东西,亲情,友情,爱情……你会作何选择?” 汤贞靠在座椅里,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像团成了一个球一样安全。听着林爷的问题,他嘴巴嗫嚅着。 亚星娱乐年轻的练习生们就坐在不远处,梁丘云,祁禄,骆天天。 “我觉得我还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汤贞回过头,说,“我不至于这就要去死。” “别的什么?”林爷问他。 “别的……”汤贞想了想,“别的比方说……我的工作,我的舞台,我的歌迷、影迷什么的。” 林汉臣说:“那你就想象这些东西全都不要你了。” 汤贞一愣。 “歌迷影迷,全跑了,没人要看你,没人要听你。你就这么想。”林汉臣说。 副导演从旁边劝:“怎么会歌迷影迷全跑了,导演你也说得太过了。” 林汉臣神色如常,看着汤贞:“过吗?据我所知,每个演员差不多都做过类似的噩梦。小汤,你一定体会得到我说的意思。” 汤贞坐直了。 他明显从梁祝的故事里抽离了出来,带着戒备心,看了林导。 “就像祝英台饱读诗书,却无法改变她的任何命运,”林汉臣一个字一个字,说给汤贞听,“你想象有一天,小汤,你就算再会唱歌,再会演戏,你的歌迷也不再爱你,你的影迷也对你失望透顶。没有人好好听你唱歌,也没人请你演戏了。你甚至就不能演了,你就不会唱了!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就像你眼睁睁看着山伯离开楼台,你却拦不了他。” 汤贞似懂非懂,坐在原地。 “我怎么会挽回不了?”他突然问。 林汉臣说,我又不会算命。 “你想象英台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状态,”他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却回天乏术。心急如焚,日夜焦虑,被父母关在家门里,无计可施。她在楼台上痴等,直等到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挽回。” 林爷说:“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没有机会再来了。” 汤贞喃喃问,还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梁山伯死了,英台就要死吗?” 林汉臣说:“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贞说,他愣了一会儿,“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么多吗?” “很多人以为他的确意味着这么多,”林汉臣说,“很多人觉得,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梁山伯这个人死了,英台理所应当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这个演的吗?” 汤贞垂下视线。 “但你仔细想一想,小汤,想想英台那时的境况。” 汤贞问:“什么意思?” “你想,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嫁给梁山伯,对英台来说,代表着她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林汉臣顿了顿,“按照普遍的说法,梁山伯死了,英台爱他爱到也跟着去死。那既然这样,如果英台当初没有遇到梁山伯,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会吗?”汤贞问。 “当然会。”林爷说。 “如果当初在草桥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英台接下来的境况真会有所不同。可你想啊,小汤,祝英台当初只是在家中学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就拼了命的要出去求学。在那样一个女子抛头露面都是十恶不赦的年代,祝英台不仅出了门,露了面,还女扮男装,一学三年。她使劲浑身解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番巧计,连她父母都拿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孩。”汤贞说。 林汉臣看了他一眼,继续讲:“……她走出闺阁,看过了世界,她享受过那个年代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这是一个多么无所不能的小女子,一个多么聪明机敏,像你说的,了不起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以为,如果没有遇到梁山伯,她就可以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马家过所谓的平凡生活。” 汤贞一愣。 “永远都不可能。只要她还是祝英台,遇不到梁山伯,也会有王山伯、李山伯、张山伯在前面等她。” “所以你想,梁山伯这个名字,对英台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爱情,她的智慧,她自己的选择,甚至于她的整个过去?能出去念书,完成梦想,见更多世面,能认识山伯,自由恋爱,能和喜欢的男孩子许下婚约,在那个年代,对当时的祝英台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生高考考上最好的大学,那种生活几乎已经达到她个人能力的一种极限了。” “但就是这样的极限,就是这么惊世骇俗的难以想象的,对英台来说如此珍贵的事情,还是很容易,很轻易地就被她的家庭,或者说被她固有的命运,给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这个过程中有人来帮助她吗?没有。英台每日被关在家里,苦苦痴等,等待的只有梁山伯吗?不是的。她也在等一种命运,等一只手,把她从她的命运里拯救出来。英台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可以说,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刚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清清楚楚看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以后会拥有的人生。她不是寻常女儿,她多么聪明,所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想去摆脱这种命运。她做了这么多,念了这么多书,她甚至用了三年时间,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可靠的另一半。她从心里,是绝不肯被人摆布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抵抗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依旧又回到了那条要任人摆布的路上,”林爷说着,把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乔贺的手拉过来,和汤贞讲,“英台也曾期盼过,山伯能帮她,山伯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英台每天在家中等待,她多么希望山伯是那个能拯救她的手,多么希望山伯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也希望山伯面对这样的压力,能坚持下去,就像她希望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选择,能有一线生机一样。” “但是没有。不仅没有,山伯因为爱她念她,因为过于痛苦,反而郁郁而终,一命呜呼。” “这是英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到这一步,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最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从哪一步起出了错。英台还是个少女,还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她也希望有人能救她,能教教她,能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可她身边的人只会说,你认命吧,英台,嫁给马家的儿子没什么不好。这反而更让英台明白了,她无论怎么做,无论她如何努力,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曾经以为,生活可以有很多选择,她曾经以为命运可以自己选择,但到最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幻象。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害了山伯,也找不到出路救自己。再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生活就是重复这样的命运。” “传说里,英台痛哭,情感动天,才使得梁氏坟墓大开。老天如果当真这么好心,早干什么去了,”林汉臣浑浊的眼珠看着汤贞,“那个墓一直就在尽头打开着,早早的等她进去。” 汤贞问,主题为什么叫选择:“更像是命运。” 林导说:“命运是结果,选择是过程。人总要死的,死不是戏,过程才是戏。” “最后一幕,你跪在那个升降台上,你一定是安静的,是没有台词的,甚至是没有悲痛和泪水的。小汤,我要你表现的不只是无声的静止,更是一种不断翻涌的绝望。英台最后的状态,就好像把你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你拍打四壁,毫无回应。到最后你放弃的那一刻,前面所有积压的绝望全部都翻出来,把你吞没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汤贞说。 林导说:“按照我告诉你的去想。” 乔贺一度不明白林导想诱导汤贞得到什么。但他知道,最后这一幕很重要。林汉臣一直说,梁山伯的死只是情节,祝英台的死才是结局。这是汤贞的独角戏,谁都插不了手。 汤贞去休息室了,林导叫他自己去休息室琢磨,就按照他之前提供的路子去想。副导演看着汤贞的背影,跟林导说,导演,祝英台这算不算时代悲剧:“她如果活在现在,就没这么多事了。” 林导问他,哪个时代停止过悲剧?“活在现在,一样有她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东西。” 汤贞在休息室待了快一个钟头。乔贺在外面坐着,想起林导说那几句话时汤贞全然戒备的反应。 “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 “谁?”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乔贺。” 门锁从里面打开,梁丘云站在门边往外看了一眼,冷着一张脸。 汤贞就坐在沙发扶手上,他垂着头,睁着眼睛,好像根本没听见乔贺的动静。他不时用手捂自己的眼睛。 梁丘云拉他的手,抱他,他还茫茫的。 “云哥……”汤贞叫他抱着,声音都发颤了。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阿贞,不会发生的。”梁丘云贴在他耳边,一直说。 乔贺听见汤贞喃喃自语似的。 ”我不知道……”汤贞说。 我不知道。 第57章 梁兄 31 一连好几天,汤贞的精神状态都有点萎靡。林导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汤贞去调整情绪。随着首演的日期临近,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舞台设计调试好了他们的“大秋千”,汤贞一个人爬上去,几条绑带绑住他的腰和大腿根,用戏服半遮住。 乔贺站在舞台上,仰了头,看汤贞从他眼前坐着“秋千”远远地飞出去,跨越八百观众席上空,直飞到舞台对面观众席三楼的包厢前。汤贞一开始坐在秋千上动也不敢动,人是僵硬的,只有头发上的长巾和衣摆随风飘摆,那么灵动。到第二次,汤贞轻轻晃着小腿,脚抬起来,飞到三楼正中位置最好的那间包厢前,他一蹬栏杆,“秋千”荡回去。他扶着“秋千绳”,回头偷偷看乔贺他们。 乔贺伸手,把回到舞台上的“秋千”扶停了。 汤贞下来,一边解身上的绑带,一边问林爷:“开演的时候那个包厢有人吗?” “没人,”林爷说,看了观众席三楼正中的位置,“那个包厢没人去。” “我怕我不小心踢到人家。”汤贞说。 “踢不着,”副导演说,“上回制片人来,想进那个包厢看彩排,朱经理都没让他进去。” 林导说:“不用你踢,让‘秋千’自己往下滑就行了。” 朱塞经理请林老爷子、汤贞、乔贺一行人吃饭,席上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在,是戏剧协会奖的专业评审。林导和那几位老师有说有笑,请他们来看首演。 不断有杂志社报社记者到剧院来,还有电视台的摄制组来录节目。摄影师请所有演员和主创团队上台合影,连那群在台下观摩了近六个月的亚星娱乐小朋友们也被叫上了台。好多工作人员也被从后台拎出来,场面热热闹闹,一时间像是过年。乔贺被请到第一排,坐在林汉臣导演左手边。汤贞被林导拉着手,坐他右手边。汤贞再旁边是那个叫骆天天的爱哭鼻子的小男孩,这会儿面对镜头,天天也不哭了,开开心心地挨着汤贞。 副导演站在乔贺后面。拍完了集体合影,摄影师又找单个对象拍照。汤贞穿了一身祝英台去书院念书时的打扮,他拍了几张单人的,又和周围的人合起影来。扮演“银心”的小江,扮演“四九”的小褚,扮演祝父祝母的两位老师,还有林导……汤贞搂着骆天天拍照的时候,副导演突然和乔贺说:“你发现没有,这小孩和小汤脸长得有点像。” 乔贺点头。副导演说:“平时看不出来,靠一块还真和哥俩似的” “那小孩眼睛下面有个痣,汤贞没有。”旁边服化组的姑娘说。 “长这么像,不如去给小汤演替身啊,”副导演说,“再长高点,更认不出来。” “汤贞又不用替身,”那姑娘神情骄傲,又补充道,“再说了,人小孩这么好的条件。他一来剧院我就注意他了。他们那公司成天保密,神秘兮兮的,但他肯定能出道。” 骆天天吃饭时候听大姨说,今年夏天公司招来的那一批新孩子,半年不到,走了快十几个了。 “都想一夜爆红,又都一点苦吃不了。来的时候那家长个个都觉得自己孩子妥妥能成第二个汤贞,等孩子练舞一受点伤,又受不了了,”大姨说着,气道,“也不想想汤贞什么时候上台演戏的,不想想就算是汤贞也在公司当了两年练习生吃了这么多苦才能出道。还来找我们公司,问我们怎么照顾的孩子。我说大姐,我们是艺人经纪公司,我们不是幼儿园。您孩子想红,想出道,不吃苦是不行的,谁都受伤,谁家孩子学跳舞不受伤,您想不受伤您还来干嘛。” “那些个妈宝,趁早回家。我跟你说实话,”大姨跟骆天天妈妈讲,“我们公司还巴不得净找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那样的孩子,最能吃苦,最肯踏踏实实听话。” “我家天天有妈妈爱哦,”骆天天妈妈说,“但是天天也要吃苦是不是。” 骆天天闷头吃饭。“天天啊,”大姨在旁边吃着饭,筷子一放,“天天是不错,条件好,也能吃苦。” 妈妈伸手一顿捏骆天天的小脸蛋:“那天我同事还说,汤贞怎么了,也就是出道比天天早。天天现在还没出道呢,等天天一出道,指不定多红呢!” 大姨看了她一眼:“这种话你在外面少说。” 大姨说,现在公司每天都在研究,特别是魏萍,急死了,一趟趟往毛总那跑,商量着怎么打造“木卫二”和骆天天。在她们看来,前面有个汤贞在,对骆天天太碍事太难办。喜欢汤贞的观众很难同时喜欢两个这样的人,特别骆天天“暂时”还达不到汤贞目前的业务水平。 她一顿发愁,还跟骆天天说,让天天自己也想一想,琢磨琢磨以后想怎么发展:“别成天不拿出道当回事。” 骆天天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天冷得快,他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围巾,是梁丘云他娘从乡下织了寄来的,给“云子”织了一条,给“云子的小助理”织了一条。梁丘云不爱搭理他,要不是祁禄正巧看到那个包裹,这围巾十有八九叫梁丘云给别人了。 骆天天那天问祁禄,为什么梁丘云现在对他这么坏:“这个王八蛋,他以前对我那么好。” 祁禄只肯说实话:“云哥对谁都挺好的。天天,你不要老是和云哥——” 骆天天说,他对我的好是不一样的好! 祁禄没脾气,看了他:“好,他对你是不一样的好。那你就更不要老是和云哥发脾气了。你不使性子,他也不会和你发火。” 骆天天气道:“是他先和我发的火,现在是他欺负我!不是我欺负他!” 看祁禄的表情,明显就不相信他。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梁丘云是个好人,所有人都知道梁丘云生来与人为善,是个随便使唤随便欺负他都不会生气的大老实人。 所有人见到梁丘云对骆天天的态度,第一反应也都是,能把梁丘云这么好脾气的人激成这样,这孩子该有多气人。 祁禄也不例外。“他欺负你干什么,你摔伤那次,他第一个发现的,他当时多担心你。” 骆天天还在生闷气,耷拉着脑袋坐了一会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抱着你去的医院。你忘了小时候他对你有多好了。你一不想走路,就是他背着你走,你想吃什么喝什么,他再忙也会去给你买,要么就让我们去帮你买。有一次公司发工资,正赶上你过生日,他工资都给你买礼物了,买那个游戏机,你都忘了吗,你拿着玩了不到一个月就扔了不玩了,他都没生气。” 骆天天低着头,突然觉得一阵委屈,特别难受。“我没忘啊……”他小声说。 祁禄跟骆天天讲,云哥很少很少发脾气的:“我不知道你和云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乖乖的,不要和他吵,不要和他闹,他肯定还是很喜欢你的。” 骆天天躺在护士铺好的床上,呆呆望着头顶积灰的三角风扇。 护士把冰凉的膏体涂抹在他眼底下:“这是麻药,不要碰。” 我乖乖的。不吵不闹。 骆天天闭着眼睛想。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短短几分钟,他闻到皮肤烧焦一样的糊味,从自己眼底飘过来。 他爱漂亮,爱自己的脸。长这么大,这还是骆天天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医院。他谁也没讲,谁都瞒着,偷偷来的。他有点慌了。 我乖乖的。不吵不闹。他对自己说。 等睁开眼睛,骆天天眼眶通红,看着镜子,发现自己眼底下原本有痣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更大的凹进皮肤里的坑,原本光滑的脸被挖掉块肉一样。 他吓得手一哆嗦。 护士拿了两支药过来,一看骆天天那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笑道:“回去好好擦药,慢慢就好了。长这么好看,好了以后更好看。” 骆天天连忙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他哥给他的宝贝墨镜,着急把眼底下的坑给遮住了。 * 林汉臣导演的新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首演当天,嘉兰天地艺术剧院朱塞朱经理的手机一直处于繁忙状态。演出晚上八点钟开始,下午四点钟剧组已经乱成一团。朱塞穿过后台走廊,一下楼梯,撞见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这部戏的主演汤贞。 汤贞穿着戏服,蹲在一个坐在楼梯上的小男孩身边。 “天天……”汤贞叫他。 那小男孩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抽泣。汤贞手一碰到他肩膀,他突然抬起头。一看见汤贞,他整个人扑过去,两只手抱着汤贞的脖子,再压抑不住地嚎啕起来。 汤贞慌了,急忙抱住小男孩的背:“怎么了,天天,谁欺负你了?” 那叫天天的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埋在汤贞肩头,声音都哑了,就是不回答。 汤贞告诉朱塞,林爷可能在四楼,也可能和乔大哥在一起。 朱塞说,他现在临时有事,可能赶不上看首演了:“你帮我转告林老爷子,如果演出结束前我还没去找他,谢幕的时候不要等我上台了。” 汤贞一愣,点头,他也许从朱塞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然:“朱经理,发生了什么事吗?” 朱塞说:“一点家事。” 汤贞戴了假发,化了妆,扮相这么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朱塞想着,握了汤贞的手:“一会儿别紧张,好好演。” 司机打电话给朱塞,说地下停车场堵满了车:“我在正门外面等你。” 朱塞一头是汗,他穿的西裤贴身,一双皮鞋也不适合跑步。下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他被外面花园广场上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等候入场的观众队伍吓了一跳。距离开演还有近四个小时,朱塞穿过堵得水泄不通的干道,跑进一条小巷,打开自己的车门坐进去。 司机踩了油门就走。朱塞解开自己西装扣子,看了看手里攥着的一卷海报,他把海报叠起来,塞进口袋。 车开了一个多钟头,绕过一面湖,车行过处,扬起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 门卫送他们进去。车子停在一座冰冻了的喷泉前面,一个中年男人等在大房子门口,朱塞一下车,快走两步,着急跟着他进门。 “吉叔,她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定今天。” 那叫吉叔的中年男人沉默地爬着楼梯,从他的脚步和弯腰的姿势,看得出他这一天已经十分疲惫了。 “吉叔。”朱塞又喊了一声。 “蕙兰她啊,今天早上……”吉叔说,半哑着嗓子,说话都破音。 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朱塞看着他。 “蕙兰不想我们说啊,”吉叔讲,“她希望在你们心里,能一直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朱塞愣了一会儿,吉叔继续向上走,朱塞跟上去。 “请的人什么时候来?”朱塞轻声问。 “半小时后来。” “该见的人她都见过了吗。” 吉叔说:“都见过了。” “子轲呢,”朱塞问,“子轲放学了吗?” 吉叔没说话。 周穆蕙兰躺在床里面,朱塞几天没见她,她是坐都坐不起来了。 病情恶化得突然,明明是冬天,房间几扇窗户却全敞开着,寒风刺骨。朱塞心道,房间里躺着病人,窗户就这样开着。他过去关窗户,一出动静,周穆蕙兰醒了。 “小朱……”她喊他,“把窗户打开……我想透透气……” 朱塞坐在她床边,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叠成块的海报,打开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剧院租给谁了吗,”朱塞说,他看了周穆蕙兰的脸,声音颤抖,“租给了林汉臣,排的梁祝,今天首演,你想不想看?” 周穆蕙兰看了他,女人的脸上化了点妆,到这时候了,朱塞走近她,还能从她身上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我想看……”蕙兰说。嘴角泛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看着朱塞。 朱塞猛的低下头,他一摘眼镜,大拇指抹了一下眼睛。又飞快把眼镜戴回去。 “你怎么这么突然就……”朱塞说,他伸手握住蕙兰被子里的手,“你和周叔叔说好了?” 蕙兰慢慢点头。 “子轲呢?”朱塞说,“你不是说他怎么都不肯同意吗,你说服他了?” 蕙兰安静了。 她的眼睛垂下去,望着朱塞的西服下摆。 “我对子轲……说了假话……”蕙兰开口了。 “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受不了儿子一直恨我……”她说。 朱塞皱了皱眉,低声道:“子轲怎么会恨你啊。” “我没什么遗憾了,”周穆蕙兰突然说,眉心簇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直没能解开他们父子的心结……” 朱塞不说话了,他觉得眼前一片泪水模糊,看蕙兰也看不清楚。 蕙兰回握他的手:“小朱……子轲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钱的事情我也不懂,”蕙兰说,“一直都是你帮我打理……香港那边,你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等子轲成年了,就都让他自己去支配吧……” “蕙兰,你想清楚了吗。”朱塞说。 有人从背后推门进来,朱塞抬起头,一下子从床边站起来。 “周叔叔。” 周世友像是比上次见面老了十岁,他看了朱塞,眼神木木的,连头也没点,他一个人走到周穆蕙兰床前,坐下了。 几个护士站在门外,全裹着大衣,戴着口罩,不露面。 朱塞听见周世友低声问:“你不等他放学了。” 周穆蕙兰没出声音。朱塞看见她握了周世友的手,张了张嘴,笑了。她望着自己的丈夫,眼泪轻轻划过她的眼尾。 朱塞下车的时候,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仍灯火通明。他用手帕拭鼻子,一路疾走进了剧院。 演出还没结束。林汉臣导演坐在后台,捂着嘴巴看转播屏幕。他屏着呼吸,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里的舞台,一句话不说。 副导演看见了朱塞,下意识想叫林导,朱塞只问他:“怎么样,顺利吗。” 副导演用力点头,比了个手势:没问题。 朱塞回去了自己办公室。他锁上门,解开西装扣子,到浴室里把水龙头拧开。 他一直在办公室待到夜里近十一点,看了一眼时间,他起身,换了衣服。 三楼,包厢外走廊里站满了观众带来的秘书和司机,这会儿全等在门外。朱塞开了一间包厢的门,独自进去。自从女主人卧病在床,这间包厢就成了空荡荡的摆设。 朱塞手扶着栏杆,朝舞台下面看。手机在口袋里震,他接起来,听对方焦急的声音:“子轲刚刚回家了。” 祝英台的婚船行驶在甬江上,风大浪大,船不得不在胡桥镇九龙墟靠岸了。 银心叫道:“小姐,你等等我啊!”祝英台穿了一身大红色喜服,一路奔跑,扑倒在梁山伯的墓前。 朱塞挂了电话,低头看这最后一幕。 剧场里灯影变幻,犹如天地初开,天雷乍现。舞台后幕是一块巨大的墓碑,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上书着“梁山伯之墓”五个大字。汤贞跌跪在高台上,身披着的喜服褪作缟素,化身灯光投影雪白的前幕。 滚滚江水、血水,在汤贞身上流过又汩汩流尽。他仰望天空,眼神澄明,无怨无恨,身形摇曳,如风中一片枯叶。 突然间他纵身一跃,坠入江水深陷的墓里。 一时间风雨骤歇,电闪雷鸣也休止了。 剧场里死一般寂静。交响乐队更换曲谱,《化蝶》变奏缓缓涌入。 江水漫溢,伴随着梁祝尾声,梁氏墓碑轰塌在一片汪洋中。 第58章 梁兄 32 乔贺想起首演结束的那个夜晚,还觉得一切好似一场幻梦,太不真实。 他站在台上,抬了头望嘉兰剧院三层楼上欢呼的朝他们招手的观众。《化蝶》变奏还在剧场里回荡不绝。乔贺想起以前有人说,说嘉兰剧院是个有魔力的地方:“你体会过,你就知道,它会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就为了站在它的舞台上尽情享受那一刻。” 朱塞经理和林导一同鼓着掌上台,林老爷子握着乔贺的手,郑重地抱了他一下。“乔贺,好啊。”他说。摄影师们从观众席两侧涌将上来,蹲在舞台前,用镜头对准了他们。舞台上灯光重又变幻了,一只只飞鸟在空中浮现,在天顶来回盘旋。有那么一阵子,乔贺被台下闪光灯照得一阵晕眩,恍惚间,他感觉曾失去过的很多东西又回来了,好像回到青春年代。 他搂着汤贞的腰,把汤贞抱离了地板。汤贞叹着气,哽咽地笑。汤贞把背伸直了,被乔贺抱得高高的,朝台下用力挥手。他还穿着那雪白的“缟素”,手举高了,宽松的袖摆落下来,飘飘荡荡,好像一对薄翅。 这个画面同《梁山伯与祝英台》首演的新闻一起,登上了第二天各大报刊文娱板块的头版。 乔贺第二天一早回家,以为樊笑会与他发一通脾气,没想到樊笑态度温柔,抱着他,神情伤感。 她告诉乔贺,周穆去世了,就在《梁祝》首演的当晚。 “怎么这么快?”乔贺问她。 樊笑靠在他肩上,摇头。 乔贺扶了她:“怎么了?” 樊笑看他一眼,明明家里没有其他人,樊笑还是用口型静悄悄说:“安乐的。” 乔贺一愣。 “她爱体面,”樊笑说,“吗啡怎么打,最后还不都是一样。她还是想走得美一点,有尊严一点。”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在剧场演出的时候,人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与社会与生活都脱节。演戏的时候,哪怕隔壁房子着火了,也没人能阻止演员把戏演完。 可当戏结束了,尘俗人世又齐齐涌来,把人裹挟了。 “这个病的确是痛苦,”乔贺说着,见樊笑眼中隐隐含泪,他安慰她,“多活一天,多一天的病痛折磨。她做这样选择,也可以理解。” 樊笑搂了乔贺的腰。 “她刚得病那会儿,就和我们一个朋友说过这事,”樊笑轻声说,“她念头动得早,但还是拖了这么久。中间费了很多时间。” “是不是周老爷子不同意。” “老爷子后来同意了,主要是她那个小儿子,”樊笑说,“孩子理解不了。” 嘉兰剧院的演出要持续半个月。樊笑从茶会上回来,问乔贺有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参加周穆的葬礼。这次他们没怎么置办行头,樊笑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还是范钰夫妻来接他们。乔贺一上车,范钰从副驾驶上一个劲儿回头看他。 范钰和樊笑说,小樊,你这运气太好了。这么好的男人让你赶上了。 范钰的丈夫金先生说,乔贺老师,我们行几个小姑娘今儿还在大堂念叨你呢。都去看你演梁山伯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周家后面,沿湖的一座小教堂里。除了路上车队停得长了些,客人来得多了些,葬礼办得十分朴素。乔贺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见了周世友神秘的背影。 周穆蕙兰的女儿出现在教堂里面,被左右的人簇拥着。她年纪还很轻,头发挽上去,穿一件黑色裙子,气质高贵如兰。她怀里抱着逝者年轻时的相片。 蕙兰的儿子没有到场。 乔贺从教堂里出来。冬天,道旁生着枯草,银杏叶飘满湖面。樊笑和几位太太聚在一起聊天,老金看见了他,朝他跑了几步。 “乔老师,抽不抽烟。” 乔贺拒绝了。 老金笑了一声,自己抽了一根,和乔贺沿着教堂外的路往他们停车的地方走。“有钱人办葬礼就是有意思,这么小的地方,外面停的全是豪车,过路的还不吓一跳啊,”老金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刚听说,这位周穆太太,遗产这个数,一大半全给她那个小儿子了。结果这儿子可好,个败家子,葬礼都不来。” 乔贺后来再没有见过那片湖。 周穆太太的离世,切断了樊笑和周家攀上关系的最后一点可能。某种程度上乔贺觉得这是件好事。 别人的生活到底是别人的,只有回到自己的家,真实感才慢慢回来。乔贺永远不可能满足得了樊笑,也许他在剧场里演一辈子戏,也挣不到穆蕙兰留给她儿子数目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但乔贺不觉得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生活归根结底不一样,没有必要愤愤不平。 《梁山伯与祝英台》结束了在嘉兰剧院的演出,开始了漫长的全国巡演。那几个月,乔贺和林导、汤贞,和整个剧组一起走遍了全国大大小小城市。他开始习惯在报纸上频繁见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照片。巡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自称是林导朋友的人给乔贺打电话,问乔贺有没有经纪人:“我这有个电影剧本,林老师和我推荐你,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巡演临近结束的时候,乔贺签了一份万邦娱乐集团提供的艺术家经济合同。合同条款自由宽松,既不会影响乔贺在剧团的本来工作,又可以为他提供更好的事业平台。 乔贺把合同给汤贞看。当时他们并肩坐在头等舱里,汤贞身上盖了块毯子,把合同还给他。“希望以后和乔大哥还有合作的机会。”汤贞有点羡慕地说。 乔贺告诉他的经纪人,汤贞什么别的话都没说。 “乔贺老师,您劝劝他啊,您不是也觉得他工作太辛苦了吗。我跟你说,他们那个公司的合同,就和当奴隶没什么区别,您看着不觉得可惜吗。” 乔贺觉得可惜,但路是人自己选的。汤贞这么聪明的人,做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第二年初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全国巡演终于告一段落。最后一站,剧组又回到原本的起点嘉兰剧院。报纸上说,乔贺和汤贞的“梁祝情侣档”引燃国内戏剧市场,火遍一整个冬天,最后一场,粉丝们千万不要错过了。 林导很喜欢一个词,叫“完美收官”。 小褚告诉乔贺,他拿到了家乡一个话剧团的合同:“乔老师,他们要是让我演主角,我第一个给你寄戏票!” 副导演老高依依不舍,站在嘉兰剧院的大门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这边来啊:“导演这个人吧,平时事儿多是事儿多。这突然听不见他唠叨了,还有点不习惯。” 乔贺问,你下一步去哪儿。 “台湾一个剧组,临时缺人,我去给人帮个忙,估计要闲一阵,”他说着,和乔贺拥抱了一下,“乔贺老师,高兴认识你!有机会再见吧。” 乔贺开车,去单位上班。时不时就有女影迷等在单位门口,惹得同事一阵围观。 同事告诉他,有个白色文件袋送过来,是交给他的。 还很神秘地问:“上面印着嘉兰的标志,是不是什么邀请函啊?” 乔贺没听说有什么邀请函。他把文件袋拆开,里面放着一叠照片。 他拿出来,一张张看,看每个人亲密的拥抱、开怀的笑脸。 “这是什么,”同事在一旁问,“这你们彩排的时候拍的照片?” 乔贺“嗯”了一声。他拿起其中一张,看照片里汤贞憋着笑,站在他身边。 他拿出钥匙,打开自己办公桌抽屉的锁。里面放着他这些年自己私下写的剧本和资料,一开始只是忘了往家里带,后来慢慢的又习惯了全拿过来,锁进里面。 他从资料底下抽出一本小说来。 《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是民国一位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扉页夹着一张年轻人的写真。写真背面是林导的钢笔手书,“英台”二字。 乔贺拿过那张两人的合影,又看了一眼,一并夹进里面。把书合上。 如果说剧组其他人和乔贺多少还有联络的话,汤贞,以及他背后整个亚星娱乐公司的人,就好像凭空蒸发一样,从乔贺的生活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但乔贺还是会不断看到他。路过商场,是汤贞代言商品的大幅广告。打开电台电视,翻开杂志报纸,会不停看到汤贞的新消息,新作品。 乔贺也偶尔会想起他。想起惊鸿,想起游龙。想起汤贞那一声“乔大哥”,一声“梁兄”。想起大半年前,那个小酒店的阳台,他们每天谈天说地,对台词,念剧本。 樊笑吃饭时说,最近方曦和大老板又给汤贞那个红不起来的搭档开了新电影。樊笑不无讽刺地说:“我们主编前一阵去了个饭局,听一个朋友说,方曦和过生日,汤贞拍着戏,专门请假飞去庆生。在剧组生病都不请假,方大老板过生日,二话不说就请假去了。” “就在那生日宴上,汤贞还勾搭上一个姓甘的。俩人当着人面动手动脚。方曦和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头顶这么绿,也不生气。说什么,‘可以风流,不能下流。’把那姓甘的教育一顿。” 樊笑口中的汤贞,到处勾人,来者不拒,四处留情。 她也许是想告诉乔贺:你并不特别。 乔贺也听说了一些传闻,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排练期间,他和汤贞在剧场互有好感,渐生情愫,汤贞还几次把乔贺带进他的酒店房间。 某种程度上,乔贺无法斥责这是赤裸裸的谣言。他们是演员,演员到了戏里,不用心,不动情,戏没法继续。 汤贞又是个对乔贺不设防的,是个会交浅言深的年轻人。汤贞好像对自己出众的外形和魅力没有多少自觉似的,他那么容易喜欢别人,那么容易对别人有好感。乔贺有时甚至觉得,汤贞根本是个对谁都会生出好感的人。 与之相比,电视上的巨星汤贞则更像个符号,像群体的幻觉。把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束缚在这个幻觉里。 而对于那些是是非非,那些桃色传闻里的汤贞——不是乔贺执意不肯相信。只是那段时间和汤贞接触下来,他越发觉得汤贞内心十分像个清教徒,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快乐多情。 朱经理给乔贺寄了一本杂志,说上面有几篇关于《梁祝》的评论文章:“汤贞的电话总打不通,乔贺老师你联系得上他吗?要不我再问问林老爷子。” 最后还是“银心”的扮演者小江联系到了汤贞。小江说,汤贞的手机是那位姓梁的大哥接的:“他说汤贞老师在山里拍戏,接不到电话,有事告诉他就可以了。” “……富于变幻的舞台、光影特效,为这个中国古老的经典爱情故事带来别样的哲学感受。几位主演的表现也着实令人惊叹。” “除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扑坟’和‘秋千’,还有一个场面同样让我印象深刻。在那一幕里,祝英台衣衫上绣满了仙鹤的鸟羽,灯光照在他背后,化作一条条仿佛连天接地的巨大的栏杆。林汉臣用投影把嘉兰的舞台瞬间变成了一个牢狱,一座骇人的笼子,成群的飞鸟挤进去,在里面没有归处地盘旋。你能在祝英台的演员身上看到一个女孩子生命力消逝枯竭的整个过程,他有着天赋一般的悲剧之美。” “林汉臣解决了所有关于梁祝的问题吗?没有。相反的,他还故意制造新问题。这是一出男人扮女角,女角又扮男角的戏。我有理由怀疑汤贞这个祝英台的扮演者,从一开始就被林汉臣设定为这出戏的一部分。他的本来性别为这部戏的结局结结实实打上了一个问号。戏里的英台是个女儿,里面的演员却是个男儿。以梁山伯的古板迂腐,他在墓里可未必接受得了。旁人都是看客,英台却已经跳进去了,我看是难逃一劫。” 林老爷子失踪了大半个月,突然给乔贺打电话:“乔贺,最近有时间没有。” 乔贺问,您老有什么吩咐。 林导说:“周末有个制作单位要给剧组录个节目,你尽量来。小汤他们也来,大家聚一聚吧。” 乔贺穿过后台,在汤贞休息室门外见到一个算是熟悉的人。 他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和梁丘云二人之间从未正式打过一声招呼。 “乔老师。”梁丘云看见他,主动走过来,十分礼貌地朝他伸出手。 乔贺握了握他,称呼他:“梁兄。” 梁丘云听了,一愣。他过会儿看了乔贺,像是才反应过来这声“梁兄”是个什么来由。 “乔老师,我其实不姓梁,”他笑了,说,“我姓梁丘。” 第二幕《梁兄》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幕终于落幕了~ 还是觉得……能写完真的蛮开心的。不容易啊,各方面都是。第二幕比第一幕长一些,讲的是发生在第一幕八年前的一段往事。 写了一个半月吧,当时写完第一幕觉得怎么回事啊写这么长,原本只打算写三万字,怎么写了十万。结果第二幕更长啊,差不多十四万字。整个第二幕,无论是写文的过程,还是其他事情,我都还挺感慨的。谢谢一路追看第二幕的小伙伴们!谢谢你们忍受了这个奇怪的第二幕啊,再次谢谢~—————— 【作者写过的番外,删了或者锁了】 1、补一个端午番外吧,正好最近想开车,太久没开车了……正文写到小周开开心心吃到大概还要有一阵……这样还是老规矩发一天就删掉,尽量不干扰正文,行吗?大家想看什么py? 2、旧第三幕中,祁禄关于他所知道的,小周和汤贞两人关系的一段回忆。在新的第三幕里,这部分被全部拿掉了。但因为它的内容相对来说比较完整,新旧两幕只有写法差异,情节上也没有变化,所以取出来这块单独贴一下。提醒是,这部分涉及剧透,考虑到连载的跨度较长,有想看剧透的同学可以看这部分。 祁禄:关于过去的部分回忆(上) 涉及剧透 这是旧第三幕开头的部分内容,是祁禄对于他所知道的,小周和汤贞两人关系的一段回忆。在新第三幕里,这部分被全部拿掉了。但因为它的内容相对来说比较完整,所以取出来单独贴一下,有之后想看剧透的同学可以看看。 1. 郭小莉以前常得意地说,祁禄这孩子是个能藏住事的。 汤贞出院第七天的傍晚,郭小莉突然把祁禄叫到办公室里,她脸色发青,眼珠狠狠瞪着祁禄,把祁禄瞪得是一头雾水。 “没想到你小子对我也藏了不少啊。”郭小莉说。 祁禄把一只手机攥出了汗,他再三表示,郭姐真的误会了。 “周子轲起码在汤贞家里出入了六年……一级权限。你说你直到这两年才知道,”郭小莉手指头猛叨桌面,“你觉得我信吗,祁禄,你觉得我傻?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祁禄额头发紧,打了一大段字,郭小莉看了一眼就把手机丢回他面前。 “你给汤贞当了多少年助理,”郭小莉说,“快七年了吧……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你就一丁点也没看到,一丁点也不知情?” 祁禄老实坦白,他只知道汤贞老师是在前年,因为工作上的事,才开始和周子轲有来往的。 郭小莉还瞪他。 祁禄没话可讲了。 郭小莉盯着祁禄的脸,像是想从祁禄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祁禄不躲不闪,由她检视。 “前年开始来往,”郭小莉端起手边半天没喝一口的茶,“你是想说《罗马在线》代班那时候。” 祁禄点头。 “那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郭小莉语气又加重了。 祁禄写道:“汤贞老师希望我保密。” 郭小莉“砰”一声把茶杯放下了,茶水漾出杯沿,洒了半桌子。 “他希望你保密?”郭小莉气笑了,她靠近祁禄,手指猛敲祁禄的脑门,“你还真是汤贞的好助理啊?” 祁禄被赶出郭小莉办公室的门,一连几天,祁禄都没见郭小莉对他露出过一分好脸色。郭小莉被彻彻底底激怒了,除去汤贞这个病人,所有人都进了她的扫射范围。 周子轲逃过一劫。无它,郭小莉拿他确实是没办法。 两年前,汤贞在家里,亲自把周子轲介绍给祁禄。 第一次见面,祁禄确实没想到,周子轲后来会与他们有如此之多的瓜葛。 “这是肖扬、雪松……”汤贞站起来,一位位给祁禄介绍。他告诉祁禄,这几位是郭姐手底下一支新人组合的成员,刚出道不久,从下周开始会代云哥的班,和汤贞一起主持《罗马在线》。 介绍到周子轲的时候,汤贞笑了,说,小周是 kaiser 的队长。 新人们很热情,衬得祁禄反倒拘谨了。肖扬说什么,做练习生的时候就看过祁禄当年的舞蹈录像。易雪松也是,“前辈”“前辈”地称呼祁禄。对此汤贞不觉得有什么,祁禄就尴尬了。祁禄是没出过道的。他想让他们别这么称呼他,喉咙又发不出声音。 祁禄给他们泡了咖啡,汤贞一边问祁禄要方糖,一边和坐在他对面的周子轲继续讨论节目细节。周子轲好像情绪不高,汤贞说一句,他答一句。祁禄拿了糖罐给汤贞时,汤贞正低头翻手里的资料,周子轲伸手给他接过来。 祁禄看了他一眼,周子轲也看见他,对他点点头,态度温和,神情冷淡。这就算见过面了。 再见周子轲,就已经是《罗马在线》新版第一期的录制现场了。汤贞录影前习惯性地紧张,这个症状已经出现两三年了,伴随着汤贞每一次录影,恶化得越来越厉害。汤贞手指哆嗦,呼吸急促,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反胃,呕出胃液。 周子轲在化妆间外面敲门。 汤贞原本在浴室里靠墙坐着。祁禄在衣帽间忙着找药。没人应门。周子轲又敲,喊了一声汤贞的名字,祁禄回头,看见汤贞居然自己站起来,去开门了。 门开了,又关上。外面好一阵子安静,没有人说话。祁禄找了药,一出去,瞧见汤贞,也不呕了,也不吐了,靠在周子轲身上静静地喘气。 周子轲坐在汤贞的化妆椅上,他背脊没坐直,弓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怀抱像一个蛋壳,把汤贞安安稳稳放在里面。他握了汤贞两只手,揉着,攥着,下巴贴了汤贞的长发,像在汤贞耳边小声说什么。祁禄拿药过来时,他抬头看了祁禄一眼。汤贞方才呕吐,呕胃液呕得一张脸惨白,眼睛都湿的。这会儿汤贞闭了眼,胸膛起伏,脸颊贴着周子轲衬衫衣领,还在一下下顺气。 当天录影结束,夜里落满霓虹,祁禄开车带汤贞回家。他看得出汤贞在后面坐着一直走神。汤贞瞧着窗外,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飞掠过他的眼睛,汤贞神情恍惚,不在状态。 车停在地库,祁禄下了车,正要开后面车门接汤贞出来。 隔壁车库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响。 祁禄循了声音走到隔壁门外,看到一辆黑色超跑停在里面,车灯闪亮。 他都不知道周子轲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辈。”周子轲看见了祁禄,说话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语气,显得“前辈”两个字特别多余。 “你去休息吧。”周子轲难得说一句客套话,说着,眼神望汤贞的保姆车。“交给我就行了。”他对祁禄说。 2. 祁禄当时坐回保姆车,回头和汤贞一顿比划,他问他,外面那个年轻男人和你约定了什么吗。 汤贞看上去毫不知情,仰头望向窗外。突然间车窗后退,车门哗一声滑开,周子轲就站在汤贞面前,停车场光线昏暗,周子轲身上一道阴影打进车里,正正好好把汤贞罩进里面。 周子轲一个招呼不打就进来了,难得弯了腰,低了头,在汤贞身边坐下。透过后视镜,周子轲对上祁禄的视线。 汤贞那方才一直无法聚焦似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周子轲脸上。 周子轲转头看了汤贞一眼,发现汤贞那表情还像傻了似的。 “你怎么来了。”汤贞问,声音小小的,但祁禄能听见。 “我不能来吗。”周子轲声音也压低了,像是不高兴。 “你现在出道了,小周,”汤贞劝道,“被记者拍到你一个人在这儿,在我住的地方,又要乱写。” “像写你和那些方老板李老板一样乱写吗?”周子轲冷不丁问。 汤贞一愣。 “今天周末。”周子轲说。 他好像意有所指,说了半句就打住了,谜语似的,让人莫名其妙。 汤贞表情有些难以置信,看着他。 周子轲低下头。 “我想吃云丝羹。”周子轲闷声说。 汤贞嘴巴动了动:“小周,我……” “你怎么。”周子轲看了他。 汤贞好像说不下去了,有点心虚,和周子轲对视着。 周子轲皱了皱眉,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祁禄知道汤贞怎么了。他虽不清楚周子轲从哪听说的汤贞会做云丝羹,也许是因为汤贞早年间那个美食节目,也许是各种曾慕名来家里做客的业内朋友,但是……就像那个节目两年前就已经停掉了一样,汤贞的手早切不了什么“云丝”了,味觉也不行了。 汤贞飞快眨眼睛,像是很难面对周子轲。他低下头,吞咽了一会儿。 “你想吃,”汤贞说,“那、那回家做吧。” “祁禄,”汤贞下了车,走到祁禄身边来,祁禄用手势问,你行吗,汤贞没回答,只是说,“今天的事,能帮我保密吗。” 祁禄看着他。 “小周是自己过来的,要让郭姐知道了她一定……”汤贞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轲就在不远处抄着口袋等着,汤贞和祁禄小声道,“也别让其他人知道,行吗。” 祁禄当时表示,你的私事,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但是你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吗。现在外面还到处是你的新闻,万一被发现了……”祁禄比划着。 汤贞说:“我会小心。” 汤贞是个懂事的,敬业的人,是个谨慎、知分寸的人。正因祁禄了解他这一点,所以当听到汤贞这么说,祁禄立刻明白了周子轲对汤贞来说并不是什么普通“私事”。此后近一年,几乎每个周末,录完新一期《罗马在线》,周子轲都会出现在汤贞家里吃晚餐。祁禄不知道那第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往后周子轲再没提过云丝羹的事。他们有时点公寓附近酒店的外送服务,有时吃一些简单的汤贞用烤箱电饭煲也可以解决的饭菜。偶尔周子轲撸起袖子来,翻开汤贞以前录节目时写的笔记小食谱,尝试着做点什么。 他脑子倒是聪明,随便做一做,味道也像模像样。就是人懒,性子又古怪,周子轲只爱吃别人做好了喂到嘴边的东西,他自己做的菜,他一口都不碰。端过来,从头到尾都是汤贞吃,他看着。 祁禄知道汤贞胃不好,吃不了多少东西,吃下去也是吐,汤贞吃什么都吃得很少。但周子轲只要一下厨,汤贞一点点吃,慢慢吃,总能吃掉一大半,剩下一点点,他拿勺子盛了,哄大厨自己也尝一尝。 汤贞一直有意识掩饰他各种症状,特别在周子轲面前。有些他能控制的,他喜欢找个角落找个理由自己躲过去——往往是洗澡,借着水喷溅地面的声音,汤贞在里面干什么周子轲都听不到。 有些躲不过去,他就只能求助祁禄了。 周子轲也曾撞破他几次。汤贞呕吐、胃疼,就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发抖、出虚汗,就说自己刚做了噩梦。周子轲有一次说,你怎么在哪儿都能做噩梦。汤贞就说,他前几天刚看了一部恐怖电影。 周子轲也并不总是出现。有一阵子汤贞很忙,恰逢梁丘云新片上映,汤贞被公司叫着一起去录几档宣传节目,各种新闻媒体又开始重提过去“云贞”拍摄《花神庙》等一系列趣事。汤贞来回应付工作,偶尔还要和梁丘云陪各种人吃饭,忙得周末都回不了家。祁禄瞧着他一有时间就在后台给周子轲打电话,周子轲也不接,失踪一样。 不过每周例行的《罗马在线》录制周子轲还是会去的。所以每个周末汤贞都会早早到场。那时候往往工作人员都不在,化妆师也没来,汤贞坐在休息室,一等就是近一个钟头。 汤贞经常做一些蠢事,祁禄知道,他这个老板,这位天才前辈,是个经常一门心思犯傻,喜欢自讨苦吃的人。接连好几周,周子轲在《罗马在线》和汤贞全程没有多少交流,连玩游戏——这也是这节目新版开播以来的惯例了,周子轲不喜欢玩游戏,但如果肖扬一定要拉汤贞老师参加,周子轲作为 kaiser 的队长,难免就要给形单影只的大前辈站队帮忙。梁丘云走了以后,《罗马在线》的观众群来了一轮大换血,不少 kaiser 的新粉丝们拥将进来。她们不是为汤贞来的,手里举的牌子,拿的扇子,一个个写的全是周子轲、肖扬、易雪松等人的名字。她们爱看周子轲和肖扬针锋相对,爱看肖扬每回玩游戏输在周子轲手里时气愤又吃瘪各种不情愿的表情。周子轲不喜欢玩游戏,更不喜欢输游戏,所以每当导演觉得子轲这一场太安静了,就要肖扬拉着汤贞玩游戏。而周子轲每回都会上场,每回都能把肖扬杀得片甲不留。让导演很满意。 汤贞很少负责玩,主要负责在一旁笑,负责夸奖小周,安慰肖扬,还负责包揽奖品。奖品往往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些零钱罐、小木马一类的儿童玩具。汤贞是艺坛前辈,是出道就走“高逼格”路线的,身价不菲,每回在节目上领了奖,打开一看是个价值几块几毛钱的卡通玩具,台下观众看汤贞那表情就开始笑。汤贞立刻表示转送给肖扬,观众又笑,肖扬说不要,观众还笑。 肖扬说下回他要靠自己赢,看着汤贞手里玩具的眼神又依依不舍,三岁小孩一样。 这一连串桥段、设定,就是《罗马在线》新版刚开播那段时间节目组最常用,也最受粉丝欢迎的套路。肖扬演得卖力,连周子轲都难得十分配合。节目靠着新人的演出,靠着周子轲,这个背景深厚的年轻人身上自带的巨大话题度,在短时间里吸尽眼球,人气急升。祁禄听郭小莉和温心说,连各种和娱乐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开始打开电视,就为了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周世友唯一的宝贝儿子什么模样。 周子轲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想对汤贞好的时候,全世界好像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为汤贞做的。公司?媒体?网友?狗仔队?周子轲眼里就汤贞一个人,别的他什么不在乎。可他要是哪天改了主意,他不想对汤贞好了。无论汤贞做什么,说什么,无论汤贞什么处境,他都无动于衷。包括上了台,摄像机亮起来,肖扬要拉他和汤贞玩游戏,他配合了那么多次的工作,都能当观众的面给所有人难堪。幸好肖扬机灵,接了话,救了场,汤贞才有机会和肖扬把戏做圆了。 而到了台下,能给汤贞救场的就只有祁禄了。 祁禄很少对什么人生气,跟着汤贞这些年,祁禄也见过不少人,经历不少事。他问汤贞,你对他认真的吗?他和你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像有什么区别。 三更半夜,汤贞失眠得厉害,披头散发,对着一个手机。“我想给小周打电话,”汤贞答非所问,抬起头来,看了祁禄,“是不是太晚了?” 祁禄轻轻摇头,意思是别打了。他看着汤贞满是血丝的眼睛,看汤贞手机里无数失败的拨号记录,明白是汤贞那股没法子自控的病劲儿又上来了。 在祁禄眼里,周子轲就是个一天一变的富家小子,一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根本没什么真心实意,不值得跟他用心。 汤贞反而劝祁禄说,“小周”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生气了……小周生我的气。” 祁禄问,他每次生气都要这样吗,他一点不为你考虑吗。 汤贞愣了愣。 他又为什么生气,祁禄轻轻做手势,问汤贞,因为梁丘云? 周末时候,汤贞吃那个药,已经完全没效果了。 他强撑着化妆,大概指望时间久一点药就能起作用。祁禄去找冯导,告诉他,汤贞不行,恐怕没办法录影。冯导在走廊上,急得直嚷嚷:“嘉宾这都准备好了,汤贞老师又怎么了?”又说:“这要怎么办啊?” 祁禄在手机上打字,轻描淡写:“如果云哥在,可能知道怎么办。” 冯导愁眉苦脸,大声道:“云老板?你让我这会儿上哪儿请云老板去?” 祁禄后来回想起那天的事,还觉得十分惭愧。他几年前跟着梁丘云,好的东西没学多少,那些乱七八糟的全记住了。 还把温心激怒了,温心风风火火,跑来找他:“祁禄,你要冯导去找梁丘云?你疯了啊!” 温心说着就要闯汤贞的休息室,被祁禄费劲找了个借口推走了。 祁禄当晚自己一个人开保姆车走的。周子轲带汤贞回他城东的公寓过夜去了,一晚上没有任何音讯。一想到汤贞的事,祁禄还有点头疼。祁禄说是给汤贞当了多少年助理,可真正照顾和保护一个人的经验,他未必有汤贞本人丰富。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是帮了汤贞,还是反而害了他。 走之前周子轲还来找过祁禄,上来就说:“汤贞吃的那个药,你还有吗。” 祁禄装作没听懂周子轲在说什么。 周子轲面色不好看,说:“我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有多少事瞒我。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只是不希望他今晚出什么事。” 祁禄想了想,把口袋里还剩几片的药盒交给周子轲。他用手机输入:“他吃这个药现在恐怕没用。” “那什么有用?”周子轲捏了那个小药盒,不耐烦问。 祁禄摇头。 “你对他好一点,比什么都有用。” 祁禄打出这行字,手机交给周子轲。周子轲看他,脸色都变了。 3. 直到第二天中午汤贞才和祁禄联系上,汤贞说,他可能今天也要留在小周家里:“你也放假回家吧。”祁禄用短信告诉他,接下来几天有工作,别太贪玩。汤贞回复他一个笑脸:“明天就回去。” 郭小莉问祁禄,汤贞这几天在家状况怎么样。祁禄略一犹豫,回复她说,还可以,没问题。 “我听说上周录影他精神不太好?” 祁禄答:“应该只是意外,再看看。” 汤贞以前从未和谁在外面过过夜。用祁禄妈妈的话讲,汤贞这个大明星,“臭毛病事儿特别多”。去朋友家里做客,玩得再晚,路再难走,汤贞夜里也一定要回家。有时外出工作,宾馆条件差,不好安排,汤贞也从不妥协。他别的都好说,就必须有自己独立的套房,他宁愿成宿成宿不睡觉,也不和别人凑合一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祁禄天天年年跟在汤贞身边。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人比他跟汤贞走得更近了。可即使这样,汤贞生活中仍然有许许多多祁禄无法触碰,必须回避的地方。按说,他们两个都是亚星娱乐造星系统出来的,演出后台一群没有专属休息室的小男孩一起脱衣服换衣服,这属于早就见怪不怪的事了。汤贞不行。就算这么多年以后,汤贞早年裸上身和梁丘云做爱的电影片段早传得满世界都是了,汤贞仍然对裸露皮肤这点十分在意。有时浴室设施出了问题,汤贞再狼狈,也一定要穿戴整齐了才肯出来找祁禄帮忙,衣服都湿透了,黏黏糊糊难受,也不在乎。有时候在片场受了伤,汤贞腰背连着腿被杂草里的荆棘刮得一道道流血,昏迷的时候还好,只要醒了,他宁愿对着镜子自己把手伸到背后涂药,疼得直冒冷汗,手抖把伤口弄破了,也不肯让祁禄他们给他帮忙。 他是真有怪癖的,有时候执拗起来,谁的话也不听。和这比起来,什么35度温水,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汤贞好像和谁都很亲近,和什么人都容易变成朋友,可一旦真和他走近了,一旦真有来往了,又会发现自己和汤贞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距离。 这距离平时不明显,只要不踩线,汤贞就永远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热情,爱笑,乐善好施,为人慷慨、大方。和汤贞做朋友真是种享受,想要什么他仿佛都能给你变出来。祁禄和温心跟了汤贞这些年,可以说生活中吃穿用度,汤贞有的,他俩从没少过。温心就不止一次说过,汤贞老师发的工资到了手都不知道花在哪儿。他们俩有什么心愿,什么想要的,汤贞只要知道,十有八九都能找个由头给他们满足了。温心就是个傻小姑娘,什么心事什么喜怒哀乐都和汤贞掏心窝子讲。祁禄也聪明不到哪儿去,汤贞一问他,一关心他,他再想藏也藏不住了。有时汤贞会问他家里的事,父母生活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难处。祁禄说了,汤贞总能帮他的忙,有些祁禄想不通、看不懂的弯弯绕绕,汤贞也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他聊一聊。 可汤贞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苦痛、忧愁、烦恼,他从不和祁禄他们讲。 汤贞家人远在外地,绝少联系;汤贞又独身多年,从不恋爱。曾经最亲密的那个人飞黄腾达以后杳无音讯,那么多朋啊友的,在一系列风波中,也几乎都与汤贞划清了界限。祁禄有时候怀疑,如果汤贞没得这个病,如果汤贞不是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他至今仍一星半点都无法与他分担。 某种程度上,祁禄倒真希望汤贞能遇到个好人,靠得住的人。能找到个伴儿,帮汤贞开解开解,把一切变故分担分担。但这有点难,汤贞那个禁欲般的生活过了太多年,估计都成习惯了,可能也是把太多情感用在了工作上,祁禄印象里就从没听汤贞说过他想恋爱。 祁禄和温心能插手的事情毕竟还是太少了。 汤贞过去工作排得密,一年到头连轴转,喘气的工夫都没有。现在难得空下来,一周起码能闲个几天。祁禄留意到郭姐那边时不时就会接到几个电话,问汤贞老师如今有没有饭局价:“只要人肯来,价格随便你们开。” 以前无数人围在汤贞身边,至少还能举个面具,把一些东西挡在后面。现在没这必要了,人们和他接触、相处,越来越赤裸裸,不遮不掩。 汤贞最风光的时候就没遇到过几个良人。 如今生病了,落魄了,处境这么艰难,还能遇到什么人。 周子轲。 祁禄想起这个人又是一阵头疼。 祁禄能感觉到,周子轲在的时候,汤贞很快乐。但快乐背后,隐藏的是暗潮汹涌随时准备反噬的不快乐。 他不知道汤贞怎么就答应了跟周子轲回家过夜。他们俩在他看来也就认识了短短不到一年,平时接触就在祁禄眼皮子底下,彼此根本还不太了解,周子轲又是个年纪比汤贞小的,一个脾气大、不会照顾人、肯定也没经历过什么风霜波折的富家子弟。 祁禄真心实意希望,汤贞是真的在周子轲身上看到了什么常人看不到的优点,或是真的心甘情愿,才跟他去的。而不是因为病得太重,病糊涂了,因为精神差,意志薄弱,对周子轲产生了依赖,所以周子轲说什么,他就肯做什么。 汤贞两天后回来了,看他的样子,在周子轲那儿倒也没怎么吃苦受罪。祁禄观察他,发现他状态居然不错,工作了几天,还吃那个药,也没什么事。周子轲时不时就给汤贞打电话。周子轲这人也怪,要么就玩消失,人间蒸发,要么就离不开汤贞一样,电话一个个打起来没完。等到汤贞收工了,他没开那辆吸人眼球的超跑,开了一辆不起眼的雪佛兰,接了汤贞就走,第二天早上再给送回来。 汤贞愿意一天天去,祁禄也落得清闲。汤贞生病以后,祁禄就是半个护工。这周子轲来了,祁禄也终于有空了,偶尔在家陪陪老人,看看书,画画他的画,就是免不得要提心吊胆。一天半夜,祁禄在家睡着觉,接到汤贞手机打来的电话。他以为是汤贞又失眠,接起来。 “他下周有工作吗。” 是周子轲打来的。 他又是那个口气,似乎把别人半夜吵醒都是理所当然。 祁禄“啊”了一声,周子轲那边沉默几秒,把电话挂了。 祁禄给他发短信:“没有。” 周子轲回复说:“我把他带走了。公司那边你帮忙挡一挡。” 祁禄愣了,问:“你带他去什么地方。” 周子轲没再回复。 汤贞第二天下午给祁禄打电话,祁禄听出汤贞好像在一个闹市中心,周围人声吵嚷,汤贞要很大声说话祁禄才能听清。 温心几分钟前刚和祁禄说了周子轲这周过23岁生日的事。 汤贞说他昨天睡得太晚,怕睡不着,所以偷偷吃了两片药,没想到睡过头了,今天一睁眼发现在一个陌生海岛的酒店里:“我问了这是什么地方,但是当地人的语言我没听懂。倒是有一位翻译跟着我们,但现在小周带他去租船了。” 祁禄“啊”“啊”了几声,非常短促。 汤贞听懂了,在电话里笑。 “没事,”汤贞轻声说,“小周把我的药盒带来了,他以为是维生素。” 祁禄“嗯”了一声。 “可能一周吧,才能回去。”汤贞说。 祁禄又“嗯”了一声。 “家里没什么事吧?” 祁禄没说话,几秒的停顿。意思是没有。 “我刚才想到处看看,买点纪念品,”汤贞说,“可这里的东西都挺贵的。” 汤贞以前从不会在电话里和祁禄闲聊这些。 “我和他们比划数字……这里的人反正不认识我,”汤贞笑着,不好意思似的,“真把价砍下来了,发现又没带钱。” 祁禄哈哈笑了。 汤贞说:“这里还有很多卖画的,可能是那种到处旅游的旅行画家。小周刚才买了几张……那位画家特别高兴,非要给小周画一张像。” 祁禄听着汤贞把什么看到的,听到的,都和他说了。 自从生了那场病,汤贞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远门了。 一周后,汤贞回家来了。祁禄问他玩得怎么样。汤贞说,因为晒黑了会被发现,所以除了第一天,他和小周白天基本上都待在酒店里:“一直看电视。” 晚上呢。祁禄比划道。 “去海边走走,”汤贞从带回来的箱子里拿出买的小工艺品,还有几张放在画框里的画,“那个岛上有座庙,夜里也可以参观。有篝火晚会,有萤火虫……还有很多猴子。” 祁禄发现汤贞说话的时候一直笑,不说的时候摆弄那些画,眼睛里也是笑,汤贞自己好像意识不到。 “猴子?” “在人肩上走来走去的,”汤贞告诉祁禄,“也不怕我们。” 祁禄问汤贞,你今天还去周子轲那里过夜吗。 汤贞好像有点尴尬,摇头。 “小周家里人要给他过生日。”汤贞小声说。 当天夜里,祁禄睡着觉,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门开的声音。 他睡不沉,跳下床,以为三更半夜进了贼。等把自己房门打开条缝,祁禄一眼看见汤贞和风尘仆仆进门的周子轲紧紧抱在一块。 和所有祁禄在电影里看过的那些恋人、情人没什么分别。 汤贞一直避免在祁禄面前和周子轲有什么过于亲近的举动。大概对汤贞来说,和周子轲之间的事也属于他想要保护、不愿被触及的私事。这会儿大概以为祁禄睡着了,汤贞闭了眼睛,被周子轲抱离了玄关地面。周子轲一个劲儿吻他,把汤贞吻笑了。 汤贞的医生给汤贞换了种新药,药量非常小。他对郭小莉和祁禄温心讲,病人现在状况的确不错:“但药还是要坚持吃,断了随时有复发可能。” “一旦复发了,往往就严重了。” 郭小莉非常高兴,去汤贞家里和汤贞聊天,郭小莉说,前一阵子赖一卓导演还打电话问汤贞有没有档期:“咱们先试着,重新开始接触几个工作。你看怎么样。” 汤贞也高兴,他有一阵子没拍过戏了。 郭小莉握了汤贞的手,说:“阿贞,我就知道你能扛过去。你从来不让人失望。” “一个你,一个周子轲,你们两个只要不出事,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祁禄注意到汤贞笑容慢慢消失了,看了郭小莉,像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就听郭小莉笑着说:“你们肯定猜不到,周子轲这小子,前一阵一直不见人影,昨天突然跑到我办公室,给我好几份方案。说他觉得《罗马在线》这个节目做了这么多年已经很无聊了,应该改版。” 汤贞愣了。 “我就问他,你看过多少期《罗马在线》你就要改版,”郭小莉笑道,满眼写着溺爱,“他也不回答,就让我看他的方案。我一翻他写的那个东西,他倒还真看了不少期。我说这能是你自己写的吗,平时工作也不是特别积极,有空写这个?结果他说什么,他说是他爸写的。这小子,胡说八道的。” 《罗马在线》收视率越来越高,以至于连电视台都有意愿给节目组调整时段。冯导给《罗马在线》当了这么多年的幕后功臣,从第一期到新改版,积攒了不少八卦趣闻和行业经验,借着节目在两岸三地爆红的契机,他写了本以《罗马在线》为线索的回忆录,火速出版。节目组人手一本,连祁禄都有一本。翻开扉页,正中印着一张几年前冯导和刚出道的梁丘云、汤贞二人的合影,下面签着冯导的大名。 汤贞接过那本书,翻开,看到扉页的照片,愣了一会儿,把书合上了。 冯导在书里写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忆起第一次同这两个年轻人一起共事时的经历,当时我就知道,这两个将来必定都不是凡俗人物。特别是阿云,他为人宽厚、仁善,明明是偶像明星,却事事亲力亲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当时阿云还没有走红,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都非常喜欢和信赖他。只要有他在,发生什么意外摄影棚都不会混乱。阿贞有时因为工作人员犯了错误,会生气,只要阿云在,总能平息阿贞的怒气。在我看来,真兄弟也未必有他们这样的默契和亲密。 “几个月前,阿贞的助理小祁在节目录影前来找我,说阿贞的状态不好,恐怕没法录影。我很着急,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如果云哥在,可能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就意识到,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在思念阿云,阿贞、小祁,大家都很想他。” 郭小莉来汤贞家里吃饭,说,《罗马在线》可能要换班子,包括冯导,都要换。 温心愣了,问,为什么。 郭小莉说:“我和电视台谈了几轮,已经说定了。他们给一个好时段,我就让子轲当制作人。周世友儿子亲自带的节目,这噱头什么能比。而且子轲的方案我也看了,写得非常好。我的眼光不会错的,电视台那边也很高兴。” 汤贞在旁边吃饭,听着,没说话。 周子轲又不出现了。一开始祁禄以为他是看了那本书,所以又闹小孩脾气。后来听郭小莉说,汤贞希望改版的事再放放,现在还太早了。 祁禄看着汤贞在家里一遍遍给周子轲打电话,周子轲也不接。汤贞半夜睡不着觉,跪在地板上,从几个抽屉里翻以前吃剩的药瓶,祁禄把他拽开,问他怎么了,想干什么。 汤贞发抖,脸色惨白。 祁禄摸他的额头,全是虚汗。几天以后,祁禄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那个男人声音低沉的,轻笑着:“祁禄,你家老师在家吗。怎么好几天不接电话。” 祁禄愣了愣,听出那声音是谁,回头看汤贞卧室还紧闭的门。 “小孟一会儿去你们楼下接他,冯导和电视台几个领导叫节目组大家一起吃个饭,你和阿贞说一下。” 祁禄:关于过去的部分回忆(下) 4. 祁禄有时做梦,还会梦到那一天。梦到那天酒店走廊里游来荡去的侍者和食客,梦到在车里阴沉着脸,一遍遍给汤贞打电话的云老板,梦到耳朵里汩汩的热流,全身被碾碎一般的剧痛,梦到汤贞从地板那一头爬过来,扶着他的头,汤贞紧紧抱着他,喉咙沙哑,叫不出什么声音。 祁禄后来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他当时再机灵一点,再警惕一点,他跟汤贞跟的再紧一点,他步子再快一点,拳头再有劲一点……但凡做到其中一点,会不会有些事就根本不会发生? 祁禄那天挂了梁丘云的电话,接着给郭小莉发了一条短信,说梁丘云要和冯导一行人叫汤贞一起吃饭。 郭小莉没回复。祁禄到卧室里,把还迷迷糊糊睡觉的汤贞叫起来。 汤贞知道了梁丘云要他和节目组一起吃饭的事,点了点头。汤贞好像一点不意外,好像这件事他早料到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祁禄手机震了一下。 郭小莉在短信里说:“我已经和电视台领导通过话了。你跟着阿贞过去,把他们饭桌上的东西听仔细了,特别是梁丘云,你听听他到底想干什么。” 汤贞走到衣柜边,打开一扇衣柜门,茫茫然往里看了一眼,又打开一扇。 祁禄问郭小莉,发生了什么。 郭小莉回道:“梁丘云要回《罗马在线》。” 梁丘云的助理小孟和祁禄说,禄禄,里面没座位,来的人多,你就别往里挤了,咱们到一楼大厅吃去。 汤贞站在包间门口,背靠着墙站着。电视台领导一个个来了,和过来的节目组成员热热闹闹地挤在门口寒暄。祁禄甩开小孟,走到汤贞身边,发现汤贞低着头,眼神虚的,精神恍惚。 祁禄从口袋里拿出药盒,倒了两片,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的手机响起来,汤贞手里握着那两片药,就那么握着,也不吃,好像没听见手机铃声一样。 祁禄见他不动,给他把手机拿出来。 是“小周”的电话。 祁禄赶紧把手机举到汤贞面前,告诉汤贞,失踪的“小周”出现了,他来找你了。 身后的人群忽然沸腾起来,这么半天,没一个人过来和汤贞打个招呼,问个好。 祁禄抬起头,看见被节目组成员们包围住,正朝祁禄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云老板”。 云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云老板停下来和几个电视台领导寒暄,那个人眼光望过来,盯了祁禄,又盯汤贞的后背。 祁禄下意识靠近了汤贞,“啊”“啊”提醒他,有人来了。 “阿贞,”梁丘云把手从电视台领导手里抽出来,回头低声喊了他,“好久没见,最近忙什么呢?” 汤贞后知后觉,看了看手里两片药。祁禄把手机给他。屏幕上“小周”两个字灭了又亮,汤贞匆匆望了屏幕,手指摸到电源键,直接把手机关掉了。 有人过来,正好瞧见汤贞把手机藏起来的动作,墨镜下面薄薄的嘴唇咧开笑了:“汤贞老师,咱们也好久没见了。” 汤贞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看着凑到他跟前的骆天天。 云老板正和冯导说,看了冯导的书,冯导写阿贞状态不好,写阿贞很想他,他看着,心里也有所触动。说这话的时候梁丘云极其自然地过来,搂了一下汤贞,手摸着汤贞头发,汤贞的头颤了一下。 电视台领导也过来了,好像也才看见汤贞似的,和“汤贞老师”握手。 祁禄被节目策划关在了包间外面,祁禄着急用手机打字,展示给节目策划看。祁禄说不用准备他的饭,也不用给他椅子坐,汤贞老师生了病,他只要在旁边看着汤贞没事就行了。策划伸手挥开祁禄手里的手机,看也不看,把门“砰”地从里面关上了。 小孟叫祁禄去一楼大厅吃饭,祁禄不去。他拿了把椅子,就坐在包间外面等。 一等近三个钟头,祁禄也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期间周子轲给祁禄发了好几条短信,问他汤贞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关机。祁禄想起汤贞挂周子轲电话的事,觉得周子轲这个人不好沟通,有些事还是让他们俩自己说比较好,祁禄回了一条:“他在外吃饭,吃完了他会给你回电话。” 周子轲不知道在急什么,等也不等:“他在哪吃饭。” 祁禄想到背后包间里坐的都是《罗马在线》的节目组成员,还有电视台领导,还有梁丘云、骆天天……祁禄怕告诉了周子轲,这个人脾气难以揣测,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想了又想,回了一条:“应该快吃完了,你等等吧。” 周子轲没再回复。 十几分钟后,包间门开了,祁禄以为是又有人上厕所,抬头一看,发现是汤贞摇摇晃晃的,被电视台一位领导和冯导扶出来了。 祁禄吓了一跳,赶紧过去。 冯导皱着眉头说:“小祁快点过来,汤贞老师喝多了,差点吐里面,你赶紧赶紧的,带他出去……服务员!服务员!你们这洗手间怎么走啊?你带这个小兄弟过去,快点!” 祁禄急忙把汤贞扶住了,汤贞腿软得站不住,一下子靠在他身上。汤贞嘴唇湿的,半闭着眼睛,一身酒味浓烈刺鼻,把祁禄都给呛了一下。 梁丘云坐在包间里面,听电视台几个人说话,视线往外瞥,正好和祁禄撞上。 汤贞在洗手间里呕吐,扶着隔间的墙板,一直吐到胃空了还在干呕。祁禄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他在外面慌慌张张找了一个纸杯接了水,想让汤贞漱漱口。 汤贞跌跌撞撞出来,祁禄扶他。汤贞脸颊两侧头发都湿了,他喘着气,和祁禄说,他要回家,他要现在回家。 祁禄一愣。 他没开车,是梁丘云派小孟开车把他们俩接过来的。 “我去找车,你等着我。”祁禄和汤贞比划。 汤贞眼神直的,看了祁禄,傻了一样点点头。 祁禄准备把汤贞先扶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休息,免的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狗仔记者过路人拍到汤贞喝醉的痴态。还要躲着包间里那群人,不然被他们发现了,汤贞肯定走不了。祁禄想着,回过头,看见洗手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厚重的西服,戴了一只方框眼镜,正盯着汤贞看。 祁禄用后背把汤贞挡住。 那个男人大步过来。 “汤贞老师,”就听他拘谨地说,又难掩激动,“真的是你?” 祁禄警惕地看着他,就听他说:“汤贞老师,我是方遒,你还记得我吗,我父亲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我父亲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又不能直接找你的公司,只能到处碰运气——”那男人一口气说着,忽然绕到祁禄背后,祁禄一转身,发现汤贞正睁大眼睛看了那个人,手也被那个人紧紧攥着,“汤贞老师,有些事我父亲执意瞒着你,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方遒提出要找个私密地方说话,他说外面有人跟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现他在这里,还和汤贞碰上了头。他说他要告诉汤贞的事情非常重要,洗手间随时有人进来,会被人听到。 祁禄想告诉他,汤贞现在状况很不好,恐怕听不进你说话,有事还是改天再说吧。 汤贞强打着精神。 看方遒着急的样子,汤贞问:“你想去哪儿说……” 方遒在这家酒店楼上开了一个房间,祁禄注意到方遒拿的证件并不是他本人。若不是祁禄几年前跟着汤贞见过方遒一面,怕是要以为眼前人是个骗子。 尽管方遒变了很多,穿衣打扮,说话的表情,站立的姿态,全都不一样了。他若不说他是谁,祁禄根本认不出他。 趁着电梯没人,他们把汤贞带进去。 祁禄跟酒店要了几片解酒药,喂汤贞吃了。一进房间,方遒情绪激动,把汤贞扶到沙发上坐下,开始一顿和汤贞倾诉。他两只眼睛突出来,像条饿狼,盯着汤贞的脸。 “我父亲出了事以后,我一直想方设法追查当年的真凶……可处处有人提防我,跟踪我,破坏我找到的线索……我父亲说,他当年树敌太多,得罪的人太多,没把他撞死,说明对方留了他一命,让我不要再查了,”方遒说得咬牙切齿,坐在汤贞对面,“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父亲能得罪谁。汤贞老师你知道的,当时他已经破产,公司尽数变卖,背着那么多债,要不是老师你出手相救,我们家恐怕连我父亲的保证金都付不起!已经落得这个下场了,还不肯放过他,非要把他弄得残废了,没法生活了,才肯罢休。” 汤贞脸色苍白,听方遒说话。方遒握着他的手。 方遒看着比汤贞年长不少,口吻却俨然一个小辈。 “我父亲没出车祸前,精神还是不错的,除了公司没有了,至少别的都还在。债主也没有上门逼债的,和和气气,还找我父亲请客吃饭。我父亲当时说,那些都是他一起打拼过的兄弟,知道他方曦和有能力,还能东山再起,”方遒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可那场车祸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我们家也彻彻底底完了!” “方遒……”汤贞轻声唤他。 方遒太激动,听不到汤贞的声音:“什么都没了……家里车子被砸,房子抵了债,我四处筹钱,和亲戚朋友们借遍了,借不到,谁还会借给我们钱,没人相信方曦和还能还得上钱。我父亲生性要强,从不服输,他得罪的人连两条腿都要给他拿走,怎么还会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他没有希望了——” 祁禄每次陪汤贞去看医生,总会遇到几个病人,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情绪激动地诉说着同样的故事。他们机械地沉浸在那仿佛永远无法忘却的悲痛里,因为个中情节回味了太多遍,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字眼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谁也没法劝阻他,只能听他一遍遍全说完。 医生也曾问过祁禄,汤贞在家里有没有类似举动。 没有,祁禄表示,要有就好了。 祁禄感觉汤贞好像随时要倒下一样。汤贞身体前倾,拍了方遒的肩膀。 “你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吗……”汤贞问他。 方遒哽咽着,咳嗽了两声。赶忙从胸前的西服内袋里拿了一卷叠得皱皱巴巴的纸出来。 “有,有……这是上个月我在澳门查到的一点消息,不仅和我父亲当年被人诬陷的案子有关,还牵扯到汤贞老师你,我当时第一时间就想找你,但四处有人跟踪我,我不敢明目张胆,只能——”方遒说得口沫横飞,更靠近了汤贞,他手颤抖着翻开那叠纸,“汤贞老师,你看这个,这是当年我父亲破产以后,第一个报道你召妓丑闻的记者,这个,这就是电影节上那个假妓女,你还能认出他们吧!你再看这个,看旁边这个人——” 祁禄原本坐在床边等待,听到这儿,他站起来,也要过去看。 汤贞直勾勾盯着方遒指的地方。祁禄一过去,汤贞伸手盖在那叠纸上。 祁禄还没反应,方遒先慌了神:“汤贞老师……” 汤贞抬头看了祁禄。 “汤贞老师,你再看看,”方遒说,看着那叠被汤贞按住的资料,声音发抖,“这个线索我找了很久,我父亲也看过了,绝不会有错的——” 见汤贞没反应,方遒又说:“汤贞老师,你听我一句,我一直知道当年我父亲的事你是被人利用了,我父亲也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你——” “祁禄,你先出去。”汤贞小声说。 祁禄愣了几秒。方遒一下子闭上嘴了。 看着那个神经过敏、神神叨叨的方遒,又看这个摇摇欲坠,说句话都不稳当的汤贞。祁禄站在原地不动。 汤贞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看了祁禄:“你不是要去找车吗,去吧……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祁禄用手比划,你刚才喝多了,你状态不好。 我吃了药了。汤贞说。 祁禄表示,我得看着你。 汤贞说,有方遒在呢,没事。 祁禄不愿意,比划说,我不放心。 汤贞看了祁禄,语气忽然加重了:“听话。” 祁禄拗不过汤贞,原地站了一会儿,汤贞还是不松口,祁禄只好下楼先去找车。走之前他记了门牌号,用手机打字嘱咐方遒,汤贞身份特殊,走的时候不要带汤贞走正门:“我找到车,就在地下停车场一下电梯的地方等你们。” 找到酒店租车的时候,祁禄给汤贞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车已找到,就在地下等。同时发了一串车牌号过去。 汤贞回复:“好。” 酒店的租车司机在车里陪祁禄坐着,坐了半个多钟头,司机问,小兄弟,你这还要等多久?时间可都算钱的。 祁禄给汤贞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祁禄让司机等在这儿,并嘱咐他,如果有人顺着车牌号找来上车,叫司机给他打个电话。 祁禄下了车,快步走到电梯门口,发现电梯还在二十多层等待。他跑上楼梯,手机贴在耳边,不放弃地给汤贞打电话。 一直没人接。 祁禄上到一楼,穿过酒店大厅朝另一边直梯跑,迎面撞上正好从包间出来的冯导一行人。 他下意识躲到一对大花瓶后面。 冯导喝醉了,正搂着骆天天说话,说,今天虽然云老板有事早走了,没怎么多交流,但云老板交代的事,他一定好好办到,节目组的大家都是云老板的老朋友,天天熟悉了就知道了,都好相处的。 等他们一走,祁禄一路跑到直梯跟前,钻着要关的门缝就进去了。 服务员告诉祁禄,她一直在打扫这个楼层,没看见有人从那个房间门里出来。 祁禄用力敲方遒房间的门,里面没动静,祁禄低头给汤贞打电话,手机没有关机,但依旧没人接听。祁禄握着手机回头猛踹了房门一脚,把服务员吓得尖叫。 酒店前台告诉祁禄,那个房间的客人没有办理退房。 祁禄等在一楼,一通电话打到前台来,说房间里没有客人,也没有客人遗留的物品。 祁禄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找不到方遒。 他给温心发短信,抱着侥幸心理,问温心有没有方曦和的联系方式。 温心发来一串号码,说是她每年转账时填写的,但不知能不能联系到本人:“你找方老板干什么?” “要查阅监控录像的话,需要报警。”前台告诉祁禄。 祁禄给方曦和打了通电话,第一次没人接。他跑到酒店门口,问几个门童今晚有没有见过一个很像汤贞的人。门童一愣,摇头,惊讶地问他,汤贞来了? 祁禄往地下停车场跑,远远看见那辆租车还停在那儿,租车司机还在百无聊赖地抽烟。他给方曦和拨了第二次电话,响了一阵,有人接起来。 “谁?” 一个衰老的声音,低沉沙哑。 祁禄把电话挂了,飞快发了条短信过去,上来自报是汤贞助理,问方曦和,方遒在哪,怎么样能最快找到他。 方曦和半晌回复了:“找不到。” 祁禄攥着手里的手机,盯着方曦和回复的那三个字,手直发抖,半晌抬起头来。天色已晚,酒店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酒阑客散。祁禄茫茫然望向四处,回想起方遒陌生的举止,那诡异的状态,只觉得太阳穴一撞一撞,热血直往脑子里钻。 方曦和的新信息进来:“汤贞出事了?” 祁禄想,他应该现在给郭小莉打个电话,然后…… 然后怎么办…… 祁禄想着,皱起眉头来,然后……报警? 手机突然响了,祁禄低头,看见“梁丘云”三个字跃然出现在屏幕里。 祁禄愣了一愣。 “你在哪儿,祁禄,”梁丘云说,祁禄能听到汽车喇叭呼啸的声音,“报个地址,我去接你,找你家老师。” 电话挂了。有那么一会儿祁禄盯着手机,懵了一样。 祁禄不知道梁丘云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来这么一个电话。祁禄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他了,不会有什么事应付不了,就第一个去求助云哥,不会什么事做不好,就去想,如果是云哥,云哥会怎么做。 梁丘云车停在祁禄面前,开了车门,叫祁禄上车。 车里没有其他人,连梁丘云的助理小孟都没有跟来。祁禄看见梁丘云脱了西服外套,只穿着衬衫马甲,阴沉着脸,左手转着方向盘掉头,右手给汤贞打了个电话。 “阿贞今天见了谁,你知道吗。”梁丘云问。 电话依旧没人接,梁丘云把手机一丢,脚踩油门,从车流中间变道奔驰。 祁禄低着头,没回答。他已经太长时间没听梁丘云这么近地和他说过话了。 “他手机在家里响,人在里面,偏不开门。”梁丘云说。 祁禄一愣,抬起眼来。 对面过来的车灯从梁丘云车窗外蹭过去,祁禄望着梁丘云的侧脸,发现梁丘云嘴角笑的,表情却僵死一样。梁丘云自言自语,笑道:“你说他干什么呢。” 5. 祁禄用指纹锁开了房门,梁丘云就等在他身后,像是随时准备推开他闯进汤贞家里。 所以锁一开祁禄就飞快冲进去。 玄关没人,客厅空的,浴室厨房安安静静,没声音,祁禄推开汤贞的卧室门,一进去就用后背顶着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梁丘云的脚步声紧随至门后。祁禄刚把锁别过去,门把手就从外面转动起来。梁丘云是个手劲儿大的,发现怎么都打不开门,他敲门,震得祁禄耳朵难受:“锁门干什么,开门。” 梁丘云语气不善。 “祁禄,跟我玩什么猫腻。” 汤贞就躺在卧室里。浑身赤裸,一丝不挂,长头发被扯得又散又乱,一半缠着脖子,一半贴了汗湿的后背,把薄薄一片背遮去了半片。祁禄离开房门,绕过那张床,走到床对面。 卧室里没有别人,连窗帘都严丝合缝,一点光不透。祁禄屏息看着汤贞的模样。汤贞还在昏迷,眼睛阖着,脸藏进床单里,露出一点潮红的皮肤。他双手双脚蜷曲在胸前那一小块地方,背弓成一个圆弧,在床单上那么紧缩着,婴儿姿态,无知无觉。 “阿贞?” 有人等在卧室门外,声音里压抑着一场风暴:“你们两个,开门。” 祁禄脑子里飞快地转。这一天下来,罗马在线,酒店,方遒……还有当下的场面,各种猜测、疑虑,搅和在一块,祁禄没有头绪。他揭起床上的床单,把汤贞裹了。隔着床单,祁禄把汤贞从床上扶起来。 汤贞垂着头,长发把脸半遮住。他天生肤白,平时有丁点伤都明显。这会儿床单披在他肩上,把下面盖住了,盖不住他脖子里耳朵下面点点咬痕和红斑。祁禄摇汤贞的肩膀,拍他的脸,祁禄喉咙发紧,低声“啊”“啊”地想要叫醒他。 梁丘云敲门,越来越响:“阿贞,别躲了。” 不知是梁丘云那不耐烦的一声“阿贞”把汤贞唤醒了 ,还是祁禄这一顿摇晃折腾,汤贞睫毛动了动,一双眼睛发红,有点肿,哭过似的,一点点睁开了。 祁禄不敢出声再叫他。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汤贞遭遇了什么,不知道有谁来过,又有谁走了。汤贞刚醒,一动不动,好像魂丢了。梁丘云在外面敲门,汤贞低下头,对自己这个模样,对身边的祁禄,反应都有些麻木。 他可能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祁禄忐忑,盯着汤贞,发现汤贞眉头忽然皱到一块去了。 祁禄小心松开扶着汤贞的手。 他弯下腰,把床底下地毯上掉的衣服全捡拾起来。他不敢看汤贞,他怕汤贞窘迫,他自己也窘迫,下意识想要弄些衣服给汤贞穿穿好。可一抬头,祁禄看着汤贞身上的床单滑下去了。汤贞赤身裸体,毫不介意似的扶着床头,想站起来。 腿一软,又一下子坐回去。 汤贞手腕手肘也是斑斑点点突兀的红,祁禄想去扶他,发现汤贞又坐在原地不动了。汤贞平时总穿着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连祁禄也不让瞧,不让看。这会儿大概也顾不上了,汤贞就这么低着头,愣愣地瞧自己。他受了不少伤,腰上腿上,里里外外,也不知是怎么弄的,这里红一块,那里紫一块。他下面的毛发稀疏,粘连着,性`器软软的,颜色浅淡。他两条大腿细瘦,闭不紧,中间露了条缝。祁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顺了汤贞的目光,一眼看见汤贞腿缝里面。 汤贞倒是安安静静没反应。祁禄愣了两秒,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看见的是什么,赶紧把视线挪开了。 门把手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梁丘云下一秒就会把它拧断,然后破门而入。汤贞抬起头,和祁禄说话。他声音哑,字眼说出来,好像从两片粗糙的砂纸之间往外钻。祁禄打开衣柜,翻出汤贞说的那件高领毛衣,匆匆忙忙给他穿。 汤贞两只手伸出袖口,慢慢把头发从领子里抽出来。祁禄帮他护好了脖子,把该遮住的都遮住。 汤贞穿好了衣裤,鞋袜,把自己又包得严严实实了。这会儿他步伐有点软,站在镜子前面,祁禄从衣柜里翻汤贞以前去外地演出带的旧箱子,翻出一盒用得只剩了底、估计早就过期了的遮伤粉,给汤贞把耳朵下面脖子边缘全涂了一遍。汤贞手抖的,拿了梳子,把纠缠在一起的发尾梳开了。 汤贞向来爱干净、爱整洁的一个人。来的人太了解他。 祁禄想起汤贞还是个病人,是个不久前才把胃吐空了的醉汉。汤贞的魂才回来不久,就拖着这副躯体开始运作了。郭小莉以前和祁禄温心他们说,汤贞这个人,根本不需要他们俩担心:“你们见他怕过什么。压力越大,他表现得就越优秀。这就是天生的偶像明星,哪怕得了病,吃着药,表现照样比别人十倍百倍的好。” 门打开,梁丘云就站在门后面,面上乌云密布,阴晴难测。 卧室里除了祁禄没有别人,连个苍蝇的影子都见不着。梁丘云看了汤贞整洁的床铺,干净的地毯,平静道:“等这么半天,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汤贞没出声,在梁丘云的目光里带上门,把祁禄一个人留在卧室里。 祁禄靠在门边,汤贞不让他出去,他只能这样偷听外面的动静。 “你今天怎么碰上方遒了,聊什么,聊这么久。”是梁丘云的声音。 汤贞安安静静的。 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道:“咱们兄弟两个,有话直说,就别见外了。” “云哥,”汤贞说话了,哑得厉害,“我不和你见外……” “这就对了,”梁丘云说,声音低沉,“你我之间的交情,不是他一个方遒能比。” “我和方遒,没什么交情,”汤贞声音虚弱,轻得祁禄几乎听不清楚,“但他父亲……对你我两个是有恩的。” 梁丘云没说话。 “云哥,我问你……”汤贞说,“当年方老板的事,究竟你有没有参——” 汤贞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记响亮的巴掌,紧接着什么滚到了地上。 祁禄打开门,一眼看见汤贞倒在沙发下面。梁丘云人高马大走过去,提了汤贞领子把汤贞从地上拽起来。 汤贞嘴巴张着,半张脸迅速红肿了,梁丘云的手卡住汤贞的脖子,汤贞拼命喘气。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云哥。”梁丘云说。 “云哥……”汤贞一把声音颤抖得厉害,眼睛透明一样,睁大了,把梁丘云的面孔映在里面,“方老板……对我们有恩……” 祁禄眼看着梁丘云咬肌收紧了,两只眼睛死死盯在汤贞脸上,那眼神阴鸷,充满戾气,嘴角却是笑的。梁丘云是个危险人物。祁禄脚底无意识地过去,他其实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哪怕几年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哪怕这几年梁丘云和汤贞已经没有来往了,至少面上他们俩仍是兄弟、搭档,祁禄也从没见汤贞和梁丘云有过半句争吵。祁禄握着梁丘云的手臂,掰他的手指,“啊”“啊”地叫他,想让他把汤贞松开。 梁丘云眼中情绪深沉,来回翻涌,他好像想把汤贞直接掐死在手里,好像这给他带来无穷无尽难言的快意。祁禄着急,看着汤贞窒息一样张着嘴,仰着头。祁禄两手并用,抱着梁丘云的胳膊死命往后拽。 梁丘云突然转头看过来了,那双让祁禄不再熟悉的眼睛漆黑,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梁丘云把汤贞往沙发旁边的茶桌上一扔,反手一个巴掌甩在祁禄脸上。 他手劲儿大,手掌也大,手指修长,天生好像五根铁钩子,什么都能巴住,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祁禄眼看着汤贞被梁丘云丢到茶桌上,那茶桌小小一张,本就不是桌子,只是个摆设,哪里撑得住人,正中心的桌脚一折,桌面一翻,汤贞后脑勺直接磕在桌角上,连人带桌全倒在地上。祁禄看在眼里,还没等过去,梁丘云一个巴掌过来,祁禄只觉得脑子里懵的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候已经一屁股坐地上了。 “你这助理怎么当的,祁禄。” 梁丘云说,解了袖扣,翻起袖子,也不看汤贞了,朝祁禄走过来:“跟着一个病人,都能跟丢。” 祁禄想爬起来,他看着汤贞就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一点反应没有。梁丘云皮鞋踩着汤贞客厅绣着鹤纹云纹的真丝地毯,到祁禄眼前。“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你也让他见。当初都跟我学什么了。” 祁禄摇摇晃晃,还没等站起来,梁丘云一脚踩在他肚子上。 祁禄咬紧了牙,他几乎是本能性地弓起身体,双手猛抱住梁丘云的小腿,想要把梁丘云掀翻。他听见梁丘云笑了。接着他头皮一痛,梁丘云手揪着他头发,按着祁禄脑袋往后拽。 “不看看谁教你的。”梁丘云说,声音里毫无感情。 祁禄紧抱住梁丘云的小腿,就是不撒手。他“啊”“啊”地使劲儿大声喊,想把一动不动的汤贞叫醒,想让汤贞快点跑,趁机会跑出去。 梁丘云没有耐心了,也许是祁禄这小哑巴一声声叫得他心烦,也许他另有别的事情要办,没时间耗在这。像是嫌祁禄在旁边碍事一样,他揪着祁禄头发,被祁禄抱着的那只脚往祁禄肚子肋骨里踩下去。 祁禄张了张嘴,手没劲一样软了,梁丘云扇了他一巴掌,松开他的头发,祁禄脑袋一下子敲在地上。梁丘云把脚抽回来,又是一脚,直接踹在祁禄胸口。 祁禄身体一侧贴了地板,被他这一踹向后滑出去三米多,后背“砰”一声撞在门上。祁禄浑身骨头像被辆卡车碾碎,疼得横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两只耳朵呼呼地发热,像是流血了。轰鸣声席卷过来,那么一阵子,祁禄什么也听不见。 他眼睁睁看着梁丘云在客厅里闲闲站着,从口袋里拿烟,点烟。梁丘云挪动步子,走到趴在地上的汤贞身边。 梁丘云好像说了两句什么,汤贞一动不动。梁丘云把烟塞进嘴里,弯腰,蹲下身,像个收了枪的猎人,手伸过去,把汤贞的脸捏起来。 梁丘云把汤贞抱起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搂了汤贞的腰,让汤贞坐在他腿上。 他又抬手给了汤贞两巴掌,汤贞头歪过去,一口气喘了半天,喘上来了。 祁禄看着梁丘云和汤贞说话,说了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汤贞垂着头,祁禄看不清他。 汤贞靠在沙发背上。梁丘云站起身,好像心情不错,走进汤贞的卧室里。 祁禄看着汤贞睁开眼睛,遥遥朝他望过来。 祁禄想趁此机会爬到汤贞身边去。可他两条腿两条胳膊铁一般沉重,使不上力。耳朵孔里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梁丘云回来了,他右手捏了一个小药盒,左手端着祁禄今天下午临出门前放在汤贞床头的半杯水。梁丘云在汤贞身边坐下,掰开药盒,拿了几片药出来。 梁丘云把药塞进汤贞嘴唇里,拿了玻璃杯凑到汤贞嘴边,汤贞没反应。梁丘云面上没表情,嘴角笑了笑,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含在嘴里。 汤贞被他喂了水,喉咙来回滚了两下,药咽下去了。 梁丘云直到凌晨才走。在这之前,他一直倚在汤贞的沙发靠背上,和汤贞说话。祁禄撑着眼皮,远远地看那两个人。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疼痛让祁禄产生了幻觉,恍惚中祁禄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回到一个很遥远、令他无比怀念的年代。 然后他看着梁丘云突然把汤贞搂过去,手指逗弄一样刮了一下汤贞的脸,汤贞一动不动,没有反应,梁丘云一巴掌过去,汤贞头一歪。 祁禄看见汤贞一张脸左右都青紫的,半藏在披散的长发里,难看得不像个样子。汤贞嘴角咬着,有血往外淌。 梁丘云又和汤贞说了什么,也许是问了什么。梁丘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汤贞的回答。 梁丘云走了。 汤贞在地板那一头趴了好一会儿才有动静。祁禄看他,看着他爬过来。汤贞嘴巴哆嗦的,扶着祁禄的头,把祁禄的头抱进怀里。汤贞喉咙里嘶哑的,眼泪淌过他的脸,他发不出声音。 祁禄被公寓的安保秘密送去了医院,祁禄想让汤贞也去。汤贞戴着口罩、帽子、墨镜,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汤贞扶着地库的电梯门,看着送走祁禄的车开远,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温心第二天到医院来看祁禄,说祁禄,这么瘦一个人,看好汤贞老师就行了,和路上的劫匪干什么架啊! “现在外面可乱了,你可不要乱来,”温心给祁禄削苹果,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你昨天问我他电话那个人吧。” 祁禄一愣,点点头。 “方老板,他儿子,”就听温心说,“昨天晚上被人撞了,连车带人掉进护城河里,现在还没捞着呢!” 6. 温心后来问过祁禄无数次,说祁禄你天天跟着汤贞老师,你说,汤贞老师是因为什么自杀。 汤贞自杀的那个夜晚,数温心哭得最厉害,她赶到汤贞的公寓楼下时,正好遇到急救人员用担架抬着汤贞出来。汤贞闭了眼睛,已经没有意识了,身上盖了块布,只一张脸露在外面。温心就像个父母走丢了的孩子一样,愣愣看着救护车门关上,把她的汤贞老师关在里面。温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跟在车后面跑,越跑越快,直到跑不动了,她坐在地上,在狗仔一拥而上的镜头里捂着嘴,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祁禄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温心平日里总说自己胖,其实她没有多少肉。温心哭得咳嗽,直呕,也顾不上她的形象,鼻涕眼泪淌的祁禄脖子里都是。祁禄抱着她,看着狗仔们的车辆飞快地驶离他们,朝救护车开远的方向奔去。 也许汤贞离开他们了。 祁禄看着远方的车灯、路灯,那一排排在天边聚拢的星点在祁禄眼中的雾气里模糊起来。 汤贞骗了他们。一个沉疴多年的病人,在最后关头,靠着几天伪装出的“正常”表现,躲过了祁禄的监视,卸下了郭小莉的心防,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祁禄抱着温心,听温心在耳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祁禄理应觉得愤怒,觉得委屈,觉得悲伤痛苦,但那一刻,祁禄仿佛失去了心底所有喜怒哀乐似的。汤贞走了,离开他们了。汤贞去寻求他的解脱了,也让祁禄,让温心,让郭小莉……让无数因他而受过牵连的人就此逃离他周身笼罩的诅咒般的阴云。 可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彼此牵绊着,挂念着,爱恨纠缠,想要彻底解脱,哪有这么容易。 汤贞自杀前的最后一年,偶尔还会提起“小周”两个字。 那时候温心已经开始和祁禄轮班了,汤贞时常半夜醒,发作严重的时候,祁禄和温心两个人照顾他都照顾不过来。有一回温心在外面趴着睡觉,祁禄看着汤贞在睡梦中不断流汗。汤贞嘴里念叨着,像在说什么,轻轻的,怯怯的,祁禄低头侧耳过去听,听见汤贞嘴唇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是“爸爸”,一会儿是“小周”,颠过来倒过去,胡话一样。汤贞声音小,祁禄抬起头就听不见了。 还有一次祁禄开车去医院,回来以后听温心说,刚刚汤贞老师突然醒了:“他问我,‘小周’去哪儿了,”温心吓了一跳,白着脸,和祁禄讲,“我告诉他,子轲去日本了啊。汤贞老师说,‘他还生我的气吗。’又说,‘我自己录节目吧。’” 温心那表情好像见了鬼:“半夜三更,谁要录节目啊!” 而等白天醒了,汤贞没再提过周子轲半个字。祁禄不知道个中情由,不知道汤贞和他那个脾气不好的小男朋友当初是怎么在一起,又是如何分开。也许他们曾经有过争吵,有过矛盾,有过这样那样彼此之间无法跨越的隔阂、障碍,然后他们做了这样的选择。 祁禄有一次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汤贞醒来以后,祁禄问他:“你想不想见周子轲。” 汤贞看着那行字,愣愣的,好像没看懂。他摇摇头,又点头。又摇头。 kaiser去日本活动前,祁禄曾见过周子轲一面。那是亚星娱乐公司几个董事要找祁禄了解汤贞的近况,似乎与mattias的合约有关,梁丘云本人没有到场,但是以视频会议的方式参与了,董事们与他十分热络。祁禄开完会,出来,下楼,他是开汤贞的保姆车来的。周子轲就在车边站着,看着祁禄。 周子轲在公司附近的茶餐厅找了一处位置隐蔽不禁烟的卡座。他和汤贞两个人恋爱最火热的时候,从没好好和祁禄说过一句话。如今两个人分开了,他反倒对祁禄有些正眼相看了。 茶水上来,周子轲弹了弹烟灰,问祁禄:“你们,最近怎么样。” 祁禄看了周子轲的眼睛,这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看起来并不快乐。 祁禄用手机敲了几个字,反问他:“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周子轲脸色不太好看。 “为什么。”祁禄问。 “他没告诉你。”周子轲说。 “他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祁禄如实回答。 周子轲点点头,低头看着烟灰。 “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周子轲说。 店里的电视机一直在响,这家茶餐厅开在亚星娱乐附近,来的也多是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练习生或是歌迷影迷。祁禄转过头,看见电视屏幕里闪过《罗马在线》的片头动画。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祁禄问。 周子轲看了祁禄,低下头,喉结滑动了一会儿。 “……天天和云哥玩吧,我不会玩这个游戏。” 远处传来汤贞的声音。 祁禄看了屏幕一眼。 “以前都是,都是小周玩的……云哥,我真的不会……” 周子轲低着头,也不吭声。 祁禄总觉得,以周子轲那个脾气,如果他还惦记汤贞,他不会忍耐太久的。汤贞的状况一点也不好,很糟,糟透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可周子轲始终,始终没有再出现。 汤贞自杀以后,祁禄被叫到公司一顿盘问。夜里回去的路上,几个女同事在车里八卦,说了半天,话题都围绕在汤贞和周子轲两个人身上。说到汤贞,无非就是自杀,一代国民偶像,怎么突然就得病了,突然就自杀了,各种什么死前给乔贺打电话一类的小报消息。说到周子轲,她们这话题就丰富了,一开始说周子轲前两年的绯闻女友到底是谁,后来说周子轲他爸近来沸沸扬扬的私生子传闻,最后惯例又说起周子轲不务正业,昨天大半夜从新加坡跑回来的事情:“说是回来看汤贞哎,这借口找的,冠冕堂皇。工作也不做了,把郭姐气得,在办公室,都气哭啦!谁也没辙啊,像周子轲这样的男的,谁治得了他,他爹周世友都治不了,郭姐更白搭。我跟你说,治不了,这才三年,以后早着呢。” 祁禄端着郭小莉煮的那一碗山药薏米粥,到汤贞身边去。汤贞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望着眼前没有电视机的电视柜,神情呆滞,恍惚,祁禄把粥给他,他也没有反应。他去求了解脱,没得到解脱,他连自己倒碗粥都能把手烫伤,弄得厨房满地都是煮烂的红枣、薏米,连最基本的应对生活的能力都没有。 就这样一个人,下午还有工作,温心给品牌方打电话,说汤贞老师把手烫伤了,红了一片,下午恐怕拍不了广告,可不可以改期。 “什么人啊,”温心把电话挂了,气道,“‘就是把手烫成猪蹄,修图师也能修成纤纤玉手。’说的什么话啊!既然猪都能拍珠宝广告,干嘛还非要我们汤贞老师去,梁丘云自己牵头猪拍不是很好吗!修图师修图师,现在这年头,什么都能修,还要人干什么。” 祁禄看了温心一眼。 温心闭上嘴,歪头瞧了汤贞,发现汤贞还在祁禄身旁坐着,低着头,没点动静。温心小声和祁禄说:“没事,他没听见。” 祁禄:关于过去的部分回忆 完 —————— 【作者的回帖,可不看】 下面不是文,看文的gn可以不用看,算是对主角形象的一个回答。 先聊汤贞形象的事情。汤汤不是阴柔,我确定没有用过这个词来形容他,可能这是因为第二幕的主体《梁祝》和一、三幕他缠绵病榻的一种状态给一些读者gn造成了一种错觉。他是个圈内人觉得很温柔的人,他在电影表演中有忧郁的一面,他也一直是个形象非常健康阳光的偶像。他只是美。这个人物的特点就是美得不要不要的。人说美有三种,男性之美,女性之美,和两种兼具的美。汤贞是第三种。有的人说自己是第三种,但你看到他/她会感觉别扭、尴尬或娘炮,那说明这人还不够美,美的力量可以压倒一切既有偏见。 “现实生活中的明星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总会是那种气场特别强,长相大气,男性特征较明显的人,才能被大众(尤其是中老年人)接受,赞扬。” 首先,“气场特别强,长相大气”和“男性特征是否很明显”没有太大关系。汤贞这个人物如果不“大气”,如果他的气场不强,不可能把一个小公司带起来。如果他的气场不强,云老板在第二幕的时候不会理所当然觉得汤贞“不可侵犯”,乔贺老师也不会下意识损自己是“登徒子”,那时候汤贞只有十八岁。 其次是,一个人物的性格,拉到我们日常生活中,是有很多面的。他在自己最私密状态下是一个性格,假设是a;他在家人爱人朋友间是一个性格,假设是b;他在不太熟的朋友和工作伙伴间是一个性格,假设是c;作为一篇娱乐圈文,他还有一个公众形象的营造,俗称“人设”,这个假设是d;他还有在荧幕上包括大荧幕小荧幕上塑造的,在各种导演的镜头里打磨出来的,观众总是不小心会和他本人联想起来的性格,那就无穷尽了,统称为z。 这不是“精分”,这是一个正常的,步入社会的人,自然而然会拥有的一种状态。一种性格引发一种形象。那么拉到《如梦令》这个故事里,汤贞的a,现在还没有写,第一幕和第三幕写到的主要都是b,第二幕是b+c,写到了一点点d,包括第一幕里以前汤贞下厨节目的片段,第二幕里汤贞演少女漫画男主角上综艺节目的片段,还写到了z的两个三个小角,即《梁祝》《花神庙》和提到了一点点的《大江东去》,而这三部只是汤贞大量作品里的三小节。 从故事读者的,从我们的视角感受到的汤贞,是一个b+c的人,也是一个更加温柔,可能比较忧郁,有心事的人,是一个对内的相对私密的形象,但在故事里,观众的角度,在普罗大众能看到的角度,在信息传播上的角度,汤贞是d,有时会加z,是一个公开的对外的形象。 而d里的汤贞具体是什么样子 【汤贞又是个对乔贺不设防的,是个会交浅言深的年轻人。汤贞好像对自己出众的外形和魅力没有多少自觉似的,他那么容易喜欢别人,那么容易对别人有好感。乔贺有时甚至觉得,汤贞根本是个对谁都会生出好感的人。 与之相比,电视上的巨星汤贞则更像个符号,像群体的幻觉。把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束缚在这个幻觉里。】这是乔贺的想法。 姑娘提到“娱乐圈文看多了随便一个亚洲人都横扫戛纳奥斯卡各大奖项也不新奇了”。如果非要把汤贞的“成就”代入现实来讲的话,他显然是与奥斯卡无缘的,我觉得比较熟悉或了解几个电影奖项的gn可能能明白,汤贞身上缺少一种政治气质(这种“政治气质”并不是指什么国际政治,要给中国人拿奖这种,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在电影语境下奥斯卡语境下的一种“政治”),一种“革命”气质,他骨子里有许许多多东方非常传统的东西,这也是他后期达到了一定高度,不去闯好莱坞,却选择去法国发展的原因。 而欧洲影展对中国影人相对是很友好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嫡系。汤贞人生获得的最高奖项,也是一个欧洲比较大的电影节奖。代入到现实中,戛纳柏林威尼斯都可以,但不是说可以这么代入,因为姑娘你提到这个问题,我就这么举例子回答一下。而这三个欧洲奖项,基本都有给未成年亚洲演员颁发大奖的先例,夏雨,17岁影帝,柳乐优弥,14岁影帝,这是我现在能立刻想起来的。 可以说,汤贞年轻时候得到的这个奖,是电影评委会对他演艺天赋的一种犒赏,是他事业上的一个巅峰,往后他去了法国拍摄电影,拍完了还没做后期,他就陨落了。那一年汤贞21岁,他甚至没有经历过一个童星所必须经历的转型阵痛,他就失去了这个机会。如果转型成功,也许他会达到更高峰,转型失败,那就做偶像一辈子了。但汤贞是直接掉下去,偶像也没法做了。 姑娘还提到一点,“被大众(尤其是中老年人)接受,赞扬”。可以理解为国民度吧。 汤贞的国民度,虽然没有特意写,就零星地提到,汤贞是靠小荧幕密集的爆红,打出他的国民度的。他进入主流视线的第一部 戏,就是故事里老牌男演员陈赞担任主演的大戏《大江东去》。主流观众都是为了看陈赞去了,但是看到了汤贞。 我在第二幕里摘录一下 【服化组的妹子把副导演当作大恩人,对他殷勤地解释,常代玉是现在最红的玉女偶像,去年和汤贞在那部风靡全国的年代剧《大江东去》里演一对苦命鸳鸯:“汤贞演七公子,就是陈赞府上死掉的那个,常代玉演一个女贼。” “然后他们现在又合作了,说是什么,全国观众都想看他俩有个好结局,还被报纸吹成什么国民情侣,”服化组的妹子说,又小声,认真道,“但我觉得哦,我觉得汤贞根本不喜欢常代玉,都是常代玉强迫他的,真的,我对肢体语言有研究,汤贞就是太敬业了。”】【“最开始怎么红的,我真是不知道,”就听大姨说,“但是从去年,他演的那个电视剧一播,感觉天南海北一下子都知道他了。” “你说哪一个啊,陈赞演的那个?” “对啊,汤贞演陈赞府上的七公子,和常代玉谈恋爱那个。” “那电视剧又不是他主演的,大家是去看陈赞的啊。” “但是大家也都看到他了啊,他戏份不比陈赞少,”大姨说,“电视上演他那个七公子死掉的第二天,报纸上不全都是他汤贞的名字啊,铺天盖地的,还上社会新闻,有小姑娘看电视剧,一看七公子死了,哭到直接送医院,直等到汤贞本人去看她,那才缓过劲来。”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那天天找一个这样的电视剧拍,是不是也能红啊?” “那不一定的,”大姨说,“这个红不红,真的说不好的。” 她又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拍一部不红,拍两部不红,就没有第三部 了。或者拍一部红,拍第二部又哑炮了,好不容易起来的声势又下去了。像汤贞这样拍一部红一部,连拍好几部电视剧都能火,天降福星一样的好运气,多少年也难有一次。”】【“有空回去看看吧,”林汉臣说,“你妈把你带走以后,香城老剧院的大伙儿都挺想你的。前阵还在电视上看你呢,那个七公子成天重播。”】【“不信你去问你六叔,你让他亲口和你说说,汤贞去年出道时候是不是被喷惨了。他最红的时候,演那个七公子在电视上播,那时候狗仔天天追他,比现在追你严重十倍八倍,小报胡编乱造一个他的新闻就可以大卖特卖,你是没见过啊。”】基本是一个风靡全国,提起来都知道的角色。而在还没写到的第四幕里,会有年纪大的观众看到汤贞,直接不喊名字,喊他“七公子”的。汤贞在很多年里,在城镇乡间,是会被印在镜子背面甚至脸盆上的那种程度。(第四幕会写) 演“七公子”时候的汤贞十六、七岁。他是靠着一种灵动的天赋,一种未成熟的少年的健康形象,获得大众认可的。而后来,【电视剧也是各种时段接连不断轮番上演,古装剧现代剧家族剧商战剧谍战剧偶像剧甚至情景喜剧……那几年就没有一种是汤贞没拍过的。】汤贞有个设定是,他拍过的电视剧就没有不火的。这个“火”,他作为一个演员所能贡献出的力量并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他运气好,碰到的导演制片出品方电视台都非常靠谱,同时段没有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业内都叫汤贞“天降福星”。 所以这些电视剧,包括汤贞日常在公众面前,在各种见面会、演唱会、综艺节目里表现出的一个积极乐观爱笑的,健康快乐的偶像形象,才构成了汤贞在观众面前的主流形象。而这样一个形象,当面对滔天的丑闻的时候,它的毁灭性是非常巨大的。 上一次更新里提到, 【如果说骆天天继承了汤贞的美丽、敏感与忧郁,那么这支新组合的主唱肖扬则继承了汤贞所有的纯真、快乐与光明。】这就是媒体所能接触到的汤贞最“暗”的一面了,就是“敏感”和“忧郁”。就像第二幕说的,【就是那点东西,叫人过目难忘,吸引得人一直想要再看他几眼。就好像以前老电影里的主人公,有着什么隐秘心事,藏在光鲜美丽的外表中,只肯在眼睛里透露一二。让每个观众第一眼见到他都觉得,没人懂得他,只有我懂的,没人能救他,只有我能的。】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点到即止的“忧郁”是一种魅力,再深层的,观众接触不到,接触到了他们也接受不了。观众对电影明星的印象,多半都停留在银幕上。而汤贞他明显是个可以为了戏不要命的人。扮丑变胖变瘦,他在戏里是可以完全不顾及偶像形象的,不端着,没有包袱。汤贞只红到了21岁,其实在21岁这个仍旧青涩的年纪,可以发现无数后来红遍世界的好莱坞男影星,都有着那么一点雌雄莫辨的气质。比如马龙白兰度。而随着年纪的增长,需要演绎的角色会有所改变,形象自然也开始改变。但是汤贞没有这个机会,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改变了。 第三幕 泡沫 序曲 混沌中,天地初开,天雷乍现。墓碑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上书“梁山伯之墓”五个骇人的大字。汤贞跌跪在墓前,身披着的喜服褪作缟素,化身灯光投影雪白的前幕。 滚滚江水、血水,在汤贞身上流过又汩汩流尽。他仰望天空,眼神澄明,无怨无恨,身形摇曳,如风中一片枯叶。 突然间他纵身一跃,坠入江水深陷的墓里。 一时间风雨骤歇,电闪雷鸣也休止了。 交响乐队更换曲谱,《化蝶》变奏缓缓涌入。舞台上江水漫溢,多少江湖儿女,就此湮没不存。 剩一座孤悬的梁氏墓碑,勉力支撑,终还是轰塌在了一片汪洋中。 “现在隔了一段时间,再回头看这部戏。阿贞,乔老师,你们觉得这部戏对你们的生活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特别是乔贺老师,我听说当初林导找你来演梁山伯,你还不大乐意啊!” 灯光打开了,放映厅开始有观众离场。短暂的休息过后,这里将开始放映乔贺另一部代表作《长安故园》的数字拷贝。周子苑坐在观众席的角落。 “听首都剧团刘团长说,乔贺老师现在是你们剧团的台柱,炙手可热,堪称师奶杀手啊——” “子苑,咱们也走吧。”旁边有人说。 周子苑周围四五位太太已经出了放映厅。有人来迎接,说是知道子苑来了,特地接一同来的小姐太太们去楼上参观。 “这个乔贺,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就听于阿姨说,“看刚才主持人说他师奶杀手时他那个表情,太逗了——人林汉臣当年把他捧红了,他还说什么,名和利都是泡沫,都是假的,倒和人家害了他一样。” “乔贺年轻的时候,就是有点愤世嫉俗的。”辛姐说。 第59章 泡沫 1 周子苑不喜欢看戏,对于这种根植于剧场的艺术形式,她一个天生的浮躁性子,向来是沉入不进去。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近来一些演员自杀的新闻闹得太过沸沸扬扬。戏一代入现实,再不合格的观众也难免受些情绪影响。 连剧院的工作人员也在放映厅外小声议论,说这做演员的,还是少演这种戏为好。 “我跟你们说,这个问题出在哪,咱们这一代人,给底下的那些小辈儿们太多庇护了!”一个大嗓门在说话,“这就不对,人家咨询师说了,就有问题。” “于姐课听多了,现在也是老师了。” “我看现在没几个咨询师比我明白的。”就听于阿姨大笑着说。 “子苑是不是最近也听课去了?”周子苑听得身旁辛姐小声问她。 她点头,问:“辛姐也去过?” “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长不大?”于阿姨还在前头高谈阔论,“因为‘上一代人留下的巨大财富,可以解决他们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困境。’遇不到困难,你叫他怎么长大嘛。” “主要还是缺乏正确的引导。”另一位太太说。 “没错,”于阿姨说,“蕙兰当年就不听我的。” 周子苑闻言,抬头看过去。 “蕙兰那是疼孩子。”有太太说着,回头,朝周子苑笑望了一眼。 于阿姨却不客气。 “我跟你们说,子轲小时候那会儿,可还挺优秀的,”于阿姨突然回头,“子苑,是不是!” 周子苑一愣,众目睽睽,她只有笑。 “有一年考个双百,”于阿姨自顾自说,“把蕙兰两口子高兴的。学校叫开家长会,小朱都请了假要去了,他可每学期都去。结果那回不知道怎么回事,周世友从外地回来,还是专程回来的,哎哟,亲自去,不让小朱替。” 耳边有个声音在笑,周子苑听着是辛姐。她和辛姐认识没几天,辛姐对她已经像家人般亲切。 “结果等上了中学,谁知道就白搭了!”于阿姨说,“动不动就翘课,逃学,不去考试。” 辛姐在周子苑身边说话了。她是个名演员出身,话说出来温婉动听,吐字清晰,很有底气:“年少轻狂,叛逆。” 她在为子轲说话。 “叛逆什么啊,”于阿姨一摆手,“就是爱玩!蕙兰那时候又不长心眼,儿子淘,她还舍不得说句重话,”于阿姨说着,摇头,“看现在,想管也管不了了。扔下子苑自己,当爹当妈的管不了,做姐姐的跑去跟咨询师听课,有什么用,弟弟能当儿子管吗?” 周子苑没说出话。 拐角处有脚步声过来,自报身份是嘉兰剧院朱塞朱经理的秘书。他称朱经理刚刚突有急事,过不来,知道几位贵客来看乔贺老师的周末戏剧展,还要上楼参观,特意把他叫来。 工作人员从走廊尽头拿着钥匙,一路小跑,为众人打开了那个房间。 “里面的花是今早刚换的,”那位工作人员说,“应着这个季节。” 于阿姨四处打量:“小朱还真是有心了。” “朱经理说穆老板别的不喜欢,就爱这些花草的,爱在自家看戏,”工作人员笑道,又问,“于老板看着怎么样?” 辛姐小声问周子苑:“你妈妈这屋子,你常来?” 周子苑说,她很少过来:“妈妈很多贵重东西,小时候不许我们碰。” 于阿姨问工作人员:“外面的沙发怎么没了,都搬走了?” 工作人员殷勤道:“是,这一层现在不开放了,演员化妆间都挪到楼下,就把外面沙发也搬下去了。” 于阿姨突然回头找周子苑。 “子苑,我这快多少年没来了,”于阿姨说,所有人都看她,“我记得我年轻时候,子苑也就这么高吧,”她在自己腰间一比划,“蕙兰,带着她,还有子轲,哎哟!子轲那时候更小,一丁点大,来我化妆间串门。” 众人都有兴致,听她讲。 “子苑那小时候就漂亮,长得水灵灵的,见人就叫阿姨,那么乖。子轲呢,”于阿姨一板自己的脸,“从小就这样的脸看大人,还不爱进我们化妆间,那小爷爷,怎么哄就是不肯进来!” 周子苑笑道:“子轲看见大人,有时候害羞。” “谁知道他是不是害羞啊,反正他不爱搭理我!”太太们都围着听,于阿姨戏瘾上来,还委屈上了,“小朱那时候就过来,左哄他右哄他,子轲啊,听话,小叔带你去办公室玩小汽车,”于阿姨随即又耷拉下脸来,“子轲就这样的表情,也不看小朱,不看我们!爬到我那化妆间门口的长椅子上——他那时候小啊,坐上去鞋都沾不着地,说就要坐门口,等他妈妈出去。” 一阵哄笑声。 “小朱给逼得没法子,跑去办公室拿玩具,过来门口专门陪他玩,”于阿姨绘声绘色,说着一指门外,“然后等她们娘仨下回再来,门口那些长椅子就都叫他们嘉兰的人给换成软沙发了,就给那小祖宗预备的。” 周子苑插话说:“朱叔叔那时候常跑去我家偷拿玩具。” 于阿姨笑了,拍掌:“对,小朱买那些小汽车,子轲是来一回拿走一个。没过多久,全叫他拿家里去了。”笑声中,于阿姨往房间更深处走,只听她说:“那小汽车可不便宜,一个啊,顶我们当时半个月演出费了。蕙兰还专门打电话,叫小朱可别再买了,趁子轲上幼儿园,赶紧回家拿吧!” “可惜朱经理今天不在,不然我要当面问问他了。认识这么长时间,还没听他说过这么以前的事。之前跟他打听,他不是说想不起来就是不知道的,就装!” “朱经理那个人,成天笑眯眯的,嘴巴死紧,他才不和你说这些闲话。” 周子苑陪几位在屋里逛,太太们赏玩她母亲留下来的物什,兼对她问东问西。周子苑不是模棱两可,就是干脆答不上来。对于自己的母亲周穆蕙兰,她了解得兴许还不如于阿姨更详细,更真实。 于阿姨是周子苑母亲的旧相识了,闺中密友,可周子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周穆蕙兰是个爱交际的性格,从周子苑有记忆时起,家里来来往往,各种叔叔阿姨,每天都不一样,每个都是妈妈的朋友,让年幼的周子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记住这个,常常就忘了那个。 “子苑怎么把叔叔忘了。” “哎哟,丫头,不记得我啦?我是你范阿姨,看,阿姨给你买的礼物。” 那么多的姓氏,那么多的人,她对每个人都笑,但她分不清谁是谁。 她也问过家里人,妈妈以前怎么交这么多朋友,她都是在哪儿认识的。 吉叔说,你妈妈朋友多,真心的少:“你妈妈这个人,不大在乎。” 这会儿,周子苑从几位太太中回头,她看见于阿姨正向身边人演示一个钟摆的玩法。这间屋子,无论是四壁摆放的旧家具,还是柜子里藏的奇珍物件、稀罕玩意,于阿姨都比周子苑更加熟悉。 周子苑在盥洗室补妆的时候,单独遇到了她。 四下里没别人,周子苑主动称呼她,于阿姨。 “今天我过来呢,主要是想看你跟小朱,”于阿姨把手洗了,对周子苑说,这会儿她声音倒是不大了,“结果,嗨,那么多年没见了,我这好不容易回国一趟,这个朱塞还不在,叫人生气。” 周子苑笑了:“朱叔叔最近是忙。” 见于阿姨佯装生气,周子苑说,听吉叔说,朱叔叔最近因为太忙,一直掉头发,把朱叔叔心烦得,也没时间去看医生,打了好几通电话问吉叔有没有什么防掉发的食膳秘方。 于阿姨一听“掉发”二字,抚掌大笑:“这个朱塞,爱发如命的,就爱惜他那个小揪揪。行了,我原谅他了。” 两人一同出了盥洗室。 于阿姨握了周子苑的手,说:“你妈妈走了,扔下这么大摊子,还让你这么回来。丫头,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周子苑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前后没有其他人。她说:“挺好的。” “其实在国外再念几年书也没什么,”于阿姨说,“你有自己的想法,阿姨也支持你。但既然在国内也不开心,国外也不开心。那还不如回家,是不是。” 周子苑点头了。 “你爸现在年纪也大了,性格也不像从前。小朱电话里和我说,你家老爷子现在离了你都吃不下饭。” 周子苑笑着点头。 于阿姨也笑。 “都是这样,”于阿姨声音放轻了,柔声细气,“年轻的时候对家庭对家人没什么感觉,越老就越眷恋了,就变成小孩儿了,”于阿姨说着说着又笑,她一脸富态,眼角眉梢都是笑纹路,“就想要儿女陪着,还得哄着!” 就是辛苦你一点。于阿姨说。 周子苑忙摇头:“不辛苦。” “子轲那边……你也不用太着急了,”于阿姨又说,拍了周子苑的手背,“家庭嘛,人和人聚到一起,交流,碰撞,难免有各种问题。”她想了想:“你们家办公室那边,可能也是考虑子轲这个年纪……他去年毕业了是吧?” 周子苑说:“今年。” 又说:“去年……学分不够,我爸坚持要子轲自己去……” “怪不得。”于阿姨接过话来。 “按说早该考虑下一步怎么走了,大学毕业了,可没机会再让他这么胡闹了。”于阿姨冷声道。 周子苑面露窘色。于阿姨说:“我看他也不像个继续念书的样儿。” 周子苑说:“还不知道子轲自己是什么想法。” “不管什么想法,他是你家里的独子,那么多人看着,太不像话可不行。”于阿姨说。周子苑没言语。 “听小朱说,你爸到现在也没有找别的经理人的意思,”于阿姨压低了声音,“这种情况,你家其他亲戚难免紧张。办公室那些人找你去听课,八成也是没办法。” 周子苑犹豫了会儿:“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于阿姨失笑,“你还是小丫头呢。” 周子苑想了想:“我最近想……多准备一下,”她低头说,“等找机会和子轲见一面,用个正确的方式,和他多沟通沟通。” “你弟弟还是成天见不着人?” 周子苑忙说:“他那边工作也挺忙的……” 于阿姨“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 “你爸吧,随你爷爷。性格不好,活一辈子就不会说句好话。他刚和蕙兰好上那会儿,我跟他吵架!你知道吧,别人不敢和他吵,我和他吵!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 于阿姨说着,周子苑光笑。 “当时就觉得他对你妈妈不行,不好。但等认识接触久了,知道你爸本质上是个好的。是个踏实肯干的男人,就是忙一点。不然蕙兰当初也不会看上他,”于阿姨说着,一皱眉,“可这血脉传到你们这代,传到你弟弟这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说你弟弟到底随谁啊?” “妈妈说随我外公。” “瞎说,你外公是那样人吗。” “我爸也觉得不像,”周子苑忍着笑,“爸说子轲谁也不随,谁也不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投来我们家的。” 窗外透出夕阳的斜影。 几位太太们还在那房间里参观,迟迟不出来。于阿姨打算走了。 周子苑想去叫其他太太们出来。于阿姨赶紧摆手,戴了手套:“她们出来了,我就走不了了。” 周子苑看她。 于阿姨收拾停当了,在个要走的当口,她和周子苑贴耳说了一句。 “那些人,你多留个心眼,”她一顿,“特别是那个辛姐,和你挺亲热的。” 她声音极轻微。周子苑一时当是听错了。她看了于阿姨。 可于阿姨没说更多,仿佛刚刚只是两句无心之语。她这回是真要走了,又当着旁人和周子苑大嗓门委屈起来:“我啊,也就是来看看你,你有心,丫头!换了子轲那臭小子,我估计他早把我忘了!见了面也肯定想不起有我这么个阿姨了!” 周子苑站在嘉兰剧院门口,和下楼来的太太们一一道别。朱经理的秘书陪在身旁,问:“子苑,要不要派个车。” 周子苑说她接下来还有约。落日余晖中,她望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对过。司机下来,开门请一位女士进去。那女士把手包给了身边人,在车外朝周子苑挥了挥手。 周子苑一愣,也笑着对她招手。 “傅太太今儿穿的这身漂亮。”就听朱经理的秘书赞叹道。 “辛姐爱穿牡丹。”周子苑说。 “是,反反复复就这么一种花,想一直穿得好看,少不得费心思。” 下午五点,周子苑给家里去了个电话,她说晚上先不回去吃饭了,让吉叔陪爸爸吃一点。“我吃完饭就回去。” 她电话正讲着,餐厅包厢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留着头齐耳短发,一身是汗风风火火地进来。周子苑挂了电话站起来迎接她。 “原来你真是汤贞老师的歌迷啊,”温心睁大了眼睛,哭笑不得道,“我、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你和我说你专门来就为了看《梁祝》……说实话,现在哪还有歌迷为了汤贞老师来看啊,我真替汤贞老师高兴!” * “汤贞老师,他当然对我很好的,”菜上来了,周子苑没动筷子,听温心讲,“他对每个人都好的。” “最早的时候,那时我刚来这里,艺考没考好,又不想回家,就去亚星娱乐实习,”温心托着下巴,回忆道,“我们那一组,只有我分到汤贞老师身边去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羡慕我!” 周子苑直笑。 “当时觉得,哇塞,每天24小时,和汤贞在一起!也太酷了,我怎么这么幸运!”温心夸张道,她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和周子苑比划,“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汤贞老师是全中国,甚至全亚洲,最红最红的明星,大大大明星!我刚来参加艺考的时候,感觉一下火车,全首都火车站,那么大!铺满了汤贞老师的广告!” 她努力渲染那个画面:“我从车站坐地铁,一出嘉兰天地地铁站,又全都是汤贞老师的大幅代言!那么高一张,有两三层楼高,我仰着头去看,根本看不到顶。” 周子苑边听边笑。 “当时只觉得哇大城市,广告都这么大的……”温心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你和汤贞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对你很好吗?”周子苑关切道。 温心点头。 “你知道我第一次在公司见他的时候,”温心说,“当时我们一群实习生在听领导讲话,还有些合作公司的同事、领导一起上课,”她手比划着,“汤贞老师从门外面进来,当时整个会议厅一下子就安静了。” 温心说到这,眼睛都亮:“鸦雀无声,好像被按下了静音一样!” “当时我周围,无论是我们同届的实习生还是合作公司的同事领导,大家忽然就全都哑掉了。直到汤贞老师走了——当时他是代表公司过来看我们的嘛,”温心说,“直到他走了,我们这一大群人才反应过来,哦!刚才那是汤贞来了,是汤贞本人啊!” “比广告牌,比电视机,比什么电影荧幕上还要好看十倍,一百倍,”温心兴奋道,她说得天花乱坠,“他真人往那里一站,我们根本没办法忍着不去看他!” 周子苑点头:“然后你就成为他的助理了?” 温心听她一问,反应过来:“哦对。” “我一开始以为是这样,”温心拿了筷子,开始夹菜,“但他嫌我年纪小,让我去上学。” 周子苑一愣:“上学?” “当时公司给他一个很大的团队,有化妆师啊宣传啊,助理也有五六位,”温心解释道,“除我以外还有一个男生,我们俩年纪是最小的。” 周子苑说:“你们就都去上学了?” “也不是上学,我们和公司有合同的,只能周末或下班时间去念书。类似一个辅导班,通过考试可以拿一个文凭。” 周子苑听着,点头,她好像在考虑什么。“那他挺照顾你们的。” “现在知道是照顾,当时觉得大家都工作,为什么我们要去上学,”温心说,“当时只想先积累一点工作经验。” “他在工作上对你们怎么样?”周子苑又打听道。 “工作上,很好啊。” “他不太生气的,”温心说,“如果是业务很熟练的前辈犯了不该犯的错误,他会说两句,工作上他要求挺高的。但像我这种新来的,有时候闯了祸,他就让别人教我去弥补……” 说到这,她顿了顿。 “汤贞老师自己其实也是外地人。”温心突然说,看向周子苑。 周子苑说:“我知道,他是香城人。” “像你,可能不太理解我们这种,”温心说,她刚吃了几口菜,这会儿又把筷子放下了,她抬起眼睛,认真对周子苑说,“汤贞老师他当时,应该是知道我特别想留下的。” 周子苑看她。 温心突然皱了皱眉头,她嘴角一撇,伸出手摸了摸额头。 “我,”温心一顿,“反正……”她声音都变了,好像很为难,“我不知道怎么说啦,他真的对我,对我特别好。” 周子苑坐到了温心身边。她想听更多关于汤贞的事,汤贞的好,汤贞的坏,汤贞对周围的人怎么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心说,以前的时候,他们去亚星娱乐面试实习,是绝对不能提汤贞半个字的:“为他去的粉丝特别多,提他的话第一轮面试就会被刷下去。” 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想留在这座城市,但是机会很少。 “汤贞老师和我说,公司就像候鸟的巢,”温心看着周子苑,“他说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也不用再担心什么。有事情可以找他,找郭姐,公司都会帮我们解决。在这个城市我肯定有地方能待。” “对很多人来说,”温心想了想,“汤贞,就是明星嘛……红着也好,过气了也好……”她看了周子苑,“但是对我来说……” 周子苑看她。 温心说:“对我来说,汤贞老师身边,才真正是候鸟的巢。” 夜晚的嘉兰天地广场,游人如织,灯火通明。 温心边下扶梯,边同周子苑讲汤贞的近况。她说汤贞老师最近休息不大好,夜里总是醒,后背疼,今天直到温心出门前才睡深沉了:“还有一个助理在家里看着他,我这才出来了。” 周子苑点头。 “我啊,回去就去告诉他,”温心又恢复了来时风风火火兴高采烈的样子,“汤贞老师要是知道现在还有人为了他去剧院看戏,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等他好上一点啊,我再介绍你们俩见——” 说到这里,温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看了周子苑,话戛然而止。 周子苑刚才在笑,这会儿问,怎么了。 温心眼神闪烁了,她出了嘉兰天地东塔的门,挠挠头。 东塔门外,夏夜的广场上,大批的来往顾客在喷泉边聚集,或站或坐。有年轻人聚在一处,抬头朝塔身上面看。她们伸手指向空中,口中议论着,那张广告牌,就是周子轲的腕表广告。 周子轲。kaiser 的队长。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 温心在周子苑身边,也跟着向上抬头。 嘉兰东塔隐藏在墨色中。这巨大的建筑,山一样沉默,伫立在夜里,只有塔身上挂着的一张方形装饰牌,对人们露出了一些罕有的流动的光晕。 装饰牌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影像。 他独自坐在一个灰色调里,身材颀长,肩膀宽阔。他穿了件白色衬衫,两条背带束过肩膀,勾勒出一个钢笔插画似的黑白分明的形象。衬衫袖口平整,贴着他的手腕,露出里面半截腕表的轮廓。他几撮头发垂下来,一双眼睛没感情,俯视着下方。 温心站在“他”的视线里。仰头看了一会儿。 周子苑突然说:“我有些在这里工作的朋友,说早晨上班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你。” 温心回神,她脸上突然露出些窘迫。 周子苑问:“温心,你最近见过子轲吗?” 温心忙摇头。 周子苑一直把温心送到嘉兰天地地铁站的入口。分别时温心用细小的声音问,你是真的喜欢汤贞老师吧。 周子苑说,当然。 温心从包里拿了地铁卡,进了电梯,挥手和周子苑道别。 周子苑说:“温心,你,还有汤贞老师,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记得和我联系。” “我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周子苑听到温心说,电梯门还没关上,温心笑着看她,“我挺好的,只要汤贞老师过得好,我就好了。你一定要继续喜欢汤贞老师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幕是接着第一幕结尾的时间线开始的。 第60章 泡沫 2周子苑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回这座城市。因为和童年记忆里变化太大,所见所闻全然是陌生的,打从一开始她就不适应。 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又是面对妈妈的丧事。妈妈临终前把弟弟托付给她,把爸爸也托付给她。 她是被吓到了。葬礼一结束,周子苑立刻找了个借口,仓促逃回了美国。 后来咨询师几次就此事宽慰她,说,你走了,可你又回来了,这说明你很勇敢,家庭在你心里有特殊的位置,你也绝不是个自私的人。 “今天上课听什么了?”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周子苑接过男人递给她的一杯热茶。她朝旁边坐,让多一点位置出来,给年轻男人看自己的笔记。 年轻男人接过那本子,轻声说,现在都无纸办公了,小姐。 他刚把笔记翻过几页,转头一看,周子苑正陷入沉思,还用脑袋压他的肩膀。 “想什么呢。” “我从来没想过,”就听周子苑说,“爸他,反而有可能是最了解子轲的。” 年轻男人翻着笔记:“什么意思?” “他可能比我们都要理解子轲,”周子苑坐端正了,看他,“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咱们和吉叔一块看电视的时候,爸路过,突然说了句什么吗。” 男人想了想:“说你弟,‘叫人踹了’?” 周子苑非常严肃,点头。 年轻男人不以为意:“你弟明显是喝多了。”又说,“也就是你弟弟,上电视还喝酒。” 周子苑表情为难,好像不知怎么说下去。 年轻男人看她一眼。 片刻的沉默。 “真被人‘踹’了?”他问。 周子苑说,她也不知道。 她把这段时间,从方方面面搜集来的,打听到的消息,都同他和盘托出了。 “了不得了,周子苑,”那男人说,拿过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江湖百晓生了。” 他被推了一把,咖啡差点洒了。周子苑说:“你别打岔。” 她把从艾文涛那里听来的一些细节重点讲了,什么认识六年,分手一年,当初为了汤贞去了亚星娱乐,现在又为了汤贞突然回国。说罢,又说起认识了汤贞助理的事情。据那位助理小姐说,子轲几个月前曾对她说,如果她或是汤贞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他。“子轲什么时候对人说过这种话?”她问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没忍住,一笑。 “你还笑。” “他前一阵子突然跑去兰庄一家分店,拉走了一车礼品,也是为了汤贞吧。” “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那些记者,”年轻男人说,“把礼品卡发到朋友圈晒,生怕别人不知道亚星娱乐给汤贞开的记者会是你家赞助的。” 夜里九点多钟,周子苑下楼,先是和刚睡醒的苗婶说了会儿话。苗婶最近总犯头疼病,睡得早,醒了就再睡不着了。伺候老爷子这事苗婶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和子苑两人一块儿去了老爷子房间。老爷子看见苗婶,冷言冷语的,不高兴道,你年纪一把了,跑来跑去干什么,家里没有会动的年轻人了吗。苗婶说,我可还年轻着呢。 周子苑伺候父亲洗漱,睡觉,她握了老爷子棉被里的手:“晚安,爸爸。” 灯关了,她一出来,看见吉叔在一楼玄关里和司机小胡在小声说话。 周子苑紧了紧身上外套,下楼问:“怎么了?” 吉叔还没说什么,小胡看见子苑,皱了张脸指门外:“又来了一批。” 周子苑掀开窗帘,外面天黑着。院子里亮着几排灯。草坪上没见有人,也没有车。 小胡说:“小杨已经请她们去车库了。” 周子苑反应过来:“是子轲的歌迷?” “也不明白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小胡说,“咱们这又不是城里,这么晚了,往郊区大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这……” 吉叔瞧见门外有个人影过来,朝这边招手。他说:“行了小胡,去吧。” “就我跟他,开哪个车?”小胡又说,“两辆不一定塞得下。” 吉叔说:“多送几趟。看着这些小姑娘进了地铁站再回来。” 小胡走了。周子苑挽着吉叔,陪他在小客厅里坐了一会儿。 “哪个于阿姨?”吉叔皱着眉头,一个肩颈按摩器在他背上响,“于大琴?” 周子苑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大略与吉叔说了。 “姓辛的,是辛明珠?” 周子苑点头。 “她嫁到谁家去了?” 周子苑说:“傅春生,傅总。”又介绍说:“是万邦集团的。” 吉叔想了会儿,说:“她上次来咱们家,也有好些年了。” 周子苑没答话,对于这个家庭的大半数记忆,她都是缺席的。就听吉叔说:“我记得她,很有风韵的一个女演员,当时得了个什么大奖,和你妈妈关系不错。当时有个喜欢她的老板,叫什么……方曦和。对,方老板。他们俩一起来的,是我去接的。” 又感慨道:“那个方老板,也有好几年没来了啊。” “现在来咱们家的人,熟脸是越来越少了。”吉叔说。 “对了子苑,今天下午有张请帖送过来给你。” 吉叔打了个电话,不多会儿一位佣人送了个东西过来。那是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周子苑接过来,打开了。 “万邦集团的陈总,陈乐山,他闺女刚回国不久,打算开个派对,想请你去。” 周子苑把那华丽的一张请帖看了看,又合上。 “不想去就找个借口推了。”吉叔说。 “我不是不想去。”周子苑陪吉叔上楼的时候,和他又讲起了这几日在各种茶会派对上的所见所闻。这位太太和那位太太不友好,那位太太又和这位小姐不太平。周子苑不了解她们相互之间的龃龉,也不清楚人家的底细。待在里面,和这个人说话怕有事情,和那个人说话怕不周全。双双眼睛盯着她,她又听不懂人家话里的话:“关系看起来很复杂,幸好有位萨芙珠宝的薛太太,挺爱说话的,什么都和我说。” 吉叔笑了笑。 周子苑问他知不知道费梦是谁:“我听说她以前在国内很红,上过新年晚会?” 吉叔皱了皱眉头,爬楼梯:“没注意。” 周子苑说,费梦只是艺名,她本名叫费静,是远腾物流闫总的太太:“茶会上,我看她总是注意辛姐,感觉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和辛姐说……但辛姐总躲着她,一点也不想搭理她。” “辛姐好像不喜欢费静。但薛太太和我讲,她们俩早些年认过干姐妹。所以可能我理解得不对……” 周子苑话没说完,一双手从她背后把吉叔扶过去。 “你自己都稀里糊涂,别把吉叔再搞糊涂了。” 睡前,周子苑翻着手机,说她这几天给子轲的经纪人郭小莉打电话,总被挂断。 “不知道子轲最近是不是又闯祸,惹得小莉姐生气。” 年轻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说:“她倒是硬气,你们家的电话也敢挂。” 周子苑说:“你说得我们家像流氓恶霸。” “小莉姐人挺好的,”周子苑说,“她有回给家里打电话,我和吉叔没接到,是爸接的。” 年轻男人看她。 “爸非但不生气,还说,要是早有个人这么管教子轲就好了。” 年轻男人把眼镜摘掉,说:“他们那个公司,最近情况不太好。不接电话也正常。” 周子苑问:“什么情况不好?” “亚星娱乐?”马场赛道上阳光炽烈,刺得艾文涛有些睁不开眼。 “对啊,周老爷子家那位公子,怎么跑到那公司去了。” “这有什么,”艾文涛骑着一匹枣红马,沿着赛道徐徐溜达,“想去就去呗。我哥们儿,不是和你吹,甘总。这位,到哪儿都是人中龙凤,不在乎什么犄角旮旯的。” * 艾文涛先生前些日子在首都近郊开了家私人马场。他颇有些雄心壮志,一出手就圈了好大块地,广告也早早做出去了,一时间京城里人尽皆知,都知道他小艾总要进军马术行业,要在这蓝海分一杯羹。 摊子摆出来了,各方关系也疏通到位,就在这么一个万事俱备只待东风的关头,银行贷款那边却莫名其妙出了问题。这事发生得突然,叫人毫无准备,别说小艾总,连他爹老艾总都一头雾水。就为这事,小艾总前前后后没少走动,工作之余见天儿拉扯着各路人马吃饭、见面。他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贷款,不碰别的。可银行那边呢,偏偏又推三阻四,拖延时间,这耽误来耽误去,事儿没解决,把宝贵时间都耽误了,活活把小艾总坑里面。 他是没办法,这大半个多月,大江南北,海内海外,能攀扯上的大小人物,靠不靠谱的,小艾总都去一一会了会。走了不少人家,真谈拢的一家没有。对此小艾总倒也有心理准备,生意场上的人,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一旦他有求于人,就得伸脖子让人宰上一刀。小艾总不甘心被人宰那么多,所以才始终犹豫不决,直到遇上眼前这位。 甘霖,甘老板。还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小艾总一点亏没吃不说,马场依着原定的黄道吉日顺利开张,一切问题都得到了妥善解决。 老艾总常教育小艾总:贪不着的便宜贪不得。俗话说得好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位甘老板的侠义之举确实出人意料。不过小艾总知道,他不是来做活菩萨的,他是来求人帮忙的,归根结底还是交易。 据甘霖说,他虽然久居澳洲,对国内很多事情不大了解,但这次回国之后,因为他远房侄子小威在会所得罪了周子轲的事,方方面面他也去了解了一些。“他是不在乎去什么地方,但亚星娱乐这个公司……”甘总面露担忧,“是不是名声不大好?” 小艾总在他身边慢悠悠地骑马,等到了路口,驯马师扶他,小艾总下到了草地上。马师把马牵走,小艾总摘了头盔,一边撸自己被压没型了的时髦卷发,一边和甘总讲:“我跟你说实话吧甘总。这话我不说,你我心里也都清楚,我哥们他自己心里更清楚。” “那些个娱乐公司,文化公司,经纪公司,”小艾总皱眉道,“他妈有几个名声好的?” 小艾总抬头,望着眼前这几百亩地界,是来来去去的马队,热热闹闹的客人,清新自然大草原。 “我看还不如咱们这马场,干净,敞亮!” 人在城市呆久了,是见不着这么干净的地方,也见不着这么多漂亮的马。这些马匹,无一不是万中选一,血统、毛色、体型,稍有不合格,从一开始就会被筛下去。只有条件优秀、性情坚韧的马,才有资格被人类相中,经过驯马师数年的培训,长成如今成熟温驯的模样。里面有些血统特别名贵,天分特别优异,一看就与众不同的马,还能替马主出征国际大赛。万一走运得支奖杯,那就不只是给马主长脸了,连带着整座马场的身价都能提一个档次,名扬海内外。 都说黄金易得,宝马难求。这样的一匹马,对马主就是座行走的金库,当打之年自不必说,等马儿年纪大了,过了参赛的最佳年龄,一样是吸金利器。无论是带回马场供人参观,还是以高昂的价格借给世界各地的富豪马主配种,都是源源不绝的财路。 只不过这样的良驹归根结底是少。绝大多数还是那些条件过关,却登不上大赛台面的马匹。培养他们的目的就像眼前这样,漂漂亮亮站着,叫停就停,叫跑就跑,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还可以美其名曰特色,有性格。也不需要做更多,只要乖乖由客人牵着,让客人骑着,任客人合影、拥抱、抚摸,讨得了客人的欢心,晚餐就多几块甘蔗。 “咱们是养马,再怎么养也是畜牲,”日头大了,小艾总拿了墨镜戴在眼前,遮了眼睛,“至少心不亏啊。” 叫他这么说,甘老板更不明白了。他也下马,驯马师过来牵马时恭恭敬敬,低声叫了句“甘总”。 “我哥们这人,从小的生活,为人处事,和你和我和所有人,就不一样。” 甘老板点了支烟,听小艾总说。总有路过的女客人偷偷瞧他,甘霖远远望见那些视线,回以一个微笑。 小艾总接过甘老板递来的烟:“像咱们这样的家庭,但凡父辈有些家业的,下一代走的路子都差不到哪儿去。十有八九,打从一出生,往后的路就被自己爹妈安排死了——我还真就没碰见过多少不是这样的——从几岁上学,几岁出国,几岁读个mba,要么读些文学、艺术的,再到几岁回来,成家立业。在外面无论怎么疯,到头来还是得乖乖回家,继承家业。” “父辈们,都在背后看着,”艾文涛说,“说到底,他们那么大的成功立在那儿,咱们这些做儿子的,一想到要自己接手,想到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一家老小,全公司上下的员工,都指望着自己能把父辈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你说说,谁还能没个心理压力,做任何事情都是如履薄冰。” 甘霖说:“艾总年纪轻轻,考虑得很深啊。”“可我那哥们儿,他没有啊,没压力。”小艾总说。 “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位老爷子怎么想的。劝他吧,他也听不进去。” 甘霖手里夹着烟,突然说:“澳洲那边华人圈子里有个传言,说周家老爷子在海外……” 他没说下去,艾文涛看他一眼,说:“那些个风言风语,拉倒吧,趁早没有的事。” 甘霖看他。 “信我一句,甘总,”艾文涛说,“那老爷子哪来的私生子?这么多年,他一家子从上到下我都认识,我就没听任何一个人说过,有什么私生子的。还什么‘暗中培养’,‘藏在国外’,还什么,等老爷子一退休,我哥们儿就要被扫地出门,什么优秀的接班人就要出现,”艾文涛说着,气愤道,“他妈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以为是写小说?” 小艾总拿烟叨空气。 “有那么些人,成天巴不得我哥们儿就是他家立下的幌子,早早出了他家门最好。” 甘霖说,这么大的家庭,肯定都盯着独生子。 “人心难测。有的人吧确实是为了他们家好,指望着我哥们儿‘浪子回头’,能听话,好好壮大他爹他爷爷的基业,”小艾总说着,呼出一口烟,“那另一些人呢,我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看戏,想看好戏。想看我哥们儿怎么下场惨淡,将来怎么落魄,就盼着那么大一座嘉兰塔在他手里,在我哥们儿手里,在他周子轲手里,彻底倒掉的那天。” “就是他妈混蛋。” “而且呢,我也提前告诉你,没用!”小艾总把烧掉一半的烟叼回嘴里,又恢复了精气神,摆着手和甘老板讲,“这些人,怎么想都白搭。我哥们儿这人,就是牛逼。人中之龙,不是吹的。想看他倒霉,投胎几辈子也看不着,想都甭想!” “就连他老子——当年他在亚星娱乐那破地方出道的时候,他老子都想看他出洋相,越大的洋相越好。可结果呢,我兄弟轻而易举,上了电视,歌儿都不用唱,粉丝声势,妈啊,那个浩大,比什么大牌明星都受欢迎。就露个脸,票子哗哗地进账,把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老一辈人干了一辈子实业,哪理解现在这些事儿,还指望进了社会能教育教育他儿子,结果呢,白搭!混日子都能混到金字塔尖上去。去亚星娱乐怎么了,亚星娱乐谁敢动他一根汗毛。甘总你刚才不是问我他为什么去亚星娱乐吗,还能是为什么,你看把他爹气得那样!” 甘老板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所以说,他进亚星娱乐,是为了跟他家老爷子置气。” 小艾总跟自己司机关照了几句,叫对方把车开回公司,接着他钻进甘老板的副驾驶座上。“那可不,”他说,“否则还能为什么。” 甘老板发动了车子,慢慢倒车。车里安静,甘总这时告诉艾文涛,他远房侄子小威回家的当天,其实就挨了家里一顿揍了。 “可无论怎么打,这小子也不肯说实话,”甘霖说,转头看艾文涛,“就知道胡编乱造,说什么,他只是想跟几个男同学一起找一位亚星娱乐的明星,叫汤贞的,一起出来吃顿饭。也没说别的。然后周家那位小公子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就红了眼,就把他打了。” 小艾总坐在副驾驶上,嘴里还叼着半只烟,他嘴角僵了僵,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甘霖也笑,前方红灯变了绿灯,他这车开得忒慢,让后面的汽车司机直按喇叭。 “那天我就在现场,”小艾总描述道,“我亲眼看着小威自己喝多了,找我兄弟的麻烦,当时把他提溜出去他就认错了,说都是他的错,一回家又死乞白赖不承认了?” 甘霖叹气道:“这孩子,叫他爹妈惯坏了。” “再说了,我哥们,因为个明星和人打架,这话说出去谁信,有人信吗?甘总你信吗?”小艾总问。 甘霖说:“按常理来讲我肯定不信的。” 小艾总看了他两眼:“就没这回事。” 甘老板告诉小艾总,这人年纪越大,活的岁数越长,越是对很多事情就不敢轻易断言了。大千世界看得多了,确实是无奇不有:“我们家那些亲戚比较谨慎,艾总别见怪。” 车子开过护城河,夕阳照在河面上,搜货船的影子在窗外一闪而过。 “这有什么好见怪的,”小艾总说,“我理解,甘总你说的对,有的时候吧,那些听着看着越是离奇,越是匪夷所思的事,到最后越有可能是真的。” “但这事,就别瞎胡闹了,没有就是没有。” 甘霖的车停在一家公司楼下。把小艾总送到这里,他就打算走了。小艾总想留他吃顿晚饭,便问他这时候了还上哪去,他说趁太阳落山之前,去趟市郊的公墓。 “在国外这些年也没机会回来,趁今天有点时间过去看看。” 小艾总说:“你家的墓地不都在南边吗。” 甘老板简单说:“一个侄子,前几年出了点事,埋北京了。” 小艾总一双圆眼睛眨了眨,意外看着他。甘霖说,家丑一件,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和一些不该混的人混到一块儿,一车四个人,叫人撞死了两个,其中就有他。” “谁撞的?”小艾总拿掉了烟,问道。 “不知道。”甘霖说。 “怪不得甘总你开车这么注意,”小艾总张了张嘴,大约是想缓和些气氛,他确实没想到会从甘霖口中突然听到一件“家丑”,毕竟这位甘老板,艾文涛认识他时间不久,彼此交往也还没到那个深度,“刚才开得可够慢的。我还琢磨,你一个喜欢快马的人,怎么还开这么慢的车。” 甘总笑道:“一般人是不爱坐我的车。” 甘霖笑的时候和一般商人老板的不大一样,可能和他长得不错,相貌挺英俊的有些关系。艾文涛总觉得甘老板笑的时候不像个普通商人,像是电影演员。 “谨慎点也对。”艾文涛说。 临走的时候,甘老板打开后车厢。小艾总没什么准备,见甘老板双手提了四个金色锦盒,朝自己过来。 “你这……”小艾总惊了。 甘霖说,他本打算最近去艾总家里拜访一趟:“听说艾叔叔回老家休养去了。” “你这可太客气了!”小艾总忙说,他接过那四个锦盒,从公司里跑来几个门卫,帮他拿了。小艾总和甘霖说:“我爸那休养什么啊,回家辟了块地,自个儿种菜去了。天天在田间地头看那些菜秧子,宝贝得不行!” 甘霖说他们家一位舅爷爷,退休以后一样,去山里茶园子种茶。 小艾总皱眉道:“甘总,我早听说过你们甘家的茶叶,那都是贡品,以前进贡给皇帝喝的。就我爹那个嘴,你给他,我估计他都喝不出好来。” 甘老板笑道,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当年的皇帝早已经进了坟头了,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 小艾总捧着一个锦盒,左看右看,感慨道:“你说说,我爹哪喝过这么好的茶叶,他就爱喝些香片。” “茶叶这东西,种出来就是给人喝的,”甘霖说,“一个心意,叔叔喝得惯最好,喝不惯,拿着卤茶叶蛋。” 他这份大礼不拿倒好,拿出来,小艾总更不肯让他走了,一定要留他吃饭。 小艾总说,墓地,哪天去不是去,今天天儿也晚了,现在跑到郊区去,天说不定就黑了。 甘霖笑了笑,盛情难却,他这才说,其实今天正好是他那个死了的侄子的祭日。 小艾总笑容一落下:“这么回事啊。” 送甘老板走的时候,小艾总琢磨了会儿,说,平时这些车祸,肇事车辆就算跑了,应该也好找到啊,路上不都有监控吗。 甘霖说,犯罪分子还不是总有办法。 “那一年,就在这城里,几个月内发生了好几起车祸,肇事司机全都跑了,一个也没抓到。”甘霖说。 小艾总一听这,觉出不对劲来:“好几起?” 甘霖说:“当时传的挺玄的,所以……”说到这,甘总又笑了,“所以这次,小威一提起是想和汤贞吃饭,立刻就在家里挨了揍,还被他父母关了禁闭了。” “汤贞?”小艾总愣了愣,更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了。 甘霖说,其实这事他当时也是听国内亲戚说的:“据说,当年那几起车祸出事的人,大半都跟这个叫汤贞的明星有点关系。艾总一直在国内,没听说过?” 第61章 泡沫 3 艾文涛在前往周子轲公寓的路上见到“汤贞”了。 那并不是真的“汤贞”,远瞅着像,仔细一看就发现,只是一张真人大小纸做的立牌。 下班时间,闹市区街道拥堵。小艾总在车里和人讲电话,窗外人行横道上走过来一群中学女生,队伍浩浩荡荡,引起他的注意。 大约是附近学校刚放学。时值盛夏,女孩儿们穿着校服短裙,背着小书包,三两个之间牵着手,小声说着话,从道路上滞留的这些无聊大人开的铁皮汽车中笑闹着过去。这时候但凡是个司机,堵车堵得没脾气了,都不自觉被她们吸引了。 学生过了马路,绕过路口,全朝路东的方向涌去。 亚星娱乐文化商店。 那大约就是她们的目的地了。 小艾总挂了电话,也打开窗子,朝外面看一眼。他就是在这一眼里看见“汤贞”的。 学生们不知在忙什么,一群人把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骑车来往的群众也只得停下来,慢慢从边缘推车过去。这些女孩子,有的手里紧攥着一叠纸,有的打开书包,同样拿出些没有褶痕的纸张。从她们来路的另个方向,隐约又有些学生妹过来,只是校服的颜色不大一样。 这间叫做“亚星娱乐文化商店”的商铺门头不小,占据了写字楼下面三层,装潢华丽。职业习惯让小艾总心里估算了一下地段价格。 “赚不少啊。”他小声感叹道。 “我闺女最近也在弄这个,”前面给艾文涛开车的司机小邹说,“说要给她那个什么哥哥投票,还要填什么报名表,下半年的零花钱都从我这赊走了!” 艾文涛回头笑了:“当爹的魅力不够啊。” 司机真有些不忿:“一说她吧,她还哭闹!补习班不好好去上,成天在那迷什么小偶像,我看是不知道中什么邪了。” 红灯变成绿灯,车子开始前挪,小艾总回头,又看了眼那张“汤贞”的立牌。牌子上的人眼尾微微弯了,带一点笑,还十足是包括艾文涛在内的,所有人青春回忆里的模样。 也是不知中什么邪了。小艾总心里暗叹道。 车停到周子轲公寓楼下的时候,小艾总才迟迟接到一个电话。他一看名字就接起来,打开的车门一把带回去。 “小涛啊,我这刚回公司,听说你到处找我?” “郑哥,郑哥,我跟你打听个事……” 电话那端的郑哥听了小艾总一顿问,低低笑了,说:“你这是找了多少人,问不着,才问到我啊。”又说:“你和甘总不是合作得不错吗。” 这通电话在车里一打打了近半个钟头,起初郑哥还讳莫如深的,不肯多说,被艾文涛连求带骗,这江湖人士的话匣子才稍微打开了点。艾文涛认真听着,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就听郑哥在电话里说:“那个出车祸的话剧演员,叫什么名字我还真不知道……哎,小涛,我忽然想起来,甘清的事情,你不应该忘了啊。” “我?”艾文涛一愣。 “他当时在圈子里人称‘小皇帝’,喜欢穿花衬衫花裤衩,戴个圆眼镜,活似个溥仪。‘不夜天’你也忘了?那会所当年就是他小叔甘霖出钱开的,倒闭之前,甘清的派对就在那里面开。当时甘清手里还养了个小玩意儿,我想起来了,长得和汤贞一模一样的!叫‘天天’。你还去玩过,你忘了?” 艾文涛脸色一白,目瞪口呆:“什么??” 司机把车开走了,小艾总双手提着两个木餐盒,循着电梯往上走。楼层数字跳动的时候,小艾总嘴里还念念有词,纳闷道:这他妈还和我扯上关系了。 * 艾文涛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开了周子轲的公寓,听到里面传出些动静。 他先在玄关换了鞋,接着提了两个食盒踱步进了客厅。 从玄关到客厅,漆黑一片,往里走,楼上楼下冷冷清清,是一盏灯都没开,连住没住着人都看不出来。 艾文涛放下手里食盒,打开客厅一盏壁灯。他伸脖子朝走廊里面关着门的卧室看了一眼。“兄弟,”他压低了声音,像怕打扰到谁,悄么声的,“醒着吗?” 没有回应。 现在大约是夜里七八点钟,小艾总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忙了一整天,到这会儿,已是累得不行。他正犹豫要不要去叫人起床。 卧室门缝忽然亮出些光来。 接着,是拖鞋在地板上走动的轻微摩擦声。 艾文涛冲着门高兴道:“我给你带晚饭来了!” 接着他轻车熟路,回头把周子轲客厅里那些过了夜的空瓶子空罐子和半满的烟灰缸麻利收拾了。 周子轲出来看见艾文涛的时候,小艾总已经把一桌子的菜肴都布置好了。他每回这个时间来,点的东西都特别齐全,桌上有鱼有肉,荤素搭配好了,色香味全。还每回都特意点一道汤来,一半盛了,一半煲在罐子里放进他厨房的冰箱,说是解酒养胃,让周子轲第二天当早点喝。周子轲那眼睛,看着就刚睡醒,精神头不太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客厅这铺张开的晚餐,又看坐沙发上正搓着手咧嘴笑的艾文涛。 他点点头。“你先吃着。”他说。 周子轲低头洗脸的时候,不小心耳朵进了水。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嘴角的疤没了,留了一个浅浅的疤印。艾文涛在外面吃饭,筷子碰盘子,勺子碰碗,让外面世界热闹起来。周子轲在门里面,一双宿醉的眼睛向上瞥,瞥镜子里那个男人。 艾文涛的声音在外面响:“哥们儿,出来吃吧,一会儿凉了!” 周子轲把牙刷丢回牙刷架里,伸手揉了揉眼睛,大概觉得还是不太清醒,他索性打开水龙头,低头对着脑袋又是一顿冷水猛冲。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艾文涛手握着筷子,抬头愣愣看他。 “你……”艾文涛说。 周子轲自己走回卧室去了。 “你这两天量体温了吗?”艾文涛问他。 周子轲出来的时候,领口湿透了的睡衣没了,换了件干净t恤。他在艾文涛对面坐下,好像没听见艾文涛刚才问什么,只顾着低头在桌子上找筷子。 小艾总手横过一桌子菜,把就在周子轲跟前摆着的那一双筷子拿给他。 周子轲拿了筷子,开始吃饭。 艾文涛瞧着他那脸色,自己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你今天几点睡的觉啊。”艾文涛说。 周子轲说:“这是什么。” 他声音有点闷,大高个子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手边那只碗。 艾文涛看了那碗盛出来的汤:“给你点了个鱼汤。” 汤里横着半条煎好的鱼尾,小艾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就说:“你尝尝。” 周子轲素来挑嘴,端起来喝了半口,果然一声不吭放下了,再也没碰。 艾文涛趁他吃菜的时候,翻找自己手机,和他说起今天在马场发生的事情。 “甘总呢,觉得很对不住你,想替他那个没见识的远房侄子小威,跟你赔个不是,”艾文涛和周子轲说,边说边翻着手机相册,他干脆绕过桌子,坐周子轲身边去,亮出几张照片给他看,“这个甘总,你别说,他还挺有见识,心挺诚,眼光也不错。你看这匹,这两匹,他上个月从爱尔兰拍卖会上买的,送给你的。” “这个人以前在澳洲赌马,是个内行。这匹,你肯定喜欢,你看,顶级纯血赛马,瞧这毛色,漂不漂亮,这腿,这屁股,和你爸以前送你那匹也差不哪儿去吧。” 周子轲低头吃着菜,也不说话。 “跑起来飞快,带劲儿!”艾文涛又一划手机屏幕,翻到下一张,“他还送你匹温血马,叫什么……安达卢西亚。就这马,你看看,通体雪白,鬃毛都是白的。它还怎么着你猜,胆儿大,特别冷静!不惊不乍的,枪响他都不搭理。听甘总说,别的这安什么马也都不如这匹胆儿大,属这匹最特殊。” 周子轲抬头看了一眼那手机屏幕,还是没吭声。 艾文涛说:“今天这两匹马刚送来,我立刻跑去马房看了。第一匹就不用说了,性子烈得。这第二匹,是真好看,安安静静站那,谁看谁喜欢!” 周子轲点点头。 艾文涛说:“怎么着,什么时候上咱马场看看去?你别成天在家呆着了,也甭去上什么班,咱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心情——” 艾文涛已经有点习惯这么劝周子轲了,虽然知道劝了他也不会搭理自己,就从周子轲和那谁分手以来…… 小艾总心里暗叫一声,他差点把这一趟来真正要紧的事给忘了! 艾文涛神情严肃。 “兄弟,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他这压低了声音,突然变了口吻,连吐字发音都一下子变成标准普通话了,让人难以适应。连周子轲这不爱搭理人的,吃着饭,都免不了再瞧他一眼。 艾文涛坐得更近了。 “你知道我今天听说什么吧,和你有关。” 他嘴里巴拉巴拉,倒豆子似的,把下午从那个郑哥口中听来的消息都跟周子轲一股脑讲了。 “……这个方曦和是谁,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据说,当年他就是汤贞的后台,就是他一手把汤贞捧红的。这个甘清,多巧啊,他就是刚刚我跟你提起的那位甘总的亲侄子,”艾文涛说着,看周子轲的表情,“当年还不止这两位,还有个什么话剧演员,也出车祸了,人差点就没了。还有个人,也是个歌星,和汤贞还认识——” 周子轲埋头吃饭。小艾总正说到要紧时候。 “你可别不当回事,”小艾总说,“我跟你说,你得小心点。你知不知道这个甘清,以前就特别喜欢汤贞!养个小玩意儿,还非要找和汤贞特别像的。你看看他,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那个方老板更别提了。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把汤贞捧得多红啊,结果呢,落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出车祸还被人撞了个半身不遂,你说这是不是邪了门了?” 艾文涛看着周子轲那冷淡的反应,好像这些事在周子轲眼里都不是什么事,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艾文涛越说越急了,把剩下那不知道名字的话剧演员,那什么歌星,什么这老板,那老板的事……甭管清不清楚,甭管和汤贞有多少关系的,全细数一遍。 “你真得提防着点,汤贞这人,我当初就觉得邪门,”小艾总煞有其事敲着桌面,对周子轲苦口婆心道,“你说说就从你认识他以来,我说真的兄弟,你整个人就不对劲你知道吗,就不正常——” “这回我算是觉出点什么来了,”小艾总来回念叨,“我看啊,他就是那祝英台,变成蝴蝶也要把这些个人拖坟里面去。哥们儿,我劝你一句,这人不吉利,你可及早醒悟吧!” 周子轲蹦出一句:“吃你的饭吧。” 小艾总嘴巴讪讪闭上了。 这么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夜里九点钟。桌子收拾干净了,小艾总看他哥们儿脸色好看了点,一边琢磨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一边翻箱倒柜给周子轲找退烧药吃。客厅没有,他又去书房找,又去楼上找,最后在周子轲卧室床头抽屉里瞧见一个黄色的小药瓶,那瓶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标签模糊不清,隐约印着“扑热息痛”的字样。 艾文涛打开瓶子一看,空的。 “兄弟,上回吉叔给你拿来那些退烧药呢?”艾文涛走到客厅里,看见周子轲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艾文涛把空药瓶丢垃圾箱里,周子轲抬起眼来,看见他。 小艾总说,你真不烧了吧。 周子轲把他送到门口。 “行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吃饭。” 周子轲看了艾文涛,没说拒绝,也没说不拒绝。 小艾总还是欲言又止,拿他没辙,提着两个食盒走了。 门关上。公寓里忽而安静了,窗外的城市已经入了夜,风吹得窗帘掀起来,气流穿过走廊,穿过门缝,只剩了周子轲一个人。 他走到那沙发边垃圾桶跟前,低头瞧了一眼。 半晌他蹲下了身,弯下腰,干净的手在垃圾桶里面翻,在烟灰和废纸堆里摸到那个小药瓶,拿了出去。 第62章 泡沫 4 郭小莉到了摄影棚,经萨芙珠宝薛总的秘书引荐,第一时间赶上二楼会客厅,见了总裁夫人薛太。 她和薛太是有些交情的。七年前,在亚星娱乐公司的高级会议室里,薛总夫妇从岭南千里迢迢过来,面对郭小莉开出的 mattias 两位成员必须一同代言,代言费翻番的苛刻条件,夫妇俩在几家珠宝商中第一个拍板,签下了这份合约。几个月后,由汤贞和梁丘云共同拍摄的电视广告在全国黄金时段同步播出,萨芙珠宝品牌自此声名鹊起。往后这一合作,就合作了七年。 再看如今的薛太,这头上脖子上,十根手指头上,粒粒挂挂,金玉翡翠。郭小莉一身职业套装,在她跟前,显得颇朴实寒酸。 “薛太太,您百忙之中还亲自过来,”郭小莉诚恳道,“阿贞这次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亚星娱乐公司,难辞其咎。作为我个人,更是要对我工作上出现的疏忽和闪失,向你和薛总郑重地道歉。” 来之前,毛总特意打来电话提点郭小莉:汤贞这次的自杀举动,令包括萨芙珠宝在内的数家公司非常不安。他们与 mattias 的代言合约还没有到期,毛总虽然已经从各方面进行了挽留,并向各家代表出示了医院开具的汤贞的病例及保证书,但收效甚微。毛总公开宣称,汤贞的敬业业界知名,此次事故纯属意外,绝不会有再犯可能。他甚至带人亲自上门,与各公司高层交涉,称可以重新签署代言合同,方方面面都好商量。 在这种情况下,仍有近半数的公司选择了与亚星解约。最后仅剩的六家,都是同亚星娱乐合作多年,与毛总甚至两位代言人有些私人交情的老品牌。 毛总叫郭小莉手头工作先放放,一定去广告拍摄现场问候一下薛太。 薛太对郭小莉说:“头一回见毛总这样,姿态放得这么低,专程来我家跑这么多趟。我跟老薛在汤贞这事上虽然发愁,但看你们也是心酸。” 秘书跟在薛太身边,几人站在会客厅外的走廊上,往楼下临时搭设的摄影棚看。 工作人员还在反复修改布景。郭小莉在摄影棚角落里看到了正等在那里的温心、祁禄,还有裹着厚重大衣的汤贞。 “大夏天的穿这么多?”薛太问了一句。 郭小莉说,阿贞刚出院不久,有些怕冷。 薛太撇了撇嘴,大约觉得这不是个合理的理由。 “怎么也没看见云老板?”薛太又问。 郭小莉说,阿云在狼烟剧组还有一场戏,拍完才能过来:“可能耽搁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提起梁丘云来,薛太这话匣子就打开了,和郭小莉说起前段时间刚在电视上看了云老板主演的一部抗战电视剧,她以前只爱看些家庭题材婆媳邻里的电视剧,没想到打日本鬼子也这么好看:“你们毛总还是太紧张。亚星娱乐有云老板这么大的明星压阵,什么难关过不去?” 郭小莉和她笑,也不说话。 “就是为了云老板,这代言合同也必须签啊……”薛太小声说着,手扶到走廊栏杆边上去了。秘书从旁要给她递茶,她摆了摆手,不要。她右手食指戴了颗翡翠戒指,这一摆,她自己看见了,低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摆弄。 她示意郭小莉去看。郭小莉凑近了,仔细端详那颗戒指。 “这是今年生日的时候,老薛给我做的。”薛太手摸着那戒指上的纹路,和郭小莉讲,这块是莲,这块是鱼,这是“连年有余”。 戒指周身还嵌了圈珍珠,缠着金丝。薛太突然问郭小莉:“你跟在汤贞身边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大的翡翠戒指吗?” 郭小莉愣了,谦虚道:“没见过。” 薛太也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刚看见汤贞坐在下面,我突然就想起多年以前一件旧事来。” 郭小莉开始没听明白是什么事。 薛太太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几年前了吧。有一阵汤贞经常在法国活动,出席一个什么……什么国际大品牌的时装发布会。” 薛太太说到这儿,郭小莉如遭钝击。 “当时我们看见新闻就赶快给你打电话嘛。就想说,毕竟签着合同,汤贞在那么大的场合抛头露面,能不能穿着那大牌设计师的衣服,戴咱们自家的珠宝啊。” 薛太太说着,摸手上的戒指,又“啧”了一声,像是又对这戒指不满意了:“不过我后来寻思着你当时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萨芙珠宝,在设计上确实比不过人家国际上的名家,那么关键的时候还是别给你们汤贞添乱了。就连到现在,你看,请的几个设计师还是就那么回事,只能求个大,求个货真价实。” 郭小莉说,货真价实,正是萨芙珠宝在行业内一直位居领先的原因。“当年我年轻不懂事,实在是没礼貌,考虑也不够周全。跟您说声抱歉。” 薛太太说,没事,这有什么啊,你们当年见的世面大,不懂事的是我们。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了,”薛太说,“你们汤贞应该也不会嫌我们设计得不好看了吧。大家都尽力啦。” 郭小莉忙说:“薛太您千万别误会,阿贞本人从没说过类似——” “就光这次他跟云老板出道十周年,那个卖给粉丝的纪念对戒,我们公司几个设计师做了好几遍,好几个通宵地改,就怕你和汤贞不满意。”薛太太诚恳道。 郭小莉说:“非常满意。最后的成品非常完美。” “汤贞也认可了?” “认可,认可。” 薛太太满意了,说:“那就好了。你们比较挑剔,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温心坐在汤贞身边,小心揉搓汤贞大衣里露出来的一双手。“汤贞老师,你还发冷吗?”她问。 明明是盛夏时节,汤贞却裹着一件厚大衣。他闭了眼睛,也不说话。温心小心翼翼绕过了汤贞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今早上就在温心和祁禄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汤贞自己一个人进了厨房。厨房台面上放着郭小莉凌晨煮好带过去的一桶粥。等温心和祁禄听见动静,跑进厨房的时候,厨房里粥也洒了,碗也碎了,汤贞倒在地上,佝偻着背。温心和祁禄急忙把汤贞扶起来,在满地的红枣、薏米和摔碎的碗片中间,扛着汤贞出去。 汤贞没受别的伤,只是右手两根手指烫得肿起来。温心当即就吓坏了,给他擦干净手,又上药。汤贞坐在沙发上,温心问他话,他反应呆滞,问他手疼不疼,他也没反应。 温心给郭小莉打电话,说汤贞老师早上想喝粥,把手烫了:“我问了萨芙珠宝那边,他们不愿意推迟广告拍摄,还是要我们去。” 郭小莉问,烫得严重吗。又说温心,不是叫你们看好他,这么大一个人进厨房,你们两个就不知道? 温心说:“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以为他在睡觉。” “汤贞老师,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拍广告了,你得醒醒啊。”温心搓着他的手,小声叫他。有摄影棚的工作人员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温心时不时给对方让路。可能是有人调试灯光,几束强光在温心和汤贞身边绕来绕去,几次打在汤贞脸上。 汤贞垂下的眼睫毛动了动,抬起来一条缝。 温心立刻笑了:“汤贞老师,快醒醒,我刚刚看了一个笑话,讲给你听啊!” 梁丘云还没进摄影棚,就远远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薛太激动地迎出来。梁丘云身边围着一大群人,他站在助理、保镖中间给萨芙珠宝一位女经理签名。签完还了笔,抬头看见薛太太,梁丘云一笑。 “薛太太,”他温柔问候道,“最近好吗?” 郭小莉站在摄影棚门口,看着梁丘云携着团队一行人浩浩荡荡进来。她粗略扫了一眼那些助理和保镖的脸,除了还在亚星娱乐领着工资的小孟,没有一张熟脸。 “郭姐也来了。” 郭小莉回神,抬起头,刚好对上梁丘云一双含笑的眼睛。 薛太太从旁附和:“小莉来得早,已经陪我聊了快半个钟头了。” 四下里全是人,赞助商薛太也在,郭小莉脸上摆了摆表情,从胸腔里挤出一声笑来。 “你迟到了,阿云。”她声音放平了,说。 梁丘云双手合十,好像十分惭愧。这时候小孟从后面到前面来了,带了一群不知哪儿来的年轻人,人人手里提着咖啡、茶饮,在摄影棚逢人就送:“师傅们,辛苦了。对不住,我们云老板工作太忙耽搁在路上,叫大家久等了。” 郭小莉听见身后到处是道谢声,人人高声问候着梁丘云,众口皆称“云老板”。她想转身回头,看看这是什么阵仗,有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是梁丘云已经绕过她,先行进摄影棚去了。 小孟这时候凑到郭小莉跟前来,这小子一笑,额头挤满了抬头纹:“郭姐,听说您最近火气特别大,看了好几回大夫了,我这特意给您点个败火的菊花茶。” 负责拍摄此次广告的摄影师姓巩,梁丘云一来,他急忙上去,先握手相互问候一番,便开始交流此次拍摄的内容。 巩摄影师拿出几张样张来,一边拿给梁丘云看,一边说:“这是之前云老板您助理送回来的那几张,我们已经按你的意思修改过了,现在整个布景……” 他话说一半,发现梁丘云并没在看他。服装总监从旁接过梁丘云脱下来的西服,又在后面亲自撑着拍摄所需的西服,帮梁丘云穿上。 梁丘云调整着衬衫袖口,视线越过巩摄影师,朝摄影棚角落里闲闲望了一眼。 巩摄影师回头,要不是这一看,他差点忘了还有另一位广告的主角也在场。 汤贞还裹着大衣,坐在摄影棚外一个墙角里。他穿的厚,只有脖子以上在外面。这会儿他整个人缩在墙角,一个短发女孩,像是他的女助理,正在他面前比划来比划去,又是坐着装大肚子孕妇,又是站起来弓着背,学老头到处走路。巩摄影师离得远,也听不清女孩嘴里小声说什么,只看见汤贞被她逗的,露出个笑脸来。 摄影师捕捉画面的本性让巩摄影师下意识摸身边的器材,这时候他回过神来,再看梁丘云,梁丘云正和服装总监寒暄,拍摄所需的服装都换好了。 服装助理抱着衣服,一溜小跑到了汤贞和他两个助理身边。巩摄影师注意到汤贞走路还有点飘的,两个助理陪着,进了更衣室。 “他能不能拍啊,”摄影助理从旁边小声嘀咕一句,显然除了巩摄影师以外,也有人在注意汤贞,“感觉昨天才自杀,今天就送过来了。” 拍摄的过程倒是顺利。只有最开始的时候出了几次问题。汤贞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发冷,脱了大衣,穿着件拍摄用的细条纹衬衫坐在梁丘云身边。梁丘云几次转头看他,巩摄影师通过镜头看了几眼,也说:“汤贞老师,咱们坐稳一点。” 汤贞听见了,也没反应,就睁着眼睛看摄像头。反而是一旁的梁丘云,看他这样,眉头一皱,把汤贞的手拿过去。 他动作太自然了,包括巩摄影师在内,一场人反应都慢点。 “摸着也不冷啊。”梁丘云说。郭小莉已经快步走到他们跟前了。 “阿贞?”郭小莉把汤贞的手拿回来,小心握了,小声叫,“阿贞?” 温心也跑过去,到汤贞身边:“汤贞老师,你刚刚换衣服的时候是不是忘了贴我给你的热帖了。” 汤贞还看着摄影机镜头,温心摇了摇他,他也没动。 梁丘云说:“小孟。” 小孟过来了,背着一包东西。他们做明星助理的,在片场都是保姆,任何生活用品都整齐备着。 巩摄影师站直了腰,离开了机器,看着眼前这一大群人围在汤贞身边。他小声跟身边的助理说,一会儿把地板重新擦了。 汤贞的助理说,我们带热贴了。说着的时候,梁丘云已经把几个热贴按到汤贞背上去了。服装总监看见拍摄用的衬衫被梁丘云贴了热贴,欲言又止。 “大夏天的,怎么会发冷呢。”梁丘云看了汤贞的助理,像质问。 那女孩和梁丘云说话,一点不像旁人对梁丘云那么尊重。只听她说:“汤贞老师夏天发冷好几年了,你第一天知道。” 梁丘云看了那女孩一眼。 郭小莉说:“温心。” 女孩立刻小声解释:“我准备热贴了,但汤贞老师不让我进更衣——” 她话才说一半,突然看见四周全是人,全望着她。 工作人员重新擦过了需要出镜的地板。经纪人、助理们都退让到外面。巩摄影师调整布景的时候,听见梁丘云压低了声音,小声说:“我现在说话,你能听见吗。” 巩摄影师抬头,发现梁丘云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讲的。 但汤贞坐在另一旁,还直视着镜头,木木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摄影助理对巩摄影师说,明明在电视里看发布会,汤贞讲话的时候还挺有个活人样的:“今天怎么看着,这么瘆得慌。” 值得庆幸的是,这组广告并不需要汤贞做什么表情,甚至大多时候,他是背对镜头的那个。依照着预先安排,汤贞只需要在食指戴上 mattias 十周年纪念款戒指,背对镜头,抬起手给梁丘云整理领带。相应的,梁丘云会低下头,用戴着同款戒指的手,在镜头前帮汤贞翻折衬衫的衣领。 巩摄影师捕捉到梁丘云低头凝视汤贞的眼神,以及抓过汤贞的手,教他摆弄自己领带的表情。 摄影助理感慨道:“认识十年了啊。” 这次广告主题企划写道,昔日两个少年人,勇敢追梦想,携手闯世界,急流险滩,挡不住他们执着的脚步,千山万水,磨不灭他们心中的火种。皆是诸如此类的煽情话。 “mattias 过去十年的结束,也将是下一个十年的开始。”这是 mattias 经纪人郭小莉一个月前签在一旁的补充意见。 巩摄影师在镜头里发现,汤贞有了些反应。特别当梁丘云给他折着衣领,手指在他后脖子上微不可察捏了一下的时候。 汤贞有个明显抬头的动作,好像条件反射,他背对镜头,看着梁丘云,巩摄影师拍到了梁丘云低头也瞧汤贞,露出的那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拍摄在三个小时后告一段落。巩摄影师听郭小莉和他说,汤贞今天状态不佳,从早上出门前就受了伤,实在不巧,下次拍摄不会再这样了。 巩摄影师开口安慰了她几句,说今天的拍摄还是比较顺利的:“等后期修片出来了,我再让助理和你们联系。” 梁丘云换过了衣服,几个保镖围过来,大概要护送他走了。梁丘云看见郭小莉形单影只,抱着手臂在汤贞更衣室门口等待。他走过去。 郭小莉不知为什么眼眶通红,抬头看他。 “才几天,郭姐,他就已经这样了。”梁丘云俯视着她。 郭小莉嘴唇干裂的,说:“什么意思。” 梁丘云抬头看了眼汤贞紧闭的更衣室门,又看了郭小莉。他后退一步,走了。 * 梁丘云走进一楼大厅。白色的穹顶上布满了璀璨群星。 万邦娱乐集团总部。 从梁丘云进来,就有过路的人注意到他了。人们小声议论着,梁丘云,是梁丘云来了。 云老板怎么到万邦来了。 不知道,可能来找人。你说我要不要去和他打声招呼? 梁丘云规规矩矩,走到服务台前面。几个前台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手头上有工作的,都挤过来了。 “您、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她们问他。 梁丘云说:“我约了吕天正先生,五点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后面拍上他的肩膀。 “云老弟!” 梁丘云一听声音,回头。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万邦娱乐的当家大主持人吕天正。 两个人亲切拥抱。“还麻烦吕老师亲自下来接我。”梁丘云说。 吕天正说,你这可太见外了:“云老弟你来了,我还能不赶紧下来接?” 大厅四周,站着数位西装革履的人士,隔着人群,注视着吕天正。 “还带这么多保镖,”吕天正笑道,“走,我带你上去,几位正等你。” 第63章 泡沫 5 骆天天有时做梦,还会梦到一辆机车破旧不堪的后座。 好像回了家一样,他梦到自己坐在上面,悠闲地晃荡腿,咬着吸管,咕嘟咕嘟地喝汽水。他在梦里永远很自得,很快乐,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走了。有人会带他离开,踩着机车,把他带去一个没有亚星娱乐,没有经纪人,没有所有压力、烦恼、痛楚、不快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然也一定没有汤贞。 骆天天一下台,助理贝贝叫他,说小孟打电话来:“让天天哥今天也不用过去了。” 骆天天听了,没说话,这地方人多口杂。助理贝贝也很快被更多人挤开,后台那么多记者,镜头架满了,骆天天一下台,被他们团团围住。 骆天天有些意外:“今天是乔贺老师……”他说到一半,记者们闪避到一边,那意思,他们不是要采访他的。他们推开了更多人,临时辟出一个场地来,把骆天天单独留在中间,要给他拍单人特写。 各路记者叫他,天天,看这边!天天,把你这英台的戏服打开! 约半个月前,一年一度的戏剧协会奖颁奖礼主办方突然通过经纪公司亚星娱乐,联系到骆天天本人,问他最近是否有档期,愿不愿意参加戏剧协会奖今年典礼压轴的一档特别演出。这类高规格的颁奖礼,骆天天素来少有机会参与,细问之下,才弄清楚对方找上他的缘由。 今年的大奖,获奖者不是别人,是骆天天在多年前与他有过短暂合作的乔贺。于是主办方安排了一场连轴剧目,希望将乔贺过去八年所主演的六部大奖戏剧经典片段串烧起来,在舞台上全面展现乔贺,也是戏剧协会,昔日的辉煌、风采。主演请的多是与乔贺曾合作、接触过的青年后辈,其中,找上骆天天的,便是负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编导团队。 为此,骆天天辛苦筹备了近半个月。日夜忙碌。他甚至放下一些别的工作,专注进这个事情。至于最后成果,听方才台下如雷不绝的掌声也知道了。 有记者边拍摄,边小声感慨,称骆天天这个扮相,用了心,是下了功夫了,确有几分当年汤贞的风采:“我看,也就是当年的汤贞再世,才能和你比一比了。” 旁边好几个人笑他:人没死,哪来的再世。 那记者不说话,夹在其他同行中间,对着骆天天又是一顿连拍。他在手记上飞快写了些笔记,说:“人没死,艺术生命也走到头了。” 拍摄到中途,有记者提议,把刚在台上饰演梁山伯的那位褚姓演员也找来,拍个合影:“和当年照片放一起,版面好看。”有女记者趁这时候采访骆天天,问了他最近几项工作的筹备情况,又问起他身上这套祝英台的戏服,是哪方面提供的。 众所周知,当年那部《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海内外戏剧市场掀起巨大的风浪,人气之盛,奖项之多,堪称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作为剧组的首席合作伙伴,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也在那几年出尽风头。首演的第三年,嘉兰方面在一次慈善拍卖中以七位数的价格,售出了馆藏《梁祝》女主人公祝英台的一件戏服。当年的新闻报道上是这样写的:此系市面上唯一流通的《梁祝》嘉兰原版戏服,祝英台的扮演者汤贞及嘉兰剧院方面另各藏一件。骆天天得了说话机会。他简短讲,当年拍卖出的那件自然是找不到了,嘉兰剧院馆藏的戏服,按规定也无法外借,至于他们当年送给汤贞老师的那套,公司也代表骆天天专程去问过了,但汤贞老师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他也不记得放在哪了:“这一套是晚会导演组请到了当年的服装设计团队还有几位裁缝,重新定做的。” 女记者问骆天天:“为你量身做的?” 骆天天在话筒前笑了:“对。” 前面观众席上忽然涌起潮水般的掌声。骆天天站在后台一角,他戏服还没换下来,宽大的衣摆叫他自己抱着,他伸长了脖子,看见一个中年高瘦男人在舞台上被万丈光芒所笼罩的背影。 乔贺。 一位从台湾来的导演,姓高,身材微胖,络腮胡子,穿着件印有天坛图案的旅游风景衫,在台上和乔贺拥抱在一块。有工作人员过来叫骆天天,说天天,大家都上去了,你也快上台,别掉队。 骆天天踩着楼梯,往那个已经挤满了人的,仿佛有光的舞台上走。在那里,人们握手,相互之间拥抱,人和人彼此是相互认可的同辈,是在舞台上密切合作的艺术伙伴。骆天天站在外面看这些人。 时至今日,他仍不知道怎么去注意那些时不时伸缩移动的吊麦、地麦。 高导演回头,看见骆天天:“那个小孩,过来!” 骆天天也认出他来,他就是当年《梁祝》那个跑前跑后,对亚星娱乐百般嫌弃的胖副导演。骆天天穿过人群,听见副导演和乔贺讲:“小时候我就说他和小汤长得像吧。” 乔贺好像没怎么老,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这一场晚会下来,他神态有些疲惫。骆天天到他眼前,毕恭毕敬道:“乔贺老师,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乔贺对他笑了笑:“长大了啊。” 还是那个念剧本时候的腔调。 颁奖典礼结束后,乔贺艺术工作室在嘉兰剧院后面一家酒吧举办afterparty,请的都是亲朋好友,还有来参加典礼的各界人士。骆天天站在路边的街道上,给梁丘云发了条短信,对方没回。 助理贝贝抱着换下来的戏服,跟在骆天天身边。 乔贺和副导演几个人,走在他们前面。 “在咱们这戏圈子里,演员自杀不是太稀罕的事,”骆天天听见副导演的声音,从前面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但发生在小汤身上,我这心里……” 一旁的乔贺只听着。 “他走这一遭,林导也不知道,打电话问啊……又听说你因为小汤的事,又挨了社会舆论一通骂……” “林导现在身体怎么样?”是乔贺的声音,在人多的地方也非常清晰。 副导演摇了摇头。 “林导很自责的。说前几年最后一次排戏的时候,放弃得太早……这么一下,把小汤也给放弃了……” 到了酒吧里面,骆天天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他看手机,梁丘云还是安安静静,和这几天一样,没动静。骆天天低头玩手机,看到网上已经流出了一些戏剧协会颁奖礼的表演照片。他上下翻了翻,挑了一张自己扮作祝英台的舞台特写,连同记者的称赞一同保存下来,发给了梁丘云。 还没等到梁丘云的回复,有人过来,叫骆天天到前面去坐:“乔贺老师他们在里面,正说《梁祝》的事,褚老师请你过去。” “当年就这一场戏,惊动了多少人啊,”骆天天听到前面有人高声戏谑,数着手指,极尽夸张地吹嘘,“戏剧界、新闻界、电影界、娱乐界、评论界……就这普天之下,仿佛就没有没看过那出戏的了。多少人捧场,多大的影响力。我就记得,当时在系统里面,酸乔贺老师的人可太多了,说你乔贺,一个理想主义愤青,跑去跟大明星汤贞合作了,终于向商业世俗低下了那颗倔强的头颅,以后别再装什么清高了!” 一桌人哄笑,骆天天在这时候坐过去了。褚老师笑着,看见他,忙起来介绍。 “这是天天,骆天天。刚才和我一块演《梁祝》的,他就是祝英台。” 小伙子,演得不错。有位老师端着酒杯,这样说。 骆天天说:“谢谢老师。” 褚老师也跟着夸他,说天天台词背得特别好,祝英台那词,拿过去就会背:“我当年演过四九的,看着词,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他没演过祝英台,他都记得。” 骆天天正要谦虚,听见副导演说了一句:“说到台词,这么多年,还是谁啊,还是小汤!”他说着,手指头敲桌子,把周围一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林导当年,当场改,他当场念,台下念上两遍,上台张口就来。” 乔贺脸上原本还有些笑容,酒吧里一度是叫人深陷其中的怀旧气氛,连欢笑也是柔和的,直到听副导演这么说。 “从前往后,再没见过这样的年轻演员。”副导演旁若无人道。 这一场派对持续到深夜,中途骆天天接了个电话,走了。几位老师和乔贺拥抱过,也各自回家。小褚临走前和乔贺说,他在这边待到周二才回去:“乔贺老师,明天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乔贺让几个助理善后,他开车,把喝得一塌糊涂的副导演送回酒店。 副导演倒在乔贺的车后座上,开着车窗,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些醉话。 “林导快气死了……小汤那当年瞧着,那么瘦,排戏的时候受那些罪吭也不吭一声,你还记得吧,他就是不爱吭声。现在还是那样。跑去死了,也不吭一声,也不和林导讲,报纸上说连个遗书也没留。有什么过不去的,讲出来不就过去了吗。不过人要是还有什么话想讲,我看可能也不会去死了……” * 梁丘云,“云老板”,这一晚在万邦娱乐集团总部,经过大主持人吕天正和万邦高管刘坤书的引荐,结交了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每一位的名字单提出来都是段江湖传奇,若没有些特殊照顾,别说常人,就连万邦集团内部的领导们都难见着他们的面。吕天正也说,几位老总今儿下午都到总部来开会,不然平日里各自天南海北,吕天正就算想要给云老弟引荐,都无门无路。 “一会儿上了楼,也不用紧张,我和小刘帮你介绍。几位老总都知道你,特别是陈总,”电梯上行的时候,吕天正告诉梁丘云,“求贤若渴,一直对我说,想见你。” 万邦娱乐集团版图广大,一座总部,划分成若干区块。不同于一般的娱乐文化公司,早在几年前,万邦就已经大跨步地开始朝金融传媒帝国的方向迈进。 “最早,我们陈乐山陈总,的确是想开一家电影公司。你见过他的照片对吧,相貌堂堂。他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万邦刚成立的时候,那会儿国内娱乐市场也比较混乱,没有行业规范,经常出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很多人的权益也得不到保障。陈总呢,有心,想要改变当时混沌的局面,也想保护我们的从业者,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万邦不是电影公司,是一家艺人经纪公司。我们林副总,林大,当时在天津港,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他们两个人一见如故,于是林副总就带着他公司的人进了万邦。他是名符其实的二把手,元老人物,到现在也是这样。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两个公司合并没多久,万邦又着手,开始成立自己的电影制作和发行公司。陈总还是不忘初心,想做电影。他也确实投入了巨额资金。短短几年时间,就出品了大量的制作精良的经典影片,为市场打造出了十几位影帝、影后级别的知名演员。那时候的万邦,在业内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毛成瑞才刚刚从工作单位辞职,因为不想上班,用他那点上班族的积蓄注册成立了亚星娱乐。 “亚星娱乐能一路发展到今天,确实是陈总没有想到的。所以对于毛成瑞这个人,陈总也是很欣赏他。在那个年代,云老弟,你知道的,市场上群雄割据,风云变幻,每天都有新的娱乐公司出现,每天也都有艺人四处讨债,因为东家破产倒闭,突然之间,就关门歇业了。当时有家名噪一时的电影公司,叫做新城影业,风头正劲,又是和海外影视巨头合作,又是要办国际电影节,结果董事长因为个人的贪污受贿问题,被警方在电影节开幕日当天直接带走调查了。 “这公司一下子乱套了。陈总惜才,又有行业责任心。当时新城影业那么多员工,连上班的地方都被人砸了。是陈总,伸出手,帮了他们一把。当时新城影业的二把手,傅春生,如今是我们万邦影业的领头人,主管着集团所有电影电视剧的制作发行。你一见他就不会忘记他了。留胡子,嘴唇上,鱼须似的,特别长的两根。这个人,你别看他胖乎乎的,说话温吞,看片子的眼光非常精准。在这一点上陈总非常信任他。当年也正是因为他的极力推荐,云老弟你的《狼烟》系列续集才得以在万邦接管新城影业后,成为公司第一部 敲定开拍的大制作电影。一会儿你可以当面谢谢他了,他可很喜欢你啊!” 吕天正一边口头对梁丘云介绍着万邦这些年来发展的历史,一边暗自提点他,说一会儿要见的这位,是公司最近几年才提上来,飞速打入董事会核心的人物:“他叫黄健雄,本职是搞金融的。陈总这两年非常器重他。特别是成立了万邦金融发展这个基金项目以后……” 刘坤书在一旁,吕天正压低了声音,说:“但是呢,林副总跟他不大对付。你一会儿注意,两边都别提。” 又说:“这个黄副总,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面条。云老弟你这全国到处拍戏,哪里有好吃的特色面食,可以和他聊聊嘛。” 梁丘云明白这个道理。到万邦总部这种地方,见陈乐山这类人物,第一次,切记只谈风月。 从万邦总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点多钟。梁丘云先是和黄健雄黄副总,交换了电话,约定改日一同去一家旗人开的私家餐馆吃面;接着跟傅春生,“老傅”,定了一个两人同在本地的时间,老傅说,万邦影业的编剧团队最近送上来几个剧本,特别好,要云先生一定要参加一次剧本会议,发表点意见;再是万邦娱乐集团的二把手林大,这个人实在是善谈,和梁丘云更是一见如故,刚聊几句,立刻称兄道弟起来。“走走走,我带你去见陈总。你说巧不巧,他刚改了行程,后天才飞印度。明天你空出点时间,跟我们一块去打高尔夫。” 吕天正原本还是引荐着梁丘云来见这些人物的,可慢慢的,路走着,变成了他跟在梁丘云后头。吕天正这脊背有些发寒了。等到了陈乐山,陈总经理办公室门外,门一开,正好有人出来。 不是陈总,是年轻的一男一女。吕天正生怕怠慢,急忙又跟梁丘云介绍,这是陈总的家人,这位是陈总的千金,小娴,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位是陈总的干儿子,华子,眼下正在万邦集团的安保系统担任要职。 华子和梁丘云身高相当,冷冷看他一眼,也不言语。倒是陈总的独生女陈小娴,见了梁丘云,一改往日的内秀文静,面色微红,好像有些害羞似的看着他,让吕天正颇感意外。 等到出了陈总的办公室,上了梁丘云的保姆车,吕天正这才略微有些回过劲儿来。 刘坤书给吕天正发短信道:“吕老师,全公司上下可都传遍了。咱俩这回可算撞了大运了!” 吕天正转头看梁丘云。 前面司机问:“吕老师,送您回哪儿去?” 吕天正说了一个路口:“不大顺路,我让儿子到那儿去接我。” 梁丘云说:“吕老师为了我的事辛苦了一晚上,我得把您安安稳稳送到家门口。” 他这样温柔体贴,说话做事,叫人打心坎里觉得舒服,一时间,吕天正更回想不起记忆里那莽撞凶狠的一拳头是个怎样的人朝他挥过来的了。 你最近是不是在城里买了座大宅。吕天正问他。 梁丘云点头。 怎么,想把老爹老娘接过来? 老两口在老家里住惯了,不愿意来。再说,来了我也不能在家陪着,他们也是寂寞。 那你是打算成家啊? 吕天正问出这一句,梁丘云笑了。年近三十的男人,看上去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看缘分到没到吧。他轻声道。 像你这样品行端正,事业有成,又一表人才,这么有魅力的黄金单身汉,想要缘分,还能没有? 梁丘云笑了,摇头。 他说,他梁丘云梦中的生活,就是能和爱人、孩子在一起,多享受一点家庭的幸福和快乐。“我们演员都是没家的人,一年到头碰不着家几次。就算人家跟了我,我这天南海北地拍戏,妻子一个人在家,嫁给我反而也委屈。这样的缘分,还是不到比较好。” 吕天正感慨道,我见过好男人,没见过老弟你这样的好男人。 “等下一步陈总给你的公司发展起来,你就去寻找自己的缘分吧。戏,想拍就拍,不想拍,在家跟老婆过日子。云老弟,我希望早日看到你幸福。” 车进了吕天正所住的小区,停到他家门前。 “既然你也有这个打算,和陈总也谈得不错,那亚星娱乐那边,你不如趁早撤了,”吕天正下车时,又劝了梁丘云一句,“只要老弟你一走,亚星倒下是分分钟的事。到时候陈总一出手,这就是你的公司。” 梁丘云说,再等待一下时机。 还要什么时机?吕天正不解道。 “现在亚星娱乐把赌注都压在你和汤贞两个人身上,连那个年轻团体都放到日本去发展了。汤贞现在这情况就是个定时炸弹,你一走,这个定时炸弹就引爆了,还需要什么时机?” “我今天见过他了。”梁丘云突然说。 吕天正看他。 深夜的别墅小区,无人打扰。梁丘云沉默了会儿,说:“以汤贞现在的状况,无论我走不走,他都迟早要出事。” 吕天正看着他,明白了。梁丘云这个人爱惜名声,不愿意公开出面,做点燃引线的火星。吕天正问:“这个迟早需要多久。” “不会太久。”梁丘云断言。 吕天正下车以后,梁丘云的保姆车在夜路上缓缓行驶,停靠在一条狭窄巷弄的路灯阴影处。 梁丘云在车里吸烟,脱掉穿了一天的西装外套,解了衬衫衣领,车内沙发展开成一个舒适的角度,让他坐在里面,他翻阅手里几份封面无字的新文件。小孟从车外面提回些大包小包,开口问:“云哥,今晚去哪儿。” “兰庄。” “萨芙珠宝那边刚托人送过来一个箱子,你要不要现在看看。” 梁丘云把手里文件放下:“拿过来。” 箱子打开,里外三层,没什么特别,摆放了几十种大小不等的钻戒,多是婚戒的样式。 小孟说,薛太太感恩戴德的,她没想到云哥您大婚,提这么早准备,还专程惦记着他们家赞助商的事,还特意托我转告,说您的婚礼,一定是业内盛事,事关重大,如果女方那边对设计或质量上有任何不满意的,他们会尽全力配合修改,如果还不满意,大婚之日选择其他品牌其他设计,薛太太也一定理解。 梁丘云点头,把这折射着车内光线的一箱子扣上,说:“薛太太,不容易啊。” 他余光瞧见脚边还有个不起眼的纸袋。 小孟解释,说这也是萨芙珠宝送来的:“今儿上午拍的几张草样,还有今天拍广告时候用的样品,也送来了。” 梁丘云把几张广告抽出来,大略翻了翻。纸袋里还躺着一个白色的小方盒子,梁丘云手指一摸,拿出来,打开。 盒子里一左一右,摆放着一大一小,两枚戒指。盒盖内侧印着一行金字:mattias 点滴十年纪念限量珍藏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亚星娱乐联合萨芙珠宝,诚意定制。 小孟说:“郭小莉负责的,卖给粉丝的。” 梁丘云从盒子里拿出其中一枚来看。这东西要说设计,没什么设计,一道环上拐了一个拉长的z,相当敷衍。要说做工,更没什么做工,平凡无奇一枚银戒指。梁丘云都没怎么用力,手指尖一捏,这小小一枚圆圈,当即在他手里失去了形状。 梁丘云笑了一声。车外面有人敲门,声音低低的。梁丘云把脚边各样东西拿开,车门推出去,一个戴帽子的女孩子从夜色中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过来的。”梁丘云低头问她。 巷子对面停着另一辆车,司机的车窗半降下来,一个年轻男人视线越过窗子,朝梁丘云看了一眼。 女孩把头上帽子摘了,坐在梁丘云身上,气喘吁吁:“华子送我来的,没有人看见……” 外面的车开走了。梁丘云神色温柔,瞧坐在自己怀里的女孩。 陈小娴。 司机早就提前下车了,小孟在前头目不转睛地开车。 陈小娴双手捧住男人的脸,他低头吻她一阵,她说:“云哥,我好想你。” 梁丘云说:“有多想我?” 陈小娴说:“我天天看电视,想要看到你。” 梁丘云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小娴说:“爸爸总叫我陪他,怕他听到。” 梁丘云好像忍不住,又低头亲吻女孩的脸。陈小娴二十二岁,身体发育得不尽如人意。 陈小娴脸上浮了层红晕,她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我看到电视上,你和汤贞一起参加发布会。”陈小娴说。 梁丘云点头。 “汤贞也真可怜,”陈小娴说,声音轻轻的,“都去寻死了,还要站起来向那么多人鞠躬道歉……” “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工作。”梁丘云说。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陈小娴眉心簇起,好像不开心听到梁丘云说这种话,“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人平等的。” 梁丘云挑了挑眉,不以为意:“你是千金小姐,谁能和你平等。” “我是千金小姐,”陈小娴伸手捏梁丘云看似酷酷的脸颊,“你是千金小姐肚里孩子的爸爸。” 她又扑在梁丘云身上。梁丘云小心翼翼抱着她,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似的。 “我梁丘云,何德何能啊。” “你去看他了吗。” “谁。” “汤贞。” “怎么又说起他来了。” “你知道吗,云哥,他不是因为乔贺自杀的。” “我偷偷找人打听过了,乔贺前一阵子离婚的时候,去打印了通话记录。原本连他的经纪人都不相信,是看了才知道,这几年来,汤贞确实从没和乔贺联系过,连一次都没有。” “然后呢?”梁丘云问。 陈小娴脸上有些愁容,她额头碰着梁丘云的额头,这么近地端详梁丘云的脸。 “我知道,你有很多过去……” “你也告诉过我,”她说,“你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好……” 车子在大路上行驶。窗外是宽阔的护城河。 梁丘云望着眼前多愁善感的女孩,余光又越过她,瞥见远方那片黑漆漆的河面。 夜色中,仍有船只在河面上航行。 “你真的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吗?”女孩问他。 梁丘云没说话。等再看陈小娴时,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怕你心软。”陈小娴说。 梁丘云仿佛没听明白。 “我总感觉,这次回来见到的你,和在英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会走神……” 女孩说得很认真。梁丘云却皱了眉,失笑:“有吗。” “有的。”女孩笃定道。 梁丘云说,可能是最近太忙:“回国以后一直在剧组拍戏,你也知道。” 女孩把头低下了。 她有些羞赧,梁丘云吻了她的鬓发,她声音细如蚊蚋:“我是不是还是特别不懂得体贴你?” “已经很让我知足了。” 车行到另个路口,再次缓缓停下。陈小娴和她父亲住在一起,家教严格,她不能夜不归宿,这路上一番亲近,对她来说已是十分奢侈了。 “我偷偷去看了大夫。”陈小娴临走前说。 梁丘云看她。 “大夫是华子帮我找的,他也答应我,帮我瞒住爸爸,”陈小娴握了梁丘云的手,梁丘云的手掌轻轻摩挲她的腹部,陈小娴说,“大夫说我这次怀孕,还是有点危险……但……我想,尽量保住我们的孩子……” 梁丘云喉结动了动。陈小娴也有些激动了,她一双眼眶都红了:“云哥,我好担心……你说爸爸会同意吗,他会喜欢你吗?” “再等我一段时间,”梁丘云对她说,“等我向你父亲证明,我可以,有能力,给你一个家。” 陈小娴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在爸爸面前帮你吗?” 梁丘云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一切交给我。” 万籁俱寂。 骆天天坐在床边,一条白布蒙着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酒店套房里开足了冷气,可骆天天仍是在流汗。几条裹胸牢牢扎紧他的胸口,勒得他喘不过气。层层叠叠的祝英台戏服、假发,更如同巨网,把骆天天整个人从头到脚罩住去,闷得他呼吸困难。 墙上的时钟在零点时候发出一声钝响。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久到骆天天已经开始昏沉。几扇门外忽然传出“嘀”的一声,有人刷卡进了这间套房。 骆天天下意识抬起头。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了,像不会动了一样。 黑暗中,他听见一阵脚步声,熟悉的,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轻轻一声,是距离自己最近的这扇门打开的声音。 骆天天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他不进来,也不走。就在门外站着。 骆天天看不见他,也不知他是不是正看着自己。骆天天只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又把他等来了。 第64章 泡沫 6 郭小莉一大清早又给汤贞送早点来,做的还是老几样,几份小菜,一桶山药红枣薏米粥。温心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就在边上陪着,帮汤贞吹勺子上的热气,看着汤贞吃。中途温心自己也尝了一口,她没忍住皱眉,看了还在喝粥的汤贞老师,又看郭姐。 郭小莉不明所以,取了勺子,自己也喝了一勺。她把粥含在嘴里,勉强咽下去了,当即说:“阿贞。” 汤贞在餐桌边抬头,看她。 郭小莉瞧着汤贞跟前的粥碗已空了小半,她说:“别喝了。” 汤贞好像没明白,再低头的时候,祁禄已经把他手里的勺子和粥碗拿走了。 “怎么了。”汤贞看她们,轻声说。 郭小莉摇头:“温心,带阿贞去吃药。” 温心问:“汤贞老师,你今天早晨感觉怎么样。” 汤贞看着温心拿过来的药,并没有下意识拿过来吃,他好像有点抗拒,说:“这是什么药。” 温心说,前一阵换的药不大好:“你可能没印象,曹大夫和他的团队前几天到家里来了一次。” 温心知道汤贞不喜欢接触医生,更不喜欢听见医院、疗养院之类的词。她忙跳过去说:“他们拿过来几种新的药,给咱们试试,说副作用没那么大。以前也发冷,没这么冷过,你前几天精神状态也不好,看今天早上就好多了,是不是。” 汤贞乖乖把药含进嘴里。 温心试了试水温,把水递给他。 温心坐在汤贞身边陪他。身后卧室的两面窗向外打开了,这是温心对郭小莉努力争取来的,不过只能在早晨阳光好的时候开上一会儿,半个小时就要关掉。温心靠在汤贞身边,感觉阳光从身后洒进来,汤贞耳鬓的头发都透着些光。 “汤贞老师,你觉得暖和吗。” 汤贞侧过脸看了温心,点头。 “我昨天啊,把你嘱咐我的事情都办好啦,”温心小声告诉他,“今年给方老板的钱也汇过去了。” 汤贞点头。 温心又与他说了些别的闲话,都是一些家常事情。她还说她去买了一身新的比基尼,因为以前的都胖了:“我最近轻了好多啊,汤贞老师你看出我瘦了吗?” 汤贞抬眼看温心那张圆乎乎的脸,那对期待到发亮的黑豆似的眼睛。他说:“好像有一点。” 温心嘟嘴道:“还‘有一点’。” 汤贞说,瘦了瘦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笑似的。弄得温心也坐在旁边,跟着他无缘无故地快乐。 郭小莉之前还问温心,你成天叽叽咕咕跟阿贞说什么。温心说,没说什么,就是说闲话。她甚至把自己和汤贞老师的对话复述一遍,给郭小莉听,郭小莉还是不太相信。“你就不能和他说点有用的,宽慰宽慰他。” 温心不知道什么是有用的。在经历了那个眼睁睁看着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汤贞老师带走的夜晚之后,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坐在汤贞老师身边,时不时和汤贞老师说几句闲话,她都打心眼里觉得很幸福,很知足。 半个小时很快结束了。温心说:“汤贞老师,我去关窗户,你要不要再歇会儿。” 汤贞听了,摇头,他眉头微簇。 温心看他的反应,问他:“你又背疼吗?” 一阵风穿过了卧室的门,在温心耳畔擦过去,涌出大开的窗子。温心扶着汤贞,一抬头,瞧见窗帘上的那些飞鸟,翅膀展开了,像要乘着风飞出窗去。 “汤贞老师,我们这几天好好吃药。这样等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好好玩,不会冷,也不会疼了。” 温心关完了窗子,正回头哄他,感觉汤贞老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力气不大,但确确实实是汤贞老师主动握住她的。 鸟儿们睁着绣线织成的大眼睛,悬停在垂落的窗帘上,看着温心把卧室灯关上,门也关上。 温心轻声和祁禄说:“汤贞老师又睡了。” 祁禄点头,他在书房里进进出出,将成捆的书报往楼上扛。温心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是郭小莉写给她的:“你去一趟萨芙珠宝,把广告草样送到我办公室。” 郭小莉的秘书一见温心,当即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高跟鞋一路小跑,把温心拉到一旁。“郭姐今早一来,就把她自己关到办公室里间去了,”秘书对温心窃窃私语,“中间有人来,我去敲门,一靠近就听见郭姐在里面和汤贞老师的医生打电话。” 温心边听,边点头。秘书道:“电话里吵得特别凶,我听着像是,那大夫想让郭姐自己也去看医生。” 温心一听,愣了。 “他这么直接和郭姐说啊?” “我猜的,又听不见,”秘书四处看了看,小心说,“反正郭姐是一下子发怒了,劈头盖脸,在电话里就是一顿骂。” “有些话我不敢和她讲,温心,你要不要劝劝郭姐,给自己歇个班,别成天在公司加班了。” 温心听着秘书压低了的声音,装作不经意地朝眼前这亚星娱乐大楼顶层,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张望。郭小莉的办公室几乎每分钟就有人出入,但看对面,林经理办公室,大门紧闭,是连秘书都没到。 再看左边,李经理办公室,隔着道窗子,温心都能瞧见李经理在里面小口喝咖啡,对着镜子抹头油。 “就最近这段时间,公司事情特别多,”秘书说,“郭姐一直以来又是事事亲力亲为,她忙习惯了……可你看看其他几位,”秘书也偷偷去看对面几个办公室,“他们越是什么都不干,公司越是把所有的事都推给郭姐。” 温心问,林经理怎么回事,这次公司十周年不是他下面的团队负责吗,他这个点还不来上班? 秘书提到这个就来气:“说自己有事情,下午开会才来,他哪天没事情?公司现在这么忙这么乱,不开会的时候他还是从来不来,搞得他团队的人净往我们这里汇报。连郭姐都说,不是这么个汇报关系,让他们去找林经理。他们说,林经理说了,郭姐拍板他很放心。” 温心不知道说什么。像她们两个在郭小莉身边待久了的,都清楚她什么性格。虽然平时脾气大,又冲,但只要涉及工作上的事,别人把工作交给她,她并不会觉得受委屈。 郭小莉站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温心一进去,她伸手把温心递过去的萨芙珠宝广告草案接了。还有不少人在郭小莉办公桌边等。温心看这情形,正想走,郭小莉说:“温心。” 一指办公室旁的一张椅子。 温心只好在椅子上坐下了。 “现在是这样,谭副总,”郭小莉还讲着电话,边讲边在下个员工拿过来的文件上签字,“电视、户外、纸媒广告这块,已经差不多了。几大门户网站的推送,六大代言品牌的合作,也已经敲定了。这个我秘书今天早上已经送了一份完整材料到你秘书办公室,下午开会时候你有什么疑问再问我……萨芙珠宝的新广告前几天就拍完了……其他五家定在音乐节结束以后……” 电话刚挂了,紧接着铃声又响起来。郭小莉拿了后面员工交上来的文件,翻了翻,拿笔一勾。“这个我不知道,”她对那员工说,“你得找林经理。” 她把电话接起来,刚听了一会儿,说:“下午就用,你现在送过来。” “温心,你给我拿来的广告草样呢?”郭小莉把电话放下,突然问道。温心闻言站起来,周围等待的人听见了,也帮郭小莉一起找,最终在郭小莉手边一摞作废的企划书上找到了。 郭小莉把文件袋打开,迅速抽出几张草样看了一眼。办公室里没人敢催她。就见郭小莉瞧着样张,眉头一皱,嘴里喃喃的:“做得什么东西……” 秘书被郭小莉叫进来,郭小莉说:“拿给广告部,找小张出几个修改方案。” 秘书说,小张刚过来,就在门外。 小张进来了,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蓬头垢面,手拿着一卷带子,讷讷道:“郭姐我给你送来了。”郭小莉看见他,叫秘书:“把投影打开。” 办公室门外又走进一些新的人,全在等待。温心也去帮秘书挪家具,开投影。就听郭姐在后面问小张:“你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小张嘟囔着,加班。 “好好的小伙子,没个人样,”郭小莉厉声道,“让罗丞带你去练习室洗,你去找他,现在就去。” 小张敷衍道,你看完我再去也来得及。 办公室的南面墙上拉下一张投影。 灯关上了,温心在昏暗中,看到汤贞老师的面孔出现在幕布中。 “你给‘matty’画了一张画像?” 镜头外的主持人问。镜头里,汤贞坐在梁丘云身边,梁丘云手里拿着一张签名板。“对,”汤贞看了那签名版,又看镜头,笑道,“我们一起画的。” “你想象中的‘matty’是这样一个小男孩?”主持人问,“朝头顶张开手臂,站在……这是屋顶上?” “舞台上。”汤贞解释。 “这舞台有点太高了吧。”主持人说。引来梁丘云的笑声。 “我看到‘matty’背后还有两个小翅膀,”主持人说,“头顶上那是棵草?” “是花,”汤贞纠正道,“是一朵花。” “什么花?”主持人问。 汤贞“嗯”了一阵,眼睛在签名板的画上逡巡,看上去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抱着签名版的梁丘云低声道:“长得像草的花。” “对。”汤贞笑了,立刻表示赞同。 办公室里没人说话,温心听见郭姐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很快归于平静。 屏幕上,主持人还在问,问汤贞,“matty”手里牵的那只小动物:“是只狗?” 梁丘云插话道,他也没看出那是什么。 汤贞解释说,是一只小羊:“小羊羔。” 梁丘云情不自禁笑了,就听主持人说:“为什么要牵羊?他在舞台上放羊吗?” 梁丘云低头靠过去,在汤贞耳边说了什么。这是个十分亲昵的动作。汤贞听完了,看他,自己再看画,好像也有点尴尬。汤贞不好意思地对镜头笑,解释道:“我也没仔细想……” 又说,他只是觉得应该有一只小动物陪着“matty”。 梁丘云和主持人相视而笑,笑声远去,清晰的旧日画面逐渐变为模糊的叠影。一行字从画面中间浮现。 mattias,点滴十年。 接下来是一行小字,大型纪念巡演即将开启。后面附上了日期、城市、购票方式。 灯亮了,温心还怔怔望着幕布。 “可以了,”郭小莉在小张随带子拿过来的表格上签字,说,“抓紧时间出拷贝,下午毛总开会之前送过去。” 小张前脚刚走,后脚一位前台接待急忙敲门进来。 “郭姐,”来人叫道,“外面突然来了一群人,说是咱们在日本合作公司派来的团队,已经上楼了,他们指名要现在见你。” 郭小莉刚顾得上喝口水,喝到一半,她抬头看那前台。 “来了几个人。” “加翻译一共十六个人。” “我现在正忙着,”郭小莉把水放下,说,“你去问问李经理他们谁有空去接待一下。” 前台说:“不是,他们指名要见你。” 郭小莉说:“不是下午才开会吗,我现在没空。” 前台说:“可是……” “又怎么了。” 前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说见不到你,能见云哥也行。” 郭小莉诧异了,看她。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郭小莉刚穿上外套,她嘴里念叨:“什么事……” 林经理推门进来了,一进来被满屋子等待的公司员工吓得后退一步:“哎呀,小莉,你这里这么忙啊!” 郭小莉抬头看见他,挑眉道:“您来上班了啊。” 林经理脸上攒出一个笑来,说:“正好走过楼下,碰见日方合作公司的团队,误会,误会,小莉,你这里这么忙啊,你先忙着吧,我去接待就可以了。” 前台接待小姐一时没搞清楚状况,见林经理用眼神使劲儿催她,她只好匆匆向郭小莉不好意思鞠个躬,跟着林经理走了。 郭小莉瞧着关上的门,还皱着眉。 门又开了。 “郭姐!”来人叫道。 “又怎么了?”郭小莉道。 温心知道郭小莉是忙。自从做了汤贞的助理,她平日里就不常来公司了,但每次过来,郭小莉办公室都是这样的一幅图景。公司的人也说,按道理讲,郭姐也算公司高层了,可每天日子过得仍如同一线员工。“有的人就是这样,劳碌命。”温心的爸爸在电话里讲,“你不要学她!” 温心坐回那把椅子上,郭小莉不叫她走,她也不敢插话问找她什么事,只好继续瞧这一大屋子人忙碌。 “怎么又丢了?”郭小莉对下个进来的人问道,大动肝火。 那员工苦着张脸,百口莫辩:“谁……谁知道那远腾物流怎么回事啊?” “上回丢了是不是也是他家?”郭小莉问。 “没错啊,”员工道,“按说这么大企业……” 郭小莉气得一张脸变色。员工忙说:“不过他们打电话来,说已经派了捞货船在护城河里捞了,说一定补偿咱们的损失——” “放他的狗屁,那物料捞上来还能用吗?我时间等得起吗?”郭小莉骂了几句“趁早倒闭”一类的话,又叫员工,“你打电话给厂家,叫他们调车队来送,加钱加急送过来!” 员工火烧屁股似的跑了,温心听办公室里有人低声对郭小莉说,这个远腾物流早就不能用了,郭姐你没看新闻,他家送货车光这个月在护城河边就翻了快五六回了:“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见他们那船在河面上捞货。” 郭小莉脸色仍不好看,正巧了,这时候又有人打进电话来,温心估摸着是个记者,因为郭小莉没听两句就给他呛回去了:“首先,祝贺乔贺老师获奖。其次,乔贺又不是我们的艺人,你这问题问我干什么。他离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不知情。” 电话刚扣,又响,郭小莉又接起来。 大概还是刚才那个记者,郭小莉听了一阵,语气放平了,她道:“这位记者同志,既然你也参加了汤贞出院后的公开记者会,你也应该知道阿云在那场记者会上公开做出的承诺。不会解散,感情深厚,两个人会共同渡过难关。” 她刚扣上电话,电话又响。 “你有事能不能——”郭小莉手握起话筒,话说到一半,停下了。 她右手在员工的表格上签着字,也停了。 “我现在在办公室,你想吵架换个时间来吵,”郭小莉压低了声音,但满屋子人都听得到,“别打我办公电话。” “我每天都在办公室,没有一天不在办公室,”郭小莉对电话那头说,“你想打官司,让法院送传票来,我就在办公室里等着。” 这通电话挂了,四下里都安静。 郭小莉这一天下来,马不停蹄的节奏,好像突然被打断了。片刻之后郭小莉伸手接过下一份文件,她揉了揉鼻子,伸手翻了两页,就去签字。 “笔没水了。”她突然说。 人人从身上找墨水笔,温心想起自己兜里就揣着几支,赶忙拿出来。 郭小莉伸手要接,手肘好巧不巧,把办公桌上扣着企划案的水杯给一下子碰到地上。噼里啪啦,是陶瓷碎了,水撒一地。郭小莉低头瞧见碎了的杯子和泡水的企划案,没什么反应。还是温心见状,赶紧先蹲下身去清理。 “温心,我的案子。”她听到郭小莉在头顶上说。 “没事没事,”温心急忙道,把水里面那叠企划案拿出来,先抽纸着急擦了,又下意识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温心听着郭小莉的声音,感觉郭小莉情绪一下子不对了,“没事,郭姐,都没怎么湿,你看,就封面湿了一点点。” 郭小莉看了温心的脸,她在办公桌边站了这么半天,这会儿摸到办公椅,坐下了。 郭小莉深呼吸,接过了温心手里的企划案,翻了翻,打开抽屉,把那本标满了修改意见的案子放进去。 秘书进来了,温心帮她一起打扫地面上的残片。这时候郭小莉桌子上的电话又响,秘书说:“郭姐,还是我来接吧。” 郭小莉说,没事。她伸手把电话拿起来。 离得近,温心听见了电话里的内容。 还是那个记者,他先是对郭小莉做了一番致歉,又说,他这篇专题就剩最后一个问题:“坊间传闻,贵社旗下 kaiser 队长周子轲与汤贞一向不和,前段时间汤贞出事,周子轲突然回国,落地第一时间又去医院探望汤贞,两人关系是不是终于破冰?” 温心瞧着郭小莉握着听筒,表情在脸上停顿了。 郭小莉把电话直接扣了。 “切到外边去,”郭小莉和秘书低声道,她声音有些疲惫,“我这光接电话,什么都干不了。” 秘书说:“好好。” 温心还在低头瞧手里两张被水泡透了的宣传物料。 “ mattias ‘点滴十年’纪念专辑即将发行,票选出你最喜爱的 mattias 经典歌曲……” “与偶像共乘同一艘邮轮,欢度夏日长假!在远离俗世的蔚蓝海上,实现你最不可能的梦想!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报名截止五天倒计时……” “温心。”秘书手拿着废纸篓,叫她。 温心忙把手里的物料捏成一团,丢进去了。 她在郭小莉办公室又等了大半个钟头,其间来来去去,大大小小,都是等着郭小莉拍板做决定的事务。就这么一会儿,温心是切身体会到公司现在上上下下,究竟有多忙碌。 到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又有一帮人进来,上来就找郭姐。 郭小莉抬头一看他们,认出领头的人是谁,她说:“你们林经理今天在公司,有事找他去。” 来人说:“郭姐,就是林经理让我们找你的,请你赶紧给帮个忙。” 他大略把情况说了,原来他就是亚星娱乐这届海岛音乐节的筹备负责人:“肖扬他们几位我们已经都接洽过了,跟拍流程和拍摄内容也都定好了,可子轲那边……”他说着话,眼神闪烁,看郭小莉,“我们现在整个团队都联系不上他啊!郭姐,他才是排在头上的那个,重头戏,主要就是去拍他的,结果到现在人都找不到。林经理说你这边忙,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您看您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这位?” 温心听到这,心里一咯噔。 果然郭小莉那脸黑着,一双目光,在来的人之间扫来扫去。她手搭在办公桌边,一支笔拿在手里。 在场的大约只有温心知道,郭姐自己都找不到子轲。 “肖扬现在在公司?”就听郭小莉开口问了一句。 来人说,在:“这回还是肖扬担任主持人,刚刚还在我们那里开会。” 秘书领了三个年轻人进来。 郭小莉刚要开口,一抬眼,瞧见这一屋子还站满了等待签字的无关人等。她心烦意乱,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先吃午饭去吧,吃完再过来。” 稀稀拉拉,人都走了,连秘书也出去了。 办公室里顿时就剩下郭小莉和温心两位女士,还有肖扬、罗丞、齐星三位还搞不清状况的男士。 郭小莉稳住了声调,开口问:“你们这几天见过子轲吗?” 齐星一听,如临大敌,脖子僵硬了,仿佛摇头不是,不摇也不是。罗丞低头擦眼镜,又戴上,说:“我也在找他。” “你呢,扬扬。” “我?我上哪见他去,”肖扬急忙撇清,“你找他有事啊,郭姐?” 郭小莉说:“哪天没事?” “说的也是。”肖扬点头道。 “你,罗丞,你们三个,今天去找找他,把他带到我办公室来。” “这估计难吧,”肖扬是实在的,直接一口回绝,说着话,还看罗丞和齐星,“除非我们仨把他乱棍打晕,否则……”肖扬干笑了两声,“就他跟郭姐你这么不对付……” 郭小莉双手在胸前抱了一会儿,道:“那你们说音乐节这事怎么办。” 肖扬一双桃花眼眨巴了两下。 “现在还见不着人,他周子轲去是不去?他到时候要是不去,算是怎么回事,”郭小莉问道,“公司怎么和他那些花了大钱的歌迷交待?” 肖扬想了一会儿,小声“哦”了一声,嘟囔道:“是这事儿啊……” 他突然转过视线,朝角落处看了一眼。 “心姐,那什么……”就听他问,“汤贞老师今年去不去啊?” 众人俱是一愣。郭小莉回头,像是才发现原来温心还坐在这儿。温心理所当然道:“去啊。” 肖扬瞥了郭小莉一眼:“真去啊?” “当然去啊,”温心又说,“我好几天之前就和汤贞老师把计划都做好了呢。” 郭小莉皱眉,瞧了温心,又盯肖扬。“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 肖扬一脸冤枉,像是被郭小莉警惕的眼神吓了一跳:“我我我我问问怎么了?” 办公室门打开,齐星第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地遛出去,第二个是肖扬,他临走前小声问温心:“以汤贞老师现在的状况,他能去吗?” 温心说:“可以的。”她略略回头,瞧正和罗丞交代事情的郭小莉,温心小声告诉肖扬:“我已经特意问过医生了,说只要遵医嘱,就可以去的。” 肖扬点点头,转身走了。 “你跟阿贞背着我,偷偷做什么计划?”郭小莉在背后朗声问道。 罗丞也出去了,温心刚把门关上,后背一紧。 “谁同意你擅自跟他做计划的。”郭小莉又问。 温心有点委屈,转过身说:“这怎么了,汤贞老师很期待音乐节的,他问起我来,我就帮他计划嘛。” 郭小莉神情严肃,在办公桌后面瞪着温心。 办公室里就剩了她两人。温心绞尽脑汁,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啊,郭姐。 郭小莉又瞪了温心一眼,她好像真的累了,太累了,以至于对着温心也发不出脾气。她暂时放过了她,在办公椅上又坐下了,说:“你先过来。” 温心屁颠屁颠过去了。 郭小莉把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掰过来,好让温心看得更清楚些。“你帮我找一个人。”郭小莉说。 只见她的鼠标指针在一个个视频库中浏览,找到一个,飞速打开了,向后拖到某个时间位置。 当时导播的镜头正飞掠过观众席,拍摄到的尽是些黑压压的场下观众。人与人面目模糊,辨认不清楚。画面暂停了,只见镜头中央,观众席最前排,几个女孩正靠在一起,高举着手中孤零零的“汤汤加油”“汤贞最棒”这字样的灯牌。 温心凑近了屏幕,她很容易可以看到那几个女孩在灯牌下低着头,擦眼睛,像在哭泣。 郭小莉伸出手,指了女孩儿们中间,个子最高的那个。 观众席上,数她手里的灯牌举得最高,她另一只手搂住身边几个女孩,像在给她们加油打气。 “我知道她,”温心看了屏幕,愣了会儿,说,“她是汤贞老师的歌迷。一个挺有名的歌迷。” “她叫什么名字,”郭小莉拉出一张纸,问温心,“联系方式有吗。” “她叫……”温心眼睛还盯着那视频,她一时大脑空白了,皱了眉,“呃,我记得来着,她叫……” 温心记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 * 两位主持人,三位音乐人,十数通告艺人,把不大一间摄影棚占据了大半。 乐队演奏开场乐的时候,一位主持人坐在高脚椅上,话筒凑到嘴边笑道:“汤贞老师难得过来,你们记得一会儿认真一点!” 通告艺人们笑作一团,台下观众也跟着起哄。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艺人说:“乐队记得随机应变比较重要。” “重点是,跟上汤贞老师跑调的节奏。” 另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声音粗犷些的前辈艺人则抢过话来:“要我说啊,还要什么乐队,摆个唱机,一会儿汤贞老师调子一跑,赶紧切原唱。” “就像卡拉ok,一键切换。” “你们不要这样,”主持人笑道,“汤贞老师来之前可是准备了很久。” “真的不用放原声吗?我们这个场地大家都习惯假唱,没关系的。”另一位主持人说。 “你胡说什么,我们哪里有假唱,”主持人喷笑,“不然其他歌手老师要找我们节目组麻烦。” 一位戴眼镜的音乐人握着话筒认真道:“我真的很佩服你们能把汤贞请来,据我所知,他现在已经很少很少露面了。” 两位主持人一唱一和,说都是台长和制作人的功劳。 “那这一期收视率肯定不得了了,”另一位音乐人笑道,“说不定我老妈在家里也会看。诶,妈!” 第三位音乐人则蹙着眉,问主持人:“他本人现在在后面?” 有通告艺人插话道:“不会正在后面喝酒吧。我听说他这样就是整日酗酒。”说着还做了个举酒瓶的动作。 观众一片哗然,主持人喷笑,走过来暴打了通告艺人的头:“对前辈不敬,乱说话。” 传送电梯下来,门一打开,汤贞便在掌声中出现了。两位主持人下了座位,专程上前迎接他,通告艺人们安静下来,似一群学生,连下面观众也没了声音。汤贞穿着浅青色的刺绣夹克,手腕从袖口伸出来,手指葱白似的,把一个话筒握在手里。他头发长的,一丝不乱在后脑勺束成一个马尾。 他看上去还是人们记忆里的样子,像从几年前穿越时空回到现在,就是瘦了,整个人气势弱了,变得更加柔和。主持人轮番对汤贞鞠躬,握手,拥抱,三位音乐人与汤贞相互问过了好,汤贞看了台下,有几个小姑娘簇拥在台前,手里举着灯牌,朝他招手,喊着,汤汤,汤汤! 汤贞在台上对她们笑了。有个小姑娘眼眶红的,对台上说,汤汤,加油。汤贞愣了愣,对她点头。 汤贞被主持人请到全场唯一一台沙发坐下。主持人牵头,几个音乐人和汤贞聊了几句。主持人问的主要是生活方面的问题,比如,一直听一些业内的朋友说你近来“状态不佳”,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汤贞犹豫了一会儿,回答说,只有一些小问题,没有大碍。主持人追问,不能透露是什么问题。汤贞笑了,和主持人说,没有问题,怎么透露啊。 音乐人问的则是些工作方面的问题,比如汤贞最近有没有写歌,有没有发行新作品的计划,一位音乐人问起一个月前南方某次晚会发生演出事故的事情,他和主持人对视一眼,问汤贞,当时你在台上是怎么了。 汤贞看着他,一愣。从汤贞的表情就看得出,这是个没有事先准备的问题。话筒凑到嘴边,汤贞习惯性想要接话,这是多年生活工作形成的条件反射,可汤贞嘴动了,声音却没出来。好像身体的部分机能已经背叛了他的意识,又或者意识已经空白了,只有表壳运作,营造出一种假象,把汤贞自己也欺骗了。 汤贞眨了眨眼睛。 场内有些尴尬。观众席前排那几位女观众又开始叫道,汤汤,加油。 汤贞回过神来,主持人说,下面欢迎汤贞老师来演唱一首歌,今天汤贞老师带来的是他五首经典名曲串烧:《雪国》《夜航船》《洛神》《氧气》《如梦》。 在温心的回忆里,录这个节目以前,汤贞老师还在坚持完成工作。他得了一种病,病很重,药物的后遗症也重,但他仍没想过放弃工作,尽管他那时歌迷已经所剩无几。汤贞每次和医生谈话,谈完了也总是失望。用医生的话说,工作、歌迷这些东西一直压在汤贞心里,负担再重,他也不肯丢下。 在温心印象里,汤贞老师的病情那时候已经开始二次恶化了。有一阵子,温心和祁禄轮番值班,在家里守着他。那是年前,还没过圣诞节的时候,温心有一天突然听见汤贞在家里唱歌。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哼哼几句,后来慢慢带了歌词,是真的在唱歌。温心从厨房跑出去听,看见汤贞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墙,手里拿着以前专辑发行时附赠的歌词本,慢悠悠把一首歌唱个几遍,还真能有一遍唱得像模像样。温心和祁禄一块儿在旁边哄他,因为汤贞已经快一个月在家连点声儿都不出了。汤贞笑了。汤贞看着温心和祁禄,脸上挂着一种傻笑,好像是真的开心起来了。 汤贞和郭小莉说,他要去履行合同上的工作。那年年中,就在汤贞状态最好的时候,郭小莉为他挑挑拣拣,接下了不少新工作。当时所有人都信心满满,不少过去的合作伙伴纷纷联系汤贞,期待他的重新出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汤贞要回来了。连医生都认为汤贞恢复得相当理想,可以开始正常工作。 可谁知一夜之间,汤贞又仿佛失语了。他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见人,温心什么时候去找他,他事后都回短信说他在睡觉。那段时间祁禄也出了事故,一直住院。 郭姐在公司和林经理他们反复争吵。 也有制作组不甘心的,发了短信到汤贞老师的私人手机上,说他们的物料都发了,宣传广告早都放出去了,门票都卖空了:“汤贞老师,您给帮个忙,您看您多少歌迷等着。这两个月不是让我们白忙吗,大过年的,档期都这么紧,我们上哪找歌手救急救火,您让我们过个好年成吗。” 郭小莉问汤贞,你真的想工作吗,你觉得你行吗。“咱们可以解约,阿贞,包在我身上,你好好治病,郭姐没什么事办不了。” 汤贞说,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好好调整状态,好好准备:“没有问题。” 温心追着郭小莉问,郭姐,汤贞老师真的要去工作吗。就那个样,能去工作?郭小莉说,阿贞想给公司,给他的歌迷影迷,给那些再一次信任他的制作组和合作单位一个交代。“我们只能帮他,帮一点是一点。” 温心不明白。她感觉那段时间的汤贞老师就像是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天真,无知,脑子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痴劲儿。他到底是真的乐观,还是只是自欺欺人,迷惑自己,来应对明知过不去的困难,没人知道。他每次上台前都和她们讲,他觉得这次没问题。“我感觉不错,不用担心我。”他说话的时候不看人,舞台的灯光照进他眼里,把他的瞳仁照成一种透明的颜色。 汤贞用心准备,严格遵循着药量,他在后台,嘴里轻声念叨着温心听不清的字眼,在镜子前反复审视自己上台的形象。他还是那么完美主义,生着病,也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不愿出一点错,点点瑕疵都不行。汤贞尽了最大努力了。 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演出出了事故,汤贞在家里沉寂一段时间,又再去面对下一次。他依旧用心准备,甚至开始自备服装,他在家里一次次排练,找温心和郭小莉给他看着,似乎就为了能有个好的结果,能把最后他汤贞签下的工作,体体面面地都结束了。 郭小莉有一回对温心和祁禄说,医生提醒她:“阿贞签的工作不剩多少了,全部结束以后,你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每天看紧他,特别是祁禄,知不知道。” 郭小莉在暗示一些温心不能理解的东西,温心看了祁禄,发现祁禄垂着眼,很平静。 祁禄是可以听懂的。 汤贞的工作到底没有全部完成。 他绞尽脑汁地去准备了,用尽了全部办法,就为一个好结果,但还是一直失败。有时温心也觉得怪,明明她听着汤贞老师在台下排练时真的还可以,可一上了台,一到了人前,无论事前准备再充足,排练再完备,结局仍会像失控一样,朝坏的方向不断发展。温心改变不了,郭小莉改变不了,汤贞自己也改变不了。就好像有人在他身上施下了什么诅咒,他越努力,结果越是不堪,越想要,越追求不到。 演出事故一再发生,新闻媒体嘲笑得愈来愈厉害,现场的嘘声几度盖过掌声。汤贞在电视上看着脱口秀主持人拿自己的节目表现反复调侃,在演出现场听着台下传来观众不耐烦的怒骂和悲叹,他听到制作人跟他报喜,说节目收视率暴涨,奇高无比。 温心看着他,温心感觉鼻头泛酸。汤贞却冷静无比。汤贞叫她扮演主持人帮他串场排练,温心拿起手中郭姐事先交给她的节目组报上来的问题,挨个提问着念,听汤贞一遍遍练习回答。 所以当听到那些主持人根本不按照台本胡乱提问的时候,温心在台下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主持人报幕。乐队开始伴奏了,汤贞老师要站起来唱歌了。温心担心得要命。 汤贞老师在台上对她笑。 汤贞上台前说,温心这次这么帮他排练,这么辛苦,他一定会表现好。 是伴奏出了问题。 汤贞唱完《雪国》的a段、b段、副歌,按照节目的歌曲编排,本该无缝切进《洛神》的bridge部分。温心在下面看着,她听出汤贞声音是稳的,《雪国》从头至尾抓在调子上,一点没问题。 是乐队在切进《洛神》的时候出错了,键盘先停了,最后停的是吉他。下面观众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伴奏突然中止了,汤贞唱到一半,也停了,一群通告艺人本来在听汤贞唱歌,这会儿全看乐队,温心听见主持人问:“怎么停了。” 乐队里一个人小声说:“出错了。” 往后的事就开始乱了。台上通告艺人们笑了笑,看着汤贞,表情暧昧。主持人催促乐队说,错了也不用停,不用停,抓紧时间重新开始。于是《雪国》的前奏又开始了。汤贞站在台上,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继而是迷惑。温心看出来了,汤贞没听出乐队出错了,再加上周遭的眼神,他便以为是自己唱错了。 如今的汤贞太容易被误导和干扰了,一自责,一紧张,花再多时间做再好的准备,也会再次付诸东流。“汤贞老师,你没唱错!你刚才表现得很好!”温心一时情急,在台下对台上的汤贞喊道。 “扑哧”一声,有通告艺人在台上被温心的举动逗笑了。 温心眉毛一皱,也不顾乐队的伴奏都开始了,她直接喊:“你笑什么啊!” 观众席一片哗然,温心爬上台去,冲着那个留着厚刘海的艺人:“你笑什么笑,你耳朵聋啊,听不出谁错?” 那通告艺人生气了,也站起来:“我说是他错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助理,你这么跟我说话!” 节目的制作人把温心劝下去,主持人出来打圆场,乐队几个人道歉,说刚才没说清楚,是他们弹错了,不是汤贞老师唱错了,请大家不要误会。 《雪国》的伴奏重新开始的时候,汤贞好像在愣神,没听清楚,慢了一拍,急忙唱第一句。 他很快忘词了。 有歌迷在台下哭。 一开始只是那么一个小姑娘,很小声地抽泣,慢慢的,三四个人都捂着嘴,眼眶都委屈红了。来的歌迷不多,总共就那么十人不到,温心常见她们,无论是汤贞在其他场合的演出,还是在《罗马在线》的录影,她们几个每次都挤在第一排,一小群人举着一个灯牌,要么写着“汤汤,加油”,要么是“汤贞是最棒的”。 她们中间有个个子很高的姑娘,一看就是她们的主心骨。她抱着几个小姑娘,摇她们的肩膀,叫她们不要哭,不要一直低着头,汤汤就在眼前,不要不看台上。 汤贞在《洛神》跟上了词,在《夜航船》又把词忘了,他几度对话筒张了张嘴,仿佛有些东西就在他喉咙里,就在他脑子里,可是他表达不出来。他快速眨眼,眼神闪烁,温心张大了嘴,用口型唱着词,指望他能看见自己,能想起词来,可汤贞眼神飘的,好像意识飘走了,离开这里了。 汤贞忽然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记得词了,他继续唱歌。 温心吓了一跳,在台下瞪着眼睛看他。观众席里有歌迷一下子哭出声了,像被汤贞的举动吓坏了。 汤贞唱完了歌,全场掌声雷动,主持人兴奋地一直笑,合不拢嘴,那群通告艺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对着给到他们的摄像机镜头吃惊地模仿汤贞刚才的动作。居然会有人在台上打自己巴掌。主持人自说自话,走到汤贞身边一番道歉,说刚才乐队出错误,都是失误。 汤贞听着,也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看台下那群小姑娘。 “你们怎么哭了。”他问道。 偶像是什么,是能为粉丝带去笑容,带去幸福和梦想的人。 汤贞也想给他的粉丝带去笑容,但是没有。只有泪水和痛苦。汤贞也想把曾经答应过的工作全部完成,但是不行,他没做到。 郭小莉告诉温心,阿贞叫她把剩下的工作都推掉:“他不想再露面了。” 只除了《罗马在线》,这是汤贞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工作。 “温心。”郭小莉一嗓子把温心叫回神了。 温心看了屏幕,她说:“我记得她,她叫,汤汤的圆圆。” 温心别的工作兴许还有纰漏,对于她家汤贞老师有几个死忠粉丝,粉丝都是谁,她最清楚:“上期《罗马在线》她也去了。就是给汤贞老师送熊的那个。” “还知道别的吗。”郭小莉说。 温心想了想,手伸到郭小莉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屏幕上出现了“汤贞全球后援会”这个账号的微博。温心说:“这个私人账号也是她开的。” “你确定?” “是她,这个账号原来叫luv_tangzhen,发了很多早期的汤贞老师的视频、演唱会dvd,还有周边扫描图片什么的……”温心说,“她手里资料特别特别全。” 秘书拿了盒饭进来,温心坐在郭小莉身边,陪她一起吃中饭。 郭小莉说,之前 mattias 的官方后援会管理团队集体辞职,会长也撒手不干了:“当时阿贞重病在身,mattias 没什么活动,我也就没管她们。但现在公司的十周年活动要办起来,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缺了人。前几天我去找那个前任会长见了次面。” “怎么样?”温心问。 郭小莉摇摇头,只说:“你试试,去找找这个‘汤汤的圆圆’。” 温心说:“找她做什么?” “先找来看看。” 温心对着碗里的虾仁发呆,说:“郭姐,你还记得以前汤贞老师那个歌迷会吗。” 郭小莉点了点头。 一度号称是汤贞在民间最大的歌迷会,鼎盛时期一年几百万人交着每年近千元的会费,伴随着那些年汤贞接连不断被曝出的丑闻:迟到、打人、召妓、吸毒、赌博……几乎是瞬息之间,会员数只剩了几万人。当年的会长忍受不了汤贞越来越低的曝光率和全网媒体嘲讽谴责汤贞的舆论环境,不顾温心的苦苦挽留和郭小莉的再三劝解,在歌迷会成立第七年,将网站整个关闭,宣布全员解散。 郭小莉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看这个‘汤汤的圆圆’,她像是会受那么多影响的人吗。” 温心没说话。 郭小莉对她说,每个偶像,只要在台上站得久了,难免都有跌倒的那天。 当歌迷看到自己心爱的偶像,自己心里的“神”,很狼狈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成为一个荒诞的,受取笑的形象,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成为全社会舆论的负面典型的时候,她们心里是会慌的,会伤心,会不知所措:“这是人之常情。” 温心听着。 “但这个人你看,她不会。那一天在场的阿贞所有歌迷,连你都在哭,她反而最冷静。看着年纪不大,反而挺有魄力。” 温心听到郭小莉口气里毫不掩饰的赞许,觉得自己脸颊都烫起来了。 她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像郭姐那样,冷静,沉着,有主意。 “这几天阿贞休息的时候,你就去找找这个人,看她开什么条件。”郭小莉丢下一句,继续吃饭。 温心把两人吃剩了的盒饭拿到走廊外面交给服务人员。她想起秘书今早的嘱托。 温心一阵发愁,她也不知道劝郭姐什么。 回去办公室的时候,里面没有动静了。温心探头看去,看到郭小莉埋身在办公椅里,趴在办公桌上。 温心把门悄悄关了。 凌晨时分。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 走廊、楼梯空无一人,秘书办公桌的电脑也上了锁,所有人都下班去了。 只有一间办公室灯还亮着。 郭小莉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刘海向后梳,露出她眼周越来越密集的细纹。梳齿扯过发尾,梳下一大把卷烫的头发来。 郭小莉低头看着梳子,手腕低垂。 “我是有负罪感的。” “我以为他会变好,从医院出来,折腾了这么一次,想着怎么也能好上一点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 “今天早上,阿贞连粥的味道不对都尝不出来了。” “我觉得可能这就是报应。我每天陪着阿贞,保护他,想尽一切办法希望他好起来……但他不好。我越是着急,他的情况就越是恶化。甚至,他可能从来都不信任我。这次出事之前,他在临走前,给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打了电话。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可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阿贞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一直瞒着我。” “我以为我是这个孩子最大的保护者。可孩子从未信任我。” “我尝试去和他谈了。我问,你是不是出事前给谁打过一通电话。他还是……阿贞说他记不清楚了。我说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呢。他说,应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 “小莉,也许他真的忘了。” “都是报应,大夫。” “你想说什么是报应?” “……可是怎么都报应到孩子头上去了呢?” 郭小莉低头瞧着梳子,水向下流,她用湿了的手,把齿缝里的头发一缕缕扯下来。 “小莉,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不是孤立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有征兆。不仅仅是在阿贞这个孩子身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你的事业、家庭,你静下心来,仔细回忆,想一想。”郭小莉深吸了口气,把梳子放了几次,才放回架子上。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如果你一定要认定是我害了他,郭小莉,你就是同谋共犯,”另一个声音又出现了,带着笑声,在郭小莉脑子里回荡,“你没控制住我。离开我,你还想把汤贞扶起来。我倒想知道你们有能力支撑他多久。就算你真有本事,把他扶起来了,那你是不是又该担心汤贞有贰心了。你打算再找谁来代替我当初的工作?” “阿贞不是你这种人!” 那个声音笑道:“你早有这种自信就好了。” 郭小莉捂住脸,肩膀颤抖,闭上眼睛。 第65章 泡沫 7 齐星一大早来到公司,是身心俱疲。 前台的小姐姐笑容灿烂和他打招呼,套近乎说,小齐,最近都没看见子轲。 齐星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也……我也正找呢……” 走进电梯的时候,齐星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艾文涛去了个电话。 齐星在电话中再三恳求,涛哥,你救我一命,我马上就到我老板办公室了,今天再找不着周哥,我老板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就带我见周哥一面吧! 艾文涛说,哥也很为难啊。这样吧,你先找个地方躲躲。 齐星心灰意冷,出了电梯,到了郭小莉办公室门口。 门外站了亚星娱乐几十个员工,一个个的,手拿着文件、带子、报表。齐星这才注意到,郭小莉办公室的门关着,不让人进去。 “怎么了?”他问。 公司同事告诉他,今儿一早有人到郭姐办公室来,说是送法院传票,现在人都走了,郭姐还在屋子里面不出来:“我们都有事找她,敲门也没人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里面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艾文涛挂了齐星的电话,问身边刚换上马靴的那位:“你们公司那个音乐节,你去不去啊。” 马场的私人裁缝把头盔也递给周子轲,周子轲翻过来看了看,往头上戴。 裁缝伸手过去帮他调整,小声问,合不合适,有没有挤压感,周子轲没说话,裁缝帮周子轲把下巴的带扣也调整好了。 周子轲低头飞快戴上手套:“不去。” 艾文涛追在他身后,笑道,我们这裁缝师傅手艺还行吧。 艾文涛的马场建在城市近郊,山下,有天然的浅溪流过,周围景观植被品种丰富,正值夏季,生长得颇茂盛。马场里面则是大片的绿原、绿丘,宽广的赛道两侧,修建了相当完整的配套设施,休息区与后面的绿地公园及人工湖泊连在一起,那是供新手学员上课娱乐的地方。 “呼吸点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不比在家闷着强啊!”艾文涛道。 周子轲骑着马,在马场位置最高的一处丘陵朝下望。眼下是广阔的溪流平原,平原后隐约能听到时不时轰鸣而过的马蹄声,约是队员们正在赛道上训练。 林间有风,扰动漫天的树叶,撩乱蹄下的嫩草,窸窸窣窣,叫人生出困意。小艾总在风中刚饱吸了口气。 “走。”周子轲轻声道。 马儿扬起蹄子,大步冲下了丘陵。艾文涛伸脖子向远处看的时候,周子轲已经连人带马,消失在赛道上风驰电掣的道道飞影之中。 艾文涛听到身后有人过来了。 是甘霖。他也骑在马上,笑着看艾文涛,又饶有兴致地望向远处。 “他心情怎么样。”甘霖问。 小艾总叹了口气,苦笑道:“看着还是不大好。” 甘霖笑了声,拍了他肩膀,两人一同骑了马下去。 等到了赛道边,甘霖四处望了望,问路边一个工作人员:“杜师傅哪儿去了。” “杜师傅本来在这边等你们,刚刚有人骑着甘总你的马上赛道了,杜师傅有点担心,就追进去看了。” 甘霖点头。 小艾总也往赛道上看:“杜师傅今天来了?” 甘霖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又有来往的年轻女游客跟他挥手打招呼,他笑笑,回头对小艾总说:“我看杜师傅照顾周先生那两匹马,照顾出感情来了。” “甘总你不愧是专业赌马的。”艾文涛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 “没什么,”艾文涛看他,“都在赛道上跑这么多圈了。我得谢谢你,送我哥们这么合眼缘的马。” “有什么可谢的。” “真的,要说钱,咱们不缺钱,”艾文涛还抬着头,朝赛道上张望,喃喃道,“缺的就是他可心的这一口。” 周子轲像是跑上瘾了,在赛道上和其他队员你追我赶,每每结束了,他也不出来,带马在里面转,等待下一次。艾文涛在场外跟甘霖溜达的时候说:“他开车也这样,跑起来没命,就这么快。” 甘霖像要给艾文涛排忧解难,问他,除了马和车,周先生还喜欢点别的什么吗? 艾文涛想了想:“没什么了吧。”又想起来,“以前还玩玩快艇,周末去海边的时候,我们弟兄几个一起去。现在也不玩了,叫他他也不去。” 甘霖皱了眉,说:“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要干点什么吧。” “没事的时候……喝点酒?”艾文涛也是一脸苦涩,绞尽脑汁想不起更多,“也不喝什么好酒,红酒他从来不碰。” “白的?” “也很少沾。就喜欢喝点什么,洋酒,啤酒。” 甘霖点头。 “看他一眼相中了这匹马,想必是很懂马。”甘霖说。 “是,他家有个马场,在他家后面那山上,”艾文涛说,“你知道他家吗,那片有个湖,挺有名的。” “知道,”甘霖说,“一提湖边的人家,都知道是他老周家。” “他爸从小给他买的马,都在那上头,”小艾总说,“看多了那血统好的,再不懂也该懂了。” 甘霖说,他要真是闲得特别无聊,找不着什么乐子:“艾总可以带他赌马呀。” 小艾总一听这,连忙拒绝。自打和甘霖逐渐熟悉起来,甘霖在他这算是原型毕露了:“别,他不碰这个。” “不喜欢赌?” 小艾总说:“您就别给我净瞎出主意了。” 甘霖笑了。 “其实呢,”甘霖像是突然想起来,说,“送他这两匹马也不是我挑的。” 小艾总看他。甘总凑到艾文涛耳边,小声道:“是人家杜师傅挑的。” 艾文涛望了赛道上,那追赶在周子轲身后的一抹影子。 “我哪懂什么马,”甘总说,“如果都跟周先生似的这么懂,我兴许也不用愁什么生意了。” “怪不得,”艾文涛说,“我说你回国,还带回一个瘸子驯马师来我这上班。还以为这个杜师傅是你亲戚。” 甘霖双手一拱,神态颇恭敬:“那是真财神爷。” 周子轲骑着那马在赛道上闯,刚开始还是磨合,后来速度上去了,一人一马在里面飞一样地跑。 等到马的速度开始放慢了,它还不是很适应长时间的高速竞技,周子轲牵了缰,半程离开了赛道。 有个人就在他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 周子轲停下马来,朝身后看。 正午的阳光直直照在周子轲脸上,他眯了眼睛,马在地上挪动步子,转过身来,周子轲问:“你跟了我几圈。” 那个人有些拘谨,头盔半遮住他的眼睛。 “我……想看看这匹马上赛道的状态,”他说,声音略略嘶哑,“打扰到先生你了,实在抱歉。” 白马蹄子动了动,周子轲摸它的后脖,把它安抚下来。“你水平不错。”周子轲瞧着那人,说。 艾文涛和甘霖远远过来了。艾文涛道:“杜师傅何止是水平不错,以前是专业骑手!” 周子轲看了艾文涛,又抬眼打量杜师傅头盔下的脸:“你在哪儿比赛?” 杜师傅舔舔嘴唇,好像给问得更不好意思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艾文涛瞧着这个杜师傅,畏畏缩缩,话不太多,水平确实是高,什么马到他手里都特别听话,就是瘸腿,人也长得丑了点。据甘霖说,杜师傅早年在澳洲参赛,比赛时候马不知怎么的受惊了,杜师傅从马上摔下来,还被后面骑手的马给踩踏了:“头着地,又骨折,出了医院就成这样了。” 小艾总听着就觉得疼,一顿啧啧啧。 好好的骑手生涯就这么彻底断送了。甘霖说,杜师傅后来出了院,因为舍弃不下心爱的马匹,去赛马会打工,甘霖就是那时候碰见他的:“给我出了几次主意,次次都是头筹。” 后来俩人一合计,杜师傅就把工作辞了,开始潜心研究赌马。甘霖给他买了匹马作代步工具,这杜师傅也神奇,别看走道一瘸一拐,一旦骑上了马,马的腿就和他自己的腿一样,上山下坡,健步如飞。 真是个身残志坚的人,了不起。小艾总琢磨着,给杜师傅在自家马场安排个高级点的工作,又可惜:就是丑了点。 这个人丑,小艾总就不愿意看他。但即便如此,说话的时候小艾总难免还是要有礼貌一点。他就发现,杜师傅那鼻子真是特别塌,嘴长得也不大对称,估计是当年整形医生的技术不好,左边比右边长出去一截,有时候人明明没笑,看着也像歪嘴在笑,十足邪性。 幸好周子轲没艾文涛这些挑挑捡捡的臭毛病。周子轲骑着马,和杜师傅还来回交流了几句,都是关于马的事情。 小艾总稀罕道:“俩人还挺有共同语言。” 甘霖直笑。 一列列客人的马队过去,往马场餐厅走,是到中午吃饭时间了。 “艾文涛!” 一个甜甜的女声。 艾文涛听见了,马上抬头,只见一排香气氤氲的身影,正从他们四个男人面前经过。 带队教练朝艾总和甘总问好,他身后是一队年轻的女学员。打头一个就是刚刚唤了艾文涛名字的那个女孩。 艾文涛跟甘霖小声介绍,这是丹霞实业向总的掌上明珠,向虹。 甘霖点头。 向虹骑在马上,一撅一撅从艾文涛眼前过去。她朝艾文涛身后那匹白马的男主人投去了一瞥,又收回来,看艾文涛。“我可给你捧场了!”向虹对艾文涛皱鼻子。 艾文涛拱手抱拳,这是道谢。 “我骑得怎么样?”向虹问他。 艾文涛双手举高了,为向虹女士鼓掌。年轻女客人们挨个儿过去,甘霖甘老板笑得十分绅士,同她们一一问好,小艾总更是心花怒放,搓着手。他开这个马场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对美的欣赏。 一位年轻女孩落在队尾,慢慢悠悠,在他们身边骑过去。 她生了张欧美人与亚洲人混血的面孔,眉眼甚是漂亮,乍一出现在人堆里,旁人十有八九一眼瞧见的都是她,来骑马也化着妆,栗色的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挺翘的高马尾,她把头盔摘下来了。艾文涛看她,她也瞧了艾文涛一眼,又看艾文涛身后,眼神很是倨傲。 甘霖瞧着小艾总这吃瘪的表情,问他,这最后一位是谁。 小艾总叹道,还能有谁啊,拽成这样:“我哥们儿一绯闻女友。” 甘霖想了想,往后看周子轲,发现周子轲压根没注意这边动静,还骑着马跟杜师傅说话呢。 甘霖问小艾总:“她就是翁兰?还是那位姓侯的小姐?” 小艾总骇道,你还挺八卦的甘总! 甘霖说,看报纸的时候隐约看见过,前几年在国内闹得挺大的? “是绯闻女友,还是真女朋友?” “真女朋友应该是不至于……”小艾总估计着,“俩人有没有具体关系我不知道。就我兄弟这几年日子过得,每天晚上在哪睡觉他自己应该都不记得……” “听艾总的口气,他至今还是单身啊。”甘霖意外道。 小艾总一听这,脸又瘪了。 “其实这个人太闲了吧,谈个恋爱也挺合适——” “走走走甘总,咱吃饭去。” 周子轲把马骑进了马房,据杜师傅说,这间占地面积最大的马房就是甘总特意为周先生这两匹马建造的,里面是马厩,外面可以做一些适量的室内训练。周子轲骑着马绕室内慢步了几圈,自己也下了马来。 三三两两的饲养员、驯马师聚在了门外。杜师傅一瘸一拐,上前来,要给这匹白马卸马鞍。 周子轲从马匹另一侧动手,把马鞍拿下来。 杜师傅忙说:“这个交给我们吧。” 周子轲没说话,把马鞍递给他们。 几个驯马师给马卸护腿的时候,周子轲又开始上手解马的笼头了。 他动作熟练,手法也颇专业,杜师傅在旁边看着,只能给他帮把手。 有人过来,在门外说:“周先生,艾总打电话来,说和甘总在餐厅订了位子,等你去吃饭。” 周子轲站在草料箱边,低头看饲养员们调配饲料。他和杜师傅马靴上沾的都是些干草。周子轲问杜师傅这里平时喂马吃什么。杜师傅说,干草,燕麦,甜菜:“现在是夏天,加点盐。” 周子轲看饲养员箱子里鱼肝油的标签,这时身后有个小力量,半顶半蹭的,弄他的衬衫。 周子轲回头,白色的马儿脖子垂着,长长地伸到周子轲背后,正睁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看他。 几个驯马师在一旁笑。周子轲半睁了眼睛看马,问它:“你干什么。” 那马两只耳朵在空气中竖着,动了动,又甩动它的脑袋,在周子轲跟前轻摇。 周子轲右手摸它的头,它躲开,又用鼻子蹭回周子轲的手心。 “它在和你撒娇。”杜师傅笑着说。 周子轲没说话,马又伸脖子过来蹭他,周子轲上半身向后仰了,和那马近近对视了几秒。 “你还没完了。”周子轲轻声道。 马儿耳朵动了动,又甩头。 一位驯马师正刷马背,周子轲踩着干草走过去,问他把刷子要到了手里。 门外有人插话:“周、周先生,那个艾总和甘总还等着——” “让他们先吃。”周子轲的声音从马房里冒出来。 “好、好。”那人只好走了。 驯马师们安安静静,在四周倒水倒食料喂马,或是捏它的皮肤,测量体温,做一些健康检查。杜师傅帮周子轲给马背上洒水,问他,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吗。 周子轲还在刷马背,他衬衫袖口挽了起来。 “它以前没有主人,你是它第一个主人。”杜师傅说。 周子轲把马尾巴也刷过了。有人过来接过了毛刷。周子轲跟杜师傅一同出去的时候,又有力量在后面拽他的衬衫。 周子轲皱了眉头,呵斥他:“别咬。” 那马脑袋特别大,牙齿咬住衬衫,力量一点点。 “你听话。”周子轲说。 艾文涛吃过了饭,听杜师傅说起马房里发生的事。他纳了闷了:“那马……白色那匹?它不是枪响都爱答不理的吗。” 甘总在一旁喝一杯白兰地,总经理办公室,每个人都很放松,他笑道:“这叫什么,叫缘分。” 艾文涛把烟灰弹掉,点头,问杜师傅:“他现在还在马房呢?” 杜师傅坐在墙边沙发吃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说,他出来的时候,周先生还没走:“不过他问我附近什么地方能抽烟。” 艾文涛沿着马场外的砖石小路,往浅溪林地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瞧见周子轲的背影了。 手机震动,涌进来一条短信。 “小涛,你光说想辙,关键他有什么想玩的啊。今晚夜店去吗。” 艾文涛让正午头的太阳弄得睁不开眼:“我问问。” “这周末潜水去不去,你问他。” “上哪潜去?” “随便,你问他。” 艾文涛的马场外修建了一圈木质的围栏,主要将马匹的活动范围和场外的山野丛林间隔开。周子轲一个人坐在围栏上抽烟。他像是有心事,不让人陪,不让马陪,大好的风景搁在眼前不看,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在这解闷。 艾文涛走到他身边去,先是歪头看了他一眼。周子轲注意到他了。小艾总一张圆脸上一团笑,索性踩着底下栏杆,也坐到周子轲旁边的围栏上去。 他从自个儿兜里也掏出包烟来,拿了根放嘴里,也点上。 小艾总说:“怎么样,看我这马场,还行吧。” 周子轲把烟灰敲在围栏上头。 小艾总一摸下巴,自顾自说:“其实我自己也没太大要求,先把场子开起来了,我就挺知足的了。” 一阵风随着他们脚下的草浪卷过来。 小艾总没听见周子轲搭理他。不过同样的,周子轲也没开口撵他走。 “钱吧,赚多赚少还是其次,”艾文涛吸了口烟,又自言自语道,“主要是自己这时间、这心血、这些年的热情……都没白费,想想自己心里边就挺舒坦。” 他这句话说完了,周子轲夹烟的手没动。 “兄弟,”艾文涛突然看定他,“重头再来吧。” 周子轲抽着烟,这安静时刻,他难得用夹烟的手指蹭了一下鼻子。然后他继续不吭声,继续闷头抽烟。 艾文涛声音放得很轻,好像哄人似的。他说,咱们不是别人,其实就算白费了,哪怕全浪费了,所有的心血、精力、好些年的热情,真心实意,全叫人喂了狗了:“又怎么样呢?” “回过头来看看,咱们还是这个。”艾文涛说着,翘起一个大拇指,举到周子轲眼前比划。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本,”艾文涛又劝他道,边劝边低头拍自己的马靴,回头看了餐厅,“正好我吃饭时候听说,你们那个什么公司,亚星娱乐,快倒闭了。这就是上天注定,哥们儿,要让你悬崖勒马。” 甘霖甘老板饭后陪着艾文涛和周子轲闲骑马,纠正道,不是倒闭:“要被收购了。” 周子轲骑着他那匹白马,走在一行人的边缘。他听见甘霖对艾文涛说:“不出意外,应该是由万邦的陈老板出手,买下来送给梁丘云先生,做见面礼。” “梁丘云”这三个字一出,甘霖瞧见周子轲骑着的马儿敏锐地一动,像察觉到什么波动。 艾文涛从后面叫周子轲,说,兄弟你看,是这么回事吧:“以后人事上肯定麻烦,你趁机解约了算了。” 甘霖一听这个,也说是这么回事:“万邦那个地方,和亚星娱乐还不一样,我也有所耳闻。”他的马快了几步,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离周子轲近了一些。 “周先生想解约,还是趁早解了,”甘霖不经意说道,“至于那些解不了的,解晚了的,到时候估计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周子轲问他。 就听甘霖顺理成章道:“公司都卖了,艺人和员工还不是任人鱼肉啊。” 周子轲听了,没再言语。 甘霖瞧他没下文了,转头又对着艾文涛侃侃而谈起来。他先是谈他在万邦集团内部,有些朋友,包括这些朋友自己,有的对万邦处理底下公司人事合同的作风都不大认同。接着他又谈起了亚星娱乐,很明显,甘霖对娱乐圈这些事不是太熟,但亚星娱乐有些老一代的国民级别大明星他还是知道的:“就比如汤贞吧,像他那种情况,艾总你猜,万邦是要还是不要他。” 小艾总一听“汤贞”俩字,傻了眼了。 他瞅了旁边周子轲一眼,赶紧想在周子轲听见以前把这话题转走。 谁曾想甘霖对这个话题本身还挺感兴趣的。 “我前几天听几个朋友聊了聊,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自己还有不少争议,”甘霖回忆道,“有的是觉得,汤贞现在已经过气了,再加上刚又自杀,这几年名声也不好,据说一直在亚星娱乐坐吃山空,亚星娱乐的毛总给他养老啊。那等他到了万邦娱乐,那边的陈老板是不会这么特殊对待了,估计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压根也不会续约。” 艾文涛说:“那什么,甘总,咱们上前边——” “但另一些朋友,有一些懂得他们娱乐圈门道的,告诉我,”甘霖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反而就是汤贞目前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些知名度,特别是二三线城市那些地方,难得的观众还全记得他。平时看不出来什么,他一自杀,立刻就是震惊全国的重磅新闻。这说明‘汤贞’这个名字在民间仍有一席之地,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艾文涛说:“甘总,你看你那马,马鞍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掉皮了我看看——” 甘霖不被他瞎打乱:“所以像他这种情况,再加上,我听说,汤贞在亚星娱乐的合同只剩下半年了——一旦陈老板看中他的剩余价值,不想放他走,万邦再签他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艾文涛下意识反驳:“哪有这么随便,合同还是乱签的吗,人汤贞又不傻!” 甘霖话藏一半:“我也只是听说啊。” “听说,在亚星娱乐内部,这几年一直安排专人把汤贞藏着掖着地养着……”甘霖说着,又悄声道,“他本人好像早就没什么民事行为能力了吧?” 小艾总看他。 “不然这天天电视广告上放的,吃中饭时餐厅还播呢,要开什么演唱会,”就听甘霖说,“刚自杀完出院,人就去开演唱会。十有八九是公司控制着,让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不然亚星娱乐白给他养老吗。” 甘霖后来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说现代社会,时间就是金钱,万邦赶上了汤贞自杀这一波大新闻,确实是不会放过他。又说,只要“汤贞”这名字还有价值,在万邦,他们有一千种方式可以把这两个字变现:“特别汤贞现在,坊间传言,就是个药罐子,很容易听话的。” 小艾总原本还成心要转移话题,这会儿他到了周子轲跟前,低声问他,这真的假的? 周子轲坐在马上,迟迟回头看了艾文涛一眼:“什么真的假的。” “他刚才说的那些个,”小艾总瞠目结舌,“你没听见?” 连艾文涛这等对汤贞其人没有一丝好感的外人,都觉得有点惊悚了。 谁知道周子轲只是说:“他想太多。”艾文涛被这么噎了一下。 周子轲平白深吸了口气,脸色其实也不大好看。 他腿一动,胯下的白马快步就要往前走,艾文涛忙躲开。就在这关头,好巧不巧,前方岔路口一列马队突然从树丛后面冒出来。 “等会儿——”艾文涛一句话只叫出了一半。 先是女孩子们的尖叫,接着是马的嘶鸣。周子轲紧拽住马缰,把朝着那女孩儿高扬起蹄子的白马猛拽了回来。 受惊的马后蹄在地面摩擦,两条前蹄落下,向后绕了几圈。周子轲骑着马回到原处,掉转马头,低头瞧那几个吓得跌倒在地的女学员。 艾文涛早已经下了马来,和几位驯马师一起,一一把学员们亲自搀扶起来。 搀扶到那位差点被周子轲的马蹄碰到的年轻女孩时,对方栗色的高马尾甩开了,不肯被艾文涛碰,艾文涛手抬起来又放下,赔着笑,也没辙,好歹看着众人把她伺候上马了。 旁人急道:“你傻啊翁兰,看见马蹄不知道躲啊!” 甘霖瞧着周子轲骑着马在前头走了。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甘霖轻声问小艾总。 小艾总说,没说什么啊。 “哦,我问他汤贞那些事都真的假的,听着怪吓人的,”艾文涛讲,皱了眉,“结果他说你想太多。” 甘霖甘老板一听,反而愣了。 周子轲下了马,那缰绳还在他手里。四下没什么人,周子轲把手里缰绳找了棵树干一拴,又走了两步,在树底下草丛里寻个地方坐下了。 他索性朝后躺下。 可能他觉得很累了,他有点想睡。可不知道怎么,从刚才开始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 “梁丘云现在对你好吗。” “挺好的。”那个人说。 周子轲平平静静躺在草地里,他睁着一双眼睛,隔着头顶层层叠叠茂密的树冠,望这片大山,以及更遥远的天际。周子轲两个眼珠在因缺乏休息而变得干涩的眼眶里来回动,他几次深呼吸。 他嘴里突然无声地骂出一句脏话来。 谁也不知道他这蹦出来一句是在骂什么。骂人,骂天骂地,还是骂这片山这片景。他走得这么偏僻,也没谁能听见他说话,到头来,倒像是他找个地方自个儿骂自个儿,在家里骂不痛快,出门更受不了了,非要再骂几句,就骂给自己一个人听。 艾文涛找了半天才在树底下找到周子轲的人影。他接了通意想不到的电话,这一时间转交也不是,不转交也不是。 “说和汤贞有关,找你的,你接不接?” 周子轲坐在草丛里,抬起头,看了艾文涛两眼。 肖扬在电话里上来就说:“是周子轲听电话吗?你知不知道汤贞老师要去这周末的海岛音乐节啊。” 周子轲听着。 “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啊,”肖扬在电话里直接笑了,“没关系就没关系呗。那什么,那天去你家,看你客厅窗帘挺好看的,就想着顺口——” 艾文涛看着他哥们儿直接把手机给他扔回来了。 艾文涛瞧出周子轲心情不好,正好朋友又来电话催。艾文涛问周子轲,晚上有个局,在谁谁谁家的夜店,去不去,大家伙毕业以后也好久没见了。 周子轲坐在艾文涛董事长办公室外的走廊长椅上,低头又拿火点烟。 好巧不巧,有其他贵客也进了这楼层来,专程来跟小艾总道别。丹霞实业向总的独生女,向虹,隔着走廊老远听见艾文涛说晚上夜店有局,她飞一般过来了,说什么也要一起去。 艾文涛乐了。 “正好,多叫几个你闺蜜,长好看的,气质好的,高贵点的,全叫来。”艾文涛和她说。 向虹点艾文涛的额头骂他:“直男癌!” 艾文涛一脸冤枉,压低了声音:“我又不给我自己癌!” 向虹脸上带笑,眼神不经意一瞥,瞥见坐人群外面的周子轲了。 董事长办公室里电视机开着。 一则广告正在播放。 广告的主人公站在海边,穿着件白衬衫,还有椰子树印花的沙滩短裤。他看上去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浑身湿透了,可还有人朝他身上玩闹似的泼水。主人公躲着水,手心朝镜头摊开了,五颜六色的小贝壳掺在沙里,捧在他的手心。 话筒收音是阵阵海浪和风声,主人公半眯起的眼睛叫凶猛的阳光照成仿佛透明的颜色。接着镜头一摇,就在他左手边的不远处,沙滩上已经堆起了一座沙堡。沙堡的建造者,另一位主人公,还在给沙堡垒新的城墙。 刚刚那位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到沙堡前面弯下腰,他把手里捧的贝壳一个个安在沙滩上。 他拼出一个单词,“mattias”。最后一个“s”拼了一半,他手里没有贝壳了。倒是另一位主人公,从自己沙滩裤的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着,最后干脆摘下自己胸前的名牌。他把写有“梁丘云”三个字的名牌随手一掰,掰成数块,低头把“s”的最后一部分补足了。 海浪声逐渐远去,海滩上只剩一座城堡和拼得歪歪扭扭的单词。一行字从画面中间浮现,如同潮水漫溢上来。 mattias,点滴十年。 艾文涛推开办公室的门,正想拉周子轲进来喝口水再走,结果迎面看见电视上放的广告。十七岁的汤贞在电视屏幕里正朝外看。艾文涛二话没说把门关上了。 “走走走,走走走,哥们儿,咱走了,走走走。” 是艾文涛在门外起哄。 人潮离场了。 第66章 泡沫 8 夜里十点多的时候,马场董事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一台电视机在里头彻夜不眠地开,新闻节目正滚动播放一则时事快讯。 “……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河底打捞出一具无名男尸,经检方初步调查判断,确认为去年年底在东护城河车祸一案中失踪的二十九岁男子方遒。” 甘霖深夜迈出汽车,举目四望,尽是参差的黑色竹影。 他手提着锦盒,在值班人员的带领下出了停车的竹林。据引路的人讲,家主今日特地在家设宴待客:“请了几位南来的厨子,从昨儿起就开始准备了,说甘先生您要来,怎么也得做点可口的家乡菜。” 宴客厅的窗缝里透出些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有些人是什么,是和魔鬼交换了条件,用有限的生命,换取了他命里本不该有的才华。” “傅先生这个说法霸道了,什么叫命中该有,什么叫命不该有。” “他命硬,他就该有,命不够硬,还偏要那么多才华的,到头来十有九个要折到自己手里边。这就叫‘慧极必伤’。” 后厨里头还一团乱,男主人请来的南方厨子,女主人请来的西洋厨子,把大厨房一切为二,各占一半。十几个帮工在里头转着圈忙碌,倒是几个临时拉来的小工忙里偷闲,聚在墙角偷摸看起电视新闻直播了。 “感谢人民警察。”电视机音响发出一把苍老的、饱含沙砾的声音。 新闻直播的镜头在摇晃中磕磕碰碰,又稳定下来,镜头中央,一位身着旧西装的臃肿老人深陷在轮椅里。 他眼角嘴角道道深纹沟壑,切割他饱经风霜的面容。头发花白,嘴唇深抿,眼睛浑浊,眼袋下垂。狭小的轮椅支撑着他垮塌下来的巨大身躯。 屏幕一侧打出一行文字:前新城发展集团董事长方曦和(51) 太多人拥挤,镜头捕捉不到画面焦点。只听得一群记者在画面外高呼,方先生,方老板—— “感谢……远腾物流……” “老桂来了,老桂来查班了!都别看啦!”有人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廊另一侧一溜小跑过来,刚口头提醒了这群年轻小帮工,再仔细一看那电视上演的,来人脸色一变,上手就把电视线给拔了:“回家再看去吧,在这儿不许再打开了!” 帮工小卢瞧着朋友们作鸟兽散,自己赶紧也去寻了个空位坐。旁边朋友分给他几只滴水的血红色大石榴,他带好手套帽子,小心翼翼专心致志跟着一块剥了起来。等再回头的时候,傅宅的管家老桂已经从身后踱步过去了,正站在厨房门口,和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拉拉扯扯。 “你第一天来吧。”旁边的朋友和小卢耳语道。 小卢点头。 “外边那小男孩,是这家人的独苗,叫傅麟,”那朋友和小卢说,“你瞧他那模样耳朵,和他正牌老子傅春生哪儿像啊,哪儿都不像。就和老桂站一块,他奶奶的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七七八八个帮工都各自埋头笑了。 小卢虽然年纪不大,可也能听出话外之音。 老桂再进来检查的时候,人人又很严肃,低头认真工作。 中途小卢离开厨房阵地,去送了几次餐点。他是跟着领班一块进出的,听领班讲,傅家大宅是按照江浙一带老园林的范式修的:“走路脚下都留心着点,上桥下坡的时候别磕着绊着,天黑小心别掉池子里头去。” 他们趁着夜色,一队人在这亭台楼榭,轩阁廊坊里疾步。小卢端着手里的鱼翅盅,隔着屋檐,几次伸脖子朝西边橘红色的天上看。据领班讲,傅宅西边叫做“望珍园”,是女主人辛明珠的场子,夜夜笙歌,聚会一场接着一场,出入都是名流显贵。 相比之下,傅家东边就安静不少。一水之隔,这边是家主傅春生的地界。 傅春生是轻易不在家待客的。所以领班讲,来者必定都是生意场上的贵客:“今天万邦集团的林副总也来了,一会儿一个也别说话。” 小卢紧闭着嘴。 “甘霖你小子,现在可太见外了,这在座的个个都是老朋友,都是你的老哥哥老姐姐,你还带礼来。” “林大说得对,见外得都不认识了!” “林哥,傅叔,珍姐,我错了好不好,我先自罚三杯!” “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傅叔心都要凉了。我跟你们讲过没有,哦对了,云先生是第一次来,估计没听我讲过,我老傅跟你讲讲,这个小甘,年轻的时候到我门上找我借钱的事。” 满桌尽是哄笑。 “老傅,小甘这茶叶都提来了,你先别忙说话,叫老桂先找人泡上。” “老桂知道,他忙活去了。云先生,我和你说这个小甘,他跟我,打他小的时候就很熟——” 帮工小卢站在屋外头,听身边的朋友和他说,里面坐着的人里有梁丘云。 “哪个梁丘云?” “还能有哪个梁丘云,拍武打片那个大明星,梁丘云!” 宴客厅里欢笑声不绝。 “……他说人民币不要,要刀乐儿!我一问,哦,怎么着,在国外交了个女朋友,还是个什么超模,把钱都花光了。我心想,你这是无底洞啊,但是既然开口问傅叔要钱了,那傅叔不能不给吧。” “然后呢。” “给他的时候,说实话,我是真没指望他小子能还上,当给他一点零花,可谁想到,没出几天,这小子回来了,啪,一张支票,给我放眼前。” “哪弄的钱?” 甘霖喝了一杯酒,笑容有点傻,他已经是个微醺的状态了。傅春生从旁边道:“拉斯维加斯啊!” “这个小子,从小调皮顽劣,狂妄自大。但他好在什么呢,胆大心细。小时候我就看出,甘霖这小子,能闯祸不假,能办事也是真。”“老傅,你就别拐弯抹角再夸他了。” “我是跟云先生介绍。云先生也是头一回见小甘。说起来,云先生,你跟小甘还有段渊源。小甘他侄子,估计你不知道是谁,一个小毛孩子,当年拿着小甘的钱,非说要学习投资电影。好巧不巧,他当时参投的项目就是你的《狼烟》!” “当年啊,我还真不知道投的是部什么电影。我常年待在海外,对这方面也不甚了了,我那个没用侄子在国内花着我的钱说要学投资,也就让他学了。如今看来,他也算是歪打正着,做过一件对事。” “不不,没有甘老板的援助,当年《狼烟》也不可能顺顺利利完成得了。我梁丘云也不会有今天,您对我,算是恩同再造了。” 一阵笑声。 “这就是缘分,因缘际会,要我老傅看来,你们两位迟早要结交上。如今小甘也回国发展事业了,把这杯酒喝了,以后大家就是兄弟同行!” * 管家老桂在后厨房里抓人出去打扫卫生,帮工小卢刚跟着领班回来,被老桂抓了个正着。小卢一开始没听明白是要去干什么,一片忙乱中听同来的朋友讲,望珍园那边突然早早散场了。 女主人辛明珠在宴会中接了个不知哪儿打来的电话,急得连送客都顾不上,坐上小汽车就跑了,把一屋子的客人都撇在院子里。 “不知是不是去看她老相好儿去了。”朋友说。 小卢看了眼管家老桂,就在不远处。他问:“老相好儿?” “你不知道吧,”朋友高深莫测道,“刚刚电视上儿子捞着的那老头儿方曦和,以前就是她老相好儿。” 小卢问朋友,你怎么什么秘密都知道。 朋友说,他在傅家帮工都快一年了:“你来帮工一年,你也什么秘密都知道。” 小卢又问,这家人怎么这么多秘密。 朋友说,你去哪家待一年,哪家都这么多秘密。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傅春生,有个远房舅爷,得了绝症了,他把人接来照顾,就藏在后面温泉屋里,其实是想要人家的钱——” 女主人辛明珠上了小汽车。司机小魏问,辛姐,您去哪儿。 “酒店,快点儿快点儿开。”辛明珠一顿催他。 小魏一头雾水,他手机还接通着,匆匆忙忙挂了,系了安全带,踩了油门就走。 向虹就等在辛明珠的私家酒店门口。这小酒店在城里开了八九年了,外面浪头再大的时候,这小酒店还屹立不倒,偏安一隅。女老板辛明珠有些手腕,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酒店仍是不少演艺界同行来京秘密聚会的首选之地。 辛明珠一下车,向虹拉着她就往楼上走。 小魏只听见辛明珠气急说向虹:“你应该一早告诉我……”接着门卫就把小魏拦住了,连他都不许进去。 艾文涛原本在二楼包厢跟几个同来的姐妹弟兄一块喝酒,他们今天无牵无挂的,每个人都喝多了点,特别是艾文涛,他本来还有些顾虑,刚开始的时候,连女伴都问他怎么今天都不讲笑话:“向虹跟我们说你很会讲的!” 周子轲坐在人堆里,喝酒喝得挺来劲,也抬着眼睛看他们玩闹,看艾文涛讲笑话。向虹带了她几个女校毕业的同学过来一起玩,其中有几个很爱玩,有几个文文静静,不爱讲话。艾文涛撺掇她们:“那是我哥们儿,周子轲,你们知道他吧,周子轲。” 又给她们加油打气:“你们谁对他有兴趣的,去啊,跟他说句话。别啊,别不敢去啊。看他自己坐那儿,孤零零一个人,多可怜啊,你们都不想跟他说话吗,对他没兴趣?” 然后女孩儿们陆陆续续都去了,到周子轲身边。艾文涛本以为这中间的过程还会花费些功夫,可没过一会儿,他在人堆里就看不见周子轲的人影了。他到处找,找到向虹的时候向虹在吧台上高高坐着,得意地告诉他,说她一位小姐妹:“直接把他拎上楼俩人睡觉去了!” “周子轲哪有那么难把啊?”向虹居高临下捏艾文涛的圆脸,质问他。 艾文涛把差点歪倒的向虹女士从吧台上扶下来,听见喝醉了的向虹懊恼道:“我也想把他!” 艾文涛说:“刚刚你怎么不去啊?” “我不是怕他当众不理我,没面子嘛!”向虹气得踢腿,踢了艾文涛好几下。 没想到没过多久,向虹就不生气了。艾文涛上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套房客厅里抱住那披着浴巾的女孩子安慰。艾文涛从她们身边经过,向虹对他使眼色让他快进去。 女孩子长发垂着,看不见面孔,只听她断断续续用英文对向虹哭诉。 他摸了我的长发,我想他喜欢我。可是等他快要吻我的时候,他看着我,突然让我回家? 我做错什么了吗?女孩儿哭得抽噎,问向虹,我说错话了吗,是我的内衣让他很扫兴吗? 艾文涛一进卧室,瞧见他那位兄弟,已经趴床上睡着了。 辛明珠在二楼打了几通电话,带了个秘书上顶楼来。每当酒店闹出什么男男女女的小道消息,为了让秘密留在这栋小楼里,辛明珠都少不了费事。她走过向虹的时候,用口型说向虹:“叫她现在别哭了。” 卧室里传出艾文涛无奈的声音:“不是,哥们儿。人家那么好看的姑娘你不抱,你抱什么毛毯啊?” 辛明珠敲了敲卧室的门,秘书拿了醒酒药和水,给艾文涛拿进去。 向虹好说歹说,她这位女同学才算安静下来。向虹和她窃窃私语,说让自己司机先送她回家。 “你先冷静一点,你吓坏我了,真没想到你会突然哭成这样,”向虹都被她吓了一跳,又揉她的肩膀,“只是一次失败的约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孩儿捂着胸口,半天像是也觉得羞赧,觉得有点荒唐。辛明珠给她从卧室里把衣服拿出来,她一件件穿上,最后扣外衣扣子的时候她突然说:“我有点喜欢他。” 向虹一愣。 她的女同学又哽咽了,回头望了一眼卧室的门。 “我从来没这么着急过,”她说,“可能我刚刚觉得,如果再不快一点,我就要失去他了。” 艾文涛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就剩了向虹一个人。向虹没好气地看他,说:“艾文涛,我最聪明美丽善良的女同学他都瞧不上,我看你往后只能给他找陈圆圆、李师师、埃及艳后那样的了!” 艾文涛正着急呢,想也不想:“行,行,什么西施貂蝉的,全都成,您认识人多,您再给张罗张罗!” “还西施貂蝉呢!”向虹拿下脚边的拖鞋就朝艾文涛砸过去。 * 最近城里最热闹的事无非就是护城河上捞出了死人。尸体打捞上来的隔天,一段关于一年前护城河上车祸案的秘闻历史也被本地媒体再次揭开。 关于这件案子,因为真相尚未水落石出,肇事司机身份成谜,真真假假,各种爆料,至今众说纷纭。一年前案发时,网上就曾有人爆料,说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作案。爆料人称自己有警局内部的渠道,查验过当晚的道路监控,称当晚把被害人撞了的那辆挂了假牌照的深灰色沃尔沃,原是一辆报废车辆。案发前,这辆车先是从后面跟踪尾随被害人,被害人的车几次甩它不掉,被迫至河边,这才发生了惨剧。爆料人又称,那深灰色沃尔沃司机“一看就是老手”,把被害人的车撞下去,自己前轮稳稳卡在河边,还没等监控拍清楚,他倒车掉头,车子如同鬼影一般,越过河边道路上拥堵的车辆扬长而去,摄像头拍着,愣是还能叫他在几条马路之后失踪,简直就是好莱坞大片级别的凶杀现场。 此外还有相关人士爆料,称被撞下河去的那辆车,当晚就是从他们工作的酒店厨房后门开走的。当时爆料人就在后厨工作,听见外头有人打架。车上不只车主一个人,还带了个人,车外面还有个人。共有三人在场。因天色暗,爆料人也没看清楚是谁把谁打了,反正几人之间发生了冲突,然后车主身边的那个人就被带走了。爆料人还说,事后警察来酒店反复查了几次,被害人方遒当晚在他们酒店有开房记录,用的是银行卡,没退房就离开了。警察去调酒店监控,发现监控录像也被人抹掉了。他们酒店的安保部门好几个人被叫去喝茶,回来工作都丢了。 祁禄坐在沙发边,把这页报纸看完了。晨报新闻版除了这段车祸案的新闻,就是关于方遒的个人介绍。报纸上说,方遒生前是国内知名的三十岁以下青年慈善家,曾援助过无数的失学儿童,他以他和他父亲二人名义援建的众多小学、乡村医院、公路,在他故后一年仍依靠大量好心人的捐款维持着正常运转。 下面刊登出一些简短的采访,都是来自那些被方遒救助过的大学生。还有些当年学生们寄给方遒的感谢信件。旁边附了一张方遒二十五岁时的免冠照片,青年才俊,雄姿英发,他头发短利,笑容自信,穿一件笔挺的商务衬衫。下署一行字:前新城发展集团董事 方遒(25)。 祁禄把报纸翻过了一页。 在文娱版,他再次看到了方遒的名字。 还有汤贞。 一张版面,一半被一张巨幅黑白照片给占据了。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摄于第一届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红毯,从左至右,费梦,方遒,傅春生,方曦和,辛明珠,汤贞,甘清。 下面还有张小照片,旁边注解上写着:第一届新城国际电影节评委会成员合影,从左至右,甄雁,斯坦利·怀尔德,纪秋元,陈赞,山口裕子,汤贞,让-皮埃尔·迪皮伊。 《影海钩沉:第一届新城国际电影节的生与死》 还是篇专题文章。 祁禄盯着那张合影照片,照片里的汤贞还没留过长发。 那几年,因为在日本发展过一段时间,汤贞懂一些日语,又因为刚在法国结束了中法合拍片《rolnd》的拍摄,汤贞也攒了些法文的底子。祁禄记得开幕式那天,汤贞右手边站着日本女演员山口裕子小姐,左手边是法国导演让-皮埃尔·迪皮伊,他们二位都是第一次来中国,乍一面对如此陌生语言的场合,都有些紧张。汤贞那天一直喝水,除了面对众多海内外记者的采访,他其他时间就是陪他们二位说话,欣赏演出。直到那天出事之前一直如此。 专题文章的最后,提到了近日欧洲电影节一部场刊评分高达3.4的高分电影:“名导让-皮埃尔·迪皮伊在媒体记者会上提及,正是多年前在中国的一次邂逅,让他对东方文化充满了憧憬,女主角山口裕子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温心来到汤贞家的时候,祁禄已经把当日的报纸收起来了。据温心讲,她折腾了一个早晨,终于把郭姐想找的那位 mattias 官方后援会新任负责人哄骗到手:“就靠几张海岛音乐节的门票,还以为她不会理我。” 然后温心就放下包,进到汤贞的卧室里去了。 祁禄继续收拾汤贞家中收藏的旧书报。 郭小莉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眼前桌上这几本数年前发行的旧八卦周刊杂志。 《周刊独家:四千七百万豪车私会,周子轲不惧公司压力,当街热吻神秘红衣女,疑似公开恋情》 《红衣女子身份成谜,两岸三地网友群策群力,竟惹出惊天闹剧:五家经纪公司要认子轲作女婿》 《亚星娱乐发表声明,称照片系伪造,将走法律途径。侯书瑶:感谢网友关注,与周子轲是好朋友。翁兰:希望得到歌迷的理解和祝福》 《常代玉离婚终判,晋升亿万富婆。汤贞半年无工作,私照泄露,暴瘦见骨。翁兰密入嘉兰塔,疑已见过双方父母》 …… 郭小莉目光在几本杂志封面上流连,几乎每本都印着大幅照片,高清特写,周子轲挽着一名穿红色大衣的神秘女子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在嘉兰天地夜色的步行街上走。中间几张照片,周子轲抬头明显留意到了狗仔的镜头,但他仍旧不肯松手,反倒是被他牵着的那“神秘红衣女”墨镜遮脸,低着头,让狗仔拍不清楚。后来到了停车场里,周子轲当着镜头的面搂过这女人吻她,“神秘红衣女”坐在周子轲的副驾驶里,脸侧着藏进阴影里,躲躲闪闪,只让记者拍到一片汪洋恣肆的红。 郭小莉问祁禄,这是从阿贞书柜里翻出来的? 祁禄点头。 郭小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把几本旧杂志慢慢收起来了。她拉开办公桌抽屉,丢了进去。 “行了,祁禄,不用再找了。”她说。 祁禄看她。 来之前,祁禄就听温心说,郭姐这两天像变了个人:“全公司都知道了,法院传票都送到郭姐办公室去了。她现在心力交瘁,应该不会再因为汤贞老师门锁的事刁难你。” “你回去吧。”郭小莉说。 祁禄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打出一行字。 “汤贞不能去海岛音乐节。” 郭小莉看了他的手机,又看他。 第67章 泡沫 9 温心在床边陪汤贞小声说话,她低头编手里一条手链,告诉汤贞,这是她最近在美妆杂志上学的,现在在年轻女性中间特别流行:“这种蓝色白色的小石头就是南美一个国家的幸运石,一条幸运手链上的幸运石越多,戴上它的人就会越幸运了!” 汤贞刚泡过了澡,手热脚热地穿着浴衣,靠坐在被窝里,垂着眼睛看温心忙碌。 温心小声说,现在公司里很多女同事都在编呢,送给男朋友啊,送给公司的艺人。 她把手里还没编好的手链在汤贞左手腕上环了一圈,结果手链编得太长,汤贞手腕太细,环了一圈,又环一圈,再环一圈。 温心皱眉道,汤贞老师你的手腕怎么长得这么不合适。 汤贞在被窝里笑了。 温心告诉他,她今早过来之前,去了一趟医院:“我去看了方老板。” 汤贞看她。 “他让我谢谢你啊,”温心和汤贞讲,声音放轻了,语气循循善诱的,“他说,要不是汤贞老师你这么多年还一直记着他,年年资助他的生活,怕是这次他儿子的后事他也办不了了,”温心边说,边观察汤贞的表情,“对了,汤贞老师,方遒昨天在护城河被人找到了。” 汤贞眼睛盯着温心的脸。 “你以前老是问我这个事。现在终于有人找着他了。”温心说。 “方老板还和我提起以前的事情来,说让我今天一定跟你转达他的歉意……”温心瞧着汤贞的反应,“他说他方曦和当年不识好歹,不要你的钱,还赶你出去,无非是为了几分江湖上的脸面。‘小汤深明大义,你告诉他,我连累了他。我出了事情,他还关照着我。他出了事,我这一身晦气帮不了他,他自己多保重。’”温心发现汤贞的眉头皱起来了。 温心回头,想叫门外的祁禄,才发现祁禄出去了,不在家。 “汤贞老师,你还好吗?”温心问,汤贞被子里的手都攥起来了,汤贞额头汗粒斗大,听见温心这么问,汤贞点头。 温心说:“我知道不该和你说,郭姐也说不要提……可是方老板和他儿子的事,你以前总是问,大家都不告诉你,我觉得——” 没事。汤贞说。 温心又说:“方老板现在过得很好的。他现在也想开了,生病也去医院,他可会用轮椅了。前几天我们给他的钱,他雇了个人,他现在也很体面的,衣服干干净净的。” 汤贞点头。 温心瞧着祁禄不在家,也不知道祁禄什么时候回来。她溜到卧室窗边,解开几道锁,打开链子,把窗户偷偷向外打开了一点。 风吹进来了。 “汤贞老师,你觉得舒服一点吗?”她扑回汤贞身边,问他。 汤贞慢慢深呼吸,像抓一根救命稻草,把温心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温心是见不得汤贞老师这样的,这样信任她,依赖她,就仿佛全世界就只有她温心可以让他依靠了。汤贞老师越是这样,温心越是打心窝里不知道该怎么对汤贞老师好才行了。温心对他说:“等你再好上一点,等我们能出门了,汤贞老师你要是想去,我们就一起去看方老板。” 温心凑近过去,帮汤贞把耳边的头发理理顺了,她感觉汤贞老师对她点头。 温心靠在汤贞身边,像是怕汤贞老师在无风的封闭环境里呆久了,乍一吹风会不舒服,她坐在风头的一侧。 汤贞闭着眼睛在她身边,睡着一般。 “我昨天啊,还陪郭姐去接囡囡放学了,”温心又小声告诉汤贞,“郭姐自从收到她前夫送的法院传票,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囡囡现在长高了不少,还跟我问起你。” 汤贞没出声。 “囡囡的班主任姓徐,可漂亮了,还特别厉害,见到郭姐就把郭姐说了一顿,说郭姐不关心孩子,从来不接孩子放学什么的。又说过几天,囡囡就要放暑假了,学校要办一个什么马术表演会。原来现在的小学都要学马术课的。” “那个老师说,别的家长都去看自己的孩子表演马术,工作再忙都请假去,就郭姐,每年都不去,让囡囡自己和小马表演。” “其实郭姐也有苦衷。公司现在这么忙,明明我们去接囡囡的时候都下班时间了,还是有没完没了的人打电话找郭姐,”温心皱眉道,“但这次,我看郭姐也动摇了……她说她一定安排时间,到时会亲自去学校看囡囡和小马表演。” “囡囡也挺可怜的,在一边听见就开始揉眼睛,我觉得她可高兴了,”温心和汤贞说着,自己反而难过起来,“可结果呢,那班主任一说时间地点,就是这么巧!囡囡马术表演会就在这周末,和咱们公司去海岛的日子正正好好是同一天。” 郭小莉从公司楼里出来,还没走进停车场,忽然胃里一阵抽搐。 她脚底的高跟鞋险些没站稳,郭小莉不敢再走了,原地弓下腰来。 她手机在口袋里震。 “郭姐,气象小组那边刚发过来一个海上的气象传真,有些突发状况,麻烦你赶紧回一趟公司。” 亚星娱乐这几日不停地开各层级会议,连近来一直消极怠工的各位经理也不得不开始硬性地加班加点。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为亚星娱乐一年一度的盛事——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正式迈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关口。 连各大电视台、广告赞助商、门户网站的负责团队都在亚星娱乐的办公楼里支着帐篷加班,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社、纸媒与网媒频道的记者们,也齐聚在亚星娱乐周遭的宾馆里伺机而动,打探消息。公司接待处那更是人满为患了,各行各业各界人士,把亚星娱乐办公楼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连个迈步的地方都没有。 郭小莉一身是汗地挤回了会议室,负责音乐节的团队才告诉她,刚才的气象传真只是虚惊一场。 “到底怎么回事。”郭小莉声音还有些虚弱,她找了个位子坐下,一边拨内线叫秘书给她拿胃药来,一边问在座的其它人。 有人把几张气象传真递给她。 “这个,郭姐,刚才气象小组发来的,说咱们邮轮启航的第一天海上可能有雨。” “不过之后就放晴了,”另个人说,“之后六天都是晴天,不会影响后续活动的拍摄。” 郭小莉听了,拿过那几张气象传真来看。发现上面圈圈绕绕,标着很多箭头,过于深奥,她实在看不太懂。“海上有雨?会不会有风险。”她问其他人。 “不会的郭姐,林经理刚刚也和邮轮公司那边联系过了,他们说到时候会调整航线,最大程度保证我们的船不受天气影响。” 郭小莉说:“保证安全最重要。” “放心吧郭姐,邮轮公司说这种天气在海上很常见,没什么大事,是我们没经验,大惊小怪了,不好意思还把你叫回来。” “谨慎点也没错,”郭小莉一摆手,“你们继续忙,有事再找我。” 郭小莉出了会议室的门,听见有人叫她。 “郭姐,郭姐!” 郭小莉一时没听出是谁,只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等回头在人堆里瞧见来人的时候,郭小莉发现这竟是个熟面孔。 对方大步过来,伸出双手和郭小莉握手问好。 “郭姐,好久不见,我正想去找你。”他上来就说。 郭小莉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的一张名牌,上面写着“第十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现场活动总指挥”的字样。 “你是今年的现场领队?”郭小莉更意外了,问他,“我没认错你吧,小田?” 来人一笑:“对啊,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个人姓田,年纪不大,郭小莉习惯称呼他小田。十多年前,小田和汤贞同一届进入亚星娱乐,参与了出道选拔。后来汤贞出道,火速蹿红,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偶像巨星,小田则经过了郭小莉的推荐,进入公司内部系统,正式成为一名职员。 郭小莉说:“我是不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田领队还傻笑着,他被身边人一挤,和郭小莉讲:“郭姐,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郭小莉秘书一见郭小莉回来了,忙切进来一个电话,是肖扬找郭小莉,问郭小莉现在人在哪。郭小莉放下电话,转头让秘书给田领队倒杯茶。 田领队走进郭小莉的办公室,倒也不跟她客套,四处好奇看看,说:“郭姐,听公司同事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是不是太忙,积劳成疾了。” 郭小莉笑着看他:“我带你们那届的时候不就这样吗,习惯了。倒是你,小田。我也不知道林经理那边怎么安排的,但是音乐节现场领队这种工作,公司一般只安排给有意栽培的年轻人,你这是要走上来了。” 田领队听着,光笑,秘书把茶给他,他道了谢,和郭小莉讲,他也不知道这工作是怎么落到他头上来了:“我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一直在下面,从没交过什么好运。这次可能是别人太忙了,都没空,就我有空,就把我找上来了。” 郭小莉说,你可算了吧:“既然机会来了,就好好抓住。” 肖扬敲门进来,他穿着件卡通帽衫,戴着顶鸭舌帽,一摘帽子,发现田领队也在。 郭小莉说:“扬扬,这是这次海岛音乐节的现场领队,我以前带过的练习生小田。” 肖扬和田领队彼此见过。田领队告诉郭小莉,他和肖扬、罗丞几个昨天刚就现场活动流程开过一轮的会。 “你找我什么事?”郭小莉问肖扬。 肖扬嘴里咕哝了两下,他手里拿着自己帽子,头顶上的金发翘起两撮毛。 肖扬对郭小莉使眼色。 郭小莉说:“小田不是外人。” 肖扬眉毛一耷拉,只好说了:“郭姐,你家宝贝闺女,今天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秘书在外头悄悄把头低进办公桌里,郭小莉看了肖扬,难以置信道:“什么?” 肖扬大约也是刚刚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立刻就来找郭小莉商量:“我和易哥老罗他们在餐厅吃饭,没听清她开始说什么。我说你是谁啊,你找谁啊,她说她叫郭蕴婷,她要找小兔安迪。” 肖扬说到这,两只眼睛睁大了,两手一摊,看着郭小莉。 “小兔安迪”是由肖扬参与配音的一部系列木偶动画片《小兔安迪》的主人公,它的招牌动作就是穿着警服,睁着两只圆圆的兔眼,翘着一双大大的兔耳,两手一摊:“这实在不干我的事啊。” 郭小莉也看他。 “我说你找小兔安迪有什么事啊,”肖扬手还摊开着,“她说,安迪警官,你能不能帮帮我,要妈妈不要去坐船。” “囡囡怎么有你的电话。”郭小莉皱眉道。 肖扬手里玩着帽子,说:“大概是,囡囡在学校哭,她班主任给她的保姆打了个电话,她的保姆又给你的秘书打了个电话,你的秘书去找了小朱。”他又说:“郭姐,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我刚才跟老罗他们合计了一下。” 肖扬叽里咕噜,把他们几个合计的内容跟郭小莉说了。 郭小莉听了,下意识说:“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啊,”肖扬劝她,“囡囡跟我说,你昨天晚上愁得一宿没睡,在家里作囡囡的思想工作,还掉眼泪。”肖扬说到这,郭小莉瞪他了,肖扬又摊手,作小兔安迪状,“你就放心去参加那个什么小马家长会吧郭姐,音乐节的前期工作你看现在也都筹备得差不多了,今天开会来来回回就是确认,也没什么新事情。到了船上能有什么事,邮轮公司的人都在,公司所有团队的人都在,高层领导像林经理他们也在,安保部门的也都在,流程我们都对了这么多遍,现场还有田领队——不正好是你带出来的练习生吗。船上好几千人度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都不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你不在难道邮轮还跑不动了吗,但是囡囡那个家长会那边,你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你一个妈妈。” 郭小莉叫他说得越发心烦意乱:“你什么时候这么妙语连珠了。” 肖扬难以置信道:“你不是一直夸我妙语连珠的吗。原来你之前都骗我啊?” 郭小莉说:“你这么妙语连珠,让你们几个去找子轲,你找来了吗。” 肖扬一听这个,捏着帽子道:“哦对,郭姐你说这个,我前几天给他打电话来着,但是吧他那人——” “他接了?”郭小莉眼睛一亮。 肖扬话到嘴边,哏了一下。 “接是接了,倒也没说什么。” 郭小莉一听这个:“到底说什么了。” 肖扬苦着张脸:“确实没说什么有用的。” 郭小莉冷笑道:“扬扬,你和子轲还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告诉我。” 肖扬一听这个,脸都变色了:“别别别,郭姐,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啊。谁能跟他有悄悄话,哎哟,你看你,说得我胃都开始疼了。” 田领队一直坐在沙发边听他们两人说话,他插进一句嘴去:“郭姐,如果你家里有事情,你可以跟第二天拍摄团队的船走。” 郭小莉和肖扬同时转了身看他。 田领队被他俩一看,一时不大习惯了,笑说:“你们不知道吧,这次因为合作的媒体比较多,邮轮上位置紧张,所以邮轮公司安排了另一条船,把沙滩音乐节那部分拍摄团队专船专运,第二天走。” 肖扬一拍手:“哎,这不正好吗,郭姐你跟着第二天的船走,这样你去参加了囡囡那家长会,两天以后我们在岛上会合,两全其美!” “真的?”郭小莉问田领队。 田领队站起来翻自己手机:“我这就出去打个电话帮你确认一下,郭姐你要是想,肯定给你安排个座位。” 田领队出去了,肖扬还拿着帽子揉自己的胃,他发现郭小莉靠在办公桌边上,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肖扬总觉得,公司过去发生再苦再难的事的时候,也没见过郭小莉这样。 “郭姐啊,你最近是不是真遇到什么难事了。”肖扬歪了头,问。 “能有什么难事。” “我看田领队刚刚那个主意挺好,你去看完囡囡那小马会,在家也休息一天。看你这样到了邮轮上,万一有什么事,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大家还得照顾你。”肖扬说。 郭小莉抬头,无可奈何看了肖扬一眼。 “你明不明白,扬扬,”郭小莉说,“这次音乐节,对咱们公司现在来说,有多重要。” “我明白啊,”肖扬理所当然道,“每年都挺重要的,那么大的活动,筹备了这么长时间,花这么多钱,这么多粉丝——” “不,今年格外不一样,”郭小莉摇头道,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今年是特别的,对我们来说,是尤其重要。” 肖扬一双桃花眼抬起来,琢磨。“因为汤贞老师的事吗?”他小声问。 “首先,我们要这次音乐节顺利。”郭小莉说。 肖扬听着。 “其次,要阿贞他们,mattias 十周年的活动顺利。” 肖扬点头。 “没有第一个的顺利,就不会有第二个的顺利。只有两个都顺利了,”郭小莉语重心长道,“咱们公司这次,才能真的叫‘度过难关’。” 肖扬想了想,使劲儿点头。 “尽人事,听天命呗,”他对郭小莉说,“反正我们都尽力了,郭姐。主持的词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说,“汤贞老师和梁丘云老师十周年活动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可以叫我嘛,周子轲你肯定叫不过去了,我们其它几个人应该还行,能给你帮点忙。” 郭小莉原本心情还有点沉重,说的话题又是很严肃。可肖扬是个乐天派。郭小莉笑了,说他:“傻小子。” “对了郭姐,梁丘云老师这次音乐节是不是确定不来了。”肖扬眉毛一挑,问。 郭小莉说:“他不来了。” “那汤贞老师来吗?”肖扬试探着问,“上次心姐说他来……可我看今天现场名单里,还是缺汤贞老师的名字啊?”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阿贞应该去吗?” 肖扬愣了愣,没有立刻回答,哪怕是他,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这……你问我……” 田领队回到郭小莉办公室的时候,肖扬已经走了。田领队讲,他已经和第二条船的团队谈好了:“郭姐,这是他们负责人的电话,你如果想第二天走,随时给他发信息。” 郭小莉谢过了他,说:“小田,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本来也有什么事。” 田领队说,是有事情:“我今天开会的时候,发现郭姐您的一个艺人,就是周子轲,他还没签字。” 郭小莉心里立刻有数了,点头道:“他……” 田领队皱着眉头,说:“邮轮公司那边也问了好几次,说是,有一家国际安全咨询公司,过去两年咱们搞音乐节活动,他们都会派一支护航船队,全程给咱们护航。” “是有这么回事。”郭小莉说。 “但子轲到现在还没签字,”田领队说,“所以那家安全咨询公司想确认一下,子轲今年还参不参加咱们的活动——” 郭小莉说:“奇了怪了,当爹的开的公司,来不来不会找他儿子本人问。” 田领队苦笑道:“估计他们也找不到本人,只能到工作单位来问了。” “我再去联系联系这小子。联系上告诉你们。” 田领队点头。 又犹豫道:“郭姐,汤贞老师也还没签字,他今年去吗?” 周子轲的头一阵钝痛,喉咙也火烧火燎的,很难受。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的,大概有一个世纪,他望着床顶上四条架梁,然后意识到他是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又过了半个世纪,他开始觉得身上的毯子沉,四肢坠重,他低下头,瞧见自己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 “你可接电话了,”艾文涛在手机里说,“你快把我吓死了!” 周子轲听着艾文涛在电话里对他一阵控诉。 “——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气跑了,也就算了是吧,都吃了解酒药了,人也看着挺清醒,好好的,那都要走了。人家一楼是个酒楼,还对外做生意的,电视上放个汤贞和梁丘云的广告,也不知怎么就让你看见了,”艾文涛心有余悸道,“那广告成天放,光我今天都看见好几回了,你第一回 见啊?当着那么多吃饭的人的面,你一声不吭上去就捡人家桌上的酒瓶子砸电视屏幕,我都拦不住你!” “那电视机咔哧掉下来,砸地上,幸好下头没坐人,不然赔人家辛姐一台电视都是轻的。那个地方的人,可全都认识你啊兄弟……喂?兄弟?哥们儿?有声儿吗,喂?” 周子轲躺在床里,双眼无神望着头顶的床栏,还有点懵似的。 “我就知道你醒了也一点都不记得了……”艾文涛在电话里自言自语道。 “这么着,今天周五,”艾文涛说,“正好我一哥们他们周末去关岛潜泳,带个队,咱们去玩玩?正好出国散散心,你说你在国内吧,这大街小巷,难免就看见些不开心的——” “你们去吧。”周子轲说,说着就要挂电话 艾文涛一愣,叫道:“别介啊哥们儿——” “其实这事吧,也有我的错,是不是,我也没想到你对这玩意儿反应这么大,以前也没看见你这么着急上火——” “我再睡会儿。”周子轲说。 他手松开,手机滑床下面去了。 小艾总的声音还在里面叫:“还睡啊?快睡一天啦!” 郭小莉直到上车的时候,还是思虑万千,心事重重。 肖扬说,站在公司的角度上,他当然是希望汤贞老师去的:“以往公司办音乐节,给歌迷的承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特殊情况,所有出道了的艺人必须全体到场。今年……梁丘云老师不来了,这已经是破例了。周子轲。现在再加上汤贞老师……” 田领队也是这个说法:“安全问题,郭姐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听说汤贞老师在家也是大半时间都在休息,其实到了船上,我们的船很平稳,他一样可以很好地休息。” 郭小莉说,阿贞的问题,不仅仅是能不能休息好的问题。 田领队似懂非懂:“具体我肯定是不如郭姐了解。还有一天时间,郭姐再慎重考虑考虑,或者问问汤贞老师本人的意见?” 提到汤贞本人,郭小莉更是头疼。今早祁禄到她办公室,好像是专门过来提醒她的。 “温心这段时间被汤贞哄得头昏脑胀,神志不清。我觉得不对劲。” 郭小莉当时按着太阳穴,说,祁禄,你汤贞老师是个病人:“他需要人的照顾和关怀,他本来也比较宠温心。” 祁禄听了,点头,不回话了。好像他就这么轻松接受了郭小莉这个说法。但以郭小莉对祁禄其人的了解,如果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祁禄不会贸然与她讲这些。 一进汤贞的公寓,郭小莉就听见温心在屋里快快乐乐地讲话。 “我们到了明天,一上船,先在船上把甲板层的游览项目一起玩一遍。我都查好啦,有些是汤贞老师不能玩的,但是祁禄你可以玩啊,像攀岩、冲浪,你是不是好久没玩了,汤贞老师去年给你买的新冲浪板你还没用过呢!你玩的时候,我和汤贞老师可以在按摩池里等你,汤贞老师可以泡一会儿温泉,我查过了,这种船的温泉池对人身体很好的。到时候如果汤贞老师累了,我们就回房间休息,要是不累,我们就去看露天电影啊,咱们三个有多久没在大荧幕上看过新上映的电影了——” 温心正拿着一个小本子,眉飞色舞讲着,转头瞧见郭小莉走进来,她一愣。 祁禄陪汤贞在沙发上坐着。 郭小莉把包在玄关放下了,换了鞋子,说:“阿贞,今天感觉怎么样?” 汤贞看起来心情不错。郭小莉检查他的药,他都按时吃了,前段时间因为换药导致的发冷发木的症状在几次药物注射后也没再出现。郭小莉坐他身边,揉搓他的手,发现汤贞左手手腕上缠着三圈蓝白色的小链子。 “这是什么。”郭小莉说。 温心抢先一步讲:“是南美洲流行过来的一种幸运石手链,公司年轻同事都在编呢,我也给郭姐编了一条,会带来幸运的。” 郭小莉伸手一摸,那“幸运石头”并不锋利,比起石头,更像是某种廉价的轻质树脂。 “你汤贞老师是什么人,你给他戴这种烂大街骗小孩的东西,”郭小莉抬头,看温心,“如果被外面记者拍到了,你知道新闻会怎么写吗。” 温心听了,一皱眉:“我……” 汤贞说,郭姐,没事。 “你就惯着她吧。”郭小莉丢下一句。 汤贞也低下头,不讲话了。 祁禄去倒了杯水来,郭小莉和汤贞说起,萨芙珠宝的广告要拍摄第二辑了,还有另外五家,都是 mattias 的代言品牌,具体拍摄时间安排在一周以后:“也就是音乐节这周一结束,就要开始拍摄。阿贞,你看……你是想趁这一周,在家里好好调养,休息呢,还是……” 汤贞原本听着前面,还麻麻木木的,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他抬起头来,好像没听懂,看郭小莉。 郭小莉在他眼中瞧见一条条血丝。 温心急问道:“郭姐,你什么意思啊?” 祁禄观察着汤贞的反应。 郭小莉对汤贞说:“阿贞,如果你非常非常想去音乐节,你就告诉我。” 汤贞看着她。 “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郭小莉认真道。 汤贞坐在原地,没反应,郭小莉去碰他,汤贞忽然手指哆嗦了一下。 “阿贞?”郭小莉叫他。 汤贞先是点头。过了会儿,他好像反应过来了,嘴角扬起一点点。 郭小莉解释道:“海上那个地方,到底是不安全。郭姐不是不相信你,阿贞,只是,邮轮上情况太复杂。你的这个病,大夫也说你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明白。”汤贞说。 汤贞好像还在反过来安慰郭小莉。汤贞什么都明白,对于郭小莉的辛苦,汤贞向来是最理解的那一个。 郭小莉舔了舔嘴唇,自己也无可奈何,问他:“你很想去吗?” 汤贞摇了摇头。 郭小莉看着祁禄把汤贞扶回卧室里去了。 卧室门关上,温心在一旁抱着她的小笔记本,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什么大夫说,大夫说,”温心哽咽着,“我都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只要有人在旁边监护着,督促着汤贞老师服药,只要避免刺激,汤贞老师就可以出去玩的!” “温心,”郭小莉头疼欲裂,喝止她,“阿贞已经去休息了,你先闭上嘴。” 温心像是实在受不了了,索性也不管不顾。 “我准备了这么久,汤贞老师期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能这样,临走前说不去就不去了。你明知道汤贞老师有多喜欢音乐节的。每年这个时候,汤贞老师都最高兴了,他平时又没有什么假期……”温心说着说着,肩膀一颤,用手背擦眼睛,“只有音乐节能跟着公司去,去玩,去放松一下……” 郭小莉把温心从客厅一路拽到厨房里去,说:“阿贞都去休息了,你故意把他吵醒?” 温心根本不理她。 “我们寸步不离跟着汤贞老师,能出什么事啊,”温心说,“那么多人去,那么多人看着。再说了,哪里不危险?哪里都很危险!走在路上会被花盆砸死,被横出来的车撞死,被落下来的电线电死,人要是想死,谁也拦不住!就算只有一面墙,用头撞墙也会死的——” “温心!” 温心哭得打起嗝来。 “人想死怎么都会死的!现在汤贞老师没有想死,他只是想跟着公司去度假!他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够惨啊,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难得他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还非不让他去啊?” 卧室门紧紧关着。郭小莉见温心哭成这样,哭得郭小莉自己也没办法了:“我刚才不是问他了吗,阿贞说他想去了吗?” “汤贞老师不想让你为难啊,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你装什么傻啊?” 凌晨四点钟,郭小莉在女儿床边坐着,一直失眠。 她睡前接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她的顶头上司,亚星娱乐毛成瑞毛董事长打来的。 “小莉,咱们的工作,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毛总,您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毛总说。“吃点我上次给你拿的药。” 毛总长叹一声:“药,药,又是药。”把电话挂了。 第二通是女儿囡囡的班主任徐雯珺老师打来的。 “……郭蕴婷今天上马术课的时候,蹲在马厩里偷偷哭,被马术老师发现了,”徐老师说,“班长报告给我,说是郭蕴婷不小心喂她的小马吃了会拉肚子的东西,小马恐怕不能参加明天的表演会了,所以她吓哭了。” 郭小莉揉着太阳穴:“辛苦徐老师了,如果给学校造成了什么损失,我会依数赔偿。囡囡很喜欢那匹小马,但她有时候确实是粗心大意了一点……” “不,郭蕴婷家长。”徐老师说。 “郭蕴婷是因为害怕明天的马术表演会,会再像前几次一样,其他同学的家长都去了,只有你不去,需要她自己表演……所以才故意喂她的小马吃会拉肚子的食物的。” 郭小莉听着,愣了。 徐老师说:“但幸好马术老师发现得早,小马没有怎么消化。郭蕴婷和她的小马明天仍可以正常参加表演会。”徐老师说着,又一顿,“我知道你明天公司那边确实有事,我打这个电话,也已经不想劝你空出时间了。归根结底,我们老师和家长在一起沟通,都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出现这种心理问题,我作为老师不能放任不管。你看这样行不行,郭蕴婷的爸爸明天有时间。他之前给我们留过一个电话,就当是为了郭蕴婷,如果你这方面同意,我现在就……” 凌晨四点半。 郭小莉还在女儿床边坐着,低着头,目光都有些呆滞了。 汤贞老师不想让你为难。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郭小莉弯下腰来,刚抓了抓自己头发。 “妈妈?” 郭小莉听见动静,她一下子松开手,回过头。 囡囡从被窝里伸手揉眼睛。她看清楚是郭小莉坐在她床边。 “妈妈你怎么不睡觉。” 郭小莉开口,刚要说话,下意识一吸鼻子。 囡囡一愣,她从被窝里爬出来,穿着睡裙,踩着被子到郭小莉身边。 “妈妈你怎么哭了?” 郭小莉问,你今天在学校,喂小马吃什么。 囡囡一听,两条眉毛撇下来。她揉着裙子说,她不是故意的,她知道错了。 “你不是很喜欢你的那匹小马吗?”郭小莉问她。 囡囡还是孩子,嘴巴委屈地一撅,突然就哭了。 郭小莉把囡囡搂进怀里。 囡囡趴在郭小莉的肩头,一时间哭得更加厉害,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往下淌。郭小莉惶然失措,她伸手拍囡囡的后背,叫她,囡囡?囡囡抱着郭小莉的脖子,在她耳边哭得更撕心裂肺。 保姆菲菲被吵醒了,她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火急火燎:“囡囡,囡囡又做噩梦了?” 一看见郭小莉抱着囡囡坐在房间里,她噤声了。 囡囡哭着,一直哭到累了才停。孩子都是这样。她放开郭小莉,开始吸鼻子。自己擦自己的眼泪。 囡囡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小孩。她向来乖巧,懂事,知道听妈妈的话。 郭小莉伸手摸囡囡的脸。 凌晨四点五十分,囡囡拿着她的小兔安迪水杯,坐在床边喝热牛奶。囡囡说,她知道妈妈很辛苦。“我想请小兔安迪让你不要这么辛苦,”她说,“可是小兔安迪说,这个太难了,等他哪天升职成为了警长,可能才能实现我这个心愿。” 郭小莉撩开囡囡的头发,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囡囡睁大眼睛,呆呆地看她。 “早点睡吧。”郭小莉说。 “你又要去加班吗,妈妈。” 郭小莉穿上外套,说:“早点睡觉,明天起来妈妈去看你骑小马。” 温心凌晨五点背着背包冲出了家门,夜路上雾气弥漫,郭小莉在电话里说:“你到地铁口,我开车去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温心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喊:“装好了!行李早就装好了!都还没拆呢!郭姐,我好爱你郭姐!” 第68章 泡沫 10 汤贞是被祁禄他们抱进车里的。他还没有全醒,身体被厚外套裹住,头在后座仰着。郭小莉坐在汤贞身边,叫祁禄去前头开车。 祁禄接过车钥匙,在车外头站着,低着头,也不动。温心喜滋滋放好了行李,钻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祁禄,快上车啊!路线图我都规划好了。” 祁禄无可奈何。 车一开出汤贞公寓的地库,接着就有闪光灯从四周亮起来。 祁禄加足马力,还没待拐过一个路口,后面六、七辆车已经同步追上来了。祁禄早习惯了这个场面,这大半年来,不带汤贞出门便罢,只要出了门,多半就是这种情形。就算遮挡住了后座窗户,堵在前面的车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拍摄到汤贞的角度。 郭小莉透过车窗,看到叼着烟的记者,势在必得的目光,有恃无恐的笑容,看到一管管黑黢黢的镜头,横出来,伸出来,仿佛密林里聚集的枪口,隔着铁皮把她们四个人瞄准在车里。郭小莉下意识用外套把身边的汤贞裹得更紧,她把还在昏迷的汤贞抱进自己怀里。 “小莉,你们这不睡觉干嘛呢?” 郭小莉对手机里说:“怎么了。” “还怎么了?”对方在电话中急道,“我这刚接到信儿说汤贞病发,你们凌晨四五点一车人护送他去医院,照片都传过来了,怎么回事?你别大清早又给我搞突发新闻啊。” 郭小莉说:“阿贞好好的,去什么医院。去码头。” “码头?”那人愣了愣,传来一阵快速翻阅文件的声音,“你们公司给的出席名单里没他啊。” 温心听着郭小莉在后头和记者周旋,她回头小声问,汤贞老师,汤贞老师,你醒了吗? 汤贞在外套里,眉头微皱。 温心说:“咱们快出城了,汤贞老师,醒醒!” 郭小莉挂了电话,接过温心从前面递来的水杯。她看见汤贞睁开眼睛,汤贞眼睛先是失去焦距一般,在空气里静静望了一阵子,然后汤贞的视线落到郭小莉身上。 “郭姐?”汤贞意外道。 郭小莉说,阿贞,喝水吗。 汤贞皱了皱眉,他扭开头,朝自己右手边的方向看。他看到了车窗,看到了窗外飞快掠过的一道道晨间树影。 温心在前面激动道:“汤贞老师,我们出城了,现在在去码头的路上,我们马上就可以去参加音乐节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郭小莉瞧见他好像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窗外,看着温心,又回过头,看郭小莉。 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外阳光的折射——汤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接触过太阳了,郭小莉在汤贞眼睛里看到有些什么,亮起来了。 车子沿着温心规划的路线,开进城郊的公路。一上桥,温心在前面按下遥控,汤贞右侧的车窗下沉了。风忽而涌进来,汤贞没准备,他耳边的头发向后吹,散在外套的帽子里。温心叫他:“汤贞老师,快看!” 汤贞靠近窗边,他看到眼前是一条宽而黏稠的大河,自他们身处的桥下穿过,一路绵延到天边旭日初升的地方。 汤贞仰起头来,他是太久没见过太阳了。他贴在车窗边,抬头望那美丽的光点,他眼睛细眯着,睁不开。 在温心的安排里,去码头这一路上不走城市,走近郊山水,一路上苍青翠绿,都是自然风景。郭小莉在汤贞身后,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她看到阳光清澈,不经遮挡,温和地扫过麦田。她看到有晨起的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背着箩筐,在一列列果林里行走。 郭小莉问汤贞冷不冷。 汤贞摇头,他转过身,郭小莉握他的手。汤贞的手天生不大,骨骼纤细。相比之下郭小莉的手就结实多了。厚,有力量。手掌指尖还结着一块块的茧,手背布满纹路,也没有时间去保养。 汤贞瞧着郭小莉的手,突然说:“郭姐,谢谢你。” 郭小莉一愣,抬头看着他。 温心老老实实坐在前面,难得的一段时间,她异常安静。 隔着汤贞身上的外套,郭小莉抱住他了。 “孩子。”郭小莉叫他。 郭小莉感觉汤贞低下头。 郭小莉搂着汤贞,问他,除了想去音乐节,还想要什么:“告诉郭姐,你和郭姐说。” 想吃什么。想看什么。想见什么人。想去什么地方。郭小莉问他。仿佛只要汤贞在这当下开口了,要求了,无论是什么郭小莉都可以满足。 可汤贞摇头。 他手也伸出来,虚弱地抱住了郭小莉。他和郭小莉拥抱在一起。好像只是这样,他汤贞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再有任何奢求。 “这一周,去海岛上玩一玩,多散散心。”郭小莉轻声道。 “也看看你带出来的后辈,看看肖扬他们的表现,看看公司的音乐节,现在都发展成什么样了……” 坐在前面一直不出声的温心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说:“冲浪,烧烤,看电影,还要去抓螃蟹!” 郭小莉听见汤贞在笑。 生病以后,汤贞的笑容就像一层纸,蒙在眼尾,蓄在嘴角,表情做出来,他好像就是笑了。这会儿汤贞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笑声,微弱,但真实。他胸膛起伏,肩膀也颤,看着温心。 郭小莉眼眶酸涩,见汤贞笑,她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 一到码头,郭小莉先下了车。 码头的三号门外已聚集了大量的工作人员和粉丝。每年七月,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不仅对于亚星娱乐,对合作的邮轮公司也是巨大的商机。亚星娱乐旗下所有艺人包括练习生代表都将参与,电视台节目组、纪录片摄制组、周刊杂志专访记者会全程跟踪记录,而在同一条邮轮上,还有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投寄来的数千万音乐节报名表中抽选出的两千五百名幸运粉丝,她们在旅途中经历的所有环节、与偶像近距离接触所得到的亲身体会都将被一一记录,成为见证。 由亚星娱乐旗下艺人所代言的多家品牌也是音乐节活动的一份子,从邮轮广场里的奢侈品百货专柜,到每间套房里的饮料、食品,再到海岛上的衣食住行,全由赞助商提供。汤贞和祁禄在前面走,穿过vip通道,郭小莉跟在后面,嘱咐温心一些细节。温心提着行李,背着冲浪板,到这时候她才发现,郭小莉来了码头,却什么行李也没带。 “阿贞现在的状态时好时坏,你要多注意留心。千万不要让他一个人上甲板,你记住了。”郭小莉说。 温心心情激动,不管郭小莉说什么她都点头应下。 有人从通道里面喊,“郭姐”,“郭姐”。 “郭姐,你不是打电话说明天走吗,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郭小莉和那工作人员握手寒暄。工作人员从手中文件袋里抽了一张纸,递给郭小莉,说是今早刚送到公司的广告样张,是定稿。 温心说:“郭姐,你今天不上船吗?” 郭小莉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广告。 “囡囡学校不是有表演会吗,”郭小莉又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抬头看了温心,“我明天会搭第二条船走,比你们晚一天到。” 温心一愣。 “你在船上,和祁禄两个人,把阿贞照顾好了,知道吗。”郭小莉嘱托她。温心使劲儿点头。 “郭姐!”又一个声音。郭小莉抬头,来人不是别人,是肖扬。他推开贵宾休息室的门,朝她们这边快跑过来。 肖扬穿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内搭一件运动背心,温心看到商标,是 kaiser 代言的国际运动品牌。肖扬气喘吁吁,到郭小莉面前停下,他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看他还是来不了。” 郭小莉神色颇平静。 肖扬背后,另一位 kaiser 的成员罗丞也出来了。他说:“郭姐,要不要叫公司的人去子轲公寓找找他。他如果现在从那边赶过来应该还来得及。” 温心听见码头外面不断传出吵闹的声音。 罗丞说:“子轲的歌迷现在全在外头坐着,不肯安检,也不肯上船。” 郭小莉从兜里摸出手机,转身拨出去一个号码。 这11位数字就像一个噩梦,在那一天后,郭小莉简直倒背如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无应答。” 温心在一边背着包,小心翼翼问肖扬:“那子轲不来该怎么办啊?” “温心,”郭小莉突然叫她,“把你汤贞老师的手机给我。” 一张广告样张,两位男青年出现在画面中央。镜头拉近,只拍到当胸的位置。两位好友,一个低头给一个翻折衣领,一个抬头给另一个整理领带。他们手上戴着同一款戒指。人物、背景、衣饰,均浮着一层温柔怀旧的色泽。 广告语写着:相伴,不只是爱。 还有一行小字:mattias 点滴十年,情谊久远,限量款纪念戒指今夏上市。 郭小莉打着电话,离开那几个年轻人。她把手里的广告纸攥起来,攥成一团废纸丢掉。 卧室昏暗,窗帘紧闭,没开灯。一个年轻男人从梦中惊醒,他坐在毯子里,耳边一遍遍的,还是梦里那个声音。 小周,小周。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下了床,摸着门奔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低头对着快要开裂的脑袋又是一顿冷水猛冲。 声音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头脑冷却,他把水关上了。 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睁着通红的两只眼睛,瞧镜子里的自己。 耳边又响起一阵铃声。 开始时候他以为那又是什么幻听。他在浴室里扶着洗手池,他筋疲力尽了,想静静把这阵子声音捱过去。 几秒钟后,那声音还不停。 他打开卧室的灯,进去四处翻找。他掀起毯子、枕头、床单,想确定那个声源来自外部,而不是在他疯了一样的脑子里。最后他摸到床边,伸手把床底下响个不停的手机摸了出来。 “阿贞”两个字正在屏幕上不住闪动。 * 亚星邮轮起航前,贵宾休息室里是一片乱象。 纪录片摄制组的团队正挨个采访一群在大厅里嬉笑玩闹的练习生,他们看上去一个个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大约刚上初中。 “我姐姐和妈妈都是 kaiser 的歌迷啦,”其中一个还缺牙的小男生对镜头羞涩地笑道,“她……她们都喜欢周子轲前辈。” “你自己呢。”主持人问他。 “我,”他想了想,说,“我比较喜欢罗丞哥哥。” 另个清秀些的小男孩则说,他是看了电视上一期汤贞前辈、骆天天前辈和肖扬前辈的合舞表演,才想报名参加亚星娱乐的面试的。 “你是自己来报名的?” 那小男孩点头,又摇头,纠正道:“是爸爸开车带我过来的。” “爸爸当时同意你进公司吗?” 清秀小男孩摇头。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告诉他,嘉兰天地的老板,周世友,亚洲大富豪,也让他自己的儿子参加了亚星娱乐的面试,”小男孩对镜头认真讲,“然后我老爸就觉得,他绝对应该也送我过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在做什么。” 财经记者站在贵宾休息室的窗边,背朝碧海蓝天,对镜头做现场直播。 亚星娱乐林经理西装革履,精神饱满,笑容满面,站在一旁接受采访。 “今年的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一直是业内投资者关注的焦点,事实上,林经理,今年我们知道,仅从筹备时间来讲就比往年要长。” “对,”林经理字正腔圆,对镜头点头道,“今年我们的筹备,是从三月初,确切说是三月十日,就开始了。” “三月十日,亚星娱乐公司旗下艺人团体 kaiser ,发行新年春季专辑《饥饿》,”记者拿着手里资料,快速念道,“主打单曲《太阳之子》是一直蝉联年后国内各项音乐榜单的冠军,也是 kaiser 出道三年来,第十一支冠军单曲。” 记者对镜头称:“我们财经节目的观众可能对这个成绩所代表的涵义不太了解。根据我们手中的资料,这是经过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中国国内目前,最快拿到这个成绩的艺人团体。” 紧接着,记者语速飞快,对观众介绍了一下 kaiser 这支组合的各项信息,涉及出道日期、组合成员、获奖成绩等等。在提及队长周子轲的名字时,记者放慢了语速,对镜头笑道:“我们每期节目的开头啊,那段在嘉兰天地上空拍摄的大都会风景影像里,有一张广告画的镜头。观众朋友您猜的没错,那张广告画的主人公,就是这支时下最当红男子偶像组合 kaiser 的队长,周子轲。” 记者又针对 kaiser 提问了林经理几个问题,具体涉及他们去了哪几个国家发展,在海外也获得了怎样高的人气云云。经林经理介绍,亚星娱乐从十几年前成立,就有了铺设海外发展版图的计划:“这不是从 kaiser 才开始的。公司的发展是按部就班,有一个长远规划,逐步成长到今天的。我们是一个很稳健,很成熟的公司。而 kaiser 生逢其时,经过公司的培养,站在公司的平台上,获得了这样的成绩。” 记者说,像海岛音乐节这样大型活动的成功举办,相信可以极大地增强投资者的信心,提高公司的整体价值:“亚星娱乐公司一向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像 kaiser 这样一支偶像组合,在国内市场目前残酷的竞争里,没有选择留守国内阵地,反而花费大半年的时间谋求海外发展。长时间的国内活动空窗期,人气竟没有丝毫回落,他们究竟是怎样保持这样居高不下的人气。下期节目,我们继续来探讨,亚星娱乐公司偶像商法背后的奥秘。” 温心站在码头外面,瞧着远方那成群的粉丝密密麻麻,人人手里举着牌子,静坐在停车场外的广场空地里。 不少游客从附近走过,驻足观看,有的开手机偷偷拍照、录像,也有的人在一个个人头数人数,温心听见她们小声议论。 “妈的,几千万报名表里抽两千五百个人,光周子轲家的就七百多个。”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她们都静坐呢?刚听人说,周子轲今天不来了,放了亚星娱乐一个大鸽子。” “亚星娱乐还行不行,周子轲不来,梁丘云是不是也没来。这活动还办?” 温心在静坐的粉丝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钟圆圆,网名“汤汤的圆圆”。温心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人群边缘,用脖子上挂的相机四处拍照。她在人堆里也颇好认,一头染成粉色的长发,扎两条马尾。根据温心得到的资料,她今年刚满十八岁。 “圆圆你……也是子轲的歌迷?”温心靠工作证件穿过了保安的围墙,遛到钟圆圆身边,惊讶地问她。 钟圆圆认出了温心。稍一寒暄,温心才知道,钟圆圆和 kaiser 北京官方后援会几个小干部关系不错,是被她们拉过来凑人数的。mattias 官方后援会会长跟着 kaiser 的歌迷一起瞎起哄,温心想,幸好郭姐的决定还没对外公布。 看钟圆圆,也不像有多少“会长”的自觉。都这会儿了,她还悠闲自得地到处拍照。确实,不像 kaiser 后援会这样人多势众,如今的 mattias ,也没几个歌迷好让钟圆圆去组织集体活动。 钟圆圆介绍了她周围几个女孩,几个男孩。都是周子轲的死忠歌迷。 温心和她们问好,看着其中一个叫奇奇的小姑娘,胸前挂的牌子写着“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会长嘉兰塔下的奇奇”,她已是泫然欲泣,眼泪努力含在眼妆还没花的眼眶里。 还有更多人,“嘉兰塔下的面包树”,“嘉兰塔下的芋子”,“嘉兰塔下的暴风战士”,十个,二十个,更多“嘉兰塔下”的小朋友们,或不甘,或期待,举着标语、灯牌,对围观群众横眉冷对,朝通往码头的各条道路上不放弃地张望。还有个坐在角落里敲打电脑的,“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文案策划组组员嘉兰塔下的小光”,戴着眼镜,帮其他人守着行李。 温心离开的时候,几个保安和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正阻止电视新闻记者在码头外报道和拍摄。从码头里走出几支安保队伍,看样子有几十个人,朝那群粉丝们涌过去。 温心听到奇奇的叫声:“不……我不……我不要上船!子轲来了吗?我要等子轲来了才——我才不怕上不了船呢,子轲不来,我们七百人就不上船!你们的船也别想走!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我——我不要进去——” 亚星娱乐主管艺人经纪的谭副总在码头二楼的窗边朝外看了一会儿,把百叶窗拉上。 肖扬就在他身后喝咖啡。谭副总听说,今天肖扬的粉丝团集体过安检口的时候,因为人数太多,场面一度有些失控。肖扬是 kaiser 的主唱,人气成员,外形条件得天独厚,练习生时期就因为才艺兼备,拿到不少演出机会。他又刻苦勤奋,兼一个讨人喜欢的性格,今年这次音乐节活动还由他担任第一主持人。在亚星娱乐,这就是最正统的偶像,依着前一代继承下来的路子,该是公司目下最受捧的顶梁柱才对。 “周子轲还是不一定能来,”肖扬耸了耸肩,“郭姐已经尽力了。” 谭副总问肖扬,咖啡苦不苦,要不要加糖。 肖扬苦闷道,他最近正在做一组燃脂训练:“苦的正好。” 林经理从外面进来,西装外套都湿了,满头是汗:“我那采访都结束了,周子轲人呢,还没到?” 谭副总叫他先坐下。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三十分钟,林经理心焦地看墙上挂钟,拍着大腿,嘴里喃喃的:“我看是真来不了了。” 肖扬闷头喝咖啡。 “我当初听人说,公司的练习生档案里有他,还当是有人恶作剧,”林经理说,“也可能哪个年纪轻轻不懂事的,胡编乱造自己档案。后来还是毛总亲口说,说是真有这么回事。说周子轲是自己到公司报的名,是毛总给他面的试,但他从拿了练习生的资格以后就没再来过。” 谭副总在旁边站着。 “谁也没当回事啊,毛总也没当回事。谭副总,你当时把这个认真当回事吗?你也没当回事,”林经理讲,“要不说咱们郭小莉女士啊,女中豪杰,kaiser 那个宣传物料在公司内部刚发的时候,我跟李经理我们几个,都傻眼了。她还真把这位招进来了,还安排人做队长。周子轲在公司练习生处备档了三年,训练过一天吗?公司往市场里推出一个组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这不是儿戏啊!” “引火烧身,这才第三年,平时不工作也就算了,音乐节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放咱们鸽子。往后怎么办?” “林经理,你先冷静些。”谭副总说。 “从决定把周子轲放进 kaiser 这个团队里,就注定有一天要玩砸了。郭小莉女士,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做事风格,从汤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她喜欢铤而走险,她是真敢。”林经理讲。 “但光敢做没用啊,你得敢当啊!全公司所有艺人都来了,就两个没来,两个全是她郭小莉手底下的艺人。云老板也就算了,情况特殊。周子轲,这是她郭小莉请进来的一尊神仙,将近八百歌迷在人家码头外面闹事,往后还有七天,我看她这次回去怎么在董事会上交代!” 温心在贵宾休息室大厅里到处找,挨扇门看,愣是没找到 mattias 的休息室在哪。最后还是碰见了祁禄,温心才在 kaiser 休息室里找见汤贞老师了。 休息室里热,祁禄帮汤贞把厚外套脱下来。不像是此刻坐在汤贞身边陪他说话的易雪松等人,他们穿着代言品牌提供的运动套装,这是出席音乐节活动的一个必要环节,汤贞身上没有这方面的品牌赞助,他是穿私人服装过来的。 田领队专程过来,和汤贞又是问好,又是一顿解释。他说,因为事先不知道汤贞老师要过来,再加上梁丘云老师已经确定不来了,所以给前辈 mattias 准备的休息室,被公司另一位大牌经纪人魏萍所带的练习生队伍临时征用了。 “萍姐带的那几个练习生,宋尧他们,明年就出道了,”田领队为难地讲,“公司方面很照顾,这次音乐节统筹会议上也说,想提前给这几个孩子露露脸,亮个相。所以今天萍姐说起,我也不好拒绝。如今你过来了,我这……汤贞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汤贞对田领队笑了。没关系。他说。 易雪松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看他们。 温心听陶锐讲,他们发现汤贞老师的时候,汤贞老师因为刚来,没找到休息室,就站在大厅里,外面那么多记者一哄而上,差点把人推倒了:“还是四哥及时赶到,把汤贞老师带过来的。” 他口中的四哥就是易雪松,在 kaiser 主力队五个人里年纪排行第四。 罗丞从门外进来一看,休息室衣柜里那件胸前绣着“zi ke”字样的外套还独自挂着,没人穿。 “他来了吗?”易雪松问。 罗丞摇头。 田领队出去了。罗丞看见汤贞,他也在易雪松身边坐下,说:“汤贞老师,觉得累啊,口渴啊,你告诉我们。这两天郭姐不在船上,祁禄前辈和心姐要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找我们几个就可以。” 汤贞看他们,汤贞那双眼睛弯下来一点。 易雪松也和汤贞讲:“不用跟我们客气。” 罗丞感慨道:“我想起以前参加公司音乐节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大热天。我们几个练习生,我,肖扬,雪松……那时候陶锐还没进公司吧。” 陶锐坐在汤贞身边,睁大了眼睛听罗丞讲。 “汤贞老师那时在休息室里摆了一大桌子,请我们那届练习生进去吃水果,”罗丞说着,四下里看看,对汤贞讲,“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个果盘,里面半盘子西瓜,怎么没了,我再去外面要点。”罗丞出去了。 汤贞脸上还笑的,汤贞今天看上去心情是很好,他说,他记得肖扬很喜欢吃西瓜的。 易雪松扶着沙发靠背,瞧着罗丞背影,又看汤贞,说:“这都被你抓着了。” 易雪松戴着耳机,坐在对面用手机看球赛。 陶锐在汤贞身边小声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回过头看他。 陶锐好像有点紧张,他眉头微皱:“汤贞老师,三哥……今天到现在还没来。” “你说他今天还会来吗?” 陶锐说,三哥前一阵子好像心情不大好:“他之前来参加过一次节目录影。” “当时大哥很高兴,因为三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录过节目了。大哥说,可能三哥之后还会再来。可三哥之后再也没来过。他不喜欢我们的工作。我觉得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汤贞好像走神一样。 陶锐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看向陶锐。 在 kaiser 所有成员里,陶锐是年纪最小,也是最晚进入公司的一个。在汤贞生病以前,他常和后辈们讲,你们有什么问题不明白,可以来问我。多半人由此开始和汤贞建立了短信联系,但只有里面很少数人真的把汤贞当作一个知心的前辈。陶锐是其中之一。除了逢年过节常发信息问候汤贞以外,时不时的陶锐还会写一些邮件,认真向汤贞咨询各种工作上、生活上,甚至关于自己未来人生上的大问题。 只是最近这几个月,这些邮件的内容越来越多地变成问候汤贞的近况,而汤贞碍于身体原因,也越来越无法及时回复他。 “我最近经常想三哥的事,”陶锐看着汤贞,认真道,“想起汤贞老师你以前说,三哥是天生的偶像,但三哥可能更适合去做一些别的事情,而不是到公司来,只是做一个偶像。”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现在我可能……我也在想,三哥也许真的不属于我们。你知道吗汤贞老师,之前他有一天和齐星说,让齐星去找别的工作,三哥大概已经有退出公司的想法了。” 汤贞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锐烦恼道,“如果他有一天真的退出了,我们还叫 kaiser 吗?我有一次听到大哥和二哥他们讨论,他们也……你说我应该去挽留三哥吗。” 汤贞想了想,说:“小周他……” 汤贞两眼低垂。 陶锐目不转睛盯着汤贞,好像他只能指望汤贞老师在这个问题上给他出出主意了。 可汤贞却说。 “你三哥会找到适合他去做的事。” 汤贞也没看陶锐,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陶锐张了张嘴。 汤贞的说法就像在劝他放弃。 “三哥找到了,我们是不是就要解散了。” 汤贞抬起头来,看陶锐。 “不过三哥看起来,”陶锐喃喃低语,“确实不太像会一直留在我们这里的人。”又说,“我妈妈也说,三哥和我们不是一个社会阶层的,什么时候想走他就会走的。” 不会解散的。汤贞说。 陶锐说,三哥是我们的队长,他的歌迷人数那么多,所有人都关注他。他走了,kaiser 就不再是 kaiser 了。 汤贞摇摇头,说,还有肖扬、罗丞、雪松他们。还有你,陶锐。 “我?”陶锐问。 罗丞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听见陶锐和汤贞说:“我不像你和三哥,汤贞老师,我根本没有什么偶像魅力。” 罗丞把陶锐叫到一边去,他看着陶锐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问了几句。接着罗丞眉头深锁,走到汤贞身边,说:“汤贞老师,你准备一下,咱们快上船了。你要不要和郭姐说几句话?” 汤贞跟着罗丞他们出了 kaiser 的休息室。 郭小莉正在外面对温心和祁禄两个人一遍遍地叮嘱,她自己不在,恨不得把从上船到下船,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都跟两个助理确认一遍。见到汤贞来了,郭小莉过来拥抱他。 “这几天开开心心地玩,让祁禄他们陪你散散心,郭姐很快就去找你。” “谢谢郭姐。”汤贞说,他看着她,嗓子里声音发涩。 郭小莉拍拍汤贞肩膀,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去吧!”又叫温心:“给阿贞穿件外套,甲板上风大,你们仨都别吹着了。” kaiser 隔壁,木卫二的休息室房间门开了,骆天天为首的一行人在魏萍的带领下出来,正好温心扶着汤贞进 kaiser 的休息室。骆天天看见汤贞了,汤贞低着头,没看见他。 肖扬一回休息室,兴奋道:“谁拿来的西瓜啊?” 易雪松摘下耳机,说:“汤贞老师给你留的。” 肖扬心情大好,一看旁边罗丞正和陶锐低头说话,他好奇,过去听了两句,接着他把陶锐抱着脖子拽到桌边来。肖扬自己拿了片西瓜吃一口,叫陶锐也吃。他说:“你脑袋瓜成天瞎琢磨什么,吃西瓜,天塌下来二哥给你顶着。” 汤贞穿了外套,安静在窗边坐着,等待上船。易雪松坐他对面,发现汤贞瞧着窗外的货车、邮轮,还有无边无际的海,一直在出神。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八分钟的时候,肖扬整装待发,和 kaiser 其他几人一道,推开了贵宾休息室通往邮轮的出口。海风阵阵,阳光烧灼着大地,豪华邮轮上,两千五百位歌迷已经通过游客通道上了甲板,此刻她们正齐聚在栏杆边,对着出现的艺人们疯狂地欢呼、尖叫,挥舞手里的扇子和旗子,放肆表达她们的热情。邮轮公司为亚星娱乐的艺人们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让他们可以沿着岸边的电梯,在歌迷目光中,在摄影机记录的镜头下,直接登上船头甲板的停机坪。 肖扬听见有女孩子在齐声欢呼他的名字。他抱着陶锐脖子,一起举手朝邮轮上打招呼,随即又怂恿起一波连一波尖叫的热浪。 “汤贞老师,这次纪录片不拍咱们,咱们随便走,随便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温心和汤贞走在队伍后面,她对汤贞讲。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温心贴耳说:“梁丘云没来,郭姐说就不拍咱们了,省的对接下来那十周年活动影响不好。” 汤贞点头。 钟圆圆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往亚星艺人的队列里来回扫描,又望码头外面的高速公路。整条邮轮上这会儿此起彼伏,尽是欢呼喝彩,而钟圆圆身边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 奇奇哭天抢地:“子轲,我要子轲……不管,我要子轲!!” 另个男生正用手机刷亚星娱乐的app。就在几分钟前,亚星娱乐的官方出席艺人名单里突然出现了汤贞的名字。微博上也有媒体发布了拍摄到的汤贞坐在 kaiser 休息室里的照片:“能不能刷出子轲来啊,不会真不来吧。” 钟圆圆另一边,为数不少的盛装打扮了的女孩子已经坐在甲板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几千万人里抽这么两千多个,可能一辈子也就抽中这么一次,”她们其中一个人站在钟圆圆身边,靠着栏杆,望着下面一个个出现的艺人,哽咽着感慨,“从拿到门票,到真正上船,天天准备,激动得我啊,夜夜睡不着觉,下了班就拉着我姐去逛街买衣服买鞋。结果来了,真行,子轲没来,”她眼眶通红,说着说着,一吸鼻子,“同情那些花十好几万买门票的……算了,谁同情我啊?” “来了。”钟圆圆说,把望远镜放下了。 有男生说:“我看见汤贞老师了,圆圆姐,汤贞老师上甲板了。” 奇奇还在哭:“子轲怎么回事,明明上次 kaiser 的节目他还去参加,他还去肖扬那个贱人的节目上道歉,到音乐节怎么就不来了,他是不是被亚星娱乐的人欺负了。我不管,我不想玩了,我要回家。” “周子轲来了。”钟圆圆边调相机镜头边说。 田领队在邮轮公司的办公室里接到紧急电话,说那家国际安保公司的护航舰队突然接到命令,全体人都已经登船了。 “这船队不是说不跟吗?”田领队皱眉道。 “他们收到消息,周子轲的车已经到码头外高速路口了。” 郭小莉迎着风,踩着高跟鞋,独自站在高速公路码头的出口处张望。 风大,郭小莉仰着头。她听见那越来越近的高速引擎声,从公路的天际后面,挟着一阵雷霆般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一辆黑色超跑从郭小莉身边呼啸而过。 “子轲!!”郭小莉回过头,迟迟大喊了一声。 第69章 泡沫 11 船头停机坪,越来越多的亚星艺人走了上来。伴随着漫天的气球、鲜花、焰火,欢呼和掌声,亚星娱乐旗下所有偶像组合的成员们聚到一起。他们大多在练习生时代就结下过深厚友谊,前后辈之间也是相互提携,彼此信赖。各自出道后,天南海北的,明明一直在同个公司,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肖扬和老前辈组合 lta 几位成员挨个鞠躬,笑嘻嘻地问好。lta 的队长邵鸣,是主持界的老前辈了,拍着肖扬的肩膀,就近正好有一台纪录片的摄影机器对着他们,邵鸣左手抱着肖扬的肩膀,刚两人微笑合影了一张,邵鸣看右手边:“天天!” 骆天天和木卫二几个人站在一处,听见这声音,他走过来。“邵鸣老师。”他握了邵鸣的手。 三个人合影。邵鸣拍拍他俩肩膀,这时候又有其他后辈过来找邵鸣问好了。骆天天站在原地,他眼线深红,头发也是血红的颜色,露出一截白脖子,叫鲜红衬得刺眼。肖扬眯了眯眼看他,说:“天天哥,好久不见。” 骆天天看了肖扬,嘴角勾起来笑,对着调转过来的几台镜头,他和肖扬用力拥抱。 罗丞几个人也过来了,来“和木卫二的前辈们打招呼”。骆天天手揣在夹克口袋里,笑着打量他们,看了一圈,抽出手来和 kaiser 几人挨个握手。 还是木卫二另个成员问起,说,周子轲还是没来? 罗丞汗颜,和前辈讲,子轲被家里事情耽搁了。 “家里事情?”木卫二的前辈一听,说,“他家的事,那是比咱们这重要。” 又跟罗丞说:“别灰心。看看梁丘云老师当年什么处境,你们一样能熬出来。” 纪录片摄像团队已经在停机坪三百六十度架好了机位,导演组把肖扬叫去,在他耳边一阵嘀咕。 又是一阵焰火在头顶绽放。温心在队伍后头,感觉一上停机坪,耳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几千歌迷在上面甲板欢呼尖叫,焰火的阵阵爆炸声更让温心伸手想堵耳朵。她陪着汤贞,两个人一上去,立刻被挤到了人满为患的停机坪的边缘。“汤贞老师,你可当心点!”汤贞手抓住停机坪边缘的栏杆,一回头,发现是肖扬扶了他一把。 汤贞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他点点头,对肖扬笑了笑。 肖扬只是顺路过来,他很快走了。 祁禄上停机坪的时候,木卫二有个成员看见他,举起手和他打招呼:“禄儿!禄禄!” 祁禄隔着人群,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木卫二其他成员拍那人肚子,那个人笑着捂住,转头瞧见祁禄看他一眼,就到汤贞身边去了。 再过三分钟,邮轮就将起航。 跟在汤贞和温心他们后面上停机坪的,是这届在亚星娱乐安排下首次对外公开亮相的练习生代表。电梯上方相应的空出一块场地,几位摄影师扛着机器也已经就位。 温心身边的工作人员问她:“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家汤贞老师站角儿上干嘛,快到前头去,艺人都在前头拍呢,一会儿要集体大合影了。” 温心解释道,我们汤贞老师不拍,不参加集体大合影。 “来都来了,不合影?” 练习生代表上来了。亚星娱乐大经纪人魏萍在前头带着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往前站。为首一个练习生个子挺高,戴个墨镜,只露出鼻子下巴,温心瞧着他身材外形,总觉得有点眼熟。 身旁的工作人员说:“萍姐给他弄了一身名牌单品,光一个墨镜就五千块。” “干什么这么夸张,还是练习生啊。”温心说。 “你不懂了吧,”工作人员贴耳和她讲,“这人叫宋尧,家里干医药的,挺有两个钱。现在公司指着他填周子轲留下的窟窿哪!” 温心听到工作人员这么说,一下子明白她刚刚见到这个年轻练习生时,那种没来由的“眼熟”是从何而来了。 “子轲还没走呢,填什么窟窿?”温心说。 “公司这叫未雨绸缪,你跟在汤贞身边这么久,还不懂?” 肖扬低头又听导演组说了几句,瞧见宋尧朝他走过来,肖扬摘下耳机,镜头对准了他们。温心看见肖扬把宋尧带到摄像机前面去,他们一个前辈一个后辈,彼此对摄像头介绍,又是握手又是拥抱。 “肖扬和他认识?”温心说。 “第一回 见吧,”工作人员说,“周子轲又没来,你以为肖扬有办法,还不是只能尽量配合着公司安排。” “肖扬哥哥,”宋尧在摄像机堆里天真道,“我听说公司的郭姐很凶,子轲哥哥今天这个场合也敢不来吗?” 肖扬听他这么问,随口戏谑道:“这都不敢,就不是你子轲哥哥了。” 骆天天双手抱在胸前,瞧着肖扬应付魏萍带来的那些练习生,他和周围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祁禄提着皮箱守在汤贞身边。汤贞已经扶着栏杆站了好一会儿了,出院在家以后,汤贞总是昏睡着,很少站立这么久。更别提这里人多又吵,又挤,祁禄总担心汤贞坚持不下去。汤贞的样子看上去也艰难,他低着头,头发贴着脸,出了些汗,祁禄靠近他,能听见汤贞呼吸加重的声音。 忽然祁禄感觉脚下的地板,周围的栏杆,一齐开始震颤。 没有任何预兆的,从邮轮上面几层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接着是席卷而至的脚步声,从邮轮的船尾轰隆轰隆,仿佛一大群人,忽然受了什么指引一般往船头的方向浩浩荡荡奔跑过来。汤贞快要站不住了,栏杆发颤,他用力握紧了。肖扬还独自应付着魏萍那一群人,这会儿他仰头看了一眼上面莫名其妙齐齐跑过来的歌迷,又沿着她们的目光朝邮轮下面看去。 肖扬“哎哟”一声,眼睛一亮,立刻从宋尧和摄像头的包围圈里挤身出去了。 温心听见头顶上有女孩趴在甲板栏杆上哭,那哭声撕心裂肺,似乎有十分强烈的情感亟需宣泄。原本架在停机坪上的摄影机也一架架把镜头扭转了,往邮轮下面打。 陶锐差点跑下电梯,罗丞拦住他,陶锐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跳着朝下喊:“三哥!” 汤贞抬起头,他在漫天的尖叫欢呼声中听见陶锐带着哭腔的叫喊。祁禄感觉汤贞膝盖打弯,像是真的站不住了。汤贞把身体倚靠在栏杆上。汤贞睁开眼睛,朝下看。 他看见一个人,就站在船下面。 周子轲站在船下,依稀之间好像看见汤贞了。 “汤贞还真从法国回来了?”身旁的工作人员说。 “他肯定会回来的,”一位女记者感慨道,挤在周子轲身边上了电梯,“汤贞不来,亚星的音乐节可怎么办。你看看,今天这一整船的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亚星的活动没有谁都不能没有他,毛成瑞跪着求也得把他求回来。” 周子轲压低了棒球帽的帽檐,一声不吭随着队伍往邮轮上走。他穿了一身亚星娱乐工作人员的制服,这是经历了昨晚一番冷战与短暂的分别后,汤贞向他求和的礼物。 汤贞已经上船了。船头上站满了亚星娱乐的大小艺人,大家人挤人,挤在一起。只有汤贞周身还难得有一些空隙。周子轲在汤贞身边看见了那些法国公司安排的保镖,不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那种,是明着把周围的人与汤贞分隔开。据说这是因为汤贞在亚洲的歌迷一贯太热情,这次汤贞请假从法国那边回来,片方怕他出事情。 周子轲理解。只是这样一弄,周子轲也难有办法靠近他了。 汤贞正站在船尖儿上。在摄像师们抱着扛着挪着的一个个镜头里,在船上船下无数人向他投去的目光里,在十几层甲板上粉丝的欢呼声里,汤贞和他弟弟骆天天在一起合影。骆天天这个人周子轲是知道的。他很粘人,只要和汤贞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不是要搂着就是要抱着他。而汤贞也一贯顺着、宠着、护着他。 导演组过来找汤贞,汤贞又和骆天天说了几句话,骆天天就走了。汤贞和导演组的人交流,这时一位从法国跟来的女摄影师上前给汤贞整理领口,摄影师说的是法语,她要趁机给汤贞拍几张单人照。 单人照拍完了,又是合影,很多后辈涌上前来,汤贞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搂着一个,这时候有人从背后搂过他的肩膀。 汤贞转过身,看见梁丘云站在他背后。梁丘云身材高大,一手搂着汤贞,一手把更多后辈揽过来。汤贞笑了,回头看摄影师的镜头。 热闹气氛中。汤贞的眼睛在人群中间流连,落到周子轲身上时,汤贞停住了。他在人群中望着他,对他笑。周子轲瞧着梁丘云还紧搂着汤贞的手,他知道汤贞在配合工作。 工作,工作,周子轲知道。对汤贞来说,生命中再重要的怕是都比不上工作。特别是一旦涉及到背后这个“云哥”。明知周子轲会不高兴,明知周子轲爱发脾气,汤贞还是会坚持自己。他们最近才刚刚闹了一次矛盾,因为汤贞刚从法国回来,他们这么久没见,约好了在家吃晚餐,汤贞却临时放他鸽子,被叫去赴了什么赞助商的饭局。 公司,组合,工作,“云哥”……周子轲不用问,也知道汤贞多半又被这些事绊住。仿佛日升月落,自然规律,周子轲很难去扭转。 周子轲总是被放在最后的那一个。 他搞不懂汤贞的世界,他试图去接近了,这对他来说很不容易。但越接近,周子轲越感觉其中诸多地方,实在扭曲和怪异。里面有太多的要求、准则、约束,对汤贞来说理所应当、义不容辞,在周子轲看来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而汤贞呢,他是顽固的,不可打破,不肯妥协的,他似乎知道自己永远也符合不了周子轲的心意,所以他也放弃去符合了。他只是哄着,让着,他对弟弟们总是这样的。在很多事情上,他两个人无法相互理解,也许永远都不能。 周子轲站在人堆里,穿着一身汤贞与他求和的工作制服。他一双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中,就这么远远望着汤贞。他看到汤贞对谁都笑,对谁都那么亲昵,好像无论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分得汤贞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周子轲听见头顶传来的欢呼声,尖锐、刺耳、狂躁、炽热,从他听见开始就没停过。摄影师们很高兴,把多余的镜头转向船上,也许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节日气氛。只要汤贞在,所有人都快乐。 周子轲不快乐。 周子轲走到船下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汤贞了。 停机坪上人头攒动,汤贞被挤到一个角落里,他膝盖微弯了,身体趴在栏杆上。祁禄和温心在一旁陪着他。汤贞朝下看,对上了周子轲的目光。 祁禄把汤贞扶起来。 周子轲上了电梯,他已经来晚了,工作人员把一件黑色运动夹克给他,周子轲不再看汤贞,他拿过夹克来,低头穿上。 几个工作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尝试着和周子轲搭话。 子轲,我们今天差点以为你不来了。 子轲,大家都在等你,等了你好长时间。 子轲,林经理、郭姐和谭副总都在到处找你。 周子轲没吭声,他来的时候太急,没戴帽子。另一位工作人员抬起头,看了邮轮上无数正在朝他们的方向疯狂尖叫招手的歌迷和粉丝,她感慨万千,说,今天这一船人都像是冲你来的。子轲,幸好你来了,公司的活动现在没有谁都不能没有你啊。 周子轲默不作声。 肖扬在停机坪的入口处抄着裤兜,笑眯眯地看周子轲上船来。周子轲穿了件黑色夹克,是与肖扬和罗丞他们相同的款式,是 kaiser 代言的国际运动品牌。夹克胸前绣着流动的小狮鬃,还有他的英文名字“zi ke”。夹克敞开,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的白色背心。“这人还挺给品牌方面子。”肖扬笑得合不拢嘴,和罗丞讲。 陶锐激动万分,眼圈都红了,周子轲一上停机坪,陶锐凑到跟前说:“三哥!你来了!” 周子轲低头看了他一眼,不大自在。 周子轲这一来,停机坪上就不看别的人了。周子轲,这个亚星海岛音乐节往年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亚星娱乐当前人气最火爆的年轻偶像,传说中把金牌经纪人郭小莉气哭了无数次的组合队长,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冥顽不灵。他谁的话也不听,谁的劝也不理。什么人情世情,道德准则,他全都不讲。谁也管不得他,治不了他。 他在这最后时刻,突然出现,很多人都还没缓过神来,不知道是哪个神通广大的把他召来了,郭小莉? 纪录片导演组离开了魏萍和宋尧一行人身边。子轲!子轲!这边!他们叫道。一时间,kaiser 几个成员身边被挤得水泄不通。 罗丞问周子轲:“带行李了吗?” 甲板上头的叫声太吵,罗丞说了好几遍周子轲才听清了。他摇头。 “什么都没带?”肖扬惊道,问他,“你怎么来的?” 越来越多的人朝周子轲的方向涌过来,电视台的,纪录片摄制组的,除了摄影师,导演组,还有公司的田领队。周子轲到了停机坪上面,四下里又看了一圈,他目光穿过罗丞、肖扬,穿过祁禄、温心,然后他看见角落里的汤贞了。 “郭姐不跟船,你知道吧。”肖扬突然告诉他。 周子轲看见祁禄把汤贞扶稳了,汤贞在舱门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反倒是他们身边的温心,看见周子轲,下意识叫道,子轲,子轲来了! 周子轲不知道汤贞听见温心的话没有,因为汤贞坐在那把椅子上,被祁禄攥着手,在人群之外低着头。所有人都在为周子轲的到来而欢呼,只有汤贞,麻木不仁的,好像与世隔绝了。 邮轮起航。 海面远望过去好像流动的金箔,印有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子在船头高耸的旗杆上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周子轲合影时站在所有人的中央,肖扬和骆天天被林经理安排站在他两旁。合影开始前,停机坪上开始清场,除了艺人外,所有工作人员都到两侧走廊去。 田领队到了汤贞身边,再次询问汤贞和温心,要不要去参加合影。 他发现汤贞眉头簇着,手被助理握着,还有些气喘。 田领队解释道,郭姐之前说过,说云哥没来,汤贞老师单独出镜确实不好:“但是你既然来了,公司的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我可以去和林经理说。” 汤贞抬头对田领队笑了笑。远处的艺人们还在笑闹。汤贞说话是气声:“没事,我不过去了。” 田领队点点头,说:“天确实太热了,汤贞老师你如果不舒服,尽早回房间休息。房间我已经安排好了,里面有晕船药,防中暑的药,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谢谢。汤贞坚持着说。 然后田领队和祁禄一起把汤贞扶起来。温心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接替田领队把汤贞扶着。路过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面面相觑,给他们三人让路。 周子轲站在合影的人群里,看着汤贞就这么走了。 邮轮真正驶入了海面,今年的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也宣告正式开始。船上活动已经按部就班地进行。亚星娱乐官方app也已经在首页更新了第一天的全部行程,包括上午的艺人合影、船长欢迎会,还有下午的重头戏,亚星娱乐夏季假日球赛:“15:00,比赛地点位于六层甲板室内篮球馆,每场15分钟,共计四场。参赛成员:亚星娱乐全体艺人。” 为了近距离观看这场比赛,已经有不少歌迷前往占领座位了。她们是有机会亲临现场的幸运儿,而在海岸上,还有上千万没机会参与节日,只能焦灼等待在手机屏幕前的歌迷影迷。为此,数家电视台和视频网站重金与亚星娱乐方面签订了协议,提供这部分官方活动的全程直播。 这会儿,他们已经开始在球馆内部和邮轮各层甲板上调试直播设备了。 今年的亚星娱乐音乐节,刚一开始就热闹非凡。各路八卦从邮轮上第一时间向外界传播,在各路社交媒体上飞速占领话题讨论的热度榜首。其中最热门的一条,无非是 kaiser 队长周子轲再一次发挥了极其稳定的迟到水平,踩着邮轮起航的倒计时登上了停机坪。 其他新闻多多少少也与周子轲这个人脱不了关系。说有热情女歌迷因为过于激动,从甲板上空朝周子轲抛帽子,在邮轮起航三分钟内就违反了数条亚星娱乐的音乐节安全规定,“光荣”收获了本届活动第一张官方“红牌警告”。还有一条话题热度也极高,内容只有一组照片:在十几个摄像头的包围圈里,周子轲一上停机坪就和肖扬站到了一块。肖扬贴在周子轲耳边说话,周子轲低头听了,接着周子轲避嫌一样朝四处看,肖扬也不再看他,转头开心地去揉陶锐的脑袋。 艾文涛在电话里大惊小怪:“你什么时候去的?” “我还叫你一块去潜泳,一来人都没了,怎么说走就走了?” 周子轲站在甲板上,看着外面的大海,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时候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浑浑噩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们那活动办到什么时候,”艾文涛无奈道,“你看你吧,好玩的地方你不去,跑去你们公司那,乱七八糟的……这回什么时候回来啊?” 郭小莉给周子轲打电话,说了一大堆,内容无非还是,这两天我不在,你是队长,要对团队负起责任云云。 她又说起另一件事,说是,她不在,阿云也不在。“子轲,阿贞,你的前辈……”郭小莉顿了顿,似乎还很犹豫,“这次,他自己一个人在船上。” 郭小莉说:“我把他交给你了。” 周子轲原本盯着海面,一声不吭的。他总是这样,叫人感觉他把谁的话都当成耳旁风。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眉头不自觉一皱。 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温心在邮轮各层跑上跑下,来回排队,等回到汤贞房间的时候,她手里一大堆的东西,又是预定餐卡,又是攀岩票,又是腕带。汤贞坐在卧室里,这才上午十点多钟,汤贞就换上了睡衣。即使上了邮轮,祁禄也要监督他服药。 温心把腕带放在电视机上。祁禄看见了,知道这腕带除了可以打开房间、在邮轮各处通行以外,还有gps定位功能。他拿过一条,看了编号,蹲在汤贞面前,给汤贞往手上戴。 汤贞手腕上还挂着温心给他编的幸运石,有点碍事。祁禄给他戴好了,便开始整理床铺。汤贞手握着水杯,抬头看祁禄。 “我晚上要是没醒,祁禄,你叫叫我吧。”他说。 他是在为难祁禄,谁都知道他不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是旁人能叫起来的。 汤贞说:“我不想一直睡。” 在祁禄面前,汤贞很少摆出这样恳求的态度。祁禄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没开备忘录打字,反而是翻开了天气预报。 预报显示,海上有雨。 祁禄望着汤贞看屏幕的眼神,他又调出一条短信。 “今天海上可能有风浪,你们注意小心,和阿贞一起待在房间里。”是郭姐的信息。 汤贞目光黯然了,他低下头,看手上一闪一闪的腕带,没再言语。 温心在电话里告诉郭小莉,汤贞老师上午在停机坪不太舒服:“我刚刚回去,看他换了睡衣,应该要午睡一会儿。我现在还在排队给祁禄买冲锋衣,他行李就装了一点点,我一会儿再回去和他换班。” 郭小莉说,温心,你去帮我处理几件事情。 温心透过电话都能听见囡囡学校广播那边有多热闹。郭小莉本该轻轻松松,搁下工作专心去陪女儿。可这会儿她都没上船,各种繁杂琐事还是难免地一而再再而三,找到郭小莉。 为了郭小莉的嘱托,温心又在这十几层甲板之间来回奔波,中途祁禄发短信问她去哪里了,温心说:“我给你买了套冲锋衣,你回去先试试。” 祁禄顿了一会儿,回道:“我有冲锋衣。” “你又没带!甲板上风很大的,我应该没买错尺码。” 温心一直跑到下午一点多钟才把郭小莉说的事情办得七七八八。她汗流浃背,觉得肚子都要饿扁。这时候又有突发状况,郭小莉给温心发短信,叫她去趟安保中心:“kaiser 官方后援会闹出点事情,小田正忙,罗丞不方便出面,你过去把人带走安排一下,别被船上的记者拍了,也别闹到歌迷家长那里去。” 温心的肚子咕咕直叫。到了安保中心,一进门,温心就吓了一跳。 几个保安大叔围坐在里面。一个女孩子,短发被揪得乱糟糟的,眼镜腿也掉了一半,她身边放着她的行李,船医正用酒精棉擦拭她脸上的伤口。 女孩倒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儿地皱眉,酒精棉一碰伤口她就喊痛。她怀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上还插着电源线,只是电源线另一头不见了,看切口像是被人剪断。 “这位小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做的,你讲出来。”一个保安大叔问她。 那女孩四处看了看,手攥着眼镜,不肯说话。 温心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几位保安听说温心是被 kaiser 经纪人叫来处理这事情的,便拿了个凳子给温心坐。温心问怎么回事。几个保安大叔先把这女孩的身份信息交给温心。 姓名,闫小光。 温心抬头看那个女孩。 坐在温心身边的保安讲,他们是在七层甲板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带着行李,自己一个人坐在船舱边。房间那个腕带被剪断了,电脑线也被剪断了,脸伤成这个样子。 “她的房间在十三层的13144,”保安大叔翻了翻名单,说,“我们查了监控,这小姑娘上午一直在六层篮球馆给人占座位,中午回房间吃饭,等吃完了,她就这个模样,拉着行李从房间自己出来,跑到七层坐着去了。” 温心看那小姑娘。 保安大叔说,他们盘问了闫小光的室友,还查到闫小光所属的 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的会长卞思奇等几个人当时也在13144:“但这个小姑娘非说这事和她们没任何关系。我们也不好处理啊。” “怎么回事?”温心问闫小光。 她认出来,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上午在码头外静坐时候那个坐在角落里敲打电脑的“嘉兰塔下的小光”。 闫小光四处看了看,她好像很提防,只对温心怯怯地讲:“再给我找个房间住行吗。” 温心出安保中心的时候,听保安大叔讲,本来没想联系到亚星公司那边去,给田领队打电话没打通,kaiser 北京后援会的负责人又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肯管这个小女孩:“说是她写了什么……什么小说?” 温心没听明白:“什么?” 闫小光抱着行李就要走,一门心思把温心往外挤。 保安大叔也是一头雾水,他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不太理解现在小年轻人的心思:“说是什么……周子轲和谁,和汤贞还是谁啊?的什么什么小说。” “然后她们就把这小姑娘开除了,就不管她的事了!”保安大叔甩手道。 闫小光没走两步,被温心拉回来。 “你往哪里走啊,我先找找看让你住在哪里,房间不好安排的。”温心说。 闫小光背着包,抱着电脑,警惕地回头看温心。 温心翻着手机通讯录,琢磨着她现在能找谁。她给田领队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打通。 田领队忙什么去了?温心纳闷,又想,邮轮上这大大小小的事情是多,田领队统揽全局,大概是抽不出空来管歌迷矛盾这么小的事情。可除了田领队,温心也想不出来还有谁知道邮轮上哪个房间只住了一个人,有多余的床位…… 温心带着闫小光去坐电梯:“你应该认识她,钟圆圆。早上在码头外面你们坐得很近。” 闫小光一听,站在原地:“我只能和圆姐住一间吗?” 温心问:“她也欺负你啊?” 闫小光摇头,连说不是:“我就是……” 她想了想,又不说了。 温心和她一起进了电梯。 “你把箱子拿过来,我给你提一个。”温心说。 闫小光背着包,手里还抱着电脑,提着一个纸袋,是空不出手。她看了温心,小声对她说了句谢谢。 电梯向上走了几层,闫小光突然说:“我……我有点怕圆圆姐。” 温心看她。 “她很有名的,”闫小光说,“听说她读小学几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倒卖汤汤的照片,还靠这个赚了很多很多的钱。” 温心诧异了:“什么?” 闫小光犹豫了一下,发现温心并不知道这些,她继续讲:“而且她以前和 mattias 官方后援会关系搞得非常僵,被公开开除过好几次,我都听说过。不知道现在怎么……你们又让她去当会长了……” 温心还真不知道这些。 温心想了想:“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先和钟圆圆一块住着,她是会长,房间很大。主要先让你爸爸妈妈安心!” 闫小光说:“我爸不知道的,我才不告诉他呢。” 温心赶紧点头:“那也要让他们放心。” 出了电梯,闫小光说,其实她和钟圆圆本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只是从网上听说过一些不大好的传闻:“我刚才不是想和你说她的坏话。只是她这个人可能比较的,有个性。所以我就……” “是嘛,”温心苦笑,想起早上见到 kaiser 后援会那些静坐的小姑娘们,“其实我感觉你们很多都……都挺有个性的。” “没有啊,我没有什么个性。”闫小光小声说。 温心看她。 “我刚才听他们说,你写……什么小说?”温心说。 闫小光赶忙解释:“我写着玩的,都是胡乱写的!” 温心“噢”了一声。 温心觉得她应该没听错,那保安大叔说的,好像确实是子轲和汤贞老师的名字。 她转过头,观察了闫小光一会儿。 “你写的什么小说啊?”她低声问。 闫小光被温心看了,立刻警惕起来。 “真、真是胡乱写的!” 闫小光坦白道,是关于周子轲和汤汤——“汤贞老师!”闫小光纠正道——的,一些幻、幻、幻想小说。 温心想了想,认真道,她以前偶尔也会在网上看一些粉丝创作的小说。 “搜索我们家汤贞老师啊,然后就会搜索到一些。” 闫小光脸色都变了。 温心表情严肃,和闫小光讲:“其实歌迷的创作都很用心,但是像我们这种和艺人本人关系比较近的,就很容易看不下去。因为和现实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闫小光立刻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快到钟圆圆房间门口的时候,闫小光告诉温心,其实她也知道和现实差距太大了:“我真是写着玩的,就像我写的那些吧,我知道汤贞老师和子轲……不怎么来往,关系也不好,毕竟有那么多亚星的工作人员在网上爆料过了……”她又抱着电脑,自己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嘟囔,“我自己也不信的……我又不相信什么真爱……再说了,非要因为相信真爱才去喜欢,我干嘛不去喜欢云贞啊,我又不瞎……” 温心瞠目看她。 钟圆圆早就接到了温心的电话,这会儿打开房门,钟圆圆看见温心身边的闫小光。 “那个人还真是你啊。”钟圆圆毫不客气道。 闫小光缩了缩脖子。 温心帮闫小光把行李搬进去。钟圆圆这里不太像女孩子的房间,温心瞅见地上打开的行李箱,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必备衣物,就是各种型号的相机和镜头。 “圆圆姐,我在你这里借住几天……”闫小光可怜巴巴地说。 钟圆圆看了闫小光被剪了线的电脑,说:“你在奇奇身边藏得挺深啊。” 闫小光一张脸都皱起来了。 “每次去参加你们那边的聚会,就听见奇奇她们骂这个,骂那个,骂肖扬,骂谁,骂周子轲最近又在哪些小说里救了多少多少风尘,”钟圆圆看闫小光,纳闷,“你以前听着也不别扭啊?” 闫小光脸一阵红一阵白,说:“我都习惯了……奇奇她们就是这样啊,把和子轲有关的什么配对都骂成‘救风尘’,大概只有她们家的高富帅小王子不在风尘中喽……”闫小光说着,在自己行李箱上坐下了,嘟囔道,“除了她们自己,看谁都是救风尘,我看她们就是玛丽苏……”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钟圆圆问。 闫小光抬头看钟圆圆,说:“反正奇奇已经把我开除了……”她低下头,放下怀里的宝贝电脑,拿起胸前挂着的牌子,上面“嘉兰塔下的小光”几个字已经被黑笔涂画过了,“我连嘉兰塔下的都不是了……” 温心在走廊外面和郭小莉打电话,她已经把闫小光安顿好了。 挂了电话,温心推开门,正想拜托钟圆圆多照顾一下这个闫小光。 “圆圆姐,你说怎么办啊,后援会把我开除了,以后我还能参加亚星的活动吗?” “开除开除了呗,活动照常参加,”钟圆圆低头,给闫小光拿了一双邮轮上提供的拖鞋,“多被开除几次你就习惯了。” 温心回汤贞房间的时候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了。祁禄点了餐厅的房间外送服务。温心对着一盘奶酪饺子狼吞虎咽,自己一个人干掉了一盘披萨。 吃饭的时候,温心发现祁禄打开汤贞的药盒,在挨粒数药。 “你干什么呢,祁禄。”温心问。 祁禄还在数。 温心不解地看他。 祁禄从一旁打开的药瓶和胶囊盒子里拿了更多的药出来,装进汤贞的药盒,温心觉出不对,上去就拉过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温心声音升高了。 温心买的冲锋衣还放在玄关处,没拆封。 祁禄扣上汤贞的药盒。有些事在他和温心之间,属于实在很难沟通的那一类。祁禄尝试过和她交流,但没有用。 温心执着地问:“你打算干什么,祁禄,汤贞老师不用吃这么多药。” “给你买的衣服你去试试,咱们晚上出去玩你要穿的,不合适再去换。”温心说。 祁禄手里拿着汤贞那一排药盒,他低头看了看,又皱眉看温心。 “他不能出去。”祁禄用口型说。 温心不解地看着祁禄。 “祁禄,你不会打算让汤贞老师这几天在船上还一直这么吃药一直这么睡吧?” 温心说:“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你刚刚让他吃了什么药?”温心又问。 祁禄迎上温心瞪视他的目光。祁禄自己是八风不动,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温心眼睛眨着眨着,眼眶又开始泛红,祁禄毫不动摇,她生气了。 “我们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到了邮轮上,这么珍贵的机会,你还是想把汤贞老师关进监狱里!” 温心气喘吁吁,这个时候,祁禄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田领队在电话里讲,祁禄啊,郭姐刚刚联系我,你是汤贞老师的生活助理是不是。汤贞老师今早来得突然,有几个特别的行程还需要定一下,你对他身体状况比较了解是不是,麻烦你来一趟吧。还有岛上的酒店,其他人都定好了,只差汤贞老师和你们两个助理,我在办公室等你。 一通电话结束,祁禄回了条短信,说他现在过去。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把汤贞的药盒也放进口袋。他又看了眼还气得直瞪她的温心。祁禄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祁禄临走前,又走进汤贞的卧室。汤贞上午刚吃了药睡下,药效强烈,药量足够,如果祁禄估计得没错,他这一觉要到深夜才有可能醒。汤贞这会儿已经睡沉了,头偏在枕头上,人蜷在被子里,没知觉,没动静。 祁禄不是有意出此下策,他别无办法。 他出去了。 温心独自坐在客厅里,对着自己做好的日程表,忍不住又是一阵委屈。过会儿她擦眼睛。她不知道汤贞老师什么时候才能醒,实在不行,明天再玩吧! 汤贞果然已经睡熟了。温心蹲在床边,近距离地望汤贞老师的脸。她心情郁闷,握住汤贞滑到被子边缘的手,想给汤贞掖掖被角。 忽然,汤贞的手指尖一颤。 温心一愣。 温心小声,试探着问:“汤贞老师?” 汤贞还躲在被窝里。温心眼睁睁瞧着汤贞睫毛动了动,汤贞脸颊蹭着枕头,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汤贞大概用去几秒钟的时间,来看清他眼前的人确实只有温心。 温心感觉汤贞的手指有了些力量,汤贞想攥她的手。 温心握住他的手:“汤贞老师?” “祁禄在吗。”她听见汤贞老师在耳边虚弱地问她。 温心愣了愣,急忙回头看。她放开汤贞,跑出卧室,温心四下里看看,到了玄关,把门从里面锁死。 汤贞看见温心跑回来。 “祁禄出去了,只有我在啊,”温心像是不敢相信,眼睛里是笑,嘴角也是笑,她双手攥住汤贞的手,“汤贞老师,你怎么没睡?” 汤贞眼睛睁大了一点,看温心开心的样子,汤贞也笑。他努力翻过身来,一只手撑住床单,他掀开枕头。 三粒小小的药片躺在枕头下面,床单凹陷的缝隙里。 “你没吃?你都藏起来了?”温心说。 汤贞笑着点头,像是恶作剧成功了。 “温心,”汤贞小声说,“我想出去玩啊……” 温心看着汤贞老师两只眼睛都是亮的。这样的汤贞老师,根本不像再需要什么卧床休息的病人。 “好啊好啊,你现在就想出去玩吗?我带你去!” 温心翻带来的行李,给汤贞找衣服换。她看到汤贞坐在床边,低头用力解手上的腕带。温心说:“汤贞老师?” 汤贞皱着眉:“不舒服……” 温心又想,也对,这个东西带着定位,如果祁禄那死心眼的小子回来发现她带汤贞老师出去玩了,肯定又要追来捣乱,说不定又要把汤贞老师带回来哄他吃药睡觉了。温心到汤贞身前,帮汤贞把腕带解开,丢到一边。 “我的也解下来!”温心说。 汤贞换上了衬衣、长裤,穿上鞋子。温心想了想,跑到玄关,把给祁禄买的那件冲锋衣拆开,拿来给汤贞穿上。 “穿件新的,省得被祁禄发现!”温心说。 汤贞好像真的很高兴,他望着门外,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温心给他戴上墨镜,帮汤贞把散在肩上的长发梳成一把,扎起来藏进冲锋衣外套的领口里。她又拿了顶帽子,给汤贞戴上。 “出发!我们出发了!” 汤贞手扶着甲板栏杆,目光怔怔的,朝远处海面上望。 温心在旁边查着地图,惊喜道,她找到那家糖果店在哪里了! 汤贞老师,走了!我们走了! 第70章 泡沫 12 下午三点四十分,六层甲板室内篮球馆。两场球赛结束,到了半程,肖扬摘下手臂上的队长袖标,在球馆中跳着高扬起手,把徽标抛入观众席中。 “红队队长肖扬比赛结束,蓝队队长周子轲比赛结束,”场内广播这样宣布,“让我们掌声感谢两位的出场,下面有请——” 肖扬站在场中,仰头对四方观众挥手道别,又是连抛飞吻,又是眨眼放电,表达他对歌迷们的爱意。观众们也对他依依不舍,齐声哭叫着,别走别走,再打一场。肖扬头发汗湿了,垂在眼前,肖扬伸手在胸口比划出一个心形形状,作为对歌迷热情的回馈。相比之下,站在赛场另一端的周子轲就显得沉默得多,有人给他递毛巾,他在一片呼声中喝矿泉水,把袖标摘下来,丢给正在一边努力热身准备上场的陶锐。 “我、我会加油的,三哥!”陶锐双手接过那块袖标,受宠若惊般对周子轲说。 “我的妈,这群粉丝再叫,房顶快掀飞了。”电视台的直播团队在一旁讲。 球赛结束,工作还在继续。一家电视台的摄制组跟在肖扬后面,就这么拍摄他的背影,一路出了球馆。 镜头里的肖扬看上去与舞台上一样耀眼。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一头标志性的金色短发。哪怕再累,出汗出得虚脱,肖扬面对镜头也一样是满面春风。他是随地随地都能提起斗志的,就没有什么能干扰他的最佳状态。 他们到了摄制组事先安排好的一家咖啡馆。肖扬在罗马伞下找了个阴影位置坐下,他点了杯咖啡,看旁人递过来的行程表。采访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半小时后,肖扬要去顶层甲板准备晚餐后开场的亚星娱乐邮轮慈善拍卖活动。 周子轲姗姗来迟,摄制组专人在肖扬身边拉开一把椅子,殷勤问:“子轲,要不要喝点什么?” 肖扬转头看了在旁边坐下的周子轲,忍俊不禁。 采访的提纲肖扬球赛前就看过了,有什么问题他心中有数。采访人先从眼下这次亚星娱乐海岛盛会的筹备谈起。她说,身边有朋友为了抽一张你们亚星娱乐的音乐节门票,买了一百多张《hunger(饥饿)》,肖扬一听就笑。采访人又翻出一则不久前的社会新闻给肖扬和周子轲看。这新闻说,就在本月月初,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报名截止之前,有人网购了总计四千张《hunger》,还在网上展示了专辑照片,照片里,电商网站光送货上门就用去了好几辆车,阵仗堪比搬家公司。有网友计算,四千张 kaiser 春专,花销至少五十余万。 “希望这位朋友抽到门票了。”肖扬诚恳送上了迟来的祝福。 “子轲呢,子轲怎么看这则新闻?”采访人难得抓住一次直面周子轲本人的机会,虽然早就听说 kaiser 群访周子轲向来是不发言的那个,她也不愿放弃。 周子轲抬起眼,直接看采访者身后的导演组。 肖扬还没说话,导演组先把采访人拦回去了。 温心坐在糖果店角落的卡座里,把身后的帘子小心翼翼拉上。 “汤贞老师,我们可以吃啦!” 汤贞坐在她对面,哭笑不得看温心点的这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点心。 温心兴致勃勃,分着刀叉:“汤贞老师,你好久好久没吃过点心了,我每样都点了一个,你看你想吃哪种口味。”她把勺子塞进汤贞手里,期待地望着汤贞。 十几分钟后,温心揉着肚子,苦恼道:“你就吃这么一点点,点了这么多,结果都被我吃了。” 汤贞看温心狼吞虎咽,好像只是这样看着他也很高兴了。温心在画着肖扬小太阳笑脸的 kaiser 主题甜点上叉起一块草莓,拿给汤贞。 汤贞摇头。 温心喜欢吃草莓蛋糕。她说:“这个腌渍草莓很好吃的,你尝尝嘛汤贞老师!” 温心说,她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和汤贞老师坐在一起,一起吃点心了。 “还是想吃汤贞老师你做的点心,”温心说,她靠在汤贞身边,“有一年我放假回家,路上要坐六个小时的火车,你做了一些饼干给我吃,你还记得吗。我回家以后我妈妈还说,汤贞这样的大明星还会烤饼干给你吃啊?” 汤贞笑着皱眉,说,不记得了。 温心抓着汤贞的手,说:“我记得啊!后来我妈逢人就说,说汤贞烤的饼干还不错哦,她吃过!” 汤贞看温心自己傻笑起来。汤贞说:“多久没放过假了,温心。” 温心一愣。 “我不知道,”温心想了想,“过年的时候?” 她想起来,那几个月汤贞老师身体状况正差,她和祁禄日日夜夜守着他,压根就没回家过年。 “不想家吗。”汤贞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你从小背井离乡,带着弟弟妹妹,可以说生活很艰苦了,”采访人说,“在这种情况下,又是怎么坚持梦想,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 肖扬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艰苦的。” “最早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组了支乐队,在酒吧打工,客人点歌我们唱歌,那时候我还没到公司来。”肖扬说。 “那时候在酒吧都唱什么歌?“ “流行歌曲嘛,最红的那些,闭着眼也要会唱的,”肖扬说,“一些当时的大明星,像我们公司的前辈,汤贞老师他们,当时 mattias 的所有歌我们都要会唱的。《如梦》《洛神》《夜航船》《同步卫星》,还有些快歌,《天方大赦》《两小有猜》……” “扬扬还都记得很清楚啊!” “那是记得很清楚,”肖扬笑道,看了身边的周子轲,“当时 mattias 发新单曲、新专辑,对我们来说绝绝对对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当天发了专辑我们几个乐队的同学就要去买,在音像店排队,等买到手天都黑了。大家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一块熬夜练歌,对着cd扒谱,歌词背过。第二天到酒吧上了台一看,我们是全城里第一个能唱新歌的乐团。” 采访人也像是被肖扬的热情感染了,笑道:“那时候畅想过自己也出道,做歌手,发专辑吗?” “当然想过啊,”肖扬毫不掩饰地说,“上学的时候经常想啊,如果我们自己有一天也发专辑,会有多少歌迷来买,会比酒吧的听众还多吗。” 他边说,边捏着自己下巴:“几十万?几百万?有没有可能超过曲少川,超过汤贞?再顺便拿点什么大奖,去美国最顶级的酒吧演出,拿最贵的演出工资,那时候我们乐队几个人经常练累了躺在地板上做白日梦。” 采访人笑道:“这是学生时代的梦想。” 肖扬说:“那个时候按照现在的说法,叫……华语流行音乐的……” “最后的黄金时代。”采访人说。 “对。”肖扬说。 温心从队伍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两个棉花糖。汤贞就坐在不远处,温心凑到跟前,兴高采烈塞给汤贞一支:“汤贞老师,你看,这里居然还有这个糖模!” 汤贞不知道温心怎么这么高兴,低头一看手里棉花糖上,被糖艺师傅浇出了“汤汤美食厨房开播一周年特制焦糖布丁味”。 “那时候与现在不一样,”肖扬告诉采访人,“那会儿大家还习惯买唱片,音像店在大街小巷到处开,每次都要排长队才能买到喜欢的cd,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像是海报、贴纸。记得当时在我们学校周围同学铅笔盒一打开,就都贴着汤贞啊,费梦啊……”肖扬边说边笑,他有时候会回头看看身边的周子轲,好像这样就把周子轲带进采访的环境里了,“不像现在,街头已经看不到音像店了,大家也很少买唱片。” “但亚星娱乐的实体唱片销量我们知道的,一直还是很高,业内领先。”采访人说。 “毕竟有个音乐节,”肖扬说得很直接,对镜头笑得坏坏的,“歌迷们都中了公司的奸计了。” 采访人说,那对于《hunger》这张专辑的销量,你满意吗:“达到了你当初,心怀梦想的时候,那个理想销量了吗?” 肖扬捏了捏自己耳垂,他想了想。 “以前梦想的数字,说实话,不太可能实现。”肖扬说。 “毕竟时代不同了,”肖扬看了眼前的咖啡杯,又看采访人,“最早加入我们公司,亚星娱乐的时候,我是想要和一些……当时很厉害的人物,一些传说级别的人物,站到同一个平台上的。看我有没有可能接近传说的高度,甚至和他本人一较高下。” 肖扬说到了一些原定采访里没有的内容,采访人眼睛一眨不眨,连一边始终沉默的周子轲都抬起头来。就听肖扬说:“但那个旧的时代,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来晚了,没有赶上。” “扬扬之前在其他采访中提到过,你是看了汤贞的作品,才想要加入亚星娱乐的。”采访人说。 肖扬毫不犹豫:“没错。” 话题又自然而然转到了汤贞与肖扬的关系上。 “汤贞老师是包括我自己在内,亚星娱乐所有新一辈艺人的领路人。”肖扬对着镜头,认真道:“在他出现之前,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偶像艺人可以做这么多工作,可以达到那么高的成就。唱歌、写歌、演戏、做主持人……登上戏院、剧场,开专栏,做电影节评委,去学校开讲座……”肖扬掰手指头在镜头前挨个数着,“他做了很多以前的偶像没做过的工作,他把这些路走出来了,他证明一个偶像艺人,只要有实力,有天分,够努力,就不会比那些科班出身的专业歌手或演员,差多少。那等到后来的我们再去做的时候,等我们再接触到一些很高级别、高规格的东西的时候,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一个偶像就歧视你,不会因为你不是专业歌手专业演员,就故意设置一些门槛来阻拦你。大家一同竞争,平起平坐,靠自己的实力说话。” 采访人问:“比起做先行者,你更愿意做后来人?” 肖扬说:“比起一个人在前头磕得头破血流,我更愿意走在前人,譬如说汤贞老师他走过的路上,我觉得很轻松,这没什么不好。” “你也觉得自己在走汤贞的老路?”采访人突然问。 肖扬一听,歪了头,看周子轲:“是不是都这么说?” 周子轲原本难得认真听肖扬说了一大段话,他刚才那表情还若有所思的。听到这,他眉头一皱。 肖扬没忍住哈哈大笑。 话题又转回原本给肖扬看过的那份提纲上。 采访人谈起 kaiser 最近几项刚刚对外公布的新工作,其一是最近红出国门的系列木偶动画片《小兔安迪》,除了肖扬在新一季动画里依旧担任主人公安迪的配音之外,kaiser 另两位成员罗丞、陶锐也分别为剧中新角色献声。 采访人说:“子轲将来有没有可能参与?” 周子轲没反应,肖扬难以置信道:“他?你让他配音?” 新工作之二,日本之行。 采访人拿出一本杂志,这是上月在日本刚刚发行的一本女性周刊。镜头拍摄到杂志封面,是 kaiser 全队的一张合影。 “听说肖扬在日本人气很高。”采访人说。 肖扬看了周子轲,对镜头说:“他们喜欢按时工作的人。” “日本观众对你灿烂的笑容印象很深。”采访人说。 肖扬对镜头笑了一下,露出八颗牙齿。 “他们叫你‘钻石男孩’。”杂志摊开,是一张肖扬单人大幅照片。 肖扬一听,接话道:“对,还有那什么——” 采访人翻开下一页,接着便是周子轲的单幅照片。旁边小标题,采访人念道:“叛逆的贵公子。” 周子轲也不吭声。肖扬大笑。 采访人说:“日本媒体以前有个说法很有名。” “kaiser 初次进军日本市场的时候,有日本媒体称:‘如果说骆天天继承了汤贞的美丽、敏感与忧郁,那么这支新组合的主唱肖扬则继承了汤贞所有的纯真、快乐与光明。’”采访人问肖扬,“这段话流传甚广,当时是真有媒体这么说吗?” 看肖扬的表情就知道,这句话他已经在各种场合,听各种人,提起过无数次了。这会儿面对镜头,肖扬说:“我要为天天哥说一句话,他挺快乐的,真的。” 采访结束后,就有工作人员来接肖扬去顶楼准备接下来的亚星慈善拍卖了。肖扬停在周子轲身边,问他:“你接下来去干什么。” 按照日程安排,周子轲接下来就没什么别的工作要做了。 周子轲摘了麦。 肖扬总觉得周子轲今天不大对劲。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工作啊,”肖扬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前辈来监督你啊?” 周子轲打算走了。 肖扬说:“郭姐可给我和老罗打电话了。她反正把某位老师的事都托给你了。” 周子轲回过头。 肖扬四下里瞧了瞧,他跟到周子轲身边:“郭姐都这么说了,你也不去汤贞老师那看看?” “郭小莉又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周子轲不客气道。 他仿佛在说,他不吃这一套。 肖扬小声问:“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骂人了。” 周子轲不看他。 肖扬乐了。“你反正都来了,”肖扬说,“一会儿没事,你就去汤贞老师那看看啊,汤贞老师又不会把你怎么着。”又补充道,“郭姐叫你去,你不去,她回头还得削你。” 汤贞问温心:“你说在哪里可以看电影的。” 温心扶着他,感觉在船上玩了这一下午,走走停停,还要躲避人流,汤贞老师是有点累了。到这会儿,甲板上风也开始变大,似乎是变天的先兆。温心四处看看,望头上的太阳,说:“要不然我们去室内电影院吧,汤贞老师,别去看露天电影了。” 汤贞攥着栏杆,摇头。 温心皱眉道:“露天电影在再上面的甲板层,开始还早呢……”她问,“汤贞老师,你能行吗?” 汤贞点头:“上去看看吧。” 天色像要变了。 万邦影业大总管傅春生先生望着窗外,忙里偷闲,看了会儿云彩。 万邦娱乐集团董事长陈乐山的秘书钟坚从后面走过来,道:“傅先生,陈总请你进去。” 傅春生当即紧张了骨头,理理衣服上的纽扣,跟在钟坚身后。 董事长办公室除了陈乐山,还有另个人坐在里面喝茶看报。报纸遮去他大半张脸,只在顶上露出一个发亮的秃头来。他一看见傅春生进去,挑眉打招呼:“老傅,谢大姐怎么样了?” 这是万邦娱乐集团的二把手,副总经理林大。 傅春生这趟过来,主要也是说这个情况。集团主管艺人经济部门的谢茗慧谢董事,前些日子突发心脏病,紧急住院了。傅春生今天刚代表董事会往医院去了一趟:“谢大姐说,多谢各位同僚的关怀,休养几天就回来工作。” “茗慧这个身体素质不行啊。”陈乐山坐在办公桌后头,边说,边小声对秘书钟坚吩咐着其他事情。 林大说:“方遒这一捞上来,谢大姐是吓着喽。” 傅春生略一犹豫,说:“陈总,还有另一件事……” “吕天正今天下午托人运来一头老虎,说是送给您的,”傅春生说,“现在还在公司底下放着呢。一个大活物,没人敢动,不知道他是……” 陈乐山正用钟坚拿给他的一块柔布,擦拭桌上女儿陈小娴的几张照片。听到这,他抬起头,问:“什么东西?” “他送您一头老虎。”傅春生刚复述了一遍,话音未落,那边看报纸的林大突然发出一阵笑来。 陈总低头,又擦了擦女儿照片。他哼了一声,也笑了。 “这个吕天正。”他说。 傅春生一头雾水。 林大告诉傅春生,前几日他跟陈总,还有万邦集团另一位副总,黄健雄,三个人一同去打高尔夫。 黄健雄告诉陈总,小心养虎为患,以后骑虎难下。 “这吕天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正好听见陈总跟小黄说的那句,‘虎口拔牙,别有意趣。’” 傅春生听到这,顿悟了。林大笑道:“这吕天正就问我,说黄副总跟陈总在聊什么呀。” “我告诉他,陈总喜欢养老虎,”林大说着,傅春生开始笑了,他两撇胡子好像鱼须一样带着水波颤动,林大说,“正考虑养肥了怎么拔牙呢。” 大主持人吕天正看着外面转阴的天色,接了个电话。电话里傅春生告诉他,那头老虎陈总收下了:“这几个月,光云先生的事就辛苦你老吕不少,等云先生的事办妥,陈总少不得要推你一把。接下来就安心忙你的电影吧老吕,资金不用担心。” 吕天正挂了电话,离开阳台走回身后这间刚刚装修完成的总经理办公室。 梁丘云就坐在这办公室里,他翻阅着手里几份材料,看姿态,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只是身边没有几个秘书陪伴,显得周遭布置再豪奢,也空落落的。 吕天正想起昨夜里,他远房亲戚的侄女打过电话来,同他哭诉。电话里,侄女说,在梁丘云身边当了这阵子秘书,她是快受够了,梁丘云这个人何其善变,还特别多疑,朝令夕改,让人揣测不到他在想什么:“按大伯你说的,他也就是个乡下穷地方出来的人,怎么还伴君如伴虎的?” 吕天正在电话里骂她目光短浅,太娇气。侄女撒娇道:“你要让我做他女朋友我就干,做秘书太委屈,我什么时候伺候过人。” 吕天正这会儿走过去,到梁丘云身边,轻声道:“给你请了几位秘书,你也不用,这种文件交给他们去整理不就好了,还省得你劳心费力。” 梁丘云摘下眼镜,笑道:“多谢吕老师关心。” “都叫你不要客气。”吕天正坐到他身边沙发上,低头拿过梁丘云手边的材料来看,他翻了几页:“这就是郭小莉做的企划案?” 梁丘云“嗯”了一声。 “云老弟打算新公司成立以后,还办这个周年活动?”吕天正拿过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梁丘云挽了袖口,亲自给吕天正倒茶,说:“还在考虑。” 吕天正继续看那叠名叫“mattias 十周年专题活动”的企划案,只粗略翻了翻,对于亚星娱乐和郭小莉在纸面上对梁丘云作出的让步之大,略感惊讶。 这个活动与其叫做 mattias 十周年专题活动,不如叫做梁丘云出道十周年个人纪念专场。 最后一页还写着郭小莉的亲笔签字:“因阿贞身体缘故,同意以上安排。” “拿到新公司来办,你还打算带着汤贞?”吕天正问。 梁丘云把茶壶放下:“还在考虑。” “别太累了,”吕天正说,“你这以后做了老板,还要事事亲力亲为,什么都自己考虑,怎么顾及婚姻和家庭啊?” 梁丘云虚心听着。 “尽管放给手底下的人去做,放心,”吕天正说着,喝了一口梁丘云给他倒的茶,“像方曦和那样的,总是少数。” 梁丘云一双眼睛鹰隼一样,向上一挑。 “吕老师说的是,”梁丘云说,“不过以前人的教训也要吸取。方曦和老板当年盛极一时,还不是说倒就倒。” 吕天正问:“云老弟打算在亚星娱乐留下哪些人?” 吕天正说他今天看报纸,报纸上刊登了亚星娱乐那个海岛音乐节的艺人合照,照片挺大,娱乐头条。“里面有个金头发的小子,”吕天正说,摸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我看着很不错,像个可造之材。” 梁丘云瞥了一眼吕天正。 “肖扬,”梁丘云点了点头,“以后叫他多跟着吕老师学习。” 窗外天色变暗,日头快要落了。 吕天正还想说些什么,梁丘云手机响起的声音把他的思路打断。吕天正点头,意思是叫他接电话,谁知梁丘云把手机翻过来,转手扣桌面上。 一条信息传送到梁丘云的手机里。 新信息来自小田: [云哥,快下雨了。] 新信息来自囡囡: [温心姐姐,妈妈来看了我的小马。] 简单的文字信息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蘑菇头小女孩穿着护具、马靴,带着头盔,开开心心骑在小矮马上。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妈妈。郭小莉在一旁,也看了镜头。她笑容灿烂,怀抱着女儿肩膀,眼尾的皱纹一条一条,深深勾勒她的面容。 汤贞坐在露天影院的等候区里,低头看温心的手机屏幕。他手有些发颤。温心的手包在他的手背上,握着他,帮他把手机拿稳了。 温心有点担心地回头看了看:“汤贞老师,好像真的要变天了,要下雨了。”甲板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伞全收了起来。温心抬头,瞧着头顶上愈加阴沉的云层,她面上不露怯色,心里却着实开始怕了。 周遭的游客们也已经三两成群地离开了。在影院外面,更多女孩儿爬出了露天泳池,离开攀岩壁,她们穿着比基尼,披着外套,抓着自己的帽子、手包,携着伴着,一边朝天上看,一边匆匆往船舱的方向跑。 汤贞还眼神定定的,瞧手里郭小莉和女儿囡囡的合影。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看天,好像要下雨了。 温心总觉得,汤贞老师就像听不清楚她说的话了一样:“我们回去吧,汤贞老师。” 汤贞突然说:“囡囡已经长这么大了……” 海上的风变大了,裹着温心和汤贞身上的外套,吹着甲板上印着亚星娱乐标志的旗帜。那四个字高高横在天上,在风中闯荡。 温心压抑下内心的紧张,吞了口口水,对汤贞说:“是啊,汤贞老师。”怕汤贞听不见,她大声道:“你好久没见过囡囡了!” 汤贞终于听见了,他抬起眼来,看了温心。甲板上此时已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了,仿佛瞬息之间,海面上空就被大雨前的乌云快速笼罩。 海上天色一向是来得快,变得快。温心望着头顶的黑云,感觉到脚下甲板明显开始倾斜。海面上起浪了。温心拉汤贞的手臂,颤声道:“汤贞老师,咱们回去吧……” 汤贞坐在原地不动,他瞧着周遭的天,瞧着这遮蔽住天空的浓云。他好像听不见温心的话,也听不见风中的警告,那预示着危险的声音。没过几分钟,天地又是勃然变色,一道白色的闪电从云中划过,蛛网一般,从天顶密密麻麻劈进海面,映在汤贞的瞳仁里。 温心的尖叫被海上巨大的浪涛声和雷声盖住了。汤贞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 是雨,雨下起来了。汤贞抬起头,他感受不到怕,只觉得这雷声似曾相识。汤贞仰望着天,在雨中睁开了眼睛。 第71章 泡沫 13 祁禄站在田领队办公室里,同田领队协调汤贞的日程。田领队办公室墙上有张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实时更新着所有亚星娱乐艺人及工作人员的gps定位信息。汤贞和温心的腕带编号祁禄看过一眼就记住了,这会儿这两个编号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原有的方位,定位信息在屏幕上更新了几次,坐标数据也没什么变化。 走出田领队的办公室,祁禄一面穿过走廊,一面低头用手机给郭小莉发短信。比起温心,更让祁禄头疼的是汤贞本人。温心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而祁禄,他知道汤贞在想什么。 郭小莉的前一条短信还是上午他们登船时候发的。早晨郭小莉突然改变了主意,凌晨五点就要带汤贞去码头。当时时间紧,祁禄来不及问她。直到下了车,祁禄才问郭小莉:“你后悔了?” 郭小莉在短信中说:“祁禄,你记住,一定照看好阿贞。” 祁禄当时看见了,没回复。 这会儿他回道:“除了让他睡上七天,我不知道该怎么照看他。” 郭小莉说:“就当放个假,祁禄,你也和阿贞一起出去走走。” 祁禄回道:“你确定你不是被汤贞的演技骗了吗。”  电梯数字向上跳的时候,祁禄看着周围鱼龙混杂的游客,心想这邮轮里人流密集,结构交通复杂,又在海上,可以说处处比家里危险。如果汤贞真有心想做什么,祁禄根本拦不了他。 郭小莉把汤贞当成个孩子,一个听话的,深受病痛折磨,以至于无法自控的孩子。但祁禄知道汤贞不是。 打开套房门的时候,祁禄没听见里面有声音。按说温心在,不该如此安静。 客厅里空荡荡的,没人。餐厅、阳台、浴室也没人。祁禄关上房门,直接走到汤贞睡觉的主卧门口。 他握住门把,先是轻轻地推开,继而大步冲了进去。祁禄到床边一把掀起被子。 哪还有人。 枕头下面的床单缝隙里躺着三粒药片,祁禄放下枕头,心里已经一清二楚。汤贞兴许从一上船就打定主意要骗过祁禄。汤贞知道祁禄不会让他出去,汤贞知道祁禄不会给他多少清醒的机会。 床上被褥里掉出两条细细的电子腕带,两个光点在上面一闪一闪,尽职尽责地标记着自己的方位。 祁禄走出汤贞的房门,拿出手机给温心打电话,没人接。他手有点抖了,紧接着又打了一个,还是通不了信号。 田领队不在办公室。据船员说,邮轮接收卫星信号的通信终端刚刚疑似出了点问题,时断时续的,田领队被叫去查看情况了:“你在这里等等他?” 祁禄有点懵,他谢过了对方。 舷窗外依旧是晴空万里,下午四五点钟,女孩子们看罢了偶像的球赛,从篮球馆出来,相约涌进早先订好了座位的各家餐厅里。整条邮轮上下,十八层甲板,遍布二十多家餐厅。祁禄四下里看,在人群中挤,他努力辨认着眼前每一张面孔,在身边每处角落里寻找哪怕一丁点熟悉的可能。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听到周围有人说,我刚才看见汤贞了,或者,我听说有人发现了汤贞。 眼前这家餐厅的门牌上写着,欢迎光临,今天是周六,西班牙风情主题夜。 祁禄没有订位子,他在女孩儿们坐着的香槟色皮质座椅间穿梭,时不时有服务生举着两手的托盘,从他身边挤过去。空气里有股海鲜烩饭的气味,祁禄午餐就没怎么吃,等到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了。 有交响乐队在餐厅中央的乐池里摆好了乐器,开始演奏舒缓的亚星经典名曲。 “你们没看到她们发的攻略?一定要晚上去才行,”祁禄听到周遭正在用餐的歌迷们在嬉笑议论,“多拿一些给子轲加油的灯牌,不用带礼物,他们不收的,但他们会派司机亲自开车把歌迷送下山,一直送到地铁站。真的,就是他家自己的司机。还有运气特别好的,进去过周家的地库,不知是哪个地库,据说里面特别特别大——” 有西装革履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拉住服务生问,今天这顿晚餐能不能吃:“听说海上有雨。” 服务生端给他一盘墨鱼奶油面,笑道:“没事,先生。起航时有通知,我们的航线根据海上的气象情况随时调整,没发现这一下午都是晴天吗。” 祁禄从三层甲板的船尾找到船头,又从四层的船头跑到船尾。每家餐厅、酒吧、商店、糖果店他都找过了,每家店长,只要是中国人,他都留了自己的电话。他时不时拜托路上遇到的船员帮他用附近的船载内线问一问邮轮各处的值班船员,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长得……有点像汤贞,”他这样形容,“身边跟着一个短发女孩。” 船员用钥匙开锁,掀起墙上一个盖子。他一边拿内线电话,一边看祁禄在手机上打出的字。他对祁禄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说,如果有人碰见了汤贞,他肯定会知道的:“你们公司这船明星,说实话我只认识他。” 还有船员称:“走丢了啊,这个很正常。”他笑道,“出事儿不会,这么大的船,反正人就在船上,一时找不着而已,能丢哪儿去。你再好好找找,我们帮你一块找。放心,艺人的事,给你保密。” 见过的每个船员都如是安慰他。祁禄无计可施。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保密。关于汤贞的每件事,只要发生了,一定会流传出去。等音乐节结束,也许网络上就会出现大量关于汤贞在邮轮上一度失踪的传闻。 祁禄有些失去方向了,他尝试用手机联系更多人,可不是信号失常,就是无人接听。他跟随着人流,走进邮轮里最大的一间剧场。两层观众席,近千个座位,祁禄在一排排观众之间张望,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已经十分酸痛了。 “这里能有什么表演,无非就是歌舞表演,”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年轻人,身穿亚星娱乐练习生的制服,正与前后左右前呼后拥把他包围住的一群热情小歌迷侃侃而谈,“改日请你们去我爸的邮轮上玩,只要是后援会的大家都可以来,你们想看什么演出就请什么团队,好不好?” 歌迷们说,她们不要看别人的歌舞表演,只要看尧尧的表演:“亚星到底什么时候安排你出道啊!” 那个练习生泰然自若,讲:“别着急,我们还不一定在——” 整间剧场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祁禄在原地站稳了。他抬起头,朝四处看。剧场里那么多人,这么多已经落座的,正寻找座位的观众,各自抓扶着座位,一下子全都安静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亚星娱乐邮轮慈善拍卖活动还有半个小时就将开始了,肖扬已经换上了主持人的演出服,他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台本。亚星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现场布置,他们租借的这个场地原本是邮轮上一家酒廊,装潢十分华丽,很得歌迷的心。有几家杂志社的记者在一旁跟拍,对肖扬进行跟踪采访。 “我不吃了。”肖扬拧开水,喝了一口,拒绝了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一旁记者问肖扬,计划在什么年纪恋爱结婚。 肖扬理所当然地讲:“我没有恋爱结婚的计划。” 杂志记者一愣,追问:“是近几年没有这个计划,还是——” 肖扬又喝水,喝到一半,脚底地板突然猛摇了一下。 肖扬脸色一变,他赶紧拿开水杯,水险些把演出服打湿。 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扶住了拍品,往四处看。 “刚才怎么了?”肖扬问。 有工作人员从门外跑进来,越过几个杂志社记者,找到肖扬。他说邮轮轮机部那边传来信儿:“船临时发生了机械故障,短时间内可能平稳不下来,建议一切船上活动暂先推迟。” 肖扬一皱眉。 他知道已经有许许多多歌迷,为了买到自己偶像提供的拍品,在场地外排了很久很久的队了。 “什么机械故障?”他问。 那工作人员也描述不清楚,只说好像是轮船平衡器的问题:“轮机长说正在抢修,他们出发前才刚刚检修过,按说不应该出问题。幸好今天是个晴天,没什么风浪——” 他话正说着,一个杂志记者站在酒廊的窗边,问了一句:“外面天是不是阴了?” 肖扬快步走过去,看窗外的天空。 酒廊老板这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了,他看了这一屋子装饰好的拍品,紧张道:“各位,你们这活动还办吗?门口都是粉丝,可我看窗外这云越来越厚——”他话音未落,忽然甲板一阵倾斜,肖扬正盯着窗外的天,他嘴里喃喃的,毫无准备,还是身旁的工作人员眼尖把他扶住了。更多工作人员去扶滑落的拍品。肖扬站起来,他惊魂未定,丢下台本,这就要走。 有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在酒廊门口负责疏散歌迷。肖扬走工作人员通道下了电梯,直接往田领队办公室赶。中途罗丞和陶锐从走廊的另一侧过来了。罗丞语气急切,告诉肖扬,刚刚有歌迷在剧院里受伤流血了:“人太多,还搞不清楚状况,一惊慌都往外跑。” 他又说,整船的人都吃了晚餐,现在要是闹风浪,所有的人都要受大罪。 田领队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堵满了人。肖扬带着祁禄一行人挤进去。就听田领队在里面一遍遍对各种人解释:“搞错了,搞错了,开始以为是卫星信号拥堵,后来知道是服务器有环节出了问题,卫星信号现在接收不到!” 船还在摇,办公室墙壁上挂的各种文件摇摇欲坠。肖扬走上前去:“田领队,怎么回事,不是说改航线吗?” 田领队一愣:“航线?改了,改了啊?” 更多人挤进来找田领队,把肖扬挤开了。肖扬听见他们口中问的各式各样的问题:通讯信号中断,和外界完全失联;甲板不停摇晃,船失去平衡,大量乘客受伤了没有人管;航线说改不改,外面如今起了风浪,正是需要船医拿出措施的时候,可外面连个船医的人影都看不见—— 就听田领队在人堆里哀声求饶,他兴许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讲,轮机部正在抢修,服务器那边也有人在检查,船医人数有限,短时间内不可能照顾到那么多人—— 他说着,嘴里低喃,这办公室怎么这么暗,没人开灯啊。田领队说着,着急按灯的开关,连按了几次。 他愣了:“这灯怎么不亮?” 周子轲站在汤贞房门外,耐着性子敲门。 “汤贞,开门!”他说。 十层甲板上,陆陆续续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一层住的全是亚星娱乐的签约艺人,粉丝和歌迷禁止踏入半步。 木卫二的几个成员穿着背心短裤,在走廊上碰了头,他们拍走廊上的灯,发现那灯也不亮。 “都把我热醒了,你屋里中央空调也停了?” 走廊远处有人朝这个方向喊了一句:“你们几个,房间有电吗?” 木卫二几人回道:“邵鸣老师,没电!” “他妈的,邮轮停电?”远处那人诧异道。 祁禄走进船长室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阴沉了。带祁禄进来的那名船员告诉他,在海上,天气变化十分迅速,风速、风向,一贯是说变就变,云也一样,阴晴莫测。 他们一同进了驾驶舱,祁禄站在角度向外倾斜的落地窗前,看到远方一条条闪电从黑压压的云层里打进海面。他虽感觉不到外面狂风阵阵,却能听到那惊雷隆隆作响,地板和舱壁摇晃得厉害,好在祁禄腹内空空,没怎么吃饭。刚才这一路过来,别说各种歌迷和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了,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船员都脸色难看,许许多多人趴在地上,吐得厉害。铺着高级地毯的邮轮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秽物的酸臭气,令人闻之作呕。时不时的地上还染着些血迹,触目惊心。 “还找人?”祁禄迎面看见三副从驾驶舱另一侧大步走来,看见他们,说,“船长都跑没影了,赶紧回自己房间躲着去吧,快去!” 十层甲板走廊上渐渐围满了人。 因为停电,船舱里已经热得叫人呆不下去了。罗丞站在人堆里,对刚刚穿好衣服过来的邵鸣和更多前辈讲目前其它楼层的情况。他口干舌燥,说,他们艺人方面应该有人出面,先把媒体和记者安抚下来:“至于歌迷那边,肖扬他们已经过去了。” “我们出面,能行吗……”有人质疑道,看周围人,“那帮媒体现在肯定正找地方撒火,公司活动组织不力,让大家有危险,媒体巴不得看见这一幕。” “就是,还是让公司的人去应付吧,我们艺人出去抛头露面,一样是当众挨骂,这不上赶着找骂吗。” 罗丞把田领队的情况又讲了。他说,公司的人目前恐怕应付不了,领队自己都乱了阵脚:“今晚情况要是压不住,放到明天就晚了。” 他又说:“像当年汤贞老师他们也是——” 不少人一听这,面面相觑。 “这怎么能比啊,小罗,那年那就是个小风浪,”有人反驳道,“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汤贞就陪媒体聊了半小时天。但你看现在外面这风,明天都不一定能过去,我们出去,能陪媒体干什么?” 罗丞正在无可奈何之际,走廊远处一扇楼梯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罗丞听到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上楼来,他和周围前辈们不自觉转过身,朝那个方向看。 是周子轲,他走近来,身后跟了几十个罗丞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一大群人停在一扇房门前。 罗丞抬起头,看见房门号,居然是汤贞老师的房间。 周围人同周子轲耳语几句,接着他们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强行把汤贞房间的门锁打开了。 周子轲快步闯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空无一人的玄关、客厅,去推开主卧室的门。 身后有人追进来,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劝他:“子轲,没人就走吧。” 卧室里没开窗,窗帘紧闭,周子轲一眼望过去,这里处处是先前主人住过的痕迹。汤贞的皮箱就摊开在周子轲脚边不远的地方,沙发靠背上搭着汤贞爱穿的几件睡衣,沙发下面散落着双拖鞋,周子轲只看一眼,便认出那也是汤贞的。 床头桌上的水杯已经打翻了,滚落在地面上,这多半是汤贞吃药时候用的。周子轲走近床前,低头从床单上捡起两条腕带,他拿在手里反复摸了摸。 “子轲。”身后的人催促道。 “我出去找个人。”周子轲说。 身后的人问:“你到什么地方找人?你知道这条船有多大,船上有多少人?” “现在这条船的电力供应完全中断了,发动机都停了,邮轮相当于是漂在海上,”那人继续劝道,“外面风浪正大,子轲——” 周子轲这时候抬起眼,他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在震。不同于身边人的紧张,周子轲是十分冷静的,他点点头:“那你说该怎么找?” 骆天天坐在皇家套房的沙发里,听林经理他们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林经理说,这音乐节算是彻底砸了,眼下谁也联系不上梁丘云:“现在就要他一句话,我们股东的利益还有没有保障?” 骆天天闲闲的,膝盖搭在沙发扶手上,两只脚悬空了。他望着落地窗外的天,望那漆黑的云。他听见林经理骂道:“天天,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叫人把脑子撞傻了?” 窗外忽然有道光照进窗户。骆天天藏身在暗处,他眯着眼睛,看见风雨中一架巨大的直升机横亘在窗外,那道光落在他身上,接着一晃而过。 天上黑云压阵,隆隆的雷声蕴在风里。温心吓得面色苍白,还故作坚强,雷声一响,她本能就想往汤贞身边靠。 以前也是这样。在野外山里拍戏,无论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温心嘴上说着:“汤贞老师,我保护你——”最后却总是吓得直哭,被汤贞老师抱着,被全剧组的人笑话着。汤贞老师摸她的头发,边准备开工边安慰她:“知道了,温心保护我。” 雷声暂时停了,温心深呼吸,从汤贞老师身上抬起头来。哪怕生病时候,汤贞老师身上也暧和。温心发现汤贞老师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她循着汤贞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海。 “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温心头发上一沉,是老师在摸她的头发。温心听见汤贞的声音:“温心,你先回去,去看看祁禄怎么样了。” 温心一愣:“你呢?” 汤贞说:“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行,”温心立刻说,“我们一起回去。” 汤贞好像笑了:“你不怕打雷。” 温心说:“怕啊,所以我们一起回去!” 雨开始下大了。 温心把手遮在眼前:“汤贞老师,雨下大了,咱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今天就先回去吧——” “听话,你先走。”汤贞说。 “不行,”温心不明白,“你跟我一块儿走才行。” 汤贞又笑了。 汤贞老师今天真是很开心的,一个下午,温心感觉他状态虽不是太好,却笑了很多次。温心问他想要什么,想玩什么,想吃什么。温心说:“汤贞老师,只要你想的,你说,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陪你到底。” 汤贞老师当时忍俊不禁,说:“不用赴汤蹈火,也不用陪我到底。” 汤贞老师的要求只有那么一点点,仿佛只要带他出来散散心,吃吃喝喝,看看天,看看海,他就已经很感激了。 温心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就最开心了。” 她知道她这么说,汤贞老师就又会笑的。汤贞嘴角扬起来,好像十分感动,领受了温心的心意。 “等以后汤贞老师的病全好了,我们再出来玩。”温心当时说。 甲板大幅度地倾斜过来,又被浪头推到一个高处。温心着急抓汤贞的胳膊,她扶住背后的座椅,说:“汤贞老师,我觉得我们真得走了!” 可汤贞还是对温心说,你先回去。 “这种天气,再不走就真要出事了!” 风涛声外,隐隐约约传来其它楼层游客们慌乱的哭喊。汤贞却异常平静,他身处距离风浪这么近的地方,这没有光明的天地,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一个浪头打来,将汤贞吞没了。 “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温心声音哆嗦着,她淋了雨,被风吹得全身冰冷。她感觉有浪涌上了甲板,不停溅在她的后背。 若搁到平时,温心这样示弱,汤贞大概早心软了。可今天的汤贞似乎铁了心,他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像是有自己的地方要去了。所以只等温心受不了,自己离开。 世界浮沉颠倒,船板持续震动,粗砺的雨点敲打船舷,一股股激流从邮轮下的漩涡中奔将上来。浪花扑过了栏杆,冲刷在甲板地面上。 温心下午尽吃些汤贞老师没吃的甜点,吃得肚子饱胀,到这会儿,她脑中昏昏沉沉,想的都是,幸好我吃了这些。 汤贞老师到底还是心软了,因为温心死活不肯自己回去。她向来顺着汤贞,从着汤贞的意愿,连这种危急时刻,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勉强汤贞。她只是陪着他,陪到浑身被雨浇得湿透,冷得发抖,嘴巴因为不停讲话,吃了不少海水。那咸味刺激她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她忍了一阵,终还是没忍住,胃里一阵翻腾,全呕吐出来,呕出胃液了,她还是不肯走。 “温心啊。”温心听见耳边汤贞老师无奈的叹息,她知道汤贞老师舍不得她。汤贞老师从背后抱她,把她用力扶了起来。汤贞自己走路都不安稳,这会儿扶着温心,扶着身边的座椅、栏杆,硬是在这种天气,一步步把温心带回到安全的船舱里。 “汤贞老师……”温心遂了心愿了,她全身发冷,躺在汤贞老师找到的一张床上,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拉住汤贞的手,小声说,“我们明天再出来玩……后天再出来玩……今天就先不玩了……” 终于不再有雨落下。温心迷迷糊糊的,感觉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汤贞老师……”温心喃喃道。 汤贞老师的手凉凉的,像块玉。温心额头滚烫,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看到汤贞坐在床边,正在解外套。那是温心给祁禄买的外套,汤贞整一个下午都穿在身上,外套外面防水,里面一层保暖面料。汤贞把那件外套盖到温心身上,把她发冷的身体裹住。 温心嘴唇哆嗦,她听到汤贞老师说,温心,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去看医生。 温心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摇头:“你不要再出去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温心想从床上爬起来,她用手撑床:“你带我一起去,我跟着你……我保护你……” 汤贞又笑了。温心看到汤贞老师低下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温心仿佛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梦——汤贞老师好像从没有生过什么病似的,还伸过手来,捏她的脸蛋。“知道了,谢谢温心保护我。”她听到汤贞老师笑着说。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带我一起走。” 舱门打开,山呼海啸,狂风骤雨,迎面扑来。谁也不知是哪里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引得这片海上的现实世界支离破碎,颓然瓦解。 汤贞在一条黏稠的大河里走,雨水落在他身上,冲刷他满身仿佛洗不净的泥泞。这条沉重的河,汤贞一个人走了太久了,他双脚深陷在不见底的淤泥中,每一步都走得筋疲力尽。 越接近船舷,汤贞越觉得那天地间无边无尽的黑暗深处,有些东西是可以解救他的。那是什么,是真实抑或是幻觉。汤贞手触碰到满是雨水的栏杆,他在风雨中张口呼吸,手因为激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周身的大河在急速退后,那股在河底拽着他的力量被雨水击打得不成形状。 他踩上栏杆,低头望巨轮下翻涌的浪。栏杆勾住他的鞋底,汤贞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下去,先他一步滚进滔滔的海水中,被吞噬进海面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一束光照过来,紧接着光源摔落在地上。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汤贞反应迟钝,他光着的脚心刚蹬住栏杆,有人从背后钳住他的手臂,继而搂过腰把他抱住,拽离了船舷。 汤贞有点懵的,他手指刚刚还抓着栏杆,抓着他的希望,这会儿便一无所有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的侧脸。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人在黑暗中喘息,双手紧紧抱着他,像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大河回来了,再度把世界裹挟住。雨落在那个年轻的肩膀上,汤贞脸靠着他的脖子。淤泥短暂地消褪了,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把汤贞放开。 第72章 泡沫 14 肖扬攥着手里给歌迷发到一半的晕船药,靠近了窗边。他瞧着远处停机坪上,那直升机透出的光,照亮了船头折断的半根旗杆。 那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子在船头伫立了一整个白天,已是彻底被雨打湿了,缠在杆头。如今外头风雨飘摇,旗杆撑了一阵,终于撑不住了。肖扬眼睁睁瞧着那七米多长的半根杆子断下来,砸到了船舷上,接着斜出船头,连杆带旗,伴随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徐徐沉入海底。 汤贞全身早已经湿透了,他头发长,贴着脖子滴水,衣裤也被雨淋得紧贴了皮肤,裹出一个病态的身体轮廓。他实在太狼狈,狼狈到一点不像“汤贞”,“汤贞”不应该这样出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可周子轲像是并不怎么在乎的。他喘着气,低着头,口中呵出的热气急促地蹭在汤贞耳边上。他把汤贞抱着,把汤贞整个人,连同着这些狼狈一起,搂在更贴近了他胸口的地方。 “汤贞,”他叫他,“阿贞?” 汤贞后背发抖,大约是因为冷。 风涛声渐渐远去了。等进到了船舱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几道光照亮了一侧门廊。汤贞被抱进一个房间,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头,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些许光线,他看到小周的脸近在咫尺。小周用什么罩住了他的肩膀,又拿了条很柔软的,像是毛巾,过来擦汤贞耳边的湿头发。 小周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又难免急躁,从他的动作就看出来,他有经验,他是做过这件事的。他攥汤贞的发尾,手背时不时地蹭过汤贞的脸颊。他的手是热的,有温度,是让人不自觉想去靠近的。汤贞艰难地低下头。小周把他头发里的雨水挤走了,擦干了,一把湿头发搭落在肩头。汤贞能听到小周的喘息声,小周又用条新的毛巾,那毛巾一样很柔软,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心隔着布料,揉搓他的耳朵,脖子,擦他的脸。汤贞两只手也让小周拿过去了,他两只手还习惯性地攥着,手心潮湿,里头蓄着雨水。小周把他左手手指头一一捋平顺了,把每根不自然的手指擦干净了,然后再是右手。 对汤贞来说,这实在是个煎熬的过程。 头顶天花板的吊灯这时亮了。 满室光线,汤贞一时不能适应,他下意识阖上眼睛。 汤贞的右脚脚腕也被小周握住。因为鞋丢了,这只右脚一直藏在穿了鞋的左脚后头,汤贞的脚背瘦,白得发青,血管一条条的。小周蹲在他面前,把汤贞这只脚也握在毛巾里,擦干了。 汤贞脚趾头缩着,上面一块伤疤,平日里总遮着挡着。周子轲看见了这疤,多多少少才更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他。 上次分开的时候,周子轲实在没想过是这样再见汤贞的。 那也是一个雨天,周子轲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又冷又湿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任谁去淋,就他周子轲去淋,也是活活给淋成一条落水狗。下雨的时候,人连想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周子轲那天从汤贞家里出来,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该回什么地方。他走在路上,想要抽烟,打火机蹿出火来,烟的一端续上去,怎么也点不着。 汤贞说,一切已经过去了。 “小周,你别想这么多。” 周子轲至今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周,以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汤贞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汤贞用一句“一切”就轻而易举带过了,一句“过去”就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就这么打发了。汤贞有这种本事,他可以随时和周子轲开始一段关系,他把周子轲带进一个名叫“阿贞”的小世界里。然后突然之间,这段关系戛然而止。周子轲还云里雾里的,汤贞已经单方面把那个世界的门关上了。 往后,任周子轲再如何叩门,踹门,想要开门,任周子轲再怎么搂他,亲他,甚至求他。 周子轲没办法,周子轲只想要进去。只要能回去那个地方,他什么都舍得尝试——他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那扇门还是关着。 汤贞对他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汤贞甚至不会生气。他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叫人根本无处着手。汤贞说,小周,你回家吧。 “别再来了。” 门已经关上了。 周子轲讨厌下雨。他讨厌人站在雨里,那种冰冷,潮湿,对雨只能接受,无从抗拒的感觉。同样的他也讨厌“自取其辱”,他不想再被淋成什么落水狗——这样的事情对他周子轲来说,本就一次都不该发生。 周子轲以为门关上,是因为汤贞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抬起头,去捕捉汤贞的眼睛。他手隔着毛巾,摸汤贞脚趾上那块伤疤,他感觉汤贞想把脚缩回去了,他握住汤贞的脚腕,然后他听到汤贞深呼吸,那好像胸腔都在颤抖的声音。 周子轲把汤贞抱过来,紧抱了,直到那种颤抖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汤贞两只手都被他攥着,捂不热。周子轲把鼻子埋进汤贞颈窝里,贴着那把湿头发深呼吸,又把汤贞的腰搂得更紧。 “你的维生素呢。”周子轲问。 “是不是没吃啊?” 汤贞下巴靠在周子轲肩膀上。“你想干什么,汤贞。” “你这么晚撇下温心,你想出去干什么?” 外面甲板上风大浪大,人形单影只,难免奢想一些不可能的事。而等一回来,回到人身边,回到蛛网般的社会关系里,“汤贞”就该回来了。他一个完美偶像,不需要太多缓冲时间。旁人问他话,哪怕只是机械式的反应,他也该得体地回答两句。 可汤贞仍旧呆板、迟钝,就好像机能退化了。 我。汤贞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来。我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对周子轲讲。我的鞋,掉到船下面去了。 周子轲抱着他。 汤贞嘴角动了动,向上扬了一下,落下去,又在周子轲面前扬起来。 谢。汤贞说,他很真诚,慢慢喘气。谢谢。 谢谢你救我,小周。他感激道。 祁禄透过一扇舷窗,看到远处黑色风浪里那些闪亮的光点。 他听说了,那是跟在周子轲身边的护航舰队。十几分钟前,正是这群人解除了对整条船的封锁,还修复了船上的电力系统。 船还在颠簸,好在已经进入了人力能及的控制范围。祁禄从走廊地毯上拾到一张摔碎了的相框,里面镶嵌了张薄薄的照片。 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和几十位艺人、孩子们站在一起合影。“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是本该挂在田领队办公室外亚星纪念墙上的。 祁禄在照片中看见了他自己,那年他十五岁,记忆里,是生平第一次有机会乘坐邮轮。在那个贫瘠年代,这趟旅程称得上梦幻般奢侈——毛成瑞就像个圣诞老人,他轻而易举实现了公司所有孩子们的梦想,也以此实现了更多粉丝的梦。祁禄在照片里晒得皮肤黑红,他喜欢冲浪,喜欢在太阳底下、在海面上徜徉。他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衬衫,衬衫上绣着梁丘云的名字。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和骆天天肩并肩,一同站在汤贞和梁丘云身边。 汤贞。祁禄在照片里看到汤贞也开心地笑,眼笑得如一轮弯月。 汤贞听着小周不讲话了。 小周握着汤贞的手,还纹丝不动地把他抱着。听了汤贞这一番回答,小周什么也没说,只是后背更僵硬了。汤贞抬头看他,汤贞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然后又想要笑,想笑得好看一些。 小周的大拇指在汤贞手背上轻轻摩挲。 “梁丘云为什么没来。”小周突然说。 汤贞愣了愣。 小周垂着脖子,又沉默一会儿,闷声问。 “他不是对你很好吗,”小周瞧着汤贞那迷茫的表情,“他人呢?” 汤贞慢慢想起一些缘由来。 在忙吧。汤贞说。 “忙什么,”就听小周问,小周顿了顿,“忙你们那十周年演唱会?” 汤贞没说话。 “就你这样……”汤贞听见小周无可奈何,低声念叨,“还开演唱会……” 汤贞看着小周的脸。 汤贞嘴角一抿,好像笑了。 小周垂眼看他。 谢谢小周。汤贞说。 周子轲皱了眉,大约不明白他又突然在谢什么。 “不用跟我客气,”汤贞看见小周喉结滚了滚,小周说,“是郭小莉让我多照顾你。” 周子轲本就不爱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甚。汤贞不主动讲话,周子轲问过了他几句,又是这种回答。纵使有再多话藏在心里,周子轲也再说不出口了。 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把汤贞放开,甲板还在震动,他抱着这么个人,他不想撒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连外面的风浪都开始平息了。汤贞趴在周子轲肩上,几次睁开眼睛,又阖上,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汤贞眼皮已经发沉了。他额头搭在周子轲肩上,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好像有呼吸靠近了他。 然后是点到即止的吻。 祁禄听到邮轮里的广播通知,田领队气喘吁吁,宣布邮轮故障已经抢修完毕,卫星通信恢复正常。周围船员们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他们告诉祁禄,这次来回跟船的那些护航舰队帮了大忙:“不愧是国际安保团队,什么场面是都见过。” “对了,刚刚他们还从露天甲板层救下来一个小姑娘,发着高热,都烧糊涂了,送下来的时候嘴里还直念叨,说让谁带她一起走?” 祁禄在临时搭建的医疗中心病房找到了温心,温心脸颊通红,打着点滴,已是神智不清,说话都迷迷糊糊。祁禄只好一路延着楼梯向上跑,去露天甲板层。 有护航舰队的人封锁了通往露天甲板层的楼梯入口,祁禄一见到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是谁在上面了。 祁禄的手有点发抖,他掏出证件,证明他是汤贞的贴身助理。他接受了盘问和搜身,他翻出口袋里的药盒,说明现在已经是汤贞不得不吃药的时候了。“他离不开这个药,他现在需要休息,吃药才能睡着,我必须给他送去。你们让我见见他。” 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熄灭了。那房间门一推开,里头漆黑一片,周子轲坐在灯底下的阴影里。祁禄借着身后走廊的光,先是看见了他。 周子轲穿着件白色背心,露天甲板层气温低冷,周子轲手臂背脊的肌肉线条就被那一层布料勉强包住。相比之下,他怀里那个人穿得倒多一点,被一件黑色运动夹克严严实实裹着。 周子轲在黑夜里长时间睁着眼睛。门打开,光忽然照进来,周子轲还不适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门外。门外有人,周子轲看不清来人是谁,他下意识把汤贞抱得更紧。汤贞的额头还贴在他胸前,呼吸均匀,沉沉睡着,像是已经睡了很久了。 第73章 泡沫 15 汤贞睁开眼睛。耳边滔天的海浪声霎那间褪去了。 他手指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四下里看,地板,床头,水杯……他回到了船上房间里,在自己的卧室醒过来。 有阳光透过舷窗,沿着窗帘缝隙,照进汤贞还没醒透的眼睛里。 汤贞手肘撑着床单,想要爬起来,他感觉全身肌肉酸痛、乏力,每个关节牵动一下都叫他苦不堪言。汤贞想往外爬,他想看到什么人,至少看到温心和祁禄,来告诉他脑海里哪些事情在现实发生过了,哪些还没有。 被子滑下床去,汤贞垂着头,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件陌生的黑色夹克外套。 胸口流动的小狮鬃里,绣着“zi ke”几个字。 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汤贞在床边安安静静坐着。这会儿他抬起头,瞧见祁禄就站在门外。祁禄头发有点乱,身上穿着昨天上船时那身行头,像是一夜没睡。 汤贞看着祁禄走到他面前。 卧室门外突然又响起敲门声。 “汤贞老师!”是肖扬在问门,“汤贞老师,你起床了吗?” 祁禄打开玄关门。肖扬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 kaiser 一队人,除了队长周子轲外,另四个都在。 进门时肖扬还小声问祁禄:“汤贞老师醒了没有?”见祁禄点头,肖扬回头对易雪松讲:“我就说醒了吧!” 汤贞在卧室里足足又待了半个钟头才出来。祁禄进了厨房,给肖扬他们泡了些茶,茶壶和茶杯端出来,被陶锐赶忙接过去了。 “祁禄前辈,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陶锐劝他。 祁禄留意到肖扬额头上汗津津的。肖扬坐在沙发里,半倚靠着身边的队友,强打着精神。他时不时把困顿的眼睛睁大,甩甩头,想更清醒。易雪松被他靠着,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把祁禄泡的茶给他递过去。 罗丞告诉祁禄,说他们来的路上去了医疗中心一趟:“心姐还没退烧,但是人刚刚醒了。医生那边还要留她做一些检查,她说她检查完就立刻到汤贞老师这里来。” “两个眼睛都哭肿了。”罗丞补了一句。 祁禄听了也没什么表示。 汤贞推开卧室的门。看起来他已经洗漱过了,换过衣服,才出来见人。罗丞和肖扬几个一见他,顿时全站起来。汤贞乍一瞧见他们这么多人,也有些不适应。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说。 肖扬说:“没都来啊。周子轲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没找着他。” 陶锐在汤贞身边坐下,他问,汤贞老师,你昨天去哪了:“祁禄前辈找了你大半天,我们都很担心你,郭姐昨晚还打电话挨个来问我们——” 陶锐边说,边抬头看身后默不作声的祁禄。 其余几人则安安静静,陶锐问了,他们全盯着汤贞。 “昨天啊,我跟温心出去散步,”汤贞对他们说,神色如常,“没想到后来下雨了。” “温心有点晕船,再加上下雨,”汤贞说,“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罗丞意外道:“你们当时就回来了?” 祁禄在一旁冷眼看着。 汤贞点头,他刚刚睡醒,只能艰难地回忆。毕竟谁都知道他记性不是太好。汤贞抱歉道:“但是船上太大,我不太认路。给温心找了个休息的地方,我就想找回来的路了,也没能找到。” 罗丞听到这儿,身体向后靠了。他缓缓松了口气,与易雪松交换一个眼神,说:“这条船上的路确实不好找,上上下下的。特别像昨天那种情况,汤贞老师你幸好没出什么事啊。” 汤贞问,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肖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昨夜船上大体情况对汤贞讲了。然后罗丞告诉汤贞,是子轲身边那支护航舰队的人,出手帮公司度过了难关:“连临时的医疗中心也是他们帮忙搭的。我今早想找机会谢谢子轲,还没碰见他。昨晚也没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当时忧心忡忡,到处找你,也没看见我。” 肖扬和易雪松对视一眼,又看罗丞。罗丞对他点头,肖扬便直接凑到汤贞跟前。 “汤贞老师。” “昨天早上公司的大家一起在停机坪那块合影,”肖扬对汤贞说,“你看,你也没去。” “今早海上天气不错,”肖扬说,汤贞客厅窗帘紧闭,接触不到外面阳光,肖扬提议道,“你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就咱们几个人,现在到外面拍张合影吧,留个纪念!” 汤贞望着眼前几个年轻人,才发现他们这趟过来,无一例外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套着 kaiser 的外套。“现在?”汤贞问。 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这艘载着近百艺人与两千五百位幸运歌迷的豪华游轮在海上度过了极不平静的一夜,而在几百海里外的中国大陆,那个被娱乐圈新闻把控的传媒世界,一样有无数人受着这场暴风雨的波及。连平日对娱乐新闻毫不关心的人,一大早吃着早餐,都忍不住对位居话题榜首的“亚星邮轮海上神秘事故”充满好奇。可等点进去了,又只能看到被不断刷新的八卦争议和明星合影冲散后的遗迹。 钟圆圆坐在床头刷新网页,正刷牙的闫小光问她:“圆圆姐,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啊?”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钟圆圆拉开各大论坛的讨论版,还能看到源源不断更新的第一手爆料与无穷无尽的粉丝争吵。事实上从昨天深夜,船上卫星信号甫一恢复,大量关于亚星邮轮事故的实时讯息就像溃坝的水,泄洪般冲上了岸。陆地上无数歌迷一夜未眠,就为了在信息爆炸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条关于自己偶像的实时消息,更多的粉丝则如无头苍蝇,在真真假假的传闻里陷入了彻底的茫然恐慌、狂躁不安中。 钟圆圆在搜索框输入:汤贞。 汤贞肖扬合影 new ↑ 汤贞梁丘云缺席 - 汤贞失踪 ↓ 汤贞 kaiser new ↑ 汤贞亚星音乐节 ↑ 汤贞音乐节失踪 ↓ 汤贞自杀 ↓ …… ………… 汤贞周子轲 ↓ …… 钟圆圆点了点鼠标,点进其中一条话题。 内容只有一条来自已注销账号的博文,这位博主称,自己所值班的甲板层今晚被某国际安保公司的人封锁了整整半个钟头:“听说是周子轲带着他们封锁了全船,就为了寻找汤贞??#壕找人的方式太特别 [围观][围观]” 数以万计的评论点开,全是愤怒的声讨。 “子轲爸爸救了你亚星娱乐,子轲爸爸利用嘉兰的人脉资源拯救了前后辈拯救了全船歌迷拯救了四千条人命,垃圾@亚星文化不知感恩,还妄图借你子轲爸爸炒这种话题,垃圾公司忘恩负义早日去世[微笑]” “@嘉兰天地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看看这些三流小公司就是这么对你家太子爷的,看得下去??” …… 钟圆圆听到闫小光在浴室里忽然兴奋地大叫一声,接着又萎靡下去。 “邮轮公司否认员工开设私人微博,安保公司方面未做任何回应,”闫小光刷完了牙,趴在钟圆圆旁边床上郁闷念她在手机上刚刚搜索到的内容,“难得看到一条和汤汤子轲有关的新闻,又是假新闻。” 全世界大概只有闫小光还在关注这种被光速遗忘的过时新闻了。钟圆圆看她一眼,昨天从搬进钟圆圆的房间,这个小姑娘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躲在被窝里埋头大睡,大约到现在她连昨晚船上发生过什么都不太清楚。 “昨天到底……汤汤真的失踪了?”闫小光在手机上使劲儿划。 社交媒体正被和 kaiser 主唱肖扬有关的内容疯一样地刷屏。 随手点开歌迷上传的小视频,全是各种与肖扬近距离接触的动态影像。 肖扬外套系在腰上,t恤汗湿了,站在摇晃的镜头中,低头给歌迷们发晕船药。肖扬金色头发一缕一缕,手握住病中歌迷伸向他的手:“一起加油!” 肖扬亲自和邮轮工作人员一同搬运成箱的醋,还把醋和切好的一盒盒姜片分发到歌迷手中。 有歌迷听到外面的雷声,吓得直哭,肖扬安慰她的声音也被手机录下来了:“别怕别怕。这个雷打累了,它自己也要歇会儿的。” 有些歌迷原本还在自己微博上愤怒问责亚星娱乐公司,要求亚星对自己刚刚经历的危机做出赔偿和解释:“亚星娱乐出来!负责人出来!我要回家!给我们歌迷一个交代!” 但没过多久,这些歌迷又纷纷秀出和肖扬的合照:“这是宝宝刚刚亲手给我的晕船药!!亲手!!!!”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们确实经历了非比寻常的一晚。我们和哥哥们在这条船上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同生共死’。已经有够多人在谴责亚星娱乐了。我只想说,看到哥哥们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奔波,专程来照顾我们,在场的很多歌迷粉丝都哭了。我无法形容看到他出现时我的心情。我此生都会记得这一次的经历,记得我爱过这样一个人。他对我来说绝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歌手,一个偶像,他是一切的唯一!” 如今已是事故发生的隔天清晨,互联网上热度最高的一个视频仍与肖扬这个年轻人有关。太阳在海平面上初升的时候,有媒体拍到肖扬和罗丞在亚星高层的陪同下登上直升机的一幕。借着安保公司直升机的帮助,肖扬把一面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帜亲手固定在拦腰折断的旗杆顶端,这个调皮的艺人还坐在直升机里,对媒体的镜头比出一个大大的“v”字。 这面年轻的旗帜已经在船尖上,在朝阳里,生长出属于自己无可取代的新生力量。 合影结束,肖扬对汤贞说,等这次音乐节一闭幕:“我们几个估计很快又要去日本了。” kaiser 几人陪同汤贞回房间。 “如果没什么意外,可能又要过很久才能再见你。” 肖扬盯着汤贞的脸,严肃道:“汤贞老师,我会经常想你的。” 汤贞被他突然的正经逗笑了。 肖扬强调:“真的啊!” 汤贞说:“好。” 肖扬说:“你在国内有什么需要就给我们打电话,让郭姐叫我们回国!” 他们正说着话,罗丞先留意到汤贞房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影。 汤贞和肖扬抬起头。 周子轲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下着与肖扬几人一模一样的黑色运动长裤。他双手插进裤袋里,一声不吭看着汤贞他们过来。 肖扬说:“刚才去找你你不在,我们和汤贞老师都合影完了。”又见他这个打扮:“你的外套呢?” 周子轲听了,低头看向汤贞。 汤贞盯着周子轲的脸,他反应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汤贞看肖扬和罗丞他们:“你们再进来坐坐。” 肖扬意外道:“还坐啊?算了吧。汤贞老师我们一会儿还有工作,所以只能这个时候来看你,刚刚都进去坐过了,等工作做完了我再来坐!” 罗丞瞧着周子轲的表情,又看汤贞和肖扬的反应,他有些迷惑不解,一时又弄不明白。“我一会儿没工作,我进去陪汤贞老师他们坐坐。”罗丞对肖扬讲,又看向周子轲,诚恳道:“子轲,我有话正好想和你说。” * 罗丞一坐下,便拉着周子轲长谈。话题围绕的无非还是昨夜里周子轲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帮公司度过危机这件事。罗丞说,昨夜无论是上了船的谭副总、林经理,还是没上船的李经理、毛总,都亲自找到他,要他一定替公司方面感谢子轲此次的帮助:“平时他们也不常见到你,大家都不是很了解你,子轲,你这次热心相救,实在是大家都没料到的——” 罗丞态度越是诚恳,越是热情,越显得周子轲反应冷淡,不大领情。肖扬一脸好笑:“老罗你再说,我看他肠子快悔青了。” 罗丞不解:“为什么?” 陶锐小声对汤贞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大哥这么夸奖三哥。 “以前在演唱会后台,大哥也经常抓着三哥说这么多话,”陶锐说,“教育三哥不要迟到,要端正工作态度,好好演出,听郭姐的话什么的。” 陶锐又说,她妈妈第一次去她们演唱会后台探班的时候,还把大哥当成是三哥了:“她只听说周子轲是队长,当天三哥又正巧迟到,被大哥抓住。” 陶锐说着,发现周子轲听着罗丞说话,突然抬眼睛瞅他。陶锐把嘴闭上了。 陶锐走的时候和汤贞说,汤贞老师,你一直没来看过我们的演唱会。他说话的时候,肖扬从旁边撸他的头毛。陶锐说:“之前每次请你时间都不凑巧。下次我们回国内开巡回,你来给我们探班好吗?” 肖扬手撑着陶锐肩膀:“你请汤贞老师,当然是请来做演出嘉宾啊!”他拍了陶锐脑袋,“探什么班,不会说话。” 罗丞站在门外,对周子轲讲:“子轲,公司的意思我已经传达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这个谢意我必须要表达。”他又顿了顿,“下午船到了岛上,就要开始你个人的拍摄了,你千万别再忘了。” “行了吧走吧!”肖扬在走廊远处受不了地叫他。 罗丞握了汤贞的手,郑重道:“汤贞老师,我走了。” 汤贞说:“有时间再过来坐。” 罗丞看着他:“有机会一定去看你。” 罗丞目送汤贞消失在门后,周子轲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罗丞心事重重,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肖扬几个人在走廊前头等他。到这会儿,罗丞仍是眉头紧锁。他一走近,肖扬问:“郭姐今晚几点到?” 罗丞低头看表:“再怎么加急,也要八九点左右。” “她现在什么打算,”肖扬问,“连夜就带汤贞老师他们仨走?” 罗丞回头看了眼汤贞关上的房门。 “郭姐那意思,”他告诉肖扬,“应该是想趁夜就走。” 陶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郭姐……要去哪儿?” 罗丞同肖扬和易雪松说:“你们知道公司这次有多少把柄落在那些跟船的媒体记者手上,”他摇摇头,“已经快压不住了,不能再被拍了。” 肖扬苦着一张脸:“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罗丞还要抓紧时间去找公司的人商量船靠岸后的细节,他说:“只能按郭姐说的,先工作吧。下午有时间就去看看汤贞老师,没有就算了。就几个小时了,不要惊动他。” 郭小莉在昨夜的电话里焦急道:“子轲,你什么情况都不了解!阿贞的病情也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去把一切事情跟你面谈!” 看汤贞的表情,他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罗丞他们一走,门一关上,周子轲问:“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 “阿贞,还跟不跟爸爸走了?” 窗外传来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声。汤贞抱着自己塞了剧本的书包躲在被窝里,只盼望着妈妈出门前不要发现他。乍一听到这声音,汤贞把憋红了的脸钻出被子,他跳起来,光着脚一直跑到窗边。他搬了椅子踩上去,推开窗户朝外面看。 爸爸穿着一条灰色长褂,头戴瓜皮帽,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在窗底下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慢悠悠地骑圈。爸爸连说话的声音都慢:“再不走,妈妈就要抓到阿贞打屁屁喽。” “汤老师,您今天这又是什么打扮啊?” 汤贞跳下椅子,听到爸爸在外面街上哈哈直笑:“单位排练到一半,接儿子过去看看。” “戏院最近排什么戏呀?” “《孽海花》。” “哟,什么时候开演啊?” 汤贞背着书包,在门口蹬上鞋。他使劲儿掰开锁了两道的门锁,在门外带上门。他沿着陡峭狭窄昏暗的老房子楼梯一路向下跑。 “阿贞,走,走,今天我爸不在家。” 汤贞趴在阳台上,边揉眼睛边借着夜晚街道的反光写作业。字也看不清楚,说是写作业,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乱涂乱画。汤贞对着阳台外的马路、住宅、天空发呆,神游天外。听到有人叫他,他回过头。 隔壁阳台有亮光,被一盆盆大芦荟遮挡了。邻居哥哥一边哼哧哼哧地连盆搬大芦荟,边抱怨:“我爸养这芦荟,重死了,酿那些芦荟酒,臭死了!” 遮天蔽日的芦荟叶中露出条隐蔽的通道来,隔壁客厅的光透到汤贞脸上,还有邻居哥哥兴奋的面孔:“阿贞,来!” 汤贞转过身,看了背后漆黑的家,有人在熟睡。汤贞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告诉邻居哥哥:“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我家写!”对方把手伸向他,“来!” 汤贞把作业本和铅笔橡皮透过那道缝递出去了。他脚穿着拖鞋,小心翼翼踩上阳台堆的废旧书报。汤贞膝盖跪在阳台边儿上,他颤巍巍站起来。两座阳台之间,缝隙近半米宽。汤贞不敢低头看四层楼下的马路,他把眼睛闭紧了。 “小汤,小汤!”有人叫他,“把眼睛睁开!” 汤贞听到来自遥远他方的欢呼声,他睁开眼睛,那欢呼便更近了,满场是起立鼓掌的观众。 “外国人真的能看懂梁祝吗?”汤贞走进化妆间,问跟在他身后的林导。 林导说:“你怎么能看懂人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 汤贞听到周围人在笑,助理把手机交到他手中。信箱已塞满祝贺海外首演成功的短信。屏幕上是一个十一位号码的来电。 化妆间里人满为患,尽是来一同开香槟的演员。汤贞推开门,独自钻进阳台,找了个安静地方偷偷接电话。 “你现在哪里。”对方问。 “我?”汤贞边说边回头看化妆间,“我刚刚结束了演出——” “出来吃个饭吧。” “我现在法国,”汤贞道,“在法国演出啊。” “我知道。” 汤贞把耳边的手机放下了。他向前走了几步,趴到了阳台边上。剧场门外,街灯底下,一辆辆汽车在潮湿的路面驶过,密密麻麻是正在散场的观众。路对面,消防栓边,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边打电话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汤贞一眼看见他。 林导在身后推开阳台门:“小汤,卸妆换衣服了,一会儿出去庆功宴!” “哦!”汤贞胆战心惊道,“好!” 那年轻人把手机揣进裤袋,手够住剧场外的围栏,脚踩着缠满植物的铁栅栏,三两下翻进了剧场。法国的老式剧场,阳台外还留有消防楼梯的痕迹。汤贞和林导说完话,正想对手机里讲,剧组有庆功宴要办,恐怕脱不开身。 一只手从阳台外面用力抓住汤贞脚边的栏杆,紧接着是另一只手攀了上来。 他跳进阳台,气喘吁吁,还装作毫不费力的帅气样子。“我订好座位了,你跟不跟我走。”他问。 汤贞瞠目结舌,看到他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我还没换戏服……” “不用换,”他喘着气,拽过了汤贞的手,“这样挺好看。” “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汤贞站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听见头顶、四周、身后,有很多声音这样问他。 汤贞伸出手,只能摸到身边密实的墙壁。他四处拍,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有。 “走去哪里?”汤贞抬起头,问那个声音。 “回去,”那个人急切道,“回家,我带你去看医生。” 汤贞身体前倾,他咬住牙关,想去推身边的墙壁。 推不动。 周子轲站在门后。看着汤贞表情有点呆滞地仰望着他。汤贞半天说了一句:“我不走。” 周子轲看着汤贞的脸。 汤贞很缓慢的,又把嘴角扬起来。汤贞说:“我还有音乐节的活动要参加。” “温心,我今晚八点四十分上岛,”郭小莉在电话中讲,“你回去,避开阿贞的注意,和祁禄把行李收拾好。找机会让阿贞服药,等他一睡沉,我们就启程。” 温心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胡桃,红红的。她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怯怯地问:“汤贞老师……就要这么回去了吗?” 郭小莉无可奈何问她:“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温心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我们每个人都尽力了,温心,”郭小莉说,“是阿贞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没有什么音乐节的活动了,”周子轲走近一步,对汤贞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郭小莉走。” 汤贞眼神聚焦在周子轲脸上。 周子轲看着汤贞慢吞吞回到沙发边,弯下腰,把肖扬几人刚刚喝茶的茶杯茶壶收进茶盘。汤贞站直了,努力把茶盘端稳。 周子轲把他手里抖抖索索的茶盘拿走了。 汤贞收回手。他又去推卧室的门。汤贞摸到床头,把枕边叠好的一件黑色夹克外套拿起来。汤贞回头,看到周子轲。汤贞这时候说:“我跟郭姐走。” 周子轲低头站在卧室门口,他梗着脖子,不动,汤贞把外套给他,他也不接。汤贞等了他一会儿,汤贞低头把外套打开了,他手穿过其中一只的袖口,把周子轲的右手握住。 袖口脱离了汤贞的手,套到周子轲攥成拳的右手手腕上去。周子轲抬起眼,他望着汤贞,眼中写满了不甘心,即便强行忍耐了,也让人一眼看得出来。汤贞身高比他差一截,要给他披外套还不得不垫起脚。汤贞看见他的眼睛。 这时从外面响起开门声,像是祁禄回来了。 周子轲抬起手臂,他自己把外套穿上,把另一只手也套进袖口。他什么也没再说。 祁禄带着高烧未退的温心进门,他们与周子轲擦肩而过。汤贞在卧室门口站着,直到他站不住了,自己扶住门框。他感觉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有些东西又再度席卷上来,裹住他,把他的所见、所闻,眼前的,耳边的,通通罩住了。 * “周子轲和汤贞不是不对付吗。昨天真是他去找的汤贞?” 钟圆圆在露天甲板日料餐厅翻着菜单,听见隔壁桌上的议论。 “你相信吗,我反正不信。你没听萍姐说,郭小莉几大发家手段,其中一条就是把手底下艺人误导成同性恋。” “你说什么呀,我问的是找人,找个人怎么就联系上同性恋了?” “还不都是一步步来。” 闫小光端着两杯冰淇淋,灰溜溜到了钟圆圆身边。“圆姐,”她皱眉道,“我刚刚碰到几个以前后援会的——” 钟圆圆正偏头听人讲话,她比了一个手指在嘴边:“嘘。” “你们是都不知道以前那些事吧?”就听隔壁桌在侃侃而谈,“早些年,就云老板,给汤贞当了好几年司机,专门给他开车。打了半年工,就为了攒钱给汤贞买一块手表,做十八岁成年礼物。还有说什么,汤贞在剧组病倒了,云老板放着自己的戏份推掉不拍,在剧组守着汤贞守到半夜,还背着汤贞在深山老林里找医院——以前听着我就觉得邪乎,再好的兄弟吧,偶像组合成员之间还不就那么回事,弄成这个样真不是性向有点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听过。” “很早几年的新闻了。以前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当时都说是梁丘云单相思,贴着汤贞炒作。结果你猜怎么着,云老板现在起来了,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那些个东西,全是假的。两个人是感情不错,但搞成那样全是郭小莉的主意。就弄这些东西来吸引眼球,利用云老板来给汤贞搏版面。” “什么?”一群人笑,“云老板亲口否认了?” “云老板是那样的人吗?以前不否认,是云老板弱势,没有话语权。现在强势了,云老板还是给足了她们娘俩面子。这都是他身边看不过去的人,透出来的口风。” “你们觉得这些事里汤贞无辜吗?指不定昨天就是郭小莉叫汤贞去失踪,再差遣后辈去找他。这一放出去就是新闻。他们娘俩手段可下作。” “那郭小莉这回失策啊!梁丘云白手起家,无权无势。周家那位小祖宗可是有名的不好对付。郭小莉玩这一手也不怕兜不住,周子轲可不像云老板宅心仁厚,这要万一撕破脸?” “顾不得这么多了,逼到份儿上狗急还跳墙呢。汤贞就是她郭小莉的心肝宝贝,云老板那么多年红不起来还不就是郭小莉偏心打压。汤贞沉寂了多久了,一自杀这话题度立刻就上来,郭小莉可不就故技重施,赶紧趁热打铁?” “那要这么看,汤贞前一阵子真自杀假自杀还是两说——” 汤贞在床边坐着,片刻后,他听到祁禄推开门,走进来。 从早上汤贞一醒过来,祁禄就好像有话要对他讲。 祁禄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卧室里出奇安静。祁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卷起来了,祁禄打开,自己又看了看,他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看那照片,眼前有些微的重影。他在相片上辨认出毛总的脸,“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 祁禄很少用手语和人对话,除了那个最早鼓励他一起学手语的人以外,身边没人看得懂这种语言。 “你不要这个公司了。”他手比划了几下,问汤贞。 “你能帮我吗,祁禄。”汤贞专注地盯着那照片,突然说了一句。 祁禄没动静。 “我是个懦弱,”汤贞瞧着相片里那张天真而又陌生的笑脸,他嘴角动了动,好像想模仿,又模仿不了,他的声音都是飘的,“也没什么是处的人了。” 祁禄问他,你舍得温心。 汤贞说,她还年轻。 年轻怎么了。 应该过一些年轻人的生活。 祁禄问,你舍得郭姐。 汤贞说,我对不起郭姐。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汤贞眉头一皱。我要怎么对得起她。汤贞喃喃道。 我永远对不起她。 祁禄看了汤贞一会儿。 那你舍得周子轲。他问。 汤贞闭上嘴。 汤贞手指掐进那张相片里。 你喜欢他吗。祁禄问。 “我喜欢。”汤贞眼睛望着地面。他好像想到了一些很遥远的,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内部的东西。 以至于他都忘了,他过去从来没有在祁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给过如此明确的答案。哪怕在他第一次自杀以前,他和祁禄关系最亲近,说最多话的那阵子,也从没有。 “我想他快乐幸福。”汤贞无助地说。 汤贞呼吸一阵困难,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喑哑难听的声音。他好像是想发泄,又无从发泄。心底空无一物。对于爱情,他本该有很多很多遗憾、失败、不甘、痛恨。可他竟然连这些也全都失去了。 “我出不去,”汤贞说,深呼吸说,“什么也给不了他了。” 他嘴里喃喃的,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他不看祁禄,也不看手上的相片,只是单纯像人一样睁着眼。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来,自言自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前后也缺少因果关联。给不了周子轲什么,他又想把什么给周子轲。汤贞总是这样,他没生病的时候说起话来就容易飘,动不动离题万里,如今生了病,更是不成系统。 “祁禄,”汤贞又抬起头,他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祁禄,“我不想折磨你们。” “你没有折磨我们。” 汤贞说:“我不想受这种折磨了。” “现在,我还能说我不想……” 汤贞看着祁禄,嘴唇一阵哆嗦,他声音轻的,和祁禄商量。 “我吃了五年的药了,我不想变成疯子……” 汤贞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永远不叫苦,不叫疼,他遇到再难的难处,也不会说“不想”“不好”“不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忍耐,再办不到的他都可以圆满完成。 祁禄出了房间,穿过来来去去的游人。头顶邮轮广播宣告,还有一个钟头,邮轮即将靠岸。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祁禄膝盖一软,突然在台阶上颓然坐下了。 第74章 泡沫 16 周子轲走在黄昏的沙滩上,抬起头,是水鸟高飞的天。他往远处看,能看到海上高耸的船帆。 人在船上走的时候不像陆地,甲板多少还是不平稳。全世界在海上浮浮沉沉的,像个水里颠来倒去的玩具盒子。周子轲看着周围人群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他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好像是生活在一场游戏当中。 他想起小时候,透过玻璃,在亲戚们的包围圈里,看那座上全了发条的金碧辉煌的玩具世界。金属市民们沿着铺设好的轨道在一座座城堡建筑之间来去,“他们”巡逻、劳作、喝茶、看报、用餐、约会……然后一天过去,市民们回家了,连国王和王后也关灯进入睡眠。周子轲站在这个会自行运转的奇妙王国外面,目睹这全然与他无关的一切。妈妈说,子轲,乖,谢谢爷爷送的玩具。 后来周子轲长大了一些,他坐在汽车里,看外面的城市建筑,看街上来来去去的市民,他们工作、聊天、遛狗、逛街、追赶公车和地铁。每个人都好像拥有自己的一条轨道,周子轲看着他们奔波。有的时候人们会注意到他,看向他。他们异口同声叫他的名字。这让周子轲开始怀疑,在他观察世界的时候,这个自行运转的世界也始终在窥伺他。 慢慢的,他越长越大。对于童年时一度好奇过的玩具,新鲜感也逐渐消失了。他越来越厌倦于待在人群中,他喜欢回家,喜欢一个人独处。他也喜欢到妈妈身边去——那里是与爷爷送他的玩具盒子完全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周子轲在他自己的玩具盒子里无所不能,自有记忆时起,一切都太过容易。世界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发展。所以直到十五岁之前,周子轲都没有怀疑过这个盒子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面目。周围开始出现裂缝了,他还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他的玩具盒子,他当然有能力改变所有还未发生的事。 子轲,你做得很好,蕙兰今早的状况也很好,去上学吧,她会好起来的。 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一起坚持下去。 后来周子轲从那个盒子里离开了。但时不时的,他还是会想起那些经历,想起他隔着玻璃,看到世界,以为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 和汤贞的相遇开始是个意外。 汤贞身边也拥有一个小世界,那同样是与爷爷当年送给周子轲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地方柔软,温暖,无限包容,有柑橘的香味。周子轲踏入过一次,他待在里面,握着汤贞的手,就不想走了。他已经在盒子外面流浪了够久。 和汤贞在一起的多数时间是很放松的。偶尔也有紧张的时候。周子轲生性自由,他的生活从小肆无忌惮,毫无顾虑,无法无天,但汤贞是个有顾虑,有忌惮,有他的法和他的天的人。一遇到与汤贞有关的事,周子轲总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学着迁就,学习妥协。他确实拿汤贞没有办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遇事开始会想着,“汤贞会不会高兴”,“汤贞会不会接受”的。 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如此之大的改变,可汤贞还是一次又一次,把那个小世界的门对他关上了。这就好像在说,你不好,你不够。 你不能给我幸福。有件事周子轲没想明白,每当汤贞对他关上了门,过上一段时间,汤贞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差,更糟。昨天在雨夜的甲板上,如果周子轲没看错,汤贞该是又准备自杀了。他看见汤贞脚踩栏杆的背影,那一瞬间,他觉得汤贞就像一只鸟,短暂地停靠在周子轲身处的这个世界边缘。 汤贞对他已经没有留恋了,汤贞要走了,只是周子轲还舍不得。郭小莉在电话里说,子轲,你做得很好。周子轲问,到底怎么回事。郭小莉说,我会当面和你解释清楚。周子轲便直接问,他到底要为梁丘云自杀多少次才肯罢休。 郭小莉愣了,她说,子轲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子轲这会儿望着远方的船影。如果他没猜错,汤贞现在应该已经在祁禄的监视下服了药,在岛上酒店里睡沉了。然后再过不久,郭小莉的船就该到了,她会把汤贞带离这里。 周子轲也想像厌倦小时候的玩具盒子一样,把汤贞和他那个小世界忘了。可惜他越努力,事情越往反方向发展。事实上从昨夜到今天,周子轲几次都有冲动想把汤贞带走。他不知道带他去哪儿,他本能觉得一定有地方可去。但他问汤贞一万遍,汤贞也不愿意。 汤贞愿意跟着梁丘云走,愿意跟着郭小莉走,跟谁,都不肯跟他周子轲走。这就像他宁愿自己的生活变得再坏,再糟,他也坚持要把周子轲推到门外去。 周子轲很想相信,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只要继续坚持,他就能改变汤贞的想法,继而改变这一切。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从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认清了这一点。 * 汤贞在准备出门之前接到了两通“慰问”的来电。一通来自经纪人郭小莉,她说,她已经从子轲和罗丞等人口中得知了邮轮上发生的变故,也知道汤贞和温心一度失联的事情:“阿贞,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好好休息,岛上很安全,郭姐的船明天就到了,有话咱们见面再聊。” 第二通来自他的搭档,梁丘云。 汤贞双手拿着手机,看到屏幕上“云哥”二字闪起来。他总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感觉害怕了。 “听说你昨天在船上失踪了,”梁丘云开门见山,“去哪儿了,阿贞。” 汤贞眼睛睁着,也不讲话。 梁丘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汤贞的回答。梁丘云便又说:“妈前几天来电话,问我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汤贞突然问。 梁丘云听出汤贞声音有气无力,不大对劲。“你想让我走吗。”他说。 汤贞说:“找到路子,你就走吧。” 梁丘云说:“那你呢。” 汤贞没讲话。 “我知道你不想走。”梁丘云说。 “但你不跟我走,恐怕也没地方可去。” 电话里安安静静。一时间没人出声音。 “到了这一步,还是不肯开口求我。”梁丘云叹息道。 “我今天在朋友那里听过你的遗嘱了,阿贞。” 汤贞愣了。 “你立这个东西……”梁丘云说,好像在笑,“没有人领你的情啊。” “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是你能依靠的,”梁丘云低声道,“你自己跑出去,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见面了,前途和未来,你自己想清楚。” 温心高烧未退,窝在次卧的小床里辗转反侧。她心里有那么多话想对隔壁房间的汤贞老师讲。从昨天到今天,她提心吊胆,今天回到房间见了汤贞老师本人,更是百感交集,心里全是酸楚,快要崩溃了。可郭姐却只叫她回来以后好好休息:“少跟你汤贞老师讲话。你现在脑袋不清不楚的,别再刺激他,也别惊动他。有话把他带回来再说。”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动静,那脚步声轻轻的,一下一下,在地上挪移。那不是祁禄会发出的声音。温心撑着床,起来推开卧室的门。 汤贞已经走到玄关了,正打算开门。 温心脱口而出:“汤贞老师?” 汤贞听见声音,回头看见她。 “温心啊,你醒了?” “我没睡着……”温心忙走出去,她腿有点软,四下里看,“祁禄去哪儿了……汤贞老师你要出去吗??” 汤贞看着温心:“我不能出去吗?” “你……”温心嘴唇嗫嚅了。 汤贞说:“郭姐应该快来接我了吧。” 温心懵了:“你、你都知道了?” 汤贞瞧着温心的反应,点头。 “在她来之前,我想看看这个岛,去外面走一走……”汤贞说。 温心心里左右矛盾。她瞧着汤贞老师望向她的眼神,嘴巴张开,竟说不出半个“不”字。“我……我陪你一起去。”温心说着就要换鞋。 “你发着烧,别去了,”汤贞劝她,“回去躺着。” 温心说:“不行。” 海岛的沙滩上游人不多,因为按照亚星官方app公布的行程,邮轮靠岸不久,就是这次音乐节的冲浪时间了。在每届音乐节后发行的纪录片里,冲浪都是重头环节,所有出现在周边投票榜前列的当红偶像都要出镜,人气冠军更是被摄制组的镜头全程追踪。 大批粉丝歌迷已经被吸引到冲浪区的海滩附近去了。温心跟在汤贞身边,离那个方向越来越远。她时不时回头,看到海浪里摇曳的那些身影,她想起了祁禄,想起这次他们出门一直带在身边,却还没有用过的那块冲浪板。 “汤贞老师,祁禄去哪儿了?” 汤贞往更远处的沙滩走:“我给祁禄放了会儿假。” 温心没听懂他的话,只好继续跟着。 海鸥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洋面受日照反射,铺满了无边无际的星点。 温心和她的汤贞老师两个人并排在沙滩坐着。夕阳下,几个亚星娱乐的练习生,尽是些十来岁出头的小男生,离开了大人们肩扛的镜头,一个个暴露出调皮捣蛋的本性,他们在近海的浪花里放肆地奔跑,相互追逐、嬉戏、打闹。温心发现汤贞望着他们,仿佛看入了神。 “这个地方好美啊,汤贞老师。” 她听到汤贞“嗯”了一声。 温心坐得距离他近了一些。这时温心看见汤贞袖口里掉出来一截链子,那是她出发前给他编的幸运石手链。原来他一直戴在手腕上。 “汤贞老师,你知道吗,”温心说,“我买的幸运石,据说就是南美洲一个很有名的海滩上的石子。” 汤贞视线挪过来,看她。 “是吗。”他说。 “文章上是这么写的,”温心说,“不过郭姐说我买的都是假的,所以可能就是骗人的。” 汤贞眉尾垂下来,他低了头,在脚下柔软的沙滩里摸。沙子从他手指缝里流下去,剩下一些沙砾在他手里。 他抬头看温心:“不知道这里的石子幸不幸运。” 温心说:“一定很幸运!” 她随手从脚边捡起几颗鹅卵石,对汤贞道:“像这种太大的,虽然做不成手链,但可以……可以做成镇纸啊!” “一个汤贞老师你放在书房里,一个还可以送给祖静老师,”温心眼睛亮亮的,说,“这样我们就有这次出门的纪念了!” 虽然被郭姐看到,十有八九又要骂她的主意幼稚。但汤贞老师本人从不介意这些。 汤贞接过了温心手里的石头,他头发别到耳后面,露出笑来:“好。” 温心在沙滩上走走捡捡,又捡拾了一大把,大石头有,小石子也有。她捧了满怀,回头道:“汤贞老师,这样等我们回去了,我就找人……” 一阵风涌上岸。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泛出细碎的泡沫,稍纵即逝,消失在温心脚边。 海滩上空空荡荡。 汤贞老师? * 肖扬从酒店出来,身后跟了大队的媒体,浩浩荡荡,一路往纪录片拍摄区的海滩走。路过许多歌迷喊他的名字,她们送他花环,要请他喝椰汁。纪录片摄制组的现场指挥姓窦,是临时被提上来接替田领队工作的。一见肖扬,他低声问,片场也让媒体进来拍摄吗? 肖扬对他使了个颜色,窦领队立刻闭紧了嘴,不讲话了。 几家知名杂志的编辑团队就站在身后,肖扬转身时看到他们已经开始拍照工作了。 “冲浪……”肖扬听到其中一人边说边用手机速记,“借着浪上去了,然后就下来了,随波逐流,这就是我们当代的偶像。” 肖扬头戴歌迷送的花环,笑了笑说:“我先去工作,不陪各位了!” 纪录片b组导演穿着沙滩背心裤衩,对抱着冲浪板的宋尧几人费尽了口舌:“要有个偶像的样子,在镜头前要发光,发光!懂吗?” 宋尧叫太阳晒得满头是汗,反射得一脸是光。他眉头皱着,看他的同伴。“不就是冲浪吗?”他问导演,“耍帅呗?” 那导演无奈道:“那浪来了你站住了,你呆在板子上才能帅啊??多呆几秒看镜头啊??” 宋尧抹了一脸水,狼狈道:“导演你上去站站试试啊?” 他话正说着,外面草坪观赏区里又是此起彼伏歌迷的尖叫与欢呼声。肖扬听这动静,抬头朝拍摄区拉的界线外看,这满坑满谷,怎么也来了千余的围观歌迷。肖扬走到了海边,有小艇过来接他,场务把印有肖扬名字的冲浪板拿过来。在肖扬身后,已经有两位摄影师跟过来了。 肖扬的小艇刚出发,外面的歌迷又开始激动。肖扬对着海面上的夕阳眯起眼睛,他看见许多只小艇,不少前辈后辈抱着冲浪板浮在海面上休息。这时面朝着肖扬,正有一波浪高高卷过来,两个踩着冲浪板的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浪头卷曲的弧度飞快滑了下去。他们速度过快了,肖扬看清前头站着的那个是易雪松,易雪松赶在浪打过来之前先一步冲了出去,他半弓了腰,轻松地回头。后面那个是周子轲,他站在冲浪板上,手伸开,抓在身旁掀起的巨浪里,手在碧蓝色的浪墙上带出一条雪白的长线。周子轲脚底的冲浪板飞出去,浪打到他之前,他像条飞鱼一般扎进了水里。 水下摄影团队早已等候多时了。周子轲在海面下游了几秒,接着他钻出水面。 肖扬耳边欢呼的声浪回来了。肖扬站在小艇上,开过周子轲身边时,肖扬对他喊道:“祁禄前辈在找你!” 周子轲下巴朝下滴水,他坐在自己的小艇里喝运动饮料。他站起来,眯了眯眼:“什么?” 肖扬的小艇还在往深海的方向开,周子轲的跟在后头。和摄影团队的船拉开一段距离后,肖扬对周子轲说:“我来的时候,在你酒店房间门口看见了祁禄前辈!” “他好像想找你!” 肖扬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周子轲边听,边回头朝沙滩上的方向看。肖扬不知道他在远远地看什么。他们的小艇已经距离海岸有了一段距离,整个海岛的半个弧度尽收眼底。 周子轲突然问他:“郭小莉几点到?” 肖扬想了想:“八点吧……” 周子轲又转头去看岸上,肖扬嘴里说:“可能八九点钟的,我也不太确定——” 周子轲突然踩着小艇从肖扬身边冲了出去。 偌大的洋面上空,有剧组的直升机在航拍。肖扬皱起眉头,他眼看着周子轲的小艇一路冲出了剧组划定的拍摄区,沿着小岛的海岸线朝另个方向飞快驶去。瞬间海岸上围观的歌迷群众就一片混乱了,肖扬还站在小艇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罗丞的船已经上了岸。肖扬开过去,跟在他身后。肖扬说:“我不知道他怎么跑出去了!”没想到罗丞一把把他拉上剧组的游览车,开着就往岛里面跑。 周围已是一片骚乱,肖扬后知后觉,才发现身边经过的很多歌迷一脸恐慌,不少媒体正扛着机器往纪录片拍摄区相反的方向奔。这时肖扬听到车外有媒体人叫道:“谁刚才拍到了那块海滩的镜头,自己检查一下,那个方向的镜头!不论有没有发现疑似汤贞的都先把片子交上来!” 游览车还没停稳,罗丞就跳下去了。肖扬下了车,穿过越围越多的人群,他听到有歌迷在身边倒吸气,靠在同伴们怀里:“是汤贞……是汤贞啊!” 周子轲在幽深的海洋里不断下潜,气泡从他嘴边冒出去。周子轲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他先是抓住了汤贞的一只手腕,然后继续下行,搂过汤贞的腰来。汤贞还在下沉,他裤子口袋有点鼓,重重地往下坠。 周子轲把他兜里装的石头全翻了出来。 石头一颗颗沉入海底,带着曾经美好幸运的祈愿。周子轲奋力向上游。他抱着汤贞,在夕阳下猛地浮出水面。 汤贞已是不省人事,他长发粘着后背,缠着周子轲的手,嘴角向下淌水,双眼闭着。 海滩上一圈人,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媒体记者,纪录片摄制组,电视台节目组,歌迷粉丝,慌乱中一拥而上。罗丞飞快跑过去,他第一个冲到了周子轲面前,先是低头看了面色苍白没有意识了的汤贞,又看周子轲。周子轲胸膛起伏,表情难看极了,一双眼睛被海水杀得血红,还紧盯着他抱着的这个人。罗丞结结巴巴,回头大声喊道:“救护车……救护车!” 岛上的救护团队早就接到歌迷打去的急救电话,驱车赶往海边。医生提了药箱,风风火火钻进人群。罗丞着急道:“子轲,子轲,医生来了,你先放手,你先把汤贞老师放下来——” 祁禄浑浑噩噩,在酒店走廊里低着头。他听到楼上楼下房门不断开合的声音,周围全是脚步声,在他身边飞快过去:“他们现在就在沙滩上,快去沙滩啊!” 等到祁禄跑到沙滩外时,千余围观的人群已经全退让开了,不少媒体记者举着摄影机。祁禄抬起头,感觉一阵风真正在他身边吹过去。他看到头顶飞起来的直升机,隔着一扇小窗,他看见了周子轲和医生的背影。 * 汤贞坐在一张病床上,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周围站了些人,汤贞看他们,多是些陌生的护士。一个老人坐在他面前,汤贞辨认出这张面孔,是郭姐一再要他去看的那位曹医生。 曹医生用一种低沉舒缓的语调问汤贞,在海岛上发生了什么? 汤贞眼睛睁不大,他意识还不够清醒,只是被一股气力支撑着这么坐着。汤贞说,他在海边走的时候,腿在水里抽筋了。 曹医生说,然后呢。 我的腿抽筋了,我沉进水里。汤贞说。 没有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吗。 没有。汤贞说。 哪怕只是下意识的想法,一点点也没有吗。 没有。汤贞再三强调。没有。 那为什么要往自己的口袋里放石头? 汤贞愣了。我没有。 “阿贞!”汤贞听到远处有人呼唤他。那声音像是郭姐。是了,是郭姐。郭姐抱住他,汤贞视线挪过去,他看不见曹医生了,只有郭姐在他面前,正以泪洗面。 “这里是哪里啊?”汤贞问她。 郭小莉摸着汤贞耳边散乱的长发,她声音颤抖,小声委婉地告诉他,在曹医生介绍的一家疗养院里。 汤贞抬起头,看周围一个个从没见过的护士。疗养院。汤贞在原地坐着,他整个人慢慢蜷缩了。接着他手,脚,肩膀,后背,控制不住似的颤抖起来。 郭小莉一下子怕了,她把汤贞紧紧搂住。她根本不敢提像“精神病人康复中心”这样的字眼,生怕再给汤贞多一点的刺激。这时她听到汤贞嘴里费力地挤出了几个字。 我错了,郭姐,我错了。 汤贞竭尽全力地说。 郭小莉眼泪簌簌掉下来:“没有人知道你住在这儿,阿贞,没有人知道。” “郭姐也晓得你不喜欢这里,没事,没关系,不会太久的,阿贞。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会好的,会好的,你要有信心,你会恢复健康,还有很多人,很多朋友,歌迷,影迷,都在外面等你——” 汤贞靠在郭小莉的肩膀上,听着女人在耳边泣不成声。他慢慢喘息着,直到身体开始逐渐冷却。 他没有机会了,没有了。 第75章 泡沫 17 周子轲站在康复中心的病房走廊上,瞧着走廊尽头一名护士,推着小车,挨间病房把病人们定时吃的药送进去。开始的时候一切总是温柔而平静,看起来就和普通医院病房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她打开下一扇门的时候,门里的病人突然撞开她,跑进了走廊。周子轲身边跟了不少康复中心指派的安保人员,他们人多势众。病人一见他们当即吓得躲开几步,他畏畏缩缩站在两米之外,盯着周子轲和保安们,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康复中心安排来见周子轲的护士长姓金,她在贵宾接待室里翻着汤贞的用药记录,对周子轲说:“那个病人拖拖拉拉治了很多年也治不好,家里人开始还很积极,后来没了耐心,也不管他了。不来看,也不愿意花钱给他看病,把人这么丢在我们院里。” 周子轲坐在她对面,手边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护士长戴上眼镜,手指划过那一张张记录,飞快阅读那些专业而复杂的药名。“汤贞啊,”她说着,声音里难以掩饰她的惊讶和叹息,“用药都有五年了。” “这个记录,我只能尽量地帮你看,”金护士长抬头看周子轲,“毕竟不同的医生有不同的用药习惯,就看这个名单吧,”金护士长拿了支笔,划给周子轲看,“汤贞这五年里自己找过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专家,用的药我不太清楚。不过一般来讲,像汤贞这种不肯入院接受系统治疗的患者,大夫更换得最频繁的时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恶化得最严重,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时候。” “像是这段时期,”金护士长边说,边在用药记录上圈出一些时间,“四年前,汤贞在两个月内连续接触了七位医生,用药剂量都很大,说明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周子轲一声不吭听着。 金护士长说:“不过他还是比较幸运,从这个月份开始,往后两年药物剂量没有太大变化,这说明病情在当年还是控制住了。第一次改变发生在两年前,”金护士长前后翻了翻,说,“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来的药直接更换成了这种,这说明汤贞的状况在那年忽然出现了好转。” “两年前?”周子轲问。 金护士长说:“而且从这本记录来看,这位申大夫医术奇高,在他负责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应该也是汤贞找过的所有大夫里接触时间最长的一个——汤贞的情况奇迹般地大幅好转。你看,这是去年八九月份他给汤贞用的药,已经逼近最低剂量。这说明汤贞当时状况已经非常好了,只要按时服药,应该是与常人无异。” 周子轲越听她说,表情越是茫然。 “但汤贞的病很快又复发了,”金护士长沿着那行记录往下看,“时间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从突然更换的药物和剂量来看,这次复发来势汹汹,病情比起四年前还更加严重了,即使是这位申大夫也束手无策。汤贞在接下来几个月内又开始频繁地更换医生,应该是一直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次才送到我们院来。” 周子轲一双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视线在这间接待室里,在金护士长面前,在这厚厚一摞汤贞的用药记录上,没有着落地游移。 “他为什么会复发。” “原因具体也说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么自身难以承受的痛苦、压力,生活发生剧变,都会导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问问病人身边的人,那段时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 在周子轲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末,还不到冬天。因为汤贞在立冬送给他一顶绣了小飞机图案的棉帽,被他随手挂在衣帽架上,一直没有戴。汤贞那段时间每去他的住处过夜,总要在进门脱外套时看见那顶帽子。汤贞和他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晚。” 所以尽管周子轲后面日子过得再浑浑噩噩,他也记得,那时候还不到冬天。 汤贞从被周子轲找到的时候就痴痴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车里。周子轲把他带出来。汤贞抱着周子轲的背,脸颊酡红,周子轲问他什么,他一应答不上来。周子轲把他带回家里,关上门后,他扶起汤贞的脖子,再度凑近了,声音放慢了,一个字一个字问汤贞问题。 汤贞这次不该再听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眼巴巴地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这种“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论起来,早在几年前周子轲其实就已经忍受过一次了,他只是没想到汤贞会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轲试图让自己冷静,他想理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稍显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汤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从一开始梁丘云走了,到现在梁丘云终于回了头。而一旦想通了这个,此前和汤贞共度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么多叫人疑惑的问题仿佛也全跟着迎刃而解。 周子轲从客厅把汤贞一路拖拽进了卧室里。省略若干。 汤贞也看他,那眼眸湿漉漉的,还是那种痴痴傻傻的眼神。 汤贞就像知道,只要他这样看周子轲,周子轲无论如何都不会怎么伤害他了。 卧室外面响起门铃声,然后有人敲门,是梁丘云的声音:“阿贞,在家吗?” 汤贞喝得那么醉。省略若干。可这会儿他听见梁丘云的声音,他出声了。 “小周,”他说,“你先回家。” 周子轲抬起汗湿的眼来,他转头看向卧室外亮着灯的玄关,梁丘云问了几句门,然后汤贞的手机在客厅响了,这多半是梁丘云打进来的。周子轲转过脸来,又看他面前的汤贞。 “你让我干什么?”他说。 客厅里的手机安静下来。 “阿贞,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梁丘云道。 “他来了,我就要走?”周子轲问汤贞。 汤贞眼巴巴地看着周子轲,他的嘴失落地张开,竟然说不出话。 梁丘云还在敲门,汤贞看向卧室门外,他好像开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轲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像哀求。“你先走,”汤贞对周子轲说,声音发颤、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要走这个门,走楼上的门,别让他看见你……” 周子轲心里一阵发笑,他定定盯着汤贞的脸。 汤贞被周子轲的表情弄得更加困惑了。 周子轲不知道汤贞对疼痛的耐受力有多高。对于汤贞这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周子轲也从没摸到过边际。他不想走。周子轲不能适应汤贞和他“分手”了这件事。汤贞有一具甜蜜的,让周子轲愈加心有不甘,他问汤贞,那个要带你去他家的男人是谁。 汤贞声音被周子轲撞得断断续续,他皱眉道:“一个……朋友……” 周子轲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贞嘴巴张了张。 “你说啊。” 汤贞说不出来。 周子轲低着头,他额角下巴都是汗。他抹开汤贞脸颊上的长发,把汤贞的脸捧起来。他又问:“你不是说梁丘云从没来过这个家吗。” 汤贞睁着湿润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为什么这么晚来找你。”周子轲说。 汤贞还是说不出话。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周子轲仔细回想,也只有片段的回忆,他是被冲昏了头脑了。……他想起他又把那些问题问了一遍,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汤贞,梁丘云是怎么回事,《罗马在线》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干什么,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再一声不吭地甩了我。” 他想要一个解释,但汤贞不给他。汤贞过去总说,小周,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个人怎么可能永无止境地去满足另一个人,分明就是骗他。 汤贞茫茫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里有眼泪。汤贞声音已经哑了,还要说话,他要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让周子轲走楼上的门尽快离开,不要被梁丘云撞见了云云。到这个份上,他还在念叨这件事,他确实是在乎梁丘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别的话可对周子轲说了。周子轲说:“行了,够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对汤贞说。 汤贞望着周子轲,仍旧是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周子轲记得他穿了外套从汤贞卧室里出来,太阳穴突突地撞。他巴不得一开门就看到梁丘云,就算梁丘云把他打死了,他也不会让梁丘云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他已经一无所有,自然也没有什么理智了。 可门打开,外面走廊已经没有人了。梁丘云走了。 周子轲下到地库,他开车在城市的街道里转。他想上高速公路,可护城河路段封锁了,很多警察,一直堵车。周子轲的车停在路边,他在路灯底下抽烟。回到车里的时候,时间已逼近凌晨,周子轲慢慢倒车,他开始冷静了,他想回去看看汤贞。 汤贞的房门紧锁。周子轲反复试了自己的指纹,汤贞告诉过他,他是一级权限,他意识到这种情况只能是汤贞本人从里面反锁了门。他已经彻底进不去了。 往后的几天,周子轲给汤贞打电话,没有人接。他半夜跑去汤贞家里,发现那门还是反锁的,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周子轲没办法,只好给温心打电话,温心告诉他,汤贞老师在家里睡觉:“他没有不看手机啊,他每天都回我的短信。我去了他家几次,门是锁了进不去呢,不过他说他在家里睡觉。他最近情况一直挺好的啊,应该没有事。我?我在医院照顾祁禄啊,祁禄住院了。没什么大事,他和路上和劫匪打架,受了伤。不敢告诉他爸爸妈妈,只好我去照顾他,”温心说完了,又纳闷道,“子轲你……怎么突然问起汤贞老师的事啊?你有事要找他吗?” 周子轲再一次见到汤贞,已经是电视上播出最新一期《罗马在线》的时候了。酒店的灯关着,周子轲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地毯上,屏幕的荧光照亮他的脸。他看到梁丘云握着话筒,同嘉宾侃侃而谈,他看到骆天天机灵地在一旁接话,吸引观众,说些笑话,他看到汤贞坐在一边,从头至尾听着,还跟着一起哈哈地笑。 周子轲瞧着汤贞的笑脸,他突然想,幸好那天他没被梁丘云看到。 汤贞看上去过得挺好。 金护士长还在值班时间,见周子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仿佛没有其他问题了,她便先行告辞。 周子轲在原地又坐了会儿,接待室里空调八成是坏了,否则不至于这么闷热。周子轲穿着件衬衫,都觉得呼吸压抑、困难。半晌他伸出双手来,低头慢慢按住自己的眼睛。 * 周子苑从昨晚上就想见安保公司的负责人,家族办公室一位秘书告诉她,子轲坐的直升机一落地,安保公司就去办公室开会了:“到现在还没汇报完,估计要到半夜。” 周子苑辗转难眠,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换衣服的时候她听到年轻男人在起居室沙发上念今天的早报标题,全是关于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接连出事,部分艺人提前回国的新闻。周子苑一下楼撞见吉叔,吉叔告诉她,老爷子今儿也起了个大早:“正在吃早饭,你过去一块吃吧。”周子苑拉住吉叔,说她想见安保公司的人:“吉叔你帮我安排一下。” 吉叔一听:“不巧啊,他们刚走!” 吉叔告诉周子苑,安保公司的负责人今早凌晨四点就上山来了,老爷子一起床就跟他们见了一面。吉叔当时也在场。“说了那个音乐节邮轮出事的事情,”吉叔说,“解释了一下,他们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子轲送到护航船上,是因为——” “子轲带他们帮亚星修了船?”周子苑问。 “——因为子轲要找一个人啊。”吉叔轻声慢语道。 安保公司的人还称,修船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子轲一直留在那条船上不走,太不安全。 怪不得,周子苑这下明白了。她前两天还觉得网上的报道不可思议,像她弟弟这样的人,平时对身边人不管不问,从不插手人家的闲事。对于家里指派的保镖、护航船等的都深恶痛绝,从没正视过。好端端的,子轲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去“拯救亚星”,做什么大好人。 周子苑试探着问:“子轲让他们找的人是谁?” 吉叔犹豫了一下:“说是……同公司的一个前辈。” 周子苑脱口而出:“真的?” 吉叔看周子苑这反应,他顿了顿:“他们也没有细讲,只说子轲当时心情不好,所以他们只管找,没有细问,找到人他们就撤了。” “那昨天在海滩上又是怎么回事?”周子苑追问道。 吉叔说,昨天的事情安保公司一样不太清楚:“说是,子轲昨天一早就联系了他们,叫他们全天待命。他们当时猜测子轲可能有回国的打算,但白天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子轲才突然叫直升机过去的。” 年轻男人从楼上下来。周子苑问吉叔:“然后呢,直升机过去的时候,子轲和——”她一顿,“子轲当时情况怎么样?” 吉叔道:“哎哟,这个他们没说。” 周子苑说:“这怎么能没说呢?” 年轻男人在身后搭腔了:“你就别难为人家安保公司的了。” 周子苑往餐厅走,小声问吉叔:“那爸听了以后说什么没有?” “倒是没说什么,”吉叔细想了想,“哦,老爷子跟他们确认了一下,是不是子轲主动跟护航舰队联系上的。” 周世友一顿早饭快吃完了,周子苑两个年轻人才过来。周子苑坐下,周围人给她上早点的功夫,她握住周世友搁在桌边的手,语气放得轻:“今天起这么早啊,爸爸。” 周世友年迈的眼皮抬起来,先看了那边的年轻男人,又看了眼前的周子苑。 “汤贞是谁。”他问。 周子苑抱着家里座机,在沙发上打电话。康复中心的金护士长在电话里说:“你弟弟是有点奇怪,我已经和他说完一遍了。他又问我,病人得这种病,和以前受过的‘一些伤害’,有没有关系。” “我问他具体是什么伤害,他不说。然后我告诉他,当然有。” 年轻男人吃过了早点,正换鞋,窗外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他准备去上班了。周子苑这时风风火火跑过来,年轻男人拦住她。 周子苑和他说:“我搭你的车去康复中心。” 年轻男人无奈道:“吉叔昨天刚偷偷去了,让你弟撵回来。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周子苑坚持道:“我感觉子轲情况不太好,真的。我怕他……” 年轻男人说:“他连你爸的护航船都能拉下脸来找,你以为他关键时候分不清轻重。” 周子苑下意识道:“可是以前妈刚走的那段时间——” 她说了一半,停顿了,欲言又止。 年轻男人看她。 年轻男人拉开家门,让周子苑先走。 他们一同下了门外楼梯。司机在前面打开车门。 “虽然拿蕙兰阿姨和汤贞来比不大合适,”年轻男人站在车外,手撑着打开的车门,“但你没必要这么担心。” 周子苑半坐进车里,眯着眼睛抬头看他。 “那个时候蕙兰阿姨去世了,现在,”年轻男人对她道,“汤贞还没死呢。” “不仅人没死,以他,以他们公司目前的处境……”年轻男人一皱眉,说,“就看你弟弟怎么想了。” 周子苑问:“什么意思?” *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两只眼睛还是肿的,到这会儿,时不时还会流出眼泪来。昨天傍晚,她把汤贞老师弄丢了。她站在空荡荡的沙滩上四处看,她嘴里喊,汤贞老师,你去哪里了。 越来越多的歌迷和工作人员被吸引过来了,并没有汤贞的身影出现。这时还有媒体人抓到了温心,他认出温心就是那个在汤贞自杀送院时,追在救护车后面痛哭失声的小助理。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温心说,你们帮我找找汤贞老师,可所有人都盯着她,包围着她,用手机拍她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们在镜头背后问她怎么了。这时肖扬出现了,他把温心扶住。温心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后来很多人的脚步离开了她。子轲把汤贞老师从大海里找回来了。 子轲很快带走了汤贞老师,跟随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医生。温心在沙滩上抬头看,她置身在直升机螺旋桨下带起的这一阵旋风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沙滩上人群迟迟不散,议论声热络,许许多多的人在打电话,他们口中全是“汤贞”两个字。温心的腿直打软,是祁禄把她扶了起来。温心一见祁禄,她那眼泪便又下来了。祁禄蹲下,祁禄脚下也不太安稳,他把温心从沙滩背起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温心本就高烧未退,这一下烧得更加严重。她在祁禄身边坐着,在已经没有了汤贞老师的酒店套房里等。是夜,郭小莉的船抵达海岛。温心跟着祁禄,同郭小莉一起上了安保公司指派的另一架直升机。 温心本以为郭小莉会痛骂她一顿,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再把她这个丧门星从汤贞老师身边彻彻底底开除,撵走。 但郭小莉没有。郭小莉坐在直升机舱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多年不变那一身职业套装。从起飞到落地,郭小莉始终安安静静,不发一语。 直升机停在一家医院楼顶,温心跟在祁禄身后下了直升机。她很快和其他人走散了,有人把她带去输液室,说要给她输液。温心不肯。 温心站在病房外,看到汤贞老师躺在里面,还在昏迷。她看到子轲、郭姐、周围的大夫。她看到从走廊尽头赶来的曹医生。 曹医生进去病房,先看到床上的汤贞老师,又看郭小莉,这时他注意到周子轲在旁边。他一愣,小声脱口而出“子轲”两个字。周子轲抬头,也看见了他。 温心坐在车里,她问郭小莉,是因为她没看住汤贞老师,所以汤贞老师才要被送进康复中心去吗。 郭小莉沉默了很久。温心听到她说,不是。“阿贞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很多,”郭小莉说话一向中气十足,这会儿像是被抽空了的气球,只勉强挤出些微弱的话音,“没有别的办法了。”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从昨晚过来到现在,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想去看汤贞老师,又觉得没有脸见他,最后只好在这里坐着等。今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断有公司同事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就发短信过来,问她公司音乐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是什么情况,问你家汤贞老师在哪儿,送到哪里去了,问温心是不是回京了。还有公司李经理的秘书联系她,称林经理一大早要开视频会议,公司几个董事都在,点名要温心本人到场。 郭小莉在康复中心也待了一整夜,早晨她要去公司,便下楼让温心回家去休息。温心嗓子哑的,说她一会儿去公司开会。郭小莉说:“祁禄已经替你去了。” 温心吸着鼻子,嘴唇直哆嗦。郭小莉说:“林经理他们开的会,祁禄比你有经验。” 温心捂着嘴直哭。 郭小莉离开康复中心之前,和汤贞的主治医生曹医生见了一面。 曹年,国内知名的临床心理专家,早在很多年前郭小莉就听过他的名头。他早年在海外做研究,人到中年回了国,在城里最有名的三甲医院精神科任职了几年。后来是他背后一位朋友出资帮他开了间诊所,便自立了门户。他的诊所门槛颇高,出诊时间屈指可数,出诊费也十分高昂,传说手里的病人非富即贵。今年上半年,在汤贞的病情持续恶化,接连更换了数位医师也得不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郭小莉通过多年积攒的人脉寻找门路,终于敲开了曹医生的大门。 但郭小莉对曹医生本人并无太多好感,只因从没有一位专家在见到郭小莉本人时,上来就把她当成病人的。更没有一个大夫在得知汤贞的身份后,还执意劝说郭小莉将汤贞送进精神病人康复中心进行系统治疗。 这会儿曹医生坐在郭小莉跟前,他头发花白,戴一副玳瑁眼镜,穿一件领口扣子解开的浅蓝色衬衫,袖管撸起来,露出微黑的皮肤。他和郭小莉分析,说汤贞这个病人,之所以会在你们的音乐节上出事,是因为从上一次失败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第二第三次的机会:“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难,你们越是知道怎么提防,他越是别无选择。” 郭小莉眼睛通红,看着他。 “你们千万不要自责,要学会给自己卸下压力。病人一天没有放弃寻死的念头,你们的精神就紧绷一天,这样谁都受不了,最终都会崩溃的。人再努力,也不能保证每天都是铜墙铁壁,都能万无一失。” 曹医生说,把汤贞暂时放在他们这里,对郭小莉这些在身边照顾的人也是一个保护:“你们也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特别是外面餐厅坐着的那个小姑娘,我看她坐了一夜了,她这样下去不行。” 曹医生又说,之前汤贞养在家里,考验的是身边的普通人,但在康复中心不一样:“他周围都是专业医生,专业护士,你就松口气吧。” 郭小莉已经无路可走。她临走前感谢了曹医生的帮助,再三拜托曹医生的团队好好照顾阿贞。 李经理一见郭小莉就斥问她,联系到梁丘云了没有。 郭小莉在众多同事、下属的注视中进了会议室。祁禄就站在会议室一头,林经理在远程连线的屏幕里正大动肝火。 “彻彻底底毁掉了公司的心血,”林经理说,“全公司上下多少员工,熬夜,加班加点,辛辛苦苦大半年,为了这么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活动。就这么短短一星期。他一个星期都忍不了?这样的艺人还怎么用,他有良心吗?如果不是他之前突然闹出事情,公司现在会这么难吗?他但凡还有一点敬业精神,还有一点感恩之心,自己找个地方去自杀行不行啊,跑到公司的音乐节上去自杀,他要我们所有人集体给他陪葬啊?” “他是不是和公司有仇,”林经理在屏幕里大敲桌面,“他是不是跟我们全体亚星娱乐人有仇?到底谁叫他上船来的??” 郭小莉不说话。 李经理在一旁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和梁丘云联系上,看看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是这次音乐节的事故,还是往后 mattias 十周年的活动。汤贞现在闹出这种事情,梁丘云不出面,解决不了。当务之急是请他来拿个主意!” 毛成瑞坐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头,郭小莉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毛成瑞捂着胸口正吃药。 郭小莉头抬不起来,站在玄关:“对不起,毛总。” 毛成瑞看见她,招手让她进去。 郭小莉脱了鞋,到毛成瑞身边。毛成瑞在私底下的场合不戴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老人面孔来。郭小莉扶着他,把毛成瑞扶到了躺椅上休息。 郭小莉声音难掩哽咽,说:“我没能保证工作万无一失。” 毛成瑞摆手,叫她不要说了。 “阿贞送去哪里了。”他轻声问。 郭小莉讲,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哦……”毛成瑞说,“子轲是不是也从岛上回来了。” 郭小莉点头,道:“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还在继续推进音乐节的活动。” 毛成瑞静躺了会儿:“音乐节,还是要继续的。” 郭小莉倒茶给他。 “哪家疗养院,隐蔽性好不好啊?”毛成瑞问。 他还挂心着这种细节。郭小莉忙说,这次回来全程都很小心,没有被记者发现踪迹,疗养院那边也十分配合,特别加强了保密工作。 毛成瑞点点头,叹息一声。 “就这么一个汤贞。”他说。 “来我们这里,别最后又毁在我们手里头了……万事慎重小心啊,小莉。” 值班护士推着小车,打开了特护病房的门。 病房里阳光通透,病人穿着病号服,在床边呆坐着。护士走过去,拿起病人的手检查了腕带编码。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医院程序,例行公事。病人抬起头,提心吊胆看了护士,他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叫汤贞。” 护士把标有“汤贞”姓名编码的药拿过来,监视这名病人把药吃下去。 特护病房门外,几个小护士正透过病房墙上的单向透视窗,偷看里面的病人。 “他抬头喝水了。” “是他,是汤贞……”她们难以置信,交头接耳道。 “真的是汤贞啊!” 从她们背后,远处的楼下,传来一阵阵嚣闹的吵嚷,几位小护士注意到值班护士出来了,她们忙偷溜走。 金护士长在办公室接到安保中心的急电,称刚刚有大批媒体车辆拥堵在康复中心东门和北门外,不肯离去:“一大群记者,说接到了什么爆料——” 小孟开着车,听副驾驶上那位女秘书边补妆边抱怨道:“哪儿找的精神病院,这么远。” 后座坐着另两位秘书,还有一名宣传人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没想到汤贞是真得了精神病了:“网上爆的是重度精神疾病,这得瞒了多少年?之前不是说误服药导致的‘自杀’吗,那网传他这次跳海的事也是真的了?” “我前公司同事昨天在场,亲眼所见,小视频都发出来了愣是又给删了。” “就亚星娱乐这个花钱公关法,根本撑不了几天——” 小孟看了一眼后视镜。 “行了都别说话了,”他压低声音道,“云哥正休息呢。” 保姆车最后一排,拉开的座椅上,梁丘云正闭目养神。 几个新员工经小孟这一提醒,压力颇大,你看我,我看你,赶紧都噤声了。 第76章 泡沫 18 肖扬给郭小莉发送了一则留言:“郭姐你好好照顾汤贞老师,岛上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郭小莉匆匆扫过一眼,也顾不上去回复他。财务派人拿过来一单报表,上面记录了郭小莉部门今天走过的账目,郭小莉飞快签了字,她对电话里的人说:“彭副主编,请你这次一定帮我们这个忙。有什么合作条件你可以提。” 电话里的人是知名时尚生活杂志《大都会》的副主编彭斯。 “我真的很为难,小莉,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彭斯在电话里讲,“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官网上为你们刊登了头条新闻来辟谣,用户发在评论里的爆料照片我们也有专人在实时删帖,但这些全是表面工作,你们亚星娱乐到现在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就是删帖否认辟谣这一套。而外面的舆论已经开始发酵了,几千人亲眼目睹的事实。‘汤贞被周子轲从海里捞出来,不省人事。’这一句话里有多少爆点,不用我提醒你吧。那么多现场的照片和录像——我不知道你们亚星娱乐现在处理了多少,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只要还有一张流传出来,你们就解释不了,对不对。” 郭小莉说:“公司还没敲定方案,暂时只能先——” “我们也很为难啊,小莉,”彭斯说,“我也甭叫你小莉了,郭姐,我叫你一声郭姐!现在我们十好几家媒体联合给你们把这事勉强兜着,是看在跟你们合作多年的情面上,这里面但凡有一家不干了,把这事捅破了,或者你们哪个歌迷粉丝的把这事戳穿了,你们是不好过啊,我们这些做媒体的更是没法立足,怎么对读者解释,我也没法给我们樊主编交代,你知道她昨天是强硬要求曝光你们的,我们现在是放着明摆着的点击率和销量不要,在帮你们。” 郭小莉坐在办公椅里,她经历了数天的精神高压,到这一刻,早已是筋疲力竭,六神无主了:“彭副主编……你说我该怎么办……” 彭斯一听她这话,愣了。“你问我?” 彭斯说,这事是汤贞闹出来的,他上一回出事的时候你们不是挺明白的吗?“我要是你们,我一早就去找云老板了。手里揣着 mattias 国民度这么高的老牌组合,你们用得着什么招啊?赶紧和上回一样,先把梁丘云本人请来,请他出面来辟这个谣。无论你们想解释成什么,汤贞是游泳落水也好,还是海边涨潮差点发生意外也好,随便你们胡编乱造,这话只要是从梁丘云本人嘴里说出来,我告诉你,这些网民观众什么的就相信!比多少媒体公关都有用。到那时候就算有照片流出来也无所谓——” 彭副主编。彭副主编。郭小莉几次试图打断他,最后郭小莉忍无可忍,她对电话里歇斯底里道:“我是想联系他,我也在联系他,可我们现在根本联系不到他!” 彭斯一顿,有那么片刻,通话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真的?”彭斯悄声问。 郭小莉抹了眼角的泪,她伸手挡开拦在面前的李经理秘书,直接推开李经理办公室的门。郭小莉不能等了,她必须找这几位先定个办法出来。 李经理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打电话。 “老林,我这心里越来越没底,梁丘云到现在还没信儿,他不会打算讹诈咱们吧。我们手里的股权现在能值几个钱,他肯定不会依照原本谈好的——” 郭小莉伫立在他办公室门口,和回过头呆住的李经理四目相望。 就在这关口,郭小莉的秘书从背后匆匆跑过来,说:“郭姐,郭姐,找到梁丘云了,梁丘云他……他上了电视直播!” 打开电视,无论哪家卫视频道,下午时段的电视剧、电影、综艺节目,统统不播出了,在插播的临时新闻现场里,电视台主持人们摩肩接踵,正语速飞快对各自的直播镜头介绍着新闻现场的情况。 “梁丘云本人已经进入了这家精神病康复中心,我们正在等待他的再次出现——” 郭小莉的秘书颤声道:“郭姐……” 电视画面里出现了康复中心那熟悉的高墙,还有将媒体阻挡在大门外的安保人员。郭小莉已是浑身冰冷,她叫秘书来,把手机拿过来。 直播画面里突然一阵骚乱。康复中心大门打开,梁丘云身边跟随着数名安保人员,从大门里走出来。记者们蜂拥而上,镜头和话筒将他团团围住。 秘书把手机拿来了,郭小莉手发颤,给金护士长拨电话。 梁丘云在镜头里低垂着头,神情黯然。他试图避开这些摄像头和记者,径自往保姆车走。但记者们拼命把他堵着,让他寸步难行。记者们叫嚷着问,云哥,云先生,请问你见到汤贞本人了吗,汤贞确实被送到这家精神病院了吗?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梁丘云无可奈何,不得不回答,他称,刚刚他已经看过了阿贞。 “我现在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考虑下一步的决定,暂时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抱歉。” 金护士长在电话中着急辩解道,梁丘云根本没有进入病房楼:“我在接待室见到了他,我们院的规章制度很严格,探视必须经过患者或监护人的同意,我亲自对他说明了这个情况,他也表示理解,因为患者本人已经休息了,他便说他会找时间再来!” 电话挂了。郭小莉的秘书在旁边胆战心惊道:“郭姐,梁丘云刚才发微博,说他七点要开新闻发布会……” * 梁丘云要开新闻发布会的微博一发出去,媒体就炸了锅了,连社交平台也跟着瘫痪,大量用户在第一时间疯狂涌入梁丘云的个人主页,评论和转发这条微博,导致网站抽风了好几分钟都没走出字来。与此同时,几大门户网站、手机新闻平台也开始推送这条最新的劲爆消息,艾文涛坐在车里,低头翻新闻,旁边司机小邹说:“那汤贞进精神病院的事,难道是真的?” 艾文涛边给周子轲发短信,边说:“你还关心这个。” 然后艾文涛想起来,小邹有个闺女,是个追星族。 小邹讲,他女儿昨晚从补习班回来就告诉他们,全补习班的同学都在传,说汤贞昨晚上又自杀去了,跳海,没死成。“幸好孩儿他妈这回冷静了,听完以后该干嘛干嘛,该做饭做饭,”小邹对艾文涛讲,“不跟前段时间汤贞刚自杀送医院那会儿那么崩溃了。” “嫂子也追星啊?”小艾总说。 “上学的时候迷啊,”司机无奈道,“前一阵汤贞出事,她成宿的睡不着觉,电视上提到‘汤贞’俩字她就哭,光追忆少女时代了。还跟我说什么,要是汤贞当年向她求婚,就肯定没我后来的事了。” “嫂子喜欢汤贞那种类型的,怎么又看上你了。” “她也不是真就那么喜欢,说喜欢汤贞的时候汤贞还没变坏,后来变坏了她就不喜欢了。再说了,嫁给我不比嫁给个后来吸毒的强。” 艾文涛看着手机,对方还是不回短信。 “你说这人也是吧,”小邹开着车,对前车按喇叭,“自杀一次得了,还没完没了,又来一次,谁还给你哭啊。” 艾文涛这时候抬起头来:“汤贞吸毒那事好像不是真的吧!” 小邹说:“艾总你下午没听交通路况。” “就往东郊那几条路,全堵了!连出口都下不去。你知道为甚么,就因为有人曝光汤贞给送到那边一精神病院去了,”小邹面色无奈,对艾文涛讲,“我当时一听,就想起我刚上班那会儿都报他吸毒的事,好多吸毒的人最后就去住精神病院了。刚刚交通广播不也说梁丘云要紧急开什么记者会,梁丘云下午去那精神病院看他来着,看完出来就要开记者会,不定还有什么事呢!” “小云哥那个记者会几点开啊?” “七点吧。这都七点半了,辛姐,辛姐?你家的钟准不准啊?” 傅宅,望珍园里,还未入夜已是宾朋满座,衣香鬓影,热闹非凡。辛明珠在她的派对上来来去去,听见有人说:“不可能七点,电视上新闻联播刚放完。” 辛明珠走到那台围满了人的电视机前头瞧,这时有人说,电视台都滚动字幕了:“梁丘云新闻发布会延迟至八点举行,今日新闻联播结束后将有专题节目继续连线发布会现场,敬请收看。” “这谁想的招儿?紧着新闻联播后面打广告,林大手底下能人不少啊。” “甭管谁想出来的,人电视台也得肯卖你这个面子。” “今天薛太太怎么没来?” 辛明珠朗声道:“薛太太今天下午突然有急事,所以先不过来了。” 周围是阵子哄笑。“我的薛太太,怎么这么惨。” “早劝她不听,非想占便宜蹭梁丘云的代言。你看现在怎么办。亚星娱乐要是明天倒闭了,一个铜子都要不回来!” 派对请了支乐队,正演奏轻快的爵士乐。辛明珠端着酒杯,有高鼻梁蓝眼睛的男宾客向她搭讪。辛明珠听着他在耳边大献殷勤,凤心大悦,随他进去跳舞。 有人在舞池外头拍掌。 辛明珠回过头,见那人是甘霖。 “小甘回国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来看我,”辛明珠拿了乐池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对满座的宾客们介绍,“在座的女士们,他这个黄金单身汉,现在是真单着呢!” 甘霖说,为表歉意,今晚辛姐这里的酒水他全部买单。 在座有些早认识甘霖的,早都七七八八围上来。已经有女宾客责怪他了,对甘霖说,前几年还听说林大光头在国内封杀你,十年不许你回国:“我还当你小子在国外待得爽,这辈子不打算回来了。” 甘霖拥抱了女士们,说:“思念故土,回来报效祖国,人不能忘本啊。” 陈小娴看着墙上的时钟,已近夜晚八点钟,可电视机里新闻发布会现场还是只有记者和工作人员,看不到梁丘云的身影。 一只手放在她肩头。陈小娴回头看见了华子。 “去吃点饭。”华子站在她面前,不容拒绝道。 陈小娴摇头,她脸色苍白:“我闻到就想吐……” 华子蹲下身,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链子上缀着一颗狼牙齿。他抬头看陈小娴:“爸今天已经问起你好几次了。” 陈小娴哀求道:“哥,你再帮帮我……” 华子一双眼睛望陈小娴的脸。半晌他垂下脖子,又去看电视里那空荡荡的发布会现场。 陈小娴说:“我想看看他再去睡觉。” 华子不说话。陈小娴说:“哥,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他?” 保姆告诉陈乐山,小娴胃口不好,吃不下饭。 陈乐山一听这个,皱眉道:“华子不是找医生来看过了吗?医生怎么说?” 傅春生手握着毛笔,挥动腕肘,在陈乐山的书桌上挥毫泼墨。保姆说,医生来了也没看出什么,说可能是天热,暑气蒸人,影响了食欲,开了点开胃的药。 傅春生一幅字写完了。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林大在旁边对字念道,笑了:“寓意深刻啊老傅!” 傅春生放下笔:“生死相随,这是我给陈总的承诺。” 陈乐山笑哼一声,这只手心摸了那只手背:“钟坚,把春生这幅字收起来。春生,你是不是还懂点中医的门道,陪我去给小娴把把脉。” 直到夜晚八点半,梁丘云才在新闻发布会现场迟迟出现了。从业十年,梁丘云从不迟到,他是有这样好口碑的人,敬业、勤勉。越是如此,这一个多小时的等待,越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梁丘云出现在门外时,不少演艺界的友人陪伴在他身边。他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被温柔的关心和爱护安慰所包围。闪光灯的啪啪声在会场内接连不断响起,梁丘云的助理及亲朋好友们留在台下,望着他一个人上台。 现场工作人员帮忙上前调试话筒,接着便下台去了。梁丘云神情严肃,他站在演讲台上,手扶着那根麦。闪光灯在他脸上,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住地闪,梁丘云望着台下成群的记者,通过镜头,望向电视机前所有正焦急等待的观众。 “我,梁丘云,”他说,“今天在此声明,退出 mattias 组合,并向我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正式提出解约。” 闫小光坐在沙滩音乐节的观众席里,看着手机上弹出的即时新闻,震惊道:“圆圆姐……mattias 解散了……” 钟圆圆正用相机专注拍摄台上的肖扬,她这时转过头来,看闫小光。 周围观众席里突然好几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朝身旁人大喊大叫。她们口中的内容与闫小光类似,也是什么梁丘云,mattias,退团,解约。她们发出一种不安的声音,夹杂在台下歌迷的欢呼声里。台上的 kaiser 还在挥汗演出,音响设备震耳欲聋。 “梁丘云退团了啊!”闫小光对钟圆圆吼道。 钟圆圆愣了一会儿,冷静道:“汤贞刚刚出事,他退团,不怕别人说他落井下石?” “不是啊,没有人骂他,都在夸他啊,”闫小光激动道,“这标题写的,他揭露了娱乐圈大黑幕,是所有哥哥们的大救星啊!”肖扬一下台,看到后场工作人员已经乱作一团,许多人在打电话,发信息。“发生什么事了?”他唱得口干舌燥,问。 有人告诉他,梁丘云正开新闻发布会,单方面宣布解约:“mattias 解散了。” 肖扬愣了片刻:“郭姐知道了吗?” 在场几千观众一片混乱,已经开始有人离场,显得舞台上格外平静。接着 kaiser 下一个上场的是木卫二。主唱骆天天双手揣在夹克口袋里,低头看台下慌乱无措的观众。他又抬起头,瞧远方那面飘在广场上的旗帜。主持人着急道:“木卫二的歌迷们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有死忠歌迷在台下挥舞灯牌,坚持着欢呼,朝骆天天招手。前奏响起,骆天天掏出手从话筒架上摘下话筒,他朝台下笑了笑:“我也等了很久了。” “我在亚星娱乐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梁丘云的声音通过电视、电台,通过网络直播,传播到大街小巷,传遍了城市每个角落,“回首过去,这是令我百感交集的十五年……一方面,我们不被当作是人,只是公司的商品,我们年复一年被利用,被榨取所有价值,但合同是自己签下的,路是我们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应该咬牙走完。” “而另一方面,我的搭档,我十几年的兄弟、至亲,汤贞,因为公司经年累月的压榨、变相虐待,他患上重度精神疾病已经长达五年。” 梁丘云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哑了,听出还竭力保持着冷静。 “他本是一名杰出的,有天赋的歌手、演员,一位艺术家。我无法对公司提出解约,因为我走了,汤贞在公司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我的坚持与配合,我对阿贞的保护,令我成为了公司的帮凶。在阿贞已经选择以死相抗的情况下,亚星娱乐方面仍不顾他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继续强迫他出院参加各类公开的商业活动——” 梁丘云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英雄人物,很少真情流露。 “今天下午,我去康复中心探望了阿贞。我想这一切必须停止了,”梁丘云道,“我可以选择再等半年,待合约期满,不需要赔付高额的违约金,我可以与亚星娱乐公司好聚好散。可阿贞的病拖不起这半年。” “离开公司,主动解约,必然被人称为忘恩负义,是背叛之举,”梁丘云说,“今天我看到阿贞,我甘愿背负这样的骂名。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更多无辜的孩子、少年、青年,那些追随我们的脚步,心怀梦想走进亚星娱乐的年轻人,我希望他们不要拥有像我和阿贞这样的十五年。” 离开新闻发布会现场的时候,梁丘云已经被群情激愤的记者们围困得寸步难行。他低着头,有记者追问他,云哥,你就这么离开了 mattias ,mattias 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十周年了?汤贞会和你一同解约吗? 周围那么多问题,梁丘云只回答了这一个,他在麦克风的海洋里说:“这个十年将永远在我心里,我期待着与阿贞重逢的那一天。” 康复中心各级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彻不绝,院长已经下达命令,所有人禁止接受任何采访。几个小护士在静谧的病房走廊里值班,她们手机里所有新闻推送、朋友圈、社交平台、通讯软件……全世界都是关于梁丘云、汤贞、mattias、亚星娱乐的消息。 深夜了,郭小莉在康复中心大门外被围堵的重重记者和歌迷影迷拉扯住,他们朝她吐口水,骂她不是人,郭小莉躲避着周围镜头,安保人员为她解了围。郭小莉头发散乱,脚步踉跄地上楼,她推开汤贞的病房门,哑声道:“阿贞……” 汤贞在病房里无知无觉地抬起头,看着她。 * 镜子里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他赤裸着上身肌肉,在浴室刮脸,口中慢悠悠吹了一段口哨。 外面电视上正放映一段六年前的影像。 偷拍的画面有些模糊,但从昔日节目组打出的字幕来看,正说话这个人确实是 mattias 组合的队长梁丘云没错。 “家里人找我商量过了,他们还是希望我回去,”梁丘云是个大高个子,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格纹衬衫,脖子垂着,听语气很难过,“我也想在公司继续坚持,但是已经四年了,发展得也一直不好,可能就像父母说的,我还是不太适合这个行业。” 偷拍镜头的角度刚好对准了梁丘云身前那个年轻人的脸。 汤贞,时年20岁。他抬头看着梁丘云:“你已经决定了吗?” 梁丘云点头,仿佛无颜以对。 汤贞闭上嘴。 “你想清楚了吗?”汤贞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亚星娱乐公司一间小型会议室,这时候在工作人员安排下,经纪人郭小莉进来了。她进门前刚滴过眼药水,这会儿拧着鼻子,抽噎着去抱汤贞。 汤贞还懵了似的在原地站着,他刚刚还固执地看梁丘云,这会儿经纪人抱住他,柔声安慰他。 “是我做的不好。”汤贞低下头,喃喃道。 郭小莉说:“阿云已经同我谈好了,现在阿贞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们这就一起去见毛总,正式把 mattias 的解散声明谈妥。” 汤贞惊讶道:“这么快吗?” 梁丘云站在房间角落,挡住门缝外的工作人员。郭小莉开不了口似的,对汤贞说:“阿云父母催得很急,他只好坐今晚的车回家。” 汤贞睁着眼睛,在节目组偷拍的镜头里,他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梁丘云忍不住迈了一步,后面的工作人员一把拽住他。 这个细微的变化被睁着一双泪眼的汤贞发觉了。 汤贞先是愣了愣,他瞧着梁丘云的脸,接着他看了四周,下意识又看墙壁角落。 郭小莉还在啜泣,道:“阿贞,我们走吧。” “你们是不是在录节目?”汤贞回头问她和梁丘云。 小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汤贞在房间里来回走,长期的工作经验让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隐藏摄像头,汤贞逐渐破涕为笑了,他弯腰对着其中一只摄像头讲:“我是很想配合你们,把节目录完,”他又直起腰来,看身后另两个人,“但这个事情,不能开玩笑吧。” “失败!”两个大字被节目后期扣在了屏幕上。 整蛊节目主持人们涌入了会议室,嘻嘻哈哈在镜头前总结经验教训:“像 mattias 这样的高人气组合如果真的解散,应该不会这么仓促。”经纪人郭小莉在一旁笑道:“对,肯定需要事前和毛总,和我们公司的领导们、艺人前辈们一一谈过,再慎重决定。也肯定要面对社会,面对广大的粉丝开一个发布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放阿云回家的。” 而在他们身后,梁丘云和汤贞两个人正叽叽咕咕在角落里说话。汤贞还在假装不开心。镜头追过去,听到梁丘云笑问,还能不能做兄弟了。汤贞摇头。梁丘云忍俊不禁:“再给我一次机会。”汤贞拧着眉头,固执道:“太过分。” 梁丘云面对镜头,怅然若失:“我为了工作,失去了一个珍贵的搭档。” 镜头后面的工作人员则说,阿贞刚刚真情流露,都哭了,难以想象。他问梁丘云,想得到一贯阳光开朗的阿贞会因为“mattias 解散”就哭吗? 梁丘云抿着嘴,只是笑。 汤贞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否认道,没有,没哭啊。梁丘云还笑。汤贞走近镜头,和工作人员小声商量:“把刚才那个处理一下好不好。” 经纪人郭小莉小姐还在陪主持人说话,她这时说:“你看他们俩就知道了,没有人想让他们解散,从练习生时期我就一路看着他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拆不散的——” 电视被人按下了静音。 柯薇醒来不久,靠在床头,抬眼瞧着梁丘云过来。 “我不知道你还会吹口哨。”柯薇把手里遥控器丢开。 梁丘云背对她在床边坐下,从她衣柜里拿了件崭新的男士衬衫来穿。 他转过头,瞧了一眼电视里正播放的画面。 “哎,汤贞那时候是真哭还是假哭啊。”柯薇轻拍他的后背。 真的。梁丘云系了领带,说。 柯薇噗嗤一声:“真的啊?” 梁丘云整装待发,要走了,临走前他上床来,把女人压住。 女人说:“不行,一想到还有人这么真情实感的,我就想笑。” 汽车驶过街道,路边的报刊亭里摆满了今早送来的各类晨报、早报、日报、都市报,透黑鲜亮的一个个大标题列在上头,走进地铁车厢,电视屏幕上主持人也在播报早间新闻。 “昨晚,在著名演员梁丘云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向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提出解约后,共计一百零二位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及练习生陆续发表声明,希望与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解除经纪合约——” 地铁乘客们站的坐的,多多少少都被这新闻吸去了注意力。主持人连线了梁丘云工作室的代理发言人,对方称,梁丘云先生暂时不清楚有多少前辈后辈与亚星娱乐有着同样的矛盾:“不过他表示,他愿意为所有人的未来承担起自己必要的责任。” 钟圆圆随着队伍,登上了亚星音乐节提前回程的邮轮。她站到甲板上,在冷风中望那海天之间逐渐隐没的岛屿。她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亚星音乐节最后一回的风光了。 闫小光念念叨叨,她一夜未眠,还在担心自己的偶像要不要解约。 亚星娱乐粉丝圈昨天这一天一夜,实是高潮迭起,好戏连台。 先是有人爆出公司的大前辈汤贞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着是更大的社会级新闻,梁丘云在亲赴病院探望了汤贞之后,冲冠一怒,单方面召开新闻发布会,与经纪公司亚星娱乐彻彻底底撕破了脸。 如果说亚星娱乐众多歌迷、影迷之前对于汤贞的遭遇还多少怀抱着一种看戏的猎奇心态,那么到这时候,波及自己偶像,每个人都难免开始恐慌。记者会结束的第一时间,亚星娱乐第一代偶像组合 lta 集体在微博发表公开声明,声援后辈梁丘云的解约诉求。lta 成员、著名主持人邵鸣表示,这么多年,成员每个人都受着公司的管制和压迫,个中甘苦无处诉说,身边的好友、亲朋更是难以体会:“今天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至少为了他这份勇气我也愿表达自己的支持。我们 lta 全体成员,对亚星娱乐公司提出解约!” 有已经在亚星娱乐耗尽了青春的老前辈,也有还没有踏入这龙潭虎穴的年轻艺人。已经拥有自己官方微博的亚星娱乐练习生宋尧晒出一张照片,称自己在本届海岛音乐节的邮轮事故中身受重伤,因始终得不到妥善治疗,伤口已然肿胀流脓:“进入公司的时候让我们把公司当成家,是家又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们?” 媒体在微博首页实时更新着“亚星解约门”艺人名单列表,每一分钟刷新,都有新的偶像艺人站出来发表声明,每个人都在用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反复印证着梁丘云对亚星娱乐血淋淋的控诉。网络江湖已是一片哗然。 当晚最迟一个宣布解约的是骆天天。他与梁丘云、汤贞二人情同手足,自然也吸引了极大关注,许许多多人在等着听他会说点什么,可骆天天只是发了一张照片,在那张照片里,还未出道的木卫二,六个年轻男孩儿,肩并肩对镜头手捧着西瓜,吃吃傻笑。 媒体由这张照片揭开了一桩尘封往事,即木卫二本该有六名成员:“临出道被筛下的那个男孩子叫做祁禄,舞蹈能力非常突出,从练习生时代就和骆天天是亲密的朋友。但因为亚星娱乐方面管理失误,司机疲劳驾驶,导致木卫二全体成员在一场夜间车祸中受伤,数祁禄伤得最重,声带严重受损,落下残疾,他那年刚满十八岁,这场意外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一生命运。” “木卫二成员们曾多次对公司要求与祁禄一同上台演出,均遭到公司高层的拒绝。此后木卫二在各类宣传物料中也由六人变为五人,公司方面没有一句解释就彻底抹去了祁禄在木卫二出现过的所有痕迹。对于祁禄当年有没有拿到公司的赔偿金,拿到了多少,更没有人敢打包票。” 越来越多与亚星娱乐有关的旧账被翻了出来。各家媒体也争分夺秒,连夜抛出专题特稿,用形形色色的笔去揭开亚星娱乐这造梦的美好画皮,拆穿这血汗工厂藏污纳垢的真实面目。 《少年汤贞之烦恼: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也有八卦媒体、街边小报趁机爆料,称早在数年前他们就拍到过亚星娱乐“某知名偶像”在其经纪人的胁迫下被富家子包养的照片:“传闻亚星娱乐早有此传统,为了公司利益,不惜让旗下每一代艺人睡遍京圈。” 这类无凭无据的小道消息本来也引不起多大风浪,可偏偏有圈内人,还是知名时尚生活杂志《大都会》的主编樊笑,给这条爆料点了个赞,吸引来网友一片议论猜测,就这么又生生造出一个头条。 纸媒网媒一片腾腾的热闹,各大电视台也不甘落后,早间时段就开始推出专题节目,从专业角度详解此次事件。众多演艺界知名人士被请到直播间,向普罗大众解释为什么这家培养出众多红遍两岸三地偶像巨星的亚星娱乐公司一夜间成为了众矢之的。也有请来的专家,从亚星娱乐严格执行的考勤制度,一路分析到亚星娱乐十几年来堪称变态的抽成项目。 “在这里,很多梁丘云的影迷观众可以放心了,”法律顾问对镜头道,“根据我们目前对亚星娱乐合约情况的掌握,梁丘云的十年合约还有半年就会到期,在这种情况下解约,他其实不需要赔太多钱。” 主持人问:“那亚星娱乐方面呢?” “亚星娱乐方面,对这个 mattias 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前期投入可以说是全部化为泡影。梁丘云出走,mattias 的解散已是既成事实,无可转圜,亚星娱乐作为代表艺人签约的经纪公司,需要对合作电视台、音乐公司、演唱会制作公司以及艺人的品牌代言商等支付数额庞大的赔偿金。而现在我们也看到了,不仅仅是 mattias ,有近一百零二位艺人及练习生提出解约,这对亚星娱乐造成的压力可以说已经非常非常大了。” 更有电视台直接将亚星娱乐艺人家属请到了节目录制现场。 《失踪的偶像:直击亚星帝国金字塔底的一段过去》。嘉宾是亚星娱乐旗下南北桥组合前任主唱栾小凡的母亲和堂姐。 “十四岁起,栾小凡进入亚星娱乐,开始了漫长而辛苦的偶像职业训练。同龄人共有的五彩斑斓的快乐童年对他来说就像故事书里的名词,陌生而遥远。亚星娱乐的练习生竞争体系更是激烈到让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警察破门而入,烟雾缭绕的闭塞隔间里,领头的年轻人甩手丢掉手里的针管,他抓住窗框就想逃。 当年记者的镜头尾随而至。 “你还想跳窗,”警察喝问道,“你为什么吸毒!” “我没犯错,你们凭什么抓我!” 记者后退一步,警察铐住那情绪激动的年轻人,年轻人又扭转了方向,试图挤开记者,冲出门外。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庞,扭曲着,嘴里喃喃自语,对镜头恶狠狠啐出白色的唾沫。 “他当时对我说,妈妈,我没有办法了。我自己都快乐不起来,我怎么让别人快乐。” 第77章 泡沫 19 林经理捏着一份晨报走进亚星娱乐大楼,他再三喊保安,把外面那些记者都轰出去。 报纸头版登着功夫巨星梁丘云的一张照片。 “……出道以后,有那么三四年,亚星没有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没有钱,每天不得不去别人的剧组帮工,打工。很辛苦,但也有所收获。在片场我结交了日后的许多朋友,他们如今也各自成长为优秀的武打替身、武术指导。亚星娱乐对我的忽视,磨练了我的体能和意志。我想这也是我能走到今天的一个原因。去年,我们的云升慈善基金会拿出了六千万的款项,专门为暂时找不到工作的青年武打演员寻找上升渠道,保证他们的日常食宿。我能体会他们的辛苦,我也愿意帮助他们。在昨天的发布会结束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站出来表态支持我,我非常感动,其实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为了我去得罪亚星娱乐。武打演员都是有血性的人。他们明白我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不会与自己的经纪公司闹到这一步。阿贞的悲惨遭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果我对阿贞都能坐视不管,谈不上去保护更多人。” 温心一大早赶到公司,她是通过地下停车场钻进来的,避开了媒体,却没有避开林经理忍了一宿的火气。林经理一见她:“温心!” 吓得温心一咯噔。 “林经理你……你从音乐节回来了啊?” 林经理瞪着两只驴眼,气势汹汹过来了。温心以为要因为汤贞老师的事遭他一顿斥骂,却被林经理把报纸推到她脸上:“你看这个新闻!” “这个梁丘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林经理站在公司大厅,旁若无人,骂得口水四溅,指天指地,“他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搞得出这么大的风浪!带走了这么多人啊,你看看,他带走了这么多人啊!一早就全是串通好的!” 温心颤巍巍接过报纸来,她偷瞧林经理,又看四周,这时候她发现,明明是上班时间,公司却远不如往日里喧嚣热闹,许多办公室关着门,不知是不是全都迟到了。林经理在温心面前来来回回踱步,骂到情绪激动处,他一把嗓子都成了哭腔:“串通好了媒体,啊?还串通好了电视台,串通好了万邦那群狗日的,买了那么多通稿、网络水军,这是合起伙来坑我们啊……狼心狗肺,我日他妈的梁丘云,狼子野心!又毒又狠!那姓陈的,谁不知道当年就是他对方曦和下的手,现在又盯上我们了……他早就盯上我们了!我早该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啊……他是要把亚星一把搞死!一分钱都不会多给我们!” “林经理,你、你冷静一点……”温心被他的大喊大叫吓坏了。 “我为什么要冷静?”林经理双目赤红,反过来问她,林经理又从温心手里抽过那张破报纸,反手甩到温心脸上,“你看看,你看看,你难道不想骂他吗??你这个小姑娘,你家老师都送精神病院了,你还没看穿这个梁丘云他妈的从头到尾就不是,就不是东西啊???” 郭小莉的秘书被媒体记者堵在外面,费了好半天工夫才被保安救了出来。她一到自己桌面上,先接到广告公司打来的好几个电话,对方劈头盖脸骂着,她唯唯诺诺应着。 这会儿她回头朝郭小莉办公室看,发现那门开着条缝,郭小莉来公司了,在办公室里。 “郭姐,mattias 十周年活动的广告已经全部撤下了……” 秘书站在门口,看到郭小莉瘫坐在办公椅里,双眼紧闭,一只手滑落下来。 “郭姐……郭姐!!” 吕天正拈过一张报纸来,就着一盏闲茶,把报纸来回翻看。现在这新闻媒体也是厉害,这么短短时间,不仅挖出了汤贞过去几年的工作日程、用药记录,连汤贞在律所留下的遗嘱都扒了出来,拿到世人眼里曝晒。 “遗嘱详细列出了汤贞名下房产、股权、作品版权……除遗赠亲朋好友的部分外,汤贞授权他的遗嘱执行人成立‘亚星成长基金’,为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旗下艺人及练习生提供……” 报纸翻到下一版,当中啪啪摆出了四张独家照片,是记者乔装潜入精神病人康复中心内部,小心拍摄到的汤贞近照。照片里的人物不是“国民偶像汤贞”,也不是“过气明星汤贞”,只是一个高墙里的病人,他站得离镜头远远的,穿和其他病人一般模样的白色衣裤,像一个模糊的雪点,走在人群中。 也奇了怪了,照片里那么多人,吕天正的眼睛还是难免一下子就捕捉到那个影子,仿佛印在汤贞身上的那点白色都和旁人不同。 “吕老师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吕天正手指一紧,抬起眼来,报纸上面是梁丘云居高临下一张好奇的笑脸。 吕天正余光疾扫报纸,他道:“听说毛成瑞这两天连家都不敢回了。” 坐在远处的林大出声了:“这么多人逼债上门,把老伴儿孙堵在家里,还是怕嘛。” 吕天正听出话外之音来,他跟着一同笑。 梁丘云被陈乐山叫到身边坐下了。吕天正隐隐约约听见陈乐山在与梁丘云说些“业务重组”“高管任命”之类的话题。吕天正把眼前报纸里这些八卦是非、蜚短流长合上。他忽然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了。 陈乐山的秘书钟坚从门外进来,道:“陈总,送来了。” 那是一份文件,由傅□□的秘书柯薇拿到门口,钟坚送到陈乐山面前。陈乐山看了封面,哈哈便笑,翻也不翻,丢给梁丘云:“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你就算不要,他送也送到你手里。” 梁丘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投资概要。 他也笑。 “去吧,把你们那些小宝贝儿们从水深火热的地狱里拯救出来吧。” 温心坐在郭小莉的病房外,听见隔壁病房一个男孩把广播电台的音乐频道打开了。郭小莉的秘书吓得泪眼婆娑,抓着温心问,郭姐昨晚是不是去看汤贞老师了:“发生什么了吗?” 温心惭愧地说,她也不知道。“我只听说郭姐被一些情绪激动的歌迷影迷还有记者堵了,还有人对郭姐动了手,”温心蹙着眉头,“汤贞老师的值班护士也说,郭姐就在汤贞老师那儿坐了几分钟就走了。郭姐让护士看好汤贞老师,还说外面什么消息都不要让汤贞老师听到。” 秘书愣道:“所以他现在还不知道 mattias 解散了的事?” 温心摇头。 音乐频道里,正播放一段多年前的对谈录音。 “……当年很多汤贞的歌迷看到他和我们一起合作,觉得担心。对我们乐队进行了一系列长时间、大范围的攻击。觉得摇滚圈的都太乱,吸毒嗑药神经病都是,会把她们的偶像带坏。但其实大家都是人,性格都很真,凑在一块,趣味相投,一起做音乐,自然是朋友。汤贞很好,但他背后那个娱乐公司,手段让人不屑。” “我们几个,特别是老王,他当时跟汤贞之间,是真的有一种交流,音乐人之间的东西,一种认同,没法描述。汤贞反正,挺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很多人没有安全感,就容易去糟践自己,我们圈子里很多人都在糟践自己。汤贞有一回跟我们讲,他不想糟践自己。当时老王就问他,你不想糟践自己,你当偶像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 “其实到今天还有很多人不理解,说你们当初怎么跟汤贞搅和到一块儿去了,惹来一身腥,还吃到官司。我们也没办法。他们那个公司很坏,把我们当成,当成汤贞事业上的一个污点,其实和我们有什么……打人,我相信我们的鼓手小马不是汤贞找人打的。报纸上怎么写的我不清楚。吸毒,我当时不在汤贞他们那屋,我不好保证,但是我可以打包票,老王不是那种人。这些都莫须有,你知道吗。当时提出发合作专辑,汤贞很高兴,很投入,来我们巴黎的录音棚录音,录完一听感觉非常好,为什么一回国他们公司就不认账了呢,我们不明白。前段时间还有记者跑去斯里兰卡找老王,问汤贞的事情。老王就说,他不恨汤贞,他很同情汤贞。他知道这些记者跑过去是想听他说什么。但我们都是有底线的人。” “论到底为什么我们当时和汤贞觉得,相互之间碰撞,可以合作,有火花。因为摇滚是一种深刻的,深刻的自我挖掘,自我表达,是一种自主、私人、自我享受的东西。汤贞不是。他要满足那么多人,满足所有人,他是要让别人去享受他的。他写一首歌出来,要先经过他们经纪公司的审查,还不是我们说普通意义上的审查,而是一点负面的,一点汤贞个人的、私人的东西都不能有,全部要弱化。汤贞这个人身上没有摇滚精神,一星半点没有,太没有了,反而构成了一种反向的极端。它反而变得十分理想主义。内在的理想,外在的理想,一种虚伪到了极致,飘在天上,燃烧生命的那么一种理想主义。传达了他自己吗,传达了。你会发现,汤贞这个人还真的就是这样的。” “这又回到一个最初的问题上来了。人为什么需要音乐。因为想要安慰,想要一个方向,需要一种信仰。有的人在摇滚里寻找这个东西,有的人在他,在他们,在‘汤贞们’身上寻找这个东西。而汤贞在他的那条道路上做到了一个极致……” 郭小莉打完了点滴,就想要出院了。医生给她很多嘱托,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神情萎靡,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是温心在旁边扶着她听着。秘书给郭小莉倒来了温水,叫她怎么也喝上一口,郭小莉嘴唇裂成一道道的。“外面下雨了?”郭小莉问。温心看向窗子,瞧见那一道道水痕击落在玻璃上,把外面世界晕染得模糊不清。 秘书告诉郭小莉,公司两个同事开车过来了,来看你,接你出院:“大家今天上班路上都被媒体记者堵得厉害,现在还有没到公司的,打电话给我,说找你请假。” 郭小莉坐在床上愣了会儿。“还请什么假。”她把手伸进外套里,脚滑下床,套进高跟鞋,踩着就要走。温心劝她换医院的拖鞋。郭小莉不肯。 走过隔壁病房门前的时候,温心听见那音乐频道广播还开着,病房里人们小声议论,说刚刚这个乐队提起的汤贞,就是被他的经纪公司逼成现在这样的,才进了精神病院。 她们一行三人下到医院停车场,从电梯一出来,整个世界都啪啪啪在电梯门外面对着她们闪烁。记者问,郭小莉女士,你作为汤贞出道以来近十年的经纪人,对现在社会上对于你的这么多指控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你后悔过吗,也忏悔过吗。狗仔在骂,骂郭小莉个离婚女人,心理变态,吃人肉,扒人皮:“汤贞变成精神病,你也不怕全家下地狱!”他骂着,郭小莉看见了他的镜头,他便成功抓拍到了她。温心在枪林弹雨中听见公司两个同事在不远处叫道:“温心!这边!” 郭小莉坐进后车座位里,门关上,只剩了四面砰砰枪炮般的撞门声。车开出停车场,前面同事叹息道:“郭姐,你这是积劳成疾啊,趁这机会赶紧回家歇歇吧,你看现在外边乱的……” 雨刮器在车前翻来覆去,抹掉窗上的雨雾,维持短暂的清明。 温心坐在郭小莉身边,她把郭小莉刚打完点滴的手握住暖着,两个同事在前头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天。 “……梁丘云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说,他跟汤贞感情好是好,但仅止于兄弟情,知道吧,兄弟情。以前好到断背那都是让咱们公司逼着演的。” “嗨哟,可别逗我笑了。他要有那么好的演技至于五六年红不起来嘛。汤贞当年给他介绍多少资源,演一部砸一部,当人都不记得了。” “他这人也奇怪,他确实不喜欢别人说他同性恋。” “他喜欢犯贱。” 郭小莉问,你们把车开到哪儿去。同事回头说,都下午四点了郭姐:“囡囡今天叫学校安排人给送回家了,你回家看看去吧,别回公司了。” “囡囡怎么了。”郭小莉问。 旁边秘书小姐咬着嘴唇,说,郭姐,在医院我没敢告诉你。 “郭姐,你前夫,带着一群记者,跑去学校接囡囡去了!!”同事在前头说。 “不过学校那边连囡囡的面都没让露,真是好学校哎,找了保安让你家小保姆带囡囡先回家了,”同事说到这,又摇头,“不过估计你家楼下现在也不太平。要不郭姐你今天带囡囡换个地方住?” 郭小莉后背落在皮制的椅背上,没有力气一样。 前面两个同事很快又聊起些别的趣闻八卦,像是肖扬的粉丝今天到话剧演员乔贺前妻樊笑的微博下面把她骂到公开道歉,因为樊主编点赞了一条暗示亚星每一代知名偶像都要去□□的微博:“肖扬现在人气冲得很猛啊!” “哎哟。他今天上午接受采访,说不解约,说公司把他养大,没有公司就没有他的今天。结果他那些粉丝急得,到处刷屏,喊啊,肖扬,傻孩子醒醒啊!快跑啊!” 另个同事笑道:“他不怕招骂啊?” “肯定招骂啊。都骂他被毛总潜规则——” “哈哈哈哈!” “人家梁丘云都为了汤贞站出来啦!你肖扬居然不帮忙,忘恩负义!还为黑心公司撑腰,迟早过气被你们公司抛弃——” 温心听着前面两个同事越八卦越乐了,在前头笑,倒是缓和了不少气氛。 这要搁到以前,郭小莉一准让她们闭嘴了。郭小莉不喜欢八卦,更不喜欢公司同事聊闲天。 “温心,”郭小莉冷不丁说,“你一会儿跟我回家,带着囡囡,咱们去看看阿贞。你也去见阿贞,别成天在餐厅里躲着不见他。” 温心低下头:“哦……” “祁禄之前开完了林经理的会,自己回家去了,本来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但估计这两天……”郭小莉叹气道,“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家那边怎么样,有记者骚扰他家人吗。” 温心说,好,好。 车被前头的人流堵住了。 是一群保安在驱赶手捧镜头的记者、狗仔和围观群众。开车的同事打开车窗,手指着前面楼,朝外面身披雨衣的保安嚷嚷:“我们住前面,就住那栋,住户!你得让我们过去!” 保安冒着雨问:“你们是哪一户?” 郭小莉推开车门下车。记者都被赶到了远处,耳边格外清净,她只听得到雨声。她看见周子轲打着一柄伞,站在她家楼下。两个同事、秘书,还有温心,见到周子轲本人居然出现在这里,也都吓了一跳,纷纷从车里下来。 郭小莉心力交瘁,此时此刻她该对周子轲说点什么呢。你是艺人,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要穿着几天不换的衬衣在外面晃。你没看到这边都是记者和狗仔吗,衣领这么皱,不是教过你叠整齐吗。成天不听公司的话,明知道现在外头又闹又乱,明知道康复中心门口都是眼睛,还开车来来回回明目张胆地进出,人家护士都看见你了,全院都传遍了,报纸上都在写你,我是管不住你,拦也拦不了你,但你是偶像,是艺人,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吧。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在积水的路面上走过去。她近距离瞧着周子轲,周子轲在伞下也看她。郭小莉低头拿钥匙,开了门,虚弱道:“先进家来吧。” * 郭小莉刚从医院回来,一身疲惫。她进门前把手背上胶布撕掉,随手藏进口袋,门一打开,女儿囡囡喊道:“妈妈!” 郭小莉弯下腰,鞋来不及脱,在玄关就把扑过来的女儿抱住了。 自上周末马术表演会结束后,囡囡对郭小莉就变得依赖多了。这会儿她下巴搭在郭小莉的套装肩头,好奇地眨巴眼,盯着在郭小莉身后进门的周子轲看。 周子轲收起伞,那伞滴水,被保姆菲菲接过去。周子轲仿佛不大自在,他俯视着囡囡,又看郭小莉,这个女人刚刚在外面还强撑着一股劲儿,这会儿进了门,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她一身的劲儿都仿佛一泄而空。 “爸爸去学校找你了?”郭小莉小声问囡囡,摸她的脸。 囡囡看了郭小莉,低头道:“他带了很多人,说妈妈的坏话……”她又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爸爸……” 温心和两个亚星娱乐的同事从门外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保姆菲菲招呼大家先进家来。外头雨湿,大家都换了鞋,只有周子轲在原地站着,保姆菲菲很尴尬,郭小莉家玄关鞋柜里找不到一双男士拖鞋。 “菲菲,客房柜子里有一双,你拿给子轲先穿着。”郭小莉在客厅里说。 周子轲穿了双棕色的男士拖鞋,那是双很旧的鞋,穿在脚上很生硬,他走进郭小莉的客厅,走到哪里,囡囡看他到哪里。保姆菲菲抱歉笑道,家里平时很少来男客人。周子轲坐下,囡囡指着他的脚,说:“是爸爸的拖鞋……” 周子轲看她,沙发旁边台灯下面立着几张郭小莉独自抱着女儿囡囡微笑的合照,周子轲也看见了。 两个同事从兜里拿糖,逗囡囡玩。郭小莉把外套脱了,让菲菲给大家倒点热茶,郭小莉说:“囡囡第一次见子轲吧。有礼貌,叫子轲哥哥。” 囡囡转过头,脸蛋有点红,大眼睛瞧着周子轲的脸。“子轲哥哥!”她有点害羞。 郭小莉叫几个同事自己喝茶,和囡囡说:“妈妈一会儿和温心姐姐,带你一块儿去看阿贞,好不好?” 囡囡坐到郭小莉怀里,她脚沾不着地,是全身心靠在妈妈身上的:“看阿贞?我可以去看阿贞了吗?” 郭小莉把囡囡揽在身边,不自觉低下头,贴着囡囡的脸笑着问她:“想不想他啊。” 周子轲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郭小莉和其他几个人都抬起头。 周子轲离开客厅,到外面玄关走廊去透气。走廊墙壁上镶嵌着两排家庭照片,周子轲装作看了几眼。郭小莉放开囡囡,从客厅里出来:“子轲。” 周子轲在那些照片里瞧见了好几张傻傻正笑的脸。 是汤贞。很多很多的汤贞。 周子轲回过头,眼前这样一个郭小莉,这样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和保姆,三个女性组成的家庭,叫周子轲觉得非常不适,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曹老头儿让我来看看你。”他声音里都带出敌意来了。 “曹医生?”郭小莉一愣。 温心听见声音,也从客厅出来。 温心在后面跟郭小莉说起曹医生今早也去找她,让她来看郭小莉的事。周子轲自顾自,低了头继续观察郭小莉墙上的那些照片。 连家庭合影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存在,但几乎每张合影里都有汤贞。 也都有梁丘云。距离周子轲最近的第一张,郭小莉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她的脸还没有凹陷下去,皱纹也不见几条。她把梁丘云和汤贞搂着,汤贞手足无措,手捧着一个婴儿,看神情是怕摔了,梁丘云从一旁也很紧张,伸手给他在下面接着。 第二张,第三张……郭小莉慢慢老了,她头发不再披在肩上,而是挽到高处。连她身边两个年轻人也长大了,逐渐变得成熟。周子轲手指按在相框上,拿下来其中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里,汤贞的头发变长了,但还没有长及肩膀。汤贞在照片里被梁丘云和郭小莉一左一右地揽着,汤贞手里则抱着一个小女孩,就是囡囡。囡囡搂着汤贞的脖子在张嘴拼命大哭,惹得周围的梁丘云、郭小莉都笑。汤贞在照片里非常瘦,手腕细得都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了。他在照片里低头望着囡囡,眉头微簇,眼神仿佛很是抱歉。 郭小莉不需要“丈夫”。生活照里,郭小莉家的新沙发是梁丘云和汤贞一块来搬的。她家的灯泡坏了,是汤贞坐在梁丘云脖子上,表演杂技似的给她换的。囡囡的生日派对,握着她的手一起切下蛋糕的也不是她的爸爸妈妈,是郭小莉和长发披肩的汤贞,还有西装革履的梁丘云,蛋糕上写着,郭蕴婷五岁了,mattias 七岁,生日快乐。 亚星娱乐两个同事先行回去了,各自回家吃晚饭。郭小莉给她女儿穿了鹅黄色的雨衣,她问温心会不会开车。温心一愣,才想起郭小莉刚昏迷从医院出来,是不适宜开车。 “我……”温心恨自己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周子轲在玄关穿鞋,保姆菲菲把雨伞给他,他推开门,要走。郭小莉走廊墙上少了一张照片,弄得好端端的一排,缺出一块显眼的白。郭小莉问他:“子轲,你去哪儿?” 周子轲坐进郭小莉的车,这驾驶座位挤,他腿伸不开。向后调座椅的时候,囡囡坐在后面儿童椅里,又眨巴两只眼睛看他。周子轲关上车门,发动车子,开到楼前,郭小莉上了副驾驶,对后面的囡囡解释道:“你温心姐姐不会开小汽车,子轲哥哥会,他正好带我们去看阿贞。” 囡囡说:“阿贞也不会开小汽车!阿云会开。” 温心坐在囡囡身边。她一双眼睛朝前看,难免又忍不住歪了歪,瞧驾驶座上衣领皱巴巴的周子轲。 她早听说过,八卦杂志也写过,周子轲学生时代的几位前女友也接受过很多类似的采访,向读者爆料各种关于周子轲这个知名富家公子哥的秘闻趣事,她们说周子轲从小就怪癖多多,其中一条,他把他的车子当作私人空间,谁都不许进,而且他只要开车,甭管开的是谁的车,车上其他人都要下去,他不带人,特别怪。前女友们说:“可能因为他开车特别疯吧,可能就不会好好开车,为了其他人的安全?” 这会儿温心瞧着雨刮器在前头划过来,划过去,她看着子轲在雨天拥堵的街道里,随着车流,耐着性子,带着她们一点点往前进。 * 窗外细雨淋漓,郭小莉余光瞥身边的周子轲。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一个夜晚,她从汤贞家里出来,也是和周子轲同坐在一辆车里的。 那个时候的郭小莉心事重重,她遍观四周,就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没有什么人是让她能够依靠的,汤贞自杀了,惹得所有人都焦虑,都有压力,郭小莉是她们的支柱,更不能朝她们发泄什么。最后居然是周子轲,这个叫人想都想不到的年轻人坐在她的车里,抽着烟,一声不吭把她一番情绪一顿倾吐听完了。 那天的周子轲好像也像现在这样,衣领皱皱巴巴的就跑出来了,不顾及一点形象。郭小莉那个时候也没深想,阿贞自杀,周子轲这小子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反常。 囡囡在后面喊:“妈妈,外面是我的学校!” 窗外不断敲下密匝匝的雨声。 汤贞病房的夜班护士在护士站里忙着交接。郭小莉牵着囡囡,带温心过去,护士看见她一脸焦急地来了,小声说:“放心,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郭小莉急忙点头。 “但下次千万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了,郭女士,我们明白你的难处,也是第一时间记挂着病人情况才过来的。但病人本身十分敏感,你昨天上来时自己状况那么不好,你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刺激了。从你走了以后,昨晚睡前,到今天白天,他一直跟我们的大夫护士们打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郭小莉愣了愣:“那阿贞现在——” “他现在不问了,我们都对他保密了,”护士说着,低头翻手边一本登记册,说,“一位乔先生正在探望他,你们可以去看看。” 特护病房靠近走廊有面很大的墙,墙上嵌了一面很大的窗。因为疗养院的护理需要,这是一面单向透视窗。大夫和值班护士从外面走廊可以看到里面,病人从里面看,却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天空”。 汤贞穿着他的病服,干干净净,十分整洁地在病床边坐着。 地板上干燥,只有乔贺的鞋底带进去一些雨水气。乔贺的发尾也是湿的。汤贞看了他,又看向窗子。 黄昏时分,“天空”万里无云。 郭小莉从楼梯口跟随夜班护士上来,正好看见周子轲的身影。刚才从停车场分开,周子轲自己上楼,没同郭小莉一路,这会儿他就站在汤贞窗外。 “……副导演,老高,还记得他吗。” “记得,副导演,胖胖的。” “他挺想你,前段时间来了趟北京,说想来看你。” “前段时间,是戏剧协会奖吗?” “你知道?” “郭姐给我看了新闻。颁奖礼当天我在家,不能出门。” “可惜没能请你来现场。” “祝贺你,乔大哥。” 一时无话。找话的人说不出话了。 “现在怎么样,在这里养病,效果好吗?” “还可以,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专业医院总该好一点。” “有点夸张了,把我送到这个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事。” “是吗。” “嗯。” “林导他……也很想你。” “林爷现在身体好吗?” “……还可以。他这段时间没给你去过电话?” “他打了,我没有接到。” “没给他回电话?” “我没有什么脸面见他老人家。” “别这么说,林导一直记挂你,自从知道你——” “乔大哥,来的时候吃晚饭了吗?” “哦,还没有,这一路上不太好走,我本以为下午三四点就能到……” “我拿水果给你吃。” 汤贞扶着床头站起来,他膝盖不太安稳。乔贺连忙上前,扶他的胳膊。床头底下是冷藏柜,汤贞俯下身,把冷藏柜里放的一盒水果取出来。 乔贺从他手里接过盒子,说:“以前嘉兰化妆间的小冰柜,也是这么矮的吧。” 汤贞笑道:“好像是。” “你没有印象了?” “好久没去了。” 床边展开了一张桌板,很狭窄,这大约就是汤贞平日里在病床旁吃饭的地方,乔贺把那盒水果搁在上面。汤贞动作不大利落,弯个腰就很辛苦,扶着床还起不来,乔贺扶着他。 “累不累?”乔贺看他这模样,脱口问出这句。 汤贞的袖口搭在两条瘦得可怖的手腕上,空荡荡地那么垂着。汤贞听到这句话,抬起头,他愣愣看了乔贺。 有人从外头敲门,是小车四个轱辘咬合的声音。汤贞刚对乔贺点了头,病房门便打开了。是送药的值班护士进来了。 汤贞看见她。她走过乔贺身边,往桌板上那盒水果瞧了一眼,她把手里的药放在一边,问汤贞:“叫什么名字。” 乔贺还在旁边,扶着汤贞的手臂。 “你能不能一会儿……”汤贞说。 “叫什么名字啊?”护士耐心,又问一遍。 “你能不能一会儿再过来,”汤贞对她说,声音有点发颤了,“我现在有客人在这里……” “药必须准时按时吃的,有客人没事,客人来看你,是来关心你的。”护士像哄婴儿似的,把汤贞的手腕捡起来,看了上面腕带的编码,她又看了一眼乔贺,那眼神像在说,希望你配合。 “听话,来,叫什么名字?” 乔贺看见护士手里拿的那些标着不同字样的药丸,看见汤贞袖子里藏的疗养院统一编码的腕带。他手扶着汤贞,感觉着汤贞全身都在发抖。 当年那惊鸿,那条小小的游龙,已经被扯断了翅膀,连筋都被抽去了。 除了心里的痛惜,乔贺一时竟想不出自己还能为他做些别的什么。 “我……”汤贞嘴唇嗫嚅,看着护士。 护士说:“不是一直都很听话吗,今天怎么突然不想吃药了?乖,我看你把药吃了,我就走,你继续和你的客人说话,好不好?” 乔贺余光瞥到门外有人对他招手。眼前的值班护士也拿眼睛频频暗示他。 乔贺借口去楼下餐厅吃晚餐,他告诉汤贞,他吃完就回来。郭小莉站在门外走廊上,手里紧紧牵着囡囡,刚才就是她示意乔贺出去的。乔贺和她握手,对于郭小莉,乔贺如今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的。郭小莉神情复杂,抬头看他。 “谢谢乔贺老师百忙之中还过来看我们阿贞。” 乔贺听出郭小莉话里的不忿,他想了想,没有作更多解释。 温心在郭小莉身后,她偷偷看着乔贺,乔贺也看见她。 温心身后站着的是周子轲。他仿佛根本没看到乔贺,也从头至尾没注意过乔贺在这儿似的。他始终望着窗子里面,汤贞正手握着水杯,在护士的监视下把药一颗颗吃掉,一颗颗咽下去。 乔贺迟疑地望了周子轲的后背。 他下楼了。 郭小莉一直等值班护士出来,才扶着囡囡进去。囡囡一进门,便飞跑着扑到汤贞腿边:“阿贞!!” 郭小莉在病房里喊:“温心,进来!” 温心犹犹豫豫,站在门边还畏畏缩缩,不敢迈步。郭小莉又喊:“温心!” 温心问:“子轲,你不进去看看汤贞老师吗?” 周子轲转头看了她一眼。 囡囡本来就眼眶泛泪了,她扑到汤贞怀里,坐到汤贞膝盖上,紧紧抱住汤贞的脖子。她说阿贞好久都不来看她,她好想好想阿贞,但是妈妈都不带她来看阿贞。温心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郭小莉轻声呵斥:“囡囡,别这么哭了!” 温心忍不住一吸鼻子,也跟着哭出来了。 囡囡被郭小莉抱过去,温心坐到了汤贞身边,她低着头。郭小莉说,温心从岛上回来,就在疗养院餐厅里坐着,也不回家,也不敢上来看你:“在餐厅做了水果盒子,还让人家护士来送。” 周子轲站在走廊外头,听见温心哭泣的声音。温心说,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怕你不要我了,怕你离开我,汤贞老师,都是我的错,你别不要我。汤贞对她说,他戴着她送的幸运石,不会出什么事:“我把你吓着了,温心。” 曹医生在自己诊所接到电话,康复中心的护士称,周子轲把汤贞的监护人一家都送过去了:“他现在就在病房楼,他要见你。” 第78章 泡沫 20 短短两天,这已经是曹医生与周子轲的第五次“见面”了。关系进展得比过去七年所有的接触加起来还要密切。曹医生心里有数,周子轲是很不喜欢他的,对他这个人,包括他的职业都充满了敌意。在那座老宅里,周子轲见到曹医生,向来也是扭头便走,视他如瘟疫。 起初曹医生以为,自己作为他父亲的朋友、心理顾问、私人医生,是被这个男孩划分到“父亲”这个敌对阵营中去了。可随着对这个家庭逐渐的深入了解,曹医生发现问题远比父子之间的嫌隙来得更加麻烦。上至周子轲的父亲、姐姐、远的近的长辈亲人,下至陪伴周子轲长大的保父保姆、家庭教师、马场的帮佣……每个人在对曹医生倾吐属于他们自己的压力和烦恼时,都免不了要提到这个名字,“子轲”——所有人的烦恼里都有他的一份。 “别看我跟世友一块长大的,我也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周子轲的亲生姑母,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在一次家宴结束后不无惆怅地对曹医生讲,“弟媳当年生子轲的时候难产,我和我爱人飞过来陪夜,我们家里,姐妹弟兄,都来了,还有老人。我爸,他什么迷信都不相信,当时家里人已经慌了,请那个大师上山来,意思是求神仙别把这个孩子带走。我爸不相信这个,他自己拄着拐杖,穿着他那身行头,到世友这里来,他要自己来镇这个场面,不信凭他老祖宗的颜面留不下这么一个子孙。那时候世友都五十岁的人了,就子苑一个闺女,当着全家上下老小的面,他非说不要了,不要儿子了,大家伙可都是为着他家的香火来的,他愣是说把家传给子苑也很好。爸气得!上去就揍他,拿那个拐棍。世友从小叫我爸打到大,回回往死里打。当家那么多年,爸还是那么揍他。最后幸亏是,也不知道是弟媳舍不得世友再挨打了啊,还是天上的神佛老祖宗们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是让子轲平平安安降生了,哇得哭了一嗓子,爸那才终于停手。” “世友其实有点怕子轲的。你别瞧他成天凶神恶煞,管那么大那么多的企业,成天外面人家里人提起他都怵他。他根本管不了子轲。也就跟我们横,他拿老婆,拿子轲这个儿子,一点办法没有。弟媳当时得病,想提前走,世友闹了一阵子脾气,最后不还是答应了。都以为他和没事似的,弟媳走了大半年,才发现他不大对劲,这不才把您请来了。” 周子轲的一位远房堂兄在兰庄一家度假村酒店担任客户服务部经理,周世友的一次寿宴上,他告诉曹医生,家里孙子辈的这么多,大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子轲:“小时候我们去大爷爷家过暑假,几十个孩子站在书房里,大爷爷把军功章拿出来,当着我们所有孩子的面,就叫子轲拿着了。后来听说子轲回了家,把军功章转手送给他家一个养马的,气得我大伯狠揍他一顿,回头大爷爷又把我大伯揍了一顿。”上一辈人把这个孩子的降生视作列祖列宗的庇佑,是神佛对自己一生功绩的认可。下一辈人与这个孩子之间自然有无穷的距离。 用老管家吉叔的话来说——当年正是他找到曹医生,领着曹医生进了周家大宅的院门。“子轲从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难说是他自己天生性格孤僻,还是家里从上到下无形之中制造出这样的环境,让他与别的孩子没有多少交集。” 吉叔和曹医生见面的次数很频繁,多半是为了周世友,只有很少几次,吉叔对曹医生说起他自己的生活。他也有他的家庭,他自己的亲孙子正在青春期,很顽皮,然后他说起周子轲。 曹医生总结过,这个家族现如今大部分人在意着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祖上钦定且独一无二的继承者身份,少部分人放不下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有个把小儿子的平安和健康当作遗愿的母亲。而吉叔在这两个原因之外,还有他的第三个。吉叔称,子轲小的时候,跟他很亲近的,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吉叔带着子轲从小长大,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亲。这第三个原因正是“亲情”。 周子轲的姐姐周子苑向曹医生证实了这一点,周子苑称,吉叔是家里唯一一个可以把子轲叫回家吃年夜饭的人。“所以我觉得,子轲其实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人,他心里明白谁对他好,谁一直对他好。” 吉叔反复对曹医生讲,当年蕙兰走的时候:“我们再多想想就好了……那个时候家里没人想到子轲会一走了之。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周家祖上一辈还在世的老人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留下:“神仙佛祖老祖宗当年要把他带走,说不定就是为了你们以后着想,你不懂事,非要留,祖宗要给你教训。这个孩子长年累月不回家,在外头干了什么事,作奸犯科,叫人绑票撕票的,你全家可兜着去吧。” 曹医生在周家大宅待了七个春秋,这七年,方方面面与周子轲有关的传闻、印象,在曹医生脑海中不断碰撞,勉力融合,最终幻化成一个不真实的相互矛盾的形象。年纪轻轻,生就一个混世魔王。 可惜曹医生从来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周子轲本人。周子轲就好像知道所有人都在与曹医生谈论他一样,他总是离曹医生远远的——确实,从周子轲本人的角度来看,曹年这个心理医生的存在就像是一本恐怖犯罪小说的开始。 直到前几天,一位患者的监护人打了一个电话,把曹医生紧急请到了医院去。曹医生到了病房,看见他那位曾经红遍亚洲的病人再一次求死不得,昏迷在病床上。而在床边等候的人里,曹医生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看到周子轲身在其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子轲走进来,手里拿着刚被金护士长圈点过的一本汤贞的用药记录。他开门见山说:“我没想到他的医生也是你。” 这本恐怖犯罪小说仿佛进入了一个高潮部分,曹医生可以露出其“邪恶的本来面目”,宣布:“没错,我对你的一切早已经了如指掌!” 可事实是,曹医生只能请他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曹医生发觉自己对他本人是如此的一无所知:“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子轲。” * 第一次“见面”,周子轲花了二十分钟,问了曹医生方方面面关于这家康复中心的问题,是否安全可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病人能不能接受得了,诸如此类。这些问题普通,又很不普通。每个刚刚有家人被送到康复中心的家属多半都要问这些问题。而这又很奇妙,这居然是周子轲问出的问题。 曹医生对他解释,这家康复中心和几家知名医院精神科都有合作,和自己的诊所合作时间也非常久了:“设施、器械都很完备,医护人员也非常专业,比把病人关在家里起码要安全得多。” 周子轲手里还拿着那本用药记录,他问了一句:“关在家里?” 曹医生看他。 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嘴唇干的,曹医生给他倒水他也不喝。“什么叫‘关在家里’?”周子轲耐着性子问。 周子轲对汤贞生活中的许多块面并不了解,从曹医生看来,他两个并不像是朋友,可奇怪的是,周子轲又掌握着许许多多只有陪在身边的护理人员才可能了解到的那种私密细节,譬如当曹医生拿出几种药品给他看的时候,周子轲一眼便认出其中有汤贞吃过的,睡前还要和其他几种药配合着一起吃。曹医生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他说是维生素。” “你相信吗?” 周子轲放下手里的用药记录。“安眠药吧。”他伸手把那种药的包装盒拿到手里翻看。 周子轲喜欢自己琢磨事情。曹医生问:“你没见过包装盒?” 周子轲摇头:“他用一种透明药盒吃药。” 曹医生点头道:“很多患者都喜欢把包装丢弃掉。有的还喜欢拿一些日常的别的药物,掺在一块儿带在身边。” 周子轲说:“他也是这样。” “汤贞吃这个药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 “睡得着吗。”曹医生问。 周子轲想了想,他摇头。“他不吃有时候也睡得着。” 曹医生愣了一会儿。曹医生想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能不能睡着的,他在什么情况下不吃药也睡得着。周子轲已经又拿起另外几种药盒自己看了,他翻着汤贞这么多年的用药记录,沿着上面的药名挨个开始比对。 周子轲时不时问曹医生几句,他把药盒一个个丢到一边,再不厌其烦拿起下一个,展开说明书来看。曹医生突然想起,周家一位老家庭教师曾告诉他,说周子轲小的时候喜欢玩汽车零件,喜欢机械类的玩具,家里人给他买过不少,有的还是国外的古董,非常名贵:“他喜欢把所有零件都拆开,铺开了,再自己对着大人都看不太懂的说明书,从头到尾拼起来。” 他喜欢研究、关注自己喜欢的东西。家庭教师说。不喜欢的,他一眼都不会去看。 曹医生瞧着周子轲手边那本汤贞的用药记录,这个东西对外行人来说,实在是像天书般乏味枯燥。 “别用你那双眼睛观察我。”周子轲突然说。 曹医生一怔。 片刻后曹医生觉得尴尬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子轲,待会儿要不要跟我去病房看看汤贞。” 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 曹医生说:“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还没——” “他见了也只会让我走,”周子轲翻开下一张说明书,直截了当道,“算了吧。” 到傍晚的时候,曹医生走出办公室门,才知道康复中心外面围堵了许许多多媒体。电梯口一位负责开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刚才梁丘云来了:“梁丘云,那个很有名的演员,来看汤贞的!金护士长见了他,可惜他没上来,他说他下次再来。” 康复中心的院长给曹医生打电话,问周世友的公子是不是还在院里:“老曹,位子我都订好了,你问问他嘛,这里离他家那么远,餐厅他也吃不惯。” 周家的老管家吉叔和周子苑更是轮番联系他。曹医生告诉他们,子轲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从昨天忙到今天,估计是困了。等他醒了我就劝他回去。” 曹医生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得知了他的患者汤贞的那个叫梁丘云的搭档,晚上要开新闻发布会的事情。 曹医生早前从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处得知了不少关于梁丘云这个人物的事迹。是别人也就罢了,“梁丘云”,这些年,曹医生也听不少女患者提起过他。 周子轲在沙发上睡得沉,曹医生干脆关上门,熄了灯,不再打扰他。事实上从汤贞连夜转院,被送到康复中心来的那晚上起,周子轲就没再休息过了。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在病房里面陪了汤贞一夜,周子轲在病房外面守了一夜。许多夜班护士都瞧见了,周子轲在汤贞病房外面那道走廊的栏杆上坐着,就坐在上面,也不吭声。病房里熄了灯,所有人,就连当天傍晚刚投海出了事的汤贞都吃了药,睡着了,周子轲在病房外头漆黑的夜里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子轲有他自己琢磨的事情,有他自己关心的人。可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牵动背后无数的关系网。周家办公室一位董事打电话给曹医生,问子轲是不是还在康复中心:“他到底去干什么的,追星?” 夜里十点多,康复中心墙外发生了一阵骚乱。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遭到了围攻、辱骂,她情绪激动,跑上楼来看汤贞,她好像只是为了确保汤贞在康复中心里被好好照顾着,与世隔绝,没受到任何外部世界的影响。郭小莉与汤贞说了几句话,便借口回家照顾孩子,走了。她一走,汤贞情绪就不对了。值班护士给曹医生打电话,说汤贞一直问他们,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曹医生正往汤贞病房赶,迎面看见周子轲睡眼惺忪,从办公室里出来。周子轲身上衬衫睡得皱了,头发翘的。汤贞病房门口都是护士,他过去,她们全看他。周子轲弯腰靠近窗边,低头看病房里的汤贞。 曹医生坐在汤贞床边,再三和汤贞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不我现在给郭女士打个电话,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问问她,确认一下。” 汤贞缩着肩膀,他明显还是害怕曹医生的。一听要给郭小莉打电话,他愣愣的,摇头了。 汤贞在值班护士的监视下把药吃掉。曹医生问了他一些惯常的问题,头不头晕,身体哪里疼痛之类的,然后曹医生问他,今天写日记了没有。汤贞点点头,又摇头。 他案头的日记本是空的,上面只有一个日期,下面一整页没有字。 曹医生说:“没关系,慢慢来,什么时候有事情想记下来了,想梳理自己的想法,再写也不迟。” 周子轲坐在曹医生办公室里看电视晚间新闻,曹医生叫餐厅厨房弄点宵夜送上来,厨房以为是他要吃的,送上来一碗肉丝面。周子轲专注看电视,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屏幕里正慷慨陈词的梁丘云。 晚间新闻主持人称:“截至目前,已有共八十一位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及练习生陆续发表声明,希望与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解除合约——” “子轲,”曹医生犹豫着,把那碗面给他端过去,“你要不要吃两口?吃完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休息。” 他本以为周子轲理都不会理他。可周子轲看了眼前的面条一眼,还真的伸手接过去了。仔细想想,他确实一整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曹医生把筷子也递给他,周子轲一边抬头继续看电视上梁丘云退出 mattias 并与亚星娱乐决裂的新闻,一边用筷子搅了面上的肉丝,他一碗面条吃得狼吞虎咽,一点不像吉叔和苗婶口中那个挑食得不得了的小公子了。 新闻播完了,周子轲一碗面条吃下去一大半,他把面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车钥匙,像要走了。他和曹医生说了句“谢谢”,不知道是谢他的沙发,还是谢这碗面条。曹医生追在他后面,看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跟在值班护士身后,不知道他同值班护士说了什么,值班护士居然打开了汤贞的病房门,放他进去了。 盛夏夜,酷暑天,汤贞还是裹着被子睡觉的,他侧躺着,全身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热乎乎的脸在外面。周子轲当着值班护士的面,蹲在床跟前,他伸手摸了汤贞的脸,把汤贞脖子里汗湿了的长发一根根、一缕缕往耳后理顺了。他的手兴许比汤贞的脸还要热,因为汤贞在睡梦里动了脖子,不自觉把脸蛋贴到周子轲手心里去了。 也许周子轲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走的,他那只手顿住了,这么贴在汤贞脸上。值班护士很为难,看见曹医生站在门外面。 隔天早上,曹医生到康复中心来之前,在报刊亭买了份报纸。报纸用两个版面登了一组连环漫画,节选自一本受众群体为六岁以下儿童的彩图绘本。 “matty 是一只新生好动的小精灵,生活在广袤无垠的宇宙星河之中……” 绘本中,这只叫做 matty 的小精灵,外形如同一只透明的单细胞生物,它睁着两只大眼睛,浮在宇宙中,在游历了诸如小人国星球、毛线团星球、长胡子星球、红珊瑚星球等各式各样的星球后,matty 生出了双手,生出了双脚,拥有了自己完整的身体,他还找到了许许多多的伙伴,以及一艘以 matty 的名字 mattias 命名的宇宙飞船。 “这本叫做《飞吧,matty》的儿童绘本,正是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十年前给旗下未出道组合命名时的灵感来源……” 报纸上刊登的大都是关于 mattias 解散,亚星娱乐面临破产危机的新闻。曹医生到了康复中心,先借口郭小莉昨晚状况不佳的事,把一直待在康复中心餐厅强撑着的温心劝走了。接着他回自己办公室,遇到刚下班的夜班护士。护士告诉他,周子轲昨天在特护病房里待到半夜才走,开车出院的时候差点撞了墙外的记者:“然后一大早又来了。” 曹医生见到周子轲,发觉他身上衣服也没换,还是昨天那个模样。不知道他昨晚回去是干什么去了。这实在是个不听话的,叫人操心的年轻人。周子轲坐在曹医生办公室里,看他买来的这份报纸。曹医生端咖啡过去的时候,发现周子轲正在看那张《飞吧,matty》。 报纸另有一版,登着记者挖出的汤贞过去几年工作日程表,以及在某家医院看病的病历。周子轲问曹医生,这病历是真是假。曹医生感到自己被他信任。曹医生说,具体的真假不好判断,不过汤贞服药这么多年,副作用很大,身体条件是被拖累得很差了:“他需要慢慢治疗,好好的休养。” 周子轲听了,也不说话了。 曹医生中途去看了汤贞一次,他听说有记者伪装成患者家属,潜入康复中心,拍到了在花园里和其他病人一起散步的汤贞的照片。安保中心正在制订新的搜查规则。曹医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周子轲把报纸搁到一边,周子轲问:“汤贞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这才第二天,他就受不了了,开始心急了。 曹医生说,这要看他恢复的情况怎么样。 “他能恢复成什么样。” “不敢保证。” “等他出院了,他还会去寻死吗。” “不能保证。” 周子轲纳闷了:“那你们能保证什么。” 曹医生说,保证他精神状态的平稳,不会加重,尽量恢复成出院后只要坚持吃药,就可以维持正常生活的水平。 “就不能痊愈吗?”周子轲问。 曹医生说,恐怕是不能。 周子轲静静瞧着他。 “你不是成天找人聊天吗,”周子轲又问,“汤贞没和你聊过他有什么,心事,烦恼。” 曹医生说,心理咨询只是一种手段,汤贞这个患者在转到他手上的时候,心理咨询就已经不具备太大的效果了。 “他没找你聊过。”周子轲说。 曹医生坦白讲,汤贞这个患者跟他说的话加起来每天都不到十句:“他至今都很怕我,不愿意见到我。” “为什么。” “很多病人都会这样,他们心理状态比较复杂,”曹医生给周子轲讲,“有时候,他们感觉治疗没什么用,不愿意见医生。也有的时候,他们心里明白治疗是有用的,所以更不愿意见医生。” 周子轲盯着曹医生的脸,认真听着。但看他那样子,是不大能理解曹医生最后那句话的。 曹医生问,子轲,你在想什么。 周子轲向后倚靠了,他衣领皱皱巴巴的,坐在他昨天刚睡过的这张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曹医生感觉他就好像无家可归,也没什么人肯照顾他,一个邋遢小子,怪可怜的。 “怎么就是不愿意活呢,”周子轲说,“一个两个的……” “子轲,你想要什么?” “什么想要什么。” 曹医生说:“你说出来,试一试。你想要什么?” 周子轲第五次要求和曹医生“见面”,他把汤贞监护人一家全接到康复中心来了。曹医生还没赶到办公室,远远的就听到汤贞的病房里传出女孩儿的哭声。 周子轲一见曹医生,便说:“半个月后,我要接汤贞出院。” 曹医生愣了:“什么?” 周子轲一双眼睛望着他,郑重其事道:“曹大夫,你把他治好了。”* 曹年一个体体面面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往日里讲话总是柔声细气。向来是别人怀揣着苦恼来求他,他何曾对他人露怯啊。 他在电话里对吉叔讲:“我是希望他,不要总是不信任家里人。他如今难得是遇到了些困难,只要他开口,无论什么要求,家里人都会尽力帮他,慢慢化解中间的嫌隙,好把他一点点拉回到家庭里面来。我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他对我这么要求啊!” 吉叔着急问:“那治得好吗?” “吉叔!你也是有学问的人,”曹医生无奈道,“精神疾病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人力再大,不可能违背科学啊!” “那尽力治吧!”吉叔苦口婆心道。 周子轲听见郭小莉在走廊上接电话。 “毛总……你别这样,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你先等等我,我这就去公司,我们一起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你等我一下!” 囡囡坐在病床边吃水果盒子,她刚刚哭得抽噎,这会儿眼眶里还含着泪珠,汤贞把盒子里的蜜瓜条一个个挑给她,郭小莉蹲到了囡囡面前,对她讲:“一会儿祁禄哥哥过来接你和温心姐姐回家。你继续陪阿贞在这里玩,要哄阿贞开心,知道吗。” 郭小莉边说,边攥身旁汤贞的手。囡囡对她郑重点头。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自己一人踩着雨后的积水跑到了停车场,等到了车边,才想起车钥匙不是在她身上的。周子轲在后头远远地走,望见郭小莉回头看到他时惊讶的表情。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是燃烧殆尽的金橘色。周子轲弯下腰,一上车,郭小莉就从副驾驶伸过手来,她把周子轲衣领子拽过去,完全不容拒绝地,把周子轲衬衫领口一条两条的褶全给他捋平了,两边领子折得板板正正的。 “也像个样子!”郭小莉说。 周子轲发动了车子。 他们这辆车从康复中心大门出去,沿着郊外的公路驶往城区,后面浩浩荡荡,追了无数辆的媒体车队。郭小莉一面怪周子轲油门踩得太猛,一面又抱怨这辆车跑了这么多年,早该换了,跑都跑不起来。中途林经理好死不死,打电话给郭小莉,郭小莉打开车窗,对电话里面就是一通臭骂。她骂完林经理,又骂李经理,然后又隔空骂起了梁丘云,最后她说:“你啊你啊,林经理,你也不知道拦着毛总,这不是往梁丘云挖好的坑里面跳吗?这时候把公司卖了,岂不是白送给他?” “不行!不能卖!不管有没有主意,主意是人想出来的,我说不能卖,你们谁敢卖??” 已经是下班时间,周子轲停了车,看郭小莉一路飞跑进亚星娱乐大楼。周子轲无处可去,在夕阳下抬了头,望眼前这栋他至今仍觉得陌生,六年来,也几乎没进去过几次的建筑。 停车场篱笆外面,无数蹲点记者的镜头横在上面,他们鬼喊鬼叫:“子轲!子轲!!” “子轲,你准备同亚星娱乐解约了吗??你和肖扬他们和队友们商量过了吗??” “子轲,你在音乐节上对汤贞几次伸出援手,是不是真的尽释前嫌了??你对梁丘云昨天记者会上的声明有什么看法吗?你同情汤贞的遭遇吗??” “子轲,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康复中心,是为了汤贞去的吗?你是去陪汤贞的吗??子轲,子轲!!” …… 走进亚星娱乐大楼,从进门起地板上就是一片狼藉,各种标头文件散落一地,废旧纸张到处都是,还时不时有些倾洒的茶渍,也没有清洁工人来打扫。工作人员们来来往往,对这糟透了的环境熟视无睹。反倒是周子轲走进门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看到他,满脸的惊讶。 前台还有两个没下班的年轻女孩,她们收拾完桌面,正背了包要走,见到周子轲,她们一下子退回去了:“子子子轲……” “周子轲来了?他在哪里?” 周子轲穿过一楼中庭的时候,听到楼上四处是嗡嗡的小声议论。 “估计来找郭姐解约的吧。” “我的妈,我的妈,真是他……他亲自来解约??” “kaiser 也要一个个来解约了吧,队长要是走了,估计肖扬想撑也撑不住。” “撑不撑得住的,也就这几天了。你们简历都打完了吗?帮我也改一份啊!” “有什么都不如有个好爹,公司没了,人家什么事没有,我还得出去找工作——” 陆陆续续,人走的走,散的散,周子轲是上楼梯,别人是下楼梯。不少女员工路过他,用激动又欣喜的目光瞅他,悄悄伸手同他打招呼。也有略显紧张的男员工,说着“子轲,你好”,还展示自己的工牌,介绍自己的姓名。周子轲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很快便人去楼空。 顶层一间会议室反而正热闹。亚星几位董事争吵得是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 林经理手点着桌面,对郭小莉道:“小莉,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错,你不要光指责我们,你难道就没有错吗?” 李经理在旁边补充道:“我们很早以前就在劝你了,你从来都不听。今年年初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了,汤贞在外面沦为笑柄,出去参加个商演,跑调跑成那个样子,被多少电视节目拿着演出片段来嘲笑。当时我就说,这还像什么偶像,你要么从此把他往搞笑艺人的路子上培养,要么就回家关门别让他出来了,对公司影响很不好!你不听,你还非要他继续出去演,你看今天多少电视台又把这段拿出来了,当成我们压榨汤贞把汤贞逼疯了还赶上台去演出的证据!!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李经理,”郭小莉点了点头,忍耐着火气,说,“当时是谁每天给我打电话,不停催,不停催,催着阿贞去履行演出合同的——” 李经理说:“当时谁知道他病那么重啊?也出奇了,一个月前还好好的,节目上表现也不错,都以为他好了,才给他签了那些演出,结果呢,签完翻脸就说病情恶化了??那合同怎么办,总得有人去履行啊!” 郭小莉说:“所以你也承认是你们催着阿贞去演出的。” “他自己当时可是也想去的!”李经理说。 “对,阿贞想去,”郭小莉说,“阿贞向来负责,对公司负责,对歌迷负责,对合作单位也负责——” “但是当他演了两次以后,”李经理讲,“发现演不了了,没那个能力演了,他就不应该再继续演了!也不看看在外面给公司造成多坏的影响!” 郭小莉双手盘在胸前,她在旁边听着,听着李经理说。 “就为了顺着他,依着他,让他一次次出去丢人现眼,他出去演了那么多回,有他妈一次没出岔子的吗?他到底是演给谁看的,他听不出来自己当时唱歌已经找不着调了吗?但凡他还有点羞耻心——” “李经理,”郭小莉说,“所以你以为他不想演好,你以为汤贞一遍遍坚持着上台演出,全是为了自取其辱?” “那他还能——” “因为他知道有观众在等他。”郭小莉说。 林经理在旁边突然开始对李经理使眼色。 “因为他知道还有观众想看到他,”郭小莉对李经理讲,“他每一次上台前都相信自己今天服了药就可以表现好,他相信自己好好准备了应该可以表现好。是啊,一次次的失败了。但只要还有人愿意看他,还有人相信他汤贞能演,能唱,下一次他就还是愿意上台,他可以付出一切,就为了能有一次好的完美的演出,这些你能明白吗?” 李经理瞧着林经理那表情,他说:“我能,我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郭小莉说,“说得轻巧,演上两次,演不好,回家去吧,别出来现眼了。对像汤贞这样的艺人来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好意思说丢人现眼,就你知道丢人,你们坐办公室里都知道丢人,难道汤贞站在台上,那么多人在底下笑他嘘他,他自己不觉得丢人?他自己不难受吗?他还不想放弃,我难道逼他去放弃?他还想自救,他不怕丢人,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唱好,我难道不救他,我难道还把他哄下台,不给他最后的机会吗?” “但是小莉你明知道他那时候已经不行——” “我不知道。”郭小莉低声道。 她嘴唇颤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了,还压抑着。郭小莉说:“我告诉你,林经理,李经理。没有汤贞,没有我郭小莉的今天,也没有你们的今天!汤贞不行?台下做不到的上了台他全可以做到!他本来是可以做到的……他本来可以,一步步靠着舞台,恢复起来,找回自信,让病情稳定下来。到底是谁毁了他啊?” “小莉,”林经理和李经理一头是汗,这时候谭副总在旁边伸出手,“小莉,小莉啊,先别激动。” “还都说是我把汤贞毁了,我把汤贞毁了,”郭小莉伸手指自己胸口,看林李二人,“那些狗日的制作单位,狗日的乐队,狗日的班子,那些丧尽天良的媒体、电视台……回过头来说是我把汤贞毁了??” 谭副总走过来,双手去扶郭小莉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里:“小莉啊,你先坐下,先坐下。” 李经理想了想,去倒了杯水过来。 郭小莉伸手给他打翻了。 一杯温水,从李经理头上一直浇到了脚上。 郭小莉看他:“你再提让汤贞解约——” “可是小莉,”李经理抹去一脸水,他的情绪也上来了,“如今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不卖公司,好吧,我们砸锅卖铁,就是去卖血,把窟窿都填上,那接下来呢?捧着汤贞就是个烫手山芋,现在所有人都在骂我们,逼着我们和汤贞解约,就好像解约了汤贞就能好了,就什么病都没有,万事大吉了,不解约我们就是继续坑他害他逼死他。那我们怎么办,非要留下他,我们要怎么度过这个难关,你说怎么办吧?” 郭小莉颤抖地深呼吸。 “你说让他去演出。是啊,你说这个我承认,汤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有他汤贞,没有亚星娱乐的今天,没有我李弘临的今天。但是现在咱们就这个处境,梁丘云和陈乐山卯足了劲儿要弄死咱们,来势汹汹,挡得住吗?就算这一次挡住了,下次呢,你说汤贞喜欢演出,喜欢舞台,但他就算以后上了台,就凭咱们,能保得住他吗?当时为什么那些制作单位那些电视台一遍遍地敢那么干,敢当众羞辱他,你难道还不明白?” 郭小莉突然把眼睛抬起来了。 李经理被她看得立刻住了嘴。 郭小莉从椅子上起来,她朝李经理过去,两只手死死抓住李经理的西装领口。 “小莉,小莉!”李经理喊道。 林经理和谭副总从旁边过来,使劲儿把郭小莉和李经理分开。就听郭小莉说:“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你们还和梁丘云串通……” 李经理也是欲哭无泪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郭小莉对他吼道。 “我不是人!”李经理立刻说,“我不是人!!小莉,我现在说我不是人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当口,会议室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毛成瑞扶着门框进来。 郭小莉几乎是瘫在椅子里的,她满脸是泪。 就在今天下午,毛成瑞两个秘书已经全部交了辞呈走了。林经理赶紧搬了椅子,把毛成瑞扶进来。 “我已经给万邦娱乐集团的陈总,递去了信了,”毛总坐下便说,他声音也是隐隐的发颤,“他们那边,从很久以前就在接触我们,相信在座的同僚也都心中有数。” 林经理和李经理低着头,挪开视线,也不看其他人。 “陈总能给出什么价格,我们左右不了,”毛成瑞说到这里,一顿,“原本呢,还有其他几家机构,几位老板,也在联系我们。但是今天下午,你们也看到了,哦,小莉不在。” “怎么了。”郭小莉喃喃道。 毛成瑞说:“与 mattias 还有合同的六家代言商,联合起来,请了一个律师团,请了很有名的大律师,要与我们打官司。” 郭小莉眼睛睁大了,就听毛成瑞说:“刚刚我又接到电话,其他解约的艺人啊代言商们也有类似想法,也要联合起来,请律师团。” “现在肯接手我们公司的,就只有万邦娱乐的陈老板了。” 郭小莉说:“毛总,我们难道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办法……我们借钱,我们可以求他们换代言人——” 毛成瑞摇了头。 “一个并购案,一拖半年一年的,足够把我们彻底拖垮,不要再浪费更多的资金进去了。” “他们毁掉了我的公司,”毛成瑞抬起手来,“能保,再难的时候我也一定要保住。但现在我已经保不住了。” “还有啊,小莉,”毛成瑞突然指明,和郭小莉一对一说话,“如果公司卖掉了,你要舍得汤贞。” 郭小莉看着他。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汤贞是生长在台上的那种人,离开了舞台,他就会枯死。” “可是现在,我们给不了他舞台了。梁丘云这个人,不仅要动摇我们的根基,他是要把根全都刨出来,还要把生存的土壤烧成一片焦土,”毛成瑞看着郭小莉,“我们只有一片焦土了。” 郭小莉嘴唇哆嗦着:“毛总……” 毛成瑞笑了笑,对她摇头,叹息了。 第79章 泡沫 21 周子轲从空荡荡的亚星娱乐里出来,天幕在他头顶泛出一种暗淡的色泽。 艾文涛在电话里讲:“你说你在个病院待那么多天,咱好歹出去……” “什么?”艾文涛问,“……你去香港?什么时候,现在就走?” 苗婶耳朵听不清明,但仔细去听,窗外确实是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声。家里来这个动静一般不会有别人。苗婶放下手里的织物,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忙挥开窗帘朝外看,看到一辆车停在院子里。苗婶沿着楼梯往下走,她嘴里碎碎念,问路过的佣人:“是不是子轲,是不是子轲回来了?” 可她老人家费了半天劲,一直跑到一楼,也还是没瞧见周子轲的半个人影。吉叔一个大身板杵在门外,正朝远处挥手。有佣人帮苗婶把大门拉开,苗婶到了吉叔身边一看,车子早都开走了。 吉叔还招手呢,苗婶狠狠一拽他胳膊。吉叔回头,瞅见是她,哎呀一声:“您老在家啊?” 苗婶生了吉叔的气,周子苑下班回家,一进门,看见吉叔还在跟苗婶赔不是。 “爸爸在家吗?”周子苑解下表带,悄悄问道。 吉叔说,老爷子坐中午的飞机去韩国公司视察:“明天才回。” 周子苑声调不压抑了,问:“子轲刚刚真的回家了?” 吉叔欣慰道:“是啊!” 他活像年轻了十岁,说着话,忍不住的就想笑,眼角嘴边都是笑纹。吉叔越是这么高兴,旁边苗婶越是闷闷不乐。 周子苑低低“哎呀”了一声,她眉毛一垂,也笑了:“还真的有用了……” 周子苑又去哄苗婶,她弯腰搂了苗婶肩膀,推着苗婶上楼,说子轲肯定是有事要忙,所以才着急走了,下次要是再回来,肯定不会走这么急的,怎么也让您看见他了。 周老爷子不在家,年轻男人又在加班。周子苑和吉叔、苗婶三人一桌把晚餐吃了。喝粥的时候吉叔还笑呵呵的,勺子舀着粥,吉叔低头喝了一口,烫他一下,烫得他对着勺子直乐。 苗婶让他给气得,撂下手帕就走了,饭都不吃了。 周子苑接了三个电话,前两个分别是金护士长和薛太太打来的,最后一个是年轻男人,他在电话里哀叹:“为了你这个弟弟,从中午到现在吃不上饭。” 周子苑偷偷问他:“你昨天半夜找子轲商量什么了?” 年轻男人想了想,说:“忘了。” “怎么能忘了?”周子苑诧异道。 昨天半夜,金护士长给周子苑打了个电话,说周子轲大半夜还在汤贞病房里待着不走:“他一直这样不休息,我们的护士也很紧张。”害得周子苑半夜就要叫司机,要赶到康复中心去看看。她总怕她这个弟弟要钻牛角尖,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最后没办法,还是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起了床,他说他去把周子轲找出来谈一谈,问一问。 “真忘了,昨天已经太晚了。”年轻男人说。 “你就是不告诉我呗!”周子苑说。 年轻男人说:“我记起来了,他临走的时候叫了我一声‘姐夫’。” 周子苑一怔:“什么?” “你弟弟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周子苑在二楼找到了生闷气的苗婶。苗婶待在子轲念书时住的房间。这房间每天有人打扫,实在不需要苗婶再忙碌什么了。苗婶嘴里念叨:“也不回家住,成天在外面游浪,还去住什么疗养院……” 周子苑心道,苗婶不会连曹医生的气都要生吧。 苗婶瞧着窗外浮起的夜色,嘴里念念叨叨的。 “子轲从小就爱到外面那个湖边去玩,要么就待在自己这屋里,要么就去蕙兰房里,有时候也去厨房找我和吉叔……” 周子苑坐在她身旁。 她陪苗婶一起收拾子轲的房间。苗婶摸到了什么,嘴里就念叨什么。说子轲以前跟外公学写字,字写得有模有样。说子轲以前把爷爷的军功章送给个喂马的,因为他觉得那马夫把马喂得好,有功:“什么人世间的好东西,他都不拿着当回事。” “当年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叫老爷子打得站都站不稳,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吉叔、我、蕙兰拼命拦着。叫子轲跟爷爷的军功章低头认个错,子轲就是不认,一声不吭地挨打。” “那个时候就该想明白了……”苗婶突然说,“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啊,要让他知道妈妈联合了全家人一块儿骗他,骗了三四个月,他肯定不会再理我们了。” 窗帘下面,靠墙位置,放了只一米来高的木柜子,那是一架老式唱机。“这是光绪年间的老洋货了,蕙兰十八岁生日那年,你外公送给她的。里面有金色的小鸟,唱片一转,小鸟就会飞的,”苗婶说,“蕙兰特别喜欢,结婚的时候还专门请人搬过来,结果你爸爸那个大老粗不注意,给碰坏了。找了好些工匠师傅来修,都修不好。” “后来还是子轲知道了这事,他看蕙兰总想找人来修这个唱机,他就想修,可他才多大啊,人家师傅都修不好,他怎么能修好。拆了几次,越拆越坏。蕙兰说这个东西太老旧了,肯定是修不好了。子轲又不愿意,非说等他长大了肯定能给她修好,”苗婶望着窗外,回忆到这里,她一顿,“现在都长大了多少年了,家都不回了……” 周子苑看弟弟的书架,她平日很少进子轲的房间来。有苗婶或吉叔在这房里的时候还好,若是只有子苑自己,她不太敢这么明晃晃地进来。 究其原因,周子苑发觉自己还是有点怕这个弟弟。她怕的不是如今这个会在康复中心熬两天两夜的周子轲,是八年前那个,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形同陌路,甚至充满了敌意的亲生弟弟。 周子苑起初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她知道了,因为当时重病在身的妈妈问了弟弟一个问题。妈妈害怕病魔,她想离开了。可弟弟不同意。妈妈对弟弟说,妈妈希望以后有姐姐能照顾你。 周子苑记得,那段时间子轲在家里闷不吭声,他不理会妈妈,连带着对她这个陌生姐姐也排斥、抗拒。就好像周子苑是个“死神”,突然降临来这个家里。爸爸当时说,你弟弟从小被你妈惯坏了,不用理他。妈妈则在家以泪洗面。吉叔说,子轲就是蕙兰心头的一块肉。 爸爸对子苑宠爱有加,父女两个分隔多年,爸爸有很多感情想对她弥补。可对于子轲,爸爸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妈妈想要提前走的事情全家人都表示了理解,只有子轲不肯接受,爸爸和他动了手,他还是不同意。 妈妈躺在病床上,求吉叔把子轲带过来。妈妈告诉子轲,她错了,她已经想通了,子轲说的对,妈妈决定坚持下去,和子轲一起,打败这个疾病。那天妈妈连床都没下来,她哀求子轲多陪她一会儿。妈妈说,看见你,妈妈就不觉得疼了。 周子苑端着晚餐走进妈妈的卧室,她听到弟弟认真对妈妈说:“说好了,你治病,我以后天天来陪你。” 当时的很多事情,家里人都是直到后来才发现了端倪。蕙兰去世以后子轲就离开家了。吉叔整理他房间的时候,在桌头发现了一本日历。日历上满是子轲潦草的笔迹,一天天划着日子,计算日期。吉叔前后翻了几页,赶紧拿出来给家里人看。吉叔说,大夫确实曾经说过,如果蕙兰配合治疗,可以延长大半年的寿数:“子轲不应该知道这个啊!” 谁也不知道周子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谁也不知道十五岁那一年的子轲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在日历上倒计时,计算妈妈剩余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做一些谁都不知道的打算。苗婶后来想起来,也说,子轲不是不接受现实,对于蕙兰的病,他还是有准备的。 蕙兰走之前那一周,家里人心惶惶。只有子轲还不知情,他按部就班,上学前,放学后,惯例去蕙兰床前陪她,他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有他在,妈妈就不会觉得疼痛,妈妈就可以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他晚上也不睡觉,在自己房间里鼓捣,不知鼓捣什么神秘的东西。苗婶那时候问过他,蕙兰也问他,他不说。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这些大人真是猜不出来。同样是十五岁的男孩儿,艾家那个孩子也不知道子轲在想什么。 日历上的日子一天天划去了,最终停在某一天。周子苑记得,妈妈那天第一次出现了生理上的失控。 妈妈说,也许以后子轲会原谅她的。子轲是个勇敢的,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孩子,可他的妈妈只是个自私、懦弱、害怕病魔的普通女人。“我多想为了子轲,真的恢复起来。你说子轲会明白吗,有些事情,我们人再怎么执着,都还是不能改变。” 子轲那天很晚才回到家。听接他的司机说,子轲放学以后全城去转,想要买到什么零件。子轲走进家里,背着他的书包,看到佣人在哭,走廊上站满了亲人,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周子苑在妈妈床前抽泣。子轲穿着校服,看他们。周世友看见周子轲,他语气冰冷,僵硬,死气沉沉,说,过来,和你妈妈道个别。 周子轲在淋浴下面睁了睁眼睛。 浴室门推开,周子轲擦了头发,披着浴衣出去。他换下来的衣裤穿了两天,被空姐拿去干洗,连他手里的毛巾也拿走了。 舷窗外的天是黑色的,飞机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周子轲坐进座椅里,透过窗玻璃,他看见自己一头湿透了的头发,还有下巴上冒出来的点点胡茬。 有一次他发烧,也是在一个这样的窗玻璃前,汤贞给他一点点把胡茬刮掉了。 “子轲,你到床上去休息会儿。” 是朱塞的声音。周子轲回头看见他。 空姐端过水来。 “是不是快到了。”周子轲问。 “就算落地了,今晚咱们也得先睡觉!”朱塞用笔敲着桌面,不容拒绝道。 周子轲没作什么争辩,他问:“最快多久能回去。” 朱塞看着他。 “你先告诉我,子轲,”朱塞面前铺的全是些文件,“你这次具体是……想用到哪一块资金,想用多少——” “我有多少?”周子轲问了一句。 朱塞愣了愣,他笑了,好像一时半会儿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 电影明星梁丘云与经纪公司亚星娱乐之间的纷争在坊间热热闹闹了两天,全国大大小小的娱乐版头条都快被这两个名字占尽了,同样吸睛的还有昔日的国民偶像汤贞——过去十年里,他一度代表亚星娱乐撑起过国内偶像市场的一片天,如今亚星娱乐受着万夫所指,被社会舆论的道德和正义钉到了耻辱柱上,是要送到绞刑架上去受刑的,汤贞就成了那个活祭品,如同被人扒光了一样,连着他如今的精神疾病一起,被作为活证物,呈到了刑场的祭坛上。 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操作着这些细节,太多关于汤贞的个人隐私在短时间内被曝晒到网络上,从过去数年的工作行程,到他近年来在各地医院看病的病历、档案,到最后连遗嘱这种东西都出现了。全国大大小小医院相继发出声明,对患者档案的泄露深表遗憾,称已经在系统内部进行严肃的整治,对相关员工警告或开除。与汤贞合作多年的律所更是发出律师函,称此次泄露事关律所声誉,他们将追责到底。 汤贞本人待在疗养院的高墙里,无处发声。而作为他的监护人,他的代理公司,亚星娱乐已是自身难保,甚至无暇发出一篇公开的谴责。打着模糊马赛克的汤贞病史仍旧被明晃晃挂在大大小小的新闻版块上,还有通篇清晰的文字总结:某年某月某日,为了参加亚星娱乐安排的某项活动,汤贞在身患某种疾病的情况下停用了药物,导致疗程中断,病情加重;某年某月某日,因为亚星娱乐安排的巡演场次与数台卫视大型晚会撞车,根据汤贞当年的行程,这位当红巨星连续一个月内每日睡眠时间只有一到两小时,在倒数第二场巡演中途,更是直接接受了封闭注射,以应付演唱会上高强度的舞台演出。 “换我我也自杀,”网友们纷纷表示,“这是把人当骡子在用啊。” 一段汤贞在某次演唱会上的舞台实录在网络上突然开始流传。他在一块小型舞台上正跳着舞,忽然一不小心滑倒了。那舞台位于观众席中央,周围尽是歌迷观众狂热伸出的双手。汤贞坐在地上,歌迷发出惊呼,镜头清晰地拍到汤贞皱了眉头的笑脸,他扶着地板站了一次,没站起来,有歌迷在他身边尖叫,他站第二次,又没能站起来。现场乐队还在奏乐,汤贞在地板上躺下了,他曲着腿,手握话筒对小舞台上空悬挂的直播镜头演唱起来。体育场大屏幕里近距离映出汤贞躺在地板上望着镜头的双眼,和他微微仰起的面孔。全场歌迷瞬时间陷入了疯狂,她们潮水般涌过来,朝圣一般在舞台边缘伸出手,想要触摸到汤贞,哪怕只是衣角的一点边缘,只是一根头发丝也好。一曲四分钟唱毕,汤贞手扶着地面,他站起来了。一束光从头顶打在他身上,照得他额上唇间脖子里的汗水,好像从露天的夜空中流淌下来的星子,落满他的全身。歌迷激动得捂着嘴哭泣,她们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汤贞笑得心满意足,他抬起眼看所有的歌迷,歪头把耳返塞回去。 接着他身上的光便暗了,那束光照到了主舞台上,那里开始了 mattias 另一位成员梁丘云和后辈们的演出。小型舞台慢慢降落,汤贞在现场消失了。 放出这段舞台实录的微博帐号“汤汤的圆圆”称:“这就是汤贞打封闭那场演唱会的现场。不久之后,汤贞就回到了舞台上。他享受演出,他不卖惨,他很坚强。对他来说,歌迷就是最强效的止痛药,音乐就是最有力的麻醉剂、封闭针。” 这段视频出现的时机不可谓不突兀。新闻媒体还在把汤贞当作一个符号,一个案例,一张疯了哑了不会说话的纸片人,放在社会新闻的语境里八卦和分析。这时候很多人又反应过来,汤贞是会说话的,他不光会说话,他还会唱歌,因为他不只是梁丘云口中被逼疯了自杀了数次的“亚星受害者”,他还曾经是那个风头无两,圈内人谁提起他都要赞叹三声的亚洲巨星。 有乐评人和粉丝发生了争吵。因为那位乐评人转发了这条视频,称从这段七年前的视频看当年的顶尖偶像是什么样的业务水平:“一流的演唱实力,超一流的临场应变能力,超超一流的敬业精神!”接着他话锋一转,对现如今国内偶像市场音乐市场痛心疾首:“别说躺着唱,站着都没几个接上气的!”粉丝们纷纷表示,宁愿自己的小偶像在舞台上轻轻松松过幸福日子,也不要他们进精神病院去。 更有时下最当红偶像的粉丝后援会会长公开声称:“谁成天这么卖命当偶像,low不low啊!玩票而已。现在的音乐人真高贵,还认真点评上了,我哥是你点评得起的吗?哥哥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奉陪你们这些音乐圈屌丝。” 什么叫“哥哥自己的生活”,看这一大清早的新闻头条便知道了。 嘉兰太子爷周子轲在香港某机场被狗仔蹲拍到了真人,他在数位空姐陪同下下了飞机,一落地便乘上当地商会派来迎接的车队扬长而去。 梁丘云坐在车里,看手里这份过期报纸,报纸头条还登着梁丘云的名字,第二版是另一条同样叫人过目难忘的新闻。 《两天两夜三进三出,周子轲留宿汤贞疗养院所为何事。院方:患方隐私,不便透露》 * 柯薇余光瞥到了梁丘云正看的报纸标题,她紧靠在梁丘云身边坐着。坐他们俩对面的是吕天正和一个女秘书。助理小孟在前头开车,副驾上坐的宣传人员对吕天正讲:“吕老师,我没骗你,亚星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都知道,护航船队就是周子轲的人,找了一晚上就是为了找汤贞!” 吕天正闲闲问:“这就是第一次?” 宣传人员道:“接着就是汤贞跳海,在海滩上,真跳了!是周子轲亲自下去救的他,从海里抱着出来的!” 吕天正一皱眉。那宣传人员讲:“接着护航船的直升机就来了,周子轲带着汤贞就走了,根本都没通知亚星娱乐!” 柯薇在旁边有点不敢置信,嗤笑:“周子轲也好汤贞这一口?” 吕天正听着也觉得蹊跷。“周子轲”这三个字,怎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汤贞”这个名字扯到一块去。他扶着烟斗,问:“这两天他在汤贞那个精神病院过夜,也是真的?” “千真万确,”宣传人员在副驾驶上讲,“多少报社记者都拍着照片了,周子轲开车大半夜从里面出来,大清早又回去,衬衫领子乱七八糟,那头发,感觉刚睡完觉急匆匆就出来了,就跟回城里买了什么东西又着急回去似的。” “买套儿去了吧!”柯薇脱口而出。 吕天正看她一眼,笑了笑,摇摇头,大约实在受不了这个女人。吕天正自己脸上也挂着一种隐晦的笑容。 “这新闻不着调!”吕老师严肃评价道。 宣传人员说:“确实不着调,可这确实是真新闻!周子轲确实这两天两夜都待在汤贞的病院里。说出去谁都不信,可眼见为实啊。我好多在网站工作的朋友这两天都快被周子轲的粉丝团骂死了,非说拍的照片是ps的,是造假的,骂媒体都是亚星娱乐的同伙,合起伙来炮制周子轲的假新闻给亚星娱乐转移视线——” “这有什么不着调的,”柯薇突然插话了,她一双耳环在整齐的短发下面轻颤,“像周子轲这种人,你指望他去救人?指望他去医院探病?还陪夜?他肯在那里过夜,还待了两天,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啊!” 柯薇又说:“别看汤贞现在病怏怏的早过气了,当年也是红过,指不定人家周子轲小时候还是看着汤贞的音乐录影带长大的呢!” 吕天正笑着嘬了一口烟。他余光瞥见梁丘云,发现梁丘云还在座椅里面看报纸,眉目间也没什么表情。 柯薇又笑了,眼神颇轻蔑:“早年就听我表姐说过了,汤贞这个人,特别能勾起那种权贵人士的保护欲,说白了就是招有钱人喜欢。最早说‘睡遍京圈’说的不就是他吗。当年一大堆从来不碰小男孩的老板见了汤贞全想约他吃饭——” “你什么都知道!”吕天正说。 柯薇说:“我表姐还去过周子轲他们家呢!说那时候周子轲就是个臭屁小孩。哎呀哎呀。”柯薇满面笑意,“啧啧”了两声。 “我上回去日本,”吕天正接过话茬来了,“和日本当地代理公司的人吃饭,跟我打听起周子轲来了。” “说这位周公子,去了日本以后没少泡夜店,跟在国内的时候一样,”吕天正讲,“在日本待了半年,歌没唱过几句,招惹了不少模特女星惦记他。据说还出来个什么网络红人,出了本书,就写她和周子轲谈恋爱的经过。” 柯薇感觉梁丘云在她旁边轻动肩膀,是笑了。她说:“别给周世友再整出一个中日混血的孙子来!” 吕天正吸着烟斗:“这你也管。” 柯薇义愤填膺道:“可不行,他一家人从我们中国人手里赚走那么多钱,不能分一半给日本人!” “你倒是挺爱国。”梁丘云看着报纸,冷不丁的开腔了。 一车的人,连同正开车的小孟,全都笑了。非常捧老板的场。柯薇笑着白了梁丘云一眼。吕天正说,像周子轲这种纨绔子弟,败家子:“还不如趁早结婚生子,让周世友好好把孙子辈的培养一下。他们家这么大的产业要是落在周子轲手里,我看迟早要败落。” 旁边的女秘书问:“周世友不是有私生子吗,据说在国外的。” 吕天正摇摇头,皱眉道:“你懂什么啊。” “嘉兰塔知道吗,”车遇到红绿灯,在路口停下,吕天正一指窗外繁华的闹市区,远远有两栋高耸的塔影,“那上面的广告牌子,在周子轲之前,只挂过一个人的广告,就是周子轲他亲妈,几年前得癌症死了的,早年间的选美冠军,叫穆蕙兰。” “死了?”女秘书问。柯薇也看他。 “周子轲没有小妈啊?” “没有,”吕天正说,他是个老江湖了,“穆蕙兰给周世友生了一儿一女。就凭这个妈,周子轲在他家就没人敢动他。穆蕙兰以前过生日的时候,晚上站市区往天上看,能看见一对儿星星。不是别的,就是嘉兰塔那两个塔尖发出的光。” 小孟在窗外扫了一张门卡,把车驶入了亚星娱乐的停车场。车门打开,柯薇先下了来。她瞧着眼前这栋熟悉的老楼,回头感慨道:“有钱人真浪漫,过个生日这么大排场。可惜就生了周子轲这么一个儿子,还惯成个花花公子。” 女秘书也下了车来,她对柯薇悄悄说,今早看新闻,周子轲昨天半夜飞香港去了:“身边带了好多漂亮空姐。” 柯薇告诉她,这才是周子轲那种公子哥过的生活:“救了汤贞两次,对他来说就跟玩一样,”她又对女秘书窃窃私语,“你知不知道汤贞这个人,他特别容易当真。” 柯薇笑着:“不过也真可怜,都进精神病院了,周子轲还亲自去看他。这换成谁谁不感动啊,可能以为自己遇到了救命稻草,还不是周子轲要什么他答应什么。但没想到周子轲才睡了两宿就腻味了,就撇下汤贞走了,回香港继续泡漂亮空姐去了!” 吕天正下了车来,道:“柯薇你一个小姑娘家!大庭广众的。”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梁丘云。柯薇笑道:“原来吕老师还把我当小姑娘啊!” “吕老师,”梁丘云道,“柯小姐的厚脸皮在贵公司也是远近闻名,您不应该没听说过。” 柯薇三两步到他眼前,用细挑的鞋跟踩梁丘云的皮鞋。 亚星娱乐停车场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几人周围欢声笑语不断。 柯薇这时候提起来,问梁丘云以前在亚星娱乐和周子轲其人有没有过什么交流。 梁丘云朝亚星娱乐的正门走:“没有。” 柯薇皱眉道,不可能没有:“你忘了,《迷城追踪》宣传期的时候,你们俩还一块给《大都会》拍过一期封面。还是我问郭小莉找的你们两个呢,亚星娱乐的两代队长,‘男孩与男人’,专题名字我都记得。” “你记的还挺详细。”梁丘云说,也不看她,只往前走。 柯薇说:“那当然,像周子轲这种身家的子弟平时可不好见。” 小孟这时候突然从后头插话了。 “柯薇姐,”小孟看着她,诚恳道,“我跟着云哥这么多年,见过的纨绔子弟多了,十个有九个最后下场惨淡。” “没家的没家,没命的没命。生死富贵,说不好。你也不用太稀罕。” 梁丘云把亚星娱乐的门狠狠推开了。 第80章 泡沫 22 一大清早,亚星娱乐来上班的员工不多,间间办公室都是空的,电梯也停着,到处是被丢下了的烂摊子。十几家公司派人来公司大楼索要尾款。李经理姗姗来迟,带着财务人员跟他们在会议室里扯皮。郭小莉踩着高跟鞋,蹲在地上,从一楼大厅的废纸堆里捡起一本刚印制好不久的画册。 封面写着,mattias 点滴十年巡演纪念。还印了郭小莉与公司美术部门磨合了两个月设计出来的那枚十周年标志画。 明明不久之前,亚星娱乐上上下下,还在为公司即将到来的海岛音乐节,和音乐节后 mattias 出道十周年的大型巡演而忙碌。他们在公司熬夜,午间也没时间休息,郭小莉的办公室时时刻刻被人挤满,大家都盼着公司熬过这关,有个好的结果。谁能想到,这短短时间,音乐节惨淡收场不说,所谓的“十周年”更是彻底化为泡影。郭小莉抬起头来,看到亚星娱乐此刻冷冷清清,已是这幅惨象。 林经理带着几个保安去会议室控制局面,路过郭小莉身边时,他看见她,劝道:“别舍不得了,小莉,扔了吧!” 郭小莉手抓着那本纪念册。“这不才刚印好吗。” 林经理在原地站住了,他两只手垂下,无可奈何道:“ mattias 已经解散了,演唱会都取消了!” 郭小莉拍她手里的纪念册,在膝盖上摊开了,她告诉林经理:“你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她一页页翻开,露出纪念画册里每一页上的文字和图片,“每一行字都是我亲笔一遍遍改的,每一张照片都是我从公司图库里——” 林经理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在昨晚那场争斗不休的会议结束后,他是对郭小莉怀有一些歉意的。这个女人,自己带着孩子,在公司一路拼搏到现在,是不容易。他也感觉到昨天毛总那番话说完之后,郭小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林经理这会儿走过去,把郭小莉从地上扶起来,耐心道:“ mattias 已经没有了,小莉,放下吧。小莉?” 郭小莉手还抓着那本册子。 林经理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但咱们得往前看了。”他又说:“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得想法子,多从万邦娱乐和梁丘云手里要到钱。就算为了你闺女囡囡,你也得往前看了!” 毛成瑞在办公室里拨郭小莉的电话,拨了一次,没通,又拨一次。毛总有点心急了,又没有秘书可差遣。小莉办公室在同个楼层,他想,要不干脆,他自己亲自走一趟吧。 刚出了办公室门,毛成瑞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就站在他办公室门外不远处的玻璃幕墙边上,正往玻璃外面的楼下俯瞰。 毛成瑞抬起头,看清了来人。 梁丘云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郭小莉由秘书陪着,从一楼往电梯里走。秘书告诉郭小莉,公司现在很多同事都在私底下相互联系和商量,不知道是等公司给遣散费好,还是下一步毛总有什么别的打算。秘书试探着问:“郭姐,听说,万邦有可能要收购咱们公司,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郭小莉喃喃道,看着电梯数字往上跳。 秘书讲:“外面都在传。”又说:“连 kaiser 的后援会都在网上带着粉丝闹呢。” “干什么,”郭小莉说,“盼着咱们倒闭。” “她们怕别人都解约了,kaiser 迟迟不解约,会吃亏吧。” “万邦有什么好的,”郭小莉说,“去了万邦,除了肖扬,一个都留不下。” 秘书一愣。 电梯门打开,她们到了。 郭小莉一眼看见她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人。 远远的,有女人的声音在里头传来:“这张给我看看,这张给我看看!” 郭小莉进了门,一眼看见柯薇,手里拿着两个相框,正是郭小莉办公室墙上挂的 mattias 专辑封面。 柯薇旁边一个年轻女性,打扮像是个秘书,她手里拿的是汤贞九年前发行的一张绝版单曲,郭小莉特意装裱了端放在架子上的《如梦》。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郭小莉怒目圆睁,喝问道。 柯薇被她吓了一跳:“小莉姐,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把手里的相框随手丢到郭小莉办公桌上。 郭小莉冷冷盯着她:“柯薇,死丫头片子,你过来干什么。” 柯薇不高兴了:“小莉姐,好好的过来看你,怎么还骂人啊。” 郭小莉道:“我不在办公室,谁给你们开的门。” 柯薇笑了,“哦”了一声:“我提前过来挑挑办公室,知道你这间大,进来看看。不都是迟早的事嘛。” 郭小莉被她气得,嘴角肌肉直抖,已是咬牙切齿。郭小莉盯着柯薇,又盯着另个年轻女人,她突然走上前去。年轻女人后退一步,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就见郭小莉伸手过来,不是要抓她的头发,不是抓她的脸,居然只把年轻女人手里那张《如梦》一把抢回去了。“滚,”郭小莉说,她声音还克制着,努力冷静,“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柯薇站在原地,不给反应。就听郭小莉大声喊道:“滚!!” 柯薇扑哧一声。 “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看把小莉姐气得,”柯薇招呼着她的同伴,路过郭小莉身边时,柯薇突然回头,“对了小莉姐,你和前姐夫的官司什么时候开庭啊?” 郭小莉一声不吭,两眼死死瞧着柯薇。柯薇走了出去,郭小莉突然就要往外追。 柯薇见郭小莉居然追出来了。她赶忙躲到一人身后,脸上笑嘻嘻的:“小莉姐真生气了!她要打我!”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站好了。”只听那人对柯薇说。 郭小莉听见了他的声音。 郭小莉抬起头,她不看柯薇了。她手指在身边垂着,直打哆嗦。 办公室门关上,郭小莉的秘书都被关在了门外。 郭小莉手扶着办公桌,她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吞吐呼吸,她对站在面前的人抛出一句:“你来干什么。” 梁丘云颇无辜地看着郭小莉,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 “我怎么也该和公司领导们有个正式的道别。”他说。 郭小莉说:“云老板的解约发布会几亿人在电视上看。有什么话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来一趟。” 梁丘云说:“郭姐已经同我这么见外了。” 他低着头笑了笑:“怪不得打算偷偷带汤贞出国。不是为了躲我吧。” 郭小莉一愣。 “你和毛成瑞打什么算盘。”梁丘云问。 郭小莉难以置信。 她不知道她和毛总彻夜的长谈,还完全没有计划的事情,是怎么落到梁丘云耳朵里的:“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年把我和汤贞牵到同一个组合里,”梁丘云说,“一签就是十年。如今十年还没到,你就想带汤贞走了,你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梁丘云,是你自己解的约!” “所以呢,我说要离开你们二位了吗。”梁丘云不疾不徐道。 郭小莉皱了眉头。 梁丘云方才站在郭小莉办公室沙发边,这会儿他过来了。他比郭小莉高出那么多,身影迫近,郭小莉下意识向后退,膝窝碰到了椅子边缘,郭小莉向后一倒,整个人便坐进椅子里。 梁丘云身上的阴影从上面笼罩过来,形成巨大的压力,郭小莉双手抓着膝盖上的套裙,她目光在自己脚边转,又抬起来,看梁丘云。 带汤贞出国,不过是郭小莉无路可走的最下策。亚星娱乐大厦将倾,mattias 没有了,汤贞在国内也已经声名狼籍,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亚星只有一片焦土,但国外还有些阿贞多年前合作过的人,合作过的公司,有些没忘记汤贞这么个人的影迷。 郭小莉舍不下汤贞。她也知道汤贞那条所谓的“艺术生命”早已经油尽灯枯,在所有错误的选择中几乎空耗殆尽了。 “梁丘云,你已经什么都有了,”郭小莉声音颤抖,“你还想要什么?” 梁丘云居高临下,近近瞧郭小莉的脸,他突然笑了。 “我告诉你,郭小莉,”他小声说,好像透露给郭小莉一个秘密,“就算汤贞解约了,就算你把他带到天涯海角……” 郭小莉懵了一样听着。 “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汤贞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在一起。” “而这一切,都是郭姐你含辛茹苦,十年的努力造成的。”梁丘云对郭小莉一字一句道。 “梁丘云,阿贞从来没有害过你。”郭小莉突然对他说。 梁丘云仿佛受了什么错误的指控:“他没有害过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郭小莉歇斯底里问。 “当然是因为你。”梁丘云说。郭小莉脸是僵硬的。 “这么多年,为了让你的宝贝阿贞离我远远的,”梁丘云说着,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朝郭小莉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郭小莉猛地扭开头,避恶鬼一样地避他,梁丘云道,“……可惜来来回回还是只会使这一种手段。” “你这次又想利用汤贞去求谁替你解围,”梁丘云凑近了问她,“方曦和?” 郭小莉在梁丘云的阴影里,她胸膛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 “周子轲?”梁丘云突然说,仿佛心血来潮。 这实在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姓名。郭小莉始料未及,被他问得愣了。 梁丘云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小孟等在门外,告诉梁丘云,吕老师已经带柯薇几个人到楼下参观了。 “天天去哪了。”梁丘云说。 小孟解释道,天天哥说他早过来等我们,我刚才上下楼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 梁丘云走下亚星娱乐大楼的楼梯。他脚步停在台阶上。背后,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亚星历史照片墙上,当中一幅,正是汤贞六年前在欧洲影展获得最佳男演员大奖时的巨幅画像。 下面还有一张金质奖杯的特写照片。 梁丘云背过身,抬起眼,瞧见那张昔日的面孔。摸了摸袖口上的扣子,梁丘云转身下楼。 * 骆天天身处狭窄的黑暗之中。并不全是黑暗,因为他眼前始终有一条缝隙。缝隙外的光投进来,落在他的瞳仁里。骆天天透过那条缝,窥视外面老旧的沙发,铺着发黄旧报纸的茶几,茶几下面伫立不动的几支啤酒瓶……沙发边有一条走廊,沿着走廊向更深处前进,是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有张大床在里面。 从骆天天坐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那张床,看到床板上卷起来的被褥,被褥被生锈了的铁链捆扎着。 客厅墙上挂着一本旧挂历,纸面上的时间还停留在四年前。电视机背后张贴的那些老香港武侠电影海报如今也一张张鼓胀、变脆,有的脱落了,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空气里有股呛人的霉味,坐得久了,骆天天渐渐闻不到了。 “天天?” 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有敲门声。 骆天天听见了,他眼珠转过去,坐在黑暗里不动弹。 很快,金属稀里哗啦地碰撞,有什么被卸下来,丢在地上,是门锁打开了。然后是皮鞋踩在废旧地板革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嘎吱一声,骆天天看着眼前的缝隙被拉开。世界由细窄的条形变为了齐整的方形,骆天天周身的黑暗被吓得躲进了他背后,不敢再冒头。骆天天抬起脸来,他坐在这大敞的衣柜里,仰望衣柜外站着的那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骆天天问。 梁丘云从衣柜外面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里已经四年没人来住过了。还是往日里,旧回忆中的那些陈设。电视机上落满灰尘,空调柜子的壳也翘开了。阳台的窗户被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甚至每条缝都贴死了,密不透风。阳台上还丢着几双塑料拖鞋,衣架上夹着双发黄了的白袜子。 梁丘云不喜欢这个地方。骆天天知道。 但他喜欢。 他还能回想起小的时候,他很小,从家里跑出来,到梁丘云这间宿舍里撒欢。他和梁丘云斗嘴,每次都是他赢。小小的单人沙发,很窄,他靠在他宽广的后背上看电视,要么就是坐在梁丘云的衣柜里玩。 “你真要把这个楼拆掉?”骆天天抬起头,问。 “谁告诉你的。”梁丘云说。 骆天天透过那间卧室打开的门,看到梁丘云走进去,走到那张空荡荡的床板前。梁丘云用两根手指在床板上蹭了一下。 “你猜我从这个角度,看见过什么?”骆天天又说。 “什么。”梁丘云在卧室里说。 骆天天说:“汤贞。” 梁丘云正拍手上的灰。他这时候转过身,透过卧室的门缝,正正好好看到外面还坐在衣柜里抱着膝盖不动的那个红头发青年。 “天天,过来。”他说。 生锈的铁链掉在地上,卷起来的被褥又潮又硬,在床板上铺开了。骆天天打开浴室的水龙头,把一条板结了的旧毛巾过了水,擦试过被褥的表面,把积灰擦掉。然后他洗了手,在梁丘云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的关系近来回温了不少。自从骆天天穿着那身祝英台的戏袍,在兰庄的套房里等他到半夜,把梁丘云等回来。往后几乎每一天,他们都见面。骆天天经常接到小孟的电话,有时甚至是梁丘云本人的电话,叫骆天天过去,说他想要见他。这个需求来得非常突然,要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骆天天还每天联系梁丘云都联系不上。 两个人见面了,又没别的事情。毕竟梁丘云想见的确实不是他,是“英台”。 对骆天天来说,这是有点“重操旧业”的感觉。要知道他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怎么再扮演过汤贞这个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一度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起码梁丘云是绝口不提。梁丘云和骆天天一样,不喜欢有人提这个名字。骆天天过去和梁丘云在一起。在酒店套房里,在骆天天的公寓里,在片场的保姆车里。梁丘云那时候每次外出拍戏,一拍大半年,骆天天除了忙自己的工作,多半时间都去陪他。梁丘云那几年正是拼搏的时候,他的电影不断刷新票房记录,每一部都比上部更复杂,充满了危险的匪夷所思的动作场面。骆天天看着这些电影诞生,上映,卖座。在他看来,他是陪梁丘云度过了这么一段时光的。尽管那时候的他也还生活在失去了“男朋友”的阴影里,除了陪梁丘云,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曾经从梁丘云身边离开过。然后慢慢的,又回到梁丘云身边来,好像画了一个圆。回到梁丘云身边的时候,梁丘云对他说,天天,以后哥哥会照顾你。骆天天潜意识里并不相信他。果然,经过了短暂的温情之后,梁丘云对骆天天的态度就开始变得敷衍,恶劣起来。 他一直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他说的那样把骆天天呵护着,心情不好,则如同对待一个工具,给骆天天难堪。 骆天天尝试过和他争吵,也和他闹,想和他分开。但最后骆天天发现,世上除了梁丘云,他确实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亲近了。骆天天只有梁丘云,没有别的依靠。 汤贞自杀的消息传出以后。骆天天开始听到梁丘云在各种公开场合频繁地提起“汤贞”两个字。 连私底下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骆天天听到梁丘云的声音在他耳边像着了魔一样唤他。阿贞,阿贞。梁丘云说得是这样自然,两个字在他唇齿之间,轻得都不像是他梁丘云的声音了。 梁丘云还说,你汤贞老师和你不是一种人。 梁丘云的手握过来,把骆天天放在膝盖上的手覆盖住。 “你看见过阿贞?”梁丘云说。 骆天天只觉得很想笑。他说的“汤贞”,到梁丘云嘴里都要变成“阿贞”。“有一年,出了大事,”骆天天脸上没有笑容,轻声说,“到处都很乱。毛成瑞把这栋楼封了,让练习生回家住,省得有记者堵他们……”骆天天转过头,看梁丘云,“但我知道你其实偷偷住在这里。” 骆天天说到这,沉默了,他好像在观察梁丘云有没有生气。没有。骆天天说:“你把汤贞关在这里。” “我躲进衣柜,本想休息的,结果看见你抱着他,像抱一具尸体似的,在他身上使劲儿。” “我很生气,”骆天天说,“所以等你一走,我就把他放跑了。” 梁丘云听着,也不作声。 “不是栾小凡放的,”骆天天说,“是我放的。” “这是我的地方。”骆天天又说。 梁丘云说:“这是我的地方。” 骆天天说:“我先来的,汤贞是后面才来的。” “下不为例,天天。”梁丘云说。 骆天天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还想要汤贞干什么。” “下不为例,知道吗。”梁丘云说。 骆天天说:“就算汤贞在,你也还是离不开我……” 接着“砰”的一声,骆天天的后脑勺磕在了床架子生锈的边角上。 ……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把梁丘云看清楚。可是他做不到。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去看梁丘云,也好像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如同铺天盖地宇宙中生出的无法填满的黑洞。 梁丘云这个人真的还存在吗。 梁丘云伸出手来,捏了捏骆天天的脸蛋。 天天,笑一笑。他说。 骆天天顺了一会儿气。然后骆天天听话地笑了。他天生有一种加害者的笑容,像是个小恶魔,足以洗脱所有人的负罪感。 亚星娱乐练习生宿舍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就在几天之前,这里住着的几乎所有孩子,全部与亚星娱乐解除了合约。如今他们已经全搬走了,人去楼空,房门口、走廊上也布满了搬家时遗落的垃圾。骆天天一瘸一拐地跟着梁丘云从那间宿舍里出来,他回头看那张门牌上,还清晰涂画着“316”三个熟悉的数字。 除了梁丘云,骆天天没有别的依靠。连亚星娱乐都即将不存在了,如果没有梁丘云,他骆天天能去哪里呢?骆天天扶着扶手,走下楼梯。 梁丘云从出了练习生宿舍就一直在回电话。骆天天听见梁丘云在电话里和人说什么签约仪式,他从梁丘云口中听到了许多政商名流的名字。 小孟把车开过来,门打开,柯薇在车窗边挥手,看到骆天天,她笑道:“你这个小崽子,也就小云哥找得着你!” 梁丘云上了车,他衬衫领口敞开了,没扣。骆天天站在车外面,看到车里坐满了人,没有留给他的座位。 柯薇和梁丘云抱怨,说她刚刚听吕老师说起,才知道梁丘云的新大宅下面有个地下酒窖:“你还真要和林大合开酒庄啊?” 吕天正抽着烟,看见骆天天站在外面,他指挥副驾驶上那个宣传人员下去,把座位让出来。 柯薇还和梁丘云笑:“吕老师还说,你房子盖了四层,从外面看就三层窗户,你想干什么啊?” “忘了修了。”梁丘云轻描淡写道。 副驾驶座位空出来,小孟喊道,天天哥,上来吧。 骆天天说,他让贝贝来接他。 梁丘云在车里看了站在路边的骆天天一眼。车子开走了。 骆天天蹲在一个隐蔽的树丛里,他翻自己的手机,想给助理贝贝打电话。这时候他手机突然响了。 骆天天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接起来,不管对方说什么,他说:“你过来接我吧。” 一辆二手帕萨特从路口风风火火地开过来,司机一看技术不怎么样,车速控制不稳,刹车的时候整个车身都晃了晃。 骆天天坐进后座里。车里除了司机没有别人。骆天天还浑身难受,他靠在座椅上,看到司机从前面回过头来。那是一个年轻人,长了一张泛红的脸,头发刺刺地上翘,刚毕业的大学生。他脖子上挂着张实习记者证,一见骆天天,他激动得都有点结巴了。 天天,我没想到你会接电话。你今天有时间接电话了?你在亚星这边干什么,一会儿还有工作吗?快到午饭时间了,你饿不饿,我今天刚领了实习工资,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骆天天的身体陷进车座里。 “庄喆,你知不知道汤贞住的精神病院怎么走。”他问。 那年轻记者一愣,急忙点头。 骆天天等在康复中心的接待室里,十几分钟前,一位姓金的护士长告诉他,探视病人需要经过病人本人或监护人的同意才可以。 墙上的时钟走到第二十分钟的时候,骆天天从沙发上站起来,汤贞大约不想见他,他也不想等了。一位小护士这时从外面跑进来,小护士认出了骆天天,说:“骆先生,不好意思病人刚醒,我这就带你上去!” 骆天天在康复中心的走廊上走,他看见身后电梯门口、楼梯出口一层层的铁门,看到楼下空旷的花园里,那些呆呆傻傻或站或坐的病人。 护士停在一扇门边,骆天天走过窗外的时候,看到汤贞穿一身惨淡的白色病号服,正坐在床边等待。 汤贞看见骆天天出现在门外。 小护士千叮咛万嘱咐,说水果刀用完了,一定记得拿出来,不要留在病人房间里:“我会过来检查。” 骆天天走进汤贞的病房,把门关上。汤贞抬起头看他,安安静静的,不和他说话,也不与他招呼。 骆天天在椅子上坐下了。他也不看汤贞,自顾自打开护士给他的那把折叠水果刀,从汤贞病床前的果篮里拿了只苹果。 汤贞看他。 骆天天的手不怎么使得上劲儿,红色果皮削断了几次,一条条脱落在地上。骆天天很快把那颗苹果削完了。 他反手把水果刀递到了汤贞面前。汤贞坐在原地,直愣愣看眼前这把刀,又看骆天天。 骆天天瞧见汤贞放在床边的那只手枯瘦,蠢蠢欲动,抬起来了。 汤贞把手伸向他,手有点发抖,就要握那柄水果刀。 骆天天乐了,冷笑了一声。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骆天天对汤贞说,连声‘汤贞老师’也不提了,“为什么你一出现,我生活中的一切就全都改变了。” “我劝你一辈子就住在这里,别出去了,”骆天天说,“外面不比这里面好。” 汤贞呆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椅子,一只削好了的苹果被塞进他的手里。 * 毛成瑞坐在办公桌边,林经理和李经理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他们一个比一个着急,抓了椅子就坐到毛成瑞桌对面。毛成瑞双眼紧盯着桌上那只电话机。 时针指向下午一点钟,电话铃声倏尔大作。毛成瑞等待了三秒钟,铃声还在响,他伸出颤抖的手来,把话筒握住,端到耳边。 “喂?” 林经理和李经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只听毛成瑞对电话里殷勤道:“朱先生,你好啊,朱先生!” 第81章 泡沫 23 自梁丘云几人走后,亚星娱乐内部各部门就颇有点改朝换代的意思了,公司里一时无人主事。每个人都在商量后路,疯狂打电话,想尽办法与万邦内部相熟的人士提前打声招呼,能找到梁丘云身边的人物也好。 郭小莉下午在医院输着液,接到林经理的电话。“在输液啊?”林经理反过来安慰郭小莉,“那算了,没事情!小莉,你好好歇着,明早记得来公司!把心放宽一点,汤贞老师粉丝遍天下,公司不会有事的!” 电话挂了。 这番通话来得莫名其妙,郭小莉丢开手机,低下头抓自己的头发。从上午在公司见过了梁丘云到现在,她一直就心神不宁。护士给她换下一瓶药水的时候,郭小莉随口问:“你听说过 mattias 吗?” 那小护士愣了,用酒精棉球擦过了药袋口,忍俊不禁。那笑容仿佛在说,谁没听说过。 梁丘云说,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汤贞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在一起。 郭小莉输完了液,乘上前往康复中心的地铁。路上有记者拍她,她视若无睹。梁丘云说的对。郭小莉想。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阿贞无论走到哪里,就算飞到天涯海角,只要在公开场合出现了,怕是就要和“梁丘云”这个名字扯到一起。 就算郭小莉给汤贞解了约,带他去国外发展——汤贞到底是个中国人,去国外发展说得容易,想也知道会多艰难。汤贞如今生着病,本该是依靠过去奋斗的积累慢慢度过艰难时刻的时候,现如今却被逼得只能抛下所有,远走他乡,谋求生路。 如果阿贞没有那么喜欢表演,也许她们现在会很轻松。汤贞并不缺钱,把这纷繁复杂的一切都抛下,他本可以逍遥自在。但郭小莉知道。汤贞抛不下,去年年底汤贞突然病情恶化的时候,是什么让他坚持了半年,是那些没有完成的合同,是还没有走的歌迷,是工作。 所以郭小莉能怎么办呢。要维持阿贞的状态,就必须拿出些工作来激励他,吊着他,把他那口气,那股劲儿,精气神,都给他吊起来,鼓励着他:你是汤贞,你要自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有这么多人爱你,那么多人希望看到你在台上。 可要是真的回到了舞台,回到公众面前……就像林李二位之前提到的,也许那又会是一场灾难,一切又重蹈覆辙,因为梁丘云老板手眼通天,他不会让汤贞站起来。 mattias。郭小莉又想起了这个名词,想起许多年前,她每天忧愁于汤贞本人的爆红,而组合毫无发展。郭小莉每天要向无数合作单位一遍遍重复,在报道上、宣传资料上、电视荧幕上,不要只写“汤贞”,要写“mattias 组合成员汤贞”。 她做出了很多努力,为了推广这个组合,可十年的努力,如今变成了阿贞身上想甩都甩不掉的烙印。就好比周子轲曾经问过郭小莉:“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解散。” 郭小莉当时说,mattias 是阿贞的家,阿贞的归属,是阿贞最大的心血。 周子轲说,这话你教多少人说过。 郭小莉说,是,她对旗下每个艺人都讲。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套话。但是汤贞——他是当真的。汤贞听了郭小莉的话,竟然真的把他的心搁在里头了。 这到底是对是错? 周子轲。 郭小莉又想起他来。 地铁到站了,郭小莉一边下车,一边拿起手机给周子轲打了个电话。这臭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至今不接电话。 温心告诉郭小莉,骆天天中午的时候来了:“我回去给汤贞老师拿棉被和枕头,回来就见他手里握着个削好的苹果,氧化发黄了,就没给他吃。后来才知道是骆天天削给他的。” 郭小莉透过窗子,看见汤贞吃过了晚饭,自己收好小桌板,然后在床上躺下。他枕着家里睡习惯了的那只枕头,脸贴在上面,手脚蜷缩进身上盖的绣了小梅花的棉被里。 “金护士长已经检查过棉被枕头了,说可以带进来,”温心也观察着汤贞,说,“我觉得他挺高兴的。” 祁禄驱车赶来,他从家带了些换洗衣服,还有洗漱用具。到了康复中心,郭小莉叫祁禄去餐厅,她要对他和温心交代一些事情。 “我在这个行业干了这么多年,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郭小莉坐在卡座里,手背上还贴着棉球胶布,她望着眼前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公司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有很多人的错误,也包括我的错误——” “郭姐。”温心不知道郭小莉要说什么,她脱口而出。 郭小莉对她摇头:“不管是谁的错误,公司已经这样了。你们两个小的,抓紧时间想想自己的后路。” 祁禄不言语。温心问:“后路?” 郭小莉说,无论你们想去哪儿,工作也好,什么也好:“我尽量帮你们多争取经济赔偿,推荐信如果需要,你们尽管找我。” 温心问:“公司真的要关门了?” 郭小莉没言语。 温心愣了愣:“郭姐,你要去哪里?” “我……应该要和他们死磕一阵。要到足够多的钱。我还要打官司,要保住囡囡。”郭小莉坐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上司的架子了,非常坦然。 温心眼睛眨得快,就这么一会儿眼圈就发红了。“那汤贞老师呢?”她问。 “阿贞会和公司提前解约。”郭小莉说。 温心这下是真傻了。 “免得再生事端,”郭小莉说,“等处理好官司,我会带囡囡和阿贞出国,让阿贞在国外养病,如果有可能——” 温心有点委屈。 “不带我去吗?”她说。 郭小莉问:“你想去吗?” “想。”温心点头道。 “可是你家老师,他不知道会病多久,”郭小莉是个长辈,对温心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轻轻,青春年华不拼事业,不谈个恋爱,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如果一直病着,你难道照顾他一辈子?” “到时候你爸妈怎么办,你已经多久没回家了,他们就你一个女儿。” 温心委屈极了。 祁禄从旁边没动静。郭小莉说:“你们两个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清楚了就告诉我。” 温心说:“汤贞老师知道他要和公司解约的事吗?” 郭小莉略一犹豫:“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 汤贞一直到夜里都没醒,他在小梅花棉被里安睡。金护士长被温心叫到了病房外面,温心说,他今天没吃药呢。 金护士长了解到这个情况,和温心说,再观察一两天看看。 “确实有的患者会出现这种情况,环境让他觉得熟悉,安心。他有安全感,”金护士长说,“但一般维持不了几天。” 祁禄听着,看了金护士长一眼。 郭小莉在护士站外的长椅上睡着了,温心叫她,郭姐,郭姐。 郭小莉一下子睁开眼:“阿贞醒了??” “不是,是毛总给你打电话。”温心说。 “什么?”郭小莉问。她手机掉出了口袋,温心给她拿着。温心说,她刚刚收到公司人事部的群发短信:“紧急通知所有员工早上八点到公司集合。” 郭小莉一愣,低头整理套裙。“现在几点了?” 温心转过手表给她看:七点十分。 郭小莉急匆匆赶到亚星娱乐,路上堵车,比原定好的八点迟了近半个钟头。一进亚星娱乐大楼,她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地面光滑洁净,昨天中午临走的时候郭小莉还见这满地都是垃圾,现在五六个清洁工人正提着桶,在大厅四处刷洗着地面,郭小莉瞧他们身上制服,不像是亚星娱乐的人。 楼上有人探出头来说:“郭姐,怎么才来,快上来!” 郭小莉仰起头,她来晚了,大家都到楼上去了。 亚星娱乐顶楼,毛成瑞办公室门外,人挤人地站了几十个员工,全都交头接耳,正相互之间小声议论着。郭小莉一上来,她的秘书先发现她。 “怎么回事?”郭小莉问。 秘书讲:“不知道啊,人事部突然叫大家过来,还没走的全都来了。” 有人看见郭小莉,说,郭姐,你怎么在这儿:“林经理他们跟毛总据说昨天在公司跟人谈了一个通宵,没叫你啊?” 郭小莉问:“跟谁谈一个通宵?” 话正说着,毛成瑞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先是李经理喜笑颜开地从里面出来了,然后是林经理,一手端着一只红酒杯,站到了门外的另一边。 “毛总,不要客气,我应该谢谢你,把这个机会给我。” 郭小莉远远听见了毛成瑞的声音,从办公室门里传出来:“朱先生,我信任你,你是有信誉的人。我万分万分地感激你啊。” “现在就和大家见面,毛总怕我抵赖啊?” “不不不,一切随你,朱先生。” 郭小莉仰着脖子,听见周围同事们正议论纷纷。 “昨天说公司要卖给万邦?” “里面的人是谁?万邦的人?” 毛成瑞出现在办公室门外。 他的手抬起来:“大家,安静,安静一下!” 一个清瘦男人从毛成瑞身后走出来,出现在了台前。 “前一阵子,公司遇到了什么样的危机,相信大家也都知道吧。”毛成瑞扯着一把老嗓子说。 员工们面面相觑。 “虽然合同还在一步一步进行,材料也没有上报,一切事情还要等待审批,”毛成瑞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提前宣布一件事了!”毛成瑞说着,转过身,手朝他身边的清瘦男人抬起来:“请大家欢迎公司新一任董事长——” 他话音未落,林经理和李经理已经在旁边带头努力鼓起掌来。台下人目瞪口呆。 清瘦男人脸上笑眯眯的,他西装革履,脑后扎一个小辫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很和善。“大家好,”他说,“我姓朱,我叫朱塞。” 林经理把红酒杯递到朱塞手边,朱塞谢过他,把酒杯举起来,朝向众人。 “我有一个叔叔,以前经常教育我们,”朱塞远远地笑道,“做事情,不能像强盗……”新任董事长正发表演讲,台下员工们懵的懵,急的急,慌乱的慌乱。 “什么情况……” “不知道,不是说好了万邦吗?” “朱塞……”有人低着头,用手机迅速搜索这个名字,很快结果便出来了。 “职业经理人,他是个职业经理人……”那人念着,一愣,“嘉兰剧院的经理……” 朱塞的发言刚讲了没几句,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把他打断了。朱塞和毛成瑞同时看向李经理,李经理很慌张,忙不迭把兜里手机拿出来,正要按掉,却对着屏幕一愣。 李经理凑到了毛成瑞耳边,紧张说了两句,朱塞从旁边听见了。毛成瑞刚刚才高兴了一会儿,这又耷拉下眉毛,哭丧起脸来。 朱塞拍拍他老的肩膀。对台下员工们笑道:“虽然我很想举杯,为公司的未来与大家一同庆贺。但现在公司还面临着诸多难关,希望大家也能安下心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把工作先一一解决。好吧,谢谢大家到这里来。” 林经理在人群中瞧见了郭小莉,他大步流星走过来。 郭小莉还直勾勾盯着朱塞的身影瞧。 “小莉,小莉,”林经理叫她,贴耳道,“萨芙珠宝那几个代言商请的律师团来了,就在楼下。你是 mattias 经纪人,你一块儿去。” “怎么回事?”郭小莉问他,“什么新董事长?” 林经理着急往电梯走:“你昨天打针去了!回头再跟你解释。” 朱塞在后面笑眯眯的,还安慰毛成瑞:“没关系,毛总。我正好在。咱们一道去看看。” 林经理在电梯里对郭小莉唉声叹气,他刚刚在人前还一副笑模样,这会儿除了郭小莉,没别人了,他说:“就算有人接盘,暂时把公司保住了,弄不好,我看还是得完蛋。” 郭小莉看他。 “需要擦屁股的烂事太多了……”林经理嘴里念念有词,“梁丘云这一走,公司算是塌了半边天,后面运营不力,迟早还要被吞……” “你知道这个朱塞是谁吗?”郭小莉突然说了一句。 林经理看向郭小莉:“我知道他很有钱。” “但有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林经理快步走出电梯,对郭小莉说,“你知不知道 mattias 这六个代言商请的律师团是谁给他们请的?” “谁?” “万邦啊!还能有谁,”林经理对郭小莉气愤道,“他们把秦适请来了!秦大律师,万邦之前对赌协议的官司请的就是秦适的团队。我跟你说,陈乐山和梁丘云根本不会放过咱们,有有钱人接盘又怎么样,他们可以从任意角度想尽各种办法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就这回这几个官司,还把秦适亲自弄来,我看他们是要狠讹我们!” 郭小莉站在会议室门外,听林经理小声嘟囔:“别开门打个官司,再把有钱人吓跑了。” 林经理所说的那位秦适秦律师,年轻有为,所向披靡。这个年纪在律所做合伙人,想是有他非一般的过人之处。身边几个助理律师看着还年长一些。随行还有六大代言商各自的代理人。林经理和秦适握了手,绕过桌子坐在郭小莉身边,他对郭小莉说,上次这个律师团来,就是他和毛总一起见的:“狮子大开口!” 秦律师和毛成瑞、朱塞也一一见过了。郭小莉注意到,公司法务部门一个人都没来。 会议室门关上。 助理律师把手机切到了功放,放在会议桌中央。薛太太愤怒的声音响遍整个会议室。 “合作也七年了,电视广告播了七年,在全国消费者心里品牌和他们早捆绑到一块儿了!一纸合同好解,形象,名声,说解就能解吗?代言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生意。他们搞了这么一出,自己轰轰烈烈的挺美,我们怎么办??” 郭小莉老老实实听着这顿骂。毛成瑞偷偷瞥朱塞的表情。朱塞大约被薛太太的怒气吓了一跳,有些错愕。 秦适坐在对面,翻阅手里的文件。 这一屋子人,听薛太太在电话里足足骂了四分多钟。薛太太也是很激动,越到后来越是如泣如诉,她家萨芙珠宝是六大代言商中与亚星娱乐合作时间最长的一家,各地市所有店面全铺开了 mattias 十周年的广告,可说是倾尽了全力,以至于损失惨重。 电话挂断了。助理律师在会议桌边展开一个架子,把几张图表放上去。 郭小莉听见秦适说话了。 “毛总,林经理,李经理,”他摘了眼镜,道,“你们不想打官司,我的客户们也不想。” 毛成瑞手扶在桌边,身体向前倾了,说:“秦律师,我们的承受能力确实有限。不是不愿意赔偿。你们上次给的那个数字,实在是……” 林经理从旁边小心翼翼问:“上次提出的,更换代言人来抵掉部分赔偿金的方案,他们考虑过吗?” 秦适手里的笔一指,叫助理律师把几张图表依次展开,给众人看。 “这是你们上次提出了以后,几位客户请专业机构提供的数据,”秦适讲,“你们整个亚星娱乐现在除了肖扬和周子轲两个人,再没有一个商业号召力能超过梁丘云的艺人。” “而肖扬本身有珠宝品牌代言在身,所以,”秦适说,“只有这个周子轲在可选之列。” 林经理面露难色,他与毛成瑞和李经理面面相觑。“不是,秦律师,如果是别的艺人我们可以商量,周子轲他这个情况——” 秦适说:“梁丘云的公众形象近乎满分,和他相比,周子轲不过是下下之选。” “稍微等一下。”郭小莉这会儿插嘴了,秦适转过头,好像这才注意到还有郭小莉在场。“这是什么意思,”郭小莉看那个图表,问,“把萨芙珠宝的代言人由梁丘云和汤贞,换成周子轲?” “和汤贞。”秦适补充道。 李经理这时从一边插话了:“秦律师,我们也是诚心诚意地和你们交流。周子轲……你不可能不知道周子轲是谁吧?” 秦适点头了。但也只是点头而已。 他这个态度让李经理尴尬了。有些心气儿颇高的年轻社会精英,确实不喜欢把周子轲这类纨绔子弟放在眼里。 “不说他了,就说汤贞吧,”李经理双手交叉在一起,道,“相信你们也知道,汤贞之前闹出过什么样的风波。目前在我们公司,下一步他如何定位,要怎么发展,包括他的身体情况,精神状况,现在还全都是未知数。我们公司在他和梁丘云这次十周年的活动上赔了很多钱,这几年梁丘云就是 mattias 的支柱,现在他走了,剩汤贞自己,汤贞如果不换下去,继续代言,他万一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们再违约……” 秦适说:“他是客户要求的,没有办法。” “客户要求?”郭小莉诧异问。 “萨芙珠宝的薛太太坚持,如果要抵掉部分违约金,汤贞是她中意的人选,不能更换。”秦适讲。 林经理气急败坏,在郭小莉耳边讲:“你看了没有,他们就是要整我们,把我们当猴儿耍!” “秦律师,”郭小莉对秦适好声好气地讲,“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一向是以组合或者个人的名义签署代言合约。周子轲和汤贞甚至都不是一个组合的人,所以不可能——” 秦适笔尖一敲桌面:“ mattias 不是缺一个人吗,把这个周子轲放进来不就是了吗?”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郭小莉愣了,看向秦律师:“你说什么?” 第82章 泡沫 24 汤贞的妹妹汤玥从香城打电话来,被温心接到了。汤玥说,她有个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哥哥:“妈妈买了火车票,这两天就要动身去北京。” 温心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汤玥接着说:“我劝她了,哥哥在治病,让她别急着去,但她不听我的。” 温心很少听汤贞老师提起他的家庭,这似乎是个秘密,就连在各种采访中,汤贞也有意识地回避这类话题。在汤贞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温心印象里,也从没见什么亲人来找过他,探望他。汤贞也不回香城,大年夜要么工作,要么就一个人留在这边过节。 但照理来讲,亲人来探望总该是好事才对,汤玥的语气却让人心疑。 “我小姨一家人,还有我丈夫,应该也会一起去。”汤玥抱歉道。 “你呢?”温心问。 在汤贞的家人里,汤玥是温心所知的唯一一个,会时不时打电话来,对她哥哥嘘寒问暖的。 “婆婆不让我去,”汤玥说,“觉得我是孕妇,去看哥哥可能……” 温心消化了一会儿这话。“你怀孕了?” 汤玥反应也有点迟钝。“我没有告诉过你?” 温心说,没有。汤玥一愣:“那我告诉过哥哥吗?” 温心说:“应该也没有。” 汤玥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会儿。 “已经有几个月了,”汤玥笑道,“没打算怀孕这么早,不知怎么就怀上了,我也没做好准备,所以……原来我没和哥哥说过呀。” 温心想请汤玥看看她妈或她丈夫买的车票,确定一下来的时间,好帮他们提前安排食宿。可汤玥说,他们下了火车站也不一定就去看哥哥:“你不用在意她们,照顾好哥哥就行,她们不去就最好,去了你也尽量少让哥哥和她们说话。” 温心不解。 每日例行来汤贞病房更换床单的老护士听到了温心打电话。她对温心讲,在康复中心待久了,就什么样的家属都见过了:“有希望病人死的,有希望病人活的,也有希望病人半死不活的——永远病着最好了,只要人在,他们家里人就有钱拿。你得搞清楚是哪一种。” “像你们家这位,”老护士又看了病房里正专心致志接汤玥电话的汤贞,“怕是他身边一点空气都能拿去换钱喽。” 温心突然问:“之前这康复中心里有人泄密,偷拍我家老师的照片,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老护士摇头,端着手里一桶床单就走:“不知道,干嘛问我啊。” 护士站里的小护士也说,温心最好先搞明白来的家属和病人关系好是不好:“如果不好,最好还是不要见,他这几天难得情绪挺稳定。” 温心说,她们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家老师和他妈妈应该很多年没见过了。” 小护士把手里的表格填完了,对温心讲:“我们这里不常接待家属,只有一种时候,无论远近家属都会跑过来,把病人照顾几天。” “什么时候?” “他们感觉病人快要走的时候。”小护士声音压得极低,对温心暗示。 温心没明白:“他们是……为了把病人救活?” “是为了病人死后啊。”小护士无奈道。 郭小莉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她刚洗了一把脸,到这会儿心脏还砰砰直跳。温心电话打进来。 “郭姐,汤贞老师香城那边的家人这两天可能要来——” 郭小莉一时没听清楚,大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温心一顿:“啊……公司那边叫大家去,有什么急事吗郭姐?” 郭小莉正心烦意乱,她道:“正在开会,回头再和你说。” 郭小莉回到会议室的时候,无论毛成瑞,林经理,李经理……包括对面律师团的几位代表,还有那位秦大律师,都正盯着亚星娱乐空降来的这位新话事人朱塞瞧。 朱塞眉头微簇,翻看手里的方案,好像很是苦恼。 “真要让我决定呀,毛总?”他说。 毛成瑞翻开两只苍老的手掌:“没有你,早都没有我的公司了!你来决定吧朱先生!” 他展现出十成十的诚意,像是怕朱塞会反悔似的,努力想把朱塞往亚星娱乐董事长这个位置上拉得更紧密。 朱塞深思了一会儿。 林经理脑袋活络,在旁边说:“虽说从业这些年,我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但要是真成行了……”他说着,瞧旁边李经理,“不仅六大代言商这事可以过去……” 李经理连日来光和下面那些广告公司、演唱会制作公司扯皮,扯得焦头烂额,他手指叨了桌子:“ mattias 十周年这烂摊子也能一并解决!” 朱塞这时候问对面:“你们几位,都能接受我们更换代言人吗?”对面六位代表纷纷点头,萨芙珠宝的代理人还说,如果周子轲和汤贞以 mattias 的名义继续与他们合作,那么萨芙珠宝全国各省市的所有店面装潢都不用改变了:“这是一大笔钱,还有我们的香港总店,多么重视你们啊,为了这个活动把总店都重新装过,结果又出这种事。在那个地头你也知道,重要的不是钱,是我们老板和品牌的脸面!” 朱塞“哎呀”一声,叹息了:“我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大家都不容易,都没有想到。” 他说着,转过头,看向郭小莉。 “郭女士,你是 mattias 的经纪人,我们以前有过交流,对吧。” 郭小莉警惕地看了看在座所有人。 就听朱塞说:“我理解你刚才的态度。mattias 是郭女士你的心血之作,这些年来 mattias 在文化娱乐方面,在中国,亚洲,乃至世界,都打出了自己的名号,有很大的影响力,在国内外市场也拥有众多歌迷影迷。两位成员都很优秀,他们两个的合作是一辈人心里的一个情结。我明白,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改变它。但是呢,”他又话锋一转,“现在公司确实面临着这样一个危机时刻,我也是昨晚和毛总一番深谈,才了解了目前公司有多少欠债,还和一大群项目解除了合作,后续不知道还有多少……” “很艰难啊!”朱塞当众对郭小莉讲,又看了旁边的毛成瑞,“公司这个情况,我手头确实也挺紧张的,就请郭女士勉为其难,帮公司一帮吧!” 郭小莉叫他这一番演讲说得是目瞪口呆。毛成瑞大约也是心头一团乱麻,拿不定主意:“朱先生拍板了,那就这么定了吧。” 又说:“不过也得问问人家子轲,愿不愿意帮公司这个忙。” “要问的要问的。”朱塞点头称是。 会议室门打开,郭小莉坐在原地不动,她瞧见萨芙珠宝的代理人打了个电话汇报,接着便奔到朱塞和毛成瑞跟前,十分殷勤地和他们二位握手。李经理转过头来和林经理商量,郭小莉听见他俩那窃窃私语。 “你说我刚才说的有道理吗,这 mattias 要是重新组,十周年活动咱们就继续办!合同我看了千八百遍了,没写这方面,广告,演唱会,咱们一分钱不用赔,你看能不能行?” 林经理压低声音道:“人都换了,怎么办,你得问小莉不能问我,她才是那俩人经纪人!” 李经理和林经理全凑到郭小莉身边。 对面律师团的助理律师们已经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离场了。郭小莉瞧着为首那位秦大律师伸出手,脸上笑容含蓄,和朱塞一握。朱塞也站起来,垫了垫脚,看着轻松自在,乐滋滋道:“还是第一次开这样的会议啊,圆满解决!可以散会啦!” 毛成瑞从旁边也跟秦律师握手,他说:“后续合同,还请法务部门跟你们解决吧。” “几十个亿出得起,”郭小莉这时候自言自语,“几千万的赔偿金出不起?” 林经理和李经理在旁边面面相觑。 “万邦给找的律师?”郭小莉回过头,问林经理。 林经理着急辩白:“我真查新闻了,万邦那官司真是请他打的——” 郭小莉走出会议室,拿了手机,她飞快按下周子轲的手机号码。 ——对不起,对方暂时不方便接听你的电话。 郭小莉气得无可奈何。 ——请稍后再拨。 有一种人,他的行为是可以揣测的。他一举一动,再难以想象,也是遵循着社会既定的规则、模式、套路。但还有一种人,他的一切都是超脱于这个环境之外的。 为所欲为,胡作非为。 闫小光跟在钟圆圆身后,走上钟家的阁楼。她刚从暑期辅导班出来,背着书包,一进去就被这“秘密基地”给吓了一跳。 差不多十来个书柜,把阁楼占得满满当当,每一柜子上六层,一盒盒,一摞摞,全是汤贞的照片、贴纸、扇子、海报……还有各种绝版未绝版的音乐cd、电视剧dvd……闫小光在阁楼唯一一张书桌上看到了一套珍藏版蓝光礼盒,封套上尽是英文,封面印了一张黑白色的汤贞侧脸的剪影,背面写了发行时间,还有收录的他历年作品的简介。闫小光问:“这个要多少钱?” 钟圆圆走到电脑前坐下,看了一眼:“两三千?” “这么贵!”闫小光坐到钟圆圆身边。 “现在买要好几万,绝版了。”钟圆圆说。 闫小光在钟圆圆桌子底下看见了一整盒歪歪扭扭的汤贞照片。 之所以歪歪扭扭,因为照片全都是剪出来的,边缘并不平整。 “原来你真会干这种事。”闫小光说。 “怎么了。” 闫小光一张张瞧那些照片:“我以前就听说你买 mattias 的照片会把梁丘云剪掉。别人骂你你也不听。” 从阁楼下面传来一阵喊声:“圆圆!怎么又上去翻你那些小纸片去了?不许再哭了啊!” “妈!我朋友在这里!”钟圆圆无奈了,抬高声音道。 “问你朋友喝不喝茶!”妈妈嚷道,“都上大学了,还成天追星追星追星!” “你来找我干什么?”钟圆圆问她。 闫小光把手里的照片放下,她有点尴尬:“我……” “就从亚星出事以来,好多论坛都关闭了,”闫小光对钟圆圆讲,“微博上到处都是吵架,kaiser 的后援会也把我踢掉了,开区和马区也把我的账号屏蔽了,我哪儿都去不了,也不知道能找谁说话。” 钟圆圆瞧着电脑屏幕:“你不是想看周子轲和汤贞的新闻吗,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吗。” 闫小光看她:“圆圆姐,你还好吗?” “不好。”钟圆圆说。 闫小光自己住了嘴。 阁楼的窗户封得紧,阳光对纸制品是有伤害的。钟圆圆坐在角落的小沙发里,给闫小光看她的手机。 六月的某个凌晨,钟圆圆曾发过一条微博:汤贞走了,自杀,26岁…r.i.p “你当时在哪里?”闫小光问。 “在机场,”钟圆圆想了想,“你们会长那天找我拍周子轲的机场照。” 闫小光有些意外。 钟圆圆握着手里的杯子,回忆道:“当时挺奇怪的,我在机场打开微博,最顶上一条就是凌晨突发新闻,说汤贞死了,自杀,急救车正停在家门口,”钟圆圆深吸一口气,“然后下一条是……奇奇在转发 kaiser 的行程,kaiser 要去新加坡,参加亚洲音乐颁奖礼,要去拿大奖。” 无端端的,闫小光感觉钟圆圆就和要哭了一样。 她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问了一句:“那,你拍到子轲了吗?” “没有,”钟圆圆冷静道,“他成天迟到,行程根本追不到。” “幸好汤贞老师没有死,”闫小光说,“虽然 mattias 没有了,但汤贞老师还活着!” 钟圆圆愣了会儿。 “可是以后也没有亚星了,”钟圆圆目光在眼前这阁楼里转,喃喃自语,“怎么办啊……” 闫小光打开书包,把她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她打开一个叫做“雅兴共寻方外乐”的论坛给闫小光看。点开 mattias 专区,进不去。点开 kaiser 专区,也进不去。 “还真不让你进啊?”钟圆圆歪头过去看,肩头和闫小光靠在了一块。 闫小光感觉自己和钟圆圆成为了朋友。她说:“我写子贞的小说,把云贞和子扬都给拆掉了,两边的粉丝全骂我,奇奇那样的唯粉也骂我,连版主都是云贞的老粉,快嫌弃死我了。我看我是彻彻底底犯了众怒了。” 钟圆圆看她:“犯了众怒?” 闫小光嘟囔:“前两天她们又把我拖出来骂,就因为那个‘两天两夜三进三出’。奇奇她们快气死了,在微博上骂街,骂媒体,骂狗仔,骂亚星娱乐,但是不敢骂汤贞老师——现在人人都同情汤贞老师的遭遇,没法骂。所以她们只好又骂我了。” “可是周子轲接着就去香港泡妞了啊。”钟圆圆说。 闫小光说:“对啊!我就萌个拉郎配,我都不当真!我是写过汤贞老师生病了子轲去看他。可这是多老套的情节。子轲又不是因为我写了他才去看汤贞老师的。这都怨我,我写什么什么就是真的?那我还写过梁丘云突然去世,子轲陪汤贞老师临时组成 mattias 上台演出呢——” 钟圆圆刚刚心情还低落,这会儿她一愣:“突然去世?” 你被骂这不是活该吗。钟圆圆脸上写了这么行字。 “我不会写小说啊……”闫小光懊恼道,“除了让梁丘云去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 mattias 解散了。谁让云贞的感情这么好!” 闫小光的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一条广告。 那个颜色钟圆圆十分熟悉,她余光扫了一眼,愣了,伸手去拿闫小光的鼠标。 闫小光还自顾自唏嘘慨叹:“那时候谁能想到,mattias 有一天居然真就解散了。居然还是这么解散的!还是现实最厉害……前一阵大街上铺了那么多 mattias 十周年的活动海报,那广告拍得,感觉梁丘云和汤汤要结婚了似的!今天我去上辅导班再一看,路面广告全都撤了,电视广告也没有了,网站广告也……” “还没撤呢,”钟圆圆盯着电脑屏幕,“不对,难道又重新上线了?” 闫小光才注意到钟圆圆点开了那个弹窗广告页。 没有照片,人物照片、珠宝照片全没有。这就像是个临时制作出来的网页,为了赶着上线,铺了个大红底色,写了两行字就火急火燎推送出来了。 “萨芙珠宝,亚星娱乐,强强联手,倾情合作。” “国民偶像组合 mattias 出道十周年感恩回馈大型活动即将重启。十年之约,萨芙珠宝与你不见不散。” 温心坐在汤贞病房门外,正为几日来发生的事闷闷不乐。从走廊尽头走上来一个人。 一天半的时间没见,温心看见子轲身上皱巴巴的衬衫换了,下巴冒出的胡茬也刮过了。去香港玩了什么?温心想。 周子轲走过来,依旧停到了汤贞窗外,他瞧里面汤贞的动静。 汤贞刚吃了药,靠在书桌前,值班护士正教他自己填写每天服药的表格。 “以后出了院,你也要自己记得,或让你的家人记得,按时定量地服药,自己做标记,要养成习惯。”值班护士说。 周子轲看见汤贞抬起头,问护士:“我以后会出院吗?” 值班护士愣了:“当然会出院,你不会一直住在这儿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汤贞问。 值班护士像安慰个孩子似的安慰他:“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出院了!” 汤贞眼睛垂下来,没说话。他低下头,又在值班护士的指导下写今天的日记,他握着笔,对着日记本皱眉。 他写不出来。 值班护士从里面出来,告诉温心,病人吃过药了,一会儿应该就睡午觉了:“他衣服怎么了?” 温心解释,说汤贞老师吃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把蔬菜汁溅到身上。 值班护士说:“他刚刚一直在拽自己的衣角,他有洁癖吧?” 温心点头:“他……不喜欢别人给他换衣服,所以只能一会儿等他睡着了,再偷偷换。” 偷偷换了他不知道?值班护士问。 温心说,醒了以后他应该就忘了。 值班护士说她去帮温心拿套新的衣服过来。门外就剩了温心和周子轲两人。汤贞坐在房间里,正掀开他的小梅花棉被,歪倒在床上睡觉。温心站在周子轲身边,她犹豫了一会儿,道:“子轲。” 周子轲瞧着汤贞在棉被里找个了舒服的姿势,蜷起来睡觉。周子轲回头看见温心。 温心把脸低着:“子轲……我,我知道有的话你说了,我不应该当真,但是……” “你说。”周子轲低头看她。 温心想,就算要被郭姐骂,就算被郭姐笑话……可汤贞老师目前这个状况,除了开口求子轲以外,温心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子轲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如果汤贞老师和我有什么困难……” 周子轲看着温心刚说了半句,就手忙脚乱,把身上突然响起来的手机打开。 “郭、郭姐?”温心惊道。 温心双手对周子轲一合十,便跑出去接电话了。 周子轲站在原地,没法抽烟,手指头闲着,轻轻攥到一块。 值班护士来了,手里抱着套白色带浅色条纹的病号服。她转过身来回看,没见着温心,也没瞧见汤贞身边另一位助理,只有个他们院长心心念念的小祖宗待在汤贞房门口。 温心接完电话,激动得满面通红。她跑回走廊上想找到子轲,找到他们所有人的大救星,却发现子轲一声招呼没跟她打,进汤贞老师病房里去了。 啪嗒一声。是子轲把病房门从里头反锁了。 哗啦一声。温心站在窗外,看着子轲把一套衣服搁在了汤贞老师床头,汤贞还在被窝里熟睡,脸藏在枕头里,没醒。周子轲走到温心面前来,他伸手拉了窗帘,温心眼前这扇窗户一下被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了。 * 郭小莉一进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四壁空空荡荡。办公桌脚放着几只昨天刚封好了的纸箱。她走过去,略一犹豫,还是拉开抽屉,拿了把拆信刀出来。 封条划开,纸箱打开了,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用绒布包好的一张张老相框,顶头一张便是汤贞的《如梦》。 林经理和李经理在外头敲门,气喘吁吁进来。 郭小莉的秘书泡了茶,端给三位。秘书显然还搞不清楚公司现状,但看郭小莉站在办公桌边,睥睨那两位经理的架势,她突然觉得可以先把接下来三个月的房租继续付下去了。 秘书一出去,郭小莉便对林李二位经理讲:“mattias 重组这个想法,不管怎么样,要先问过肖扬和罗丞的意见。” 林经理连忙点头。 郭小莉又道:“阿贞也不一定同意,所以……” 李经理在旁边道:“最重要的,是得找到子轲!问问他愿不愿意。小莉,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 郭小莉那股气还憋着,一提周子轲,她生气不是,不生也不是。“他不接我的电话,不过他……”郭小莉说。 林李二位已经小声议论开了。 “你说这秦律师要谁不好,怎么就偏偏要周子轲呢。” “他不说我都没注意,这小爷还没跟咱们解约?” “周子轲跟汤贞关系怎么样,这以后要是组组合……” “其他人不愿意咱们都有招儿,这位要是不愿意,咱们可真强迫不了——” “……他现在就在阿贞的康复中心!”郭小莉无奈道,就差翻白眼了。 汤贞的药效正上来,昏睡得仿佛骨头被抽走了,周子轲伸手搂他,他便软软地倚靠到他身上。汤贞衣服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脖子里,领口里,全是。周子轲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头发,就只有头发还是以前周子轲闻惯的那个熟悉气味了。 就算住进了康复中心里,汤贞还用这种洗发水。 很早以前周子轲就对汤贞说过,这个洗发水很好闻。 汤贞那时候工作很忙,熬一整夜,就为了给合作的女歌手写一首歌。周子轲睡觉时也能听见汤贞在琴房里小声哼唱,隔音措施做得再好,吉他、钢琴声还是会流出来。汤贞还时常一边弹琴一边讲电话,电话里通常是他那几位著名的音乐制作人朋友,他们许多人一边聊,一边听,一边共同修改旋律。 清晨时候汤贞会从琴房里出来,他洗澡,短发湿的,没吹干,毛巾擦一擦,头发翘在耳边。他身上系着浴衣,看到周子轲靠坐在床头玩手机,他会问,小周,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周子轲玩着手机游戏,叫汤贞进去。汤贞踩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走到他面前。汤贞低头的时候,周子轲微仰起了脖子,闻到汤贞头发里一阵清淡的香味。 汤贞说,这是他代言的洗发水品牌:“你看过它的电视广告吗,我唱过一个广告歌。” 周子轲谎称他没听过。于是汤贞在周子轲身边坐下了。忙了一夜,汤贞的声音疲惫,是有些沙哑的,放轻了,对周子轲哼唱。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后来汤贞就很少做熬夜写歌这种事了。周子轲再遇见他的时候,汤贞连普通的工作机会都得不到,写不了歌,也很少唱歌。每个月,除了和周子轲所在的 kaiser 一起录制《罗马在线》以外,汤贞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要么是他自己家里,要么是周子轲的公寓。夜里睡觉他也不会再把周子轲吵醒了,他被周子轲搂着,安安分分的,一觉睡到天明。 汤贞还用那一种洗发水,他头发长得能遮住肩胛骨,洗完澡的时候香味比以前明显一些。 周子轲有一次问他,这洗发水为什么不找你代言了。 虽然身体关系亲密了,周子轲内心里与汤贞比起以前却是疏远的。 汤贞讲,不合适所以就不代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在笑。周子轲问他,谁觉得不合适。 汤贞摇摇头,没说。 周子轲问他还会不会唱那个歌。 汤贞两只眼睛盯着周子轲瞧。他点头。 然后他哼唱起来。眷你似梦,恋你似梦。他望着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那时候知道汤贞会在家里偷偷练歌,明明没有工作机会,还坚持练,就好像一天不练,汤贞会怕嗓子懈怠了,以后有机会也不能唱了。一次在《罗马在线》例会上,周子轲看到下一期嘉宾是一位眼熟的音乐制作人。他对冯导提议请汤贞老师和嘉宾一起在台上唱首歌。 汤贞很兴奋。他一个星期都在家里练歌,认认真真为这次难得的工作机会做准备。结果等到了录制现场,那位音乐制作人带了两个新人过来,是他自创厂牌旗下新推出的演唱组合。音乐制作人猜测《罗马在线》不会同意带新人,所以事先也没有打过招呼。人既然来了,节目时长有限,汤贞便说,新人是需要曝光机会。音乐制作人非常感激,还说,有机会再和汤贞老师一起合作。 病房里光线昏暗。 汤贞双眼闭着,脸颊靠在周子轲肩头。康复中心为重症病人特制了这种衣服,为了防止病人故意吞食纽扣,便把纽扣统一改为系带,又怕病人精神不稳定,衣服松了会着凉,就把带子缝在病人自己够不到的后面。 周子轲一直不明白,汤贞关上门,把他关在门外,到底是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然后这扇门塌了,周子轲走进去,看到他熟悉的这片小小世界早变成了一片废墟。 汤贞就坐在这片废墟里面。他无法自救了,也不期待有人能够救他。于是他织了一个蚕茧,把自己二次封闭起来。为什么要把周子轲推出去,汤贞不说,便没有人能明白。 周子轲把换下来的衣服团一团,丢到床栏上,把手伸到床头去拿干洗过的新衣。 汤贞觉得冷,肩膀一动,周子轲便把他搂紧了。 对于汤贞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工作这点,周子轲至今仍不太能理解。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他把汤贞抱着,拉过小梅花棉被,把汤贞后背肩膀裹住。汤贞的头露在外面,长头发滑出来。 周子轲低了头,在汤贞脸上贴着亲吻了一下,然后是汤贞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汤贞眼睛闭着,不会再叫他“小周”,更不会唱歌给他听了。 现代社会,资讯丰富,信息透明。到了晚间时刻,林经理和李经理突然给郭小莉打电话,上气不接下气道,注入咱们公司的,原来是嘉兰塔的钱? 周子轲坐在窗外,看着汤贞坐在窗里。汤贞穿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床边抬着头,怔怔望向那扇不动的窗户。 第83章 泡沫 25 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自“解约门”发生以来,一直是大众舆论媒体的众矢之的。这公司也怪,旗下走了百多个艺人,管理层至今一声不吭,不接受采访,也不对外发布什么声明。外界骂声越烈,亚星娱乐越是沉默。当然也有人说,亚星娱乐员工已经被挖走了大半,老板甚至被讨债公司逼得回不了家,自身难保,压根顾不上什么公司声誉了。 流传更广的一种说法则是,万邦娱乐董事长陈乐山先生已经与亚星方面交涉好了,看在其好友梁丘云的面子上,他会给亚星一个再造机会。亚星娱乐星将不星,自然是不需要什么公关应对了。 好歹也是发展了这么多年的业界知名公司,风头最盛的时候,亚星跟随汤贞和 mattias 的脚步,把那个星球状的 logo 辐射到了世界各地。而如今它就像是头断了角的独角兽,经历了猎人们一场围剿,独剩下一副空洞洞的骨架。成群的秃鹫围着它嘶鸣盘旋,趁真正的英雄宣布主权前争食最后的腐肉。 万邦娱乐的陈老板,众所周知的阔绰,有钱,做事大手笔。他给旗下各位艺术家成立个人工作室,随便一个空壳子公司出手就是近十亿。区区一个亚星娱乐,多花一点没关系。更何况亚星已是日暮途穷,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毛成瑞怎么还开得了口去跟陈老板谈判较劲。 陈老板在江湖上是有他的名号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想要什么好东西他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和亚星娱乐这一桩买卖水到渠成到这个地步,是前所未有的顺风顺水,称得上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了。最最蹊跷之处也正是在这里,陈老板居然中途就收了手,把几乎已经吃到嘴里的亚星娱乐主动拱手让人了。 有知情者透露,称亚星娱乐并购案确实突现了一位“神秘白骑士”。起初万邦方面未加重视,以为又是毛成瑞从哪儿聘来的一位“抬价演员”,但双方通过亚星娱乐的电话线初步一接触,万邦一位负责人不知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居然直接就开始竞价。 “那位‘白骑士’出手比陈总还大方,万邦抬到多少钱,他一点迟疑都没有。最终敲定价格高得离谱。毛成瑞这老狐狸坐收渔利,这笔买卖要真成了,估计他天天做梦都能笑醒!” 业内人人猜测这位“白骑士”是何方神圣,不讲江湖规矩,敢从陈老板口中夺食。多方打听,打听出朱塞这么一号低调人物。而在万邦娱乐内部则流传着另一条秘闻,称他们敬爱的陈乐山陈老板,为这事对几位“负责人”大动了一番肝火,隔天一早不光把公司几个重要会议全推掉了,还亲自带着秘书两人,专程往湖边周家老宅拜访了一趟。 林经理和李经理心花怒放,大清早准点到公司上班,无论见谁都笑模笑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们自我感觉是寻到了靠山。 “小莉,我昨天啊,生怕咱们新董事长是逗咱们玩的。一切谈是谈好了,但程序都没怎么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中途变卦?”林经理端着早餐咖啡,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与她高谈阔论,“还是毛总眼光独到。” “这也说明什么啊,说明咱们公司这几年来对周子轲的指导和悉心培养,人家家人是看在眼里的!” 郭小莉翻着办公桌上新送来的一叠叠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 “您找我有事吗?”郭小莉问。 公司刚刚开始重新运转,停摆了这些天,这么多琐碎大小事情都堆积着。 林经理一举咖啡:“小莉!把你的艺人,周子轲,赶紧请到这里来。让法务部门把他的合同重新理一下,咱们得抓紧时间推进 mattias 重组啊!” 郭小莉说:“找我要人?” “是你的艺人,不找你要找谁要啊,他不是在汤贞老师的康复中心吗?” 郭小莉把手往门外一指:“看对面了吗,新董事长办公室,去吧,问朱老板要去。” 公司晨会上,李经理称,与公司合作的十几家广告公司,目前都与公司签订了新的协议书:“小莉,咱们这回可万万不能再违约了啊!人家给咱们最后的信任了!” 郭小莉问:“说定要重组了吗?你签的什么协议书?” 众人纷纷道:“小莉,小莉姐,您就别闹别扭啦。” 谭副总也来上班了,说,萨芙珠宝的薛总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城郊刚开不久的一家马术俱乐部骑马:“薛总很是期待啊,小莉,跟我一直夸你,这回就看你的啦。” 几位高管热热闹闹,一团和气,彼此有说有笑,亚星娱乐多久是没有这种场面了。 郭小莉坐在一旁,心绪难平。她是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郭小莉的秘书一见郭小莉回来,便说刚刚有近百家的媒体打进电话来,争抢着要采访郭小莉:“还有《大都会》的彭斯彭副主编,他要我一定告诉你,他给咱们公司准备好了一整套的什么公关方案,已经发送到了你的邮箱里,请你一定查看一下。” 郭小莉听着,愣了一会儿。她叫秘书:“你去人事部,清查一下咱们还有多少艺人,除了 kaiser 和阿贞,还有剩下的没有?” 秘书十几分钟后给郭小莉打电话:“没有其他的签约艺人了——” “我知道了。”郭小莉已经心里有数。 “不过,”秘书抢道,“不过练习生还剩下两个,有两个还没解约!” 郭小莉跟公关部仅剩的员工在办公室里碰头,略微一商量,还是打印了彭斯的邮件来看。秘书领着两个小男孩敲门,从外面进来。这两个孩子身高一般,一个头发长一些,齐齐贴在耳下,一个头发短一些,刺刺的冒在头顶。 郭小莉绕过办公桌,走到他两个跟前,开门见山:“你们知道公司前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没和公司解约?” 虽然郭小莉早已不带练习生了,但莫名其妙的,她看眼前这两个小朋友,是都有点眼熟。 秘书把他两个的档案递到郭小莉手边,郭小莉翻开看了看,这两个小朋友一个叫康凛的,在练习生班子里评分颇高,另一个叫俞小宇的,经常旷课,成绩垫底。 康凛头发长一点,仰起头来,认真道:“我爸爸讲,周世友的儿子还没有解约,叫我也不要解约。” 郭小莉听了,失笑。又看俞小宇:“你呢,为什么没解约?” 俞小宇两只手背在背后,有点摸不清楚目前状况。“公司出了什么事啊?”他小声问。 康凛告状道:“俞小宇从放暑假开始就在家里打电玩,根本没出过门,不看新闻,也不来公司练习!” 俞小宇一脸冤枉:“不是说好了音乐节期间不上课吗!这也算旷课?” 康凛道:“你今天不就旷课了吗!” 俞小宇面露苦色:“我这不是来了吗……”“这个阿姨不给你打电话,你根本就不来,”康凛说着,瞥见俞小宇背在背后的双手,对郭小莉讲,“他还玩手机游戏!” 秘书告诉郭小莉,练习生班子的指导老师都是半年一聘,倒是都没走:“但是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剩这两个孩子,课还继续上吗?” 郭小莉盯着俞小宇的脸,她认出来了,她说:“继续上。”康凛非常高兴。 亚星娱乐各办公室各部门回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了,多少打印装订好的简历被偷偷团起来,丢进废纸篓里。按照公司原定计划,下半年最大的工作就是 mattias 十周年系列活动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亚星海岛音乐节的残局要收拾。 郭小莉走进机房,审核广告部小张连夜赶制出的音乐节dvd预告片。 片子在机器上放着,还是小张素来的剪辑风格。蓝天,碧海,鲜花,偶像们微笑的脸,在海上帅气的身姿。郭小莉对小张的水平还是放心的,边看,边抱怨小张是不是又好几天没洗澡:“成天这么邋遢,什么时候能找着对象。” 小张往嘴里塞热狗当午饭:“郭姐,您比我妈还能念叨。” 没想到郭小莉突然说:“等会儿,停下!” 小张一愣,赶紧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周子轲的镜头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他低着头,头发湿透了,镜头近距离拍到他的脸,两只眼睛被海水杀得血红。 郭小莉绕过小张,直接伸手去按快进键。周子轲在邮轮甲板上发呆。周子轲在室内篮球馆里弯腰与肖扬拼抢。周子轲坐在小艇里喝运动饮料。周子轲踩着冲浪板,手抓在浪里滑翔,他被海浪追上了,板子飞出去,他翻身跳进了海里。 中间间或出现其他艺人的特写画面,然后周子轲又出现了,预告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十分模糊,开始只是一个海滩上广阔的远景,然后猛地拉近到一个年轻人身上,周子轲,从侧面看不清他是抱着谁从海里出来的。 郭小莉又按下暂停。 “你怎么剪的……这种镜头你怎么能剪进来??脑子里想什么你,都给我删了!” 小张咽下热狗,忙道:“郭姐,周子轲一共就拍了两天!两天!镜头拍到他的时间连肖扬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根本就没几个镜头能用。他又是第一名又要他镜头多,他不拍哪里来的镜头?哪来的素材??郭姐你自己剪啊,你自己剪好了!” 郭小莉惊讶道:“你脾气挺大啊。” 小张委屈了:“我这是熬夜给你剪,郭姐,你不看看贵公司有多少员工坚守到了最后一刻,能不能珍惜一下我!” 郭小莉无语,又问:“这镜头谁拍的,不是说好了汤贞不要入镜吗!” 小张又替摄影团队的兄弟们解释起来:“我问了,他们是真没有追拍汤贞,这几个镜头全是追周子轲的,追着追着才顺带拍到了这些,谁能猜到周子轲突然就去救汤贞老师了,确实是巧了!” “不行不行,删了删了。”郭小莉说。 小张坐在原地,仰头道:“没素材啊。” 郭小莉说:“不会自己想点辙?” 小张说:“巧张难为无米之炊!没素材我能想什么辙?” 郭小莉生气了,拿手使劲儿戳小张的头:“不会用点以前的?去年的,前年的,剪得看不出来不就得了!库里那么多没用过的旧片子,要你干嘛的!” 六大代言商的负责人挨个给郭小莉女士打电话,问新重组的 mattias 工作日程排好了没有,他们全都准备好了,整装待发,一切就等着新代言广告开拍了。“小莉姐,我们的副总专程去给汤贞老师送果篮慰问去了,您能不能让康复中心那位金护士长开个门。”男士护肤品牌 swan 的公关部经理给郭小莉打电话。 郭小莉坐在办公椅里,一边修改手里的十周年文件,一边道:“谢谢你们副总的好意。只是阿贞最近状态不太好,恐怕招待不周,还是等出院再见吧。” 对方问:“那汤贞老师他对广告内容有什么想法没有?” 郭小莉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会儿,她讲:“其实 mattias 重组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很大可能最后成不了,你们就先别瞎忙了。” 没想到对方说:“怎么可能成不了呢,亚星娱乐到这个份上都能起死回生,还有什么成不了的。” 郭小莉笑了:“我们还没回生呢。” “小莉姐,别这么悲观,大家如今都看好你们!肯定没问题。” “你们是看好‘我们’吗?”郭小莉反问。 “这……” 郭小莉说,得到有多容易,失去就多简单:“兴许你们明天就发现我们新来的这位董事长撤资走了。所以我劝你们,一切定下来之前,别瞎忙了。” “小莉姐,”对方好心好意劝道,“嘉兰塔要做你亚星这笔生意,就没有给你钱还要回去的道理。这点钱对人家来说算什么啊。运气来了,您就好好接着吧。圈里谁人不知道你小莉姐是一路坦途,顶天的命好啊?” 郭小莉不怒反笑了。“我命好,”她喃喃道,翻着面前这本几天前叫她从公司大厅废纸堆里捡回来的 mattias 纪念册,因为所有有梁丘云出现的照片都要重新拍摄,这一整本算是废了。郭小莉点头道,“原来我是命好啊?” 萨芙珠宝也派人过来了。郭小莉早听说萨芙珠宝动作奇快,早早的放出风去,连预告广告都全网推送了,她原本想找人与萨芙珠宝方面交涉,起码等新 mattias 重组的公告发出去了,再做这些后续行动,但公司的人告诉她,这事是林经理默许的。 秘书带着一队人进来,几个保镖,护送着一位手提保险箱的年轻女士。郭小莉瞧着这女士眼熟,接过名片一看,原来正是薛太太身边那位女秘书。 保险箱放在郭小莉摊满文件的办公桌上。郭小莉两只手抬起来。“这是干什么?” 薛太太的女秘书手指在保险箱锁上一番动作,轻轻咔嚓几声,保险箱开了。 一枚翡翠戒指,端端正正搁在保险箱丝绒里衬的正中央。这戒指是大,看着就价值不菲,雕着莲,刻了鱼。戒指周身嵌着圈珍珠,还缠绕着金丝。 女秘书讲,她们家薛太太自上回见了郭女士以后,瞧着郭女士什么都好,就是身上缺个养人的玉件。薛太太回去以后就想着给郭女士备上一件,可想来想去,发现什么玉都不如薛太太自己手上这件翡翠好。薛太太跟郭女士相识这么多年,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好伙伴,也是生活上的好姐妹。郭女士一定别嫌弃。 女秘书又讲,薛太太本来是想亲自来的,但为了督促员工重新赶制 mattias 十周年的纪念对戒,活活给累病了。 郭小莉低头瞧着这枚冰绿的翡翠。她把保险箱盖上了。一番左思右想,郭小莉对秘书说:“你把这个拿回去,然后告诉薛太太,我真的不认识周世友。”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有些小道消息在业内已经疯狂蔓延开了。嘉兰天地艺术中心的朱塞朱经理向来只关心剧场事务,从来不插手周家商业运营,这次突然从香港带了一笔家族基金进驻亚星娱乐,这个举动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 “这就和你送孩子去学校上学一个道理。上了三年学,家长和班主任之间交流来交流去,怎么关系都得亲密一点。郭小莉这个班主任有难,你说你家长帮是不帮?” 很多人就问了:“我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家长?什么运气!” 而在行业之外,人多口更杂的娱乐圈江湖里,一个更“离谱”的传言不知经由谁的口走漏出来,已经流入了粉圈世界。 热门新闻第一位:传言 mattias 即将重组,周子轲疑遭亚星娱乐流放。 热门新闻第二位:周子轲或成“亚星解约门”最大牺牲品。 讨论版话题榜单 1 亚星娱乐为何如此不按套路出牌,梁丘云走了就把周子轲塞进来???? 2 十年老团成员说换就换,就这还想圈情怀粉的钱,马团情怀粉转黑一号楼 3 简单分析 mattias 为何重组小论文第一弹:招牌过硬的艺人,离团照样风生水起。只有那些自身能力不济的,离团才如同要他的命。 4 云贞真相扒皮楼: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发展方向不同,交际圈子都完全不一样,到底是谁在洗脑连体婴。 5 小云哥一番牺牲白费,而汤贞并不在乎队友是谁。 …… “亚星药丸,走了一个大队长,居然把小队长塞进来。塞进来干什么,和汤贞继续麦麸艹cp?且不说周子轲背后的子扬有多疯的一群脑残。周子轲自己就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和肖扬出道三年,互动都没有几次主动的。以后只能指望汤贞倒贴。” “我现在开始相信以前那些小道消息了,云贞二位说不定早就撕了。不然汤贞怎么可能这么久还没解约。粉别拿《罗马在线》来洗了,他们两位都是专业艺人,新老影帝,上个电视还骗不过你?” “五个人走一个,塞进来一个无可厚非。一共就两个人,换一个人这不就是个新团了吗??为什么还叫 mattias ?亚星娱乐好意思?” “先声明非贞唯。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周子轲和汤贞关系走得挺近,但是不敢说。几次晚会结束大家上台鼓掌的时候,周子轲都明显在看汤贞。印象很深的还有前年《罗马在线》圣诞那一集,周子轲第一次扮圣诞老人,不肯让肖扬给他粘胡子,最后是汤贞给他粘的,两个人眼神交集了好几次。再强调一遍我不是贞唯,楼下嘲眼神论的请攻击汤贞不要攻击我。” “我就说一句,从小云哥解约以来,我一直在等汤贞给小云哥一个答案。并不是他一定要解约才行,而是马团成军十年,小云哥一直在为汤贞付出,为汤贞妥协,如今小云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和亚星撕破脸,汤贞就算重病在身,无法跟随他,至少表示一下感激吧。可能是我太真情实感了,mattias 就是我从初中到大学毕业的一场幻梦,横跨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在那么多黑暗的过不去的日子里,一想到世界上还有云贞这么纯粹美好的感情,听着他们的歌,我就能重新燃起希望来。现实太惨痛了,太惨烈了,我再也不会接触任何与周子轲和汤贞有关的东西了,那不是 mattias。祝愿小云哥未来一切都好!” 很多人觉得奇怪,kaiser 队长周子轲可是时下最红的偶像明星,此次关于他的传言爆炸成这个样子,网络上居然没有多少他的歌迷在骂在闹,到处居然都是关于 mattias 的粉丝讨论。 直到了晚间,kaiser 后援会才终于出动了。他们先是统一对外发出了一条公告,全国各省市二十余家后援分会纷纷转发,表态将誓死维护 kaiser 和队长周子轲的权益不受亚星娱乐无良公司的侵犯。 “亚星真敢逼子轲去补位,我们就联名写信抵制!去他楼前静坐!吊死在亚星门前!皇城根下不信他亚星娱乐不害怕!” “@嘉兰天地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这三流小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压榨你家太子爷,你们为什么还迟迟不行动??” 歌迷们商量了一天,商量出这么一个结果。路人多在看戏,也有实在忍不住,进场讨论个一两嘴的:“亚星娱乐压榨谁都有可能,压榨周子轲?” “周子轲不想干,谁能逼他。周子轲想干,你以为你们一群人上吊就拦得住?” * kaiser 主唱肖扬在为时下一款热门手机游戏站台的时候,被台下蜂拥的记者们团团围住。 几天之前肖扬一句“我不解约”横空出世,在“亚星解约门”的大环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如今再没有人关心肖扬要不要解约了,在他们看来,这个表面看似有点“呆萌”的偶像,眼光实在长远得难以想象,委实深藏不露。 “我去探望过汤贞老师了,”肖扬抱着满怀的话筒,说,“汤贞老师其实没有大家以为的病得那么严重。没有。他是去疗养的。” “你的意思是,之前曝光的那些病历,那些用药记录都是假的?” 肖扬耸了耸肩膀,说:“我没看过这些报道,所以只能说自己看到的情况。” “你觉得汤贞病得并不严重?那他出院以后还能继续工作吗?” “应该可以的,”肖扬说,“只要他愿意。我的意思是,他可是汤贞。” “梁丘云在记者发布会上对亚星娱乐发出的控诉,扬扬你至今都没有正面回应过,你和云哥在私下里对这件事也有过什么交流吗?” “哦,没有,”肖扬果断道,他对记者们说,“这里面,应该有些误会。梁丘云老师这几年在外工作,对公司内部的运营情况,包括汤贞老师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是太了解——” “你是想说梁丘云的发布会片面不实?梁丘云和汤贞这几年关系其实早就疏远了?” 肖扬哈哈哈哈笑了。他舔了舔嘴唇,答了一个四字成语:“关心则乱吧。” 记者们感觉出来了,即使是面对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嘻嘻哈哈的肖扬,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是字斟句酌,十分慎重。 答记者问时间临近结束,主办方带粉丝们鼓掌,肖扬给幸运粉丝分发了游戏小礼品,一一拥抱。粉丝激动哭了,肖扬笑着对台下再三鞠躬,他也要下台了。 记者们又端枪扛炮地追上去。 “扬扬,你听说 mattias 将要重组的消息了吗?” 肖扬走下台阶:“什么?” 更多记者围上来,一时间又把肖扬下台的路围得水泄不通。“mattias 要重组了!”那位记者在人群里喊道,“传闻你们队长周子轲要加入 mattias,填补梁丘云空出的位置!如果这是真的,扬扬,他以后要怎么兼顾 mattias 和 kaiser 的工作?” 肖扬望着那个记者,愣了。 “我还不太清楚这件事的具体细节,”肖扬坦言道,“不过他在我们这边也不怎么工作啊!” 周子苑贴近了曹医生办公室的窗边,看见窗外那条纵深的走廊上,几个年轻人正等在汤贞病房门外,周子苑认得他们,是弟弟在亚星娱乐的队友。 汤贞的病房门开了。 年轻人依次进去了,其中一个进门前还拍了拍子轲的手臂。但子轲仍旧在门外,不肯跟随他们。 “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医生?”周子苑回头问。 曹医生也瞧着窗外那情况,对周子苑讲:“你弟弟已经在那里待了很多天了。” “汤贞住院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吗?” “他好像认定了,只要他走进去,里面的病人一定会把他往外推,”曹医生讲,“但他又不肯就这么走了。” “曹医生,你不能多和他沟通一下吗?” “他不和我沟通,”曹医生无奈道,“你弟弟不喜欢和别人交流心事。” 曹医生的助手端上来一壶红茶。周子苑侧坐在沙发上,和曹医生详细说明了这几日的情况,子轲到底怎么与她男朋友商量的,然后家里又是怎么做的。 “他主动提出要加入 mattias ?”曹医生说着,从桌头文件里抽出一张剪报,是一组科幻题材的儿童漫画。周子苑把剪报接过来:“我们问子轲,为什么半夜待在康复中心里不回家,是想做什么。然后子轲说,他要进 mattias,他说用任何方法都可以,他想留下亚星娱乐。” 曹医生听了这话,突然回想起周子轲在新闻播出的那天深夜,在他办公室里对着一碗肉丝面狼吞虎咽。 “哎呀,也许他早就想得很明白了。”曹医生说。 周子苑看他。 “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他也第一时间抓住机会做了,行动迅速,目标明确。”曹医生讲,他的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那子轲现在是……”周子苑问,回头看汤贞病房的门外。 曹医生年纪大了,笑的时候,眼角额上都是皱纹:“他只有二十三岁,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窗外,阳光照耀在病房走廊上,周子轲眉头微微皱着,他看见窗里汤贞被自己的队友们包围,嘘寒问暖时露出的笑容。周子轲扶着栏杆,他跳上去,两只手交叉着,无所适从地攥在身前。 周子苑要走的时候对曹医生说,她是经过这件事,才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了弟弟的生活:“他实在没有多少金钱概念,不知道自己平时花多少钱,也不知道收入多少。妈妈留给他的钱,爷爷留的,外公留的……全是朱叔叔帮他打理。基金会那边每个月给子轲发一封邮件,他也不打开看。” 曹医生送她:“他平时花销多吗?” 周子苑摇头:“比起家里其他子弟少得可怜。” 周子苑说到这,停下脚步。 “我最近……还在上课,”周子苑看向曹医生,“咨询师在课上说,很多富裕家庭给了子孙后代‘金钱’,却没能给他们‘财富’。” “需要长辈教给他们,信任,沟通,托付……否则……” 曹医生轻拍周子苑的肩膀:“放松点,别太紧张。” 周子苑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我看着子轲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文涛说,子轲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了,生活一团糟,心情也不好,特别汤贞自杀以后,更是……恶化,子轲就好像走不出来了一样,连文涛都没有办法。” 曹医生说:“任何一个人,在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都有遇到难关的时候。踟蹰,犹豫,跌倒,退步,一段时间的停滞,太正常了,你难道没有过吗?” 周子苑愣了。 “只要他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进的——”曹医生看了身后的走廊,“你的弟弟,他已经开始往前走了,你发现了吗。” * 吉叔摘下头顶的帽子,抬头看了眼前的裁缝店。 司机在后头把车开走了。吉叔推开店门,搅动了一阵风铃声。 老裁缝在里头正忙,看见吉叔沿着进店的走廊一路进来,他放下手里的笔和设计图,摘了眼镜。 几个徒弟还在旁边继续做着绣工。 “吉叔,吃了吗?”他问。 吉叔瞧着身边四处柜子上堆放的各式布料,还有衣架上挂的一件件客人送来,正等待修改的西装、礼服。他把手里的帽子往旁边一搁,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叶师傅,近来忙不忙啊。”吉叔问道。 老裁缝一翻身边日历,看向吉叔:“再忙,误不了你穆家小寿星的工期。” 吉叔呵呵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已是七月中旬。老裁缝把吉叔的纸接了,展开看:“你老穆家的活儿,我什么时候有没做完的?” 纸面上是一组完整的身体数据,是少女的笔迹。 老裁缝戴上眼镜细看:“这是什么意思?” “您依着这个,再给赶工做一套吧。”吉叔道。 老裁缝默念了那组数据,问:“这你们家谁啊,这么瘦?”他反应过来:“再做一套??” 吉叔笑着点头。 老裁缝道:“开什么玩笑,时间来不及!” “哎呀哎呀,叶师傅。” “交不出来,”老裁缝回头检查墙上日历,摇头道,“22号交不出来!” “是这样,叶师傅,我们家孩子要上电视——” “你们家孩子哪天不上电视?”老裁缝道,“也没见他哪回上电视穿我做的衣裳了。从小到大,哪年生日我不给他做成套的,穿过几回?” 吉叔道:“这次肯定穿,肯定穿!这次很严肃的!” “怎么个严肃?” “要到电视上开新闻发布会。” “哟。” “所以啊,这不是,来托你叶师傅帮这个忙。” “小祖宗长大了啊,都开新闻发布会了,”老裁缝说,又扶了眼镜,检查吉叔纸上的数据,“这个人……这个身高、裤长……这袖长……” 吉叔说:“哦,这是子轲的——” “是汤贞吧!”老裁缝抬起头来,问吉叔。 吉叔一愣:“哎呀。” 老裁缝眼睛穿过镜片,说:“他可好些年没来找我做过衣裳了。是不是他?” 这家裁缝店在街上铺面不大,但只要走进来就会发现,里面是一间套着一间,楼上楼下连带着后院,别有洞天。在这个地面有这么大一间铺子,可想而知这老裁缝的手艺有多么稀罕了。 “我得领着所有孩子一块赶工,才能给你做出来,”老裁缝一边在日历上画日子,一边对吉叔讲,“但你还是要把他本人请来试穿,你家那小祖宗也是,俩人一块来。穿上身之后好改一改。” 吉叔说:“还不一定汤贞什么时候能过来。” 老裁缝说:“那我也不给你卡着日子了,什么时候能来你叫他来。”又说,“他跟我这儿熟,原先见天儿过来,我给他做过多少戏服啊。你给我那纸,我看一眼就觉得熟。” 又喃喃道,比以前瘦了吧,多长时间没来过了? 老裁缝的徒弟来了,拿着一本表格。老裁缝边说,徒弟边做标记。西装上衣、裤子、领带、马甲、衬衫四件……“长大衣和防雨外套也做吗?”他问吉叔。 吉叔正低头瞅老裁缝桌头上一个八音盒。八音盒一开,伴随着音乐,一列木质小火车从山洞里摇头晃脑闯了出来。 听到老裁缝这话,吉叔抬头道:“做。” “面料纹路颜色图案钮扣这一些……都要和子轲一样的?” “好。”吉叔用手一戳火车头。 老裁缝嘱咐徒弟,再加上手套一副,手帕三条。“你不要动!这个火车头它容易掉,掉了好几回了!”老裁缝赶紧上前制止吉叔。 吉叔走之前说,叶师傅,童心未泯,一把年纪还是这么爱买小玩具。 老裁缝有点害臊了,说这是他小孙子,在商店橱窗里看见了,非要买:“孩子把自己零钱罐都砸了,我还能拦着不让他买?买了放我这,还得我给他保管着。” 吉叔听了,深以为然。 “孩子非得要,你说怎么办?”老裁缝把吉叔送到店门口,把两只老手一摊。 外面司机把车开到跟前来。吉叔戴上帽子:“零钱罐都砸了,做家长的没法儿办。买。” 第84章 泡沫 26 法务部把周子轲的合同送来了,郭小莉在电话里对温心讲:“不用担心阿贞的妈妈,她颇要面子,只有记者被她哄出门外的份儿,她不可能主动找上记者的。” 温心急道:“那现在怎么办,她一出火车站就打电话要见汤贞老师,说如果见不到,见梁丘云也行!” “没有梁丘云了,”郭小莉把手边刚送来的合同翻开,“你告诉她,阿贞的人生里已经没有梁丘云这么个人了。” 康复中心给汤贞做了一次中期检查。金护士长给周子轲看体检报告,告诉他,汤贞需要继续输液。“主要是补充营养,”她讲,“体质这么差,又不怎么吃饭,营养不足,以后问题比较大。” 周子轲到曹医生办公室喝个咖啡都差点睡着。他问:“他的手还能扎针?” 前几天周子轲就发现了,汤贞两只手背发青,全是针眼。 金护士长为难道:“他太排斥留置针。我们说服不了他。又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绑在床上,你们同意吗?” “汤贞性格比较固执。”周子轲对金护士长道。 他好像在劝她,多一点耐心。 金护士长说:“我们一直按你的要求尽量不去勉强和为难病人。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他毕竟是个病人。” 周子轲看她。 “适当的勉强和为难,是为了让他更快好起来,”金护士长说,“病人不清醒的时候,你们要清醒。” 朱塞和吉叔轮番电话找周子轲。朱塞问他,mattias 重组的事情和汤贞说过了没有。 周子轲开着车,车内导航指向城里一条老胡同。他闷声道,还没有。 “子轲啊,”朱塞无可奈何道,“你告诉他吧,你在犹豫什么呢?” 周子轲不说话。 “新闻发布会总要开的,他出了院也会知道,你迟早要面对,”朱塞说,“如果你还有什么顾忌和疑虑,我请郭女士去和汤贞谈?” 吉叔找周子轲,说的是蕙兰当年留下的惯例,每年都请叶师傅给子轲做身衣裳,今年子轲生日也快到了,吉叔就请叶师傅给汤贞也做了套一样的:“我想着,你们正好也要到电视上开发布会?” 老胡同连入口都藏得深,教人辨认不出。周子轲边开车边朝窗外望。他问:“什么一样的?” 吉叔呵呵直笑,说他在电视上看亚星娱乐的年轻人出来表演,都要穿一样的衣服的:“你和汤贞也需要一套吧!”他又说他没有打扰病人,是在康复中心问汤贞的助理小姑娘要的制衣尺码。 周子轲说:“还没定,早着呢,吉叔!” 吉叔毫不介意,仿佛听到子轲这样认真与他讲话,他就很高兴了,多一个字是多一分的高兴:“我知道,我知道,先等汤贞出院嘛。小朱和我们讲了,发布会总要开的,提前准备一下!” 他又问周子轲还在康复中心吗,吃饭了吗。周子轲说,他去见汤贞的妈妈。 吉叔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联想到哪里去了:“见妈妈?” 汤贞的妈妈姓文,五十的年纪,不知是天生丽质,还是保养得特别好,外表看顶天三十来岁。盘着一丝不乱的头发,大夏天,穿长袖长裙,也不出汗。来了北京,不住酒店,偏要住到当地老同学家里。用郭小莉的话说,阿贞妈妈在阿贞走红这些年没少受各种狗仔记者的骚扰:“她是个体面人,高贵的人,是个知识分子。在香城那个小地方,像阿贞妈妈这样的名校毕业女大学生是很少见的。她憎恨那些俗人。” 周子轲把车停在胡同口,亲自登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咬着手里的馒头,看见周子轲的脸,两只眼睛一下子圆睁了,馒头含在嘴里,几乎是僵立当场。 屋里头有人在聊天。 “以前觉得小汤贞做个明星挺好的,现在才知道里面的苦……当年要不是你们家小汤贞面子大,还肯开口帮忙,文文,我家买不着这么一座屋。” “妈,大舅哥不让咱们去看,这梁丘云也不来,咱们一家就这么晾在这儿?那个温助理没说别的?” “文文,这样,你们一家要是不急,我这两天先带你们逛逛。什么景点,想买点什么东西,都行。小汤玥也没来,我上班地方离嘉兰天地很近,里面什么国外的高档奢侈品都有,小汤贞每年给你寄那么多钱,你也得找地方花,我下午带你们——”周子轲跟在小女孩后头,走进屋里。 小女孩惊吓得够呛,顶着红扑扑的脸。她手里馒头不知道怎么滚在地上,脏了,沾着灰。 饭桌边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全抬头看他们。 小女孩搬过板凳来,到周子轲面前,着急道:“你坐,你坐!” 周子轲一眼认出哪个是汤贞的妈妈。他母子两个眉眼之间实在很多相似之处。 周子轲也听人说起过,汤贞出生的那个小城,叫香城的,多出美人。 三个大人全站起来了,只有汤贞的妈妈坐在原地。其中一位妇人明显是认出周子轲来了,但又不知道周子轲为什么突然登她家的门。 唯一的一位男士,估计就是汤贞的妹夫了,对另一位妇人窃窃私语,说看着周子轲面熟。 小女孩的妈妈提醒她们:“周世友的儿子!” 周世友是谁。妇人问。 妹夫一下想起来:“去年咱们镇政府批那个高尔夫球场的地……” 周子轲说明来意,他要见汤贞的母亲。 汤贞的妈妈站起来,施施然道:“你是哪一位?” 周子轲想了想说,他是 mattias 的队长。 一家人饭也不吃了,把饭桌收拾了,几个大人小孩强烈要求周子轲坐在客厅说话,端茶倒水的有,拿点心洗水果的有。汤贞的妈妈不同意。她说她要洗碗,她叫周子轲一个人跟她进厨房去说话。 厨房不大,门一关,周子轲站在门后头,和汤贞的妈妈两人之间距离不到两米远。 汤贞的妈妈拧开水龙头,拿了抹布,慢慢做一个擦洗盘子的姿态。 “我来看我的儿子,看不见,”她背对周子轲,说,“当年在家下跪磕头求我,才从家里跑出来,现在我来看他,是不是也要下跪磕头求他,才能见上一面?” 周子轲看那女人的背影。“汤贞生病了,在住院。”他说。 “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汤贞的妈妈一丝不苟擦盘子,“装病,他从小就爱演戏。” 水声不响,但遮过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足够了。 周子轲看着汤贞的妈妈把滴水的盘子在碗架上摞好。她叠手里的抹布,对周子轲说:“汤贞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演戏,遗传他爸爸,小小一点就会骗人。骗过我,骗过林汉臣,骗过我们邻居家的儿子……那儿子现在喝多了酒,还会四处宣扬他和汤贞小时候那点龌龊事。” 周子轲瞧着她。 汤贞的妈妈手撑着背后的台面。她有一双叫人忍不住看她的美丽眼睛,到这个年纪,这双眼仍然清澈,纯净,让人相信她是真诚的,真实的。她一蹙眉,人便不由自主想要保护她,接近她。 你为什么说这个。周子轲说。 “如果你对汤贞的本性不够了解,我觉得你们就算组合起来也很难愉快。”汤贞妈妈道。 “什么本性?”周子轲问。 水龙头还没关,细细的水流往下淌。 “你和我儿子发生过关系吗?”汤贞的妈妈问。 周子轲看着她。 这老胡同经过了二次改造,厨房天花板矮一截,周子轲长得高,很难完全抬起头来。 汤贞的妈妈笑了。 “生在我们家的人,不可能幸福,”她对周子轲说,“看你年纪不大,阿姨才和你说真话。” “文阿姨”的电话几次打进来,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亮,又悄无声息地灭。 陈小娴握住了梁丘云的手。 “你还是心情不好吗?” 梁丘云反手握住陈小娴,他检查秘书整理好的发布会流程表,也不抬头看她,只摇头。 陈小娴被他大手握着,只得安静了。 华子坐在窗外的台阶上等。陈小娴透过身边的八宝花窗,往窗外远眺。她早听说傅春生家的园子漂亮,爸爸也曾向她提起,说买座你傅叔那样的园子,请人收拾着,夏天去住,给你避暑。 他问小娴愿不愿意。陈小娴说不愿意,她就自己,住什么园子。她乐意和爸爸住在一起。 不像现在,爸爸就在家里,陈小娴还要特地躲着他,防着他,编个借口,说想看傅叔家荷塘里新开的睡莲,找机会偷溜出来与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见面。 梁丘云检查完了手里全部流程。他的新公司,云升传媒,今晚将召开庆典,对外宣布正式成立。“云老板”过了今晚,就真要成为货真价实的“云老板”了。 陈小娴见他忙完了手上的工作,继续安慰他:“爸爸不是真生你的气,云哥,他只是——” 梁丘云语气轻松:“他只是觉得我没有礼貌。” “但这又不是你的错,”陈小娴讲,“谁也没想到对方会是嘉兰塔。” 梁丘云看着她,笑了,摇了摇头。 陈小娴不明白他为什么摇头:“而且爸爸都已经往周世友家去过了,他想去道歉,结果什么事都没有,还在人家山上吃了顿早午茶。真的,他真的没有再生你的气了。” 梁丘云握着陈小娴的手,把她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他就算生我的气,我又能怎么样?”梁丘云说。 陈小娴无奈抱住他的脖子。“你应该有自信一点。”陈小娴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心疼了。她替她的云哥觉得委屈。 “爸爸很重视你的。”陈小娴贴在梁丘云耳边,和他说小秘密。她告诉他,爸爸为今晚新公司的成立仪式准备了惊喜,这是傅叔告诉她的,万邦影业邀请了几位国际上知名的大导演,集合了手底下最强大的资源,要开发几个新的系列片项目:“都是专门送给你的,为你开发的!” 梁丘云挑了挑眉:“是吗。” “嗯。”陈小娴点头。 她又说起些别的,说她今天出门前,爸爸正和德寿置业的主席唐仁宇先生一家,还有协成发展的总裁蔡景行先生一家打网球:“他和他们说起你,说起你的公司。” “说我什么?”梁丘云问。 “我没听清,”陈小娴小声道,“但他一定是欣赏你的。” “所以不要再因为爸爸的事心情不好了。” 陈小娴手心攥着梁丘云一根手指,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梁丘云的回应。 “还是说,你其实是因为别的事情,云哥——” “你真的那么想要亚星娱乐?” 不。不想。她听到梁丘云说。我不想要。 傅家有人送了茶点到门外,华子接过来拿到手里。推开房门,听见屏风后头陈小娴的声音。云哥,云哥。一声声唤出来的,是女儿家一腔倾诉。 午后,荷塘里睡莲饱满,摇摇欲坠。洁白的莲瓣打开了,露出了纤嫩的芯子。有蜻蜓掠过,鱼在莲叶下面暗自里游走。 陈小娴听梁丘云讲他小时候的事。这很新鲜,陈小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说起他出生的地方,他童年时的经历。他的家在一个小乡村,在大山里,小的时候出一趟门,要翻过堤坝,穿过一道道树林,走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村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任何娱乐方式。他和村里的其他孩子没事就下河捞鱼,捞到就跑,到了夏天,到树林子里抓知了,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陈小娴听得似懂非懂,她问:“乡下好玩吗?” “好玩?”云哥摸她的头发。 陈小娴说,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想去看看。” 她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覆过来,盖在了她的小腹上。 “我分得清轻重,小娴。”她听到梁丘云突然说。 “无论是你,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我会尽我梁丘云一生努力,给你们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云哥刮她小小的鼻头。 “以后这个孩子出生了,除了可爱的妈妈,没用的爸爸,严厉的姥爷,他还会有一对非常非常溺爱他的傻爷爷和傻奶奶。” 梁丘云喃喃低语,陈小娴被这话逗笑了。“你要知道,在我只有二十岁的时候,”梁丘云说,“他爷爷奶奶就等不及的想见他了。” 园主傅春生留陈小娴吃饭,陈小娴答应了。梁丘云还有事,要提前走,走之前他在隐蔽无人处握了傅春生的手。 “谢谢了,傅先生。”他说。 傅春生连连叹气,无奈道:“云先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先去吧,我会把小娴送回家。” 华子坐在饭桌边上,听着傅春生劝陈小娴多吃些菜,又劝她别的:“小娴啊,你傅叔我,顶着多大的风险替你们瞒着你爸爸,你知道吗。是顾念你体弱,我怕你有闪失,陈总知道了再发脾气,将来肯定又要后悔!” 陈小娴说:“傅叔叔,你都是为我好,为爸爸好。爸爸将来知道了一定不会怪你。” 傅春生诚恳道:“我不是怕他怪我啊!是担心你这个身体,小娴,你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尽早向你父亲坦白为好!” 梁丘云下了车,扣上西装扣子,抬起眼瞥这亚星娱乐大楼。 前台小姐见到他,面色僵硬。周围亚星的工作人员看见他,面面相觑。他们对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热情不是,冷淡也不是。倒显得梁丘云泰然自若,十分自在。 毛成瑞办公室里有其他人在,梁丘云在外面与毛成瑞的新秘书聊了两句天,转头轻轻瞥,瞥见邵鸣坐在里头,正耷着肩膀,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听毛成瑞说话。 梁丘云电话里与毛成瑞约在了五点十分,他的时间很紧张。 十分一到,邵鸣从里面推门出来了,满面颓丧。他打扮得颇正式,看出是为了要紧事情来找毛成瑞商谈的。这会儿他抬眼瞧见梁丘云,那眼神一眨不眨,死死投在梁丘云脸上。 他年纪比梁丘云要大,出道年份也比梁丘云要长。过去十年梁丘云总口称他一句“邵鸣老师”,但在亚星娱乐这个小社会里,他们两位作为公司招收进来的第一届练习生,算是“同辈”。 梁丘云从邵鸣身边过去,笑着把手伸向了毛成瑞,把邵鸣面前的这扇门彻底关闭了。 毛成瑞这个老头前段时间受了不少惊吓,到现在精神还没缓过来。他自己打开桌上的匣子,取参片吃。梁丘云握手与他一番客套,毛成瑞抬头看他,已经是个辨认不出的孩子了。 梁丘云问,邵鸣老师怎么在这里。 毛成瑞声音慢慢的,说邵鸣这些天自己想了很多:“他有些悔意、歉意,想向我表达。并说公司如果需要他,他愿意回来。” 梁丘云听着,点头。 “他能这样想,我已经很满足了,”毛成瑞说,“只是公司刚刚大病一场,恐怕回来了,我们也接收不下。”毛成瑞抬头看向梁丘云:“所以我推荐他,到你的云升传媒去试试。” 梁丘云接过了毛成瑞的眼神,他嘴角一扬。 “毛总将来有用得着梁丘云的地方,尽管开口。”梁丘云说。 毛成瑞一双眼睛浑得很,点点头。 秘书把文件处理好,送进办公室里。毛成瑞和梁丘云一番商谈,彼此签了字,就算谈妥了。 梁丘云要走了,走之前他再次握毛成瑞的手。毛成瑞祝贺他今晚新公司成立,新电影也即将上映:“阿云,前途无量。” 梁丘云则说,愿亚星娱乐越走越好。 毛成瑞说,没有什么越走越好了,他现在就像一个躲在了人家房檐下的老头子,人到暮年,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梁丘云宽慰他道,那不是普通房檐。嘉兰塔的房檐,胜过天底下广厦千间。毛成瑞努了努嘴。“正是因为房檐太大了,”他说,“才大得叫人心里难安。” 亚星娱乐就是个小地方嘛。毛成瑞自嘲道,他慢吞吞把梁丘云送到了电梯口。“看着你们一个个发展出去,公司也算尽了一份力。” 梁丘云再次感谢了毛总,他说,毛总不用送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云。毛成瑞突然说,好像心血来潮。有件事情,我突然想起来。 您说。 如果当初。毛成瑞说着,眨了眨眼睛。如果当初你没和阿贞一起组合、出道,而是留在了公司做艺员指导……会不会现在公司已经是你的了? 不会。梁丘云说。与毛成瑞道别了。 郭小莉走进亚星娱乐大楼,她翻阅着手里的文件,秘书追在身后,看着一张纸从郭小莉手边掉出来。 纸张单薄,在空中摇曳了个来回,落在一双皮鞋的脚边。 梁丘云弯下腰,把郭小莉掉下来的这张纸捡起来。 郭小莉看见他,她鞋跟当下就立住了。 梁丘云对她笑了笑:“郭姐。” 郭小莉表情还僵硬的,她眼神之提防,像是准备下一秒就把保安叫过来了。 一旁秘书紧张道:“梁……呃,先生,麻烦你把那个样张还给我们……” 梁丘云还欣赏着郭小莉脸上那种应激的恐惧,这会儿他低下头,瞧见手里这张杂志样张,当中印了一张英俊但冷漠的年轻男人的面孔。 那种目中无人的眼神,正透过纸面望出来。 周子轲。 梁丘云手都没怎么用力,薄薄的纸张四角就翘上去了,周子轲的脸随着样张不住凹陷,在梁丘云手里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皱褶。很快这张脸就变得难以辨认了。 当晚,云升传媒成立的发布会现场,掌声从响起来的一刻就不曾停过。铺天盖地的闪光灯中,万邦集团代表傅春生先生走上台,将一支象征“未来”与“荣耀”的金质话筒拿过来,郑重交到了骆天天的手中。现场主持人吕天正也宣布,云升传媒已经与万邦影业、福地唱片等数家知名公司签约,计划在未来两年内投资上亿元,为旗下艺人骆天天打造一条影视歌三栖的国际巨星之路。 骆天天手拿着那支金话筒,瞧了台下。那么多双眼睛正注视着他,那一张张脸,投资人,观众,记者们,只看着他。他是骆天天。他回头,望向主持人吕天正背后的候场区。 梁丘云走上来了。台下掌声立刻潮水一般上涌。不少投资人代表也在这时应着吕天正的介绍上了台。他们与梁丘云老板一一握手,拥抱,肩并肩对台下致意。还有合作公司的代表们,也全挤上来了,把梁丘云老板围绕着。骆天天自己躲到了角落里去。 吕天正在候场区喝水,一个后台的调度员跑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份叠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流程表,汗流浃背道:“吕老师,这流程不对啊!九点,出场人,汤贞。这马上就九点了,我上哪找汤贞去?” 现场热闹,没人听见他的动静。吕天正把那份流程表拿过来看了眼,一皱眉:“什么汤贞!” 梁丘云站在人群当中,望着台下,享受这一生当中绝无仅有几次功成名就的时刻。 他捏了捏手,手掌心里空无一物。他把手指张开,然后慢慢攥死了。 第85章 泡沫 27 《大都会》杂志实习记者庄喆,熬过了一个通宵,到接近中午了还在编辑部电脑前头忙碌。 从入夏以来,媒体人们就没有一天不加班的。庄喆开始习惯这种常态了,桌头上到现在还堆积着两月来各种废弃的稿件没时间整理。最早的引子是什么来着,哦对,汤贞自杀。庄喆还记得爆出自杀新闻的那天凌晨,他不停给院方打电话想确认汤贞的生死,那电话总是占线,根本就打不通。带他的师傅在车里不停抽烟,抽到最后,干脆叫庄喆给梁丘云的助手打电话,就问梁丘云是否会参加汤贞的葬礼,会不会抬棺、守灵。 师傅是老江湖了。梁丘云的助手说,汤贞老师还在抢救。又说,如果汤贞老师不幸离世:“云哥一定会送他最后一程。” 这次,师傅又手把手地教起庄喆来了——就在昨晚,娱乐圈又接连发生了好几起事件。其中有些大的,像是云升传媒的成立,金像奖影帝梁丘云终于晋升老板;有些小的,像是主持人邵鸣在个人微博发布了一张他与前任东家毛成瑞的合影,并将数日前自己联合众艺人对亚星娱乐的声讨比喻为“孩子对母亲的不理解”,是纯纯粹粹的“母子矛盾”。邵鸣称他已经得到了毛总的谅解,并希望外界不要误解他此前“一时头脑不清醒”作出的发言。 而梁丘云也在云升传媒成立的发布会上称,他与亚星娱乐之间,确实在阿贞的问题上存在许多误解,亚星方面也有不少难言之隐:“我们都希望阿贞尽早康复起来。” 离开了的艺人们有了这样的苗头,亚星娱乐方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与表态。这家公司是安静太久了,从“解约门”爆发以来就是这样,谁也猜不到他们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庄喆从各种渠道尝试联系亚星,也联系不上。最后还是他师傅,从隔壁社会新闻版搞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爆料。爆料人是一位女性,她声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小三是万邦娱乐集团一位柯姓女秘书,她的丈夫要带小三私逃,转移家产,出国双宿双飞。 “这位女士的丈夫在亚星娱乐工作整十一年,”师傅对庄喆说,“几个月前,他突然从不明渠道得到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汇款。爆料人是在察觉到丈夫私自打包行李,准备出逃的时候,才发现他与柯秘书几个月内的电话来往的。而这笔钱,正是从柯秘书帐上划到他丈夫名下。” 庄喆没听明白,婚外恋怎么还小三给丈夫打钱? 师傅说,这位姓田的丈夫,正是亚星娱乐此次事故频发的音乐节现场总指挥:“不知道这位女士给其他家报社杂志的情感栏目打过电话没有。” 庄喆愣了一会儿,赶紧拿过师傅给他的爆料人的电话号码条,摸过座机就把电话拨了回去。 用师傅的话说,亚星娱乐放过了旗下出走的艺人,却选择这种迂回方式从小处展开反扑:“嘉兰塔入主亚星的传闻十有八九要是真的了。” 师傅常年研究厚黑学、罗织经,他那颇具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哪是初入江湖的小虾米庄喆可以比。师傅又喜欢看名人传记,特别是当今的亚洲首富周世友——这位资本大鳄在民间粉丝众多,传记也是鱼龙混杂,什么十八流写手胡乱杜撰出一本都能成为机场畅销读物。师傅非常爱读。 庄喆给爆料人打完了电话,就听师傅念叨:“周世友手底下的人不该和陈乐山一般见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敲山震虎!” 到了中午时候,庄喆把一篇急稿写完,就关电脑打算走了。他问编辑部借了一支小型dv,说要借吃饭时间采一个人,不用摄影师跟,他自己去就可以。 同事们都说,小庄别看来《大都会》工作不久,领着一丁点实习工资,积极性比谁都强。 也有人说,小庄好好的名校导演系毕业,跑来做娱乐记者,实在是屈了大才了。 庄喆在城西一家海鲜酒楼定了最贵的包间。下午一点多钟,骆天天姗姗来迟。自昨晚云升传媒的发布会后,行业里多的是人想追着骆天天要专访。 骆天天没带助理,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对庄喆说,路上有些堵车:“你等多久了?” 庄喆一个劲儿摇头,看到天天出现,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他按了铃,叫服务员开始上菜。然后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骆天天拆开包装,发现是一对耳钉。骆天天嗤笑,看外包装牌子:“哪来的钱?” 庄喆不好意思道,他自己攒了一些钱,问单位的师傅借了一些钱:“天天,我知道肯定每天都有很多人送你礼物,你别嫌弃!” 庄喆隐约感觉到,天天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骆天天坐在庄喆身边,他问,为什么送他这么贵的礼物。 庄喆有些拘谨了,他很想看,又不敢看天天的脸。他说,为了庆祝天天离开了亚星,成为云老板新公司力捧的新星。 骆天天笑了。“我都出道多少年了,还新星?” 菜上来,骆天天也不动筷子。他好像很累,又困,不过脸上总是有笑容。他把头倚靠在庄喆年轻紧绷的肩膀上。庄喆动手剥虾,沾了香醋,放到天天碗里。又剥蟹子,把一小丛一小丛的蟹肉夹出来,堆在天天的瓷勺里。 他亲手拿了勺子,喂到天天嘴边,看着天天张开嘴,把蟹肉吃掉。 “我挺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流的,庄喆。”骆天天忽然说,他身上的香水味把庄喆笼罩着。 庄喆听到他说:“起码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庄喆脸臊得慌。接着天天说:“但我有喜欢的人,我不能随便跟你……。” “但如果哪天我不喜欢他了……也可以试试。” 庄喆愣了足足有半分多钟。 他想他喜欢的,正是天天身上这种与“亚星偶像”截然相反的气质。 “你喜欢的人是谁?” 骆天天说:“这个问题是你问,还是《大都会》的记者问?” 庄喆说:“你明知道我是为了接近你才来做记者的,天天。” 这个看似愚头愚脑、循规蹈矩的小伙子,话里有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儿。 骆天天头还靠在庄喆肩膀上,他伸出手,把脖子里一条链子拉了出来。 链子上挂了枚“银戒指”——与其说那是戒指,不如说是一个被人捏扁了的丑陋的圆圈。 “这是他给我的戒指,”骆天天手拿着那枚戒指,小声道,“你看他多穷啊,他是个穷光蛋。” 刚刚借钱给心上人送了礼物的庄喆低头瞧着这枚戒指,愣在原地。 比起黄金打造的话筒,这枚可怜的银戒指似乎更得主人的青睐。 天天道:“这人不仅没钱,还一直红不起来。喝多了就一身酒臭味,对我还很坏。” 庄喆问:“你喜欢他什么?” 天天好像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天天说:“你知道吗,除了我,没有人喜欢他。” “他还爱吃醋。” 庄喆不说话。 “送我这个戒指的那天,他一直问我,是不是去给我以前的爱人上坟去了。” 庄喆问:“以前的……爱人?” “死了,我的爱人是个死人,”天天道,“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长满杂草的坟头。” 庄喆不由得伸出手,他不明白哪来的一股勇气,让他把天天搂住。 天天说:“我的爱人很爱我,比任何人都要爱我。” 又说:“其实我不喜欢那个穷鬼。我只是离不开他。他也不喜欢我,但他也离不开我。” 庄喆说:“你愿意和我试试吗,天天。” 骆天天眼睛瞟了庄喆。 庄喆道:“天天,从我大二那年在舞台上看见你一眼,我就发誓一定要给你拍一部影片。什么片子都好,只拍你,你看好不好?” 骆天天听了直笑,嗤笑他的天真。庄喆认真严肃道:“真的,你看,我今天从编辑部借了dv来!” 骆天天看着庄喆的眼睛,那一头刺挠的头发,这实在是个还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小男孩。骆天天说:“你哪有钱给我拍片。” 庄喆小声嘟囔,说他会想办法,实在不行,他就给天天拍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骆天天看他,也不知是怜悯他,还是被他迫得没办法,骆天天笑了,“行吧。”他又说,“哪天拍完了,你就来找我吧。” 庄喆脸又通红了,他说,他绝对不是为了想和天天做那事才说这些。 骆天天的手往下一摸。 庄喆听到天天问他:“庄喆,你喜欢我。那你喜欢汤贞吗?” 庄喆拿过手绢擦天天的手,连忙摇头。 “以前学校给我们放过太多遍他的《丰年》和《漫长的等待》了。我总觉得,他像是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人世一样,有一种演员就是这样的,”庄喆说,“他后来果然就自杀了。” 庄喆把天天的手擦干净,鼓起勇气,把天天小小一块手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虽然现在他又救回来了,但我觉得,他迟早还要死的。我不太喜欢他,他不像是个真实的人——” “汤贞死不了的。”骆天天道。 庄喆一愣。 “汤贞这个人,”骆天天低下头,红色的头发半遮住他的眼睛,“水淹不没,火烧不侵,刀枪不入,阴魂不散的,怎么会死。” “就算有一天我死了,”骆天天抬头看向庄喆,神秘兮兮地笑道,“汤贞也不会死。” 庄喆道,天天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啊。骆天天抽回了自己的手,趴在桌边拿了筷子开始吃菜。 庄喆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来,天天也曾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哦对,我在你的采访里读到过,云老板救过你一命!” 骆天天接过庄喆给他倒的一杯酒。是啊,他说。云哥救过我一命。 下午两点多钟,助理贝贝开车来,把微醺的骆天天接走了。庄喆肩上挎着他的dv,站在街边傻傻地目送骆天天离开。 手机突然响了,庄喆伸手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来。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庄喆接起电话来,他回头往停车场赶,找自己的二手帕萨特。他对手机里连声应着:“方……杜哥!” * 甘霖推开宿舍门,往里面问了一声:“杜师傅?” 没人应。 马场都是单人宿舍,一进门便是集厨房、餐厅、会客功能于一身的狭小客厅。甘霖关上门,也没换鞋就进去了。 杜师傅的客厅干净,设施简陋,看着不像有人生活在这里。马场上上下下连保安都知道,他们那个身有残疾的杜师傅是个工作狂魔,每天在办公楼和马厩里加班到深夜,也就凌晨才想起回宿舍睡上四五个钟头,第二天一大清早,又是他第一个来上班。 日上三竿了,马场老板甘霖双手揣在西裤兜里,朝卧室里问:“杜师傅,今天怎么了,旷工啊?” 茶几上放了支油壶,油壶下面压了张旧报纸。甘霖低头弯腰把那张报纸抽出来,一瞅头版,恰好是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捞出了人尸的新闻。 角落里还有一格小小的方块。 “早前已淡出公众视野的知名玉女歌手费梦,因急病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 “费梦曾在自己人生事业的巅峰时期突然宣布退出歌坛,数年的平静生活之后,她终于在今年夏天,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半。” “当年费梦在新年晚会上与汤贞合唱一曲《如梦》,令她一夜之间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梦之女神。一年之后又突然宣布退出歌坛,给千千万万的歌迷留下巨大的遗憾。如今女神嫁了人,成了婚,编辑部衷心希望她身体早日康复,家庭和和美美。” 甘霖放下报纸,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枪油,抬头看那扇还紧闭的卧室门。“费静小姐不会骑马啊,杜师傅,”甘霖道,“你要是实在不肯上班,我就借你的马给她骑一骑了。” 马场的皇家会员薛太太,一见甘霖甘老板从宿舍楼出来了,赶紧把他叫到一边:“你们小艾老板上哪儿去了?” 驯马师们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深栗色的马出来。几个人小心翼翼,前面捧着后面护着,把一位换了马靴马裤戴了头盔的年轻女士扶上马去。 “怎么了薛太太。”甘霖问。 薛太太一脸苦色,说是她的好朋友,远腾物流闫总的太太费静,前阵子刚住院了,从出院到现在还一直心情不佳:“我这不是把她带来这边散散心,还指望小艾老板那个贫嘴给她逗逗乐子,开导开导她呢!” 甘霖说,实在不巧,他们小艾老板这几天恰好也正郁闷呢,恐怕是开导不了谁。 费静小姐在马场骑马散步,一直待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才回去。他的丈夫,远腾物流的闫总亲自开车来接,亲自把她从马上抱下来。薛太太对甘霖说,闫总是远近闻名地疼媳妇,爱美人不爱江山:“人家都说他,烽火戏诸侯!” 甘总和闫总是第一次见面。闫太太还穿着马靴马裤,有人陪她去贵宾室里换衣裳,闫总在外头等。他跟甘霖交换了名片。闫总说他早些年听过甘霖在这城里的一些名头。“今天不太巧,”闫总道,“朋友家里有个家庭派对,提早约了我和小静。不然我该请甘总吃个便饭。” 甘霖一听,挑眉问:“是万邦集团林副总家里的派对?” 闫总道:“对,林大光头家的!” “那可巧了,”甘霖说,“咱们顺路。” 万邦集团副总经理林大,在南郊有一座庄园。他近来动作颇多,出入了不少社交场合,连他的夫人邓黎珍都开始抛头露面,在自家操办起了家庭派对。谁人都知道,这个林大要开酒庄了,目标直指法国特级葡萄田,他那些有头有脸的朋友们大多参与了一笔。 甘霖出现在派对门口的时候,不少林大的狐朋狗友们瞧见是他,都颇感意外,面色尴尬。 倒是派对主人林大毫不见外,招呼着人把“小甘”请进来。“这是我老学弟了,甘霖,以前在澳洲,我们可是同个寝室,相依为命,”林大已经喝了点酒了,他把甘霖搂着,亲亲热热地跟周围人介绍,“回国以来我们哥俩见了不少面了,今天难得到自己家来。”林大朝阳台外面叫道:“珍姐!珍姐!” “干什么呀?” “小甘来了!”林大道。 应声的人是邓黎珍,她原本在室外陪那些带了孩子的夫人太太们在草坪里说话,这会儿她进来,有点不自在地提着裙摆,看见甘霖就笑:“小甘来了,怎么来这么晚啊!” 林大与他的朋友们坐到了窗边,他煞有介事,慎重其事叫人开了瓶酒,亲手拿布端了,给每人倒出一点来试饮。就听林大说,这是来自法国哪儿哪儿的顶级葡萄田,顶级酿酒师,上佳的年份,完美的日照、雨水…… 邓黎珍走到了室外,对甘霖道:“别听你林哥胡吹,他都是现学的,他才不懂呢。” 周围不少孩子,在草坪里小径上来回奔跑玩耍。时不时有太太跟邓黎珍打招呼,她们瞧见她身边一位高瘦英俊的男士,不认识的不知怎么称呼他,认识的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还是邓黎珍跟她们客客气气地介绍,这是甘霖,小甘,林大在澳洲读书时的学弟:“最近刚回国,和人合伙开了个马场。” 一位太太问:“就是珍姐你去澳洲给林哥伴读时候认识的那个学弟?” 周围有同伴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这个疑问。四周人都看她,连邓黎珍都问她怎么了,她眼眶含泪,心有余悸地说她看错了,还以为草丛里有蛇。 甘霖手插进裤袋里,跟在邓黎珍身后走。他们两人,孤男寡女,沿着庄园里一条小路,一直走到了寂静的花园深处。 热热闹闹、歌舞升平的林家庄园逐渐被甩在身后。 甘霖注意到邓黎珍一直提着裙摆,她穿了双鞋跟很高的鞋子。 邓黎珍还在小声说话,她口中左一个“你林哥”,右一个“你林哥”,仿佛不提到自己的丈夫林大,她就不知该怎么跟甘霖私下里说话了。“你林哥他不好意思对你说,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爱面子。以前有些话说出口,他自己就后悔了。小甘你不要怪罪他。” 甘霖低着头,不自觉盯着邓黎珍磨出了血的脚后跟。他听见自己名字,抬头问:“什么怪罪?” 邓黎珍抱歉道:“你这么多年也没回国看看,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你林哥他……” “哦,”甘霖不以为意,露出点笑容,“嗨,我是正好没想回国。” 邓黎珍看甘霖表情这样轻松,还像是以前那个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的大男孩。她眼睛里有光闪动:“是这样吗。” 甘霖手还揣在裤兜里。“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珍姐,”甘霖低着头,“林哥还愿意认我这个弟弟,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小甘’,我已经很知足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嗳,嗳,好。”邓黎珍连连点头。 “唯一的遗憾是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回国看看,”甘霖凝视她的脸,想了想,“看到你嫁给林哥,这么幸福,我……很高兴!” 邓黎珍听了,又是一阵点头。 甘霖说,珍姐今天怎么穿了这么条裙子。 珍姐说,还不是跟明珠学的,我啊,是真不会操持这种派对。 甘霖说,这有什么难的,能难得倒你? 珍姐说,难啊,明珠擅长这个,我是真不行。 甘霖说,你可是邓黎珍。当年自己一个人为爱闯澳洲,我和林哥两个老爷们儿天天叫你管得服服帖帖。 珍姐说,你个小甘,不会还记我的仇吧! 小甘说,我怎么敢。 小甘说,姐,你脚都流血了,把鞋脱了吧。 小甘说,你不是爱穿平底鞋吗,非得学人家干什么。 小甘说,都流血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脱鞋。 小甘说,没别人,姐。脱了吧。 甘霖把邓黎珍扶着在花园长椅上坐下了。邓黎珍弯了腰,她被说动了,想也知道这鞋穿了一晚有多不舒服,她刚想解自己的鞋带,甘霖已经蹲下身,拿过她的脚,帮她把鞋解下来了。 邓黎珍抬起眼来,她眼里有波光,近近看着甘霖西装革履,在她面前,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我,我,”邓黎珍一犹豫,“我还是回去吧!” 甘霖手里动作一停。 邓黎珍把自己的鞋子拿回来,匆忙穿上了。她从长椅上站起来,也没什么头绪,对甘霖道:“你说这么多人都在家里,你林哥那么笨,他自己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甘霖听了,低头道:“对。” 就在这个关头,从身后的林家庄园里忽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成群的飞鸟从树林上空惊起。月光笼罩的草坪里,尽是男男女女客人们发出的惊声尖叫。 邓黎珍在奔跑回家的路上崴了脚,她心惊胆战,甘霖半背半扶着她,喘着气以最快速度带她一路回到了家里。 已经有客人报了警,甘霖一进房门,先是见到了远腾物流的闫总,闫总抱着自己被吓晕过去的新婚妻子:“叫救护车!救护车在哪里!” 更多人还在拼命往门外逃,他们说窗外有个黑影,有个持枪的凶手还在那里。甘霖把邓黎珍护在身后,两个人进去。林大就躺在地上,双手双脚摊开,身体已经不抽搐了。他左眼深陷下去,正对着来人,是一个汪汪冒血的血洞。 邓黎珍身体一软,几乎是昏倒当场。 万邦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华子带着大队人马来了,他的动作竟比警察还快。林大的庄园很快被封锁。华子见到甘霖出现在现场,仿佛立刻心中有数了,直接让人把甘霖扣下。 邓黎珍奄奄一息,急救人员把她救了过来。她确认了林大的死讯,浑身力气都卸掉了一般,她的本能在哭泣。待华子来反复问她,她抬起头,茫茫然睁着眼,才头脑清醒了一些。她说,她不知道当时谁和她老公在一起,但她和小甘在一起:“不是小甘做的,林哥让我找小甘说几句话。” 陈乐山深更半夜赶到了林家庄园,傅春生也到了。事发突然,他们可以说没有任何准备,傅春生穿着拖鞋就跑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林大酒庄的合伙人梁丘云也出现了。 各路记者围在林家庄园外头,梁丘云一下车,全是闪光灯包围着他。 一条信息在这时涌进了梁丘云的手机。 新信息来自小田: [云哥,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高速公路前方不远,即将要出北京城了。 田领队坐在副驾驶上和司机说话。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提起那次海上事故,他仍旧是心有余悸。 “怎么就让你赌对了呢,甘老板,你是什么运气,”田领队笑道,“我当时真怕,搞得这么大,周子轲那护航舰队的人万一不上来可怎么办?” 车窗开着,夏日的热风涌进来,挟着无尽的暑热。“我有一船皮货,刚好还在港口,”开车的人说道,“那个船长你跟着他练了半个多月,以后就跟他一块跑悉尼吧。” “哎,谢谢甘老板!” 第86章 泡沫 28 这个夏天从六月的一开始就不平静。从暗地筹备到公然出击,纷纷扬扬闹了这么久的一场亚星收购案,最终竟以万邦二把手的突然惨死作为收场。 电视上不断播出着万邦集团多人接受警方调查的新闻。郭小莉接起律师清早打过来的电话,说的是囡囡抚养权的案子。郭小莉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秘书转发过来一封邮件,公司新董事长心血来潮,下达了新的人事任命,就公布在公司内网上。 郭小莉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差点摔地上。 一进亚星娱乐,前台小姐见到郭小莉,热情鞠躬道:“郭副总!早!”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屏住丹田一股气,在周围同事们一声声“恭喜啊郭姐!”的道喜声中上了电梯。 毛成瑞也一大清早来了,他留任公司总经理一职,自然是心情大好。一见郭小莉奔到他办公室门口,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抬起手招了招。 郭小莉冲到毛成瑞办公桌前,把毛成瑞吓得身体后仰。“毛总,”就听郭小莉激动道,“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吗?有不对的地方您可以告诉我啊。” 毛成瑞很茫然,他一摊手,大约不明白郭小莉何出此言。下一秒郭小莉越过办公桌,打开了他桌上的电脑屏幕。郭小莉一指上面的人事调整。 她的手指尖划到其中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mattias 新经纪人:温心。 正巧林经理从门外路过,探头看见郭小莉在毛总办公室,他也进来了。 “恭喜啊,恭喜啊小莉!” 郭小莉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喜的,拽身上套装的下摆。毛总安慰她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莉你做得不好。 林经理看见温心这个平时没点动静的名字乍一出现在这里,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他说:“小莉啊,公司现在就剩了两组艺人,还偏偏都是你带的。总不能再叫你都负责,朱董事长一定是体恤你的辛苦!但他同时也看好你的工作能力,对不对,你看 kaiser 还是你负责啊?” 郭小莉在原地不作声,毛总要泡参茶给她喝,她谢绝了。 温心,温心。郭小莉嘴里念叨,无可奈何。“那丫头她行吗她?” 周子轲在公司新任董事长朱塞的陪同下来公司签字。这在公司内部已经不是秘密了,周子轲即将跨团兼任 mattias 队长,陪同形单影只的大前辈汤贞共同完成 mattias 余下的所有合约。 法务部门有几位员工是新招进来的,乍一看见周子轲在郭小莉办公室里签字,她们都不太敢进去。 周子轲签完了字,把笔放一边。他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看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 朱塞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期限只有半年,子轲,”郭小莉把周子轲签完的合约拿起来看,这小子字写得倒挺漂亮,可惜从来都是懒得写,“阿贞的合约只有半年。” “这半年,你们需要完成的工作很多,非常多。罗马在线,巡回演唱会,之前签下了的电视节目,好几支广告,还要灌录最后一张唱片,你可都想清楚了。” 周子轲只听,不说话。他抬眼瞧郭小莉。 他这个反应让郭小莉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郭小莉也坐下了,她面对面,隔着一张低矮的咖啡桌,直视周子轲那双眼睛。 “一时的冲动决定很容易,子轲,”郭小莉说,“我要你现在告诉我,你真的决定去做,你做好了准备,你会从头至尾陪阿贞度过这半年,你不是儿戏。” 周子轲也看她。 郭小莉说:“无论接下来有什么后果,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你都能承受。你不会耍性子,不会说不干就不干了,不会把阿贞一个人——” “合同我已经签了,郭副总。”周子轲说。 郭小莉看他。 “你拿给汤贞看吧。”周子轲说。 合同上已经将未来半年 mattias 的所有工作量写的一清二楚。 秘书从外面进来,给周子轲端了杯气泡水。 郭小莉想了想:“这也是个问题,子轲,阿贞还不一定答应,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不同意……” 周子轲看着那杯气泡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用汤贞领情。” 从履行工作合同的角度,汤贞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mattias 重组的提议。郭小莉很感慨。短短一个多月,她对周子轲这小子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你让温心当你和阿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轻声道,“这丫头没点儿主意,阿贞又病着,以后 mattias 就都是你当家了,子轲。” 周子轲眼神在空气里挪了挪,看郭小莉。 “但在 kaiser,”郭小莉话锋一转,“还是要听我的。” 郭小莉讲,公司已经与日方团队交涉过了,队长周子轲可以暂时不参加 kaiser 接下来的日本之行。但国内的一切行程,周子轲必须跟随队伍严格履行,否则 mattias 的一切活动即刻停止。 周子轲愣了:“郭副总。” 郭小莉说,公事公办,子轲你舍身取义,为了公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也不能落后了:“都是为公司负责。” 周子轲一看就心情不好了,一张脸很凶。 郭小莉循循善诱:“我希望你真正尊重我们这个行业,子轲。工作不分想做和不想做,你要学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周子轲还是不肯讲话。 “那要不这样吧,”郭小莉向后一坐,“等阿贞出了院,我们问问他的意见。看他是愿意因为 mattias 重组而耽误了 kaiser 的工作呢,还是——” 周子轲把手里水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就要走。 “子轲!”郭小莉突然叫他。 周子轲已经拉开郭小莉的办公室门了。 “阿贞第一次出事之前,给一个人打过电话,”郭小莉抛出了钩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周子轲脚步顿了顿。 “是我吗?”他回头望向郭小莉。 郭小莉一愣。 “不是就别告诉我了。”周子轲说完就出门走了。 * 亚星娱乐总经理毛成瑞回忆自公司成立以来,他面试过的那么多男孩子,有几个着实令他印象深刻。每次面试他都会问,你们会些什么才艺啊,有的孩子讲自己会唱歌,有的会跳舞。 会画画,会弹奏乐器,会踢足球,会单手倒立,甚至背九九乘法表。 mattias 前任队长梁丘云,他说他都会。无论什么才艺,他对主考官保证他全都会。 mattias 现任队长周子轲,他当时把填写完的一张练习生报名表给了毛总。毛总坐在办公桌后头,戴上眼镜查看这个字迹潦草的稀罕名字,毛总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抬头,随口问,你会什么才艺。“什么都不会。”周子轲说,把写字的钢笔也放到毛总办公桌上。 朱塞轻捂了嘴:“什么都不会?” 毛成瑞从秘书手里接过茶,给朱董事长递过去。朱塞忙站起来。“毛总,毛总,”他笑道,“何必这么客气。” 谈起旧事,毛成瑞还颇多感慨。他看了眼坐在旁边闷不吭声的周子轲,对朱塞讲:“当时我就决定,要让子轲通过。” 朱塞笑道:“什么才艺都不会,也能通过啊。” 毛总说,才艺不会可以学:“要做一个偶像,靠的就是这份天生的独一无二。” 朱塞说,毛总相人的功力厉害,以后还要靠毛总为亚星挑出更多苗子。 毛成瑞讲,他这双老眼:“一辈子大多都在看走眼。” “这次要是没有朱先生你的帮助,没有子轲及时扛起 mattias 的大旗,我们恐怕真要沉船了。” 朱塞看向那边的周子轲:“子轲,毛总在感谢你呢。” 毛成瑞也说:“子轲,也谢谢你对你的前辈,汤贞老师的帮助啊。” “我应该做的。”周子轲远远道。 朱塞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慢慢绽开了。 那个昔日里坐在走廊长椅上不肯动,非要等妈妈带他回家的小男孩,已经不再需要朱塞拿着小汽车哄他,陪他解闷了。他自己沿着走廊跑向了出口。 财经频道正直播周世友在一次国际金融投资峰会上的演讲。演讲结束,现场的朝圣者们掌声雷动。周世友稍事休憩,便进入了和主持人的对谈时间。他刚在沙发一坐下,台下便有站在前排的年轻记者追问,周世友先生,周世友先生,请问你对中国娱乐行业的发展前景怎么看,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些你的投资心得吗。 周世友满可以不理会这些提问,但他理会了。在主持人的微笑中,周世友说:“我不懂,不要问我。” 当晚,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对外召开了“解约门”以来首次新闻发布会。 会上,亚星娱乐方面宣布了几件事。一则,是董事会成员调整,亚星娱乐经历了重重磨难,在新领导层的带领下焕然新生,感谢社会各界的关注。对于近日来某些个人、团体对亚星别有用心的抹黑和污蔑,公司将启动法律程序维护自身名誉,保护旗下艺人的合法权益。 二则,对于艺人梁丘云、邵鸣等单方面作出的解约决定,公司深表遗憾。亚星娱乐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让更多有梦的孩子登上他们梦想的舞台。“背叛”也好,“误会”也罢,人心已变,公司无意强留。十几年的培养与付出一朝东流,公司仍愿意对曾经的“孩子们”寄予美好的祝愿。亚星娱乐也在此特别声明,mattias 组合是亚星娱乐人及整整一代歌迷、影迷共同的回忆,是亚星娱乐永远的财富,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而动摇根本。亚星娱乐上下全体员工愿为了 mattias 的未来继续努力。 三则,本届亚星海岛音乐节纪录片即将发售,请在场所有记者及电视机前的观众直接观看首支预告片。 现场摆放了香槟塔,主持人依次请了公司艺人代表肖扬、练习生代表康凛拿话筒讲话。公司高层代表林经理也上去了。 “十年前我走入亚星娱乐,从一个没有天分的练习生,变成一名小小的亚星娱乐文化商店的员工,”林经理手握着话筒,在台上追忆往昔,深情道,“当时我的练习生导师告诉我,小林,你虽然无法作为一名偶像出道,但在亚星,只要勤奋工作,抓住机遇,就一定可以自己出自己的道!这十年,我不断在基层积累一线经验,我的努力,我的工作成绩不断得到领导的赏识,而最重要的是所有亚星人都具有的那种品德——心怀梦想,坚持不懈,以及永远忠诚!” 发布会后半部分是记者的提问时间。郭小莉作为 mattias 的前任经纪人被几乎所有记者点名提问。郭小莉如今荣升公司副总,说话是更有份量了。她踩着高跟鞋走上讲台,朱塞在侧门后面朝她伸出大拇指——这位朱董事长自称不善言辞,不愿抛头露面。 “我在这里只能回答一句,”郭小莉手扶着麦克风,沉声道,“我们亚星娱乐从来,从来没有强迫过任何人,来我们这里做偶像,没有强迫他们站在公司的平台上争名逐利,去获得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更多类似“mattias 只剩一名成员,未来会如何发展”的问题,郭小莉虽没有正面回答,亚星官网却在当晚给出了再直接不过的答案。 以往密密麻麻罗列着百余人姓名的“旗下艺人名单”,在最近一次更新中删去了绝大部分。洁白的页面上只剩了干干净净的两支组合。matthias 出道早一些,放在上面,kaiser 出道晚一些,放在下面。 两支组合的队长一栏上下并排,出现的竟全是一个叫做周子轲的年轻男人的照片。他穿一件有白色纽扣领的衬衫,肩膀平坦,脖颈的线条长而笔直。他有头发垂到眼前,眼神冷淡淡的,看着镜头也不笑。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汤贞二十一岁时那一张微笑的脸。 已至七月下旬,肖扬刚结束了一档节目录影,坐上公司新派的保姆车,几个成员跟在他身后上来了,罗丞手里还拿着几本崭新的工作日程。 肖扬热得咕嘟咕嘟喝水,助理给他递了条毛巾。肖扬把毛巾搭在后脖子上,接过罗丞给他的日程表。“我说郭姐啊,都升副总了,”肖扬说,“不知道多趁这机会休息休息,陪陪囡囡,成天跟那不甘寂寞的退休老干部一样,还想着给汤贞老师发挥余热呢。” 和 kaiser 所有成员一样,肖扬的日程当头便是下个月四期《罗马在线》。 连节目企划郭小莉女士都准备好了。 “《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小周队长,你准备好了吗!》”肖扬在车里念出来,易雪松从旁边喝着水,笑出了声。肖扬往后翻了几页:“不愧是郭姐,这个企划我喜欢!” 罗丞却是发愁了:“郭姐到底想干什么,子轲好不容易才开始工作了。” 周子轲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刚刚还和他们一起参加录影,在罗丞看来已经很难得了。不好再为难他了。 陶锐在后面翻自己的日程。他问,我们是只参加这四期吗:“往后就是三哥和汤贞老师自己录了吗?” 肖扬在前头望着窗外。 “小周队长,小周队长……”肖扬嘴里念叨着这句,他突然回头,手扶着椅背,眼睛发亮对易雪松和罗丞说,“从当年汤贞老师叫他‘小周’的时候,我就觉出有什么事不对劲!” 罗丞和易雪松对视一眼。易雪松弯下腰,拿冰箱里的药瓶继续往脚腕上喷。罗丞说:“汤贞老师对后辈本来就喜欢开玩笑,子轲也比他小,叫声‘小周’有什么不对劲?” “我是说周子轲不对劲,”肖扬严肃道,“你换别个人叫他一声‘小周’试试,看他搭不搭理你!” 钟圆圆再三对郭小莉确认,mattias 的新任队长真的是周子轲。 “那十周年精选辑怎么办?”钟圆圆问。 郭小莉告诉她,虽然亚星拥有梁丘云解约前所有作品的全部版权,但公司仍旧决定启用新的阵容发行这张专辑:“子轲会在录音师的帮助下把梁丘云的部分重新录过一遍。” “周子轲答应了?录歌?”钟圆圆不肯相信。 郭小莉点头,把一张正式的 mattias 官方后援会会长证明交给了钟圆圆:“当然他也有可能中途反悔,所以你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钟圆圆站在路边巴士站里,看到亚星文化总店已经摆出了周子轲庆生专属的橱窗。钟圆圆左右想了想,给闫小光打了个电话。 “周子轲这两天就过生日了,”钟圆圆盯着店门口那些来来往往欢喜雀跃购买周子轲生日主题纪念品的年轻女性,“后援会应该搞个庆生活动,趁机吸纳一点会员。” 闫小光的声音从电话那端弱弱传过来:“庆生活动?”“你不是成天写周子轲和汤贞的小说吗,”钟圆圆说,“写几篇给我用一下。” 闫小光惨惨地“啊?”了一声:“我、我写的都是那种、那种情节的小说啊!” 钟圆圆下了决定,不容置喙:“你先发过来看看!” 闫小光对着挂断了的手机发愁。她想了想,比起回家创作,还是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她踮起脚来朝身边的窗口里递进去:“十块钱彩票谢谢!” * 温心想起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因为艺考失败,又不想就这么回家,她给望女成凤的妈妈打电话,说她要去亚星娱乐了,就是汤贞所在的那个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我也要去当大明星了!” 后来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亚星娱乐根本不培养女明星。 “那你去人家那里做什么啊,”妈妈担心得要命,生怕傻女儿又叫大城市的人给骗了,“助理?就是当小保姆吗?” 温心站在一间崭新的办公室门前,盯着门上那块金属牌子一直看。 mattias 经纪人温心办公室 同事从身后过来,一搂温心的腰,一惊一乍道:“温心有自己的办公室啦!!” 温心眼眶发热,被她们吓了一跳。 郭小莉的秘书听说温心到公司来,也专程下楼来祝贺她:“温心,你怎么把头发烫了?” 温心摸了摸自己新烫的短发,在众人的包围下不好意思道:“好、好不好看啊?” 她们几人相互之间皱皱鼻子,脸上只笑。秘书贴在她耳边悄声道:“烫这么老气,你不会想学郭姐吧?” “啊?”温心慌了,捂住自己的头发。 秘书说等下班了,带她去一家相熟的理发馆修理一下:“你待会儿还有工作要忙吗?” 温心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工作要忙。来之前子轲刚刚给她打过电话。kaiser 即将赴日,临行前不少国内的工作都要提前录制,子轲被郭姐耳提面命,分身乏术,无法往康复中心去了。他让温心把汤贞每天的情况仔仔细细告诉他——按时吃药了没有,好好吃饭了没有,睡得怎么样,听不听医生的话,情绪有波动吗,身体有奇怪的疼痛吗。如果再有呕吐的情况出现,他让温心找曹大夫问吉叔要个厨子。 子轲还问她,汤贞知不知道 mattias 要重组的事了。 子轲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又急。他好像正在车上,从一个工作地点奔赴下一个。温心老老实实道:“郭姐……郭姐不让我们告诉他。” 周子轲,mattias 的新任队长,要求温心履行自己的经纪人义务,把合同变更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自己手下的艺人汤贞。 郭小莉,亚星娱乐副总,温心的顶头上司。她好像早就猜到周子轲会指使温心去做什么,她三令五申让温心闭上自己的嘴。 汤贞吃过了药,自己收小桌板。曹大夫来看望他。曹大夫说,经过这段时间在康复中心的疗养,汤贞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了:“也许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 汤贞有点不敢相信,他看身边的护士们,又看曹大夫,他是没太有心理准备的。“出院?” 曹大夫把口袋里一支笔给他。汤贞接过来,他拿了康复中心发给他的日记本,在自己膝头上摊开了。日记本用了半个多月,还像新的,每一页都干干净净,汤贞每天都告诉曹大夫,他确实没什么想法可写。 曹大夫劝诱他,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写出来,闪过的一个念头,脑中一点回忆,只要想到了,都可以写下来:“这对你有好处。” 可汤贞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他也许真的努力了,努力去想,去回忆,可脑海中宛如白茫茫大雪一片,一无所有,自然无从写起。又也许,他是在说谎,他胆小地不敢想,不敢回忆,精神世界于他来说就像一汪黑幽幽的泥沼,满是魔鬼伸张出的手,汤贞不敢跳进去。 汤贞在疗养院里住得久了,住得不知道日子。护士帮他翻,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的那页。 汤贞手里握着笔,他本该对曹大夫说,他还是没什么想法可写的。 他垂着脖子,对着“七月二十二日”这几个字看了一阵。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捏住纸页,翻过去,下一页是“七月二十三日”。 郭小莉下午又带了囡囡过来。汤贞把自己亲手做的水果盒子给囡囡打开了。他抬起眼睛望郭小莉。“郭姐,我是不是快出院了?” 郭小莉扶着囡囡的肩膀,谨慎地看他。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那出院以后,我会去哪里?” 郭小莉听他这样问,心里是涌上了一阵酸楚。 汤贞在害怕,郭小莉感觉得到。自从住进了疗养院,每一天对汤贞来说都是前路未卜。 “别怕,阿贞,你不用担心……” 郭小莉坐得离汤贞更近了些,她的手摸进汤贞耳边的长头发里。 “还是,让他自己来告诉你吧,”郭小莉狠了狠心,对汤贞道,“那小子,他自己敢做,不敢说!” 汤贞看她。 * kaiser 全国后援会在各地展开了声势浩大的队长生日应援,她们行事风格一向激进、高调,恨不得宣传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们的爸爸、哥哥、宝宝、男朋友要过生日了。奇奇早在二十一号就穿着防晒服戴着防晒帽在城里各地铁枢纽、公交车站之间来回奔波。她甚至都顾不上声讨经纪公司亚星娱乐,所有不开心的事统统留待子轲的生日过去了再说。 周子苑也忙着在家里张罗。她的弟弟子轲刚刚到家,在楼下坐着和年轻男人说了几句话,便自己悄无声息地上楼去了。 周子苑朝楼梯上方看了一眼,对年轻男人道:“你帮了子轲的忙,现在全家数你面子最大。” 年轻男人立刻谦虚了:“还是朱叔叔的面子大。” 吉叔接到叶师傅的来电。老裁缝在电话里吼,你家的小祖宗怎么还不和汤贞来试衣裳:“我等好几天啦!” 吉叔也往楼上瞅,犹豫道,这个,汤贞还没出院哪。 “住院也能试呀,”叶师傅轻轻抱怨,“怎么拖这么久啊?” 日暮黄昏时候,周家大宅里里外外尽是人在忙碌。厨房里苗婶挥舞炒勺,和几位大师傅一块儿焰火腾腾地忙活,刀刃在砧板上剁剁直响。朱塞来了,下了小汽车走进家门,徇着香味搓着手就想进厨房,让吉叔把他捉住了。 “人家汤贞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朱塞对吉叔偷偷地说小秘密,“您老就别催了,子轲正愁呢!” 周子轲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后背靠住了床。他先是这么坐着发了会儿呆,手心里握着一座小小的奥林匹斯山微缩雕塑,从他有记忆起,这东西就搁在他的床头灯下面。 他把这山,连同上面生活的众神,一同放在了手边的地板上。 周子轲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这个地方了。除了每年到楼下餐厅参加几次“家宴”,他几乎不上楼。小的时候他觉得这栋房子太大了,大得他跑到山顶都会遇到爸爸的保安,跑很多房间都找不到妈妈的所在。但现在回头看,这座房子是这样小,这样陈旧,这样一览无遗,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面所有的家具都比记忆里要小。 小时侯,他喜欢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喜欢独处的时间。每次有叫人烦心的事发生,他喜欢在卧室里拼汽车模型,这总能很快叫他平静下来。 书桌上正巧放着四辆小汽车。周子轲打开书架,目光从左到右扫过去,他把上面的汽车模型一架一架拿下来。加上那四辆,正巧是十九辆。 周子轲捧着这一堆车模坐回到地板上,放到以前,这些模型够他舒舒服服度过一整个周末。手机上闪过经纪人郭小莉的来电,周子轲看了一眼,把手机彻底关掉。汽车模型散落了一地,周子轲拿起其中一架翻过来,上手把四轮、车身、底盘全拆掉了,一只黄铜色的缠满支架与填充物的零件当即从车身中间裸露了出来。 周子轲把那只有着八个棱角的零件凑近了眼前看,他吹了吹上面的尘灰,用手擦了擦,搁到了一边。他接着又去拆下一辆。在他童年的想象里,这本该是个变魔术一般的表演,最好妈妈在,外公也在,甚至周世友也在。 十九架模型拆完,十九只形状各异的黄铜色零件堆放在地板上。周子轲弯下腰,把它们挨个又拿起来观察,很快他就回忆起来了。他把它们一个个拿起来,组合拼起来。 十九个零件拼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环,正是这些经过精准计算,经过重塑打磨的零件表面的每个孔洞、每条沟壑、每根伸出来的或直或弯的铜丝,能使得一个完全吻合的机械环境可以在动力下正常运转起来。 周子轲从小爱观察这类玩具,他知道这种机械必须分毫不差,每个零件的硬度都有不同要求。他伸手拉开了床头柜,把里面一只皱皱缩缩的书包拽出来。 这是个十五岁小男孩的书包,叫周子轲现在看,只觉得无论这男孩,还是这书包,全都小得可怜。他把书包拉开,翻过来一倒,一本图纸和一个大纸团当即滚落了出来。 周子轲把图纸翻开看了几眼,放去一边。他拿过那个沉重的大纸团,耐着性子像剥洋葱似的,把十五岁男孩的小心翼翼全都剥开。 里面躺着一个零件,一样的黄铜色零件。周子轲把那个零件放在手里掂了掂,他从小男孩的书包里又摸出张砂纸,把零件捏在手里,低着头专心打磨起来。 二十个零件拼做了一个完整的环。周子轲坐在地板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什么平静。 耳边像有无穷无尽的蝉鸣。 窗外夕阳的光照进来,那是一种温柔的颜色,像个怀抱似的,把周子轲的全身都笼罩住了。周子轲在一堆拆卸开的模型中间站了起来,他打开书架,在一张张唱片中间抽了两张。 上上世纪的老柜子,四面坠了四把合心黄铜锁。周子轲从柜子底下抽出一根铜丝,他扶着锁,把铜丝捅进去,锁一把把很轻松就撬开了。他打开唱机的盖子,把盖子也拆下来,弯下腰双手扶着柜身一错,上层的唱机就取下来了。 周子轲把那二十个零件拼做的一只环,沿着下层机箱缓冲垫上凹陷的痕迹准确无误地放了下去。 唱机的唱头没有替换品,周子轲把它拆下来,对着唱针一顿打磨,原样子装上去。他打开一张唱片的封套,把唱片拿出来放到了唱盘上。 金色的小鸟们已经准备就绪,周子轲把唱头搁到了唱片上,一阵长号和萨克斯悠扬的前奏,缓慢从他手里流淌出来。 吉叔正在楼下带人布置餐桌,检查红酒的温度,听见这动静,他一抬头。 苗婶也换下了围裙,她回到自己房间,要在晚饭前洗掉一身油烟气。听到年轻时候常听的老歌从不知何处响起来,她揉头发里的泡沫,不知不觉还跟着哼唱了两句。 周子苑说:“这不是妈妈爱听的那支歌吗?”她把饭前要服的药片拿在手里,监督爸爸吃药。周世友听见那个美利坚小个子男歌手的歌声从外面走廊传出来,他眉头挑了挑,没开腔。 朱塞对年轻男人讲,那位郭小莉女士:“确实是‘刚直不阿’,可把子轲为难坏了,怪不得周叔叔夸奖她。” 金色小鸟挥动着翅膀,随着唱针来回飞舞。 周子轲烦闷的心情仍旧是得不到纾解,他靠在窗边,看外面远山之间沉淀的暮色。 傍晚时候,窗外的那面湖泛出枫糖浆似的颜色。周子轲居高临下,看到湖畔那座小教堂里,正有一小队的人出来,他们乘上一辆车,一同下山去。 小时候,那是一个呵气成霜的冬天。周子轲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瞧这座教堂的屋顶。他站在山坡上一棵银杏树后面,望见那座小教堂前人来人往,狭长的山路上满是陌生的车队。哀歌演奏起来的时候,周子轲发现有落叶飘过他的眼前,落在他脚下的泥土里。 这些美丽的叶片死去了,它们会逐渐腐烂,与泥土,与根植在这里的树,这座山,化为一体。 周子轲的视线在卧室里打转,又落回到那些上下起伏、翩飞的金色小鸟上。 他不止一次地想知道,当初妈妈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一点也不信任他,不肯对儿子说她的真心话。 因为周子轲是个自私的幼稚的人吗。还是因为他还不够好,不够强大。妈妈知道他保护不了她,拯救不了她,所以妈妈就这么走了,让周子轲在一腔虚幻的自信里徒劳地,一厢情愿地努力。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透露一星半点给他这个做儿子的。所有人都放弃了与他沟通。归根结底,没有人相信他能给蕙兰带去快乐、幸福。 他是有很多没说的话想对她说的。在年少的设想当中,听到老唱机发出的歌声,妈妈是会笑的。妈妈会相信,她“无所不能”的小儿子能做到这么多不可能的事,一定也可以做到更多。 周子轲回忆起与她生前最后一次见面,她已经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她在吗啡的作用下渐渐失去意识,在周子轲面前沉睡过去。她也听不到他说话。周子轲问护士,这是什么副作用。吉叔只劝他快去上学:“等你放学回来蕙兰就醒了,子轲呀,有什么话回来了再讲。” …… 周子轲躺倒在床上,他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天花板上。 他只是又想起汤贞来了。 汤贞也有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他双眼紧闭,靠在了周子轲身上。任周子轲怎么唤他的名字,怎么抱他,吻他,汤贞也难清醒过来。这就好像一种诅咒,不断暗示着周子轲,你还是得不到,你仍旧留不住,你妄想自己无所不能,可你给不了任何人幸福。 他应该怎么做,他明知道没有人相信他,可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朱塞曾经问他,子轲,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你最好再仔细想清楚,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真的想买下亚星娱乐?” 周子轲该怎么告诉朱叔叔,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这东西的好与坏,对周子轲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他是一度有过短暂的幸福感觉,那段时间他每天醒来,都能听见汤贞在外面弹琴,小声地歌唱。汤贞在写乐谱,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衣服里都是汤贞家衣物洗涤剂的气味。周子轲刷完了牙,靠在厨房门边,就能看到汤贞在为他们做早餐。 汤贞给了周子轲这种难得的幸福感。汤贞曾经对他说,亚星是很多人的家,很多孩子在亚星娱乐找到了归宿。 周子轲想起他第一次走进亚星娱乐的练习室。那是一个参观日。他看到那么多人在室内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跳舞,然后他在他们中间看见了汤贞。 唱片还在唱针下转动。 周子轲后背陷进床里,把眼睛阖上了。他觉得很累,工作很累,应付那么多人很累,想到汤贞的事,他觉得更累。也许他应该给齐星打个电话,逼齐星去通知汤贞这件事。也许汤贞会看在周子轲挽救了亚星这个“归宿”的份上,不那么直接地推开他。 他是很眷恋他的,周子轲从心里眷恋和汤贞有关的一切。那段时间的生活虽短暂,但周子轲每次回想起来,还觉得美好得如在梦中,是他一个人的梦中。他想念汤贞搂着他脖子的拥抱,想念汤贞贴在他脸颊上的吻,他想念汤贞手心的触感,从前面按在他额头上的,从后面捂在他眼睛上的。他想念他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新年,圣诞节。他想念汤贞的公寓,想念《罗马在线》的后台,甚至想念 mattias 那间总有别人在的化妆间。 他想念汤贞每次把手指贴在嘴边,央求他小声一点。不要被郭姐发现。汤贞望着他的眼神在说。不要被祁禄听见。 他想念这种做坏事的感觉。他想念他对汤贞说,汤贞老师,你可是我的前辈。他想念汤贞脸上那种窘迫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汤贞因为他凑近的一个吻而红遍了脸。小周。汤贞有一次在迷迷糊糊中对他说。是我把你带坏了吗。 他只觉得心脏胀痛得厉害。 他想念汤贞穿着戏服,放下了剧组的庆功宴,和他一起奔跑在巴黎夜色的大街上。他想念他驾驶着小艇,和汤贞一起背着公司音乐节所有人,所有歌迷,星夜跑到远摊去冲浪。他想念他们在嘉兰天地步行街上的牵手,想念汤贞知道他受了些伤,便在《罗马在线》的例会上一再要求把外景改去温泉基地,汤贞想陪他一起去疗养。 他是在做梦了。这一种种过往,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在他的梦里,汤贞还会开心地笑,哪怕吃过了“维生素”,汤贞也坚持着想要给周子轲更多快乐。 他梦到了海浪的声音,不是那片幽深冰冷的海,是有着白色沙滩的海。浪涌上岸,把泡沫一股股拍碎在沙滩上。周子轲脚陷进柔软的细沙里,踩过这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泡沫,他从后面把汤贞抱住了。他听到汤贞说。 “我从来没觉得我也可以这么幸福,小周。” 周子轲从梦里睁开了眼睛。 第三幕《泡沫》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幕到这里就结束了,讲述了汤贞第一次自杀以后,接二连三引起的一连串巨大的风波。有想过要不要补一个后续,写到小周与汤汤相见,因为感觉追文的小伙伴们都蛮期待这个部分啊,但最后还是按照大纲原先的设定,停在了这里。算是一个节点吧,无论是小周自身,还是汤贞,还是 mattias,还是亚星娱乐公司,几乎每个人物,在第三幕中都面对了困顿,都曾身处险境。对比第三幕开头和结尾,境遇都多少发生了变化。总之能写完这一幕还是蛮开心的! 然后,因为这一幕确实比较的,各方面,比较复杂。删去了相当多的内容。还是有一些遗憾的。想过等第三幕写完再整体修一下,但是一号楼锁了无法修改,以后修好会发到别的地方。 这里也想感谢一下一路追这个故事的小伙伴们,特别是第三幕中途停更了大半年,又修文,确实是比较难。我状态也不好,中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谢谢你们鼓励我把这一幕写完。现在已经很晚了,第四幕再见:) 第四幕 小周 序曲 乔贺到达巴黎是在五月中旬。此前近半个月,他都在法国卢瓦尔河谷附近休假,和剧团的老同事们每天沿河骑自行车。几位同事这次是随着中法文化年的活动一同来的,他们让乔贺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在巴黎街头看到了自己和汤贞的海报,千万不要太意外。 巴黎,世界文化艺术之都,来自各国的艺术家们在塞纳河畔汇聚,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新的流行文化趋势。五月,时下最热门的词汇是“中国”。 乔贺在去往巴黎的火车上翻读报纸。报纸上写,来自古老中国的青年天才演员汤贞,去年依凭阎尚文执导的《丰年》一片在法国知名小镇捧起了世界表演艺术的大奖。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在亚洲拥有着数量庞大到让欧洲观众难以想象的影迷群体。下个月,他的舞台代表作品《梁山伯与祝英台》即将在巴黎剧院上演。 中法文化交流协会的几位理事来为乔贺接风洗尘。夜晚的巴黎落在雨纷纷的窗外,乔贺一边吃晚餐,一边听理事们动情地和他描述这次活动组织的艰辛和不易。“当时陈赞老师突然说来不了,住院了,但是他的小七儿子,汤贞,三月底就来法国拍戏了。他一说,我们一听,这不是巧嘛!” 乔贺早前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中法文化年是政府牵头的高规格高级别活动,对于汤贞在国内的偶像艺人身份多少是有忌讳。乔贺身在剧中共统内部,对这种保守的办事作风一向也了解。“这还是考虑到他去年刚在法国拿了个不得了的奖,有了些地位了,”一位理事说,“要不然这事就算汤贞愿意帮忙,我们也难办!” 吃过了饭,乔贺撑起餐厅送的伞,和几位理事在酒店楼下道别。理事们问他,到了巴黎和汤贞联络过了没有。乔贺说还没来得及。他们给他一个号码,说是汤贞在法国的联络处的电话:“只要你留言,他本人肯定会回复。” 乔贺问,这是他的私人电话? 理事们笑道,怎么会是私人电话,乔贺老师你不知道现在在巴黎,每天有多少欧洲的经纪人、媒体记者在想方设法地寻找他。 林汉臣导演带着一个小助理跟随嘉兰剧院派遣的大部队来了巴黎。他老人家身体微恙,年初排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春季档的时候就进了一次医院。他在文化协会举办的晚宴上见到乔贺,问乔贺在巴黎过得怎么样。“你还没见过小汤?” 乔贺说,他一周前给汤贞的联络处打过一次电话,昨天汤贞回复了电话留言,约定这周末见面。 林汉臣叫小助理把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直接给乔贺了。他一双老迈的眼睛抬起来,隔着花镜:“英台已经让你不敢靠近了,是不是啊山伯。” 晚宴上人来人往的,乔贺说:“您老就别再消遣我了。” 林汉臣说,这个小汤啊,比起十八岁的时候是真开窍了:“长大了,知道情爱了,不得了了。他把英台的爱演出来,你就接一接,乔贺。别怕,也不要怵。” 这次晚宴是由来自中国的新城影业公司赞助的。乔贺在晚宴上听几位老师提起,中国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近来在巴黎动作颇多,这次中法文化年活动他也投注了不少心血,还通过官方渠道和法国国家电影中心及电影联盟洽谈了合作。“他是有雄心壮志,想在中国大陆办世界一流影展,也就是他能办得起来。” 有人说,听说新城影业要组建自己的经纪公司了:“陈乐山刚从新城那里挖走了几个评析师,方曦和接着从陈乐山手里撬走一个经纪团队。” “他不是这么多年不开经纪公司吗?” “肯定是有下定决心要捧的人了。” “你们没看到刚才门口发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宣传手册。汤贞,一跃升为评委了!” “汤贞那个经纪公司不行,什么小破偶像公司……” 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媒体记者蜂拥在晚宴的出口。文化协会早前安排了一位女记者兼戏剧评论家对乔贺做专访。她就等在晚宴外的走廊上。一见乔贺,她告诉他,那些人都是来找汤贞的:“他们以为你们国家的这种场合,所有人都会到场。” 乔贺问她不去找汤贞吗。 她说她已经找了汤贞一个多月了,本来打算今天通过乔贺打听一下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不过就在刚才,中国新城影业的一位负责人听说她在英美出版过几本评论集,便给了她一张《罗兰》剧组的临时出入证明,汤贞已经在那个剧组拍摄了两个月了。 汤贞。汤贞。乔贺在国内每天都要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来到了异国他乡,依旧是听到这些外国口音,别别扭扭地念这两个字。女记者对他说,汤贞刚到巴黎的时候,还不是那么的不好采访,确实他在电影圈子里得了奖,在亚洲也很受欢迎,但在巴黎,人们对他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亚洲面孔还并不是那么的热衷。 乔贺在吧台边闷头喝黑啤酒,专访结束了,变成了他听她讲。 女记者手托着脸,从酒保手里接过她的酒,十分有兴致地观察身边这个高瘦拘谨的中国男人。她说,你们中国市场太大太诱人了,以至于令法国当下最当红的一位 dj ——说到这里,她手指向下指了指他们楼下的夜店舞池,节奏强劲的舞曲透过地板的震动传上来 —— 找到汤贞合作了一支单曲,一经发行就成为了欧美地区本月的流行冠单。 feat.tang zhen 。她喝着酒,摇头晃脑地念,一摊手:谁是汤贞? “他出演了音乐录影带,还在拍电影之余参加了几位大牌天后在巴黎高级夜店举办的私人派对,你知道那种派对,只有天后本人邀请你才进得去,”女记者意味深长道,“在巴黎,这就足够了。来自你们东方的汤贞。我可以立即宣布他是名人了。” 巴黎本月的时尚杂志把汤贞列入了全球百大排名,无论是百张美丽的面孔,还是百位有影响力的新新影人;参加派对的知名主编在社交媒体发布与汤贞的合影,还有与中国成功企业家方老板的合照;有狗仔拍到汤贞陪法国的华人商会主席一家打麻将牌,麻将牌在法国的销路顿时更走俏了,本来它就是不少法国人的钟爱。 “流行趋势就是这样,”女记者对乔贺讲,“谁也不知道下一阵什么风会从什么地方吹过来,也许从东方,也许从西方?没有人猜得到。” 女记者走之前对乔贺说,她对中国人还是很有好感的。汤贞在巴黎的联络处电话基本打不通,但只要留了言,汤贞本人或他的助理无论多晚都会给一个回复,虽然那回复往往是他的时间安排不开,他很抱歉。但起码他不会让所有人热火朝天无头苍蝇似的满城去找他。“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特色吗?”她问。 “这是汤贞的特色。”乔贺说。 女记者眼睛瞥到了乔贺手上的婚戒。“乔先生,我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她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在你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是真的吗?” “在真实的中国历史上,他们甚至有可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乔贺道。 女记者被乔贺回答问题的角度逗笑了。“这么可惜,”她看着乔贺的脸,“所以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汤贞和乔贺约定了这周末见面。但汤贞实在是太忙了,事务繁多,乔贺接到林导通知的时候,两人的晚餐已经变做了中法文化协会组织的《梁祝》剧组与《罗兰》剧组的交流聚餐。 汤贞身边跟着一个中国小助理,还有剧组指派的保镖。他和林导坐在一处正说话。一见乔贺来了,汤贞抬了头,爽朗地叫他:“乔大哥!” 汤贞身边的中国小助理乔贺也是认识的。祁禄,他戴了一顶绣着中国龙图案的棒球帽,帽檐把眼睛遮着。《梁祝》复排期间,乔贺经常在片场见汤贞陪他一起学手语,祁禄遇到了些灾祸,不会说话了,也无法继续留在偶像公司做偶像,汤贞去哪里,就把祁禄带到哪里。 “你的梁兄呢,怎么没过来。”乔贺看了看汤贞身边,问。 “云哥在国内有工作,他最近挺忙的。”汤贞说。 明明祁禄是助理,端着托盘夹食物的人却是汤贞。标签上写着叫人看不懂的法文,汤贞用手语对祁禄解释,每样菜都问他要不要吃。祁禄站在他身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很明显,汤贞是带着“弟弟”来吃饭散心的,而不是“助理”。 祁禄还是很有礼貌,摘下帽子和乔贺低头问好,乔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汤贞把祁禄安顿好以后,就到乔贺身边来和他说话。汤贞自己也拿了个盘子,但迟迟没拿东西吃。 我本以为你要六月份才来。汤贞说。 乔贺说,闲着也是闲着,就提前过来了。 这一周在巴黎做什么?汤贞问。 乔贺脑海中莫名的一个念头闪过:梁丘云不在你身边,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巴黎能工作?他没有问出口,这个荒唐的念头很快便消失了。乔贺说:“念念剧本,骑自行车。你呢,是不是工作很忙。” 汤贞点头。乔贺注意到汤贞在巴黎待了两个月,话比以前更少了。 中法合拍片《罗兰》的导演是位法国人,会讲粗浅的中文。他来了以后就在和林汉臣导演表达他对《梁祝》一剧的热爱,尤其是喜爱那些有中国元素的舞台服饰。聊着聊着他们又聊起了汤贞,这是他们共同的主角。翻译为导演解释汤贞所在的偶像组合 mattias 在亚洲的人气有多么的高。“我知道,我知道。”就听那导演对一旁的林导讲,他说汤贞昨天还在片场向他推荐了那个小伙子:“叫梁,对不对,梁!” 他此言一出,《梁祝》剧组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笑了,这种笑容颇有默契,反而是中法文化协会的理事们表情正经的,不笑。乔贺看向身边的汤贞,发现汤贞也不笑,神情甚至有些尴尬和疲惫。这种不笑只停顿了一秒。汤贞对大家笑了,他说了一句法语,他的舌尖在口腔里动,字眼是巧克力般从他嗓子里滑动出来,动听的语言。 那导演听到了,立刻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餐会上热热闹闹,又有媒体记者堵在外面,被保安拦住。乔贺同《梁祝》剧组的众人一一见过面,他们也都是才到巴黎的。饰演“四九”的年轻人小褚和乔贺碰杯时小声问他,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周子轲。” 乔贺乍一听见这名字,愣了愣。他说在《梁祝》后台经朱经理的介绍,见过几面,但不认识。小褚犹豫了。乔贺问,怎么了。小褚纳闷说,来前在嘉兰,他们几个小演员去打包戏服装箱的时候,那位少东家在后台出现,问他们,乔贺是不是提前去法国了。 乔贺有些莫名。“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那是山尖上的人物。“我怎么会和人家认识的。” 汤贞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溜了。林导遣乔贺去找他,发现汤贞正躲在外面走廊上一处阳台的窗帘下面打电话。 “你还在生气?”就听汤贞问,他把脸贴在手机上,声音压低了,小心翼翼。 乔贺无意听汤贞讲电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听到汤贞对手机那端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哄”道:“别生气了,在家好好吃饭,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请假回去了。” 汤贞把手机按在身前,他从窗帘探出头来,回头看见了乔贺。 他的眼睛里有慌乱,有些撩动了的情思在里面,看见乔贺,汤贞立刻把眼神收回去了。 汤贞对手机里的人匆匆道别。乔贺站在原处,无端端地想起林导那一句:“小汤恋爱了,褪去青涩了,变成大人了。你想过他将来会蜕变成什么模样吗,乔贺。别说你吓到了,我也没有准备。” 乔贺告诉汤贞,林导身体还是不太康健,所以大家合个影,结束今晚的餐会,林导就回去了。 汤贞很有歉意,他说一会儿由他送林爷回去:“没从国内带大夫来?” 乔贺说:“那花费太大了吧。” 汤贞点头。 合影结束,乔贺见汤贞扶着林汉臣往门外走。汤贞说,他给他在巴黎的一位医生打了电话约了时间,请他给林导做些检查。林汉臣说,我身体好着,不用检查,只是困了想要睡觉。 汤贞说,您不要嘴倔,不要讳疾忌医。 林汉臣说,你个小毛孩倒教育起我来了你。 《梁祝》在法国的首演安排在六月中旬。那次餐会结束后,乔贺一直没再怎么见过汤贞。他随大部队去了巴黎剧院内部实地彩排,参观了几部戏。直到临首演前一周,剧院那边突然出了件事情,不知是因为仓库管理员保管不善,还是些别的原因,女主角祝英台的两套戏服的下摆和腰身全被撕破了道缝隙。 林汉臣是个要求颇多的人,特别这回《梁祝》走出国门,对他来说是万万不能出岔子。他打电话给国内的嘉兰剧院经理朱塞,要求朱塞把剧院收藏的那套戏服空运过去。可嘉兰剧院正在办戏服展,英台的戏服每天有大量观众参观,借不得。林汉臣又要求把制作戏服的裁缝班子空运到法国去。这更让朱塞哭笑不得。 裁缝班子的老板叶师傅打电话过来,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他说他在法国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修补,但要汤贞亲自过去试才行。 代表《梁祝》剧组陪同汤贞去试衣服的任务又落到了乔贺肩上。正巧,他们两个一直约不出时间单独见面。汤贞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安安静静,戴着中国龙棒球帽,遮住了眼睛的祁禄。他们一同来到巴黎一条时装定制街上,一进了店,乔贺便在等候沙发上坐下了,他没来过这种地方,仰头朝四处看,看裁缝店里各式各色的衣料与富丽的装潢,看到裁缝店老板与某国王室成员的合影。 汤贞先是在落地镜前试了补好的英台的戏服。接着他又试了几件别的。这家服装定制店的老板约是汤贞原先就认识的,乔贺听见他们在说话,就服装上的绣工和设计进行一些讨论,汤贞在镜子前长时间地站立,老板亲自蹲下,带着几位助手,往汤贞的衣服上谨慎细致地别针。 汤贞走的时候和老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他们很亲热,这让乔贺感觉汤贞更加地陌生了。但这种陌生很快又被打破。因为汤贞回头道:“乔大哥,进来看看吧。” 乔贺进去了。裁缝店的老板盛赞乔贺身材高大完美,是“东方美男子”。 乔贺对汤贞耳语:“我可买不起。还是走吧。” 乔贺问汤贞,做那么多衣服是为什么准备的。汤贞说,为今年下半年 mattias 的亚洲巡回演唱会。 不来法国办一场吗。乔贺开着剧院借给他的汽车,说。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笑。法国哪有人听我唱歌啊。 你现在在巴黎挺受欢迎。乔贺说。 汤贞笑了笑,摇头。 乔贺大约能想象得到,从中国到法国,汤贞这一步一步里面隐藏着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门槛,走到如今这一步又有多难。里面也一定有着更多乔贺还意识不到的苦处和难言之隐。 每天这么忙,不累吗。乔贺说。他在明知故问。就听汤贞轻声说,不累。 想回家吗。乔贺问。 倒是挺想的。汤贞说。 乔贺歪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有想见到的人啊。”乔贺说。 汤贞嘴角一动,笑了。 他还像是那个交浅言深的年轻人,是会对乔贺坦明心迹的人。他问乔贺:“真的这么明显吗?” 乔贺把车停在了酒店附近一家停车场,汤贞要带着祁禄回他的电影片场去了。他与乔贺在车旁边又说了会儿话,无非还是些关于巴黎的话题。乔贺隐约觉得,他和汤贞之间,已经不再是昔日站在阳台上的那种关系了。如果说以前的汤贞对身边每个人都在无止境地释放亲切的善意,那么如今的汤贞,他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与身边的人保持一些距离。 尽管这种保持以后的距离,仍旧是比寻常朋友要亲近。 汤贞恋爱了。曾经身受着层层控制,害怕自己喜欢上那个云哥的汤贞,终于陷入了爱河。乔贺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 他步行陪汤贞和祁禄去路对面乘坐剧组的保姆车。等红绿灯的时候乔贺突然说:“回国以后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点头。 “他在国内拍什么戏?” “谁。”汤贞问。 “你的梁兄。” “云哥啊,”汤贞过去了马路,对乔贺说,“《狼烟》,一部动作片。是丁望中丁导的作品。” 汤贞的保姆车停在一家礼品店门口。汤贞走过的时候,留意到了橱窗里摆的些物件。他推门进去,乔贺问他想买什么,汤贞说,《梁祝》首演结束后有三天假期,正好可以回国:“一直想买些礼物带回去给朋友,一直没时间去逛逛。” 汤贞买了些女性喜爱的胸针、首饰盒,又买了些蜡烛、文具,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手工艺品。他记得那么多朋友的名字、喜好,他的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乔贺买了对耳环,送给妻子。他留意到汤贞站在店里又犹豫良久。乔贺问他还想买什么。汤贞问乔贺,如果送一个人打火机的话,是在变相鼓励他吸烟吗? 乔贺一愣。他笑了。他不吸烟,不了解吸烟的人的想法。 但据乔贺所知,汤贞在场的地方,是没有人敢吸烟的。 “谁这么放肆。”乔贺开玩笑道。 汤贞还是买了一只打火机,他挑选了很久,比之前买所有礼物挑选的时间都要久。最后他挑中了一只,机身上精细雕琢着塞纳河畔的动人风景。 巴黎首演很顺利。修补好的戏服完美如初,准时送到,没出岔子。现场观众也十分热情,他们对剧组所有成员报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巴黎的戏剧评论家们也对这部戏充满了善意,首演隔天,报纸上登出了四五篇评论,乔贺和林导坐在酒店三楼阳台一同吃早餐,随行的翻译念报纸给他们听。 林导说,小汤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 乔贺摇头,他昨天在剧组的庆功宴上给汤贞的私人号码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反倒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汤贞回复给他一条短信。汤贞突然取消了回国的行程,他想请乔贺帮他把回国的礼物转交给他在国内的经纪人郭小莉:“也请乔大哥单独吃顿饭。” 乔贺在酒店门口等待。汤贞坐的车从路口开过来了。那不是一辆保姆车,是辆敞篷跑车。开车的人是祁禄,他还戴着那顶绣着中国龙的棒球帽,帽檐低低的,遮住眼睛。汤贞坐在副驾驶上,请乔贺上车。 有行人认出了汤贞,她们给汤贞拍照,汤贞给她们签名。 乔贺上车便问汤贞,怎么突然不回国了。 汤贞看了祁禄,轻声说,就不回去了。 乔贺的眼睛留意到车上的储物盒里放着一只打火机。打火机身上雕印着塞纳河上的石桥和游船美景。 车开在路上,乔贺听到汤贞时不时就问祁禄。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巧克力。你早饭没吃,补充些糖分吧。祁禄不理他。汤贞今天很爱说话,他指着窗外,对祁禄说沿着这条巷子再往右走,就是他们剧组的片场了。 祁禄出过车祸,自然不会说话,他用沉默回应着汤贞的好心情。他的眼睛藏在帽檐底下,一声不吭地开车。 车开到一家中餐厅。汤贞下车来,又低声和祁禄说了几句话,祁禄便乖乖去停车了。汤贞和乔贺一同进了餐厅。乔贺总觉得刚才有些地方很怪异,又没想明白是哪里怪异,是汤贞今天很明显的心情不错吗,还是些别的原因。他注意到汤贞衬衫领口扣得严实,但后脖子上明显有点淤红。他留意到汤贞进了中餐厅的包房,自己一个人,脸上还始终有笑容。 有人从乔贺身后进来了,他个头与乔贺一般,身材挺拔,穿着件运动衫。他停完了车,手里握着把车钥匙,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他头上戴了顶绣着中国龙的棒球帽。到了这会儿乔贺看着他,才恍然大悟,那种怪异是出自哪里。 棒球帽摘下来,露出帽檐底下一双凌厉的眼睛。他望着乔贺错愕的脸。 乔贺老师。饰演“四九”的小褚在碰杯时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他叫周子轲。” 作者有话要说: 乔贺老师的这个大章是第四幕整个部分的引子,后面会通过小周和汤汤的视角从两人相遇开始写起。 第87章 小周 1 冬末春初,天还未亮的时候,嘉兰剧院就有人来了。 “哎哟,汤贞老师,您这么早来准备啊?” 他蜷缩在门口的长椅上睡着,头痛欲裂,他隐约听着有人在笑:“来早了吗,师傅。” 看门师傅值夜班到现在,强打着精神头嘿嘿直笑:“敬业!您是敬业!”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师傅又在走廊尽头大声道:“汤贞老师,天儿特别冷,您排练的时候记得多穿点儿!” “嗳,好,谢谢。”那个人说。 周子轲觉得自己在做梦。要让他回忆昨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隐约记得他在等一个人,对方叫子轲乖乖坐在这里等,他便乖乖坐在这里等了。没有等到,他睡着了。 “你醒了?”是梦中人的声音。 周子轲睁开眼。他身上裹了张薄被。一枝一枝的小腊梅绣在了被面上。他眼皮沉重,又合上。 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他周围窃窃私语。 “……贝贝打电话来,说天天今天也来不了了。” “天天最近怎么了,生病了?” “不清楚,没听说。” “小顾,你和小齐去天天家里看看,找到天天就把他带过来,问问天天妈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那剧院您这边……” “祁禄和那个姓温的小姑娘应该八点就过来了。你们去吧,早把天天叫过来排练。” …… 远处的门打开,又关上。把周子轲再一次吵醒了。他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坐起来。 周围没有人,没人说话,连灯都是关着的,昏暗,周子轲也辨认不出这是在哪里。他朝四处看了看,看餐桌上的早餐粥,看凳子上的琴谱。墙上有面化妆镜,周子轲透过镜子瞧见自己乱翘的头发,脸也是很萎靡,满面颓唐。像个流浪汉。他身上盖着一张傻里傻气的小梅花棉被,背后披了件不知是谁给他的浅灰色羽绒大衣,前后牢牢把他裹成个粽子。 他觉得热,就这么个包裹法,任谁都要出汗。 周子轲觉得耳朵里面不太舒服,他猜测自己是发烧了。陌生人的羽绒大衣有股很淡的清香,像是柑橘,周子轲闻见了,不自觉多吸了吸鼻子。这个地方看着陌生,周子轲没有印象。他想拽开身上的被子,这时在安静中,他听见了一阵窸窣的轻响。 那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很熟悉。周子轲抬起头,他坐在暗处,瞥到身后不远处有条门缝。门缝漏出光来,落进周子轲宿醉的眼睛里。 光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托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是男是女,裸了一条细瘦的白背,好似一团云烟,在门缝后面过来,又过去。 周子轲眼里都是血丝,盯住了那条缝。 一条带状的布料围在了门缝后面,半遮住那片裸背。那是很宽的一条白布,叠了两道,绕过了胸前,被人用手拽着勒紧了,再缠到后背,再一次勒紧,再缠到胸前……如此这般,用一条布把胸部紧紧裹缠住。接着,那个人低下头,往脖子上挂一件女孩儿肚兜似的薄衫。周子轲瞧着门缝里,两条细手腕绕到了背后,把薄衫的两根系带在后腰处打了个结。结扣正对着周子轲视线的角度,松松垮垮挂在了那个人的腰窝上。还没待周子轲看得更清楚,人影又从光里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那个人身上披了件半透明的雾似的罩衫,把裸露的肩头也遮住。 周子轲大脑有些空白。他刚才就有点睡懵了。发烧,头脑更是不清醒。这是何处,是在什么时空,他一时分辨不清。他看着门缝里面的人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罩衫外面套了一层,又套一层……突然之间,那个人从门缝里转过身,回过了头。他发现了周子轲的同时,周子轲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看见那个人睁大的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个人推开门,手按在灯的开关上。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周子轲被乍一亮起来的灯晃得眯了眼。 那个人出来了。怪不得他在门后面走来走去,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原来他没穿鞋,是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的。这会儿他看见周子轲醒了,便扶着墙把脚套进鞋里。他的鞋子啪嗒啪嗒,到周子轲跟前来。 周子轲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张好奇的脸,一双好奇的眼睛,就在他近前。 “你叫什么名字,跟哪位老师到这儿来的?” 周子轲听不懂这个问题。 那人的手从绣着根根丝丝鸟羽的袖口里伸出来,绕到周子轲背后,把那件羽绒大衣在周子轲身上裹得更紧。这种温柔十分自然。他眼睛看着周子轲:“你是昨天看完排练没回家吗?天这么冷,怎么能在外面长椅上睡觉?” 周子轲瞧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蛋,浅色的嘴唇开开合合,用着这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和他说话。周子轲想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不吭声。那个人把手伸过来,他的手心很软,又凉,往周子轲的额头上一贴。 周子轲反射性地躲开。 那个人的手一顿,一点也不犹豫,又摸过来。莫名其妙。他理所当然得就仿佛周子轲该听他的话。可周子轲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的手心像块玉,软软地贴到了周子轲滚烫的额头上。周子轲昏昏沉沉,在他手里禁不住眼皮一落下。 舒服。 可这只手很快又抽走了。 手的主人站起来,踩着鞋离开了周子轲。周子轲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盯着那人的背影。再回来的时候那个人手里拿了支温度计,他坐在了周子轲跟前,离得更近,近得周子轲能闻到他身上的淡香气。他说:“这以前是祁禄用的,我消过毒了,你把嘴张开。” 周子轲不肯张。他有洁癖。温度计到他嘴边,他表示拒绝。 “这里暂时没有别的体温计。” 周子轲面色虚白,不为所动。 “你不量体温,云哥就没法帮你请假,你们带队老师要给你扣分了!” 周子轲听不懂他口中这些什么“云哥”什么“带队老师”……不过周子轲抬起眼来,盯着对方煞有介事又认真警告他的表情。 对方低下了头,在袖子里把口含体温计合上。 “你吃早饭了吗,饿吗?” 周子轲还是不吭声。 “你还没做偶像呢,偶像包袱倒是不小,”他声音里有责备,抬眼一看周子轲,碰巧与周子轲盯着他的视线对上了,他一双眼睛在周子轲脸上停顿了,语气不自觉放轻,“这件大衣是我的,你先穿着在这里睡一会儿,”他手里拿出个小药瓶,掀开小梅花棉被,把药瓶塞进周子轲黑色夹克的衣兜里。“我去问问嘉兰的人有没有别的体温计,”他一双眼睛抬起来,又近近望着周子轲,他的睫毛那么长,遮下一片阴影,沉在他瞳孔的湖底,“小顾他们不在,这里暂时没人能照顾你,自己把药吃了,回家也记得吃药。等会儿量完了体温,云哥会送你回家。” 周子轲从羽绒大衣和棉被的包裹中伸直了脖子,他转过头,看着那个人推开门,和那些绣线织就的鸟羽一同消失了。 “汤贞老师,听说您刚才要找体温计啊?” “我找着了师傅!谢谢您!” “没事,没事,这个您也拿着吧,留着备用!备用!” 汤贞谢过了那位值班师傅,他拔开两个体温计,正想检查一下能不能用。 化妆间的门推开,那个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汤贞愣愣看着沙发上那一条皱皱巴巴的小梅花棉被和一件羽绒大衣,除此之外没留下任何痕迹。 周子轲脱掉外套,把鞋一蹬,趴到自己床上就睡着了。他发烧了,不用量体温他也知道。他打算睡一觉,如果醒来烧还没退,他就再睡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睡到下午时候,吉叔雇的钟点工来了,在客厅里做家务,不小心发出一点动静,把周子轲吵醒了。他醒过来,垂着头在床上清醒了好一会儿。他恍恍惚惚的,老觉得有人在他床头说话,还有人摸他的额头,用一双挺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瞧。 周子轲下了床,走出卧室。 正巧钟点工准备洗衣服。她在起居室一掏周子轲外衣夹克的口袋,掏出一瓶黄色的扑热息痛来。看见周子轲出来了,她说:“先生啊,你这个退烧药我给你放在这里啦。” 第88章 小周 2 周子轲翻开打火机,没擦出火来。旁边有人划了火柴,手一挡,递过来。 “兄弟,下来呗,再来一局啊!”艾文涛在烟雾缭绕的台球桌边喊他。 周子轲把烟叼在嘴里:“你自己玩。”他让人把他的球杆拿走给艾文涛了。 “真不打啊?你没劲啊!”艾文涛哀叫道。 这家台球厅入夜了,没有别的客人,全是高三的男女学生。按说是都读高三了,谁还能不紧紧张张地学习备考。可这群学生,他们自有他们的舒适、自在、放松,周围环境再如何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节奏。 倒是有几个瘦小男生,围坐在台球厅一角正奋笔疾书。二十几份习题册摞在桌子中央,他们一本本地抄写。 场下新一轮球局又开始了,一群人嘿嘿哈哈地呼喝,开玩笑。几个脱了校服外套的女学生也拿球杆上了场,激得男同胞们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 “我们小涛哥最近球技可是越来越骚了。” 角落几个小男生里有人抬起头,弱弱问:“那、那个……周……” 是玩兴正浓的艾文涛先听见了,他打完一杆,回头:“什么?” 几个小男生又赶紧在桌上翻了一遍,说:“周哥的习题册又不见了!” “不是吧?”艾文涛怪叫道,“又叫你们弄丢啦?” 小男生十分冤枉:“没有啊,是学委点清楚了帮我们装进书包的,我们根本碰都没碰啊!” “哪位学妹又激情偷窃了?”艾文涛身边一哥们儿擦着球杆边问。 “也许是学委干的?” “你这个猜测很大胆哦。” “别是徐雯珺对你们周哥余情未了,扣了作业不给发。” “哎哟,那她可是正中我们的下怀。” “又叫人拿走啦?”艾文涛反应慢一拍,这才义愤填膺道,“怎么能这个样,成心不让我兄弟好好写作业啊!!” 从来不怎么写作业的周子轲同学在场外台阶上头抽烟,两只鞋底踩在下面栏杆上,他听见他们在开他的玩笑。旁边人手里攥着一盒火柴,小声问他这两天做什么去了:“周哥,你两天没来学校,徐雯珺一天往咱们班跑好几十趟,就等着逮你了。” 有女生在下面嫌弃了:“艾文涛,你还打不打啊?” 周子轲一直没吭声,这会儿他眉头挑起来,问他身边的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吉叔?” 对方愣了愣,“啊”了一声:“什、什么?” 台球厅老板给大家送宵夜来了。艾文涛趴在下面栏杆上,隔着一段距离抬头问周子轲:“哥们儿,一会儿干嘛去,咱唱歌去吧!” 周子轲坐在上头,握着手里啤酒往身边台阶上一磕,瓶盖“啪”得掉下来,泡沫从瓶口往外溢。“你们唱去吧。” “别介啊,”艾文涛生怕周子轲无聊,他提议,“要不咱踢球去?南边新开一室内足球场。” “篮球,篮球打不打。” “板球?我刚学会,我学会了哎!”艾文涛对周子轲道。 “艾文涛,你能不能别老粘着人家,”后面有女生叫道,“没看人子轲不爱搭理你,你怎么这么娘炮啊?” 就听周围扑哧笑声一片,连周子轲坐在上头都笑。艾文涛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回头道:“我跟我自家哥们儿说话,几位咱不是那么熟的就先别打岔好嘛。” “涛哥,接着来打球啊,秀一下你的阳刚之气!” 周子轲喝了几轮啤酒,自己神游天外。有小男生过来问他,说周哥,你的习题册没了,明天徐雯珺查作业怎么办。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旁边拿了瓶啤酒递给他。那小男生愣巴巴地两只手接住了。 艾文涛见小男生抱着一瓶啤酒过来找他。 “喝多了吧他,”艾文涛远远看了周子轲一眼,对小男孩说,“给你你就拿着吧。” 朱塞打电话来,问周子轲在哪,和小艾在一起吗:“子轲,昨天你什么时候从剧院走的?” 周子轲明显是喝醉了:“不知道。” 朱塞无奈问:“几位长辈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还记得吗。子轲,明天上午九点就是你妈妈纪念展的开幕式了——” “你们找别人吧。”周子轲扣了手机扔一边。 夜里十一点多,他们这群人陆陆续续散伙了。不少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来催。 “妈,你就别烦了,我跟我同学在一块儿玩,能有什么事啊?” “不用您来接我了爸,我没早恋!” “好了好了娘亲嘞,我现在立马回去。” 周子轲出了地下停车场电梯,掏出车钥匙按亮了自己的车。他还未满十八周岁,喝酒上路被查是妥妥的要出事。艾文涛从后面拽他胳膊,说哥们儿,我家司机来了,走走,咱一块儿回家去。 你走你的。周子轲说。 艾文涛好言好语劝他:“你可不能上路!要不我给你叫个代驾,你先上车喝口水歇会儿,我现在给代驾打个电话。” 行,行。好吧。周子轲点头,仿佛很听话。 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艾文涛站在路边正打电话,就见周子轲前后车灯一亮,忽然那个引擎声就轰隆轰隆响起来了。四轮打着弯从车位里猛地划出来,周子轲根本不听艾文涛在车外喊他,自己迷迷糊糊开着车踩了油门就飞一样跑了。 * 周子轲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牵着他的手,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地板是蓝黄相间的手工瓷砖,匠人描绘出繁复华丽的图案,星星点点,像图画书里法老的宫殿。有人在笑,朝他们招手,与牵着他手的那个人拥抱。周子轲努力抬起头,看到天花板垂下一盏盏巨大的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子轲,你听姐姐在弹什么歌?” “我不听。” “子轲,乖,子轲唱歌最好听了,给阿姨们唱个圣诞快乐歌好不好。” 牵着他手的人把他抱起来,周子轲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宽了,好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旋转变幻着朝他挤将过来。不再只是简单的瓷砖、女人裙摆、精心修剪的宠物狗,周子轲望着眼前一个个凑过来的陌生笑脸和涂着豆蔻的手指,他转身将头埋进妈妈带着香草和柑橘气息的脖颈里。 “子轲,”是妈妈的声音,“子轲,醒一醒。” 周子轲抬起头,熟悉的香味闻不到了。寒冷的空气正呼啸着灌入这间卧室。他从那个幼小的躯体里钻了出来。很多年后,他有了一副高大的体格,比他的父亲还要更高些。 子轲,子轲。 妈妈低低地,在病床上呼唤他。 妈妈错了。 你什么地方错了。 子轲,到妈妈这里来。 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和周世友把什么都商量好了,商量完了。还叫我干什么。” “子轲,宝贝啊。” “我先走了。”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子轲。” 周子轲发现自己嘴里说着要走,脚底却死死钉在地面上。在母亲和父亲做出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时,他在为自己的彻底被忽略而感到愤怒。这种愤怒过于无力了,在父母面前,周子轲越发感觉自己是不值一提的。他始终望着她,希望她软弱下来。 “都是妈妈的错。子轲。妈妈后悔了,妈妈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妈妈了好不好。” 周子轲心里像个三岁男孩一样松了口气。 他握住了妈妈的手。他问她,医生今天来过了没有。 妈妈却说:“子轲,你姐姐快要回国了。” “我又不认识她。” “子轲,妈妈希望,以后有人能照顾你……” “你不能照顾我吗?” 咚咚咚咚。是车窗被猛敲的声音。 隐约还有人在外面喊,冲车里叫,喊的话模糊不清。 周子轲趴在方向盘上,他睁了睁眼睛,睡眼惺忪,抬头看向窗外。 身着棉衣,头戴棉帽的大叔正使劲儿敲周子轲的车窗。小哥,小哥,醒醒。他喊。见周子轲抬起眼看他了,他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摆摆手转身走了。 周子轲后背靠在车座椅上,原地清醒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车里过了一夜。掏出手机一看,才清晨六点。 那位把周子轲从车里叫醒的大叔正在巷口摆早餐摊。周子轲推开车门出来,身上就穿了件t恤,京城一月里的冷空气直接把他顶回去了。他伸手从副驾驶拿夹克外套,凑合先套上。 早餐摊老板见周子轲慢慢悠悠朝他走过来。他下着馄饨,对周子轲道:“我凌晨三点过来就看见你在那个车里面睡觉了!” 周子轲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这个地头上来的,但看看车前车后,也没撞上什么东西。 昨天他从大清早回到家,发烧,睡觉,睡到晚上,被艾文涛叫去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打台球,喝多了啤酒。到这会儿周子轲胃里是空得难受。他从裤兜里掏零钱,问老板要一碗馄饨。老板挺意外地看他,捞了馄饨,问要不要辣椒、香油和醋一类的调味。周子轲不要。 他忘了他的胃药放哪儿去了。只记得校医好像是让他早饭前吃。他平时不吃早饭——这才六点,天还黑蒙蒙的。十五岁以后,他哪天起过这么早。 早点摊的桌子油乎乎的,马扎也不怎么干净。周子轲站在马路牙子上前前后后看这条小巷。他问老板买了听水漱口。 老板把一碗清汤馄饨端过来了。周子轲找了个马扎坐下,拿了一次性筷子。就听老板说:“小哥,这么大冷天的,你在车里睡觉不冷啊?” 周子轲抬头看他。 “你还是学生吧,”那老板道,表情为难,“爸妈不担心啊。你不知道现在路边冻死多少那喝醉回不去家的,还有那些乞丐。夜里很冷啊,再说你睡车里不觉得闷啊?” 周子轲低头吃馄饨。“谢谢啊。”他头也不抬,跟那老板说。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哥们儿,你上哪儿去了?开这么快一眨眼就没了,你倒是给我个信儿啊!!]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周子轲!今天你必须来上课!你已经高三了!]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子轲,你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今天你会来吗?]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子轲学长,明天天气预报有雨,记得带伞!] …… 中间还夹杂着些朱塞发来的信息,他问周子轲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参加周穆蕙兰纪念戏剧展的开幕式了:“你再想想,子轲,想清楚了给我回个短信。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我们都在剧院等你。” 周子轲吃了大半碗馄饨。两条小流浪狗沿着巷口瑟瑟发抖地溜达过来,早点摊散发出热气,两条小狗在地上嗅嗅,嗅到了周子轲脚边。两对小眼睛巴巴地望着周子轲,尾巴尖摇晃。周子轲用筷子捞了捞剩下的馄饨,低头看了它俩一眼。 老板煮着馄饨,纳闷道:“昨天还来了五条小狗,今天就来两条了。” 另一边桌子上坐的客人道:“冬天这些小流浪动物不好熬,没有家,没人收养它,指不定哪天夜里就挺不过去了。” 周子轲捞了几个馄饨出来,立刻被两条小狗分食了。 朱塞打来电话,周子轲原本不想接。他打开车门,抬头看到天边泛出些亮光来。早点摊有客人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他们稀罕地瞅周子轲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标,问早点摊主,一会儿是不是要下雨:“老板,你支个伞吧。省得一会儿下起来!” 周子轲坐进车里,隔着车窗,他看到那两条小流浪狗瑟缩着趴进早点摊老板餐车的车兜里。老板倒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给它们用舌头舔着喝。 周子轲把朱塞的电话接起来:“说了我不去——” “子轲,今天这么早就起床了啊。”电话里是一个年迈老头儿的声音,笑呵呵的。 周子轲拿下手机,低头看了屏幕,确定这是朱塞打来的电话。他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 “听不出我是谁啦?”老头儿又问。 周子轲老老实实把手机贴回耳朵边上。“外公。” 外公在电话里讲,蕙兰的纪念展每年外公都要去的啦,蕙兰的家里人要在场的嘛。“今年啊,外公年纪大了,腿不行了。子轲你可是快要成年喽,马上十八岁了。代替外公去一趟好不好呀?” 朱塞把电话接过去,说学校那边已经帮忙请好了假:“开幕活动九点开始,子轲,我会在剧院广场车道那个路口等你。” 周子轲在路上开着车,走到红路灯口的时候,有雨落下来了。雾气被雨刷一遍遍刷走,道路上绽开了一把把红的绿的伞,被寒风吹得勒进了伞骨里。 离嘉兰天地艺术剧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路上开始堵车。周子轲瞧着车窗上的落雨,他脑海里又乱,又空。他不想去参加什么纪念展,不想去公开场合,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冠冕堂皇地纪念一个他根本不想纪念的人。 许多媒体车从前面一辆辆开过去,车体宽大,造成道路拥堵。周子轲把车拐进了车道,窗外,朱塞打着一把黑伞,带领了一群人,着急朝他招手。 周子轲停好了车,一开车门,朱塞就把伞举到他头顶了。朱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扎在脑后,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子轲,来来,”他拉着周子轲就往剧院的方向走,“今天家里不少长辈都过来了,你是替你外公来的。先跟我去里面换身衣服。” 连朱塞身边的助理和秘书都一个个打扮得颇正式。周子轲穿着他的运动夹克。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他还能说什么。 有媒体记者在嘉兰剧院门口摆开了阵势,正穿着雨衣进行电视直播。朱塞保护着周子轲从侧门进去,听到外面广场上传来一波一波像是影迷粉丝发出的尖叫欢呼声。今天来了不少重量级嘉宾,都是受嘉兰剧院邀请过来的。哪怕下着雨,也有众多观众被吸引来。 一辆劳斯莱斯进入了媒体车道。扛着摄像头围拥而上的记者和影迷们被剧院保安辟出了一条路。不少特地守在路边的秘书看清楚了车牌,纷纷举着伞快步赶过去,在车外迎着。 汤贞低着头,从打开的车门里出来了。他一露面,许多把伞同时举过来,在他头顶上方急切地撞在一起,雨水迸溅,把汤贞的肩头打湿了。 朱塞问:“子轲?” 周子轲也听见了广场上的欢呼声,他望向他的身后,脚步停下了。 第89章 小周 3 朱塞在办公室门外与来访的客人一一握手。几位都是国内文化领域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请他们到休息室暂坐,还有近半个钟头,穆蕙兰纪念戏剧展暨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二十周年庆典才将开始。 “子轲,好了吗?”朱塞回到办公室,问了一句。 周子轲头发湿漉漉地乱翘,披着件浴袍,正拿一柄牙刷在洗手池边刷牙。 他嘴边有泡沫,回头看了朱塞一眼。 “客人都来了,咱们得抓紧了。”朱塞这么低低催促了一句。 朱塞原本只打算带周子轲上楼换身衣服。不过他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是爱干净。 再加上昨晚又不知是在哪里过夜。 周子轲听见了,低头冲了牙刷,漱口。 朱塞瞅着镜子里的周子轲。他从事文化行业多年,对一切“美”和“不凡”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他示意那几个抱着衣服等在一边的秘书:“帮子轲把头发吹干了,换好衣服就出来。” 嘉兰贵宾休息室里,各路人马热热闹闹,齐聚一堂。最近刚刚与兰庄合作设计了印尼某海岛度假村的中国著名建筑师潘鸿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他是这些年来中国建筑业界的红人,与嘉兰剧院颇有渊源。在接受海外媒体专访的时候,潘工曾几次提到,一旦失却了灵感,他会选择到“北京的嘉兰剧院”买一张戏票,静静坐在观众席里享受三四个小时,让海内外最优秀艺术家们的表演刺激他的大脑。 这会儿在休息室里,不少到场的企业老总纷纷与潘工握手、合影。潘工在人群中简短地发表了一番演讲,话里谈及他前段时间与兰庄的合作,以及他与周世友先生共用午餐的经历。他又聊起几个月后的北京建筑双年展,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同意将开放嘉兰的一个小型舞台,临时租借给潘工所在的事务所用于接待远道而来的外宾。“届时诸位朋友们有时间,欢迎过来看看。” 休息室的另一边,福地唱片的老总白一雄正端着酒杯,和几位美国百老汇来的音乐经纪人聊天。他们正与嘉兰剧院方面洽谈一项合作,引进百老汇数部当红音乐剧来中国演出,由福地唱片发行后续音乐产品。美国来的客人对中国广大市场颇感兴趣,他们提到他们研究了去年中国大陆的年度音乐销量榜单,福地唱片不仅包揽了前三,前十里占了近半的席位。冠军单曲《天方大赦》更是销量以千万计。 白一雄笑着与美国人客气:“我们的国家正在发展,市场还没有完全打开。” 他在给外宾增进信心。 新城影业的老板方曦和坐在沙发上,和万邦娱乐的陈乐山陈总,正在聊天。他们两人是老相识了,用陈乐山的话说,既是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又是多年来惺惺相惜的好兄弟,好朋友。万邦娱乐的副总林大也到场了,正与另几家传媒公司的高层寒暄。 他们两班人马坐在这里,摆出一个颇大的场面,时不时就有些人过来自我介绍。众所周知,今年夏天,方曦和方老板筹备多年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第一届就要正式开幕了。筹备过程可谓历尽千难万险,也就是方老板这等风云人物,耗得起这个资金、精力、人脉去做这样的一件事。他号称要为中国影人、亚洲影人搭建一个国际平台,立足中国市场,发掘更多的本土电影艺术家。 无数人看衰过他,要知道这是在中国,天子脚下。可方曦和还就愣是把这件事做成了。眼看几个月后第一届电影节就将开幕,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门路找上方曦和。光刚刚这么一会儿,就有好几位经纪人、制片人带着他们旗下的艺人过来了。还有图书出版公司的负责人,逢人便送他们旗下签约作家的新书,刚刚出版,电影版权还未售出,也请人递过去专程送给新城影业的负责人一阅,被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的秘书接下了。 穆老板的纪念戏剧展是嘉兰剧院一年一度的“感谢宴”。根据穆老板生前遗愿,办喜事,不办丧事,是请剧院多年来合作过的诸位朋友到自家来做客的。今年又正逢嘉兰剧院成立二十周年,场面做得比以往更大些。 剧院的工作人员推开了贵宾休息室的门,朱经理进来了。休息室里边边角角的众人一见他,皆是站了起来。朱塞双脚并立,笑着向大家问候:“感谢诸位今天过来了!” 角落里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有时尚杂志的主编,也有几位刚刚涉足影视圈的名模。她们正小声嘲笑福地唱片老总白一雄的蹩脚英文。主编说,白老板就是太爱面子,不肯让人笑话他是靠亚星娱乐的偶像生意过日子,非想搞点赔钱买卖给自己的招牌贴金。 “那个潘设计师怎么这么能侃?” “做他们那一行不都这样。” “你们在‘不夜天’见过他吗?穿着裤子能扯,脱了裤子更能扯。” 有经纪人过来了,问她们:“你们几个刚刚去见了方曦和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不抓紧时间?开始了就来不及了。” 模特们看出去,她们看见方曦和正同朱塞握手,还有朱塞身后,一个年轻人被助理秘书们请了进来。 朱塞对各位合作伙伴和客人介绍,这是他们嘉兰剧院的少东家,未来的老板,周子轲。今年夏天满十八周岁。 因为时间紧迫,周子轲在每间休息室门外露了一面,免去和其他人的寒暄,他就可以走了。开幕典礼即将开始,剧院的工作人员引导着客人们到楼下的会场入座。周子轲走到了二楼的走廊处,他脚步停下了,也不下楼,隔着栏杆,朝楼下的会场舞台上看。 汤贞把大衣脱掉了,一件衬衫包裹着他的窄肩。嘉兰的工作人员们正围着他,调试麦克风,确认流程。汤贞一手握着几张钉起来的纸稿,一手拿着助理给他的纸杯,口中正念念有词。 谁也不知他在这里准备多久了。“汤贞小老师!”有人热情道,在会场内部激荡起了一阵回声。 是嘉兰剧院的知名观众,建筑师潘鸿野。他同一群企业老板,一起到了舞台前。 汤贞在舞台边蹲下身,和潘工握了握手。汤贞在笑,看口型,他在说“你好”。 潘鸿野闹出这动静,把更多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们都发现了汤贞。谁人都听说今天汤贞来了,但谁都没在休息室见到他本人。汤贞在舞台上头应接不暇。他直起腰,把手里的纸稿和水杯交给助理,摘掉麦克,走下台去和更多人问好。 方曦和方老板下了楼,经着工作人员的指引,他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被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所包围的汤贞。 去年,汤贞凭借方曦和担任制片的影片《丰年》拿下了世界级的表演大奖。在这个社会的固有价值体系里,年仅二十一岁的汤贞大步跨越了他的“极限”。没人知道他的未来会在哪里,连方曦和看着他,有时也不敢断言。 方老板今天是心情不错的,也不往前走了,就在场外站着。他远远地观赏着他美妙的成就,像观赏一只在宫殿里翩飞的夜莺,一点都不着急入座。 朱塞问:“子轲?” 周子轲看着场下,也不理会他。 * 朱塞走会场旁边的小道,到第一排席位入座了。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对身边的长辈们窃窃私语:“子轲待会儿过来。” 旅美钢琴家本杰明上台弹奏他为已故好友谱写的《涅湖之安魂曲》。青年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由年轻的女带队老师引领上台,依队站好。男孩穿墨绿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绒裙,开口是一片纯净无暇的童声,和着琴声,连嘉兰剧院的天顶墙壁也被这歌声激荡,洗刷得洁净。 “他怎么还不来。”朱塞听身边人耳语问他。 朱塞回头看了一眼观众席后面的楼梯门,不知如何回答。 一曲唱毕,在座所有成年男女,社会大小名流,无论妖魔神佛,皆是起立鼓掌。 “他到底来没来?”对方长辈又问。 朱塞一边鼓掌,对台上谢幕的孩子们微笑,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来了,也许坐在后面。” 孩子们由女老师带领着从舞台右侧的楼梯下台。朱塞站在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见了等在台下的汤贞。汤贞也在鼓掌。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走过他身边,看见他,不肯走了,抬着小脑袋,伸手要去摸汤贞的手,被他们的女老师阻止了。女老师见着汤贞的真人也是有些激动,脸上笑容绽放,嘴角向上提得厉害。主持人在台上讲话的一会儿工夫,汤贞伸出左手与女老师握了,嘴里说些什么,大约是鼓励称赞,右手垂到下面,让合唱团的孩子们尽情摸他的手。工作人员来了,把汤贞身边还没心满意足的孩子们带进了后台。 主持人说了一长串头衔,近期获了什么奖,大奖,小奖,海内的奖,海外的奖:“……我们优秀的青年演员汤贞,阿贞,有他自己与嘉兰剧院的故事,在二十周年之际,想讲给大家听。” 掌声是倾泻的瀑布,挟着涛声落地,慢慢又积淀下来,化成涓涓静流。 周子轲在楼上站着,看“那个人”上台致辞。没有那一日清晨时分好像云雾缭绕下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周子轲高烧三十九度的幻觉里走入了现实。 周子轲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某些无法挽回的死亡,也许周子轲会以为,这是因为他想到了,他梦见了,所以世界伸出了一双巨手,捏造出这样一个生命,送到了周子轲眼前来。 汤贞穿了黑色,是与穆蕙兰想要的“喜庆场合”格格不入的黑色,是符合“忌日”的黑色。汤贞的领口严密,与周子轲初见他时不同,显得禁欲。肩膀细瘦,脖颈雪白。 他无疑是美貌的。周子轲从斜上方瞧着他的侧脸。也许是因为距离得远,周子轲仍然看不太清。 汤贞演讲结束。掌声的潮水涨上来。主持人讲,今年嘉兰剧院二十周年的开幕大戏,便是由阿贞和乔贺老师共同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出将持续整个春季档,欢迎各位朋友到时前来观看。 汤贞一再鞠躬,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是太年轻的晚辈。台下无论是嘉兰剧院方面的领导,还是各文化领域的精英、导师、导演、剧作家、音乐家……或是位次排在最后面的各位企业家、商业集团老板以及媒体人,都是他的前辈。 “不好意思,朱经理,”开幕式结束后,汤贞重新裹上了大衣外套,他的肩头来时候打湿了,媒体记者的闪光灯不断,助理带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汤贞满含歉意,对朱塞讲,“邀请函我们没仔细注意。” 他在为邀请函上那句“着装不必太过严肃”而道歉。朱塞表示理解,他知道汤贞的工作忙碌,经纪公司亚星娱乐给这位台柱的行程安排紧张到分分秒秒,就连今天的演讲稿,都是汤贞到现场以后临时背诵的。上台却讲得行云流水,自然又充满真情。这让朱塞再一次领略了这位年轻人的不凡功力。 “没关系,”朱塞笑道,“我也穿着黑啊。” 他是穆蕙兰的家人,而汤贞是外人,身份不同。汤贞明白,没再说什么,他感谢了朱经理的宽容。 嘉兰剧院在开幕仪式结束后,有一个特殊的餐会邀请诸位来宾参加。汤贞行程紧,要提前走,朱塞也没有再留他。瞧着汤贞离去的背影,朱塞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梁祝》首演成功以后,林汉臣老爷子在一次聊天中与他说,小汤,八岁就红过,接着又隐姓埋名:“像这样的孩子,你对他好,他心里是知道好的。” 汤贞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在社交场合出了疏忽,他自己亲自道歉,不推诿给身边的经纪人、助理,他说,是“我们”没仔细注意。 连朱塞心里也要感慨两下子。只是没等他感慨更多,一个人影从前面走廊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了。 不少媒体记者喊,阿贞,阿贞。还有企业家,老板们,带着秘书,把汤贞包围着。 他们在说,汤贞老师,你这就要走了,不和大家一起吃顿饭吗。 汤贞说自己半小时后还有工作,实在很遗憾。 一个年轻人,从他们这一大群人身边走过去。 起初汤贞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视线越过了身边的人等,望住了那个一身黑西装的男孩子。他的侧脸,他挺拔的背影。这么走过去了,他没看见汤贞。企业老板也注意到了身后那个人物。他们告诉其他朋友,诶,那就是嘉兰的少东家。这话被汤贞听到了。 周子轲没怎么在意身边长辈们说什么。爷爷去世以后,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些人了。他们问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在开幕式上露面。周子轲也不回答。 朱塞倒是没有半句责怪,只说:“子轲,饿了吧,进去吃点东西。” 周子轲一回头,看见了走廊尽头,那个披着斗篷的人被一大群笑脸簇拥着,已经走进了剧院外的雨里。 一柄柄伞争相撑起来了,老板们接过自己秘书手中的伞柄,亲自为汤贞遮雨,毫不掩饰这其中露骨的殷勤。他们邀请大明星有时间一起吃饭,交流艺术。外面车道上的车开过来了。汤贞一只手伸在斗篷外面,和所有人道谢,握手寒暄。 周子轲站在剧院门口看着。印象里这只手又凉又软。 汤贞的视线时不时晃动,偶尔朝周子轲的方向晃过来一瞥。嘉兰剧院的几位领导站在周子轲身边,朱经理亲自给周子轲举着伞,问周子轲打算去哪里。 助理们艰难地把车门打开,汤贞要上车了。闪光灯中,他再次与所有人道别。雨声淅沥,映得这座城市也像水画似的,布满了如真如幻的倒影。汤贞在那些伞下回头望了周子轲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他被众人送进了车里。 * 雨停了以后,校园里逐渐多了人在走动。 艾文涛坐在倒数第二排玩手机,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回头,他打算把周子轲叫醒——下午第一节 课上完了,周子轲忽然来到了学校,包括正上语文课的徐雯珺老师在内,谁都没有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周子轲上课居然没在睡觉,他向后靠着椅背,偏头盯窗玻璃上挂的那层朦朦胧胧的水雾,以及雾外尚未晴朗的天空,好像在走神。 学委过来了,到周子轲课桌前,说徐老师叫周子轲去她的办公室。 艾文涛在前头一惊:“她又要干嘛?” 教室门外是人挤人,一米多宽的一扇小后门,围满层层叠叠的人。人高马大的隔壁班男同学挤不过年轻的学妹们,抱着篮球从外边叫道:“小涛儿!子轲儿!打球儿去不!” 周子轲回神了,朝门外看了眼。 艾文涛拧开他的水杯,道:“这么冷的天打什么球啊?” “怎么涛儿,怕冷啊?”那男同学左右手传着球,在人群外高声道,“哥给你捂捂!” 艾文涛差点把刚喝的水吐了,嘴里骂骂咧咧的。 上课铃响的时候,周子轲刚好绕着学校附近的篮球场跑了两圈了。他热身完了,把身上夹克外套脱了。有人丢了一个篮球过来,周子轲伸手接住。 艾文涛还继续热身:“哥们儿,你跟徐雯珺怎么回事?掰这么长时间了她怎么还死缠烂打的?” 男同学在一边压腿,道:“早跟你讲了。那大姐姐就不能处。看着好看,当老师的处起来多麻烦!” 艾文涛说:“别跟我讲,又不是我处的。” 周子轲几步冲到篮下跳起来投球。那颗球离开他的手指,沿着篮框划了两圈,一歪,掉出来了。周子轲不服,捞过球来,一双眼睛盯紧了篮框,跳起来又投。 这回进了。艾文涛仰头问:“哥们儿?” 周子轲回神,把球捡起来:“什么?” 艾文涛感觉他哥们儿今天,怎么打球都走神。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逃学出来的,都是艾文涛的狐朋狗友,和周子轲也有些交情。周子轲又在场上打了一会儿,他打对抗也轻松,毕竟有的是人给他传球助攻。有时候汗出多了,球滑脱了手,下一秒就会有人扔个球过来:“哥!”是生怕周子轲弯腰自己捡球。 周子轲下了场,喝水的时候,有人给他递烟。周子轲看了一眼对方穿的校服,是个同校的高一学弟,他把烟接过来了。 艾文涛身边的同胞还在跟他打听,问子轲儿到底和徐雯珺睡没睡过。 “这我怎么能告诉你啊。”艾文涛讲。 “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怕明天连咱附属小学的弟弟们都知道了。” “那不正好吗,徐雯珺下学期就去教小学了。” 艾文涛一愣:“什么?” 高一学弟对周子轲恭恭敬敬,见周子轲把烟叼进嘴里了,他通红着脸,说周哥,我知道你和校长和教导处主任都是认识的! “别提啦,”艾文涛听他身边的男同学压低声音道,“高一高二那群学弟们,哭倒一片。正准备上书教导处主任把咱们学校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徐雯珺老师留下来。” 高一学弟话没说完就叫一个高三学长给拖走了。周子轲嘴里衔着烟,裤兜里没火,后面有人递了盒火柴给他。 艾文涛皱眉对他身边人道:“你不知道她刚来我们班代班主任的时候多爱找我兄弟麻烦,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那人点头了:“所以啊,俩人到底睡没睡过?” 周子轲擦了火柴拿手一挡,垂下脖子把嘴里的烟点出了火星。他拿过夹克套回身上,嘴里叼着烟,抬起脖子瞧球场上空阴翳的半透明的天。 有几个人问:“周哥,不想打了?” 周子轲被他们打断,看他们:“打你们的。” 艾文涛正好嫌冷呢,巧了,一帮伙计忽然谁都不愿意打球了。大家伙一商量,准备去其中一人家喝酒。 艾文涛坐在他同学的副驾驶上,往旁边看,周子轲开的车就在右边。 他们一行十来个人,挤在四辆车里,只有周子轲自己开他自己的车。 “我老觉得我哥们儿今天不大对。”艾文涛小声嘀咕。 周子轲开车时候眼睛瞧着前边,又像压根没看前边。艾文涛打开窗户叫他,叫了好几声周子轲才转头,是才听见。 想什么呢他。艾文涛琢磨。 “子轲儿他妈今天忌日吧。”身边的朋友边开车边说。 哎哟。艾文涛心道。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他们在一家超市门口停车,几个男生脱了校服跳下车,预备进去买烟。他们问涛哥要不要买什么。艾文涛还担心着他兄弟,说不要。几个人又问周哥要不要。 周子轲坐在驾驶座上,转头看了窗外的超市。这一眼他愣了。 “周哥?”那几个伙计站在车外问。 好像看不太清楚似的。周子轲把副驾驶的窗户降下来。他眼睛直直盯上了超市外头挂的那一面屏幕。 屏幕里正有人唱歌。 艾文涛在另一辆车上踟蹰着:“那什么,哥们儿……那个,你要是今天心情不好——” 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 周子轲听见那个人的低吟浅唱,伴随着嘴唇的开合。 好像你。那个人唱道。好像是你。 “周哥……要不要买什么……”遥远处好像黑白雪花,断断续续传来杂音。 “……哥们儿,咱要是心里不痛快……”是艾文涛的声音。 “这人是谁啊。”周子轲听到自己问,声音从胸腔里头响。 “这人?哪个人?” “周哥你问哪个。” “那……那不汤贞嘛!” “子轲儿不认识汤贞啊?” “周哥问谁?汤贞?” “那个洗发水广告歌,如梦嘛,我会唱!我媳妇儿一去ktv就唱。汤贞,歌星。” “不是,汤贞,演员。《大江东去》我妈昨儿还看重播呢,说汤贞快死了。” “汤贞不是主持人吗?我记得他主持节目啊?” “你们忘了他演那个咱班女生都看的,什么不可思议王子……” …… “这个人我知道,”一个声音在周子轲旁边车里慢悠悠道,“他演过一个那种片,可黄了。” 周子轲还瞧着那个人在屏幕里笑。笑得不难看,他想。是挺好看。这会儿他一愣,回过头。 第90章 小周 4 “花神庙”三个斗大的红字出现在幕布上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沙发一角,把手机关掉,揣进了裤袋。旁边十来个男生你挤我我挤你地在两张沙发里坐着,没人往周子轲身边挤。地下室里关了灯,幕布反射出光来,把每张年轻的臊红的面孔照亮。 艾文涛从后面提了几瓶冰镇啤酒搁桌子上,他凑过来往周子轲身边一坐:“哥们儿,你今天真没事啊?” 周子轲瞧着“新城影业”几个字在画面中隐没,然后汤贞坐在一顶百人抬的轿子上,在影片开篇睁着一双鬼马精灵的黑眼睛出现了。 “主演:汤贞” 轿子宽得占据了整条街道,村民们越出高楼的窗外,扬手欢呼。轿子左摇右摆,和着前前后后村民们鼓乐声的节拍,把汤贞越抬越远。汤贞就盘腿坐在祭祀的花台上,他正襟危坐,腰板挺直,只有一双眼睛忍不住地四下里偷偷看。 周子轲瞧着镜头拉近了,给汤贞盘起来的小腿一个特写。看着像两节白藕似的。“没事。”周子轲小声嘀咕一句,示意艾文涛安静。 轿子一路把汤贞抬出了县里,沿着崎岖山路,到入夜时候,才抬进了山林间的庙宇中。 几百人齐声跪拜在这座花神庙前,奉上供品,乞求花神保佑他们的丈夫、儿子乡试中选,进京高中状元。家里有学生的人会在这里跪上一夜,待第二天天亮才走。汤贞躲进了庙门里,踩着梯子爬到花神庙的房顶上,趴着朝下面看。他的兄弟姐妹们则藏在林中,从土壤里钻出来,枝叶沐浴着夜晚的露水,注视这些求福的凡人。 “人间好玩吗?”苔藓们被汤贞沾着水的脚心踩过去,问他。 汤贞浸泡在后山的冷泉中,他眉头舒展,恢复元气,吸收水分。汤贞坐在庙里把每样供品尝了一口,翻阅山下人送上来的书本。乡试是什么?他抬头问头顶的佛像,佛像威严肃穆,对这样小小一只不通人事的花妖不予理会。 艾文涛不爱看电影,尤其不爱看这种没有武打枪战的电影。也是奇怪,《花神庙》看介绍明明讲的是个人鬼奇情故事,可大片大片的空镜头,没有妖,没有怪,有的时候甚至没有汤贞。画面极为抽象,台词也少得可怜。剧情基本靠猜。 艾文涛觉得无聊,他问周子轲,哥们儿,还看吗。 周子轲盯着电影画面,也不做声。 每隔三年的春秋,方圆百里的大小学子,秀才,举人们,都会在春闱、秋闱前来到这座小小的花神庙里,他们渴求花神的庇佑,愿在这里挨饿受冻,度过七七四十九个苦读的日夜。渐渐的连那些外省进京赶考的学子们也在京城听闻了有关这座庙宇的传说,三年后再进京时,他们跋山涉水也要相约过来祭拜。 汤贞刚开始时不太明白,这些人忽然占走了他的庙,他只好躲进后山的泉水里。后来他壮了点胆子,那些学生在庙前跪拜他时,汤贞便偷偷绕过了庙门,跑下山去。 可山脚下架满了火堆,道士们带着当地村民守着冲天的浓浓烟雾,是生怕花的神灵会离开他们。 庙前石阶上的莎草说,你一介无知小妖,冒充什么花神,惹来这些祸端。 夜深了,学子们在庙里铺好了铺盖,一个个全睡过去。汤贞坐在石阶上,和莎草拌嘴。汤贞抓自己的脚趾,说,我不是神,是那些道士抓到我,说我是神的。 学子们渐渐开始议论了,为什么在山上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见过花神。 山下的道士说,花神非是一般学生能见得的。她如牡丹貌美,又像兰草一般圣洁。须得守住了寒窗数载,拥有真才实学,心还要诚,要信仰她,到县上供奉她。她才会在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夜现身,许你金榜题名。 汤贞夜里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怔怔瞧着头顶的云遮月。四周烟雾弥漫,火阵烧红了天。他听见密林里的风声,是树在窃窃私语。他们说,庙里死人了,有学生把盘缠都交了供奉,在庙里活活饿死了。汤贞隔天清晨带了一些沾着露水的野果,放在了庙门口。 莎草说,死人了,这下他们该晓得山上没有神仙,只有妖怪了。 山下的道士率领着一众村民上山来。他们欣喜地宣称,这名学生终于是感动了花神,只可惜他常年体弱,没有得到花神的馈赠,便一命呜呼了。若是上京赶考,怕是也要死在路上,这就是命。 汤贞沉在泉水里,他睁着一双眼睛,隔着水看外面朦胧的日光。他和底下的水草面面相觑。 隔年春天,上山来的学生比以往更多了。汤贞再也没有机会住在庙里。官府的人马赶走了守山的道士,他们带着火把,漫山遍野地寻找会给学生送去野果的花神。 汤贞躲在泉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偷窥。 “你也来这里偷偷洗澡吗?”一个声音把汤贞吓了一跳。 是一个文质彬彬,颇有礼貌的书生。 汤贞换上了书生的衣服。他谎称自己洗着澡,衣服被猴子偷去了。那书生赤裸着臂膀,看附近山野,他说,原来这里还有猴子。 汤贞从书生口中得知,山下的火阵已经撤走了,道士们因为违抗官府,也都被抓了起来。书生问汤贞,你几时上山来的,我没见过你。又问,你见着花神了吗? 汤贞说,这里根本没有花神。 书生瞧着汤贞的脸。就听汤贞说:“我劝你及早下山去,我也要赶紧下山了。” 几个高一小男生看得津津有味。艾文涛左瞧右瞧,问身边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到汤贞脱衣服?” 那人道:“快了,快了。” 艾文涛看了周子轲一眼,他本以为周子轲要睡着了,要不耐烦。可周子轲瞧着幕布里和书生小声说话的汤贞,好像并不着急。 汤贞跟着那名书生星夜下山。书生在路上分干粮给汤贞吃,问汤贞的老家在哪里。汤贞摇摇头,不知道。 县上一片大乱,道观的信徒们四处闹事,声称官府的人会惊动神灵,县上再也没有供奉可吃。书生带着汤贞乘了船,一路沿河北上。汤贞在船上问,这是去哪里。书生两只眼睛盯着汤贞的脸,问,你不要上京考试吗。 汤贞不爱穿鞋,哪怕靠了岸,他也喜欢赤着脚走路。他和书生一起赏花灯,一起乘马车进城。书生到了深夜都在读书,汤贞开始还想装作读一读,可他很快就困乏了,总是忘记上床,他喜欢席地而睡。 因为盘缠不够,两人是蜗居在同一间客房里的。汤贞怕热,怕滚烫的热水,也怕火,所以房间连暖炉也没有。夜里冷的时候,书生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汤贞穿上。他把汤贞弄到床上去,盖上棉被,握住汤贞的手,他说你的手摸起来总是那么冷,没有温度。 书上有一句话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书生摇头晃脑,对汤贞背一句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汤贞白天喜欢坐在窗边晒太阳。夜里喜欢泡进木桶,让冷水浸满他的全身。书生舍得花钱买各种点心给他,汤贞每样只吃一口,书生会把剩下的吃掉。 汤贞自觉和书生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友谊。那是他和台阶前的莎草,和山中的树木无法建立的友谊。从变成妖的那一刻起,它们就不再把他视作同类。 书生读书读累了,也和汤贞一起说话。他问汤贞的身世,问汤贞的祖先,他也会提起“花”,提起花的神灵。 那些在山里被火阵困住的记忆仿佛远去了。汤贞的手被书生握着。汤贞说,花没什么好的:“遇上雨打风吹的时候,还不如一棵小草。” 书生目光灼灼,盯住了汤贞的脸。“那雨打风吹的时候,花该怎么办。” 汤贞说:“躲进后山的泉池,等风雨平息了再出来。” 他话音未落,书生把汤贞紧紧地搂住了。 十几个男生坐在幕布前头,俱是不作声。汤贞仰着头,被书生吻得出不了声音。汤贞没穿鞋,是光着脚坐在窗边的。此处省略。 镜头瞬间黑了下来,不再有画面,只有声音了。 “花神应该是女人。”是书生的提问。 汤贞说,他没有见过花神。 “我见过了。”书生说。 我不是花神。汤贞说。 音响里一点点传出了汤贞的声音,……好像贴着人的耳缝,轻轻骚动进人的脑子。艾文涛被这番漆黑的场景弄得面红耳赤,他眨了眨眼,冷静道:“等会儿,等会儿兄弟们!” 不少男生在吞咽喉咙,只有几个人看他。 “我怎么看不懂啊,”艾文涛皱眉道,“这片到底讲什么的?怎么突然就睡上了?” 周子轲从旁边闷声不吭。 “剧情很简单俗套的。涛哥,你第一次看容易看不懂,多看几次就知道了。”一位学弟耐心道。 “这怎么黑了,说好的脱衣服上床呢?” “一会儿就脱了。” 影片继续发展,又是一长段的空镜头。风雨过后,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院里的花树都败了。日升月落,不知是何处的水池里,水草中生出了游鱼。 从各省进京来的学子们在京城里落脚,平日除了苦学,就是相互应酬,吹捧彼此的文章。酒足饭饱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谁首先聊起了那个传说:淮南一带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花神庙,不计其数的学生到庙里去苦读,只为了得到花神的垂青,助自己金榜题名。 汤贞泡在冷水桶里,他很不舒服,连续几天都是萎靡的。书生在客房门口升起火炉取暖,汤贞不敢靠近。他想在水里休息一下,等恢复一些元气,他想回山里去。可他很不争气,他在水里睡着了。 书生这天带了几个朋友回客栈来。他倒是不急于进客房,因为进京而瘪下来的钱袋挂在腰上,鼓鼓囊囊。他站在窗边,赏玩窗外伸进来的一枝梨花。镜头停顿在那惨白的一朵朵上,花瓣经不起人的手,一碰就掉落了。背景里有水倾洒在地面上的声音,是客房里的水桶倒下了。 汤贞那种闷闷的喘息又出现了,画面时断时续,抽象又分裂。中间插入了一段长达六秒的真实镜头,此处省略。 这部电影时长四个小时,演到这里才是刚刚过半。艾文涛看完了这个部分已是没有耐心了,他被撩拨得难受,但这电影动不动就开始拍风景,拍静物,他那股火发不出来,更不舒服。他不相信在座的除了他以外都是来欣赏“艺术”的。坐在原地又看了十来分钟,镜头里不光没有,连汤贞的一个活人影子都见不着了。“能不能快进啊?”艾文涛问周围的人。 一位学弟说,快进后面也没有露的了。 “就露这么点?”艾文涛问。说好的黄片呢,一共就脱六秒? 电影里,汤贞泡在客栈后头的池子里,他把头藏着,身体依偎在荷叶下柔软的水草中。 书生站在池边等他。书生说,回到山里,你只是妖怪,在这个地方,你就是花神。 艾文涛问:“换别的看行不行,有没有胸大点的片儿?” 汤贞说他不是花神,书生说,你只要是花,以后风吹雨打,我都照顾你。电影在这时候被关掉了。艾文涛埋头翻找别的片子,坐在艾文涛另一边的男同学问,这片最后演的什么来着。 几个学弟争相回答,仿佛快把剧情背过了。 周子轲拿了瓶啤酒,敲掉瓶盖,坐沙发角上喝。几个男生给自己女朋友打电话,叫她们过来。艾文涛找了盘新片子放来看。周子轲把空瓶子放下了。他穿过地下室的走廊,连续两个卫生间都有人。他索性上到一楼,推开了一间空客房的门,客房里头的卫生间没人。 有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那个人难以承受的,在周子轲耳边挥之不去。一闭眼,那片雪白的薄背仿佛一条白蛇,扭曲着,变着形状,从镜头里出来,缠得人心头下一片火热。汤贞在电影里笑,他懵懂无知的眼睛露在水面外,悄悄观察着周围的危险。汤贞在雨中,在那些伞下不经意间回过了头,他望向周子轲。 “这件大衣是我的,”汤贞近近地告诉他,睫毛抬着,“你先穿着在这里睡一会儿。自己把药吃了,回家也记得吃药。” 周子轲洗过了手,坐在马桶盖上擦火柴,把嘴里的烟点燃了。他足足吸了好几口,半支烟烧下去,人才逐渐放松下来,他摸了摸自己鼻尖上沁出的汗,无可奈何,只觉得大脑空白。 * 有男生抱着女友跌跌撞撞进了客房的门。女孩子被吻得笑声都闷在嘴里,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啊?” “想你想的呗。”男生嘴里随口说。 女孩儿笑道:“又干什么坏事了你们——” 门锁啪嗒一声开了。年轻男女回头看见客房卫生间的窄门里,有个人影出来了。 周子轲手里夹的半支烟还在冒火星。他看过来一眼,男生一下子把自己女朋友抱紧了。 周子轲出了客房门,把门关上。 “周子轲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哎你,抱我这么紧干什么??” “不是怕你被狼盯上吗。” 女孩儿咯咯笑了。“周子轲不是把你的珺珺女神睡了吗。” “睡完就把我女神踹了。他只要别再把你睡了就行了。” 周子轲下到了地下室,凭着模糊的印象往回走。前后走廊是暗的,没有光。 地下室卫生间的门锁开着,想是有人摸黑进去找人了,但忘了锁门。透出一条门缝。 “你问了艾文涛了?”是一个虚弱的声音,边说边咳嗽。 “问了。白搭。” “什么意思,什么叫白搭。” “周子轲不掺合。他不碰这个。” “你没再仔细问问?你把情况和他仔细说说,那点钱对于周子轲来说——” “不用问了。周子轲跟他爹老死不相往来。周子轲手里很可能根本没多少钱。” “怎么可能啊。” “你们行了吧,”是第三个人的声音,慢悠悠道,“别再上赶着为了巴结子轲儿,把自己喝出事来。” “艾文涛呢,他也不肯帮忙?他从中帮忙说几句话行吗。” “艾文涛那傻逼光顾着在外面看黄片。” “不是,”第三人笑道,“你们以为人小涛儿傻啊?” 艾文涛早就喝过去了,屏幕上肉色的片子放着,艾文涛也顾不上看了,歪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旁边也横七竖八睡着几个人,都是高一的学弟。空气污浊,酒瓶在地上滚动,发出碾磨的声音。周子轲走到幕布前头,低头拿起桌子上一张打开了的碟片盒。 封面便是汤贞坐在那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头望向天空的模样。 《花神庙》 一长串的奖项头衔后面,印着,“赖一卓导演 代表作”。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碟片盒子的背面选取了另一张剧照。汤贞头发湿的,下巴靠在泉池边滴水。他的手在外面,虚握的手心在泥土里半摊开了,风吹落花,落进他的手掌心。 周子轲叼着的烟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看了这盒子半晌,丢回桌子上。他摘下嘴里的烟,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第91章 小周 5 “子轲,下课了吗?” 周子轲是被一阵纠结的胃疼给疼醒的。他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迷迷糊糊把枕头边一个劲儿震的手机接起来。 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朱塞愣了一愣:“还在家呢?” 周子轲脑袋里茫的,他刚刚还在做梦,梦里尽是些模模糊糊的身影、片段。卧室里昏暗,窗帘厚重,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几点了?周子轲坐在床边,弓着背,床头柜上搁了半杯水,他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醒着吗,子轲?”朱塞在手机里小心翼翼地问。 周子轲不出声,但他翻抽屉里的药盒总能弄出点声来。 朱塞对周子轲这个“少东家”汇报,今天是嘉兰剧院春季档首演的日子:“昨天上午的开幕式你能替你外公到剧院里来,大家已经很高兴了。今天这个首演你就不用来了。期末考试快到了,子轲,专心在学校里学习——” 周子轲原本垂着眼睛找他的咀嚼片,这会儿他睫毛一抬。 “你外公那边如果问了,我会告诉他你学业紧张——”朱塞语重心长,说到一半,就听周子轲突然问:“什么首演。” 朱塞愣了。“戏的首演啊。” “怎么,你……对戏感兴趣了?”朱塞试探着问。 周子轲胃里还一阵难受。他从抽屉里摸着个药瓶,拧开瓶盖就往手心里倒。倒出来看见那一粒粒白色的小药片,才发现不对。 再看黄色小瓶身上的标签,哪是什么胃药。周子轲瞧着这“扑热息痛”四个字,他忍着胃疼,把小瓶药搁到床头柜上,省得再拿错。 朱塞正在后台代表剧院方面接受采访,再有半个多小时,暌违三年的大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重排就将在嘉兰剧院春季档的舞台上上演。 秘书沿着通道一路小跑,绕过了道具组的工人们,紧张地附耳和朱塞说了几句话。 朱塞请几位戏剧杂志的记者稍事休息。他身为经理,事务繁多,十分不好意思。采访只好待会儿再继续。 一进办公室,朱塞就看见周子轲正靠在沙发上拆药盒,挤咀嚼片出来吃。 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自三年前从家里搬出去以后,日子过的是越发一塌糊涂。在家的时候就挑食,胃口娇气,离了家更是不好好吃饭。年纪轻轻沾上了烟酒瘾。据吉叔说,子轲公寓那冰箱里,除了啤酒、洋酒以外,什么都没有,连点能填肚子的吃食都找不着。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可还在长身体呢。朱塞打电话劝他不听,吉叔上门找他也不理。一转眼三年过去,周子轲将满十八周岁了,连他高中校医院大夫都知道周世友的儿子落下了肠胃病。精心给他开的药方,哪个药饭前吃,哪个药睡前吃,这小子也不当回事。他疼的时候多吃,不疼就不吃了。三餐胡乱对付,酒不仅不戒,还更勤了。连大夫都问,那身体不是他自己的吗?怎么能这么不听话,他到底跟谁过不去啊? 这会儿朱塞瞧着周子轲一次性挤了七八片咀嚼片放嘴里。朱塞坐到他旁边沙发上:“子轲,这个药不能一次吃这么多——” 周子轲喉头一滚,咽下去了。 朱塞语塞。 明明周子轲只有十八岁。可大人们在他面前,话到嘴边,也要犹豫。 反复斟酌,是生怕说错了。 今天来之前吃过东西了吗。朱塞问。 什么时候开始,朱叔叔。周子轲也问。 他在问剧院的事,《梁祝》开幕,是公事。朱塞瞧着子轲的眼睛,感到一阵困惑。 * 直到戏快开演了,朱塞还没弄明白周子轲此行是为何而来。 他带他前往蕙兰的包厢,身后好几位秘书跟随着。包厢外走廊里尽是些还未入座的客人,都是购买了包厢票的熟客。有全家人一起来的,父母盛装打扮,保姆照顾着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紧闭了嘴,不敢出声,像是怕丢父母的人。也有结伴来的情侣,无论在外是如何的作派,到嘉兰剧院这个地方,大家都是绅士淑女,他们手里拿着剧院发放的手册,就一会儿的戏小声交流。 也有形单影只的客人,一个人买一间包厢票来看戏,追求大概就更高一点。朱塞面上带笑,与这一路遇到的所有客人一一问好,这种问好也安静有分寸,免得让客人感觉被打扰。 周子轲走在朱塞身边。 朱塞寻到了那一间包厢,门上没有编号,是空的。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把门打开。 包厢里面不大,两张沙发,一张茶桌,视角正对楼下的舞台。“子轲。”朱塞刚回头,周子轲已经先他一步进去了。 戏马上开场,朱塞还有许多公务缠身,他作为剧院经理,无法陪周子轲在这里欣赏这部戏。两位秘书得了朱塞的嘱托,在少东家的包厢外头守着。朱塞离开了这条走廊,他边下楼快步前往《梁祝》的后台,边用手机拨通了吉叔的电话。 吉叔从朱塞这里乍一听到周子轲的消息,非常意外。估计是为了躲避在家的周老爷子,吉叔到就近的厨房去接听了电话:“他去干什么啊,看戏?” 朱塞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他已经说了,今天不用过来,可子轲居然还是来了:“刚刚进蕙兰的包厢,一句话都没讲。” “晚饭吃了吗?”吉叔着急问。 “问了,不吃,”朱塞说,路过一些剧组人员看他,朱塞心里焦急,面上笑得和善,“等戏完了,我再问问他。” 吉叔琢磨了一阵,嘴里喃喃的。子轲不爱看戏啊。他说。 朱塞和吉叔两个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子轲这小子从小就不爱去他妈妈的剧院,不爱看戏,每回被蕙兰哄着坐进包厢里,开场没几分钟就开始犯困了,要么坐在他妈妈腿上睡觉,要么自己借着舞台的微弱灯光开始玩小汽车。 更别提他几年前离家后,每时每刻躲着家里人走,朱塞请他参加个开幕式都请了快半个月。就从没见他主动到他们跟前来的。 吉叔越想是越担心:“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朱经理也这么想,他怕周子轲有事,脾气倔,不愿意和家里张嘴。好不容易下决心来了剧院,面对朱塞本人,又不肯老老实实开口。 “我现在暂时走不开,吉叔。”朱塞在后台的人群中穿梭。 吉叔说他现在就给文涛和别的几个同学,还有子轲的公寓物业打电话。 朱塞站在通往舞台的入口,看见了远处人群中的汤贞。一架架摄像机围在那里,三百六十度捕捉着汤贞上台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观众们是如此地关心这个年轻人,每时每刻都想要看到他。 《梁祝》总导演林汉臣正攥着汤贞的手,对这位主演再三叮嘱。 按道理说,汤贞十八岁的时候扮祝英台,多少是占着年纪小的好处。可如今他二十一岁了,扮作英台的时候,竟还留有几分昔日青葱娇憨的模样。朱塞看他,喉结还是不大明显,只可惜现在时代早已变了,像汤贞这样万众瞩目的大牌演员,万不可能在台上演一辈子旦角。 朱塞确实是欣赏汤贞的,只是他欣赏的角度与寻常人有太多不同。三年前当汤贞初次来到嘉兰的时候,曾有不少声音辗转劝告过朱塞,林汉臣的《梁祝》存在太多变数,嘉兰剧院是国内戏迷心目中的圣地,不要让一时的利益把这块圣地玷污了。三年后,汤贞已是名扬天下,地位今非昔比。他回到嘉兰的这片舞台。几乎所有人都在感慨朱塞不愧是嘉兰剧院的掌舵人,当年在那么多戏里选择了《梁祝》,确实是慧眼识珠。 很难说是汤贞成就了《梁祝》,还是《梁祝》成就了汤贞。林汉臣是个多么敏锐的老头子,他一眼抓住了汤贞身上最为珍贵又难以捕捉的那点特质,通过《梁祝》的舞台,通过“祝英台”的灵魂,让这点特质不断在汤贞身上放大、凝练。此后那些电影导演们,也像是全约好了,他们努力在汤贞的表演里进一步发掘这种特质,终于成就了汤贞在大银幕上无可取代的非凡形象。 千千万万的演员练就一身卓绝的演技,却无法成为巨星。汤贞只有二十一岁,有这样的际遇,是运,是命。评论家们称他拥有“天赋一般的悲剧之美”。专栏作家则说,人们看到汤贞在电视里笑,都会从心的深处听到一丝甘美的心碎。 大幕拉开了,朱塞看到汤贞在台上演绎祝英台的一生,所有观众的眼睛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 祝英台心甘情愿选择了她的山伯。她把一生都押在了“山伯”的身上,“山伯”却无法成为她的救赎。 汤贞生长在这片舞台上,他天生是舞台的宠儿,势必要飞到更高更远的云端去,成就连朱塞都无法预测的未来。人人都说他演活了祝氏女,是英台的化身,可这样一个汤贞,他又怎么会是英台。 * 周子轲不喜欢看戏,与他儿时的某些体验颇有关联。 舞台是个封闭系统,拥有自己的生态循环。生活在里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后仿佛拧紧了发条,他们沿着固定的走位,一遍遍背诵各自的台词。周子轲在楼上的包厢里看这一切,可以说是全无兴趣。 包括看到汤贞在戏台子上违抗父母,扮作书生,去书院上学的时候——周子轲不否认,他是因为想看到汤贞才坐在这里的。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汤贞似乎和玩具盒子里别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汤贞是长得漂亮,漂亮得连周子轲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衣服里还有让周子轲觉得熟悉、舒服的香气。汤贞不像是个男人,更不像女人,他像是一团尘烟,像一片透明的水雾。周子轲第一次睁眼看见他时,他在门缝里裸露了一片白背,就是一副还没来得及化作人形的样子。 他身上仿佛处处藏着秘密。第二次见面时,汤贞罩了一身黑,领口也紧紧扣好,把秘密全藏起来。周子轲在会场盯着他,等离开了会场,时不时的又想起他,甚至在梦里片段似的梦到他。汤贞回头望向周子轲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瞳仁欲说还休的。汤贞在电影里赤着脚,踏进水中,周子轲总觉得下一秒汤贞就要融化了,会像那团雾似的消散在其中。 汤贞是真实存在的吗。周子轲此刻瞧着眼下这片舞台。汤贞扮作的祝英台正同梁山伯一起踏青。丫鬟银心和书童四九在后头跟着,汤贞和梁山伯在前面谈天说地。汤贞根本看不到台下的观众,看不到楼上的周子轲,“她”始终目不转睛望着梁山伯,这让汤贞看上去也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玩具盒子中。 周子轲就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而已。 有齿轮转动的声音,是剧院天花板上层机械开始运作了。盒子里的英台坐在了一架秋千上,盒子里的梁山伯站在后面,轻轻推了英台一把。英台难得出来踏青,心情是舒畅开怀,她坐在扬起来的秋千上,衣摆和发带在空中飘飘荡荡,两条小腿在秋千下面轻摆。 她就这么一下飞过了八百观众席的上空,小鸟似的,倏尔飞到了周子轲的眼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度近到周子轲能在英台扬起来的裙摆下面看到“她”腰上、大腿上绑缚的束带,近到周子轲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地看见汤贞脸上的讶异。 汤贞的一双眼睛睁大了,瞧见周子轲高坐在舞台正中央的那个包厢里,他连笑容都停滞了。这一刻,汤贞不再是舞台上的那个英台,他好像是生活在盒子里的,可他飞到了高处,透过那一层玻璃外壳,他把周子轲发现了。周子轲还没来得及发现汤贞的秘密,汤贞就已经把周子轲窥破了。 汤贞盯着周子轲看了足足两秒,那是他们相距最近的两秒。从汤贞目不转睛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早有预谋的,他和周子轲是一样的毫无准备。短暂的相对之后,汤贞落下去了。随着他双手紧抓住的秋千绳,随着大腿根上那个捆缚住他的力量,荡回到原本的归处。 场下所有观众都仰起了脑袋,他们长大了嘴,目送着汤贞回到舞台上,又随着秋千再一次地当空划过。这接连三次无控速的室内飞跃是非常危险的表演,也是《梁祝》剧组只有在嘉兰剧院才能上演的经典场面。 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再推动着汤贞,将他推到周子轲眼前来。从百米外的舞台上,忽然之间,两个人便再一次近在咫尺。 汤贞第二次飞上来的时候,他的裙摆随着惯性向上翻,露出下面白色的裤子和鞋子。汤贞好像还是慌的,他抬起眼来看周子轲,嘴巴张开了一点,不知是为了呼吸还是想要说些什么。 周子轲坐在他的沙发上,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包厢里,这个沙发这个包厢给他带来了一些安全感。当汤贞与他距离拉近,眼睛平视望着他的时候,莫名的,周子轲感觉自己周身的一切都在迅速缩小。 他在俯视观察所有人,可汤贞也在观察他。汤贞是独立于所有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人。 周子轲甚至能在汤贞眼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后汤贞落下去了。场下有观众发出激动难抑的惊呼。背景音乐里是梁山伯的内心独白:“英台飞得这样远,像只新燕,要将书院的春色也带走了。” 汤贞第三次飞上来的时候,双眼低垂下去了。 周子轲依旧盯着他,可汤贞手握着秋千绳,头低着。他好像在恪守“英台”的规矩,刻意回避与观众一而再再而三的眼神交流。周子轲只是个观众,汤贞还要回到台上,继续演绎祝英台的一生。 周子轲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上前握住了包厢的栏杆,眼睁睁看着汤贞从他眼前落下去。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下次他一伸手,就能在空中抓住汤贞的脚腕了。 可汤贞再没有随秋千飞上来。三次表演结束,汤贞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回到梁祝里去,回到舞台上去。距离周子轲非常遥远。 嘉兰剧院的贵宾休息室葛生厅里,不少观众戏一结束便来这里等候。别的休息室都禁烟,只有这间暂时开放给有烟瘾的客人。周子轲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他穿着件夹克,旁人不认识他,他也懒得去搭理谁,嘴里叼着烟吸得用力。 剧院的工作人员从外面匆匆进来,一开门就被烟味给呛了。他带了几个人一同开窗,把通风系统开得更大。“各位,各位朋友,”他提高了声音,“等候多时了,咱们《梁祝》的主创团队马上就来葛生厅了——” 他话说着,已经开始有人摘下烟来。就听那工作人员继续说:“汤贞老师也马上就要过来,和大家问好,合影,签名。所以麻烦大家——” 周子轲嘴里叼着烟,看着周围西装革履的中年老板们一个个像学生似的,特别配合,一听汤贞要来,烟是掐的掐,灭的灭,仿佛这就是规矩。 朱塞进来了。他看着诸位老板,鼻子动了动,闻不出烟味了,他笑了笑。往角落一瞥,他一眼看见了周子轲。 他还以为子轲早就走了,没想到子轲不仅看完了整部戏,还尽职尽责深夜等在这里,是要连主创团队一同见过。 只是周子轲嘴里还衔着根点燃的卷烟,格外引人注目。 朱塞走到他身边。“子轲。”他贴耳和周子轲说话。 周围的贵宾们瞧着嘉兰剧院的朱经理对着个毛头小子毕恭毕敬。 “……英台的演员啊,他闻不了烟味,所以子轲你暂且先……”朱塞一句劝告还没说完,周子轲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站了起来。 副导演老高和梁山伯的演员乔贺在大批工作人员的保护下走进了葛生厅。“乔贺老师!”说话的是休息室内一位银行经理。 汤贞走在后面,把导演林汉臣搀扶着。 第92章 小周 6 乔贺并不是第一次见周子轲了。只是当年在周穆病床前的那一瞥实在仓促。 嘉兰的朱经理从中介绍:“我们嘉兰的少东家,周子轲。” 林汉臣林导点点头,把一双老手伸出来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握。林汉臣那双眼睛在周子轲身上稍作打量:“确实有穆老板的风度。” 朱经理对周子轲介绍乔贺,说这是首都剧团的知名演员,乔贺乔老师。 乔贺不确定周子轲还记不记得他了。也许他该学林导,也说句什么恭维话——毕竟嘉兰剧院。 他也不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早在三年前,周子轲还穿着中学校服的时候,乔贺就诚心诚意觉得他十足是个不寻常的年轻人了。 可乔贺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用他们团长的话讲,乔贺这张嘴只有台词念得铿锵,提别的连嘴都别不开:“来剧团里挑严嵩,数乔贺演的好。下了台一句也不会了,不给他一个嘉靖他就不出活儿了。” 乔贺一句话也没讲,周子轲也一句没讲。手匆匆握过,周子轲没什么耐心。 朱经理接着介绍下一个。“汤贞,亚星娱乐公司的当家台柱子,”朱经理笑道,“现在都叫汤贞小老师了。” 汤贞一身缟素,这是《梁祝》最后那场戏里英台投坟时的打扮。他抬起头看了周子轲,发现周子轲也正看他,和刚刚在包厢时候一模一样。汤贞条件反射往四周瞧其他演员,往林爷的方向看去一眼。 林汉臣不解,也不知道汤贞怎么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小汤。 汤贞便不回避观众了,他伸出手,和周子轲一握。 汤贞的手不大,体感微凉,手心柔软,和记忆里、想象中是一模一样的。 汤贞望着周子轲的眼神也软。不再像是那天周子轲发烧时候,摆出的那一副理所当然的长辈态度了。 借着葛生厅里的光线,周子轲就近把汤贞的脸来回看过。 长这个模样,当不了长辈。 他没有握太久,把汤贞放回去了。 往后还有其他剧组成员。周子轲一一见了,握手,人人口称他一声“少东家”,“周老板”。朱塞在旁边是又惊又喜,今天的周子轲活似个理想中的“接班人”。这给了朱塞一种感觉:子轲只要想做,随时随地都可以担起家里的责任来。 饰演“四九”的演员小褚悄悄对乔贺说:“我怎么觉得这位少东家看咱们都不大顺眼。” 汤贞在一旁,正和剧组其他人一齐给《梁祝》首演纪念t恤签名。他签完了,把笔帽盖上,正逢其他观众希望与他合影,汤贞欣然同意。 在葛生厅抽着烟等待的观众基本都是男性,这些投资人、老板,大多是为着汤贞过来的。乔贺写了一些签名,拍了一些照片就无所事事了。他坐在沙发里喝茶,瞧见汤贞面上带着微笑,和那些排着队等待的观众一一合影。中年老板们四五十岁了,眼睛瞅着汤贞,肢体却拘谨。他们在这里苦等这么久,真到能与汤贞合影时反而胆怯了,碰都不敢碰,连肩膀也不敢揽。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十分绅士。 也许只有乔贺知道,就算真去揽了汤贞的肩膀,就算有更加逾矩的举动,汤贞小友也是不会说什么的,还是会笑着面对镜头,满足观众的愿望。事后汤贞甚至也不会抱怨。这样近乎没有底线的宽善和亲切,在乔贺看来,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 “嘉兰的少东家?哪个嘉兰?” “能是哪个嘉兰,嘉兰剧院,嘉兰天地,嘉兰塔。” 正窃窃私语的是今天随汤贞来到剧院的两个助理。乔贺偏头看去,男的那个乔贺认识,姓齐,汤贞唤他小齐。女的那个乔贺对她只有零星的印象,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好像是叫“银心”的。 “周世友你知道吗,”小齐对“银心”讲解道,看着周子轲的背影,“亚洲首富,就是他爸。” 汤贞和身边的观众一一合影完毕,他脸上还有笑容,腿站得有些发麻,脚塞在英台布缠的鞋子里,血液不通畅。他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旁边站着葛生厅里唯二的两个还没有跟汤贞合影的人——朱经理,还有不得不听朱经理讲话的周子轲。周子轲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眼睛斜过来正看汤贞。 汤贞的目光不小心瞥过去了。他抬起来的脚悄悄落下,放回地上。 林导这时候在葛生厅外喊道:“小汤,合影完了吗,过来开会。” 汤贞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哦!”他跑了。 演出之后的剧组小会,无非是听导演讲解一些演出时发生的错漏,强调些好的不好的细节。阔别三年,这部戏再搬到台上,每个演员对戏本身都有了更加丰富的理解,自然需要更多的调试。 汤贞不知是不是累的,在会议中频频走神,被林老爷子点名批评。别的演员会议都结束了,各自回家了,只有汤贞被留到最后。 林老爷子把手里的剧本卷起来,上去敲汤贞的脑袋。 汤贞的助理小齐带着另个助理温心,在嘉兰剧院的会议室外一直等到了十一点四十,门才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你们进来吧。”导演助理说。 温心拿着保温杯,里面是给汤贞准备的三十五度温水。汤贞还在被批评,低着头。林老爷子说:“……阎尚文可以剪,你们那是电影艺术,里面全都是花活儿。在剧场你上了台,就是一板一眼在观众面前演出来,我上哪给你弄花活儿?” 汤贞不吭声。 林老爷子吐了口气。 温心与她齐大哥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前阵子跟汤贞在剧院排练的,都知道林导大约是又在劝汤贞离开亚星娱乐公司,不要再接偶像方面的工作了。 汤贞只低着头,也不讲话。 林导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 “再讲一点,”林导的声音放缓了,他看着面前摊开的写满了笔记的剧本,两只满是皱纹的手摊开在汤贞面前,“都说《梁祝》这个故事毁了英台,英台的父,母,马文才,甚至梁山伯……他们是造成了英台悲剧的或直接或间接的手。但我们把这个事情翻过来看,从另个角度看,英台的存在,也几乎毁了她周围所有人……” 林导的助理搬过来两把椅子,给温心和小齐坐。温心早就听上司郭小莉的嘱咐:跟在汤贞老师身边,遇事多听着,艺人记不住的东西助理要记。可现下林导与汤贞之间的对话,温心听着实在像天书一样。 林导说:“英台自己是明白这一层的。所以在楼台会上——” 汤贞说:“在什么时候明白的?” 林导问:“你觉得呢。” 汤贞安静了。 “如果你是英台,你在楼台会上该怎么办。”林导说。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放轻松。汤贞接过温心递给他的保温杯,拧开:“如果是我,应该就不会……不会有楼台会了。” “毕竟没有用,英台已经定下嫁人,这时候再见面徒增山伯的烦恼,还会得罪马家,把山伯和家里人都连累了。” 林导看他:“因为英台已经知道无法改变了,对吗。” 汤贞摇头:“‘如果是我’的话。英台还不知道,她还小。” 林导之前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林汉臣颇满意,汤贞还是一点就透的。林导合上剧本,站起来:“她还小,您老今年高寿啊?” 汤贞不好意思了。他吃了小齐给他的一片复合维生素,笑着小声道:“二十一岁高龄了。” * 一大清早,电影学院报告厅里人满为患。 掌声阵阵不歇。这还是冬天,天还未亮,这么多学生就爬出被窝到学校来听讲座了。讲课的人在学院里也不是资历多深厚的教授,他年纪轻得很,真要论起来,他还得称呼台下部分学生一声“学长”“师兄”。 汤贞,电影学院大四还未毕业,就被学校特聘做“老师”了。从去年初秋开学,由他主讲的选修课“电影文本的表演再创造”就明晃晃挂到了学院内网上。每周一下午五点钟,学院老楼一层报告厅,里里外外围的全是被保安拦住的歌迷、影迷。汤贞每次都准时到场,备足了课,在台上一讲就是两个多小时,风雨无阻。 今天学院给了通知,汤贞老师下午五点有工作,紧着排不开,不得不把这节课临时改到早六点这个更加犄角旮旯不合常理的时间。 严冬腊月零下的低气温,不仅是对汤贞,对所有来听课的本科生研究生们都是种考验。 报告厅门从里面打开了,上完了课的学生们开始离场。歌迷们穿着羽绒服戴着棉帽裹得严严实实,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她们小声呼唤着,汤汤,汤汤。汤贞还在讲台上,仔细听周围学生们的课后提问。 每周的这个时候都有媒体记者摸进学校。拍汤贞的学生,也拍汤贞的同学。 “你们为什么会选修自己同班同学主讲的课?” 正在早餐车边排队的男学生面色尴尬,对镜头一笑。 “汤贞他……”那学生欲言又止,拿了自己买的三明治就想走,“我不知道,他不太来学校。平时都是在电视上看见他。没有什么同班同学的感觉。” “汤贞不能算我们同班同学吧,”一位女同学说着话都直打哈欠,明显是来赶汤贞的课,起得太早,“我们每天上学就是吃饭上课睡觉的,人家是什么啊,年纪轻轻都影帝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就应该来我们学校当老师,他当老师我看挺合适。” “汤贞给分很高,”图书馆门外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生告诉记者,“他的课只要来听应该就能过。” 记者问:“所以你才选了他的课?” 那男生笑了,不以为然。记者几经追问,他才说,他这个课的名额其实是买的,很难抢。 电影学院是个“才子”“才女”遍地扎堆的地方,想找一些负面评论不是难事。就有学生因为对汤贞的课不感冒,直接和几位同学在校园里发生口角的。 “庄喆,别成天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你以后要是想当大导,像汤贞这种天才演员你打着灯笼找都找不着!” “我还不想找,”那叫庄喆的男生留着长发,下巴上满是胡渣,走回来,“拍天才算什么本事?拍‘人’,调教‘人’,才看我的本事。” 待记者上前仔细追问汤贞与“人”之间有什么区别时,那叫庄喆的男生回头看了记者一眼,强烈的不屑溢于言表,仿佛连追随汤贞而来的媒体记者在他看来都浑身透着股“没劲”“无聊”。 倒是庄喆的同学对媒体发话了:“甭理他,一神经病!” “我觉得汤贞很不真实,这算不算缺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最后面对媒体的镜头老实说,“什么都表现得太好了。长得好,演得好,唱得好,课讲得也不错,备课备得也比好些教授用心多了——说实话我怀疑那是他自己备的吗?这课从刚开始上的时候找茬的学生就挺多的,有故意拿话顶他的,有当堂问问题刁难他的,汤贞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些问题那么没礼貌,他也不生气。他表现出来的脾气太好了。好得有点可怕。就是很不真实。” “那你觉得真实的汤贞该是什么样的?” “这我不知道,”汤贞的学生讲,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己的老师看到了采访会把他怎么样,“但一般来讲,公众人物,反正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汤贞拍完了一场戏,人已经汗流浃背。他两只眼睛因为长时间怒睁,眼周肌肉酸痛。嘴唇也因为唇角肌肉的紧绷,到这时还有些震颤。 剧组成员不断鼓掌,几个演员都笑,不住吹口哨。这是个小剧组,拍的是情景单元剧。导演熊飞宇背着不大的投资,凭着人情人脉拉来了一众曾经合作过的知名演员,每位拿一点象征性的片酬,为帮熊导度过难关。 拿的钱少,出的力自然也少,这是人之常情。每一集的特邀嘉宾都是腕儿,来了剧组,化妆,听熊导把戏说了,现背那几句台词,拍一两个镜头,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结束,这就是皆大欢喜。 可汤贞,他今天拢共挤了四个钟头过来。化妆的时候熊导和他说戏,台词一共七句,说完就可以走,对汤贞来讲是轻而易举。 汤贞闲得没事,化着妆,拿自己参演这集的完整剧本来看。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熊导坐旁边跟他聊天。自汤贞十七岁那年主演了熊导的情景喜剧《李太白西游记》,到如今,四年了,这是两人第二次合作,能把汤贞请来,熊导很激动,汤贞也很兴奋。 汤贞说,熊导,我的角色你再和我说说。 他们二人于是就这个龙套交流起来,交流来交流去,越交流内容越多。话里你来我往的,对着一本通篇尽是碎嘴皮子俏皮话的剧本细细研究。 待到开拍时候,汤贞的角色已经从一个只有七句台词的路人甲充实成了如今这个甚至能跟主要演员在一集的容量里平分秋色的反派。汤贞还拿那一丁点薪酬,演这么多,剧组实实在在是赚了。这部戏的主演姓郝,演的角色也是个面慈心善忍辱负重的好人。汤贞在戏里与他争吵,劈头盖脸把他骂得面红耳赤,连头也不敢抬,一句话不敢争辩。这段戏排演到第四遍的时候,郝先生才在熊导的反复强调下壮着胆子和汤贞指着鼻子互骂起来。 下了戏,汤贞揉了自己紧绷的脸,立即上前与郝先生赔起不是。那些胡言乱语虽是剧本里写的,可归根结底是由他汤贞说出口,骂在了郝先生的头上。 郝先生和熊导感慨,私底下的汤贞看着完全不是刚刚戏里那个样子:“怎么一开拍,他就——” 熊导说,汤贞这小子演戏的时候就是经常吓人一跳。 我连个嘴都张不开。郝先生申辩道。 “我看见他啊,就想起以前我们拍李太白的时候……”熊导又感慨,看身边这一屋子乌合之众,他没说下去。 汤贞的戏份结束了。他卸完了妆,谢过了化妆师,自己独自一人在椅子里又坐了会儿。助理小顾把他的外套拿来。小顾说温心已经到了《狼烟》片场:“她刚才来电话,说云哥今天又忙得顾不上吃饭,到现在还在补拍。” 汤贞闻言,眼睛睁开,抬头看他。 “已经三点多了。”小顾告诉他。 化妆间里一时没有别人。汤贞问:“咱们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有个《狼烟》的探班宣传要录,”小顾说,“还有两个杂志的采访。对了,晚上方老板在望仙楼有个局,你还没答应去不去——” 汤贞眉头皱了一下。 这时化妆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熊飞宇熊导走进来:“你说你小子,拍完就找不着人了啊。” 汤贞眉头舒展开,看到熊导,他很高兴。 “干嘛呢,在这儿坐着。”熊导走到汤贞跟前,低头打量他。 “歇会儿。”汤贞道。 “累吧,”熊导说,“平时不习惯跟人这么吵架吧。” 汤贞说,情绪这么大的确实不习惯。 熊导笑了:“刚才在戏里和郝老师吵架的时候,你这脑袋瓜子里想谁呢?” 汤贞一愣,摇头。 “回去好好休息,把戏里的情绪释放掉。睡个好觉。”熊导在分别时挥了挥手,跟他道别。 汤贞上了保姆车,小齐在前头发动车子,问汤贞老师接下来去哪儿:“刚才丁导的助理打电话来,问咱们今天还去不去探班了。”“去吧。”汤贞说,他依靠在小顾帮他拉开的座椅里,盖上保暖毯子。 小顾坐在旁边,瞧着汤贞一双眼睛阖上,刚没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 “给云哥拿的东西都在后备箱里吗?”汤贞看了小顾。 小顾说,温心已经提前拿过去了:“您就别操心了,睡会儿吧。一会儿云哥见着你肯定又知道你通宵没睡觉。” 汤贞听了,视线转开,把眼睛闭上了。 * 《新潮流电影》本周电影票房榜单第一位:《芭比的野餐》 “……董灵在这部小妞电影里贡献了她走下t台以来最为卖力的一次演出,一人分饰九角,扮人扮偶,扮老扮丑,野心不小。男主角汤贞则贡献了全片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演技上线的十分钟,当他的独角戏在大荧幕上出现,观众可能会回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走进了电影院。” 小孟读着杂志,翻了几页,也没翻到丁导说的《狼烟》的采访在哪里。 “……毫无疑问,本周所有的电影院都在放映《芭比的野餐》,这就是今年年初最卖座的电影。汤贞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只要在海报上印了这两个字,人们就会乌泱乌泱地挤进电影院。这也给众多的影视公司指了一条明路:对于像董小姐这类影视新人,只要能请到汤贞合作,一条走红之路起码成功一半——” “小孟,找到我们的采访了吗?”说话的人腔调有些别扭,是《狼烟》的导演,香港人丁望中。 小孟道:“没有,导演,没看见。” 丁导嘴里当即迸出一句三字经来。摄影师叫他,他不听,灯光喊他,他也不理。“方老板的人呢,”丁导青筋直冒,大声喝问周围人等,“现场制片在哪里??” 偌大的剧组,没一个人答腔。 小孟瞧着周围站着的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剧务,忽然想起今早来的时候,听剧组不知道谁在公共厕所边上打电话。 “《狼烟》这片子,补拍一个多月了,后期早就没钱了。丁望中再这么折腾下去,在方老板那儿活活要成弃子。” “丁导,您消消气吧,喝口水。”小孟站起来,只得这样说。 丁望中深呼吸了半晌,问身边人:“阿贞他什么时候来呀?” 周围的导演助理们说,汤贞老师的车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已经打电话催过了。 “好,好,”丁望中道,沉下气来,“汤贞来探班,我们拍好了带子送到他杂志社去,我不信就这样还能不给我们版面?” 助理们面面相觑,小孟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 剧组现场的医疗队给男主角梁丘云紧急处理过伤口,拍摄就要抓紧时间重新开始了。梁丘云钻进车里,再一次把这辆残缺不全的道具车往后倒。在即将补拍的镜头里,梁丘云要驾驶着这辆报废的车子,从爆破坍塌的墙壁和熊熊烈火中飞跃过去。 这样危险的镜头,一个不小心演员就有命丧当场的可能。丁望中要求补拍是因为他对电脑后期的制作效果不满意,已经花去了这么多钱,《狼烟》筹备了这么多年,是他的心血,丁导坚持实地补拍这场戏,才算是不留遗憾。梁丘云呢,他早在签约时就答应了丁导,无论多么危险的镜头,他都会亲身上阵,保证不用替身。 无论拍摄再艰难,梁丘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在《狼烟》片场,这个男主演可以说没有任何话语权。丁望中其人,控制欲极强,片场大小事务他都要插手,连影片宣传的细枝末节他也要亲自过问,用小孟顶头上司郭小莉的话,这恰恰证明了《狼烟》对丁导来说是多么重要:“阿云能接到这样一部戏,一旦顺利上映,前途可期!” 《狼烟》的制片人兼投资人方曦和老板也对梁丘云和小孟说过类似的话:“丁导是个能人,他愿意打磨你,你就好好受他的打磨。机会难得。也别忘了感谢小汤,这个机会是他给你的。” 方老板所说的“机会是他给你的”,也许指的是汤贞把丁望中介绍给了梁丘云的事。那时小孟刚刚来到亚星娱乐不久,对这个行业里许多内情还不是很了解,他只听郭姐说丁望中在香港惹了事,被方曦和接来了内地,这个人带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狼烟》找上了汤贞,汤贞看过了剧本,就想把丁导介绍给梁丘云。 “今晚他们三个在望仙楼吃饭,”郭小莉当时嘱咐小孟道,“你去跟在阿云身边,给阿云充个门面。” 小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梁丘云的助理。在亚星内部的传闻里,这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位。梁丘云没有助理。他需要助理吗?汤贞身边的每个助理都是梁丘云亲手带出来的,他自己就是亚星娱乐资历最老的一位助理了。 当晚,小孟跟在梁丘云身边,看着梁丘云在汤贞的引荐下同丁望中和几位香港来的电影人吃饭。饭吃到一半,汤贞要连夜飞广东,看着丁导与梁丘云相谈甚欢,汤贞放心走了。 谁知汤贞这一走,丁望中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后半程的酒桌上,丁望中操着一口粤语和几个香港人说话、喝酒、吃菜,梁丘云在一旁独坐着,犹如坐冷板凳。迟钝如小孟也感觉出来了,丁导一点也不满意梁丘云,十有八九到了明天,就要找个借口和汤贞把梁丘云推辞了。 这场饭局结束后,丁导和几个香港人全喝了酒。梁丘云主动提出,由他开车送几位回酒店。丁望中不同意,他是真的一点也瞧不上梁丘云:“我来大陆这边,我是来找汤贞的啊,他们就拿你来搪塞我?” “你回去,告诉方曦和,我丁望中不会拍烂片!《狼烟》也不会是他搞三搞四的工具!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汤贞的!” 小孟听着头皮发麻,他悄悄抬头看梁丘云,就见梁丘云扶着丁导,听着受着,也不生气。 “您来了我们这里就是客人,”梁丘云平心静气道,“今天是阿贞的酒局,我要保证您和您的朋友平平安安回酒店。” 丁望中摆手:“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们了。我明天就回香港!” 从小孟看来,这帮香港佬都这个态度了,梁丘云何必再去热脸贴冷屁股。可梁丘云就愣是不放弃:“您待会儿平安到了酒店,我就走。不然阿贞不放心。” 小孟没办法,只得跟梁丘云一起坐进了丁导的后车座。丁望中坚持要自己开车,他一边开车,一边和副驾驶上的人说着香港话。语言的隔阂无形中造出一面墙来,把小孟和梁丘云挡开。天黑着,梁丘云一声不吭坐在后面,好像一块招人嫌招人恶却风雨不动的石头,他不说话,也不会来事。小孟突然觉得,这个人不红,委实是有道理的。 车喇叭忽然尖啸起来,就在下一秒,丁望中飞速调转方向盘,车头还是猛地撞上了前头的。巨响过后,四处是尖锐的鸣笛,小孟惊魂未定,从后车座爬起来,他看到梁丘云早已以最快速度下了车。车头开始冒烟了,丁望中身体陷进驾驶座里,嘴里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怪叫声。 往后再发生的事,丁望中在酒桌上对汤贞和方曦和反复演绎,讲的是绘声绘色:“当时我想,上帝啊,圣母玛利亚,我丁望中出师未捷身先死,是要把这条腿交代在祖国妈妈的怀抱里了——” 丁望中推车门推不开,想拔自己卡住的腿拔不出来,正在绝望之际,有人从外面把那扇挤压变形了的车门硬生生卸了下来。丁望中踩着刹车的那条腿被挤死在了方向盘下面,他疼得嘴合不上,眼泪流了满脸,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男人出现在车外。梁丘云及时探身进来,一手扶住了丁望中的脖子,另一只手往下面摸,丁望中的腿动弹不得。 “打999,快打999!”丁望中也不说香港话了,催促恳求梁丘云道。 梁丘云在丁望中腿上摸到了满手的血。顿了两秒,他走了。 副驾驶上另一位香港同僚头上流血,一样倒在了车座上。丁望中嘴里呢喃,念叨,他感觉他的腿越发麻木,已经是没有知觉了。车窗外围上来越来越多的群众,一张张尽是大陆人的面孔,有人用灭火器喷灭了丁望中车头的烟,四面停下的车灯把这条路前后照得如同白昼。 “叫救护车,这司机的腿卡住了!” “120过不来,前前后后全都堵了。” …… “来,丁导。” 意识模糊中,丁望中再度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迟钝地抬起头,见是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我的腿是断了吧?” 他听见梁丘云在耳边沉声道:“丁导,为了留住腿,你且忍一忍。” 丁望中感觉自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已经麻木的腿上传过来。梁丘云到后备箱里拿了汤贞送给丁导的一坛六十年的茅台,琼浆玉液从大腿直直灌到脚底,丁望中浑身根根骨头俱震,一口牙咬着酒塞,险些是咬碎了。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丘云已经把他的腿取了出来,背着他出了车子。腿上残留的剧痛告诉丁望中,他的腿还在的。 梁丘云给各方面打过电话,借了一辆车,驱车带丁望中与他的香港同僚去了最近的医院。梁丘云驾车在车流中不断穿梭,丁望中意识模糊地在后座坐着,他说他一直记得阿云当时的背影。 这起事故已经过去一年多,小孟之所以记得如此真切,是因为当他再次见到丁导的时候,丁导对梁丘云的一切忽然都变得赞不绝口。丁导对外界称,是阿云在车祸中救了他的一条腿,这个年轻人遇事冷静、沉稳、果决,驾车技术臻于完美,拍摄追车戏完全不需要使用替身。他就是《狼烟》男主角最最理想的人选。丁导决定要重塑梁丘云的荧幕形象,把《狼烟》的剧本重新修改打磨一遍。他们两个人携手,誓要创造中国动作电影未来的奇迹。 奇迹不奇迹的暂且不提,起码小孟对于梁丘云这个人已是心服口服。在《狼烟》片场,危险的动作场面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演员受伤是家常便饭。梁丘云为了保持丁导要求的体形,每天下了戏还要到剧组安排的健身房锻炼。他每天的饮食摄入也被严格把控着,顿顿水煮,油盐不沾。 那是魔鬼般的六个月,梁丘云从头到尾坚持下来,没有半句怨言。小孟只在一旁看着,便觉得梁丘云这个人,想做什么,没有做不成的。 只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个机会,需要有人从后面推他一把——《狼烟》会成为那个机会吗?还是梁丘云还注定要继续等待下去? 《狼烟》拍摄完成半年后,开始了补拍的作业。小孟陪梁丘云在片场,看着梁丘云在丁导那里挨骂,越发的沉默——《狼烟》后期资金陷入了窘境,方老板与丁望中就大大超出预算的花销来回扯皮,丁导甚至在片场指着梁丘云痛骂:“如果不是你,他方曦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对我们撒手不管?” 丁望中四处筹钱,最多只能筹到十之一二。眼见影片上映日期越来越近,影片的前期宣传竟然也出了问题。方曦和在媒体界根深叶茂,丁望中也是到这时才发现,根本没有媒体肯为他们这部影片做宣传。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方曦和在内部观影会上看过了《狼烟》的初剪版本,以他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这部片子有着什么样的潜质和未来。 拍摄新城影业出品的,由梁丘云担任男主角的电影,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只要查阅过去的资料就会发现,这些电影十有七八因为档期和宣传、资金不足等原因,上映一天便会下档。仅剩的那么一两部,也是质量奇差,虎头蛇尾,匆匆拍就的烂片。 今天汤贞过来,小孟想,不知道丁导会不会对汤贞开口,请汤贞帮忙,帮他们全剧组度过这一关。 梁丘云下了戏,先是接到郭小莉打来的电话。 他肩膀不住流血,伤口边缘烫伤了。医务人员帮他处理着,就听郭小莉在电话里问:“祁禄和温心还在片场?” 梁丘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保姆车:“温心陪祁禄说话呢。” “阿贞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伤口传来一阵刺痛,梁丘云一咬牙,“有事吗,郭姐。” 郭小莉说:“阿云,一会儿阿贞拍探班宣传片,你记得告诉丁导,不要提到《花神庙》。” 梁丘云一愣。 郭小莉说:“我之前答应丁导安排阿贞过去,忘了提醒他一些详细。《花神庙》这片子对于阿贞现在的形象是种负担,不适合再在公共场合拿来开玩笑做宣传了。你告诉丁导一声,万万不能再提起了。” “好。”梁丘云没说别的,轻声答应了。 * 汤贞的保姆车到了《狼烟》片场,随行来的还有两家杂志团队,这让丁导大喜过望。温心把头探出窗去,看到外面片场里成群的人,无论丁导还是梁丘云,全都围着汤贞老师打转。 她回头,看一边正写作业的祁禄。 “汤贞老师来了。”温心小声说。 祁禄听见了,他看了一眼窗外,低头继续写。 温心是不太敢惹祁禄的。祁禄也不爱理她。在汤贞的助理团队里,数他们两个年纪最小,过手的工作量最少,每天就是跑跑腿,在大人身边看着坐着。与其说他们是跟在汤贞身边做助理,不如说是汤贞老师付着生活费,照顾他们两个长大。温心和祁禄每周工作四到五天,周末休息两到三天。汤贞老师自作主张,给他们俩报名了同一所学校,还交了学费,买好了教材。每晚七点,温心要奉汤贞老师的命令,拉不能说话的祁禄一同去上课。 这会儿,外面还天寒地冻的,梁丘云的助理小孟都在寒风中坐板凳,反而是祁禄和温心两个在暖烘烘的房车里,一边吃着剧组分发给梁丘云的水果,一边写功课。 探班拍摄完了,今天《狼烟》剧组的工作便正式宣告结束。丁导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回头把汤贞独自叫到一边谈话。 汤贞不明所以,跟着去了,他双手冷,脸也冻得通红。梁丘云中途过去,弄了个大外套给汤贞披上。 丁导看梁丘云一眼,一席话说完,走了。 汤贞抬头瞧着丁导的背影。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拿起来攥,这么冰凉的一双手。 “跟我到车里去暖和暖和。”他说。 汤贞抬头看他:“云哥。” “你不用管,”丁望中已经走远,梁丘云低头告诉汤贞,“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两人一同往梁丘云的房车去。天色暗下来,周围越来越冷了,剧组的人收拾设备各自离开。小孟也骑车子回家了。 “云哥,”汤贞还想着刚刚丁导提起的事,说,“《狼烟》现在到底还差——” “祁禄今天表现不错。”梁丘云突然说。 风大得很,梁丘云拽了拽汤贞身上的大衣,给汤贞把风挡着。他压低了声音。“我看他很快就能给你当保镖了。” 汤贞小声问:“给我当保镖?” “这小子够拼的,”梁丘云脸上有笑意,“比天天有出息,每天知道学新东西,也不自怨自艾的。” “云哥,你最近见到天天了吗。”汤贞忽然问。 “没有,”梁丘云想都不想,“怎么。” “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梁丘云不假思索:“他都出道了,有他自己的事做。你还当是和以前一样?” “我怕他还心里难受,想不开。”汤贞坦白道。 梁丘云嘴角深深抿进去了。 “担心谁也不用担心骆天天,”梁丘云对汤贞道,“他从小娇生惯养的,疼了自己知道喊,知道哭。” 汤贞看他。祁禄去年刚出事的时候,骆天天哭得比谁都要厉害。汤贞那时候日夜陪他,带他一起到祁禄门上亲自和祁禄父母道歉。 后来骆天天随木卫二出道了,一旦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组合,汤贞想再和他单独相聚就难了。 “走吧,看看祁禄练得怎么样。”梁丘云说。 “祁禄一上午都在这里跟你学功夫?”汤贞问。 “我只有下戏的时候教教他,”梁丘云说,“基本功还靠他自己刻苦。” 汤贞说:“可万一受伤了……” “多锻炼锻炼没错,也是保护他自己,”梁丘云说,“他这么小,现在又不会说话了。以后万一遇上什么危险,被人欺负,连喊救命找人帮忙连找警察都做不到,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汤贞听着,思来想去,也有道理。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握着。郊外的天已经黑了,只有远处的车灯透出点光来。梁丘云低头看汤贞风尘仆仆赶到《狼烟》片场来,冻得红扑扑露在大衣外面的一张脸。“当然指望这小子保护你,恐怕还是不够。” 汤贞连耳朵也冻得通红,深冬的风在偌大的片场肆虐,汤贞听见梁丘云这句话,眯了眯眼睛,没言语。 祁禄用写作业的笔在纸上写:“等我学会了功夫,给你当保镖。” 房车里空间不大,梁丘云到后面接电话去了。温心洗了水果给汤贞和祁禄端过来。温心小声嘟囔:“就知道给他那个女朋友董小姐打电话!” 汤贞坐在祁禄对面,低头认真看祁禄写的字。汤贞也拿起一支笔来,在祁禄那行字下面写:“小心别受伤。丁导在香港找了位很有名的大夫,过段时间我们再去看看你的喉咙。” 明明可以说话,汤贞偏也用写的,就是慢点。 祁禄写道:“不用再看了。” 汤贞写道:“看最后一次。” 祁禄写道:“做哑巴挺好的,我本来就不爱说话。” 纸递过去,汤贞低头看见这行字,手还握着笔,一时半会儿写不下去了。 祁禄抬头瞧着汤贞那神情。 温心递给祁禄一个桔子,祁禄把皮剥开,橙黄色的果肉掰作四半。祁禄把其中一半给了温心,一半搁在梁丘云的《狼烟》剧本上,剩下的两半全给汤贞了。 * 冬末春初,天黑得早。汤贞看着祁禄和温心装好课本,各揣一个苹果,就离开片场去上课了。 助理小顾和小齐还在汤贞自己的车里等,他们打电话来,说方老板的人刚刚又催了一遍:“您今晚还过不过去?” 汤贞独自坐在房车里,对电话道:“去,可能晚一点。” “那个,郭姐刚刚也来电话了,说今天……” 汤贞的老朋友,兼早年的绯闻女友常代玉,即将嫁人息影。经纪公司给她安排了十二期告别演艺圈的谈话节目,今晚这期请的嘉宾临时过不去,节目组打电话给郭小莉,问汤贞老师能不能去,给代玉救个场。 “您要是去方老板那儿,我就给郭姐打电话推辞了。”小顾说。 后面传来开门的动静,是梁丘云回来了。汤贞握着手机,顿了一顿:“我给常代玉打个电话。” 天冷,梁丘云眉毛头发上结了层霜。 汤贞给常代玉的私人号码打电话。梁丘云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剧本上搁着四分之一大小的桔子,正好两瓣。梁丘云把两瓣掰开,一瓣放进嘴里。 常代玉在电话里说:“他们还真给你打电话?” 汤贞说:“他们不打,你就想不起我了。” “怎么想不起你,天天想你,”常代玉难得斯斯文文和汤贞说话,“还不是怕你忙吗。” 打完了电话,汤贞手心里被梁丘云塞了一瓣桔子。 汤贞请小顾转告方老板那边:“我如果去,可能会很晚。方老板那边要是不介意,我工作完了立刻赶过去。” 小顾犹豫着:“那得多晚了?明早还得工作呢。万一今天去晚了,他们再罚酒……像上次那个小甘总……” 汤贞说:“应该不会再那样了。” 小顾没办法:“受罪也是您自己。”把电话挂了。 汤贞手机一放下,梁丘云问:“你今晚又要去见方曦和?” 汤贞“嗯”了一声。 梁丘云低下头,把汤贞的右手拿到自己膝盖上,攥紧了。 “阿贞——”梁丘云说。 “不为《狼烟》的事,我今天本来也该见他,”汤贞打断了梁丘云的话,他抬头,笑了笑,“没事,云哥。” 梁丘云深深望着汤贞。 “你别再求他。”梁丘云说。 “我不求他,”汤贞道,“只是说事情,只是商量。方老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别再跟他提《狼烟》了,”梁丘云声调抬高了,嘴唇抿着,“有什么事我和丁导自己能想办法。” 汤贞眉头微皱。 “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一关过去,”汤贞低头道,“《狼烟》是难得的好作品,丁导也是个难得认真的人。这次后期资金、宣传、排片……我们都多争取争取,和方老板争取,也和院线争取争取。忍过了一时,云哥,一旦《狼烟》成功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汤贞的手搭在梁丘云肩膀上,因为他临到头没有使力气,所以旁人很难分辨这个动作是要“扶”还是想“推开”。至少对于梁丘云来说,他一时激动把汤贞抱过来,他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似的把头埋在汤贞脖子里,贴在汤贞身上罩的厚外套上,没有感觉到很明显的拒绝。 “我明白,”梁丘云说,“舍得一身剐,我也会忍到底。我不会辜负你。” 汤贞低着头,安安静静让他抱着,和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梁丘云说,《狼烟》现在的补拍全凭丁望中的心情,今天拍这个,明天拍那个:“我看他可能慌了,已经乱了阵脚了。” “不会,”汤贞劝慰他,“丁导拍片就是这样的风格。” 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阿贞,你答应我,你不会去求方曦和。” 汤贞愣了愣。 “我没有求他,”汤贞再一次说,“只是商量事情……” “有些事我忍就可以了,”梁丘云的手紧攥住汤贞的胳膊,“你不要忍,好吗?” 汤贞被他攥得肩膀直晃。 “我没有‘忍’啊……”汤贞轻声说。 梁丘云似乎还想说更多,汤贞把胳膊从梁丘云紧攥的手里抽出来了。“祁禄现在在《狼烟》片场呆得这么开心,也不肯跟我去嘉兰剧院了。”汤贞说。 梁丘云看他:“不是你让他来的吗。” “他什么都想跟你学,”汤贞坐回他原本坐的地方,还是在梁丘云身边,他拿了温心走之前留下的暖水杯来喝,“在我身边只能我陪他学学手语了。” “你们哥俩手语学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汤贞道,“除了我没人看得懂。他还是想学功夫。” “这就对了。”梁丘云说。 如果说祁禄对汤贞是弟弟对哥哥似的依赖,那么对于梁丘云,也许就是彻彻底底雄性生物之间的信服与崇拜了。汤贞说的话祁禄有时还顶两句嘴,云哥说什么,祁禄往往是全都会听的。 小顾打电话来,又催了汤贞一阵。如果要帮常代玉录节目,那就得抓紧时间走了。汤贞说他再跟云哥说两句话就走。 “最近在嘉兰剧院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吧。”梁丘云站起来了,要送汤贞。 “挺好。”汤贞说。 “最近有喜欢的人吗?”梁丘云问。 “没有。”汤贞轻声回答。 “在法国也没遇到什么女孩子,想交往一下的?” 汤贞摇头,低头扣自己外套的扣子。 梁丘云想了想。 “找个机会,抽时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梁丘云突然说,“都二十一了。” 汤贞眼神躲闪:“不用吧。” 梁丘云瞧着汤贞回避他的反应。 汤贞二十一了。从十七岁那年梁丘云第一次吻他,四年了。梁丘云看着眼前的汤贞,仿佛还有当年那个生涩、懵懂、未通人事,没被任何人染指过的影子。 “走吧。”梁丘云打开房车的门,他牵了汤贞的手,打算送他出去。 夜愈深,风愈大。 梁丘云也不清楚他和阿贞的关系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 梁丘云把汤贞一路护送到保姆车外面。汤贞的助理小顾、小齐从车窗里看见他们两个,正准备下车去开车门。 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攥紧了,他伸手从后面搂过了汤贞的腰。汤贞刚抬起头来,梁丘云弯下腰就把他的嘴含住了。 小顾和小齐从车里慢慢松开了车把,面面相觑,俱不作声。他两个是梁丘云一手带出来的,关于怎么照顾汤贞,他们是得到了梁丘云的亲自指点,才跟在了汤贞身边。 汤贞整个人隔着厚厚的外套被梁丘云抱紧了。他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挣扎。梁丘云低头深吻他,手搂着他的腰,把汤贞紧紧按在自己身上,仿佛要把汤贞镶嵌进他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里。 “阿贞。”梁丘云气喘吁吁,把汤贞放开了。 白色雾气从他们两个的呼吸里冒出来。梁丘云叫他,汤贞也不答话。 “哥平时不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梁丘云道。 汤贞声音很小:“好。” “不要让人欺负你了,”梁丘云说,“特别是方曦和、甘清那些人——” “没有人欺负我。” “阿贞!” “云哥……”汤贞声音变大了,好像有些哽咽似的,“真的,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好像不知怎么跟汤贞说才好了,要怎么说,他才能对汤贞说清楚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担心和恐惧。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记得告诉我。” “好。”汤贞点头。 汤贞上了保姆车。从车门关上他就打算睡觉了。外套脱掉,身上裹了毯子,小顾和小齐皆是沉默,汤贞也一句话不想说。车出《狼烟》片场的时候,正好和一辆开进来的车擦肩而过。 董灵透过车窗,把汤贞看见了。常代玉一见汤贞,上来就和他拥抱。 “你这小毛孩儿,身上怎么这么冰冷?”常代玉问。 距节目录制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汤贞到休息室冲了个热水澡,整个人便暖和多了。因为汤贞的突然到场,整个摄影棚的人都颇兴奋,楼下的观众围得也多,颇有点奔走相告的架势。 常代玉在汤贞化妆的时候握着手机进休息室来:“完了完了完了,我未婚夫那醋坛子压根不听我的解释。” 汤贞看她一眼,汤贞已经恢复了些精气神:“什么解释?” 常代玉翻了个大白眼,高声道:“非说我请你来,是跟你汤贞余情未了!” 汤贞哈哈大笑,休息室里众人皆笑。 小顾跟在汤贞身边这么久了,很少见到有人能让汤贞这么高兴。常代玉算是其中一位。 因为汤贞来得突然,许多节目编排要临时更改。常代玉的经纪人给粉丝会打了电话,弄了几支粉丝制作的视频到节目上放映。这些视频大多出自汤贞与常代玉共同出演过的电视剧,从《大江东去》到《不可思议王子》,汤贞和常代玉这对“国民情侣”早些年占尽了小荧幕的风头。到现在,仍有两岸三地的观众坚持认为两人在继续那份被媒体大肆曝光过的地下恋情。 录影开始前,常代玉把汤贞叫到角落,咬耳朵说悄悄话。 “我这回是真走了,不伺候了,”常代玉说,“下次你这小毛孩再捅什么篓子,我这个已婚妇女可帮不了你了,再帮就成红杏出墙了。” 汤贞听着常代玉说话,忍不住又笑。 常代玉问汤贞,今天怎么会有时间过来录影:“你不是每天行程都排得那么那么满吗。” 汤贞看她,道:“今天正好有空呗。” “别编瞎话,”常代玉说,“把什么推了啊?” 汤贞大约知道也瞒不过她。“方老板的聚会,没推,晚点儿再去。” 汤贞口中的方老板,常代玉知道是谁。几年前,正是方老板从中斡旋,才使得汤贞与常代玉这对金童玉女的“地下恋情”在全国范围内突然曝光,此后他们两人以情侣姿态频频登上报纸杂志的头版头条。也正是在方老板的答谢宴上,常代玉结识了她如今的未婚夫婿。 “方老板的聚会?”常代玉嘴里轻声嘀咕,“他找你干什么,还想让你跳槽啊?” 汤贞听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常代玉也认真起来:“我爱人说,方曦和跟陈乐山那两拨人最近闹得紧张。方曦和从万邦挖走了一个经纪团队。都说这一准儿是给你挖的!” 汤贞说:“别闹,和我有什么关系。” 常代玉道:“装傻是不是?” “都知道你不肯离开你那个小破公司,”常代玉看着汤贞,“但是啊,如果那位方老板真开口要求了,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拿着你的把柄和软肋,你能怎么办?” 常代玉年长汤贞四岁还多,总把汤贞当个孩子看待。 她伸出手,摸了汤贞刚刚洗过的柔软的发尾,捏了汤贞单薄的耳垂。 “都影帝了。”常代玉突然感慨道。 汤贞低头看她,两人是老相识,说这话他不太好意思:“什么影帝啊。” “对啊,什么影帝啊,”常代玉接着汤贞的话讲,“在方老板那些人面前,就是个屁。” “我是已经抽身了,去做我的豪门富太了,”常代玉问汤贞,“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抽身呢。” 汤贞想了想说,我再待一阵子吧。 常代玉笑了。 “傻小子,”常代玉小声埋怨,“傻笨蛋!” 这节目一录就录到了夜里近十一点。汤贞陪常代玉仔仔细细回顾了她的演艺生涯,看到大屏幕上放映出两人过去合作的那些点点滴滴,爽朗如常代玉也忍不住在汤贞肩头上掉泪了。 录完节目以后,常代玉一直把汤贞送到了停车场,把汤贞送上了车,还依依不舍。 汤贞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外面那些追随他们一路过来的媒体记者。汤贞对常代玉道:“回去吧代玉。你再不回去,这余情未了要做实了。” 常代玉不被他逗笑,声音小小的,几乎是用口型问:“你这么晚还要去方曦和那里?” 汤贞点头。 常代玉眉头皱了,不高兴。 “没事,”汤贞说,劝慰她,“真的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啊你啊!”常代玉恨铁不成钢道。 接近凌晨的时候,汤贞的车还是没到望仙楼。 方曦和的秘书一个电话打给小齐,说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等呢:“来了不少远洋的贵客,就等汤贞老师今天过来见上一面。” 小齐抱歉道:“快了,我们就快到了。” “汤贞老师和你在一起吗,”方曦和的秘书问,“能否请他接个电话?” 小齐说:“老师和我在一起,但他现在有个电话采访,暂时接不了电话。” “电话采访?”听筒里冒出另个人的声音,不是方曦和的秘书,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怎么录完节目又电话采访,还真这么忙?” 方曦和秘书的声音重又出现了:“甘总,甘总您先别……喂,您好,哎,那我们先不打扰了。” 汤贞坐在保姆车后面一排,正用小顾的工作手机听电话。 小顾拿给他一条湿毛巾,汤贞仔仔细细把脸热敷过,人更加清醒。 他额头上几缕头发湿的,睫毛也是湿的。 “刚才说到哪里了?”汤贞问。 戏剧杂志的记者道:“说到梁祝的爱情。” “对,”汤贞应道,但他这一天下来太累了,已经想不起刚刚在说什么了,“梁祝的爱情……” “虽然我们歌颂的梁祝的爱情,看似是毫无杂质的,”汤贞说话声音很轻,掩饰他的疲惫,“但这段爱情的发生,经过,结果,仍然牵扯到方方面面,还是会受到许多不可控制的外部力量的影响。”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今年的阿贞,期待爱情吗?” “工作太忙了,顾不上,”汤贞笑着说,又想了想,“还是期待的。” 电话采访结束了。小顾从旁边取药给汤贞吃,都是一些补剂,复合维生素。郭小莉这时打来一个电话,问汤贞这一天工作是否顺利。 小顾犹豫了一会儿,和汤贞说:“一会儿到了望仙楼,我和小齐,就在外头等您。” “不用,”汤贞说,“你们也跟我跑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顾皱眉道:“可是望仙楼——” 汤贞摇头。 他已经很累了。汤贞把头靠在了车窗边,眼睛半闭了一会儿,又睁开,望了窗外。 他要养精蓄锐,打足了精神,好撑过接下来的半个夜晚。 车子驶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小齐在前头说:“这么晚了,嘉兰剧院还这么多观众。” 汤贞听见这声音,抬起头。他透过身边的车窗,望见嘉兰天地艺术剧院那标志性的花园广场和立柱从不远处与他擦肩而过。 汤贞隐约想起了一个年轻男孩。 他一直在睡觉,从汤贞在化妆间外发现他,到把他半扶半扛带进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又醒了。汤贞走近他,与他越来越近。那男孩头发乱乱的,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眼皮没精神地耷拉着,发着烧,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汤贞,好像有敌意,又抗拒。 他趁汤贞去找温度计时悄悄溜走了,不告而别。汤贞事后在剧院偷偷翻阅练习生的点名册,挨个孩子去找,去看,也没有再找到他。 “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嗯?” “咱们到望仙楼了。” 汤贞没有穿他工作时的那件厚重外套,穿的是一件大衣。为防夜里潮湿,露气重,小顾又给汤贞披了件斗篷,系好了。 “真的不用我们等着?”小顾问。 “回去吧。”汤贞说。 有人从望仙楼里出来接。先前的人瞧见是汤贞来了,不知道回头说了句什么,一下子从门内又涌出了一大群人。 小顾站在保姆车外头,就见汤贞被这一群人淹没在其中,许多人明显喝醉了,脚步不稳,他们前后左右地簇拥着,追捧着,把汤贞当个仙儿一样,送进了望仙楼里。 明明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汤贞看上去永远像孤身一人。 小顾回到车里,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听小齐在前头说:“如果相信云哥,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如果相信汤贞老师,咱们这就回家歇着去。” 小顾问他:“你能不相信云哥吗?” 小齐哼笑了一声,翻出报纸在方向盘上打开:“这不就结了。” 第93章 小周 7 周子轲接连三天不见人影,终于在一个傍晚答应艾文涛,去他家吃晚饭。 老艾总一听说周老爷子家的公子要来,早早便开始忙活,又是亲自去后院小棚子里摘菜,又是叫艾文涛把家里存的上等金华火腿取出来:“我记得子轲不爱吃蜜汁火方,倒是上回我做的东北腌笃鲜他吃了小半碗!” 妈妈打开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数落他:“笋对胃不好!” 艾文涛从旁边对他爸道:“他其实不爱吃饭,特挑。不如咱现在打电话给酒店订一桌——” 老艾总正弯下他的老腰摘菜,腰卡卡直响:“儿子,扶一把!” 等从棚里出来了,老艾总擦了鞋底的泥,手里握着一把鲜嫩的青菜,得意道:“不爱吃,说明还是做得不好吃!看你老爹的手艺。” 周子轲开车到艾文涛家的时候已经近七点。天上又下起小雨。从车里一出来艾文涛就发觉周子轲脸色不对,仔细一问,是又连午饭都没吃。 你这几天干嘛去了?艾文涛担心问他。 周子轲进门道:“吉叔没告诉你。” 这一句话把艾文涛噎了。 艾文涛跟在后头道:“我、我知道你前天去你家剧院了。这两天呢?” 艾文涛的妈妈过来了,围裙还没摘,一见周子轲就喜笑颜开的。周子轲对艾文涛父母倒是一向有礼貌,从小见面就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着,比对自己老子还亲,让艾文涛一直很不解。 艾文涛他爸妈都是不大讲究的人。是搬到这个城市来,才不得不在朴实无华的内在外面裹了一层不中不洋的讲究。老艾总爱子如命,平时见着什么好的新鲜的都忍不住拿出来和儿子分享。艾文涛还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邀请小周同学来家里做客。小周同学好不容易被汽车模型勾引来了,结果那天老艾总喝多了一点酒,看见两位小朋友进门就拉着他们俩分享他刚买的玉石。艾文涛倒弯着两条眉毛坐在板凳上,生怕旁边的小周同学被烦着了要回家。他频频给自己老爹使眼色,可老艾总不仅不听,给俩小孩显摆完了玉,又开始分享他当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大新闻。“儿子,”他还说,“这是国家大事,你说说你怎么看的?” 艾文涛无心回答,胡扯一大堆。老艾总皱眉,看了看一边正襟危坐的小周同学,便问小周同学怎么看。小周同学平日里惜字如金,上学一天下来搭理艾文涛一句就不错了,那天非但听得认真,回答老艾总的问题也答得有板有眼,跟老艾总还你来我往地交流了几句。艾文涛惊掉了下巴,老艾总也啧啧称奇,不禁竖起大拇指。 事后艾文涛追着小周同学说:“我爸他不是每天都这样的——” 小周同学说:“我看你爸挺好的。”艾文涛一听这个:“那当然了,那是我爸!” 艾文涛一夸起自己爹来就没完没了。他总觉得自己老子是天底下第一号牛逼人物。 “但我老爸再怎么着,也不如你爸厉害。哥们儿,你老子才是真牛逼!” 艾文涛见过周世友,平时看电视新闻也时不时看见这名字。那和他爸爸不一样,那是天上的人。 小周同学不置一词。 艾文涛的妈妈拿了棉绒拖鞋给周子轲换上,边带周子轲和艾文涛上楼,边说:“子轲今晚上就住这儿吧。阿姨早听说你胃不好啊,今天还和文涛商量给你炖了汤,等晚上炖好了叫他给你送去。” 周子轲上着楼梯,也不吭声,听着艾文涛的妈妈讲,猴头菇养胃的,昨天晚上睡前就泡上了,今早在鸡汤里煮了多久,又与老鸭一起小火慢炖。 艾文涛也从旁帮腔:“哥们儿,你就住这吧。外面下雨了你看,别再睡车里了。” “谢谢阿姨。”周子轲讲。 艾妈妈受宠若惊的。 周子轲在艾文涛家有一间客房,这么多年只有他住过。从幼儿园时候两个人成了朋友,艾文涛时不时就被周子轲的妈妈邀请到山上湖边去住,周子轲也偶尔下山到他家来,吃两顿艾文涛爸妈做的饭,然后两个人一起玩艾文涛的汽车模型。 趁周子轲在客房里头换外套,艾文涛与他妈窃窃私语。 艾妈妈脸色一下变了:“蕙兰的忌日?” 饭菜做好了。老艾总邀请周子轲上桌,一家人坐到一块儿。保姆端着电饭锅,老艾总亲自给周子轲盛了第一碗米饭:“叔叔知道你爱吃米,这是我们东北老家松花江畔的大米,你尝尝!” 周子轲看见热腾腾的米饭到自己面前,那一粒粒米莹润饱满,蒸汽往他缺少休息的干涩的眼睛里扑。 “谢谢叔叔。” 艾妈妈从旁边用公筷夹菜,讲:“子轲,吃点阿姨做的焗南瓜。文涛,你和子轲坐得近,帮帮忙呀。” 艾文涛知道周子轲不喜欢别人给他夹菜,只好说:“知道了妈,你不用管啦!” 艾文涛的妈妈早年和周子轲的母亲周穆蕙兰有些交情。周子轲在学校不交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艾文涛在后面死缠烂打的,显得关系不错。周穆蕙兰时不时就给艾妈妈打电话,交流孩子的事情,还经常把他们一家三口请上山去。 艾妈妈记得颇清楚,有一回,文涛在饭桌上和周穆太太说起一件事,是一件关于“爸爸”的事。 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三口又上山了,这回是周老爷子作主,请他们去的。艾妈妈在周家大宅总是有些拘谨,生怕做了什么没礼貌的事,叫人看了他们一家的笑话。儿子文涛跑过来,说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听见周老爷子和周太太在里面说话。“艾宏达这个人,倒是实在。”周老爷子这样说。 回家路上,她问自己老公:“周老板找你说什么?” 艾宏达在前头开车:“说儿子呗。” 隔了几天,周穆太太又打电话来了。她半是疑惑,半是诉苦的,同艾太太讲了那件关于“爸爸”的事。她说,周老爷子,昨天,在她的陪同下,专程抽出时间到子轲房间里,找子轲“谈心”。周老爷子从报纸上挑了一则时事新闻,问子轲对那新闻有什么看法。 周子轲冷冰冰看了他爸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答了。 周穆蕙兰原本正高兴呢,就算是子轲这样性格的孩子,也渴望被自己的父母尊重,也愿意和父母交流。 就听周世友从旁边生硬地“嗯”了一声。周世友坐着和周子轲站着一般高。他盯着子轲的眼睛,逐字逐句重复了周子轲刚刚的看法和论点,接着他仿佛训斥下属,毫不客气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周子轲说的逐条批驳了一遍。 周世友原本说话就不好听,周穆蕙兰只见子轲站在跟前,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了,紧闭着嘴,敌视着父亲,也不吭声。 周世友批驳完了,问:“你听明白了吗?” 父子俩是差点又争吵起来。 周子轲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能讲出什么惊天动地让周世友都刮目相看的见解。周穆蕙兰问周世友:“就不能鼓励着点,少说一点。” 周世友理所当然道:“我是教育他,说这么多是为了他好。” 艾太太在电话里听着,也没法帮周穆太太出什么主意。他们两家是两类人,出得了什么主意。 周子轲吃饭时候不说话,连带着一桌子人都不吭声。艾文涛发现周子轲今天在他家饭桌上竟真的胃口不错,一碗米饭都吃完了。 艾文涛和周子轲说,今天学校发放假通知:“我给你把寒假作业背回来了。” 周子轲连这两天的期末考试都没去参加,寒假作业就算拿来了他也不写。 艾文涛又说:“那什么……我妈去看她煲的汤了,咱们先上楼玩去!”又低声道,“我爸从古巴弄了一盒金牌雪茄,老宝贝了。等我啊,我这就去顺两根。” * 最早艾文涛问周子轲,想不想知道烟草是什么味道。 周子轲那时候刚上中学,是尖子优等生,在学校里同学捧着老师护着,照片动不动就上学校的光荣榜。艾文涛的烟递过去了,他不接。大概在周子轲看来,这些抽烟喝酒之类麻醉自身的低级享乐,他完全不需要。 是上初二那年,有一回,周子轲放学从图书馆里出来,正好和艾文涛撞见了。周子轲虽然成绩好,但他很少看书,更别提逛图书馆。艾文涛过去找他,发现周子轲把手里的书封皮向里,挡住了。 艾文涛问周子轲要不要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去玩,艾文涛两只手捏一块儿:“那个……蕙兰阿姨最近老问我,怎么不带你一块儿玩,带你多交点朋友,我说不是我不带,是我哥们儿不愿意理我……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哥们儿,其实他们不那么坏!就是一群傻逼,他们可想和你做朋友了——” 艾文涛嘴里说了一大堆。周子轲看了艾文涛身后:“你们去哪里玩。” 事后回想起来,那便是周子轲改变的开始了。他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加入到艾文涛的朋友团体里去,玩各种荒诞不经,离经叛道,又傻里傻气的游戏。周子轲身边的兄弟变多了,女朋友也变多了,变得像个普普通通的青春期男孩,在享受他的生活。艾文涛第一次和蕙兰阿姨说这件事的时候,蕙兰阿姨又惊又笑又喜,不停地谢谢文涛。 艾文涛当时不知道蕙兰阿姨得了病,他帮周子轲找作业本的时候,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几本标着图书馆标签的书,多是英文,the emperor of all madies,什么意思,艾文涛看不懂。 他问周子轲在看什么书。周子轲说不知道。他大约也是瞎借的,并看不懂。 周子轲在夜店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最开始是艾文涛带他去的,纯粹就是玩,图个新鲜。但久而久之,艾文涛发觉周子轲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刚升了高一那年,周子轲家里出事,他也忽然失踪。家里找不着,学校也没影子,周子轲离家出走以后租住的公寓已经大半个月没开过门了,包括艾文涛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段时间城里谣言四起,艾文涛走到哪儿,都能听说首富之子被人绑票之类的传言。艾文涛在几家夜店四处找人打听,最后是吉叔带着他一起直奔秦皇岛,去了北戴河。 据线报的人说,那伙人和周子轲已经到秦皇岛两个星期了。他们非常有钱,出手相当阔绰,在当地买了个四层小楼,一伙人全住在里面:“可能衣食住行也全花的那公子哥的钱。” 艾文涛跟在吉叔和一群保安身后,破开小楼的门就往楼梯上跑。一进去他就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有点臭,像是艾草。楼梯上有人喝醉了,垂着头像狗似的坐着,也有趴着,躺着的,多半不省人事。有男男女女在卧室里裸着身体,被闯入的保安吓得尖叫。人人眼睛发红,神情呆滞。艾文涛心惊胆战,和吉叔说,应该不是这里吧。 有个人被保安抓住,他看着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似是毫不意外:“你们来了啊。” 又把两只手举起来,摇头保证道:“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 吉叔一直上到四楼,最顶上的房间门锁着,与底下的人、底下的空气彻底隔绝。“子轲,我是吉叔啊,”吉叔着急了这一个多月,一把老嗓子已是彻底哽咽,“子轲,给吉叔开开门吧。” 艾文涛也爬上去,门打开了。他看见北戴河的风吹进窗里。 那群人确实没说谎。他们没敢动这位小公子,只是拿着周子轲的钱花着,沉溺于自己的快乐,他们甚至不敢把周子轲带进这个圈子里。而周子轲呢,他坐着他们的车离开这座城市,拿钱给他们花,冷眼看着他们享乐。在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周子轲连看也不屑看他们了。 周子轲回来以后,大家并没发觉他有什么改变。只有艾文涛看出来,这哥们儿似乎是沾上烟瘾了。他才十六七岁,天天打火机揣兜里,手指闲下来就想摸烟抽。 汽车模型被彻底打入了冷宫。再如何限量版的模型也提不起周子轲的兴趣,艾文涛叫他一起玩,周子轲拼不了几块就开始手痒痒,像是沉不下心,呼吸不通畅。最后还是艾文涛自己拼,周子轲在旁边抽着烟闲坐着。 他有时候去上学,有时候不去。从一种边缘走过以后,周子轲转而滑向了另一种边缘——他和艾文涛的朋友们去海外的无限速高速公路飙车,他们一起去迈阿密,沿着海岸线驾驶极速的超级快艇。周子轲的船开出去就像头红了眼的公牛,艾文涛站在岸边,瞧着船尾掀起白色冲天的水浪。他的船会翻的,岸边有人喊道,他会死。 周子轲跳下水去,游泳上岸。快艇因为承受不了水的冲击直接碎在了海里,艾文涛看见周子轲回头望着海,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兴奋的笑意。 艾文涛抱着他爹的雪茄盒子,蹑手蹑脚进了房间。周子轲刚冲完了澡,穿了艾妈妈拿给他的新t恤新裤衩,坐在地板上拿烟抽。艾文涛坐在他跟前,自己捣鼓那些雪茄。 哥们儿,你放假打算干什么去。艾文涛问。 周子轲不说话。 我可能要去我爸公司实习。艾文涛说着,抬头看周子轲:“就不能再每天找你玩了。” “实什么习。”周子轲说。 艾文涛说,能实什么习啊。“就是旁听我爸开董事会,听他谈生意,跟他下工厂去学习呗,”艾文涛盘着腿,点雪茄,“我爸想让我大学就跟着他干。反正……反正我以后估计也就干这个了。” 艾文涛好不容易把一支雪茄点燃了,刚到嘴边吸了一口,还没含舒服呢,突然开始猛咳。他脸那个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别咽。”周子轲说他。 艾文涛使劲儿点头,苦着一张脸:“让我给忘了。” 周子轲打开了床头的电视,拿遥控器换台。电视里正放一支戒指广告,叫萨芙珠宝。 艾文涛平时很少见周子轲看电视,他问:“哥们儿,你假期真没计划啊?” “没有。”周子轲看着电视道。 艾文涛说:“徐雯珺也没再找你?” 周子轲看着电视里汤贞双手捧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矿石。他不作声。 在艾文涛的印象里,就没有什么女孩子是不喜欢周子轲的。以前读小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小女孩趁周子轲上自然课的时候偷亲他。小周同学用手背擦了擦脸,他有洁癖。就这么一个动作,把人家小女孩惹得哭了一整天。 小学升到中学,艾文涛他们班级信箱里塞满了各种给周子轲的情书。周子轲也开始跟各类女孩子交往。只是他没长性,喜新厌旧的,时间一长关系就断了。他嫌身边多一个人有点烦;嫌女孩儿们和他在一起总是紧张,不自然;嫌几乎每一个女朋友都和他的家庭走得太近,她们跟吉叔竟比跟他还亲。 接连几次分手,闹了接连几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连性子那么烈的徐雯珺,据说也在办公室擦着鼻子,几次泪眼婆娑。这几天期末考试,艾文涛也听了各方面的传言——说老周家的人怕徐老师再出什么事,跟学校商量,错都是子轲的错,不要处罚徐老师。但徐老师自己跟学校要求,她想去教小学部,不愿意再留在这里。 徐雯珺这几天频繁联系周子轲,兴许是想说两句道别的话,可周子轲并不想听。 艾文涛问周子轲,要是寒假没什么计划:“咱们去‘不夜天’玩玩吧。” 周子轲不知道“不夜天”是什么。他的手不自觉按遥控器,在不同电视台之间找时下流行的广告看。 艾文涛用崇拜的语气跟周子轲描绘那个叫做“不夜天”的神秘场所:“据说漂亮妞儿特别多,好多明星、超模都去!每天都去不一样的——” 门外传来一声:“儿子!” 艾文涛一愣,赶紧把雪茄搁一边藏起来。“啊?什么事啊?”他伸着脖子心虚问。 老艾总从楼下道:“先下来,爸爸和你说说明天去工厂的事。” “啊?”艾文涛不情不愿,嘴里嘟囔,“明天就得去啊……” 他走了。 周子轲坐在床边,就近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 汤贞歪着头,听主持人栾小凡的介绍。餐桌上放了三只团子,一只浅黄色,一只浅红色,一只深红色。“天天先挑吧。”栾小凡道。 叫做骆天天的小男孩从一支五人队伍里走出来了。汤贞和他说了什么,骆天天听了,把黄色的团子夹起来,放在嘴里嚼:菠萝味的。 栾小凡看着汤贞道:“阿贞第二个挑。” 台下的观众们着急喊道:“汤汤不能吃辣!汤汤不能吃辣!汤汤选浅红色的那个!” 栾小凡对观众比了个“嘘”。 周子轲看着汤贞在剩余两个团子间来回看了看,然后拿起了深红色的那个。另一位主持人,也是南北桥的成员,对观众道:“阿贞和小凡兄弟情深,知道小凡嗓子最近刚刚动了手术。” 台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都忧心忡忡。汤贞抿了抿嘴,把比他嘴唇还要深红的小团子塞进了嘴里。他嘴巴闭上,脸颊鼓起来,在镜头里壮着胆子咀嚼。 骆天天簇了眉,从台下要了杯水过来。汤贞嘴巴动着动着,眉毛忽而扬起来了,他看了台下导演,眼里满是惊讶。 他咽下去,和角落的点心师傅说:“是草莓果粒!” 栾小凡一愣。镜头拉近了,栾小凡转头看了台下导演,他表情非常生硬。 周子轲不关心这些人,他只看汤贞。汤贞吃了草莓团子,听点心师傅讲,这是他们家的招牌甜点,里头不但有草莓,还有一点樱桃和石榴汁。栾小凡被辣得满台上乱窜,骆天天在汤贞身后笑得捂了肚子,眼泪就含在眼眶里。 艾文涛的妈妈从外面敲了敲门:“子轲,喝点汤吧?”周子轲站起来去开门。他把烟掐了。“阿姨,”他接过汤碗来,“谢谢。” 艾文涛说,他以后估计就干这个了。艾文涛的未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大约就被他爸爸规划好了。周子轲听着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是艾文涛爸爸的笑声,时不时还有艾文涛的,这父子俩在一块儿总是乐个不停。 前几天在剧场里,临走的时候,朱塞问周子轲,将来想上哪一所大学,想学什么专业。 不知道。周子轲说。 “那……未来,以后,子轲你想做点什么呢。”朱塞问。 我不知道。周子轲说。 朱塞似乎很是无奈。他笑了笑,说:“叔叔现在问你这个可能还有点早。” 综艺节目结束了,周子轲边用勺子低头喝汤,边按遥控器换频道。 他再一次从电视机里听见了“阿贞”两个字。 “阿贞,你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十五岁又离开了母亲,独自北上。平时生活中,你也想念他们吗?” 周子轲捏着勺子,抬起头,他看见汤贞在镜头里笑了。这女主持人问的问题如此白痴,汤贞也不介意:“想,当然想。” “我没记错吧,是十五岁和妈妈分开了吧。”主持人看了台下。 “对,”汤贞点头,眼里有落寞,“十五岁。” 第94章 小周 8 周子轲的朋友们叫他假期去滑雪。周子轲听见“雪”这个字,脑海中如同条件反射,回想起昨夜在艾文涛家昏昏欲睡时那忘记关掉的电视机画面—— “阿贞,天这么冷,风雪这么大,穿这么少拍戏吗?” 汤贞双手抱着自己肩膀,他穿了件古时候的袍子,头戴玉冠,长发披肩,显得人瘦且单薄。娱乐新闻的记者一直问,汤贞抬头对镜头笑了笑,没回答,剧组的人围着他,化妆组正抓紧时间给汤贞一对冻得通红的耳朵扑白色的粉。 我没记错吧,是十五岁和妈妈分开了吧。 对。汤贞点头。是十五岁。 周子轲开着他的车,在冬日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游走。沿路时不时有些公交车站,周子轲余光瞥见那些广告牌,过去几年他对周身的环境毫不关心,等到留意的时候才发现这城市里处处都有汤贞。 他把车驶入中心城区,地铁三号线的出口涌出大量年轻的女学生。周子轲看到她们举的旗子,拿的小手幅,她们背的包,手里拿的袋子,全是汤贞的照片和名字。 她们的目的地,就在地铁出口不远处:中国亚星娱乐公司。 周子轲把车驶入亚星娱乐的停车场,下了车。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亚星娱乐楼下人潮涌动。 周子轲从车后座拿了顶棒球帽扣在头上。他从兜里摸零钱。在看到“亚星娱乐春季开放日”的广告招牌,和招牌上汤贞率领着几十艺人拍摄的巨幅照片后,周子轲随着人流走进一个闸口。 前前后后全是些女学生、女白领,她们小小的身躯饱含能量,气候是冷的,她们追逐偶像的心却滚烫。周子轲身处其中,穿着件棒球夹克,身材高大,像个异类。人人好奇地看他,仰望他,窃窃私语,连售票的大姐姐看见周子轲帽檐底下的一张脸也意外了。 “你……是新来的练习生吗?”大姐姐问,她目不转睛盯了周子轲的脸,害羞笑道,“练习生不用买票,你们不走这个门——” 周子轲没听清楚,他低头把机器吐出的票揣进兜里,沿着向下的楼梯走进了人流。 下午五点钟,亚星地下不少房间都空了,大批年轻的练习生后辈聚集到三号练习室——这是开放日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地方,门上挂了 mattias 的牌子。 汤贞穿了一双白色的板鞋,一只裤腿挽到了小腿上,一只落下去了,他没注意到。舞蹈老师拍着手,打着节拍,时不时强调一些动作。汤贞站在队伍的后排,神情专注,和后辈们一同练舞。他明显动作已经很熟练了,有的小动作偷懒,轻轻划过,还不如同一排另一个脚腕上有红绳的小男孩做得更标准更卖力些。汤贞时不时看他,汤贞在笑。 站在汤贞前面的一个男孩子则穿着长裤、高领紧身上衣,戴了手套,留着个女孩头。舞跳到一半,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他走出队伍,靠在角落的饮水机边,小心翼翼撑了地板,坐到地上。 曲子一结束,一屋子卖命练舞的男孩子都累趴下了,舞蹈老师喊:“不许坐,不许坐!都站起来,外面歌迷们都看着你们呢,站直了,拉伸一下自己的腿!” 留着女孩头的男孩子站起来了,他来到汤贞身边。汤贞被更多年纪更小的练习生包围着,他们有的才十岁出头,身材矮小,争先恐后和汤贞说话,用或崇拜或依赖的眼神看他。留着女孩头的男孩从后面突然抱住了汤贞的腰,他把脸紧紧贴到汤贞背上,是要从这群小毛孩手里把汤贞抢回去了。 周子轲听到周围低低的议论声。 “天天怎么了?他心情不好吗?” “天天是谁。” “是汤汤的弟弟。去年刚刚出道了。” “我不喜欢他,他化妆以后和汤汤也太像了,就是在有意模仿。” “可是他们关系很好。” 舞蹈老师拍手道:“起来,起来,今天最后一遍了。都打起精神来!这个月表现好的,被郭姐相中了的,mattias 全国巡演开场秀就有你的一份。下个月汤贞老师还要带你们全体到新春晚会的舞台上露脸,那是全国十四亿观众都有可能看到你的现场直播,到时候表现不好,丢的是公司和你们汤贞老师的脸——” 有孩子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道?” 舞蹈老师高声道:“只要尽你自己最大的努力,你就不会后悔!” 周子轲在人群中,看见汤贞和那个叫天天的男孩子在一起。汤贞好像一点不介意同性之间类似的触碰,后辈紧抱着他,他也没有不自在。汤贞伸手搂过了天天,揉天天的头发,像安慰一只小动物。 汤贞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只是笑的时候周子轲总看着他。周子轲意识到自己总在看他了。 天天撒娇了一会儿,终于是露出点笑模样。汤贞弯腰把滑下去的另一边裤腿再挽起来,他回到孩子们的队伍里,回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汤贞跟上了音乐的节拍,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玩一样地唱歌跳舞。周子轲瞧着汤贞汗湿的发尾一翘一翘的,汤贞有他自己开心的事情要做,和周子轲不一样。汤贞和周子轲是不一样的。 五点半的时候,为时一天的亚星参观日就将结束。末尾还有半个小时的感谢会。 汤贞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会场比地下冷,他也穿了件厚点的外套。全场等待的粉丝都在欢呼他的名字,只欢呼他一个人的名字。汤贞没上台,他带着其他艺人和练习生们走进观众席,和歌迷粉丝们鞠躬致谢。 周子轲从后门绕进感谢会的会场。他也不到下面座位里坐,就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高处。 汤贞一抬起头便看见他了。 汤贞这一天都在笑,训练时在笑,见歌迷时在笑,周子轲隔着玻璃看他,他就没有一刻是不笑的,可这会儿汤贞与周子轲四目相对,他脸上的开心表情消失了,他把笑给忘了。 就这么一秒的恍惚,歌迷中惊起一阵呼声。汤贞迟迟回过神来,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项链上挂的墨镜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台阶下面去了,他光顾着走神,险些一脚踩上去。 歌迷和工作人员争抢着要帮汤贞捡他的墨镜。“没关系,没关系。”汤贞急忙道。会场里冷,冷得汤贞耳朵根有点发红,他自己把摔坏了的墨镜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装进口袋里。 他没敢再抬头。 艾文涛在他爸公司忙了一天,到夜里才有时间去嘉兰天地找周子轲吃饭。 “哥们儿你今儿干嘛去了!我听说有人在亚星娱乐楼下看见你车了 ?” 周子轲正盯着沙发边的插花瓶出神,那一簇簇青绿的花草,众星捧月托着一株摇摇欲坠的山茶。 周子轲身上有酒味,艾文涛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置装顾问带了一批人过来,人人手里拿着盒子。 “有看着像的吗?”顾问半跪半蹲在周子轲面前,把那些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架架墨镜来。 艾文涛从旁边瞧这架势:“干嘛,你买墨镜啊?” 置装顾问告诉他:“子轲不小心把人家的墨镜给弄坏了。” 顾问又问,要不要在包装里随送对方一些小礼物。 “写一张道歉的卡片?下个月就过年了,贺年卡也很好。” 艾文涛感到非常不解。 “不是,你把谁墨镜弄坏了?”艾文涛纳闷道,瞅周子轲。 周子轲还在瞥身边那插花。他伸手过去,把正中长长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抽出来了。那花朵层层叠瓣,饱满,动人,纯白无暇。 汤贞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湿透的刘海向上捋,露出了洁白的额头。参观日的隔天,汤贞一大早又来公司练习新春晚会的节目,他抬头看了眼前的周子轲。 “你……怎么又过来了?” * 亚星娱乐艺人练习室建在地下一层,房间与走廊之间墙壁透明。在这样一个地方,很难隐藏住什么秘密。 汤贞站在消防箱的阴影里。他不知道有没有后辈发现他们。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相互之间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在短短时间里,在各种有人的没人的场合。有几次汤贞发现了他,也发现周子轲正注意自己。他记得我吗?汤贞并不清楚。 他们不认识,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在《梁祝》后台握手那次,周子轲更是连句客套话都没对汤贞说过。仔细回想,竟然是汤贞第一次认错人的时候交流得最多。 周子轲还戴着他昨天那顶棒球帽,眼睛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他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到汤贞面前。 汤贞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汤贞问。 周子轲的目光越出了帽檐,就在汤贞脸上看着。“你拆开看看。”他说。他终于开口了。 汤贞向来不收歌迷的礼物。 他脑子里没有头绪,低头很快拆开了包装。 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盒盖打开,正中央一支嵌进去的墨镜,还有一支被固定在墨镜旁的白色山茶花。 “这……” “给你的。”周子轲道。 汤贞抬头看他。 “我看你昨天把墨镜摔了。”周子轲说。 周子轲就看着汤贞面上没什么反应,耳朵却慢慢红起来。 汤贞把墨镜的盒盖盖回去,道:“谢谢你,这个挺贵吧。” “不贵。”周子轲说。 汤贞说:“墨镜是我自己摔的,和你没有关系的。” 周子轲看着他。 汤贞顿了顿,又诚恳道:“我跟你不太熟,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周子轲突然问。 “我认……我知道你是谁,”汤贞忙道,“之前在《梁祝》后台……” “我不是指那一天。”周子轲说。 汤贞一愣。 “最一开始……我把你当成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汤贞想起周子轲那一日清晨那双睡不醒的眼睛,对送到嘴边的温度计的抗拒,还有一声不吭对汤贞的爱答不理。仔细回想起来,那一天汤贞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汤贞抓住机会道歉。 汤贞这人也奇怪,他拆了包装纸,那纸叠得那么复杂,他立刻就能原样包回去,过目不忘似的。 “汤贞老师?你们谁看见汤贞老师了!”“他刚刚不知道被谁叫出去了,你到后面去找找吧。” …… 汤贞听到有后辈在叫他了。 “我、我要走了。”汤贞急忙压低了声音,他把礼物包回原样,塞回到周子轲手里。汤贞想了想,又对周子轲道:“今天不是参观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你还是快出去吧,这里经常有工作人员检查。” 周子轲站在消防箱后面,眼看着汤贞走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他就被巡查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问他要练习生证件,周子轲瞪人家,人家也瞪他。周子轲拿不出来,他离开地下练习室的时候,那把他放进去了的大姐姐惊讶道:“你不是我们公司的练习生?” 周子轲在深冬的阳光下走进停车场,刚解锁了车子,那大姐姐从后面追过来,手里拿了一张纸:“诶,诶!这位弟弟!你要是想加入——” 纸拿过来,是一张表格。周子轲低头看了一眼。那姐姐本来还热情地打算介绍什么,瞧见周子轲开的是辆阿斯顿马丁,她的笑容顿了一下。 周子轲晚上依旧开车去酒吧。汤贞还他礼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汤贞小声嘱咐他,快离开,汤贞不知道在慌什么,好像怕人看见了。艾文涛在停车场等着,隔着车前玻璃,艾文涛一眼瞧见放在周子轲副驾驶座上那个礼物,包装纸开了条缝,明显被人拆过。 “怎么回事,你不是拿着送人吗。”艾文涛问。 酒吧老板拿了支32年的苏格兰威士忌亲自给周子轲倒上。周子轲拿过杯子来,冰块和玻璃杯碰撞。 “不是,什么情况啊?”从昨晚开始艾文涛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要。”周子轲说了这么一句。 艾文涛意识到这事儿复杂了。特别是连着两天,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有人瞧见周子轲的车停在亚星娱乐的停车场。车牌号没错,就是周子轲的车。 周子轲怎么会突然去亚星娱乐的。 “你到底想送给谁啊?”艾文涛小声打听,“亚星的?” 周子轲抬起眼睛瞅他。 艾文涛“啧”了一声,不敢置信:“跟我你还见外?” 周子轲继续喝酒。 艾文涛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点,推心置腹讲:“哥们儿,别的,别的兴许你比我懂。但是亚星娱乐——我跟你讲,就那些大明星小明星男明星女明星的事,你找我啊!哥们儿门儿清,门路多着呢——” 周子轲又看他。 “快,说说,谁啊,”艾文涛就想听这稀罕事,“谁不要你礼物?” 周子轲说:“你有什么门路。” 艾文涛大手一拍胸膛,一个大拇指举起来:“你今儿告诉我是谁,明天我就把人叫出来陪你吃饭,信不信?” * 此后一星期,艾文涛都没再见着周子轲的面。兄弟朋友想叫周子轲出去玩,也一概没叫出来。有人在亚星娱乐门口再次瞧见了周子轲的车:“我在对面等人,看见他车在楼下开过去好几个来回,他干嘛呢,练车呢?” 艾文涛不许他们瞎打听,但有些消息传得实在快。艾文涛前脚刚托人约汤贞出来吃饭,后脚方圆十里一大圈子的人就呼啦啦都知道了。 “不不不,”艾文涛解释道,“我吧!我有一个朋友——” “装,接着装,”朋友在夜场握着台球杆,嘬了两口烟,“那天看片儿数你唧唧歪歪屁话最多,回头自己又偷偷摸摸惦记上了。” 艾文涛百口莫辩,他反正目标明确:“那你们谁认识汤贞吧?” 不认识。不认识。一问这个,全都摇头,还好心好意劝他:“约不出来。能约还轮的着你。放弃吧小涛儿。” 艾文涛不信这个邪。一个星期找遍各种人,愣是还真就全部碰了钉子。几乎每个人都告诉他,约别人好说,汤贞是不可能的:“他现在什么身份你不看看,关键是,人家后头有人。” 还有人说:“约汤贞多麻烦,直接上‘不夜天’啊!” 听说艾文涛没把人约出来,周子轲也不意外。艾文涛一个劲儿道歉,周子轲把艾文涛的酒杯拿过来,酒保夹了两个冰块进去。周子轲拿了瓶新开的酒,倒上。酒杯底轻轻一声,搁到艾文涛跟前。 艾文涛震惊了:“这……我没帮上忙啊!” “吉叔这两天找你了吗。”周子轲说。 “没有啊。”艾文涛道。 “见了他你把嘴闭上。”周子轲说。 艾文涛立刻举杯一口喝下保证酒,嘴里鼓鼓囊囊含了两个冰块,他把嘴紧紧闭上了。 周子轲没怎么喝酒,反而还吃了点东西。他的咀嚼片又吃完了,车还没开到药店,周子轲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想都没想就打了转向。车拐进去,前方不远,又是中国亚星娱乐公司的大楼了。 周子轲最近这段时间常在亚星娱乐楼下过,四处走走,逛逛。他不是有意要过来的,只是放假了无所事事。 有时他会在亚星门口看到汤贞,有时看不到。据亚星娱乐对面文化商店的店员讲,最近这边蹲点的歌迷非常多:“汤贞老师平时工作忙就不大过来。最近和公司的几十个练习生突击准备新春晚会节目,每天起码会来一趟。” 想起汤贞这个人来,周子轲心里仍是有一种奇异感。他总觉得这就是到他嘴边的一颗荔枝,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壳裂开了,露出一条雪白的缝。周子轲看到了,闻到了,可等好不容易他想张嘴了,又一直吃不到。 汤贞有时是自己从亚星出来的,身边跟几个助理。有时是一群小男孩围着他,或搂或抱或牵他的手,汤贞也不避。 还有时候,汤贞是和一个周子轲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一同出来的。那男的不像是亚星娱乐的练习生,他块头大,个子高,肤色也更深一些。 汤贞和他站一块儿,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那男的还动辄握住汤贞的手往口袋里放,大概冬天更保暖一些。 周子轲坐在车里都能听见车窗外那些女孩子捂着嘴的尖叫声。他一转头,正好瞧见亚星文化商店在更换橱窗里的立牌——“mattias”,原来是搭档工作的同事。 整整一星期了,周子轲每天从亚星娱乐门口路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几次。汤贞十有八九没发现他,偶有一两次注意到他在,汤贞那双眼睛睁大了,有点意外,有点惊讶,到头了又有躲避。不知道是不是周子轲的错觉,他总觉得汤贞有几次目光朝他这边望过来,是想要看见他的。 周子轲也再一次被那位亚星娱乐的大姐姐抓住了。“小兄弟,我看你的车每天都从这里过……是不是想到我们公司来啊?上次给你的表格看了吗?家长同意吗?你可以来试试,我们这里不收钱的!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包吃住!不合适随时可以走的!” 夜里十一点多,周子轲还蹲在亚星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艾文涛每天跟着他爸忙得团团乱转,也没多少时间来骚扰周子轲了。艾文涛说,他已经和爹妈商量好了,大学去读个商科:“读懂读不懂的混个学历呗。反正将来就干那些活儿。” 你呢。艾文涛又问。 周子轲从嘴里摘下烟来,在脚下摁灭了。正逢对面人行路灯红变绿,周子轲走过去了。 接近零点,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都下了班,地下练习室实行刷卡出入制。练习生多半是未成年人,除了几个特别刻苦努力的,都早早回家了。 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戴着他的帽子,在每间练习室之间来回看。 “肖扬,还不回家?” 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地下一层面积虽大,但夜晚了,是有点动静就能听见。 周子轲回头看。 “我先不走,地铁都停了。外面那么黑,我等同学一会儿来接我喔再走。你累你先走吧。” “这么大了还怕黑。你那个姓易的同学?” “大怎么了,大就不让怕黑啊!” “你同学那天来吃饭,不是说也想在亚星弄个名额蹭吃蹭喝吗。怎么没见他来。” “他?他球打得好好的。甭听他瞎说,他逗你玩呢。” “瞎说?我看他挺可靠的。这么晚了还天天来接你,还帮你照看两个弟妹。我想找同学帮忙请个假都要请他们喝饮料。” 那叫肖扬的讪笑两声。 “别不知道感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就要仰仗同学。回头拿了演出费,你记得请人家吃饭。” “罗哥你这张嘴,不当队长忒屈才了吧!” “我?” “等将来咱们出道,我一定举荐你做队长。别人干不了这个!” 那被称为“罗哥”的笑了。“我出不了道了。” “怎么这么说。” “木卫二没我什么事,再过几年大学毕业我就去找工作了。不过我看你挺有希望的,肖扬,你应该能出道。” 肖扬一点不客气:“我跟你讲,罗哥,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肯定能出道,我将来一定是巨星!亚星娱乐要是错过了我,后悔去吧!” 周子轲在走廊里听着这对话,连这些小练习生们也各有他们自己的未来可以畅想。 “你要成为多巨的巨星啊?” “起码……起码比曲少川红吧。” “那跟汤贞老师比呢?” “汤贞老师……”肖扬小声嘟囔,“我不知道……要是等我都比曲少川红了,汤贞老师他得红成什么样啊?” “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白天人多口杂,你就不要说了。” “我又不傻,”肖扬说,“这不是看今天这么晚了外面也没什么……” 一个穿卡通t恤的小男生,头发金色的,探头出了练习室,他沿外面走廊向前向后来回看看,嘴里喃喃的:“……也没什么人。” 他一双桃花眼朝周子轲的方向扫过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他眼睛忽然瞪大了。 周子轲被发现了,也不吭声,帽檐低得很。 “罗哥,罗哥……!”那叫肖扬的练习生跑回去了,小声心慌道,“外面好像有个黑影……!” 从走廊的另个方向,突然响起人的脚步声。 “汤贞老师,夜宵我拿吧。” “小顾你先进去看看。” “这么晚了,说不定是谁走前忘了关灯了,外面公交地铁都停了。” “不一定。郭姐说有几个练到凌晨还不走的。你先进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周子轲抬起头,他听见了汤贞的声音。 “喂,里面的!”小顾在走廊尽头喊道,“还有人在练习吗?” * 小顾拉开练习室的玻璃门,汤贞走下楼梯,到了练习室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 “只有你们两个在?”汤贞问。 其中一个点点头,惊讶道:“汤贞老师,你怎么来了?” 汤贞说:“我怎么不能来,我的练习室也在这里。” “可是都这么晚了,都没什么人了——” 汤贞走进去,感慨道:“现在是人少了。” 他把手里的夜宵给他们递过去:“随便买的,不知道你们饿不饿。要是吃不了……” 肖扬已经开始拆夜宵保温盒了。他抬头悄悄看了汤贞一眼,他和汤贞本人虽然这段时间常见,但没说过几句话,难免还是会紧张:“不会不会,肯定吃得了!”“老罗”劝他,太晚了别吃这么多,肚子胀明天还怎么训练。 “知道了。”肖扬边嘟囔边一口吞下一个虾仁烧卖,他是真饿了。 汤贞笑道:“练舞是体力活儿,吃饱了才好继续训练。” 肖扬嘴里鼓鼓囊囊的,使劲儿点头。他偷偷瞧汤贞,眼睛亮亮的。 汤贞见过肖扬几次,对这小子一双眼睛颇有印象。郭姐也曾跟他提起,说肖扬素质不错,是个活宝,将来出道很有可能祸从口出:“除非他自己机灵着,也有人管着他。” “老罗”把自己那份夜宵打开了,也不先吃,回头忙着找纸杯倒水。汤贞看他:“买了粥,喝点粥吧。”老罗说:“不是不是。” 他这一杯温水是倒给汤贞的:“谢谢汤贞老师这么晚过来,你这么忙,还给我们带夜宵。” 汤贞笑了笑,大概自己感觉也很像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了。他把纸杯接到手里:“谢谢。吃饭吧。” 小顾接起一通电话:“哎,云哥……没有,还没回去。我们现在在公司练习室这块儿,对,有几个孩子还没走。一会儿就送汤贞老师回去休息了——” 小顾压低了声音说话,顺着走廊往外走。汤贞坐在两个孩子给他搬的椅子上,听他们讨论这次新春晚会演出的事情。 汤贞抬头看了小顾的背影。 肖扬吃了几个烧麦,打开咸粥来喝。肖扬说,明晚上估计来练习室的人就多了:“要是听说汤贞老师来给我们送饭,那帮人估计全来打地铺了。” 汤贞看他:“你们明天想吃什么,给小顾发个短信。” 不要不要。肖扬说。让他们平时都不来训练,汤贞老师不要再送了。 “老罗”用牙撕开一包柠檬水,对肖扬讲:“人多来点不好吗,省得你又怕黑,动不动鬼哭狼嚎的。” 肖扬一听这个,把手里的咸粥放下。他一指身后:“真的!刚才那边真有个黑影!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罗”往肖扬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廊外没有光,更没有什么人的影子。“我看你是真饿晕了。” 汤贞不自觉也回头瞧了一眼。他看向走廊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 隐约有一顶棒球帽的弧度映在练习室的玻璃墙上。 汤贞站起来了。 他坐的椅子向后滑,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动静。 肖扬和“老罗”同时抬头看他。 “我出去看看小顾。”汤贞对他们说,声音特别小,像是怕外面的小顾也听到。 * 周子轲不是没见过媒体记者。在他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没少被妈妈抱着,被爸爸叔叔舅舅们牵着,在一些公开场合露面。 可他仍旧体会不了,想象不到:嘉兰塔的少东家凌晨一点多在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地下练习室逗留——这里面有着什么样的新闻价值,有多少文章可做。 他更不清楚亚星娱乐是个什么地方,汤贞是个什么样的人。汤贞身边围绕着多少眼线耳目,而在这座亚星娱乐大楼外面,又有多少个镜头正四面埋伏。 汤贞从练习室里走出来了。他起初远远站定看了周子轲一会儿,大概为了躲避身后的孩子们,汤贞走进周子轲身边的黑暗里。 你怎么又过来了。汤贞问。 周子轲一双眼睛在帽檐下面垂着。这个问题过于明知故问了,以至于周子轲抬眼看着汤贞,一言不发。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汤贞说,“这么晚了,你爸爸妈……你家里人不找你吗?” “我家里没人。”周子轲说。 周子轲看了汤贞几眼,又看汤贞身后那间明亮的练习室,两个小练习生正心花怒放坐在一起,对着一桌子的夜宵大快朵颐。 即使在十米开外的走廊上也能闻到一点饭香气。汤贞瞧见周子轲的喉结突然滚动。 怎么会家里没有人呢。“你吃饭了吗?”汤贞问。 周子轲摇了摇头。 没吃?汤贞一愣:“是晚饭没吃?午饭呢?” 周子轲全都摇头。 汤贞有些困惑了。 周子轲跟在汤贞身后,沿着亚星地下狭长的走廊朝另一个出口走。四周没有开灯,汤贞走得很快,在亚星这个地界他不会迷路,熟悉得闭着眼睛也来去自如。周子轲在后面走,他的眼睛早就适应了无光的环境,即使前方是一片黑暗,他也看得清楚汤贞的背影。 “这边。”汤贞带着周子轲上了楼梯。东南角的出口外面罩了一层遮阳棚,那里记者拍不到。 “别让别人看见你,”汤贞小声叮嘱,“不然保安又要来抓你了。” 周子轲上了汤贞的保姆车。车里没有别人,汤贞不像是个会开车的,他身上没有车钥匙,是靠指纹开了车门的锁。汤贞身边总跟着一堆助理,帮他做这个做那个,以至于汤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车内的小灯要怎么开。 汤贞从身边找到一个小保温箱,拿在膝盖上打开。周子轲在汤贞旁边坐着,瞧着汤贞从箱子里拿了一盒虾仁烧麦出来,又拿出一盒披萨:“你想吃吗?” 周子轲没说话,汤贞就把两个都塞到他手上。 “这是要给谁送的?”周子轲看了夜宵两眼,没拆开。 “小顾留给我吃的,”汤贞告诉他,汤贞一直看他,“但我不饿。” 虽然汤贞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性,但周子轲很给他面子。周子轲咬了半个烧麦,当即皱了眉头,嚼了几口吞下去,又把剩下半个一口塞进嘴里。 周子轲这么囫囵吞了两个烧卖,实在不能继续才把盒子盖回去。他又开那盒披萨,汤贞从旁边细细观察,问:“不好吃吗?” 周子轲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披萨。 汤贞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挑食,嘴刁。 夜宵是小顾在来的路上到路边一家餐馆订的,为了招揽客人,难免做得口味重,也用不了太好的材料。汤贞虽然在吃上也容易挑嘴,但常年在外地拍戏吃盒饭,他是早就习惯了。 看到周子轲两只眼睛盯着那片披萨,心事重重。汤贞哭笑不得。“不合胃口就算了。” 汤贞把保温箱装回去,放在座位下面。他试探着问周子轲,怎么会家里没有人的,是因为家里没有人所以才在亚星外面逗留吗,这么晚还不回家,居然还没吃饭。 周子轲不说话。 家里有人做饭吗。汤贞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管闲事的问题。 按常理来说,周子轲应该回答,有保姆做饭,或是有厨子做饭,毕竟他是周世友的儿子。可周子轲看到了汤贞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关切、同情。 “没人做饭。”他的回答难免有些可怜兮兮的。 汤贞见周子轲从裤兜里掏出一板有点弯曲了的药,周子轲挤了七八片咀嚼片到手里,这就是半板药了。汤贞蹙着眉头看他,汤贞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吃药的:“不能一次吃这么多。”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眼,他吞下药,把空了的药盒踹回口袋里。 汤贞的眉头果然皱紧了。 * 你不好好吃饭,就肯定会有肠胃病,又这么胡乱吃药,对身体更不好。 汤贞看着周子轲,他有一些话,临到嘴边欲言又止。他在周子轲面前没什么前辈的底气,两个人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更别提周子轲看他的时候,汤贞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在。 “你在亚星等了多久了。”汤贞问。 “没多久。”周子轲说。 “你是怎么进去的?”汤贞问。 周子轲刚吞完了药。转头看了汤贞一眼,汤贞正等他的回答,周子轲伸手到裤兜里摸,摸了半天,摸出一板空了的药盒。汤贞目不转睛盯着他手的动作,周子轲又把手伸回裤兜里,这次摸出了一张塑料膜还没拆的卡片来,直接丢给汤贞了。 汤贞双手把卡片接住。他疑惑地看了周子轲一眼,翻过卡片来看。 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十期练习生,d3组,周子轲。带队老师:曾守龙。 旁边还附了一张一寸照片,周子轲就穿着他身上这件棒球夹克,照片里的他在镜头前面无表情。让谁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小顾回到练习室,没见着汤贞的人影,反是接着汤贞一通电话。 汤贞在电话里声音很不自然:“小顾,你问问那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回家,这么晚了……他们有地方去吗?” 小顾一听,心里立即明白汤贞又想干什么了:“汤贞老师,云哥劝过你好几次了,不要再随随便便捡练习生回家做客了。那些记者就逮着您拍呢,就编您的瞎话。” 汤贞说:“没人相信他们的瞎话。你问问,你问一下。” 肖扬的那位易同学骑着自行车来了。深更半夜,这位同学上身穿着羽绒服,下身一条长裤,一双篮球鞋,一个大高个子杵在门口,一眼就瞧见肖扬和“老罗”在加餐了。“还有宵夜?”他张开嘴,吃了肖扬分给他的一个烧卖,“你们这待遇不错啊。” “汤贞老师,两个小孩都要走了。咱们也走吧,”小顾问汤贞,“您现在哪儿呢?” “走了?”汤贞有些错愕,“我、我在车里。” 小顾打开驾驶门,坐进去,说:“汤贞老师,我是不是打电话时间有点太长了……” 话音未落,小顾抬头瞧见车内后视镜,他猛地回头。 汤贞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小哥,头戴一顶压低了的棒球帽,那帽子几乎是盖在脸上的。他坐在向后仰了的座位上,像在休息。 “这位是?”小顾问。 汤贞正检查手里一板空了的咀嚼片,闻言他抬起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练习室看见他的。他胃不舒服,没怎么吃饭,光顾着练习,低血糖晕倒了。” “咱们不是买了夜宵吗,”小顾眨了眨眼,道,“吃点儿缓一缓?” 汤贞说,夜宵太油腻了,给他吃了一点反而还吐了:“我问了问,他家里今天又没有人。等明天他好上一点,再给他家里打电话接他回去。” “小朋友,小朋友,”小顾问周子轲,“你叫什么名字?” 那戴棒球帽的男孩子黑着脸,一句话不说。汤贞在旁边道:“小顾,已经很晚了,走吧。” “得问问他叫什么,”小顾不放心,劝汤贞道,“公司的练习生这么多,谁记得清谁是谁。汤贞老师你是好心,但不问清楚,万一有什么不怀好意的,出了什么事,我这——” “他姓周,”汤贞只好回答了,汤贞想了想,对小顾道,“我确实记不清他叫什么了,以前在公司见了面就叫小周的。一会儿我给郭姐打个电话,和她说一下这个事情,万一有事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就不要一直替我操心了。” 郭小莉是小顾的顶头上司,性情泼辣,要求严苛。汤贞一脸诚恳,小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姓什么不好,姓周。亚星登记在案的周姓练习生恐怕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连汤贞记性这么好的一时都记不清楚,小顾就更加想不出分明,他和练习生班子基本没交集。 从亚星公司回家,一路上无话。 小顾把保姆车驶进汤贞公寓地库,上面就是汤贞的家,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情,小顾是不上去的。 汤贞扶着那戴棒球帽的小哥从车里出来,他对小顾说,太晚了,你也尽早回去吧。 等电梯的时候,汤贞听到小顾又在打电话了。 梁丘云在电话里说:“这么晚了还吃饭。” 小顾说:“我也劝了,还问了问那个练习生的名字。汤贞老师说没记清,只记得姓周。” “没记清?”梁丘云听到这,笑了,“你汤贞老师记性有多好你还不知道。” 小顾把手机放下。等再回头找汤贞的时候,汤贞和那练习生早已消失在电梯门口。电梯上行,汤贞按了楼层,也不说话。周子轲把头上的棒球帽檐抬高了。他两只手揣进裤兜里,手指再一次摸到了那张他办完之后险些丢掉了的卡片。 汤贞在车里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把这张小卡片来回看了那么多遍,汤贞抬头看周子轲,不敢相信道:“你……你怎么……” 电梯门开了。汤贞不知是还在想什么,他站在电梯里,好像很迷茫,也不往外走。周子轲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伸手把弹出来的电梯门按回了门框里。 第95章 小周 9 汤贞的反应有点怪。 刚刚在保姆车里,也许是空间狭小,暖风开得又足,两个人坐在一块儿,眼热脑热的。时间又很晚了,人过了零点,本身就容易做出些不清醒的决定,譬如半夜把一个仅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独自带回家,还为此欺骗了身边忠诚的助理。 汤贞从电梯里出来。冬天天冷,汤贞几次打不开门。他两只手团起来揉搓,才开了指纹锁。 手机又响。汤贞进了家门,刚弯腰脱了鞋,也顾不上回头和周子轲说句什么,接起手机就走进房间。 周子轲就在玄关站着。他透过眼前方形的玄关出口,忍不住想这是个多少人靠着生病、装病就能踏入进来的地方。汤贞回来了,他一手握着两只羊皮拖鞋,一手接电话,人就站在周子轲面前。 “他已经睡了,”汤贞双眼望着周子轲,对电话里小心翼翼道,“我还没仔细问清楚,不过确实见过几面,我也有记不清楚的时候啊。” “在客房睡的,”汤贞又说,垂下眼睛,弯腰把手里的拖鞋放在周子轲面前,“这么晚了小顾还为这点事找你……我明白,他是为我负责,你们都关心我,我明白。” 电话挂了。 “你换上鞋,先进来吧。”汤贞对周子轲道。 汤贞的手有点不自然。那手机烫手似的,通话一结束就被汤贞塞进了口袋。 “你先自己找地方坐,”汤贞带周子轲进了客厅,道,“有杯子,自己倒点水喝。想洗澡的话……”汤贞回头看了看,“最里面那间客房,你今晚在那里休息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 汤贞又道:“我现在去弄点东西给你填填肚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汤贞是有心事的。他到了厨房,靠着流理台,自己又掏出手机低头看了几眼。他刚刚接了经纪人郭小莉的一通电话,往下翻,又有好几通是云哥的未接来电。 新信息来自云哥: [已经睡了吗?明天几点来公司?] 汤贞打开冰箱,蹲在了门前。他又是走神了好一会儿。冰箱里一盒盒整整齐齐堆满了洗净切好的半成品菜肴。为了录制每周一期的《汤汤美食厨房》,汤贞家的冰箱这几年来几乎一直保持这样。 汤贞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这些菜。幸好来他家蹭饭的人多,自从《汤汤美食厨房》在大陆热播以来,各行各业来上门做客的朋友们帮汤贞消化了一冰箱又一冰箱的菜肴。时不时他们也带一些各自家乡的土产、烹饪的方子,无形中给汤贞和《汤汤美食厨房》的编导们又帮了忙。 胃不好。汤贞心里想着,从冰箱里面挑了几盒菜拿出来,把门关上。 锅子咕嘟咕嘟,冒出腾腾的热气。汤贞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味道。电饭煲里米饭也好了,再过几分钟,汤贞就该要端着做好的饭菜出去了。 外面客厅里一直安安静静,也没什么动静。 “为什么带我上你的保姆车?” 汤贞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好像在审问他。汤贞的眼睛低垂下去,歪头瞧了厨房的窗外。 因为我怕你在练习室吃东西会被别的小孩子发现。汤贞打开电饭煲,用勺子舀米饭盛在瓷碗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是练习生了。 “那为什么又带我到你家里来?”这个声音又问,“我跟你很熟吗?” 因为你家里没有人。汤贞想。 因为你的胃不好,又吃不下东西。汤贞把电饭煲扣上。 火关了,掀开锅盖装盘,汤贞嘴里喃喃自语:因为太晚了,你自己回家不安全。 还要补充一句:你是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我作为前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用太客气。 * 周子轲看着一点不像客气。 汤贞怕烫,用隔热的手巾包了碗从厨房里端出来。周子轲正好就在客厅里坐着,咬着烟发呆。 他才刚洗完澡不久,头发乱翘,是湿的。他踩着不合脚的拖鞋,脱掉了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夹克,身上套着件有点发皱了的t恤。周子轲嘴里叼着一支烟,烟没有点燃,就在嘴里咬着,像叼一根棒棒糖,或咬一根长长的草叶,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周子轲抬起他有点犯困了的眼皮,看着汤贞从厨房里出来。 饭菜上桌以后,汤贞老师坐在周子轲对面,就开始旁若无人翻看他的剧本。他用余光瞥见周子轲拿了筷子,低头对着眼前四菜一汤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筷子。 周子轲确实挑食。有的菜他吃了一口就不再碰了,有的则幸运合了他的胃口,他端起米饭连吃几口,这四小碟菜每样都不多,就是一人的份量,一转眼半盘子就没有了。他是真饿了。 汤贞一开始还装看剧本,后来不知不觉头抬起来,看周子轲把他做的菜一下子吃去一大半。 周子轲手边还有个小瓷碗,用盖子盖着。周子轲刚开始没注意,是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看过去一眼,伸手把盖子揭开。 里面盛着小碗白玉色的汤。乍一瞧不起眼,仔细再看,那白玉色丝丝细细的,是线勾的一团云雾。 周子轲愣了愣。 “这是你做的?”周子轲抬起头,汤贞把剧本一下子举起来,周子轲问。 汤贞在厨房准备了一肚子答案,就等周子轲问。可周子轲压根不问。仿佛对汤贞想说的心知肚明。他要问别的问题。 汤贞看完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一页剧本,对周子轲点头。 汤贞说:“你胃不舒服,豆腐吃太多也不好。这样的还可以。”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会儿,就好像汤贞脸上有更合胃口的食物可吃。 “你喜欢做菜?”周子轲问。 汤贞“嗯”了声。 “跟谁学的。”周子轲拿起小瓷碗来,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汤贞瞧着周子轲的反应。 等周子轲端起碗,喝第二口的时候,汤贞不禁笑道:“乱学的。” 周子轲眼睛瞥过来又看汤贞。汤贞还笑呢。周子轲又低下头,继续喝碗里的汤。 他一看就是个不做家务的人,吃完了饭,也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大概从一生下来,周子轲就没碰过这一类的事情,在他眼里这不需要他伸手,他也不用去帮这多余的忙。汤贞把残羹剩饭收拾过了,等关上厨房门的时候,他看到周子轲又拿了支新的烟出来,也不点燃,就衔在嘴里干咬着。 时间已快凌晨三点。 “你早点休息吧。”汤贞说。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眼。周子轲突然说:“今天谢谢你。” 汤贞一愣。 汤贞说:“你是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我作为前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用太客气。” 周子轲瞧着汤贞,一点不像是在客气。 明明没在抽烟,周子轲手也夹了烟,手痒痒似的捏着。 “每一个后辈,你都要这么照顾吗。”周子轲抬眼看他。 汤贞的眼睛眨了眨。 周子轲又看了他一会儿,端详汤贞这一张脸。“今天谢谢你。”他又说。 汤贞也不好再说什么“不用客气”了。 周子轲把咬过的烟丢进垃圾桶。汤贞给他的拖鞋明显不合脚,但暂时也找不到合脚的。汤贞这时候留意到周子轲洗完了澡,身上还穿着他自己的t恤。 确实,有些洁癖特别重的人,宁愿穿自己出汗了的衣服,也不愿穿别人的。 汤贞这个“别人”,还是不要乱管闲事的好。 周子轲走进客房,过会儿又绕出来。隔着条走廊,周子轲突然叫住了汤贞。“有睡衣能穿吗。”周子轲问。 汤贞原本都准备去洗澡了,又是一愣。 汤贞四处找睡衣,周子轲就靠在门边等,汤贞最后在自己衣橱里翻到一套大号睡衣,像是拆封了还没穿过,但存在衣橱里,难免沾上一点汤贞的味道。 周子轲接过去了,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得那么嫌弃。 客房的床铺罩着床罩,汤贞也是研究了一阵子才找到床罩的开口在哪里。很明显,汤贞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个被别人照顾的人。只是在周子轲这个突然出现的后辈面前,汤贞总要做个长辈样子。 周子轲换上了睡衣,上衣还没什么,裤子明显短一截,露出修长的脚腕。汤贞铺着床,周子轲走到他身边,问:“你平时这么晚也不睡?” 汤贞看他,摇头。 周子轲在刚刚铺好的床边坐下了。 汤贞站在他面前,像在等周子轲还有什么话想说。 “你每天凌晨都去送夜宵?”周子轲问。 汤贞立刻摇头。“今天只是凑巧。” 凑巧路过公司,凑巧在地下室发现了他。凑巧周子轲没怎么吃饭,凑巧周子轲吃不下小顾买的外卖。凑巧周子轲胃病犯了,凑巧周子轲不知怎么的,又成了亚星娱乐的练习生…… 汤贞在周子轲身边坐下了。客房里灯光不怎么亮,这个时间,除非汤贞手动调亮它,否则亮度总是自动降低成安睡模式。 “你……家里真的没有人吗?”汤贞问。 周子轲想也不想,“嗯”了一声。 汤贞看他。 “你多大了,”汤贞试探着问,“高中毕业了吗?” “怎么了?”周子轲瞥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们公司做练习生,”汤贞看了周子轲,汤贞似乎是真的担心,“但,你应该去学校上课。” “放假了还上什么课。”周子轲说。 汤贞一愣,他完全把学生放寒假这回事给忘了。 “那放假了也不用学习吗,现在都不上补习班吗,”汤贞想了想,“你……叔叔,你爸爸他们也不……” 周子轲多半明白了汤贞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听你家里人的话吧,”汤贞语重心长,劝他,“回家好好吃饭,这么晚了也不要再在外面逗留。” 周子轲听得,脸上表情更少了。他看了汤贞。“我家里没有人。”他说。 汤贞却讲:“你不好好吃饭,你家里人只会更担心你——” 周子轲盯着汤贞的脸。 “我没有家里人。”周子轲道。汤贞和周子轲对视了一阵子。 明明对方年纪比他小,一句话却仿佛能压过汤贞十句。 “今天只是凑巧了,”汤贞也认真了,对周子轲说,“你还小,还是学生,一天到晚不吃饭,胃痛吃那么多药,凌晨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如果我今天没到公司来——” “你这不是来了吗。”周子轲对他说。 汤贞又愣了。 汤贞低头坐着,他一双眼睛望着地面,好几分钟也没说话。 周子轲没烟可抽,手指在手里捏。 “怎么会没有家里人的。”一段时间过后,汤贞突然出声了,虽然那声音小小的,又轻。 周子轲看他。 汤贞倒不像刚刚那么认真了,他抬起眼,好像笑了,看周子轲。汤贞说:“味觉这么好,从小家里人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周子轲没说话。 “吃的饭也很好,”汤贞告诉他,“所以嘴巴才会知道什么是好食物。” 汤贞去洗澡了,让周子轲早一些睡觉。“明天我可能很早就去工作,你自己醒了吃点早饭,就回家吧,”汤贞想了想,又劝他,“别再去亚星娱乐乱跑了。” 客房门关上了。 周子轲躺在汤贞铺好的床铺上,灯熄了,他两只手撑在头下面,睁眼瞧头顶上的天花板。他眼睛长时间一眨不眨,那片黑暗处恍惚便浮现出了汤贞的影子。汤贞在车里拿披萨给他吃,汤贞跑进厨房去做饭。汤贞在衣橱翻找一套新的睡衣。似乎只要周子轲随口现编个要求,汤贞听到了,就会努力去帮他做到。 周子轲稍稍歪头吸吸鼻子,便在衣领里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像是柑橘的味道。那是汤贞睡衣的味道,布料和人一样的质地柔软,不知不觉就能软化掉人的棱角。 * 汤贞刚在椅子里打了一会儿瞌睡,听见对面有人说:“都看你呢,阿贞。回去再睡。” “嗯……”汤贞立刻把眼睁开了。 这是在公司餐厅,周围坐的大多是公司的练习生。汤贞这两年很少来公司吃饭,若不是为了这次新春晚会节目,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留在公司。 过来拼桌的练习生多得很,一张张桌子搬过来,愣是把汤贞坐的这张饭桌延长成了十几米长的聚餐桌。 梁丘云坐在汤贞对面,和汤贞一起承受来自四面八方好奇的热情的注目。 “昨天几点睡的。”梁丘云说。 助理小顾打开保温杯,汤贞接过来,慢吞吞喝了一口汤。汤贞用瓮声瓮气的没睡醒般的声音说:“回去就睡了。” “那小孩没给你惹什么事吧。” “没有。”汤贞摇头。 “没给他家长打电话?”梁丘云用叉子插水煮鸡胸肉,抬眼看了汤贞。 汤贞眼睛睁了睁,确实还非常困,对外界信息表现得迟钝。 助理小顾听见旁边练习生们正热络地八卦。 “是真的,今天曾老师在课上说的!毛总亲自面试过关,就分在我们组——” “公司不是不许加塞儿吗?” “这就不是加不加塞儿的事,你不知道周世友是谁?你没去过嘉兰天地?” “周子轲,真嘉兰太子。” 助理小齐正埋头啃一只鸡腿。梁丘云为《狼烟》严守健身食谱大半年,公司安排的营养午餐基本都给几个助理瓜分了。 小顾侧耳听了那八卦一阵子。“诶,诶。”他示意小齐。 就见小齐点了点头:“真的。” 小顾吃惊道:“真的?” “郭姐上午可着急上火了,”小齐压低了声音,也对汤贞和梁丘云说,“和萍姐抢着打了一上午电话,就想找这位小太子爷——” 汤贞还是一副困困的样子,也听不清小齐的话,头都要栽倒在饭碗里了。 梁丘云听得也不专心,抬头看汤贞那困样,他忍俊不禁:“真这么困?” 汤贞直起身来,又摇摇头。 小顾在旁边自顾自感慨:“真稀罕,这种有钱人,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汤贞下午还要去新春晚会会场,见几个编导。“我还是去车里睡吧。”汤贞嘟囔道。 “去吧,”梁丘云点点头,“忙完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汤贞愣了愣。 “片场放一天假。”梁丘云道。 “好。”汤贞点点头。 小顾拿了汤贞的外套和保温杯,饭也顾不上吃了,跟在汤贞后面一起离开。梁丘云抬头瞧着汤贞的背影,他脸上还有笑容。 “小齐。”他说。 小齐愣了一会儿:“姓周的……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哎那个,”小齐笑道,“周世友他儿子,姓周啊!” 梁丘云拿过小齐倒的啤酒,一口喝掉了大半杯。 “查不到就算了,”梁丘云说,站起来,“你和小顾注意着点,最近外面不安全,就算是公司的人也少让他们接近阿贞,少让他和别人独处。” 小齐点头道:“云哥!您放心吧!” 汤贞是真困了,上了车,他裹了毯子便睡着了。小顾在前面驾驶座上坐着,正好收到小齐发来的一条短信:“谁是姓周的?” “不知道,”小顾回道,“汤贞老师说他见过。” “汤贞老师见的人多了,谁知道好人坏人,”小齐道,“他是个滥好心,咱们要保护他,得狠心一点。” “云哥已经说过我了,下次不会了。”小顾回道。 汤贞睡醒,发现车已经开出了公司。他睁开眼睛,看了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 “如果我今天没到公司来——” “你这不是来了吗。”那个年轻人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看着汤贞。 汤贞条件反射回了头,他透过车后玻璃,望向越来越遥远的亚星娱乐公司。 窗外,冬日街道旁尽是枯树。 已经中午了,他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留在桌子上的早餐吃了吗? 小齐说,郭姐上午可着急上火了,就想找这位小太子爷—— 汤贞昨晚没睡好,比彻夜工作更辛苦的是人躺在床上,却莫名其妙睡不着。车到会场楼下,汤贞从医药箱里翻头疼药吃,就听小顾说:“汤贞老师,云哥说他晚上来接你。” 汤贞点头:“那你现在开车回去吧。” 小顾说:“不用,我在会场里面等您。” “我下午忙呢,”汤贞说,“开会你也进不去,你也放半天假吧。” 小顾笑道:“我得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您!等云哥来了一看我不在,他回头又得说我了!” 汤贞拿了自己的手机,他一进会场,先是和专程来迎接他的节目组编导及几位电视台领导握手。走到了洗手间无人处,汤贞给自己家的座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都没有人接,汤贞便放心了。正巧这时有人进男洗手间来,对方一见汤贞,便激动叫道:“汤贞小老师!你怎么藏在这里!” * 来人是知名建筑师潘鸿野。他是汤贞在嘉兰剧院的老观众了。汤贞见过他不少次,见了也称一声“潘老师”。 梁丘云很不喜欢潘鸿野。汤贞结束了工作,正要离开新春晚会会场的时候,刚好潘鸿野从另一个大门里跑出来,嘴里喊着“汤贞小老师”“汤贞小老师”,是专程来道别的。梁丘云坐在驾驶座里,就见潘鸿野握着汤贞的手,一张阔嘴喋喋不休,汤贞笑模笑样的,耐心把每个字句都听完了。 汤贞坐进梁丘云的车里。会场外有记者镜头对准了这边在拍摄,梁丘云把车窗关上,看了那些镜头一眼:“安全带系好了吗。” “嗯。”汤贞应道。 车开出了停车场,梁丘云问:“晚上想吃什么?” 汤贞从刚拿回来的台本里翻出自己记了笔记的一张名单,听了梁丘云这话,汤贞对他说:“我不是太饿。” 梁丘云也瞥了那张名单:“这是什么?” 汤贞说,郭姐给他找了几个新助理,让他这几天抽时间见一见。 梁丘云打着方向盘,突然回头看了汤贞一眼。 就听汤贞说:“可这些人都是学法语的高材生,我只懂一点点,见面也看不出好坏。” 梁丘云这时突然想起来,是了,三月底,《梁祝》春季档一结束,汤贞就要赴法国拍那部已经未拍先热的中法合拍片了。 “你不带小顾他们去?”梁丘云说。 “法国公司那边有人员限制,”汤贞道,“我想带祁禄过去散散心。这样名额就只剩下两个了。” “郭姐怎么说?”梁丘云问。 汤贞低头看手里的名单:“郭姐的意思,在国内招几个法语专业的助理,先磨合两个月,到时候选一个带去法国。法国公司那边也会指派一个助理,到时候工作也方便些。” 中途温心打来电话,说晚上约了采访的《大都会》团队已经在摄影棚等候了。 梁丘云趁机拿过那张名单,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姓“周”的人存在。 郭小莉对梁丘云说,确实可以增加随行人员,法方给了很多宽限,是阿贞自己只想带两个人去。 “阿贞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还年轻,《罗兰》剧组请了不少老牌演员,都是前辈。现在海内外媒体都盯着阿贞,低调一点没有错。” 电话里时不时传出旁人的声音:“郭姐,前台有人找你!” 郭小莉问:“你们两个正一起吃饭?” 梁丘云坐在摄影棚的角落,头靠在墙上,抬眼望了那布光的中央。数不清的工作人员正不断调整灯位和光板,发型师和服装助理,还有《大都会》柏主编把汤贞团团包围在中央。 梁丘云道:“本来订了个日料,《大都会》来得早,阿贞怕人家等,又过来吃盒饭了。” 郭小莉说:“阿云,你也见见《大都会》的柏主编,让阿贞从中打个招呼。” 拍摄和采访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结束。因为梁丘云要避嫌,所以小顾提前赶来现场,准备一会儿送汤贞回家。《大都会》柏主编的秘书是位眼尾狭长的短发女性,她走到梁丘云面前,抬眼打量了这个在冷板凳上坐了一整晚,肌肉虬结的大高个子。 “梁丘云先生。”那女秘书笑着,把手里柏主编的名片递给了梁丘云。柏主编没空,但汤贞又打了招呼。名片送过来,算是见过了。 梁丘云把那一张小纸片拿到手里。他抬起眼来,一双浓眉下漆黑的眼珠瞧了那女秘书。 柏主编一直把汤贞送上了保姆车。他叫自己秘书:“柯薇,我的礼物呢?” 柯秘书手提着一只小巧纸袋,双手捧进汤贞的车窗里。柏主编坐在汤贞身边讲,这是他在米兰私人旅行时,在买手店瞧见的一只小物件,全球仅此一件:“独一无二,阿贞老师,配得上你。” 汤贞瞧着车窗外发呆。小顾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汤贞眼神放空了似的,柏主编送的礼物就在一边放着,汤贞也没拆,也没看。 车驶过亚星娱乐公司门口,小顾不经意说了一句:“汤贞老师,今天还送夜宵吗。” 汤贞说:“小顾,我——” “今天练习生那边打算通宵的不少,”小顾讲,“要不把您安全送回家了,我就过去送一趟,省得那些小孩空等。” 汤贞一愣。 小顾说:“媒体今天也来了不少家,就守在公司门口,不知道想报什么新闻。” 汤贞打开门锁,独自进了家门。玄关处,一双羊皮拖鞋放在鞋柜下面。那是一双不太合脚的鞋,是客人在离开前换下的鞋。汤贞把手里大大小小袋子放在地上,他弯腰自己也换了鞋,脱了大衣就往房间里走。 安安静静地来了,又安安静静地走。看来是没有被人发现的。汤贞先去检查了客房,被子被叠好了——原来他还会叠被子的。汤贞在空无一人的床边坐了一会儿,他手放在平整的床单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汤贞又站起来,出去检查餐桌上有没有剩下的早餐空盘子。 其实他不太喜欢自己住的地方有别人。再亲近的客人来住过了,汤贞隔天也要反复整理。 幸好这次的客人也有洁癖,他看起来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汤贞打开洗碗机,把厨房也稍微收拾了。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淌,汤贞在厨房又发了一会儿呆,他洗好了手,关上水龙头,从厨房里出来。 客厅的茶桌上放了一只黑色烟盒,盒面上电雕了英文标识。这是个与整座房间格格不入的小物件。汤贞在厨房门口拿着杯子倒热水,还没喝就放下了。 他走过去,隔着远远距离。 烟盒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了十一位的数字,字迹潦草。下面还签了“周子轲”三个字。是留给汤贞的。 * 手机搁在吧台上,轻轻一震。周子轲趴在吧台上睡觉,过了半个小时他才睁了睁眼。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今天好好吃饭了吗?] 周子轲先是眯起眼,盯着屏幕看了两秒,而后又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逐字逐句,瞧这个陌生人的语气。 短信发进来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分。 手边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威士忌,冰块彻底化在了里面。周子轲按着屏幕,慢吞吞回复道:“没有。” 已经凌晨四点钟了,虽然周子轲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半夜还没睡,但半个小时过去,估计也已经睡着了。 周子轲点进这个陌生的手机号,正努力回忆怎么保存号码。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怎么还没睡。] 周子轲瞧着屏幕上突然弹出的短信,手指悬在半空。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你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这明明是周子轲打算问的问题。 周子轲回复道: [我在等你。] 深冬一月,夜晚的寒风沿着周子轲的衣领吹过去,把他微醺的醉意彻底吹清醒了。周子轲双手揣进裤兜里,在亚星娱乐地下练习室的台阶上坐着。他手哆嗦,想从兜里摸烟来抽。 从背后突然过来了一阵脚步声。 还有人奔跑时的喘息,夜里静,周子轲听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来,回头两三步上了台阶。 来人全身上下被厚重的墨绿色羽绒服裹着,从脖子到小腿包得严严实实。他又戴了帽子,是一顶盖住了额头的毛线帽,又围了条围巾,把大半张脸都遮住。 来人身边没有助理,也没有那些小练习生们,他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周子轲站在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放下手里的烟,两眼盯着他。 亚星娱乐门口,一辆夜班的士正缓缓驶离。 周子轲觉得手有点痒,他望着眼前这个人,才认识了一天,他似乎不能做什么。眼前人也看周子轲,他两只瑟缩的手把围巾拉下来,露出一张小脸来。他嘴巴半张着,一喘气,便有白色的雾呼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汤贞一双眼睛不敢置信,望向周子轲。 周子轲不说话,是默认了。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这么晚,不怕感冒吗。” 凌晨四点,明明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汤贞还是小心翼翼的,劝周子轲的声音也格外小。 两个人要靠得很近,周子轲才能听清楚。 月光从地下室外面洒下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台阶上拉得很长,边缘交叠在一处。 汤贞背对着月光,他的毛线帽向上戴了戴,露出头发和光洁的额头。汤贞两只眼睛仰望周子轲:“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 周子轲低着头,眼睛藏在帽檐下面,也不出声。 汤贞说:“十二点我没过来的时候,其他练习生走的时候,你不知道应该回家吗?” 周子轲抬眼看了他。 我不知道。周子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为什么不来。 汤贞嘴巴嗫嚅,看着他。 “走吧,”半晌的寂静过后,汤贞在夜里低下了头,他没有别的办法,“天太冷了,先去我家吧。” 亚星娱乐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阿斯顿马丁突兀地停在里面。汤贞瞧着周子轲远远按了钥匙把车打开。汤贞看了看车,又看周子轲, 周子轲坐进车里飞快发动了车子,一点不像刚刚那个一声不吭拒绝交流倍感委屈的后辈了。车子在停车场划了半个大圈,刚刚好停在了汤贞面前。 副驾驶车门打开,汤贞还有点懵的。一坐进车里,汤贞立刻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怪味。 “你喝酒了?”汤贞问。 周子轲心道不妙,舔了舔嘴唇,看汤贞身边的车门一眼。“你先把门关上。”他对汤贞说。 “你多大了,”汤贞执意问,“你有驾驶执照吗?” 周子轲看他,反问:“你有吗?” 汤贞一愣。 汤贞不会开车。但周子轲明明未满十八岁,连驾照也没有,还喝了酒,就算能开也不能让他开的。 周子轲把车停在路边,拔了钥匙,只得下车。汤贞用毛线帽和围巾挡了半张脸,在路灯下伸手拦街上的出租车。 汤贞坐进后座,他压低了嗓子对司机师傅说了目的地以后就安安静静的,假装空气。周子轲人高马大,黑着脸坐在他身边。 夜班的司机师傅道:“年轻人,喝这么多酒啊?” 在外头闻不出来,一坐进封闭的小空间里,周子轲身上那股酒味是藏都藏不住。 汤贞也抬头看了周子轲。 师傅接着自言自语:“要不是开车,我也想弄点酒喝,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 * 汤贞的家位于城南富人区有名的一处老牌豪华公寓。透过落地窗,能看到璀璨繁华的城市夜景。在这座城市,这个地段,这样一套复式公寓,纵使周子轲再怎么对金钱没有概念,他也知道这不是笔小数目。 电视里说,汤贞十五岁那年离开母亲,只身北上寻梦。 如今不过二十一岁。 两个人下了的士,肩并肩过了马路,一同往公寓走。路灯下面,周子轲看见汤贞眼睛抬起来,睫毛上盖着一层光。汤贞就像一只警惕的小鹿,遮挡着脸,在树丛里观察附近哪里有枪口。 周子轲也看了眼周围,汤贞这么怕,他没看到有记者。 凌晨五点,因为没走地库,两个人仍要接受严格的安保检查。汤贞半张脸还藏在围巾里,他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一进电梯,汤贞对周子轲说:“六点我就要走了。” 周子轲低头听着。 汤贞说:“我把饭做好,你自己洗个澡,自己好好睡一觉。” 又说:“我家里有胃药,你要是胃不舒服,别再吃咀嚼片了,我找一些给你吃。也不要再喝酒。” 周子轲进了汤贞的家门,换了汤贞给他的拖鞋,脱了汤贞让他脱的外套,拿了汤贞端过来的水杯,吃了汤贞塞给他的醒酒药。 他一开始还不大情愿。“我真没喝多少。”他对汤贞说。 汤贞钻进了厨房,时间太紧张,他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他让周子轲去洗个澡,先暖和暖和,起码不要感冒。可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倚在厨房门口看汤贞忙碌,他似乎并不怎么冷。 汤贞关了锅子。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饭,是当作早餐吃的。汤贞还煮了咖啡,他确实是困,大概一整夜也没怎么睡。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抬头一看,周子轲站在一边,似乎也想喝。 汤贞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确实还是一个小孩。 “胃不好别喝咖啡了,我煮了养胃粥给你喝,”汤贞在周子轲对面坐下,“锅里还有一些,保温的。你要是起床以后饿了自己再去盛一点。” 周子轲捧起粥碗,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粥,那米粒软糯、温热,连周子轲的喉咙口也跟着热了。他抬眼看了面前的汤贞,余光又瞥见窗外:现在还不到六点,城市的天黑蒙蒙的。 这个清晨,他没有睡在自己的车里,没有趴在酒吧染着酒渍的吧台上。他口中尝到了一丝丝无味中的清甜,也许是来自眼前粥碗里漂浮的几粒枸杞。桌面上有海浪的斑纹,那是汤贞精心铺好的餐布。周子轲又喝了一口粥,把粥碗放下,他耳朵一动,能听到身旁有叉子碰触瓷盘的脆响。 那是汤贞在吃沙拉的声音。 还有笔在纸页上摩擦、划过。 那是汤贞低头在纸页上勾勾画画的声音。 汤贞拿起咖啡杯喝咖啡,咖啡杯轻轻放在杯垫上,软趴趴的声音。汤贞抬起头,看了周子轲:“你看我干什么?” 周子轲眼睛眨了眨。 他好像能在汤贞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汤贞笑说:“快吃饭啊。” 周子轲很少和旁的人一起吃饭。他独来独往惯了。汤贞去到书房里找药,各种药找了一堆。周子轲坐沙发上,听他讲哪种药怎么吃,哪种药要饭后才能吃。“你最好去看看医生,”汤贞对他讲,“不要再吃以前的咀嚼片了。” 周子轲半睁着眼睛看这些药,“嗯”了一声。 汤贞悄悄看他。 “你究竟满十八岁了吗?”汤贞问。 “怎么。” “你经常自己开车吗?” 周子轲无奈在沙发上倚了一会儿,看汤贞一脸认真。 “我有驾照。”他说。 汤贞自己不会开车,但驾照他是陪祁禄去考过的。 “不是十八周岁才能考吗。”汤贞说。 “下次拿来给你看。”周子轲懒得口头上解释更多,他去洗澡了。 汤贞看着他站起来。 下次? 小顾在地库按了门铃,汤贞已经把大衣扣好了。正逢周子轲刚洗完澡出来,汤贞站在玄关看他:“你昨天吃完早饭几点走的?” “忘了,”周子轲说,水流进耳朵,周子轲甩了甩头,“怎么了。” 汤贞对他道:“我昨天中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你那时候已经走了吧。” 周子轲一愣。 汤贞站在原地想了想。 “你今天肯定要睡到中午了,”汤贞走回客厅,在摆放着座机的柜子下面抽屉里翻,翻出一张名片,“你要是饿了,给这个餐厅打电话。” 周子轲开始还有点犹豫,他拿过那张名片,抬眼看了汤贞。 汤贞道:“他们有位厨师,姓尤的,应该合你口味。如果他们送饭来,你先不要出门,等他们放到门口走了你再拿。” 周子轲听着。 “这样……等吃完了午饭,你再走吧。”汤贞看周子轲。 周子轲想问,你打座机是想找我吗。可汤贞似乎怕助理在楼下等太久,他着急关上家门,跑了。 小顾坐在驾驶座上看报纸,汤贞一上车,就听小顾问:“汤贞老师,您昨晚又通宵工作了?” 汤贞一开始没听明白。他关上车门,问:“什么?” 小顾道:“又有报纸蹲公寓门口拍您了。郭姐信誓旦旦,和记者说还是上回的廖制作人去了您家。不过……” 小顾似乎有自己的考虑:“万一不是,您要不要跟廖制作人提前打个招呼?” 周子轲站在玄关门口,一边擦头发,一边低头看手里的名片。 名片上用一行小字写着:尤师傅,小汤席。 小汤席。周子轲嘴里默念这三个字,像含了三块清甜的糖。 家里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周子轲嘴里仿佛还尝得出甜味,他想也没想,把听筒捡起来。 “怎么了?”他问。 电话线里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接着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阴森森的。 “你是谁?” 第96章 小周 10 音乐制作人廖全安给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打了一通电话,意思是不好意思,又给拍着了:“上次的小样贵公司看得怎么样了?我和王宵行又有几个新想法,回头让阿贞拿录音给你们听听。” 郭小莉对制作人廖全安是相当相当客气,坦诚道:“公司下午就开会总结意见,到时候给您一个回复。” “好,好,”廖全安无奈道,“还请你们的审查快一点。” 英国电视节目《大音乐家麦柯特》的制作组成员已于今天上午抵达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汤贞在地下练习室参与了最后一次新春晚会的集体排练,便与练习生们道别了。上电梯的时候,助理小齐把工作电话给汤贞,汤贞一听,是王宵行。 “我刚刚还在排练,”汤贞一听王宵行的声音就笑,“廖老师和你在一块儿?” 中国摇滚乐队西楚的主唱兼吉他手王宵行,目前在亚欧大陆炙手可热。去年年底他们乐队刚完成了一轮欧洲巡演,目前正准备转战国内,开启新一轮的中国大陆巡回演出。 经纪人郭小莉在会议室接待了《大音乐家麦柯特》的制作成员。根据汤贞的工作计划,三月底,他就将奔赴法国,开拍他第一部 与海外电影制作班底合作的外语片《罗兰》。新城影业的方曦和老板早为汤贞制定了这一系列转型计划:在拿到一个足够分量的表演奖项后,用八个月至一年的时间,让汤贞在欧洲市场打出知名度,以电影演员的身份在海外重新立足,站稳脚跟,以此回到国内,重塑他的艺人形象。 “你们总不能让他,一直漂漂亮亮地在电视上做个偶像。只有转型才能保持生命力。”方曦和这样说。 连毛总见了方曦和也要笑脸迎着,话要低头听着。在汤贞的问题上,方曦和有了什么决策,亚星娱乐除了配合,没别的路子可走。根据欧洲专业公司的数据调查,时下在欧洲知名度最高的华人明星非摇滚乐手王宵行莫属。方老板人脉深厚,一个电话,就把这合作敲定了。 恰巧王宵行所在的摇滚乐队西楚也要回国发展,以汤贞目前在中国大陆风头无两的声势,这是双赢。 汤贞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正准备关门,门外又有人进来。 是梁丘云。 郭小莉示意梁丘云关门,她还在讲电话。 “好的,”郭小莉对电话里讲,“我知道了,我会让阿贞注意。” 郭小莉办公桌上放着一盘带子,带子上是音乐制作人廖全安的笔迹,写着录音时间。一见汤贞,郭小莉便说:“行了,阿贞,我不打算过问你的交友情况,不用解释。” 汤贞把嘴闭上了。 “但是之前我们沟通过的,底线,还记得吧。”郭小莉讲。 “记得。”汤贞点头。 “无论阿云,方老板,乔贺,还是这个王宵行,”郭小莉用手里的笔敲了桌上的报纸,对汤贞道,“现在外面传言怎么说都无所谓,无凭无据。就一点,阿贞,不能被记者拍到他们去你家里。” “朋友之间,只是做客——”汤贞解释道。 “阿云昨天在《狼烟》片场拍夜戏,我相信不是他,”郭小莉自顾自说,低头看报纸上的照片,“方老板,看这照片也不像……” 汤贞刚想说话,就听郭小莉叹了口气:“是王宵行也无所谓。乔贺刚结婚没几个月,你离他远一点,避嫌!报纸万一拍着什么,咱们是问心无愧,乔贺他老婆爱面子的,饶不了你的!” 汤贞一脸无辜:“能拍到什么。” 郭小莉抬头看他。 别的艺人从没有汤贞这样的烦恼,报纸上顶多报一报异性绯闻,谁像汤贞这样,左手是一车绯闻女友,右手是一车绯闻男友,连和祖静那老头子去台湾录个歌,出门遛个狗,都能被台湾小报写出老少恋来,汤贞太受瞩目,是和谁接近都不得安生。 “新春晚会马上要上了,”郭小莉看着汤贞,“我不是要管你,但是这段时间你自己要注意,也不要再带公司的什么练习生回家了——上次报纸怎么写你怎么写咱们公司的你都忘了?临节目到头再被人借题发挥使了绊子,咱们这不就都白忙了?” 郭小莉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汤贞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他小声说:“我知道。” 郭小莉又低头看了眼下的报纸,她把报纸合上,丢到一边。 “费梦昨晚上也叫人拍了。”郭小莉又丢来这么一句。 汤贞一愣:“什么?” “和方老板的儿子,方遒,”郭小莉恨铁不成钢道,“她公司老板走了那么多门路,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机会把她送上新春晚会的大舞台。你们两个都一块儿排练多久了,这下,可好了!” 汤贞抬起头,偷看了身边的梁丘云,梁丘云也看他一眼。他们两个又像听班主任训话的学生了。 “她公司原本还计划等新春晚会结束,请你和她一起出个合唱单曲,”郭小莉摇头笑道,“这一下,清纯玉女变欲女,前途、事业、机会,算是全完了。” “拍到什么了?”汤贞听郭小莉说得这么严重,问。 “同居,在家里亲热,让人家隔着窗户全拍到了!”郭小莉道,“她可是玉女偶像啊。” 汤贞生生闭了嘴。 “年轻人,总以为自己得来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应得的,”郭小莉说,“根本就不考虑背后公司和团队几十号几百号人为了打造她,为了她的公众形象,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血!” “太自私了。”郭小莉又道。 汤贞低着头,听郭小莉说:“像这种艺人,不自肃,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那费静现在怎么办?”汤贞抬头问。 郭小莉听了,不耐烦道:“能怎么办。她那公司,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让方遒去求他爸。” 汤贞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外面不少亚星娱乐的员工看见他,一个个眼里都是欣喜。 “你好,”汤贞对他们笑着问好,“你们好。” 有员工在电梯口窃窃私语。 “哪有这么好的事,说嫁人就嫁人?女明星跟有钱人在一块儿,一旦绯闻爆出来名声臭了,你看有几个有钱人愿意真结婚的?” “女人没了事业,在男人面前就没地位。方遒那种富二代,要多少女人没有。有钱人玩玩而已,到最后人财两空的全是小明星,青春赌不起。” 汤贞出了电梯,助理小齐在身后说,廖制作人和西楚乐队一行人已经到望仙楼了,问汤贞老师还有多久过去。 汤贞拿手机拨了个电话。 拨第一次,对方没接。拨第二次。 “汤贞老师……”对方接起来,弱弱道。 汤贞一听,对方情绪倒是稳定。 “你没事吧,”汤贞问,“方遒和你在一起吗?” 郭小莉在办公室和梁丘云交谈了几句。《狼烟》后续资金始终不能到位,导演丁望中快连家底都掏空了。郭小莉道:“阿云,这件事,你先别慌,郭姐一定帮你。”又道,“实在不行,我再向毛总申请看看,看公司能不能参与投资。钱上总是有办法的。” 梁丘云又说起一件别的事。 郭小莉抬起头,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你确定?”她问。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正对着窗外发怔。 “像这种艺人,不自肃,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年轻人,总以为自己得来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应得的,根本就不考虑背后公司和团队几十号几百号人为了打造她,为了她的公众形象,付出了多少……” 助理小顾在旁边叫他:“汤贞老师,汤贞老师,郭姐的电话。”“阿贞啊,廖制作人和我提起你们昨晚一起录了一盘录音,下午公司领导要开会听你们的小样,我顺道把这录音一块儿拿过去吧,”郭小莉在电话里道,“我现在正往你家里赶,你把录音放哪儿了?” 小顾眼见着汤贞听着电话,脸色瞬间变了。 “放哪儿了……”汤贞声音倒是平常,“可能在琴房,要么在书房里。” 汤贞挂了电话,对小齐道:“小齐,现在回家。” 小齐在前头开车:“咱们马上到望仙楼了。” “回家吧,”就听汤贞道,“郭姐要拿录音,她不知道放在哪儿,我去帮她找一找!” * 周子轲睡醒,时间已近中午。他从客房走出来,脚踩着拖鞋,翻出汤贞给他留的名片,打了过去,问那位尤师傅订一份“小汤席”。尤师傅很意外,问:“您是哪一位?” 周子轲一愣。 尤师傅突然又“哦”一声:“您是汤贞小师傅的助理?” 周子轲不知道说什么。“尽早送来吧。”他把电话挂了。 又进来一个新来电。 周子轲顺手接起来,就听汤贞的声音又低又急切,在电话里问:“你吃完饭了吗?” 周子轲说:“还没有。” “那你快点吃,吃快一点,”汤贞着急道,“我现在正往家里走,你抓紧时间。” 电话挂了。 周子轲摸着自个儿手机,有点摸不着头脑。 中午时段,全城堵车。汤贞反复催促小齐抄近道,终于赶在郭小莉之前抵达了公寓。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汤贞上楼以后先是把电梯的出口锁了,他转身往家里赶。在汤贞的计划里,周子轲走了,他应当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把桌上的剩盘子放进洗碗机,把垃圾丢掉,把家里收拾好,收拾得叫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谁知一进家门,汤贞便傻了眼。 餐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冷碟六款,热炒十二盘,汤两道。周子轲就在餐桌边对着这一桌子菜,手里把玩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正发呆。 汤贞脱了鞋,走进去,他先看了桌子上的,又看周子轲。 “你……”汤贞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菜?” 周子轲瞧见汤贞终于来了,他从餐桌边站起来。他似乎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可汤贞的反应让他嘴边隐约的笑意消失于无形。 “你不是一个小时前就在吃饭了吗,”汤贞问他,“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菜?” 周子轲看着他。 汤贞口干舌燥:“算了,你……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周子轲,汤贞轻声说,“你现在穿上衣服,抓紧时间先走吧,回家去,好吗。” 周子轲起初没听懂,他只看见汤贞急得眼神都乱了,说话都结巴,汤贞看上去就差把他推着往外走了。汤贞说:“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周子轲两只手慢慢套进他的夹克外套里,他瞥见汤贞拿了他吃过的药盒藏进抽屉,拿了他喝过的水杯到厨房去清洗。周子轲便伸出手,拿了茶桌上的黑色烟盒,揣进衣兜。 他拉开汤贞的房门,沉默地走了。 一大桌子菜,两侧各摆了一副碗筷。汤贞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空无一人的家,他发现周子轲已经离开了。 郭小莉在地库遇到了小顾他们。小顾说,汤贞老师怕郭姐你找不到录音带,误了下午的会,所以专门跑回来帮您找。 汤贞还站在厨房门口,餐桌上一整桌的菜,怕是有九、十个人的分量,分毫未动。厨房里没有脏盘子,根本还没有人吃过饭。汤贞似乎没留意到郭小莉进来了,是郭小莉喊了声:“阿贞?”汤贞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哪来这么多的菜,”郭小莉问。 她把电视柜上的录音带塞进了手袋里,借口去洗手间,把汤贞家的卧室,几间客房看过一遍。汤贞在餐桌旁边坐下了,时不时转头看那一桌子菜,正发呆。郭小莉问:“阿贞?” “尤师傅做的菜。”汤贞愣愣道。 郭小莉不明白了:“你们不是定了望仙楼吗?” 汤贞声音有点怪:“那个……我赶不过去了,廖老师他们一会儿过来一起吃。” 郭小莉点头。 “阿贞,你喜欢交朋友,郭姐知道,”郭小莉低声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只要……多注意着一点。你看,中午请多一些朋友一块儿来吃个饭,不是也挺好吗。” 汤贞听见郭小莉说:“不一定非要夜里在家通宵工作,家里设备也不如录音室好。” “我知道了。”汤贞道。 廖全安开车,载着西楚乐队一行五个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有狗仔蹲在汤贞家楼下,西楚乐队的贝斯手笑模笑样的,朝狗仔吹了个口哨,对镜头比了个中指。 一直到吃饭时候,汤贞还频频走神。西楚乐队的鼓手小马是个abc,对中餐了解不多,吃一道缠着汤贞给他解释一道。 “什么叫宫保虾球?”小马年纪小,见什么都好问。 汤贞手里握着半杯啤酒,思路一飘,又没第一时间接上话。 廖全安对小马道:“中国历史上呢,有一位著名的万历皇帝。” 王宵行从旁边喝着啤酒,一听这编瞎话呢,他就开始笑了。 廖全安接着说:“这个万历皇帝,身边有一位大太监,叫冯保。” 小马让廖全安唬得一愣愣。就听廖全安说:“宫里有个太监叫冯保,他做的虾球,就叫宫保虾球了!” 小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一桌子人都笑。只有汤贞看着眼前的空碗筷,眼神直愣愣的,仍然是不知在想什么。 尤师傅告诉汤贞,是一个助理小哥打电话来订的餐:“他上来就说,他要订‘小汤席’。我就想着,小师傅你也没提前打招呼啊。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他没说一席几个人就把电话挂了。我呢,我又给他打回去,一开始还占线。后来通了我就问他,点一席几位啊。他说他点两份。我说点几位,他说点两份。还催我做快一点,他就又把电话挂了。” 临到睡前,汤贞坐在床边,低头听着尤师傅在电话里讲。 “我寻思着我们这儿,一桌四到六个人,我就按十个人来做吧。您又催的急,我们只好叫齐后厨所有人一块儿赶工,就怕误了您的餐会。” 汤贞一再感谢尤师傅做这一桌子的菜,尤师傅又问:“打电话那位……是您的助理吧?” 汤贞小声道:“怎么了吗?” 尤师傅笑道:“这回我没一块儿去送饭,是我们这儿新来的几个孩子去送的。他们不懂规矩,不知道您的帐在我们这里按月一结,从那个小伙子那儿拿回来三千块钱。” 汤贞应该打一个电话吗。 可打给谁呢。 他应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说怎么花了这么多钱,还是说一句“抱歉”? 还是解释一下,说这两天的汤贞,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说:“我这个家,其实不能住人。” 汤贞思前想后,把手机翻开。 字写写删删。 “你回家了吗?”他在短信里问。 半夜时候,女明星费梦突然打来电话。汤贞从床头坐起来,听费梦用哽咽的声音问:“汤贞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那个年轻人还是没回信。汤贞对电话里问:“你怎么了?” 费梦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睡不着。” 费梦想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可翻遍了通讯录,最后居然是打到了并不那么熟的汤贞这里。而汤贞居然立刻就接听了电话。 费梦用哭腔在笑,她说:“方遒的爸爸,不想管我们了。” 第二天一早,汤贞早起洗了澡,穿了外套,早早的煮了咖啡,又吃头疼药。可能是连续两个早晨家里都有另一个人,今天突然没有了,汤贞站在客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会儿,他拿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半夜的短信也没有收到什么回音。也许他正睡觉,也许回家了。 一上车,汤贞就听助理小齐说:“嘿,阿斯顿马丁,”小齐探头看窗外,对小顾道,“还是限量款!” 汤贞听见声音,隔着车窗也朝外面看,可地库里暗,没等他看清什么,小顾从旁边说:“行了你,郭姐正催呢,赶紧走吧。” 小齐一大早要把汤贞送到亚星娱乐,然后再接郭小莉,和《大音乐家麦柯特》一行人去机场。车堵在路上,汤贞坐在车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汤贞接起电话来。 小顾和小齐两个人听见汤贞对电话里说:“我已经出门了……拿什么?带子昨天郭姐不是拿走了吗?” 汤贞忽然拉开车门,要下车。小顾吃了一惊,拦住他:“汤贞老师?” 汤贞还在讲电话:“我的车要去送外宾。那你们过来接我?” 汤贞下了车,在阳光下对小顾说:“我有盘带子忘了拿,你们先走吧,我回去找。” “什么带子,我去帮您拿。”小顾说。 前头的车动了,后头的车在鸣笛。汤贞从外面关上车门,把小顾关在里面,他道:“你们找不到!” 汤贞沿辅路往回走,路上行人不少都看见了他,许多人不敢相信,是汤贞本人明晃晃在路上跑。汤贞的手机放在口袋里,拦到的士的时候,汤贞坐进去,那司机回头见是汤贞的脸,眼睁得溜圆,脸腾得红了。 汤贞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搞得铃声又响,他把音乐关掉。 的士飞速往回开,小顾他们就算想追也难追上。到了地方汤贞下了车,他实在没时间给司机师傅签名,便说:“您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一会儿我还坐您的车走。” 一进地库,汤贞沿着两侧停放的车辆依次看过去,他时跑时走,他想,应该不会是他。 一辆阿斯顿马丁就停在地库角落的车位里,驾驶座上趴着一个人影。 四下无人,汤贞到了驾驶座车窗外。这下他看清楚了。 他伸手拍窗户,又怕吸引来旁人,只敢很小心地拍。 “你醒醒,醒一醒!” 车里面的人一动不动,还穿着走时候的那件黑色夹克,趴在方向盘上沉睡。 汤贞无计可施,他低头摸出手机,颤抖着手按下十一位的号码。 周子轲醒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头痛欲裂,浑身发冷。他先是听见手机铃声一直在响,接着发现了窗外,汤贞好像要哭了似的,正在窗外开口喊他,拍他的车窗。 怎么一直都这么着急呢。周子轲想。 车门开了,又是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汤贞眼睁睁看着周子轲想要下车,却一个不稳,人朝车门外栽下来。他人高马大,这会儿身体却软绵绵的,没力气。汤贞努力接住,扶住了他。汤贞这会儿也顾不上地库里会不会有旁人的眼睛,他发现周子轲脸色不对,伸手一摸额头,汤贞便哽咽了:“你怎么又发烧了?” * 周子轲自己记不清了,是艾文涛一直发短信来,他才知道他又去了那个酒吧厮混。 他也记不清他是怎么把车开到汤贞楼下地库来的。他深更半夜下了车,用了好几分钟,发现他已经到了。他站在自己车边,一开始是站着发呆,后来又靠着车蹲下。 兜里的烟早抽完了,烟盒瘪瘪的,周子轲用手怎么挤也挤不出一支新烟。地库里禁烟,冷飕飕的空气里弥漫一股呛人的汽油味儿。周子轲把快冻僵的手指头揣进兜里,想起白天汤贞赶他走的时候那着急模样,周子轲抬头看了地库的天花板,他觉得他再怎么想,也确实不能上去。 也许他该开车走,找个暖和地方先过一夜。 可一回到车里,周子轲又不想动了。他倚靠在座椅里面,透过车前玻璃,他看到了那辆汤贞的保姆车,他想起他在里面吃过一种烧卖,是很难吃的那一种。 他已经困了,身体忽冷忽热,意识都开始涣散。裹着虾仁的烧麦在他眼前旋转,越转越大,几秒钟的功夫就已经比周子轲还要大了。汤贞也出现了,他个头小小的,露着尖牙,感觉很邪恶,翘着黑色的尾巴围绕着这只巨大的烧麦飞舞。周子轲闭着眼睛想,是要吃掉了这个,才能进汤贞的家。 一只柔软的手贴到了周子轲额头上,那手心凉的,把周子轲汗湿的头发往后捋。 周子轲并不想睁眼睛。 “汤贞老师,那小患者醒了吗?” “还没有……你先进来吧,没关系,不用脱鞋。” “怕弄脏了您卧室的地毯,祖静老师说您特爱干净……他就是你们公司的练习生?” “是。” “你们公司前后辈关系真好。” “你带体温计来了吗?” “带了带了。祖静老师和我说了,特意给你拿了盒全新的。” 周子轲感觉有人在扶他的头,托他的后脑勺。一支细细的东西小心分开了他的嘴唇,抵在牙齿外面。“小周,”隐隐约约,像是汤贞的声音,有点紧张、拘谨,在他上方说道,“牙张开,我给你量量体温。” 周子轲眼睛还是不睁,他歪了头,想躲嘴里的东西。他还不想吃烧卖。 “你听听话吧!”汤贞的声音着急道。 周子轲在梦里一下子安静了,不乱动了。 他含着那支莫名其妙的体温计,不知含了多久,被人拿了出去。 “四十一度三……”还是汤贞的声音,慌张道。 “他如果经常这么高烧,汤贞老师,你最好还是带他去医院看看,”另个人的声音说,“万一有什么……” “万一有什么?” “建议还是验验血,做一做检查。”那人谨慎道。 周子轲睡得昏昏沉沉,身体发烫,他不愿意离开那只贴在他额头上的手。 左手放在被子外面,受了微弱的刺痛。 “好了。要是他不舒服就给他调慢一点。汤贞老师,拔针你会吧,祖静老师说你学过一点护理?” “我会。” “你要是想给这位小患者做做检查呢,我把祖静老师大夫的电话给你。私人门诊,祖静老师也跟我们提前打过招呼了,隐私这方面您尽管放心。” “好。” “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我写了一些注意事项,给您先拿着。” “谢谢,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祖静老师说你难得找他帮这种忙,让我们也紧着小心一点……” 周子轲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恍恍惚惚的,几只仙鹤映进他的眼珠里。一片雪白的光晕中,仙鹤们伸张开翅膀,在周子轲眼前不规律地缓缓舞动。 汤贞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周子轲两只眼睛睁开了,正呆呆盯着窗帘上的花纹直勾勾地瞧。 “你醒了?”汤贞到他面前,不知道窗帘上有什么。 周子轲转过头来,那失魂落魄的眼神落到了汤贞脸上。 汤贞是忙碌的,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衫,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帘幕上的鹤那样纤细,倒像只猫。汤贞的袖子撸起来了,露出两条小臂,端着一盆凉水放到床头桌上。周子轲盯着这样的汤贞愣愣看了一会儿。 不是做梦,是真的汤贞。周子轲看了四周,他感觉这里不像汤贞家的客房。 “你对退热贴过不过敏?”汤贞在耳边问。汤贞在水盆里沾湿一块小毛巾,拧干了,叠成长长的方块,靠近过来盖在周子轲的额头上。 周子轲抬起眼,先瞧了汤贞近的脸,又瞧挂在墙上的那一袋点滴。 “这是什么。”周子轲开口问,他喉咙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 “你发烧了,”汤贞用温水壶倒了一杯水,看着他道,“现在我们还不能出去,先给你打个退烧针……到夜里如果还没退烧,我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不用。”周子轲说。 他向来不把发烧当回事。每次不舒服,顶多睡一觉就没事了。一觉不成,那就睡两觉。 汤贞脸色却不好看。 “你昨天半夜到我楼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汤贞问他。 周子轲看着汤贞。 “就算不想回家,再怎么没地方去,也不能在车里睡觉,”汤贞告诉他,“你知道昨天夜里地库有多冷吗。”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 “你家里不是来人了吗。”他说。 汤贞眉头皱起来了。 周子轲道:“你让我走的。” “我这个地方住不了人,你就不能找能住人的地方住?”汤贞也沉默了会儿,再说话的时候,他语气都有些变了,“如果我不在这里怎么办,如果我出远门了,你难道就一直睡在车里?睡地库?” 周子轲瞧着汤贞那难过劲儿。 他一双眼睛宿醉,发红,把汤贞的微妙情绪看在眼里。 他能说什么,在遇到汤贞以前,他确实从没觉得睡车里有什么不好。 * 周子轲对退热贴不过敏,但他不说,就这么看着汤贞忙碌,在他床前腾换毛巾。汤贞的手本就凉,沾了水,贴到周子轲烫的额头上,比什么退热贴都有效。汤贞一边拧毛巾一边问他想不想吃东西,周子轲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摇头,就见汤贞坐在床前打开了一个盒子,用夹子夹出冰来。 冰块蹭在周子轲干裂的嘴唇表面,很快融化了一些,润湿了病人的嘴唇。汤贞靠近过来,扶起周子轲的头:“你的体温太高了。” “体温高怎么了。”周子轲讷讷地说,他的头被迫抬起来,半个身体靠在汤贞胸前。 “体温太高,人会烧成傻子。”汤贞像在讲故事。 周子轲可能真的快要烧成傻子了,他的脸贴在汤贞胸前的毛衫上。真软,他想,真好闻。汤贞把几粒药塞进他嘴里,周子轲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着汤贞端到他嘴边的水,迷迷糊糊把药吞了。 汤贞还端着水杯,半劝半哄的:“你发烧了,再多喝一点。” 周子轲眼睛慢吞吞地眨。 汤贞也出了汗。他额前的头发像周子轲一样湿透,一缕一缕的。脸颊淌下汗来,汤贞也顾不上擦。有那么一瞬间,周子轲那正被高热炙烤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就算烧成了傻子,汤贞兴许也是会这样照顾他的。 他到底凭什么这样想呢,他跟汤贞才认识几天呢。周子轲感觉汤贞的手扶着他的头,这个动作就好像汤贞正抱着他。汤贞把水杯稍稍举高了一点,周子轲把半杯水都喝掉了。 周子轲躺回到床上,他先是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望天上飘忽不定的鹤群。他觉得不真实。过了会儿他视线挪回了床前,汤贞正坐在床边,低头默念一张药品说明书。 周子轲看到汤贞眉头里皱的担心,眼睛里藏着的不安与忧愁。汤贞把说明书放下,抬头观察输液管里药水滴下的速度,他用手心轻轻覆盖住周子轲插着针头、贴了纱布的左手背。 “手凉吧,”汤贞问他,“我去给你拿个暖手宝。” 然后汤贞就出去了,离开这房间。周子轲呆呆看着他又回来,把一个暖得甚至有些发烫的东西小心垫在了周子轲左手下面。 “药滴得快吗,疼吗?”汤贞又问。 周子轲一眨不眨,只顾看汤贞的脸。 汤贞还是站起来调整了输液的调节器。“可能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打完,”汤贞说,他夹出一块新冰块,周子轲嘴唇张开了,乖乖把冰块含进嘴里,就听汤贞说,“你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就在门外,有事情你叫我我听得到。” 周子轲没有点头,也没摇头。汤贞从外面关上这房间的门。当四周陷入一片昏暗的时候,周子轲的眼皮终于阖上了。 他再没梦到什么巨大的难吃的烧麦,什么也没梦到。 醒来时已是午夜。黑暗静谧,周子轲身边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夹克没有了,t恤贴着前胸后背,被汗浸透。是谁脱了他的外套,脱掉了他脚上的鞋。 手背还贴着块胶布,掩盖住针眼。额头上的汗一阵阵凉意,周子轲头脑逐渐清明,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刚刚睡过了的床,又看床头桌上:一杯水,几个拆开的药盒,空了的输液袋,一盒酒精棉球,不用的暖手宝,还有在消毒盒里安稳躺着的体温计。 床头桌下的角落里放了一小盆水,一条毛巾搭在了盆边上。 窗帘拉紧了,重重帷幕把一整面墙全遮住。周子轲站起来,他看到了那几只鹤,倦收起线绣的羽毛。夜深了,它们也闭了眼睛,守护在周子轲身边,静静地悬停。 床头有灯景,周子轲摸索墙壁,不小心碰到了开关。四壁忽然有了些光,恍惚间这里仿佛是另一处洞天。周子轲赤着脚,推开门走出这里。看见门外走廊和客厅,周子轲忽然回过头。 他再看汤贞的卧室,原来一直睡在这儿。 座机的听筒被拿掉了,搁在一旁,屏蔽外界的打扰。玄关的门也被从里面反锁。周子轲赤脚走进厨房,他看到洗菜篮里一小堆橙红色鲜嫩嫩带着梗的胡萝卜,还有番茄和橙子。 客厅的沙发上有人。 周子轲从背后走过去,他没穿鞋,走路静悄悄的,没声音。他先是看到了茶几上的咖啡杯、药盒、纸笔,再是瞧见沙发底下的一叠剧本,还有四散在地板上的便签和纸页。 汤贞就躺在沙发里面,头枕了一个靠垫,侧着身睡着了。他还穿着那件毛衫,领口垂下去,露出一些脖颈的线条,汤贞一只手伸在沙发外面,似乎是握着剧本的,只是剧本掉下去了。 茶几上的纸张记录了几行字,周子轲一眼扫过去,看见一个电话号码,下面写了某某医生门诊夜间值班的字样。周子轲低头瞧沙发上,他一手压在了汤贞枕的那只靠垫旁边,沙发凹陷下去,汤贞闭着眼睛脸贴着靠枕,并没感觉出异样。 他身上的毛衫本就宽松,质地柔软,侧身睡个觉,下摆便牵扯高了,露出一点点腰腹的浅白皮肤。周子轲低头端详他的脸,周子轲膝盖也深陷进沙发垫里,他撑到了汤贞身上去。汤贞眉头舒展开,那双不安的、忧虑的眼睛闭上了。汤贞睡着的时候好像对谁也没防备,就这么躺在周子轲的阴影里。 鬼使神差的,周子轲低下头,看见那一截雪白的腰全露了出来。 汤贞呼吸平稳,睫毛垂着,没有察觉到危险。周子轲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又扫去,像是要把汤贞一张脸上每一分每一寸全记住了。 此处省略。汤贞在睡梦里被惊动了。他没醒,只翻了翻身。 月光也格外吝啬,透过起居室的窗帘缝那么一丝一缕照进来,照在汤贞的鼻尖上。 汤贞脸有些红,睡觉时他的身体是热的。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来愈大。 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汤贞从沙发上醒过来,他又做了些梦,梦里是在望仙楼还是别的地方,他梦过便忘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正是半夜。汤贞把脚放进拖鞋里,快步走到了卧室外,推开门。 汤贞意外道:“你醒了?” 周子轲从床上坐着,半个身体在被子里。周子轲上身只穿了件t恤,包裹着年轻人线条分明却并不健硕的肌肉。 汤贞走进来,坐到周子轲床前,他睁着也还不怎么清醒的睡眼,伸手摸了摸周子轲的额头。 “好像还有点热。”汤贞说。周子轲抬起眼来,他眼眶发红,直愣愣看汤贞的面孔。汤贞从床头拿了体温计拔开盖子,看了温度,又看周子轲。“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汤贞问他。 周子轲也不言语,似乎心情低落。汤贞把体温计塞进他嘴巴里,周子轲乖乖含着。第97章 小周 11 汤贞给私人诊所打电话,请对方派车来接。周子轲拿起他刚刚量过的体温计看了一眼:三十八度二。 “我不想去。”周子轲说。 他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汤贞把榨好的果蔬汁倒进保温杯里,扣好。汤贞与周子轲擦肩而过,似乎根本不考虑周子轲的个人意愿。汤贞从抽屉里拆出两只新口罩,又进衣帽间翻找,翻出一件尺码足够大的在片场穿过的深灰色羽绒服来。 “这件你可以穿。”汤贞对周子轲说。 周子轲看了一眼汤贞手里拿的,一点也不酷。“我的夹克呢。” “你现在需要保暖。”汤贞说。 周子轲不满道:“才三十八度。” 汤贞觉出他不大乐意,也没时间与他讲道理。汤贞把手穿过了羽绒服的一侧袖口,握住周子轲的右手套进袖口里面来。 努力把一条袖子穿上了,周子轲还是不愿意动。汤贞年纪比他大个几岁,身高却差他一截,汤贞不得不踮起脚,把羽绒服展开了,领口和帽子捋好,严严实实披在了周子轲身上。汤贞是不怕麻烦的,低头把左手袖子也给他穿上。 周子轲看着汤贞在他眼前,把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了他下巴处,把他鼓鼓囊囊地包好了。 周子轲站在玄关,只得低头穿鞋。他直起身来,汤贞给他戴口罩。汤贞的视线就停在周子轲鼻子上,又向上挪,接触到周子轲望着他的目光。 “医院的车马上就来了,”汤贞对他讲,“到了医院不要乱说话,多听我的话。” 什么叫“多听你的话”? 周子轲坐在那位私人门诊大夫面前,他来的路上戴了一路羽绒服帽子,这会儿摘下来,一头短发是汗,他甩了甩头。 大夫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边看他,笑道:“小兄弟体格不错,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 汤贞坐在旁边低头看大夫手写的诊断书:“一定要做胃镜检查?” “对。”那大夫和颜悦色,对汤贞道。 一位护士,声音周子轲听着有点耳熟的,说:“汤贞老师,小患者这样频繁高烧,又有胃病,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也不知道你今天吃喝什么了,”那大夫看了看表,道,“明天下午,抽时间过来做胃镜。” 周子轲双脚踩在椅子下面的栏杆上,不吭声。汤贞道:“可我明天过不来……” “小兄弟多大年纪了?”大夫瞧着周子轲,饶有兴致道,“自己能不能来?” 汤贞回头看了周子轲一眼,颇为难。 护士说:“胃镜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汤贞老师你没时间,我们可以派车去接,做完检查如果需要,再把他送回家。” 汤贞低下头。“好……”他六神无主,只有暂时先这样说。 私人诊所,做的又是帮患者保密的生意。大夫问汤贞,档案怎么写,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汤贞张了张嘴。 护士从旁边道:“是叫小周吧?” 汤贞愣了愣,点头。 周子轲坐在药房门口的长椅上,喝保温杯里的果蔬汁。护士小姐在旁边对他讲:“你老师对你真好,还专门榨果汁给你喝。” 周子轲把保温杯喝空了,看她一眼,低头把盖子扣上。 汤贞戴着口罩、棉帽,在药房等了半天,打着哈欠的诊所老员工终于把药给他配齐了。 “您是……”汤贞接过装满药的纸袋,那员工盯着汤贞的眼睛,忽然问。 大夫给周子轲开了张预约检查的单子,写清了做胃镜的注意事项。 “胃这么不舒服,以前也做过检查吗?”大夫问。 周子轲摇头。 大夫笑道:“年轻啊,身体顶得住,到老了就不行喽。” 临行前,汤贞给大夫的女儿和太太留了签名,给那位值夜班的员工也签了字。大夫喜不自胜,把签名拿着反复观看,珍重地放进抽屉:“我得多谢祖老爷子了。您放心,这位小兄弟的病就交给我们了。” 折腾了小半夜,护士把汤贞和周子轲二人送上了回程的车。护士说祖静老师一直嘱咐她,多多陪着:“汤贞老师,您这么忙一夜,白天工作也不困?” 汤贞在车里检查了周子轲脸上的口罩,给自己也把口罩戴回去了,他对护士道:“我还可以。” 护士说:“别太累了。祖静老师说您平时工作就特别忙,生病都不去医院。” “没那么夸张。”汤贞笑道。 车到了家,汤贞拿了些现金给司机,充作小费。司机一开始说什么也不肯要,后来才谢谢汤贞老师:“我今天谁都没送过。” 周子轲进了家门,脱了羽绒服,他想去洗澡了。汤贞站在玄关处,把周子轲脱下来的羽绒服抱着,他背靠着房门,心里多少还在犹豫。 墙上的钟已经转过了五点,再过一会儿,小顾恐怕就要来了。 汤贞也许是有选择的。 凌晨时候,公寓物业办公室还有不少值夜班的人。物业经理接了电话,匆匆到贵宾室见了汤贞。 “汤先生。”他解开西服扣子,在汤贞面前坐下了。 汤贞坐在办公桌对面,到这时候,他仍是没定下决心来。 周子轲一开始不明白汤贞要做什么。 他洗完了澡,身上裹着浴衣。毛巾盖在头发上。 “什么芯片?”他道。 汤贞把周子轲的手机放下:“你的手机装不了芯片。” 因为要做胃镜检查,周子轲短时间里仍是不能吃饭。身体再好的小伙子,这么捱上两天饿也不会舒服。汤贞到他床头坐下了,瞧周子轲半垂下的眼睛,瞧他那精神萎靡劲儿。打了点滴,高烧睡了一整天,又半夜跑了一趟医院。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折腾成这样。明明几天之前两人还完全是陌生人。 汤贞伸出手,又摸周子轲的额头:还是有点烫的。 到底为什么非要半夜在楼下等他呢。 周子轲想必很喜欢汤贞的手,汤贞一摸他,他眼睛一落下,闭上了。 汤贞心更软了。 “你今天好好听话,我不在家,你老老实实去医院做检查,”汤贞道,“下午做完了也别在外面乱跑。” 周子轲乍一没听明白。 这么一整天了,他难道还不够听话吗。 “做完了检查,如果你觉得没有地方去……”汤贞顿了顿,对他道,“就回这里来吧。” 周子轲愣了。汤贞说了一串数字。 “你能记住吗?”汤贞问。 “什么啊。”周子轲懵懵道。 “我家门上的密码。”汤贞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一七一八三三二九。” 周子轲眨了眨眼睛:“一七一……” 物业经理带着指纹采集器上了门。周子轲听见汤贞在客厅对人说:“……是,我弟弟过来暂住一段时间,因为我个人的情况,公司有很多顾虑,还请经理在郭姐面前帮我保密一下。” 经理认真道:“您尽管放心,业主的个人利益对我们永远是第一位。如果隐私都不能保障,我们也不会在北京立足这么久。” 汤贞回头叫道:“小周。” 周子轲披着羽绒服,脸蒙在口罩里,从卧室慢慢悠悠出来了。汤贞对经理道:“他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们。” 汤贞一上车,就听小齐说:“汤贞老师,昨天闭关闭得怎么样?” 汤贞翻着手里随手写的乐谱,问,“郭姐坐今晚的班机回来?” “那个英国节目场地没谈妥,一涉及到老外,手续就麻烦,”小顾说,“可能要到明晚了。” 汤贞没去公司,而是直奔了新春晚会的会场。他一下车,又是数不清的人来迎他。汤贞拿了几张作曲人作词人的名片,和越来越多的大小人物握手寒暄。正巧费梦经纪公司的人也在,汤贞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晚会编导办公室的门外。隔着窗子,他瞧见费梦的经纪人正深深埋着头,发着抖听晚会领导拍桌子。费梦大冬天只穿一条纱裙,在旁边一起鞠躬,噤若寒蝉。 * 郭小莉人在外地,回不了京,电话告诉梁丘云,汤贞闭关事出有因:“新春晚会那边可能要拿下他和费梦的合唱。有位姓沈的编导给了个信儿,说阿贞如果还想争取这个节目,就把《如梦》改一改交上去。这次的晚会总导演其实非常喜欢《如梦》这首歌,最开始找到阿贞和费梦也是想做《如梦》的,有些领导觉得歌词不够喜庆,阿贞工作又忙,没改出合适的歌词,才换成后来这一首。” “怎么还非要带着费梦?”梁丘云问,“不是已经有和公司孩子们一起的节目了吗。” “能争取还是争取一下吧,”郭小莉不无骄傲,“一台新春晚会,几百上千人在一个画面里挤破头,有谁能站在台子中央,连续挑大梁两个节目的?” 汤贞一向是最让郭小莉扬眉吐气的那个。梁丘云低下头,听她说:“阿云你这几天也别太操心阿贞了。方老板那边怎么样,给你信儿了吗?他秘书昨天告诉我——” “我已经到他楼下了,”梁丘云低声道,打断了郭小莉的话,“先挂了,郭姐。” 望仙楼一层走廊,青年男子摘掉头上的头盔,踩着沾了草叶的马靴从外面蹬蹬蹬大踏步进来。 矮胖中年男人在后面叫他:“方遒!等等!” 那叫方遒的脚步一顿,拿手一指外面花园,对那中年男人道:“傅叔!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梁丘云甫一进门,就听见了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的声音。 “你爸爸不会不管你们,你冷静一点!”傅春生道。 “那他打算什么时候才管?”方遒歇斯底里问。 傅春生劝他:“你跟你爸爸好好说话!” 方遒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似乎是“冷静一点”了,又摇头。“他不会管我,我也不求他!”方遒抱着自己头盔就往楼上走,傅春生在后面追着:“方遒——” “梁先生,这边请。”有人从外面进来了,专程来给梁丘云引路。 梁丘云随着来人,悄声进了这栋楼。 旋转楼梯直通楼顶露台,梁丘云跟人走在下面,听见傅春生在上头,还在好言相劝。 “方遒啊,刚才你爸爸是夸你呢,谁也没想到你确实这么有骑马的天赋。” 方遒的马靴踩了楼梯台阶,一步步都是耿直的重响。 “很多人怎么学骑马都学不会,”傅春生笑道,“你知不知道啊,马术它还是一项贵族运动——” “贵族?”方遒冷笑。“对。”傅春生说。 “那我不应该会啊,”就听方遒不客气道,“我妈是九华山上的村妇,我爸是珠江口里的倒爷——” “方遒!”傅春生压低了声音,叫他小声。 “我不是来要钱的,”就听方遒直言不讳道,“我不是贵族,也没有你们这样的体面,傅叔,有话直说了,我不怕斯文扫地。” 服务生见方遒过来,立刻打开了一扇门:“方先生好。”傅春生跟在方遒身后进去,把门从里面关上。 “傅叔知道,”傅春生转头劝他,“今天你肯到这里来啊,都是为了小静。” 方遒把手里的头盔扔到沙发上,他好像浑身无力,在沙发一坐,连马靴都懒得脱。 “外面那个华子,他是什么来头?”方遒突然狠声问。 傅春生从自己茶罐子里舀了些茶叶。方遒看见了,站起来,过来帮他泡茶叶。 傅春生说:“是万邦集团陈总从内蒙领养的一个娃娃。” “领养?”方遒浇了茶杯,问他。 傅春生点点头:“陈总的乐山慈善基金会,在内蒙扎根很深啊。” 方遒听着傅春生这话里语气,颇为隐晦。方遒耿直道:“做慈善是好事。” 傅春生抬眼瞧了方遒那一头刺刺的短发,他慈眉善目道:“陈总只有一个女儿,多一个儿子,儿女双全。” 方遒抬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略略回想起刚才在楼下院子里发生的事,越想越不忿:“他老跟我较什么劲,我和他也没有过节!” 傅春生接过了方遒递给他的茶,只是尝了一口,心情便舒畅了。这罐好茶是傅春生近来刚得的,是私藏的至爱。傅春生瞧着方遒□□,都品不出这茶好来,忙推方遒再喝一口:“野狼崽子,天生好斗,你把他放在心上干什么。” 方曦和老板坐在庭院里,瞧着不远处的华子骑着一匹马从小路间踱步,哒哒哒地来来去去。身边陈乐山陈总手里夹了烟,还在夸奖方遒的马术。陈总说,华子年纪小,不懂礼貌:“他一个蒙古小孩,骑马赢了人家才刚会骑一天的方遒,有什么好骄傲的。” 日头上来了,望仙楼几位工作人员从角楼里搬出几架遮阳伞。方曦和抬头瞧见他们,眉头刚一皱,旁边陈乐山笑道:“方老板冬天也要遮阳?” 方曦和盯着工作人员道:“我没这习惯。” 几位工作人员意识到自己走错了院子,赶忙鞠躬道歉。 直到他们把伞搬走了,方曦和才想了想,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方遒站在傅春生办公室的窗边,瞧楼下窗户正对的那一方小院子里,穿牡丹旗袍的女人正在旁人搀扶下,徐徐迈过竹桥,往荷花白色的遮阳伞下走去。 “又想晒太阳,又怕晒黑。”方遒说了两句,轻蔑地笑了,看他口型,还轻骂了句“矫情娘们儿”。 傅春生也朝楼下望了一眼,他一双眼睛小,鲶鱼似的,看了一眼便收回来。 方老板把陈总请进了望仙楼里。陈总身边的年轻秘书,叫钟坚的,跟上来贴耳对陈总道:“小娴小姐的补习班老师今天请假了。” 方曦和从旁突然问:“小娴多大了?” 陈总说:“十七。” 方曦和嘴角天生带笑,很和善的样子,感慨道:“养女不易啊。” 傅春生换了一套新的外褂,专程下来迎接二位。陈乐山一见傅春生,眼镜片后面一双斯文和气的眼睛便眯缝起来。傅春生请他上楼去坐,说电影节展映的事他已经派人去拿文化局的口风了,陈总稍事休息,晚些谈正事正合适。 方曦和从后面上楼梯:“老傅,把陈总给你捎的毛尖拿出来泡上。” 傅春生笑道:“刚泡好了,等您二位。” 华子头发剃得极短,高高的个头跟在陈乐山后面,冷眼瞧着方曦和从他们身边过去。方曦和对陈乐山道:“自从有了陈总的毛尖,老傅看见甘家的碧螺春都提不起兴致了。” 傅春生忙摆手:“没有的事!” 陈总说:“喝久了,偶尔也换个口味嘛!” “陈总会挑,”方曦和道,“老傅轻易不夸什么茶好。” 陈总说,他不会挑,是上回去贵阳开会,恰巧听见傅先生提了一句,才叫华子去找的:“和下面那匹马一样,都是投您二位的所好。” 傅春生把他大办公室的门推开了。方遒就站在里面,还穿着他脏兮兮的马靴,迎面就听方曦和对陈乐山笑道:“那陈总该把华子送我,送什么马啊。” 梁丘云坐在接待室里等。每次来见方曦和,他少则要等一两个钟头,多的时候,等一天见不着面也是有的。 茶桌上积了一层灰,与其说是“接待室”,不如说是望仙楼的废弃仓库。梁丘云抬头瞧见窗外枝头上的飞鸟,有阳光射进来,在梁丘云脸颊上照亮了一块。 陈乐山出了办公室,傅春生悄悄从外面把门关上,两个人相约上楼去走走。陈乐山对傅春生苦笑道:“方老板刚才对我说,养女不易!” 钟坚和华子一行人远远跟上去,和二位保持一段距离。傅春生引着陈乐山,往露台走。华子耳朵警惕,从后面听见傅春生对陈总道:“方遒也不省心,养儿养女都不易……甘家老太太前段时间还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呢,说甘霖孤零零一个人在国外,好几年没回国了,家里心酸……” 陈乐山听了也犯愁,道:“我已经劝过林大了,甘霖年纪轻轻,难免犯错,没必要这样相逼。但林老板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他不是我的下属。在天津地头他有他自己的能量,他是用惯了那些手段的人,我实在不好,也不敢过多干涉。” 陈老板这番话压低了,句句都像肺腑之言。人在江湖上走,谁还没有些无奈之处。傅春生听在耳朵里,也恳切道:“我明白,明白。” 方遒心绪难平,他方曦和面前,激动道:“你到底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方曦和坐在傅春生的沙发上,他碰都不碰手边正冒热气的那杯毛尖,反而点了支烟,把烟灰弹进了茶水里。 方遒说:“你怎么侮辱我,瞧不起我,都无所谓。小静她是无辜的,她是被我连累的!” 方曦和听着这话有意思。他把烟放进嘴里,抬眼瞧方遒那头脸,那目眦尽裂的模样。 说起来是父子。可在方曦和看来,眼前这小子就没有一点像他。 “你帮小静这一回,”方遒声音冷冷道,“我方遒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加倍还你!” 他确实还年轻。方曦和的笑容暧昧不明:“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方遒脸一阵红一阵白,听方曦和道:“你拿什么还。” 方遒站在原地,马靴沉重,陷进了傅春生绣了三羊开泰的地毯里。方遒脖子低下去了,他道:“你有权有势,所有人都知道你方曦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什么事都能摆平,你身边那么多人,男男女女,每一个人都能得你的照顾,受你的恩惠,凭什么轮到我,轮到小静,轮到我妈,轮到我们一家子人——” 方曦和眼睛抬起来看他。 “我只请你帮我这一次!”方遒激动道。 “别动不动就搬你妈出来。”方曦和说。 方遒说:“我妈怎么了,我妈哪一点比不上姓辛的?” 方曦和冷眼看他,就听方遒说:“我妈问你要过什么?逼过你什么?她从没拿我要挟过你,从不和你寻死觅活。她怎么这么傻?她怎么不知道你身边留下的全是辛明珠这种——” 方曦和看他,看方遒激动得那个样子,浑身都在发抖。 “方遒,”方曦和把烟在手边茶杯里按灭了,“你妈妈,修的是佛门清净道。” 方遒睁大了眼睛看他。 “我和你傅叔叔,走的是无间地狱门。” “我知道,”方遒嘴唇哆嗦,“你们道不同不相为——” “我告诉你一句话,”方曦和说,“富贵,险中求。” 方遒颤声道:“你根本不要我们,你只要富贵——” “没有富贵,”方曦和站在方遒面前,他身材比方遒高大那么多,每次面对面,方遒总感到巨大的压力,“你以为你方遒是个什么东西。” 方遒不说话了。他双眼发红。 无论他愿不愿意。在方曦和面前,他总要抬着脖子仰望。 “我不是没帮过你,”方曦和对他讲,“给你一笔钱,让你去做生意,你做什么了?” 方遒说:“你们做的生意太脏!” 方曦和冷嘲热讽道:“和生意比起来,慈善家是好做。” 方遒喊道:“我是替你祖上积德!” “你如果好好面对现实,自己能有所成就,”方曦和冷眼瞧着方遒,“今天就犯不着再来求我了!” 梁丘云在接待室已经等过了三个小时,他手撑着脸,难免有些困意。 阿贞站在电视机前,:“云哥,这个好莱坞的动作片,我觉得你也能演!” 阿贞劝他:“没有什么挺不过去的。云哥,咱们一定能等到机会的。” “我没有什么生日愿望,”阿贞坐在片场的篝火边,对他说,“我希望你、我、郭姐、祁禄,还有天天……咱们都好好的,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好——” 门忽然开了,有人打断了梁丘云的美梦:“梁先生,方总要见你。” 梁丘云头一落,眼睛睁开,他立刻站了起来。 方遒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坐在庭院的草坪边。他已经脱了马靴,换了一双皮鞋,这会儿皮鞋上是土,长裤上是土,连他皱皱巴巴的西装胸口上都是一个鞋印。 那叫华子的年轻人到了他面前,华子一双眉毛断了一边,眼神挑衅的,正瞧他。 陈总在楼上皱眉道:“华子,不可以没礼貌!快把人家方遒好好扶起来!” 方曦和站在陈总对面,他瞧着下面方遒那不甘心样,问身边秘书:“那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秘书道:“上午就来了,一直等呢。” 方曦和笑道:“让他下去。” 梁丘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出现了,他身材健硕,与常人不同。陈乐山问:“方老板,这位是?” 方曦和嘴里咬着雪茄,道:“我公司的一位武打演员。” “是真会打?”陈乐山好奇道。 方曦和笑道:“丁望中相中的,说是不用替身。” 华子放过了方遒,眼中的目标忽然挪到了梁丘云脸上。梁丘云杵在原地,对眼前的一切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身后方曦和的秘书过来了,对他道:“你不是有事想求方老板吗?” 梁丘云回了头,就听那秘书讲:“方总刚在楼上夸你拍戏不用替身。你快露一手给他瞧瞧——” 秘书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疾风从对面劈过来。梁丘云本能往后一躲,太阳穴旁边羽绒服的帽子刚刚好从华子鞋底擦过去。梁丘云呼吸停滞,他毫无准备,刚刚那一脚他若是没躲过去,恐怕《狼烟》求来了投资,他梁丘云也没那个命去拍了。 华子对方曦和的亲生儿子多少手下留情,可眼前这个人不同。梁丘云一直往后躲,他摸不清华子的身份,也看不透眼前的局面。梁丘云是不敢和华子交手的。时不时梁丘云还要抬头望一眼楼上的方曦和,可方曦和只是笑眯眯的,远远注视着这一切。梁丘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贱命。 一位少女闯进来,打断了这一切。她背了只单肩书包,冬天也穿了裙子,皮鞋跑在地上,清脆地“哒哒”直响。有人在后面追:“小娴,小娴小姐!” “哥呢,”那女孩儿嚷道,“哥!哥!你在吗!” 梁丘云身上的羽绒服沾满了泥土和脚印,他趴倒在庭院角落被华子踢断了近半的竹林里,双手把头死死护着。他需要方曦和的钱,需要方曦和满意。可怎么样才会让方曦和满意,梁丘云不明白。 至于眼前这个眉毛断了一截的年轻人——梁丘云无权无势,怕遭人秋后算账,只能忍着不还手。 华子听见那少女的声音,忽然收回了踩在梁丘云身上的脚。 方曦和面带笑意,好像刚欣赏完一场美妙的戏剧。连身边秘书都能感觉到老板心情不错,对梁丘云的表现十分满意。 可当梁丘云从泥土里爬起来,上楼来到方曦和面前的时候,方曦和又说:“丁望中骗我的,你这叫不用替身?”梁丘云脸色一白,他脱口而出:“方老板,我……” “我也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了,”方曦和打量着梁丘云这副模样,无奈道,“每次来就是要钱。这些年赔了多少,你自己算一算。” 陈总下楼要找宝贝女儿,谁知好巧不巧,遇见了熟人。 前万邦娱乐艺人经济部门主管,现新城经纪公司经理窦辰晖,正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上楼,与陈总不期而遇。 陈总的独女陈小娴,一上车就要检查华子有没有受伤。 “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打架了吗!”女孩儿不高兴道。 华子坐到她身边,他一条眉毛天生断的,往上挑。车门紧紧关上了,华子捉住陈小娴的手,凑过去在她嫩红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那傻逼都不敢还手,”华子近近瞧着陈小娴的眼睛,忍俊不禁道,“怕什么?” 陈小娴根本没注意到有别人,她的眼里始终只有华子一个。华子一看她,她就脸红了,别的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遒眼睁睁看着华子把那个叫梁丘云的小艺人揍得满地找牙。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方曦和不是他的父亲,恐怕他与这个明明有点本事却被打得不敢还手的梁丘云下场也没什么分别。 费静打来电话的时候,方遒还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西装,坐在冰冷的铁艺长椅上发呆。 傅春生下楼来,正好看见方遒在使劲儿擦西装上的鞋印,发现擦不掉,方遒干脆把西装脱了,只穿着件衬衫就往望仙楼外头的停车场走。 傅春生要拦他:“方遒,方遒!”他赶忙上前捡起西服,对方遒道:“天这么冷,你多穿点!” 方遒听见是他,嘴边冒着白气:“我先走了,傅叔。” 傅春生以为方遒是又心灰意冷了:“听傅叔一句劝,和你爸爸好好说!” “我知道,”方遒神情严肃,对傅春生讲,“我晚上再过来!” 费静是开经纪人的私家车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望仙楼的停车场比外面安全,她把脸上的口罩摘了。方遒一上车,费静就被他紧紧抱进怀里。 费静只听见方遒的呼吸声在她耳边,粗重,又不甘。 “我没事啦,”费静看不见方遒的表情,她在他的怀抱里笑着仰起脸,声音悄悄的,小声告诉他这个惊喜,“我新春晚会的节目留下啦!” “是汤贞帮我的,”费静坐在后座里,吃着经纪人不许她吃的零食,对方遒道,“幸好他出现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要被骂到什么时候。” 费静给方遒递零食,方遒不吃。他撑着脸看窗外,似乎还是有心事。 “你怎么了?”费静问。 方遒说:“你说汤贞好好的一个人……” 费静道:“你又对他有偏见!” 方遒回过头来:“这是偏见吗?他一个男的,长那么好看,成天在这儿跟一帮老爷们在一块,像甘清那种人,还有我爸,他能不知道这些人打什么主意吗——” 费静直接拿零食塞方遒的嘴。 “你思想太肮脏了,”费静说,“在电视台里,只有他帮我。” 方遒含着嘴里的零食,也不嚼。 费静嘟囔道:“汤贞真的是个好人。” “我没说他是个坏人啊,”方遒把零食硬咽下去了,“就觉得不是正经人。” 费静忍俊不禁,又拿零食塞方遒的嘴:“就你最正经了!” 方遒也没有刚刚在望仙楼里那刺头样儿了,他傻笑,在车里躲费静的手。“费静!”他喝道,“你别是看上汤贞了吧!不许移情别恋啊!” “小静,打算什么时候解约啊。” 费静把吃空了的零食袋子放在方遒手里,她靠在方遒胸口,眼神放空了,望着窗外。“我也不知道……”她说,“我现在就想。” 新城影业旗下经纪公司新成立不久,经理窦辰晖可说是十分忙碌。要应付顶头上司铁一般的命令,要绞尽脑汁调查亚星娱乐,还要时不时收到一两封骇人的恐吓信:前任东家好来这一手,特别是副总林大,行事作风鲜少有合法合规的。 “陈乐山没把你怎么样吧。”方曦和坐在沙发里,关怀他。 窦经理把手里的资料打开,苦笑道:“能怎么样。” 傅春生也从外头进来了,关上门。 “那个姓梁的小子,还等在楼下不走。”傅春生道。 方曦和听了也没反应,就让窦经理报告。 “汤贞在亚星娱乐的地位之高,到目前仍然不可撼动,”窦经理说,他拿出一些图表,给方曦和和傅春生看,“与他有关的盈利收入能占到这公司总营收的百分之八十,亚星娱乐对汤贞过于依赖了,会给这个公司造成巨大的风险和隐患。” “你的意思是?”方曦和看他。 窦经理顿了顿:“在这一行,人就是商品。艺人的价值过高,足以颠覆一个公司。汤贞这块牌子,现在就是亚星娱乐最大的一块商标,最知名的一个商品,他们是轻易不肯松手的。” “你有话直说。”方曦和道。 “要拿下汤贞,”窦经理道,“不如直接拿下亚星娱乐。” 傅春生从旁边道:“这不行,他公司那么多艺人,我们不打算培养,只要汤贞一个。” 窦经理对傅春生说:“到时候亚星娱乐到手,其他人等遣散回家,释放他们的合约,只留下汤贞,这不就行了。” 傅春生听了这主意,转过头去看方曦和。 只见方曦和手里夹着烟,一双瞧不出情绪的眼睛,盯在窦经理脸上。 “这主意不——”傅春生对方曦和说,一个“错”字还未出口。 “这主意不好,”方曦和弹了弹烟灰,沉声道,“好好的一出凤还巢,要叫你们唱成绿珠坠楼了。” 窦经理听不懂方曦和的话。傅春生从旁边一想,对窦经理道:“汤贞这个人,平时瞧着没脾气,关键时刻也强硬。要是就这么糟蹋了他老东家,他肯定万万不会同意。” 方曦和方老板,虽说素日里行事作风颇为狠戾,但惜才之心,惜玉之心,还真是有。窦经理也曾听人提起,说汤贞每回来望仙楼,外的人总以为他是来受欺负的,只有内的人才知道,汤贞从来都是方曦和的座上宾。 “那怎么办,”窦经理道,“汤贞那边确实是油盐不进。” 傅春生看了方曦和。 只听方老板道:“亚星娱乐对小汤过于依赖,这一点我们知道,他们自己想必也心中有数。” 傅春生听着,一下子抬起眼来,窦经理也看他。 方曦和悠悠道:“存在问题,就要拿出办法。除了培植新人,他们难免也要控制一下小汤。” 傅春生想了想:“一旦汤贞在亚星施展不开,我们再加以援手,这里面就有余地可操作。” 窦经理一愣:“亚星娱乐会这么傻吗?” 方曦和手里捏着烟,他两个手指满是茧子,把一支细烟稳稳地拿捏着。 “不用太高看他们。”方曦和笑道。 汤贞在新春晚会现场的餐厅吃过了盒饭,许多舞蹈节目的小孩儿围在他身边,要和他一起吃。汤贞盛情难却,同带队老师陪了他们一会儿,这时音乐制作人廖全安打电话来,气急败坏道:“阿贞,你公司把我们这次七首歌全毙了。” 孩子们举着主办方发的年糕串串,道:“阿贞老师!阿贞老师!” 汤贞走到了一楼大厅的无人处,他瞧着玻璃门外,街对过有一家超市。他对手机里问:“怎么会,全毙了?” 廖全安无奈道:“我已经尽了所有努力。”又说:“如果这次合作的人不是你,我连这个电话都不会打。” “我明白,”汤贞道,廖全安在业内是何等的知名度,何等的脾气,为了这一次的合作,廖全安已经十分委曲求全,“我回去问问公司的人,也许是什么搞错了。” 廖全安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他们搞错了。” 电话挂了。汤贞对着手机愣了一会儿,他收起手机,推开眼前的玻璃门。 街对面的超市摆出了一排货架。因为新春晚会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排练,这条街被封在晚会现场里面,市民进不来。汤贞走进超市里,看到货架上摆的拖鞋。他回忆着昨天给那个男孩子脱鞋时看见的尺码,对售货员说,他想买一双男士拖鞋。 售货员平日在这里工作,见多了明星,一直没亲眼见过汤贞。她又激动,又欢喜,汤贞对她一笑,她更手足无措。 她连忙从货架里翻找那个尺码的鞋,边找边抬头看,那站在她眼前的,的确是汤贞本人没错。 “您真人比电视上好看一百倍!”售货员喜不自胜道。 “是吗。”汤贞笑着,把售货员找到的拖鞋接过来。 他两只手本来就小,握着两只大码的男士拖鞋,便显得更小了。汤贞瞧着这两只拖鞋,又感慨道:“有这么大啊。” 第98章 小周 12 艾文涛在酒吧乍一见周子轲,愣了。 “您这是什么打扮?” 周子轲刚从诊所里出来,他谢绝了对方送他回去的车,自己打车来到酒吧。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深灰色羽绒服,今天的周子轲在艾文涛眼里是前所未有的亲民。 酒吧老板乍一也没认出周子轲来,他隔着吧台搓了搓手,忍不住笑:“今天来点什么?” 周子轲上来问老板要烟。 “干嘛去了,打扮成这样。”艾文涛从旁边好奇看他。 周子轲叼了烟,拿了吧台上的打火机点燃,上来先吸了一口。他转头看艾文涛,说着话那烟雾就从嘴里出来了:“做胃镜。” 艾文涛一时半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酒吧老板擦了一瓶41年的威士忌,上来给周子轲倒了个杯底。 周子轲拿过来正要喝,艾文涛一把把他拦住:“刚做完胃镜你喝酒啊?” 周子轲今天真的怪,艾文涛瞧着周子轲忽然冲他笑了一下,这一下笑得,艾文涛那小心脏立时没了主意。“够了。”周子轲对还端着酒等倒第二杯的老板说,他把杯子里那点酒装肚子里。 “怎么你突然想起做胃镜去了?”艾文涛问。 之前学校那么多老师劝,吉叔怎么劝,都不听。 “顺便做的。”周子轲说,他就和八百年没见过香烟了似的,低头几口吸完了半支,把剩下半支摁灭在烟灰缸里。 艾文涛正想问,这是顺哪门子的便啊。周子轲把刚拆封了的那盒烟揣进羽绒服口袋里,突然道:“我走了。” “你、你等会儿!”艾文涛吃惊道。 这好几天没见了,艾文涛本就纳闷,不知道周子轲这段时间失踪一样忙什么呢——圈里传言那个亚星娱乐公司最近新招了个练习生叫周子轲的,就是嘉兰天地的太子爷。艾文涛心道这怎么可能啊,扯蛋呢。可他又确实见不着周子轲的人影。前几天夜里好不容易见了一面,结果周子轲喝了半宿的酒,又一声不吭消失了。 今天再看,状态好像还可以。 “你这两天上哪儿睡觉去了。”艾文涛问。吉叔就想知道这个。 周子轲出了酒吧,外面风大,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觉不出一点冷。反倒是穿着夹克的艾文涛缩着脖子。 艾文涛打量他,又问:“你怎么想起穿羽绒服来了?”正好有辆出租车过来,停在酒吧门口。周子轲瞧艾文涛冷得那样,说:“暖和啊。”他在太阳底下又看了艾文涛一眼,这就算道别了。 汤贞在超市买了双拖鞋,又买了些牛奶饮料,提两个袋子。他走出来,走在日光下,汤贞眯了眯眼,抬起头,望头顶的太阳。 其实汤贞很少有机会,有闲暇,自己一个人这样出来,看看太阳,看看天空。 不知他乖乖去医院了没有。汤贞仰着头,脸上晒得热乎乎的,忽然想。 回到会场,孩子们吃完了盒饭,喊道,阿贞老师,阿贞老师! “给你们买了牛奶!”汤贞走过去。 带队老师说,晚会节目组可以领牛奶的,汤贞老师千万别破费。 “没事,买都买了。”汤贞低声笑着,把手里的一个袋子交给她,和老师一起把里面的牛奶饮料分发给孩子们。 直到夜里七点,汤贞才离开了晚会会场。依据早前定好的工作安排,七点半,他要参加一家海外奢侈品牌在嘉兰天地广场总店举办的红毯活动;九点四十分是两家女性杂志的新春特辑联合采访;十点二十要赶赴电台录制下一周的《汤贞午夜列车》新年特别节目;十一点十分,因为无暇参加这个月的路演,应投资方的要求,要为董灵主演的电影《芭比的野餐》录制贺岁档vcr,还要签五十份的纪念品给全国观众作抽奖礼物。 临近年底,时间紧迫,所有人都忙碌。汤贞走过了红毯,被品牌方专程请去同艺术总监在景观喷泉前合影。总监亲自赠送给汤贞一顶棒球帽,金色的帽子上,绣了一条蜿蜒璀璨的中国龙。这是这位蜚声国际的老牌设计师今年为中国春节特别设计的中国风情款。龙鳞绣得层层分明,龙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台下尽是中外记者,汤贞把帽子接过来,直接戴在头上,那位艺术总监笑容满面,亲切拥抱了他。 品牌方一直安排汤贞和各种人物合影,所有来参加活动的嘉宾人手一顶中国龙的帽子,大概这就是今年主推的潮流单品。汤贞在后台遇到了不少新老朋友,每个人都戴着那顶帽子,来找他自拍。 《大都会》柏主编也到场了,他看着汤贞累得话都说不出来,面对朋友的自拍镜头,还要笑。“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泛滥起来,”柏主编对汤贞说,“就容易贬值。” 汤贞本以为柏主编也是来找他合影的,乍一听见这话,他一愣。 柏主编相貌斯文,对汤贞笑:“无论奢侈品还是人的好心善意,都是这样。” 品牌方一位高管在旁边听见了:“柏主编是说我们的新款单品要贬值?” 柏主编正经八百保证:“它一定会流行起来。” 活动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多数嘉宾都去后台休息了。汤贞听见广场上始终有一阵一阵的欢呼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又出去,到红毯边给等待的歌迷影迷们签名。 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品牌方把汤贞单独请进了店内贵宾室,展示他们艺术总监从国外带来的明年的样衣。时人都晓得汤贞再过几个月就要奔赴法国发展。他背后的大人物早已提前在海外排兵布线,阵仗颇大,有些消息,品牌总部怕是比中国国内还要灵通。 汤贞试穿了几件夹克,设计师们正围着他的时候,汤贞透过更衣室的门,忽然看到店内挂着的几件男士睡衣。 助理小顾找到贵宾室的时候,正看到汤贞在和设计师对话。“他大概……有这么高吧。”汤贞手举在自己上方,在空中比了一下。 设计师殷勤笑道:“您弟弟这么高个子。” 汤贞嘴角动了动,回头正看见小顾进来。汤贞眼睛一亮:“小顾,过年你想要什么礼物?” 店内装潢富丽,布满华彩。小顾瞧着汤贞和那位设计师,错愕地笑了,都忘了刚刚听见什么了:“我、我?” 汤贞一直想找时间给那个年轻人打个电话,问他去医院了没有,回家了没有,吃饭了没有,但一直没有机会,发了条短信,对方也没回。零点过了,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小齐边开车,边透过后视镜看车里满满当当的纸袋。 小顾拆出一顶棒球帽来,放到副驾驶上:“汤贞老师给你买的!” 汤贞头倚靠在窗户上,睁眼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新年夜景,又看回车里的两个小伙子。“平时也没时间去买东西,”汤贞说,忙了一天,他声音有些沙哑了,“等年会再给大家包红包吧。” 小顾拿着自己那顶帽子,戴在头上。“不用不用,”小顾哭笑不得,对汤贞感激道,“您元旦刚给我们发了奖金,哪用得着这么多钱啊。” 汤贞提着手里的大包小包,有品牌的纸袋,也有藏在纸袋里的超市的购物袋,携一身疲惫进了家门。客厅的灯亮着,汤贞换了鞋,大衣解开了扣子,还来不及脱,汤贞就跑到卧室门口去了。 小顾在回去的路上打电话汇报:“忙了一整天,没发生什么事。汤贞老师累得眼睛快睁不开了。” 门开着一条缝,床上安安静静睡着一个男孩子。汤贞走进去,墙上的夜灯亮了,那个男孩趴着,一只手垂在床下面,睡得正沉。 汤贞低下头,仔细端详他的脸。 “排的工作太多了,”小顾对电话里心疼道,“虽说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今天最后录vcr的时候,录了好几次一直重录,汤贞老师嗓子都哑了,声音出不来。” 周子轲倒是自觉,来睡过了汤贞的卧室,就不肯回他的客房睡了。“周……”汤贞尝试叫他,“周子轲?” 他不理,埋头睡得正香。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小周?” 周子轲把脸往枕头里面躲了躲。 “放心吧,云哥,”小顾摆弄着头上的帽子,“《狼烟》年前能补拍完吗?您什么时候回老家?” 汤贞没办法,他拿过周子轲垂在外面的那只手,放回到被子里面。他想给周子轲翻个身,不要趴着睡,这样压迫心脏,第二天眼睛也不舒服。 “干什么啊……”周子轲正睡着,喉咙里突然发出点声音,很是不满。 汤贞说:“你不能这么睡。” 周子轲被迫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一把抓住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把人拉到他跟前来。 周子轲的眼睛从一条缝,逐渐睁大了,他就近看清了汤贞的脸,看清了汤贞布满血丝的眼睛。汤贞几乎是趴在他身上的。“你回来了啊。”周子轲轻声叹息。 汤贞在外面累了一天,忙了一天,早就连眨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会儿乍一听见周子轲这句话,汤贞那颗被人与事耗空了的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这感觉既充实,又虚无缥缈,仿佛是幸福的,又有一些莫名的酸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汤贞并不清楚。就见周子轲压在汤贞的枕头上,人躺在汤贞的被窝里,这个桀骜不驯的,当初对他充满敌意的男孩子因为生了病,在汤贞眼里变成了一个乖乖的听话的小孩。周子轲把手搂在汤贞腰上,把汤贞抱着,似乎只是下意识就把头埋进汤贞胸前的外套里。 “我的胃好难受……”他说,好像睡醒了,见了汤贞,终于有机会诉苦了。 * 不知是不是汤贞的错觉,这次发烧之后的周子轲好像更依赖他了。 汤贞被周子轲紧抱着,不知怎么拒绝——这个本能反应在他脑中出现了一瞬,又烟消云散。周子轲额头紧贴进汤贞外套里面,看来是真的很不舒服。 汤贞有好一会儿不敢动作,他右手抬起来,像安慰一个小孩子,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手心轻轻抚摸周子轲睡得乱翘的头发。 “你睡了多久了,”汤贞小声道,周子轲的手就搂在他腰上,汤贞连背都是紧绷的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下午刚做了胃镜,又饿了这么久,胃当然难受。 “我想吃……”周子轲头还埋在汤贞胸前,闷声道,“上次你做的那个豆腐汤……” 汤贞一愣,他原以为周子轲嘴巴这么挑,不会有什么东西主动想要吃。 汤贞摸周子轲的头发,他感觉周子轲格外脆弱,可能生病的人就是特别缺爱。做胃镜果然可怕,汤贞心有余悸地想。 “豆腐汤,是云丝羹吗?”汤贞问他。 汤贞去厨房做饭前,先拖了几只纸袋进卧室。周子轲赤脚下了床,见汤贞蹲在地板上拆纸袋。汤贞抬头看他:“这都是新买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周子轲一脸意外,看着汤贞。 汤贞到厨房里阅读周子轲从诊所带回来的胃镜报告,他看不太懂,趁锅子没烧开时给诊所打去个电话,正好是那位大夫接。 “没什么太大毛病,”大夫笑着,让汤贞放心,“这位弟弟毕竟年纪还小,主要是平时生活习惯不好,不按时吃药,饮食也不注意。他现在还是炎症,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汤贞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来一半。“谢谢大夫。”他笑道。 锅里的水开了。 大夫嘱咐了汤贞一些事项,平日怎么给这位小弟弟调整饮食,均衡营养,建立良好的生活习惯。汤贞听着,都一一记下。“汤贞老师,可能我有些多管闲事。”大夫忽然道。 汤贞一愣。 “祖静老师告诉我……”大夫在电话里问,“您自己的胃也不怎么好啊?” “啊?”汤贞犹豫道。 “您要不要也来做一个检查?”大夫说。 “我、我早就好了。”汤贞说。 大夫说:“您是不是有一点害怕医院啊。哎哟,千万别讳疾忌医,小心耽误了病情。” “没有的,没有的,”汤贞忙说,“谢谢您的关心了。” 周子轲选了一套深蓝色的睡衣穿上,他扣子没怎么扣齐全,衣领微微敞开了,露出脖颈修长的硬线条。袖口刚好搭在手腕上,裤脚刚好垂在脚面上,长短都合适。他脚上蹬着双羊皮拖鞋,也合脚,也非常舒服。 周子轲在餐桌边坐下了,他眼瞧着窗外,他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了。 汤贞用布巾包了那小瓷碗,端到周子轲的面前。 “穿着合适吗。”汤贞在对面坐下,问周子轲。 冬天北半球上空的星星是最亮的。周子轲忘记小时候是谁告诉他这句话了。 可外面的天是一片晦暗。反倒是汤贞——汤贞瞧着周子轲这一身打扮,笑道:“挺合身的。”汤贞的眼睛是那么亮,亮得周子轲忍不住一直看他。 月白色的瓷碗里漂浮着絮状的云丝。周子轲不知道他是单纯想吃这道羹,还是只想看汤贞半夜三更的,愿意为了他随口一句话而这样不计较地忙碌——他想看到汤贞对他好。“你怎么买那么多睡衣。”周子轲冷不丁问。 汤贞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子轲抬眼看他。汤贞想了想,又说:“你现在也生病,出汗也有的换吧。” 汤贞坐在沙发上回复座机留言。他几乎一整天不在家,可还是有那么多人打到家里来找他。忙完了这些,汤贞就跑去洗澡。周子轲也坐在沙发上,他只要闭上了眼睛,侧耳很仔细地听,就能听见浴室里隔着重重帷幕,隐约传出来的新鲜的水流声。 汤贞在洗澡。 周子轲觉得手里一阵痒,他手肘撑在膝盖上,捂了捂眼睛。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是痒得难受。 周子轲穿着完全合身的睡衣,踩着完全合脚的拖鞋。汤贞家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客人能穿汤贞专门给他买的这些东西了。哪怕留在汤贞家里,这也是属于他的。 汤贞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汤贞短发是湿的,睫毛是湿的,眼睛更是湿透了。发现周子轲坐在主人的床边正吃药,汤贞走过去。 “还发烧吗?”汤贞问。 周子轲耳清目明的,二话不说把两片扑热息痛往嘴里塞。 汤贞的手带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汽,摸了一下周子轲的额头。 “摸着好像退烧了,”汤贞低头在床头找体温计,“你量过体温了吗?” 周子轲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就看汤贞。 郭小莉半夜给汤贞打来电话,气急败坏,上来便说公司又有不安分的练习生出去胡闹,被狗仔拍了:“马上就要新春晚会了,这么难得的机会,临到头又给我来这一出!” 汤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从枕头上爬起来,边揉眼睛边对手机里道:“郭姐,郭姐……发生什么了?” 郭小莉似乎这时候还在亚星娱乐加班,汤贞能听到时不时有电话铃声从听筒里传出来。郭小莉感慨道:“阿贞,咱们的节目又要变动了……我告诉你,你郭姐我算是见得多了,男人长到了十七八岁脑子里成天想的全是那些东西!没有例外!”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只听见他的节目又要变动。也许他的工作又要增多了。这时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来。 汤贞一愣。 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床头,汤贞看见周子轲正沉睡着,就睡在汤贞身边。周子轲眼睛闭了,他的脸离汤贞的手那么近,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汤贞和周子轲正在同一张床上过夜。汤贞嘴巴张了张,手一抖,手机连带着里面郭小莉的声音一同滚落在枕头上。 * 汤贞凌晨四点多钟裹了一件厚羽绒服,推开客厅通往阳台的门,坐到公寓外面去。 他把头从羽绒服帽子里探出来了,呆呆盯着眼前的地板,就这么坐着。一呼吸,白霜便渗进了冷空气里。 周子轲不肯量体温,他看汤贞的眼神像在说,不要让我走。 汤贞只在公司招来的那些十一二岁的练习生中见过这样的眼神。那还都是些孩子,他们一有机会就想黏在汤贞身边,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一受委屈,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睛巴巴望着他们口中的阿贞老师。 这些小孩至多也就到汤贞胸口那么高,他们是真的有许多事情不能做,才那么依赖汤贞的。不像周子轲,汤贞坐在他身边,人都要比他小一截。周子轲有一个显赫的家庭,有一个谁提起来都不太敢相信的姓名,他开的车子比汤贞的保姆车几辆加起来还要贵,那是汤贞不太了解的领域。他到底需要汤贞做什么呢。当他用这种眼神看过来,他是在撒娇吗?他真的不舒服,真的无处可去,真的有委屈,汤贞也全都尽力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汤贞尝试说服他:体温计一直放在消毒盒里,很干净;看看有没有退烧,如果退烧就不用再吃退烧药了;你退了烧,明天也不用再去医院。 “我不赶你走,就量量体温。”汤贞只好说。 周子轲已经退烧了。汤贞给夜间值班的大夫又打了个电话,对方提醒说,这几天注意保暖,别再受寒。 “汤贞老师,您对您弟弟这么好,这样的关心,您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那位大夫还试图劝汤贞去做胃镜检查,汤贞实在害怕,仍然没有答应。 汤贞问周子轲,做胃镜检查可怕吗。周子轲看他,说:“可怕。” 汤贞忽然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他后悔道:“我应该找个人陪你去。” “找谁。”周子轲问。 汤贞这时意识到,在他和周子轲之间——无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给他们帮忙。 “你家里人这几天有找你吗。”汤贞问。 周子轲低头喝汤贞为他煮的热牛奶。摇头。 他喜欢说这样的“谎话”,就好像把汤贞当作傻瓜。他叫周子轲,是个独生子,他父亲是嘉兰天地的掌舵人。任何人听了都知道是假的事情,他却咬死了不肯改口。 汤贞低下头。 “你这样总不回家,你家里人也不想你吗?” “不想。”周子轲毫不犹豫道。 “我妈死了很久了,”周子轲坐在床上,当夜灯的光照过来,阴影覆盖了他半边脸,他对汤贞道,“我爸,他不怎么回家。” 汤贞愣愣的,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周子轲突然开始对他说心里话了。 汤贞坐到床上去,坐到周子轲身边。中央空调再怎么开,室温也还是不如被窝里温暖,汤贞抱住了膝盖,把脚放进周子轲身上的被子里。 “我家里没几个人,没人管我,也没人做饭,”周子轲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外面的饭也特别难吃。” 汤贞慢慢点头了。 他并不了解周子轲的家庭生活,事实上对于周子轲父亲“周世友”这个名字,汤贞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那距离他太遥远。不过像很多故事里写的,像很多戏本里演的,每个家庭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难处。汤贞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怎么,他脑海中突然勾勒出很多戏剧史上经典的悲剧人物,又想起了方老板和他那个关系不好的长子,方遒。 周子轲垂着头,突然揉了揉鼻子。就在汤贞猜测,这番话是不是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的时候,周子轲突然抬起头看了汤贞。他靠近过来,汤贞被他翻了个身,从背后紧紧抱住。 也许是那时候太晚了,有些事情发生就像做梦一样。人醒了回忆起来,也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汤贞后背一开始绷紧了。“你……”莫名其妙的,汤贞说不出“周子轲”这三个字。在他潜意识里,仍有数不清的眼睛、耳朵在他周身,三个具体的字眼说出来,会被人听见了,那就是他犯错的证据。 “你怎么了,小周。”汤贞小声,急切问他。 周子轲不说话。 汤贞跪卧在床上,足足被周子轲这么抱了十多分钟。他不是没想过挣脱,可那男孩子的体格比他大那么多,圈着他的手脚,让汤贞根本动不了。不知是不是汤贞想太多,他总觉得周子轲手臂抱他紧紧的,好像特别特别的难过。 “你早点休息吧。”汤贞劝他。 又轻声道:“我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汤贞有时会想起小时候,他在香城。夜晚躺在被子里,爸爸会帮他掖被角。爸爸说话时声音沉稳,平静,用林爷的话说,是适合讲故事的声音:“乖乖,睡吧。”汤贞说,爸爸,我想听故事。爸爸轻声道:“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呢。” 周子轲在浴室坐了好一阵子都没动静,倒是有水流一直响。汤贞披着睡袍,跪在床上愣愣看那扇通往浴室的门。他意识到周子轲是个不那么爱说话的小男孩,也不怎么表露情绪——烧到那么高的度数,如果不是汤贞遇到了他,他也许会真的一直在车里过夜。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他在里面哭吗?汤贞想。 周子轲出来了,他洗过了脸,看得出额头上的头发湿透了。他站在床边,俯视坐在被窝里担心他的汤贞。 周子轲问汤贞:“你每天都工作这么晚吗。” 汤贞学着爸爸的样子,给他掖被角。 他点头,周子轲看他:“平时也不放假?” 汤贞有点发困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他笑了:“如果哪天观众不想看到我,我就放假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汤贞呆呆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冷风吹拂他的脸,也没有把他彻底吹清醒。他只隐约记得周子轲问他,会不会讲睡前故事。汤贞困极了,便告诉他,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 周子轲掀开被子,后知后觉发现汤贞走了,身边没有人了。 怪不得睡觉时候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周子轲下了床,踩着属于他的拖鞋,推开卧室的门走出去,才过了走廊,他就在阳台门后面看见了汤贞睡袍外面包裹着羽绒服的背影。 周子轲会良心不安吗。 不会。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汤贞用一双满溢着同情的眼睛注视他,关怀他;汤贞不辞辛劳地为他做饭,煮牛奶,忙前忙后;汤贞身体瘦的,裹着柔软的睡袍,被周子轲用力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汤贞问,你怎么了,小周。 汤贞还说:“我会陪着你的。” 为什么有汤贞这样的人。 周子轲朝汤贞走过去。他把阳台门推开了。 他睡前问汤贞,你会唱催眠曲吗。 汤贞在他身旁坐着,睡袍下摆搭在膝盖上,露出那白藕似的两条小腿。汤贞困极了,强打着精神:“我爸爸说,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 周子轲看汤贞的脸,他说他不要故事,他要催眠曲。 “催眠曲?”汤贞迷迷糊糊问。他的头搭到了床头上。 然后周子轲听到了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从汤贞嘴里唱出来,像是儿歌,歌词也听不清楚,周子轲只听见了“月亮”“大河”“爸爸”“妈妈”“回家”几个词。 汤贞唱着唱着,没声音了。他给周子轲唱催眠曲,自己先睡着了。 * 汤贞听见身后有动静。 周子轲走进阳台,他穿着汤贞给他买的一身衣服,踩着汤贞给他挑的那双拖鞋,他看上去就像汤贞豢养的一只大动物。汤贞有时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是属于自己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周子轲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问汤贞。 与汤贞在一起的时候,这男孩子连“社会身份”都十分淡薄。 “我……”汤贞不知为什么,结巴了一下,“我公司发生了点事情,郭姐打电话叫我过去。” 周子轲皱了皱眉,在他看来,可能只有神经病才会半夜打工作电话把人叫醒。 阳台风冷,周子轲只穿单薄的睡衣,他高烧初愈,不能再受寒,汤贞半劝半推,带他回家。阳台门关上,帘子遮住了外面的星空。汤贞刚刚脱下羽绒服,就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汤贞身体又是一僵。 又是这种大动物式的拥抱了。周子轲的头贴在汤贞脖子里。汤贞要去工作了,汤贞有那么多工作,而周子轲看起来只有汤贞。 “你怎么了?”汤贞不无心慌地问他。 周子轲也不说话。 他总是生病,总是肚子饿,他喜欢趴在汤贞的床上呼呼大睡,喜欢和汤贞亲近。其实他不怎么听话,只有待在汤贞家里的时候,只有汤贞陪着他的时候,他才会难得变得温驯。难过的时候,他也像大动物似的不讲话,只像这样抱着汤贞寻求安慰。 他总是自称没有家人,也无家可归,他年纪轻轻驾着一辆车四处游荡,外面城市那么大,他似乎只想藏身在汤贞这小小的屋檐下。汤贞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与这个“小周”的瓜葛,不是“周子轲”。 而汤贞心里又从未像此刻一样的清醒:没有什么“小周”,从头到尾都是周子轲。 汤贞不能再和他,和他们,继续这样的瓜葛——虽然汤贞尚不清楚这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他只是感觉到了危险。 “我给你做点早饭吃,”汤贞说,他从周子轲的拥抱里脱身出来,“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周子轲不睡,他就看着汤贞在厨房忙碌,看着汤贞给尤师傅电话留言,为周子轲安排午餐和晚餐——就像把宠物寄养给宠物医院——汤贞对照着大夫写的用药说明,把周子轲一天下来要吃的药分放进小药盒里:“你要按时吃,饭也按时吃,知道吗?” 周子轲听着他唠叨,眼睛盯他的脸。周子轲发现汤贞的睫毛时不时抬一下,接触到他,就落下去。 汤贞把两个人昨天睡过的床单和被罩拆下来了,不怎么敢碰似的,塞进洗衣店的盒子里,贴上“消毒”的标签。汤贞对周子轲说:“你这几天生病,有什么想换洗的衣服就自己放到一边。” “你今天几点回来。”周子轲问。 汤贞抬起头。 “公司突然出了点事,我不知道今天要到几点。”汤贞老实说。 “你公司不知道你昨天几点回家?”周子轲不开心道。 他到底在不开心什么呢。 汤贞犹豫着,在周子轲身边坐下了。 “你胃不好,年纪这么小,不要再吸烟了。”汤贞第一句话说。 说的是床头放的周子轲的打火机和烟盒。 “公司就是我的家,”汤贞第二句话说,“其实,我平时很少回这个家来。” 汤贞的助理按了门铃,把换好衣服的汤贞接走了。 周子轲推开阳台门,他坐在今早汤贞坐过的那个地方,看外面的天与地。他翻开打火机,点手里的烟。 汤贞说,公司是他的家,是很多人的家,有许许多多像汤贞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在公司找到了归宿。公司出了事就是汤贞的事,忙到多晚他都要负责到底的,就好比周子轲这个后辈有事情,汤贞也不会放下他不管,因为对汤贞来说,周子轲是“亚星娱乐”的孩子。 汤贞还说,他平时经常去外地商演、拍戏,有时候一年半载也回不了家,最近这几个月他只是碰巧在北京:“再过两个月,我要去法国拍戏。可能要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回来了。” “所以……你听听话,好好养病,趁早把身体养好。” 周子轲摘下嘴里的纸卷,呼出烟雾,他朝远处太阳还未升起的晦暗不明的地平线看。 汤贞在向他预告什么? 汤贞到亚星娱乐的时候,不少练习生孩子已经到地下练习室集合了。经纪人郭小莉和几个带队老师正在走廊上对着一张名单勾画,显然,这一整晚,亚星娱乐几乎所有人都在通宵加班。 郭小莉一见汤贞,如同见了救星:“阿贞!” “没关系,别担心。”汤贞和郭小莉抱了抱,对其他几位老师露出微笑,今年的新春之夜,亚星娱乐几十位练习生都将跟随汤贞共同登上十几亿观众瞩目的晚会舞台,这对于亚星来说是太过宝贵的机会。“我们现在调整,一切还来得及。”汤贞对他们道。 汤贞平日里为人处事,总像是被人照顾的那个,只有和他共事过的人才会知道,多半是他照顾别人。 “我们的节目从第一天排练,到今天已经三个多月了。”汤贞走进练习室里,面对那几十位练习生——孩子们还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眉眼尽是不安。汤贞走过去搂了一个眼圈发红的小男孩,对所有人道,“还有四天,咱们就要登台演出了,大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这些每天都在练习室里挥汗如雨,想要搏一个未来的孩子们大声喊道,“我们准备好了!!” “好,”汤贞对他们笑了,“餐厅现在开饭了吧,去吃早饭吧。” 带队老师对孩子们宣布,汤贞老师结束了今晚在嘉兰剧院的《梁祝》演出,就会回公司再次与大家一同练习。汤贞走出地下室,郭小莉从旁告诉他,新春晚会节目组到现在还没把新送上去的《如梦》敲定,不知是歌的问题还是费梦的问题,还是有其他人从中作梗。 汤贞想起前一日费梦半夜给他打的那通电话:“我待会儿往方老板那里去一趟。” 郭小莉问:“上午就去?” “下午林爷要开会,”汤贞看了郭小莉,说,“有电视台给林爷拍片子。” “对了,”郭小莉突然想起来,对汤贞道,“阿云最近受伤了。” “什么?”汤贞看她。 郭小莉似乎考虑了好一阵子,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知汤贞。 “不知道阿云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也不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破相一样。《狼烟》剧组本来就拮据,现在又因为阿云上不了镜,把仅剩的钱都耗在里面了。” 汤贞望着郭小莉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郭小莉斩钉截铁道。 亚星娱乐大楼楼梯上方,密密麻麻的亚星历史照片墙上,还有 mattias 刚出道时,两个年轻人搂着彼此肩膀举着奖杯大笑的合照。 “云哥现在在哪儿?”汤贞问。 “在家养病,”郭小莉道,“他现在这个模样,可不能让媒体拍到了。” “我今天过不去,”汤贞皱眉道,他回头看了小顾和小齐,“你们两个不用跟着我了,去云哥家看看他需要什么照顾吗。” 小齐说,温心和祁禄已经去了。 汤贞又想了想。 “让云哥不用操心《狼烟》,”汤贞对郭小莉道,“方老板如果实在不看好这部片子,我拿钱给丁导……” “这会不会影响到你和方老板你们……”郭小莉眉毛垂下来了。 汤贞看了郭小莉一眼。 方曦和与汤贞谈了一个上午,又留汤贞在望仙楼吃中饭。方老板直言,小汤你辛辛苦苦大半年拍部片子才赚多少钱,自己留着积蓄吧:“丁望中这个人,对自己的作品没有把控力,他就是个吃钱的机器。” “受伤?”方曦和眉头又是一挑,“武打演员,以后要在这条路上走,免不了磕磕碰碰,”方曦和对汤贞道,“你自己不也是吗,都要一路历练过来。” 方遒一直在门外守着,方曦和与汤贞二人单独吃饭到一半,方遒在傅春生的暗示下进去了。汤贞意外发现方遒最近新剪了头发,神态平和,对方曦和一点顶撞的意思也没有。 门外有人端来了新茶,傅春生拿一盒雪茄偷偷塞给方遒。方遒会意,便上前给父亲递雪茄,谁知方曦和不要。 方曦和说:“小汤给你们两个求情,你站在这里,好好听着。” 方遒抬起眼,与远远坐在座位里的汤贞四目相对。 方曦和又冷声道:“以后你汤贞老师在的时候,把烟都收起来。” 方遒扣上雪茄盒,明白,低头:“知道了。” 林汉臣给汤贞打电话的时候,汤贞还在喝方曦和的茶。方老板说,协成发展蔡景行蔡老板,今日携家眷来京:“他太太是你的戏迷,专程挑了今天来,就为了约我和明珠看一趟你的戏。” 林汉臣挂了电话,对身边的电视台编导说:“小汤可能正在路上赶,再等等。” 电视台编导好奇问:“坐在朱经理身边观看排练的那是哪位演员?” 林导抬头一看,什么演员啊。他压低了声音:“是嘉兰剧院的少东家。”说着林导朝后台叫道:“乔贺!” 乔贺已经换好了戏服,和“四九”的扮演者小褚正对台本。林导朝他伸伸手:“去和东家打个招呼。” 那位电视台编导大吃一惊:“嘉兰的少东家?” 林导携了乔贺、小褚、小江等一众演员,走到朱塞经理和那个年轻人面前。 朱塞正说:“子轲,家里现在亲戚都问我,你是不是真报名了那个什么偶像公司——” 林导:“朱经理。” 朱塞回头,一眼看见后面的电视台摄制组。他站起来:“林导,你们刚才不是在拍摄吗?” 周子轲坐第一排,听朱塞与《梁祝》剧组寒暄。 林导说:“早知道少东家今天来看排练,我们就请电视台改天再来。” 朱塞笑道:“没事。”又说:“子轲看过一次《梁祝》了,今天听我说又要排,他就来看看,是对大家上一次的演出印象深刻。” 乔贺在后头站着,他很少看到林导与谁主动交际,说这些客套的奉承话:嘉兰剧院在国内的地位和背景,确实是值得人去低头,去维系这样的关系。哪怕林导也不例外。 林导让开,让乔贺过去和朱经理握手。 乔贺也朝那位少东家伸了手,可周子轲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那意思便是见过了。 莫名的,乔贺突然想起上回见到这位时,小褚说的那句:这位少东家看咱们都不大顺眼。 乔贺觉得,不是看着不顺眼,是人家眼里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现代社会,人与人交际的方法还是那么老一套:你喜欢什么样的戏,你到哪里去度假,你孩子在哪所学校读书,你老丈人退休了吗。科技发达了,人的观念还陈旧呢。人与人彼此划分成不同阶级,像是个攀岩的阶梯。当所有人都向上爬的时候,周世友和穆蕙兰的这个儿子——周子轲,他从一生下来就站在所有的顶端。像乔贺一类人,倾其一生向上攀爬,恐怕也爬不到周子轲出生时站过的那个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交际,无非是做给嘉兰的人看看,做给朱经理看。 电视台编导从旁问:“汤贞老师什么时候过来?” 朱塞一听,意外道:“汤贞还没来啊。” 林导对电视台的人和朱经理解释:“小汤很少迟到,遇到事了。” 电视台编导点头,看着手里的笔记,他突然笑问:“乔贺老师,一会儿,咱们节目可能要问问您和汤贞老师当年那段绯闻的事,您别介意。” 周围人一听这个,忍不忍的都笑。乔贺神情尴尬,颇没办法:“都是假的,有什么好问。” 林导对电视台的人道:“你们不要坑乔贺啊。” 那位编导解释:“不是最近有个东南亚那边的杂志在网上爆火,说介绍咱们汤贞老师的时候列出一个‘四大绯闻男友’,话题轰动,把乔贺老师也给添进去了。我们才想着要不要问问您本人,您可以借机澄清一下!” 小褚在后头窃窃私语问小江:“四大绯闻男友?谁啊?” 小江掰着手指头跟小褚数:“乔贺老师,那位姓梁的大哥……” “这才两个啊。”小褚说。 “不知道,”小江绞尽脑汁想了想,“难道还有祁禄?骆天天?林导?” “有没有我啊?”小褚突然问。 小江笑道:“要不要脸啊!” “汤贞老师搂着我照过照片呢!”小褚正和小江开玩笑,余光瞥见身后,坐在第一排那位刚刚还目中无人的嘉兰剧院少东家,正冷眼瞧着他们俩,小褚脸上那笑一下子收敛起来。 汤贞从后门进了嘉兰剧院,让小顾去通知林爷他到了,让小齐去下面买送给剧组成员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饮料。汤贞一个人急匆匆上楼,进了自己的休息室。他放下手里的水杯和剧本,脱下鞋子就往更衣室走。 祝英台这身行头本来就麻烦,汤贞赶时间,光着脚在更衣室里走来走去,衣服脱下来丢到地上也不管。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的时候,汤贞才刚刚把英台的束胸缠在身上。他用力把那条白布在胸口勒紧了。 “谁?”汤贞问,他踩着拖鞋,随手拿过一件大衣披上,出去开门。 门刚启了一条缝,一股强硬的外力推开门,进来了。 汤贞甚至来不及躲,他眼看着周子轲凭空出现。很奇怪,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同吃饭、聊天,甚至在同一个被窝里过夜。这会儿在嘉兰剧院乍一见到周子轲,汤贞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周子轲走进来,注意到了汤贞从头到脚这身打扮,他一双眼睛从未有这样的黑,墨似的,他把汤贞抱住了。 汤贞用气声问:“你干什么?” 周子轲还没干什么呢,休息室外又有人敲门:“汤贞老师,我把饮料买来了!”是小齐,“云哥刚刚回电话了,说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睡觉,没听见。” 汤贞脸贴在周子轲肩头上,张着嘴,一声儿不敢出。 第99章 小周 13 小齐对走廊尽头的剧院员工喊道:“您好!我是汤贞老师的助理,麻烦您给开个门!” 那工作人员过来,显然认识小齐:“我刚刚看你们汤贞老师跑过来了,人不在?” 门开了,小齐提着手里满满当当的饮料。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汤贞来时拿的剧本就放在桌子上。 “汤贞老师?”小齐把手里饮料搁下了,他四处看看,走进休息室里的走廊,挨个房间敲门,推门,“汤贞老师?” 没有人。 更衣室地面铺了浅棕色的拼接地毯,人在上面走也发不出声音,四周尽是挂满了戏服与配饰的衣架,稍微一碰,就带动一片丁零当啷地响。 汤贞刚刚膝行到门边落锁,接着就被周子轲搂回去了,周子轲看上去是丝毫不怕小齐发现他们的,或者说,他干脆就很希望被发现,巴不得现在就叫嘉兰剧院的人全都知道,他正和汤贞在一起——就是那个谁想约他都约不到的汤贞,就是那个照顾了周子轲这么多天,又想把他推开的汤贞。 你干什么。这是汤贞说的最后一句话。 周子轲低下头,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像做贼一样,像是个强盗。 这感觉并不坏。 他用鼻尖蹭了蹭汤贞的脸蛋,不是沉睡时安安静静贴在枕头上的脸蛋,是因为慌,因为怕,因为周子轲的肆无忌惮而透红了的汤贞的脸。 小齐找了工作人员打开休息室的门的时候,汤贞的身体好像瞬间变得僵硬。 只有亲手触摸过了,搂过了,抱过了,周子轲才确定汤贞真的不是那些云雾、那些尘烟化作的幌子,汤贞是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与周子轲同样的时空,与他脚踩着同样的大地、河流。周子轲垂下脖子,他趁汤贞不在意,忽然低头含住汤贞的嘴唇。 汤贞身体颤了颤,不动了。他被周子轲吻住嘴,眼睛睁得更大,湿润的眼珠里映的全是周子轲的影子。 小齐在休息室里一扇扇推开门,问话声越来越大:“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周子轲把他们的汤贞老师搂在怀里。第一次的吻结束了,周子轲的鼻尖还在汤贞眼前,周子轲气喘吁吁,一双眼睛紧盯汤贞的脸——连吻起来也和他想象里的并无差别。 甚至更好,更像是“汤贞”。 对周子轲来说,“汤贞”代表了什么? 被严重挑起的好奇心?无法填补的乏味空虚?还是单纯的,因为他看了汤贞的一部电影,他便和艾文涛那些成日拿明星取乐的朋友一样,也想和这个传说中的“汤贞”发生一些关系,一些肌肤之亲。 可汤贞总是避开他。每当周子轲自觉离汤贞更近了,汤贞便要找各种借口闪躲和回避。 可能汤贞也知道周子轲不是个好人。周子轲是个混帐的,冷心肠的,被父母唾弃的,被前女友们诅咒的,令长辈们失望的不肖子。因为周子轲从来不是个善茬,所以汤贞也想离他远点。 那汤贞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呢? 汤贞脸红透了,耳朵也像滴血。他微张开嘴巴喘气,湿透了的眼睛抬起来,望周子轲近在咫尺的年轻的面孔。他们刚刚接了吻,是那种只有在情人间才会有的吻。周子轲把他紧紧抱着。这个前几天还病怏怏的需要汤贞彻夜照顾的男孩,他到底想要什么。 小齐走到了汤贞的更衣室门口,大概念着汤贞从不在人前换衣服,害怕暴露皮肤,也不肯让任何人进他的更衣室——小齐没有直接转动门把手,反而是轻推了推门:“汤贞老师,您在里面吗?” 周子轲吻汤贞的脸,像吃一颗荔枝一样,继续含吻汤贞的嘴唇。也许是幻觉吧,周子轲居然在那柔软的嘴唇里尝到了一股甜味,像是汤贞为他榨的果蔬汁的甜味,又像汤贞衣服里惯有的那股香味。 从门外忽然响起更大的动静。 “小汤在哪里,”是那个导演林汉臣,急步走进来,“小汤来了没有!几点了,让电视台一直等。” 汤贞的助理小顾跟进来道:“来了来了,汤贞老师和我们一起来的,自己先来换衣服的!” * 周子轲今天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汤贞汲取了一点氧气,手撑着地毯,想要起来。 周子轲还半跪在原处,不动,堵着汤贞的路。 更衣室外更吵了,脚步声杂乱,不知进来了多少人。 周子轲甚至听见朱塞的声音,隔着身旁这扇单薄的木门,朱塞一边安抚林导,一边在电话里说:“子轲还没有走,他的车还在楼下,你们去三楼包厢找一找。” “我现在在汤贞的休息室,如果你们见到汤贞老师,就把他请过来。” 汤贞低着头眨眼睛,眼里那点湿润的因子扩散了,覆盖住整面眼球,也许很快会蒸发,或是被汤贞自我消化。周子轲还有点懵,表情很僵硬。汤贞抬起头,刚刚被周子轲亲得通红的嘴唇抿了抿,汤贞用口型对周子轲道:“你先让一下。” 周子轲半跪在他眼前,不动。 汤贞眉头一蹙:“我已经迟到了……” 汤贞没有指责周子轲,没有骂他,汤贞仍在和周子轲商量。 周子轲直起身,站起来,让出了半条路,他看着汤贞从他面前走过去。 汤贞感觉不到疼吗?周子轲下意识想。 门外忽的有人敲门,伴随着林汉臣那老头子的声音:“小汤,小汤!”林导又对外面道:“小汤应该不会乱跑,工作时间,他很听话——小汤!听见我说话了吗,你在不在里面?” 周子轲看着汤贞转头望向门,汤贞安静了一会儿,怯怯地出声音:“林爷?” 他声音里没有哭腔了,倒迷迷糊糊的,仿佛安静了这么久是睡着了,才醒。 林汉臣与朱经理既气愤又感慨:“白天夜里的,排的满满当当全是工作!孩子晚上就睡两三个小时,怎么休息,上了台状态能不被影响吗?” 朱塞在旁边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祝英台”一身行头被匆忙穿戴到了汤贞身上,也不怕再弄出动静了。小齐说:“汤贞老师,小顾在这里等着您,我先下去把饮料分发了!” 汤贞双手绕到背后系兜肚的结扣,他匆忙应道:“好!” 结扣垂在了腰窝上,周子轲睁眼瞧着,一声不吭。汤贞弯腰把手套进繁复的一层又一层薄衫里,把周子轲刚刚亲过搂过,那片仿佛还在发烫的后背和肩头全包裹住。汤贞始终低着头,他好像知道背后有人正看他,他眼睛也低着,连透过镜子的一个对视也不敢有。 汤贞又弯腰穿罩在外面的第二件裤子了,然后是英台的鞋子。他拿过那件被精心收纳在衣罩里的绣了鸟羽的戏服,拆开罩子,敞开了,披挂在身上,低头一粒粒扣扣子。 汤贞关上了衣橱门,这整个过程里,汤贞始终当他身后的周子轲不存在,他低着头就打算走。 朱经理在外面打电话:“吉叔……还在找,一眨眼就看不到子轲了。” 汤贞手扶在更衣室的门上,手指握住了门把手。 “他是好好吃饭了,”朱塞在外面讲着,突然笑道,“我问他了,今天,早饭也吃了,午饭是也吃了,”朱塞越讲越喜不自胜,“还知道主动过来,来蕙兰的剧院看戏,说想看《梁祝》。” “十八岁了,子轲也要慢慢懂事了。” 汤贞眼睛垂着,他回过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似的朝背后看去。 朱经理正和吉叔讲着电话,忽然瞧见身边更衣室的门一震,连带着“砰”得一声响,又归于平静。 吉叔在电话里兴奋道:“那我现在就过去吧!小朱你问问子轲,晚饭他想吃什么啊?” 朱经理回神:“您就别忙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子轲该回家吃年夜饭了——” 汤贞后背紧贴了更衣室的门,周子轲吻他,把他紧抱着。把英台的外在与内在,把汤贞的整个人,全抱在他的怀抱里。 周子轲一句话也不说,汤贞只不过回头看了他一眼,周子轲就好像无形中被什么牵引了,牵制了。周子轲气喘吁吁,把头垂在汤贞脖子里,吻才刚结束,他又去含汤贞微张开了喘气的嘴唇。 他似乎是有些话想对汤贞说的,可他说不出来,周子轲天生就不会,不会低头。他只是像这样把汤贞抱着——汤贞会明白的,他想他会明白的。 周子轲一度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汤贞出了这扇门,也许就再不会理会他。不会看他,不会关心他,不会再那样为他彻夜忙碌了——周子轲十分需要这些吗,好像也不是吧,能照顾他的人明明满世界全是。 他只是想要汤贞。 汤贞被周子轲居高临下地吻,不得不仰起头。 这感觉很奇怪,挥之不去。从刚才到现在,汤贞脑子里一直是这些印象,蛊惑着他,令他恐惧。他垂下脖子,周子轲忽然亲吻了他的耳后,汤贞便觉得连耳后也是滚烫的了。 他是不受控制的,汤贞不知道周子轲对他做了什么。周子轲抱着他一直吻他,吻得汤贞脑中是雪落一般,所有的念头、想法支离破碎。 周子轲看上去总是冷冷淡淡的,他五官锋利,眉宇间天然有股傲气。生病时再怎么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病怏怏的了,也不肯让汤贞靠近。汤贞吃力地把他从走廊捡进休息室里,用自己的羽绒服小心翼翼包住他,铺开小梅花棉被为他保暖,他也丝毫不领情,不感谢汤贞的一丁点好意。 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汤贞找不到他的名字,工作忙碌时偶尔想起来,也怀疑自己记得的是不是那样一张面孔,一直找不到,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记错了,那只是汤贞的梦。 周子轲额头紧贴在汤贞的额头上,周子轲流了些汗,眉头根根湿润。汤贞眼睛睁开了,视线在周子轲面容上流连,观察周子轲眉眼的形状,鼻梁的弧度,嘴唇的深浅。汤贞没有记错。 这就是那个人。 林导站起来,他原本正与朱经理和电视台的编导讲话。这会儿一屋子人忽然安静了。 他们看着汤贞打开更衣室的门,身着戏服从里面出来,又很快把门关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汤贞着急道,“糊涂了,穿衣服多废了点时间……不好意思。” “好,好,”林导带着汤贞往外走,“乔贺在楼下等着呢,走。” 朱经理留意到汤贞眼睛有点红,嘴唇也比往常更红。朱塞低头回秘书短信的时候,又抬眼看了那扇平凡无奇的更衣室门——那“砰”得一声也许是他的幻觉。 汤贞在走廊上走,从人群中回了头,没有人再去检查更衣室紧闭的门。小顾帮汤贞拿着热水杯,把休息室门也关上了。 林导在会议室再一次谈剧本,电视台正拍着,他突然叫汤贞:“小汤。” 汤贞坐乔贺身边,一直低着头握着笔看剧本。他眼神飘飘忽忽的,若有所思。林导一叫他,汤贞条件反射脑袋一抬,身体向后老老实实坐正。 “你说说,祝英台一心向往自由,为什么最后到了梁兄的坟前,她却不再跑了?” 汤贞眼睛是望着林汉臣的。 “小汤?”林汉臣问。 就在汤贞双手握住剧本,正准备从英台这悲剧人生的角度仔细作答的时候,朱塞身后跟着一群嘉兰剧院的工作人员,把好不容易露面的太子爷包围在中间,浩浩荡荡从会议室门口过去。 汤贞的视线在门外停顿了。 当夜,嘉兰剧院灯火通明,剧场里掌声阵阵不绝。闪光灯中,《梁祝》剧组结束了农历新年前最后一场演出。演员走上台来谢幕,汤贞与乔贺还有其他演员们并肩朝台下观众微笑,鞠躬。汤贞的眼神不自觉朝远处那模模糊糊的三楼包厢上望,台下记者叫他,汤贞老师,汤贞老师,看我们的镜头。 知名建筑师潘鸿野在演出结束后一直等在观众休息室里。工作人员把剧组一行人请进来,潘鸿野根本不看前面的人,仰着头只等汤贞露面。 汤贞早先见过他许多次,再见已经很面熟了。潘鸿野对林导毕恭毕敬,对汤贞也是格外尊重。合影时潘鸿野手揽在汤贞穿着戏服的肩头上,表现得既亲切,又有风度。汤贞也笑,友善地望了镜头。等照片拍完,潘鸿野自然而然把手拿开。他对汤贞煞有介事道:“汤贞小老师今天的表演和上一次比,又看得出很多细节上的不同了!” 汤贞问他是哪里不同。 潘鸿野的朋友在后面等着,这时走过来:“潘工,先让我和汤贞老师留个纪念好不好?” 演员们一走,休息室里宾客也逐渐散去。数潘鸿野溜得最快,后面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瞧见他匆忙的背影和脑后的少白头,纷纷笑了,连潘工那位朋友也跟着一起笑。 “走吧,喝一杯。” “不夜天?” 几个人交换了眼神,笑容更隐晦,走进嘉兰剧院楼梯的阴影里。 *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没有概念。 他从小长得漂亮,生的好看,胳膊腿细长,古灵精怪。大人们宠他,同学们羡慕他,他跟着体操队学过体操,在游泳队里练过游泳。从小他就是学校文艺演出的中心人物——无论什么骆天天都能会上一点,所有来学校挑小孩的老师、教练都找上过他,而因为一切都太简单,骆天天总是半途而废,他没有什么成就感,干什么都走不到最后,又被这些队伍筛下来。 对此,骆天天后来向他哥讨教过:“你为什么这么厉害,怎么什么都会啊?” 汤贞那时候还住练习生宿舍,梁丘云抱着枕头和被子去睡小床了,把大床让给汤贞和来借宿的骆天天趴一个被窝里。汤贞的剧本还摊在枕头上,汤贞在这里背了一晚上了,还有厚厚的半本没背。“我怎么了?”汤贞歪头看他。 骆天天看他那恐怖的比五本课本加起来还厚的剧本,又低头看自己枕头上翻开的语文课本,他生气道:“我背不过课文——” “别再贪玩了。”汤贞说他,汤贞把骆天天耳朵里塞的一只随身听耳机摘下来,认真道,“你专心一点背,早就背过了。” 十一岁那年,骆天天的大姨突然来到家里——有一家艺人经纪公司新成立,把大姨挖了去,一群人正在四处寻找有才华的条件出众的孩子。大姨对骆天天的妈妈再三保证,艺人公司的培训就和以前练体操、进游泳队一样,对孩子绝对没坏处。又说,他们一定会好好培养天天,捧红天天:“不能把咱自家孩子的才华浪费了!” 在十四岁之前,骆天天听到的始终是这种话:“咱们公司这几年的练习生里得分最高的一直是你,天天。等你出道那天,你一定会大红大紫,出专辑,演电影,到时候可别把大家忘了!” 梁丘云也不无感慨地对骆天天说过:“你会红的。” 骆天天坐在他机车后座上,骆天天对红不红的其实并不关心,他问:“你什么时候出道?” 梁丘云摇摇头,骆天天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绿灯亮起来。骆天天喊道:“我去和我大姨说,我、你、祁禄,我们仨一块儿出道,怎么样!” 梁丘云把他的机车在路上慢速地开。梁丘云笑哼一声:“我给你们俩当经纪人怎么样?” 骆天天也高声喊:“你爱当什么当什么!反正我大姨全都听我的!”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并没有概念。 十四岁那年,亚星娱乐来了一位“插班生”,他有一个在往后几年红遍了全国,令几亿人都记住了的名字。他叫汤贞。 因为练习生宿舍当时住满了人,公司不得不把这个插班生安排进了梁丘云住的单人宿舍。就这样,汤贞走进了骆天天身边的三人小圈子里,也走进了骆天天的生活。 骆天天忽然间多了一个哥哥,可隐隐约约的,他过去曾拥有的也在飞快失去。 汤贞出现在亚星娱乐以后,许多人都对骆天天说过,说天天你吃亏了,吃了大亏,让汤贞把所有本该属于你的机会全都抢走了。 骆天天当时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公司老板毛成瑞在一次关于“木卫二”的会议上问天天愿不愿意做“摇滚偶像”。 “什么意思。”骆天天问,他从来没听过摇滚音乐,从小到大他只会唱流行歌曲。 “你和阿贞在形象上已经比较相似了,”毛成瑞想了想,说,“天天想不想尝试一下别的风格?” “可我不会啊……”骆天天愣道。 负责“木卫二”的经纪人魏萍不乐意了。她说,毛总,汤贞眼下正火,现在市场上全是他带来的这股风潮,观众们现在就喜欢这种类型的艺人,你让刚出道的天天唱他不拿手的歌,从中好杀出一条血路,根本就不可能:“别的公司艺人现在模仿汤贞还来不及,公司有这种天然优势,凭什么不让我们利用?” 骆天天那天和他的队友们坐在会议室里,就这么听着,也不敢开腔。大人们看似在问骆天天的意见,可他们互相争执,并不会停下来真的听骆天天的内心想法。 毛成瑞确实说不过魏萍,他余光瞥了旁边的骆天天一眼。“天天,”他意外道,“你的痣呢?” 骆天天抬头,他愣了愣。“我打了,”骆天天说,犹豫道,“我哥脸上没痣,干干净净的,那么好看……”他顿了顿,瞧着毛成瑞脸上的异色,说:“我也不想有……” 汤贞在电话中沉思。他说:“你和你的队友们商量过了吗,天天。” 骆天天抱着话筒嘟囔:“问他们干嘛,我跟他们又不熟……” 过去几年,骆天天只在他的四人小圈子里玩,他不喜欢搭理别的小孩。 “以后你们要一起工作,在一个组合就是同伴了,要相互扶持,”汤贞劝他,“你未来要做组合的主心骨,不能不和大家沟通。” “木卫二”的其他成员对组合的未来发展方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在骆天天面前嘻嘻哈哈的,说半天也没有一句有用的话,但骆天天知道,到了背后,他们会像骂栾小凡一样臭骂他。 就像“南北桥”是魏萍给栾小凡组建的组合一样,“木卫二”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骆天天成立的,他是主唱,所有观众都看他,所有的资源都会向他倾斜。在公司很多人看来,骆天天红是应该红,红是天经地义。如果红不了,混到和栾小凡一样去吸毒,那就是骆天天浪费了公司所有人的心血,糟蹋了队友那么多年的苦练和未来前途。 骆天天觉得冤枉,每次经纪人魏萍拿这些来压他,他总觉得不公平。栾小凡一直是毛总的远房亲戚,可骆天天的大姨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亚星娱乐了。他本来就是所有练习生里得分最高的那个,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木卫二”做主唱的。再说了,他都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如果不是他妈一直惦记着,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街坊四邻同事朋友们夸下海口。如果不是“木卫二”的项目准备了太久,魏萍错失了汤贞,是红极了眼,死活不肯对天天松手。 如果不是他想在梁丘云面前争一口气。 祁禄对骆天天说了他心里的想法:“我觉得,天天你还是不要和汤贞太像了。” 为什么。骆天天问他。 祁禄坐在骆天天身边台阶上,欲言又止。 “你也觉得我特别不如我哥,是不是。”骆天天问。一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小腿,骆天天一看,祁禄给他买了橘子汽水。 “我没这么说。” “不用安慰我。”骆天天说。 祁禄向来不善言辞。“你和汤贞不一样,你有你的好,你没必要学他。” 骆天天看他一眼。“我哪儿好,”骆天天说着,面朝向祁禄转过来,“你现在告诉我,禄禄,我哪儿好,”骆天天把手摊在祁禄面前,耍赖一样,“你说五条儿,就说五条儿我哪里好。” 自从“木卫二”的出道排上日程,骆天天已经很久没和人耍过这种无赖了。祁禄挠了挠头发,他掰着手指,一条儿一条儿地想,说,骆天天到底有哪里是和汤贞不一样的好。 骆天天听着祁禄在他身边费尽口舌,他突然笑了。祁禄这神经病,连“天天你家里养猫,你会照顾猫”这种都拿出来当优点说了。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骆天天眉毛一耷拉,拎着手里的汽水瓶。 祁禄看着他。 “我都和云哥学的。”祁禄道。 “梁丘云不是什么好人,”骆天天用手里的汽水瓶在地上划,“你以后别学他了。” 祁禄还看着他。 “云哥说……”祁禄犹豫了一下,“他说等咱们出道那天,他想请咱们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道,“他那点破钱,请得起吗他。” 祁禄还在怀念昔日四个人的友谊。祁禄是个傻瓜,到现在还总希望骆天天和梁丘云能和好。可骆天天已经不需要梁丘云了。骆天天身边的小圈子,从最初的三个人,变成四个人,随着汤贞这个“插班生”越来越忙,总是见不着面,如今就剩下他和祁禄两个。 “‘木卫二’那几个人都特不喜欢我,”骆天天说,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告诉祁禄,“我哥让我和他们相互扶持。他们不会扶持我的,只有你会扶持我。” “他们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扶持你,”祁禄说,“是还不了解你。” 骆天天抬头看了祁禄。 骆天天一度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问题。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梁丘云一直讨厌他。他心里那么惦念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对他认真过。 那为什么祁禄还不讨厌他呢。 祁禄把骆天天送到家门口:“你早睡吧,明天还得训练。” “魏萍这两天半夜给你打电话吗?”骆天天问。 “打。” “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是怕你贪玩,不好好练习,”祁禄说,又想了想,“你也不用太紧张,我走了。” 祁禄是个好人。骆天天想。虽然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像梁丘云那样善变——记忆里他爸喝多了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突然变一张脸。 但至少现在,祁禄还是那个好人,从小到大,一直这么好。 所有人都走了,骆天天家门外的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祁禄还在骆天天身边。 “以前我还想过,我跟你,还有梁丘云,咱们仨一块儿出道呢!”骆天天抬起头对已经转身走到巷口的祁禄说。 祁禄回过头。 “他和汤贞一块儿,咱们俩一块儿,谁也不落下!”祁禄道。 * 那一年的六月十九日。 骆天天被人从损毁的车里拖出来,下一个被拖出来的是祁禄。他们刚刚参加完“木卫二”出道前的第一次录影。骆天天毫发无伤,而祁禄身上的打歌服只穿过一次,就已经被车翻过来时摔碎的车玻璃弄得一身碎末,玻璃碎片落了一身,把衣服划开好几道口子。祁禄头耷拉着,有血从他头上脖子里往下流。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的未来究竟是如何想象的呢。 做偶像,在台上唱歌,跳舞,尽情耍宝,扮酷耍帅。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握着话筒说些逗歌迷开心的俏皮话。他们在电视机里聊天,笑闹,做游戏,一切看起来轻松、简单、快乐、惬意。 “天天,”经纪人魏萍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四位成员的面,把翘班的骆天天叫到跟前,“祁禄在车里护着你。他是用他自己的前途,换了你的前途。现在‘木卫二’出道延迟,大家的前途都拴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还不好好练习——” “天天,”祁禄坐在病床上,脖子上还缠着一圈圈的纱布,骆天天再一次翘班来看他了,祁禄在纸上写,“你唱歌比我好听。” 又写:“我不喜欢唱歌,我也不爱说话。” “你再这么哭,嗓子哭哑了,咱们俩练这么多年,谁都没法唱了。”祁禄无可奈何道。 有一句话横亘在骆天天嗓子眼里:我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过去他说这句话,孩子们都羡慕他,那是一群日思夜想出道却不得的人,大人们则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都是大人逼你的啊?” 而现在他再说这句话,魏萍会上来给他一个巴掌。 “木卫二”比原定计划推迟了半个月出道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骆天天过得浑浑噩噩,所有事情都不真实。他顶着“小汤贞”的头衔,在报纸上获得了爆炸一般的版面。汤贞也专门排出日程,几次带着骆天天,带着自己的后辈“小汤贞”一起演出、参加各种收视率奇高的综艺节目。 骆天天原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和汤贞一起站在台上,全中国怕是就没有别的艺人可以比过他们兄弟俩的风头。 可事实是,骆天天依着台本做开场的自我介绍,结束时和汤贞一起唱了一首歌。除此之外,这个节目就不需要他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得汤贞的光芒,连台下的摄影机都不允许。 不认识的观众说,他是谁,他怎么和汤贞这么像。 认识他的观众则回答:“他就是那个小汤贞!” 各地演出机构给魏萍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约不到 mattias 的演出,便转过来约木卫二:“你们公司是不是出了一个小汤贞啊!”骆天天在她的办公室里,犹豫再三:“他们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们会知道的。”魏萍向他保证。 “木卫二”首张单曲在公司的力推下,在汤贞本人的加持下,最终成绩不功不过,虽然和 mattias 无法比较,却也已经刷新了南北桥过去的最高记录。那个数字对骆天天来说略显寒酸,可对经纪人魏萍本人来说,却已经是成功了。 “再接再厉,趁热打铁!”魏萍拍骆天天的肩膀。 录制第二张单曲的深夜,亚星娱乐的董事长毛成瑞来到了录音棚里。 “天天,来。”他隔着一面玻璃,招手叫他。 骆天天摘下耳机,从里面出来。 从十一岁那年,骆天天被他大姨牵着手带到毛成瑞面前,到如今毛成瑞终于看到他出道了,八年,对骆天天来说,在“亚星娱乐”的生活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一半。 “这个成绩……我不喜欢……”在毛成瑞面前,骆天天说了实话,他头垂着,“我原本以为……毛总,我和我哥,真的差这么多吗?” “不差那么多。”毛总说。 “那为什么我们的销量,连 mattias 的一半都不到?”这和骆天天原本以为的并不一样。 毛成瑞对骆天天说,收藏家会为了一幅拙劣的真品一掷千金,却不会争相购买一张完美的仿作:“从第一天进公司我就告诉你们,去找自己的路。” 毛总铺开录音棚咖啡桌上的餐巾纸。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星球,那是“亚星娱乐”标志性的星球logo。毛总在星球四周画了第一条轨道,轨道上生出一只圆圆胖胖的小飞船。在相反的方向,毛总又画了第二条轨道,一颗圆圆的钻石般的小卫星镶嵌在上面。 毛总寄希望于骆天天能主动从“木卫二”内部,趁一切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扭转局面。 骆天天也希望这辆正在加速行驶的火车能找到它的方向。 “木卫二”的第二张单曲在魏萍的催促下火速发行,不仅没有抬高第一张的余热,成绩反而大幅跌落,销量惨淡。对魏萍来说“木卫二”只是一个项目。对骆天天和他的队友们,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组合,是他们的全部。 观众只肯为这场大型模仿秀掏一次钱,他们宁愿看那些跑调的五音不全的歌手在台上出乖露丑,也不愿意花费时间去看骆天天们辛苦排练无数遍的模仿演出。 几次演出结束,骆天天坐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木卫二”其他四个人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出道前所有人都盼望着自己会有一个好结果。可“出道”并不是结果,只是另一个开始,一旦走出了亚星,外面世界竞争之激烈,规则之残酷,观众的难以捉摸,根本不是亚星区区练习生班子里的小小斗争可以比的。 出道以后,骆天天和汤贞见面的机会反而多了。在节目后台,在演出现场,汤贞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汤贞还在担心祁禄的意外会给骆天天带来什么影响,这让骆天天心生愧疚——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看过祁禄了。“木卫二”这种成绩,让他怎么有脸去。 骆天天把毛总上次告诉他的对汤贞讲了。汤贞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骆天天以为汤贞会给他拿定什么主意,像魏萍那样。 可汤贞只是过来,再次把骆天天抱住。 “天天,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自己要想清楚,”汤贞在他耳边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哥都支持你,会帮你。不用怕,也别担心。” 汤贞约天天一起去探望祁禄。 骆天天想了一会儿,还是找借口回绝了。 汤贞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可他并不能控制整个宇宙,有些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歌迷都控制不了。骆天天以“小汤贞”的形象发了第三支单曲,无论汤贞本人如何去推荐,如何在魏萍的恳求下安排档期,带“木卫二”五个人上遍了几乎所有能上的节目,不仅在大众中间没有引起更多好感,反而激起了汤贞庞大歌迷群体的集体逆反。 印着“木卫二”唱片封面的海报被从街头巷尾撕下来,骆天天还没有得到属于他自己的歌迷,就惹来了越来越多的骂声,有些音像连锁商店甚至因为受不了汤贞歌迷的投诉,主动下架了“木卫二”的最新单曲。骆天天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或者哪一步是错的。对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能理解。出道以后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大脑因为缺少休息也日渐麻木了,想事情都想不太明白。 汤贞能给他们的资源全都给了,不仅帮助越来越小,甚至开始起反作用。骆天天有时候会在录影现场遇见梁丘云,自从那一夜过去,两年了,骆天天与他没说过一句话。梁丘云也不主动找他,在摄影棚里,梁丘云只在汤贞身边关怀备至。 他想睡汤贞,他想要汤贞。骆天天心里明白。 你他妈算哪根葱,也敢碰我哥。 “木卫二”出道后局面的失控终于开始令经纪人魏萍火烧眉毛了。原本与汤贞身在同一个公司这种巨大的优势,在观众的愈加不满中化为乌有。魏萍试图找些别的办法,可无门无路。 还是汤贞去同合作多年的电视台商量,给“木卫二”单开一个节目。汤贞不参与,让几个年轻小辈单挑主持大梁,有了自己的节目,一方面是历练,一方面也可以逐渐积累固定观众。 骆天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距离第一期录制只有不到三天了。电视台方面没有召开制作会议,没有编导联系他们,只给了一个负责人的电话号码。骆天天联系不到其他队友,他作为队长,壮着胆子,只身跑到电视台去。 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在走廊里面聊天,根本没注意到从外面进来的骆天天。其中一人说:“圈里这事儿我看的多了。汤贞眼下想提携这个后辈,‘小汤贞’‘小汤贞’的,以后‘小汤贞’一旦红了,他这个大汤贞没处后悔。” “郭姐打电话了,说都是一个公司的,汤贞老师没法儿拒绝。” 这一档以“木卫二”为主角的综艺节目只播出了两期,最终因制作低劣,收视率极低而被电视台无奈腰斩。 骆天天从小听惯了妈妈的唠叨,还有爸爸在门外的打砸、争吵。他喜欢呆在自己房间,或是干脆跑去梁丘云的宿舍,躲进梁丘云的衣柜里,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别人的事,骆天天漠不关心,那与他没有关系。 可“木卫二”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这列火车在风中横冲直撞,轧得铁轨轰隆作响。骆天天真的希望它停下来了。那轧的是什么,是骆天天未知的前程。没过多久的一天下午,骆天天突然接到魏萍的电话,要他去公司。骆天天原本正在家里打着腹稿,好像小时候在班主任面前总低着头一样,面对魏萍,骆天天总是紧张,想说两句话,也要提前反复想好:如果“木卫二”暂停一段时间的工作怎么样,或者换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能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能重新出道……不去做“小汤贞”了,他只是“骆天天”。无论销量会怎么样,至少不会被骂成现在这样。 一进魏萍的办公室,魏萍就告诉他,公司安排他今天去吃饭。 “什么?”骆天天问。 “有位老板在电视上看见你,很想认识你。”魏萍叫骆天天到她办公桌前。 桌面上摊开着几张旧报纸,几本旧杂志。那报章上皆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捕风捉影,在发黄的年岁里对汤贞肆无忌惮地诋毁和讽刺。 “我知道你现在着急,天天,”魏萍抬眼看他,“你现在在报纸上被人嘲笑,在网络上挨骂,公司的人还净嘴碎说风凉话,你心里不痛快,萍姐都明白。你看看,你看这些报纸,但凡是做偶像出道,谁都是这么千刀万剐着过来的——” 骆天天低头瞧着那些报纸。 他只以为上台演出就可以做偶像,他没想着要受千刀万剐。 “天天,你只要坚持下去,你就会是第二个汤贞。而一旦你坚持不下去,”魏萍从旁边拿出一叠文件,是“南北桥”因主唱栾小凡吸毒被捕,暂时停止活动的通知,摔在那些报纸上,“拿不稳自己的心态,你的下场就会是这样。” “萍姐……”骆天天抬起眼睛来,看了魏萍,“我想……” 魏萍瞪圆了双眼:“你想什么?” 骆天天咽了咽喉咙。“我不想做‘小汤贞’了。”他坦诚道。 “想什么呢你!”魏萍劈头盖脸这一句。 “才刚刚开始遇到失败,这么一丁点失败,你就坚持不下去了,”魏萍气急败坏道,“你以为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那么简单?天天,你看看自己,咱们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放着汤贞的便宜不占,你想去做自己,你知道这有多异想天开吗?” 骆天天舔了舔嘴唇。 “可我……我现在沾不上我哥的便宜啊。” 魏萍说:“你以为现在市场上的这些歌星、影星,他们从一出道就是现在这样?一出道就可以做自己,就有他们自己的姓名?我告诉你,你刚刚出道,你没有经验。所有人,都是受过前人的余荫,戴过前人的帽子,又踩着前人的尸骸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骆天天皱着眉头,他听不懂这意思。 魏萍低头看桌上的报纸,她把那叠“南北桥”的文件收起来,心平气和,问骆天天,知不知道“方曦和”是谁。 骆天天摇头。 又点头。 魏萍道:“汤贞刚出道那两年,因为风头太盛,被竞争对手买通了记者,大肆曝光负面新闻。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设法牵线了新城影业的方老板,给汤贞做后台。” “从那之后,不仅汤贞所有负面新闻一扫而空,方老板还出人出钱出力,用尽最好的资源把汤贞一手手捧起来,这才有了今天的你哥。否则只凭汤贞他自己,你以为他能有今天?” 骆天天眼睛睁大了。 他只知道这些年有不少人说过他哥和那个方老板的风凉话,他并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魏萍瞧着骆天天这副傻模样,嘴角突然一动,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说:“今天想约你吃饭的这位年轻老板,不是方曦和,但他与方曦和关系匪浅,在圈子里也人脉深厚。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天天,只要抓住了,我们想要什么前途就都有了。” “就我自己去,他们四个呢?”车在路上,洗过澡,穿着新衣服,梳了新发型的骆天天时不时问,他自己一个人,难免不安,“就吃个饭?” “吃吃饭,聊聊天,”魏萍在旁边,把骆天天的手握在手里,“孩子,到了那个地方你记住,无论如何,要哄小甘总高兴,要让他喜欢你。” 小甘总,这就是要约骆天天吃饭的那个人。 魏萍信心满满。就算是“木卫二”出道前夕,骆天天也没见她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在魏萍看来,再优秀的单曲,再完美的演出,再大再重要的报纸杂志版面,也比不过这一通甘老板打来的陌生电话——魏萍把骆天天带到现在,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天。 车开往一个叫做“不夜天”的地方,据魏萍说,那是甘老板的产业。途中经过一处路口的时候,魏萍突然指了窗外,远处有一栋中式的角楼。 “看见了吗,那里,那后面就是‘望仙楼’!”魏萍说。 “什么楼?”骆天天问。 “就是你哥每星期去陪方曦和吃饭的地方。”魏萍的语气耐人寻味。 我从没听我哥和我说过这个。骆天天说 你还小。魏萍道。“汤贞步入社会这么早,见识得比你多多了。有些事,你问了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不就和他一样红了吗。”魏萍笑道。 “不夜天”的大门在那一天朝骆天天打开了。 那列高速列车在迷雾重重的山道上,载着骆天天越开越远。骆天天害怕了,反悔了,他坐在车上,想停车停不了。车头一旦越过了“不夜天”的大门,骆天天便是想跳车也跳不成了。 * 很多关于“小甘总”的传言,骆天天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甘清是如何在方曦和的酒会上对汤贞的真人一见倾心,是如何被方曦和一而再,再而三当众痛斥,又如何在汤贞面前吃了好几回的闭门羹。 所以甘清在事实上,是拿骆天天当作汤贞在报复的。 第一次见面,说是吃饭,甘清的套房里连张餐桌也没有摆,骆天天紧紧张张地进去,又在凌晨时分衣衫褴褛,顶着两个肿眼泡落荒而逃。第二次见面,骆天天被身边的众保安挟持着,他肩膀发抖,又气又怕,他问甘清怎么会有那些照片,怎么可以派这些保安去他家,他这番话也许是特别天真,逗得甘清在书桌前头直笑。 那个时候甘清还没有表现出他真正的喜好。“小汤贞”跑不了,这个孩子有一万个理由,不得不向甘清服软,而甘清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真正的手段,就能吓得“小汤贞”浑身发抖,哭个不停。 “小汤贞”确实涉世未深,拥有那一类人特有的脸皮薄、好面子的特点,看他那个姓魏的经纪人的行事作风——这“小汤贞”多半又胆小怕事,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孩子。 对甘清来说,这大概就是天上掉下来给他拿捏的。 骆天天虽然胆小,虽然脸皮薄,经不起恐吓和威胁,但他骨子里确实任性、骄纵,他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人,他会哭,会喊疼,受不了了他还骂骂咧咧的,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不可能魏萍说一句他就能忍住了。 他没少在甘清那里受惩罚。 他忍耐着,煎熬着。每周一个夜晚的痛苦难眠,换来的是其余六天的平和安宁:因为不断有新工作通过他找上“木卫二”,后台化妆间里的气氛逐渐热络;队友们台下对骆天天表现得亲切友善,到了台上也把他捧着,不会再给骆天天难堪;电视台拿了甘老板慷慨的投资,专门开出新节目,制作经费高得离谱,以至于谁都不敢敷衍;报纸杂志也渐渐拿下了那些嘲讽“小汤贞”的娱乐评论,他们在专栏中郑重告诉读者,这一位亚星娱乐前途无量的新星,汤贞的正牌师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叫骆天天。 公司里,经纪人魏萍打着如意算盘,一见到骆天天便笑,亲如母子,时不时还和小甘总那边打个电话,报告天天最近的工作情况。而回到家里,妈妈也每天像过节似的,妈妈说,前段时间哦,天天真叫妈妈担心死了! 朋友亲戚,街坊四邻都找上门来,骆天天在家每吃一口饭,要被他妈妈拉着和五、六个人合影、签名。 祁禄坐在骆天天面前,在高档餐厅的便签纸上写:新歌我听过了。 很好听,天天。 骆天天兜里揣的都是票子,他有的是钱,以前他总让祁禄拿零花钱给他买橘子汽水,而现在,他可以请祁禄吃天底下所有所有的好东西。 “萍姐找了个特厉害的制作人,”骆天天对祁禄不无抱歉地笑了,“这次单曲成绩挺好的,不然我都没脸出来见你了!” 祁禄看着骆天天。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 骆天天伸手一摸,他记得他来前化妆了。 “在录音棚撞的。”骆天天对祁禄心虚道。 祁禄写字的手停了一会儿。“天天你现在说话,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骆天天一愣。 “别太累了。”祁禄这样写。 骆天天并不觉得累。如果一定要说,只有折磨。 骆天天以前常常想,为什么身在同一个公司,所有的事情对他都是如此的难,而汤贞看上去却那么轻松,做任何事都简单。 汤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些年来,汤贞在外面又到底在承受什么? 甘清有一次坐在书桌前吃粥,他突然问起汤贞的事:“你是他亲弟?” 不是。骆天天红着眼眶说。 “我说怎么姓不一样。”甘清从旁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亲手拿给骆天天。 “但他对我好,”骆天天抬头道,“和亲哥一样。” 怎么个好法。甘清还挺有兴趣。 骆天天喜欢和甘清说话。一旦转移了甘清的注意力,他就不会总想折腾他。 我高兴了,难过了,饿了,冷了,缺钱了,我就去找他。骆天天说。 甘清说,那你在我这儿的事,你问过他吗。 骆天天愣了,摇头。 “汤贞和我方叔叔,他们是一块儿的,我不行,”甘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手端着喝到一半的粥碗搁在膝盖上,对骆天天道,“要不这辈分儿就乱了,你懂吗。” 骆天天并不总是能接上甘清的思路,他有时候听不懂。 珍贵的休息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汤贞有一次在活动后台见了骆天天,他试了试骆天天的额头:“天天,你怎么穿这么多?” 骆天天能说什么呢。以前什么委屈、烦恼,他都对汤贞倾诉。可“不夜天”里发生的事,骆天天顶着“小汤贞”的名头,让甘清做下的那些事情,骆天天上哪里去找字眼和汤贞开口。 “哥,”骆天天问,“望仙楼好玩吗?” 汤贞听见这句,神色一变。 骆天天仔细观察着,汤贞脸上,脖子上,手腕上,是一点奇怪的伤痕也没有的。 “你怎么问这个,天天。” “我……好奇,我就是问问……” “有人请你去吗?” “没有。” 活动主持人过来找汤贞了,汤贞的几个助理都在一旁。汤贞一把握住了骆天天的手,他神情严肃:“不要去那里玩,也别答应不认识的人去那里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摇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魏萍说,望仙楼分里外两层,里外都是新城影业方老板的乐园,看着比“不夜天”豪华,但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一年的平安夜,骆天天率领“木卫二”参加了电视台的晚会直播。演出一结束,他甚至顾不上去找汤贞说一句话,就被甘清派来的车匆匆带走了。 那一夜,城里一隅依旧是“不夜天”。骆天天第一次被带进了甘清的盛大派对里,他脖子上戴着松枝和槲寄生缠成的颈环,他是属于不夜天的圣诞大礼。 我不是骆天天。他始终在脑中想。我不是骆天天。 骆天天又怕苦,又怕疼,根本是不可能撑过去的,遇到这种事,他活不下去,他会死的。 他在意识混沌中睁开眼睛,周围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叫他“小汤贞”。 原来我是汤贞。骆天天在沉沦中想。原来我是汤贞啊。 哥。 你救救我,哥。我是汤贞啊。 * 最早的时候,骆天天夜里做梦,除了梦见妈妈、魏萍、祁禄,就是梦见梁丘云眼里的冰冷和嫌恶,那么多的议论声、嘲讽声、笑声嘘声把他裹挟着,他逃不掉。醒来时,他听见甘清叫他“小汤贞”,他开始发现被动承受可以缓解人的无力感。 后来他再没有梦到那些人那些噪音,相反的,他开始每一天都梦到甘清,梦到“不夜天”。那一张张笑脸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梦里的他耳边是呼啸的风,他被人从五层楼上丢下去,头朝下,无依无靠地坠落。 惊醒时,骆天天总是一头是汗,他双眼瞪大了,在被窝里喘着粗气。 一转头,梁丘云就睡在他身边。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噩梦更恐怖。 车灯照进城西一片老旧小区,路上积水多。骆天天背着包,下了车。单元门前垃圾箱旁,几只小野猫正趴在一个散开的塑料袋里觅食。梁丘云下车时把车门用力一关,几只小猫瞬间窜进了垃圾箱后的树丛里,是被他吓跑了。 骆天天最初去梁丘云的家,是因为无处可去。从“不夜天”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骆天天衣衫褴褛,身上到处是伤,他要是回家会把妈妈吓到的。梁丘云车停在路口,人在那里吸着烟等他。 后来骆天天去梁丘云家,则是因为反复做噩梦,他连闭眼都心惊。 他们两个人相识近十年,亲密了三年,争吵了三年,冷战了三年,兜兜转转又回来。如果不是骆天天有朝一日终于出道了,终于体会到所谓的“人情冷暖”“世事多艰”,也许他们两个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也努力唱歌了,我也努力演戏了,”骆天天曾对梁丘云崩溃道,“但有汤贞在,谁看我啊?” “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你看不起我?”骆天天也曾哽咽着反问梁丘云,“那你怎么看得起我哥的?” 都市夜景上空,汤贞正在巨幅的相机广告上微笑。与汤贞相比,所有人都显得卑微而渺小。 “谁跟踪你。”梁丘云问。 “我哥的那个戏迷。” “潘鸿野?” “嗯。” 报纸上说,业界知名烂片王,票房毒药,汤贞所在 mattias 组合的队长梁丘云,主演新片《狼烟》陷入资金困局,项目恐将流产。 “你的脸怎么了。” “……” “你去找方曦和了?” 骆天天盯着天花板上,那里悬吊下来一根灯绳。 “我去问问甘清,让他借点钱给你。” “不用。” “你不就是缺钱吗。” 梁丘云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道:“你男朋友的钱不是钱?” 他在怕钱砸进去了,还是会被方曦和弄得项目不得善终,把所有的投资都赔掉。 骆天天愣了一会儿,还盯着那根吊线。 “我作主,不用你还。” 骆天天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他抱着梁丘云不撒手,像抱一个儿时最喜欢的玩具,没有别的了。 凌晨五点多钟,外面又传来雨声。梁丘云从床上跳起来,他突然想起还有几双球鞋晾在阳台上。 夜里连下两场雨,球鞋早已被泡得透透的了。如果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鬼天气,恐怕鞋要发霉了。梁丘云用力关上阳台溅雨的窗子,他仰起脖子,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 “你不要看着太阳好,就想去追。” 方曦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了。 “太阳耀眼,炽烈,会把周围的一切照进黑暗。离他太近了,他不会照亮你,只会毁灭你。” 酒吧老板从外面进来,拍拍肩头:“又下雨了。” 周子轲坐在吧台边,他喝得有点多了,借着头顶昏黄的光线,他把手里一张写着“d3组,周子轲”的身份牌来回翻看。 这张薄薄的卡片对于汤贞,是“生命的救赎”,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是一个甚至比汤贞这个名字本身还要宝贵的“身份”。 可对周子轲来说,这不过是一张猎场的出入证而已。 他并不想伤害汤贞的感情——在周子轲十余年的生命里,这是很罕见的一件事。 一夜情很棒。周子轲想。速战速决是很棒。 可和汤贞相处的时候,他还是总想多要点什么。 他把身份牌放下,又拿吧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周子轲伸手揉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五点了。 从嘉兰剧院的更衣室分开到现在,没有收到汤贞的任何短信或来电。 不知道他在家睡觉了没有。周子轲想着,翻了翻打火机。 不知道汤贞还生不生气。 “我告诉你们,布加迪当然要选定制的,独一无二,彰显品味,这才叫做顶级奢侈品!” “不不,小涛儿,这种车他不能上路。” “怎么你怕我没钱?” “不是钱不钱的,你开这车一上路,路上不得全看你啊?交警他也得看你,看见你他就查你,跑个超市叫你靠边停车十回,你受得了吗。” “涛哥,这车真不能买,时速四百,一脚油门下去十二分没啦。” “不安全!” 艾文涛坐在几个同学中间,众人齐看同一本汽车杂志,艾文涛点头道:“哥儿几个说的确实有道理!” “涛哥省下三千万,买什么不行啊!” 酒吧老板过来,问艾文涛他们还要点什么。艾文涛这时才注意到时间。 “外面又下雨了?”他问。 “下了有一阵儿了。”老板道。 周子轲还一个人在吧台边上抽他的闷烟,艾文涛过去一看,一捏烟盒,又空了。 周子轲一看就困了,眼皮将将抬着。周子轲把艾文涛好奇要瞅的那张身份牌拿回来,揣裤兜里。 “哥们儿,咱回去睡觉吧。”艾文涛说。 本来今天就是因为周子轲心情不好才特别待到这么晚的。 周子轲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淋湿了落地窗,水痕枝蔓丛生。 艾文涛眼瞅着周子轲就穿着身上这件黑色夹克,伞不拿,帽子也不戴,就这么低头出了酒吧的大门。 雨大风大,艾文涛撑了伞,又拿一把,他在雨幕里叫:“哥们儿!伞!!” 从电梯出来,一路向前延伸的是年轻住户湿淋淋的脚印。 他把被雨淋得冰凉的手指放在嘴边哈气,然后按开了门锁。 汤贞身上披着外套,侧躺在卧室大床上睡觉。他手边摊开了几本书,还有笔记。他像是通宵都在工作,不知是几点睡着的。 周子轲头发湿透,下巴往下滴水,连脚上的球鞋也被水泡透了。他摇摇晃晃踩在汤贞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就这么走进客厅。他生性爱闯祸,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进了卧室,走到床前。周子轲低头看了床上的汤贞,他把手按在汤贞身边。 汤贞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有人压住他。他在梦里醒过来,眼睛一睁,周子轲近在咫尺。“你回来了?”汤贞下意识问。 再看才发现不对。周子轲浑身是水,他眼睛睁着看汤贞,睫毛上都是雨水。汤贞伸手扶他的脸,周子轲脸颊滚烫。“你别生气了,”周子轲眼皮半垂下来,对汤贞道,“我下次不会……我不会……” 第100章 小周 14 经纪人郭小莉一早接到小顾的电话,说汤贞老师十点过不来公司,下午再来。“他昨晚在嘉兰剧院忙完了《梁祝》演出,回公司和练习生重排节目就排到一点多,新城影业那边又把《罗兰》的功课给他送去了,估计又看了个通宵。” 因为晚会变动同样通了个宵的郭小莉在办公桌后面喝掉半杯咖啡。她告诉小顾:“大后天就上台了,让阿贞好好休息吧。” 新信息来自郭姐: [阿贞,下午我送孩子们去现场重审,审前你过来就行了。等见了罗兰团队仔细聊聊,别忘了我们之前说过的那几点,不能让他们全听方老板的。] 汤贞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把翻过身的周子轲揽过脖子来摸摸额头。周子轲人高马大,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也淋得浑身有点哆嗦了。这一路过来地板上一串突兀的湿脚印,看上去就像雨林里的大动物突然袭击了汤贞的帐篷,连汤贞床上、被单上也被这侵略者蹭湿了一大片,侵略者趴在汤贞身边,不走了。 周子轲脸颊苍白,皮肤滚烫,汤贞摸他额头的时候,周子轲动了动脖子,就想往汤贞身上靠。 汤贞六神无主,从昨天到今天,似乎只要周子轲出现,他就是六神无主的。 汤贞穿好外套下了床,就近到主卧的浴室里放热水。他从浴室另一扇门出去,低头看地板上一串大大的鞋印,从玄关一路目标明确地延伸到他卧室门口。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汤贞看了窗外,外面世界还是冬夜,寒冷,阴雨连绵。 卧室开了灯,温暖明亮。汤贞努力把周子轲从床上扶起来。“你……你……醒醒……”汤贞小声叫他,见周子轲没反应,汤贞摇了摇他的肩膀,扶他的脸,“小周?” 周子轲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整个人从头发到脚都耷拉着,萎靡不振。明明几小时前在更衣室里还不是这样,汤贞拿他没任何办法。 夹克外套先脱下来,然后是湿糊糊的贴在周子轲前胸后背上的t恤。汤贞弯腰解周子轲脚上的鞋带,把两只滴水的球鞋脱下来。汤贞拉过周子轲一条赤裸的右臂,横过自己的脖子,靠自己的身体撑着周子轲,摇摇晃晃下床。 周子轲整个人被丢进了浴缸的热水里,毛巾、睡衣放在架子上,汤贞就出去了。他先是把还没有浸湿更多的主卧床铺卷起来,再去擦外面走廊、玄关的地板。汤贞坐在药盒边找刚收起来不久的周子轲用过的体温计和退烧药,因为主卧暂时不能睡,他只能去收拾客房,把新的棉被铺好。 周子轲在浴室里迟迟不出来,汤贞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声音。 他敲了敲门。“小周?”汤贞问,“你洗好了吗?” 浴室门从外小心翼翼推开了一条缝,汤贞探进头去,发现周子轲还保持刚进去时的姿势,连动都没动过。 周子轲脑海里模糊一片,他记得他在浴缸里低着头,让汤贞给他洗头发。汤贞用毛巾给他擦脸,仔细擦他眼睛不小心落下的泡沫。汤贞展开一条浴巾包裹住他的肩膀,给他洗完了澡,汤贞整个人看上去也湿漉漉的了。 “闭上嘴,好好含一会儿。”汤贞把体温计塞进他嘴里。 “张开嘴,把这个药吃了。”汤贞搂着他脖子扶起他的头。 周子轲乖乖的,汤贞说什么他都听。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知道四周温暖、干燥,好像许多柔软的云朵将他包围。没有冷雨顺着脊梁往下淌了,他已经在汤贞身边了。 汤贞又找来一床被子,隔着之前的裹在周子轲身上。周子轲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被单上绣着的那些针脚细密的小梅花。他还在浑身发冷。 “……这是我奶奶和我姑姑给我做的,”汤贞的声音从头顶上说,“……我从老家带来的……” 周子轲想把眼皮抬高一点,他想看汤贞的脸。“……家里没有别的被子盖了……”周子轲听完这句,睡着了。 周子轲感觉自己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梦里他一直在那条酒吧街上冒雨前行,他不清楚这里距离汤贞家到底有多远,就像他不知道要淋多少雨他才可能会生病。 以前在车里过夜,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冷的。周子轲抬起头,他想象不久后就可以回汤贞身边了。 仍有雨水顺着他衣领往下流,非常不舒服。 汤贞坐在周子轲身边。一想到几小时前在嘉兰剧院发生的事情,汤贞在周子轲面前仍有些不太自在。 这很奇怪,汤贞二十一岁了。在此之前他不是没和别人亲吻过,没跟别人拥抱过。天天总抱他,和他撒娇,汤贞从不觉得哪里奇怪。 “我不会……”是周子轲的声音,他在梦里拧紧了眉头,好像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终点,周子轲在梦里呢喃,“……我以后……我以后……” 他好像烧得太严重,在说胡话。汤贞试他的额头:“小周?” 明明这么容易发烧,明明外面天黑下着雨,为什么连把伞也不打。 “小周?”汤贞又叫他,周子轲也没反应。 汤贞有些心急了。 外面天很快就亮了。大后天就是新春晚会……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汤贞凑近到周子轲身边。他要带他去诊所看看吗? …… * 周子轲中途醒过来几次。 第一次是在那一天中午。也许是汤贞给他喂的退烧药起了些作用,周子轲出汗了,他睁开眼睛,是热醒的,还没待仔细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他先低头看见了枕在他胳膊上睡着了的汤贞。 …… 第二次醒,是汤贞把他叫醒的。 周子轲已经睡得失去时间概念了,梦也做得乱七八糟。他身上的被子少了几层,穿的睡衣也不再是之前醒来见过的那套了,连出过汗的感觉也没有。 左手背贴了绷带,点滴什么时候打的,什么时候拔的针,周子轲也毫无印象。 “几点了?” 汤贞说:“你睡了一整天了。” 周子轲倚着床头坐起来,抬头瞧汤贞忙碌的背影。汤贞这身打扮像是刚结束工作,只脱了外套,衣服还没换。周子轲低头瞧见自己床头桌上,一小盅盖了盖子的汤,温在热水里。 周子轲双腿盘坐在被窝里不动,两只手也放进被窝里面。他睁了一半眼睛,看汤贞在他面前轻轻吹气,把勺子里的云丝羹吹凉了一点,送到他嘴边来。 周子轲闭嘴喝汤,把勺子也给咬住了,汤贞抬眼看他,勺子抽不回来,他才松口。 大概因为周子轲牙口太好,连喂了几口他都咬勺子。汤贞把体温计放他嘴里,让他尽情咬着了。 汤贞工作还是多,他在家里忙碌,一边烧饭一边看笔记,就连给周子轲做果蔬汁时也念念有词,一页页地背台词。 周子轲烧退得快,连诊所也没去,大夫夸他是年轻体格好,汤贞则认为主要是因为听话。周子轲仰头喝空了果蔬汁,药也主动吃。周子轲在浴室里刷牙,冲过了澡,换好新睡衣出来,自己抱着枕头乖乖去主卧睡觉。 大概是嫌重新铺的床不够暖,他又钻进客房,把那套绣了小梅花的棉被一卷,用胳膊夹着抱回大床。 直到睡前他都非常听话,任汤贞试他的额头,任汤贞给他扣睡衣的扣子,任汤贞坐在身边唠叨他下雨不打伞,刚做了胃镜还跑去喝酒。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汤贞教给他。 周子轲告诉汤贞,还有五个月,他就成人了。 汤贞低头看周子轲的手,那手掌宽阔,手指修长。明明比汤贞小三岁,但周子轲看上去什么都比他大一号。“你真的还没有成年?” 周子轲抬起头,在汤贞面前,他眼神确实无辜得像个孩子。 从法律上讲,未成年人做了什么错事,责任似乎就都在成年人身上。 汤贞给周子轲翻折好褶皱的衣领,周子轲忽然低下头。 汤贞感觉周子轲的嘴唇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那么轻一下,很小的吻,一瞬就结束了。 第二个吻。周子轲还在瞧汤贞的反应。 越过汤贞,周子轲把床头灯熄灭了。 …… “这样我怎么睡啊……”汤贞皱眉了,说。 汤贞差点睡过头。小顾在楼下把门铃按过好几遍,汤贞才从周子轲横伸过来的胳膊底下爬出来。他抓了抓自己睡乱的头发,不知道自己的生物钟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一边扣身上的衣扣,一边在厨房匆忙做留给周子轲的早餐。周子轲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他黑着一张脸,显然被人这样吵醒非常不愉快。 汤贞在玄关弯腰穿鞋,对身后那位未成年人讲:“别忘了吃药,外面还在下雨,先不要出去乱跑了。” 周子轲眼前几撮头发有点湿,是他刚刚洗脸时蹭的。周子轲走下玄关,低了头,在汤贞嘴上忽然亲了一下,这第三次的吻也是湿漉漉的,是他的回答。 “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费梦的经纪人正隔着桌子叫他。 汤贞回神,这一会议室的人都正看他。 “那咱们就这么定了?”费梦经纪人在对面激动地问。 汤贞后知后觉,低头看了新春晚会编导秘书复印出的材料,他点头,低声道:“就这么定了吧。” 散会了,汤贞还坐在他的座位里。奇怪。这几天他这么多的工作,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该解决未解决的问题,盘桓交错在脑海里,本来就乱——《狼烟》的事,云哥受伤的事,费静和方遒的事,公司节目的事,新春晚会的事,《罗兰》和方老板的事…… 什么都没有了。汤贞拿了桌上的水杯站起来,参会的人都到他身边同他握手,汤贞笑着与他们一一问好。 刚刚他脑子里好像是空的。 费静站在经纪人身边,等在门外,汤贞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费静到他身边:“汤贞老师,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汤贞看她:“没有啊。” 助理小顾接过汤贞手里的杯子。 刚刚汤贞还在神游天外呢,费静不太放心。反而是她的经纪人在旁边握住汤贞的手,一顿感谢。临新春晚会还有两天,他没想到这个节目能在最后关头再一次通过审查,保留下来。 “这两天咱们再彩几次,”汤贞对费静说,“不要再有什么变数了。” 经纪人低头鞠躬,努力保证道:“一定一定!” 中午的时候汤贞收到一条短信,问他晚上几点回家。 “我还不知道,”汤贞回道,“你吃午饭了吗?” 郭小莉的女儿囡囡两岁了,刚会开口说话不久。郭小莉在公司长时间加班,也没时间回家看孩子,是想得不行了,才叫老公把囡囡抱过来给她亲近的。 mama,mama。囡囡张着嘴,在郭小莉怀里叫道。 汤贞在一边,伸手摸囡囡的脸。汤贞喜欢小孩,不像以前不会抱,现在也会了。郭小莉把囡囡交给他。“阿,贞,”郭小莉从旁一个音一个音教囡囡念,“a——zhen——” “阿贞,”郭小莉说,“今年过年,来郭姐家吃年夜饭吧。” 汤贞逗得囡囡咯咯直笑,他捏着囡囡的小手,也笑。听见郭小莉的话,汤贞忙摇头道:“不了不了。” “没关系,”郭小莉的老公坐在沙发上休息,他道,“今年没几个亲戚来,不来你郭姐老惦记你。” 汤贞摇头。他把囡囡还给郭姐:“我今年早点回去休息,还是趁年夜睡个好觉。” 郭小莉说,阿云买了明天下午的车票回家:“《狼烟》剧组大年初三开工。” 说到这儿,郭小莉感慨道:“明年……希望咱们都顺顺利利的。” a,zhen。囡囡忽然奶声奶气道。a,zhen。 汤贞连忙应了,又轻轻握住囡囡的手。郭小莉对女儿道:“等明年过年啊,咱们去法国找阿贞哥哥玩!” 《罗兰》团队在北京待了两天,接下来就要去青海等地采风。因为主演汤贞一直挤不出太多时间,深夜十一点多了,一行人还在汤贞保姆车里开会。 汤贞拿起手机,回复道:“我还在工作,你早点睡。” 随行一位摄影师是个新西兰人,就坐在汤贞对面。快要过年了,连街边夜景都充满了中国人的年味,那小哥拍摄着车内会议,时不时朝窗外好奇看一眼。 噢。他突然低呼一声:“james bond!” 车内人还在紧锣密鼓地开会,没人理会他的大惊小怪。汤贞这几天熬夜看了团队给他的笔记,这会儿也一齐在一张铺开的故事板上勾勾画画。汤贞听着左右人的意见和建议,突然又摸出手机,快速按了按,又收起来。 新西兰小哥再一次捕捉到了这个画面。因为那位中国的投资人方老板曾告诉他们,汤贞很忙,在中国的行程非常紧张:“他甚至连回短信的时间都很少。” 保姆车一路向前,穿过下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新西兰小哥眼巴巴看着那辆刚刚还行驶在他们后面的阿斯顿马丁打了右转,消失在夜色中。 * 临近中国新年,从世界各地寄往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指明“汤贞收”的礼物越来越多。有歌迷、影迷寄来的贺年片,也有合作过的公司、品牌寄送来的纪念品,这些邮包经过了扫描、检查,堆放在仓库里,因为汤贞实在没时间回公司,便决定年后去取。 刚打开家门,汤贞便听到走廊里面传来声音。 “我不回去了吉叔,”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冷漠,“不用管我。” 汤贞把身后的门轻轻关上,可动作再怎么小心,机械咬合还是发出钝响。 周子轲从房间里走过来。他看见汤贞,直接下了玄关。 汤贞手里拿的大包小包落到地上。周子轲一句话也不解释,上来就抱他。 “这么晚。”周子轲低声说。 语气和刚刚打电话时判若两人。 他们是很久没有见面吗。是恋人,是家人吗。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拥抱。 汤贞抬起眼望周子轲的脸,与周子轲四目相对。 这一整天了,一想起与周子轲有关的事,想起早晨出门前的吻,汤贞脑子里就一团乱。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不想躲开他,不想回避他。当周子轲与他亲近的时候,当周子轲悄无声息在夜幕里驾车跟在他身后,汤贞隐隐约约的,甚至被这荒唐的错误的危险的一切所引诱。 他忙于工作,并不敢太仔细去想。 周子轲把汤贞抱住了,不再有类似更衣室那一日的挣扎。周子轲动作也放慢了许多拍——他大概不想再闯祸了,不想再一次重来。当汤贞的手扶在周子轲肩膀上,周子轲搂过汤贞的腰,他把脸贴在汤贞脸上,这感觉像天鹅交颈。他深呼吸。 在心里默数五秒。 “刚刚是你家人给你打电话?”汤贞问他。 周子轲想也不想,摇头。五秒过去,汤贞不仅没松开手,反而因为周子轲抱紧了他,汤贞胳膊轻轻抬高了,越过肩膀,垂到周子轲背后去,这看上去就像汤贞也在迎合这个拥抱。周子轲低下头再看汤贞,他去吻汤贞的嘴,轻吻一下,第二下,他很快把汤贞那被寒风天弄得干裂了的嘴唇含住了。 汤贞不明白自己正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就像他不明白周子轲做了什么,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亲密的不守规矩的只会带来麻烦的错误的事,汤贞还是想要靠近他。 没人教给汤贞怎么应对,他只能跟随自己的感觉,可这“感觉”过于陌生了,从未有过。汤贞并不确定他心里的这种“感觉”是否值得依托。 一吻结束了。汤贞还有点懵的,周子轲心满意足,他用额头蹭汤贞的额头。“我按时吃药了,也按时吃饭了,”周子轲低声道,语气稀松平常,说着这些稀松平常的事,就好像刚刚的吻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他和汤贞日常生活中平常的一部分,“我洗几个水果给你吃。” 周子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上解说的冬奥会速滑赛。汤贞洗完澡出来,看到桌上放了一盘橙子,被切成了非常标准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八等分。 汤贞脖子上搭着条小毛巾,他看橙子,周子轲抬头看他。 “你吃吧。”周子轲下巴一抬,示意汤贞。 汤贞坐在周子轲身边看比赛,和他一起吃橙。然后汤贞又去工作。凌晨一点多,周子轲从卧室里出来,他睡眼朦胧,寻到书房外,推开门进去。 汤贞戴了眼镜,镜架滑到鼻尖上,他肩上披了外套,在书桌旁伏案写字。笔尖落在纸页上,沙沙的,像蚕吃桑叶。听见身后的动静,汤贞抬起头。 茶杯冒出氤氲热气。周子轲走到汤贞身后,他还是第一次进这间书房,汤贞左手压着张密密麻麻的名单,右手边则是一摞两摞还没打开的红包袋。 周子轲随手拿起一张,那红包上印有几句祝福语,抬头则是汤贞亲手写的“肖扬”两个字。 “肖扬”下面那两张是“祁禄”和“天天”,汤贞的字一笔一划,不难辨认。 汤贞说他快写完了,让周子轲快回去睡觉。 “你熬夜就写这个。”周子轲说。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汤贞说。 周子轲皱眉:“不会找人给你写。” 汤贞仰头瞧着周子轲。 * 几乎每个人都认得汤贞的字,如何请人代替呢。汤贞握好沉甸甸的钢笔,在崭新的红包纸上写下一竖撇,接横,折,钩。 这也是亚星练习生名单上的名字,只是汤贞以前没有写过,是新来的小朋友。 新来的小朋友手揣在汤贞老师给他买的睡裤裤兜里,无所事事端详汤贞书房里的书柜、唱片架。他随手从里面抽出一张唱片,发现封面上有那位黑人歌手亲手写给汤贞的寄语。周子轲靠坐在躺椅里发呆,躺椅边立了一只打好了底座的大理石地球仪,周子轲手指一转,果然在太平洋群岛底部看到“嘉兰天地艺术剧院朱塞”一行小字。 窗边木架上摆放着些盆景,这是周子轲今晚最后的发现。 “多久没浇水了。”周子轲低声嘟囔,他右手袖口挽起来,提了窗台上的浇水壶,往花盆里倒水。 汤贞洗掉手指上沾的钢笔墨水。他一边刷牙,一边走到窗边低头观察那些盆栽。发现植物们都还活着,汤贞回浴室去了。 周子轲已经倒在被窝里大睡。汤贞洗漱完毕,在床边蹑手蹑脚走来走去,他一会儿收拾沙发上落下的衣服,一会儿进浴室去找东西。周子轲在枕头上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忽然从床上翘着头发坐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睡觉。”周子轲皱眉问他。 汤贞关上浴室的门。周子轲正抬头看他,汤贞走到床边,是周子轲正坐着的床边。 没有谁强迫谁,没有谁抱着汤贞不许他走,更没有谁生病,无论情理还道德上,汤贞都没有非待在周子轲身边不可的理由。汤贞坐进床里。这明明是他的床,却有种上了别人的床的恐慌感。 周子轲靠过来,在汤贞嘴唇上啄吻。 灯熄灭了。 “小周,”汤贞老老实实躺进被窝,在黑暗中轻声道,“明天大年三十,你要回家吧。” 周子轲从他旁边翻了个身。汤贞睁开的眼睛一旦适应了黑暗,便看清了周子轲的脸。 “你回家吗?”周子轲问。 汤贞一愣:“我明天有工作。” 周子轲头低下来了。 “不……”汤贞想推周子轲,可周子轲那么重,汤贞起初声音还小的,他喊道,“不行,小周。” 周子轲刚一把头抬起来,汤贞的手就捂到他放肆的嘴上了。 小周,我是艺人。汤贞说。 汤贞明天还要上电视的,十几亿观众前的现场直播,更别提晚会后台全是眼线,是各路记者,汤贞脖子里就是多一根汗毛怕是都能被人发现。 人人都有嘴,都有眼睛。 “你睡觉吧,”汤贞说,他卸下防备,把手从周子轲嘴上拿下来,“别闹了……明天就过年了,你很久没回家了……” 周子轲垂下脖子,反而留恋地吻到汤贞收回去的手心里。 汤贞的手下意识想攥起来,不像人手指上有些茧,手心那点皮肤太薄太敏感。 周子轲喉咙吞咽的声音也大,在汤贞耳边,特别明显。 “我没有家可回。” 助理小顾闯进休息室:“汤贞老师,台长马上来看您了!” 汤贞早就换好了演出服,他一个人坐在化妆椅里低头瞧自己的手心。听见小顾的声音,他立刻站起来,手也攥到身后去了。 * 新信息来自汤贞老师: [你到家了吗?] 周子轲站在窗口,手机对准窗外冰封的湖景,拍下一张照片。不少孩童正牵着长辈的手在湖边玩耍。每年这时候上山来的人都多,家族在外繁衍得根深叶茂,亲戚数不胜数,吉叔下午像个幼儿园长在图书馆教所有孩子用纸糊灯笼,他老人家是开心极了,喜欢热闹。 周子轲把照片发回给汤贞。 朱塞从他身后过来:“子轲,外公来电话了!” 嘉兰剧院朱塞朱经理,今天为了找周子轲回家吃顿饭,可谓煞费苦心。周子轲性情一向古怪,阴晴不定。朱塞循着那辆阿斯顿马丁找到城南一家豪华公寓的地库,见了周子轲,还要说碰巧,是正好路过才看到了。 他劝周子轲回家吃饭,一年一次春节,吉叔、苗婶都想他,如果大年夜子轲都不在家,外公肯定也担心。 周子轲站在路边低头按手机,不知在给谁发短信。朱塞悄悄观察,发现周子轲精神状况不错,气色也好,身上没烟味没酒味,也不知最近在哪里生活。 朱塞问,子轲,你怎么想起把车停这儿了。 周子轲抬头朝这条马路前后看了看。“附近停车场不好找。”他这样说。 朱塞带周子轲去接他外公的电话,一路上很是热闹。来来去去站的坐的笑的闹的全是近亲远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安静了,行注目礼似的看他们。周子轲鲜少在这种家庭场合露面,朱塞见谁都亲近,客客气气,周子轲就不一样了,他连见自己老子都冷着张脸,对其他人更不可能有好脸色。这一片异样的寂静中,只听一个孩子用一口奶音问:“妈妈,什么时候开始晚会?” “嘘,”年轻妈妈示意孩子小声,“看,你子轲哥哥来了!” 孩子被抱起来了,不情愿道:“我要听阿贞唱歌!” 周子轲忽然朝她们的方向看来一眼,那年轻妈妈噤了声,连孩子的嘴也给捂住了。 方遒帮望仙楼的工作人员给饭桌上布菜。辛明珠怀里抱着个孩子,坐在她的软榻上。新年夜,就是整日养病不见人的辛明珠也略施粉黛,遮掩了病容,换上新裁的旗袍,要在方曦和跟前讨个吉利。 方曦和把烟掐了,伸手逗那戴着小老虎帽子的孩子玩。 辛明珠朱唇一张,两片红云拂动:“麟儿,叫爸爸,爸爸。” 傅春生从旁边看着也高兴,感慨道:“父子两个,真真是一模一样!” 方曦和一张发红的脸凑近了自己小儿子,任儿子软软的小手胡乱拍打他鹰钩似的鼻梁。“像我,”就听他满足地笑道,“像我啊!” 傅春生出了这扇门,示意门边的方遒跟他到外面去。 方遒摇头。 早有工作人员把一台电视机特意抬到了饭桌旁边,声音虽然没开,晚会直播画面一直在。方遒用口型告诉傅春生:“小静快出来了。” 傅春生抬头一瞧走廊上的座钟,是快到费静和汤贞的节目了。 门里方曦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徒留方遒在门边,外人一个。傅春生老眉皱起来,方遒倒是神色平静,他对傅春生摇摇头,无声道:“我不像他。没事,傅叔。” 越是过年,傅春生越是忙碌。顶头上司把工作重心挪到新的业务上去,公司日常琐事就全甩手给傅春生了。 他办公室里那台电视机也开着,声音开得小,但也足以听见费静在里头甜甜地唱歌,还有汤贞一开口时场下观众明显高出几倍的欢呼声。甘清大剌剌躺在傅春生沙发上打可视电话。大冬天的,他套了一件织有浓郁向日葵图案的厚毛衣,下半身还是一条不应季的花裤衩。 “穿的这是什么啊。”傅春生一见他就数落他。 甘清笑模笑样的,端着手里的可视电话过来了。 “傅叔新年好啊!”就听可视电话里面的人笑道。 傅春生夹了茶叶,弓着腰给自己泡茶,低头一瞧,电话屏幕里蓝天碧海沙滩,北京隆冬二月,那里面却炽夏炎炎。一个年轻小伙赤裸着上身,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他用夹烟的手拢住女友从身后抱他的手背,咧嘴朝镜头笑道:“给您拜个早年!” 傅春生和甘霖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甘清懒得听,回头继续看他的电视。 费静同汤贞对唱完一曲,已经“如梦”般消失在舞台,只剩汤贞在台上,在重新响起的音乐声里被他的后辈们包围。那是一群闪闪亮亮身着统一制服的小男孩。他们近百人把晚会现场台上台下站得水泄不通,随着节拍,他们跳同一支舞,声势浩大,合唱亚星娱乐的经典曲目。镜头扫过的时候,这些男孩一个个笑得露出一排白牙,他们使劲儿地笑,抓住每一秒的机会笑啊,在镜头前使尽浑身解数向观众释放他们的“快乐”。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站在汤贞身边,一点笑表情也没有,这么好的位置,他连眼睛都不怎么看镜头,只一脸紧张,生怕自己的动作追不上大部队似的。他显得特别不合群,也不知演出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这么窘迫,甘清看着就想笑。又要挨骂了吧,又要倒霉了吧。若不是汤贞在间奏时特意揽着他和另个小男孩对镜头前的观众道一声新年好,这人恐怕连这是新春晚会的舞台都要忘了。 胡同小巷子里,因为烟花爆竹禁止燃放了,一群小孩在楼下噼里啪啦地踩气球,制造噪音,驱赶年兽。 “雪松别老看电视了!过来帮奶奶包水饺。” “甭叫他来,你儿子一包那馅儿准漏。” 易雪松一脸无奈,他奶奶家的电视机柜子高,个子矮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易雪松只得怀里抱着一个,身边还扶一个站沙发扶手上的。 这两个一年级小学生激动地用手捂紧了嘴,两眼放光直盯着电视机屏幕。肖扬只要一在镜头前出现,两个小豆丁就举高了双手挥舞着一阵尖叫,弄得易雪松是什么也看不着,什么也听不见了。 汤贞手握话筒,第三次在晚会舞台上出现了。他和主持人们,和另一位女艺人代表一同倒计时。当新年的钟声敲响,舞台上空飘洒下纷纷扬扬的彩带、气球,汤贞在人群中一直微笑,他的特写镜头在荧幕上出现了足足三秒。 在消防队的协助下,河岸上腾空而起十数支巨大的烟火。周家大宅窗边站满了人,几栋楼的屋顶天台上也全是人,还有更多年轻人跑到院子里,跑到山丘上去看烟火。 朱塞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找到周子轲的影子。以往这时候,在家里吃过了年夜饭,周子轲多半就开车进山兜风去了。可今天他的车一直搁在车库,警卫也没见他出去。 周子轲待在一楼通往餐厅的一条小走廊上,和周围几个厨子、帮工一块儿看电视。零点已过,是新的一年了,所有人都在与自己的家人团聚,连周子轲这种人都“回家”了,汤贞却还在电视机里,手握着话筒对镜头和“观众们”努力地笑,讲祝福话讲得口干舌燥。对普罗大众来讲,汤贞就是“新年”的一部分,与那些钟声、烟火没有什么分别。 小辈们在楼下欢呼,庆祝新的一年来临,吉叔把早早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这是周家大伯给所有孩子的红包。 长辈们则在楼上谈话,那是不许底下人打扰的领域。 朱塞上了楼,悄悄推开门进去。 “……唐仁宇,马来人。祖上福州的。” “我知道,他来我那儿吃过饭。他想在得克萨斯买油田,想买大哥西北角上那块。” “让方曦和那小子把他给截胡了。” “谁?” “新城发展,方曦和。” “你们说的这个方曦和,是不是年前抢了蔡景行印尼船厂的那个?”朱塞走过外间,十几位正说话的长辈看见了他,都先把话放下了。 “小朱,大哥找你啊?” 朱塞朝几位笑,点头。 走近书房里面,也有人说话。 “大哥,子轲才多大啊。您一样年轻,放心吧,他气不死你。” “子轲今年都十八了。再不管,以后万一见了爸,见了嫂子,见了祖宗,咱们一个个谁都没法交代。” 朱塞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小朱来了吧?” “小朱,子轲是不是在楼下?” “我刚刚还在找他,应该就在家里。”朱塞说。 “家里都是人,是不太好找。小朱,找着子轲就把他带上来,就说过年了,姑姑伯伯们好久不见怪想他的,想跟他说几句话。” * 新春晚会会场外人头攒动,已经是大年初一。 亚星娱乐公司派来两辆大巴车,停在路口。几十位结束了晚会演出的练习生在演出服外包裹了羽绒服,冻着通红的脸蛋排队上车。带队老师对名单挨个点名,给熬夜加班的司机师傅买夜宵吃。“怎么样,第一次上新春晚会,感觉怎么样?”带队老师笑着问他们。 车内是阵阵欢呼,孩子们都还在激动呢。 汤贞带了几位助理上车来,带队老师一使眼色,车里孩子们便仰着头,齐声道:“汤贞老师!新年快乐!!” 连大巴外面广场上其他人也听得见这响动。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汤贞忙说,他大概也觉得很是幸福,眼里一点光含着。小顾从身后戳了戳他手肘,把手里的袋子打开给他。 孩子们一个个从座位里走到车前面,接过汤贞老师给他们亲手封的压岁钱。 汤贞从第一辆车下来,又去第二辆。有晚会的工作人员好奇,在车底下围观,有记者过来,在车窗外抓紧时机拍摄。 又是孩子们叫新年好,又是汤贞弯着腰,给每个人发红包。 汤贞搂了最后那个孩子,任对方情绪激动地多抱了他一会儿。汤贞下车,在一片“汤贞老师,再见”的道别声里,汤贞问,天天去哪儿了。 带队老师说,天天觉得自己表现不好,节目一结束,他就走了:“他说他妈妈来接他,他先回家了。还说明早去你家,给汤贞老师你拜年。” 汤贞从小顾手里接过几封红包,给了带队老师和司机,大年夜的,所有人都辛苦了。 回到汤贞自己车上,两个大的助理坐在前头,两个小的坐在后头——这一夜,汤贞团队里的一大半人都提前买机票回家过年去了,只剩这四个陪他到了最后。 小齐在前头开车,没手接红包,光笑:“谢谢汤贞老师。” 数祁禄和温心红包拿的最多。汤贞说,两个小孩在工作之余,期末考试考得还很好,这说明学习不是装样子的,是学进去了。祁禄拿着红包安安静静的,温心拿了红包也不说话,她抱着行李,她要赶夜班火车回家的。温心低着头,眼圈都红了。“汤贞老师,我明年一定考得更好!” 车里热热闹闹,小顾在前头说了两句话把温心逗笑了。小齐打开车内电台,夜深了,所有频道仍在播放喜气洋洋的贺年歌曲。晚会节目组发了伴手礼,汤贞打开他的那份,把里面的点心拿给助理们分吃了,吉祥物公仔则给了温心,温心的妈妈特别喜欢收集这类东西。 小齐把车开到汤贞公寓楼下,他下来给汤贞开车门。小顾帮忙收拾了车里的大包小包,提下来,放汤贞手里拿着。汤贞嘱咐他俩先送温心去火车站,再送祁禄回家,大过年的,都别再在外面逗留了。 温心想下车,她想把汤贞老师送进家门里去。小顾从车里拿出斗篷,要给汤贞披上,汤贞不要。他走几步就到家了。“走吧,你们快回家吧!”汤贞已经到马路对面了,他对他们大声道。 每年这个时候,不仅街道上冷冷清清,连汤贞住的公寓也不剩几个住户在,大批的异乡人飞离了这座城市,像倦鸟归巢。 往日停满了车的地库今天也是空的。 夜班执勤的老保安正看电视机里重播的晚会节目,有人在外头敲门,他一愣。 “您、您今年又不回家过年?”老保安打开了岗位门,忙用毛巾擦了擦手,双手和汤贞一握。 汤贞在门外笑道:“您不也没回吗。给您拜个年。” 汤贞的手机一直响,大多是拜年短信。方老板说,小汤若是新年夜独自在京,不如到望仙楼小聚。云哥则让阿贞趁新年夜好好休息,他大年初三就回北京。王宵行说,他刚刚在英国结束了一场演出,这边一家华人酒吧正放春晚。 郭姐留言问汤贞到家没有:“到家就给我来个电话,我也放心。” 周子轲的信息被埋没其中,汤贞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俯瞰的湖景。 汤贞明白,周子轲从来都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 两束强光忽然从汤贞背后打过来,汤贞站在电梯口,正想给郭小莉回个电话,这是他在北京的“妈妈”。 车灯刺眼,汤贞回过头。他看见一辆车越过停车场的车道,朝他驶来。汤贞本能地想让开,看清了驾驶座上的人,他脚又迈不动了。那辆车在空荡荡的地库里绕了一个大圆,十分帅气地刹车在汤贞身边。 第101章 小周 15 电视里,全世界都围绕在汤贞身边,人人把汤贞放在手心里捧着,宠爱着,汤贞仿佛是永不孤独的。 可周子轲从车灯里看到汤贞一个人在停车场里的背影。方才还热热闹闹,转眼又冷冷清清。 汤贞自己呢,他觉得孤独吗? 主持人在电视里问,阿贞打算如何度过新年。 “过年难得有时间,想多和家人待在一起,”汤贞在镜头前兴奋道,“春节假期也想出去旅游,玩一玩,今年想去滑雪,和朋友一起。” 妹妹汤玥从香城老家打来电话,香城那边热闹,鞭炮声不绝,汤玥叫道:“哥,新年快乐!” 汤贞外套脱下来了,他脸色泛红,有些烫的脸贴到了周子轲脖子上。二十一岁这一年,汤贞确实感受到一些不同以往的“新年快乐”,这快乐是真实的,又更像是幻觉。 汤玥问:“哥?” 汤贞双手抱在周子轲脖子后面,把手机贴在自己耳边,周子轲歪头亲他的脸,汤贞眼中一片朦胧:“玥玥?” 周子轲的手腕戴了一串佛珠,挂在手背上,像一种无声的管教、约束。周子轲在汤贞耳边吻,吻得汤贞的耳朵红得樱桃似的。 汤玥在电话里说,妈去叔叔家打牌了,所以她抓紧时间打这个电话:“哥,你这几天休息吗?” “不休息。”汤贞说。 “还是大年初一就要开工吗?”汤玥惊讶问。 “嗯。” 汤玥说,她收到了哥哥寄去的新缝纫机、新电脑,收到了新年的鞋、背包、衣帽,收到了新一年的学费和压岁钱。“我给你做了一顶帽子,是海军蓝色的,寄到你们公司去了,哥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汤贞忙告诉她。收到了。 周子轲对汤贞的家事并不感兴趣,汤贞多说一句,他就在汤贞身边多听一句。汤贞对亲妹妹道了“再见”,周子轲就去吻汤贞的脸。 “你不留在家里过年吗?”汤贞喘息着问他。 周子轲不说话,也不让汤贞说话。可再长的吻也会结束的。 “见到你家里人了吗?”汤贞关心道。 周子轲根本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把汤贞紧紧抱着,可能这是他在新年唯一想见到的人。这是他唯一想要的新年礼物。 汤贞最近经常会意识到,周子轲确实只有十八岁。 汤贞也已经昏了头了,他无法拒绝。一点也不像是大人。 “你家里人不找你吗?”汤贞问。 周子轲穿着领口敞开的睡衣,盘腿坐在汤贞床上叠纸飞机。署名“小周”的病历被撕掉了半本,周子轲无所事事,就这么一直等汤贞洗完澡。 “不找。”周子轲说。 他手指骨骼修长,一张薄纸在他手里翻飞,很快便变成了一架纸飞机。床单上“阅兵”似的陈列着叠好的六架,周子轲把这七架拿起来,彼此交叉,竟像榫卯似的,拼合组装成一架全新的战斗机。 汤贞傻眼看着。 周子轲又叠了十二枚微型导弹,“挂载”在战斗机的下方。 汤贞捧着手里的大战斗机。“你和谁学的?”他问。 “用学吗,”周子轲从手边拿出一辆甲壳虫大小的纸坦克,也不知是他什么时候叠的,放在手背上,“天生就会。” 制作人廖全安给汤贞打电话,道新年好的同时,提醒他别忘了明天的排练,毕竟《大音乐家麦柯特》大年初三就要正式录制了。 汤贞在周子轲身边坐着,阅读灯开着,他还在仔细观察周子轲的那架大纸飞机,像观察一个精密复杂的机器。 “有一年过年,我小的时候,”周子轲也看那飞机,他忽然说,“别的孩子都给爷爷送礼。我没准备,就给我爷爷叠了这个。” 汤贞抬起头,看他。 “我爷爷特别喜欢。”周子轲说,看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 汤贞坐在被窝里,循着纸上小周折好了的折痕,折自己的小飞机。 “真的很难……”汤贞边折边说。 周子轲把汤贞折好的小飞机拿过来,看了看,他伸手重新折叠了尾翼。 汤贞盯着那纸的变化,盯着小周的手指。 “沉下心来,就能折好。”周子轲把折好的纸飞机举起来,只见那小飞机冲出去,在空中徐徐滑翔,好像一阵风托着它,轻轻落到了汤贞的肩头上。 汤贞把自己的小飞机和小周的大飞机端放在床头,紧紧挨着。他钻回被窝里。 新年夜的他一向没有太多享乐。能像这样和小周待在一起,说说话,学折纸飞机,已经是汤贞平日里感受不到的轻松快乐了。 “你不会折纸。”周子轲说。 汤贞趴在被窝里,摇了摇头。 “我会做别的手工,我会做布景。”汤贞道。 汤贞告诉周子轲,他小的时候,常在老家一座大剧院的后台玩:“是很旧的那种剧院。” 有时他跑得太急太快了,看不清前面的路,撞到人也就罢了,撞坏了工人做好的布景,他就要被老院长拽去和工人一起修补道具。“泡沫塑料、木条、纸壳……”汤贞回忆说,“木条有刺,经常扎到手。” 周子轲在被窝里把汤贞的手攥着,拉着横过自己的腰。 这看上去就像汤贞主动抱住了他一样。 这也让周子轲觉得,小时候的他并不是孤独的。 他捧过了汤贞的脸,在阅读灯的光线下吻他。过去几年,周子轲没有过这种时候。他总是焦躁不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冲动、易怒。好像只有酒精,只有烟焦油的味道能让他平静下来。他到处厮混,一刻不停地闯祸,在追求极致的速度中,周子轲也曾得到过那种平静,哪怕只有一瞬。 小周。汤贞呼吸不畅地叫他。小周。 每次回去了那个家,周子轲就觉得心里一阵苦闷,一阵不快。他蹭着又吻了吻汤贞那唤他“小周”的嘴唇,汤贞的嘴巴湿凉柔软,是短时间被周子轲吻了太多。汤贞刚抿了抿嘴,周子轲鼻尖轻轻刮蹭他的鼻子,周子轲着魔似的,低声说,让我再亲一下。汤贞的嘴唇便又软软地打开了。对周子轲来说,这就是新年夜最大的补偿。 周子轲追了汤贞十多天了。从小到大,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一段追求。 岁末年初的时候,他想他追到手了。 * 大年初一这天,汤贞难得睡了懒觉。 梦里有人一直抱着他,汤贞手脚都是暖的,心里更热,哪怕过年,也没有人把他抱得这么紧过。 汤贞好半天才适应了窗帘缝里的光线。新年的阳光炽烈,穿透了纱质的遮罩,照亮了汤贞略显苍白的脸。 汤贞从被窝里起身,他看到周子轲就睡在他身边。年轻人睫毛长长的,低垂,看上去非常乖。 线绣的鸟群正在水中闲闲踱步,在阳光中梳理羽毛。它们看上去心情不错,是昨夜也睡了个好觉吗?汤贞披了衣服,上前把窗帘拉紧,把外面的光遮住。 卧室的门关上了,周子轲还在沉睡,他没有被吵醒。 助理小顾发来短信,廖制作人约了下午两点见面:“我和小齐一点去接您!” 骆天天上午十点钟才来,他明显也睡过了,随身带来一张木卫二尚未发行的新年专辑,签了全体成员的名字,是专门送给公司前辈汤贞老师的。 汤贞在厨房里忙碌了一会儿,端出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来。骆天天看见了,眼眶一红。 他心里不好受,汤贞当然明白。作为偶像出道,在舞台上在镜头里竞争,个中甘苦,多大的压力,只有过来人自己明白。这次新春晚会的节目,原本就是留给公司练习生的,是魏萍非想争取这个机会,才把已经出道了的天天塞进来。天天的努力汤贞看在眼里了,可上了台,汤贞也没法控制。 新春晚会是一年一度的大热门节目,天天作为已经出道了的前辈,在练习生中不仅表现不够出色,有些画面还被压过了一头。舆论和公司内部会是什么反应,汤贞大概也猜得到。他把天天搂着,感觉天天的后背一直在颤抖,天天哭都是没声音的哭了。“没关系,”汤贞道,他拍了天天的后背,沿着凸起的脊梁安抚他,“没事了,天天。” 新春晚会固然重要,但也只是一时的节目。如果天天要走出自己的路来,他要经历更多的难,才有可能飞跃起来。 骆天天用手背擦了眼泪。“你家冬天怎么也有西瓜啊,哥。”他哽咽问。 汤贞伸手呼啦天天脑门上的头发,天天哭得一头汗。“你们小孩都喜欢吃甜的。”汤贞说。 他去厨房洗菜,问天天中午想吃点什么。骆天天说他妈让他回家吃饭,他就不留了。“早上来前吃东西了吗?”汤贞问。 “吃了几个昨天剩的水饺。”骆天天拉开了汤贞的冰箱门,在下层果真看到了几瓶橘子汽水。 “哥。”他突然说。 “怎么了。”汤贞低头切菜。 “我不想继续干了。”骆天天转过头,看他。 汤贞抬起头,看向天天。 骆天天穿着一件肥大的连帽衫,把他整个瘦削的身体罩在里面。他一直这么瘦,爱吃甜食也瘦。天天垂着头,自己一个人站在冰箱门前。 汤贞余光忽然瞥见厨房门口晃过了一个人影。 骆天天舔了舔嘴唇,喉结在高高的衣领里滑动。半晌他抬起头,发现汤贞一脸的紧张害怕,正看他,骆天天破涕为笑:“我开玩笑的哥!” 汤贞从柜子里找吸管给他,帮天天把橘子汽水打开。骆天天吸了吸鼻子:“哥你别忙了,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汤贞说,他买了些年货给天天拿着,给天天妈妈也带了一些,放在衣帽间里,他现在去取。 骆天天吸了一口橘子汽水,他觉得心满意足。他擦了擦手,到流理台边拿起汤贞放下的切菜刀,跃跃欲试:“那我给你把小番茄切了吧。” 周子轲刚刚睡醒,从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进客厅找水喝去了,他拿了杯子还没喝上半口,汤贞冲出来把他一个劲儿往卧室里头推。 * 汤贞一点道理也不讲。周子轲一口水还没喝上,就被汤贞推进卧室里去了。 如果不是地板太滑,汤贞未必推得动他。 汤贞关好门,把给天天带的年货提出来,堆在玄关口。他问骆天天是怎么过来的:“好带吗?” 骆天天有些支吾:“萍姐派车送我来的。” 汤贞取了给天天的新年压岁钱,天天不大好意思。“我现在不缺钱了,哥。”他说。 汤贞欣慰道:“过年了,拿着。” 他两人又在客厅说了会儿话,多是工作上的事。骆天天说他昨晚回去,被萍姐在电话里骂了,他看了几遍晚会重播,自己表现得确实很差。不过观众反应倒没那么大,可能因为他们大多只在看汤贞:“为什么哥你的脸这么招镜头?” “因为你不看镜头。”汤贞说。 骆天天一愣。 他最近演出,是总有点想躲镜头的意思。 骆天天问汤贞,有没有和云哥联系,云哥过完年什么时候回来。 “大年初三。” “哥,方曦和对你好不好啊。”骆天天弯腰提起手里的年货,无端问了这么一句。 汤贞正打算开门,他回头,瞧天天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孔。 骆天天咧嘴笑了,他嘴角有伤,擦了粉,一笑就明显:“方老板给云哥花了那么多钱了,我想认识他。” 汤贞问天天的嘴怎么了,天天自己伸手抹了一下,他说年夜饭吃螃蟹划着了。 “你想认识方老板干什么。”汤贞道。 “问问还不行么。”天天嘟囔着,那嘴随便一撅,活似从前。 “我不知道是谁对你说过什么,天天,”汤贞语气严肃,一点不轻松,一点不随便,“如果你遇到什么烦恼,有什么需求,你找我,找萍姐,找云哥,找公司,不要想去找外面的人。” 骆天天抬眼看了汤贞。 汤贞在“外面”有那么多朋友、前辈,人人都说,亚星娱乐就是靠着汤贞非凡的人脉才在业界站稳脚跟的。 为什么一轮到他,汤贞反而不让他去接触外面的世界呢。 “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烦恼……”骆天天道,“就是怕……万一哪天我不红了,观众不看我了,我就没工作了……” 骆天天语气诚恳,这是他一句真心话。汤贞瞧他这副小模样——连骆天天也要担心自己会不受观众的喜欢了。天天正飞速长大。 “不会没工作的,”汤贞让小孩儿放心,“有我在的一天,就有你的工作。” 骆天天突然抬起一双眼睛,看了汤贞。 他嘴一咧,又扯到伤口,傻傻笑道:“对哦,哥。” “你以前不是特别想来《罗马在线》吗。”汤贞轻声笑着,回忆起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 mattias 刚出道不久,天天成天在家看汤贞和梁丘云上电视,他自己闲得慌,就缠着汤贞带他去后台玩,还冒充现场幸运观众上台游戏。 “等我哪天没工作了,我就去找你们搭伙。”骆天天提了年货,汤贞一直送他到电梯门口。天天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抱汤贞。 “我下午去禄禄家给他爸妈拜年,”骆天天脸贴在汤贞肩膀上,小声道,“哥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去就成。” “年货备齐了吗?” “都买好了。” 周子轲坐在床头翻看汤贞床头上的《罗兰》剧本,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笔记,都是出自汤贞的手笔。汤贞推开卧室门,看他。 汤贞端着水杯过来,周子轲低头翻书,也不搭理他。 汤贞拿着水杯,哄眼前的男孩子喝水。 周子轲拉扯过汤贞的腰吻他的脸。…… 谁来这么早。周子轲道。 天天…… 天天是谁。 我的弟弟。 汤贞下了床去,说他去厨房了,快到中午了。 周子轲坐在床边蹬上拖鞋,汤贞走了,他低下头,有几秒钟的放空。 他捂了捂自己眼睛,他可能还没睡醒。 “小周,摆桌垫你会不会,”汤贞在外面叫道,不知手里端了什么,“过来帮忙,我手不够了!” “不会。”周子轲不情愿道。他踢了踢地毯,出卧室去了。 * 汤贞在家吃过中饭就要去廖制作人的录音室了,大年初一他就要开始工作。过去,工作在年假期间总能淡化汤贞许多心事,可今天,就连汤贞也想有一点点自己的假期了。周子轲,十七岁,成日无所事事。汤贞问他今天要不要回家看看,高中学校什么时候开学,寒假作业有没有写之类的。周子轲吃着饭,颇没精神地抬头看窗外,对大人的话充耳不闻。 廖制作人有一个小儿子,似乎也刚刚进入青春叛逆期,过年期间被前妻丢到他这里。汤贞抱着吉他和西楚乐队几个人在院子里排练的时候,就听录音室里乒零乓啷,是父子两个在大战。 《大音乐家麦柯特》的团队对排练进行了录制,还有个纪录片剧组从旁跟拍,不小心把这场大战也收录进去。中途西楚乐队经纪公司指派的造型团队来了,他们带了成箱的服装。一位女造型师左手提了件天鹅绒夹克,右手举一件流苏牛仔夹克,让汤贞挑选。 汤贞在庭院里试穿,几位造型师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工作间隙,节目编导递过来一瓶啤酒,汤贞接到手里,和身边人轻轻碰了瓶身。女造型师笑道,她今天意外发现廖制作人的另外一面:“在儿子面前,无论中国还是英国男人,都显得特别可爱。” 王宵行在录音室里和廖全安反复调试他电吉他的拾音器,试图得到一种更加尖锐又不失圆润的声音。汤贞拿着喝空了的啤酒进来,王宵行抬头看见他,一边弹吉他一边问:“你能跟他们聊这么久?” “怎么了?”汤贞喝得微醺,脸上笑模笑样的。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廖全安看了眼窗外,他手上贴了创可贴,八成是被他儿子的指甲抓出了血。廖全安对汤贞说,他今天和《大音乐家麦柯特》这伙人一同吃了午餐:“聊了一个钟头的印第安土著人。” “geronimo!”王宵行边扫弦边叫道。 廖全安点头了,也对汤贞念这个咒语似的词:“geronimo。” 汤贞在家吃晚餐时问周子轲,geronimo 是什么。 周子轲吃着碗里被汤贞剔掉了刺的鱼肉丁,头也不抬:“印第安人?” 汤贞坐在桌对面看他。 周子轲抬起眼来,发现汤贞在观察他,又像在笑。“看我干什么。”周子轲道。 汤贞虽然到现在还偶有不自在,但他确实越来越适应同周子轲之间的接触了。也许和他今天喝了点酒,心情又好有关,也许因为现在举国都在放假,每个人都是放松的。汤贞在琴房忙完了工作,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他躺在枕头上,用略带沙哑的呓语告诉周子轲,他今天才知道 geronimo 是谁。 我还有很多很多东西不会……汤贞闭上酒醉的眼睛,说。 “你想当全知全能的上帝。”周子轲道。 汤贞睁开眼睛,他又像在观察周子轲的脸了。似乎这个年过去,周子轲在他眼里也与往日不同。 周子轲吻他了一会儿,他还在看周子轲。 “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汤贞说。 “谁都知道。”“我的英国同事,我的中国同事……”汤贞想了想,“小周你知道,祁禄也知道……” “祁禄是谁。” “我弟弟。” “你怎么这么多弟弟。” “嗯。” 汤贞轻轻点头。 汤贞说,叫做祁禄的弟弟懂的东西很多:“他看过很多书,还学过画画。虽然他现在不会说话了。” 我怎么没见过他。周子轲说。 他是我的助理。汤贞说。周一到周五去上学,周末就放假了。 在私人诊所看病的时候,汤贞也称周子轲为他的弟弟。 “你到底有几个弟弟。”周子轲低声问。 汤贞还没回答。 “你是不是还有哥哥啊。”周子轲说。 汤贞有点气喘,他说他有哥哥。他哥会的东西也比他多很多。 “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是他教给我的……我什么都不会……” “他这么厉害。”周子轲道。 “嗯。” 汤贞很快发不出声音了。 他也来这里住过吗。周子轲道。 这句问话似乎是通过胸腔传递到汤贞脑子里的。 没有,他没来过。汤贞摇头。 汤贞第二日清晨六点多钟,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前悄悄掀起自己的衣服。 他宿醉刚醒。在看到这些之前,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 周子轲开车去篮球场。车在路上,拧开音乐电台,里面十有八九放的是 mattias 演唱的流行歌曲。 mattias,据电台主持人说,这是一支由汤贞和梁丘云两人组成的偶像组合。 用汤贞自己的话讲:“我和我哥……我们有一个组合……” 周子轲问他,组合是什么意思。 汤贞有点喝多了,仿佛被剥开一片壳的荔枝。 汤贞说,组合的意思就是成员要一起工作,变成家人、亲人,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要相互扶持,一直在一起,同甘共苦:“组合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归属……” 汤贞和他那个哥哥,叫梁丘云的,有一个家,是周子轲不能理解的那种“家”,叫 mattias。 什么东西。 音乐电台播放完这首《天方大赦》,接着就是这个月的流行音乐榜单、ktv热唱榜单,还有手机彩铃榜单……无论什么榜单,前几位几乎都被 mattias 和汤贞的名字牢牢霸占。电台主持人说,一年一度的新春晚会效应并没有打破汤贞的榜单垄断,反倒使汤贞和费梦的男女对唱版《如梦》在几个小时内火速登顶:“据费梦的经纪公司透露,费梦小姐年后即将发行的新专辑也邀请了汤贞操刀,两人将会带来新的合作单曲……” 周子轲把车停在篮球场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艾文涛组织了这场大年初二的球赛,叫了几个过年期间留在北京无所事事的同学,他没想到周子轲会来。 “你上哪儿过年去了?”艾文涛问他。 周子轲沿着球场边慢跑,在寒风中刚跑了两圈,忽然听到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在放音乐,就是刚刚他在电台听到的那支曲子。 “怎么大年初二还有学校做课间操啊?”艾文涛纳闷道。 旁边一哥们儿道:“排元宵晚会呢吧。” 王宵行坐在门廊的音箱上看报纸,他一边喝啤酒,一边对着一则讲述印第安复仇者的冒险故事看得津津有味。汤贞在外面草坪里,一张脸被阳光晒得透白。拍完了节目组用的照片,汤贞进来了,王宵行刚好看到故事结尾,他叫汤贞过来一起看。 汤贞从没看过这张报纸,他对王宵行道,他对印第安文化一点也不了解:“我其实不知道 geronimo 是谁。我可能要多看点报纸。” 王宵行眯眼看了外面草坪:“我跟他也是前几天刚认识。” 汤贞看了王宵行。 “他认识我吗?我就要认识他。”王宵行问汤贞。 廖全安隔着他工作室的窗子,看见汤贞拿着张报纸和王宵行不知在说什么。他们一个流行偶像,一个摇滚乐手,年纪相差六七岁,聊着天居然一直笑,这画面很罕见,怪不得跟组的摄影师隔着一扇门一直拍。 周子轲打完了球,一头汗,艾文涛叫他去同学家里玩,他不想去。“我回去了。” “你回哪儿去啊?”艾文涛纳闷道。 周子轲并不想听,是路上车堵得太厉害了,他才又一次把音乐电台打开的。 “……西楚乐队这一次回国内巡演,可以说是许多乐迷期盼已久的盛事了。但是呢,最近,我们知道,老王,我们的霸王宵行啊,因为随口一句话的采访——他这句话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汤贞的音乐,让他感觉,和他的音乐有一些些细微相似的地方。就这么一句话!在我们国内滚圈儿是引发了轩然大波,让许多西楚的死忠乐迷们都非常生气啊!我们今天借机会问一句,老王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几位被采访者爆笑起来。 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答道:“老王为了泡妞一向什么屁话都肯说的。” 笑声瞬间轰炸了麦克风,在一片“开玩笑”“开玩笑”的玩闹解释声中,周子轲把那吵人的电台关了。 他踩了油门加速回家。 * 汤贞对周子轲说,大年初三他要去外地工作,可能晚上会赶不回来。 “你自己在家,能好好吃饭吗。”汤贞问他。 周子轲披着浴袍,坐在汤贞衣帽间的皮沙发里,低头看汤贞收拾皮箱。他问汤贞是什么工作。汤贞说,和他的摇滚乐手朋友去南方某城市的地铁站录《大音乐家麦柯特》。 “你看过吗?是英国的一档节目。”汤贞把皮箱装好,回头对周子轲笑道。 周子轲面色不快。 汤贞告诉周子轲,明天大年初三,他要去外地工作。 汤贞用十分认真的语气对周子轲道:“今天我很早就去工作了,所以没来得及……有些事我要和你说。” 周子轲居高临下撑在汤贞身上,一看就不想听。 “我是偶像,小周,我是艺人。”汤贞对周子轲道。 “我每天在外面要上妆、卸妆,要换演出服,会有很多工作人员看着我,很多镜头拍到我,很多歌迷影迷围着我……你懂我的意思吗?” 周子轲不懂,也不想懂。 “如果,”汤贞望着周子轲不高兴的眼睛,他认真道,“如果有什么被发现了……我和你就不可能再——” “不可能再什么?”周子轲问。 周子轲确实不擅长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系了。”汤贞道。 “为什么。”周子轲皱起眉。 也许是从小成长的环境太不同,观念不一样。也许周子轲还是个小孩。普通人能轻松理解的事情,对周子轲就需要费尽口舌。 汤贞二十一岁了,他是亚星娱乐公司的顶梁柱,是所有后辈仰望依赖的领路人,他背负着无数人的期盼和未来,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和投资人、代言商的资产、名誉息息相关。他必须做一个完美偶像,他只能做一个没有瑕疵的超级巨星。他要保持人气,他有那么多女性歌迷、影迷,出身亚星娱乐的他天然没有恋爱的资格,不能有恋人,更不可能有性生活,哪怕只是半个露在外面的吻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不能。”汤贞对周子轲摇头道。 周子轲手撑在汤贞头发边上,一直看他。 “郭姐经常检查的,万一真有什么事情……”汤贞对周子轲说,“我也不可能再独自住在这儿了。我必须听公司的,听郭姐的,你明白吗?” 汤贞不能恋爱。 不能有自己的恋人,更不能有性生活。 因为亚星娱乐和那个姓郭的经纪人对汤贞有恩。这家公司收容了那么多像汤贞一样“无家可归”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家。汤贞是“亚星娱乐”的孩子,所以他要全听公司的,并不能自己做主。 周子轲尝试去理解了。 “如果我再碰你,”周子轲问汤贞,“我就要走,你是这个意思?” 汤贞看他。 “你为什么留我在这儿住,”周子轲低声道,他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汤贞,“我感觉你只能自己一个人过。” 他觉得很荒谬。汤贞嘴唇抿了抿,没说什么。 周子轲低下了头。 “亲你也不行?”他忽然郁闷地问。 汤贞躺着不动,耳朵根后面却一下子红了。 “你那个哥,他亲过你吗。” 汤贞不说话。 “那个什么,什么摇滚的……” 周子轲说着说着,忽然自己摇头了,可能连他自己也觉得特别没劲。 他没遇过像汤贞这样的人。连那些“绯闻”突然也变得毫无意义。 汤贞带着一身药味上床,躺进周子轲身旁的被窝里。他关了灯。 周子轲双手撑在后脑勺下面,他一双眼睛瞪天花板,好像正思考什么宇宙真相、史前难题。 “和你睡一张床,是不是都属于犯罪。”汤贞听见周子轲冷冷道。 汤贞转过头去看他。 周子轲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汤贞眼看着周子轲翻身过来。 “我不碰你,”周子轲声音很小,吐出的气擦过汤贞的脸颊,好像在事先汇报,在和他商量,“就亲几下……”他在汤贞嘴上碰了一下,很轻,像在闹着玩。“你不会告发我吧。”周子轲说。 * 从和汤贞相遇,知道彼此的姓名,交换手机号码,吃饭,过夜,到如今他们每天都住在一起。周子轲自认为是这段关系的始作俑者,可主动权在他手中飘飘忽忽,并不受他掌控。是汤贞在引导这段关系,他教周子轲如何与他相处。 周子轲看过《花神庙》。 在没开灯的地下影院,电影里的汤贞裸着一片背,仅仅是喘息都令周子轲印象深刻,经久难忘。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过这种禁欲的生活。 这说不通。汤贞在娱乐圈、声色场里待了这么些年,走到如今的位置,他没有性生活,这说不通。 可当汤贞躺在周子轲眼底下,郑重其事把话这样说,周子轲无法去怀疑他。 “你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周子轲低声问,“要被你公司管一辈子?” 汤贞在黑夜里睁着一双眼睛,他眼中有光,可能是因为周子轲一直不放弃的追问,一直不放弃的吻他。 周子轲问汤贞,你身边这么麻烦,为什么还带我来你家。 “万一发生什么事,我还要走人。” “你想让我走吗。”周子轲又问。 “我希望你别睡在车里……”汤贞看着他。 汤贞还说,再过一段时间,周子轲就确实不能住在这儿了:“我真的要去海外工作……郭姐会过来帮我打扫房间,开窗通风,所以……” 周子轲一声不吭听着。汤贞还目不转睛望他的脸:“但在那之前,你要是不想回家,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行吗。” 周子轲低下头蹭汤贞的脸。 在这样一个呵气成霜的冬天,周子轲靠近汤贞,原本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温度的。虽然那点温度始终若即若离,可汤贞确实没有再让周子轲受了寒,受了冷。 周子轲睡得正迷糊,一睁眼,发现汤贞就在眼前。 汤贞的手离他那么近,正仔仔细细给他掖被角。周子轲觉得自己躺在床上,像个蚕宝一样被汤贞密不透风地包成一只茧,又像汤贞前几天给他做的牛奶蛋卷,被卷进这一大床鹅绒里。 “你干什么,”周子轲皱眉道,“你这就要走?” 周子轲是有点懵,眼看着汤贞身上的阴影朝他笼罩下来。周子轲的脸颊也睡得发麻,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 有点湿,有点凉。周子轲眼睛只睁了一点点,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汤贞走了。 大年初三这天,汤贞半夜风尘仆仆赶回了家。周子轲还穿着睡衣,他领口微敞,头发乱翘。他似乎睡了快一整天了,汤贞走时看他是这样,回来时他还是这样。 可周子轲又确实很清醒,客厅茶桌上摆着一支空杯子,电视机也开着,他不像在睡觉。 “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周子轲说话时嘴里有酒味,两人越是吻得深这股酒味越明显,他一定是碰了汤贞的冰箱和酒柜,像乱翻主人家的猫。 “正好有合适的班机……”汤贞抬头对他道。汤贞靠在周子轲身上,他的脸红扑扑的,是在冬夜里奔波,被寒风吹红的。 汤贞的嘴唇冷,耳垂冷,手也冰冷,不像周子轲——这个年轻男孩只要健康,只要有人照顾他,对他好,他的身体就热,像一团永恒不灭的火。 他两个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说话,在玄关紧紧拥抱着。汤贞白天总是出去工作,都是夜里才回来,除了身边一只行李箱,这一天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 周子轲把头更低了些,低到汤贞眼前。他感觉汤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靠近过来,在他脸颊上蹭着亲了一下。 第102章 小周 16 周子轲并不明白汤贞的工作究竟有何魅力。直到几天之后,他在电视里看到了那一期《大音乐家麦柯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南方某城市地铁站,几个流浪乐手背着各自的乐器,在提前安装了摄像头的地下通道占据一隅。 通道墙上展示着巨幅的可乐广告,广告里,汤贞坐在街头的可乐巴士车顶,正仰头在烈日下喝一瓶带着冰镇水珠的可乐。 与万众瞩目的偶像巨星汤贞相比,几位流浪乐手要穷酸得多,设备陈旧,成员配置也勉勉强强,主唱蹲在地上,从拉开的包里着手组装麦克风架子——这东西老化严重,不知是几手淘换来的产物,根本支撑不住麦克风,这位主唱只得用嘴撕胶带,使劲儿一圈一圈往架子上缠。等缠得差不多了,勉强站立住了,他才直起腰对话筒清唱了两句。 他嗓音条件相当不错,沙哑,冷冽,确实“摇滚味儿”十足。 这是一支地下摇滚乐队。他们开始表演了,第一首曲目《乌鸦》,恰好是最近红回国内的摇滚乐队西楚的代表作。路过的行人起初并未多留意他们,直到那位主唱第一嗓子出来。 “嗯……这个声音,”《大音乐家麦柯特》两位主持人在演播厅里猜测道,“王宵行!” 有马上要进检票口的女性在人群中回过了头,有年轻学生们脚步停留在原地,半疑半惑地向身后看去。王宵行的声音有强烈的个人特质,坊间模仿他的摇滚爱好者虽多,但没有一个像成这样。 亚星娱乐经纪人郭小莉在办公室的电视机前紧盯着屏幕。 “录像了吗?”她问秘书。 地铁通道里的人开始往回走了,他们越聚越多,时不时还伴随着口哨声和呼声。那位主唱虽然披了长长的假发,缠了头巾,戴了墨镜,邋遢的胡子遮挡住大半张脸,还穿了身破烂衣衫——活像从中世纪来的海盗船长——他看上去实在和王宵行不相像,但听他每一句唱词的吐字发音,看他抬起下巴与身后乐队成员每次眼神交流的细节,他拿下话筒跨步上了音箱,他习惯捏着话筒的尾巴尖唱歌,还有最为标志性的,他在间奏时快速拨弄着他的空气弦,为他的吉他手“伴奏”,那种被称为弗朗明戈的指法,本来就是王宵行一次喝醉在纽伦堡演唱会上的即兴演出。 一曲唱毕,地铁通道里人头攒动。这支乐队几乎没怎么停顿,第二首歌的音乐就已经起来了。 “王宵行,我爱你——!”是一位狂热女歌迷震耳欲聋的呐喊。 有地铁安保人员围过来了,把人群往安全距离以外推。 “谁爱我?”一个男人笑的声音从人群外围问。 地下乐队的吉他手还在演奏,忽然间绝大多数人都朝身后看去,他们眼睁睁看着西楚乐队一行人——领头一个是活生生的,真正的王宵行出了地铁站,背着一把吉他,正朝他们走来。 尖叫声中,《大音乐家麦柯特》其中一位主持人笑道:“啊,又出现了一个王宵行?” “刚才那是模仿秀?”另一位主持人的眼睛还盯着屏幕,“我们继续看——” 那位地下乐队的主唱站在音箱上愣了两秒,才立刻走下来。真的王宵行来了,他模仿得再完美也没有意义了,方才挥洒自如的台风也变得拘谨、僵硬。王宵行上来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唱的不错。”王宵行说。 那地下乐手显然没想到王宵行会这么说,班门弄斧,他是很不好意思的,周围有观众开始鼓掌了,他才放松下来。 他蹲在地上,从自己包里拿出多一支的麦克风,那显然是他珍藏的,不怎么用的一支,麦克风崭新,还包着密封的外套。他把那麦克风递给了王宵行,没想到王宵行真的接过去了。主唱这下是真的有了笑容,他立刻又蹲回地上,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唱片,高举给现场围观的观众们看,那正是西楚在英国发行的首版首张专辑《鸟兽散》。 “哦,原来是王的中国歌迷!”两位主持人笑道。 王宵行和他的歌迷,那位地下摇滚乐队的主唱,一起合唱了那首王宵行写给他前女友的经典自白单曲《浪荡歌手的浪荡子》。 “为什么两个人会这么的像?”《大音乐家麦柯特》的主持人在演播厅纳闷道,“听上去完全是两个王宵行在对唱。” “现场的歌迷一开始也没能分辨出来吧,”另个主持人笑道,“这个主唱看似落魄,实力不可小觑。中国民间,藏龙卧虎啊——” 正在这时候,那位地下乐队主唱一不小心,假发的发尾被贴满了胶带的麦克风架子缠住了。他又根本没注意到,只顾着和王宵行一起唱歌,稍微一转身,假发连同头巾便一下子从他头发上脱落下来。 周围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王宵行自顾自唱着,忽然用一种恶作剧般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位“歌迷”。 乐队主唱的假发没了,他下意识伸手一摸自己头顶,立刻摸到一头光滑柔软的短发。他立刻又摸自己的脸,下巴上一大片胡子原本没掉,被他这么不经意一“摸”,居然也从头至尾脱落下来,露出底下原本洁白的肤质。 画外音里,两位主持人惊讶声不断,摄像头下,那位主唱终于摘掉了他脸上的墨镜,那是最后一件装饰品。 地铁通道里一瞬间迸发出爆炸般的尖叫声,由远及近,海啸般朝镜头滚滚扑来。电视机前的观众一下子听不到任何音乐声和歌声了。屏幕上唯有那巨幅的地铁可乐广告,坐在车顶的汤贞正畅饮手中的冰镇饮料。 是汤贞,是真的汤贞,他从可乐品牌的地面广告上,从亿万观众瞩目的新春晚会里走出来了,他身穿一件做旧的流苏牛仔夹克,和王宵行共同唱出《浪荡歌手的浪荡子》最后一个段落。当他的本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当汤贞不再试图模仿王宵行,周围的尖叫和欢呼顿时更加炽热。在这样疯狂的节目效果中,在王宵行毫不掩饰的笑声中,在围观歌迷不顾一切想要冲破安保防线的画面中,镜头切换到地铁通道出口外面,原来成队的警车早已停在那里,保证着所有人的安全。 “来自东方的超级巨星!亚洲的超级巨星汤贞,对啊,只有可能是他,上周我还在家里看过了他的《丰年》——他可以模仿人的声音模仿得如此之像,他居然还是个歌手!”演播厅里两位主持人激动道,节目画面切换过来了,他们的语速正快到无以复加,“这里是《大音乐家麦柯特》,稍后我们就要连线远在中国北京的汤贞,你们知道吗,他在亚洲的影迷和歌迷据说有几千万,上亿之多——” 汤贞晚上一回家,就感觉小周从背后抱住了他,小周抱着他走路,像一只黏人的大猫。 “怎么了?”汤贞想回头看他,又转不了身,“饿了吗?” 他去厨房为小周做夜宵,小火在锅底下跃动的时候,汤贞趴在流理台上,握着铅笔在乐谱上勾勾画画。周子轲问他在干什么,汤贞抬头,说要给一个女歌手写首歌:“费梦,你知道她吗?” “我写了好几天了,”汤贞关了火,对周子轲笑,笑也难掩疲惫,“写不出什么好的。” 吃饭的时候,汤贞还在发呆。 周子轲抬起眼看他,正好和汤贞呆呆望着周子轲的目光撞到一块儿。 “你老看我干什么。”周子轲说。 汤贞还看他呢。 比起自己吃,汤贞似乎更喜欢看别人用餐。他擅做小厨师,满足食客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换个角度来讲,也许汤贞所有的工作都与此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 周子轲再一次问:“你总是看我干什么。” 他凌晨五六点钟就醒了,生物钟的变化令周子轲自己都不太能适应。 汤贞趴在他身边被窝里,还拿一张乐谱垫在枕头上写写画画。汤贞抬起头,又是那种眼神,在周子轲脸上悄悄观察。 周子轲用手心揉眼睛。他头低下去了,脸凑近了汤贞,鼻尖几乎要碰到汤贞手里的笔杆,让汤贞吓了一跳。 冬天在被窝里面拥抱着,确实特别暖和。周子轲的手肘撑在汤贞两边,下巴从后面搭住了汤贞的肩膀。周子轲拿起那张被汤贞划掉好几行字的乐谱,眼皮抬起来,念道: “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费静在录音室里不知第多少次唱这句歌词。制作人拿起对讲话筒,叫她和汤贞出来。 “这是首什么样的歌,”制作人第无数次对费静强调,“不是恋爱,小静,你和阿贞不是在恋爱,当初主题定的是什么,是暗恋!” 费静抬眼偷偷瞧了汤贞:“我还是唱得不对吗?” “你唱的是恋爱,那不是‘暗恋’!你现在看着阿贞,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就站在你面前,你总是忍不住看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看看他眼睛里有什么。你每天都想他,但就是捉摸不到他!” 费静嘟嘟囔囔:“……再怎么‘暗恋’,不都是恋吗?不都是我喜欢他。” 制作人气急败坏:“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暗恋,为什么不敢表白,因为你心里明白不可能,你们两个彻底不可能,你能不能唱出这种感觉?” 费静在休息间里问汤贞:“你有暗恋过谁吗?” 汤贞吃手里的润喉片,摇头。 这一上午,费静挨了制作人不少骂,到现在还心情低落。 费静观察着汤贞的脸,可能还在琢磨制作人说的那些话。 “常代玉结婚了,”费静突然道,“乔贺也结婚了,大家现在都同情你。” 汤贞脸上没忍住笑:“同情我什么啊?” “你不看报纸啊!”费静坐在桌子上,摇晃着腿道。 私底下的费梦一点不像电视机里那个温顺乖巧的玉女偶像了。 “方遒他爸爸就是想气他,”费静又抬头,对汤贞道,“拿掉我跟他的新闻,把版面都换成我和你的绯闻。” 汤贞一愣。瞧他的表情,过年这几天他是真的没怎么看过报纸。 “我经纪人怕死了,”费静对汤贞道,“就怕你公司那位郭姐打电话臭骂他。” “方遒说,他欠他爸一个人情,也欠你一个人情。汤贞老师,这次是你帮我们的。” “我没帮什么,不用往心里去。” “我可以不往心里去,但方遒他爱往心里去,”费静嘟囔着,“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汤贞老师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他能做点什么的,你就让他跑腿去吧。”“你真的没有暗恋过谁吗。”进了录音室,费静又看了几遍手里的歌词,问汤贞。 汤贞理所当然摇头。 制作人和录音师在外面笑了:“都是人家歌迷暗恋阿贞。阿贞还用得着暗恋谁啊。” “那你都不觉得寂寞吗?”费静问汤贞。 汤贞抬起头看她,眼神很意外。 汤贞心里有一个秘密。 起初这个秘密很小,像空气,淡而稀薄。 “小汤,”林导蹲在舞台上,用卷起的剧本敲地板定点,“你两句台词,走过来这里。” 汤贞听话过去了。他听到乔贺大哥在身边讲台词,那些汤贞早已经烂熟于心。 又像藏在云后面的一点星星,像一丛没有遮挡的火。 一阵风吹来就会让它熄灭了。 舞台上方,被阴影遮罩的简陋走廊里,一个年轻人正站在上面,在朱经理的陪同下观看《梁祝》剧组的排练。 这个秘密太过于小了,小到它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 只有当周子轲在场的时候,汤贞才感觉这个秘密悄悄从角落里溜了出来,又很快溜走。 秘密逐渐变大,逐渐拥有了自己的重量。汤贞不经意间抬起头,在舞台上,他看到小周始终在望着他。小周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小周也知晓他的秘密。 “小汤是不是最近恋爱了?”排练完的总结会议上,林导喝了一口热茶,突然皱眉道。 在场演员皆是一愣。小江大概不知道林导怎么看出来的,他探头好奇问汤贞:“还真是那位费梦小姐?” 不是不是。汤贞急忙摇头,也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林爷。没有没有。 * 节后开学第一天,城市上空结满了雾气。周子轲开着车在路上百无聊赖地行进,车内电台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十七秒的先行片段,歌手费梦用她甜美的嗓音在无线电台里痴痴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愣了愣,正逢红灯变绿,他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立刻去按暂停键,他很少听电台,不明白那音乐为什么不停下。 “当初费梦的经纪公司找到我,说想合作一首,和少女暗恋心情有关的歌,”汤贞在电台采访中道,“费梦给我讲述了她学生时代的一段经历,一些心情,然后我就想象着,站在她一个女生的角度,写下了这首歌。” 周子轲眉头皱了皱,女生的角度? 费静在单曲发行的首日庆功宴上,带了一点醉意依偎在汤贞身边。 “汤贞老师,”她喃喃道,“你说方遒以后会变成他爸爸那样子吗?” 汤贞从年后到现在,每天工作都忙碌,是难得有一点放松的时候,还要耐心听费静的倾诉。“哪个样子?” “你知道吗,辛姐给方遒他爸生了个儿子,”费静说,“可他爸爸仍旧不打算娶她进门。” “从去年闹到现在,第二个孩子也闹没有了,被辛姐自己打掉了,昨夜辛姐又发病,方老板也不管不问,”费静面色僵硬,说得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辛姐本人,“方遒说,他小的时侯,他爸对他妈也是挺好的,是后来才……” 汤贞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遒告诉我,他不会变成第二个他爸爸,”费静低下头了,“方老板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辛姐独能留下,她的这些手段,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我决做不到她那样。如果方遒将来也变成方老板这做派,我不会选择靠他生活的,我要给自己留些退路,到时候我立刻就走!” 报纸上的费梦小姐自新春晚会与国民偶像汤贞合作之后,火速翻红,声名大噪,一夜之间俘获无数男性歌迷粉丝。她在电视节目中说,她目前不打算恋爱:“我想唱更多的歌,想一直和歌迷朋友们在一起,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梦想!” “汤贞老师,你们公司毛总太有远见了,”费静一天半夜三更又给汤贞发来短信,天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这么多年坚持不恋爱实在是太伟大,太正确。你不愧是国民偶像,是大明星。” 汤贞并不清楚费静和方遒之间正发生什么,他坐在亚星娱乐会议室里听董事会,匆匆看过这条短信的最后几行,他把手机放在一旁。 另一边,贪玩了整个寒假的小周终于开学了。 汤贞没有经历过什么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从十五岁起,他的生活就在学校、公司宿舍和练习室之间三点一线。 “你们没有社团活动吗。” “也没有补习和自习?” “你为什么不带书包回家?” 周子轲头一次在放学后从课桌抽屉里找他的习题册,他拿出好几本来翻,表情颇无奈。艾文涛坐他前面,睁圆了两只眼睛看他。 “哥们儿,”艾文涛试探问,“你想干嘛啊?” 和周子轲隔一条过道坐着的另几个男同学也全伸着脖子朝这边看来。 高三新开学,连周子轲都打算开始学习了。 “你真自己写啊?”艾文涛吃惊道。 周子轲卷了几本习题册,从艾文涛桌子上拿走了支笔。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穿过教室后门放学回家。 * 年假一结束,距离汤贞赴法就只剩一个半月了,所有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都满满当当压上来。汤贞对公司一再坚持,他不想住酒店,哪怕半夜才能到家,他也要专程赶回家来。他也没什么时间继续给小周做饭了,平时一日三餐都请尤师傅做好,只有周末,周末汤贞和工作人员反复协调,多少能挤出一点空档,在家里亲手洗菜下厨,给小周做一顿“高三营养晚餐”。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小周表现得也相当听话。汤贞在家里找以前朋友送的手工背包给他装书,汤贞翻遍了书房,把林林总总各种文具凑齐全了,给他装进笔盒里带着。小周放学回家就坐在汤贞书桌上写作业,他握着一支钢笔,笔身上雕了一行小字,是东京某影展几年前送给汤贞的纪念款。 汤贞切水果给他吃,煮了热牛奶端到床前,看着小周仰头喝下去。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也渐渐不再躲避那些了。好像他在外面这样日夜奔波,见不到小周,一直担心,回来看到小周每天都好好的,每天都乖乖听话,学习也很辛苦,他也愿意更多地满足他。 汤贞耳朵通红,他一定明白周子轲想要什么。 周子轲去浴室冲澡了,他年纪小,以至于他自己时常也不知所措。以往他有意识地回避,只要不令汤贞觉察到,汤贞就会安心倚着他的手臂依靠在他怀里,像一头小鹿,探头吃着猎人手里鲜嫩的树叶,意识不到危险。 睡觉时,汤贞忽然说:“小周,我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走了。” 周子轲早已心中有数,他在被窝里攥汤贞柔软的手背,也不说话。 他感觉汤贞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声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啊?” “干嘛,”周子轲不高兴道,“你想去吗。” * 汤贞要去法国了。报纸上说,席卷全亚洲的“汤贞旋风”即将在遥远的欧洲落地。出道五年,汤贞不断拓展他的事业版图,下一步,他要踏出东亚文化的保护圈,去闯荡另一番天地。 娱乐周刊b版刊登了一篇特稿,四男六女共计十位汤贞华人粉丝联盟的分会长,宣布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为汤贞在法国的事业起步保驾护航。 “美可以冲破一切文化隔阂,跨越所有语言障碍,”一位女会长对记者这样说,“阿贞会成功的,他拥有‘美’,又没有被‘美’所禁锢住。他拥有这样的灵魂,他能够驾驭这样的‘美’。我相信只要愿意去了解他,自然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为他疯狂。” “一直……从去年开始筹备,直到现在,”一位号称参加过汤贞出道以来所有演唱会的狂热男粉丝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从我留学以来,我身边所有英国朋友都认识阿贞,他们全都看过《丰年》。我已经迫不及待带他们去现场见阿贞本人了!” 方曦和老板在自家为汤贞举办践行宴,邀请各方前来赴宴,一办就办了五天。汤贞接下来将近一年不在国内发展,无论下一步走得是好是坏,中国市场始终是他的大本营。 赖一卓导演和方制片人从合作完《花神庙》,见面的次数便寥寥了,和汤贞倒是还常见面,每年各大影展,两个人总有碰头的机会。“那个时候你们公司也担心嘛,偶像明星,觉得影响不好。事实上有时候就是那么一步,”赖一卓在酒桌上对汤贞倾吐肺腑之言,“阿贞,和你现在去法国是一样的。” 阎尚文导演和方制片人就更熟悉一些了,他导演生涯的巅峰之作《丰年》由汤贞担纲主演,方曦和身兼制片、出品两职。阎尚文将方曦和视为命中贵人。“我相信阿贞会成功的,”阎导举起酒杯,当众站起来给方曦和和汤贞敬酒,他醉意上来了,“别的演员二十岁的时候,演戏还像在迷宫里摸索着墙壁找路。阿贞呢,他是在海中遨游,哪里都是他的路。” 相比之下,林汉臣导演与方曦和就很不熟了,是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要赴约,才把林老爷子一起请来的。林汉臣在席上握了汤贞的手,问汤贞,如果在法国发展顺利,回来以后不要再做“偶像”了好不好。 汤贞面色尴尬,看桌上其他人。方老板倒是瞧着这边,笑眯眯的。 “我们谁也给不了谁快乐,”林汉臣对他语重心长道,“神仙菩萨做的事,你一介凡人如何做得!你凭什么给那么多人快乐?” 亚星娱乐毛成瑞毛总,带着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赴了最后一天的践行宴。 “阿贞的践行宴,该由我们来办的呀!”毛总在席上说。 比起毛总,方老板坐在汤贞身边,倒更像真正的话事人。 “毛总有眼光啊。”方老板示意服务员盛一碗虫草羹,专门给毛成瑞。 毛成瑞说,他的亚星娱乐能有今天的成果,一要感谢上苍,给了他们这样好的运气,二要感谢阿贞,这么多年对公司不离不弃,三要感谢这些年来,无数的老导演、老前辈,还有方老板,对阿贞一片赤诚的,无私的,爱才惜才之心。 “这个毛成瑞,”方曦和事后讲,“还挺会说话。” 一连五天的践行宴结束,末了,是望仙楼里家宴了。方老板最爱风雅,众多门客在最后一天登门,追陪雅集,也专程给他们心爱的汤贞老师送行。 一幅幅画像搬过来,抱过来,掀开画布,展开画卷,油彩的,水墨的,中西各式的“汤贞”出现在长卷画纸上,容貌相近,唯神有差。 还有写了字送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一幅字徐徐展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汤贞看了,表情也没什么特别,是他一贯的那种微笑。这几天来,他几乎每晚都挂着这么一种笑容参加宴会。 下一位送字的老师高兴了。他的那副字展开了,是十四个字:“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比前个多一个典故。 汤贞吃完了饭,瞧着窗外月色莹白,他走到窗边,低头刚偷拿出手机。 “汤贞老师,”一位诗人从后面试探着,靠近他,“您好!” 汤贞立刻转头,看见他。 “今天我这嘴啊太贱,您别生我的气。”对方笑道。 汤贞瞧着那个人的面孔略显陌生,他想起来,刚才在酒桌上,是这个人拿他开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玩笑。 汤贞笑了笑,又是他那种笑容了。“没事。”他说。 望仙楼里的汤贞总是这样,他只会笑,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在这种场合,人人爱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若说是冒犯了汤贞,那多半是冒犯了。可汤贞又不说,不生气,叫人心里怪痒的。 也有人想知道,要闹到什么程度汤贞才会生气。可这里归根结底是望仙楼,汤贞是得捧着的,乱来不得。 天快亮了。汤贞在方曦和办公室里看新城国际电影节已经做好的宣传册。那些送来的字画他没法带走,方老板也瞧不上,交人去处理了。 方老板反而从他的藏品里拿了一对袖扣,送给汤贞。 铂金质地,镶嵌着天然弧面玛瑙,汤贞看那品质,估摸着还是古董。他不敢要,方老板翻手把那对袖扣放进汤贞手心里,合上汤贞的手指。 “你们年轻人戴这个,比我适合。” 方曦和又说,这对老袖扣在他这里放着,被不少人惦记。“甘清那小子,爱糟蹋东西。”他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汤贞握着,让汤贞替他收好了。 周子轲等了一夜,天都亮了,汤贞才回了家来。 他去搂汤贞,发现汤贞一点力气都没有。 * 郭小莉拿了整理好的文件,上楼去往毛总的办公室。他们约好了十点碰面,可毛总办公室里一直有人。 毛总秘书在电脑后面抬起头,她用口型对郭小莉道:“魏萍和骆天天在。” 又说:“他写那博客,今早上新闻了。” 昨夜《梁祝》在嘉兰剧院结束了春季档的最后一场演出。主演汤贞的师弟,同为亚星娱乐旗下艺人的骆天天半夜在公司为他开通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回忆了三年前还未出道之时,骆天天在《梁祝》剧组跑龙套的往事。他也没写什么特别出格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也许骆天天是看了他汤贞老师的演出,深有感触,才写下这样一句话。但在歌迷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作为一个偶像,在公开博客中写这样话确实不妥。 郭小莉等在门外,检查自己手中封面印有 kaiser 几个字的资料。从毛总办公室里忽然传来骆天天的声音:“我说了,我和他是朋友!”“你糊涂!”是毛成瑞老迈的声音。 郭小莉与毛总秘书立刻对视了一眼。 秘书告诉郭小莉:“毛总昨晚去看了汤贞老师的演出。” 郭小莉一愣。 “偷偷去的,”秘书压低声音道,“本想到后台给汤贞老师一个惊喜,也不知怎么了,没见你们他就回来了。” 魏萍仰着头推开门,把她的心肝宝贝天天带出来。 郭小莉等在门外,她看魏萍,魏萍不看她,就这么擦肩而过。 郭小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毛成瑞正一头冷汗,找参片吃。 “毛总。”郭小莉走到屏风后面,到他身边。 毛成瑞摆摆手,他脸色不好看,也不要郭小莉多问。他慢慢拖近了椅背,伸手向郭小莉:“拿过来,我看看。” “这还是……还是上次那几个孩子吧……”毛成瑞戴上了眼镜,来回翻看郭小莉的企划书。 “多了一个人选,”郭小莉越过办公桌,帮毛总往后翻了几页,“这个新来的,您看看。” “易雪松?”毛成瑞念道,“哦……” 郭小莉瞧着毛成瑞的表情,略显忐忑:“您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够?” 毛成瑞摇了摇头,他合上郭小莉的企划书,看来他今天十足头疼。 从前段时间参加了方曦和老板的“践行宴”,毛成瑞就总是愁眉不展。 “毛总,”郭小莉也对毛成瑞坦白了,“我这份企划您也看了三年多了。如果一直拖下去……这几个孩子也不容易,肖扬已经十八了。” 毛成瑞又闭了会儿眼睛,这时他睁开了,对郭小莉道:“一旦推出去了,我们就只能成功,没有失败的机会了。” 郭小莉低下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小莉,”毛成瑞隔着办公桌,对她道,“但是,还能不能更好一点?” “找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毛总说,“像当初的阿贞一样,令人眼前一亮,别人谁都替代不了的苗子。” 毛总大约是想让郭小莉再等一等,毕竟“汤贞”哪是那么简单能遇到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小周。”汤贞在玄关说。 周子轲无可奈何,他穿上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背上汤贞收拾好的书包,提起汤贞给他打包好的行李——看起来他更像那个即将远游的旅人。 汤贞戴上一顶柔软的宽沿帽,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还围了围巾,他坐进周子轲打开的车门里。 地库昏暗,周子轲慢吞吞发动车子。汤贞系着安全带问:“你真的有驾照吗?” “一会儿你自己看,行了吧。”周子轲没好气地说,他突然伸手摸向车中间的储物盒,拿出一个四四方方包装纸还被拆过了的扁盒子,丢到汤贞膝盖上。 汤贞抬头看着周子轲,又低头瞧瞧自己膝盖上的礼物。他脸慢慢红了。 * 汤贞随周子轲进了周子轲公寓的门,把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放下来了。 他摘下帽子,拉开脸上的围巾,他的脸仍然有点红,也许是热的。他很少这样乔装打扮偷偷到别人的家里来。周子轲弯腰打开鞋柜,拿了两双羊皮拖鞋出来,丢到地上。 这明显不是给客人准备的鞋子,因为两双是一样大的尺码,都是周子轲自己的。 “穿吧。”周子轲低头看汤贞,他拿走了汤贞手中的帽子,握在手心里攥了攥。 汤贞把脱下来的羽绒服挂在小周的外套旁边,他穿着不合脚的大拖鞋,走进小周的家。 “小周……你真的住在这里吗?”汤贞在走廊深处问。 “你家里的人知道吗?” 周子轲还不满十八岁,还未成年。他自己独居在外,无人陪伴。之前总是说肚子饿,说没有人做饭,看来都是真的。汤贞走进厨房,这里四面崭新,一尘不染。打开冰箱,里面也只有酒,什么食物都没有。 放小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他恐怕一丝一毫照顾自己的自觉也不会有。 “小周?”汤贞听见周子轲朝他走来。 周子轲蹲下身,无精打采从行李里拿出汤贞事先准备好的饭盒,一盒盒塞进空空荡荡的冰箱上层。 玄关柜子上放着一张表格,留有钟点工每日印下的签章。即使是周子轲不在的这段时间,也有人兢兢业业地每天过来,丝毫没有懈怠。 周子轲倒了杯热水给汤贞,他瞥了眼汤贞正看的表格,说:“吉叔找来的人。” “吉叔是谁?”汤贞走进了周子轲的卧室,这里也非常洁净,地毯每日清理。床上立了高高的床架,汤贞坐在床边,仰起头才能看完全。 周子轲在汤贞身边坐下,也不回答。 汤贞忽然明白了。当然有人照顾周子轲,当然有家人时时刻刻记挂着他,想关心他,可小周是个怪脾气的年轻人。 “请来的钟点工会下厨吗?”汤贞试探着问。 周子轲抬起眼,很不高兴地看着汤贞。 床头桌上搁着一只黄色的药瓶,标签印了“扑热息痛”四个字。它被放在这里,原本只是为了防止和抽屉里的胃药搞混了,毕竟周子轲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一觉醒来不知白天黑夜,经常做一些糊涂事。 周子轲凑过头去吻汤贞的嘴唇。大概汤贞也知道自己即将要走,要和小周分别很长时间。 “你按时吃饭,好好听话,”汤贞的手抱在小周肩膀上,脸贴着小周的脖子,“尤师傅的店离这挺远的……附近有不错的餐厅吗?” “你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周子轲突然问。 汤贞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应该会有假期的,”汤贞对周子轲小声道,“有假期我就回来,好不好。” 汤贞会说甜的话,甜得让人一直忍不住想要吻他。 这是小周的家,汤贞第一次来,在这个地方这样,汤贞并不习惯。 周子轲想起,他曾在这张床上梦到过汤贞。 只是那时的汤贞还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是一片看不清也触摸不着的影子。 不像眼前的汤贞这样热,会用水似的眼睛凝望周子轲的脸,会在深吻时紧张回握住周子轲的手指,还学着长辈的口气叫他“小周”两个字。…… 汤贞感觉小周更粘他了。 汤贞洗了手,洗过脸,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在厨房热好了事先给小周带过来的饭菜,他教小周明天如何也用同样的方法煮饭。可小周披着浴袍,双手盘在胸前,靠在橱柜上听得心不在焉。 “你在法国住哪里啊,”周子轲头发湿的,低头看他,“巴黎几区?” 你问这个干什么。汤贞说。 “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汤贞低头扣好了饭盒。 周子轲坐在地板上,撑着脸硬着头皮写他的习题作业,他听见汤贞放轻了的脚步声,悄悄上楼下楼,去楼上帮他放行李,收拾房间。 他和汤贞只认识了两个月。 汤贞原定晚上十点就走,小齐和小顾明一早在楼下等他,他必须提前赶回去。 “别闹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学。”汤贞说。 周子轲也不说话,他的头埋在汤贞胸前,抱着汤贞就是不肯松手。 汤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他可能希望周子轲面对现实,不要再任性了。 可周子轲是个倔脾气,不为所动。 汤贞低下头,又看了周子轲一会儿,他垂下头去,在小周发顶上轻轻亲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认识周子轲,他有一个那么有名的父亲,有一个如此显赫的家庭,可他的生活像是空心的。 时针一格一格地走,这个住处过于安静了,静得周子轲能清楚听到汤贞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正快。 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周子轲一双眼睛向上抬,他望着汤贞的脸,他和垂下头来的汤贞老师接吻。 汤贞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是彼此亲吻,就可以用去那么多的时间。 他在戏里学过那么多东西,可他确实不太懂情,不太懂爱。 他的十七八岁也不像郭姐口中“男人的十七八岁”——也许他确实不正常,确实有些缺陷。而小周,小周是很健康的,有正常的需求。 已经零点了,离去机场只有几个小时了,小周还是不肯让汤贞回去。 这到底是一种安抚,还是让人更难受的撩拨。 汤贞说,你胃不舒服,在家好好吃饭,不要再喝酒了,烟也要少抽,我把家里的药拿过来了,我不在旁边监督你,你要记得吃。 周子轲很委屈,他搂了汤贞的腰,把汤贞的手一并搂住。 凌晨四点钟,汤贞才戴了帽子,裹着围巾,口袋里装着那包小礼物,趁夜从周子轲的公寓离开。他坐在夜班的士里,眼睛透过帽檐下的缝隙,望窗外北京冷清的夜。 他常年在外奔波,从未像今天这样恋恋不舍。 汤贞回过头,透过车后窗,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了。汤贞伸手揉了揉鼻子,把眼睛闭上了。 第103章 小周 17 汤贞到法国是三月底。在巴黎方老板别墅举办的派对上,他见到了王宵行。 两个人起初在派对里聊天谈笑,时不时有人插话进来,与他们打招呼。后来他们便出了门去,坐到前廊里说话,两个人,很清静。 “当时在北京望仙楼,”王宵行回忆道,“辛明珠女士和方曦和先生坐在一起,还有他的副手,傅春生先生,三个人一唱一和,唱得还挺专业的,春生先生面前还摆着一架小鼓,不是小马那种鼓——” 汤贞在旁边听得专心,点头接话道:“是不是班鼓?” 王宵行脖子摇了摇,随口哼唱了一句,唱的是京戏唱词:“四面尽是楚国歌声。” “啊……”汤贞顿时明白了,笑道,“他欢迎你们,因为你们的乐队叫西楚。” 王宵行告诉汤贞,这就是他和方曦和的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他对方老板的印象还不错,所以今天也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 汤贞抵达巴黎这些天,他们两个不曾碰面。华文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汤贞在新城影业的牵线搭桥下与不同的大人物会面,初来乍到,拜码头总是免不了。 “我也是今天剧组不开筹备会才能过来,”汤贞对王宵行道,“再过几天就要进组了。” 窗外,方曦和老板正同几位华商坐在院子里交谈。方老板养了一条威玛猎犬,灵巧得很,他正对朋友们演示他如何驯犬。王宵行问起汤贞更具体的行程,得知四月中旬汤贞的剧组会给他放几天假。“我也忘了排了什么工作,好像要去托斯卡纳拍照片。”汤贞说。 王宵行想了想,说,五月初巴塞罗那有一个音乐节,今年邀请了他们乐队做嘉宾。“看你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去我们录音棚玩吧?”王宵行突然问。 汤贞一愣。 “现在?” “现在,走吧。”王宵行待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方老板坐在生意人朋友中间,听身边司机说,汤贞老师想和王宵行老师去西楚乐队租的录音棚玩。 方曦和瞧着他的爱犬叼着飞盘,从远处的溪岸奋力跑回他身边。在周围一片笑声赞叹声中,方曦和回头瞧了屋内,没看见汤贞。大概汤贞已经随他的同辈人出去玩了。 “你去送送。”方曦和继续逗他的爱犬。 司机说:“汤贞老师可能想坐王宵行老师的车走。” “你总得把他送回酒店吧,”方曦和说,又问,“给那个哑巴孩子配车了吗?” “配好了,小孩不大习惯,还在练。” “叫他慢慢练吧。”方曦和说。 汤贞坐在王宵行的跑车里,车从郊外开向城市中心,风声呼啸,淹没了车内播放的音乐,汤贞趴在窗边,耳朵贴着手机讲电话。 王宵行听见汤贞一直笑,打个电话,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西楚乐队几名成员走进录音棚,一眼瞧见王宵行和汤贞两个人坐里头,围着一张木条箱正吃杯面。 贝斯手说:“您两位来法国录音,租这么贵的棚吃泡面?” 鼓手小马一见汤贞就非常高兴。他告诉汤贞,他刚刚在中餐馆吃了“冯保虾球”。 西楚乐队的经纪人也过来了,专程和汤贞打招呼。《大音乐家麦柯特》的节目在中国大陆引起热议,带动西楚亚洲巡演门票第一波火速售罄,要知道,西楚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发行过一张专辑,这无疑是汤贞的魔力。 经纪人还带了一兜酒来,让成员们火速瓜分了。汤贞喝得脸颊酡红,坐到小马的鼓凳上,出道这些年,为了录节目,为了演出,他陆陆续续学过不少乐器,唯独没学过鼓。小马手把手教他握鼓槌。 贝斯手说,小马是老王在波士顿酒吧捡的。“天才,”他称赞小马,“就是人傻了点。” 小马确实热爱他的鼓,教汤贞打鼓也教得特别投入。旁人说什么他都和没听见似的。直到教完了,他捡起角落里一只橄榄球,追着贝斯手就从录音棚里飞奔出去。 汤贞靠在窗边往外看,他看到街角对过,一辆车一直停在那里。 可能是正在等他的车。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王宵行从后面拿酒过来,问汤贞还要不要。 汤贞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没想到他是这么爱讲电话的。 “我正在……”汤贞眼望向录音棚楼下的庭院。 黑夜的树枝下,挂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秋千。小马跨过地上的废旧轮胎,举高了手中的橄榄球,竟像个棒球选手似的,把球奋力丢向贝斯手的后背。 贝斯手发出一阵怪笑,骂骂咧咧,躲着把掷过来的球接住。他们一点不害怕附近有记者埋伏,不怕自己荒唐的醉态被歌迷发现。 王宵行听到汤贞带着醉意,对手机里说:“我在和朋友打橄榄球,丢橄榄球……” 汤贞声音听起来是粘的:“你不相信?是真的。” * 汤贞一连几天往西楚的录音棚跑,连《罗兰》剧组开工后也是这样。法国人每晚七点准时收工,汤贞在酒店里看完了剧本无所事事,在方老板的派对和王宵行的邀请中,他选择了后者。 一天深夜,方曦和突然造访王宵行的录音棚。王宵行和汤贞正着手修改旋律,见方老板来了,两个人都笑。 王宵行戴上耳机,和他们的录音师放了一段小样给方老板听。 没有合同,也没有任何纸面文件,汤贞偷偷参与了西楚新单曲的录制,这件事只有方曦和知道。汤贞参与的方式也奇怪,是汤贞在窗口给人打电话,他随口哼歌,轻轻哼唱,连同窗外街道上女子的恸哭声、年轻人的打砸声、广播电台的赛马直播,甚至穿越天空的乌鸦的叫喊,一并被王宵行录下来,采样进他从头至尾只有两句唱词的新作里。 在王宵行这里的汤贞总是醉醺醺的。“不能署我的名字。”汤贞当着方老板的面对王宵行讲。 他们都明白那是什么原因——远在中国大陆的亚星娱乐公司尚不清楚此事。 以亚星的一贯作风,他们不可能同意这张单曲的发行。 可看汤贞本人,他喜欢这支作品。 “阿贞可以署名叫,”小马醉得更厉害,四仰八叉躺在录音室地板上,“祝英台。” “这和不署有什么区别。”键盘手笑着踢了小马一脚,也没把小马踢起来。 王宵行摘下耳机看汤贞,等他的意思。 “我一直用本名,”汤贞把玩着手里的鼓槌,对王宵行说,“要不你取一个。” 没过几天,方曦和在《罗兰》片场就收到了王宵行托人带给汤贞的简易唱片。纸套包装上,歌曲题目、制作信息统统是手写的。演唱者这一栏除了王宵行,写了一个名字,prometheus。 “英台是有点明显了,”方曦和作为一个长辈,参与了汤贞和同辈人之间的秘密,“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汤贞坐在对面吃《罗兰》剧组厨师为他做的沙拉。他接过那张王宵行手写的唱片,他也是第一次看。 王宵行在报纸上说,年初的北京之行,汤贞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很少遇到像汤贞这样的人——汤贞做那么多事情都是徒劳,反而令人刮目相看。 记者提起王宵行刚刚出道那年,公开评论当时在英国风行了一阵子的男子乐队组合风潮,王宵行在那时候称,偶像歌手们看上去叛逆,鲜活,实际上仍是经纪公司塑造的人偶,表演的皮影戏,是商业资本塑造的谎言、骗局,吸金机器。 “汤贞啊,”王宵行听到往昔自己这一番尖锐的抨击,也不免尴尬笑了几声,王宵行说,“汤贞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真的那样想,”王宵行的这些话隔天就被转载到中国大陆的报端,“他不是站在台上,一边在心里冷嘲热讽一边讨好他的那些姑娘,在中国有句话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汤贞不是这样。他真的相信那些东西,相信那些……他的观众快乐他就很快乐。” “我从没见过谁像他那么虚伪,”王宵行对记者说,想了想,“也没见过谁像他那么真。” 王宵行口中的汤贞,多多少少令人费解。西楚的乐迷们只知道她们在录音棚外的咖啡馆蹲点,十有八天,汤贞在下戏之后会乘坐助理的车到录音棚来。陆陆续续也有些传闻,说王宵行正和汤贞在巴黎“度蜜月”,说西楚这月新发行的单曲,背景里那个模糊不清哼唱的声音,正是和王宵行待在一起的汤贞。 法国当地狗仔跟踪王宵行的车,拍到王宵行周末载汤贞去逛巴黎本地的几家唱片行。其中有位老板是个中国迷,对汤贞很热情,为了帮汤贞找到一张唱片,他还专程打电话去雷克雅未克,向冰岛同行邮购了那张唱片。 中午,汤贞和王宵行同一家唱片发行商吃饭。狗仔拍到汤贞用餐途中几次拿起手机,汤贞低头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他到餐厅阳台外面接听电话。 巴黎与北京时差六个小时,据《罗兰》剧组的工作人员透露,汤贞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去北京。“他很敬业,只是每个人到了异国他乡,都难免会有点想家。” 也许是为一解汤贞的乡愁,《罗兰》剧组厨师们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推出了一辆特别餐车,是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从北京空运来的烤鸭大餐。 与此同时,还有一条重磅新闻面世:新城影业法国分部正式对外宣布,他们已经与汤贞及汤贞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签下了一份代理合约,未来三年,汤贞在法国一切影视经纪业务由新城影业接管。 北京,《狼烟》片场,梁丘云愣愣瞧着眼前一辆辆烤鸭餐车开进来,剧组的工作人员吃够了片场的穷酸盒饭,乍一见着金主爸爸特别加餐,一个个都钻进餐车里狼吞虎咽。 导演丁望中在餐车门口接到制片人方曦和的电话,他一口一个好,一口一个谢,就差热泪盈眶,感激得跪下了。 * 郭小莉瞧着眼前冲进办公室来的梁丘云,她说:“公司眼下没有别的选择。” “法国没有别人了,”梁丘云问她,“就一定要和他方曦和合作?” “阿贞去了法国是一定要签公司,和法国人签和新城影业代理签没有太大的区别,”郭小莉平静告诉他,“阿贞选择了新城影业,因为他信任方老板,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 “是不是和《狼烟》有关。”梁丘云打断了她。 郭小莉抬起眼看他,并不否认。 “阿贞到底去多久,”梁丘云咽了咽喉咙,“不是说好了八个月,怎么和新城影业一签就签了三年?” 郭小莉让他稍安勿躁:“这只是一份代理合约,阿云,签三年不代表——” “阿贞不会回来了……”梁丘云失魂落魄道。 “说好的八个月变三年,三年之后呢,再签三年,五年?郭姐,方曦和只要拿住阿贞,他就不会再把阿贞放回来。” “阿云,”郭小莉站起来,“这只是一份代理——” “否则他怎么会放过《狼烟》!”梁丘云目眦尽裂,忽然对郭小莉吼道,他手指尖都在颤抖,“他怎么会突然放过我了?” 郭小莉见他这副失态的样子——《狼烟》终于拿到了最后一笔钱,方老板放过了阿云,这明明是好事。郭小莉赶忙绕过办公桌,把自己的办公室门关紧。 连亚星娱乐的茶水间里都在流传一条传言:汤贞和方曦和的新城影业法国分部签下了三年合约,三年之内,汤贞都不会再回国了。 这也意味着,汤贞与梁丘云两人的组合 mattias 已彻底名存实亡。 “阿云,”郭小莉蹲在梁丘云面前,小声对他讲,“你先不要想太多,先和丁导好好合作,把《狼烟》拖延的工作完成。时间不多了!” 梁丘云坐在郭小莉沙发上,他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紧捂住脸。 “还有这周的《罗马在线》,”郭小莉又耐心道,“杨丙安老师是毛总的朋友,我明天就陪你一起去他家拜访一下……” “郭姐,我想去法国,”梁丘云忽然抬起头来,对郭小莉道,“我想去探阿贞的班。” “你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郭小莉气急败坏问。 艾文涛双手在背后撑着球杆,右手扶在台球桌上,正准备以一个骚操作打入制胜一球。 “涛哥,”身旁的男同学悄声问,“周哥真要去法国啊?他不高考了?” “听说说的。”艾文涛嚼着嘴里口香糖,小声道,眼还瞧着球。 “好多人都看见了,周哥习题册里有张过期机票。” 这一球没打进去。艾文涛“啧”了一声,从台球桌上下来。他把球杆给了那同学。 四月末的北京,最高气温已迈入三十度。艾文涛一出台球室的门,就看见周子轲远远坐在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头上,背对着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拿着个手机还听电话呢。 “小涛儿,”门口的哥们儿小声问他,“子轲儿成天跟谁打电话?” 另个哥们儿笑道:“稀罕了,他从哪找这么一大牵挂啊。” “管忒严了,打个台球还汇报半天?” 艾文涛走近了,听见周子轲敲着烟灰,对手机里漫不经心道:“我不想吃。” 周子轲的嘴唇微张开了,有烟雾从里面冒出来,弥散进黑夜里。卷烟夹在他手指缝间,火星慢慢又烧上来。 “你在哪呢,”周子轲说,大概根本没注意身后艾文涛的靠近,周子轲心情明显并不好,“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王宵行在前头开着车,载着他的乐队同伴。他们已经驶离了巴黎,再有三个多小时就将抵达巴塞罗那音乐节。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他是一大早才从《罗兰》中国制片人方曦和那里得到许可的。方曦和叫他好好出去玩,到了音乐节里要小心一些。汤贞打开车窗,他望见了旷野上的夕阳,汤贞对小周一再保证:“我尽早回去。” 音乐节主办方为西楚乐队一行人准备了贵宾套房,酒店窗外,漫山遍野已经铺开了密密麻麻五花八门的帐篷——成千上万的歌迷、粉丝已经驻扎在了那里。 鼓手小马推着设备,随着工作人员在酒店狭长的走廊上走。走廊两侧墙上挂满了照片,尽是过去几十年在这里住过,在音乐节上演出过的老牌摇滚明星的珍贵留影。 “阿贞每天到底给谁打电话呢。”小马嘟囔。 贝斯手背着乐器走在前头,他抬头打量身边每一张照片,还问主办方,他们的照片是否也会挂在这里。 键盘手在后面告诉小马:“给那个梁丘云吧。”“谁?”小马问。 吉他手从旁边道:“和老王一起上过报纸的那一个。” * 王宵行对梁丘云了解不多,印象最深是汤贞有一次提起,中国有很多古怪的姓氏。“我的搭档叫梁丘云,”汤贞对他讲,“他姓梁丘。” “还有这种姓。”王宵行一笑置之。 所以当小马问王宵行,阿贞是不是成天给一个叫梁丘云的人通电话的时候,王宵行第一个反应,那是谁。保镖带王宵行迈着楼梯上台,山野上人潮汹涌,人站在舞台上,根本分辨不清台下那一张张疯狂的面孔。王宵行沿着舞台边来回走了两圈,他认出了还待在观众中间的汤贞。 人们都说,西楚的成功,归根结底是王宵行个人的成功,是孤独脆弱不成熟的男性魅力,和近乎虚无的领袖气质交织在一起的成功。他确实是这支来自东方的摇滚乐团的灵魂人物。王宵行有一副足称英俊的外表,五官深邃得有些突兀,在舞台上极富有辨识度。他握着麦克风每个随意的表情,他伴着节奏、鼓点做出的每个即兴的摆动,仿佛他整个人都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音符的一部分,每个细胞都在为之吐纳呼吸。 舞台上的王宵行有时显得无情、残忍,有时又表现出叫人难以理解的狂热、痴迷。他爱他的歌迷,又恨这些为了他,为了他的乐队而疯狂的人。他会像个醉汉握着麦克风,追问离去的恋人为何不辞而别,有时又羞怯得如同这是第一天恋爱,他嘴唇贴近了麦克风,像亲吻一个女孩:“我的父亲是个浪荡歌手,但我也想做一个可靠的男人。” 他的歌词里有不少脏字,有时粗鲁得不堪卒读,又有为数不少的童话诗篇,那笔触温柔恬静,根本不像王宵行的手笔。他有时在台上怒吼着人生充满欺骗,处处是众神踏下的陷阱,有时又在台下女歌迷手举着的孩子面前露出微笑,他握着话筒唱道,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妈妈从未欺骗我。 王宵行好像是长不大的,他有一颗赤裸裸的童心,那颗心脏在现实世界被撞击得鲜血淋漓。而他无疑又长大了。他的歌里充满了矛盾、痛苦、煎熬、困顿,这些东西与他现在所享有的金钱、名气与巨大的商业成功格格不入。 新城影业为汤贞指派了一名工作人员,正从机场赶来。汤贞独自一人站在后台,听着周围许多人喋喋不休,语速飞快讲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是为王宵行来的。汤贞手心里还抓着他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是有通话一直在继续。西楚的经纪人过来拿给汤贞一支麦克风:“汤贞老师,上去吧。” “我……”汤贞说。 他站上过那么多高级别的舞台,面对再严苛的表演要求,他都能妥善自如地完成,眼前只是一个音乐节,他实在没必要紧张。 “宵行他们都在上头呢,您就当跟着宵行去玩吧。”经纪人笑道。 这里是无所谓出错误的,因为所有人都在放松,在释放他们自己。 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终于赶到了现场,他抱着怀里的公文包,手腕上胡乱系了一条音乐节腕带,遮住了腕表。他西装革履的严肃打扮,与这里欢呼、歌唱、哭喊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怎么看着,和邪教现场似的。”他面色苍白。 西楚的经纪人在一旁听见了,笑了笑。 那位工作人员伸脖子到处看,在这群山遍野的妖魔鬼怪中间,他问:“汤贞老师上哪儿去了?” 现场吵得很。“什么?”西楚的经纪人大声问。 “汤贞老师现在哪儿啊??!!”那工作人员也喊道。 王宵行手握着话筒,随着小马的鼓点,王宵行仰头大声吼道:“阿贞!” 仿佛这座大山都在静静聆听这个名字,似有回声。 周遭音乐忽然全静了下来。 那位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紧张抱着自己的包,丛林中的寂静易使人不安。 鼓点很快又汹涌地回来。那工作人员受不了了,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他问西楚乐队的经纪人:“你们要让汤贞老师演出到什么时候?” 经纪人听了半天,答道:“看汤贞老师什么时候愿意下来!” “什么??” “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王宵行在这届音乐节上的最后一首歌,是前段时间刚发行不久的单曲《巴黎醒之钟》。一共只有两句歌词,王宵行拿起吉他,现场即兴演奏,只有汤贞手里有麦克风了。 王宵行像个疯子,小马的鼓槌也放下了,只有他还在浑然忘我地独自演奏。汤贞握紧了麦克风,跟随着他的旋律开始唱第一句。听众们在台下,只听得王宵行的吉他忽然缓了下来,仿佛止歇的瀑布,是神听到了人的声音。汤贞的唱腔起初飘忽不定,如风中枯叶,破碎支离。一叶纸船,卷入了惊涛骇浪中。 汤贞一度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忘记了这是何年何月何地。他还握着一支麦克风,连这最熟悉的老朋友都变得陌生。他还在唱歌,心跳一下下地鼓动,他听到王宵行吉他那尖锐的失真的颤音,穿透他的耳膜,如同群鸟的嘶鸣。 * “汤贞”二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商业概念,宛如一尊钻石雕像,被高高捧在天上。而真实的汤贞——那个商业概念中生活的还只有二十一岁的灵魂——在王宵行眼里,他显得渺小而年轻。 汤贞从下了台就筋疲力尽,他在台上喝了点酒,甚至没注意看台下观众对他们“胡作非为”的反应,他把观众给忘了,在过去这是大忌讳。汤贞在一种无法接收到外界讯息的状态里亦步亦趋下了舞台。等他平静下来,清醒过来,他已经和王宵行坐在卧室里,外面在开派对,只有里面还清净。 数不清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欢聚,彻夜歌唱,亲吻,弹琴。汤贞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他其实并不会唱歌。他擅长表演,擅长控制自己的嗓音去完成那么多角色,可他并不擅长像王宵行和他的朋友那样,去释放,表达自己。 “我刚刚在台上有没有犯什么错?”汤贞忍不住问王宵行,难掩他的忐忑。 王宵行在他身边坐着,莞尔:“能犯什么错?” 汤贞一愣。 “观众挺喜欢你的,台下反应也不错,”王宵行一双手盘在胸前,可能是看汤贞实在悬着一颗心,他便说了两句安慰,“所以可能一会儿就会有人破门而入,用各国语言向你表白,疯狂想要吻你,热情地往你身上爬,拉你去参加性派对,甚至给你生一对儿双胞胎——” 汤贞嘴巴张开了。 “做好准备啊。”王宵行忍笑看了他一眼,走了。 新城影业那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凌晨四五点在树林子里的帐篷酒吧找到了王宵行。王宵行怀抱一支小小的曼陀铃,坐在人堆里,正给几个年轻舞女弹琴伴奏,四面是观众、听众,篝火在酒吧中央燃烧,噼里啪啦响。王宵行听见那工作人员的声音,脸上还留有欢愉的笑容,他抬起头问:“发生了什么?” 摇滚明星们驻扎的高级酒店里烟雾弥漫,走廊上挤满了人。王宵行面色不虞,那工作人员跌跌撞撞从后面跟着他,在人群中辛苦地寻找缝隙。王宵行谢绝了周围纷纷递过来的酒杯、纸烟,献过来的亲吻。“你们看见汤贞了吗?”他问。 周围人们很疑惑,摇摇头:谁是汤贞? “阿贞,”王宵行重复道,“阿贞。” 哦!哦!阿贞!人们眼前一亮,谈吐间呼出烟气来,又摇头,没有见到。 新城影业那个人说,汤贞老师闻不得烟味啊,一点都闻不得,他肯定不在这酒店里。 又呛道:“我真受不了了,这都什么味儿啊?” 王宵行一把推开他自己的套房门,果然里面也是同样一幅糜烂景象。 连原本紧闭的卧室门也开着,王宵行一走进去就看见小马,小马正和他几个波士顿老乡在床边围坐着,一张条桌被他们拖到床边来,小马卷了张纸,正准备塞进鼻孔。 卧室地板上躺着男男女女,有的意识尚存,有的早已昏迷。王宵行从他们身边迈进去,小马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他眼神有点飘摇,只见王宵行看也没看他们,伸手把小马背后那团拱起来的棉被掀起来。 “你轻点,阿贞睡觉呢!”小马连忙提醒王宵行。 汤贞在棉被里捂红了脸,眼睛却闭着,不知是真睡了还是已经同样昏迷。 小马说:“我坐在这里,帮阿贞抵挡外面那些妖魔鬼怪。” 王宵行攥了攥手,低头看到条桌上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粉末,又看小马脸上洋溢着的怪异的笑容。他低头把不省人事的汤贞扛到肩上,躲开地毯上那些酒瓶和枪瓶,大步离开。 天还未亮,山野里草丛上,一顶顶帐篷林立,远处有篝火摇曳的光影。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正焦急往公司打回电话,王宵行踢着把一张防潮垫在帐篷里铺开了,他很少做体力活,手不提肩不扛的,这会儿吃力地把汤贞放下。 汤贞不知是怎么了,居然这样了都不醒,头一倒在防潮垫上一动不动继续睡。 鼓手小马从酒店里一直追出来。 “你干什么把阿贞带到——”小马问。 王宵行出了帐篷:“你给他吃什么了?” 小马一愣:“我没吃什么。” 王宵行手扶在腰上,他舔了舔嘴唇,吐了一口吐沫在草地上,这是他刚刚在酒店里被不知什么人亲了一口,嘴里蹭上的不知名的鲜甜味。 小马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这么紧张——就好像汤贞一旦醒过来,有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他只是想找乐子而已。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每次都把这点事看得这么严重。 “我真的没给他吃什么,”小马对王宵行讲,“我卷烟给他抽,他都不肯抽——” “他还没进来,没进来!”王宵行忽然提高了声量,他瞪着小马,“回去,你现在回去。” 小马并不服气,他知道,王宵行已经连说他都懒得说了。小马并不特别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特别是在药物的感觉上来的时候,王宵行偏挑这种时候扫他的兴。小马回头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王宵行身后的帐篷,汤贞就躺在里面的防潮垫上,背对着他们。小马说:“他是个男的,你知道吗。” 王宵行突然抬头看了小马一眼。 小马转过身,他步伐并不稳,气呼呼朝酒店的方向走。王宵行突然上前一脚踹在小马屁股上,把小马直接踹翻在凌晨五点沾满露水的冰冷草地里。 新城影业那工作人员一直提心吊胆守在汤贞身旁,直到汤贞睡醒。王宵行坐在帐篷外起了一丛篝火,他用啤酒煮鸡肉吃。又有几个歌迷凑过来了,让王宵行教他们弹曼陀铃。 汤贞用手心接拧开的瓶装水洗脸,他过来坐下了,告诉王宵行他昨天吃了一片安眠药:“我睡了多久?” 王宵行用木棍拨亮篝火,这会儿他转头盯住了汤贞的脸,像是想确认汤贞真的没什么事。 “你睡觉蒙被子干什么。”王宵行说。 汤贞面露难色,按了按手里的手机,发现已经没有电了。“烟味儿太呛了。”他老实对王宵行说。 音乐节第二天,王宵行被他的朋友,一位来自英国的吉他手邀请上台合作演出。汤贞站在万千观众中间,朝舞台上看。天空中,无数盏灯朝观众席投射出充满未来色彩的特效光影。汤贞的面庞上映着那些霓虹的光,连他淡的瞳仁也被折射上这缤纷世界,浓墨重彩。 王宵行原本希望汤贞能更多地领略这世界的快乐、自由、美丽。 夜色中,他把车开到了酒店楼下。鼓手小马不情不愿,搬着行李上了车后座。以往他们总在音乐节玩满全程,毕竟朋友难得相聚,这次居然第二天夜里就要走。 贝斯手坐在车内压低声音问:“昨晚你在老王那屋干什么了?” 小马只觉得头疼,都过了一天了,早就想不起来了。 从巴塞罗那回巴黎,开车要走近十个小时。中途停进加油站的时候,汤贞靠在车边,喝着水听小马继续教他鼓谱,小马会用嘴模拟敲击,他的beatbox遛得很。汤贞想学,跟着模仿了两句,却模仿不出那种感觉。 王宵行上了车,看着汤贞坐进副驾驶。汤贞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嘴里喃喃的,汤贞脸颊上还有音乐节留下的一点色彩,大部分被擦去了,只有一点,残留在耳朵下面很隐蔽的位置。 王宵行的吉他手朋友今天问他,你的“中国缪斯”叫什么名字,他别扭地念那个发音:阿,贞? 和汤贞走得越近,王宵行越想起方曦和当初邀请他去北京时,说的那句话。你应该见见汤贞。方曦和说。你不会失望的。 “老艺术家可能会被很多的金钱收买,做一些不太情愿的工作,但他们最好的作品,都在他们遇到小汤时出现了。” 汤贞在王宵行身边睁开眼睛,好像蝴蝶在微缩镜头下扇动翅膀。这是大自然神奇的造物。汤贞在副驾驶座位里哼歌,他的声音消失在风里,连风也仿佛变得不同,这并不能用日常生活的经验去诠释。 王宵行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首诗。那首诗说,“美”不是什么,只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赞美它,是因为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 他们的车在茫茫星空下疾驰。结束了今天,汤贞会去哪里呢。王宵行向他展示了他们世界的一角,汤贞会由此心生向往吗。 诗人在那首诗后面写道:那些美丽的人,谁留得住他们。 荣光从他们脸上焕发,又逐渐消隐。我们的一切终将消散,如朝露作别小草,如热汽从华丽的宴席上蒸腾。 汤贞会怎样消失呢。 是像风里的歌声,无声无息地飘散,还是像流星带着火光轰然陨落,像宇宙间一场规模宏大的爆炸。人们说,极致的美总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你听说过‘宇宙坍塌’吗。”王宵行问。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看他。 “宇宙会停止膨胀,”王宵行开着车,如同随口讲出一个笑话,“所有物质都会消失。” “希望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汤贞说。 他们的车驶入巴黎城区,天已经亮了。汤贞突然问王宵行今天去不去录音棚。小马在后面问:“阿贞来录音棚找我们玩吗?” 汤贞回头说:“可以吗?” 到录音棚楼下,小马几人带着设备下了车。小马在车外喊道:“阿贞,过来吃午饭吧!” 王宵行开车送汤贞回酒店。 “小马再给你什么东西,不用理他。”王宵行说。 “小马家人知道吗?”汤贞问。 “遗传。” 王宵行在酒店楼下停了车,有蹲守的记者拍到汤贞下车前低头与王宵行耳语的画面。王宵行点头,手臂撑在车窗边缘:“在这儿等你。” 祁禄正在房间里吃早餐,他手握着叉子,呆呆望着电视屏幕。听见汤贞忽然回来的声音,祁禄扭过头,立刻放下叉子冲出去找他。 汤贞几乎是被祁禄硬拽到电视机前的。“怎么了?”汤贞还以为祁禄这两天在巴黎遇到了什么困难。 “……最近确实有很多传言,说我们 mattias 可能要解散了。” 汤贞愣愣转过头,望向电视屏幕。 “传言纷纷,让我们的歌迷粉丝非常不安,在这里,我表示很抱歉。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会尊重公司的决定,也尊重阿贞的所有选择。” “阿贞现在在法国发展得很好,这是一条艰难的路。这么多年我们一路走来,他的未来,他的前途,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当然 mattias…… mattias 也是很重要的,但对我来说,是因为有阿贞在,所以才有 mattias 。无论如何,无论未来发生什么,mattias,阿贞,这永远都会是我梁丘云一生当中最宝贵的东西……” 窗外巴黎的天空灰蒙蒙的,电视荧幕的光投射在汤贞脸上,在他半垂的眼睫下面留下一片阴影。 第104章 小周 18 汤贞回国回得突然,许多媒体完全没有准备。汤贞在机场新闻的直播画面里对四面围堵的歌迷们微笑,他手捧歌迷献上的鲜花,直言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录《罗马在线》。“云哥很辛苦,”汤贞说,“我请了假回来,希望观众朋友们多多原谅。” 他在北京待了一天多的时间,原本打算直奔电视台录节目,却被公司高层叫回了亚星娱乐大楼。他在领导的陪同下一起观看了练习生后辈的训练,有电视台记者跟进来,拍摄汤贞“回娘家”的全程,大力渲染汤贞与老东家的关系亲厚。 电视台制作单位也紧急调拨出人马,临时调整嘉宾档期,汤贞一到,录影便开始了。汤贞还为《罗马在线》录制了新一季的节目广告:汤贞坐在它的采访椅上,对着嘉宾和梁丘云滔滔不绝讲着法语。 嘉宾表情困惑,与梁丘云面面相觑。阿贞,我们这里是罗马在线。梁丘云说。 汤贞一捂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的汤贞转头开始对他们大讲意大利语。 周子轲关了电视。傻了吧唧的。他想。 可到了电话里,他什么也不说,不说他看了,也不说他录了。 “小周,你吃午饭了吗?”汤贞从巴黎打回电话,汤贞似乎刚刚睡醒,正准备刷牙。 周子轲已经烦透了汤贞只会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要不是一直有汤贞的声音在,他早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里传来汤贞把含着的水吐掉的声音,汤贞在清洗牙杯和牙刷,汤贞开始洗脸,周子轲甚至能听到汤贞握着毛巾在擦脸时深呼吸的声音。好像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好像汤贞并没有成日里与那什么梁丘云、方曦和、王宵行一类的厮混,而是还与他生活在一起。汤贞刷了牙,洗好了脸,才拿回手机小声问:“你还在生气吗?” 周子轲哪有那么多气好生。 汤贞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他回北京那天,前后左右都是记者,还有无数的歌迷粉丝在跟拍,他无法回避他们,夜里也是在回程的飞机上睡的。 “我下次放假一定回去……”汤贞又说,他背倚着浴室外的门廊,在地毯上坐下了。 汤贞手心扶着自己的膝盖,手里好像还有那种硬烫的触感,他慢慢攥起手心来。 “小周?”汤贞问。 电话那端依旧无动于衷,很是冷酷。 “你别发脾气了……”汤贞的声音更小了。 周子轲在手机信号里深呼吸,几秒钟后,电话挂断了。 汤贞为了国内工作突然回国,放了《罗兰》剧组的鸽子,他很是抱歉。不过法国同事们告诉他,这很常见,拍戏不就是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吗。而且进度也没有延误,巴黎那天正巧下雨,改拍了雨中教堂的戏。 法国发行的华文报纸上称,汤贞此次突然回国,与他那位搭档在节目中公然“告白”不无关系。而这番“告白”,也许又与汤贞在巴塞罗那音乐节上同王宵行的惊人合作有关。 午餐时间,汤贞坐在剧组餐厅门外台阶上,给国内打电话。 不远处的冷杉树林里,几位儿童演员正爬上爬下玩剧组搭建的跷跷板。 汤贞瞧着他们的身影,他轻声问手机里:“吃晚饭了吗。” 信号那端的人也不吭声。 “我在玩跷跷板。”汤贞自言自语似的告诉他。 “还玩跷跷板……”是周子轲不愉快的咕哝。 汤贞笑了。 “你和谁玩啊。” “和我们组的几个小朋友。”汤贞笑道。 周子轲沉默,听着汤贞笑。笑得他更不快乐。 “小周?”汤贞叫他。 通话再一次在冷漠的气氛中结束。 傍晚收工以后,汤贞乘祁禄的车前往西楚的录音棚。音乐节回来那天太匆忙了,王宵行问他要不要一起合作一张专辑,汤贞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了。他们约定对外保密。汤贞说,也许《罗兰》上映后,他的公司会同意在中国发行这张专辑。 王宵行双脚翘在设备上,整个人陷在转椅里闭目沉思。一台老式收音机在窗台上开着,汤贞心事重重从外面进来,手提着刚买的咖啡。 电台节目里有个女人在笑。 “我的前男友很有钱,年纪很小……我们约会的那段时间,他成天帮我做这个做那个,给我买奢侈品,帮我跑腿。如果你有孩子你就明白了,在家庭教育上,这是一种育儿的方式。他年纪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对心爱的女人好,需要年长的爱人手把手来教。” 王宵行闻到咖啡香味,抬起眼,看到汤贞就站在他面前。 “但是你也明白,我不可能陪他一辈子,”大洋彼岸的电台讯号里,女人说,“他长大了,会去爱别的比我年轻的女人。一个男人,总是需要很多爱人来教他长大——” “你这个墨镜不错。”王宵行瞧见汤贞脖子上挂的墨镜,说。 鼓手小马状态不佳,不来录音,电话也不接。西楚乐队的经纪人告诉汤贞,小马的爸爸今天出事了。 汤贞喝着咖啡,原本还在想王宵行听的那电台采访。这时他问:“出什么事了?” 毒瘾发作,产生了幻觉。经纪人说。可能也听了小马他妈在电台的采访,受刺激了,所以连夜到洛杉矶酒店把她和小马的继父全砍死了。“原本好端端的富二代,被老女人带进了毒窝,和家里掰了,钱一花光还被她甩掉了。” 汤贞错愕,只听经纪人继续苦笑道:“艺术灵感源自苦难。小马原本就有才华,今天好几家唱片公司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现在很看好他。” 周子轲忍无可忍,给汤贞打回电话的时候,汤贞刚刚下了王宵行的车,到了小马酒店楼下。 汤贞一把手机贴到耳边,就听周子轲问:“你是不是就不想给我打电话了。” 巴黎刚入深夜,北京凌晨四点。 汤贞愣了一会儿,身后街道上不断有汽车呼啸而过。他想告诉周子轲,他这边有位朋友出了点事,他不小心忘了,忘了问小周有没有吃夜宵,忘了催小周早睡觉。 周子轲低声道:“我挂了你三个电话你就不想打了。你知道我平时给你打几个电话吗?” 乐队几个人已经进酒店去了,王宵行推开门,看到汤贞还站在外面。 “对不起,小周,”汤贞忙说,他抬起头看巴黎街头的灯柱,“现在已经太晚了,你还是快点睡——” “你就不能说句别的?”周子轲打断他道。 汤贞眼睛眨了几下。 周子轲无可奈何,他呼吸声又变粗重了——汤贞沉默了那么久,犹豫了这么久,在电话里说句“我想你”很难吗,不说那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很难吗——他像是又要把电话扣掉了。 “你别发脾气了……”汤贞低下头,好像重重心事,在心里积压着,被小周一个个电话挂得,挂得他更不知道如何倾诉,“我在法国也是自己一个人睡……” * 北京的夜寂且静,周子轲愣愣听着,把手机更近地贴近耳边,他从没觉得手里这个电子玩具这么重要,周子轲不自觉抬头瞧了窗外。 同样的月亮,汤贞能看到吗。 “你去睡吧,小周,”汤贞说,又是那种唠唠叨叨轻声呵护的语气了,“你明早还要上学……” “周六上什么学。”周子轲说,再生不出气来了。 汤贞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通话始终接通着。他随西楚乐队一行人上楼去找小马,然后将小马送去了医院。街上有狗仔一直追他们的车。汤贞回到自己酒店时已是零点了,北京那边天也应该亮了。 汤贞洗漱时几次对小周道晚安,可每次通话结束不到几秒钟,对面又立刻打过来。 汤贞钻进被窝,手机放在耳边。汤贞一开始小声回答着小周电话里的问题——今天去了哪里,见到了谁,那个叫小马的年轻鼓手为什么会碰白粉。汤贞说,小马的生母比小马的爸爸年长六岁,她将他带上了一条错路。 汤贞声音变微弱了。“你还不睡吗,小周。”汤贞呓语似的。 周子轲好像是关心着汤贞的生活,又或者他只是想多听汤贞说几句话,只是想和汤贞共同度过这样一段时间。 你睡吧。周子轲轻声道。 第二天一早,汤贞被自己腰底下压的手机给硌醒的。他不知道手机为什么会掉到被窝里去,手忙脚乱拿起来一看,上面一通电话居然已经持续了六个多小时,到现在还在继续。 手机马上没有电了,汤贞贴耳听了一会儿手机里面。“小周?”他轻声问。那边安安静静的。 北京已是中午,也许小周早已经睡着了。 祁禄一大早又要去练车,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仍不自信,他总想学成电影里梁丘云的样子,可哪有这么容易。新城影业派了一位司机教员过来,汤贞一大早陪他们到楼下,对祁禄几番叮嘱,把他们送走,才回房间自己独自吃早餐。 周子轲打了房间里的座机。 “你手机没电了?”他瓮声瓮气道,大概也才刚醒。 “你睡醒了?”汤贞高兴问他。 周子轲愣了愣。 “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汤贞吃着手里的羊角面包,抬眼瞧酒店窗外:那广场上来来去去的游人,铃兰花开了,阳光普照下,五月的巴黎布满香氛,每个人都是高兴的。 汤贞觉得他不用一直去羡慕别人。 “我昨天忘了挂电话了。”汤贞忽然笑道。不知他是想转移话题,还是这就是回答。 周子轲在那一段沉默了一会儿。 “最近有一个中法文化交流的活动,”汤贞主动提起,“林爷他们要来巴黎排《梁祝》了。” “哦。”周子轲说。 “首演定在下个月月初,结束以后,可能能给我放三天的假,”汤贞在窗边坐着,被艳阳照得微眯了眼睛,他对周子轲小声保证,“你在北京好好复习,准备考试,等考完试也许我就回去了……”汤贞三月底到了法国,如今已是五月份。刚来时他一有时间就往国内去电话,人只当他思乡情切,可转眼两个月过去,这电话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越打越舍不了,放不下了。 就像糖,总是愈牵扯愈黏稠。汤贞在中法文化交流协会举办的接风洗尘宴上见到了刚下飞机的林汉臣老爷子。汤贞笑呵呵的,见谁都笑,和理事们客套,他年纪还小,从后面抱着林爷脖子,也不显得奇怪,只觉得孩子气。林汉臣突然问汤贞:“没有没有,不是不是?” “啊?”汤贞起初没听明白。 林汉臣沧桑的眼中带笑,看着他。 * 对乔贺来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原本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小插曲。与他太太不同,乔贺对这部戏没有抱过过高的期待,可它也确实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无论事业上,情感上,抑或是大众形象上。 周子轲在酒吧卡座里翻看眼前的报纸,他手里夹了一根烟,烟已经烧得只剩滤嘴了。 报纸上写,乔贺只身赴法度假,疑与英台异国相会。 旁边附的一张照片里,乔贺身着衬衫,在卢瓦尔河谷独自骑自行车。 首都剧团方面对此回应称,剧团组织采风活动,与中法文化年正好接档,不仅乔贺老师去了,剧团很多同事也在:“希望观众朋友们、媒体朋友们,能多把关注的目光放在我们演员老师精心演绎的优秀作品上。” 汤贞在短信中回复道:“我还没和乔大哥见面,怎么了?” 周子轲夹烟的手指快速按手机按键,还没打出几个字。 新信息来自阿贞: [小周你还在温书吗?累吗?] 周子轲手指一顿。 艾文涛和十来个朋友凑在一起玩骰子,高考将近,艾文涛正烦恼,可能考试一结束他又要继续跟着他爸巡视工厂。 对面人问:“小涛儿,子轲儿找那对象到底谁啊?” 艾文涛听见了,回头一瞅,他哥们儿还在那按手机,不知发什么悄悄话。 艾文涛心里不太痛快,他和周围这些人,这些纨绔子弟们,也不是没见过周子轲谈恋爱。但周子轲之所以是周子轲,就因为他应该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女朋友怎么了,周子轲每一届女朋友三天两头找不到他,最后还不都上赶着来求艾文涛。 艾文涛摇着手里骰子,嘟囔:“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也很难联系上周子轲了。以前是怎么打电话都不接,现在是怎么打怎么占线。这劲儿忒邪了,没见过这么谈恋爱的。 周子轲开车回家,途中绕远路,一不小心就绕到城南去了。夜幕薄得仿佛透明,周子轲远远看见了汤贞那栋高层公寓,就在路的前方。他总觉得他待会儿停了车,沿着电梯上楼,便可以走进他的“家门”去了。 在记忆中,那是万般温暖的所在。周子轲会把汤贞抱着,会听到汤贞问,小周,你是不是喝酒了,又抽烟了,你有没有吃过饭,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你呢。周子轲突然想,他在前方路口转了方向,他突然很想问问汤贞,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汤贞一连数天与周子轲打通宵电话。考试第一天的一大清早,周子轲刷着牙,擦掉镜子上计算的日期——还有不到十天,他就能见到汤贞了。 巴黎还是深夜,汤贞在电话中说:“你不要紧张,好好发挥。” 周子轲把书包丢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我就是紧张。”周子轲把车驶出地库,对汤贞说。 汤贞说:“高考和平时考试一样,小周,只要把会做的题目——” “你亲我一下吧。”周子轲抬眼看了窗外的阳光,给出他的建议。 汤贞在手机里安静下来。 周子轲舔了一下嘴唇。“你亲了吗。”他说。 汤贞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还紧张吗?” 高考结束后,朱塞百般联系周子轲,联系不上。这天,《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组从巴黎打来电话,问朱经理能否将正在展览的英台戏服紧急空运去法国。 “这恐怕不行吧,”朱经理为难道,“外地来的观众太多。” 周子轲戴了一顶棒球帽,在拥挤的展厅里悄悄仰起头来。他望向眼前这件戏服褂子,衣领袖摆绣满了丝丝细细的鸟羽,被小心支撑在展架上。透明展柜隔绝空气,把这件戏服封存在里面,供万千人观赏。 确实是艺术品,确实值得被这样珍藏。 但周子轲总觉得,还是汤贞把它穿在身上的时候更好看一点。 * 汤贞有点走神,在巴黎剧院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没来由地又想起了周子轲——这段时间,他总是想到他。 手机就在沙发上放着——小周已经一整天没来过电话了。 祁禄跟在汤贞身边,小小助理,不会说话,站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他。汤贞在后台果汁吧榨了杯果汁,放到祁禄手里。 乔贺听到汤贞对祁禄道:“休息室有饼干,待会儿饿了自己去拿。” 饰演“银心”的演员小江推了下汤贞胳膊,汤贞抬起头,看到了乔贺。 “乔大哥。”汤贞笑道。 “真是长大了,”乔贺伸手摸祁禄的头发,对汤贞道,“这么会照顾人了。” 祁禄张口喝掉了小半杯果汁,脸颊一鼓,险些吐出来。他低头撇这绿油油的汁水,显然不想继续喝了。 “你不能挑食,”汤贞对他道,“要喝完。” 祁禄看了汤贞一眼,明显不是很信服。 谁知汤贞板起脸来。 乔贺心里暗自发笑——明明汤贞年纪也不大,到了更小的小朋友面前,也充成个小大人了。 这样唠唠叨叨数落人的汤贞,与乔贺一直以来的印象又不一样。汤贞见乔贺在笑,他对祁禄皱眉头。祁禄无可奈何,屏住呼吸把剩下大半杯果汁一口含进嘴里,生硬地吞下去了。 演出后台聚了不少人,除了梁祝剧组的熟面孔,还来了不少媒体记者,甚至是政府官员。汤贞和林汉臣、乔贺一同接受采访,和来宾拍摄合影。有记者想单独采访汤贞,被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请去了媒体休息室。 乔贺问汤贞,会不会紧张。 汤贞两只手从英台的戏服袖子里伸出来,把手机屏幕按亮,又按灭了。“我担心这边的观众们会不会不喜欢我们的改编。”汤贞抬头对乔贺道。 几个小时后,法国观众用长时间的起立鼓掌回报了远道而来的中国艺术团体。汤贞沿地下通道,从“梁氏墓穴”一路钻出了后台——最后跪倒在山伯墓前的那一场戏,总让他的膝盖有些负担。汤贞的膝盖也不像三年前那么好了,平时看着没事,一旦受累了站不稳却是事实。这些年拍戏工作又受不少伤,林爷叫他去治,他也没时间去。这会儿汤贞原地剁了跺脚,腿脚利索了,他便循着掌声,跑回台前谢幕。乔贺站在台前,在闪光灯中搂过了汤贞。 汤贞脸颊热烫,他大概出汗了,每次演出完都会这样。他们所有演员牵起手来,对台下观众鞠躬致谢。待再抬起头来时,汤贞不自觉朝楼上仰望。 这时他想起来,并不是所有的梁祝都发生在嘉兰。 比起剧组其他几人的激动,汤贞的反应算是平静的。欢呼声中,他随着所有人往化妆间走,林老爷子像牵自己的宝贝孙子一样把汤贞的手紧紧握着。 “林爷,你说,外国人真的能看懂梁祝吗?”汤贞问。 “你怎么能看懂人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老爷子回他。 周围人都在笑。有人在走廊远处喊,开香槟了,大伙儿来汤贞老师化妆间开香槟了。 不停有人和汤贞拥抱,向他道喜。助理把手机交到汤贞手中,汤贞低头一看,信箱早已塞满祝贺海外首演成功的短信,汤贞刚翻了几条,屏幕上突然跳出一通来电,手机号码十一位。 化妆间里人满为患,尽是剧组成员。汤贞推开门,绕过窗帘后面,悄悄钻进阳台,没有人发现他,他偷偷接起电话。 “你现在哪里。”那个声音问。 “我?”汤贞一愣,“我刚刚结束了演出——” “出来吃个饭吧。”周子轲说。 汤贞本来想问,你去哪里了,我怎么一天都联系不上你。 “我现在法国,”汤贞提醒他,“我在法国演出。” “我知道。”周子轲说。 汤贞把手机从耳边慢慢放下了,喧嚣嘈杂的笑闹声回来了。汤贞站起来,他走到阳台边。 剧场外,街灯下,一辆辆汽车在潮湿的路面驶过,密密麻麻是正在散场的观众。 路对面立着红色消防栓,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边听手机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穿了一件白色t恤,正朝汤贞的方向大步走来。 汤贞一眼认出了他。 林导在身后推开阳台门:“小汤,卸妆换衣服了,一会儿出去庆功宴!” “哦!”汤贞胆战心惊答应,“好!” 周子轲把手机揣进裤兜里,伸手握住剧场外围栏上的尖勾,他脚踩住缠满植物的铁栅栏,三两下就翻进了剧场里面。 保安没有发现他。 法国的老式剧场,阳台外还留有消防楼梯的痕迹。周子轲瞧着汤贞站的那阳台高度,他后退几步,估算了距离,他踩着地上的鹅卵石小径,右脚踏上剧院凹凸不平的墙面就往上一跃。 《梁祝》剧组的同僚纷纷举杯,在汤贞身后的化妆间里齐声庆祝。 外面还有无数的观众,专程赶来的媒体朋友。 一只手从阳台外面用力抓住了汤贞脚边的栏杆,紧接着另一只手便攀了上来。 汤贞看到他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我订好座位了。”周子轲气喘吁吁,还装作毫不费力的帅气样子,他朝汤贞身后化妆间里瞧了一眼。“你跟不跟我走。”他问汤贞。 汤贞还傻了似的看他。 “我还没换戏服……” 周子轲笑了,连他笑的样子都分外不真实。“不用换,”他拽过汤贞的手,“这样挺好看。” 汤贞双手紧紧攥住了小周握过的栏杆,英台的袖子落下去了,让他两条细手臂在空中无依无靠地裸露着。汤贞感觉自己整个人是悬挂在阳台外面的,小周从下面握住他两个布裹的脚腕,小心托举着他的腰,又把松开手落下去了的汤贞整个抱进怀里。 小江声音从楼上传出来:“你们谁看到汤贞老师了?” 小褚说:“刚刚和乔贺老师一块儿出去了吧。” 香槟塞子“砰”地接连打开,仿佛烟火在天顶盛放。汤贞把英台的戏服穿走了,没有人发现。他背靠在剧院后墙上,在夜色中把小周的面孔仔仔细细看过。周子轲摸了摸汤贞的脸,他情不自禁低头吻他。 * 路面湿滑,反射出薄薄一层月光。周子轲在前头走得快,握紧了汤贞的手,汤贞一身披披挂挂的厚重戏服,脚穿着英台的布鞋在后面小跑着追。汤贞还时不时朝身后望,确定没有人发现他们,才回过头继续跟着小周往前跑。 一遇到路人经过,汤贞就想躲。周子轲几次三番被他突然拉进暗巷里,汤贞面朝着墙,在人经过时藏起脸。周子轲把他掰过来,汤贞的脸紧紧贴在周子轲脖子上。 小周,我们真的要去吃饭吗。汤贞在这样的怀抱里抬头问他。 “你不饿啊?”周子轲一低头就能闻见汤贞头发里那股熟悉的洗发水味了。 他的手垂在下面,捏汤贞的手。 汤贞也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让他捏着玩。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我这样打扮,进餐厅就被人发现了。”汤贞坐在巷口,把头低着。 周子轲去外面街上逛了一阵子。回来找汤贞的时候,他右手拿了顶宽檐帽,臂弯搭了条长斗篷,左手又提了双皮鞋,搁在汤贞脚边。 汤贞把英台的布鞋从脚上拿了下来。他翻过鞋来看鞋底——这鞋本来就只能在光滑的舞台上穿,娇气得很,不能穿着到处走路。汤贞抬头对周子轲道:“林爷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了。” 周子轲把手里的帽子扣汤贞头上。汤贞接过斗篷,低头把脚塞进周子轲买的皮鞋里。 那鞋有些大了。汤贞站起来,把斗篷也系好,帽檐压低,刚刚好把脸全遮挡住。他这身打扮更奇怪了。“我是不是很像街头艺人。”汤贞在帽檐下喃喃自语。 周子轲还低头瞧汤贞脚下的鞋。汤贞来回走了两步,那鞋跟不时向下掉。 “你说餐厅会让我进吗?”汤贞还问他。 周子轲右手捏起汤贞换下来的那只布鞋,他左手掌在旁边摊开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略一比对。 餐厅侍者等了很久,才终于把那两位客人等来了。为他们带路的时候,侍者注意到那位装扮奇特的客人手里拿的是一双男鞋,长长的斗篷下面穿的,若隐若现是双红色女鞋。 他在高级餐厅里工作久了,见多了这一类古怪场面。这位年轻富豪身边也许是哪位知名女星,按照电影上演的,还有可能是哪个小国偷跑出来的公主,正同心上人私奔。 汤贞摘掉了帽子,出一头汗,又解开那条斗篷。他还是玻璃盒子里祝英台的那身打扮,却收拾停当,和周子轲坐在一起吃晚餐——汤贞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片灵魂,和所有舞台上的人都不一样,起码在周子轲眼里是这样。 汤贞给周子轲切鹅肝,连酱汁也沾好了,像在北京的家里时一样,喂到周子轲嘴边看着他吃。汤贞帮周子轲切派皮,周子轲说他不吃这个。汤贞把派皮递到他嘴边,说你在飞机上也没吃东西,只尝一口好吗。 周子轲不喜欢吃法餐,他像个不会用刀叉的小朋友,一定要汤贞每时每刻照顾着才肯张嘴。 “为什么在这里订位子。”汤贞把一块煎鲈鱼放进自己嘴里,问他。 周子轲看了汤贞两眼,汤贞倒是心情好,胃口也好。 “怕你被认出来。”他说。 一进周子轲的酒店房间,汤贞头上遮的帽子就掉下去了。他身上的斗篷系带也解开。小周从后面搂他,隔着祝英台宽大的戏袍,把汤贞整个人抱着往卧室里走。 第105章 小周 19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从首演结束后,无数的人给汤贞打去电话,却没有一个人找到他。 汤贞只要抬起脸,嘴唇就会碰到小周的嘴唇了。 小周喘得急,他想解开汤贞这身繁复华丽的戏装,可他搂着摸遍了汤贞全身也没找到破绽之处。 “不能扯,这是叶师傅他们二十多个人绣的。”汤贞道。 周子轲快急死了,皱眉道:“到底怎么解。” 汤贞膝盖跪在床边,他整个人从肩膀到脚都被这件戏袍罩进去了。明明不久之前还说这戏服挺好看的。汤贞抬头看周子轲焦急的面孔。 “我自己解。”汤贞小声说,他低下头,从衣摆里面摸缝在内衬里的纽扣。 …… * 周子轲从小到大,没少见好东西。无数亲戚、长辈,在“子轲”面前展示他们的传家之物——封存在保险柜里的,豢养在金丝笼里的,甚至建立一个专门的展厅,就为了再现那稀世藏品完整的风貌——人们用软布擦拭着宝石,戴着手套拿起放大镜,生怕连窥视都会伤及宝物毫厘。 可周子轲喜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触碰,他拿起这些东西和摸一匹马、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小祖宗诶!”人们劝告着,让周子轲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 周世友常说,他的儿子缺乏对万事万物的敬畏之心。朱叔叔则说,子轲眼里“不入东西”,但这不是子轲的责任。 周子轲站在床边一米开外的地方,他看汤贞,汤贞也跪坐在床上望着他。如同刚刚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卵,初生而原始。意识到周子轲一直盯着他瞧,汤贞有些明显的战栗。 …… 它仿佛比汤贞本人还恪守着那些信条:你是“汤贞”,你属于万千大众,你不配,也不应该享有爱情。 只有汤贞知道自己有多想他——哪怕这种思念本身都是错的,汤贞已经在这条错路上走了太远。 他每天都在担心小周,连睡觉时也想听到小周的声音,哪怕他知道小周是根本不需要他这样担心的。 也许过一段时间,小周就会把他忘记了。小周会逐渐长大,而汤贞到底不是“汤贞”,汤贞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以唱歌和表演为生的人。看似恣意的明星生活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束缚,汤贞这样生活了二十一年,在遇到周子轲以前,他以为这就是一切。 * …… 汤贞慢慢歪过头,开始在心里想事情了。也不知道小周会在巴黎呆多久。今天放假,明天放假,后天放假——但后天新城影业似乎有会议要他参加。 所以可能只能和小周在一起两天半的时间。 不知道小周想在巴黎玩什么……汤贞琢磨着,明天早晨,不知道酒店厨师能不能做些中式的早点,如果不能,可能要到几个街区以外的中国城才能买到。 哦对了,汤贞想起来,他不能回国了。 睡觉前要取消掉机票,然后托《梁祝》剧组回国的老师把他买的礼品交给郭姐。 汤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沉浸在自己一点点的快乐里,一想到和小周有关的事,他总能不知不觉想上很久。他知道这个假期会和小周见面,但没想到这么快,小周很想他,对吗。也许他可以和小周出去走走,难得的假期,在巴黎认识他的人总比国内少一些—— 周子轲突然从背后把汤贞翻了过来。 汤贞睁开眼睛,眼睁睁看着小周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你怎么了,小周?”汤贞问他。 …… 小周似乎很喜欢冷言冷语地说话,喜欢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人。汤贞回想起他们几次相遇,几次擦肩而过,想起在嘉兰剧院,小周在朱经理身边握了汤贞的手,小周并不像是认识汤贞的,还需要朱经理介绍汤贞的身份,小周颇冷淡地看了汤贞几眼,便把手放开了。 “发生什么了吗。”汤贞把他的脸蛋贴在小周头发上,他搂住小周的头,说悄悄话似的问他。 * 周子轲仍有些事情想不通。 汤贞始终不肯……。 就好像周子轲一旦掌握了他的所有秘密,周子轲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也许汤贞真的长了一个与常人不同的身体。就像喷泉池里人鱼的雕像,只可以远观,没有被塑造出供人亵玩的功能。 汤贞可以无止尽地满足周子轲的吻。也许这就是汤贞所能做到的极致。 也许另个世界的汤贞,真的像人鱼,生存在海洋馆中。周子轲冲完了澡,双手插进浴衣口袋。他倚靠在卧室门外,看见汤贞已经在被窝里睡着了,露出一点泛红的脸来。 汤贞一度以为他会做些不好的梦。 像在公司宿舍常做的那种梦,每次和云哥发生了什么事情,每次在观众,在镜头面前脱掉了衣服,那些声音总在脑海里,如影随形。 妈妈的咒骂,鞭打,校服裤子上的血迹很难洗干净。有时邻居哥哥会来敲门,他问,阿贞,你在家吗。那敲门声越来越弱。有时则是哭声,妹妹的哭声总是越来越强。 周子轲更深地含吻进汤贞湿软的嘴唇。 汤贞在他怀抱中睁开了眼睛。小周。汤贞迷迷糊糊叫他。 “你做什么梦了。”周子轲感觉汤贞的呼吸也像春天的暖流。 也许“在法国也是自己一个人睡”,如此睡了三个月的汤贞会对他说,我梦见你了,小周。 可汤贞却笑着说:“我没有做梦。” 他还又重复了一遍,他轻声告诉小周他没有做梦,什么也没梦到。 仿佛这才是一句从未有过的爱语。 你到底成天高兴什么啊。周子轲近近与他对视,纳闷道。 小周还什么都不知道。小周有着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魔法。 一觉睡到隔天中午,小周的精神头仍不怎么足。他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衣,醒来抱了汤贞十多分钟还不想起床。他一边刷牙一边在汤贞身边绕来走去,低头瞧汤贞给他熨烫已经洗过烘干好了的衣服。小周打量着汤贞身上穿的网球衫和网球短裤,网球短袜和网球鞋。找礼宾部买这么一身倒是方便。思及昨夜种种,小周回浴室时突然长叹了口气,他脚下一绊,低头一瞧是只空了一大半的罐子,小周直接给它踹进垃圾桶里。 他不想吃早饭,没太有胃口。汤贞戴上一顶网球帽,抱着衣罩里英台的戏服低头坐进酒店租车里。酒店方面不知得了什么消息,一群人风风火火过来,拦住了刚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租车钥匙的小周。汤贞起初以为小周可能没有法国这边的驾照,所以无法成行。可小周只是站着听那些人讲话,他时不时点点头,然后继续听他们滔滔不绝。小周边听边朝汤贞的方向看过来一眼。这是周子轲的一眼。 车停在汤贞住的酒店楼下,汤贞抱着戏服,压低了帽檐下了车。他想尽快上楼,先换身衣服,再把手中的戏服交托给祁禄,请他帮忙还掉。 汤贞回了房间,翻开行李箱,找到本该带回国给朋友们的礼物。他快步走到床边,掀起枕头翻翻找找,终于摸到那只被他单独藏起来的打火机。 机身上雕刻着河畔风景,外壳冷硬。汤贞手心有点出汗了,把它紧紧握在手里。 换好了行头,汤贞才抱着戏服,推开了隔壁祁禄的房门。 “祁禄?”汤贞问。 一顶棒球帽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上面绣了一条金色张牙舞爪的中国龙。汤贞身边每个助理都有这顶帽子,祁禄每次出门都戴它。汤贞盯着那帽子,他侧耳偷偷听了一会儿,他猜测祁禄不在房间里。 * 周子轲在驾驶座好端端的,被汤贞不打招呼扣了顶帽子在头发上。周子轲拿下来看了一眼,看上面绣的一条奇形怪状的龙,够丑的。可能怕周子轲不愿意,汤贞马上又把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物件塞进周子轲的手心,像拿一块糖,哄好小朋友。 周子轲眼神瞥过去,瞧了汤贞两眼。他一擦手里东西,擦出一团火来。居然还是真打火机。 他们开车到了乔贺楼下,带上乔贺一同去吃饭。周子轲在前头,一声不吭的,帽檐压低了,作“祁禄”状。若不是到了餐厅周子轲主动摘下帽子来,乔贺恐怕仍发现不了。 入了座,等菜都上好了,周子轲仍不怎么讲话。明明是他主动要赴的局,他对乔贺却表现得冷淡,兴趣缺缺。这与他素来在嘉兰剧院给外人的印象倒也颇相似。汤贞时不时动手给他盛一碗汤,问他哪道菜合口味,想不想吃什么,他也只有这时候才说句话,金口玉言,让汤贞为他忙碌。 乔贺坐在对面,除去刚一见到周子轲时的惊讶、意外,他很快平静下来。汤贞也没有多作介绍,毕竟在北京,周子轲没少同朱经理去观看他们的排练。汤贞只说“这是小周”,又对周子轲说“这是乔大哥”,便不讲更多了。 席上,周子轲不言语,汤贞也不试图拉着周子轲一起讲话。他与乔贺聊天,毕竟认识许多年了,彼此相熟,话题也天马行空。一道新的汤品端上来,乔贺上句还在讲巴黎有家文学工作坊要办“中国戏剧沙龙”,下句就变成了中餐和法餐在高汤做法上确实很多不同。 汤贞对乔贺说,他到法国以来,也向不少法餐的厨师请教过。正逢服务生端下一道菜上来,是一道炒腰花,汤贞示意服务生把菜放到乔贺老师面前去。“我没记错吧?”汤贞笑着问乔贺。 在中国大陆的报纸上,从五月到六月,几乎都是乔贺与汤贞的花边新闻。可眼下这桌子菜,竟才是乔贺到法国这么久以来,和汤贞单独吃的第一顿饭。周子轲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谈话,倒是纯粹老友小聚,坦坦荡荡,没有受外界绯闻的一丁点干扰。 一顿饭吃完,乔贺也要走了。他接过了汤贞交托给他的礼物袋,他要赶下午的飞机回京。临走前,他问汤贞有没有看今早巴黎报纸上对昨晚首演的评论。“林导猜你没有看,他可能寄了一份到你的酒店。”乔贺说。 汤贞活似被老师塞了临时作业的学生:“我回去就看。” “他可能还在里面写了张字条,标注了他喜欢的段落,”乔贺笑道,“林导也是喜欢受人吹捧的。” 在乔贺面前的汤贞,与单独在周子轲一个人面前的汤贞,又不太一样了。送走了乔贺,汤贞在饭桌边安静坐了很长时间,他不再一直说话——尽管与乔大哥聊天一直是轻松愉快的,是能够增长见闻和学识的,不像汤贞长年累月忙于应对工作,乔大哥静心做学问,是真正的艺术家。汤贞把头依靠在小周肩膀上,感觉小周握了握他的手,小周并不问汤贞为什么,或怎么了,他只在汤贞脸颊上亲了一下,就让汤贞高兴起来了。 汤贞回了酒店,一路跑上楼,回到他的房间,果真在信盘里找到了装在信封中的几份剪报,还有大量寄来酒店的祝贺卡片。酒店服务生告诉汤贞,从昨晚开始就不断有鲜花送过来,他问汤先生要把花放在哪里。小祁禄到处找他的帽子,找不到,汤贞检查了祁禄的法语作业,他答应回北京再买一顶帽子送给祁禄,汤贞还说:“我今晚要去录歌,所以不回来了,你乖乖听话,有事就找另一位助理哥哥,给我发短信也可以。” 汤贞打开了一只小皮箱,收拾了几件衣物,还有随身物品。他急于出门,这时王宵行突然打来了电话。 汤贞提着小皮箱下楼。他在电梯里对王宵行说,这几天假期《罗兰》剧组还有事,所以他不能去录歌了。他和王宵行约定假期结束第二天傍晚在录音棚见面。 汤贞的手机里装满了各种没有回复的短信。从昨天首演结束,汤贞就和小周奔跑进了另一个世界,几乎与世隔绝。小周压低了帽檐,把他们的车从酒店楼下围聚的记者中间飞速开出去,小周右手把汤贞的左手悄悄握住。汤贞看了他一会儿,又低头按手机,汤贞依次回复了郭姐、云哥、方老板、温心…… 他说他在法国有太多事情,这次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汤贞肩上扛着多少工作。假期加班通宵对汤贞一向是家常便饭,他根本不会有私人生活。 周子轲把车开出了巴黎。* 记忆里六月份的法国,是由超级游艇、酒店、车马、保镖所构筑成的一座座城市。在周子轲眼里,那甚至不能叫“度假”,充其量叫捱过一段时间。小的时候,每次随父母往返巴黎,吃着不合胃口的食物,还要像别的孩子一样在餐桌边正襟危坐,厨师送过来什么,他便要乖乖吃下什么。周子轲不喜欢这种气氛,讨厌吃不惯的食物,讨厌不认识的厨师,他想回家,他甚至在餐桌上当着主人的面大发脾气,让主人一家不知所措。 无论私底下妈妈对他有多么好,怎样地疼爱他,到了法国人的餐桌上,妈妈也是正襟危坐的一员。周子轲那时并不明白大人们在遵守什么样的规则,他只记得在巴黎的每一天,他都在暗自思念吉叔和苗婶,思念他在山上的小马。 后来周子轲再来巴黎,他已经长大了,也几乎要忘记吉叔做菜是什么味道了。他和同龄朋友们每日在租来的游艇上逍遥度日,在山道上肆无忌惮地把油门一踩到底,在酒吧里睡上一夜,醒来不知在哪里的酒店房间,不知在谁的身边。艾文涛格外喜爱六月的法国,他总说一到这个季节,全欧洲的美人都会来巴黎,也许他会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他的意中人。 汤贞戴了一只墨镜,正是半年前周子轲连同山茶花一起送给他的那只。车速快,风也大。汤贞大声问周子轲为什么把车开这么快。 周子轲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习惯了。他想。“消磨时间。”他回答。 汤贞嘴唇上下开合着,大约又开始唠叨了。风大,让周子轲听不清他说的话。 周子轲把车速放慢下来,把敞篷车顶关闭,这样才听到汤贞的最后一句:“……难道就没有别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吗?” 当然有。人生在世,只要还有时间想度过,怎么会没有办法。周子轲把车停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前面有家果汁店。汤贞头戴了一顶软呢帽,半张脸被墨镜遮着,汤贞问小周想喝什么口味的果汁。周子轲没回答,倒是先靠过来帮汤贞解安全带。 汤贞头倚靠在座椅靠背里面,被小周就这个姿势吻住。 果汁店后面这条街破旧、偏僻,前后无人,太寂静。汤贞有些缺氧了,他急促地呼吸着,刚刚还在唠叨的嘴唇张开了,被小周又轻轻贴着触碰着亲吻。小周在用吻安抚他。小周年纪比他小,却懂得这么多。汤贞安静下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像是天色逐渐暗了,月亮静悄悄地划过了天空,而太阳重又升回到天上。汤贞潮红着脸,脸颊和小周的贴在一起,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本来想说的话在小周面前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咬着吸管,和小周一起走进了电影院。汤贞才想起来他想说什么:“汤贞”是艺人,不能和小周在公共场合做这样的事。 小周一手握着果汁杯,另一手在下面握住了汤贞的手,十指交握。电影院里黑暗,银幕透出一层幽暗的光,他两人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位置,汤贞在里面,小周坐在外面,把汤贞遮挡着。 汤贞在帽檐下大睁着眼睛,银幕上的光影投射进他的瞳孔。上一次像这样,坐在无数观众中间,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的时候,爸爸常带汤贞去看电影。每次吃完了饭,爸爸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让汤贞坐在前面的杠子上。爸爸像一堵墙,把来往的风替汤贞遮挡着。 那时香城只有一家电影院,设施陈旧,放映的也多是些消遣性质的战争电影或爱情小品,绝少有卡通片。汤贞坐在爸爸身边,他喜欢看喜剧片、卡通片,不太喜欢爱情片,因为那十有八九是他看不懂的。大银幕上的男男女女拥抱,亲吻,他们相遇,历经几番波折,最终分别。那一声声倾诉,叹息,撕心裂肺,愁肠百结。小小的汤贞坐在他们面前,只见周围的观众们或是啜泣,或泪流满面。汤贞望向爸爸,爸爸也面有愁绪。 人长大了就必须有爱情吗。小的时候汤贞并不明白:看上去那并不令人快乐。 汤贞的法语学习了有段时间,他可以完成大部分日常对话,可以流利地背诵复杂的剧本,可像这样看部电影还是有些勉强。不过汤贞又确实看得懂,看得明白了。他长大了,开始明白爱是所有人共通的情感。 放映厅里不时有啜泣声,汤贞盯着银幕上的爱恨离合,他不经意间转过了头。 他发现小周也正看着他。 与周围人不同,小周好像根本不关心那些银幕上的故事,爱之于小周并不是共通的情感,他人的爱恨与他也没有太多的关联。 放映机的光束从小周身后投向了大千世界,而小周望着汤贞。小周低下头来的时候汤贞没有闭上眼睛,他正置身在他的故事中。 电影只放映到中途,周子轲就带汤贞离场了。 第106章 小周 20 汤贞把下巴搭在了周子轲肩头,如同一只小动物,依偎在足以冬眠的温暖巢穴中。 他们是根本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娱乐的。外面大千世界再多景色,甜美或壮丽,与他们两人都没有太多关系。 周子轲没吃晚餐。汤贞头枕在他身边,声音小而轻地和他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开始接吻。汤贞今天去到了电影院,虽然影片没看完,也令汤贞回忆起小时候。“我以前和爸爸经常去电影院。”汤贞告诉他。 汤贞的爸爸喜欢电影。有时候在家里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一个人在阳台呆坐着,妈妈出门打牌了,妹妹年纪还小,只有汤贞能陪在他身边,一直拉着他没话找话地聊天。 汤贞那时候记性又特别好,跟爸爸去看过的电影,哪怕只看过一次,他也能记得住。有些台词很有意思的,他张口便能学。影院每周有几个夜晚是不开业的,汤贞就在自家阳台上,在爸爸面前一人分饰多角,表演“电影”给爸爸看。 爸爸总能被他逗笑了。爸爸把汤贞抱到腿上,说他已经和老院长谈好了,等汤贞一念完小学就带汤贞去省里大剧团,找更专业的老师教他。 “爸爸好像还给我攒了学费。”汤贞和周子轲说着说着,眼睛大而湿润地睁着。 “学费多吗。”周子轲瞅着他的脸,在旁边冷不丁问。 汤贞一愣,也看了小周一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爸妈因为那些学费曾一次次地吵架。“应该很多吧……” “你挺好的。”周子轲说,奇怪,他还不满十八岁,怎么倒像个长辈来安慰汤贞。“我也……”周子轲想了想,说,“我也想要你爸这样的爸爸。” 汤贞愣了两秒。也许那所空荡荡的公寓,那辆在冬夜里停在冰冷地库角落的车,让汤贞想到了什么。汤贞从床头坐了起来。 周子轲头发里全是汗,汤贞靠过去把他的头抱住了。 “小周……”汤贞心疼道。 周子轲在汤贞怀里睁开眼睛,隐隐约约瞧见——明明是疼的,为什么汤贞还把他搂在怀里呢? 所有的人,哪怕是亲生父母,也对周子轲有无尽的失望。而汤贞——汤贞是被他自己的爸爸所珍惜的。 周子轲掀开被子,握住汤贞的手,把汤贞搂回到被窝里面。连他都喜欢汤贞,连他周子轲都舍不得对汤贞做些不好的事情,更何况汤贞的父母呢。也许汤贞生来就是被很多人所珍惜的,而周子轲——就看这些血印吧——也许周子轲就是那个对汤贞最不好的人。 电视里说,汤贞十一岁那年,最爱他的父亲去世了。 “别老想你爸了。”周子轲在汤贞耳边亲了一下。 隔天一早,周子轲是被身边人悉悉簌簌的小动静弄醒的。他刚一睁开眼睛,立刻就闭上了。强烈的日光笼罩过来,也许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汤贞从被窝里坐起来,可能以为周子轲还没醒,汤贞低下头,把小周搂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掰开,又小心翼翼放回到被子里面。 汤贞下了床,踩着拖鞋到窗边去拉窗帘。 周子轲把眼睛睁开了。 刺眼的光芒没有了。汤贞从头到肩到背到臀部的弧度再到腿,在周子轲的视线里,在窗帘缝中间把那些光朦朦胧胧地遮挡住了。 汤贞的后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能够承受太多的。他肩膀天生窄,后背单薄,要周子轲评价,根本是弱不禁风。可汤贞偏偏又固执地要为那么多人遮风挡雨,这会儿帮周子轲遮掉这一点点光线,也像是汤贞的责任了。 窗帘被静悄悄地拉拢起来。汤贞回头,发现小周还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正沉。 假期还没结束,时间在一分一秒离开他们。汤贞掀开被子一角,小心躺回到小周身边。 过了不到一刻钟,周子轲“懵懵懂懂”醒了。这比什么早餐咖啡都让人更快地清醒。 小周只爱吃米饭,不肯吃面包,偏偏法国人面包做得美味,米饭却难合他的胃口。无论早餐端来什么,小周左右要汤贞哄着喂着才肯吃。出门前换衣服的短暂时间,汤贞还回工作短信。周子轲把t恤穿上,眼睛瞧着床上那背影。他走过去,一把捏住了汤贞一只脚腕。“这块疤哪来的。”他坐在床边问。 汤贞起初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坐起来了。小周握着他那只脚,脚趾上的疤痕已经淡化了许多。 汤贞抬起眼,近近望着小周的脸。 他们坐在车里沿着乡村公路兜风。不似普通来法的游人,总习惯到有名的景点去合影留念,汤贞没有这种资格。他只能戴着他的软呢帽,戴着墨镜,和小周一起坐在牧场的旧木篱笆上吹吹风,或是走进林间去,踩着厚厚的松针,走进野花开遍的庄园。 花丛中,养蜂人正在劳作。他们两人避开了游人最多的路线,参观了最偏僻处的城堡住所。 * 汤贞喜欢吹风。天高云淡的时候,风吹拂过他的额头,把他的衣袖鼓得像铃兰花似的,连汤贞整个人也要被一同托起来了。 所以他说他喜欢阳台,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好像要飞去天上。 “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小周。”汤贞问。 周子轲背靠着栏杆,帽檐压低了,把所有恼人的烈日都遮掩住——与汤贞不同,他从来是不喜欢阳光的。周子轲的眼睛在阴影下眨动,与汤贞那仰望他的,被晒得细眯起来的眼睛对视。 周子轲想把汤贞搂过来,每次他们目光接触,周子轲总想这样做。可汤贞说不行,汤贞回头往身后看。 带领他们进城堡来的服务人员早已经下楼去了,周子轲朝四周看了一圈,只有空荡荡的住宅,没有别人。周子轲从背后把汤贞抱紧了,把汤贞衣服里的空气挤出去,汤贞抬起头,也和周子轲接吻。 没人看得见。小周边吻他边小声呢喃。 汤贞还是有些害怕的。阳台下面零零散散有游人经过,即使戴着一顶软呢帽,汤贞也总想把脸藏起来。他根本不可能感觉自由,只有一时忘情时,只有和小周在一起时能得到这种力量。而小周——小周天生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也不会像汤贞这样,只因为多吹了点风就产生什么幻想。 汤贞是不曾想到他会遇到爱情的。一想到爱情的开始,他总会想到结束。这仿佛因果循环,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他和小周会走到哪里呢。 汤贞骑在租来的车子上,沿着河畔的长路,他追在小周身后。 小周骑得很快,不同于汤贞沿着河岸的小心翼翼,小周连骑行的路线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他时不时回头瞧汤贞一眼,也许是发现汤贞正望着他,愣愣地看他。小周毫不掩饰地笑了。 比起爱情的逐渐消磨、消逝,或许像电影里那样戛然而止,能让汤贞对这段感情保有更真挚、美好的印象。汤贞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又希望着,如果能和小周一直像今天这样在一起就好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人的情感无法像电影突然落幕。他和小周之间,也只会浓情转淡,不会一直保持着。 汤贞还没想好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过程,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前方横插进了汤贞的视野。汤贞忙刹住车,小周不知何时已经从前方骑回来了。 周子轲皱着眉头居高临下看他:“骑得也太慢了。” 这条小路坑坑洼洼,汤贞不敢骑快了。他身上的代言合同演出合同太多,任何摔着碰着都会影响工作。汤贞这副身体也早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我们慢点骑好不好?”汤贞问。 周子轲只好放慢了速度,陪汤贞一起,在路边慢悠悠地度过这段时间。 法国的夕阳从那条河的尽头笼罩过来,在两个漂泊的人身上蒙上了一层微光,又拉出两道长长的相依偎的影子。等骑到了路口,小周在路边放下车。风吹得树叶累累作响,仿佛唱诗班孩子们的柔声细语,小周把汤贞搂到怀里。小周不太开心,可能因为时间短暂,不知不觉,太阳又要落了。 “我如果去你在巴黎的酒店找你,你会不会生气啊。”小周说。 汤贞在小周的怀抱中,两只手也把小周抱着。汤贞抬起头来:“我以前从阁楼上摔下去过。” 什么?小周一开始没听清楚。风声渐大了。 * 汤贞与小周分开总共不到一百天,为什么会这样难分难舍,汤贞也不明白。每一分钟他们在一起,吻,拥抱,交换彼此的呼吸,越是幸福,越是快乐,汤贞心底就越是潜伏着一丝阴影。他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担忧、难过,抑或忐忑不安呢。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那一个下午。记得那片夕阳笼罩在他和小周的身上,仿佛是一种祝福。也许那片光本身即是小周身边的一部分,是因为小周的降临才来到汤贞身边。 《梁祝》在巴黎的第二场演出,汤贞身着英台成婚时的大红色喜服登上了前往马家的婚船。观众席里一片肃穆,汤贞分明辨认不出那一张张面孔,却又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小周,那是个戴了帽子的年轻人。英台越是念着梁兄,他的面目便越清晰。 回到巴黎以后,汤贞恢复了往日繁忙的工作。也许是终于适应了巴黎的生活,汤贞很少再在《罗兰》片场往国内去电话了。空闲时他喜欢坐在片场椅里,仰着头,瞧天上掩藏在云后的太阳。 报纸上说:“汤贞在法国剧组已不再给梁丘云打任何电话。也许 mattias 的解散就在眼前。” 祁禄问汤贞:“你和云哥的组合真的要解散了吗。” 汤贞坐在车里。《罗兰》剧组收工后,他就要前往新城影业法国分部,与方老板的团队就电影节的工作细节忙到深夜。等从新城影业出来了,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汤贞也不回去休息,而是让祁禄带他去巴黎另一家豪华酒店。汤贞说,他有工作要继续忙。气温下降了,汤贞穿的衣服也多,厚外套几乎能挡住半张脸。汤贞戴着墨镜坐在车里,抱着给“工作伙伴”精心打包好的餐盒。汤贞对祁禄说:“我们不会解散的。” 到了酒店楼下,汤贞上去了。他总试图让祁禄回去睡觉,可祁禄不放心,就在那座酒店大厅里等,他反正没有别的事做,所有的工作就是陪着汤贞。 祁禄在给云哥回复的短信里说,他也不知道汤贞以前在片场是给谁打的电话,应该是不同的人,毕竟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找他。云哥半夜也能很快地回短信:“你们还在方曦和那里?” “不在,”即使只通过文字,祁禄也能感觉到云哥的焦虑,“我们不在方老板那里过夜,谈完工作就回去了。” 凌晨两三点钟,汤贞往往才从“工作伙伴”的住处出来。手里提着空了的餐盒,汤贞坐进车内,厚外套把他的身体包裹得紧紧的,一上车汤贞就蜷缩进座位开始打瞌睡。他是太累了。祁禄在夜路上开车,转头看见汤贞脸颊红红的,依靠在厚外套的帽子里,可能外套里热,而汤贞怕冷。 《梁祝》在法国总共演出三场。三场结束,剧组一行人也要回国了。践行宴上,林汉臣老爷子拉着汤贞和乔贺的手,同来自各国,齐聚巴黎的学者和评论家们最后一回谈论他们此次带来的作品。林汉臣说,英台对山伯的那份情,只有小汤懂了,这戏才算通透了,可三年前在中国内地首演的时候,小汤年纪小,怎么也演不出那一份感觉。“究竟什么是情啊,”林导看向汤贞,他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汤贞在笑。有法国评论家请汤贞帮忙翻译这句诗词,汤贞一愣,他一时也想不出怎样去解释。 倒是身边一位日本学者,有在中国游学的经历。他用法语对那位评论家念道: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而我却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林汉臣年纪大了,要早回酒店。临上车前他对汤贞道:“你明天不用来送我,在巴黎好好生活,好好演戏。”汤贞听着,把林爷送走了。 接着又是乔贺和副导演。副导演老高和汤贞拥抱了一下,他们约好,无论是《罗兰》在台湾首映,还是 mattias 巡演开到台湾,都一定要再见面。 四周有许多记者在拍摄,乔贺只和汤贞点了点头,便算作两人的道别了。 祁禄趴在宴会厅的桌子上,快睡着了。酒阑客散,汤贞回来,弯腰把他推醒,汤贞让他先跟着一个助理哥哥回酒店休息,因为汤贞要去西楚的录音棚录音:“有另个助理哥哥送我,不用担心。” 已是深夜十一点钟,汤贞看着祁禄平安离开,才走下停车场,坐进了助理开的车子。他在车内小声给王宵行打电话,王宵行此刻正在德国慕尼黑演出,演出结束才会飞回巴黎,他和汤贞约定凌晨五点在录音棚见面。 汤贞右手拿着手机听电话,左手垂下去了,放进身边“助理”摊开的大一些的手掌心里,“助理”把汤贞的手揉捏着放在手心里把玩,慢慢又与他十指相扣。 * 汤贞只在人间生活了二十一年,对“人间无数”,他没什么概念。他只觉得每一天,每个不和小周在一起的分钟,确实都让他等了太久太久。 酒店房门关闭了,切断了现实世界的最后关联。玄关灯还没开,汤贞在昏暗里和小周接吻。小周还戴着那顶助理的棒球帽,小周安安静静在宴会厅里站了一整个夜晚,没有一刻休息,为防止被发现,他甚至连一口饭都没吃,乖得让人难过。汤贞几次想劝他回去,他也不肯。 他们多半只有夜里才能见面——短暂的假期过后,小周并没有像汤贞以为的那样回去中国,他留在了巴黎。 汤贞通常工作结束了才能过来找他。他们坐在一起吃夜宵,聊天,说些话,然后是短暂的亲热。因为汤贞隔天总有工作,夏日来临,衣裳单薄,所有都必须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有时他们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待的并不是巴黎的酒店,而是汤贞在北京那个藏着秘密的家。汤贞问小周白天一个人都做些什么,小周坐在床上,搂着汤贞,把他的头埋进汤贞的颈窝里。他喜欢这样闻汤贞的气味,嗅汤贞头发里的香味。小周回答:“睡觉。” “除了睡觉呢?”汤贞问。 他以为小周会说,在巴黎街区逛一逛,看到了什么,买到了什么。 “等你。”小周想也不想。 汤贞不应该觉得惊讶。在北京的那几个月,每当汤贞在外奔波工作的时候,小周十有八九也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等就是一整个白天,就为了等汤贞回家。 可能是为了弥补小周,让小周能四处走走,可能是汤贞也总忍不住想见他,小周拿到了一张新城影业开出的正式工作证明。他的新名字叫陈晟,是在法国长大的年轻华裔,因其父与汤贞是旧识,所以暂时跟在汤贞身边做助理。 《罗兰》的拍摄已近尾声。汤贞衣衫褴褛,在道具组制做的雪山里,蹲在水井边,手握一捧真正的雪到嘴边来吃。这条戏来来回回拍了几遍,汤贞嘴唇冰得发紫,手心也冻得通红。 等回到化妆间,他两个手腕都被小周攥住了,汤贞披了大衣,手像还捧了雪一样,小周皱着眉头看他,小周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人拍戏要受这样折磨,他低下头,把他的吻,他年轻的呼吸,痒又热烫,都埋进汤贞半握的手心里。 他们几乎不做什么太逾矩的事,只是偶尔握一握彼此的手,好像内心里就不会再失落,不会再烦恼。时尚杂志邀请汤贞拍摄他们的慈善短片,一拍就拍了个通宵。导演精益求精,与新城影业的团队不断拉锯,又和灯光师争执不休,导演坚持认为,明星不需要那么多的光,他们有时候需要黑暗,好把缺点和秘密从公众面前严严实实地遮挡掉。 小周再怎么年轻,也对汤贞这种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不太适应。他在化妆间打起了瞌睡。汤贞趁回来换衣服的工夫把小周头上的棒球帽摘掉,小周额头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汗,汤贞用手心帮他抹掉。正巧下一组明星的团队已经到了,许多人把化妆间挤满,汤贞拉过小周的手臂,支撑着把小周扶进自己的独立更衣室。 小周躺在软沙发里,这里面安静。汤贞展开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只是小周腿长,脚搭在沙发下面。 “你好好睡,等忙完了我就过来接你。”汤贞在小周耳边悄声道。小周睫毛抬了抬,他的手突然把汤贞的衣袖抓住了。 汤贞只在人间生活了二十一年,对“人间无数”,他没有什么概念,只在小周揪住他衣袖的这一刻,汤贞忽然觉得,过去所有曾令他魂牵梦萦的人事物都距离他非常遥远。 汤贞很少对小周讲述他的工作,可有时候,他的生活又只有工作这么多。 “我们去动物园拍纪录片。我在前面看动物,几十个工作人员扛着机器设备围在我身边看我,”汤贞自己想着想着笑了,“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也会和小周聊起香城,聊起他的家乡。 “有时候街上一直有雾,但不下雨,”汤贞展开了床单披在自己身上,又罩到头顶,“所以我们就这样求雨……” 他说着话,整个人都躲进了白色床单里,连脸也罩在里面,汤贞的声音从床单里传出来:“是不是很像鬼?” 周子轲也不说话,就看他。汤贞在安静中,小声地哼唱起来了。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词简单的祈雨歌。汤贞两只手伸在白床单外面,手腕转动,像雷公在敲打小小的手鼓。汤贞又把手心摊开了,两只手在空中抚弄,仿佛在捋龙王爷爷的龙须,希望龙王打个喷嚏,好在人间降下大雨。 小周去搂汤贞腰的时候,汤贞还在唱着,龙王爷爷不生气。 周子轲把汤贞放倒在床单上,汤贞才住嘴了。 “小的时候……我和我妹经常一起这么唱,”汤贞的声音闷闷的,笑着,闷在白床单里面,“以前我们是披着被单唱的。” “十多年没唱过了……”汤贞好像在出神,小声道,“可能有的地方唱错了。” 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抱紧了膝盖,和汤玥一起藏身在绣了小梅花图案的被单里,仿佛这是一处安全的山洞,野兽正在外面踱步。汤贞侧耳去听,果真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 “小周?”汤贞在寂静中问。 光线穿过了针织的缝隙,照进汤贞在白床单中睁开了的瞳仁里。汤贞是看不见小周的,一道屏障把他遮挡住,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有股力量从床单外面,把汤贞抱得愈加紧了。 汤贞一动不动的,那层布顺着汤贞的头发垂下去,像古时候新娘头上的盖头。有温柔的吻隔着它,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仿佛能将过去所有的恐惧都软化。 “小周……”汤贞哽咽道。 小周把盖头掀起来了,他看到汤贞湿红的眼眶。 方曦和近来明显感觉到汤贞的心不在焉。 无论是在公司谈论工作的时候,或是眼下这种应酬场合。 一位旅法画家向汤贞介绍了一幅油画,画的是中国古代传说,《白鹿衔芝》。汤贞脸上没有笑容,只怔怔望着那画上的白鹿,还是方曦和问了他一句,他才回过神,并对那位画家笑了笑。 “不要走神。”方曦和说。 汤贞跟在方曦和身边,继续看画展。汤贞点头。 策展人走过来,为方曦和与汤贞介绍另一幅据称同样是以汤贞为灵感所作的画。 汤贞站在那幅画前,他仰起头,看那条婚船下平静诡异的墨色河水。 《英台的眼泪》。 再湍急不休的水流,最终也要汇入无风无波的长河之中。这是画家在画上题写的一行字。 策展人手捏着酒杯,与今天到场的贵宾们一一碰杯。策展人告诉汤贞,他去看了《梁祝》在巴黎的演出,对英台最后的结局很有印象:英台投身跳进了坟冢,一片汪洋漫溢上来,把“梁山伯之墓”五个大字冲得粉碎。 “也许这条河,指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勒特河,”他对汤贞说,“无论有过多少苦痛,只要从这条河里过去了,英台便能忘却今生今世。” 方曦和反驳道:“梁祝是中国故事。” 中国画家这时插进话来,说在中国传说里也有个‘勒特’河:“三途河,就是忘川。” 方曦和看汤贞,发现汤贞又心不在焉起来,拿着酒杯,也不知在出什么神。 那画家说,人乘坐着渡船,过了忘川,自然就把这一辈子给忘记了:“还有个说法,说人到了三途河上还会做梦,把这一辈子像一场梦一样,重新的梦上一遭。” 方曦和问汤贞是不是又走神了,汤贞说没有,他刚刚在仔细听几位老师说话。 “我经常梦到过去的事,”汤贞抬头看方曦和,笑道,“我刚才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在那条河上了。” 方曦和笑了。 即将离开画展的时候,汤贞在登记册上签字,买下了一张画。方曦和很意外,因为汤贞从头到尾都不像对哪张画有兴趣的。 待工作人员将那张画取过来,方曦和才仔细瞧了一眼,那居然是一张尺寸很小的仿画,很不起眼。 是临摹的宋人郑所南的作品。 画上有一株瘦弱的兰草,它无根无土,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它依旧支撑着自己的枝叶。 郑所南画这个模样的兰草,本是因为南宋灭亡了,故土被蒙元侵略,没有土地可以种植,它自然就无根无土了。可方曦和并不觉得汤贞是因为欣赏这种傲骨才买了这张画。 “我觉得它有点可怜。”汤贞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这张小画,像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汤贞对方曦和笑了。 策展人听说汤贞买了画,忙赶过来。可他没想到汤贞买的既不是《白鹿衔芝》,也不是《英台的眼泪》。 他不知该说什么,既不明白汤贞为何要买,对着一张仿作,一时也夸不出什么好来,他只得对汤贞感慨,所幸他们和郑所南不同,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汤贞老师才得以尽施才华,无灾无难。 六月末,汤贞订下了回国的机票,依照计划,他陪云哥一起敲定完《狼烟》的档期就会飞回法国。待到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汤贞就要再回国去。这样一算,整个七八月份,汤贞倒是留在国内的时间更多一些。 那张小小的兰草就端放在汤贞的床头。小周已经提早几天回国去了,汤贞碍于工作,机票一直改签。几天不见,汤贞很想念他。 第107章 小周 21 《狼烟》在杀青后召开了首次宣传发布会,到场记者寥寥无几,大片席位都是空的。郭小莉站在会场门外,听手机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 “……小莉,如果你担心汤贞与天天的合作会给你们带去什么麻烦,那你可得有良心一点……” “魏萍,”郭小莉打断了她,里面发布会还开着,她声音极轻,“你让骆天天进这种火坑,外头风言风语的,那小孩儿心性他受得了?” 只听信号那端冷笑一声:“干你什么事,郭小莉。” 郭小莉深吸口气。 “风言风语?你家汤贞不也是风言风语里过来的。听了不会少块儿肉,天天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聪明,分得清孰轻孰重。” 郭小莉冷笑一声。“我看除了这么安慰自己,你也没别的选择。” “人在社会上走,小莉,谁还能不受人议论的,”魏萍慢条斯理道,“嘴长在人家脸上,你们汤贞当年不也——” “嘴是长在人家脸上,”郭小莉轻声道,“但亏心事做没做,萍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发布会一结束,梁丘云跟随丁导一一感谢完记者,亲手送过了车马费,便大步流星走下台上。 “郭姐,”梁丘云睁大眼睛看她,“阿贞今晚几点到机场?” 郭小莉早已挂断了电话。这会儿瞧梁丘云一头的汗,她拿纸巾给他擦汗。七月份,大热天的,梁丘云在郭小莉的帮忙下小心翼翼将身上的名贵西装脱了下来。郭小莉给他整理好西装外套,拿在手里:“阿贞今晚十点多才到,我和小顾小齐他们,还有温心一起去接他。你晚上和丁导不是还有应酬?你就别去了。” “应酬?”梁丘云一听,回头望会场里面,“我不知道——” 丁望中导演站在台上,身边围上来一群刚才没怎么见过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是从哪扇门进入会场的。梁丘云伸脖子朝里看,郭小莉赶忙帮他把西装穿回去。 丁望中被一群看似保镖的人给围住了,他手中捏着一张请柬,见梁丘云回来了,丁望中疑惑问他:“是谁给我们投的最后一笔钱?” 梁丘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方曦和。” 丁望中也记得,是方曦和没错。那天成队的北京烤鸭餐车突然送到了《狼烟》片场,丁望中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可这张请柬上写着:作为《狼烟》的投资人,我诚挚地邀请丁先生、梁先生今晚来不夜天做客。 “你上次回来,行程那么赶,和我们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温心皱着眉头控诉道。 车内都是笑声,汤贞穿着件薄外套,把温心搂在身边。“有什么话想说的,说吧。”他看她。温心在他眼里扁了扁嘴,一时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祁禄坐在汤贞身边,打开手中行李,把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小顾坐在副驾驶上,接过了礼物,颇感慨地一直回头看。小顾说:“小祁跟着汤贞老师在巴黎住了三个多月,真是时髦了不少!” 小齐则看了一眼小顾手里的礼物,笑道:“汤贞老师回来就回来了,又带什么礼物。” “小顾,”汤贞在后面说,“听说你老妈妈生病了,怎么样了?你不用回去照顾吗。”小顾一听这个,愣了愣,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您……您怎么还知道这个啊?” “郭姐告诉我的。”汤贞轻声说。 “没、没什么事,”就听小顾急忙说,“不用我回老家看,我负责赚钱就行,有我哥照看她呢。” 郭小莉从上车就一直在旁边坐着,这时她眼中含泪,靠过去和汤贞拥抱。汤贞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在北京都还好吧,郭姐。”汤贞拍了拍她的背。 “都好,都好,”郭小莉说,吸着鼻子笑道,“就等着你回来了。” 七月初的北京,是夜也温暖。汤贞喝着郭小莉递给他的温水,听温心讲这几个月来发生在公司的趣事。车驶入北京城,远远的,汤贞瞧见了那两座高塔,隐没在城市天际线里。 “上次开会,温心这丫头当众说要把阿贞的平面广告推上嘉兰天地,”郭小莉吃下一口汤贞带回来的巧克力,“惹得一块儿开会的广告公司那几个人回去一直笑话咱们团队。” 汤贞听到了,回过头来。温心着急解释:“我就是这么一说……” 嘉兰天地塔伫立在这座寸土寸金的都市心脏,宛如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脚下是蛛网血管般细密的城市干道。汤贞瞥向车窗外,嘉兰天地广场越来越近了。他们的车停在繁华商业区十字路口,红灯正亮。 “我是真的觉得很可惜,”温心仰着脸望向窗外,霓虹灯彩映在她天真的面孔上,“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人流量……为什么只肯挂一张叫人看不懂的画?” 嘉兰天地东塔上方,一张似乎是由色块拼接而成的大幅画作被四周的灯光烘托着,如同悬浮在都市上空。“不懂了吧,”小齐在前头开着车,插话道,“人家那是现代主义艺术品,报纸上写了,真品是一个什么荷兰大师画的,价值四亿!” “多少?”温心和郭小莉同时回过头。 小齐平日里爱看报纸,见多识广,颇得意:“人民币四个亿!真品就在人周世友家楼上挂着!” 绿灯这时候亮了,车往前走。汤贞依旧望着窗外,那座冰冷的建筑,与他擦肩而过。 手机仍在震动,汤贞回过神来。刚落地时他给小周发去了条信息,因事先说好了不能接电话,小周便要汤贞把震动一直开着。 “对了,郭姐,”汤贞把还震个没完的手机往口袋里藏得更深一些,他手心都被震得发热了,“天天最近忙什么呢你知道吗?” 郭小莉刚刚还笑着。“不知道。”她说。 汤贞纳闷了:“我回来前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一直没接。” “我不太清楚。”郭小莉道。 汤贞皱了皱眉:“我问了云哥,云哥说也没见他。” 梁丘云想起,骆天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说他现在有个男朋友了。有钱,又有势,对骆天天也好。“他叫甘清。”骆天天声音麻木,却在脸上做出一副骄傲自得且心满意足的神态,那神态令梁丘云不止一次地想起骆天天小时候,总喜欢自比为天鹅。“他对我,”骆天天盯着梁丘云的脸,“比你强多了。” “我不喜欢你了,”骆天天自言自语似的,不住呢喃,“对你也没兴趣。你有什么啊梁丘云……你有钱吗,你有名吗?” “我知道你惦记我哥,”骆天天还说,“我哥他人好,他对谁都好。我人不好,梁丘云,我只对你好过。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好了,我有男朋友了……我再也不对你好了……” 不夜天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把那一盘盘八珍玉食宫廷菜肴端上桌。梁丘云身着西装,打着领带,面无表情坐在这华丽的宴席边,只听甘清对身边丁望中导演笑道:“确实是我投的款啊。” * “之前我们还真以为,”丁望中看了梁丘云一眼,发现梁丘云并不说话,“以为是方老板给我们追加的,如果早知道是甘老板——” “你们花的钱太多了啊。”甘清笑道。 丁望中脸色一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不,丁导,不是说花钱不好,”甘清居然亲手端起了酒壶,给丁导空了的酒杯斟酒,他仿佛是在安慰丁导,从外表丝毫看不出甘清是这么好相与的人,“只是方叔叔他今年要花钱的地方有点多,禁不起你们这种豪赌。” “其实我们这次的拍摄——” “别,别,别,”甘清把手里酒杯放下,打断了丁望中的话,那不是他所感兴趣的,这时他又看向梁丘云,微笑道,“喝酒吧,喝完了酒,咱们上楼去玩玩。” “你应该认识一个小孩叫骆天天。”一桌子菜,只吃了四分之一就撤下去了。丁导去了洗手间,便只剩梁丘云独自一人面对甘清和甘清周围那些秘书、保镖们。甘清脸上仍笑眯眯的,上下打量梁丘云,看来他对梁丘云很感兴趣:“魏萍是也负责你吗?” 梁丘云以为甘清主动与他说话,是想告诉他,那笔给《狼烟》的投资来自于骆天天的帮助。 “我听说天天和汤贞一直把你称作‘哥哥’,”甘清瞧着梁丘云的脸,笑容逐渐拉大了,“你平时能分得清他们俩吗?” 梁丘云嘴角的笑意一下子消退了。 丁导从走廊尽头匆匆赶来。 甘清对丁导笑道,他其实原本就有投资《狼烟》的计划:“正巧,我又有个朋友,他和……”甘清抬了抬下巴,对丁导示意梁丘云,“挺熟的,希望我从中帮一点忙。” 丁导一听这,赶忙问梁丘云:“是哪位朋友啊?” 梁丘云也不讲话。甘清笑丁导这个着急:“一会儿,一会儿把他带过来,见见。” 梁丘云认识骆天天近十年了。从来到北京的那天起,他身边似乎就跟着这么一个小屁孩。骆天天性子傲,爱撒娇,他总说他喜欢梁丘云,他也要梁丘云和他在一起。他在北京土生土长,自小无忧无虑,活得像个小霸王,他怎么会理解梁丘云的难处呢?甚至对于梁丘云的心事,梁丘云的抱负,梁丘云的隐忍负重,梁丘云的梦……骆天天不懂,也从没试图给过他一丁点儿的尊重。 “我有男朋友了,”骆天天轻描淡写的,“我让甘清借点钱给你。” “我作主,”骆天天还说,“不用你还。” 在骆天天眼里似乎天底下就没有什么难事,事业发展不顺遂了,他就可以立刻找到一个男朋友依傍着,不仅能改变他自己的命运,还能顺手施舍一下梁丘云。哪怕是暂时受了欺负,吃了苦,衣衫褴褛从不夜天跑出来了,骆天天一样能无忧无虑地吃饭睡觉。每当梁丘云为自己千般万般无从纾解的烦恼而彻夜难眠的时候,骆天天抱着梁丘云的臂膀,他总是能睡得那么沉。 骆天天就是个不记打的人。 梁丘云从没见过出现在别人身边的骆天天,只听骆天天说,说甘清很疼爱他,对他很好云云——以前在亚星娱乐,骆天天也是这么受人疼爱的。他爱哭,爱撒娇,阿贞也对他百依百顺,更显得梁丘云是个另类。 甘清身边的保镖打开了一扇门,里面铺张着蜂巢形金色与暗红交织的地毯。再往里走,是内门,进门处立了一座十二扇黄梨花木折屏。 这折屏恢弘大气,镂雕精细,即使是对古物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它的名贵,可它上面嵌的却是一组浮世绘春图。丁导瞧这不伦不类的画与屏风,惊异问甘清:“这是……真品?” 甘清哈哈大笑,只管往里走。 梁丘云跟在甘清和丁导身后,淡淡瞧了一眼屏风。 屏风后是间更小型的会客室,七八台小沙发聚在一处,将一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围在中央。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年轻男人,正抽着烟在讲话,甘清把丁导两人带进来,他们抬起头。 “丁望中导演!” 甘清对丁导介绍,他这几个朋友今天听说丁导要来,都专程过来,想见上一见:“您以前在香港拍的那几部片,他们都挺爱看,平时手里也有点闲钱,”甘清低头擦了根火柴,点燃了他嘴里叼着的香烟,“您若是下次再缺钱,找他们。” 丁导嘴唇嚅了嚅,还有这种好事? 梁丘云从旁冷眼瞧着。一年多前,丁望中从香港首次来到大陆,对待商人和内地暴发户们,他的态度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倨傲。短短一年,方曦和的手段和暧昧不明的态度已经将他折磨至此。 骆天天并不在这里。梁丘云硬着头皮与眼前几位问好,握手,对方对他并没有兴趣,看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开。 梁丘云在角落那只沙发里坐下了,左手边,丁导与那些年轻富有的人正殷切交谈。梁丘云盯着眼前茶几上山青色的茶碟,在那层薄薄的釉色上,甘清和骆天天的面孔逐渐浮现出来了,又与方曦和的相重合。那种似曾相识的嘲讽的微笑,无止尽的傲慢的捉弄——当骆天天像个胜利者,与甘清和方曦和站在一起,梁丘云会面对什么呢。 骆天天突然来了。在那扇屏风背后,有人将门打开。甘清还抽着烟,梁丘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眼罩蒙了眼睛,像条狗一样被保镖们强行拖了进来。 * 甘清几个朋友眼瞧着骆天天被弄进来,他们一面和丁望中导演谈话,一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汤贞小老师?” 丁望中没搞清楚状况,起初见这么多保镖,他还以为是抓到个贼。 丁望中又一愣:汤贞小老师? 那小孩看上去岁数不大,骨头也窄,胳膊腿又细又长,很顺。皮肤也白,乍一看确实有点像是汤贞。不过发型不像,留了个女孩儿头,大约是被人拽得,头发蓬松杂乱,贴在脸上。刘海下面,是蒙住了眼的一张眼罩,遮盖住半张脸。小孩子只穿了最普通的背心短裤,两只手叫手铐圈在后面,贴着臀部,那么铐着。他膝盖跪在地毯上,两块膝头磨得满是伤痕,他的腰也直颤,摇摇欲坠的,好像受尽折磨,随时就会垮下去了。 “过来。”甘清的朋友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语气稀松平常,如同过来串门的客人,正招呼甘清家养的一只爱犬。“今天吃东西了吗?”朋友伸手摸了摸被保镖拖行过来送到手里的“汤贞小老师”的脸蛋。朋友抬头瞧甘清:“问你呢。” “这要不吃,还能喘气儿?”甘清捏下嘴里的烟,往上面安烟嘴。 “要是没了,你上哪再找这么大乐子去。”朋友心疼道。 “您认识一下吧,”甘清抬起头来,看丁望中,“这就是我那朋友。” 丁望中心中又惊又疑,他下意识转头看梁丘云,却发现梁丘云一动不动坐在最角落处那台小沙发里,身板僵硬,那地方暗,旁人瞧不见,梁丘云也不出声,只抬头盯着那小孩的身影。 朋友叹息着:“宝贝儿哟。” 他们丝毫不顾及这是与丁望中的第一次见面,仿佛人只要来了不夜天,默认就都是同类。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自然也更亲密。 丁望中余光瞥见梁丘云的手放在膝盖上,那五根手指头有点抖了,慢慢攥在西裤上。 …… 身旁那位富有的年轻人,在这时拍了拍丁望中的手背,笑着叫他放松:“放心,这不是汤贞本人,出不了事。” 他们到底带多少人来过了不夜天,又与多少人笑着说过这句话。“汤贞小老师”有一张酷似汤贞的小脸,这仿佛是无价之宝。 …… “天天,”甘清在后面笑道,“你哥今儿来了,来感谢你帮他拉了笔投资。” 又说:“梁先生,我看你坐那儿一直也不说话,对我这里不大满意啊?” 甘清的朋友说:“哦,最后那位姓梁?” “是啊,姓梁。”甘清道。 话音未落,一直在地毯上跪着的“汤贞小老师”突然扯动了下背后铐住他的那条手铐。 眼看着甘清脸上慢慢有笑意浮上来。 “汤贞小老师”挣不开手铐,又听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他仰起头了,可眼前蒙着一层遮罩,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梁丘云先生?”甘清笑问。 丁导从旁心虚地问了一句:“阿云?你说话啊。” “汤贞小老师”那张可怜的嘴巴颤了颤,突然虚张开了。 梁丘云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保镖们伸手要按他的肩膀,却连握都握他不住。梁丘云西装革履,可这副皮囊之下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更像是一头野蛮的困兽。 甘清突然笑了一声。丁望中眼看着梁丘云大步不停穿过屏风,与甘清擦肩而过,逃跑似的,丁望中忙跟上去:“阿云!阿云!” 梁丘云走得再快,也甩不开那一幕幕,甩不开“汤贞小老师”的影子。从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回荡,那好像是在哭的,又并不悲切,只是绝望,他到底在哭什么,一声,又一声,与甘清毫不掩饰的大笑掺杂在一起。梁丘云两眼发红,不忍再听,他头也不回冲出了不夜天。 * 是夜,急救中心的车火速开进不夜天。几十名保镖从楼里出来,清理门前这一条长街。是不夜天里有人自杀吗,不像。可人抬出来,确实全身鲜血淋漓的。宾客们四散。躲在院子里不敢作声,只见那担架上露出两条被血洗过似的腿,像两条长长的血藕。 不夜天老板甘清紧跟在担架旁边,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甘清穿了件祖母绿色的真丝衬衫,衣摆胡乱塞进腰带里,他头发湿了,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仿佛是担忧着担架上的伤者,可看他的眼神,他又是格外陶醉于这一切,那是一种极致欢愉的状态。 有人说,甘总,您就别去了。 甘清听也不听,在那刺耳的警笛声中,他执意跟上了救护车。 医院的人都听说那个偶像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有明星受伤住院了,但都不知道是谁。 “只听说……是自残?” 亚星老总毛成瑞携经纪人魏萍深夜赶到医院来,直等到凌晨,病人才做完手术,伤口缝合完毕,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值班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两位客人在病房外,与那位陪病人过来还给手术签了字的甘先生小声交谈。 郭小莉在汤贞家的阳台上接完了毛总的电话,她在夜里独自站了一会儿。回到客厅时,她听到温心兴奋的声音:“汤贞老师!这张剧照好好看啊!” “哪一张?”是汤贞的低笑声。 茶几上铺满了汤贞从法国带回来的《罗兰》剧照。 旁边祁禄困得怀抱一只熊猫抱枕,正倚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小齐和小顾还在餐桌边喝着咖啡说话,郭小莉走过来,示意他们俩收拾东西。“走吗,郭姐?”小齐摸了车钥匙。 郭小莉点头。 温心推了推祁禄的肩膀,叫祁禄别再睡了。郭小莉把汤贞带回来的《罗兰》资料装进包里。汤贞拿着咖啡杯,问:“郭姐,毛总找你有事吗?” 郭小莉抬起头来,她对汤贞笑着说,是那个伦敦的华人粉丝联盟找毛总:“说你,去了法国三个月,一直待在剧组,除了几次《梁祝》的演出外也没什么公开活动。他们摩拳擦掌,想等《罗兰》上映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汤贞端着手里的咖啡,自己笑了笑,点点头。 小齐已经下楼去开车了,剩小顾在厨房里收拾东西,还要提走郭小莉带来的保温桶。汤贞出现在厨房门口:“小顾。” “哎。”小顾抬起头,忙应道。他兴许以为汤贞还有什么事要他办。 汤贞看着他,想了想:“你自己在这边,只有哥哥在家,能把你妈妈照顾好吗。” 小顾愣了,立刻道:“嗨,没问题!” 汤贞点了点头:“钱要是不够,你开口和我们说。” 小顾脸上笑着,嘴角拉扯了几下,哭了似的。“哎。”他用力点了下头。 临走前,温心仍依依不舍:“汤贞老师,我真的要走了!你是大后天就回法国了吗?” 郭小莉不耐烦道:“走了走了,让阿贞早点休息。” “郭姐。”汤贞突然叫住了她。 汤贞回去了卧室,半分钟后,他拿了一张手写歌单的简易唱片回来了。“郭姐,这是……”汤贞脸上笑的,略一犹豫,最终还是坦诚告诉郭小莉,“这是我和王宵行在巴黎录的唱片小样。” 郭小莉看他,伸手接过来。 “我真的,挺喜欢它的,”汤贞眼含期待,他看着郭小莉的脸,“你先自己听一听,好吗?” 地下停车场里,那辆保姆车亮着灯,闹哄哄一行人出了电梯,坐进车去。 他藏在角落的驾驶座上,在帽檐下瞧着这些人进了车。凌晨一点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 保姆车一驶出停车场,他立刻推开车门,把烟踩灭在地上。 新信息来自阿贞: [小周,我忙完了,你已经睡了吗?] 门锁“滴”得一声,从外面打开。汤贞刚送走了郭姐一行人,正坐在玄关地板上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发短信,看到门开,他抬起头一愣。 小周。汤贞在周子轲衣领里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烟味,周子轲把他紧紧抱着,亲他的脸,汤贞笑得有点像咳嗽。只是几天没见面,为什么像又分开了几个月。小周。汤贞在他耳边小声叫他,北京那么大,除了他们两个,谁也听不见。 第108章 小周 22 汤贞这次在北京只停留了三天,三天里他见了不少人,从影城高层到各级官员,为了《狼烟》,他是想尽了办法了。到酒席上,谈论巴黎的风物,闲聊欧罗巴的趣闻,汤贞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让所有人与他坐在一起,永远不觉得厌倦。 可当话题一触及了《狼烟》的排片,之前再怎么拍胸脯打包票要唯汤贞老师马首是瞻的影院经理人也面露难色了。“我给您出个主意,”那经理人连喝了三杯,已是面红耳赤,“这个月,无论是京城地界,还是整个中国,最好的档期就在您眼皮子底下。” “方老板主办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经理人手指敲着桌沿,“如果首映能安排到那去,口碑一出来,大家不都争抢着排吗。” 汤贞看他,若有所思。 “您的意思是……”汤贞犹豫道。 经理压低了声音,靠近汤贞耳边:“我是真不想叫您为难,但弟兄们总要过方老板那一关。” 饭局散了以后,汤贞在停车场依次把经理们送走,他们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过来的,还指望汤贞以后多在他们影院做些活动。 作为《狼烟》主演,梁丘云一整晚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一直从旁帮忙,给各位经理斟酒。 这会儿,他也有点醉了,脸是热的,表情却冷。他站在汤贞身边送走这些人,目光却时不时落到汤贞脸上。 他在观察什么,汤贞并不知道。 大概因为《狼烟》的宣传和档期一直没有着落,梁丘云神情疲惫,眉头一直不能舒展,看来昨晚也没有好好休息。 四下无人,汤贞对他说:“别担心,方老板已经答应我了。” “他答应你什么。”梁丘云冷冰冰道。 “明天他会空出时间,叫上剧组里其他人,还有丁导,咱们一块儿吃顿饭。”汤贞说。 丁望中导演今天本该也过来,可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似乎身体很不舒服。汤贞安慰了他几句,便改约明天,毕竟方老板的酒局,不好再缺席。他劝丁导多休息。 “到时候咱们和他好好说说,”汤贞抬头告诉梁丘云,“方老板这个电影节,本来就要支持咱们的电影,像《狼烟》,丁导和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钱,最后的成品也这么好,他怎么都应该给机会。” “都这个时候了,”梁丘云突然很不耐烦,“他影展什么都定好了,肯定来不及了,不用再——” “你不能这么想,”汤贞打断他,“事在人为啊。” 停车场里光线黯淡。梁丘云低下头了,他突然开始深呼吸,这是一种无助的呼吸,在夜里仔细听,其中的颤抖正被拼命压抑着。 梁丘云呼出一口气来。“阿贞……哥、哥会想办法。” 汤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哥不会辜负你。”梁丘云说。 他总是这样说。每次汤贞帮他做了些什么,他都要说一些“不辜负你”之类的话。“咱们是兄弟,”汤贞笑了,他伸手在梁丘云背上拍了拍,像一种安抚,“不用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汤贞去了法国三个月,除了中间偶尔回国录制《罗马在线》,多数时间与梁丘云见不到面。组合成军五年,他们之间确实不如过去那般亲密了。两个人一同走回酒店,站在中庭说话,正巧小齐从外面进来了。一见汤贞和梁丘云,小齐先喊了声“云哥”,接着对汤贞说,他刚才出去挪了一下车位。“有一群人来这儿开会,说是万邦娱乐集团的,”小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汤贞,“一位钟秘书认出咱们的车,让我把这个转交,说他们陈总一直想和您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 “嗯。”汤贞点了点头,空着两只手也不接。他回头看了梁丘云:“云哥,你这几天见天天了吗。” “没有。”梁丘云说。 第二日的午餐,汤贞照例是陪几位代言商的高层吃饭,地点选在尤师傅的餐厅,梁丘云也在。席上,萨芙珠宝的薛太太一直拉着汤贞问长问短,问法国是什么样子:“我们老薛,当年还说带我去巴黎度蜜月,结婚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去过!” 汤贞笑道,法国也就是那个样子,说巴黎浪漫,也是因为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浪漫。 梁丘云仍是不太说话,反正在这群代言商眼里,他一向等同于不存在。他看着汤贞被这个薛太太那个张太太李太太的拉着一起合影,又是给这个老板的孩子那位总监的亲戚签名。只有在汤贞被灌酒的时候,梁丘云才站起来,说几句话,帮汤贞分担一些。 酒席过后,梁丘云拿醒酒药给汤贞吃。今晚就要见方曦和了,他希望汤贞尽可能地清醒。 汤贞抱着毯子坐在保姆车里,脸色酡红。下午还要见几家电视台的负责人,他想先小睡一会儿。“云哥,”汤贞说,“你给丁导打个电话吧,问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你睡吧。”梁丘云说,正巧这时他手机响了。 “是丁导吗?”汤贞问他。 梁丘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见汤贞准备睡了,他下了车去,关上车门,他将手机拿到耳边。 “阿云啊——”魏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苦苦哀求,“你来看看天天好不好,就当萍姐求你,你来看看他!” * 护士们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甘清与骆天天之间的关系,他们看起来像是很亲密的友人,因为甘清对骆天天很体贴,照顾得十分好。 白天魏萍总去病房探望——骆天天包裹在纱布里,伤口太多,连下巴上也是一道道的抓痕、割痕。“你想把你自己毁了?”魏萍这么问他。病人不吭声,只把眼睁着,魏萍只能隔着纱布小心翼翼抚摸他的脸。“幸好脸没太伤着,萍姐给你想办法,这么多护士小姐给你想办法,不会留疤的。” 而等到了夜里,陪在病人身边的就只有甘清先生了。 值班护士例行查房,凌晨五点钟推门进去。甘清听见了身后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只一眼,就把那可怜的护士吓跑了。 主治医生和护士长来找甘先生沟通,那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看见甘先生穿了条沙滩裤,踩着双软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喝咖啡。仿佛他不是来探病的,他是来度假的。 “伤口感染?”甘清一双眼睛在圆墨镜片后面笑,叫人看不懂他的想法,“不是有你们在吗。” 他究竟是真的关心爱护着骆天天,还是只想体验这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骆天天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失去了生机。他望着四周雪白的墙面,嘴唇还颤颤的。他仿佛又在经历那个噩梦时刻了。 甘清同样对那个瞬间难以忘怀,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回味依旧是无穷的:骆天天匍匐在地上,整个人的自尊彻底崩塌,骆天天哭喊着,发疯一样地撕叫,可梁丘云头也不回地走了,甘清瞧着天天绝望扭曲的面孔,那是在汤贞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一种丑态。他听到骆天天喉咙里挤压出的嘶哑无意义的悲声——如同外壳正在飞速剥落,朽坏了的灵魂,永远失去它的遮拦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骆天天时,这个娇声娇气,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忐忑不安离开了经纪人,独自走进甘清的房间。 之后种种惊喜和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宝贝儿,”甘清把骆天天搂过来抱着,仿佛真的把天天当作一个小宝贝了,“等我把你捧红,捧得比汤贞还红。” 骆天天在他怀抱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甘清握了天天的手,大拇指一遍遍摩挲那手腕上厚厚的绷带,仿佛在怀念那一汪汹涌的血泊,他不禁感慨:“汤贞有什么好看的,”他捏过天天的下巴,笑道,“天天好看多了!” 丁望中面色灰白,一整晚的饭局上,他眼神都躲躲闪闪,既不敢直视汤贞,也不敢抬头看方老板。幸好方曦和对他也不感兴趣。“你们都这时候了,”方曦和道,“出了问题自己不知道想办法,就叫小汤替你们跑前跑后。” 丁望中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梁丘云,发现梁丘云脸色阴沉,头低着,手攥成了拳头,搁在桌子底下膝盖上。 汤贞还在跟方曦和商量怎么把《狼烟》加塞进影展里。方曦和倒是很体贴汤贞,新端上来一盅汤,服务员先给方老板盛了一碗,方老板却叫汤贞第一个尝。“也润润你那嗓子吧。”方曦和说。 汤贞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是太着急了。 方曦和一点也不关心《狼烟》的后续宣传和档期,他也许只是喜欢听汤贞对他说尽好话,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施的计划。丁望中无端想起今天吃这顿饭前,梁丘云告诉他,方曦和喜欢临阵搞小动作。“他签走了阿贞,也不会给我留一条活路,”梁丘云这么说,“想进他的电影节,完全是痴人说梦。” 出道五年,梁丘云的人生履历上写满了一部部失败的项目、作品。拜方曦和所赐,梁丘云早已是圈内弃子了。 可能只有汤贞还不放弃,追着方老板想拿到那个机会。 饭都吃完了,方曦和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帮《狼烟》这个忙,他是铁了心要把花出去的钱丢进水里,把梁丘云砸进河底。 但汤贞的嗓子润完了又哑,润完了又哑。 方曦和穿上秘书拿给他的外套:“行了小汤,回去再说。” 方老板要汤贞今晚跟他回望仙楼。 丁望中与汤贞道别时吞吞吐吐,从昨晚到现在,他是有很多话,很多担忧想对汤贞说的,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归根结底,汤贞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而丁望中只是香江来客。 反而是汤贞先安慰他。“我知道丁导你这一年独自在这里很辛苦,”汤贞轻声对丁望中讲,“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争取。” 汤贞又对丁望中笑了一下,他坐进了方曦和的车里。 夜深了,《狼烟》剧组的人纷纷离开,只有梁丘云一个人还独自站在酒店门口。他往街道上看,看来来去去的车流,似乎每辆车里都有方曦和的影子,都有阿贞。 阿贞隔着车窗朝他望过来,阿贞很不快乐。可阿贞又笑着说:云哥,我会努力。 梁丘云忍不住一阵深呼吸。 努力,努力……他们来到这里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在身后问道:“是梁丘云先生吗?” 梁丘云根本没留意背后有人,他下意识回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街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年轻男人身穿着皮夹克站在车门外,一条眉毛断的。 梁丘云一眼认出他来。 就听身边人微笑道:“你好,我是陈总的秘书,我姓钟。” *汤贞在望仙楼过了一夜,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望仙楼里诸位朋友许久不见,都想见他。方老板也客气,说小汤今天话说多了,嗓子累着了,你们别叫他再说了。也许方老板是真的不想再听到“狼烟”两个字了。隔天一早,楼底下热热闹闹的,是新城发展请来的会计师团队,过来做账的。汤贞刚刚在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就接到内线电话,方老板叫他到楼下去:“小汤,过来煮个面条给大家尝尝。” 当红综艺节目《汤汤美食厨房》在两岸三地播了两年多,汤贞无论去到哪里,见哪些达官显贵,都有人想尝尝他的手艺。汤贞下楼之后,才发现工作人员竟把半个厨房都搭好了,就搭在方老板的会客厅里,弄得像个摄影棚似的。 汤贞忙活了四十多分钟,客人们坐在方老板身边喝茶聊天,看着汤贞亲手给西红柿去皮切块,傅春生在旁帮他手打鸡蛋。汤贞炒了西红柿汆儿,煮好了面,正应了七月暑热天,望仙楼的厨子们也备好了蒜,给大家尝尝老北京的味道。 几位审计师也被请进来了,一听说是汤贞亲手做的面,几个人都表示很荣幸。一位审计师叫身后秘书,让他把一个叫黄健雄的小会计叫过来。“我们所有个小黄,”他接过了面碗,对傅春生和汤贞笑道,“特别懂这个吃面!” 不一会儿那位小黄来了,大夏天,他穿着西装,一头是汗。他坐在角落沙发凳上,看起来性子闷,很低调。工作人员端给他的一碗面,他接过来,拿了筷子上来就吃,嘴巴抿了抿,尝过了嘴里滋味儿,他便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汤贞做了这么一锅汆儿,自己并不吃。他坐在客人们中间,笑着陪他们说话,时不时还亲手剥几个蒜瓣给他们。 那姓黄的小会计一声不吭,竟把一整碗面都吃光了。他深呼吸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阔脸。“怎么着,再来一碗?”旁边人笑着问。 小黄也笑,他嘴边还有西红柿汁水,看见汤贞也在看他,他忙点了点头。 方老板说,以前还有机会吃小汤亲手做的小汤席。 “现在忙了,”方老板在众人面前活像汤贞一位老长辈,感慨道,“再想吃,就都是他家附近那个尤师傅做了。” 汤贞听着。 这一天,他推掉了公司所有安排,一直在望仙楼待到了傍晚。从拟定菜单,到采买、备菜、下厨,都是汤贞亲手来做,整个望仙楼的厨师班子端着高汤来给他打下手。到了夜里,方老板坐上座,汤贞每端上一道菜来,还给席上人讲讲做法,方老板抬起头来,在灯光下观察汤贞在厨房熏得沁出汗珠的脸。 “我确实挺羡慕他的,让你这么真心相待。”饭毕,方老板在办公室和电影节几位负责人谈过了事情,他抬起眼来,对独自站在他面前的汤贞说。 汤贞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脸颊一片红晕。 “明天几点飞巴黎?”方曦和问。 汤贞说,早上九点。 “行了,”方曦和微微笑道,“黏了我两天,可让你心满意足了吧。” 汤贞终于告辞了。来了北京三天,他就没几分钟是待在自己家里的。方曦和要派辆车送他,汤贞说他已经给小顾发过了短信:“他应该就在楼下。” 许多客人把汤贞送出了望仙楼。停车场还远,汤贞请大家不要送了。他独自往停车场走,边走边低头给梁丘云和丁导发短信。 小顾从车窗里看到他,便开门下了车。汤贞走到车前,还在低头编写短信,突然小顾走过来,小顾没有伸手帮他开车门,反而从背后一把把汤贞抱住了。 汤贞吓了一大跳,他条件反射想要躲,却感觉对方的下巴靠过来,抵在他头发上,这根本就不是小顾的身高。“小顾”从背后低下头,用力吻汤贞的脸,汤贞忽然看清了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汤贞没有抗拒了,他任“小顾”紧搂着他吻他。 “先上车吧,”汤贞害怕,声音也悄悄的,和“小顾”轻声商量,“先上车好不好?” * 周子轲越发想念巴黎。 一回到北京,汤贞就不再属于他了,“汤贞”被无数人撕扯着,只有其中轻飘飘的一小片能落到周子轲手心里。 汤贞每天都发短信,保证他会尽早回去,可事实是周子轲在家干坐一整夜,也只会等来一句“抱歉”。 如果不是这条给什么小顾的短信不小心发错到周子轲的手机上,周子轲不知道今晚又要几点才能见他。 汤贞衣服里有股油烟味儿。汤贞脱了外套,钻进厨房匆匆给周子轲煮夜宵。当冒着香气的饭菜端出来,周子轲看着汤贞笑的脸,他也发不出脾气来了。 他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人能像汤贞这样接连几天放他鸽子的。 当然这种体验很新鲜,也伴随着失望、失落。周子轲应该和汤贞争吵几句吗,应该质问汤贞:你每天说想我,想见我,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我不知道你在陪谁,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忙? 他当然是有火气的。汤贞煮完了饭,洗完澡出来,走廊的灯也变暗了,汤贞软软的有水汽的手心贴在周子轲脸上,摸得周子轲也很难再继续绷着一张脸了。 周子轲不想吵架。这有任何意义吗?到明天一早汤贞就要走了。 可周子轲又确实觉得,恐怕只有他在珍惜这最后一点时间。 周子轲把汤贞拖过来,拖到自己腿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汤贞湿头发里那点洗发水味。“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周子轲喃喃的。汤贞仰起头,脸颊正好蹭到了小周的脸。 “想。”汤贞告诉他。汤贞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约汤贞自己也知道,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给那么多人,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机会能和小周在一起。明明他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梦着小周,却只能这时候睁大眼睛,亲眼多看看他。 汤贞伸长了脖子,在小周脸颊上湿漉漉地亲了一下。 汤贞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说,他会把蛋糕上的樱桃留到最后才吃。 “阿贞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才享受的人,对不对?”主持人问。 周子轲看到汤贞在电视机里笑着点头了,坐在身旁的梁丘云却说:“因为天天喜欢吃那种罐头樱桃,很甜。” “原来都留给天天吃了?”主持人惊讶道。 周子轲捧着汤贞的脖子吻他的时候,从汤贞的鼻腔里传出了一丝细细弱弱的动静,周子轲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像极了呻吟。我不生气,周子轲想。汤贞脸色通红,趁着酒劲,他两只胳膊把周子轲的脖子紧紧抱住了,让小周留在他的身边。 * 从七月开始,周子轲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汤贞回了巴黎,每天工作繁忙,为了那电影节,几乎连个吃饭时间都没有。他不希望小周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北京起码还有小周的同学、朋友。“毕业没有同学聚会吗?”汤贞哄孩子似的,“不和朋友出去玩?” 汤贞又说,他再过二十天就回国了:“真的。” 周子轲躺在床上听电话,闷闷不乐。 艾文涛第不知道多少次叫周子轲去踢球,周子轲终于去了。夏日炎炎,周子轲跑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球门前,一脚把球踹进去。 守门员艾文涛根本不好好防守——他怕被球砸了头,干脆蹲球门外边儿捂自己脑袋。等皮球安全落网了,他站起来拍拍膝盖,摘下手套,跑到周子轲身边。“哥们儿,”他感觉周子轲今天情绪很低落,进了球也不高兴,“咱看鞋去吧!” 体育场东头儿,有家艾文涛他们常逛的球鞋店。 艾文涛一进店就和店主招呼起来,这店主进货的门路广,总有些限量稀罕好货,因为熟,总给艾文涛他们预留着。艾文涛在展示柜前瞄了一圈,回头看见店主拿了只鞋出来,专门给周子轲看。 “……您要多大码?”店主凑近了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探头一瞧,发现周子轲右手捏着那只明显不是周子轲鞋码的灰色麂皮小码球鞋,左手在旁边摊开了,鞋放上去一比较。“比这个更小点。”周子轲对店主道。 “你要啊?”艾文涛瞪着眼睛问,“你给谁买啊这么小?” 周子轲回头瞧了艾文涛一眼。 艾文涛叫周子轲一同去吃泰国菜,周子轲不去。他开着车在城南瞎逛,到了饭点,不自主地进了尤师傅的餐厅。可同样一道菜,在尤师傅这儿吃和在汤贞家里吃,是两种滋味。 街边的音像店在放一首歌,女歌手在歌里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下了车,站在音像店外,看到玻璃门上贴的印有汤贞面孔的电影海报,是一部叫做《黑堤上的蓝色雨衣》的独立电影。周子轲盯着那张海报上汤贞的眼睛,又看到玻璃门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双眼。 他打开了音像店的门。 店内很吵,一排排货架边挤满了客人。进门处的宣传货架上写着:“汤贞乔贺主演林汉臣经典话剧《梁祝》新版dvd今日到货!!”周子轲在客人中间挤过来,挤过去,他神情茫然,看到都在买《梁祝》,他也拿了一盒。 汤贞到底有多少张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周子轲并不太清楚。他在货架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倒是总有顾客偷偷抬起眼瞧他,周子轲发现了,也不以为意。他看到这家店的货台上摆放着几张镇店之宝:有汤贞的绝版单曲《如梦》,标价一万八千人民币。还有一盒dvd套装,似乎也是汤贞的,是港版电影精选集,标价四万。 不少顾客正在展示柜外对着这些东西窃窃私语。“这套里有《花神庙》……” “删减过?” “没有,没被禁以前出的。” 周子轲夜里倚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放下了遥控器,他给自己倒了酒喝。电视屏幕上,汤贞身穿着黑色警服,手握枪蹲守在门后等待时机。周子轲瞧着汤贞那严肃的表情,汤贞穿警服,皮带下的腰也细,周子轲低头继续撕手里碟片的包装,价格标签随着塑料膜被一道撕下来。周子轲打开一看,第一张就是那熟悉的封面。 汤贞坐在一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着头仰望天空。 《花神庙》 汤贞当晚给周子轲打去电话的时候,周子轲好像睡着了,他在电话里迷迷糊糊的,吐字也模糊不清。“小周,你是在卧室里睡的吗?”汤贞听着背景音里有点吵,仿佛有电视综艺节目开着。 “不是。”周子轲轻声道,很诚实。 “那你现在在哪里?”汤贞着急问道。 周子轲沉默了片刻。 “汤贞,”周子轲突然道,“你想不想我。” 汤贞愣了。 “想。”汤贞说。 “嗯。”周子轲重重道。 “我也想你。”他说。 周子轲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到电视上还在轮放《罗马在线》早年的节目,他摸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他走到卧室去睡。梦里,他梦到汤贞裸了一截白色的腰,像那花神。 又像换着衣服,被人发现了的祝英台。 小周,汤贞泪眼看着他说,今天不生气好不好。 周子轲把汤贞紧抱着,把身穿蓝色雨衣,慢慢行走在黑色长堤上的汤贞紧抱着。把破衣烂帽,蹲在水井边忍着寒冷吃雪的汤贞紧抱着。把手握话筒,握着梁丘云的手共同奔跑在演唱会舞台上的汤贞,把规规矩矩坐在方曦和身边,亲密参加记者会的汤贞,把人山人海中,因为王宵行的吉他声而微微失神的汗流浃背的汤贞…… 全部,全部…… 周子轲清醒过来。当他意识到他的嫉妒的时候,他发觉这多半是因为他和汤贞一直不在一起。他没有理由去嫉妒谁,他也不喜欢嫉妒别人。他只是想在睡醒的时候把汤贞抱着,听汤贞哄他不要赖床。可汤贞总在别人那里,总和别人在一起。 床单上有一些痕迹,是梦的痕迹,是“汤贞”的痕迹。周子轲对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 他是很想汤贞。去巴黎之前就很想了,没想到回来以后这种想念更是被加剧到一种令周子轲自己都觉得不舒服的程度。 听到汤贞在《罗马在线》里说,他和云哥会一辈子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唱歌。周子轲会感觉怒火中烧。 看到汤贞在《如梦》的歌词日记页上写: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在我的想象中,恋人是年纪比我大一点的人。周子轲很想一笑置之,却又忿忿不平。 汤贞在电话里说“小周,我好想你”,却又让周子轲在家中一直一直空等,只因为汤贞要去为了什么梁丘云,为了 mattias,为了组合,为了公司,去四处奔波。 周子轲只有十八岁。北京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周子轲还在浴室里坐着发怔。汤贞打电话来,问小周昨晚睡得好不好。 周子轲接听着电话。“不好。”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吗。”汤贞问。 周子轲眼望向浴室朦朦胧胧的窗外。 “二十天太长了。”周子轲心情低落地说。 巴黎距离北京一万多公里。有时和汤贞说着说着话,周子轲会忽然想起《梁祝》,想起汤贞坐在那支秋千上,一瞬就到了周子轲眼前,一瞬间又离他非常遥远。 “你和你哥也每天这么讲电话吗?”周子轲问。 汤贞愣了愣:“什么?”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我吗?” 汤贞更茫然了:“不知道……” 周子轲垂着头,有烟灰从他指缝里飘落下去。“我讨厌 mattias。”小周小声说。 汤贞在电话里一点呼吸的动静也没有。 “你二十天以后回来,”周子轲说话有点鼻音,“真的会陪我吗。” 真的。汤贞在电话中对小周再三保证。真的。 汤贞不是没想过,等电影节结束,等《狼烟》如约上映了,他就向新城影业问几天假。他意识到小周在北京一个人过得很不快乐,从巴黎分开以后,汤贞又何尝不是每天都想他……只是现在在巴黎的工作太忙,白天要跑电影中心和幕后基地,夜里又要去方老板那里学习评审委员会的事。 分身乏术,解脱不开。郭小莉又连番给汤贞去电话,因为公司今年的音乐节汤贞计划缺席,通知发出去以后,现在大批赞助商撤资撤柜,又有抽到了门票的歌迷打电话来取消行程,搞得亚星非常被动。“阿贞啊,我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谈过了,但是……”郭小莉轻声问汤贞,“方老板那边,我们还能不能有一点余地,再商量一下?” 汤贞尝试回绝了她一次,两次——出道五年,汤贞很少违她的意思。可这毕竟是早早与方老板谈好安排好的事情。 小周夜里又给汤贞打电话。小周慢吞吞说:“我看了你演的那个,芭比的野餐。” 汤贞很意外,小周的声音听起来像喝醉了。“怎么看了那个?”汤贞问。 “难看。”小周说。 汤贞噗嗤笑了。身边有几个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汤贞只能快步出去听电话。 小周说:“我还看了,凉山往事。” 汤贞一愣。 “黑堤上的蓝色雨衣。” “丰年。” “漫长的等待。” “不可思议王子。”就听小周的声音一本正经道。 汤贞想笑又不敢笑,他靠在窗边,看到巴黎的落日笼罩着他,仿佛是小周还在他身边。“你怎么看这个。”汤贞轻声问。 “你怎么还不回来。”小周难过道。 方曦和听了汤贞对他的请求。亚星娱乐搞那个海岛旅游,本就是他们每年最大的宣传项目。“他们倒是会对你卖可怜,”方曦和看了汤贞一眼,“是不是也想家了?” 汤贞把手机老老实实藏在口袋深处。他说:“我觉得到了邮轮和海岛上,只要时间安排出来,我还是一样可以工作。” 方曦和听他这么说,笑了。 “小梁是不是也去?”他随口似的问。 汤贞点头。 方老板伸手按桌上的内线把门外的秘书叫进来。他让她找法国合作公司安排一队保镖,摄影师,还有秘书团队,陪小汤回北京办公。“到了邮轮上,要把你的安全保护好。”方老板这么说。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日,北京时间早上四点多钟,汤贞上飞机前匆匆给小周发去短信,他说自己马上就要上飞机了,傍晚就到北京:“昨晚睡的好吗小周,晚饭想吃什么?” 第109章 小周 23 周子轲醒来就看到汤贞的短信,他飞速爬起来,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关机,估计人正在飞机上。周子轲茫茫然在床边待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洗澡,嘴里咬着牙刷,他低头又把汤贞的短信看了几遍。 “小周,晚饭想吃什么?”汤贞在短信里这样问。 周子轲用沾水的手指按道:“我在家等你。” 汤贞一下飞机就被机场外山呼海啸的人潮吓了一跳。他本以为他是悄悄回来——除了方老板、郭姐和小周以外,不该有人知道,但温心告诉他:“公司提前发了声明!所有人都安心了!” “歌迷们高兴疯了,”温心兴奋道,“在机场等了你一下午!” “毛总本想在公司给你开接风洗尘宴,”温心接过汤贞手中的行李,“可现在好多赞助商都想见你——对了汤贞老师,郭姐告诉你了吗?她还给《狼烟》谈了新的合作——” 汤贞对周围的一切仍很茫然。“没有,”他轻声道,“她没告诉我。” 温心继续说:“谈判的时候我也在。郭姐真的很厉害,萨芙珠宝那些商家原本对《狼烟》一点也没兴趣——” 汤贞低头匆匆打开手机,当新的消息涌进来,人潮中,汤贞耳边变得寂静了。 新信息来自小周: [我在家等你。] 新信息来自小周: [你会回来陪我吧。] 那辆列车轰隆隆的,把所有重量都压在铁轨的脊梁上。难以逃脱。 温心说她从没见过郭姐和毛总对赞助商这么低声下气:“郭姐一向高姿态,都是赞助商们讨好她,哪有她上赶着求人……这次其实不是郭姐的责任,有几个领导非坚持到节前才宣你不来,说是临时不来的,这不是肯定会把赞助商们惹恼吗——” 车从机场一路开出来,窗外尽是追车的记者,是狗仔们贴近了的镜头。汤贞隔着玻璃看他们,听到小顾在前面回头道:“汤贞老师,郭姐已经到了。她说她先把人都接进去,叫你慢一点再进,省得有些人嘴脸不好看。” 周子轲坐在汤贞家的沙发上,天气明明是热的,他却手指尖发冷。 电视机开着,娱乐晚间新闻称,汤贞此番突然回国,正是为参加亚星娱乐于明天举办的亚星海岛音乐节:“阿贞听到了千万歌迷的呼声,为了你们,为了亚星,也为了 mattias 的团聚,”记者嘴角片刻露出特别的笑意,“汤贞他真的回来了!” 新闻还提到,汤贞今晚正在城里一家酒店开摆传说中的“小汤席”,宴请八方。 周子轲手里捏着一根卷烟,烟没点,打火机也是冷的。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 门锁滴得一声响了,周子轲一愣,回过头。 那脚步声绵软,轻轻地走进来,听起来像要跌倒了,紧接着是木盒子撞上墙板的声音。 “你在家里吗,小周?”是汤贞的声音,还是周子轲每晚都会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汤贞走进来,打开了灯。 忽然间,汤贞在灯光下与周子轲四目相对了。周子轲站起来,汤贞望着他,嘴角一下扬起来了,是个一见到周子轲就要笑的样子。 可周子轲并没有笑。周子轲孤零零站在他坐了一整晚的沙发旁边,瞧着汤贞,眼神有些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汤贞明显是喝多了。隔的这么远,那股酒气也飘散到周子轲鼻子底下。汤贞背靠在一条柜子上,可能腰发软,站不直。汤贞不那么笑了,问:“吃过饭了吗,小周?” 周子轲不说话。 “是不是没听到尤师傅的门铃?”汤贞说。 周子轲看着他,仍不言语。 汤贞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声音放得更轻了,像一只手,轻轻安抚。“看到我的短信了吗,小周,我——” “我以为你会回来陪我。”周子轲说。 他声音里事实上没有怒气。有的只是失望。 汤贞从未听过小周这种语气。他眼睛睁大了,瞳仁因为酒醉而在光下显得透明,汤贞望着小周的脸。 “我买了双鞋,”周子轲低声说,他没说为什么买,或给谁买,或是他打算交代什么,周子轲手里还夹着支蔫了的卷烟,握着块打火机,像握一块被人随便拿来哄他的糖,周子轲深呼吸道,“放这儿了。” 他把手里东西揣进裤兜,然后从茶几捡起车钥匙来。汤贞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汤贞看到了那只印有球鞋标志的纸袋,就搁在茶几旁边的地毯上。小周握着车钥匙朝汤贞走过来。只是几天未见,小周似乎又长大了,穿着有点紧的白色t恤,肩膀也更宽阔了——还是汤贞的错觉? 小周从汤贞身边擦肩而过,他穿过了走廊,下了玄关,换了鞋,一语不发地出门离开。 * 公寓里又恢复了那种寂静。 是汤贞在巴黎一个人住在酒店里时的寂静。 是这个家不曾有人叩门时的寂静。 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汤贞在玄关台阶上坐下了,使劲儿想往脚上穿旧鞋子。他擦掉眼里的模糊,屏住呼吸把手机接起来。 郭小莉急切地问:“阿贞啊,大家都来公司了,你回家洗完澡了吗——” 汤贞咽了咽喉咙,鞋穿好了一半,鞋带还散在地上。汤贞让酒精弄得更头痛欲裂。“还没有……”他心虚道。 “还没有啊?”郭小莉声音也放轻了。可能是听着汤贞声音里似有哭腔,郭小莉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怎么听过汤贞哭,还是问:“阿贞,你现在在干什么啊?” 汤贞噤声了。 郭小莉等待了一阵子,通过电波讯号,连汤贞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阿贞,”她耐心道,“今天你辛苦了,都是郭姐的错,郭姐连累你——” 汤贞一开始还安静的,是喘上气来了才说:“不,不郭姐……” “你这次能回国,”郭小莉声音更加柔软,“能顶着方老板的压力,为了歌迷,为了公司,这么着急地赶回来……”郭小莉也有些激动了,“郭姐真的很欣慰,也很感激你。” 汤贞低下头,肩膀越发震颤了。 周子轲坐进驾驶座,用力摔上了车门。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脏被挤压得厉害。 他很少有这种感觉。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为什么有的时候周子轲越是认真,他就越是会被忽略。周子轲不习惯做那种事:像个乞丐,愤怒地索求他人的重视或偏爱。因为他发现就算求了,得到的也有可能只是欺骗。 他是要脸面的。他希望得到自然而然的爱,得到温柔妥帖的关怀。他每天都在等汤贞的电话,只要打过来了,他就能忽略很多事。仿佛他就是唯一特别的那个。他不喜欢像天平上的砝码,被迫与其他那么多人事物不停地比较,然后发现他不仅并不唯一,他甚至不怎么够分量。 他也许以为经历了巴黎的大半个月,他们的关系便从此不再一样了。周子轲猜不到汤贞的想法,他只知道对于他,心里的感觉每天都在变化。周子轲不清楚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清楚和汤贞会有什么样的以后,他不想,他走一步便是一步了。 可汤贞,汤贞也在和他同个步调,一同面对新的一天吗。 无论曾发生过什么,只要回到了北京,周子轲就发现身边那个握着他手的汤贞消失了。汤贞站回到那个遥远的原点上,仿佛一切都只是周子轲自顾自的无用功。 公司,组合,工作,“云哥”……周子轲不用问,也知道汤贞多半又被这些事绊住了。仿佛日升月落,自然规律,周子轲很难去扭转。从四点等到十二点,似乎就是很漫长的等待了。可周子轲这会儿坐在驾驶座里,透过车前玻璃向外看,他想起他曾经在这里等过更久,那还是个冬天。 如果再往更早几年算起,周子轲甚至有整个冬天都在等待的经历。最后什么都没有等到,他倒开始习惯在车里过夜。他记得他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太阳彻底远离了地球。四处是浮冰,是被雪覆盖的山群。周子轲往山上走,山也只有空荡荡的树木可依傍了,周子轲在雪地里挖出腐朽的落叶,捧在手里,他忽然意识到冬天也许永不会结束。 门从外面打开。汤贞在玄关台阶上抬起头,他湿漉漉的眼里映着周子轲的倒影。周子轲仍是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汤贞,好像万分疲惫,无处可去。 * 凌晨五点多钟,汤贞坐在亚星娱乐会议室外的走廊上发怔。他脚上穿了一双灰色麂皮小码鞋,鞋底轻轻搭在地面。音乐节碰头会已经结束了,公司员工们大多回去继续加班,或是赶往码头,只有汤贞还等在这里。 这次音乐节的服装顾问匆匆过来,怀里抱了一件超大码的蓝色冲锋衣,交给汤贞。“汤贞老师,”她一眼留意到汤贞脚上的鞋,很是诧异,“这是在巴黎买的?” 汤贞嘴角拉起来,想笑又不太敢,赶紧把那套冲锋衣抱到怀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就找到一件这么大号的,”那个服装顾问把手按在冲锋衣外包装上,对汤贞道,“叫那个法国助理穿这个就可以,不用另开证明了,都是公司自己人,直接上船就行,哦对了,”她说着,又拿出一只黑色袋子,“这个是装练习生帽子的,你拿着提着它吧。”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抱着膝盖上的冲锋衣,还有些精神恍惚。他是真的喝醉了,从飞机落地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北京的一切仍令汤贞措手不及,一闭上眼睛,便感觉头皮下一阵阵地抽痛。 小周沉默地离开了家,他也许终于受够了汤贞,受够了这一次次无法实现的承诺。他打算走了,小周的性格本来就不像能忍受。可他又出现了。他并不像是原谅汤贞,只是走回来,回到这个家里。回家以后的小周神情平淡,仿佛没有任何不快的事发生过。可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听着汤贞道歉,得知汤贞第二天又要去音乐节,小周也没什么特别反应。这一切都令汤贞越发不安。 汤贞打开家门,提着手中藏在黑色袋子里的冲锋衣。汤贞走进卧室,看到小周已经在床上睡了,像一只主人不在家时,自行其是的大动物。 汤贞能做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小周快乐起来? 汤贞是个没有自我的人,他能够始终满足于几个月前那一丁点的幸福,小周不能。小周有他的自我,有正常人的需求。汤贞一次不能满足,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小周迟早也要厌倦了。就算现在还没有彻底失望,小周也许下一次就会了。汤贞把袋子里的蓝色冲锋衣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到了小周的枕头边。 也许下一次小周就会走了,不会再看汤贞一眼。 周子轲从汤贞开门时就听到了动静。汤贞站在他床前,像树的影子,悄悄看了他许久,周子轲才把眼睛睁开。 他掀开毯子,把汤贞拽到他身边来。 这像是一种习惯,是不知不觉培养出的条件反射。汤贞在他怀抱里,被他像个枕头一样抱着。可比起枕头,周子轲明显更喜欢抱着汤贞睡觉。 在昨天以前,这明明还是梦一样的事情。 汤贞的脸贴着周子轲的脖子,软的脸蛋抵着硬的喉结。“小周?”汤贞叫他。 “嗯……” 周子轲闭目养神,随口应了一声。 “你想和我一起去音乐节吗?”汤贞试探着问他。 周子轲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汤贞从衣帽间里进进出出,把两个人的换洗内衣和睡衣都收拾进皮箱里。汤贞说,音乐节上人多,最好提前一点出发。周子轲坐在沙发扶手上,汤贞从他身后拿药箱的时候,周子轲伸手一把把汤贞搂过来,搂到怀里抱着。 汤贞低头瞧着小周的发顶,小周睡觉时出汗了。汤贞把手放到小周肩膀上。 从昨天凌晨四点多钟在巴黎起飞,到现在,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汤贞终于能和小周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块儿。不需要手机讯号,更不用远隔重洋。 小周把汤贞搂抱得更紧了。周子轲抬起头,脸上也不再是那种淡漠的故作平静的神情了,他看着汤贞,汤贞也望着他。汤贞眼眶还是红的。汤贞听话地垂下脖子,低头亲吻周子轲的额头,然后是唇。 “汤贞。”小周说。 “嗯?”汤贞闭着眼睛和小周亲吻。 “你喜欢我吗。”只听小周冷不丁这么问。 “喜欢。”汤贞湿的嘴唇蹭着小周的,悄声说。 周子轲在这样的吻里近近注视汤贞红了的脸。 “你喜欢得还不够。”周子轲告诉他。 汤贞喜欢周子轲喜欢得还不够,还不足以让汤贞放弃他周围的一切——那是汤贞自小到大所生存的世界,是周子轲,是初生的爱情很难去撼动的。 时间越来越少了。周子轲又吻了汤贞一阵儿,感觉汤贞的身体突然往后倒,整个人像失了根据,腿是软的,幸好周子轲抱住他。 你怎么了。周子轲皱眉说。 汤贞眼皮动了动,使劲儿睁开。 汤贞这段时间在巴黎蛮辛苦,请下回国的假,连在飞机上都在做新城影业安排的工作。汤贞总觉得,落了地,他就能和小周在一起了。可事实上又是赞助商的酒局,又是公司的碰头会。小周离开的时候,汤贞只觉得一切都像不再有意义。“我可能腿抽筋了……”汤贞坐在小周腿上,手也放在小周的手心里,低下头这么说。 * 汤贞在去码头的路上一直在输液。跟车的媒体记者一路打听,听说又是过劳,晕倒了。汤贞这一年工作格外紧张,他也有段时间没在国内活动上公开露面了。这天早晨,他脸色并不怎么好,但轻轻松松从码头下了车来,并不像是病了,他眼睛里嘴角上始终有笑容,像以前一样,是让粉丝看到了便觉得幸福、快乐的。 一台保养再如何良好抗压力再强的机器,长时间高速运转下来,难免也有卡壳的时候。“汤汤,你生病了吗?”从凌晨三点就在码头外排起长队的歌迷们纷纷在红毯旁抓住了汤贞伸过来的手。汤贞的手是软的,所有握到过的歌迷都这样说。汤贞问她们:“几点过来的?” “我们没有门票,我们就是过来看你一眼!!”女孩儿们这样说。 汤贞听到了,对她们笑了笑,又点了点头。他在尽量满足所有人,握手,给伸过来的照片、海报签名。保镖们保护着他,拦住了所有热情的冲撞。 队伍中有那么几个歌迷,叫汤贞印象很深。有一个女孩,个头高,瘦削,戴一顶酷酷的帽子。汤贞一走过来她就把自己帽子摘下来了,只见她剃光了所有的头发,还在头皮上纹了一个大大的“贞”字,她冲汤贞笑嘻嘻的。 还有一个歌迷,个头很小。她扎两条马尾辫,胸前挂着一只大相机。她满头是汗:“汤汤!汤汤!”她一脸的无助,很是彷徨,“汤汤你在哪里?” 她实在是太小了,都不像上了初中,在人堆里被推搡着,仿佛随时就要被淹没了。汤贞看到她,便让她过来。“你跟谁一起来的?”汤贞扶住她的肩膀,抬头朝她来的方向看了看。谁知那小姑娘一到汤贞面前,立刻从怀中抱出少说也有几十张照片,兴奋叫道:“汤汤给我签名好不好!!” 汤贞苦笑了。“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汤贞弯下腰,从她手中拾起一张照片,汤贞拿着笔,手背上还有刚输液完的胶布。“我只签一张好不好?”汤贞轻声同她商量。 那小姑娘抬着头,近距离对上了汤贞的双眼。他们之间大概只相距十公分,她甚至能闻到汤贞身上一点香水气味,她圆圆的眼睛睁大了,就盯着汤贞的脸。“好……”她像被蛊惑了一样说。 有年纪小的歌迷,也有年长的歌迷。“我已经是老阿姨了,”有位姓汪的歌迷妈妈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被汤贞在人群中认了出来。她告诉记者,从阿贞还是练习生的时候她就在支持他了:“一步步看着阿贞练习、出道,七年啦!看着他长大,我感觉很幸福!” 汤贞并不是亚星娱乐里年纪最大的艺人,也远不是资历最高的,可当人们提起“亚星”,第一个想起的永远是他。 周子轲身穿一套蓝色冲锋衣走在人群中。他衣襟上绣有“亚星娱乐”星球状的标志,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现在亚星缺了谁都行,能缺毛成瑞,缺不了汤贞,”走在周子轲前面的杂志专栏作家对身边的主编感慨,“你看这个邮轮,没有汤贞他们哪有钱办这么大活动。” 周子轲并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他也会想起,这就是汤贞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只要汤贞在,亚星娱乐就不会出事,遇上什么难关都会化险为夷。周子轲听见几个年轻记者在八卦汤贞回来之前亚星所面临的困局,仿佛汤贞不是个人,不是会哭会笑会冷会饿会唠叨的那个汤贞,而是个救世主。汤贞带回来的一切就像是大气层,保护着亚星娱乐这颗不堪一击的星球,并无所不能。 艺人们聚集在邮轮停机坪上合影留念。周子轲站在人群角落里,在阴影中,在帽檐下望向船头上的汤贞。汤贞和许多前辈恭恭敬敬地合影,又半蹲下,专门与公司年纪小的练习生们一起拍照。骆天天长袖长裤,衣着奇怪,把汤贞粘着抱着;梁丘云心情不错,搂过汤贞的肩膀,和汤贞一起教训乱跑的孩子,又一起接受采访。那么多人围在汤贞身边,周子轲站在这个世界以外,看到汤贞脸上的快乐和满足,突然之间,周子轲回想起昨夜汤贞在他面前的困窘。 这确实是他的家。 * 汤贞在船上自己住一间套房,不与任何人同住。平日里他算得上很没有架子的,什么都肯与人分享。唯有这个怪癖,他一直坚持。 船头合影结束后,汤贞作为艺人代表与船长共同主持了这次旅行的安全说明会,接着他又参加了公司内部领队之间的流程会,新城影业的团队派人来交涉,毕竟电影节的工作也需要汤贞参与,方老板三令五申,谁也不敢耽误了。 汤贞在套房门口与众人分别,一进套房的门,他就看到那个穿一身蓝色的年轻男孩,就站在他面前。 小周。汤贞心里想叫他的名字,嘴上又不敢开口。汤贞依靠在小周身上,闭上眼睛抱了他好一会儿。像这样的拥抱、身体接触,似乎远比清早保姆车里的临时输液更加有效。 门外还有新城影业的人和亚星领队争执的声音:“……汤贞老师今晚加班也加不着你们的班,六点钟你们的活动必须要结束……” “您别……那要不这样,我把赛后安排的媒体朋友叫过来,您亲自跟他们说……那到时候我只能说,新城影业几位非占着汤贞老师的时间不让采——” 周子轲里面穿一件白色背心,那背心的材质有点紧了,把他胸膛腰线的轮廓勾勒着,背心外面是那件蓝色冲锋外套,拉链敞开了,穿在小周身上,根本看不出是工作服装。 汤贞在小周身上抬起头,看着他。周子轲也低下头了,他似乎在观察汤贞眼里的情绪,可能是也听到了门外那些人的争执,周子轲低了低头,摸着汤贞的脸亲了他脸蛋一下。 汤贞好像有些困惑了,他还仰着头。周子轲又看了他一眼,周子轲攥过了汤贞的手,握在手心里。 与外面那些普普通通的孩子们不同,对周子轲来说,邮轮旅行没有任何值得新奇之处,也并不会让他兴奋。 “你要继续出去工作?”周子轲坐在床边,看着汤贞把卧室门紧关上了。这一重重的门,可能才能保证两人之间的秘密,保证周子轲的存在不被外面汤贞那成百上千的“家人”发现。 汤贞坐到了周子轲身边,看着他点点头。 汤贞身上也穿着件外套,浅灰绿色的刺绣夹克,是 mattias 代言的国际时尚品牌提供的音乐节服装。那夹克左侧胸口绣了一架环绕星球的小飞船,还有鲜明的 zhen 字。 梁丘云的则是 yun 。 若在这天以前,他们两个人这么坐在一起,周子轲十有八九想抱着汤贞说话。他会因为各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想吃东西了,不想现在起床,心情一直不好……要汤贞安慰他。 可现在,小周只是这么坐着,很安静,坐在汤贞身边。 仿佛他知道汤贞接下来马上就要去工作了,他改变不了什么,也不想开口说话。 汤贞轻声道:“小周。” 周子轲转过头,看向了汤贞。汤贞的手尝试着握住周子轲的手臂,在周子轲的无意识中,汤贞凑过来,深吸一口气,吻上周子轲的嘴唇。 经历过了昨夜,周子轲那头脑里的热,多多少少开始降温了。周子轲不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也许他天生不适合追逐别人。 汤贞嘴唇张开,他确实鼓起了勇气,可仍然只敢在周子轲的嘴唇嘴角上徘徊,他把自己软的嘴唇贴到了小周的嘴上,仿佛这就是吻了。汤贞起初还睁着眼睛,可能是怕闭上眼吻错了方向,汤贞抬着眼观察小周的反应。 小周并没有无动于衷太久。 周子轲有一种预感:在汤贞身上努力永远是没有用的。所有的用心都会白费。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汤贞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你不觉得疼吗?”周子轲搂着他问。 不疼。汤贞轻轻呢喃,梦呓似的,小周抱着他,像在巴黎时一样,汤贞一点也不想离开。 汤贞不像个正常人。他看上去总是那么顽强,那么刀枪不入,需要周子轲一次次地追逐,呼唤,他才会回头。可当周子轲离家而去的时候,他又会自己坐在玄关上流泪和哭泣。 当天下午三点,邮轮六层甲板的室内篮球馆里,汤贞换上了长袖的足球球衣,戴上了袖标,他作为红队队长,要在满体育馆的观众面前带领自己的队友与蓝队对抗。 蓝队队长是前辈邵鸣,中锋是梁丘云。邵鸣在赛前采访中公开对自己队伍里的王牌中锋喊话:“阿云!见了阿贞不许放水太多啊!” 在满堂的笑声和粉丝们放肆的尖叫声中,梁丘云皱着眉头朝汤贞笑:“怎么穿了个足球衣啊!” 汤贞脸上的表情就像他也是刚刚才注意到,明明是该上了岛参加足球赛时才穿的,让他现在就穿上了。 开场一声长哨,比赛便开始了。粉丝们开始了一刻不停的尖叫和欢呼。一个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个子很高,穿着蓝色冲锋衣,戴了顶棒球帽,双手放进口袋里。他沉默地站在最后一排的粉丝中间。 汤贞和对方拼抢,拼不过,也有人让他。篮球比赛,身体总免不了触碰在一起,看得出汤贞很小心,他害怕受伤,动作幅度都不大,可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摔倒,他也会多管闲事去拉一把,然后被会被恶作剧的前辈或后辈一把拉到地板上。 一次两次的,观众们还起哄,还笑,慢慢的汤贞频繁摔倒,难免有人开始心疼了。总是梁丘云过来帮忙,他伸手把汤贞拉起来,揉着汤贞的头发低头搂着问汤贞有没有事。有一次也许是汤贞小腿不大舒服,汤贞看似活力十足,站不起来却是真的,梁丘云甚至弯下腰,抱着把他抱起来,然后放下让汤贞站直了。 那个子很高的工作人员没有再看下去,比赛到中途他就离开了赛场。 一年只有一次的亚星夏日篮球赛,今年,汤贞也坚持到了最后。他擦着汗,与队友们一同向粉丝致意、招手,是到进了更衣室里,他的笑容才逐渐褪下去了。 随同的医生用一条热毛巾包裹住汤贞的小腿,帮他快速按摩缓解肌肉痉挛的痛楚。“今年就别参加冲浪录影了,”医生这么劝他,“海里不比平地——” “您去看过天天了吗?”汤贞抬头问那船医。 “哦,看过了。”船医略一犹豫。骆天天请假了,没有来参加球赛,今天除了早晨在合影时短暂露过一面之外,骆天天似乎就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他说……他有点中暑。” 更衣室门在这时被推开了,媒体记者们扛着长枪短炮闯进来,争先恐后要在赛后第一个采访汤贞。 * 比赛之后的晚饭,汤贞仍无法回去找小周。依着每年音乐节惯例,这顿饭汤贞要亲自到船上的公众餐厅里,陪幸运粉丝们一同用餐。 不仅仅是他,所有艺人都要服从安排。今年,梁丘云被安排到了日料餐厅。 陪歌迷吃完这顿饭已经是傍晚了。舷窗外的洋面上风平浪静,绚烂的橘色的云细细铺在海天之间的交界线上,夕阳在云后面,是一圈雪白的日轮。 梁丘云望着窗外。 “汤贞老师太劳累了……”那个医生说,“现在的身体状况甚至比去年巡演时候更差。他不是去法国了吗,怎么还把身体搞成这样。” “我赛后想给他仔细检查一下身体,可他很不同意……” 梁丘云又想起,下午篮球馆里阿贞穿的长袖足球衣,还有跑动时对旁人的身体碰触有意无意的小心躲避…… 梁丘云的手机在桌面上忽然响了。 丁导火急火燎的声音从手机讯号那段传来:“方曦和果然没给我们做任何首映的准备,23号‘华语电影风貌’排的是刘汶的《春永到》!” 梁丘云是丝毫不感到意外的,只有丁望中难以置信,还在愤怒地控诉:“……陈老板的人把《春永到》的观影手册都拿来给我看,时间场地安排和当初给《狼烟》的一模一样,一字未改!” 梁丘云早已经习惯了,习惯被方曦和当作猴子一样地耍。某种程度上,他其实早有预感。 恐怕到了23号当天,方曦和会随便找一个下属承担这份工作失误的责任,便可以把阿贞、梁丘云、丁望中……把这些人一年来的这么多努力再一次抹削掉。然后阿贞就会被带走了,彻底被带离中国。 饭后安排采访梁丘云的记者们来了,坐在蒲团上与梁丘云聊了几句,喝了几杯小酒,又走了。周围时不时有路过的歌迷粉丝与梁丘云打招呼,她们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阿贞。 七点半,影院开始播放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出演的经典影片,第一天便是汤贞那部摘得世界电影艺术桂冠的名作《丰年》。 歌迷粉丝多半都去了影院了。日料餐厅清冷无人,梁丘云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听着手机信号里的人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同情你的遭遇,梁丘先生,”那个人说,“其实我更加担心的是汤贞老师……他还年轻……” 日料餐厅的光被罩在灯笼里,梁丘云的脸藏进阴影。 “我们面临共同的敌人。与你见过面了的那位蔡先生,他的印尼公司眼下濒临破产,也是方老板的功劳,”那个人冷声道,“如果我们有办法,也许可以合力,找到一个突破口,”说到这里,他又问了,“方曦和身边的人,您是只接触过汤贞老师一个吗?” * 经纪人魏萍“砰砰砰”敲门。“天天,”她叫道,“骆天天!开门!” 里面就是没动静。 魏萍拿出备用应急钥匙,插进锁孔把门打开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灯关着,窗帘也严密。魏萍的高跟鞋剁剁踩在地毯上,走进去。“天天?”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门虚掩着。魏萍心里又烦又急,把门推开。她早知道天天这个孩子麻烦,要不是刚出院不久,身上还有伤,魏萍怎么也不会同意他住单间。 卧室里面更黑,舷窗都被人用邮轮上的海报纸严严实实地贴死了。魏萍一进去就吓了一跳,只见黑漆漆的床上坐了个人,大半身体淹没在被窝里,只有上半身坐起来了。 天天的头发有蜷曲的弧度,遮掩在眼前。 “天天,”魏萍借着身后客厅里的光,把眼前这张脸看清楚了,她稍微闻了闻,总觉得这密封的卧室里有股什么怪味,“别人都在活动,在邮轮上玩,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骆天天把头抬高了一些,魏萍身后的光好刺眼,让他的眼睛眯起一条缝。 “我生病了。”骆天天说。 声音有点哑,又轻。 魏萍一听这话。“生病了,也不能自己躲起来,不给队友开门吧。” “我不想看见他们。”骆天天如实说,语气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避讳。 魏萍一愣。 “你不想看见他们,可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组合,”魏萍道,声音已经有点不客气了,“你们要一起上台表演,他们来找你排练,这是你们的工作!” 骆天天抬起眼来,看魏萍的脸。 他可能知道魏萍顾忌着甘清,所以再如何生气,也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真把你宠坏了,天天。”魏萍点了点头,道。 “萍姐这么多年带着你,培养你,队友们事事捧着你,关心你。就是为了让你翅膀硬了,就抛下自己的队友不要——” “我生病了,”骆天天这时说,“你们关心我,就让我好好休息。” “你休息得还不够吗?”魏萍反问他,魏萍的声音突然急切起来,“咱们可在医院住了快一个月了天天,一个月都没有工作过了!你还想工作吗?你还想要你自己的前途吗?一个月不演出不排练歌迷到哪里去看你,你知道外边想要压下你的男歌手有多少吗?” 骆天天嘴唇微微张开了,大概是魏萍声音太大了,他胸膛起伏得有点厉害。 练习生时代高强度训练磨练出来的身体底子,在这一年里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 “我说了,我生病了。”骆天天用气声道。他眼前的头发太长了,他好像是刻意不梳理的,他什么也不想看到。 “你可已经病了一个月了,这么病下去有完吗?”魏萍问他,“你知不知道观众有多健忘,今天你不努力到明天歌迷就把你忘——” “忘了就忘了吧。”骆天天说。 “你说什么?”魏萍问。 骆天天的眼睛隐藏在细密的头发里。“我说,忘了就忘了吧。” 魏萍反复盯着骆天天的脸看。 “‘忘了就忘了吧’?”魏萍重复道,“天天,你是有甘清给你撑腰了……所以你就把我,把萍姐,把你的队友,把这么多年培养你的公司,全抛下不管了?” 魏萍的声音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尖利。“你到底知不知道公司在你们身上下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木卫二这个团队不是你一个人的!辛辛苦苦练习那么多年才出道的也绝不止你一个人,你怎么对得起这么多——” 骆天天神情麻木,对魏萍说的话根本就无动于衷。 “你的感恩之心在哪?”魏萍质问他,“你的良心在哪?我还纳闷,和小甘总求来求去,耽误那么多工作,最后换来了什么?为了团队吗?不是。为你自己吗?不是。我的天啊,居然是为了梁丘云,为郭小莉——” 骆天天嘴巴张了张,突然说:“郭小莉怎么了。” 魏萍瞪着他。 骆天天好像在说梦话:“郭小莉对梁丘云,都比你对我强多了。” 魏萍怒极反笑,冷哼一声:“那是啊,她不对梁丘云好,梁丘云怎么拴得住汤——” “如果我在郭小莉手里,”骆天天继续说,完全无视了魏萍似的,“我也不会——” 他话音未落,魏萍过来对着他的脸猛抽一巴掌! 那一声太响。可想而知打得有多重。魏萍手指甲又尖长,骆天天的头一下子斜斜坠过去了。四周灯光暗,还有头发遮挡着,谁也看不到他的脸怎么样了,只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魏萍是又气又怒,郁结于心。眼前这样的骆天天,与魏萍记忆之初早已是天壤之别。那个会战战兢兢在办公室里低头听从批评,会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听了几句话就走进不夜天的骆天天,已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荡然无存。魏萍有时还恍惚想起,想起她站在那条走廊上,看到甘清房间的门在天天身后一下子关闭了。天天在门里吓哭了。萍姐,天天从里面抓门,拍门,求救道,萍姐,萍姐救救我! 魏萍不知道门里在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这是成长的过程,每个成为大明星的人或许都要经历。“甘总啊,天天这个孩子是出了道的,”魏萍在门外没忍住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就有保镖过来拦她,魏萍着急说,“他明天要工作的,甘总——” “你现在有小甘总了,不仅不要自己的团队了,还惦记起郭小莉来了,”魏萍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汤贞了?!” 外面门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魏萍只当是木卫二其他四人过来了:“你怎么不学学汤贞是怎么帮扶自己队友的,骆天天,汤贞是怎么不离不弃对梁丘云那个乡下来的废物的——” “天天,”一个男人在门外问道,竟就是梁丘云的声音,“外面起风浪了,你在里面吗?” 第110章 小周 24 海上起风浪了。 下午的球赛之后,汤贞先是接受了短暂的采访,然后去餐厅陪粉丝们用餐,七点钟,按照日程规定,他到十四层甲板新城影业会议室与方老板的团队一起办公。深夜了,亚星领队打来电话,说海上气候有变动。汤贞放下手里的笔,披上外套走出去,会议室门外等的全是亚星娱乐的人,他们陪他一同下楼。“怎么回事,”甲板开始倾斜了,汤贞下意识抓住了墙上的扶手,身后许多人要扶汤贞,“船长知道是什么情况吗?”汤贞回头问。 领队一额头的细汗,想必是很紧张。此前亚星音乐节办了几届都是风平浪静,这是第一次。 他张了张嘴:“知道,知道,已经努力在——”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汤贞回头瞧了他几眼,像是把他的慌张和胆怯都瞧进了眼里。汤贞眉头舒展,对他笑了笑:“没事儿,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天花板上的灯一直亮着,电力没有受到影响,看甲板颠簸的幅度,也不像有什么太大事情。只是夜里气温下降了,不比白天,汤贞在楼下甲板遇到郭小莉,因着汤贞和梁丘云都忙,没什么需要照顾的,这一整天了郭小莉都在底下带练习生。只见她一身是汗,头发也乱糟糟的,一见到汤贞,郭小莉就问:“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郭姐,”汤贞看她,“有人受伤?” 郭小莉皱了皱脸,累得一脸无奈:“有几个小孩晕船。” 医护人员优先被安排去照顾船上的歌迷们,所以小练习生们只得先自己忍耐着。郭小莉好说歹说拉了一个护士跟她下楼。汤贞站在楼梯口看她们,那一瞬间,汤贞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个不太开心的男孩儿。汤贞抬起头,朝上面甲板上仰望。 他好好待在房间里,应该没有事吧。 身后有人过来,在横摇着的甲板上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汤贞老师,媒体朋友们都到了——” 领队抓着那人问:“确定都来了?” “我挨个门儿去劝的,当然都来了!” “汤贞老师主动找媒体朋友聊天,谁还去拍海上风浪啊,闹风浪有什么好拍的?再说了这船要是出事,看报纸新闻的人最关心谁,还不就是汤贞老师?” 汤贞在媒体们中间坐下,他披着外套,双手握一杯暖哄哄的茶水。出道五年了,与记者聊天对汤贞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是有名的脑筋聪明,反应快,什么刁钻的问题到他这里都能轻松化解,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这会儿船还摇呢,也不知外面天气几何,汤贞一直笑,像是老朋友,与记者们轻声聊他最近的工作,聊起他在巴黎的生活。 一点也看不出他今天有多累。 记者们也凑近他身边,拍汤贞的近照,主动提问题。此前根本没有机会问的,现在一个个全抛出来。他们问他,去年在法国小镇摘得大奖后,心境上有多少变化,毕竟得奖时只有二十岁,别的年轻人二十岁时还在念书。 “好像没有太多变化,”汤贞想了想,“还是做公司安排的工作,拍戏,发专辑,每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涉世得早,”汤贞又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二十一岁了,也不算年轻了吧?在公司弟弟们都比我小,我是长辈了,在他们面前我可能更像三十一岁。” 茶水在茶杯里漾了一阵,慢慢的不再有涟漪。也许是汤贞说话的语气太轻了,声儿也太小,灯下面坐满了人,门外站满了人,那一张张面孔注视着汤贞,一个出声儿的都没有,只是听他说。不知不觉间,连窗外的海面也平静了,风声止歇,仿佛连海也在听汤贞说话,一时忘记了该干什么。 在门外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孩。 他隐藏在与身边人无异的蓝色冲锋衣里,脸被帽檐遮掩着。他透过缝隙去看汤贞。 这船上船下,闹哄哄的是人,是恐慌的站不稳了的歌迷,是被淋湿了的船员和船医,还有焦头烂额的亚星员工。可在眼前这房间里,在汤贞身边,似乎有一层气场缓缓打开了:汤贞在保护他的“家”,所有的媒体记者都被安抚了下来。 周子轲知道汤贞有这个能力。汤贞可以随时随地安抚周子轲,平息周子轲心里所有的躁动和不快,他自然也可以这样去对别人。 不对,顺序反了。周子轲想。应该是汤贞早在经年累月中学会了这样的本领,然后才有了周子轲与他之间的一切。 他究竟是不是唯一的那个?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那个吗? 汤贞送过了媒体,然后跟随领队上到歌迷们住的甲板层,去问候受惊了的歌迷。比起那些手足无措的领队,汤贞倒更像是稳定大局的人。有歌迷因为晕船而脱水,负责人都站在门外,只有助理跟着汤贞进了房间。周子轲听到了哭声,那哭声发闷,像是有人抱在汤贞身上哭泣。 这样也可以吗。周子轲难免想。随便谁都可以吗。 时不时有人火急火燎走过周子轲身边,手里或握着文件,或搬着箱子。他们视周子轲于无物,要不是偶尔有人撞在周子轲身上,周子轲也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似的。 他不属于这条船。 也不属于汤贞这个庞大的家庭。 他不能理解这些女孩儿的狂热,令人很难适应的尖叫声。不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陪人吃饭,打表演赛,球也进不了,像样的动作也没有,女孩儿们在激动什么呢。 不理解亚星艺人为什么要那样穿戴——就连汤贞穿上那些有闪闪亮片略微透视的打歌服,周子轲也很是不喜欢。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无时无刻都要那样笑,眼睛眯成弯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咧开嘴笑。艺人们这样笑,亚星的员工们对歌迷也这样笑,仿佛他们并不是人,而只是“笑”的载体,“欢乐”的载体。 汤贞也很喜欢笑,只是他笑得好看,笑得情真,笑得让人觉得,他只有对我才是这样由衷,对别人多半都有苦衷。 周子轲此刻站在人群中,远远瞧着汤贞被追出门来的越来越多的歌迷们围住,汤贞应付着她们,却又仿佛不忍心拒绝她们的盛情。保镖们上来把汤贞保护着,可只要是任性者,多半就能从汤贞身上得到些别人得不到的。 夜更深了,汤贞走下了歌迷们住的甲板,领队告诉他,确实有几个小练习生受伤了:“郭姐可能还在下面照顾呢。” 汤贞走着走着,又在甲板上抬起头,向十层甲板上看了一会儿。 这条船已经在海面上平稳航行了一阵子了。汤贞又跟着领队往下走,来到练习生们住的楼层。有兴奋的小练习生在楼梯口看到他,转过身奔跑着对整层甲板的人呼唤:“汤贞老师来了!” “汤贞老师来看我们了!” 闹哄哄一片童稚声中,不少在风浪里磕磕碰碰受了伤的孩子正被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照顾着。有护士正在分发晕船药。周子轲靠近了那条走廊的入口,他看到在保镖们的保护下,汤贞还是被孩子们团团位置了。汤贞弯下腰,把一个也就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抱起来。 汤贞手臂那么瘦,腰那么细,在周子轲看来,他抱起这么一个男孩应当是很吃力的。可汤贞的动作相当娴熟,他还伸手撩起小男孩的头发,露出了底下的伤疤。 “我在攀岩壁上摔的!”那小男孩骄傲道,显然对周围同辈们羡慕的眼光相当得意。 “不是不许你们攀岩吗?”汤贞问。 小男孩听出了汤贞语气里的严厉,他低下头,扁了扁嘴,要汤贞叹息着捏捏他的脸蛋,摸着头叫他去包扎伤口才能恢复。 汤贞放下了这个孩子,又有那个孩子紧接着抱住他的腿。也是奇怪,汤贞平时工作那么的忙,又三四个月都不在国内,他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些孩子们的名字的。那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又压低了一下帽檐,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这么多的人都需要汤贞,而汤贞要照顾每一个人,每一个“弟弟”。他究竟有多少“家人”? 从风浪开始到现在,汤贞都没有想起过上楼去看看,看看那个在房间里等待他的年轻男人是不是安全。 尽管周子轲在察觉地板不稳定的第一时间就跑下来看他了。 汤贞用船上内线与人通电话,也不知道是给谁打电话,没打通。在领队的陪伴下,汤贞最后又去了一趟医护中心。汤贞挨个病床和上面的病号说两句话,最后走到了角落的床位里。 “汤贞老师……”是肖扬。他在病床上睁着俩哭红的肿眼泡,委委屈屈地叫他。 “你怎么没有被子。”汤贞问。夜里气温冷,就算空调运作着,也该盖个被子保暖。汤贞伸手摸了肖扬的额头,倒是一时没摸出烫来。 汤贞低头拉下自己夹克外套的拉链,脱下外套来,先盖在肖扬身上。 “郭姐上楼……给我拿被子去了……”肖扬睁眼愣愣看着汤贞,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夹克上绣的 zhen 字,“她还没回来,可能有事耽误了。” 领队在旁边说:“我去找找她,拿床被子来。” 肖扬缩在汤贞的外套里面,对汤贞抽噎道:“汤贞老师……郭姐说,公司每年都有音乐节……”他哭得直打嗝,“说我以后也这么晕,我就不能……” “不会。”汤贞轻声打断了他。汤贞在床边坐下,低头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肖扬湿漉漉的脸蛋。他印象里这个小孩总笑。“其实我以前也晕船。”汤贞对他说。 肖扬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真的吗??” “真的,”汤贞看他这个表情,一下子笑了,话从汤贞嘴里说出来,总会让人相信,“长大了就不会晕船了。” * 骆天天没想到会见到梁丘云。 “天天,”梁丘云语气放缓了,放柔了,“你在的话,把门打开。” 魏萍前一秒还在出言不逊,立时闭上了嘴。梁丘云还在外面催门,魏萍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骆天天,你的云哥来了。”魏萍说。 骆天天也许是被那一巴掌抽懵了,他坐在床上,只听着梁丘云在外面的敲门声,他不言语。 魏萍继续说:“今天对你说的话,句句是萍姐肺腑之言。你年纪还小,不要做让自己后悔——” “萍姐,”骆天天突然说,嘴唇有点抖,“你把他带走……” “什么?”魏萍问。 方才还冥顽不灵的那个骆天天,似乎一刹那间恢复了本性。 骆天天用苍白细瘦的手指抓着被子,他坐不住了,他要躲藏进被子里。“你把他带走,我不想看见他……”骆天天说。 魏萍觉得奇怪。今儿早上还挺好的,在停机坪上,所有人一起照相。魏萍本以为骆天天会去找梁丘云,结果这孩子自始至终都在缠着汤贞不放。 “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魏萍问。 “我不想……”天天的声音都颤起来,头蒙在被子里,“你带他走……” 魏萍刚把门锁打开,那门忽然就朝她推过来。梁丘云体格高大,手握住门板,毫不客气把门推展开,魏萍抬头望见梁丘云一双阴郁的黑眼珠,她下意识就往后退——见惯了梁丘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样子,魏萍从未见过他的冷脸。 梁丘云手还握着门,低头留意到了眼前的魏萍,他脸上的表情当即柔和下来:“萍姐啊。” 他兴许以为开门的人是骆天天本人。 “阿、阿云你终于来看天天了……”梁丘云一笑,乌云当即散去了,魏萍也笑了,“天天他……他睡了……” 卧室的门虚掩着。 “那我等等他。”梁丘云对魏萍笑道。 骆天天蜷缩在被窝里。 他听到魏萍离开了。外面的门上了锁。紧接着是梁丘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卧室这扇小薄门被轻轻推开。 “天天。”梁丘云站在门边,隔着被子叫他。 骆天天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并不作声。 “天天?”梁丘云声音明明还在远处,人却近了,伸手将骆天天身上裹的棉被猛地掀起来。 骆天天猝不及防,人一哆嗦,好像是栖身的洞穴被挖开了的一只仓鼠。梁丘云捏住了他的手腕,卧室里没开灯,他们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 “你干什么……你来这干什么……” 梁丘云低头瞧了瞧骆天天身上穿的长袖长裤,又看骆天天头发里捂的汗,那蜷曲的头发一缕一缕的。 “外面起风浪了,”梁丘云轻声道,他把骆天天的瑟缩和恐惧看在眼里,“我过来看看你。” “干、干你屁事……”骆天天嘴唇颤抖,眼睛湿亮,轻声咒骂,“我……不关你的事。” 眼睛一旦适应了黑暗,梁丘云便把骆天天的脸瞧仔细了。 …… 梁丘云一时间愣住。那两条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蛇似的,蜿蜿蜒蜒,布满骇人的黑红疤痕。梁丘云不知他到底是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像被岩浆浇灌,落得这样体无完肤。 骆天天嘴巴虚张着,还在惊叫,叫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变成了喘息。 他已经和梁丘云再没有关系了。在那一晚,在梁丘云慌不择路,在甘清的笑声中逃也似的离开的时候,骆天天就再也不愿想这个人了。 他只想躲,只想躲得远远的。为什么甘清不在这儿。他不想和梁丘云单独共处一室。 “你放开……”骆天天拼命挣扎道,他两条胳膊曲折在身前,“你他妈放开我……”骆天天在他手掌里发出蚊叮似的哭叫声。 梁丘云一只手更捂紧了骆天天的嘴,梁丘云也喘着气:“不夜天的谁都行,我反而不行?” 骆天天听见这句话,两只眼里黯淡无光。 “甘清杀了你……”骆天天冷得发抖,“你放开我……我会让甘清杀了你……”骆天天歇斯底里地说。 谁知梁丘云毫不掩饰地在他耳边冷笑出声。 …… 在医院里,分明是甘清彻夜照顾着骆天天,今早来码头,也是甘清亲自送他,嘱咐船长多照顾他,给他安排单独的房间。甘清说,他再也不会把骆天天送到不夜天里去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我家。” 甘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笑,尽管骆天天看到他的笑就本能后怕,但他已经没有谁能够相信了。他满身是伤,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抓得皮肤尽数溃烂,他根本不可能回到家,他也不想见任何人。 “你放开我……”骆天天绝望地呜咽着。 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幻想自己是汤贞吗。 梁丘云似乎发现了,他能轻易比甘清更多地在骆天天身上施加影响力。他甚至不需要日夜照顾,不需要车接车送,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威胁利诱打骂欺辱……梁丘云只要出现,然后充满恶意,残忍地对待他。 天天就会恢复原形,如同被念了咒语的一只小兽,失去了妖魔的形状。 郭小莉给梁丘云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外面正闹风浪,她让他小心注意安全:“阿贞正在陪媒体说话,都没事。” “你怎么回事。”梁丘云突然说。 “你为什么要跑……”骆天天嘴唇张了张,突然说。 他的眼睛平视着前方,落进卧室的黑暗里,都不看梁丘云的脸。“你为什么要跑?” 梁丘云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倒是冷冷望着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哭。”梁丘云说。 “什么?”骆天天哽咽着问。 “你那时听到我的名字,”梁丘云望着他,轻声道,“为什么要哭叫。” 骆天天嘴唇哆嗦个不停。 梁丘云来过了不夜天,见过了一切。他不是跑了吗,不是被吓跑了吗。骆天天悲哀地想。他为什么又回来。 “你和萍姐刚刚在吵什么。”梁丘云在他上方问他。 骆天天半闭上眼睛,把精神放空了,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地忍受过这段时间。在不夜天里,他学会了这样自我保护的方式。 “我和魏萍,撕破脸了……”骆天天说,声音也没什么感情,梦话一样,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除了甘清,没有人,没有人要我……” “一个个,好像在乎我,好像要帮我,要救我……有一个人真的想我,想帮我,救我吗……”骆天天停顿了一会儿,“没有……” 梁丘云来的时候说,风浪来了。 “真的有风浪吗?”骆天天闭着眼睛,呓语似的问。 骆天天自己就像一条小船,在凶险的布满诅咒的危险海域摇摇欲坠。他感受不到亚星这条大船是否安全平稳。 “怎么还没有来……”骆天天虚弱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骆天天又问。 梁丘云没有回答骆天天的问题。 骆天天一动不动,像是一具人偶,被梁丘云抱起来了,进到这间套房狭窄的浴室里。热水淋下来,因为空间不大,骆天天只得坐到马桶盖上。 他一身的疤痕。只要一想到不夜天里的一切,想到所有被梁丘云看到的,骆天天就感觉有成千上万只仿佛无穷无尽的蚂蚁在啮咬他的全身。 梁丘云蹲在他面前。梁丘云体格之健壮,比起好莱坞电影里的大块头黑人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那部叫《狼烟》的电影,梁丘云已经拼尽了全力。 外表明明看起来这么强大,人却显得那样渺小,特别在甘清面前。 梁丘云捏骆天天的脚腕,像捏起一根薄薄的竹叶。他在骆天天的腿上仔细涂抹泡沫,然后耐心冲洗,像他平时在公司做事,在剧组打工干活,那么认真用心。 厚厚的一层蚂蚁,随着梁丘云的手,从蜿蜒扭曲的疤痕上被冲刷下去了,随着下水口不断消失。 骆天天低下了头,他垂下眼睛,望梁丘云被水淋湿了的肩膀。 这个可怜虫。乡下来的窝囊废。除了骆天天,谁还看得起他呢…… 骆天天睡着了。他整个人蜷缩进被窝里,红肿的眼睛紧闭。梁丘云关上卧室的门,他身上的黑色背心风干了。走到玄关口的时候,梁丘云留意到客厅茶几上放的一只白色手机。 型号很新,多半是甘清买给骆天天的。 梁丘云出了门,刚把门从身后带上,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梁丘云抬起眼皮。 “阿贞!”他立刻笑道。 汤贞扶着膝盖走上楼梯来,弯着腰看见梁丘云站在走廊中间。汤贞也笑,气喘吁吁直起腰来,又一瞧梁丘云身边那门牌号。“你去看天天了?”汤贞问他。 * 自从《狼烟》的首映日定下来,汤贞见到梁丘云,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多了。“天天一直在房间里?” “嗯。” “他在做什么?看电视?”汤贞说着就要去敲门。 “他睡了,”梁丘云伸手揽过了汤贞的腰——与从前不同,今天只是很轻微的触碰,把汤贞带离了那扇门,那只手就在汤贞背后拍了拍,“你有什么事找他?” “没有,”汤贞仰头看梁丘云,“不是好久没见面了。” “今天早晨刚见过了。” “早上人那么多,我和天天说话都听不清。” “他睡了,”梁丘云低着头,眼尾弯下来对汤贞笑,那眼神善意且温柔,“有话改天再说。” 汤贞一路从下面跑上来,跑得气喘吁吁。梁丘云问他跑什么,汤贞想了想,说就想“上来看看天天”。他们两个人一同沿着走廊往走廊深处走,出道五年,不像从前,他们在船上也要住同一个套间。汤贞问起梁丘云和丁导那些电影节物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梁丘云没回答,反而问汤贞今天船上有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走廊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是邮轮公司特意为亚星音乐节装饰上的照片。“意外?”汤贞停在某一张照片前,他伸出手,把那张相框解下来,拿在手上,“没什么意外。” 梁丘云站在汤贞身边,他稍低了头,和汤贞一起看那张写有“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字样的照片。 梁丘云在汤贞的笑声中皱眉道:“这小子那年怎么晒这么黑?” “冲浪晒的。”汤贞笑着说。 “他今年带冲浪板了吗。” “不知道,没带就借一块。” “你今年还去冲浪?” “去,不是都要录影的吗?”汤贞理所当然道。 梁丘云眉头皱了一皱,轻轻点头,没说太多。 他们两个人相伴着,从这条幽深的走廊上往里走。头顶上是一粒一粒的光线,梁丘云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阿贞。” “嗯?” “方老板对你重要吗。” 梁丘云冷不丁问出的问题,让汤贞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怎么了?” 梁丘云低头注视汤贞的脸,瞧汤贞这张微微张开了的嘴唇—— 无论颜色或是形状,都是阿贞的。 而不是噩梦里的“汤贞小老师”。 “方老板是我们的恩人。”汤贞说。 梁丘云笑了,从喉咙里冒出了笑的气声,结束在上颚和牙齿之间。 阿贞与“汤贞小老师”不是一回事。阿贞喜欢笑,喜欢和所有的人在一起,会用珍惜的目光看待身边一切人事物,从不是悲哀或绝望的。如果说他与梁丘云记忆之初有了什么变化,那变化也许是,阿贞长大了,长出了愈加耀眼灿烂的尾羽,他再也不需要在梁丘云的屋檐下避雨,他有了自己的天空。 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梁丘云以为阿贞更加依赖他了,他可以轻松地做一些事,让阿贞一再受到刺激,受到来自他的影响。 可当他交往了许多女友,阿贞却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云哥,我走了。”汤贞站在他自己的套房门口,抬头对梁丘云说。 梁丘云对他点了点头。 汤贞打开了房门,他起初还很小心,悄悄往门缝里望了一眼,没看到什么人影。他便回头对梁丘云说:“云哥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梁丘云站在门外,看着这扇门在他面前轻轻掩上了。 * 把小周短暂地带到亚星娱乐这条船上来,究竟是对还是错的? 汤贞站在关闭的门后,他目光扫过眼前房间,只有一盏地灯亮着,四面是冷冷寂寂,不像有人住在这里。汤贞穿过玄关,着急去推主卧的门—— 门开以后,汤贞发现小周已经在黑暗的船舱里睡下了。 亚星娱乐是所有人的家,是汤贞的家,唯独不是小周的家。汤贞明知道他不喜欢看热闹,也不喜欢陌生人。若是放在以前,汤贞也绝对不可能把小周带到这里来。 头一次,小周没有等汤贞回来。也许他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了。 汤贞自己在卧室门口站了一阵子,他悄悄把门掩上,然后自己坐在门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汤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脑子里是空的。他站起来,扶着墙壁脱了鞋,他静悄悄地走进卧室里。 灯没有开,汤贞只得在黑暗中摸索着解衣服。先是衬衫扣子,一粒粒解,再是浅灰绿色的裤子,滑下就会直接落在地毯上。小周在床上睡得非常沉。汤贞打开浴室的门,自己走进去。 他拉好帘子,才悄悄把浴室里的灯打开了。一看到衣篓里小周换下来的衣服,汤贞多多少少才有,他其实和小周还是住在一起的感觉。 汤贞很快洗完了澡,也许是水温太热,他洗好出来,两眼框里氤红。汤贞穿好浴衣,他把自己的衣服叠放好了,再弯腰从衣篓里把小周的衣服抱出来。 汤贞在洗手台边坐下,在膝盖上把小周的衣服展开来看一看,又叠起来。可以伪装成他自己衣服的,便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不能的汤贞只好单独拿出来。 周子轲半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止,像降下一场小雨,像有人哭泣。周子轲转过了头,隔着浴室与卧室间帘布透出光的一条细缝,周子轲窥见汤贞正裹着浴袍,头发湿着也不擦,弯腰在水池边用手洗衣服。 汤贞洗好了一件,两件,又去洗周子轲的内裤。拧干以后,汤贞用湿手揉了一下眼睛,他抬起头从身后拉开了一条晾衣绳,然后把这一件件衣物认认真真展开,仔细挂上去。 汤贞封好了衣袋,便关闭了浴室的灯,走出门以后,汤贞在黑暗中静悄悄地擦干头发,摸索着换上睡衣。他蹑手蹑脚到了床边。小周还在另一侧沉睡呢,汤贞小心翼翼掀起被子,躺进床里。 他连脖子靠上枕头的时候都不敢出太多声音。 突然被子从另一侧被掀起来,汤贞先是感觉身下的床垫颠簸起来,然后才是小周的阴影,小周就在他上方压着他看他,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像冷泉水里的月光。 汤贞怔怔望着他。“小周……?” 曾经多少日夜,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想要拥抱,想要紧紧依偎在一起,这是条件反射,是生理本能。是根本无法去控制住的。 可现在周子轲的眼神仍旧冰冷。 “小周……”汤贞嘴唇动了动,又不敢真的开口叫他,只是气流从口中泄露出去,是忐忑不安的。 周子轲低下头了,他在汤贞还有水汽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小周?”汤贞声音轻轻的,问出声了。 小周这么安安静静的。汤贞觉得他是不是有话想要说。 “小周?”汤贞犹豫道,“你怎么了?” 周子轲把他的脸颊轻轻贴到了,埋进了汤贞的胸前。 汤贞的身体温暖,那心跳声一声一声的,带着温度,传递进信徒的耳膜里。 他像个被魇着了的孩子。 “对不起小周,”汤贞说,“我回来晚了……” 床头阅读灯被拧开了。周子轲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不知他是已经放弃了与汤贞之间的交流,还是确实他没什么话好说了。 汤贞的小腿没有力气,累了一天,溺水一般,倒是小周把他抱得紧紧的,小周像是浮木,又像海上席卷而来的一阵狂风暴,想要从那片未知的漫无边际的庞大蛛网上把汤贞彻彻底底,连皮带肉地整个撕扯下来。 汤贞不属于周子轲。汤贞生命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需要他的照顾。他们争抢着,张开血色的鸟喙,在汤贞身边尖利地鸣叫。周子轲不过是其中之一。 第111章 小周 25 夜幕降临了,邮轮停泊在港口,与海上大大小小的船帆共同构成一幅静谧悠远的海景。 海边,无数的年轻女孩儿正在欢笑,由亚星艺人们构成的银河舞台绚烂夺目,她们正享受这个夜晚。 肖扬被临时叫上了台,还是担任音乐节主持人的汤贞老师走到舞台边缘,亲自把他叫了上去。木卫二几位前辈站在左侧,汤贞在中间,右边便是肖扬和三五个幸运的小练习生了,当音乐奏响的时候,肖扬下意识就跟上了节拍,他是第一个。 一开始台上总是热闹又乱,人多,台下笑声欢呼声也多。渐渐的鼓点加快了,背景音乐从 mattias 的出道曲《年少知交》切换成了南北桥两年半前发行的单曲《the big chill》,木卫二那边首先有人退出了。两年半前,已经没有人听南北桥的歌了,即使在亚星内部,后辈们放着 mattias 的舞蹈不学,也不会去学南北桥的。 台下歌迷爆发出一阵骚动。因为《the big chill》发行时汤贞早已经出道了,他没有必要学,可现在汤贞在台上明显是会跳的。他并不能精确记得所有的舞步,也许他只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几次南北桥的表演,应对这种即兴演出已经非常足够。木卫二那边五个人已经下去了四个,只剩骆天天没有被考倒——在练习生队伍里,他分数一向最优秀。 《the big chill》两小节结束,接着是老前辈 lta 七年前发行的新年单曲《雪夜霓虹路》。肖扬跳得太起劲儿了,上一首他会,这一首他也会,他每天拼命练舞,熬夜看前辈们的录像带,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机突然间起了作用。 台下越来越多歌迷注意到了他,不仅是因为肖扬一头金发,在光线下像他天生会发光,更因为他穿的是一件绣了小飞船的浅灰绿色夹克,那才是最独一无二的,那是汤贞本人的外套。 汤贞穿着件黑色的演出服,缀满亮片,他在舞台中央朝肖扬招手,汤贞对台下歌迷们道,这是他的小师弟:“还没有出道,”汤贞笑了,“他叫肖扬!” 肖扬在那一刻对舞台的记忆开始模糊。他记得汤贞老师在叫他的名字,天天哥也在汤贞身后笑着看了他一眼。台下尽是欢呼声,还有闪光灯在亮。肖扬和汤、骆两位前辈一同站到了公司音乐节舞台的中央。还没等肖扬对身边人鞠躬,下一刻音乐声又响起来,汤贞手在身边打了个响指给肖扬定拍子,是木卫二今年发行的春季单曲《波西米亚孩子》。“会吗?”汤贞笑着问他。 肖扬跳舞跳得衣衫湿透,下台以后,一大群练习生同伴都围过来,他们有的为他欢呼,肖扬是给公司的练习生们长脸了,有的则不敢置信地问他,那真是汤贞老师的外套?肖扬在摄影师的镜头中看到了自己方才和汤、骆两位前辈一同跳舞的影像,他兴奋得平地蹦起三尺高。 舞蹈老师迈着步子过来了,上来就夸肖扬表现不错:“能跟住你汤贞老师的节奏,再练练你能独当一面了!” 肖扬绕过了后台,一边喝水一边听着周围路过的人祝贺他,他抓住了机会,别人都没抓住,只有他抓住了。肖扬侧过头,还努力伸着脖子往舞台上看。 汤贞在台上,总像是在玩。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和努力记着步子不让自己出错的肖扬不一样,汤贞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汤贞看起来丝毫感受不到舞台那股强大的压迫力,聚光灯下,方寸之地,就像是汤贞自小生长起来的地方。 汤贞的手随意向东,台下千千万万的歌迷便会依着他向东,他若是向西行去,朝圣者们也会毫不犹豫浩浩荡荡地扭头向西。这是汤贞的影响力,是他的感染力。汤贞在台上爱开玩笑,开他自己的玩笑,也爱开小辈们的玩笑,如同这里是他家的客厅,他是这片舞台的主人。 他是光芒四射的。当他在大屏幕里露出笑容,自有一种幸福在台下,在无数的人心中涤荡,扫除艰难人世路上无尽的尘浊。 如果不是疯狂燃烧自己,人怎么会生出如此炽烈的火光? 汤贞喜欢笑,喜欢和歌迷互动。只要他上了台,人们就很难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仿佛为此而生。 世人都说,一颗星越亮,陨落得便越快。他们是劝那些做着星梦的年轻人:不要走这条路。 可在肖扬眼里:他还远远不够亮,起码在这颗太阳面前,他燃烧得远远不够。 “肖扬!”路过的人们冲他招手,她们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肖扬也不免有些飘飘然了。“弟弟,你什么时候出道?!” 肖扬年纪并不小了。十八岁,尽管他看上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模样。 两年前,经纪人郭小莉曾许诺他在十八岁那年出道。一晃两年过去,肖扬还在作为练习生上台表演,那份出道的计划仍遥遥无期。 许多人告诉他,只要 mattias 还在,只要汤贞还在,你就出不了道。 此刻肖扬在台下看着汤贞的身影。怎么可能呢。他心想。 四处是汤贞老师的歌迷,连公司许多职员,连肖扬的带队老师,都是为了汤贞才甘愿领着微薄的薪水,投身到亚星这番多年不见起色的偶像事业上来。肖扬在音乐节演出结束后被经纪人郭小莉叫到后台说话,他听到身旁有一个音乐制作人说,他当初就是为了汤贞才转行当录音师的,为的就是在阿贞的歌词本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现在没有这种机会啦!!”在周围一片哄笑声中,那制作人得意道,“现在阿贞合作的都是大咖!廖全安,轮不着我了。” “你回去,自己好好看看这盘带子。”郭小莉对肖扬讲。 “汤贞老师呢?”肖扬问。 “阿贞膝盖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膝盖不舒服?”肖扬愣了。刚才在台上,根本看不出来啊。岛上艺人下榻的酒店套房,层层门里。 那个年轻人低着头沉默地坐在床边,全岛都在庆祝的夜晚,所有人都在节日上消耗着“汤贞”的光,享受着“汤贞”的热。而这个年轻人只能坐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里,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演出结束后,汤贞的膝盖越发使不上力。汤贞时不时抬起头,他没有任何自我了,在小周面前,他没有什么可了不起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肖扬那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声音:“汤贞老师,你怎么样了?你的膝盖还好了?” 汤贞听见声音,回过了头,他忘了自己在哪里了,公司后辈的问话让汤贞的手一下子瑟缩回去。 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的东西又被亚星娱乐的人抢走,小周在这时候突然一把攥住了汤贞的手腕。 肖扬在门口嘀咕,也许他身边还有别的孩子:“难道汤贞老师睡了?” 汤贞在周子轲面前不是偶像,不是明星,周子轲也不是什么朝圣者,不是歌迷。有的时候,周子轲宁愿自己是个强盗、匪徒,他如果不会对汤贞心软就最好了。 “小周……”汤贞呢喃着。这好像是把枷锁,把人紧紧困住。 * 周子轲即将年满十八周岁,还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年龄。他每天在想什么,在介意什么,在痛恨什么,在原谅什么,为了什么赌气,又为了什么沉默,都不是汤贞可以轻易揣测的。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承诺,空中楼阁似的,一旦度过了诞生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期,慢慢就会自内部生发出越来越多的不安、猜疑。裂纹逐渐延伸,每分每秒都在朝上层建筑扩散,像癌细胞不断繁殖。 大厦将倾。汤贞在深夜里抱住了小周的脖子,汤贞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未来,小周不会再被他这样留下了。 持续三天的海岛活动落下了帷幕。小周除了在第二天深夜自己走出了酒店,在海边散了散心,其余时间都待在汤贞的房间里。酒店耳目众多,一次两次可以装作是亚星员工来汤贞的房间帮忙,次数多了就会引起多余人的注意。回程的船上,小周也不再出门了,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汤贞房间里睡觉,连客房服务都不叫了。 这让汤贞更加忧心,汤贞在船上还要听从公司安排去餐厅陪歌迷吃饭。他只好每每找借口回房间,带些饭菜来。 有时候小周会被他叫醒,小周会去刷牙,叼着牙刷,睡眼惺忪地从背后把汤贞抱着,好像不想让汤贞走了。又有时他不会。他一直贪睡,听到汤贞从耳边让他起床吃饭,他皱一皱眉,在被窝里喃喃道:“忙你的吧,别烦我……” 音乐节邮轮上的最后一晚,是亚星娱乐邮轮慈善拍卖会。汤贞作为活动主持人,饭也没得吃就要过来准备。所有拍品的介绍到他手里,厚厚一摞,要他提前背过。 今年的慈善拍卖主要为山区小学修建配套的亚星图书馆。公司旗下所有艺人都提供了私人拍品。今年,汤贞交出的拍品是两年前,他在《罗马在线》第一百期特别节目上由特邀嘉宾祖静老师手把手教着写下的那幅毛笔字。 汤贞没怎么正经握过毛笔。一行诗十四个字写下去,手腕不禁微微发颤,一笔一画如同孤舟荡开了水纹。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往年汤贞提供的拍品总是拍卖会上的“标王”,小粉丝们争相竞价,动辄募集到三四百万的善款,汤贞往往还自掏腰包添个一百多万,凑作整数。可谁也没想到,今年的“标王”一开场就开了出来。 “七百万!”那个手握电话的工作人员代表竞买人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 汤贞站在一副小小的画作边。画框里装裱的是一幅很不起眼的蜡笔画,是木卫二主唱骆天天念小学二年级时根据童话故事《丑小鸭》所画的一副小天鹅图。这张画还在天天所在的区儿童绘画比赛上获得过二等奖。 汤贞听清这个数字,仍是不敢相信:“多少?” 拍卖活动结束后,汤贞顾不上换衣服卸妆,也顾不得去做接下来新城影业安排的工作了。“汤贞老师,方总刚刚来电话,说明天就是咱们电影节开幕了,您打算什么时候——”方曦和安排来的秘书追在汤贞身后,汤贞却理都不理他,进了电梯按下十层。 那位拍下骆天天童年画作的竞买人姓甘,他在电话里对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说:“天天喜欢七,那就七吧。” * 骆天天睡到一半,起床打开了房门。他也许刚刚做过什么噩梦,对敲门声有些忌惮。透过那条极细的门缝,他看到是汤贞在外面。 “哥。”他说。 “天天,你一个人在?”汤贞问。 骆天天愣愣的,把门打开了,他朝汤贞点头。 这么热的天,天天也穿长衣长裤。汤贞见他的次数不多,平日里身为偶像,他们也要按工作需要穿各种不应季的演出服。 伪装是他们的天职。 骆天天揉着眼睛:“什么事啊哥。” “天天,”汤贞把门从身后关上,开门见山,“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甘清的人。” 骆天天听到这个名字,他脖子垂着。半晌他回过头:“谁?” “甘清,你和他有过什么接触吗?”汤贞一脸的认真,眼角眉梢都是严肃。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也许是刚睡醒,天天的表情看上去是很懵懂的。 这给人一种错觉:他也许连甘清这个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骆天天盘腿坐在沙发上,和汤贞肩并肩依靠着坐。听完汤贞讲述那七百万拍卖的经过,天天的肩膀慢慢颤抖起来。 汤贞本来也像讲个离谱的笑话一样讲给他听,可看到天天抬起头来,脸上全都是笑,是惊喜。天天看上去既高兴又意外:“真的?七百万?” 汤贞表情一时间僵住了。 “他是不是疯了啊……七百万?”天天喃喃道,把盘起来的腿放回沙发下面。天天穿上他的拖鞋站起来往卧室走,剩汤贞自己还独自坐在外面沙发上。 “你有病啊,”只听天天在卧室里小声笑着讲电话,“你买我的画干什么……” “公司又不会分钱……去年一年我也没赚到七百……” 汤贞双手捏在自己膝盖上,有那么几分钟,汤贞觉得一阵细细密密的恶寒沿着后背爬上他的后颈,攀上他的头皮。他不是没见过甘清,事实上,他一直对这个人有异常深刻的印象。许多年前在方老板的寿宴上,往后陆陆续续在望仙楼里。方老板不止一次地提醒汤贞,让他离甘清远一点。 天天打完电话,走回到卧室门口。他看到汤贞坐在客厅绛红色的沙发上,正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他。 这条大船行驶得再如何平稳,脚下甲板也难免有轻微晃动之感。壁灯昏暗的光芒里,骆天天眨了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左眼下浅浅的泪坑经过了三年,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我认识甘清。”骆天天突然对汤贞说。 汤贞望着他,嘴巴微微张开了。 “哥,你的东西拍了多少钱?”骆天天道。 汤贞看他。 天天的眼睛弯下来了,像刚刚在一场电子游戏里拔得了头筹。天天说的话也像在开玩笑:“是不是第一次有人在拍卖会上超过你啊。” 汤贞问,你和甘清什么时候认识的。 忘了,挺长时间了。天天说。 “你们……” “没这个必要吧。”骆天天瞧着汤贞那脸上的表情。 “什么?”汤贞问。 “我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哥,”骆天天方才还玩儿似的在笑,反倒是汤贞脸上的那种错愕刺伤了他,“又没别人在,你没这个必要吧。” “没有什么必要?” 骆天天看他。 “你都能和乔贺谈恋爱,和方曦和睡觉,”骆天天说着,倚在门框上抬了抬下巴,“我认识甘清也没什么吧。” 汤贞离开了十层甲板,他膝盖打软,小腿使不上力气,眼眶湿润通红。一个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迎面过来,汤贞见到对方便问:“魏萍住在哪儿?请问你知道吗?” 那工作人员乍一见汤贞就想鞠躬,听见汤贞直呼魏萍的名字,见汤贞这副失魂落魄地模样,又是一愣。 “不、不知道……”他忙说。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吧,哥!”天天仿佛被汤贞的态度激怒了,“不是都知道吗,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为什么对我还不承认?这不是什么秘密吧。三年前你不就住乔贺隔壁吗?你不是带他进过你的房间过夜吗?我没有说过什么啊,外面的人全都知道啊!新闻上都报过了!你有什么好否认的!” “你是我亲哥!我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啊!剧组的人告诉我你和乔贺真有过一腿的时候,我来质问你了吗?你那么多绯闻男友女友,我干涉过你吗?” “你没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哥……你为什么要否认啊?” “我知道你吃过多少苦,哥……我也吃了很多苦啊……我吃了很多苦,很多……如果不是想着你,哥,我根本不可能……”天天像个孩子,哽咽起来,“我没有和你说过……” 天天动情了,也许他压抑了这么久,坚持了这么久,他不知道如何对汤贞主动开口。而如今这个局面终于被汤贞主动破开了。 他们理应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像世界上唯一的一对同命人,相互舔舐伤口。 可汤贞浑身僵硬,反应木讷,根本不知如何回应天天崩溃的颤抖的哭声。 “很多次我想我是你……”天天满脸淌的是泪,却笑了出来,“甘清对我很不好的时候,他们让我穿你的衣服,唱你的歌……我撑不下去的,哥,但如果是你,你肯定可以……你在望仙楼能度过的,不夜天你肯定也行……” 慢慢的,哭声停止了。也许是骆天天失望地发现,汤贞不够诚实,辜负了他的信赖和期待。 “你到底在装什么啊。” “没有外人,就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吧?”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看不起甘清?甘清是……和方老板不能比……” 天天冷笑道:“在外面讨好那些粉丝,那些歌迷,那些女人,年轻女人,中年女人,老女人……和讨好甘清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要讨好别人吗?你在我面前还要装什么完美偶像啊??” 郭小莉抓紧时间上楼,她接到毛总电话,得知甘清在公司拍卖会上一掷七百万,而阿贞正是那场拍卖会的主持人。 汤贞在半路上被周围狂热追上来的歌迷团团围堵住了,保镖们追在身后,郭小莉一上楼看见他,急忙赶过去:“阿贞!” “郭姐……”汤贞被从人群中保护出来了,他到了郭小莉面前,方才激动张开的嘴唇在喘息中慢慢合上了,汤贞直视着郭小莉慌张的脸。 “阿贞,”郭小莉着急看他有没有哪里伤着碰着了,“你这么跑下来干什么啊?” “郭姐,”汤贞颜色浅淡的眼珠里映着郭小莉的面孔,映着这条船在夜里疾驰的船影,“你是不是也知道天天和甘清的事情?” 骆天天如坠冰窟。房间里没有别人了,他满面泪痕,像卸掉了一身力气般瘫坐在沙发里。 “我没有做过,”汤贞在这里安安静静听完了他的指控,汤贞回过头来,“我和乔大哥之间,和方老板之间,我们是清白的。” 无论骆天天再如何对汤贞争吵,骂汤贞是个骗子。在那一刻,他知道汤贞说的都是真的。 * 七月二十一日凌晨一点,亚星娱乐这艘大船匆匆结束了行程,在夜色中进港靠岸。原本海上两天的活动压缩到一天就结束了,粉丝们并没有埋怨——汤贞,这个亚星娱乐的主心骨、台柱子,作为评委,他必须出席七月二十一日晚七点于北京新城国际电影宫举办的新城国际电影节首届开幕仪式。 郭小莉对汤贞反复解释:“管不了,我们谁都管不了!阿贞你也管不了!”郭小莉双手握住了汤贞的肩膀,试图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在这时候出岔子。 “全世界的媒体记者都来了,阿贞,全世界的大师、艺术家,他们今天都在北京……咱们现在需要做的是下船去,坐车回家,休息一下,然后换衣服,准备工作,去电影宫……” 汤贞湿的睫毛眨了几下:“郭姐,你知不知道魏萍现在——” “你不要管骆天天了,”郭小莉对汤贞低声恳切道,“起码今天。我告诉你,你想管也管不了!他们根本不会听你的!” 一辆京a8黑色轿车停在码头停车场。汤贞被保镖们围绕着下船时,远远看着另有一队保镖等在船下。一个身形单薄披着外套的年轻人,被魏萍支撑着下了电梯。汤贞一眼认出他来,只见那队保镖上前包围住他和魏萍,带着他们两人就往vip通道走去。 汤贞下意识要追下电梯,被身边新城影业的保镖们拦住围住。 百米之外,邮轮甲板上,一个身穿蓝色冲锋衣的高个子年轻人漠然注视着汤贞的背影。人头攒动,将这个像被遗忘了的男孩子吞没在人群中。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对窗外发着呆时,汤贞紧攥住手机。 小周和天天都没有回复他的短信。在船上的最后一天,汤贞一直忙碌,没机会见到小周。包括临下船前汤贞回房间取行李,居然也没有碰到小周。小周去哪儿了,现在又在哪里?小周下船了吗,是自己开车回北京吗?郭姐就在汤贞身边守着。从得知汤贞发现了骆天天的事后,郭小莉几乎寸步不离汤贞身边。汤贞不敢明目张胆给小周打电话,也不敢联系毛总。汤贞低头悄悄翻信箱,方遒也没有回音。 现在确实太晚了,汤贞和方遒也不怎么熟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汤贞不会想到他。 凌晨四点钟,汤贞在自家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听到手机轻微震动的声音。 方遒在短信里问:“汤贞老师,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找甘清?是要紧事吗?” 随即下一条短信,方遒附上了十一位数字号码,又加了一句:“请不要让我父亲知道是我给你的号码。” 汤贞蹑手蹑脚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他发现郭姐和温心的客房门都掩着,而小齐正在客厅沙发上打盹。 汤贞掩了掩身上睡衣,他躲进主卧卫生间里,把门从里面反锁上。汤贞坐在马桶盖上,打开手机拨号界面,上面一整列是呼叫失败的拨号记录,全是汤贞趁着假装睡觉时偷偷打给小周的。 汤贞低头捂了捂自己半边脸,没来由的,汤贞忽然想起天天那句。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完美偶像,你一样谈恋爱,一样陪别人睡觉。凭什么我做了就是错的,你做了你永远对! 汤贞颤抖着手指拨下方遒给他的号码,把手机贴到自己耳边。 嘟嘟声延续了好一阵子。 “喂?”是一个颇不耐烦的,拖着长音的男人接起了电话。 汤贞在夜里深吸了口气,轻声问:“是甘清吗?” “是啊。” 汤贞说:“我是汤贞。” 那男人忍不住笑出了一声:“我知道啊。” 汤贞在他的笑声中缓慢呼吸,只是听着他的声音,汤贞也觉得太阳穴上有根神经不住地抽痛。 “您,今儿怎么主动找上我了,”只听甘清笑道,“不是挺烦我吗,以前不是特烦我给你打电话吗?” 汤贞吞咽着喉咙,还没出声,电话那端突然传出一声虚弱的问话。 “谁啊?” 接着是甘清的回答:“你们汤贞老师。” “挂了。” “啊?” 汤贞听着有人的脚步声靠近了听筒。接着是一阵凌乱的动静。电话被挂断了。 * 暑期本就是北京的旅游旺季。七月下旬,新城国际电影节一来到,整座城市更是拥堵不堪。 北京各大酒店早早的就订不到房间了,连本地租房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报纸上讲,首届新城国际电影节计划接待游客八十余万人,来自全球七十多个国家的四千余家公司将在电影节艺术市场设置商业展位,三百多家境外媒体的五千多名记者将抵达北京,参与此次电影节的全程报道。 从世界各地涌来的专业人士,制片人、导演、编剧、演员……北京街头巷尾,旅游胜地,商业中心,处处有被影迷们偶遇的熟面孔。这个七月,北京注定将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电影之都。 电影是艺术,也是门生意。新闻上说,新城发展掌门人方曦和苦心孤诣,筹备数年,为这次电影节的举办前前后后砸下近二十个亿。除去新城电影宫的建设等开支,有近五分之一的费用用于聘请来自法国的专业团队,赴京参与电影节方方面面的建设指导。 他要在中国办世界一流的影展,也交足了世界一流的“学费”。在中国市场飞速扩张的当下,方曦和注定要名留影史了。 汤贞在电影宫南门外下了车,他避开身后无数的媒体记者,快步走进新城电影节团队进驻的正秋楼。 开幕式时间还不到。方曦和坐在接待室里,与应邀前来北京的几位海外电影公司高层谈事情。门外工作人员低声道:“汤贞老师,里面谈事儿呢……您找谁?” 傅春生坐在方曦和对面,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方曦和一眼,准备站起来出去看看。 没曾想方曦和手边的甘清这时候抬起眼来了。 “我来吧,傅叔,”当着外国客人的面,甘清笑模笑样说出句中国话来,“估计来找我的。” “坐下。”方曦和说。 甘清一听这,乖乖坐回去了。 傅春生把汤贞请进方曦和的私人办公室休息。这扇门寻常人进不来,是连甘清都不敢造次的地方。“找小甘?”傅春生给汤贞泡了杯茶,正想问汤贞有什么要紧事。 门外又有人来了。 “不好意思先生,这里——” “我……我想找方曦和方老板,麻烦您帮我——” “您到底有预约吗?您啊,别再来了,方总暂时没有时间……” 汤贞在门内抬起头,他问傅春生:“外面是丁导的声音吗?” 傅春生走到门边,朝外望了一眼。只见走廊尽头,丁望中穿了身紧绷的西服套装,脖子里还专门戴了领结,面上却灰败颓丧,垂着肩膀,被工作人员和保安劝下楼去。 北京的夜幕逐渐降下来了,第一届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式红毯在七点钟终于正式开始。转播车早已就位,各路大腕,各国明星嘉宾纷纷盛装登场,媒体观众将现场围得是水泄不通。梁丘云站在一般明星的休息帐篷外,远远看到电影宫门前的台阶上,星光璀璨,汤贞站在其余六位评委中间,面向左右两侧的媒体分别合影。 汤贞穿了身丝绒礼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比所有评委的平均年龄小了两轮。 评委会成员合影结束后,汤贞并没有在红毯上消失。相反的,大量保镖将两侧媒体阵向后推。电影节主办方新城影业的掌门人方曦和,陪同几位政府官员在电影宫前合影,官员们不上红毯,方曦和便带着他的亲生儿子方遒走上红毯来找汤贞了。辛明珠和费梦两位新老女星也被请上来,新城影业二把手傅春生将几位官员请进电影宫,便也一路小跑过来。 还有一个难得穿了一身正装的,还戴着那只黑色圆片墨镜的甘清。汤贞在红毯上始终保持着笑容,甘清走到他身边站定了,汤贞也不看他,反倒是辛明珠过来,站在汤贞和方曦和中间,搂过汤贞的脖子亲切说了几句话。 方曦和右手边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得力部下傅春生,左手则轻轻搂过了辛明珠的腰。辛明珠已经为人母了,身段窈窕,笑容明艳灿烂,是丝毫没有市井传言中的弃妇之相。而在傅春生另一侧,方遒当着红毯前所有媒体的面,轻轻牵住了女歌手费梦的手。费梦忍不住抬起头看他一眼,方遒一向木讷的嘴唇露出了一点微笑,反倒将她握得更紧了。 * 红毯开始前,方曦和问汤贞找甘清有什么事。 汤贞坐在他面前,安安静静望着他。 他很少用这种眼神看方曦和。傅春生在旁边想插句话,就听方曦和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汤贞大约是想知道方曦和是否一样知情:“是关于我弟弟的事。” 傅春生的眼光挪开了。方曦和问:“哪个弟弟?” “天天,”汤贞眼睛里有血丝,想是昨夜也没怎么休息过,“他叫骆天天。” “好,”方曦和当即一口应下,“这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你现在去换身衣服——” “我现在就想见甘清,”汤贞说,他说话声音不大,却每个字清清楚楚地吐出来,打断了方曦和的话,“我现在就想找他问清楚——”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方曦和抬眼看他,又瞥了眼墙角的座钟,“快七点了,小汤。” 傅春生眼见着汤贞张了张嘴,又慢慢将嘴闭上。汤贞那双眼里的神情,让傅春生也不忍看他了。这个泥人儿难得有了三分土性子,被人踩着底线,脾气还没发出来,就被傅春生的顶头上司方曦和一句话应付了过去。 汤贞沉默着离开了方曦和的私人办公室。傅春生在那一刻有些担忧,今天到底是个重要日子:“我去看看吧?” “不用,”只听方曦和说,方曦和翻了翻办公桌抽屉,从里面看到一个红色的文件袋,又将抽屉上了锁,“小汤心里有数。” 一小时后,傅春生再在红毯上见到汤贞时,汤贞果然已经神色如常了。 红毯结束后是电影节的开幕典礼。大银幕上龙飞凤舞“新城”二字,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同为评委的法国导演让-皮埃尔·迪皮伊在台下用法语问汤贞:“这是毛笔写的字?” 汤贞点头,汤贞对他说,这应该是大制片人方曦和先生写的字。 “从哪里看出来?”迪皮伊颇感兴趣。 汤贞指给迪皮伊看那两个字最下面拉长的笔划:“拉的很长,有钩子,方先生喜欢这么写字。” 站在汤贞右手边的是日本女演员山口裕子,她看汤贞在陪法国人聊天,便自己独自站着,也不同身后的翻译讲话。汤贞转头留意到了他。汤贞用日语友好地问她:“山口老师,您在日本也学习过毛笔字吗?” 山口裕子笑得眼睛弯弯,连忙点头。 梁丘云站在会场后排,看到汤贞被身边的人团团围住。又是法国人,又是日本人—— mattias 曾代表亚星赴日本发展过一段时间,往后每次发专辑也会去日本活动,汤贞在日本人气颇高,山口裕子八成是早就认识他的。 有位穿紫罗兰色长裙的泰国女明星提着裙摆走过去,直直撞开了评委们前方的保镖,双手捂在胸口上向汤贞告白。 汤贞是个好脾气,被那女明星纠缠了许久,居然还真的就离开了评委们所在的位置,亲自帮那位女明星引路。女明星看上去迷茫又彷徨,汤贞在满堂拥挤的人群中寻找主办方安排给她的座位,俨然是个东道主的姿态。 电影宫外,北京的天已是彻底黑了下来。 梁丘云手里提了一只纸袋,纸袋上印有电影《狼烟》的初版海报,袋子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他沿电影宫西北侧的走廊朝未开灯的消防通道里走——新城国际电影宫刚建成不久,许多地方还未完全开放,就是工作人员在里面恐怕也要迷路。 开幕典礼还在进行中。梁丘云小步出了正秋楼,正巧遇上披着西装匆匆回来更换礼服的辛明珠。趁着夜色,辛明珠抬眼见是他,辛明珠涂抹了口脂的嘴唇笑了:“小梁。” 梁丘云对她低了低头。许多年前,辛明珠对他曾有过一杯茶的照顾。 辛明珠并未停下脚步,她目光瞥到梁丘云手里拿的《狼烟》纸袋里,有条红色的边缘若隐若现。 正秋楼一楼走廊里,灯光熄灭了,连保安室也空空荡荡,见不到人影。辛明珠细瘦的手臂推开大楼的门,借着月光,她看到走廊里七七八八躺着的人影,断断续续传到她耳边是痛苦的哀声。 开幕典礼会场是回不去了。梁丘云一身轻松,在夜色中,他伸手扯下脖子上的领结。会场外,许许多多拿不到入场证件的小记者还在苦苦徘徊。梁丘云坐进媒体中心外漆黑的露天咖啡座里,他刚深呼吸了一口气,身后一个年轻人兴奋道:“阿云!你怎么在这里。” 梁丘云向后一瞥,发现那竟是个小记者。大约是占不到媒体中心里的座位,只能在这边伞底下等待。 小记者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兴奋地挤到梁丘云身边:“阿云,我今天刚刚看了《狼烟》的宣传片——” 梁丘云明明没有喝过酒,这会儿坐在这里,也感觉血脉上涌,无端端就是一股醉意往上冲。 “您在哪儿看的宣传片?”他问那小记者。 小记者话里一磕绊,大概没想到随口说的客气话被梁丘云拆穿了。 “从、从洪瀚老师那里。”小记者道。 梁丘云“哦”了一声。洪瀚,丁望中从香港带来大陆的知名武师,担任了《狼烟》的武术指导。 “洪瀚老师说啊,他说,他从没见过像阿云你这么拼命的青年演员!” 梁丘云听了,低下头笑。从外人看,他是害羞呢。 “他说你们拍赛车戏,拍悬崖戏,全都没有用替身,全都是你亲自演的!这是真的吗?” “真的。”梁丘云抬头看他,笑了。 那小记者匆匆记录,又抬头问:“他说,别的明星拍打戏只学假把式,只学套路。你什么都想学,特别危险的动作,你在片场全和他学了,是真的吗?” “嗯,真的。”梁丘云眉毛轻挑。 小记者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新城国际电影宫庞大的身躯在黑夜里极具威慑力,只是坐在一把小伞底下,小记者也总觉得隔墙有耳:“阿云,你、你听说了吗……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到二十三号有可能——” “嘘!”梁丘云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贴到嘴边。 小记者迟疑半晌,从咖啡座里站了起来。他双眼大睁着,看到四面街道上不知何时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警车。 第112章 小周 26 开幕典礼当晚本应有一个大环节,是电影节主办方新城影业主席方曦和与评委会主席斯坦利·怀尔德共同介绍本届电影节的开幕电影。可当礼仪小姐扶着怀尔德老爷子上台,却迟迟不见方曦和的身影。最后,怀尔德老爷子独自介绍了开幕电影。“没有人是完美的,”他道,“看来电影节也一样。” 汤贞站在台下鼓掌,是有人从身后轻拍他的肩膀,汤贞才回过头。来人是新城影业指派在汤贞身边的保镖,汤贞马上借口有事,跟随对方暂时出了会场。 一推开会场的门,汤贞就感觉不远处的电影宫外一片喧闹,无数的闪光灯在亮。“方老板被带走了,”只听那保镖在汤贞耳边低声道,“汤贞老师,如果待会儿有警方的人找到你——” 汤贞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有记者在外面拼命撞电影宫的大门,他们看到汤贞出现了,突然间许多人合力,竟真将那扇大门硬生生撞出一条缝来。 有参加开幕典礼的外国来宾推开了会场的门,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只见无数记者从电影宫外扛着枪炮涌进来,震天的脚步声惊扰了会场内部的观众。闪光灯伸张出片片白光,将尚对外面情况一无所知的汤贞堵在了墙角。 电视机里,汤贞的脸被闪光灯频频照射,每一丝细微表情都暴露在强光中。“我……还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汤贞对记者们说,想是汤贞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也没应对过这种紧急情况。“方曦和先生被警方带走了!”周围记者对汤贞喊道,“新城影业被查了!” “可能有什么误会……”汤贞看向那名记者。 郭小莉拼命开车往新城电影宫赶,她在电台直播里听着那些记者不断给汤贞下套。他们问汤贞有没有任何关于方曦和的信息可以透露,汤贞说没有。那些记者便问,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之日就出现这种突发情况,目前还能够继续办下去吗。汤贞说一定可以的。他们说方曦和以一己之力推动了这次电影节的举办,企业也有冠名,如果他本人及其企业涉嫌违法犯罪—— “不会的,方先生是一位正直、优秀的企业家,”就听汤贞着急道,“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郭小莉嘴里暗骂一声,猛踩油门就往电影宫的方向冲。 新闻上讲,七月二十一日深夜,北京市警方根据早前线人提供的线报,突击封锁了新城发展集团总部大厦等多个目标地点,出动百余辆警车带走数百人。涉案公司主要负责人,新城发展集团董事长方曦和因涉嫌经济犯罪,已被警方控制。 * 自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之始,惊爆新闻持续不断。有多名记者拍摄到警方从电影宫直接带走方曦和的一幕,电影宫在深夜里的璀璨辉煌与方曦和被带上警车的寥落背影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夜,新城发展集团总部大厦及方曦和在北京最有名的私产“望仙楼”皆被查封。北京的媒体记者全体出动,开始了全城搜索。凌晨两点钟,他们终于在城南一家私家餐馆窗外拍到了汤贞的身影。汤贞正陪多位海外影视公司的高层、电影节法国团队的负责人吃饭,陪在桌上的还有新城影业几位员工,以及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 第二日,新城国际电影节便开始了开幕影片的首映仪式。现场挤满了媒体、影迷及好事者。影片出品方高层出席了仪式,共同出面站台的还有评委会成员之一汤贞。新城影业的发言人称,公司经营管理一切正常,电影节也不会受到任何风波的影响。 与此同时,电视新闻还在实时跟进方曦和被拘事件的最新进展。 方曦和之子,新城发展董事方遒被警方带走调查;受方曦和被拘事件影响,多支股票开盘大跌;有知情人称,方曦和年轻狂妄,树敌太多,是竞争对手蓄谋已久,专等电影节开幕这一天的到来,在全球媒体面前让他身败名裂。更有公安系统的消息称,北京市警方已经秘密调查方曦和多年,新城发展的资金往来一直在警方的重点监视之中。 方曦和多年“枕边人”辛明珠悄然避开了媒体的视线,受方曦和多年力捧的知名演员汤贞作为新城电影节评委一员,不得不应对各方面的频频质疑。 “现在警方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汤贞在媒体面前说,“希望大家给新城影业多一点时间,电影节不会受到影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对于方曦和个人,汤贞说:“方曦和先生是我的恩师,是我尊敬的长辈,对中国电影的发展他付出了多年的努力。相信等警方的调查结束,方曦和先生会出面解释清楚这一切。” “我当然,”面对记者的步步紧逼,汤贞不住点头,“我当然是很信任他的。” 已经很难说清楚,新城影业对汤贞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对于新城影业,汤贞在这一刻又象征着什么。在这个危急时刻,汤贞每一句不够确定的发言都会给新城影业内部带来士气的震荡,加深着旁观者的疑虑。“阿贞,你是被推出来给方曦和站台的吗??”有台下记者大吼道。 汤贞说得有点口干了,他抬眼注意到了那个记者,露出一个笑容来:“不是的。” 不管汤贞本人是为何在第一时间为新城影业频频抛头露面,他个人的号召力和影响力确实是巨大的。特别对于中国的年轻一代,千千万万的歌迷影迷相信汤贞的每一句话。他们说阿贞从不说谎。 一直以来许多人将方曦和当作汤贞演艺事业的原罪。这一刻,粉丝们站出来呼吁:“阿贞为人正直!方曦和是中国电影市场最大的伯乐!他是清白的!” 七月二十二日,有报道称,北京市公安部门已经为方曦和成立了调查专案组。 “……无论傅春生、汤贞等人如何竭力维持此次新城电影节的平稳进行,营造‘表面和平’,新城发展都必将遭受重创。作为创始人,集团绝对的权力核心,方曦和给新城发展烙下了太深的个人烙印,他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将使这个企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七月二十二日晚,周子轲坐在车里,车停在汤贞公寓楼下地库。零点一过,周子轲的手机便震动起来了。周子轲漠然望向窗外,他等了一天一夜,这一刻终于看到汤贞的保姆车从地库入口开了进来。 * 汤贞不用小齐小顾他们陪伴他。汤贞下了保姆车,独自进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汤贞的后背就贴到电梯金属冰凉的墙壁上去了。 梁丘云打爆了小齐的电话,他勒令小齐开车带汤贞回公司,不要再去新城国际电影宫。天天则在电话里告诉汤贞:“你不要再烦我了,也不要再烦甘清了。” 汤贞告诉他,现在外面情况很乱,甘清随时会被警方盯上:“你快回家!” “我没有家,”骆天天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甘清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天天根本不吃汤贞那一套了。无论汤贞怎么费尽口舌,怎么试图让他离开甘清,天天都不听从。他说,他不想再要汤贞挑剩下的机会了,他要和汤贞同样的机会:“甘清能给我,你能给我吗?” “别说你能给!”天天就像是猜到了汤贞会怎样回答一样,“一次你能给我,你能给我一辈子吗?” “你什么都有,你一直什么都有……我只有甘清了,现在甘清还没被抓,”骆天天说,“你去好好操心方曦和吧。” 汤贞的耳边始终无法安静下来。新闻播音员没有感情的通告,傅先生心急如焚的恳求,媒体记者步步紧逼的追问,歌迷影迷们声嘶力竭的声援……评委会主席斯坦利·怀尔德先生的经纪人今天给汤贞打来电话,质问他新城国际电影节主办方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困境。到了夜里,汤贞又不得不在傅先生的请求下同众多的银行高管吃饭,那一杯杯酒端过来,汤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 “以前在北京这个地头儿上,可有过不少方老板被抓的传闻,”其中一位银行高管酒后吐真言,“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啊,这回来真的啦!” 另有一位银行高管耳语问汤贞,知不知道方老板在苏丹的油田经营得怎么样。 汤贞很茫然:“我不清楚。”他连方老板有油田的事都不知道。 那高管的眼神在汤贞脸上瞧来瞧去,把汤贞一张脸孔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笑道:“真不清楚啊?” 傅春生与他们推杯换盏,跟随傅春生来的新城发展团队里,有几个年轻中层是二十一号随方曦和一同被带走,二十二号下午得以释放的。此刻他们也频表忠心,说是要为新城发展的未来奉献终生。 银行高管们临走时说,几家银行对与新城发展之间的合作一向非常重视,方老板是人中豪杰,现在局势尚不明朗,谁也不敢对未来打包票:“我们也在承担风险啊,傅先生,只能说尽可能地给你们更多支持,毕竟合作这么多年了,谁也不能趁火打劫不是。还望方老板尽早有好消息,早日平安归来。” 汤贞也问傅春生:“傅先生,方老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春生面露苦色。也许是觉得汤贞年纪还小,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他只说:“小汤老师,真是辛苦你了。” 汤贞打开家门,看到里面灯黑着,是一片冷寂。 汤贞脚步软软的。 在他身后不远,另一扇电梯门滑开。一位年轻人手握着车钥匙黑着脸走进走廊,朝他背后走过来。 * 周子轲似乎是没有立场来要求汤贞的——零点过了,汤贞过去总问他有没有长大,有没有成人。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了。 他长大成人了。 他应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男友?还是一个弟弟,一个受着汤贞这么长时间以来照顾的小朋友? 汤贞一身醉意,酒气,回头发现周子轲朝他走过去。汤贞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只是呆呆望着周子轲的脸。 门被关上了。汤贞膝盖站不住,整个人倒在沙发里。汤贞一身骨头都仿佛被大量高浓度的酒精浸泡软了。 “别闹了,小周……”汤贞明显喝得很不舒服,一张脸皱起来,小声念叨,“我喝多了,现在挺难受的……” 他可能怕自己随时会呕吐出来,在小周面前呕吐,是他怎么也不想的。他也觉得自己在太多人身边待过了一晚上,一身的气味都很臭。 周子轲根本不听他的话。 汤贞睁着一双醉眼,朦朦胧胧的。 周子轲越发觉得,他的所有情绪在这样的汤贞面前都像是无理取闹。 “今天是我生日。”周子轲轻声告诉他。 汤贞的身体僵了一僵。 汤贞这个人,对周子轲再如何的照顾,如何的好,都总像是有所保留。就是这点保留,时间越长越令人介意,让人不能满意。汤贞又有他的固执,他对周子轲的迁就从不是无底线的。可他的底线到底是为谁设立,他的固执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周子轲压在汤贞身上,看着他的脸,冷静地问,“所以才会一直没有反应。” 汤贞愣愣看着他。汤贞摇头了。 七月二十三日,夜里零点二十七分,郭小莉从停车场匆匆赶上来。她眼妆花了,在门外按门铃,没有人开门。郭小莉只得按下密码,自己把门打开。 一走进玄关里,郭小莉便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酒精味,异常浓郁。 “阿贞?”她叫道,“阿贞??” 家里没有人。客厅沙发上空空荡荡,几个房间都不见人影。 郭小莉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噔噔”直响。仔细分辨,郭小莉叫“阿贞”两个字都是颤抖的哭腔。 郭小莉找不到汤贞的人了。她坐到了沙发上去,垂着头,一头卷发披散下来。 片刻之后,郭小莉拨通了电话,她强忍哭声:“小齐,你把阿贞弄到哪儿去了?零点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不知道小齐在电话那头匆忙解释了什么,郭小莉愣了一阵子,又问:“你们一块儿把他送回家的??” 郭小莉又匆匆拨新的号码,她双眼通红,手指发抖,对着一只小小的手机拨了一次又一次,可根本没有新城影业的人能告诉她傅春生的私人号码。“你们到底把阿贞又藏到哪儿去了?”她朝对方吼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肯把他放回来??” 卧室深处的角落里,一扇衣柜门露着一条缝。周子轲人高腿长,被汤贞这么带进大衣柜里,他很不舒服,又不高兴。他听到了郭小莉的声音,他要出去见她,可汤贞双手把周子轲的手拦着,汤贞也躲在这小小的黑暗中,汤贞伸着脖子去不停吻周子轲的脸和嘴唇,汤贞一次次试图攥住周子轲想要推开门的手,汤贞的全身心都在哀求他了,求周子轲不要出去,不要发出声音。 郭小莉在外面怒骂,要新城影业的人把阿贞还给他。周子轲坐在衣柜下面柔软的衣物上,感觉汤贞正亲吻他的嘴唇也变得湿润,有股咸味。 他们也不知道郭小莉在外面客厅里坐了多久。不知道郭小莉深夜来到汤贞家,是想要找汤贞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两个躲得匆忙,衣衫不齐整。周子轲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事。 汤贞两个膝盖跪在不平稳的衣物上,他两条胳膊搂住小周的脖子,还在低头亲吻小周的嘴唇。似乎对汤贞来说,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暂时安抚小周,转移走小周注意力的办法了。 郭小莉的哭声又从客厅传来。郭小莉对毛总不住哭诉。 “方曦和真的出事了……”郭小莉说,“阿贞该怎么办……” “阿贞已经被找去陪了两天了,方曦和刚出事啊……才刚出事啊!” 汤贞的两只手把小周的耳朵急忙捂上了。 汤贞低头轻轻亲吻小周的嘴。 郭小莉口中絮絮不停,对毛总倾诉,说小齐去帮忙,小顾也去帮忙,那个傅春生一句话也不讲,就只会道歉,阿贞被他们灌了那么多酒,方曦和才刚出事,阿贞就被人这么欺负,搂搂抱抱的,在酒桌上受那些人的骚扰,就为了他们新城影业…… “如果方曦和出不来了……”郭小莉颓然道。 周子轲只感觉汤贞的手心热乎乎的,软软的,贴着他的太阳穴。汤贞两只手还捂在他耳朵上,周子轲伸手把汤贞搂过来了,搂进自己怀里,他把脸埋进汤贞胸前去。 他喜欢这个地方,喜欢汤贞的家。连汤贞的衣柜里也仿佛有股香气,是汤贞衣服里常有的那股香气。 外面逐渐安静下来。谁也不知道郭小莉在做什么,又或者为了什么继续哭泣。 “我一天一夜没吃饭了。”周子轲突然说,在汤贞胸前用气声讲。 汤贞眼里有光不住闪动。汤贞把小周的头抱在怀里,还捂着小周的耳朵,紧紧抱着。 * 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五点,汤贞裹在一件外套里,戴着口罩,在傅春生的陪伴下等在北京市某看守所门外的车中。 天边微微泛了些日出时的光芒。汤贞抬起头来,他有些困倦,愣愣望那太阳冒出的光彩。 车门从外面打开了,汤贞有意识地避让。先进来的是怀里抱着孩子的辛明珠,她用围巾蒙住了脸,再是方曦和的私人律师詹玉龙。詹律师上了车,门外的保镖立时把门关上,遮挡住一切偷拍的视线。 所有人都望向了詹律。詹律师低头用手机快速地编写短信,然后又打电话,拜托对方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一个叫“小秦”的人。 车往新城国际电影宫的方向开。詹律师讲完了电话,回过头来面对车内的一干人等。他心情看起来不错,脸上带着微笑,不知是事情真有那么顺利,还是他想先安抚所有的人:“方总让我带话,说他在里面生活得不错。这几天发生了很多突然的状况,他心里有数,让各位不用担心,并且,他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 辛明珠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方麟,她红着一双泪眼,缩在长围巾里低头不语。 詹律师又单独和傅春生、辛明珠去房车后端商谈。今天没有人身边带了秘书或助理,车里很安全。汤贞在车窗边坐着,他低头瞧了一眼震动着的手机,发现是费静发来一条短信。汤贞摘下口罩,坐到了詹律师面前。詹律师一见他就道:“汤贞老师,方总知道你受苦了。” 汤贞面色尴尬,转头看了一眼傅春生。汤贞问:“方老板很快就能出来了吗?” “应该很快,”詹律师说,“当然事情还要面对。不过我已经竭尽所能,尽我的全部力量,帮方总组建了一支国内最强大的黄金律师团队——对了汤贞老师,之前那笔钱……是您付的吗?” “什么钱?”汤贞问。 詹律师瞥向了前面的辛明珠。他说:“方总的账户虽然被冻结了,但他还不至于要用到你的钱。他说,请你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 汤贞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我当时是……怕……”汤贞只说了几个字,不再说了。 “有句话,方总还让我一定亲口转告你,”詹律师声音更轻了,连汤贞都要低下头来专心听才能听清,“方总说,他大概想到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说,他不会怀疑你。” 汤贞听了这话,抬起脸来,眼里都是意外。 “他还说,他从来都不后悔善待你。” 车未到电影宫,詹律师就下车了。汤贞还独自在房车后面坐着,很是茫然。傅春生在车里打了几个电话,便到汤贞身边来坐下:“小汤老师,今天还得麻烦你出面了。” 汤贞后知后觉,抬头看他:“出面做什么?” 傅春生拿出一张单子,说是詹律师给他们的建议。现在方总不在,谁也主持不了大局。“‘华语电影风貌’不能再上《春永到》了,这个关口,之前方总对《狼烟》注入了那么多资金,现在临时撤下只会引起更多的猜疑和传言——” 汤贞看他,不解地问:“《春永到》?” 傅春生还在对着手里一张单子细讲,听到汤贞乍然一问,他猛地闭上了嘴。 傅春生细想了想,对汤贞叮咛嘱咐:方总本人现在不在。对新城影业,汤贞就是如今最大的金字招牌,是那件皇帝御赐的黄马褂。只要汤贞安然无虞,外界就知道方总还有实力,还能东山再起。新城影业也平平安安,可以顺利度过这次的危机。 “这么多年一起过来了,”傅春生对汤贞道,“小汤老师,这段时间您得撑住了!” 汤贞听了他说,自己点了点头。汤贞抬起眼来:“我能问个问题吗?” “您问。”傅春生说。 “方老板这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汤贞问,难以置信,“难道和我有关吗?” 傅春生一听这个,困惑地紧眨了眨眼:“我也不太清楚。” 与此同时,新城国际电影宫,由香港导演丁望中执导的现代反恐动作影片《狼烟》首映式已经在紧张地筹备了。丁望中早早就到了现场,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和现场工人不断协调着首映式的装潢布置。 梁丘云也给汤贞发去短信:“阿贞,我马上出发去电影宫了。今晚狼烟终于首映,你会在我身边吧?” * 周子轲在那柜子里不知不觉睡过了一夜。 也许是里面太舒服了,又有好闻的味道。周子轲便心甘情愿,继续做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 醒来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柜门滑开了,光照进来,周子轲眯起眼睛。 汤贞留下了一张字条。 小周,我在尤师傅那订了份餐,你醒了以后记得去吃。我可能暂时不能陪你,你的胃病刚好了没几个月,要记得按时吃东西…… 汤贞的手机一直在震。 电影宫首映大厅,后台的更衣室里,汤贞透过镜子,仍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肩膀上的咬痕,因为出了血,结成厚疤。汤贞早起出门前尝试遮过一次,可这疤太明显,蹭着蹭着便又会裸露出来。 更衣室外尽是艺人嘉宾、媒体记者。汤贞严严实实扣好了衣领的纽扣,又把参加首映礼的外套穿上,才稍微更安心了一些。 门一推出去,一大群人正在等他。温心挤过来了,口中喊着汤贞老师,你手机有电话。梁丘云在化妆镜前与《狼烟》团队正一同接受首映前最后的采访。听见汤贞出来了,梁丘云回头:“阿贞,这里!” 汤贞从温心手中接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十一位数字过于熟悉了,汤贞下意识就把屏幕反过来贴在自己衣服上。他朝《狼烟》剧组走去,坐到梁丘云身边的时候,汤贞只得把手机按灭。 “是真的,确实是真打,”武术指导洪瀚伸手拍着梁丘云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对记者道,“我当时说,学会那些架势、套路,那就很足够了!可阿云他自己在片场总研究,过来问我,我说不行,不能学,太危险——” 一旁丁望中嘴里叼着根烟,也对记者们说:“他不是专业武行出来的,一个普通人,基本功也没有练过,学了就是受罪。” “我很不想教他,”洪瀚道,“但后来我发现阿云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学,又能吃苦,那我只能教教了。” 梁丘云听着旁人对他的调侃,对记者们的镜头笑。梁丘云低头去瞧汤贞的脸。 汤贞趁着他们聊天的间隙,偷偷透过两只手心的缝隙去望自己的手机屏幕。塞满未读短信的收件箱里,有前辈、同行老师发来的关切,也有朋友、合作伙伴劝他小心谨慎的建言。 当然也有那个男孩子的追问:“以前都无所谓了,汤贞,今天你真的不能陪我?” 汤贞一下子合上了两只手心。 记者们要梁丘云撸起衬衫袖子,为大家展示他厚实雄伟的肌肉力量。只是展示还不够,像是怕没人关注,记者们又要汤贞和梁丘云现场表演掰手腕。当然了,比赛过程与结果,全都在梁丘云单方面放多少水的掌控之中。 他两个人无论身材大小,手臂尺寸,都不在同个量级。今天到后台来的记者都经过新城影业方面的特别筛选,他们不能问别的,只能问与《狼烟》有关的问题。等把主创一一采访完了,记者们才一窝蜂涌到了汤贞面前,对着汤贞独自拍摄起来。 汤贞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并没有受到“方曦和被拘”事件的影响。汤贞在接受采访时也再一次说,新城影业目前一切正常,他作为评委之一,也一直在参与电影节各项流程,没有什么问题。 梁丘云走出更衣室,轻声迈步上楼,到电影宫无人的消防楼梯口接听一通突然打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预祝他首映成功。“没什么别的事,以后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梁丘云对电话里说。 “梁丘先生,”对方及时叫住他,“汤贞和方曦和到底是什么关系?” 梁丘云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蔡老板想知道,汤贞对方曦和的事儿到底知道多少,他是方曦和什么人?” “阿贞只是心热。”梁丘云告诉他。 汤贞还被记者们围着聊天,聊《狼烟》的缘起,聊汤贞从中牵的线,也聊新城影业的投资。梁丘云从外面进来了,同时来的还有 mattias 的经纪人郭小莉:“快把西装穿好,等下就下楼了,怎么还在外头打电话!” 汤贞这时候回头,看到了郭姐。郭小莉昨夜在汤贞公寓里一个人崩溃到哭泣,汤贞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今天再见她,郭小莉重新做了头发,化了妆,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很好,也是没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一见汤贞,郭小莉便走过来笑着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完全不提昨夜的事。 “都准备好了。”汤贞心里柔软得很,对她说。 郭小莉伸手来揽汤贞的肩膀。汤贞也握住她的手。 “阿贞,”梁丘云从更衣室门口叫他,“阿贞,帮我个忙。” 媒体们的镜头都打开着。众目睽睽,汤贞走到梁丘云身边,看了一眼梁丘云那条怎么系也系不好的领带。汤贞笑了一声,伸手给他系。 “郭姐,”一位记者从旁边对郭小莉殷勤道,“过了今晚,您手下这两位爱将,就要一齐飞黄腾达了!” 郭小莉听了,仿佛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她嘴角努力拉扯起来,眼尾却始终僵硬着。“承您吉言,承您吉言了……”她对那记者说。 另一位记者也看向这边儿:“咱们郭姐心里这块儿大石,也得有五年多了!” 汤贞在公司就经常给小练习生们系领带,很快也给梁丘云系好了。 “阿贞,你真是我的福星。” 梁丘云看着他,悄声道。 汤贞抬起头,与梁丘云俯视他的目光撞在一块儿。这时丁望中导演过来了,站到汤贞、梁丘云中间。上次见面时丁望中还连抬头看汤贞一眼都不敢,这会儿也许是喝了一点酒,他表现得自然了许多。“阿贞老师,有今天的首映多亏有你的帮忙。”丁望中恳切道。 汤贞听在耳朵里,也没听出什么异样。倒确实是他从方老板那里找来了这个机会。“《狼烟》一旦成功,就是方老板要谢谢丁导了。”汤贞对他说。 业内早有多家公司和评论员媒体参与了《狼烟》的内部试映会。故事讲述在上世纪末的中国香港,时局不稳,面临亚洲金融风暴的摧残,经济下滑,社会动荡。一伙来自中亚的恐怖组织在香港秘密扎根,短短几年,他们在香港地区根深叶茂,火速发展起来。 新世纪之初,来自香港的问题接连不断,街头骚乱致使伤亡事件频发,大火烧毁了一栋又一栋笼屋,大量的贫民流离失所。滚滚的浓烟背后,每起事件都笼罩着恐怖组织的阴影。香港地理位置特殊,政治地位敏感。驻港部队频频受制,来自中国大陆的年轻警察秦湛经过了全国选拔,临危受命,只身潜入香港,他不惧生命危险,以过人的胆识和魄力一次次闯过了敌人设下的陷阱,运用军方的高科技武器阻止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犯罪阴谋。 在香港暂居的四个月,秦湛化身大陆来港的打工仔“阿云”,寄住在一处隐蔽的笼屋中。他的邻居多是些靠领救济金生活的阿公阿婆,对初来乍到的“阿云”从排斥到接纳,慢慢的,又到照顾。“阿云”受伤是阿婆的女儿亲手帮他包扎,“阿云”夜里回家没得饭吃,隔壁阿公放在窗边的碗里给他专门留了一口。 终于有一日,恐怖分子的眼线发现了秦湛的藏身之处,熊熊大火将这片笼屋彻底消灭。火光冲天,贫民们伤亡惨重,秦湛背着阿婆逃出笼屋,他身份暴露,收到上级指令,必须紧急离港。秦湛却不能忍受“亲人们”受他的连累,遭此劫难。他将受伤的“亲人”救助出来,忍着悲痛,深夜出击,驾驶一辆残缺不全的报废车辆穿越重重火线,像一匹孤狼,单刀直入恐怖分子的地下基地。 影片结尾,维多利亚港平静的海面骤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位于海面下的犯罪分子基地在连番爆炸声中轰然瓦解。就在香港警察组织人力,沿着港口深入搜查的时候。一块浮木将伤痕累累生死未卜的秦湛托了起来,在南海海面越飘越远。 “狼烟四起,有敌来犯。”这句秦湛无数次收到的任务指令,也成为了《狼烟》所有版本海报上的统一标语。影片前期以快速的镜头描绘出香港的社会动乱,小警察秦湛在警察局不受上司的重视,怀才不遇,在全国公安内部选拔中拼死夺得了第一。初来香港,秦湛又因为语言不通,闹出不少笑话,每次任务都是运气刚刚好,他急中生智,才得以惊险过关。他来自大陆,免不得受些阿公阿婆们的偏见,可秦湛为人善良,家中亲人早亡,他便将这些老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对待。真心换得真心,丁望中拍惯了杀人枪战戏码,用心描绘其中这些穿插的小桥段,更让观众的心紧紧揪在秦湛的身上。 止于暧昧的爱情戏份发生在“阿云”和邻居阿婆的女儿家慧之间。家慧是个普通港女,刚刚察觉到“阿云”的双重身份,他们的家就被彻底烧毁了,而“阿云”就此消失,像他们被烧毁的家园,就此不复存在。 作为一部反恐题材动作片,《狼烟》前后结构完整,剧情细腻,有笑有泪。无论是前期小警察秦湛参与全国选拔,还是中期在香港一次次完成任务、虎口脱险,乃至后期大结局时的惊险刺激大场面,都凝注了丁望中执导枪战片以来所有的经验和心血。业内看过的知道它好,知道丁望中下了功夫,可观众的反应会是什么,并没有人敢十分确定。 丁望中坐在首映大厅的最后一排。他手里紧张地握着支笔,观众笑了,他在手心里划一道,有观众啜泣起来,他在手心里又划一道。最后大结局时,全场安安静静。到片尾字幕走完,大厅的灯忽然亮了起来,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回头注意到了丁望中。丁望中站起来了,身边的剧组成员与他拥抱,在影片中饰演秦湛的梁丘云也走过来了。丁望中手心漆黑,他在掌声中向观众们真诚地鞠下九十度躬。 梁丘云的反应比剧组许多人要慢的多,“成功”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他跟随主创团队走上台去。主持人满面激动,一脸崇拜,上来就要与“秦湛”拥抱,把梁丘云吓了一跳。 台下观众齐声欢呼他的名字。“阿云!”“阿云!”“阿云!” 有女观众疯狂尖叫:“梁丘云!你怎么这么帅!!你怎么能这么帅!!” “我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 梁丘云在台上的反应有些拘谨。看上去,他倒真有几分像是那个初来香港的小警察秦湛了。“阿云为人很好,善良,又勤奋,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觉得他和秦湛的面目很相像,是个老好人,”丁望中在台上举着话筒,对观众们道,“然后呢,有一个故事我已经对记者朋友讲过很多次了,在一次意外车祸中,阿云救了我,救了我的同事,相当于也救了我们《狼烟》这部影片。” “那一天,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感受到他内心的魄力,那种真实的勇气,包括后来我们在片场拍一些很惊险的动作时,阿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危险的,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魅力——当秦湛被恐怖分子逼上了绝路,他悲愤交加,内心压抑的兽性、血性,突破了上级的命令,一下挣脱了锁链——”丁望中揽过梁丘云的肩膀来,动情道,“你看着他你就会觉得,这个男人,我们的中华男儿,只要你给他机会,他什么都能做到!他无所不能!” 掌声如雷,在首映大厅里轰然作响。无数的观众吹起了口哨。梁丘云愣愣看着台下,听着身边人不住称赞他,听着观众们又一遍遍呼喊起他的名字。这时汤贞也被主持人请上台来,梁丘云也许是过于不自在,他下意识就伸手把汤贞搂住了,他也许更习惯汤贞在场时有这样的掌声。 汤贞在梁丘云身边也一直鼓掌。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汤贞笑着,把手掌都拍红了。 台下有国内的记者,也有海外的电影媒体。他们平日里看多了美式商业片,对中国也逐步发展出属于自己成熟的电影工业颇感兴趣。一个个问题抛上来,丁望中的回答不外乎是尊重观众的喜好,立足中国本土。“还要感谢,方曦和先生对我们的大力支持!”丁望中突然说,台下媒体观众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就听丁望中道,“不然我们不会有这么多钱来拍摄这么多、这么大的场面!真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谢谢他!” 中国新城发展掌门人方曦和的锒铛入狱,使得《狼烟》首映在全球媒体前获得了空前关注。无论汤贞还是梁丘云,都在首映采访中对方曦和先生表达了真诚的感谢。当晚,有媒体评价道,方曦和在梁丘云身上砸了这么多年的钱财,在这个遭难的当口,梁丘云终于有机会回报他了。 已经没有人再嘲笑梁丘云是什么“票房毒药”“赔钱货”了。从新城国际电影节里传出消息,观众反映强烈,丁望中新作《狼烟》引爆全场,就等定档。 “丁望中,宝刀不老!”影评人这样感慨。 “梁丘云怎么能拍得这么帅!我都认不出他来了,他不是长得特别土吗?”年轻女性观众这样讨论,“难道他也是大银幕脸?” “我靠,梁丘云那车是他自己开的!太牛逼了!那车后底盘都烧没了!油箱怎么能不炸呢?”男性观众们七嘴八舌地讨论,“难道油箱在前头?他不怕死啊?” 梁丘云在台上接受采访,他说,在《狼烟》的拍摄过程中,确实每天都有危险事故发生,导演也提前告知他,擦伤碰伤都是轻的,万一真出现了大的失误,残疾甚至更严重的……都是有可能的。 “但我们没有放弃,丁导没有想过放弃,我也没有,”梁丘云在采访最后说,“我们等到了这一天。确实这一年我们付出了很多,但这一切都值得。” 全场掌声雷动,有影评人称,这也许会成为中国商业动作片新的一座里程碑:“方大老板名下挂上了崭新的一枚金章!新城影业可以开香槟庆功去了,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首映结束后,许多电影公司的负责人来到后台,专程与丁望中和《狼烟》主演梁丘云握手。温心给汤贞倒了杯水喝,正好身边一位记者问汤贞:“阿贞,你和阿云一起相互扶持,走过了这五年。眼下阿云获得了这种成功,你下半年还要继续去法国发展吗?” 汤贞听了这话,拍红的手心把水杯握着。他脸上还有笑容,实际上他已经激动了快一整晚了。他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梁丘云先从人群中间过来了。 “阿贞的工作安排很久以前就定好了。现在还不知道新城影业那边打算以后怎么办,但 mattias 这边是不会改变的,我们还会一起活动,下半年还有巡演。”梁丘云对那记者道。 女记者原本好端端地采访着汤贞,乍一见梁丘云过来,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阿云,你今天在电影里真的好帅啊!”她轻声感慨道。 梁丘云还不习惯被人夸张得这么频繁,他的头向后一靠。反倒是汤贞听了一直笑。梁丘云低下头看了汤贞几眼。 他伸手在汤贞头发上揉了一把。 “一会儿等等我,送你回家。”梁丘云弯下腰,在汤贞耳边说。 万邦娱乐今天也来了一名负责人到场观影。走到梁丘云身边握手的时候,这位负责人说:“陈总一直很看好你。” 在梁丘云身后,丁望中正与别的一群老板聊天,他说《狼烟》第一部 如果票房理想,确实有拍摄续集的计划:“打算去云南、缅甸那附近——” “麻烦您替我谢谢陈总。”梁丘云对那位万邦负责人讲。“梁丘先生,我多说一句,你别见外,”那负责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你以后就不是寻常人了。” 梁丘云看他。 “像刚才那种场合,都是高规格的媒体,就不要再和汤贞老师那么搂抱了——” 梁丘云听了,也不与他握手了。谢谢他便走了。 小齐的车停在停车场里,隔壁是梁丘云助理小孟开的车。电影宫游人散了,丁望中和他的香港团队要一齐去庆功,这个夜晚,新城影业还有什么麻烦与他们何干。梁丘云说要先把阿贞送回家再过去,便与他们分开了。 一整天了,为了应付各式各样的采访,汤贞喉咙干哑,早就一句话不想多说了。梁丘云要送他回家,汤贞知道他高兴,也没拒绝。汤贞给还在詹律师那儿开会的傅春生发短信道:“首映一切顺利,不用担心。” 发完了短信,汤贞又翻了翻收信箱。没等他看清楚,梁丘云就从背后走过来了。 “小齐怎么还把车开来了。”梁丘云伸手搂过汤贞的肩膀,让汤贞坐进小孟的车里。他又走到小齐车窗外,让小齐自己开车回家。 小孟开的这辆车是新城影业专门租借给参加首映礼的主创成员的。汤贞坐进车里,小孟从前头笑道:“汤贞老师来啦!” “嗯。”汤贞笑着应道。 梁丘云西装革履,从车外面进来了。 小孟踩下油门,让车子慢慢滑起来了。他知道他老板拍了一年多的卖命电影,今天首映了,是大获成功。 “唔……云哥……唔……”汤贞被堵上了嘴,他没有准备,想要挣扎,却出不了声音。梁丘云拽开他自己的领带和衬衫纽扣。 小孟目不斜视,在路上把车开得平稳极了。 他听到云哥的声音:“阿贞……我成功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汤贞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哭腔,手指努力去拉扯小孟驾驶座的座椅外套。可小孟无动于衷。 “别怕,别怕……阿贞,你明天有工作安排吗?嗯?” 小孟听着汤贞还在后面竭力挣扎。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汤贞的鞋底在座位后面使劲蹬,可汤贞根本不是梁丘云的对手。 汤贞又拼命挣扎了一阵子,突然间,汤贞不动弹了。小孟不敢看车内后视镜,只听到颤抖着的喘息声传来。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半年来云哥在《狼烟》片场熬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小孟都看在眼里。 “都是谁做的?”就听梁丘云阴森森地问,屏住了呼吸,声音崩溃,“方曦和吗?” 第113章 小周 27 七月二十三日深夜,小孟将车停在了亚星娱乐大楼楼下停车场。梁丘云并没有立即下车,他掰住汤贞的两只手,压抑着怒火,检查自己苦苦得到的奖杯是否保有那层完整的金漆。 汤贞两只眼睛睁大了,头被紧紧卡在车门和座椅的夹角中,眼睛仿佛是透明的。 是谁干的。梁丘云问。是不是方曦和。 不是。汤贞颤声说。 那是谁,你告诉我。 汤贞摇头。 是谁欺负的你,你说! 汤贞说:没有人欺负我…… 阿贞! “没有人欺负我……云哥,是我愿意的……” 梁丘云气恼极了,他深呼吸着,把汤贞从座椅里拽了出来。这早已经不是梁丘云记忆之初的那个阿贞了。 亚星娱乐大楼到这个时间还在加班的,也就只有郭小莉和音乐节团队几个人了。梁丘云大步上楼,手紧紧攥住了汤贞的手腕,他强迫汤贞和他一同上楼去见郭小莉。 在亚星娱乐这个地界,梁丘云的步伐很少这样稳健。过去,他总是呆在角落,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郭小莉从楼上接到梁丘云的电话,便在办公桌上摆出三只红酒杯,见梁丘云推门进来,郭小莉手攥着一瓶红酒,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幸好毛总今天送来一瓶酒,咱们自己也庆个功——” 汤贞被梁丘云从门外用力拽进来了。郭小莉一眼看见汤贞夹克外套里面不齐整的衬衫领子,看到汤贞脸上那慌乱的恐惧的神色。汤贞手腕被攥出一整圈的淤红。“怎么了?”郭小莉问,她又看梁丘云,“这是干什么?” 汤贞不肯进郭小莉的更衣室,更不愿意脱掉外套。他一向温顺、听话,来北京七年,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反抗过郭小莉的意见。郭小莉、梁丘云,对汤贞来说,这就像是两座大山,一左一右,从他的少年时代起保护着他,支撑着他。 “……我不……”汤贞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郭小莉蹲在他面前,汤贞脸色苍白,深呼吸着,坚定道,“我不想……” 他不想什么呢?不想脱衣服,还是不想被人看到,不想被人窥见他努力隐藏了大半年的秘密。 “阿云,”郭小莉见汤贞这个模样,心里越发没底,“你是不是看错了?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汤贞低着头,呼吸越发颤抖了。只听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狼烟》后台,阿贞在更衣室里换衣服……” 郭小莉听到梁丘云补充道:“我看到他身上到处是伤。” 郭小莉一脸焦急,忙低声下来问汤贞:“到底怎么回事?遇到什么事了,你和郭姐说,啊?” 汤贞垂着脖子,用力深呼吸了一阵子。汤贞抬起眼看郭小莉:“我真的没事……” 郭小莉的办公室里一片凌乱。她走去走廊另一端的资料间,打开灯,张开了行军床。经常有员工深夜加班在这里休息,郭小莉抱出自己放在公司的被褥枕头,铺好床了,招呼汤贞进来。“郭姐知道你累,”汤贞被郭小莉拉着坐在床上,他看着郭小莉润湿了的眼睛,“这几天你太辛苦了,阿贞。没事儿,啊,你休息一会儿,郭姐去和阿云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郭姐都在你的身边。” 资料间的门关上了。走廊里一时无人。深夜,偶尔能听到从郭小莉办公室爆发出的争吵。 “小齐和小顾在场?”梁丘云大声问,“你知道阿贞是被谁拉去陪谁的,小齐和小顾在场有什么用?” “阿云,你小声一点!” “我就说,方曦和都进去两天了……” “你先不要这么胡乱猜测,阿云,方老板兴许过几天就出来了,有什么事到时候我们——” “真的?” “什么真的。” “他要出来了?” “阿云,有些事情……” “郭姐,阿贞不能再和方曦和合作了,不可以再和新城影业来往了!” “我、我知道。” “以后都不能再和方曦和有什么瓜葛了!郭姐你知不知道方曦和到底得罪过多少人,得罪过什么人?阿贞现在风口浪尖在外面这么抛头露面,为方曦和说话,这只会把他自己往火坑里——” “我明白,”郭小莉说,“阿云,我明白,我明白……我会劝他的,我们一起劝他!” 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还有阿贞受的那些伤……”他这会儿倒冷静下来了,“阿贞到现在还在遮掩,还在为那些人开脱……” 梁丘云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了。他快步下了楼去。小孟的车还停在原地。梁丘云打开了车后门,从存放烟灰缸的位置里抽出一个扁扁的盒子,随手塞进裤袋。 他重新上楼,好整以暇,推开郭小莉的办公室门。郭小莉还坐在椅子里披散着头发发怔。梁丘云走过去安慰了她几句。“就算方曦和以后出来了也没关系,”梁丘云西装革履,握住了郭小莉那双满是茧子的手,给她打气,“只要郭姐你和我保持清醒,把阿贞保护好了,他就不会再受到伤害。”郭小莉听着这话,抬起头看了一眼梁丘云。她已经太累了,连续几夜睡不好觉,今天好不容易有了《狼烟》的一点好消息,又被眼前的事情冲散。梁丘云给三支酒杯分别倒上了酒,他拿起其中一支,塞到郭小莉手里,与她轻轻碰杯。梁丘云蹲下身,他看上去那么听话,对郭小莉说:“我真的要成功了,郭姐。” 郭小莉捏着酒杯,低头看他的脸,再累也忍不住笑了。最早安排梁丘云和阿贞一同出道的时候,郭小莉也许真没想过这个大男孩能撑到现在。“首映这么成功,肯定会成功的。”郭小莉和靠过来的梁丘云拥抱了。 “我去看看阿贞睡着没有。”梁丘云拿了剩下的那杯酒,对郭小莉说。 郭小莉道:“你不要吵他。阿贞太累了,有什么事等他醒了再说。” 梁丘云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靠近资料间的时候,梁丘云就听到从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小老鼠,在偷偷做坏事。 他伸手一敲门,那窸窣声立刻消失了。 “阿贞,睡了吗。”他说着,推开资料间的门。 行军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块。汤贞背对着他,在黑暗中蜷缩进被窝里。 梁丘云关上门,打开了资料间天花板上的灯。 他把手里红酒杯搁在资料柜上。柜子的抽屉零零散散开着,这里到了夜里一向混乱,只有第二天工作人员来上班才会整理。梁丘云从打开的抽屉中随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看,是一个叫“肖扬”的男孩填写的练习生报名表格。 “阿贞,”梁丘云走到了行军床边,俯视着还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汤贞,“今天我做错事了。” “你骂我吧。”他说。 汤贞的脸藏在被子里,听到这句话,汤贞一动不动。 梁丘云站在原地深呼吸起来。让谁听,都觉得他同样有着无尽的情绪,需要纾解。 “我知道有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就听梁丘云自顾自地说,“也许阿贞你已经忘记了吧。” “那时候我们都小,也不懂事,不知道听郭姐的规劝——” 汤贞像是闷了太久,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了。 他把外套穿得严严实实的,从行军床上坐起来。一向整洁的头发在枕头上蹭得有些凌乱了,翘起几缕。汤贞像是为了打断这一番话才坐起来的。 梁丘云认真望着汤贞的脸。 “我知道,阿贞,”梁丘云说,“我知道我们该忘了那些事了。但是,我……我还是会经常想起……” “你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云哥。”汤贞终于说。 汤贞半睁着眼睛,只看郭小莉小心盖给他的棉被,并不看梁丘云。 梁丘云吞咽的声音在密闭的资料室里听起来格外明显。 他攥了攥手心,又放开了。 “……好。”他声音不稳,答应得倒格外郑重。 听到他这样说,汤贞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起头,看了梁丘云一眼。 “云哥,你去找丁导他们庆功吧,”汤贞主动讲,他掀起被子,下床穿鞋,好像还心有余悸,“太晚了,我要先回家了——” 梁丘云点点头:“让小孟送你,我自己打车走。”他又说:“你别怪小孟,他什么都不懂。” 汤贞穿好了鞋,抬头又看他。 “不了,”汤贞犹豫道,“我给小齐打电话吧……你去参加庆功,总不能打车去。” 梁丘云不得不点头:“好。” 郭小莉倒给《狼烟》的庆功酒被塞到了汤贞手里。汤贞用手机给小齐打了通电话,小齐还没过来,汤贞便把这支酒接过来了。梁丘云还在对他道歉:“今天原本是个好日子,是值得庆贺的日子……我错了,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找郭姐,她这几天这么累,还要……” 汤贞喝下了郭小莉的酒,他酒量一向好,这点酒对他来说就像是水。他坐在行军床边,攥着自己的手机,低头道:“别再说了云哥。” “好。”梁丘云答应。 几分钟之后,汤贞的手松开了,他身体软软的,一歪头就倒了下去。手机从他的手心滑到了床下地板。梁丘云沉默着,从行军床下捞起那只手机。他手指飞快打开了通话列表,意外发现通话列表是空的。 只记录了刚刚拨给“小齐”的那一通电话。 梁丘云又去翻收件箱。 上面显示:0封邮件。居然也被提前删空了。 梁丘云用一只手把汤贞软绵绵的身体抱起来了,汤贞双眼紧闭,无法再反抗。不管如今的汤贞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抱起来还像梁丘云记忆里那么轻。时间紧迫,梁丘云把汤贞的手机关上,塞进了西裤口袋里。走出资料室的时候,他有意回头望了一眼郭小莉的办公室,那扇门掩着,梁丘云便抱着汤贞,静悄悄从亚星娱乐离开了。 周子轲睁开眼睛,已经是七月二十四日上午了。电视机开着,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吵得扰人。 不远处传来艾文涛的声音。 “什么玩意儿,《狼烟》?” “昨天从电影节回来的都说倍儿好看!” “弄张碟来啊——” 周子轲模模糊糊听着这些动静,只觉得头更疼痛。 电视新闻上说,昨晚,华语电影《狼烟》在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大获成功,著名演员汤贞到场助阵—— 周子轲很不舒服。他想翻个身去蒙上头继续睡。 “哥们儿,哥们儿?”是艾文涛忽然走近了的声音,“你手机响半天了,到底要不要接啊?昨天看你等一宿电话。” 周子轲迷迷糊糊把眼睁开。 他从艾文涛手里接过手机来。艾文涛还冲他笑得灿烂:“醒了吧?甭睡了,咱可十八啦!” 周子轲还没醒透,也没看清来电人是谁,他其实还没打算就这么再一次地原谅汤贞。 “子轲啊,睡醒了吗?” 周子轲半睁着眼睛。 他想把手机关掉了,这时吉叔在电话里着急道:“那个,昨天晚上,有个你们亚星娱乐公司的员工打电话来——” 都隔了一天了,周子轲想,汤贞还没来找他。 恐怕是真把他忘了。 “他说,说子轲你在公司一个人,”吉叔道,“吃饭不规律,饭也不合胃口。” 周子轲愣愣问:“谁?” “我也没问清是谁。他说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太清楚,没说几句就挂了。他说你有胃病,刚好没多久,让我们家里人多照顾你,多让你回家吃饭——” 周子轲挂了电话,从沙发上起来就去摸自己的车钥匙。他忍无可忍,从艾文涛他们身边闯过就出了门。 * 从那个糟透了的音乐节回来以后,周子轲独自用一天时间开车回北京。他以为他已经对汤贞彻底失望。他不想再寄希望于这样的等待。可当七月二十三日的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周子轲意识到,这个十八岁,他只想和汤贞一起度过。 “这个生日过完,我就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周子轲这样想。在地库里,他一等就是一天一夜。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外面天翻地覆,就是山崩海啸了,他也照样坐在他的车里消磨他自己的时间。周子轲的时间轴和别人的总不太一样。他习惯停在原地,习惯一成不变。 周子轲也许也害怕过。害怕真的结束。他希望汤贞陪他过生日。他想知道汤贞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也许——就像两个机械元件各自经过了打磨,最终可以完美地拼合在一起——如果只需要小小的改动,周子轲也许也可以考虑。 他已经做出了足够软弱的姿态——“今天是我生日。”“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事后想起这些话来,周子轲总觉得,如果汤贞还有一丁点喜欢他,汤贞也会留下的。 是因为周子轲哪里做的不对吗?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不给汤贞好脸色看,还是因为周子轲不想再躲躲藏藏,他想去见汤贞的经纪人。所以汤贞受不了了,汤贞害怕,于是就把周子轲彻底推远。 周子轲知道汤贞昨晚去做什么了,电视有直播——在那个电影节上,陪梁丘云,陪梁丘云,陪梁丘云。 现在汤贞还给吉叔打电话——周子轲一时也弄不明白汤贞从哪里搞来的吉叔的电话,他过去最痛恨身边有人去联系那个“家”。可现在,他应该怎么去痛恨汤贞。 汤贞像踢一个皮球,把周子轲彻底丢回去了。那些嘱托,听起来,汤贞是再也不打算要他了。 汤贞的电话关机,无论怎么都打不通。周子轲把车开得飞快,直冲进汤贞公寓楼下。他上楼,沿着电梯到了汤贞家的楼层。 汤贞并不在家。 是。昨天晚上汤贞还在陪梁丘云,他怎么可能在家。 周子轲转过身,一脚用力猛踹在汤贞家门上。 从进入亚星娱乐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要接受一样的规训:你们在一起,永远是一家人。 汤贞昏迷在床上靠窗的一侧。他还穿着昨夜的衬衫,他一向爱干净,爱整洁,这件衬衫却布满褶皱,包裹住他瘫软的身体。 汤贞闭着眼睛,睫毛扫下去,笼罩下两扇阴影。外面下着雨,雨水击打玻璃。室内昏暗,梁丘云坐在床的另一侧,低头用手中螺丝刀重新组装一个信号接收器。 组装好了,梁丘云便拿过麻布手套将手上的机油擦干净。他看了一眼闹钟,低头从床头翻找那只扁扁的盒子。药盒普通,看起来就是治疗肌肉酸痛的常见药而已,抽出来,里面是镇静药□□。 梁丘云掰下半片药,丢进一只杯子里。他又拉开抽屉拿另一种药,和□□掺合起来,在酒中摇匀。 针管拆开,把药液吸取进去。梁丘云走到床的另一边,从汤贞枕边拿了条毛巾——早上那次喂药时,梁丘云还没有经验,汤贞昏迷中无法吞咽,呛出来了半杯,险些出了事。这会儿梁丘云坐在床边,他把汤贞抱起来了,抱到自己腿上搂着,他用毛巾垫在下面捏开了汤贞的下巴,用针管朝汤贞嘴里注射少量的酒液。 等了一会儿,没见汤贞吐出来,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吞咽能力。梁丘云便又单手用针管抽取了一些酒,打进他嘴里去。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梁丘云却是不怕麻烦的。窗外的雨密密匝匝敲打在窗上,似庆典欢快的鼓乐。酒杯空了,汤贞微仰着头,湿润的睫毛闭合着,他的意志被抹消了,在此时此地,他的灵魂并不像肉体这样被需要。 梁丘云捏着汤贞的下巴,低下头去尝吻他。有很浓的酒味。汤贞的头紧紧卡在梁丘云的手臂和身体之间,仿佛梁丘云一用力就能将这块头盖骨捏碎。 这些年来,汤贞总是说,方老板没有欺负他,汤贞还说,方曦和是他们的大恩人。 昨天汤贞又说:是我愿意的! 在梁丘云看来,汤贞着实已经身陷囹圄,无可救药了。 “等我晚上回来,阿贞……”梁丘云把汤贞抱得更紧了些,他让汤贞的脸蛋贴着他的,梁丘云又亲了一下汤贞的脸,他抬头望了天外的雨。 阳台晾晒着几双球鞋,已经湿透了。梁丘云穿上了雨衣,他进来关上阳台的窗子,然后提起那几双泡水的球鞋丢进了黑色的垃圾袋里。 手机里还时不时有电话打来。《狼烟》乍红,全国各地的报社记者都想采访他。丁望中也终于拿回了主导权,他要为《狼烟》在国内举办一系列的宣传讲座,邀请梁丘云参加。 当然,这其中也有郭小莉的急电。她焦急地问:阿云,你确定阿贞昨天回家了吗? 梁丘云把手机静音,塞进口袋。他穿着雨衣,在一柄柄伞中登上了从城西向北的公交巴士。梁丘云展开了一张报纸,在最角落把自己遮掩起来。 方曦和被带走的第三天,报纸上关于他和新城发展集团的专题报道仍占据着大幅版面。 《方曦和效应致使多支股票持续大跌,新城发展恐陷资金流危机》 《方曦和被拘事件牵连多起旧案,新城名下神秘土地储备浮出水面》 《方曦和之子方遒及同乡白一雄亦被警方调查》 《方曦和多年海外布局资产成谜,可疑资金达600亿》 …… “他这几年的精力早已不在集团运营上了,”据方曦和身边的人透露,“专注于海外资本运作,风险巨大,利益巨大,还迷恋上了新城影业这个漂亮的小玩具,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看,方曦和案牵涉面很广,案情复杂。方曦和目前已被限制出境,根据记者最新收到的消息,他确定已回到北京家中,为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不得离开北京。” * 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目报道称,昨日凌晨,八十余位愤怒的北京学生围聚在某报道了“方曦和汤贞五年金丝笼丑闻”的八卦周刊杂志社楼下,砸门砸窗,喷绘涂鸦,买来成捆的八卦杂志在街头公然焚烧以示抗议。“她们平均年龄在十六岁,主要成员来自附近的两所高中。为首一人交代,她们是受汤贞全国后援会北京分会副会长的指派,来此地‘行使正义,惩处邪佞’。” 评论员评论道,作为华语地区乃至全亚洲最具人气的当红偶像,汤贞在国内的个人声势历经五年,正在鼎盛时期,他的年轻粉丝团体遍布全国各地,民间几个粉丝后援会注册会员都在百万以上,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堪比宗教:“作为青年一代的领袖,汤贞本人身负重任,责无旁贷。如何引领中国的年轻一代走上良好健康的道路,教育者们更要审慎处之。” 连电视上也在报道这一新闻,主持人讲,这八十余名学生已经回归学校正常上课:“有家长拨通了亚星娱乐公司的电话,但暂时还未联系到汤贞本人——” 林大正饶有兴致看着电视,突然旁边有人把电视彻底静音了。 办公桌上,电话会议还在继续。 “他出来了,”是蔡景行的声音,带着一股急切,“我现在找不到他。” “乐山,”另一条电话线路里有个声音问,“你们的人确定还蹲守在他那个望仙楼里吗?” 陈乐山坐在办公桌边,用一块方巾不紧不慢地擦拭相框里女儿陈小娴的照片。 “不行,不可以,”蔡景行咬牙切齿道,“不能就让他这么跑了……方曦和就是流溪河里一条活泥鳅,他出来了,绝不会再进去!我们这回是打草惊蛇了——” “蔡总,方曦和这次麻烦大了,”林大安慰他,“你不用这么——” “上次你也讲他麻烦大了!”蔡景行抢断他的话,“他还不是照样轻轻松松就出来了!” 陈乐山抬起眼,朝林大看过去。林大好声好气,对电话里讲:“我承认,这次不把事情办彻底了。以后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林大想了想,双手撑在胸前,感慨道,“可能压根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电话里一阵安静。 “乐山啊,”这时另一条线路上的声音问,“上次你说的,你的干儿子,华子,他的身手到底——” 林大及时道:“华子这个孩子可以的。忠心,觉悟也很高。” 陈乐山说:“暂时用不着华子。” 又是一阵寂静,林大转过头来看陈乐山。 “乐山,”电话里的人犹豫着问,“那你是准备——” 电视声音又调大了。新闻栏目正在报道昨日新城国际电影节上,反恐动作片《狼烟》首映。 “主演梁丘云全程参与实拍,所有危险镜头皆由他本人亲自完成……” 林大纳闷道:“哎,方曦和不是对他有恩吗?” 陈乐山终于把那一张相片擦完了,他将女儿小娴的照片轻轻放在桌上:“那就让他去报恩吧。” 大雨将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淋成了一个雾气蒙蒙的盒子。梁丘云的身躯挤在里面,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接听电话。雨衣不断滴下水来,听筒里那个声音道:“梁丘先生,请你记住,你是与方曦和本人有私人恩怨,才做出了今天的行动。” “一旦出事,我们会关照好你在老家的亲人,你不用有后顾之忧。但如果……” 对方顿了顿,说:“两位老人年事已高。” 电话亭外还有人在等待,梁丘云挂上电话,慢慢把雨衣帽子戴好,他低着头推门出来,沿着一条巷弄离开。 * 交通电台提醒诸位听众:雨夜路滑,京开高速连发两起车祸,请司机朋友注意安全。 京城会所不夜天门外,大批保镖围驻在街上,把一条街道都给封掉了。不夜天上头的灯熄了几天,今儿终于亮了,虽是雨夜,亮着也很喜庆。 夜里十点多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从不夜天里出来,不同于以往都是红男绿女,嬉笑歌唱,热热闹闹。今天走出来的大多一身黑色西装,人人举着伞,各自开车离开,是外面记者想要偷拍都拍不清楚的。 十一点十分左右,方曦和在詹律师团队的陪同下从不夜天里出来了。 傅春生正在他私人住所与会计师们彻夜工作。方曦和听他在电话里汇报,坐进詹律师的车里,方曦和问:“怎么没看见小汤,小汤去哪儿了。” 傅春生一愣。 “我们今天还没联系上小汤老师……”方曦和问道:“怎么回事,电影节呢?” “电影节他也没到,他的经纪人……”傅春生说到这里,略一犹豫,“他的经纪人对我们有些误会,交流起来……” “误会?”方曦和笑了笑,“他们把人藏起来了吧。” “刚才我给小汤老师打电话,还在关机。” “算了。”方曦和嘴唇抿了抿,发出了个声音。他原本风光无限,突然被警察带走去看守所住了几天,搁平常人,早已经精神萎顿了。方曦和倒是神色如常,说:“小汤做了这么多,他们也不容易。” 傅春生问:“那今天还要见小汤老师吗?” 方曦和说:“我得和他见个面。” 傅春生为难道:“那我再想办法联系联系。” 方曦和说:“不用了,一会儿忙完了我自己去找他。” 电话挂断了,詹律师上了车,方曦和此时留意到了窗外。 一柄柄伞下,甘清从不夜天里出来了。这小子还是那么个德行,穿着双人字拖,沙滩裤衩,花衬衫,戴着那支圆片墨镜。新城影业出事几天,除了夜店关张避了避风头,甘清从头至尾大概都没受任何影响。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白白瘦瘦的,留着个女孩儿头,远远看去,模样和汤贞有点相像。 方曦和脑子里事情多,就这么一个闪念,他想起汤贞那一日带着脾气来找他。 在那之前汤贞从没有像那样打断过方曦和的话。汤贞是受了委屈了。 “詹律师,”方曦和叫他,“我跟小侄子有几句话说,你上别的车吧。” 詹律师屁股还没坐热,一听这,忙站起来。 甘清坐进车里,在方曦和面前把墨镜摘掉了。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放肆的笑容,露出尖牙齿来:“方叔叔,咱一会儿玩什么去?” 方曦和瞧他的脸,被他的无忧无虑逗笑了。 “一会儿见了你汤贞老师,跟他认个错,”方曦和说,不像开玩笑,“带着你那个小娃娃。” 小娃娃骆天天站在车门外,他本来也要上车的,却在这时接到一通电话。 梁丘云问:“天天,”没话找话似的,“你在哪儿呢?” “干什么啊?”骆天天压低了声音,不自觉看了一眼车里的甘清。 梁丘云咽了咽喉咙,道:“昨天我叫你来看《狼烟》,你来看了吗。” “什么……”骆天天转过身,离那辆车远了一些,他低声道,“什么啊,我没看。” “为什么不来?” “我为什么要来?” “你帮我找的投资,我拍完了,你不想看吗?”梁丘云问。 骆天天一时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梁丘云,”骆天天低声喃喃的,周围的人谁也不能听见,他说,“我……我真的不喜欢你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你了,我不去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天天,”是甘清被扫了兴的声音,“上车走了,方叔叔在车里有话和你说。” 梁丘云在电话中沉默不语,骆天天突然鼻子一酸,他站在不夜天,这扇最初最初的门前,说:“你以后应该也不用我帮你了。再见。” 郊外一家垃圾处理场里,两个汽车修理工人正趁着夜色给一辆报废汽车做最后的检修。他们收到命令,更换这辆汽车上几乎所有的零件,改装加固外部,尤其是车灯及保险杠等部件。 其中一人摸进了车里,对油表位置放的那个信号接收器格外好奇。 “兄弟,”他回头,问蹲在不远处靠着汽油箱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是林老板给你的?你会使吗?” 那个人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黑色的运动鞋,商标都被扯掉了,从头到脚乌漆漆,几乎要溶入这片雨夜里。垃圾处理场臭气弥漫,漫山遍野是各类垃圾的碎片。这个人非但不在意,还从那些破布娃娃、废旧报纸中捡出了一个卡通面具,拿过来罩在脸上。 修理工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只专心听电话。直到他电话打完了,提起油箱走过来。他打开汽车油箱盖,直接给这辆报废车加满了油。他摸了钥匙就要上车。 “哎兄弟!”那修理工操着一口河北口音,从副驾驶车门外叫他,“再等一会儿,林老板还没来信儿呢!” “不用等了。”只听这个人压低声音道。 两个修理工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也并不知道今天来是来做什么的。只知道是领头的给的指令,让他们两个技术好的连夜从天津赶过来,今天一早起,就在这臭垃圾堆里埋头改装这辆车。领头的还说了,说等回了天津,林老板还给发大赏金。 “不行,兄弟,”他们得尽职尽责,完成最后一步,他们劝那个驾驶座上的黑衣人,“别急啊,都说了,等上边给了准信儿,你再出发不迟——” “我待会儿把车开回来,你们把炉子打开。”那个人对他们说。 他的安全带也没系,车毫不犹豫就发动了,轧着这一地垃圾,离开了这片污浊之地。 雨夜,云层在上空遮挡着,信号并不清晰。梁丘云身体从脖子到脚裹紧了,脸也蒙在一张塑料面具后面,只有一双眼睛望向外部世界,他把车往城里开,有路过的交警冲他招手,吹哨,命令他把这辆车停下。梁丘云过了路口,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一脚踩下油门就开始加速。 下着雨,交警追他可未必追得上。梁丘云边开车边瞧那个信号接收器的屏幕,这个东西从一到他手里就被他拆过了,现在上面追踪的并不是方曦和副手傅春生的定位。 骆天天的新型白色智能手机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一点信号灯在天线旁边闪亮,他一向不懂这些高科技的,也就没有注意。 车里气氛有些压抑,也许是因为甘清始终一声不吭,坐在后座阴着脸听他方叔叔的训斥。车里除了司机,没有一个外人。骆天天一直看着窗外,也不说话。他确实是没想到,没想到汤贞居然会利用方曦和,只为了让他和甘清分开。 汤贞有这种本事。骆天天一直知道汤贞手眼通天,能呼风唤雨。他想和汤贞作对,怎么可能。 甘清在这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过手来,手肘搭在座椅靠背上,揽住了骆天天的肩头。骆天天立刻转过头看他一眼,甘清也移过眼神来看他。甘清眼睛里有一层光,那层光仿佛在说:我们一会儿好好捉弄捉弄汤贞,再让他彻底滚蛋。 方曦和从前面打电话,打了几次,贴在耳边,又放下了。方曦和再一次拨电话出去,上来先听了一顿汇报,方曦和说:“春生。” 骆天天在后面歪了歪身体,他也不在乎那么多了,不在乎方老板本人就在这里,骆天天将身体依靠在甘清搂他的怀抱里。 “小汤那天晚上跟谁走的,”方曦和问,“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你现在去查一查。” 骆天天听了这话,抬头看甘清。车行到闹市区,街边都是人,是印着汤贞面孔的广告牌。十字路口绿灯亮了,他们坐的这辆车发动起来。 就在这么一瞬间。骆天天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向前方座位上撞过去,又被惯性甩得后脑勺贴近了左侧的车窗。 他们的车大幅旋转,刹车声嘶鸣起来,雨夜路滑。甘清下意识伸出手,手心扶住了骆天天的头,车窗玻璃碎了,甘清的手露出了窗外,把骆天天的头揽进怀里。下一秒,又是一阵从车前挡风玻璃过来的巨大撞击力,让骆天天的身体和甘清一齐猛地摔在车后座位上。 惊天的刹车声从灌风灌雨的窗外刺耳地涌起来,接着便是再一声巨响,是又一声巨响,连续的相撞,像一场早有预谋的爆炸。骆天天感觉他们的车天翻地覆,天旋地转,骆天天坐的位置向下陷了巨大的一块,他的后脑勺猛地磕在积满雨水的湿冷地面上,甘清的身体极重极重地压在他身上,皮肉紧贴着皮肉,胸膛紧贴着脸。骆天天在这样的晕眩中,在甘清的体温中睁开了眼睛,他看不到甘清的脸孔,只有镜片碎了的墨镜扭曲着滑下来,还有血。 梁丘云把车开进一片棚户区,犬吠声四起。车胎碾压过地上越来越多的垃圾,驶入那家垃圾处理场内。 梁丘云两只手的虎口发麻,等车停了,他终于能把方向盘松开了。 他也终于把那座五指山撞破了。 雨落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梁丘云耳边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打开车门,坚持走下车去。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头顶上空,乌云密布,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雨中,火焰腾腾升起来了,焚烧炉将报废车辆的车体碾压成碎屑,又再一次地焚烧。梁丘云拿掉脸上的面具,一同丢进了火里。熊熊火苗沿着雨丝向上攀爬。梁丘云望着那火,他僵硬的脸孔被映得血红。 梁丘云换下了运动衣,他穿上来时的雨衣,在黑暗中步行离开了这家垃圾处理场。他走出这片棚户区,几条街外就是公交车站。梁丘云在一柄柄伞中低着头,听着周遭细密的雨声,静静等待。 这个夜晚,北京市内发生的一起连环相撞车祸引起了所有媒体电台和市民的注意,全城堵车,主要路段全被封锁了。艾文涛坐在他爸爸身边,被堵车堵得烦恼透顶了。 司机在前头伸着手指头说:“今儿从下午到现在,光车祸四起了!” 艾宏达“啧”了一声,叫自己儿子:“给你妈打个电话。” “干嘛呀。”艾文涛百无聊赖地问,他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说咱们堵车,晚点儿到家。”艾宏达说。 艾文涛从车里拿了把伞,他举着伞,下车穿过重重车流。他打算去路边一家超市买包烟抽。一进店里,艾文涛就听见店主站在所有来避雨的市民们中央,拿手比划,还口沫横飞的。 “……那个林肯在十字路口,绿灯一闪,他就开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从他屁股后头,给他右屁股直接怼上了!” “是不是撞熄火了啊。” “不不不,”那店主煞有介事,“应当撞不熄火!但它下雨,轮胎打滑!那车往左一头扎进万寿百货大楼一楼角上,车头进去司机当场就死了!” 艾文涛挤进货架里头摸烟,他趁机拿出手机给他妈打了个电话,还没怎么说话呢,他妈从手机里着急道:“你和你爸呢!怎么还没回家!” “哎,路上堵了嘛,”艾文涛抱怨道,“我们又没出事儿。” 群众还在后面热情十足地交流,试图复盘几公里外那场大型事故的现场。 “这时候那个比亚迪就从对面儿过来了,刹车没刹住,一下儿撞在这个林肯后腰那块儿,”店主叼着烟,手扶着自己腰部,右手比划出一个v来,“我估计就这么又撞死俩人——” “哎,”这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插进来,“听说那车里,坐的是方曦和啊!” “谁?” “什么?” “刚才有人给我发短信,说那个林肯是方曦和的车——新城发展方曦和!方老板!前几天刚进去那位——” 艾文涛推开了超市门,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举着伞走出去。他站在超市房檐下面,眼前所见这一条路前前后后,密密麻麻是塞满了铁皮汽车。时不时有司机下车来抽烟的,两侧辅路人行道上也全都围满了人。 “你说多倒霉啊,路边走道儿走得好好的让车给撞了……听说撞伤好几个哪!” 艾文涛硬着头皮从那一个个自行车轮子中间过去。他听见有人说:“他妈的,这回这事儿可大了……” 夜间新闻通报称,北京万寿百货大楼前十字路口突发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死者两人,重伤三人,十余人轻伤被送往医院:“肇事车辆目前仍在逃,交警部门欢迎知情者提供线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望肇事者不要再存侥幸心理,尽早自首……” 梁丘云摘下雨衣帽子,站在市中心一家医院门口抬头看了两眼,他走进去了。 新闻上说,死者驾驶员姜某,男,三十一岁;死者甘某,男,二十四岁。 其余伤者均被送往附近一家医院急救。 “你好,”梁丘云跑到了一楼护士站前,他抓住一名值班护士,“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 那护士忙得焦头烂额,抬头看见是梁丘云的脸,原本满脸不耐烦的,突然间一愣。 “小……”她错愕道,“小云哥?” 梁丘云一怔。 “真的是你!”护士说。 梁丘云也想对护士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问:“我来找我弟弟的,他好像刚才车祸出事了,我听说受伤的都送到这里来了。” 那位护士急忙帮他引路:“我带你过去!” 医院走廊上担架来来回回地跑,许多伤者还提着购物袋子,坐在走廊临时搭建的病床上,一个个面色土灰,显然是被这雨夜里突发的一桩祸事给惊吓到了。梁丘云走过他们身边,进了病房里面,他一眼看到最角上有张床被一圈白色的围布围住了。 病房里头也坐满了人,许多护士在帮伤者做初步的伤口处理,梁丘云挨个人脸看过去,都没有骆天天的人影。梁丘云问护士,知不知道那几名送进去抢救的重伤者是谁。护士说,她也不太清楚,伤者送来时太急了,当时交通堵塞,急救车过去需要一定时间,是路过的好心人第一时间把伤者救出来给送过来的。 梁丘云走到了角落里那圈白色的帘布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他揭开帘子,会不会对上方曦和的双眼。护士在旁边瞧着梁丘云轻轻伸手过去,把那条围布给拉开了。 “天天!”她听到他瞬间脱口而出。 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的年轻人就坐在帘布遮挡的床里。他眼睛是睁着的,却又好像没有睁开,那双眼珠子里几无神采。梁丘云扑过去了,他双手握住骆天天的肩膀:“天天,你受伤了吗?”他大力摇晃骆天天的身体,慢慢的又轻轻攥住天天的肩头:“天天?”梁丘云望进骆天天的眼底,尝试呼唤他,“天天?” 骆天天两只手搁在沾了血的被子上,他手心里握着一条沾满血污的墨镜架,镜片没有了。他身体被怎么摇,手心里那点东西都紧紧握着。 护士站在病床边,听到护士长叫她了。走之前她对梁丘云说:“这位伤者没事的,他没有受伤,这不是他的血,你不用这么害怕!” 梁丘云却紧张极了,他嘴唇抖动,仍是个很不放心的样子,他前后检查了骆天天的头和脖子,他去摸骆天天的脸,他的手顺着肩膀和手臂往下摸,不自觉摸到了天天穿的外套口袋里。 那口袋里沉甸甸的,有东西。 梁丘云背对着护士的目光,他听到护士走了。他把口袋里那只小小的东西夹出来,藏进自己裤袋里。 骆天天是无知无觉的。 几十米外,急救病房里,方曦和十有八九正被医生护士们围着抢救,生死未卜。梁丘云抬起头来,朝病房窗外彻夜不休的雨看了一眼,他揽过骆天天的头,手心颤抖着揉这个男孩的头发,他好像是十分心痛的:“天天……” 第114章 小周 28 梁丘云在医院里一直待到了半夜。他也没干别的,除了中间去医院外面抽了会儿烟,其余时间就在病床前陪骆天天。他和护士一起帮骆天天脱掉外套,换病服。中间有人从外面进来了,梁丘云抬头一看,迎上傅春生的眼睛。 傅春生看见他在这里,脸上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傅春生和一群警察一同进来,他手里还接着电话,到了骆天天病床前直接坐下了。“孩子?”他叫他,呼唤还在呆滞中的骆天天,“孩子,你醒醒……” “他……”傅春生抬头看了梁丘云,“他叫什么来着?” “天天。”梁丘云低声道。 “天天,”傅春生,“天天啊,天天?” 几个警察同志的眼睛瞧在了病床边的梁丘云身上。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人问,神情严肃。 他们把梁丘云带出了病房。 傅春生怎么叫骆天天,骆天天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傅春生再问电话里:“老太太真来了?” “真的,”那边人为难道,“一接到我小外甥出事儿的消息,叫二姐夫他们收拾东西,坐车就直奔机场了。估计今晚就到了。” 傅春生低着头,一额头冒的都是汗,他飞快眨眼睛。 “方叔叔在车上吗?他没事儿吧?”那人问。 “他,”傅春生有气无力道,“还在抢救。” 那人愣了,一顿结巴:“方、方叔叔也出事了?!” 傅春生挂断了电话,他又偏头看了一眼骆天天。实在无可奈何,他从床边站起来了,支撑着身体走出病房。从上司出事情以来,所有压力都背在傅春生一个人身上,这会儿眼睁着,他看东西都有些花。 几个警察同志正在走廊窗边围着一个大高个子梁丘云说话。 “我们问你这些问题,也是工作需要,希望你理解,”一个年轻警察说,语气虽然严肃,但相当客气,“秦湛同志,你在香港的工作表现相当好啊!” “我们领导昨天还去看了内部放映,回来和我们夸呢!说等上映了带大家去集体看呢!” “要不是今晚还要全城查那个肇事逃逸的,真想和你多聊几句……” 傅春生走过了他们身边,快走到楼梯口了,傅春生才回头瞧了一眼,梁丘云还在那儿和几位警察同志交流,梁丘云面不改色,相当沉稳。傅春生回过头来,他朝急救中心抢救室的方向赶去。 医院大门外蹲守着众多赶过来的记者,他们被医院保安和调查事故的公安拦在了门外。 “警察同志!”有记者扬着脖子上的记者证,在人群中喊道,“我们收到了群众线索,说死者甘某的车上其实坐了四个人!那第四个人是不是汤贞?” 保安把他们努力往后推。医院外众多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从旁边避让过记者们,听见这话,他们也忍不住转过头望去。 就听那记者接着问:“现在躺在抢救室里的是不是汤贞和方曦和啊?是不是啊?” 梁丘云吃了几口护士站送来的夜宵。他非常感激,顺便帮护士给周围伤者搬上轮椅,换了病床。有许多伤者不认识他,但都很感谢他。到凌晨三点多,在床上坐了大半天的骆天天突然哑着嗓子问了一声:“有人吗?” 梁丘云听见了,急忙过去。 这个时候病房里剩下的伤者已经不多了。许多不严重的伤病患都由赶过来的家属接走了,有的办理了转院,有的经过诊断,分配到其他科室的病房去。 “天天。”梁丘云到了病床前坐下,他下意识握住了骆天天的双手。 骆天天抬起眼来,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梁丘云。他确实是睁着眼的,这双眼里有东西了。 “甘清呢?”骆天天问他。 梁丘云伸手搂过了骆天天的肩膀,把骆天天细瘦的身躯搂进他怀里,捂住天天的头。“没事儿了,”他下巴蹭着骆天天的头发,“我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天天,你没事,你没有受伤……” “甘清呢……”骆天天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问他。 梁丘云飞快舔了舔嘴唇:“没有多少人知道你在那辆车上……”梁丘云又说:“不会有事的,天天,不会有事的,所有的噩梦都结束了。” 骆天天的眼泪流下来了。 “甘清呢?”骆天天在他怀里大声地问他。 五六点钟,窗外的雨逐渐停了。 天亮时,又有公安部门的人过来,一同来的还有死者甘清的家属,他们很多人将骆天天在的这间病房站满。几个人扶着一位老太太,老态龙钟,脚步也慢,走进去。 梁丘云在人群中出了病房,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一计算,汤贞估计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抢救室门口等待的人们仍然心急如焚。梁丘云走出医院,目前仍没有方曦和的消息,梁丘云顾不上了,要先赶回家去。 * 梁丘云还站在防盗门外,就听见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摔东西——不如说是用身体去冲撞,是想把东西都碰倒,想拼命寻找出路,才发出的声音。 梁丘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汤贞已经几乎快爬到他的脚下了。汤贞的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膝盖弯曲着,衣服都弄湿了,是被打翻的茶水和过夜啤酒弄湿的,汤贞从地上仰起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烟灰缸也弄洒了,汤贞脸蛋上还有烟灰的痕迹。 梁丘云低头看了他一阵子,下意识先伸手把背后的防盗门关了。他上了内侧两道锁,再把里面的那扇门关上,旋转着锁死了。 “阿贞。”他蹲下了,声音关切,双手要把汤贞从地上扶起来。 汤贞嘴里讷讷的。梁丘云知道,汤贞应当还在严重的头晕和头痛中,伴随着短时间内的记忆丧失。 “我在哪里。”汤贞问。 梁丘云也不说话,他把汤贞从地上抱起来。汤贞原本就轻,在药力的作用下全身的肌肉松弛,梁丘云抱他,就像抱一只不会挠人连爪子都抬不起来的小猫。 汤贞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梁丘云的脸。 “我要回家。”汤贞说。 梁丘云踩过地上那些玻璃碎片,那些淌满一地的水渍、酒渍,他绕开被彻底撞翻了的床头桌,用脚将地上的螺丝刀和烟灰缸踢去一边。 他双手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像放一个珍贵的瓷器,易碎品,把浑身脏污的汤贞放回到他柔软的床垫上。 猫儿不会再溜走了。因为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锁死了,阳台的门也紧闭。梁丘云站在床边看了看四周——他能清晰地看到汤贞醒来以后,是沿着怎样一条轨迹尝试摸索着离开这间屋子的。 他从汤贞面前蹲下,看了看汤贞身上的脏衣服。梁丘云先伸手握住了汤贞的脚腕,他把汤贞湿透了的弄脏的袜子摘下来。 汤贞说:“我为什么站不起来?” 梁丘云抬头看他。梁丘云冷不丁道:“甘清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了。梁丘云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威力——其实他没想到汤贞醒来以后大脑会恢复得这么快。 他可以让他再变得迟钝。 梁丘云把汤贞的两个袜子脱掉,然后他伸手到汤贞的腰间,把衬衫的衣摆从裤子里抽出来了。汤贞在他手臂里睁着眼睛,因为药力,汤贞的身体关节弯曲得更加厉害,也更轻易,像线穿的人偶肢体。 “方曦和也出事了,”梁丘云说,“几个小时前送到了抢救室里,还在急救。” 梁丘云又补充了一句:“不知是生是死。” 梁丘云解开汤贞腰上的扣子。汤贞被放倒在床上,抽出来的衬衫衣摆下面,露出一小截腰来,梁丘云把他的脏裤子脱掉,丢到床底下去。 汤贞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出话来。梁丘云覆在他身上,面对面告诉他:“天天也出事了。” 汤贞睁着眼睛。只听梁丘云说:“你不想听我的话,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会遇到什么吗?” 梁丘云说:“可能到时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汤贞突然摇了摇头。 近两三年以来,他们兄弟两个何时这么亲密过? 一切就像小时候。 梁丘云说:“如果你出事了,阿贞。郭姐怎么办,汤玥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想过吗?” 汤贞连摇头都很吃力,汤贞一双眼睛睁大了,好像在控诉,又控诉不出声音,好像想躲,又躲不了。 “你不听劝,你要去给方曦和站台,你为了方曦和……为了报他那些所谓的恩……”梁丘云喃喃道,“方曦和得罪过无数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梁丘云说,“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阿贞。没人能欺负我,也没人能欺负你。” 汤贞过去总说:“没有人欺负我。” 现在汤贞嘴唇喃喃的。汤贞说:“我要……我要回家……” 他也许根本不相信梁丘云所说的话。 那一瞬间梁丘云想,既然这么掺合着来的药效谁都不能确定,不如多给一点。 当然,他必须先喂汤贞吃点东西。 汤贞摇头,那声音不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汤贞说:“你不要和我这么近……” 像一个胆小的人,在害怕一只趴在他身上的虫子,或是一条吐出了信子的毒蛇,一头野兽。 梁丘云当即双手捧住汤贞的脸,汤贞脸上的烟灰还没擦掉。汤贞皱起眉头来,一张脸动不能动,呼吸都失去了门路。 他并不能靠自己得到氧气。 这样的吻结束,好像只有梁丘云一个人在留恋了。汤贞闭着眼睛,胸膛起伏不定,是个和人亲吻都仿佛受尽折磨的样子。 衬衫衣摆下面,那截腰上,梁丘云隐约能看到一点两点的疤痕,是皮肤刺破,流出过血,才会留下的疤痕。汤贞虽然经常在工作中受伤,但他并不容易留下淤青,平时磕磕碰碰,散得也比寻常人快。 梁丘云这会儿再解开汤贞的衬衫,怎么来回检查,这具身体上也很少有特别明显的吻痕了。 只有这样星星点点的小疤,一两毫米的大小,不仔细看看不清楚,只有用手摸起来才明显。 它预示着汤贞几乎全身都被吻咬过,被人频繁地亲热过。还有左肩膀头上那块伤口,面积更大,也更深。 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对于梁丘云的要求,阿贞从没有不愿意。阿贞只是说:“云哥,不能,不能被看出来……” 他将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比汤贞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重要。梁丘云明白,这是一切和一切的底线。 可如今这条底线,早被人践踏过无数次了。 阿贞居然在梁丘云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已经沉默地接受了。 如果这些伤疤被人发现,被媒体记者拍到,汤贞会面对什么——梁丘云不相信以汤贞的聪敏和谨慎,汤贞没有想过。 唯一的可能是:没人会曝光这件事。 只是看着汤贞,梁丘云也忍不住会想,在望仙楼,在方曦和的地盘,到底有多少人…… “汤贞小老师!”那一日,那些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当着丁望中和梁丘云的面调笑。 他还会遏制不住地想起方曦和,想起那个男人的背影,那只夹着雪茄的手,那天生带笑的嘴角,有点鹰钩似的鼻子。方曦和会在梁丘云面前反复提起“小汤”两个字,亲昵得像提起自己膝盖上坐着的一个小辈。 梁丘云也仿佛看到了十八岁那年的阿贞,茫然地扭过头,望向了窗外。 梁丘云忽然意识到,他所珍惜的,所回忆的这个时刻,是远远不能满足方曦和那种人的。 汤贞还在梁丘云身下躺着。不再是十七八岁时候的汤贞了,是早已经功成名就,差一点点就要去法国再也不回来了的汤贞。差一点点,他们就会彻底分开,再也无法在一起。 刚刚的吻,汤贞到现在还很难接受的样子。汤贞在抗拒什么,在躲避什么?抑或在害怕什么? “你不用怕,”梁丘云说,“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汤贞睁开眼睛。 “阿贞……”梁丘云低下头去。 “别……别靠近我……”汤贞突然说。 梁丘云脸色一变。 汤贞看着梁丘云:“求你了,哥哥……” 他没有说“云哥”,也没有说“你”,他像个孩子一样,叫他“哥哥”。“我求求你……”汤贞说。 梁丘云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 梁丘云对汤贞说:“我不碰你,你也不用害怕。我不是方曦和。” 汤贞看着梁丘云扶起被撞翻了的床头桌,不厌其烦的,将床下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各自放回原处。又拿过扫把来,清扫地板上的碎片,无论是玻璃杯的碎片,还是过夜酒瓶的碎片。 他看起来任劳任怨,毫无怨言地收拾着汤贞留下的残局。等收拾完了,梁丘云在床边脱下了外套,他好像想去浴室里冲个澡,这时又回头看了汤贞。 他把汤贞抱进了卫生间里。 汤贞站不直,只能坐在马桶上。这卫生间小得过分,处处都是一个单身男人居住的痕迹。 汤贞推开了梁丘云的手。 明明没多少力气,梁丘云也住手了。 卫生间的门从外面关上了。汤贞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也只能看到卫生间天花板上一个二十公分大小的通风口。 这个地方连窗子都没有。 梁丘云在厨房煮一锅麦片粥。白色的药盒打开了,和速食麦片的包装纸散落在一起。 梁丘云记得汤贞小时候喜欢吃甜食。他翻箱倒柜,从角落里摸出一盒糖罐,似乎是骆天天留在这里的。 汤贞磨蹭了很长时间才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梁丘云饭都吃完了,听见里面一会儿是水声,一会儿又是长时间的安静。汤贞爱体面,爱干净,对梁丘云住的这个地方,汤贞应当很不习惯。 不过梁丘云觉得,汤贞也可以习惯试试。 汤贞把门从里面开了条缝:“云哥。” “怎么了。”梁丘云说。 汤贞咽了咽口水:“把我的裤子给我。” 梁丘云从床边,大手一捞捞起汤贞的裤子来,握在他手里,是那么一小团的布料。 他在心软吗?还是因为十几分钟前刚刚答应过什么,必须要信守诺言? 还是他觉得,有些事可以来日方长。 汤贞又在里面磨蹭了一阵,才终于把自己的裤子穿好了。他推开门,梁丘云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扶着汤贞从里面出来了。 汤贞没有再问,我到底怎么了,或是,我为什么站不起来。 汤贞问的是:“我可以现在回家吗?” 梁丘云把粥碗递到汤贞手上。汤贞不接。 汤贞说:“我不饿。” 梁丘云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可能不饿。” 汤贞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梁丘云舀起一勺麦片粥,直接贴到了汤贞嘴巴边上。 汤贞不想张嘴,但梁丘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那勺麦片粥下端抵进汤贞的嘴唇缝,微微倾斜。 梁丘云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喂?” 汤贞的嘴一动,那把勺子便直接捅进他的嘴里。 梁丘云说:“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 汤贞艰难地咽下那口粥,脸色僵硬的,也不说话。 梁丘云说:“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梁丘云这时抬起眼来,他眼珠乌黑,将白色的部分撇在下面。 “天天受伤以后,我去医院看了他,”梁丘云又舀了一勺麦片粥,“傅先生也在,他告诉我,他也被跟踪了。” 汤贞的视线垂下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 “方老板现在还在医院?”汤贞问。 “嗯。”梁丘云说。 汤贞抬头看梁丘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他。” 梁丘云一下子笑了。 “方曦和是在被人仇杀,连累了两个人都死了。现在人人避他唯恐不及,你想去看他?”梁丘云反问道。 汤贞却平静道:“你和丁导没有去吗?” 梁丘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汤贞的意思:《狼烟》正在宣传期。 “丁导我会陪他去的,”梁丘云说,“你就算了。” 汤贞又沉默了一阵。 梁丘云在这种沉默中继续喂他喝粥。汤贞有点抵触,却也没有再明确地拒绝。 “郭姐她,她知道我在这儿吗?”汤贞问。 “她知道。”梁丘云告诉汤贞。 “那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汤贞看梁丘云。 梁丘云说:“好啊。” “我的手机在哪里?”汤贞问。 “你的手机坏了,”梁丘云说,“我的手机现在也没电了,晚上再给她打吧。” 梁丘云出门之前,把屋子窗户阳台再一次锁好,全部又检查过了一遍。汤贞其实什么都抵抗不了,但梁丘云看着他,总觉得他并不希望汤贞被伤害太多。 他希望汤贞忘记方曦和——伴随着方曦和的彻底消亡,梁丘云希望他和阿贞能回到从前,回到过去,阿贞还小,对他这个哥哥百依百顺又温柔眷恋。 梁丘云戴着一顶帽子,坐进自己的二手车里。车驶出小区的时候,梁丘云拿手机给郭小莉拨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郭小莉就说:“阿云你知不知道方曦和出事了。” “知道。”梁丘云颇冷静。 “傅春生说他不知道阿贞在哪里,”郭小莉的平静中却透着一股崩溃,“他说他不知道——” 梁丘云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郭姐,”梁丘云安抚她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当面和你说。” * 梁丘云和郭小莉原本约定中午在亚星娱乐总部见面,可亚星楼外那条街上早已经全是人了。记者们来找汤贞,想跟进方曦和车祸与电影节的最新进展,粉丝歌迷们来找汤贞,想知道他两天都没有露面了是不是安全,家长们来找汤贞,要汤贞为前日里自己孩子犯下的荒唐行径负责,他们要求亚星公司为“汤贞后援会”一事对社会做出更多说明。 梁丘云坐在车里,看这浩浩荡荡,投入多少警力都快要控制不住的人群。他又给郭小莉打过去。 “郭姐,我现在上不去楼。” 郭小莉人在亚星楼里,想必更加焦头烂额,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郭小莉疲惫道:“你有什么事,在电话里直接说吧。” 梁丘云低声道:“我知道阿贞在哪里。” 郭小莉一静。 梁丘云又说:“你暂时不用担心阿贞的安全,我夜里再过来找你。” “阿云,”郭小莉对已经挂断的电话叫道,“阿云!!” 随着评委会成员汤贞的忽然失踪,以及主办方新城影业创始人方曦和的横遭不测,被各方面努力维持了数日的新城国际电影节今天终于难逃停摆的命运。梁丘云靠在医院走廊边看一张报纸,《狼烟》还未正式公映,他戴着口罩蒙着脸,能认出他的人并不多。 报纸上说,受邀参加新城国际电影节闭幕式活动的西楚乐队今日抵京。乐队主唱,知名摇滚乐手王宵行面对记者,坦言他暂时没能与汤贞取得联系。 报纸的另一版面则报道了今日于天坛公园开幕的北京建筑双年展,知名建筑师潘鸿野带领手下的年轻团队上台作了发言。潘鸿野是业界红人,在北京人脉深厚,交际广博。当日有台下记者问到有关万寿百货大楼车祸伤亡的事情,主持人直接请保安将该名记者逐出了场外。 护士告诉梁丘云,骆天天今天上午经过了警方数轮的盘问:“他精神和体力不支,但始终不肯休息。” “特别是死者家属来的时候,他快要崩溃了。” 梁丘云收起报纸,走进病房。骆天天背靠在靠垫上,不吃也不喝,让魏萍临时请来的护工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梁丘云坐在床边,伸手拉过上面的围布,将护士和护工都遮挡在外面。 骆天天在围布内的密闭空间里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都是因为汤贞……”骆天天心如死灰地,注视着梁丘云的脸,话语中难掩饰他的绝望与痛恨。 梁丘云听闻此言,眉头一挑。 他头扭开了,低下去,大手覆盖上了骆天天的手背。 医院里的人还讲,三位重伤者经过抢救,目前均已脱离生命危险。 梁丘云在抢救室外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倒是有个清洁工人把桶子搁在了门口,兴许是忘了提回去了。 梁丘云出了医院,他在无人处的路上掰了掰手里的水桶把手,这条铁丝比他想象中质量好得多。 离开医院前往新城电影宫的路上,梁丘云觉出后面有人跟他的车。 起初他十分警惕,手往副驾驶座位前方的储物盒里摸枪套,他以为对方是陈乐山派来的人。 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因为他只是简单几个变道,绕进小路转弯,就把对方轻轻松松甩掉了。 “是不是有记者跟你啊?”丁望中一见面就笑他。 梁丘云哭笑不得。“除了刚出道那几年,已经很少体会这种感觉了。” 丁望中说:“你以后该习惯了。” 电影节虽然已彻底停摆,但大批中外电影媒体记者仍驻扎在电影宫周边酒店内。丁望中今天约了几个采访,要梁丘云和他一道参加。他还特别叮嘱梁丘云:“不要化妆,秦湛不需要化妆,带着你的本色来就够了!” 几个采访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多钟。结束后丁望中问梁丘云,方曦和现在是什么情况。 梁丘云说,不清楚。 丁望中在夜里抽烟,叹道:“我也不同情他,只是可惜阿贞……” 梁丘云倚在墙边,双手盘在了胸前。梁丘云低下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也许笑得有点过多。 “也不知道阿贞现在到哪里去了,”丁望中掸了掸烟灰,望向北京的夜,“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方曦和的风,踩着飞,是高,是快,可一旦摔下去了—— “可惜啊……”丁望中感慨道。 梁丘云这时说:“丁导有没有阿贞人在哪儿的消息?” 丁望中苦笑:“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知道。” 梁丘云不讲话了。 丁望中看梁丘云那神情,兴许是回想起几个月前在《狼烟》片场,梁丘云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快被逼疯了。那时汤贞也不过是去了个法国。 这么看来,今天在媒体面前认认真真回答问题的梁丘云,已经算表现得非常好了。 “先别太担心,”丁望中用夹烟的手握梁丘云的肩膀,“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方曦和人虽然困在国内,但他在海外也有他的布局,你看报纸上说了,警方查出他可疑资产好几百个亿,”丁望中说,“如果他已经提前把汤贞送出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梁丘云说:“你怎么知道方曦和会对阿贞这么好。” 丁望中唏嘘道:“方大老板这些年还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 两人步行回到电影宫前停车场。丁望中遥遥望了一眼那寂寂夜里巍峨的宫殿。 “傅春生还是把这里放弃了,”丁望中说,“花了多少钱,才用了四天。” 梁丘云打开车门,准备要走了。丁望中叫住他。 “昨天在车祸里死了的那个,”丁望中趴在梁丘云车上,压低声音问,“是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甘总吗。” “应该是他。”梁丘云说。 丁望中点点头。 梁丘云说:“丁导,我先回去了。” 丁望中拍了一把梁丘云这辆二手车的车顶:“你这破车到底怎么保养的,怎么还能上路?” “换个好车开吧!” 当夜,北京南一立交桥上桥口附近发生一起恶性血案,被害男子被一辆黄色无牌出租车撞倒在酒店门外,接着被车强行勾住拖行上桥近百米,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梁丘云到凌晨时分才出现在亚星楼下。他还开着那辆二手车,绕过正门外迟迟不散的媒体群,梁丘云手指摇着车钥匙从后门进去了,一进就听到公司的员工正加班开会。 “这几天练习生先不要参加训练了,”其中一位带队老师说,“这几天太受影响了。” 梁丘云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郭小莉等他很久了,一进来就准备关门,正巧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慌慌忙忙进来。 “郭姐!”她一进门就说,“潘鸿野出事了!” 郭小莉脑子转不动,问:“谁?” “潘鸿野!”秘书说,“那个建筑师,很有名的。” 郭小莉一脸的茫然:“所以呢?” 秘书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汤贞老师的朋友吗?” * 梁丘云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家。为了防止被记者跟踪,他很是绕了一段远路。到家的时候汤贞果然已经醒了很久了,只可惜他人醒了,却只能扶着墙坐在地板上,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有床不好好在床上呆着,为什么一定要到地上去爬呢。梁丘云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汤贞抱起来。汤贞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眶血红血红地瞪他。 梁丘云想起最初给他这些药的人说,两种药,副作用很大,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一起吃:“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而汤贞,一个常年工作,缺少休息,积劳成疾,有时甚至要靠打针在舞台上硬撑才能完成演出的人,他比梁丘云想象中更容易倒下。 “膝盖还是使不上劲儿?”梁丘云伸手握住汤贞在地板上磨红了的膝盖,“是不是《梁祝》留下后遗症了……音乐节打球的时候就看你总是摔倒。” 这画面何其诡异:面积不大的窄屋子里一地狼藉,一间单身公寓像是被汤贞尽数摧毁过,只是坐在床边远远看玄关房门上那一道道的割痕,还有地板上散落的杯子碎片,梁丘云也能猜测到汤贞在家里这几个小时都在忙些什么。 可是没有用。这是梁丘云的家。现在梁丘云回来了,他们兄弟二人又坐在床边温和有礼地谈话,仿佛周围的一切痕迹都不存在。 梁丘云关怀汤贞站不起来的膝盖,汤贞却说:“我想和郭姐打电话。” “差点忘了,”梁丘云从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当即交给汤贞,“她还在加班。” 汤贞半信半疑,用那只手机拨通号码,强自镇定着等待。电话一接通,郭小莉便问:“阿贞,你真在阿云那里?” 汤贞鼻子一下子哽住,他喉咙怎么咽,当下还是立即发出哭腔来。“郭姐……”汤贞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压抑下来了,还是一个怕郭小莉会太担心他的样子,“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梁丘云从旁边盯着汤贞的脸。汤贞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看来今天醒来以后这几个小时,汤贞很受折磨。 郭小莉却为难道:“阿贞啊,你现在暂时,再在阿云那里住几天吧?” 汤贞嘴巴颤了颤。 郭小莉絮絮叨叨,对汤贞细数了这几日来在北京发生的重大变故,那大多是梁丘云与她谈话时两个人都心中有数的部分。“方老板刚刚才脱离了生命危险,”郭小莉对汤贞道,“车上其他人都死了,方老板瘫痪了,我一想到,如果那天你没有跟阿云回去,阿贞,如果你在那辆车上,我——” 郭小莉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阿贞,这几天不知道你在哪,我真是……” 汤贞愣了一会儿,他问:“都是谁死了?” 郭小莉吸了吸鼻子,说是不夜天的小甘总,还有那个司机:“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出的事吗?万寿百货大楼,阿云不提醒我都没有想到,阿贞,那就是在不夜天去你家的路上啊!” 汤贞沉默了。 郭小莉说:“方曦和平时和哪些人交际,和什么圈子的人有恩怨,有什么产业,咱们也不懂,也不知道——” “我想去看看方老板。”汤贞说。 郭小莉听了这话,一时间又哭又气:“你还想去看他??” 梁丘云知道,从方曦和把汤贞抢到法国去开始,郭小莉心里对方曦和就存着怨气和芥蒂。 汤贞小声说:“方老板帮过咱们这么多——” “他帮那是他愿意的!”郭小莉激动道,“我们少给他赚钱了吗?凭什么要死了还要给他垫背啊?” 汤贞不说话了。 郭小莉又说:“你知不知道潘鸿野也出事了。”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郭小莉道:“你和他认识的是不是?他也去过方曦和的酒局,是不是?” “我,”汤贞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郭小莉讲:“无论发生什么,阿贞,你目前先在阿云那里躲好了,听话,知道吗。公司这边现在也很乱,但郭姐在这里,没事的。现在全北京到处都是人在找你,他新城影业的烂摊子,推到我们头上。你乖,知道吗,你一定要听话,先不要出门,有事就给郭姐打电话……” 汤贞还想多说几句什么,手机却被梁丘云拿走了。 比起汤贞,梁丘云要早认识郭小莉几年。他更了解郭小莉。同样的,比起郭小莉,梁丘云也曾与汤贞朝夕相处,他更了解汤贞。 所有人都知道,汤贞知恩图报,但所有人都希望他只受自己的蛊惑,只回报自己的“恩情”。 昨天梁丘云与郭小莉彻夜深谈的时候,郭小莉几次像是松了口气。她也害怕汤贞为新城影业一次次地在公众面前站台,怕汤贞被方曦和拉扯着越走越远,怕汤贞上了方曦和的车,再也不回头,再遇上什么无法挽回的危险。汤贞性子是那么固执,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郭小莉没有任何办法。 她要怎么去阻止他。报恩,报恩,汤贞已经为亚星娱乐付出了这么多年,这恩情报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对于方曦和的“报恩”,让郭小莉哑口无言。 汤贞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主意,谁也拦不住他。 夜谈的结果与梁丘云心里最初的盘算几乎没有区别。郭小莉很同意把汤贞暂时藏起来,等这阵风波过去。新城影业八成要完蛋了,汤贞这三年的法国合约估计也会成为一纸空文。对亚星娱乐,对 mattias,这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唯一与梁丘云想法不同的,是郭小莉执意要去梁丘云家里看看汤贞,她说不亲眼见到阿贞的安全她不能放心。她已经为这事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梁丘云只能劝她:“现在记者都找不到阿贞,就盯着你。你如果去了,阿贞就再没有地方能躲了。” 汤贞在床边坐着,一直到梁丘云打扫完卫生,这个家看起来空空荡荡:能摔的,能砸的,都被汤贞砸的差不多了。 可梁丘云仍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忙完了卫生,问汤贞想吃点什么。 “如果你连郭姐的话都不相信,”梁丘云说,“明天我带份车祸的报纸给你看看。” 汤贞抬起眼来,看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想了想,又说:“明天我和丁导去医院,探望方曦和。” 汤贞看他。 “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梁丘云通情达理道,“可以写在纸上。”汤贞仍是个很怀疑梁丘云的样子。 梁丘云又说:“郭姐没告诉你,甘清死了,当时天天也在旁边。” “你有什么想告诉天天的,也可以写一写,他也在医院。”梁丘云蹲在汤贞面前,他知道提到“天天”两个字,汤贞会动容的。 汤贞趴在床头桌边握着笔写字,他写不顺利,写几句,又划掉,写几句,又划掉。也许他知道,写完了字就该“睡觉”了,他想更多地拖延时间。 梁丘云也不催促,就在旁边耐心看着。 汤贞写了很长的话给骆天天,写了短短一张字条给方曦和。 又有几行字,是写给郭小莉的。汤贞让梁丘云一并帮他转交。 梁丘云本以为那还会是什么乞求郭小莉带他回家一类的话。 可是打开以后,只看到汤贞对郭小莉说:“帮我从账户里拿些钱给方老板。还有我书房第二个柜子下面抽屉里有个匣子,也交给方老板。” “郭姐,我现在站不起来,我很痛苦,你来看看我好吗。” 梁丘云在厨房看完了那几张字条,把它们随手放在了调料盒边。“我很痛苦。”这句话到底是写给郭小莉看的,还是写给梁丘云看的呢。 梁丘云用筷子在麦片粥里搅了搅,他掰出药来,丢进粥里。想到汤贞很痛苦,他又打开糖罐,倒了更多的糖进去。 第115章 小周 29 北京城近日来太不太平。接连发生两起恶性车祸,警方的调查没有丝毫进展,凶手选在雨夜作案,给监控取证大大增加难度。倒是有辆迎面路过的轿车拍到了肇事车辆,司机为警方提供了当晚的行车记录仪画面:两辆车以极快速度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肇事车辆里面油彩斑斓,赫然是一个孙猴子,笑模笑样在开车呢。 说来也巧,建筑师潘鸿野在北京南一立交桥遭遇事故的隔天,大中午头又传出另一起事故的消息来。梁丘云正与《狼烟》团队和几位影院经理吃中饭,其中一人看着手机,纳闷道:“邪了门了,怎么又车祸?” 众人匆匆忙忙打开手机看新闻,梁丘云脱了西装外套,只穿衬衫,他袖口上别了一对古董袖扣,天然弧面的玛瑙相当惹眼。他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写着:“知名演员乔贺车祸受伤被送往医院,同车司机涉嫌酒驾已被带走。” 丁望中从旁边簇起一双浓眉来。他不经意抬起头,余光瞥见身边的梁丘云,只见梁丘云一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脸上也写满了错愕,可看他眼底嘴角,藏不住地要笑。 “阿云?”丁望中叫他。 梁丘云抬起眼来,他嘴角还笑着,随着一个细微表情的转变,笑顿时增添了几分苦味。在座的皆是业内人,梁丘云喃喃道:“下个不会是我吧……”这一桌子人稀稀拉拉都笑了几声。 关于方曦和为何出事,个中细节仍是众说纷纭。他人躺在医院,有知情人士爆料,方曦和是三位重伤者中最后一个醒的,他醒来以后性情大变,拒绝见任何人,让新城影业束手无策。 “万邦的陈总,带着林大光头,今天上午去医院看他了,”一位影院经理在饭桌上用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低声道,“我听万邦的小兄弟说,方曦和,两条腿都没啦,从这儿,”那经理在桌面下划自己的腿,给两边的朋友看,“往下,全切掉了!方曦和醒来一看,疯了,”他摆了摆手,“咱们方老板,现在就跟外面要饭的一样,一个上半身搁在床上,他怎么肯见陈总。” “新城发展那个大厦我看也保不住了,”另个人说,“前几天叫人砸的,傅春生不还找人重装玻璃,”他喝了口茶,“今天路过一看,人去楼空了,下面三层楼又砸得一片玻璃都没了。” “不怕进贼啊?” “过几个月法院就该拍卖了,”那个人说,又想起来,“其实那个地段风水还不错,当年陈总不说挺相中的。” 作为这届新城国际电影节最大的受益者,《狼烟》的全国公映日已经敲定,并越来越近。过去梁丘云和影院经理们吃饭,总要汤贞从中斡旋。现在谁也不提汤贞了,外面媒体越是热情,业内人士就越是缄默,这变成了个有些禁忌的话题。 有影院经理提醒梁丘云,让他最近小心,特别是当梁丘云告诉他们,这对古董袖扣是阿贞送给他的礼物之后。 “现在谁也不知道汤贞去哪儿了,”经理告诉他,“你以后还要在国内发展,小心注意着点风向。” 方曦和这股狂风在全中国轰轰烈烈吹了十多年,吹倒了东风吹西风,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忽然间偃旗息鼓了。 眼下吹的是七月季风。万邦集团董事长陈乐山先生在医院面对方曦和的惨状,心有戚戚,痛心疾首。“方老板遭歹人横手,迟迟不醒,妻儿如果再遇了什么不测,这一家老小该怎么办哪。” 他是个仁善之人。当晚便有财经杂志记者透露:方曦和副手傅春生已于一小时前离开医院乘车前往万邦集团总部,方曦和旗下子公司新城影业十有八九要改名换姓。 也有时尚杂志编辑提到,老一代影后辛明珠跟了方曦和那么多年都苦苦熬不到名分:“眼下不失为一条新的出路。”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闻在市井巷陌里,在一张张鲜红的口,一条条翻飞的舌头唾液间不断发酵,疯狂徒长出扭曲的茎叶。有人说,是汤贞得罪了人,自己却躲了起来,让与他有关的人一个个遭到牵连。也有的人说,汤贞能得罪什么人,还是方曦和得罪了人,傅春生寻求万邦的庇护是为了安全,汤贞一旦露面,“杀人司机”的下个目标必定就是他。 比起坊间的议论,上层人士得到风声总会更快一些。方曦和与汤贞这些年来的“同性传闻”久辟不散,不知养活了国内多少八卦小报。七月末最后一天,一篇石破天惊的报道突然堂堂正正登上了全国性报纸的版面,大众媒体将汤贞驱逐下神坛的第一发子弹就这么打了出来。 这篇起底新城发展董事长方曦和十数年“堕落史”的官方报道,从《花神庙》开始细数方、汤二人多年的合作。原来方曦和这些年来在演艺行业内部黑手无数,近半都是为了将汤贞捧红。罪行累累之下,他二人通过各种卑鄙手段,竟真将世界电影艺术的桂冠摘了下来。这是给电影艺术蒙羞,是华语电影史上的奇耻大辱。 报道末了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汤贞在众目睽睽下,在无数话筒前,努力为方曦和声援。 亚星娱乐内部的深夜会议开了许多天。 郭小莉从会议室出来,刚好遇到结束了《狼烟》北京首映活动赶过来的梁丘云。她多日来泪流满面,许多人联系她,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忙拿出主意。 毛总也在办公室里不住叹息,公司小,无权无势,面对这种情形,怎么可能保得住阿贞:“方老板是何等风云人物,过去他哪怕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帮帮我们——” 梁丘云在走廊上扶住了郭小莉的肩膀。这个女人还在哭泣。梁丘云劝她:“以前那些人用方曦和来抹黑阿贞,现在他们要用阿贞,去攻击方曦和。” 郭小莉的情绪几近失控,楼下的保安这时跑上来了,伴随着大批拦不住了的记者。梁丘云见状忙扶着郭小莉把她带回会议室里,把门锁上。 * 亚星公司对外发出通知,说练习生集体停课放假,让这些孩子们暂时搬出宿舍。一大早就有家长赶过来了,穿越四面重重围攻的记者,将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去。小小公司,能轻松招来这么多学生,还不都是靠着汤贞的名头。可现下电视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汤贞的丑闻,使得人心惶惶。 亚星通知里还说,让孩子们搬出宿舍主要是因为宿舍楼建设年代久了,需要重新装修,这原本就是计划中的安排。可外面人不信这一套,他们认为,汤贞的人影还没见着呢,亚星就把小孩全赶回家了:“毛成瑞该不会打算卷款跑路吧?” 本地孩子们大都走了,剩一些外地来的没家可回的练习生还滞留在宿舍。隔天傍晚,梁丘云本来要同几个业内的朋友一道吃饭,接了郭小莉一通电话,他立刻推辞了饭局开车过来。 郭小莉见了他,那颗疲惫的心才算是安了一半。宿舍楼里的孩子们都把箱子搬到了楼下。外头全是记者。 “怎么突然就让他们搬家?”梁丘云问。 “公司里里外外全是人,小孩被吵得夜里也睡不着,课也停了,最近也乱,家长还投诉,”郭小莉心烦意乱地说,“阿云,帮我搬搬这个……” 梁丘云力气大。郭小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抱起来的一个大箱子,梁丘云单手提了就往车上放。 他解开西装扣子,把领带塞进衬衫衣缝里。 郭小莉颇欣慰地看他。郭小莉说:“原本找了几个司机,也忙一天了,他们说五点去吃饭,让孩子在这里等,结果都等了两个小时了,还没吃完。” 梁丘云听了,也不说别的废话。他弯腰从郭小莉身边又拿起一大件行李,往后备箱里装。 有孩子远远看见了梁丘云,从那栋老楼里飞快跑出来,一下抱住了梁丘云的大腿:“阿云哥哥!” 童音清脆,这一声叫得也甜。梁丘云低头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脑瓜。就听那小孩说:“我妈说北京现在有杀人司机!让我回老家!” 郭小莉早已累得满头是汗,她看那孩子,面上表情无可奈何。 梁丘云轻声问:“那你要回老家吗?” “不要!”那小孩仰起头看梁丘云,眼里闪烁着光芒,“有阿云哥哥在,我才不怕!狼烟四起,有敌来犯!要是有‘杀人司机’来了,我就点狼烟给他看!” 郭小莉和梁丘云同时笑起来了,尽管这笑声很短暂,五味杂陈的,并不只有快乐。 “你知道什么是狼烟吗,”郭小莉蹲下来,给那个小男孩翻折凌乱的衣领,她说,“小点声说话,别喊,外面好多记者叔叔……” 梁丘云走过他们身边,到了宿舍楼门里面,看见不少孩子正在一楼传达室门口瘪着肚子等待着。他们的晚饭还没吃,一个个饥肠辘辘的。 “你们今晚去哪里住?”梁丘云问。 孩子们一见他,顿时兴奋道:“云哥!” 有的和梁丘云不太熟的,结结巴巴叫他:“梁、梁丘云老师……” 梁丘云很少能在后辈们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憧憬,尊敬。他总是那个亲切的大哥,没有架子,自然也没有特别的身份。 孩子们争着抢着想上梁丘云那辆二手车。他们说那是“秦湛”的车,让郭小莉再一次无可奈何。 抢输了的孩子只好上郭小莉的车。 只有一个男孩没有跟他们离开。他姓肖,叫肖扬,染一头金发,他说他今天回来是来拿东西的:“郭姐,我就不去了,我住我同学奶奶家!” 郭小莉坐在驾驶座上,手肘撑在窗边,问他是哪个同学的奶奶。 肖扬嘟囔:“这您也管啊……” 郭小莉看了看他:“挺晚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知道吗。” 梁丘云说要请孩子们一齐吃顿晚饭,所有人都欢呼,郭小莉苦笑:“算了,别折腾了,还怕不够乱啊。” 他们在路口又停下车来,因为郭小莉透过车窗,叫住了外面一个正骑车往宿舍楼赶的高中男孩。梁丘云把车停得更加隐蔽,他听到郭小莉隐约在说那么几个字:出道,记者,小心,前途。 梁丘云望向窗外,他看到那个穿一身篮球队服的高个子男孩正单手扶着自行车,耐着性子站在路灯下,听郭小莉说话。不知为什么,梁丘云觉得似曾相识。 他有时其实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出道,如果他和阿贞没有听从郭小莉的教诲,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郭小莉问:“阿云,你的家搬到哪里去了?” 梁丘云开到了地方,他下了车,把孩子们的行李提下来。 “怎么了,郭姐,”梁丘云说,他忽然回过头,“你不会去原来的家找我了吧?” 郭小莉的笑容有些为难,她右手扶在那些行李上,用左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昨天怎么都睡不着,就想看看阿贞,想看看你,想和你们聊一聊,给你们打电话,一个人都没接,我就想去直接找你们——” “那个房子房东早就收回去了。”梁丘云说。 不像汤贞被郭小莉成日里围着转着关切着。对梁丘云的私人生活,郭小莉并不是那么了解。 孩子们上了楼去。眼前这屋子是毛成瑞两年前全款买下的,只有粗略的装修。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郭小莉问。 梁丘云低下头,他的肩膀这么宽阔,郭小莉的天塌了,也只有梁丘云还能暂时为她支撑着。梁丘云说:“郭姐,你不要感情用事。” 他陪郭小莉回家,坐在她家里逗了会儿囡囡。郭小莉的丈夫夜里加班回来,他们两个男人,听郭小莉喝着喝着酒又开始哭泣。 丈夫抱着囡囡去里面哄她睡觉了。郭小莉瘫坐在沙发上,她红着眼睛,突然说:“这样吧,阿云,我们申请,让警方出面保护阿贞的安全,你说好不好?” 梁丘云握着水杯的手一顿。 郭小莉哽咽起来:“我们没有什么好藏的了,方曦和的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其实真的问心无愧。阿贞有天赋,又努力,他什么时候需要方曦和下这么多黑手才能够成功?他们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样的演员来?以前我们还总想着,不要报警,会影响形象。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不如公开着来!阿云,你说呢?” 梁丘云默默喝下一口水。他说:“北京的警察不值得相信,把阿贞交给他们保护,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郭小莉眼睛都红了,说:“能出什么事?警察难道不比我们普通人可靠吗?” 梁丘云说:“他们现在连一个车祸案的凶手都找不到,都犯了三起案子了,凶手的人影呢?”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我今天听说,方曦和的人其实已经醒了……” “但他现在拒绝见警察,谁都不想见,”郭小莉边想着,边说道,“要不然……我们请警察保护着阿贞,让阿贞去劝劝他……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就能抓到凶手。” 梁丘云一双眼越发阴鸷了,盯在郭小莉脸上。 郭小莉却浑然未觉,连日来的疲惫和醉意使她精神极度不能集中:“如果能抓到凶手……说不定就没有事了……”郭小莉又哭又笑,嗓子里哽咽着,“方曦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出事呢……” 郭小莉的丈夫从房间里赶过来,支撑住自己的老婆。他看到梁丘云默默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里面又传出囡囡的哭声。 “阿云,”郭小莉的丈夫抬起头说,“你郭姐喝多了,你要不然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梁丘云“嗯”了一声:“那我走了。”汤贞坐在床边,从梁丘云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信展开,汤贞两只眼明明很努力盯着字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层层的重影。 汤贞把那张字条在眼前努力地看,才大约分辨出几行字来。 方曦和说,他已经自身难保了:“小汤,你自己保重,暂时不用来看我。外面不安全,我的对手穷凶极恶,许多人都离开了我,你也尽量减少露面,不要去法国,法国公司也不安全。小梁来看我,我很不喜欢他。但为今之计,你只有先把自己保住,才能有一切过去的一天。” 每个字都带着长长的钩子,是标志性的方曦和亲笔。 “你真去看他了?”汤贞迟疑着问。 梁丘云知道汤贞暂时看不清他。汤贞使劲儿闭眼,又努力睁开。汤贞还会用手扶自己的头,看来他的脑袋一直在痛。 梁丘云脱下了西装外套,他伸手把汤贞抱到自己怀里来。汤贞的僵硬是那么明显,哪怕全是徒劳,汤贞也举起手来反抗这样的拥抱。 “我不会让警察带你走,”梁丘云喃喃道,说一些汤贞听不懂的话,梁丘云用力地,把汤贞更紧密地往自己怀里按,“谁也不能带走……” 只听一声脆响。 汤贞不动了,也不再有挣扎,他微微张开嘴,单薄的身体紧紧贴着梁丘云,那条试图推开梁丘云的手臂被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挤在梁丘云的怀抱里。 夜里凌晨,汤贞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不肯喝粥,也许是药物使他不清醒,汤贞连伪装也没有了。梁丘云穿着赴宴用的高级衬衫,衬衫被洒上了半碗麦片粥。 汤贞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他的一条胳膊关节脱臼了,刚刚接上,还在剧痛之中。 梁丘云把粥碗放下,脸色很难看。他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衬衫,索性把衬衫脱下来了。他拿过床头的纸巾擦拭自己,接着回去厨房,从橱柜里摸出一个酒杯。 他倒了酒,放进药去。梁丘云端起酒杯仰头自己喝了一口,他低下头伸手掐开汤贞的下巴。 那一瞬间,梁丘云真怀疑自己会把汤贞的下巴给卸下来。如果汤贞再继续不听话的话。 汤贞在床上逐渐安静了。梁丘云站在床边深呼吸了一会儿,他把嘴里的酒液吐掉,一边继续收拾房间,他一边四处检查。他发现汤贞藏了一支圆珠笔在床头缝隙,汤贞还去撬了窗户上的锁,没撬开,只留下一些尖锐的痕迹。 过去梁丘云总是很珍惜这些奢侈的衣物,这么薄薄一件衬衫,几乎是梁丘云去剧组打工一个月才能挣到的数目。 梁丘云给自己套了一件t恤,他把那脏了的衬衫丢进垃圾袋里,提着走下楼去。 这一座小区位于城西,地方偏远,附近治安也不太好。新闻上说这一片即将拆迁,所以大部分住户都搬出去了。小区里人不多,野猫多。梁丘云走到垃圾桶旁把垃圾袋丢进去。 “这位老师,”突然从身后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对梁丘云说,“这位老师,您是四楼上的吧?” 梁丘云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是个个头不高的男性,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面生,稀疏的头发凌乱,穿着白背心,脚蹬一双拖鞋。 那人看见梁丘云的脸,先是一愣。 接着又满脸堆笑:“您是不是住四楼?” 梁丘云没吭声。他在这个地方住的有些年头了,一向早出晚归,他很少遇到同小区的住户。 “我家原来是六楼上的,”那男的见梁丘云不说话,自顾自讲道,“我今天正好顺路过来……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鸡飞狗跳,怪吓人的!” 梁丘云觉得耳边隐隐约约有心跳的声音,他的耳膜在鼓动。 夜深人静,小区里也没别的什么人。梁丘云瞧着眼前这张笑脸,几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那家养了个野猫,”梁丘云和气道,“估计不大听话。” “哎哟,”那人一听这,立刻全明白了,“猫这个东西不能养,毁家,还喂不熟!指不定哪天就跑了!你看,这外头全是!” 梁丘云在楼下站了很长时间,直到那个六楼上的住户回了家,他还在犹豫。 也许是他太警觉了? 不至于吧。他想。 就算要把汤贞换个地方藏,暂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了。 梁丘云上楼,刚进到家门,他就听到自己手机响了。 是丁望中打电话找他。 “阿云,你家——是不是住在西边一个什么什么桥头下的小区啊?”丁望中明显正在酒桌上,喝得多了,扯着嗓子拉长了音讲话,“刚才《新潮流电影》的刘主编找我啊,说他们媒体那边接到个大爆料,人都正往你家赶呢。你——你可千万别在家藏了什么小姑娘啊——” 酒桌上头哄堂大笑,让对话变得难以听清。只听丁望中也笑:“我们的电影可还在上映!你不要给我惹事情!” 有人抢过电话来,在那边对梁丘云喊:“阿云,大明星!这把咱们可真要火了,当初哥给你找过工作,你可别忘了!” 另个人喊道:“来来来,再押一轮票房!就今天这走势,它怎么也得上个十亿吧——” 梁丘云的手不停地哆嗦,他放下手机,飞快地打开衣柜门,从里面翻出一件件衣服来,没找到有用的。他踩着床,从衣柜上面盲目地往下拽,只拽下一个个积满灰尘的鞋盒和包装袋。 最后他找到一只深蓝色的蛇皮袋,看上去有一米多长,就塞在衣柜上的最里面。 梁丘云把蛇皮袋扔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一团热血,此刻逐渐冷静下来。他是很想立即上六楼去把那个人的脑袋捏烂,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蛇皮袋里装的全是这些年来妈妈从老家寄来的衣物,什么毛衣,围巾,还有枕套、被子,那一针针缝得颇细密。梁丘云把这些东西暂时拿出来。他迈过袋子走近床前,把还在昏迷的汤贞抱起来了。汤贞抱起来是这么轻,在梁丘云看来,真就像只野猫似的。 汤贞身板瘦,身体又软,他两条腿被折到了胸前,穿着旧白色短袜的脚也折起来了。汤贞下巴上还有酒渍。梁丘云把他小心翼翼装进蛇皮袋里,汤贞眼睛闭着,当拉链从他脸上拉过去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光能照到汤贞的面孔上了。 梁丘云拿了钥匙,又将几个药盒匆忙塞进口袋。他二话不说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出门就飞速下了楼去。 第116章 小周 30 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他想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光线笼罩着这片混沌世界,照进汤贞睁开了的瞳仁里。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冥冥中,仿佛有温柔的吻隔着这片虚空,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软化着他的痛苦和不适。 梁丘云从屋外进来,他手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生活用品。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了,就坐在宿舍卧室那张大床边上。深蓝色的蛇皮袋瘪了下去,躺在汤贞的脚边。汤贞那条背细瘦,坐不直,微微躬着,背对着梁丘云。 他面朝卧室那扇窗,窗户还没有挂上窗帘,大片的阳光笼罩进来。 梁丘云看着汤贞睁着眼,比常人浅色一些的眼珠望着那积满灰尘的窗玻璃,正在发呆出神。 梁丘云轻声问:“你看什么呢。” 汤贞沉默了一会儿,瞧汤贞的神情,仿佛他的魂儿都不在这里了。 又过了几分钟,汤贞忽然说:“我想和他们玩跷跷板。” 窗外隔一条街有一座居民区。梁丘云记得汤贞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经常在训练完回宿舍的路上,和天天他们一齐钻到居民区里去玩跷跷板,待在人家的健身设施上。梁丘云每回夜里打完工回来,还能看到汤贞坐在单杠上,和天天一人一个随身听的耳机,在听歌。 “你想干什么?”梁丘云问。 汤贞感觉有人拉扯着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头也很痛,全身的骨头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动一动手腕,可就是只能在头顶悬着。 梁丘云弯腰提起手里的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把里面的牙刷毛巾拿出来,极有耐心地一一摆放在擦干净了的架子上。这间宿舍自梁丘云搬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进来。梁丘云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看到那哗哗流出的满是锈迹的发黄的自来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流尽了。 梁丘云打湿了抹布,擦客厅里的旧沙发,旧茶几,处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积灰,他把电视机和空调机擦过了,又踩着高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汤贞头顶天花板上那顶老式吊扇扇叶上的灰尘。 手机一直在客厅里响,丁望中想找梁丘云,要他同他一起去见《狼烟》第二部 的“潜在意向投资人”。梁丘云从昨夜到现在被一个告密者折腾得手忙脚乱,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这空荡荡的旧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包括曾经无数个日夜陪伴他的那张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面的汤贞。 梁丘云从传达室工具间找来这条原本给公司大巴车轮胎上锁用的铁链,这会儿挂在了床头栏杆上,把汤贞的手全都捆紧了。 他要确保汤贞不会跑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毕竟外面不像他家一样保险。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梁丘云仍不太放心,他没有别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目前没有人住,孩子们都搬迁走了,连外面的记者都不屑对这个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机铃声的催促下,梁丘云又望了一眼卧室的那面窗户:透过灰尘,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间闭塞的屋子,照在汤贞失去意识的面颊上。 梁丘云站在窗边朝下看。宿舍楼下,一条老街从亚星总部大楼门外延伸过来,亚星门前已经数日来围满了记者和粉丝,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如同一锅黏粥,拥堵不堪。 一辆阿斯顿马丁横亘在车流与人流之中,正被堵得无路可走。 周子轲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因为缺少休息而发颤,夹着只烟,手肘搭在车窗外面,他朝窗外四处看。 亚星没有汤贞的人影,地下练习室的课也停了,周子轲的车一路开过来,看到路边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在焦急恐惧地哭泣,汤贞仍不见踪影,恨他的人也好,爱他的人也好,没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轲在驾驶座上抬起头,看见街边那栋被封起来了的宿舍楼,所有窗户都被窗帘遮挡住了,只除了三楼的一扇,大概是没有窗帘,只能用报纸糊起来。 汤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过了很久很久,汤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报纸,被贴得整面窗户都是。 * 阳台的挂衣绳上夹着两只白袜子,因为时间太久了,白上布满杂质。 梁丘云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这栋楼一建起来梁丘云就住在这儿,他是亚星娱乐第一届练习生,早在汤贞搬进来以前,梁丘云就知道怎么半夜三更翻墙偷偷溜出去打工,这里的一切通路,没有人比梁丘云更清楚。 汤贞睁着眼睛,隐约看到梁丘云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云坐在了他的床边。 梁丘云说:“我今天见到了狼烟第二部 的投资人。” 接着便是匕首出鞘的声音,刀刃划过了刀鞘。汤贞就算再怎么看不清东西,也能感觉有光从眼前闪过,反照在他的眼上。 汤贞的手腕在头顶坠得很痛。汤贞扭过头,眼睛被光晃得睁不开。 梁丘云笑了一声。 “他送给我这柄匕首,说是蒙古人的钢刀,”梁丘云告诉汤贞,“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汤贞怕那个东西,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却还要掩饰着。汤贞闭上眼睛,也不听梁丘云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到哪里来了,”梁丘云把汤贞的手从床头解下来,汤贞的皮肤不似梁丘云这般经过了《狼烟》片场地狱般的考验,汤贞很容易受伤,梁丘云拿酒精给汤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铁链子绞出的伤口消毒,“我们回‘家’了,316宿舍,你高兴吗。” 汤贞听到梁丘云说:“如果你不挣扎,你就不会受伤。” 汤贞可以动了,可以下床,那条铁链将他困在床上那么久,令他绝望。在浴室里,门关上了,汤贞手扶住墙,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着站立,想站更长时间。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云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昨天夜里吗? 因为有链子,所以白天梁丘云没有强迫他吃东西,汤贞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没吃药也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食。汤贞站直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没看过剧本。汤贞弯下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艰难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脸。他抬头望了一眼镜子。 他以后到底还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云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加别的作料。汤贞现在手腕攥起来就是骨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汤贞再怎么能撑,只喝粥恐怕都是不行。汤贞从浴室里久久没有出来,梁丘云以前还耐着性子在外面等,现在直接从外面推开门进去,他看到汤贞肩膀缩起来了,汤贞弯腰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梁丘云的心忽地往下一落。 “你怎么了。”梁丘云不自觉走进去,他放轻了声音,问汤贞。 多少年了,他没有见汤贞哭过了。 就见汤贞哽咽着,转过头看梁丘云。汤贞摇了摇头,说:“我的手……” 他两条手腕上是一块一块的血疤,连在一起,像条链子一样,绕在他手上,那皮都被绞磨掉了,沾水必然生疼。 梁丘云快速眨了眨眼,他瞧着汤贞那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淌,像个小孩一样。 “先出来吧,”梁丘云语气放柔软了,“先吃饭。” 汤贞走出浴室的时候,努力想往四周看,看清这间记忆中的宿舍如今的陈设。吃饭时,他听到梁丘云在他耳边一直对他解释,什么不是有意要用链子,是怕汤贞不小心走出去:“这里不比原来,万一出去了,你会很不安全。” 北京现在这么乱,汤贞如果离开了这里,就会遇到危险。 汤贞重复念着这句:“我会遇到危险?” 梁丘云“嗯”了一声。 “你把我藏在这里,你为什么不会遇到危险?”汤贞问。 梁丘云听了这句,他抬眼看汤贞的表情,汤贞低下头用勺子专心挖饭里的排骨,看上去温和无害,问的也是无心之言。 汤贞今天吃了不少东西,不用梁丘云强喂,大约汤贞也想多补充一些能量。 梁丘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搬到卧室来了,他修了一会儿线路,把电视机打开。他调台,调到电影频道,丁望中说今晚电影频道会播放一支关于《狼烟》的宣传纪录片,重点介绍《狼烟》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中国影坛的功夫新星,梁丘云。 汤贞倚在床头,腿上盖着梁丘云从家里拿来的被子,身上披着梁丘云的外套。 他眼前略过一幕幕,是梁丘云如今成功了的画面,梁丘云在电影院受影迷的追捧,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整支宣传片没有提到制片人方曦和与新城影业,也没有提汤贞或 mattias ,没提亚星娱乐半个字。 梁丘云从客厅进来。纪录片放完了,也许这就是汤贞可以多坐一会儿的理由。汤贞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纪录片后开始插播广告了,汤贞看到熟悉的洗发水品牌在电视上出现,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听到《如梦》。 梁丘云兑好了酒,手摸到汤贞后脖子上轻轻一捏,这是个条件反射,汤贞一下子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喂完了酒。梁丘云又在汤贞有酒味的干裂的嘴唇上低头流连了一会儿。他搂过汤贞干瘦的身体,让汤贞一动也不能动地待在他怀里:“你老老实实睡觉,就没有人用链子折腾你了。” 那天卧室一直没怎么开灯。隔了一天,梁丘云从外面扯了一大块黑色遮光布进来,他踩着凳子,用钉子把这块布钉在已经糊满了报纸的窗框四周。 汤贞坐在床边,仰头看这一大块垂下来的黑布。 汤贞想象着黑布外面的光景,现在是七月吗,还是已经八月了? “有人找我吗。”汤贞忽然问。 梁丘云打开了卧室的灯,他走到遮光布后面去看,果然一丁点光也不透了,这样夜里就可以开灯了。“你希望有谁找你?”梁丘云嘴里还咬着几根钉子,问。 汤贞什么也没说。 宿舍楼里虽然没有人住了,但并不像梁丘云以为的那么清净。坐在床边和汤贞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梁丘云忽然听到从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诡异的怪叫声。 梁丘云把饭碗一放,从地上拾起一柄锤子就往外走。 宿舍门打开了。汤贞坐在床上,当风涌进来,他能透过门框看到外面宿舍楼的走廊。 梁丘云很快回来了。他先是看到宿舍门忘了关,又走进卧室,看到汤贞还乖乖坐在床上看着他。 梁丘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他把锤子一丢,伸手反锁上门。 “栾小凡那疯子。”梁丘云擦了擦手,不屑道。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乱成一锅粥,温心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见郭小莉顶着宿醉的头痛,一遍遍给法国那边打去电话。 温心抱着怀里西楚乐队送来的专辑资料,先出了门。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汤贞老师了,比起那些传言,她更担心汤贞老师的安危,不像公司内部很多其他的声音,他们认为汤贞一向喜欢站在最前面安定公司的民心,这次他自己出事了,把公司连累了,他更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彻底消失不见。 毛总整日待在办公室里也不出门。练习生们也停课了。公司现在除了应付各方面关于汤贞老师的质疑,就是在接洽和梁丘云有关的大量新的工作。 “萍姐,萍姐??”公司前台有个年轻女员工惊叫道,“萍姐!小凡在外面大马路上被人开瓢了!你快去看看啊!” 温心站在三楼走廊上,她想了一会儿“小凡”这个名字,然后想起来,栾小凡:那个从戒毒所出来以后就疯疯癫癫,常跑到练习生宿舍楼里鬼喊鬼叫,被公司藏起来了的前任主唱。 一大群人呼啦啦都跑下楼去看热闹。温心站在原地,低头拿手机,又给汤贞老师打去个电话。 仍是关机。 一位泰国女星经多家媒体帮助,在京召开记者会。电视直播画面上,她哭着控诉中国知名艺人汤贞拒绝支付她的生活费和清迈往返北京的机票:“我与他在巴塞罗那相遇,相知,相爱。上个月,汤贞告诉我他会回北京,要我到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式上找他,”该女性几度泣不成声,“他现在失踪了,人不见了,我在北京只认得他,我现在无法生活了,汤贞,我希望你站出来,对我负起责任。” 亚星娱乐办公室里,郭小莉与梁丘云这么晚了还在秘密谈话。 前几天郭小莉在家喝了酒,说出什么话来她自己都忘了。梁丘云敞开了西装扣子,一声不吭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他右脚抬起来,被深色长袜包裹的脚腕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脚下一尘不染锃亮的皮鞋。 隔着一张办公桌,郭小莉说:“阿贞在法国合作过的那个影展团队,同意把阿贞接过去,以学生的身份暂时把他保护起来。” 梁丘云听着,视线低下去了,盯自己脚上的皮鞋。 “你还是不相信我。”梁丘云抬起头,瞧郭小莉的脸。 郭小莉一愣,她懵了。 梁丘云的声音冷,胸腔里那颗心同样越来越冷。世上除了他以外,郭小莉是唯一知道汤贞在哪儿的人,郭小莉唯一有可能泄露他们的秘密。 “我……”郭小莉有些结巴,她竟然无法在阿云面前维持她的威信了,“我不是不相信你……” “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比我对汤贞好?”梁丘云反问道。 “不是,不是的阿云——” 梁丘云站起来了,他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慢条斯理走到了郭小莉的办公桌后面,两只手扶住郭小莉的办公椅扶手:“郭姐,”他近近看着她,“别给我添乱?” 郭小莉坐在原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丘云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你让第三个人知道了阿贞在我们这里,那么就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就有第五人知道,消息一旦传出去了,你觉得法国人凭什么保护得了阿贞?他们和阿贞认识多久,有我对阿贞这么好?” 郭小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他那时候都已经去法国了,”郭小莉说,“方曦和的仇家怎么也不会追到国外去……” “你怎么知道不会?”梁丘云眉头一挑。 有人这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郭姐,郭姐!郭姐!”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叫道,梁丘云进来以后,电话线路就被切到外面转接了,“郭姐,有好多媒体找你,他们说有个泰国女明星在电视上……不,她好像不是女明星……他们说她是个妓女!” * 已“失踪”数天的中国著名演员、歌手汤贞,被指为一名泰国妓女伪造电影行业从业者身份,以帮助后者偷偷潜入中国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典礼——新城发展董事长方曦和为汤贞量身定制的这场“大型评委秀”,竟成了我们的国民偶像与妓女私会的绝佳场地。 无数报纸彻夜更换头条新闻,那位先前曾自称“电影明星”的泰国妓女将她手中与汤贞的合照当作证据,发送给在京设立了办公室的全国大大小小媒体,新城电影宫外还有不少海外媒体驻扎着,竟也有送信人连夜将信封塞进他们的酒店房间门缝里。 “我手中还有更多,更加私密的照片,”那个妓女哭泣道,还是一副舍不得汤贞的样子,“他是个艺术家,我不想把他彻底毁了。” 已经对外公开的照片中的汤贞,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还是无数中国观众印象里的样子。巴塞罗那音乐节的舞台下面,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摇滚乐听众,面对这妓女的手机自拍镜头,汤贞笑容恬淡,非常友善。而到了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典礼现场,汤贞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出了评委席,带领保镖亲自为这名女子寻找座位休息,毫不避嫌。 这女子的新闻发布会本就是在多家媒体的帮助下才得以进行,不少媒体的稿子都是提前写好,早早的第一时间就发布出去。 也有媒体没能赶上这首班车的,只能绞尽脑汁,从其他方面寻找更惊爆的新闻热点。 今年五月曾与汤贞一同参加西班牙巴塞罗那音乐节并奉献了合作演出的西楚乐队,因为接了新城电影节闭幕式演出的邀请,目前所有成员还停留在国内。乐队主唱王宵行是各方都联络不上的神秘人物,倒是最年轻的成员鼓手小马,据说夜夜在北京泡live house,和中国本土的鼓手们玩得正嗨。 悄无声息的,一篇关于小马的秘密采访在隔天清晨登上了一份娱乐杂志的“重磅发布”。 小马在采访中称,阿贞绝没有在巴塞罗那认识什么妓女,他们乐队和阿贞从头到尾一直在一起。聊到兴头上,小马还翻出他的手机向仍不太相信的记者展示他在音乐节上拍的照片。 杂志只登出了其中一张,是记者从小马手机屏幕上拍摄下来的。 在一个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小马和几个美国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脸上笑得荡漾,把沾着白沫的锡纸卷成烟卷,叼在了嘴上。 汤贞就坐在他们身后,只是因为相片分辨率不高,光线又暗,闪光灯亮起来,让汤贞的双眼印上了两个惨白的亮点,除此之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汤贞脸上是在笑的。 采访的文字版本中记录了记者与小马的对话。 记者:你们是在吸食……某种药物? 小马(大笑):不,不,那只是,你懂的,只是快乐。 记者:你们所有人一起? 小马: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这个……但我们需要灵感,灵感,你明白吗?你也是这里(指记者潜入的这家live house)的音乐人吗?你会打鼓吗? 记者:你也觉得阿贞不可能会招妓,是不是。 小马:阿贞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我见过的,对女孩儿最有礼貌的人。他那么受欢迎,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他根本不需要招妓。你再给我看看那个女孩的照片(指控诉汤贞的泰国妓女)——她长得不好看,太成熟了,我觉得阿贞不会喜欢她,选也不会选她。而且,就算阿贞真的,你知道,我们男孩有时候——他也不会不给她钱的。我觉得这女孩根本不了解阿贞的为人,所以才会编出这样的瞎话欺骗外面的人。 采访的末尾,小马还谈到西楚乐队要和汤贞在中国大陆共同发行一张合作专辑,等电影《罗兰》上映之后就出,专辑做好已经很久了,事实上在法国已经先期发行了一段时间,封面选用了一张汤贞在他们录音棚里的照片,媒体评分还不错:“你听过吗,老王放过几支片段到他的网站上,其中有一首歌叫ying tai,还有一首歌叫prometheus,你猜哪首是他写给他的?” 汤贞的大量歌迷影迷从周边地区涌入了北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多少有点响应北京本地歌迷号召的意思,前几天还堵在亚星娱乐和方曦和住的医院门口,这天,他们疯狂挤到那几家杂志社门口,义愤填膺地砸烧,媒体正在摧毁她们的偶像,报道上的每个字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她们完全意识不到在杂志社楼顶上,一群媒体记者正抱着设备,把镜头对准了她们,以及她们身上穿的汤贞歌迷会大衣。 警车到达现场控制局面的时候,几家杂志社里的大人才颤颤巍巍从楼里面出来。又是大批的年轻人抱着头,被警察拉到路边蹲着不敢作声,为首的几个汤贞歌迷会领导先行被带上了警车。这一闹,又是一大出性质极其恶劣的社会新闻。 远在英国伦敦的汤贞华人粉丝联盟对外发出了“汤贞歌迷致所有人的一封信”,十位分会长称,他们已经与中国国内民间几家粉丝会取得了联络:“希望各位歌迷朋友,无论国内国外,特别是年轻的粉丝们一定要冷静。关键时刻,我们不要轻易被煽动!我们再等待一下,给阿贞,给这个世界,也给我们自己多一些信任!” 信中还称:“阿贞,无论你这段时间身处何方何地,我们都希望你现在能站出来,像过去的你一样,诚实面对这些报道和争议,勇敢面对你的歌迷、影迷,面对大众的质疑。过去五年,我们曾共同走过风风雨雨,今天,只要你还愿继续走下去,我们一定不离不弃!” * 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个人是完美的? 在这一年七月来临之前,汤贞在许多人的心里,也许曾无限接近过这个定义。 毛成瑞在晨会上咬紧了嘴唇,一只老手攥在桌面上。 “妓女搞记者会那兴许是有人下了手,”公关部门一位女经理斩钉截铁道,“后面粉丝闹事儿那个绝不可能是,过去几年他家哪天不靠写汤贞老师的新闻吃饭?以前就成天挨汤贞老师粉丝的骂,现在这明摆着公报私仇!” 李经理看了一眼手边的热茶,实在没心情喝了。“不论他们是什么,是公报私仇也好,是见风使舵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阿贞找出来,”李经理手在桌面上一叨,“你管他媒体怎么说呢,媒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阿贞要是明天又有大人物给撑腰,你看这几个媒体怎么说,还不知道怎么变着花地唱赞歌呢!” 女经理瞧了李经理一眼,冷言冷语道:“您这意思,让汤贞老师现赶着再去巴结一个会走道儿的方曦和?” 旁边几个男经理听了这话,都赶紧帮忙劝了劝,反把那位经理惹得更生气了:“以前方曦和没出事儿的时候,咱们汤贞老师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啊?你倒是在公司吃香的喝辣的李弘临,反正没有媒体编你的瞎话,没人骂你——” 李经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茶碗一摔:“他妈汤贞自己惹出来的事,骂上我了。”转身出了会议室。 郭小莉坐在他们对面,一直是不发一语。按说她这个火爆脾气,这么安静特不对劲。 “郭姐,”其他几个人等李经理走了,纷纷看向她,“您还是没有汤贞老师的消息吗?” 旁边毛成瑞问:“小莉,你去看方老板了吗?” “今天一大早去的,他……”郭小莉声音顿了顿。近来不少小道新闻,说新城发展的一些旧部和以前的合作伙伴都去医院看了方曦和,不少人当场在医院走廊崩溃大哭。 方曦和好歹也是一代枭雄,两条腿被弄得只剩了大腿根上那两截,头发也花白了。谁看到他都难免不好受。 “他说,他不建议阿贞现在露面。”郭小莉对其他人说。 “你把新闻都给他看了?”另个经理问,“把最近的事儿都给他说过了?” 郭小莉点头。 “那汤贞老师到底是不是他藏起来的啊?”旁边一个经理问。 “总不能等他案子结案了,阿贞才能抛头露面吧!” 毛成瑞听了郭小莉的话,浑浊的眼珠在桌面上盯了一会儿。 “方老板的案子,到底有多大?”毛成瑞自言自语似的问。 一桌子人都安静了。汤贞在公司外面发展得如日中天,和新城影业那么多次深度合作,亚星娱乐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现在出事,更是让全公司一头雾水。郭小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她告诉毛成瑞:“方曦和的律师说,警方那边现在还没有调查阿贞的意思。也可能在秘密调查了,但……还没有实施抓捕。还没有牵连到阿贞。” 周围的人一听这个,更沉默了。 女经理问郭小莉:“郭姐,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那名泰国妓女的身份有北京当地几家媒体保护着,人也神秘,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就不见踪影了。郭小莉只好给林汉臣打电话,想知道剧团那边有没有什么门路,这时外面秘书进来了,紧急送来一本刚刚问世的新一期《大都会》,杂志一翻开就是一篇大稿,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质疑了“汤贞招妓门”的所有经过,《大都会》旗下记者团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掘到了那名妓女在泰国的代理公司。他们给代理公司打了电话,那边说,早在去年十二月份就有中国公司到他们这里去挑人了,挑到这个女孩后就与她签订了去中国发展的独家协议。 “我们不能透露更多信息……挑中她的原因……他们说她长得有点像中国女演员辛明珠。” 郭小莉手捏着那张写了“辛明珠”三个字的纸页,一时间脑子里像堵塞了。 “郭姐,郭姐,”旁边人叫她,把手里划满了横线的一张媒体列表给她看,“现在没画线的媒体还可以联系,汤贞老师以前照顾过他们的,我也都问过了,你看看。” “《大都会》的主编姓什么来着,”郭小莉匆匆翻手里的杂志,想翻到第一页去,“姓柏,对不对,柏主编,给《大都会》打个电话!” 郭小莉脑中还想着,要把阿贞送出国,送出国去。就算梁丘云昨天晚上怎么拒绝,怎么讲道理,今天早上郭小莉从方曦和的医院里出来,特别在听了律师那番话之后,觉得都不能再等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在这个关头,无数种考虑,都绝比不上阿贞目前的安危重要。 “郭姐,”秘书进来叫她,“《大都会》的主编过来了,但是——” 郭小莉一听,急忙从桌上拿起公司已经拟好了的声明。 秘书手扶着门,慌张道:“但来的不是……” 有人脚踩着高跟鞋,从外面推开秘书扶着的门进来了,数个秘书和助理跟在后面。 郭小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人。 “柏主编被人举报了,私吞公款,把握不住新闻人的操守,上午停职接受调查去了,”樊笑对郭小莉苦笑道,“只好我来了。你看我们做媒体的吃口饭,容易吗?” * 有种说法是,有关汤贞的大批量丑闻被曝光出来,要钓的并不是小小这个汤贞,而是汤贞背后那日日夜夜在病榻上作昏迷的姿态,一夜白头拒不见人的真正大鱼。 那条大鱼是否还隐藏着实力?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儿子都改名换姓了,旧部连夜脱逃,老同乡白一雄在探望过方曦和之后也直呼:“天塌了。”这么看来,还留在方曦和身边的就只有汤贞了,而汤贞一直以来也被外界视为方曦和电影事业最宝贵的明珠,最重要的价值。 是方曦和当年驰骋沙场,给他的对手留下了太多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们不肯相信方曦和真就这么倒下了,哪怕方曦和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汤贞坐在床边,他的眼珠在一种涣散的状态下痴痴望着眼前的遮光布。梁丘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蹲在汤贞面前。“胃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低下了头,也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清这个问题。 梁丘云在床边陪了汤贞一会儿,他搂着汤贞的肩膀躺在宿舍那张床上,某个瞬间,梁丘云仿佛真找回了一些从前的感觉。汤贞不再有方曦和的庇护了,回到了梁丘云的羽翼之下。 只是汤贞状态并不那么的好。 “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是昨夜临睡前才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症状的,他胃绞痛,因为不能看大夫,痛得越来越厉害,喝下去的掺了镇静药的粥哇得一口叫他吐到了床下,白米粥粒里掺着一丝丝的血。 汤贞身体匍匐在床边,艰难地喘气。 “两种药,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掺在一起吃,”那人说过,“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梁丘云僵硬了一阵子,走到床边直接把汤贞抱起来了。汤贞嘴边有滑下来的唾液,沾在梁丘云穿的高级衬衫上,还有血。汤贞的眼神颤抖起来,似乎生怕梁丘云又掰开他的下巴。梁丘云问汤贞:“你到底有多不舒服?” 汤贞是在绞痛的痛苦中昏过去的。他没有吃镇静药,但他的状态也没有变好。他似乎已经被这些药物永久地影响了。 是这样吗? 汤贞除了去卫生间,也再不下床了。他躺在床上,像一个不会动的漂亮娃娃。他说他想看医生,梁丘云告诉他看不了。汤贞闭上眼睛,仿佛就已经彻底不做他想了。 今天睡前,梁丘云摸着手里的药盒,还在犹豫。 要不然化在水里喂给他。 把汤贞困在这儿,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梁丘云这几天在《狼烟》的宣传工作、公司、汤贞三件事上来来回回跑,多少有些乱了阵脚。外面环境时时刻刻在变,也许他太过紧张了。 可汤贞不吃药,他是不能放心出门去的。 汤贞在被窝里主动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虚弱:“云哥……” 梁丘云听见了,把手里的药一放,他到床边去看汤贞,他伸手摸汤贞的脸。 汤贞已经不会躲他的手了,不会再用提防的眼神看他。 “我的肚子……”汤贞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朋友似的,“你帮我,帮我按一下……” 汤贞十六岁的时候,公司为他接下了一部大戏,是视帝陈赞主演的年代剧《大江东去》。郭小莉每天来宿舍关切汤贞的准备情况。汤贞在郭小莉面前总是笑模笑样的,只有到了夜里才会紧张得睡不着觉。汤贞总告诉梁丘云:“我好久没正经演戏了。”收拾行李去片场的前一晚,汤贞胃疼了半宿,梁丘云让他去做个胃镜他还不肯去。 梁丘云攥了攥自己的手心。他盯着汤贞的脸,然后低下头,朝自己手心里哈了口气,把手心捂热了。 他的右手探进被子里,隔着汤贞身上套的t恤,按在汤贞平坦的已经瘦得下陷了的小腹上。 汤贞的眼睛还睁着。 梁丘云俯下身去,他的右手手心在汤贞小腹上缓慢划起圈来。 像小时候一样。 汤贞的眼睛近近望着梁丘云的脸。忽然之间,汤贞的眼皮往下耷拉了一下。 汤贞在梁丘云温热的手心里阖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像小时候一样。 梁丘云知道自己一直有这种能力——他能够控制汤贞,控制汤贞的喜怒哀乐,让汤贞全身心地仰仗他,依赖他,需要他。他知道他一直可以。 梁丘云低头瞧着汤贞的睡脸,阿贞真的瘦了,瘦了太多。 他觉得他的心此刻柔软得像一滩水。 梁丘云穿好西装外套。汤贞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眉头还皱着,看来睡前是真受了折磨。梁丘云承认他没有考虑过汤贞的身体能撑多久,也没考虑过汤贞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毕竟过去几年,再难受的时候汤贞都能捱过去,多年演出下来,汤贞仿佛炼就了一身金刚不坏之躯。 练习生宿舍楼下有个大院子,想出这个院子,有两道门可以走。一道是冲着外面大街的,是明着来的大门,一道通往隔壁小区,是一扇很狭窄的一次只能容一人经过的小门。毛成瑞亲戚家的孩子栾小凡就住在那座小区里。除此之外还有第三道门,这第三道门就隐秘得多,是宿舍楼大院原先盖的那间小厨房的门。梁丘云当练习生时,公司曾用这个小厨房给练习生们搭伙做过饭吃,后来阿贞红了,公司有钱了,提升了所有人的伙食水平,这小厨房就不用了,关掉了,但一个小门脸还保留着。 梁丘云把那第二扇小门关得严严的,还落了锁。他弯腰穿过小厨房的门脸,然后走后厨门悄悄溜出去。 夜深人静,后面小巷子里也黑。梁丘云走出这条巷子,拐弯进另一条窄巷,在一家包子店门口找到了他停的车。 若在平时,这包子店早就关门歇业了。今天不知怎的,里面窗户还亮着,店老板还在里头。那老板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了梁丘云,梁丘云也看见他了,只听那老板说:“哎哟!阿云!” 梁丘云本想悄悄把车开走,听见这话,他从车里下来了。 这位老板也算是看着他们这代亚星练习生长大的。 “以前都叫你小梁,现在这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是‘阿云’!” 梁丘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站在门外和那老板握手。 老板刚才在屋里正揉面呢,一手的面粉,他臊着脸和眼前的名人把手握了一下。“你是不是挺忙的啊,怎么大半夜上这儿来?” 梁丘云眼睛一瞧门外:“这不是……”他空荡荡的理由卡在嘴边。 老板看了一眼梁丘云身后,突然问:“好久没见天天来了。” 梁丘云看着他,一愣。 “那小子以前天天来,”店老板说道,“天天来这儿给你买肉包子!” 梁丘云又笑了一声。 梁丘云说,他半夜到这儿来,是为公司的事。 “公司的事?哦……是不是阿贞的事儿啊?”老板压低了声音,问他,“我听说阿贞到现在还没露面?他到底上哪去了,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 梁丘云的车堵在路上,他瞧着车前玻璃外那一点两点的红绿灯影。 “他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那店老板疑惑道。 梁丘云觉得宿舍周围的人还是太多了。 “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 那个带着谄笑的声音说。 “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 梁丘云手扶着方向盘。前方绿灯了,梁丘云的车开出去一点,突然掉头就往回赶。 黑色的遮光布把这间小小宿舍里的一切遮掩在光天化日下。 汤贞穿着脚上的拖鞋,扶着墙往外走,他没有别的鞋子可以穿了。宿舍的门上了锁,汤贞把眼睛睁大了些,又眯了眯,贴在那条门缝上看,瞧那个锁。 他以前也常有忘带钥匙的经历。汤贞推开卫生间的门,从放牙刷的架子上把那段梁丘云用来捆架子的铁丝一段段解下来。 汤贞昨天没有吃那种药,今天也没有。他此刻低头瞧手里的铁丝,眼前隐隐约约只有两根,若是再眯一眯眼睛,仔细看,就只有一根了。他可以看清东西。汤贞把这根铁丝在手里急急忙忙地弯起来。 他只撬了一下,就把那锁撬开了。 走廊外面有风。汤贞手扶着门,走出了宿舍,他看了前前后后这条走廊,又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个公用电话。 汤贞记得这个电话只要有电就能用,就能打。他走过去,伸出右手把听筒拿下来,左手就要在上面按郭小莉的电话号码—— 听筒下面垂下去一根长线,几乎垂到地面上了,线的切口平整,早就与电话分开了。 汤贞手扶着墙,他不能开走廊的灯,就只能摸黑继续往前走。 走到楼梯口,他双手握在楼梯的扶手上,一阶一阶地下台阶。 汤贞的头脑从未有这么的清醒。他要出去,他要逃出去,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汤贞走得慢。他用了很长时间下台阶,他也怕自己站不稳会从楼梯上摔下去——那多半就会前功尽弃。 汤贞咬紧了牙关,他直接放弃了走正门,那扇门是无法用铁丝打开的。他扶着墙摸索着走到了一楼走廊的尽头,他记得那里有扇窗户。 铁丝被弯成九十度,斜过来,又是一个九十度。汤贞站在窗边,借着照在他脸上的皎洁的月光,他把那扇窗子的锁掰开了。 汤贞推开了窗子,下意识睁大眼睛,胸膛起伏,望着外面的夜晚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第117章 小周 31 梁丘云上楼时,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低头看了一眼,原本不想接的。 居然是郭小莉打来的电话。 梁丘云匆匆走上了三楼,他沿走廊跑了几步,脚步停下了。他远远看到那只公用电话的听筒就掉在月光照过的地面上,而公用电话对面,那间宿舍的小门是敞开着的,没有关,风从门里呼呼地吹出来。 梁丘云手里还握着那只震动不停的手机,他站在半截走廊中央,这寂静空荡的宿舍楼里,确实只剩他一个人。 “云哥……我的肚子……”汤贞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朋友似的,“你帮我,帮我按一下……” 汤贞在睡前恳求他,汤贞闭上眼睛,在他身边沉睡过去—— 全都是假的。 “阿云!阿云你现在在哪儿?”电话一接通,郭小莉就急忙问他,那声音带着哭腔,并不是梁丘云想象当中劈头盖脸的斥骂,“有一伙小流氓跑到公司楼下和附近小区里,贴西楚那群人吸毒的传单!传单上面印的就是他们诬陷阿贞的那张照片!” 梁丘云一愣。 郭小莉格外慌张:“我刚刚已经报了警,上午发过了律师函,那个杂志社有人撑腰,就这么把那张照片当作传单一样地散发!公司刚刚已经派人去揭了,但他们贴了好几条街,贴得满大街都是——” 郭小莉的心碎尽了。她一个平凡女人,也许一生当中只会遇上汤贞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宝贝是万万不能让人这么从泥地里滚的。 “别急,郭姐。”梁丘云低声劝她,他自己捏着手机的手也不住发颤,梁丘云脑子里嗡嗡直响,他走进宿舍,面对卧室那张空荡荡的床。 他忽然发现床下并没有汤贞的拖鞋。 汤贞的鞋来的时候没拿过来。 穿着拖鞋走,能走多远? “别急,郭姐,”梁丘云扭头往外面走廊上奔,“我待会儿办完了事就去找你——” 汤贞脚上穿着那双塑料拖鞋,鞋背上粘着一只举着大叶片的小乌龟,鞋底很脆,踩在地上,“哒哒”直响。汤贞身上还穿着参加《狼烟》首映那天的裤子,t恤就不是了,那是他很久以前穿过的旧t恤,一直在宿舍衣橱里放着,放出了一股霉味。在宿舍里这霉味总显得特别冲,出来以后就闻不到了,因为有风,有新鲜的空气。汤贞抬起头,脸颊和头发都能感觉到风吹过去。他的腿是又麻又钝的,可他的精神却轻,他不肯停,也不敢停,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手扶着宿舍楼外黑巷子的那面矮墙,一步一步往巷子前面有光的十字路口走。 汤贞想到那里去拦一辆车子,让车子送他回家。他看到光了,他是安全的。 手一下下扶着的矮墙上,有还没干透的纸张。他还不知道那上面贴了什么。 对面有车灯晃过来。汤贞下意识抬起头,把身体撑直了,他以为那辆车会开进巷子里。 可是没有,车灯闪过去,就那么一瞬间,从巷子的这头到那头,密密麻麻无数张小马的笑脸,他嘴中叼着的锡纸卷,连同那个双眼反光有两个白点的笑着的“汤贞”,从汤贞眼角的余光里一晃而过。 车开走了。 汤贞愣愣望着前方的黑暗。 他慢慢迈动了步子,继续往应该有光的地方走。汤贞用手摸了摸身边的墙面,还是一样未干的传单。没有光,汤贞什么也看不清楚。 嗵嗵嗵。 是脚步声。 汤贞听到有脚步声从背后追上来了。 黑暗或许安全,可汤贞并不渴望停留在黑暗中。 他往前跑,努力跑得越来越快,塑料拖鞋拖慢了汤贞的步子,像是镣铐。汤贞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他脱了鞋子,拼了命地往前逃。汤贞看到前方的光点越来越近了。“救命……”从汤贞嘴里喊出来了,那声音沙哑的,渴望被更多人听到,“救命……!” 巷子的南端连接一条东西走向的商业街,路边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布告栏上,被一伙半夜流窜的小混混糊满了传单。那些传单贴的蛮横丑陋,内容同样低俗不堪,西楚乐队的天才鼓手小马,中国最知名的天才演员汤贞,在西班牙巴塞罗那酒店聚众吸毒,两个人笑容满面,对眼前的毒品丝毫没有避嫌。 汤贞已经跑到了那条巷子的出口。他在越来越多的传单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光下,画面也越来越清晰了。汤贞努力回忆,只能回忆起他坐在小马背后,吞下了一颗安眠药。他躲进了被子里,因为受不了烟味,还怕王宵行口中的妖魔鬼怪和什么派对。卧室外面全是人,有许多人在吸毒,到处弥漫着草叶燃烧的气味,无数人在这样的气氛中沉醉。小马对汤贞说,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来,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小马还说,这是快乐的东西,你要不要试试?啊?真不试啊?我听老王说过,你们公司管你管得真严。 有人从背后的黑暗里拖住了汤贞的手。接着又是一只手过来了,猛地从前面捂住了汤贞的口鼻。 汤贞的腿在空中蹬了蹬。 许多年前,香山顶上,漫天红云灿烂。 “云哥,山好漂亮!” “不仅山漂亮,北京也漂亮,”梁丘云那一天说,夕阳照过来了,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我们都会出道的,阿贞,我们在北京,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天夜里,北京城又发生一起寻衅滋事案。被害人马松杨,男,十九岁,美籍华人,在城南一十字路口遭人殴打,致眼部、头部多处受伤,手腕肌腱断裂。犯罪嫌疑人骑一辆黑色重型摩托,头戴红色头盔。望相关知情人向警方提供线索。 * 与汤贞有关的负面报道像一座隐藏已久的大型冰山,面目狰狞,在烈日下缓缓上升。 生态正在发生剧变。每个脚踩在冰面上的人都隐约感觉到了脚下隆隆的震动。 有小道消息称,西楚乐队主唱王宵行原计划在周五傍晚召开记者会,公开澄清汤贞吸毒一事,可就在周五前夜,媒体内部才刚刚得到记者会的风声,西楚乐队的老幺鼓手小马突然横遭不测。这件事发生得毫无预兆,让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到了周五,王宵行果真没有在记者会上露面。 在摇滚圈子里,特别是中国摇滚圈子里,这个美国华裔男孩马松杨一直小有名气。他虽然年轻,但卓有天赋,他小小年纪被王宵行在波士顿酒吧发掘的故事为许多资深乐迷津津乐道。而就在今年年中,小马的父亲因在洛杉矶酒店杀害了他的母亲被捕入狱,这令小马的身世变得更加传奇。小马在英国伦敦的电台采访中称,是乐队的伙伴,特别是王宵行老王,陪伴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间:“老王其实更像我的父亲,灵魂上的父亲。他给我的亲生父母寄去过不少钱,虽然也算是我参与赚来的钱,但是……其实我平常对他不怎么有礼貌,也不喜欢听他的话。但我知道你们也不怎么听你们爸爸的话,对吗?” 马松杨以后很有可能无法再打鼓了。他才只有十九岁,头部遭受重创,因为眼球破裂,视力严重受损,右手手腕肌腱断了,他必须在最快时间内接受手术。北京当地摇滚圈子的人紧急出动,各方地头蛇联系各自的熟人,终于连夜把小马送进北京某三甲医院接受了肌腱手术。今后几个月甚至几年里,小马还要持续不断地接受康复治疗。 “肌腱这个问题应该不大。之前nba有个球星跟腱都断了,治好了不照样打球吗!就是这个视力要是恢复不了——哎,他是一个眼睛看不见还是俩都坏了啊?” “这汤贞到底他妈找谁下的手?” 许多人这么疑问。 “怎么下手这么狠??” 王宵行周五留在医院,没有公开出现在记者会现场的第二个原因,也许是汤贞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一纸诉状,在周五上午将西楚乐队及其经纪公司告上了法庭。 亚星娱乐这几天已经接连告了不少媒体,这回突然把西楚乐队也给告了,令不少好事者大跌眼镜。原来亚星娱乐方面认为,汤贞与西楚乐队之间从没有签署过什么正式的协议或合约,西楚乐队发表的一切有关汤贞的作品均涉及侵权。他们要求西楚乐队支付巨额赔偿金,将已发行的合作专辑全部下架,今后禁止再做与汤贞有关的一切宣传。 时尚杂志《大都会》在谈及此事时难掩其幸灾乐祸的语气,他们在专题稿件中称,亚星娱乐此番与摇滚乐队西楚尽一切可能地紧急撇清关系,已经是其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亚星内部有员工向我们透露,这次惹出了‘汤贞吸毒疑云’的巴塞罗那音乐节,从头到尾没有经过亚星方面的批准。汤贞在欧洲有许许多多‘私人行程’,这次音乐节正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没人知道汤贞在音乐节曾做过什么,公司现在同样找不到汤贞的人,得不到汤贞本人的回应。” “郭小莉坚持认为汤贞没有吸毒,”这位要求匿名的员工面对《大都会》记者的提问,诚实回答道,“但公司方面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我们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有什么新的照片出现,万一有呢?”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汤贞和西楚乐队接触,”那员工还说,“甚至什么进一步的合作,这不是开玩笑吗,说实话,我本人也在亚星系统里当过几年练习生,我个人认为,汤贞之所以现在爆出这么多的丑闻,主要是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之前太膨胀了,已经逐渐失去作为一个偶像的本分。” “什么叫偶像的本分?你说呢。如果他能好好管理自己,更严格地约束自己,那么——我们假定汤贞在这些事情里是完完全全无辜的——无论是那个汤贞帮着□□满场找座位的照片,还是这次他和他所谓的摇滚朋友们待在同一个有毒品的房间留下的照片,就全都不会存在了。你说对吗?” 汤贞躺在床上,从昨夜被梁丘云强制带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在一个深度昏迷的状态。 两只脚心赤裸的,伤痕累累。两条细脚腕被几公分粗的铁链子缠紧了,绑在了床脚上。铁链留的长度有限,刚好是从这张床到卫生间的距离,换句话说,这就是汤贞以后一段时间内的生活轨迹了。 梁丘云在客厅翻看一张最新发行的报纸,报纸上说,消失许久的王宵行终于现身了。 汤贞家楼下长期围满了蹲点的记者,所有镜头都拍摄到了王宵行的出现,他下了车,钻进汤贞所住的公寓楼里,过了一段时间,王宵行从里面沉默地走出来——汤贞并不在家,而王宵行只像是想亲眼确认这个事实。有记者追在他身后不断发问,问王宵行相不相信这一切都来自汤贞的指使,是汤贞对小马的报复,他们甚至把王宵行堵住,堵进了人堆里,逼迫他回答,可王宵行拒绝与任何人沟通。 * 汤贞的一位女性助理,叫温心的,大半夜下班后不回家,独自一人沿着一条街去撕印有汤贞“吸毒”照片的传单,结果好巧不巧,她和贴传单那一小伙人在路口相遇了。 她又是着急打110报警,又是拼了命的喊叫追打。周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那群小流氓见势不妙,抱着怀里的传单溜之大吉,剩温心一个人湿着眼眶留在路口。 有附近居民告诉温心,你是汤贞的歌迷是不是,你不用撕啦:“那伙人一天来贴三回,你撕完了过会儿他们又贴上了。” “不就是汤贞吸毒吗,都看过啦,”那些人感慨道,“真是可惜啊。” 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劝温心道,小姑娘,看你年纪挺小的。他们指着墙上还未撕尽的传单上的“汤贞”说:你别跟他学! 就这么一件小事,也以最不起眼的姿态登上了报纸隔天的娱乐新闻版块。主要内容是汤贞助理在街边人群中大哭,疯态毕现。 最近关于汤贞的大新闻确实太多了,像电影《狼烟》票房过十亿这样的事情,也引不起人们多少注意。业内都说这电影太幸运,先是办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全球首映”,接着杀气腾腾闯入暑期档,又撞上方曦和等这一连串的车祸案子人命案子,在这个都市里人心惶惶的关口,恰巧给人们提供了不少安全感。 说来也巧,这电影的男主人公秦湛的扮演者,梁丘云,又与当下两位社会新闻版常客方曦和、汤贞很有渊源。 他走到哪儿,记者们都围着他,追着他采访关于汤贞和方曦和的事,《狼烟》的名字自然也跟着频繁出现在报端。 天时地利人和。 业内人说,经此《狼烟》一役,梁丘云的身价上涨数十倍有余。当然打铁也需自身硬。梁丘云外形素质过关,人又拼搏努力,在圈内人缘也不错,除了之前有过几段真真假假的绯闻以外,实在查不出别的什么“缺点”。甚至有记者掘地三尺,高价买到一条爆料,深夜突击梁丘云在北京的家中,准备要报他一条大的—— 可谁能想到,这位在演艺圈蛰伏了五年的老一代亚星偶像,居然住在城西一个即将拆迁的老破小里。 无论地段还是居住条件,都与他的亲密搭档汤贞有着天壤之别。 爆料中暗藏在家的“秘密情人”没找到,记者还被半夜出门买咖啡的梁丘云请进了家里。梁丘云说他家一片乱,实在很不好意思。记者问他这么晚了在做什么,梁丘云说,他在整理母亲从老家寄来的衣服,围巾,被子,记者也透过门缝看到了,卧室地板上都是:“是她亲手缝好了,寄过来的。” “我常在外地,不能回家,”梁丘云关上卧室的门,给记者泡了杯茶,说,“但看到妈妈缝的这些针脚,心里也感觉很安慰了。” 外面正盛传汤贞参与了方曦和的金融大案,还有吸毒嫖妓等等一系列不堪的丑闻。梁丘云却独自生活在这样的旧小区里,条件太简朴了,都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叫人很难想象他们两人这几年来的关系是如此之亲近。据梁丘云讲,这个小家是他出道第二年用自己的积蓄买的,他至今也仍会把赚来的钱优先汇给父母,剩下手头一点留做一些小的投资。“阿贞他……”梁丘云很为难,当记者问他对汤贞吸毒嫖妓一事是否知情时,他忧郁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全。” 汤贞睁大了眼睛,恍恍惚惚望着眼前的空气。也许是药量加得太大了,汤贞看上去呆呆傻傻,目光是无法聚焦的。 梁丘云坐在他面前,沉默地低头瞧他的脸。梁丘云还穿着陪公司李经理和几个媒体人一同吃饭的衬衫。遮光布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梁丘云解掉领口的领带,他说:“温心为了你在大马路上哭泣,叫人拍到了。” 他知道汤贞一向心疼温心和祁禄这几个小辈。梁丘云盯着汤贞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惜还是没有。 梁丘云离开了床,走到客厅吃了片醒酒药。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玻璃杯,玻璃杯里是酒,搁在床头桌上。 汤贞像个娃娃,被梁丘云搂着仰下了身去,在床上放平了。 梁丘云在他身边坐下,占据了半边床,他把自己的长腿也放到床上来休息,皮鞋都没脱。 “温心和人家吵架,为了街头巷尾关于你吸毒的新闻,”梁丘云不经意道,“你也看到了,那些传单。” 汤贞躺在他身边,眼睛还睁着。 梁丘云从他旁边俯下身去,一片阴影笼罩在汤贞头顶上方。 “阿贞,你吸过毒吗?”梁丘云一个字一个字轻轻问他。 汤贞一开始还是没说话。梁丘云凑过去,用他硬的砂石一样的嘴去碾开汤贞那没有血色的嘴唇。 汤贞过了会儿才喘息起来,似乎这样的吻令他十分痛苦。 “我告诉过你了,外面很不安全,”梁丘云抬起头,不自觉抿了抿嘴唇,“你不信我,你自己亲眼看到了。” “我……”汤贞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一阵气声从里面冒出来。 梁丘云眉头一动。 “我没有……”汤贞说。 梁丘云低头问他:“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吸毒……”汤贞虚弱道。他的语速很快,话说得也不太清楚,声音太轻了,不知是在对着谁澄清,对着谁申辩,也许是对着空气,因为汤贞的目光根本无法在梁丘云的脸上聚焦。 “除了我,现在外面没有人相信你了,阿贞。”梁丘云说。 汤贞的嘴唇虚张了张。 汤贞安静了一阵子。他眼睛睁着,仿佛努力想在这片混混沌沌的天花板上看清一些什么,又看不清。梁丘云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搂过汤贞,好让汤贞别再盯着天花板傻看了。 以前,梁丘云就喜欢汤贞这种傻乎乎的表情,会在夜里,在宿舍,偷偷地哭着想家,思念爸爸妈妈。 而不是后来上了台,让无数的人看到了他,让无数的观众,海内外的歌迷影迷为了所谓的“国民偶像”而疯狂。 汤贞不是“国民偶像”,只是梁丘云的“阿贞”。汤贞被梁丘云搂在怀里,两条脚腕一动,就牵动了铁链叮玲在响。汤贞脸上傻傻的,是一种恍惚的神情,嘴唇颤动,说个不停,只可惜说的不再是“云哥,我想家”了,而是,我没有吸毒,我没有吸毒…… “我知道,我知道。”梁丘云搂着他,像这个城市里唯一能保护“阿贞”的那个大哥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也许梁丘云不该这么刺激汤贞,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直到睡前,汤贞嘴里还说个不停。他没有吸毒,他没有吸毒,他想告诉所有人。梁丘云看着时间也晚了,从汤贞溜走的那个晚上起,他就不打算半夜回家去了。梁丘云拿起床头兑好了药的玻璃杯,他右手捏住汤贞的后脖子,汤贞一下仰起了头,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猫,乖乖把玻璃杯里的液体喝下去。 汤贞终于安静了,他躺在床上,蜷缩了身体,蒙了厚厚的棉被。梁丘云去卫生间洗漱,用手机回短信。郭小莉给他打了几通电话,他都没接。郭小莉总想和汤贞说话,但郭小莉应该知道,梁丘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阿云了,他现在太忙,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接听她的电话。 梁丘云给郭小莉回了条短信,说他现在正和万邦集团陈乐山陈总的朋友在一起,明天再回给她电话。 关灯以后,梁丘云上了床,他在被子里搂过了汤贞来,就这么睡觉。 深夜凌晨四点,梁丘云忽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一种叫做第六感的东西,让梁丘云在黑暗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阵子,他忽然掀起被子坐了起来。 梁丘云下了床去打开卧室的灯。 他身边的床位果然空了。 掀起来的被子内侧有一块深色的痕迹,梁丘云伸手一摸,那被子里的棉絮还是湿的,有很浓的酒味。 至于那根铁链,一端还好好的系在床脚,另一端则鲜血淋漓,保持着一个细细的缠在人脚腕上的形状,搁在床脚下面。 梁丘云出了宿舍门,他跑过走廊,飞快下了楼梯。 有那么一秒钟,梁丘云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想。 从三楼下到二楼,还没跑下一楼的时候,梁丘云的脚步忽然间原地停住了。 汤贞就躺在一楼下面的走廊上,身体蜷缩着,头下面有血,他是摔下去的,就这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 梁丘云无法想象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在他身边在做什么。 汤贞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办法可想。他看似乖乖把药喝了,又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时把药吐出来。他看似被一根铁链牵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又会在梁丘云熟睡后不发出一点声音,硬生生把那圈链子从他的脚腕上直接穿过脚踝脱下去。 汤贞难道感觉不到痛苦吗。梁丘云抱他上楼的时候,汤贞两只脚还在往下流血。像小时候他们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人鱼的双腿不能走路,走到哪里都是鲜血淋漓。 他给汤贞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和包扎。 他用那条铁链缠在汤贞的腰上,把汤贞和整张床再一次紧紧地缠在一起。 梁丘云不离开这间宿舍了,他拿了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汤贞床边盯着汤贞。第二天早晨,越来越多工作伙伴打电话来,梁丘云一个个接了,告诉他们他今天很不舒服,他想休息一天。 谁都知道梁丘云平日有多勤勉努力,这段时间以来,还顶着“搭档失踪”的巨大心理压力,每天长时间地投入到工作中。每个人都怕梁丘云会垮掉。 这一天的假请得非常容易。 到中午了,汤贞还没有醒。 他一双眼睛闭着,扫下来的睫毛尖纤毫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好像昨天深夜里他摔下楼梯,被梁丘云找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濒死的模样。 梁丘云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心里浮上来的不安越来越多,那只手机被他攥在手心里。 郭小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丘云正在宿舍楼里的走廊上闲逛。他把汤贞困在这里,而他为了困住汤贞,一样也没地方可去。 他把整栋楼最后剩下的两条公用电话线路也切断了。 然后从一楼往上,用工具挨个锁死走廊尽头的窗户。 郭小莉问他,阿贞呢? “他睡觉呢。”梁丘云轻描淡写道。 郭小莉急道:“怎么每天都在睡觉?” 梁丘云说:“阿贞知道了外面都在传什么,他心情不好。” 这么多天了,梁丘云仍坚持为了汤贞的安全,郭小莉不要过来与他见面,梁丘云还强调:“这也是方曦和方老板的建议,那个杀人凶手现在还在北京流窜。” 所以无论什么事,郭小莉都只能指望梁丘云把电话转交给汤贞来接。 梁丘云第一次回答她,方曦和出车祸的事对阿贞打击很大,还有甘清的命案:“他现在不太愿意说话,郭姐,你要体谅一下。” 第二次,梁丘云说:“好吧,我帮你旁敲侧击地问问。” 第三次,梁丘云说:“郭姐,我今儿晚上挺忙的,所以没接你的电话,你不要着急。昨天我问了阿贞了,他说他没有印象……”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梁丘云手机里爆满了来自郭小莉的未接来电。郭小莉给梁丘云发的短信也逐渐从“阿云你人呢?你怎么总是不接电话?”变成了“阿云,我知道你现在每天都很忙,郭姐也为你高兴,但郭姐很着急……” 梁丘云这次大发慈悲接起郭小莉的电话,他说,汤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内幕。 “他心情很不好,问我要了片安眠药,吃了就睡了。” 郭小莉听见“安眠药”三个字,也没当回事。他们做艺人的,哪有不吃安眠药的。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吗?”郭小莉轻声问,好像听电话的人是汤贞一样。 “他……”梁丘云犹豫了一阵,“他说,他希望郭姐你不要太为他操心了……” 在郭小莉的沉默中,梁丘云为她绘声绘色“复述”了汤贞的话:“方老板出事了,对这一切,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我只是担心郭姐,她一定很着急。我在云哥这里安然无事,郭姐却要独自在外面对这么多风风雨雨……” 梁丘云把电话挂掉了,连同郭小莉的哽咽声一起。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意外发现汤贞已经醒了。 汤贞在床上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想从身上这缠满的锁链里脱身出来。可他双手双脚动不了,他被绑得太紧了。 汤贞呼吸困难似的,嘴唇张开了,像条原形毕露的鱼,正竭力汲取氧气。 梁丘云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汤贞也许没看到梁丘云就站在他身边,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了。汤贞抿住嘴唇,咬紧了牙,继续在这些链条里挣扎,他的头上还包着纱布。再让他这么在床上动下去,恐怕伤口又要蹭破了。 梁丘云看他也不像把头摔坏了。 他从客厅拿了一个电视遥控器。 然后回到床边,在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梁丘云右脚的皮鞋就蹬在汤贞的床边。梁丘云看着汤贞在床上继续徒劳地挣扎,他按开了卧室里那台电视机,画面一开,还是那天看《狼烟》宣传纪录片时调取的电影频道,梁丘云把玩手里的遥控器,开始换台—— “汤贞当时找人写新闻,说他去了谁谁谁的演唱会,就是我和陆鸥老师那场,有史以来,我们第一次二人同台的演唱会,”老牌流行歌手曲少川在电视上接受采访,对于往事,他付之一笑,“我和陆鸥两个人,出道打拼这么多年,当年都说我们两个人歌坛争霸,不夸张地说,如今汤贞的十个歌迷里,九个是从小听着我和陆鸥的歌长大的。那场演唱会,我们两个人是很有信心的,歌迷朋友一直支持着我们,虽然那个体育馆有十万个座位,但我们并不担心卖票的问题。主办方还是建议我们邀请汤贞来做嘉宾,说他是我们两个之后华语乐坛的接班人,我认为他这个说法夸张了,但我和陆鸥还是同意把汤贞请来,我们都希望这场演唱会能成为华语乐坛一次值得纪念的事件……” “然后没想到演唱会结束以后,我们一看新闻上写着,‘曲少川、陆鸥黄金时代演唱会沦为汤贞主场’,”曲少川笑道,“当时我们就想啊,演唱会是我们筹钱开的,台下坐的是我和陆鸥老师的歌迷,怎么就变成他汤贞的主场了?” “汤贞老师确实让我们很有压力……”亚星娱乐一位练习生在电话连线里回答主持人的采访提问,节目组为保护这名练习生的身份,他的声音被处理得非常尖细,“在公司里,他是所有前辈们的前辈,无论是我们,还是邵鸣老师他们,在汤贞老师面前全都是小辈……我们什么都要听他的。特别每到了公司参观日的时候,歌迷们都来了,我们所有的人就都要到 mattias 的练习室去,在汤贞老师身边给他伴舞,这样所有的歌迷就会都围着那一间练习室,看上去就像所有的人都是被汤贞老师吸引来的。” “进公司的时候就有前辈对我们说过,要有给汤贞老师当一辈子群众演员的觉悟,不然就不要到亚星娱乐来——” …… 梁丘云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他时不时换台,看看这个节目,看看那个节目,他发现汤贞在床上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着。 慢慢就安静下来了。 汤贞在床上侧躺着,眼里布满血丝,望向了那电视机的屏幕。 梁丘云又调了几个台,几乎所有的新闻节目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没有例外。 梁丘云发现,只要这么开着电视放汤贞的新闻,汤贞就会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盯着电视,好像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见到电视机,便忘记了哭泣。 “他就是戏霸啊,我今天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今年年初曾与汤贞合作过一部情景喜剧的演员郝先生诉苦道,“我们那一部戏六十集,请了二十多个特邀演员,几乎都是我们熊导请来的大牌,就没有一个像汤贞那么能抢戏的!” “你们知道他原先在剧本里有几句台词,我数了数,一共就七句!汤贞去了现场,别的不干,先改剧本!现编台词!逼着我们熊导,把那集本子几乎重写了一遍!最后开拍我拿过来一看,台词比我这个主演多了一倍!” 一棚的嘉宾都笑了,郝先生苦笑道:“我们熊飞宇导演,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和汤贞以前合作过那个,那个,《李太白西游记》,有交情在!所以只好,汤贞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郝先生在镜头前还笑着摆手,“下星期我们这个剧就要播了,我提前和大家说一句,看到汤贞出场那一集大家别见怪!剧本都是他自己改的,和我们导演编剧老师都没关系!” …… 汤贞的头靠在床头,身上还缠着重重的铁链。梁丘云坐在他身边喝茶,手里翻一张最新的报纸。梁丘云告诉汤贞,郭姐打来电话,说小齐昨天离职了,小顾还在公司里。 汤贞一动不动,看着电视节目,根本听不见梁丘云说话似的。 报纸的头版头条越来越少出现“方曦和案”四个字,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多有关汤贞的新闻:打人,召妓,整容,吸毒……不一而足。 掀开今天的第二版,梁丘云意外看到了一则与方曦和、汤贞都无关的新闻:亚洲首富周世友在海南岛计划投资四十亿,开启兰庄东南亚度假产业链新的五年计划。 这个世界永远是天外有天。梁丘云注视着报纸上周世友的照片。 人再怎么努力向上攀爬,总有新的天笼罩在漫漫长梯的顶端。 汤贞躺在床上,眼睛睁大了。梁丘云放任电视机继续播放吵吵闹闹的电视节目,他从地上拾起那条铁链,在汤贞身上缠了一道,又缠一道,把汤贞牢牢捆扎在床上。 梁丘云低下头,在汤贞那失去了知觉一般的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他们谁都无法依靠,来了北京,在这个地方生存,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梁丘云出了宿舍,把门锁好,穿好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他还是决定出门去工作,请一天假,对梁丘云来说相当于放在手边的薪水不要。 以后他不仅要养自己,要养父母。 他还要养汤贞。 他出了宿舍楼一楼的大门。为防止被外面人发现,他总是沿着墙根快步往楼后面的小厨房走去。 今天的天空格外阴沉,梁丘云后知后觉站在墙角,抬头去看。 好像要下雨了。 梁丘云过去从未觉得他身后这座宿舍楼是这么的渺小,在头顶密密沉沉的乌云面前,梁丘云好像也只能守护住他身后这么狭小的一寸空隙了。雷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从梁丘云头发上吹过去,连天上那片积雨云也被吹得波澜起伏,竟对着山河大地,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张笑脸来。 那鹰似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唇。 是方曦和的脸。 云层中不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忽然间,伴随着一道闪电蜿蜒横天而过,一阵风逆着当头那风,直冲冲吹上去,把这满天的云都吹散了,把方曦和那张巨大的面孔撕扯开,撕扯得支离破碎。 天上不再有方曦和了。梁丘云定睛去看,去辨识那一片片破碎后的云物,他看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面孔,一个个仿佛见过,又好像每张脸都陌生。他就这么僵硬地直着脖子,一直仰着头。 直到一滴雨从云层中落了下来。 梁丘云的目光随之落到了自己脚下。 雨不断打下来,把梁丘云的头发打湿了。雨水越汇聚越多,在梁丘云脚下,在这片大地上不断蔓延。梁丘云低头看着,看着水中逐渐倒映出的那一张面孔,如此清晰,赫然正是他自己。第118章 小周 32 出租屋里贴满了汤贞的画报,这里的住户,一位刚年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在电视机前烧炭自杀,被送去急救。新闻照片里,这女孩儿头顶纹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贞”字。 “我们不能容忍的从来不是错误,而是谎言和欺骗。”汤贞的歌迷们在街头这样说。 “汤贞毁灭了我的信仰,”一个男性歌迷在亚星官网上留言道,“我会找到他,然后终结所有的骗局。” “我希望汤贞他能知道,”一位姓汪的妈妈在电视上接受记者采访,“他有许多许多的歌迷,年纪还很小,像我的女儿,她还在上小学,她不是大人,还不能分辨善恶,不懂社会上的是非对错,你是这么多年轻人的偶像,你一定要有社会责任心——” 周子轲不明白。当初不认识汤贞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汤贞有多么好。 短短半年过去,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媒体,又在穷尽一切口舌,讲汤贞有多糟。 他咬着嘴里的烟,安安静静看手里的英文报纸,周围没人说话,唯一变化的可能只有烟草火星的明灭: “……这个曾经拥有广大歌迷与影迷群体的亚洲巨星,随着新城影业公司的破产,形象轰然垮塌。古老的东方无法接受偶像的真实面目,汤贞正在失去他的市场……” 朱塞从办公室门外进来,带了一队人。他今天早上头发梳得精精神神的,一见子轲他就笑:“子轲,走吧。” 周子轲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朱塞一直想找他,这男孩却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朱塞让周子轲同他下楼去看一样礼物,然后再上来看蕙兰的遗嘱文件。周子轲把手里报纸放下。“不是就签个字吗。”周子轲问。 朱塞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睛,笑道:“先跟叔叔下楼,好不好。” 一行人乘着电梯下楼,往嘉兰天地艺术剧院的地库走。周子轲似有心事,他在人堆里,面色阴着,也不言语。 电梯门开了,朱塞热情地走出去。早就有数十位来自法国莫尔塞姆的布加迪总部员工等在那里了。周子轲从电梯里低着头走出来,一看到这些人,就算是他也愣了。 一台通体全黑,已经揭掉了防尘保护膜的布加迪跑车就停在人群中央空出的车位里。朱塞走到车边上,如果他没记错,这台车不算税金,就花了四千七百万。 周子轲跟着人群走过来,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车顶,然后拉开车门,直接抬脚就坐进去。 朱塞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车道来。他看得出,子轲很喜欢。 毕竟才十八岁,这么年轻的男孩,多少该有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才对。 旁边布加迪总部的工程师过来了,从一只金属箱子里取出两把车钥匙。周子轲直接发动了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声够猛的,让朱塞忍不住脖子一缩,他们所有人站在原地,看着周子轲把车缓缓开出了车位,然后在地库里转了大半圈。 这第一次试驾结束得比朱塞想象中更快。因为周子轲坐在那车里愣了一会儿,推开车门就下来了。工程师们过去,以为有什么问题,可周子轲摇头,什么问题都没有。 当年布加迪的中国区总代理说,这车在城里开,就像牛刀杀鸡,性能太强大了:“你想象不到那种感受会有多舒服。”朱塞虽然确实想象不到,但作为成年礼物,这也许真的不错。 蕙兰是三年前给布加迪公司下的订单,三年后,七月二十三日当天,运送到北京来。周子轲名下的第一台车,在北京已经停了有段时间了。 周子轲接过了车钥匙,在手里捏着。这份来自已故母亲的礼物,他接受起来并没有朱塞想象中那么困难。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朱塞问子轲有没有注意到车的内饰和涂装,还有那块雕刻有子轲名字的金属牌:“是蕙兰,当初和她几个设计师朋友一起决定的——” “朱叔叔,”周子轲站在电梯里,他年纪最小,却比所有人个头都高,“我还有点事,这车在你这儿放一阵。” 朱塞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周子轲又变回了刚来时的那副神情。他没回答他。 朱塞本以为今天可以把蕙兰的遗嘱文件都处理完,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可周子轲出了电梯就走了。朱塞回到办公室就给吉叔打电话,吉叔告诉他,子轲订了机票,今天一早要去巴黎。 “去巴黎?”朱塞纳闷地重复了一遍。 “放暑假出去玩吧。”吉叔笑道。 朱塞办公室外间很吵闹,几个秘书过来,说又有几家媒体想约采访。 “我没有时间,”朱塞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对她们说,“把门关上。” 便又恢复了安静。 朱塞把手里蕙兰的遗嘱文件重新放进保险箱。他听都不用听,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几家媒体多半又是为了汤贞的事来的。 出道五年,汤贞在嘉兰剧院演过近一百场的戏。他和嘉兰方面有没有什么过节,大的,小的,但凡是能勾起一点人们想象力的,记者们都疯一样地想知道。 “刘汶老师,你好。”朱塞接起桌上秘书切进来的电话,打来的是电影学院的导师刘汶。 朱塞本以为对方找他是想商量学院学生暑期来剧院实习的事情。 可等刘汶说完了,朱塞才后知后觉,苦笑道:“我是真的不清楚。” 电影学院导师刘汶,近来在电视上批判汤贞在电影学院念书期间与学院领导沆瀣一气,弄了个教职去做,课教得一塌糊涂,就在报纸上吹得好听,把学院风气当作儿戏。 “朱经理,您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刘汶问。 朱塞无奈道:“听说是……去法国了吧,”又敷衍道,“毕竟现在国内这么乱,出去清静清静也好。” 有人说,汤贞去了戒毒所,被亚星娱乐关起来强制戒毒去了。有人说,汤贞躺在太平间,他早被人下手做掉了,只是警方都在隐瞒。 也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在巴黎街头见到了汤贞,只是汤贞走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从汤贞现在这个下场就看得出来,方曦和是家财空空,彻底走上绝路喽!” “就算汤贞真被方曦和送出国躲起来了,我看方老板的家里人也不会放过他。要不是因为汤贞,他方老板怎么会糊涂到今天这个份上——” “当初就是因为汤贞,才挖的陈乐山的墙角,现在不仅公司叫人吞了,儿子还给送过去成了‘质子’了。再说了,他当初怎么敢在北京牵头做电影节这么大的事,谁给他的勇气啊?” “我听说,方曦和连现在看病的钱都是他儿子四处去凑的了。就这还‘留一手’?” …… 无数消息,真真假假,从这个人的嘴里飘进另个人的耳朵,又从另个人的耳朵孔涌入了嘴里。到底是谁在街头巷尾一遍一遍地贴那些照片?警察只抓住了几个小混混,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而更多的人则是说几句话,工作生活之余,谈笑聊天而已。 “终于开始有人讨厌汤贞了。他太虚伪了。他总是和谁关系都好,所有人都爱他。” “我早告诉你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人,完美本身就意味着虚伪。” 有法国媒体在新城影业法国分部外蹲点,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了。电影《罗兰》也面临停摆。《罗兰》的导演在采访中表示他多次打电话到北京,找汤贞,找方曦和,根本找不到人。 《狼烟》票房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六亿,一举打破了两年前由汤贞主演的贺岁电影《远大前程》的票房纪录。 中国电影史上的冠军再度被刷新。 郭小莉接到第四家赞助商打来的电话了,对方语气和缓,同郭小莉商量,能否中止与汤贞签订的个人代言合同,能更换成梁丘云就更好了,都是同个公司的。 郭小莉说:“你们这样让我的艺人怎么办——” 对方说:“梁丘云不是你的艺人吗。” 郭小莉愣了愣。 “请再等等,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郭小莉恳求道,“这么多年合作下来了,你们对阿贞的能力和人品应该——” “方曦和的家产都查封了,”对方压低声音道,“你们家阿贞,以后能依靠谁?” “汤贞是个好孩子,他也许没有得罪过人。可几年来,多少人被他的‘不得罪’而得罪?” 郭小莉一愣。 “名誉这个东西,太脆弱,”对方说,“尤其在中国,一个艺人,不能不靠他的名誉生存。” “我们可以给你再拖几个月,这也是我们的极限了。我们也希望,小莉你和汤贞能度过这一关……” 魏萍和几个女同事一直在公司里笑,公关部那间办公室本来就挤。郭小莉进来的时候,魏萍身边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莉啊,”魏萍开口道,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郭小莉现在焦头烂额,已经好几天都在公司加班了,“我劝劝你,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和你们家阿贞都是聪明人,听两句也不会少块肉,就让他们说去吧。” 郭小莉翻看着公关部同事整理好给她的文件,她抬起头看了魏萍一眼。 “而且,萍姐也劝你一句,你们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魏萍道,“怎么别人就没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新闻,就你和你们家汤贞撞上了,这个亏心事啊,真的不能做——” “阿贞从来没做过这些事。”郭小莉说。 魏萍打量着郭小莉那隐忍的表情。 “毕竟除了这么安慰自己,”魏萍笑道,“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是不是。” 郭小莉离开这间办公室,听见魏萍在里头打电话:“喂?樊主编,对,天天确实在万寿百货大楼那场车祸里受伤了,不过他当时是和助理出门购物,对,就在路边被擦碰了那么一下,就是倒霉嘛——” 公司机房里,广告部小张还在机器前焦头烂额地剪着片子。 汤贞在摄像机镜头里笑,舞台的灯光落在他一双眼睛里,好像是一簇星星藏进去了。汤贞和后辈们一同跳舞,和练习生们手牵着手,他的发尾随着节拍在空中一翘一翘的,特写镜头里,汤贞脸颊上的汗水划下去,像是钻石。 他仿佛天生就是发光体。 为什么公司其他人和汤贞出现在同个镜头里,就总是被汤贞把风头盖过去。这是个永远无解的命题。小张手还放在机器按键上,他明明是要剪片子的,眼睛却不知不觉,追随着汤贞把这组演出看完了。汤贞在舞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汤贞握着话筒,搂过一个金发小练习生的肩膀,向歌迷介绍自己小师弟的名字。“他叫肖扬!”他都这么说了,歌迷们怎么会记不住呢。 汤贞在音乐开始时给那个叫肖扬的孩子打响指,定拍子。汤贞低下头,小声和肖扬说了句什么,可音乐太响,小张在屏幕前,什么也听不清。 音乐节负责人从外面进来了:“小张,剪得怎么样了?” 小张一愣,赶忙用手在机器上急敲,把刚才那一大段全部都剪掉了。 “多找点阿云的镜头,知不知道,”那负责人拍小张的肩膀,“今年的要是不够,你从往年素材里扒拉扒拉,加把劲儿,咱们今天争取把预告片弄出来!” 万邦娱乐集团旗下万邦影业的负责人,傅春生,约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外出吃顿便饭。 当年,新城影业为了汤贞,和亚星方面几次谈话,气氛都弄得不是很好。这次梁丘云《狼烟》的续作将由万邦影业参与投资,傅春生受上司陈乐山的指派,过来与毛总见个面。 他两人在窗边一张小餐桌旁,面对面坐着,起初都不说话。傅春生亲手给毛成瑞倒上了茶,毛成瑞想与他客气一下,可一时连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 新城影业和亚星娱乐之间,恩也好,怨也好,都纠缠了太久了。 “战国的时候,有个人叫苏秦。”还是傅春生先开口了,他两撇胡子在嘴唇之上浮动,像两捋飘长的鱼须。毛成瑞这会儿看他,仍难以想象傅春生上个星期刚娶了辛明珠过门。 “这个苏秦效忠于燕王。有一天呢,他给燕王讲了一个故事,”傅春生一双小眼睛抬起来,望毛成瑞的脸,“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叫尾生的人,与他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下见面。” “结果姑娘没来,尾生为了不失约,一直在桥下枯等。直到下雨了,水淹过了桥面,这个尾生还是不走,他抱着桥底下的柱子,就这么淹死了。” 餐厅里格外的静,很长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几个服务生在前台凑在一起看一台电视,电视上说,亚洲首富周世友之子在法国戛纳游艇展览会豪掷三千五百万英镑,买了一艘豪华游艇,引得全法的华人圈一片—— “不值得。”傅春生冷不丁说。 毛成瑞虽年迈,今天也是很庄重地穿着一身西装来的。听着傅春生这话,不知怎么,毛成瑞似乎听出一种方曦和的腔调来。 傅春生从钱夹里拿了小费,放在盘子里。他对毛成瑞轻吐四个字:“断臂求生。” 郭小莉从公司大楼外飞快跑进来。她乘上电梯,踉踉跄跄穿过走廊,推门进了会议室。 公司高层全都坐在里面,李经理抬头看见郭小莉,对她说:“小莉,我们刚刚已经一致通过了你这份提案——”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企划案,举到手里。郭小莉僵立在门口,看到企划案封面上写着“kaiser”这个名词。 “我……”郭小莉不解道,“这明明是我上个月开会的时候……” 李经理径自翻开第一页,边翻边说:“我以前还真没仔细看——” 伴随着亚星娱乐最大标志性人物汤贞的落幕,梁丘云,这个在圈内浮浮沉沉五年之久的老新人,如同脚踩了火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烘托着,就这么青云直上了。 他的崛起是许多人都没想到的,没想到红得这么快,红得这么彻底,红得这么“国民”。 男观众们喜欢看他的电影,看他在电视节目上分享健身心得,分享落魄低谷时的人生体会,分享在片场如何临时对付一辆即将报废的二手车。女性观众更喜欢看他的电影,看梁丘云参加各种莺莺燕燕主持的节目,看“秦湛”如何被她们戏弄,流露出硬汉外表下或温柔或害羞或局促的另一面。八月的北京,最高气温已逼近三十六度。 梁丘云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嘴里叼一只烟,用打火机点烟。 柯薇嘴里也叼了支烟,她抬起头,用自己的烟去对准了梁丘云的烟。 这么对了好半天,火才着了。柯薇凑到梁丘云身边,她觉得梁丘云就像一头饥饿的公牛,永远不能满足似的,吞吃着她们的爱,吞吃她们鲜甜的生命。 “你就不能买件好看点的衬衫……”柯薇轻声抱怨,她回头和那个被她带来的小明星说,“像你们小云哥这样的,这种钢铁直男,就这种审美水平,一辈子就基本告别同志了——” 傍晚时分,梁丘云洗完了澡,换了衣服,往楼下健身房走。柯薇跟在他身边,还在不停絮叨他的衣品。 酒店健身房里不少熟人面孔。梁丘云一进去,就有好几位老板把他认出来了。近来《狼烟》大热,梁丘云去哪儿都受欢迎。柯薇过去跟着《大都会》柏主编采访过不少商界名流,在这个圈子里,她一样混得如鱼得水。 有老板叫柯薇少说几句:“我告诉你,成功,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衣装!” “他才成功多久啊,”柯薇笑着说,“您不让他穿好看点,我看他成功不了几天了!” 梁丘云和几位经理聚在一块儿聊天,聊他们脚下的健身器材。“健身我是真的不行,坚持不了,太痛苦了,”一位经理面露苦色,连连摆手,又佩服道,“就云老弟你这个身材管理,我看你以后没什么事不能成的!” 过去,北京不少“文人墨客”都在望仙楼附近活动。如今望仙楼倒掉了,这些人只好出来混各色的饭局,自谋生路。梁丘云在当晚的饭桌上意外收到了一幅字。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梁丘云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收下了。他端起酒杯,站起来给那位老师敬酒。 他这一站不要紧,一桌子的人全站起来了。 梁丘云现在是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狼烟》还在上映,续作有万邦影业的大手笔投资,星途可期。 人人想沾他的光,人人都想借他的风。 偏偏梁丘云自己还格外谦虚,仿佛在他看来自己这一切纯属运气,而这运气来来去去,是说不定的。 “云老弟,我真的看好你,”给他敬酒的人却说,“全国人民听了五年的红牙板了,也该听听铁琵琶了!” * 骆天天办理出院手续那天,梁丘云没有来。 魏萍让他抓紧时间办完手续走人,公司现在积压了巨量的工作:“人家都不要汤贞了,就等着有个人补个缺,你倒好,再不出院,工作都让别人抢去了!” 骆天天坐在车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不住后退。真奇怪。骆天天想。北京看起来并没怎么改变。 整个世界的面目却变了。 他们说,汤贞失踪了。汤贞怎么会失踪呢。他不是永远站在光下,站在最高的地方,永远迎着风口,让骆天天走去哪里都避不开他吗。 他们还说,汤贞现在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 车到了公司楼下,骆天天下车,跟随魏萍进了公司。魏萍告诉他,公司现在乱得很,如果有记者追问,暂时什么都不要说。 “人呢?”骆天天问。 魏萍顺着骆天天的目光,转头望过去,发现那是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楼梯。 “练习生都回家了,”魏萍说,“宿舍搬空了,前段时间太乱,”又说,“应该下个月开学就都会回来。” 公司里的人见了天天都很亲切。连毛成瑞也是。过去半年,骆天天没少和这位老大爷翻脸,没少顶嘴吵架,骆天天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如今半年过去,甘清死了,不夜天彻底关门歇业。骆天天就算还想不听话,也找不到个由头了。 毛总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响,骆天天听着,对方似乎是万邦那边的人。 魏萍告诉他,公司快有一半业务都到他“小云哥”身上去了。 “都没人了,你上宿舍楼干什么?”魏萍问保安要了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下其中两把,给骆天天,嘱咐他,“最近和你小云哥,把关系搞好一点。他既然好心好意去医院看你,别总对人家爱答不理。” 练习生们都搬走了。现在让骆天天站在大院门口看这栋小宿舍楼,别说和不夜天比,就和旁边那些新开的酒店新盖的小区比,也显得这里破破烂烂,一股寒酸气。 从他十一岁那年,被大姨牵着手,领到亚星娱乐来,骆天天最快乐的回忆居然都在这里了。门外是北京的八月,连地面都被阳光灼烧得滚烫。骆天天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锁,走进大门去,周遭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来。 祁禄就住一楼,就是传达室旁边那间。过去骆天天总是一进门就来找他,骆天天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全和祁禄讲,他们俩跑上三楼,去梁丘云的宿舍抢着用他的冰箱,从里面拿冰好的果味汽水来喝,还要梁丘云骑着摩托,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载他们去游乐场。 骆天天踮起脚,透过宿舍门上那方窗格,往里面望去。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祁禄早搬走了。 骆天天转身沿楼梯上楼,台阶下面地板上有块血迹,时间长了,早已发黑。 梁丘云住在三楼。以前骆天天总觉得“316”,这三个数字组合起来也像梁丘云这个人似的,硬邦邦的,冷冰冰。很多年里,骆天天满怀欣喜,兴高采烈跑进这宿舍。多少次,他又被梁丘云蛮横地赶出来,那扇门会紧紧关闭。 梁丘云在医院抱着骆天天对他说:“天天,哥错了。” 梁丘云还说,以后哥会照顾你。 316宿舍门口那台公用电话的线不知为什么断了,垂下去。骆天天看了它几眼。 骆天天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患者登记卡来。 卡插进门缝,上下撬了撬便把门锁撬开了。 映入骆天天眼里的一切,居然还和记忆里那么相似。 只除了,一张黑色遮光布被钉在对面窗户四围,好像一堵巨大的黑墙,矗立在骆天天面前。 卧室那扇小门上了锁。骆天天伸手推了推,没推开。这宿舍难道还有人住?梁丘云不是搬去那个旧小区了吗。骆天天看到了那台他总是坐在扶手上看电视的旧皮沙发,又看到了那间衣柜——小时候,他总喜欢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就不会被爸爸的打砸波及到了。 门外有人开门锁的时候,骆天天还靠在衣柜的一角睡着午觉。 梁丘云走进来,他身上有股极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酒味。骆天天听到皮鞋踏出的脚步声,他睁了睁眼,抬起眼睛,透过衣柜的门缝朝外看。 他一眼见到梁丘云的背影。 梁丘云在那台旧皮沙发边脱掉了西服外套,解开领带。几个朱红的口红印就沾在梁丘云衬衫的后背上,骆天天看得清清楚楚,梁丘云也许并不知情。 他摘掉了袖扣,翻起袖口。梁丘云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着,他从口袋里摸了把钥匙,走向卧室那扇锁着的小门。 梁丘云像一个没有太多耐心的主人,他养了只猫儿,又怕那猫会打翻家具,于是便把一只小生灵锁进一个房间里。 骆天天的眼睛贴近了眼前的缝隙。 卧室门打开,床上有人。 “阿贞。”是梁丘云的声音。 如今的梁丘云看上去已经与骆天天记忆里很不一样了。他穿的衬衫相当贴身,西裤应该也是定做的,颇显身量,头发也打理过,大概一早就有工作,要参加什么见面会。梁丘云在床边弯下了腰去,低头亲昵了一会儿。 铁链甩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骆天天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被捆在里面的。 一阵骚动,有人在挣扎,牵动着卧室里一架床都被铁链拽得吱吱呀呀的。 骆天天听见“啪”得一声,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猫儿”安静了。 梁丘云的手打完了这一掌,又在“猫儿”的脸颊上不舍地摩挲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铁链碰在地面的声音,可能“猫儿”又开始试图挣脱。它果然是猫,听不懂人话,感觉不到“主人”的失落和不快。骆天天只听着卧室里一阵推攘声,“猫儿”的头重重磕到了床板上,又被狠狠甩了一掌。 皮带扣开始解开了。 骆天天坐在漆黑一片的衣柜里,他听见梁丘云压抑的喘息声,一不做二不休的,梁丘云骑到了床上。骆天天强忍着胃中的绞痛,他捂住嘴,他看到梁丘云压着那个“猫儿”往床头的方向撞,“猫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的,根本没有生命迹象。 骆天天在衣柜里摸出手机,他手抖抖索索地把声音关掉,然后拨出一个号码。 旧皮沙发上,梁丘云的手机响了。 骆天天发短信说,他有急事,要约梁丘云在万寿百货大楼见面。 梁丘云从卧室里忍着火气出来,他翻开手机,骆天天以为梁丘云会看到他的短信,没想到梁丘云随手接起一通打进来的电话:“喂?” 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在电话里和对方应酬,梁丘云走回了卧室门边,即便讲着电话,梁丘云眼睛也盯着那只“猫儿”,哪怕后者死气沉沉的,根本没有出口可以离开。 骆天天不确定梁丘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短信,也许现在梁丘云太忙了。梁丘云接完电话就把手机放进了裤袋,他在卧室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回了床边。 梁丘云从地上拾回那条铁链子,再度把他养的那只“猫儿”捆起来,双手,双脚,捆在那张床上,捆扎得结结实实。梁丘云低头又在“猫儿”脸上流连了一阵,“我走了。”他低声说。他带上卧室的门,骆天天留意到他没有上锁。梁丘云穿回了外套,阴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这间宿舍。 骆天天站在那张床前。当看清了汤贞昏迷不醒的脸,眼泪疯一样沿着骆天天的面颊往下淌。 * 梁丘云坐在嘉兰剧院贵宾包厢里,陪丁望中和几位香港客商欣赏歌剧《奥赛罗》。 梁丘云心绪不定,他看得并不专心。 丁望中倒是感触颇多:“奥赛罗这个人,地位低微,身份下贱,偏偏得了一个这么完美高贵的未婚妻,爱情是不可能维持住的。” 有个香港商人用别扭的普通话问:“阿云,你平时常来看戏吗?” 梁丘云说,不经常看,他其实只在嘉兰看过两出戏。 “第一出是什么?”丁望中问他,“《梁祝》?” 梁丘云点头。丁望中笑了。 梁丘云去了一趟洗手间。丁望中和几位同乡坐进嘉兰剧院一楼咖啡座里。 “我原先来北京的时候,好像见过他。”同乡说。 “在哪见的?” “我忘了,好像是个自助餐会里,”那同乡回忆道,“他一个人,在门边孤零零地站着。”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当时把他当成饭店服务生了,”那同乡说,引得周围一阵低笑,就听他继续道,“结果过了一会儿他经纪人来了,一位女士,带着他来跟我们打招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梁丘云站在嘉兰剧院的洗手间里洗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水流声。 汤贞一走进来,梁丘云的手就从后面攥住他,猛地将他翻了过来。汤贞吓了一跳,他才十八岁,脸上还有祝英台的妆,声音没发出来,就被梁丘云捂回了嘴里。 嘉兰剧院洗手间的隔间里没人,梁丘云紧紧搂住汤贞的腰,把汤贞推着按在隔间的瓷砖墙壁上。 “云哥……” 汤贞的声音好害怕,一发出来,立刻就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梁丘云捏着他后脖子,攥了他的头吻他。汤贞身体被挤在梁丘云和墙壁中间,动不能动,连条喘气的缝隙也没有。梁丘云抱他抱得紧紧的,死死卡在自己怀里。汤贞的脸颊憋得通红,眼望着梁丘云,就让他这么吻着。 …… 梁丘云望向了镜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汤贞再也不需要他了。 汤贞有了主心骨,有了他自己的快乐了,不再依靠梁丘云来获得精神上的安稳。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障碍,阻碍,全都铲除了…… 镜子里的梁丘云也微簇起了眉头,充满怀疑地望向他。 那陈乐山什么时候会对你灭口呢? “先生,您需要毛巾吗。”一位服务生从洗手间外面进来。 梁丘云后知后觉,接过对方手里温热的毛巾,他从口袋里摸了摸,给对方小费。 建立起新的习惯,梁丘云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他不喜欢嘉兰剧院。记忆里,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次次站在台下,看着阿贞和乔贺“楼台相会”。他一次次地从舞台后面,望着阿贞在台前迎接越发巨大的成功。 他已经看够汤贞的背影了。 骆天天发短信来,要梁丘云去万寿百货大楼同他见面。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梁丘云想了想,把短信删掉了。 然后是郭小莉的短信,说是,八月三十号,练习生们要搬回宿舍来:“阿云啊,我和毛总商量着,到时候你能不能去练习室给孩子们上个小课,就讲讲……你《狼烟》的成功经验,让他们也听一听。” 八月三十号。 “阿云,这里!”丁望中在咖啡座叫他。 梁丘云在众人中间一坐下,就听到其中一位香港人问:“阿云,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找你。我有个好莱坞的朋友,是个制片人,他前几日路过香港,看了你和丁导的《狼烟》,这是他的名片。”他说着,取出一张小卡片来,隔着桌子递给梁丘云,“你看你有没有兴趣,下周到洛杉矶和他见个面。” 梁丘云接过了名片,下意识朝丁望中看了一眼。 只见丁望中对他点头。 “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刚才和丁导……也聊了聊你这些年来的发展,”那个商人说,“我听说,你本行其实是……做偶像的?” 周围有笑声,连梁丘云也一闭眼睛,自己笑了。 偶像,在这样的场合,这是多么突兀而可笑的一个名词。 “你说说,你这么才华横溢,这么……这么优秀的一个演员,怎么就去做偶像呢,”那商人痛惜道,“你的公司目前是什么想法不提,你自己心里,一定不能固步自封啊。” 梁丘云点头,虽然没接什么话,但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狼烟》爆红以来,已经有无数的人对他这么讲过了。 “当你在一个小环境里压抑久了,它就会阻碍你的视野,”那个人说,“往上走,往外看,你自然而然会拥有更多……像我们刚才看的这个,奥赛罗,他如果能再往上走一步,他如果当了国王了,他还会因为未婚妻这点事情就疯掉吗,不会了……” 梁丘云坐在自己座位上,望周围这一圈人围坐在一起,连丁望中也在。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不夜天。 那一张张笑脸,那些夜晚,那些吞云吐雾的闲谈……不夜天倒塌之后,不夜天里的客人去哪里了呢。 是不是也像这样,换了一张座位,换了一张面孔,和梁丘云谈论着投资、电影,手里还摸着另一个“汤贞小老师”的脸—— “阿云,你想要成功吗?”那个人问。 梁丘云没作声。 “我这个朋友,一直在亚洲寻觅优秀的华人武打演员,你要知道,全世界的电影人都想去好莱坞,因为那是整个电影工业最强盛的地方,”那个人说,“你去了那里,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华山论剑。你才能变得更强大,让别人想追都追不上你。我这个朋友看了《狼烟》以后,真的对你非常感兴趣,俗话说,人往高处走——” “阿云,去试试吧,”丁望中这时说,“你才二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时候抓住了好莱坞的机会,《狼烟》第二部 不算什么,等得起!” 梁丘云在嘉兰剧院门外,他想了想,给郭小莉打了个电话。 “郭姐,”他眯起眼,望外面的北京,“阿贞的护照在不在你那里?” 骆天天红着眼睛努力撬开小厨房后厨的门锁,他推开了门,把身后那个人用力拽了出去。 汤贞跌倒在外面那条巷子里。 他身上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裤子也磨破了,汤贞踉踉跄跄的,满是伤痕的手扶住了地面,汤贞试图站起来。 骆天天对他道:“你走吧!” 汤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一双眼睛在变长了的头发后面抬起来,望骆天天。 他也许想说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骆天天还站在那个小厨房的阴影里,骆天天是不打算走的,只对他喊:“你快走吧!!” 北京,八月。 汤贞沿一条马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摔倒在地上,又拼命爬起来。 尖叫声,惊喊声。那么多人说,汤贞,是汤贞啊!越来越多的车堵在路边,汽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 汤贞膝盖摔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夕阳的光笼罩下来,温柔落在汤贞的面颊上。汤贞睁开眼睛,望着那光。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太阳了。 第四幕《小周》 完 ------- 夏威夷海面上。 “我劝你,别跟他玩套路,”艾文涛戴着只墨镜,站在甲板边上,和身边的年轻姑娘讲,“我这哥们儿脾气跟别人不一样,特别没耐性,你想引他来追你,门儿都没有。” 那姑娘一撇嘴,穿着比基尼,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回头望向远处阴影里,躺在长椅上正睡午觉的周子轲。 “这游艇真是他的?”姑娘问。 “废话,”艾文涛道,“三千五百万英镑,谁买得起啊。” “你不是说他不爱花这种钱吗。”姑娘又问。 艾文涛嘟囔:“我上哪知道去啊。” “都快两年了……” 两年前,是高考结束那年,艾文涛记忆里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北京房价疯涨,美国股市崩盘,当年风头无两的大明星汤贞,在北京街头失魂落魄地逃跑,被市民堵住,人人都说,他疯了。那年电视台许多综艺节目都从黄金档撤档,艾文涛连个好看的电视都找不着。 北京那段时间不太平,艾文涛每天出门身边都跟一个保镖。周子轲倒是不怕,他孤身一个人,一声不吭跑去了法国。 一艘超级游艇,三亿,全法的中国人,那段时间就没有不知道周世友的儿子去了法国的。周子轲满十八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拿到了多少钱。艾文涛跑去巴黎,每天跟在周子轲身边无所事事。每天都有人来酒店找周子轲,递名片,递邀请函,可周子轲还是一遍遍问酒店前台:“有人找我吗。” 八月初的一天,周子轲突然说他要回国了。 结果就这么一说,那天晚上他们吃着饭,看中国餐馆放的国内电视节目,周子轲看了一半,突然不想回去了,饭也不吃了。 直到九月,周子轲还逗留在巴黎不肯走。虽然艾文涛根本没看出来,这哥们儿到底想在巴黎得到什么。 “你去跟他聊聊天,解解闷儿。”艾文涛在甲板上撺掇那个姑娘。 “他真没女朋友?”那姑娘说,“我不信,我告诉你,我眼睛可尖了。” 手机搁瓷盘子里嗡嗡震了一震。他还睡着午觉呢。 他睁开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亚星娱乐公司新出道组合 kaiser 成员甄选会将于本周六下午在……] 他本想把这条信息删掉的。 [……公司多位前辈也将参与此次甄选。目前梁丘云老师行程未定,确认参加的有:邵鸣,汤贞……] 亚星娱乐公司几个年轻员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真是他吗?” “不是重名的?他长什么模样?哎哎,和网上照片一样吗?” 周子轲走在走廊上,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把头上的帽子压了压。 练习生第一排站了个金发小男生,听见周围的议论,他也转身朝身后看。他看了周子轲一眼。就在这时候,从前面门里走出几位老师,为首一个拍着手道:“大家都来了吧,都先安静。” 这时旁边有个员工过去,手里拿着一张签到表,贴在那老师身边耳语。 那老师一愣,目光在眼前的练习生里转,然后一下落在周子轲身上了。 “这个……今天呢,是个挺重要的日子啊,”那老师脸上的笑容放大了,她说,“梁丘云老师正在美国好莱坞拍戏,今天呢过不来,所以这一次的甄选会主要由咱们公司的毛总,kaiser 项目的负责人郭姐,还有我们几个带队老师,以及公司其他几位前辈,来给大家一齐出这个评分。” 练习生们开始鼓掌了,都很兴奋。周子轲瞧着那些评委一个个从那扇门里出来。 “我们欢迎……毛总!” “郭姐!郭姐……来。” “欢迎邵鸣老师!” 几乎每个评委走出来,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都会不由自主往周子轲站的方向一望。 周子轲却瞧着那扇门。 有一个人还没出来。 “哎,你们谁去扶一把汤贞老师……”有人低声说。 汤贞被人陪着,出了那扇门。有个助理手忙脚乱跟在后面,照顾着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头发很长了,垂在肩上,遮住了脸。汤贞一开始闭着眼睛,也不说话,是那个介绍评委的老师叫到他的名字,汤贞才抬起头,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望向眼前的练习生们,汤贞努力笑了一下。 周子轲站在人群后面。在亲眼见到汤贞之前,周子轲心里想,我就再来看他一眼。 第五幕 芭蕉 序曲 “对很多人来说,那不过是他们一生当中最平凡无奇的几个月……”郭小莉说,她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软弱的游移,“那时候有歌迷拿着把刀,他对阿贞说,‘你把汤贞还给我。’” “到底什么才是‘汤贞’呢,”郭小莉对曹医生讲,“而我身边的阿贞,又是谁?” “一度我们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那起车祸之前,也有很多人以为,方曦和会解决眼前的所有麻烦,还会东山再起。”曹医生问:“阿贞当时的情况,还能回忆起来吗?” 郭小莉的眼睛似乎是看着曹医生的,却又飘出去了。 “阿贞伤得很重,”郭小莉回忆道,“我那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见不到。他头发长了一些,人变得更瘦了,很憔悴,嗓子也很哑。他什么也不对我们讲,他把自己藏起来,躲起来,连我和他的助理都不能靠近。” “他睡不着觉,长时间的失眠,闭眼闭上一会儿,就会突然惊醒。” “他是怎么受的伤?”曹医生问。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 “那段时间,他和他的搭档,梁丘云,秘密住在一起。有段时间北京很不安全,每天都有人出事,受方曦和案子的牵连。外面也到处是风言风语,说谁要找阿贞了,要把阿贞怎么怎么样。那个时候,每天电话一响起来,我就觉得是不是……” 曹医生静静地看她。 “所以他是在他的搭档身边受的伤?”曹医生问。 郭小莉点头。“那个时候,舆论环境对阿贞很不利。梁丘云说,阿贞在家不小心打开电视看了新闻,从那以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好。甚至失足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梁丘云想带阿贞去美国治伤,因为国内仍不安全,”郭小莉说,“当时我没同意,阿贞也不同意。” 曹医生说:“阿贞后来也什么都没对你们说?” 郭小莉摇了摇头。 “他有一阵没出去工作,”郭小莉说,“除了去医院检查,哪儿也不去。之前公司一直什么都倚仗着阿贞,那段时间,梁丘云的事业发展起来了。公司的指望就都落在了梁丘云身上。当时我们想,无论舆论环境再怎么差,再怎么不利,那些坏的新闻,那些谩骂、攻击,过上一段时间,自然会烟消云散。到那个时候,阿贞就可以重新出来工作。以前他帮着梁丘云,现在梁丘云可以帮他一把。他那么的有魅力,有天赋,他有那么庞大的粉丝群体。没有什么过不去。” “但是,阿贞那一年只有二十一岁,他是会受到伤害的,是我们低估了这一切。” “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些症状,工作上时不时的犯错,更落人口实,我也高估了梁丘云这个人,”郭小莉绷着一张脸,对曹医生说,“他很快就去美国了,让阿贞独自一个人在国内面对这些挫折。” “他就这么走了?”曹医生问。 郭小莉低下头,抿起自己的嘴来。 她不是一个善于倾诉的人,对曹医生说的许多话,也许都是她生平第一次与人提起。 “因为那段时间我很怀疑,阿贞到底是怎么受了那么多的伤,”郭小莉说着说着,嘴唇颤了颤,“我就是,说了他几句……” “后来我也很后悔,如果当初不说,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走了。阿贞那段时间也不会过得那么难。” 郭小莉自言自语似的:“后来,我再也不说他了,是云老板了,我说不起了。” “这件事情你问过阿贞吗?” “问他什么。” “你对于梁丘云的怀疑。” 郭小莉点了点头:“阿贞让我不要和梁丘云起争执,让我尽早和他解除误会。” 曹医生低头看了看他的笔记。天色将晚,曹医生只能捡几个小问题再问一问了。 “你上次提起,阿贞刚来北京的时候,看过几个心理医生?” “对。” “为了什么?” 郭小莉回想了想:“阿贞的父亲早逝,他母亲待他,待他的妹妹,都不好。可以说在情感上关怀上,缺少很多。等我们发觉他对于梁丘云太过于依赖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候阿贞多大?” “十六七岁,”郭小莉说,“看了好多医生,也没起什么作用。阿贞那时候对他的医生说,云哥不在的时候,他就觉得云哥也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不会要他了。” 曹医生听了这话,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自己的人格,完全建立在别人对他的爱上了。” 郭小莉连忙否认:“不不,没有那么严重。” “阿贞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他只有在医院大夫面前才会表现出这些情绪。他那时是业界最红的新人,是公司力捧的偶像,人人称他是天降福星,他很健康,事业也蒸蒸日上,做什么什么都成功,当时就没有比他更成功的了——” 郭小莉语速变快了,似乎急于证明在那些年代里,汤贞其实有太多逝去的辉煌。 曹医生抬着头,平静地看着她。 “小莉,你看窗外。”曹医生说。 夕阳笼罩下,诊所花园里植被茂密。 一片片绿色的芭蕉叶垂下来,遮掉了半面窗。 “这株芭蕉在我这里种了很久了。” 曹医生评价它:“叶片宽阔,形如绢缎,色若翡翠,不仅美丽,”曹医生回头看郭小莉,“到风雨来临的时候,它还能挡在窗外,为我遮挡风雨。” 郭小莉有些茫然,似乎没听明白。 “这么一棵树,多少人走进我的园子,都忍不住被它吸引,”曹医生说,“可你若是沿着它的叶片,一层层剥下去,就会发现它里面其实是没有茎的,这么美丽,却是一棵空心之树。”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你的孩子突然之间不说话了,也不做事,每天待在原地,如同行尸走肉,像丢了魂一样。” “他……” “你可以当成是,他的灵魂生病了,”曹医生说,“很虚弱,无法再支撑他的身了。所以躲了起来,躲成一棵空心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 第119章 芭蕉 1 汤贞只觉得镜子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以前咱们几个刚进化妆班的时候,就听带我们的师父提过,”嘉兰剧院的化妆班子来了不少人,这会儿都凑在汤贞身边为他忙碌,有位短头发的女化妆师高兴道,“师父说他在嘉兰剧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啊,给那么些剧组帮过忙,还是汤贞老师您当年,第一次演《梁祝》的时候,让他印象最深了。” 一位年纪大些的女化妆师正为汤贞小心翼翼加重着眉色,好让汤贞这张纸样苍白的脸孔看起来没有那么病怏怏的,不那么缺乏生气。 “师父还和我们说,说您本人当年比照片,比电影里都好看多了!”那年轻些的女孩继续说,“说他的妆怎么化,都不顶您本人自己长得好看。他还感慨,他的妆是凡人画的,您的脸,经的是老天爷造物主的手。” “嘘,”那个年纪大点的化妆师绕到了镜子后面,仔细打量着镜中汤贞的面孔。听她的声音,她此刻也是激动难抑:“汤贞老师才刚出院,不要吵他。” 汤贞在“汤贞老师,先闭上眼”的哄劝声里闭上眼睛了。 温心从外面进来,她一身崭新的职业套装,一头卷烫的短发,活似个年轻十来岁的“小郭小莉”。她感慨道:“汤贞老师,我去外面转了一圈,这嘉兰剧院还是好几年前的样子,和你以前来演出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变!” 她蹲到了汤贞面前,像在汤贞膝下长大的女儿。她用双手包裹住汤贞老师垂下去的单薄的手心。 汤贞的手指头发冷,和上一回出院参加记者会时差不多。 “汤贞老师,你别怕,”温心抬起眼,颤声说,“你看,咱们到什么地方了。今天的发布会,你一定会很高——” 她话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硬是把话噎回去。 化妆师在旁边再度低头哄劝着:“汤贞老师,现在把眼睛睁开吧。” 老裁缝叶师傅带了整套班子风风火火来到嘉兰剧院后台。他昨夜已经加班一整宿了,就为了给汤贞改这么一身衣裳。 汤贞现在太过于衰弱,整个身段轮廓都不似从前。阔别五年,叶师傅如今也拿捏不好这位老主顾的尺寸。若不是吉叔和嘉兰剧院这边千催万催,叶师傅怎么也没那个魄力把手头其他主顾的活儿都推了,专来赶周家小祖宗的这个场子。 昨天才第一次试衣,今天就要正式穿了。叶师傅走进汤贞的化妆间,他还是来晚了,化妆师早都忙活上了。 他叫他的徒弟们,和温经纪人一起,陪汤贞去更衣室换衣裳。 阔别五年,叶师傅如今也有点认不得汤贞了。人还是那个人,容貌还是那个容貌,至多消瘦和憔悴了。可那个灵魂,那个人的精神气,是真不见踪影了。 如今听汤贞开口叫他,也不会笑,不会出声了。不会说衣裳哪儿不合适,哪儿还需要改,汤贞只会用嘴在空气中捏出个字儿来,像蜻蜓在水面点过,稍不留神就看不见了。 叶师傅问了吉叔,汤贞到底生了什么病。吉叔也说不清。他只叫叶师傅,一定帮汤贞做一身合体的,穿起来挺阔漂亮的衣裳,好在电视机镜头里遮掩住他的病躯。 “子轲说,汤贞对上电视这事一贯特别慎重。叶师傅,这回可拜托你了!” 叶师傅搞不清楚周家那位小祖宗,那位混世魔王,现在搞这么一出,拉着这么多人陪着,到底是要干什么。 但汤贞,他是那个汤贞啊,天纵英才,一代名伶,他万万不该就这么住在疗养院里,被曾经喜爱他的那么多观众遗忘。 叶师傅的徒弟们已经帮汤贞把改好的衣裳穿上了。到叶师傅这个级别的老裁缝,搁外边都叫做“设计大师”“裁缝大师”的,一般主顾在他面前可不敢坐着试衣。 可汤贞实在站不稳,他就算一会儿在发布会上露面,多半也要坐着。 “没事,”叶师傅让汤贞在沙发凳上坐下了,他打量着汤贞的模样,“坐着罢!” 化妆间的门开了条缝,周子轲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站在门外抬眼朝里面看。 汤贞背对着门坐,他的长头发很柔软,被发型师握在手里,轻轻梳成了一把。 温心在旁边看,大约怕汤贞老师疼,她拿过发型师的小剪刀,为她家老师小心剪去长出来的白发。 周子轲看了一会儿,低下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像是心焦得很。 门外走廊上站满了人。今天按说是亚星娱乐主办的新闻发布会,可周子轲身边却没有多少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朱塞在一旁陪着他,还有嘉兰剧院经理办公室的人,都是些助理和秘书。秘书们之外,又是嘉兰剧院的保安,把走廊出入口挤得水泄不通。 这么一群人都在这里,就因为周子轲。 “子轲……”朱经理这时问,“发布会快开始了,你还不进去?” 周子轲在原地来回徘徊,他眼睛直勾勾盯着皮鞋脚下的地板花纹,又抬起眼,望走廊尽头那窗外的天空,不理朱塞的茬。 朱经理手里拿着叶师傅改好的白色西装外套——子轲一贯连个衬衫都不好好穿,让他穿正装,这实在强人所难。 再加上汤贞刚刚出院,怕冷,这后台化妆间的中央空调开得又高。朱塞现在看,子轲的额头鬓角都沁出汗来了。子轲这么没耐心的人,还这么在汤贞这里等。 时不时有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汤贞老师和子轲准备得如何了。子轲站在门口,好像个紧张的新郎,叫他们别催。 确实,所有人等的时间都不短了。主会场里已经坐满大大小小级别的媒体,都是亚星娱乐方面挑选着邀请来的。记者们一个个身着正装,在坐席里安安静静地等待。 邀请函上没写明发布会开始的确切时间,记者们喝着咖啡,尝着嘉兰剧院给泡的茶,就只能这么一直等。 朱塞看着子轲这一头汗,子轲衬衫袖子都挽起来了,好像从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朱塞见子轲穿校服衬衫就喜欢这么穿。 他年纪小,不懂爱惜。叶师傅却最心疼这一针一线。 “子轲,”朱塞劝道,“现在就进去吧,你也和阿贞见个面——” 朱塞话音未落,子轲直接说:“我不着急。” 汤贞望着镜子里,他穿着白色笔挺的衬衫,白色的西装外套,里外是不同的面料。他的头发梳齐整了,束在脑后,他的脸也有了点血色,像是很健康的一个人,体体面面的。 温心在旁边说:“汤贞老师,你感觉怎么样。” 汤贞说:“温心……” “嗯?” “真的是开新闻发布会吗?”汤贞讷讷问。他一直这么乖乖坐着,听话又安静,让人察觉不出他有什么异状。 可温心明白,汤贞老师其实始终在害怕。 在疗养院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每天面对医生、护士,面对冰冷的医疗器械,面对日里夜里频繁的扎针,反反复复的检查和治疗。 今天早上汤贞老师终于出院了,却又被直接带到嘉兰剧院来,就要参加什么新闻发布会。 能一直保持现在这个状态,温心看得出,汤贞老师已经非常努力。 “你忘了吗?”温心说,“是郭姐亲口说的。” 汤贞嘴唇张了张。 温心说:“汤贞老师,不用怕。咱们这回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她补充道:“而且这次都是子——都是其他人讲话,咱们只需要坐着,一句都不用说!” 温心试探着问:“子轲他……不是之前去看你了吗?” 汤贞抬起眼,悄悄看温心。 温心说:“他一句都没和你说有关发布会的事?” 温心所说的“之前”,大约就是本月二十三日的傍晚了。 中国互联网上铺天盖地,是亚洲顶级人气偶像组合 kaiser 队长周子轲二十三岁的生日应援。京城街头巷尾,乃至全国大大小小城市,更有无数的粉丝和代言商家在搞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 就连子轲本家,周家老宅,也是一家人难得聚在了一起,要给他这个独生子过生日。 吉叔却给温心打电话,说子轲吃饭临了突然出门,开车下山扬长而去:“他在不在汤贞的疗养院里?” 温心站在曹大夫办公室门外,手里握着手机。她抬眼去望,正好看到子轲在护士的带领下,以“探视者”的身份,第一次走进汤贞老师的病房。 “他真的什么都没说?”温心问。 汤贞还有点害怕似的,仿佛就是有,他也不敢对温心讲。 * “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想来探望你。” 汤贞当时正努力拉开床上的小桌板,他问:“姓什么?” 那护士羞红了脸,对他笑道:“姓周。” 周子轲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汤贞已经换过了一身崭新的病服,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了。他坐在床边,不自觉就想站起来,又怕站不稳,会跌倒。 小周走过来,他有些轻微的气喘,也许是来的路上匆忙。他看了一眼汤贞,便低下头,在汤贞身边的床沿子上坐下了。 汤贞便不用再想站不站起来的问题。 小周来的时候正是饭点,就是汤贞这样生活在疗养院封闭围墙中的人,也知道护士快要给他送营养晚餐来了。 汤贞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如果换成是别的客人来探视,这时可能已经开始问汤贞问题了,像是,疗养院的条件怎么样,或是,你恢复得如何,你的病好了吗,什么时候能出院,之类之类。 汤贞知道,小周不爱说话。 “小周。”他说。 小周的睫毛垂着,大概来时出汗了,他睫毛是湿的。 汤贞问:“你吃过饭了吗。” 小周这时抬起眼来,转头看汤贞。 汤贞说:“你吃水果盒子吗?” 也许是汤贞的嘴唇太过于苍白,一张脸病怏怏的。小周的目光落下去,先瞧汤贞的嘴,又抬起来,凝视汤贞的眼睛。 “郭姐和你说了吗,”他突然道,“你快要出院了。” 他冷不丁这么说,让汤贞一愣。 这是最近才发生在汤贞身边的事。 汤贞在疗养院住了这么久。他以为,小周已经离他的生活很遥远了。 小周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 好像有什么话就在他喉咙里,很难现在就这么讲出来。 “你出院以后,”周子轲说,“要好好工作,别想太多。” 汤贞当时就没听明白。 “好好工作”? “汤贞老师?”温心蹲在汤贞膝盖边,轻声唤他。 短暂的走神,让汤贞冰冷的手指有些发热。 “汤贞老师,你看……”温心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用眼神示意汤贞身后。 化妆班子收拾好了化妆箱,集体离开汤贞所在的化妆间。门开合的一瞬,汤贞听到身后有工作人员问:“汤贞老师化完妆了?衣服换好了吗?都准备完了?” 汤贞沿着温心的目光,转回了头去。透过那条门缝,汤贞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像一堵黑墙,围在化妆间门外。 汤贞刚一动。温心说:“你别害怕。” 最后一个化妆师风风火火地追出去了,把门往外推开。那漆漆的黑色中,骤然出现一条雪白的影子。 他穿着件白衬衫,白色西裤,和汤贞穿得好像一模一样。他衬衫袖子挽起来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在门外无意识地徘徊等待。 周子轲突然抬起头,朝门里望进来了。 哪怕隔得这么远,汤贞也仿佛看到小周眼里出汗了。 温心支撑着汤贞从沙发凳上站起来,旁边有人赶紧过来帮忙。温心说:“汤贞老师,子轲也准备好了,咱们去现场吧。” 与此同时,朱经理在门外问:“阿贞准备好了吗?” 汤贞看到眼前的门打开了。门外,朱经理急匆匆展开手里的白色西装,给也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子轲穿上。 第120章 芭蕉 2 门外等的人太多。一条走廊就这么窄,汤贞一出来,更是挤得人只能不断往外涌去。 只有汤贞和周子轲身边有些空闲。 “汤贞老师出来了,汤贞老师现在出来了——”是嘉兰剧院的工作人员在走廊尽头喊,“发布会马上准备开始!” 周子轲看上去并不是这场发布会的观众,而和汤贞一样,是主人公。他穿上了朱叔叔给他的西装外套,低头先是整理两个衬衫袖口,接着有条不紊地伸手翻折自己的衬衫衣领,把领口的扣子也系好了。 走廊尽头有人问:“两位,好了吗?” 周子轲这才看似漫不经心地,低头瞧了一眼站在他面前,正抬着头望他的汤贞。 来之前郭小莉对周子轲说,阿贞现在别的都还好,就是容易害怕:“他现在心里想什么,脸上都写着。” 汤贞此刻站在周子轲面前,他透明的眼中倒映着周子轲年轻的,骄傲的面孔。 他的眼神是谨小慎微的,又忐忑、疑惑,望在周子轲脸上。 他两个人,在公开场合下,无非就是亚星公司的前后辈。mattias,汤贞,kaiser,周子轲。每当一同出现,他们身边起码要有其他四个人,或八个人。 有时甚至九个人。 保镖们像一堵墙,把周子轲身边围得密不透风,也把汤贞给围进去了。温心在前面催促道:“汤贞老师,子轲,我们现在走吧!” 周子轲走过来,他也有些拘谨地搂过了汤贞僵硬的腰背,让汤贞不要再这么傻傻地执着地看他了,他要汤贞转过身,朝前面看,温心已经在前面引路了,他要汤贞同他往前面走。 走廊尽头那扇门被人推开了,周子轲伸手摸了摸自己衬衫的扣子,生怕自己忘扣了。 闪光灯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走出后台的时候,汤贞的耳边嘈杂,到处是人说话,是记者、媒体,是电视台的拍摄团队,他们在叫着:“阿贞,阿贞!看镜头!” 汤贞几乎是被搂在小周身边的,他低着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汤贞老师,”嘉兰剧院的调度人站在后台口上,汤贞走过时,对方低声嘱咐他,“您一路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已经有几位亚星娱乐公司的高层坐在台上。汤贞余光注意到郭姐就在其中。郭小莉此刻一脸紧张地望着他,又望那个和汤贞一起走来的年轻人。 温心提醒道:“注意脚下有台阶。” 闪光灯太亮,汤贞甚至有点睁不开眼睛。身边人松开他的腰,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汤贞老师,”是周子轲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小心一点。” 汤贞抬起头来,他看到小周站在面前,把那些汹涌的闪光灯都挡在了身后。 嘉兰剧院主会场辉煌富丽,天顶壁画奢靡灿烂。这里过去一向是嘉兰剧院举行周年庆典或开幕式的地方,鲜少对外开放。 电视机镜头里,周子轲亲自把汤贞扶上了台,许多亚星娱乐的高层都要站起来帮忙,周子轲还是先一步主动拉开一把椅子,扶汤贞坐上去。 周子轲穿了白色正装,内搭白色衬衫,白与白相互淹没,却又因为剪裁的用心,面料的适当,显得人更加超凡脱俗。周子轲今天还做了头发,一双眼睛瞧着挺精神的,不颓废,看他的衬衫领子,也是仔仔细细扣过了,他摆出这么一幅浪子回头的情态,认认真真,正正经经的,倒显得更风流倜傥。 周子轲在汤贞身边拉开一把椅子,自己坐下。他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调整自己面前的麦克风。这个动作令台下许多人激动,也许这意味着,他终于要亲口发言了。 与周子轲相比,汤贞在旁边就显得安静得多。可能他这时才发现,台上只有他和小周两个艺人。 台下电视台又摆出场面颇大的直播阵仗,让汤贞感到局促。 他把两只手放到了桌面下,手指含在手心里,搁在自己腿上。 嘉兰剧院方面邀请的主持人上台来了:“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今天的发布会——” 汤贞起初慢慢听着主持人讲话,等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他引发了音乐节的事故,他在音乐节的海滩上……现在出院参加发布会,也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道歉? 无论是正襟危坐地看镜头,还是依着稿子道歉,谴责自己的错误,站起来对公众鞠躬下九十度。在汤贞的印象里,这可能都是他此刻该做的。 而现在,他半透明的眼睛在台下记者和媒体之间望过了一圈,他感觉很奇怪,这些人的脸一个个都模模糊糊的,教人分辨不清。汤贞又轻轻挪过眼去,望坐在右边的温心。 温心穿着身职业套装,紧绷着脸,面前摆着一个麦克风。温心目视前方,嘴唇微不可查地动着,似乎在紧张地回忆发言稿。 汤贞又转头向左去看。 “各位好,我是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旗下偶像组合 mattias 的前任经纪人,我是郭小莉,”在距离汤贞很远的座位里,一位发言人开始讲话了,“对于前段时间,mattias 在社会上引发的一系列风波,我们在此表示诚挚的歉意——” 汤贞刚看了小周一眼,他眨了眨眼,把头慢慢低下了。郭小莉的致歉发言还在继续,汤贞低着头,很听话。 郭小莉讲完了话,轮到温心了。这前后任两个女人,从行事作风到讲话的语气都截然不同。“大、大家好,”温心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发言,她难免紧张,“我是中国亚星娱乐公司的温心,我是……mattias 的现任经纪人。” 飞往美国洛杉矶的私人航班上,坐着几位老朋友。 福地唱片的白总白一雄手里拿了雪茄,低头看空姐打开调好了信号的那场发布会直播。网上说,这场直播注定“轰动华人圈”,不可错过。 “他们就放任这小子这么胡来。”白一雄说。 万邦影业的负责人傅春生,在一旁忙于工作,只有得空才能抬起头来,看上一眼。 白一雄说:“周子轲这性子,老周家还是拿不住啊。” 傅春生说:“就这么一个儿子。” 云升传媒董事长梁丘云,嘴里咬着雪茄,也在一旁处理手里的文件,他今天给了不少修改意见。 只听白一雄感慨道:“汤贞看着,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受了大罪了,”傅春生说,“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物,去住疗养院——” “傅先生,”秘书从后面过来,“华哥来电话,说要找您。” “什么事?”傅春生问。 秘书面露难色:“可能还是……和林副总的案子有关……” 傅春生无可奈何,站起来了。 白一雄摇头道:“这个华子,真叫人受不了。” 傅春生离开了这个机舱。白一雄说完了话,发现周围没人理会他了。 云升传媒的云老总一直低头忙于工作,十分专注,令白一雄略感惭愧。 嘉兰剧院的工作人员上台来,在万众瞩目下,他为周子轲开启了面前的话筒。亚星娱乐的高层领导、经纪人们已经回首完过去所有的成功与失败、欣喜与悲痛。周子轲,这一整场发布会上最受关注的焦点,终于要宣布今天上午最具戏剧性的重磅新闻。 “上午好,”他的声音一贯没感情,高傲,又疏远,无论参加什么活动,他习惯了这个腔调,“我是周子轲。从今日起,我将担任 mattias 的队长,并在未来半年内,与汤贞老师一起,以‘mattias’的名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活动。” 北京地铁三号线的车厢里,乘客们或站或坐,一时间都瞧着电视新闻惊讶地议论起来。 “你听,你听,周子轲刚刚亲口说的……” “他真和汤贞凑到一起去了?” 也有年轻女生,在拥挤空间里情难自抑地尖叫欢呼起来。 钟圆圆坐角落的座位,她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听周子轲说话,并不在意旁边疯了似的闫小光—— “对于这份工作,我承诺将以我个人最大的能力,尽我所有的努力,去认认真真地完成,”周子轲直视着镜头,“同时,我也将继续参与 kaiser 在国内的部分工作,履行合同义务……” 汤贞在所有记者媒体的注视下,在每一台电视、每一只手机的直播画面里,在每一个娱乐记者的文字直播里,转过了头去。他像忘了眨眼了,失了神一般盯着周子轲的侧脸瞧。 周子轲却是浑然未觉,继续他的发言,直到最后那一句:“我将和所有亚星娱乐人一起,陪伴汤贞老师,走过这一年。” 他的话说完了,话筒关闭。在漫天闪烁的白光中,周子轲突然回头望向了汤贞。他的嘴唇不自觉抿了起来,又放开,他也是会紧张的。 这场发布会的提问时间被主办方安排在了半小时之后。周子轲带汤贞穿过后台,往会场外面走。温心匆匆忙忙跟出来,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了,换成平底鞋。“我现在陪汤贞老师回疗养院打针,”温心在走廊口对郭小莉说,“应该下午就能办正式出院手续回家去了——” “你们去吧,”郭小莉说,又加了一句,“对了,阿贞一会儿肯定要问你子轲的事,你要和他好好地说——” “我知道的,放心吧郭姐!”温心忙答应。 周子轲身边全是保镖,他要送汤贞和温心去停车场坐车。 这一路上,他不自觉把汤贞的手握住了,攥了攥。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这似乎是一上午以来,周子轲私下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了。汤贞刚刚在会场里目不转睛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子轲瞧。这会儿被带出来,走了这么远了,汤贞还是傻掉了似的。 周子轲放下汤贞的手,他看了汤贞一会儿,低头脱掉身上穿的西装外套,他把外套展开,罩在汤贞身上。 他体格比汤贞大,个头也高,一件衣服裹在汤贞肩上,实在大不少。 嘉兰剧院外面沿着一条街,尽是被保安阻拦着的媒体在抓拍。他们的镜头长长伸出来,像一个个炮口,捕捉远处周子轲和汤贞在一起的每一点动静。汤贞被周子轲握住了手,并没有避嫌地躲开。汤贞被周子轲用脱下来的外套裹紧了,也没有明确拒绝。 汤贞只是站在原地,一会儿放空似的望着前面,一会儿又抬起头,傻了一样瞧周子轲的脸。 汤贞的保姆车开过来了,出道近十年,汤贞一直乘坐这辆车。司机是嘉兰剧院方面给指派的,温心扶着汤贞上了车去,周子轲手扶在车门上,看到汤贞坐稳了,他才放开手,后退一步,让温心从里面把车门关上了。 温心打开车窗,对外面道:“子轲,我们走了!” 车缓缓发动了。汤贞坐在车里,还傻一样盯着自己面前的空气瞧呢。 温心在旁边看他,小声问:“汤贞老师,你高兴吗?” 车开过路口的时候,汤贞突然间回过头去。 车后面,嘉兰剧院广场前那条路已经堵满了车辆,围满了媒体。汤贞打开车窗朝外面看,也看不到小周的身影了。 * 中国亚星娱乐近来在媒体上动作颇多。 先是《失踪的偶像》节目主人公栾小凡身份背景突然遭到披露——被视为“亚星帝国金字塔底一颗弃子”的他,真实身份竟然是亚星娱乐前任董事长毛成瑞亲戚家的孩子。 “……直到今天,亚星公司方面还为栾小凡支付着医药费,几次强制戒毒,公司都有专人为栾小凡的家庭提供帮助。孩子在演艺道路上遭遇不幸,是公司及艺人家属,包括毛成瑞总经理在内,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之后公司也几次开会针对此事总结了经验教训,制定了更为全面的管理细则,为的就是防止再有艺人走上歧途。某些别有用心的电视媒体利用艺人家属的盲目信任,断章取义,贪图噱头,制造片面不实的虚假新闻,给亚星公司的名誉带来了……” 再是云升传媒——这家由前任 mattias 队长,金像奖影帝梁丘云牵头组建的传媒公司,与老东家中国亚星娱乐正式握手言和。 梁丘云的代理发言人称,云哥这些年与汤贞老师聚少离多,在一些细节上确实存在误解。他祝前任东家和阿贞老师未来一切都好。 云升传媒旗下签约艺人,前木卫二乐队主唱骆天天也在社交媒体发布了照片,原来他与他那位思念已久的老朋友最近见了一面:“现在我们都不属于‘木卫二’了,但我们永远是朋友。” 照片不再是六个年轻人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吃西瓜,是骆天天和那个在车祸中声带受损的“亚星受害者”祁禄在一张桌子上吃菜,吃的是老北京菜,是他们两个年轻人的家乡菜。 “祁禄说他现在过得很好,”骆天天替他回应道,“感谢所有人的关心。” 前亚星娱乐老牌组合 lta 五名成员集体签约某视频网站,算是终于找着了下家。前亚星娱乐练习生宋尧,则在与云升传媒签约无望的情况下,只得改投广东一家新成立的小型偶像公司。据传,家境殷实的他即将作为该公司新成立的男团主唱受力捧出道。 “我要再次对我的前任东家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致歉,”宋尧身着正装,专门录制视频,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表明歉意,“我年纪小,不该受人误导,作出那样错误的举动。希望亚星娱乐的老师们能够原谅我,我未来会更加努力,以回报公司对我的谆谆教导。” 更多的练习生则如露水在空气中蒸发消散,再见不到踪影了。 人们对这几个月来所有事件围绕着的那位主人公,曾经的亚洲巨星偶像,汤贞,仍没有失却他们的好奇心。 汤贞到底怎么了。他这么多年究竟经受了什么?他真的得精神病了吗? 对于在互联网上传播甚广的那几份“汤贞往年病历”,亚星娱乐除了发布律师函,诉诸法律以外,还发表了一份公开信在其官方网站上。 “……任何一位敬业的,愿意为工作、事业、梦想努力奋斗拼搏的人,总要去牺牲一些东西。汤贞当年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他对于梦想的执着追求,对于工作的力求完美,精益求精,使他获得了常人远远得不到的巨大声誉与成功,与之相伴的,自然是常人远想不到的辛酸与苦楚。演艺道路从不是一条简简单单的坦途,汤贞过去曾达到过的成就,时至今日仍无人可以超越。作为汤贞的经纪公司,十年来,亚星人见证了他的辉煌与荣耀,也知背后有多少泪水、汗水。这一路上追求梦想而遭遇的坎坷,也绝不是几份单薄苍白的病历就足以诠释的……” “……经过短暂的疗养,汤贞老师将重新启程,与他的新任搭档周子轲一同回归到日常工作当中。望各位关爱汤贞老师的新老歌迷、影迷、观众朋友、海内外的网友们,多给我们一些耐心、宽容……” 这位“新任搭档”,虽然亚星娱乐只在公开信中粗略提了一句,但这些天来,关于他的传闻、争议纷纷扬扬,绝不亚于亚星娱乐的公关阵仗。 就看这一清早的弹窗新闻吧: 《连嘉兰太子周子轲都早六点起来上班了,月薪五千的你居然还在摸鱼吗?》 社交网站流行热帖: 《周子轲突然变得敬业,妈妈打算送我去亚星接受成人再教育》 时尚类公众号新文: 《周子轲一周私服街拍总结:子轲式皱皱衣领遭抛弃,犹如维纳斯接上那条过于完美的断臂》 情感博主发表感慨: 昨夜梦中神明启示:子轲弟弟突然长大成人,是不是要来娶我过门? 财经博主发表感慨: 周子轲在亚星娱乐上了一星期班,带动嘉兰系二十余支股票全线大涨。#本周黑天鹅 电影博主发表感慨: 今天去电影院,周围坐的一群女生一直哭。我问她们哭什么啊。她们说:我哥哥已经上班一星期了,心疼死了!#十年社畜只能自己心疼自己 上了这一周多的班,周子轲到底在忙什么呢。有新闻媒体公开了一份据称是未来半年内 mattias 和 kaiser 的工作日程表。其中,mattias 签下的六大广告合约、《罗马在线》二十二期、mattias 十周年纪念专辑、十周年演唱会等大项目赫然在列。而周子轲同时担任队长的 kaiser 在国内也有巡演和新专辑需要他本人的参与。 周子轲的粉丝将“亚星娱乐滚出娱乐圈”和“救救子轲”的话题再次刷上了本周热门榜。 连电影学院的教授都在课上讲起了周子轲。据学院的学生说,他们导师刘汶公开劝告他们,不要被周子轲式小鲜肉的人气所蒙蔽,说“周子轲”的存在是对社会道德公序良俗的一种破坏,是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流行文化的可怕的聚集体。 他这话不说不要紧,说了,电影学院的官博又遭到粉丝的疯狂围攻和洗劫。也有电影从业人员说,现在想卖电影,骂骂周子轲就对了,反正人家嘉兰塔也不会跟你计较。 周子轲确实不计较,就看他在 mattias 新闻发布会上回答记者提问吧。对方把刘汶的话复述了一长段,周子轲还是一脸漠然,他是听都没听过的。 出道三年,周子轲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参加新闻发布会,还态度这么好。虽然答记者问的时候,他的西装外套没有了,坐在亚星娱乐几个高层领导身边,穿着件衬衫。也许因为汤贞走了,周子轲不自觉把领口解开。 他以前也很少回答记者提问,所以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所有人都想抓住。 可惜周子轲的话实在太少。 “子轲,子轲!”台下记者抢着问,“你接任 mattias 队长的位子,从梁丘云手中接过这个接力棒,对此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 周子轲说:“没什么压力。” “那、那有没有什么负担?” “没什么负担。” 第121章 芭蕉 3 发布会一结束,周子轲那辆黑色布加迪就离开了嘉兰剧院,往城南,汤贞家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现在也不用换别的车来遮掩,不用想尽办法绕开外面汹涌的媒体车队。没有比“mattias”更好的借口,可以使这所有一切“名正言顺”。 郭小莉一接到子轲的电话就和祁禄一同匆匆往阿贞家里赶。赶到的时候,子轲已经独自在阿贞家门口等了很久了。 上个月,郭小莉才刚刚发现这门锁上存了周子轲的指纹,存了六年。 眼下,郭小莉亲自过来开门。就删了一个月,八成要再录回去。 “阿贞下午四五点钟回来。”郭小莉对周子轲说,她在玄关脱了鞋,弯腰打开阿贞的鞋柜。这时她意识到没有拖鞋能给子轲换。 最近一年来,汤贞家里除了经纪人和助理,再没有别的客人来。 “子轲,”郭小莉说,“要不你先……” 祁禄在后面换了鞋,他往鞋柜里瞥了一眼,接着抬起头,对周子轲比划了一个手势。 若干年前,在《罗马在线》后台,每当汤贞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动作慢吞吞的,周子轲找过来,就会看到祁禄守在门口对他做这个手势。周子轲看着祁禄快步走进汤贞家里去了。 他在玄关站着,透过眼前方形的玄关出口,往汤贞这个家里面望去。 并不像周子轲记忆中的样子了。 祁禄很快回来,他抱了一只很大的纸盒子,放在玄关蹲下。他打开盒盖,掀起最上面铺的一层防尘纸,然后拆里面白色的防尘袋。 那袋子绣工精致,不知原先是放什么用的。祁禄把它打开,从里面拆出四双同样尺码的男士拖鞋来,给周子轲看。 三双羊皮的,还有双塑料的,看上去就像从街边小店买来的超市货。 郭小莉在一旁站着,一脸的懵。 周子轲弯下了腰,和祁禄一样,他在那个纸盒子边蹲下了。 汤贞的东西实在太好分辨,只要是收在他衣柜里的,难免会沾上那股很熟悉的香味。周子轲随手拿起一只鞋在手里看了看:这鞋颜色太深,做工简单,实在不值得这么收起来。 倒是汤贞那只用来放鞋的防尘袋上头,绣了很小一朵铃兰花。 周子轲拿了双拖鞋,他转身在玄关台阶上坐下,背对祁禄和郭小莉,低头一声不吭地换鞋。祁禄把剩余三双收回去了,抱着盒子回汤贞的衣帽间。汤贞家里窗帘紧闭,不见光,十分的昏暗。郭小莉也进衣帽间里去了,只有周子轲独自走到每扇窗户前,把窗帘全部拉开。 阳光透进来,照亮了这个如今冷冷清清的房子,也照亮周子轲久不见光的脸。 家具大都搬走了,一眼望去,那些汤贞过去布置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郭小莉说,这是以前大夫建议的:“都是为了阿贞的安全。” 周子轲听了这话,也不吭声。他进厨房里看上了一圈,又去浴室,推开门去了汤贞的卧室,又进书房看了看。 郭小莉在厨房里忙碌,想给子轲和祁禄做点饭吃,毕竟都已经忙了一上午。 周子轲却跟着祁禄上了汤贞家的二楼。 汤贞不喜欢住太大的地方。周子轲知道他从买了这套公寓就只住一楼,将二楼当作仓库。 周子轲过去每回来汤贞家里,都是来玩的,是来放松的,来抱着汤贞,享受一些二人世界的温存。他很少帮汤贞做什么家务,都是汤贞照顾他,汤贞抚慰他。自然而然的,他也很少到二楼上来。 二楼看起来更加的封闭,四面窗子都关紧了,呈现一种暗无天日的状态。这不像京城富人区的高级公寓,倒像一处山中巢穴,明明是夏天,周子轲也难免觉得手背上发冷,阴森森的。 脚边处处是成捆的书报手稿,是成箱的唱片碟片、珍玩字画。过去爱慕汤贞的人确实多,周子轲在这些东西里看来看去,走来走去,祁禄从后面戳了他一下,带他去看更里面的一座博古架。 架子上积了一层灰。周子轲走过去,一开始他没明白祁禄是想让他看什么,直到发现眼前架子上摆着的一只小小彩色木马。 那木马还不如周子轲的手掌心大,做工粗糙,彩漆也乱上一气。 “……怎么又是这种奖品?”汤贞当年站在《罗马在线》的摄影棚里,观众哄堂大笑,汤贞却不敢置信,他拿着话筒问,“导演,我们的经费真有这么紧张吗?” “这次的两块钱,两块!”冯导在台下伸出两根手指,那意思是,这个小木马奖品起码比上回的游戏币贵上一倍。 周子轲在台上没好脸色,他作为后辈队长,每次都要在节目组安排的游戏环节中替形单影只的大前辈汤贞老师玩游戏,目标是击败肖扬,赢得最终的奖品。他听到汤贞依照台本上写的来夸奖小周,看着汤贞拆奖品,接着便是一连串事先安排好的情节。 “我不喜欢儿童玩具。”汤贞假装生气,转头又看到身后输了的肖扬,后者正眼巴巴瞧着他手里的奖品,是个十分眼馋的样子。汤贞大方道:“送给你了!” 那几年《罗马在线》的收视确实非常高,周子轲每次在录制现场看着台下观众笑,回到家里,有时电视上正巧在放节目,汤贞离开了周子轲身边,走到电视前专心看上一会儿,也忍不住笑。 那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那么开心。 小木马上落满了灰尘,周子轲吹了一口气,便把灰吹去了。 这架子上不仅摆了木马,还有梅花鹿形状的小零钱罐,零零散散的几块乐高积木,掉了漆的国王棋子,万圣节商店贱价出售的巫师帽子…… 郭小莉听到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以为是两个年轻人要下来吃饭了。结果子轲搬着一只箱子下楼来,好好的白衬衫,给蹭了一层灰。 周子轲把他衬衫的袖子折了几道,像是准备大干一场。他弯下腰,把箱子搁在汤贞书房的地板上。 书房太空,除了一张桌子一个空柜子,什么也没有。周子轲想了想,觉得缺个人手。 郭小莉打开汤贞家的门,看着助理齐星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在亚星娱乐干了三年,齐星还是头一回像别的正儿八经的助理一样,得到自己上司的差遣。 周子轲在书房和他说了几句话,齐星便去二楼找祁禄前辈了。郭小莉站在客厅里,就这么看着祁禄和齐星一趟一趟的,从楼上往下不停地搬东西。 “子轲,你打算……”郭小莉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子轲把一盆盆从楼上搬下来的植物端起来,摆上阳光照射的书房窗台。 齐星从楼上下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理石地球仪:“郭姐!让一让!怕摔了!” 郭小莉很少见子轲这么亲力亲为,主动伸手做这些事情。 特别是当她看到子轲看似无心地摆弄好了那些盆栽,低头去挪地球仪的时候。 “郭姐,你看……”阿贞坐在书房的窗台边上,因为生病,他头发很长了,阿贞回头瞧着走进书房去的郭小莉,“这是我新排列的……这几盆需要光多一些,就放在这边,那些喜欢阴湿的土壤,就放在那边……” 郭小莉笑问:“谁教给你的?” 汤贞回头,抿了抿嘴,说:“我自己看书学的。” “那以后你想自己浇花了?”过去汤贞工作忙,家里的植物总要郭小莉亲自来家里照顾。 汤贞点头,“嗯”了一声。 周子轲对郭小莉的注视浑然未觉。他拆开从楼上搬下来的纸箱,把那一摞摞书和手稿,还有唱片,往汤贞的空书柜里认真摆放。 他下午还有工作,是 kaiser 的工作。到快要走的时候,周子轲还在汤贞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反反复复检查。他似乎很想在汤贞回来之前,把这里恢复成他记忆中该有的样子。 可时间来不及,只好先做一些表面功夫,看上去不错也很好。 齐星走过来,他犹豫地告诉周哥,该要去上班了。周子轲还在汤贞的卧室里检查床铺。他摸了摸放好的枕头,还有绣了小梅花图案的棉被。可能汤贞回家的时候,他的工作还结束不了。 汤贞床头后面有个很窄很窄的收纳抽屉,周子轲之前过来,没注意到。 他伸手把那抽屉拉开了。 齐星在一边,偷偷探头瞧了一眼,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发黄的纸飞机。 在齐星的概念里,像这种地方放的,一般不都是户口本什么的。 周子轲把那个抽屉关上。他离开了汤贞的卧室,从茶几上拿了自己的车钥匙就打算走。 “祁禄,”周子轲在玄关换鞋时说,“你跟我去一趟摄影棚。” 祁禄一听这个,连忙过去。 齐星在旁边一愣:“周哥!那我呢?” 周子轲看着他道:“你现在去疗养院,等汤贞老师打完针,开车把他接回来。” * 祁禄坐在时尚杂志的摄影棚里。 许多人见了他都是一脸意外,细问过旁人才知道,他是跟着周子轲过来的。 “齐星呢?”肖扬在镜头前一边放松手脚,一边问周子轲。 周子轲被一圈摄影助理包围在中间,他一双眼睛勉强忍耐了强光,听摄影师在耳边对他讲各种拍摄细节。“接汤贞去了。”周子轲回答。 肖扬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一眼罗丞,撇了撇嘴,像做了个鬼脸。 摄影棚里头的气氛难免有些古怪。过去,周子轲身为队长,却罕少出来工作。同队三年,肖扬几个人就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么敬业,每天按时到点来上班的。 他像变了个人,这就够奇怪的了。眼下他又忽然成了 mattias 的队长,身担两职,要给汤贞老师做队长了。 肖扬说不出自己心里具体是种什么感觉。如果按照公司说的,一个团队就像一个大家庭的话,肖扬他们几个的家还在这里,周子轲却已经在他们这个大家庭中间,拥有他自己的小家庭了,那必然是很不一样的。 肖扬的助理小朱走到祁禄身边,端了杯咖啡放下:“祁禄前辈,请、请喝咖啡。” 祁禄正在自己手机上打字。听见这动静,他抬起眼来。 亚星后来招的这些助理们,十有九个都有点怕祁禄。传闻中,他是汤贞唯一的生活助理,掌握着这位巨星私生活的一切细节,他还是郭小莉安插的眼线,帮助亚星公司将汤贞牢牢栓紧了,他是曾经受公司力捧的“木卫二”成员,多年辛苦训练,只因为一场车祸,他的人生高速急转……在“亚星解约门”中曾有人猜测,祁禄终于要开始对亚星公司展开报复了,那些泄露出去的汤贞病历,十有八九是出自祁禄之手。 祁禄不会说话,也很难为自己辩驳。他越是沉默,越是安静,旁人越觉得他是个神秘的厉害人物。 “谢谢。”祁禄看向小朱,他虽然不会说话,却也可以用口型来道谢。 “……如果还有什么是我一定要提前告诉你的,周子轲,汤贞他是个病人。”祁禄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移动,他明明比周子轲大上一岁,可在周子轲面前,他始终很难建立起威信来。 所以祁禄也不清楚,周子轲到底能听进去多少。 “汤贞真实的一面,远远没有在你面前表现出的那么‘美好’,那么‘体面’。你过去见过他发疯的样子吗?见过他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失去神智的模样吗。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汤贞’还抱有什么样的幻想。” “他不再是以前的‘汤贞’了。他自己知道,心里清楚。他也放弃欺骗他自己了。但只要你在,他还是总想要欺骗你。” “他害怕你离开,所以他不去接近你,他的能力在退化,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骗过你了。”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看到了汤贞的‘真面目’,就很快地放弃,”祁禄低着头,继续写道,“哪怕是为了,今天在他家里看到的,他那么在乎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太容易影响现在的汤贞了。如果你能尽量对他好一点,只要你对他好,我相信他会逐步好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经常发脾气。有一次汤贞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他打了一夜,你一个都没有接。我不知道你们后来有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汤贞不是健康的人,他是个病人,他不知道正常人打不通电话,就应该放下手机,自己去睡觉,他只知道你在生气,他一遍遍拨你的号码,希望你理一理他。哪怕你中间接起来,告诉他,你要睡觉了,让他别再打了,也总比一直不理他要好。” “我没有谈过恋爱,说实话,我不知道像你和汤贞这样的人,你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可能恋爱就是容易让人变得不理智,容易做起事情来,不计后果,”祁禄写道,“今天的汤贞,不是两三年前,更不是五年前你们刚认识时候的状态,他不再适合这种‘不计后果’的关系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帮了他很多,你救了他两次,救了亚星,救了 mattias,你不是心血来潮,你是很认真的。” “可我依旧无法确定,你和汤贞能在一起多久。以前你们偷偷恋爱,没有人知道。现在你们在一起开新闻发布会,只是在一起工作,面对的压力就很大了。我想说:汤贞真的很喜欢你。可能他表达不出来,毕竟他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生病了,还有顾虑。只是他真的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值得你对他好。如果有一天你们分开了,你对他好,他也会报答你。我和温心也会想尽办法报答你的。所以,如果你们不能再维持恋爱关系了,也希望你能帮助他,让他逐渐健康起来。” 周子轲结束了拍摄,坐进车里。他翻看祁禄写给他的手机邮件。 祁禄就站在他车窗外面。 周子轲往下划了一会儿屏幕,慢慢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住了。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他又一点一点把邮件拉回开头,重新看下来。 周子轲问:“到底什么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祁禄回答:“你不在的时候,他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不在的时候。”周子轲说。 祁禄想了想,用手机回答:“我说了,因为他喜欢你。” * 温心一边检查护士交给她的出院手续,一边对汤贞继续讲:“公司当时差一点就要被梁丘云那个王八蛋吞并了。那一天我不在,郭姐的秘书告诉我,梁丘云还带人去了公司,见了毛总,见了郭姐。他的那个架势,就像是去交接的了,他看毛总的办公室,就像看他自己的一样!他把郭姐气得,下午又去医院输液了——” 汤贞在床头坐着,输液到了中途,汤贞的眼神飘飘忽忽的,脸色惨白。 温心留意到汤贞的神情不太对,从发布会结束到现在,汤贞老师看上去一直不好。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得离汤贞更近些:“汤贞老师,你到底有没有不舒服?” 汤贞抬头看她,半天才问:“然后呢。” 温心说:“我去找护士来看看……” 汤贞缓慢地摇头:“你继续说,然后呢。” 温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然后……然后那个朱经理就出现了。汤贞老师你应该认识他。他是嘉兰剧院的经理,是子轲的叔叔,他中间出手,帮了咱们公司。然后又有人来打官司,也不知道朱经理和毛总是怎么商量的,总之最后敲定下来,居然就让子轲代替梁丘云那个王八蛋,来和汤贞老师你组成 mattias。” 温心开心地笑了,尽管那笑声在汤贞听来,天真得刺耳。 嗵嗵嗵。 是背后的脚步声。 是蒙古匕首拔出了刀鞘。是铁钉被嵌死在墙上,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砸上去。那层淤泥终于嗅到了下一个目标,它贴着汤贞脚下的地面,在一切太阳照射不到的阴湿之地蛇行,它张开獠牙,朝那个未知的方向疯狂扑咬—— 车辆翻倒在雨夜的十字路口;年轻的尸体向河底缓慢沉去;无数人发出惊声的尖叫—— “这其实都是子轲的主意!”温心兴奋地告诉他。 “温心……”汤贞说,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从汤贞口中泄出来了。 “汤贞老师?”温心问。 汤贞在挥之不去的幻听中忍受着。 “给我手机。”汤贞说。 温心一愣,她打开包,把汤贞老师的手机拿出来。 温心又很意外,她发现汤贞老师在说很完整的,目的明确的句子了。 “汤贞老师,你感觉好一点了吗?”她问。 汤贞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接过了手机。他低头按按键,在古老的通讯录里翻一个他想找的名字。 找不到。汤贞的手指头哆嗦,大拇指指腹要按好几下,才能准确地按动一次。 “你要找谁?”温心说。 “毛总……”汤贞抬起头,目光在温心脸上聚焦了,“你帮我找一下他……” 温心低头接过了手机,匆匆把毛总的号码拨了出去。 她以为汤贞老师是有什么急事。 毕竟从住进疗养院以后,汤贞老师就再也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了。 “小周他,不能……”电话刚一接通,汤贞就提着一股气努力说,他像在求救,对着毛总,连句客套都没有了,“毛总,小周他不能进 mattias……” 温心从旁边听着,她万万没想到,汤贞老师是想说这么一句话。 不知毛总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温心眼见着汤贞老师的嘴唇颤抖起来。 “不……不是……”汤贞吃力道,“我不是……不满……” 温心伸手过去扶住他。 “……毛总……”汤贞对手机里说,咽了一下喉咙,他说,“……我求你,别让小周和 mattias……扯上关系……” 这几个字眼,仿佛是汤贞竭尽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了。温心瞧着汤贞老师的脸色,她忙握住汤贞老师拿手机的那只手,把他手指掰开,把那只手机拿出来。 “阿贞??”毛总正在手机里问。 “毛总,”温心接过电话说,汤贞老师说不清楚,温心说,“我正和汤贞老师在疗养院输液,有什么事等到——” 毛成瑞在电话里叹息道:“温心,阿贞他……他是不是对子轲有什么意见?” 温心看到汤贞的眼神僵直的。汤贞坐在床头,一只手垂在身边输着液,另一只手则搁在被子上,那手还保持一个虚握的状态,里面的手机被温心拿出来了。 毛成瑞在电话里焦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温心啊,你也知道……子轲这次帮了公司很多的忙,帮了我,也帮了小莉,还帮了小莉的官司。小莉告诉我,子轲其实就是为了阿贞才做了这么多。他之前救了阿贞两次,救了公司两次,这还不能说明这个孩子的可靠吗?现在子轲还每天去努力工作,这些我们全部都看在眼里。如果阿贞和子轲两个人之间过去有什么误会,可以解开啊,如果没有误会,重组 mattias,这对我们所有人不都是最好的结果吗——” 温心听着毛总心急如焚的声音——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浩劫之后,如果子轲被汤贞老师推出去了,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又会重新坠落下去? 汤贞的眼神空洞洞的,在原处坐着。 温心只得先对手机里说:“毛总,你先别急,等汤贞老师输完液了,回去休息休息,可能到了明天就没事了——” 温心正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汤贞在床头弯下了腰去,汤贞咬紧牙齿,用他空的那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背上的粘的输液管。 温心回过头的时候,一张脸吓得煞白。“汤贞老师!”她的手机脱手,上去就要拉住汤贞。 汤贞几乎歪倒在床头,他把针头连着胶布一起从自己手背上生拉硬拽下来。 早在很多年前,汤贞和医院的护士长学习了一阵子,他在祖静老师家给祖静老师拔针,拔得干净利落,回回都不疼,让护士长都夸他,怎么有这么灵的手,这么聪明的脑袋瓜。 血从汤贞满是针孔的发青的手背上渗出来了,淌进他的指头缝里,流进他丑陋的指甲里。血是热的,鲜红粘稠。汤贞的身体往前倒去,温心死死抱住了他。 汤贞老师想走,他的身体在往前,虽然温心不知道汤贞老师到底想走出去干什么。 那把上午被人精心梳好了,垂在背后的头发再怎么漂亮,这会儿也狼狈地滑落下来。 “汤贞老师,”温心的哭腔都出来了,“你要干什么??” 汤贞的眼神直勾勾的,里面空无一物,他在温心怀里被抱了一阵子,开始剧烈地呼吸。温心听见汤贞老师嘴里一遍遍絮絮的,说着喑哑的闷在嗓子里的话,说着说不出来的话,说着无法出声的话。 祁禄结束了短暂的为周子轲当助理的工作,没回汤贞家,反而赶去了疗养院。在汤贞的事上,他似乎对谁都不太放心。周子轲坐在他的驾驶座里,还在想祁禄给他写的那些邮件,也不知道想了多久。 祁禄突然发短信过来:“汤贞现在发病了。” “你过来看看吧,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他真实的样子。” * 汤贞躲在墙角里,手背上还有干涸的的血。他用手半捂了自己的脸,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他的头发完全散开了,长头发遮挡住他,把他的眼睛保护在里面。 温心守在卫生间门外,她双眼哭得通红:“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汤贞没事的时候,眼睛就这么藏在头发里,偷偷往外面看。 可当他发作的时候,他的胸腔又会挤压他,强迫他张开嘴,把他的心脏沿着食管,完全地呕吐出去。 马桶盖开着,上面有护士垫的塑料纸垫。汤贞躺在了浴室地板上,他筋疲力尽,闭着眼睛,睫毛湿润,不住翕动。 他无法吐空自己的内脏。他的身体早就不受他的控制了,一直持续地,长时间地给他这样的折磨。 祁禄和一位值班大夫守在外面,他们给曹医生打了电话,祁禄去拉住温心,他们帮不上任何忙,起码不要帮倒忙。 齐星从楼下风风火火跑上来了,祁禄一见他,就猜到是谁来了。 周子轲大步进了汤贞的病房,病床上没人,屋里一片狼藉。周子轲弯腰走进卫生间,他先是愣了,接着蹲下去,把汤贞从地上抱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你留在汤贞家吃饭的时候,汤贞总是中途去浴室,说想去洗澡,”祁禄在给他的邮件中写道,“因为他一发作就想呕吐,他怕你发现这不正常。” 汤贞的背那么薄,很轻易地就能被周子轲揉进他的怀抱里。汤贞的胸腔还在颤抖,是控制不住的,他的头发遮掩住了脸,周子轲手去摸他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还有他嘴角滑下去的透明液体。 汤贞被周子轲紧紧抱住了,连同所有还未来得及挣扎的挣脱。 第122章 芭蕉4 汤贞在周子轲怀里睡着了。从疗养院回家的路上,周子轲坐在汤贞的保姆车里,一直把他抱着。 汤贞起初只是呼吸平顺下来了,他哆嗦的手,瑟缩的背,凌乱的头发,全被搂到周子轲怀里。他的这具总强迫他吐出五脏六腑的身体,到小周身边才像遇到了真正的主人,变得温驯。 “周子轲,可能你很难理解这个病的真正恐怖之处,”祁禄那封邮件里写道,“它全方面地毁灭汤贞的生活,压垮汤贞的意志……呕吐物的长期腐蚀,随时有可能毁了他的嗓子。到那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唱歌了……” 周子轲能感觉汤贞呼吸平静,嘴唇微微闭上了,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衬衫上,像嗜睡的婴儿。 车内一片静默,齐星在前头开车。温心坐在周子轲身边,一直用一种惶恐又疑惑的眼神看周子轲怀里睡着了的汤贞老师。比起祁禄的习以为常,温心看上去是很难以置信的。无论是汤贞老师的急性发作,还是子轲解决这一切所使用的手段——子轲似乎比最资深的大夫都驾轻就熟。 她手中还拿着护士交给她的纸袋,里面装着疗养院今天开给汤贞老师的药物,镇静催眠类的。 温心又望向汤贞老师沉睡的侧脸。她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汤贞老师不吃这样的安眠药,就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了。 保姆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市区。周子轲抬起头,瞥窗外风平浪静的北京,又低头,端详汤贞的发顶,汤贞垂下的安稳的睫毛——他确实睡沉了,就像他无法控制病情发作一样,只要一来到周子轲身边,似乎就会有一些神秘的,不知名的力量操纵着汤贞过于衰弱的敏感的神经。 使他无法伤害自己。 保姆车进了汤贞楼下地库,祁禄打开车门,周子轲抱着汤贞小心翼翼下车。他过去总给人一种放肆的,任性的,不可靠的印象,这会儿,周子轲护着汤贞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没有碰到车门,让祁禄都感觉没什么可帮忙的。 他们一起乘电梯上楼。郭小莉还在家里,祁禄开门先进去,示意郭小莉别出声。周子轲抱着汤贞随之进来,当着郭小莉的面直接走进卧室里。 周子轲在床边弯下了腰,垂下头,把汤贞轻柔地放到了床上。汤贞眼睛闭着,后脑勺靠着了枕头,这么一路颠簸,居然没受着任何惊动。 周子轲的手有点哆嗦,他低头发现汤贞的左手几根手指蜷曲起来,攥住了他的衬衫袖子。周子轲把汤贞的手握着拿下来了,拉过小梅花棉被,把汤贞盖好。 周子轲静静出了汤贞的卧室,从身后关上了门。郭小莉正听温心说话,见周子轲出来,她轻声问:“阿贞没事了?” 周子轲点头。他低头也看温心,像在等温心给他一个解释。 作为周子轲和汤贞两个的经纪人,温心不自觉深吸口气。 毛成瑞在电话中结结巴巴,对周子轲回忆他和阿贞的电话内容。也许毛总这么大年纪,还从没有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紧张过:“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也许是周子轲在电话中一言不发,毛成瑞努力复述更多:“他对公司的决定也没什么不满,只是……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我试着劝他了,”毛成瑞说,“子轲你这段时间以来,对公司的帮助,对小莉的帮助,对阿贞的帮助,我们都感激在心……” 周子轲把手机丢到一边。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衫,因为抱着汤贞一路回来,衬衫被浸得半湿半干,不少褶皱。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汗湿的眼睛抬起来,他弯下腰,忽然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 汤贞急促地喘着气,当周子轲强行抱住他的时候,汤贞深呼吸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仿佛蕴藏着巨大痛苦,是正承受最残忍的酷刑的人才会发出的悲戚的哭声。 周子轲确实感觉到了一种陌生。 他下意识把真实的汤贞抱得更紧,把他并不了解的这部分“汤贞”全紧搂在怀里。 汤贞的身体很快便像断了线了,他失去牵引的身体仿佛被周子轲的体温卸掉了全身力量,他的额头贴在周子轲脖子上,一张脸满是泪水的。 “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周子轲把手机拿回来,找了一个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周子轲问:“尤师傅?” 电话那端的人愣了愣,许是很久都没听过周子轲的声音了。 “是……小周啊?”尤师傅问。 周子轲轻声道:“你还记得我。” 这个家除了正在熟睡的汤贞、小声打电话的子轲以外,就只有郭小莉、祁禄、温心三个人。可这会儿,这三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像是想知道周子轲打算干什么。 周子轲问尤师傅订完了夜宵,放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看见郭小莉的时候,周子轲什么也没说。早在签下 mattias 重组合同的时候他就知道,从今往后,作为队长,作为“同一个组合唯一的搭档”,汤贞生活、工作中的一切他都能说了算。 窗外的北京,天色早已黑了。周子轲没有选择休息,也没尝尤师傅送上门来的粥。他拿着祁禄找来的工具,亲手和祁禄一块儿拆汤贞这个家里里外外密布的锁—— 从每扇大大小小的窗户,到每一扇阳台门。 汤贞过去在家,本就哪里都去不了。若是再连看都看不见。周子轲都想象不出汤贞是怎么捱过这一天天的。 温心快步跑过来,从背后轻叫道:“子轲!汤贞老师他醒了!” 周子轲还低着头拆锁,他愣了愣,转过身。 郭小莉弯腰在汤贞面前,手摸着汤贞微微低下了的脸颊,细细观察汤贞的精神状况。周子轲停在了门外,卧室里头没开灯,只有外面的光透过门映照进去,把周子轲的影子拉长在地毯上。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眼睛半垂着,没睁开,好像还是个昏昏欲睡的样子。夏天的夜晚,他睡得浑身热乎乎,出了不少汗。看起来手脚也软,是勉强支撑着坐在床边。他的头发汗湿了,贴了耳鬓,遮住他总下意识低下去的脸。 那道长长的影子靠近过来。郭小莉放开手,直起腰站着。汤贞的眼睛也抬起来,他好像很怯懦,他在门外映进来的光中看清了小周的面孔。 汤贞的嘴唇颤了颤,他目不转睛望住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周。 周子轲的膝盖弯下去了,他在汤贞面前放下了自己的高度,好让汤贞不用仰望就能一直看着他。 汤贞的眼神闪烁,在小周面前,他好像不再有躲闪的余地了。 他可以打电话恳求毛总,他可以在疗养院里疯一样地哭泣,可在小周面前,他是安安静静的,很体面,很听话,没有一句话要讲。 周子轲瞧着汤贞望他时的眼神,当褪去了那层坚硬固执的外壳,经过了这段时间,在疗养院里住了这么久,终于,当汤贞望着他的时候,当汤贞被蜕了壳,被破了茧了,才又是周子轲记忆中那个样子了。 明明离不开我。周子轲想。为什么要学别人冷酷无情,把我往外推呢? * 温心捧着粥,到了汤贞老师面前,把粥碗和瓷勺都交到子轲手里。 汤贞的手攥住了身边的床单,好像害怕。小周就在他面前,亲手用勺子在碗边盛了一点粥,不多,很浅,小周吹了吹,朝汤贞拿过来。 汤贞一开始瞧着小周的脸,呆呆的,没反应。 温心在旁边劝:“汤贞老师,是尤师傅做的,子轲点的你最喜欢吃的——” 周子轲也不说什么去哄。 汤贞在他眼前慢慢低下了头,好像雏鸟吃食,一点点吃他勺中吹凉了的粥。 汤贞把粥咽下去,从头到脚都很平静。不是疗养院中那个样子。 也许周子轲就在跟前,他就是再疯也发作不出来了。 温心、祁禄几个人就在一旁看着,看着周子轲又舀了半勺的粥,小心吹了吹。周子轲过去这么照顾过谁?他似乎很清楚只要他这么做,汤贞再勉为其难也会多吃一口。 他明明是个急性子,明明最没耐性。汤贞吃粥像猫一样慢,周子轲瞧着汤贞耳边滑下脸颊的几撮头发,瞧汤贞一边吃粥,一边颤抖的眼睫毛。时间好像是很缓慢的,又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祁禄把手中的药袋给了周子轲,把还剩半碗的粥和勺子拿走。祁禄日夜照顾着汤贞的衣食起居,他也许知道汤贞能吃多少——一特别是到了周子轲这个小男朋友面前,汤贞明明吃不下了,还习惯逞强。 药袋上写着一行字,是祁禄的笔记:“你来监督他吃药,你要看着他咽下去。”后面还有括号,括号里写:“他会假装咽了,再偷偷吐掉。” 汤贞一见到小周从药袋里拿药,就不自觉抿住嘴了。出了疗养院以后,他似乎比以前更怕吃药。 周子轲看了一会儿药盒上的用药说明,他看得专心,没注意汤贞又在抬头仰望他。周子轲低头掰出一颗药,抬头看汤贞。 “把维生素吃了。”他说。 温心把水杯交给子轲。汤贞听到“维生素”三个字,愣了一会儿,他在周子轲手心里拿走了药,听话极了,把药放进嘴里。汤贞握住了水杯,喝下一口水,喉咙滚下去。 他已经把药咽了,可小周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在他面前审视他。 小周轻声说:“你把嘴张开。” 汤贞坐在床边,他有点忐忑,抬头瞧小周的眼睛。 他把嘴巴张开了,很听话,可只张开一条不起眼的缝。 “张大点儿,让我看看。”小周轻声哄他。 汤贞慢慢仰起头,把他不大的嘴巴张开了。 周子轲的视线在汤贞嘴巴里面,口腔深处扫过了一圈。汤贞的嘴一贯张不大,喉咙细小,周子轲都知道。 他还知道汤贞的舌头特笨,教什么都教不会。 汤贞合上嘴了,他没有藏药片。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一起去工作,”周子轲低头看着汤贞,“我现在是 mattias 的队长,你要听队长的话。” 汤贞抬起眼看他。 “今天就休息吧,”周子轲说,深呼吸道,“还有什么话,留到明天我过来的时候再说。” 周子轲走出了卧室,在玄关低头换鞋,他拉开汤贞的鞋柜,把换下来那双拖鞋放进去。 “半夜他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再打电话给我。”周子轲对过来送的温心说。 温心连忙应下。 周子轲百无聊赖,耐着性子坐在物业办的贵宾接待室里。郭小莉和物业经理从外面进来,郭小莉已经在一些文件上签好了字,她这会儿再瞧周子轲,就又是那个不耐烦,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周子轲了。 周子轲手机的安全系数太高,植入不了芯片。物业经理说,他们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郭小莉只好代表业主签了字,等周子轲录入了指纹,他们离开了办公室,郭小莉才说:“你先记一下,阿贞公寓的密码是——” 周子轲说:“一七一八三三二九。” 郭小莉说:“记性不错。” 周子轲要去地库了,临走前他对郭小莉说:“以后我的东西你别动。” 凌晨一点,曹医生在他诊所的办公室里等到了周子轲。 周子轲看上去忙了一整天,头昏脑胀,连眼都不想睁。他在曹医生的沙发上刚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开始吃曹医生端过来的一碗鲜虾面。 窗外,芭蕉叶片像翡翠色的绸缎,在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为什么会治不好呢?”周子轲吃了几口面,突然抬起头,问曹医生。 曹医生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个月前,正是他来到这里,替曹医生立下那种军令状—— “子轲,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所有的病都能被治好?”曹医生说。 周子轲听他这么问,愣了愣。 “无论是,癌症,”曹医生轻声道,是试探性的,他并不想激怒周子轲,“还是阿贞他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灵魂之癌’的这种病……人类医疗科学发展到今天,对它们仍是束手无策。” 周子轲低下头,也不看曹医生了,他手里还拿着筷子,看上去没多少胃口。 “我找了几本资料给你,”曹医生说,他从桌头翻了几本文件夹,拿过来轻轻递到子轲面前,“如果你对阿贞的病想多了解,可以……找时间看看。” 周子轲似乎对这些文章丝毫没兴趣,他只希望曹医生告诉他治疗的关键。但曹医生记得吉叔曾说过,说当年蕙兰生病的时候,正读初三的子轲没少偷偷跑图书馆。 他迟早会想起看这些的。 “汤贞的病,至今都还是一个攻关难题,”曹大夫告诉周子轲,“它有时看起来无害,好像一场感冒。有时又来势汹汹,可能一念之间,就会给患者造成最无法挽回的后果。” 周子轲抬起眼来看他。 “当然也有的时候,这种病就像癌症,”曹医生告诉他,“难治,治了又会转移,会复发,它像一场灾难,给患者带来无尽的病痛、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甚至人格上的折辱。” 周子轲边听,边偏过了头去,好像不忍心。 曹医生出办公室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他拿了个枕头,还抱了张毯子过来。吉叔给他打电话,指望着小祖宗别这么敬业了,照顾别人,也好好顾顾自己。 果然,曹医生走这么一会儿,子轲就开始翻看桌上那些资料了。 “下午疗养院里发生的事,值班大夫都告诉我了,”曹医生把枕头放好,对周子轲轻声道,“看来阿贞很信任你,很依赖你。” 周子轲的眼睛缺少休息,抬起来了,他听到曹医生说:“这对他的治疗,将有很大的帮助。” 医学手段再如何发展,永远有无法触及人心的地方。天快亮了的时候,周子轲睡眼惺忪,在曹医生办公室的浴室里冲头发,刷牙。他想起曹医生昨天半夜对他说的: “我们当然希望,患者的爱人、家人,都能尽可能地配合我们治疗。因为‘爱’与‘陪伴’,永远是对汤贞这类患者最有益的。” 周子轲从曹老头儿桌上拿起了那几叠资料,他下楼去,发现北京的天刚蒙蒙亮。 他不习惯醒这么早。 “只是很多时候,子轲,患者太依赖你了,这有可能会引发另一场灾难。” “为什么?” “好比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了你,你如果不能拉住他,反而会被他拖进深海里。” 周子轲昨天已经很困了,他当时迷迷糊糊想,汤贞若是抓他,一起沉进海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怕就怕汤贞抓也不抓,抱着几块石头,自己消失。 曹医生自顾自地提醒:“……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子轲,如果你想放弃了,真的不用愧疚。你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这一切对病人的伤害缩减到最小!” “谢谢。”周子轲当时对他说。 太阳从北京的天边升起来了,周子轲的手扶在方向盘上,感觉手背上光的温度都叫人陌生。这座自小生长的城市,从没给过他多少归属感。这到底是因为他的家庭,还是因为周子轲生来就不好,无法被人毫无保留地接纳。 曹年这个人,就和周子轲所有讨厌的长辈一样。确实关怀他,确实爱护他,但与此同时,又伴随着令周子轲痛恨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也许曹医生只是想提醒他:你现在带给汤贞的“陪伴”,随时有可能成为患者新的痛苦的根源。 “陪伴”很难。曹医生试图让年纪尚轻的周子轲理解,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是多么的难以长久。但周子轲希望曹医生知道,他和汤贞两次分开,两次他都是被分开的那个。 周子轲开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地方,他下了车,拿着资料回到自己的公寓。直到现在,他还会在开门的一瞬,幻想听到汤贞的声音,汤贞的拖鞋总是很快地走上几步,然后停在玄关口,“小周……”汤贞说,仿佛已经等他很久了。 * 曹医生给周子轲写了一张备忘录,夹在资料最后面。周子轲冲完了澡,擦了头发,坐在沙发上拿着笔勾画,圈这一条条复杂的重点。 需要多吃水果和蔬菜,喝热牛奶。需要早睡早起,保持每天的身体锻炼。 需要适当吃甜食,避免油腻辛辣的食物;需要洗热水澡,做全身按摩;需要多听柔和的音乐,保持心情放松。 需要在家人的陪伴下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家务亦可,让他尽可能脚踏实地地参与到工作与生活当中。 需要按时吃药,按时写日记,定期复诊。 最需要的,是死心塌地的陪伴,是很多很多的包容、尊重,还有爱。 “子轲,”曹医生昨天问,“你只接受痊愈吗?还是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整个城市进入了上班时间。周子轲换了件新衬衫,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他出了家门,开着车往城南汤贞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我不知道我期待什么样的结果。”周子轲当时说。 他甚至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他认识的汤贞,似乎从一开始就身处漩涡之中,顾虑重重。 他把车停进汤贞家的地库。 “那我们给他定一个目标,”曹医生夜里说,“能爱,能工作。” * 汤贞穿着睡衣,在浴室刷牙,洗好了脸,擦干。他衣服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温心扶着他到餐桌边,一路还夸他,说汤贞老师昨天表现得好,睡的也好,今天就会按时起床了。 桌上的早点颇丰盛,满满一桌。温心说,这是吉叔今天早上请人送来的,说是汤贞老师吃惯了的那个厨师做的。 汤贞站在原地,也不坐。 身后的电视机开着,正放早间新闻。温心轻声道:“汤贞老师你看,电视机也是子轲让搬下来的,是不是更有在家的感觉了?” 汤贞不说话。温心索性拉开椅子,扶着汤贞,让他先坐下。 “还有一道米粥没端过来,”温心弯腰对汤贞说,“汤贞老师你先吃着,我现在去拿!” 她转身便走了。汤贞坐在那椅子上,看这也不是,看那也不是,这不是他吃的早点。 “电影《狼烟三》近日终于杀青——”身后的女主持人忽然说。 汤贞半垂下去的睫毛愣了愣,忽然抬起来。 “……金像奖影帝、云升传媒董事长梁丘云昨日接受采访称,他与他的团队近日已抵达美国洛杉矶,在好莱坞停留一周后,他将前往美国东海岸,亲自与美方几大投资公司针对未来的合作展开讨论……” 祁禄在阳台搬弄花草,一出来,看见汤贞还听话地坐在椅子里,却半转过身,回过了头,木木地看电视屏幕。 “……梁丘云初步计划在美国停留三个月。面对记者,他表示,他本人有着丰富的好莱坞工作经验,他期望着,未来能将这一切带回中国……” 温心用毛巾包裹住手里的粥碗,从厨房里快步出来了:“汤贞老师,来尝尝!” 早间新闻主持人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了。 “红遍全亚洲的知名偶像组合 mattias 在成立十周年之际,宣布重组——” 汤贞眼神闪烁了一下,瞧着屏幕上。 “上午好,我是周子轲。” 是现场直播的镜头。 周子轲抬起眼,直视着电视机前的所有人。 “从今日起,我将担任 mattias 的队长,并在未来半年内,与汤贞老师一起,以‘mattias’的名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活动……” 汤贞听到电视新闻里的声音:“我将和所有亚星娱乐人一起,陪伴汤贞老师,走过这一年。” “子轲,子轲!你接任 mattias 队长,从梁丘云手中接过这个接力棒,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 “没什么压力。” “那、那有没有什么负担?” “没什么负担。” …… 汤贞目不转睛望着屏幕里,他一低头,头发垂下来了,又挡住他。 “汤贞老师,”温心在餐桌对面绕过来,蹲在汤贞面前,“咱们现在吃饭吧,好不好?一会儿子轲就来接你了——” 汤贞突然打断她:“温心……” 温心问:“怎么了?” 汤贞低着头,声如蚊蚋:“小周他安全吗?” 温心一听这个问题,愣了。 “安、安全啊。” 祁禄从汤贞身后过来了。温心想,汤贞老师八成又出现幻觉了,又说胡话。 她蹲着,把手扶在汤贞膝盖上,双手握住了汤贞老师冰凉的手:“子轲身边全是便衣保镖,发布会那天去了好多,可安全了。” 第123章 芭蕉5 周子轲到汤贞家的时候,祁禄正收拾吃剩的早餐。 衣帽间不时传出温心的柔声相劝:“汤贞老师,今天穿这件好不好?” 《即时快讯:周子轲凌晨驶离汤贞私宅,七小时后二度登门》 《业内爆料:周子轲玩心太盛,只爱前辈,亚洲天团 kaiser 九人难再聚》 《娱乐头条:从‘王不见王’到‘亲密家人’,亚星两代风云人物汤贞、周子轲奇迹般重组 mattias,是关系终于破冰,还是命定的相遇?》 …… 温心的手机一直在沙发上亮,不停推送即时新闻,显然与她关注的网络话题有关。周子轲走过衣帽间门口,往虚掩的门里瞧了一眼。 祁禄擦完了桌面,见周子轲走过来。 周子轲问祁禄:“他早上胃口怎么样?” 祁禄回答:“都吃了几口,就是尝不出味道。” 周子轲眉头一皱,轻声道:“还是尝不出来?” 祁禄点头。 周子轲回头又望衣帽间的方向,祁禄告诉他,汤贞正在里面梳头发,换衣服:“他今天起来,情况还不错,就是又不愿意吃药。” 祁禄给周子轲倒了杯气泡水,周子轲接过去了。 过去在汤贞家,周子轲很少碰祁禄倒的水,总要汤贞亲自来倒,亲自端过来才行,这种大少爷脾气说来就来,好几次都让祁禄为汤贞感觉不值得。 现在,周子轲反而没什么架子了,接过水来,还会点点头,是个谢谢祁禄的意思。 “为什么又不吃药?”周子轲低头问。 “因为你要来接他,”祁禄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怕吃了药,又吐。” 温心从衣帽间里出来,问:“子轲,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子轲这才回过头,他从祁禄手里接过了汤贞的药盒,揣进裤兜里,和他的车钥匙碰在一起。 温心赶忙回去了。汤贞就坐在衣帽间的皮沙发上,周子轲走到了门外,低头瞧着他衣服穿好了,头发也梳了,只剩下鞋还没穿。温心翻箱倒柜,找到一双白色崭新的网球鞋,温心说:“汤贞老师,这是郭姐过年时候买的那双。” 她把鞋拆出来,蹲下了就要给汤贞穿。她作为一个经纪人,实在没有必要再这么“伺候”一个艺人了,她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可做。汤贞弯下腰去,想自己穿鞋。 周子轲本打算走进去,帮个忙。结果温心手脚太麻利,速度飞快地帮汤贞穿好了右边一只,又握住汤贞系不好鞋带的手:“汤贞老师,我系吧。”便把左边鞋子也穿好了。 mattias 重组以后第一天上班,具体要做什么,祁禄和温心到现在都不清楚。祁禄虽然事先问过了郭小莉,但郭小莉说,mattias 的工作现在全权交给温心负责:“其实就是子轲说了算,齐星和温心都说不上话,你从旁边,盯着子轲一点。” 这要怎么盯? “温心你现在去公司上班吧,不用这么忙了,”周子轲站在衣帽间门外,直接说,又道,“祁禄,把你老师平时用的东西收拾收拾,下楼走了。” 温心已经是有自己办公室的人了,如今 mattias 重新活动,谈商业合作的人早快把她的电话都打爆了,她哪儿还能时时刻刻跟着她的汤贞老师。 温心背着自己的包,只好换了高跟鞋匆匆去上班。祁禄去汤贞卧室拿了件外套。周子轲走进了衣帽间里,把只身一人的汤贞从沙发上半扶半抱地拉起来。 他带着汤贞走出去,汤贞的鞋换好了,周子轲还要在玄关换鞋。“祁禄,你开那辆保姆车,带着齐星一块走。” 说完,他拉着汤贞出去,把门关上了。 两人一同进了电梯,用指纹开门的人是周子轲,按下楼层的人是周子轲。汤贞明显还没准备好,电梯下行的时候,周子轲瞥了电梯内的镜子一眼,他瞥了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衣领,又看镜子里照出来的,他身边的汤贞。 汤贞微微低着头,在电梯里看看这边,又看那边。 电梯门开了。下到地库,周子轲走到车位前,他拉开自己布加迪副驾的门,握过汤贞老师的手把前辈请上去,然后关掉汤贞老师身边的门。周子轲绕过了车子,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周子轲看得出来,汤贞还不能消化眼前这一切。他侧过身去,好像要抱住汤贞似的,拉过安全带给他系好。汤贞一动不动的,整个人坐在小周笼罩的副驾驶座位里,安全带系住他的身体了,他也不动。 周子轲倒是很公事公办,近近瞧了汤贞一眼就又坐回去了。他自己系安全带,发动了车子,伸手按开了车里的唱机。唱机里早就读进去一片cd,是昨天曹老头儿给周子轲那叠资料里面夹着的,说是放给汤贞听。 布加迪引擎发出标志性的巨大声浪,令蹲守在汤贞公寓楼下的狗仔们闻声而动,疯狂涌到了地库出口。周子轲把车开出了地库,为求小心,缓缓转角上路,有镜头几乎抵到了他这一侧的车窗外面,对着周子轲和汤贞一顿疯狂猛拍。周子轲眉头微皱起来,他踩下了油门,甩开道路两侧蝗群般的人潮,在轰鸣声中离开。 与外界听到的噪音相比,车子内部就安静多了。唱机正播放着曹老头儿要的“轻柔、舒缓的音乐”,据说这有安抚情绪的效果。 周子轲开着车,余光留意着汤贞的动静。 汤贞从没有在太阳底下,从没有不经过任何乔装的遮挡,这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坐在周子轲的车里。这是第一次,可汤贞看起来并不快乐。 他双眼直愣愣瞧着面前的空气,不是望窗前的道路,而是注视空气,注视着周子轲这辆车内允许被他注视的一个点。北京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照在汤贞没有血色的面颊上。车内的唱片一直在播放着,周子轲几次扭头去看汤贞。 以前的汤贞,一听到音乐就要不自觉地跟着唱,仿佛一种生理本能。他在舞台上对歌迷唱歌,在后台拨弄着吉他写歌,在家里躲着悄悄练歌。 后来去了海边,就算手头上没有乐器,汤贞也能拿椰子店送的吸管,吹奏生日快乐歌给“小周”听。 汤贞身上曾出现过无数种神奇的“魔法”,令周子轲应接不暇。 随着这场大病,全部消失一空。 汤贞此时听着车内的音乐,整个人木木坐在安全带里,无动于衷。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 周子轲不吭声,把车一直往前开。 他的手机这时在车里震了震。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我问了甘总了,我们那条路刚好两公里,够不够?不够也甭找别的地方了,现在满世界都是找你的,我们马场里还清静点,你要想找更清静的,只能上内蒙了。] 周子轲刚瞧了手机,又涌进来一条。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哥们儿,我是真佩服你。多的话也不说了,你既然都这么决定了,以后有事儿一样找我,哥几个还和以前一样帮你。]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你看哪天合适,安排我们和汤贞见个面?] 周子轲没回短信,反而给齐星打了个电话,他说了一条路的方位,就在首都近郊一家私人马场沿河附近:“你和祁禄去那里找我们。”又说:“路上买箱运动饮料放在你们车上。” “运、运动饮料?”齐星一愣,“买什么味儿的啊哥?” 周子轲的车开得飞快,眼看着艾文涛那马场越来越近了,他说:“买个甜的……或者你问问祁禄,他们汤贞老师现在还喜不喜欢喝甜的。” 电话挂了,周子轲继续开车。“汤贞老师”本人坐在一边,呆滞的目光忽然动了一下。 车沿着马场外寂静的小路行驶,两侧茂密的七叶树如同高耸的宝塔,将这条路保护住,与世隔绝。周子轲在路边下了车,祁禄还没跟上来。风撩动树叶,听着是比唱片更加柔和的声响。周子轲伸手拉开汤贞身边的车门,弯下腰低头进了车里,解开汤贞身上系的安全带。 汤贞在周子轲身下抬起头,看他。 周子轲出去了,说:“下车。” 汤贞过去总要人扶着才能走。他脚软,膝盖也没力气。这会儿他一只手撑住了座位,另一手被周子轲攥在了手心。 也没人计较,这究竟是不是适合后辈与前辈的握手方法。汤贞想靠自己下车去,他两脚放在车外的地面上,弓下腰,往车外靠,想更稳妥地站起来。 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索性弯下腰,把汤贞半拉半抱地从车里拽出来了。汤贞的脚刚一落地,人就有点摇晃,周子轲拉住他的手,把他抱在身前稳了稳。 汤贞努力站稳了,也不作声。 周子轲松开了抱住汤贞的手,只把汤贞一只手捡起来握在手里,说:“走。” 风从浓密的树冠间吹过来,吹进这条狭长幽深的林间小道。小道东侧是向下延伸的河滩,从北方山脉蜿蜒而下的一条河水,在七叶树干间照出波光粼粼的片段。小道西侧是一小片丘陵,天然圈起了一家私人马场。周子轲在这条路上走,他攥着汤贞的手,心无旁骛,这么早的北京郊外,闻一闻,处处是树叶的气味。 汤贞在他后面,被他牵着,一步步努力往前走。 周子轲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到汤贞快站不稳了,膝盖往下弯了,他再过去把汤贞扶一下,抱一下。等汤贞站稳了,再松开手。 真要论起来,他们之间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就算是情人,也分手这么久了。 如果是祁禄他们在汤贞身边,一定会有更合乎身份的方法来照顾他。 可周子轲没有,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祁禄开着保姆车驶进这条小路,幸好这块地也属于旁边的马场,跟车的狗仔都被保安拦在了外面。祁禄跳下车去,他看到了路的远处,这两排七叶树交汇的尽头,周子轲的身影变得渺小,汤贞则更小——汤贞弯下了腰去,撑着自己的膝盖,汤贞的一只手放在周子轲手心里。 周子轲那辆黑色超跑就随意停在路边。很明显,周子轲是耐心陪着汤贞步行走了那么远的。 汤贞真的走不动了。曹医生说,汤贞被困在家里的时间太久,大半年的缠绵病榻,早已令他出现了肌肉萎缩的症状:“只有经过大量的,长时间的锻炼才有可能恢复健康。” 汤贞大概也知道自己已经这样了,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累。只有周子轲拉着他的时候,他才肯往前走上几步,周子轲一松开手了,一旦想试试他靠自己能不能安稳走路。汤贞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周子轲站在眼前看他,汤贞也抬头看周子轲,更不敢作声。 * 亚星娱乐公司大楼,从一早起来就闹哄哄的。楼外面大街上乱成一团,楼里面也是电话声不断。升任副总不久的郭小莉女士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正同肖扬几个 kaiser 的成员说话,突然秘书从外面敲门。 “又怎么了?”郭小莉不耐烦道。 秘书慌张道:“郭、郭姐你看看楼下吧……” 比起郭小莉那一副焦头烂额、无可奈何,肖扬和罗丞几个人站在办公桌边,眼神传递之间每个人都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只有年纪最小的陶锐一脸不安,看看经纪人,又看身边的哥哥们,十分慌张。 昨天在嘉兰剧院 mattias “再出道”发布会上,周子轲不过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在互联网上娱乐圈里激起了千万层浪。从现场视频到逐帧截图,到粉丝们号称fbi级别的“周子轲微表情观察”专业论文,都被无数歌迷当作铁证在互联网上疯狂转发。浪子回头有担当?还是不谙世事、不善言辞的贵族小王子受到了大魔头毛成瑞与巫婆郭小莉的诱骗、逼迫,不得不作出这样一番发言,来为邪恶的亚星血汗工厂站台。 这是赤裸裸的绑架!发布会结束后,子轲居然还亲自送汤贞前辈出门,子轲还脱下外套给汤贞披上,目送着汤贞上车——亚星娱乐祖传卖腐炒作秘方,果然一旦粘上了就不会再放过子轲宝宝了!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改变这么多呢?突然变得敬业,变得会照顾人,会说官话会打官腔,会耐着性子回答记者提问,甚至还会车接车送,会一大早起来接前辈上班,还让前辈坐在他那辆除了“绯闻女友”外谁都没坐过的超级跑车上—— 连亚星娱乐内部员工也很难解释清楚这些问题,他们支支吾吾,只说,发布会上那几句话确实是子轲自己写的发言稿:“子轲的性格大家也都知道,他不会随便念我们的稿子的。” 粉丝们越发心急如焚,从上个月亚星海岛音乐节起,周子轲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下来,越发显得不合常理,实在是蹊跷。 斗争十分激烈,不仅仅是 kaiser 海内外无数粉丝团与小小亚星公司之间的斗争,粉丝内部也正在分化成壁垒分明的两股势力,相互之间摩擦与口角不断:她们中的一方认为,子轲出道三年,最近终于开始认真工作了,这难道不好吗!粉丝们苦等三年,终于能像别的偶像粉一样频繁见到自己偶像的影子了。 另一方则认为,子轲现在的样子是很好,但我们还是更喜欢他以前不唱歌不跳舞随心所欲敷衍了事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周子轲!是本质周子轲!!而不是现在这个还没开始活动就被汤贞带偏了被马团带跑了的周子轲!! 粉丝们撕心裂肺,她们在网上掀起声势浩大的运动,要求亚星娱乐将“最本质的子轲”还给她们。可周子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谁又真的清楚。 郭小莉走到了办公室窗边,看到楼下那条街上又再度被来抗议的粉丝挤满了,还停了不少媒体车,人潮涌动。街角上不少交警在维持秩序。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让郭小莉反而冷静下来。 “温心呢?”她问秘书。 秘书说:“温心在办公室呢,要找 mattias 采访的媒体太多了,她有点应付不过来。” “让她慢慢来吧。”郭小莉说着,把窗帘转下来了。 秘书把手上的一叠新闻剪报拿过来了,郭小莉看了一眼,除了那些关于子轲和阿贞的添油加醋的快讯,就是《罗马在线》门票在黄牛市场上炒疯了的新闻。郭小莉把这张单抽出来了,让秘书给温心送去了。接着她往后看,无非就都是唱衰 kaiser 的内容了。 “你们几个,”郭小莉坐回她的椅子上,“谈谈自己的想法吧。” 几个年轻人还站着。肖扬先说了:“我没什么想法啊,郭姐,我不是太担心。” 郭小莉突然想起来:“扬扬昨天粉丝涨了很多?” 肖扬一听这个,表情怪异:“啊……对啊……” 易雪松站在后面,和罗丞低头都笑。 郭小莉用钢笔敲自己手心,说:“这种时候,子轲越是肆无忌惮,确实就越会有粉丝和观众同情扬扬的‘遭遇’——” 肖扬大大翻了个白眼,实在没忍住。 “……他们看到了扬扬,自然也就会喜欢上扬扬了,对不对,”郭小莉又说,“罗丞,说说你的想法。” 罗丞看肖扬那个样子,本来还笑,被郭小莉一点名,立刻恢复了正色:“郭姐,我也觉得子轲现在暂时离队,对我们其实是件好事。” 郭小莉看他。 “短时间内,确实会带来很大影响,毕竟子轲的人气那么高,”罗丞说着,想了想,“但是……子轲确实,不可能一直在团里待下去。从团成立的第一天起,郭姐你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我一直都记得。” 肖扬这会儿的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子轲骤然离开,公司和粉丝都毫无准备,”罗丞说,“现在这样暂时性地‘离队’,反而给了我们一个缓冲和磨练的机会。” “现在外面都在唱衰我们,”郭小莉说,“你们几个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肖扬这时揽过了一旁还有些茫然的陶锐的脖子,让陶锐别再看来看去了。 陶锐抬眼看他,悄声说:“二哥,咱们真的不会解散吗?” 肖扬嘀咕:“凭什么他走了就要解散?我们几个不是还在吗。” 陶锐一听这个,急忙点头了。 自从公司的音乐节结束以后,肖扬个人后援会的人数大幅上涨,肖扬原本是很高兴的,他在音乐节上的表现令更多人看到了他,由此肯定了他的努力,承认了他的才华。可令他纳闷的是,昨天周子轲在发布会上发表那短短几句话后,居然也有一大批人涌进了他的后援会里,并随着周子轲与汤贞老师照片的不断爆出,涨得越发疯狂。肖扬昨夜里下了通告,打开手机一看,他的微博粉丝居然涨了近百万,大批无关路人都来安慰和同情他,粉丝们更是哭喊着:“扬扬微博在线却一直不说话!!太心疼了!!” “扬扬!!千万不要因为周子轲就想不开!!我们永远爱你啊!!!” 要说涨粉这事儿,肖扬确实高兴,什么都不做就能收获大批量的曝光,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但是吧…… 肖扬越想,越觉得这个心情肥肠复杂。 郭小莉对罗丞说:“是啊,他给毛总打了个电话,把毛总吓得不轻。” 罗丞听了这个,点了点头。 “那汤贞老师,他对他和子轲的工作目前是什么样的打算?”罗丞问。 郭小莉无奈道:“能有什么打算,阿贞才刚出院……” 肖扬这时问:“那谁不是今天接汤贞老师上班去了吗,他们上哪儿工作去了?” 郭小莉这时想起摸自己手机,她哪知道子轲这小子干什么去了。 祁禄早就回复了她的短信。 “我们在郊外,周子轲正逼着汤贞走路,走了有一公里了。” * 太阳从地平线逐渐挪到了树冠上方,汤贞脖子里淌满了汗,他实在站不住了,坐在一棵树下。周子轲拧开了一瓶运动饮料,递到汤贞两只手中间。 汤贞捧起饮料,喝了一口。 幸好这地方树多,还阴凉些,不至于太晒。周子轲蹲下了,他面对面瞧汤贞张开了喘气的嘴唇,瞧汤贞淌着汗的眼睛,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再喝一口,”周子轲说,“喝完了走回去。” 汤贞听了这话,一愣。 周子轲伸出手,隔着裤子握住了汤贞的小腿,汤贞下意识就要缩,被周子轲硬拽回去了。周子轲也不看他,转头瞧了瞧路头上等待的祁禄和齐星,周子轲捏了几下汤贞的腿,帮他把那点仅剩的肌肉放松放松,不至于酸痛。 汤贞被周子轲扶了起来,乍一站在地上,他又被抱了一会儿才稳当了。汤贞抬起头看周子轲的脸,他的手被小周又握起来,他们往回走。 第124章 芭蕉6 汤贞坐回了保姆车里,他气喘吁吁,头歪在车窗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在周子轲的注视下又喝了几口电解质饮料,然后双手捧着饮料瓶子,不动了。周子轲下了保姆车去,在外面转了转,他叫祁禄上车去陪汤贞。 一整个上午,汤贞没说过一句话。 周子轲想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了,似乎什么都不想。 周子轲在树下坐了快半个小时,收到祁禄的短信。 “他刚才问:‘保镖在哪里。’” 周子轲又看了这条短信几眼。 “‘你们不是说,有保镖吗。’他问。” 周子轲回复道:“还说什么了。” “没别的了。” 汤贞在自己的保姆车里似乎还比较安心,周子轲从外面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的阳光里,让“汤贞老师”跟他下车。汤贞抬起眼,看了一会儿小周,祁禄在车里扶他,看来他必须要下车了。 一上午的工作也没有别的,就是散步,像在疗养院以外的世界里“放风”,是小周陪他放风。汤贞的一只手被小周握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周子轲拉开自己的车门,看着汤贞坐进去了。汤贞手里还握着喝了一半的电解质饮料瓶子,上车坐好以后就用两只手捧住了。周子轲弯下腰,给汤贞系安全带,让“汤贞老师”安安全全地坐在他身边。 周子轲倒车回到来时的路上,他一只手回了条短信,打开车里“悠扬舒缓的音乐”,他告诉旁边木木愣愣坐着的汤贞:“从今天起,每天早上我都接你过来。” 汤贞听音乐没反应,倒是听见这句话,眼神动了动。 周子轲问:“现在饿吗。” 汤贞也不吭声。 周子轲也不问了。 时间已近中午。周子轲在开回城市中心的路上又打了通电话:“送到公司吧,吉叔。” 亚星娱乐公司楼下的人群还未散去,周子轲的车开到路口的时候,四周已经全是围上来的记者和歌迷了。 “子轲!!!”狗仔们在窗外叫着,甚至用手拍打车窗,“阿贞!!汤贞老师!!!” 无数闪光灯在车外面亮,不同于周子轲的冷漠,汤贞脸色惨白,低下了头。 周子轲的车反正动不了,他倚在座椅里,右手松开了方向盘,伸到汤贞老师眼前替他挡这疯了似的光。周子轲与外面饥渴的记者们目光交汇,他对身边这位前辈的任何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动作,似乎都会在记者们的世界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周子轲感觉汤贞在他手心里睁了一下眼睛,又睁了一下,人却乖乖待在他手心里不动。周子轲左手扶着方向盘,让引擎声骤然轰鸣起来了。车子里面隔音太好,只有曹老头儿那些音乐在缓缓播放,他们便连记者们的喊声都听不到了。 亚星娱乐的保安们过来了,联合交警一同开了条道路,让周子轲把车开进了公司停车场里。经纪人温心从楼上下来,她说现在公司只有两个练习生平时来练习:“今天他们都上课,地下练习室是空的,子轲,需要我把带队老师找来吗?” 停车场篱笆外面,无数漆黑色的镜头架在上头。汤贞被周子轲从车里带了出来,他手里还抱着那个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周子轲和温心说几句话的时候,汤贞不知不觉抬起头了,在阳光下,他仰望亚星娱乐这栋大楼,像望一栋上辈子才见过的建筑—— “现在这么晚了,周子轲肯定睡觉呢,对不对……” 汤贞看得目不转睛,眼睛也不眨了。“现在太晚了,汤贞老师……” 周子轲告诉温心,不用找带队老师:“把合同拿一份下来。” 温心问:“什么合同?” 周子轲这时才发现汤贞好像在走神,汤贞仰着头,一脸茫然,看亚星娱乐的楼看呆了。周子轲伸手把汤贞弄到自己跟前来,好让背后那些闪个不停的闪光灯影响不到他。 “mattias 的合同,”周子轲告诉温心,“你给祁禄吧。” 说着,他拿起汤贞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握住了。汤贞的手又凉又软,还比记忆里瘦。周子轲低头瞧汤贞,汤贞抬起头了,这会儿也看他。汤贞的目光呆愣愣的,那双眼睛在周子轲脸上看来看去,不知在看什么。 周子轲拉过汤贞的手,让汤贞和他一起穿过了无人看管的检票口,沿着向下的楼梯,走进亚星娱乐如今空荡冷清的地下练习室里。 没有什么孩子们了,没有那些乱跑乱闹的身影,没有那些纯真可爱的笑脸,没有人甜甜喊着“汤贞老师”,再要汤贞老师抱抱他们了。汤贞的身边只有小周,他们站在练习室的走廊拐角处,汤贞的手被小周牵着,他朝四处看了看,他好像从没来过似的。 反而是小周牵着他主动往里面走。 kaiser 的练习室在九号间,前辈团 mattias 则是在三号。周子轲牵着汤贞的手走过了九号门前,到了三号练习室门口,才停下来看了看。门把上积了层灰,很显然,这里的成员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里训练过了。 齐星下了楼梯,跑到地下来,他手里提着两个饭煲。“周哥!”他远远喊道,“吉爷爷把饭给我了,郭姐听说你带汤贞老师下来了,让我来帮你打扫卫生!” 祁禄也从楼上走下来了。和齐星相比,祁禄异常安静,他眼睛抬起来,也在这一间间练习室中间来回看了几遍,像故地重游。 三号练习室的门打开了。一台擦干净了的钢琴凳放在门边,汤贞被放在上面,他抱着怀里的电解质饮料,看着眼前的小周。小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mattias 的练习室,这个连“汤贞”自己都不来了的地方。小周在明亮的灯下,挽起袖子来,打开吸尘器试着研究用法。小周把墙角的废旧箱子都踢开了,在里面找想找的东西,没找到。幸好齐星及时赶来,作为亚星公司培养的助理,齐星没少在练习生时期做打扫练习室的工作。 祁禄也来了。周子轲和他们两个人都不一样,周子轲没有怎么做过练习生,很多事情都不会。 他在汤贞身边坐下了,背靠着练习室的玻璃墙面,瞧齐星和祁禄两个人忙活。他手上沾了灰,也不握汤贞的手了。 汤贞在身边扭过头,悄悄地看他。 * 祁禄和齐星两个人忙完了,把废旧纸箱连同练习室里的垫子、杠铃、旧沙包一同带走。纸箱里还有些过期海报,掉出来了,祁禄一看到上面许多年前梁丘云笑得灿烂的面孔,赶忙伸手捡起来。再抬头时,他看到周子轲坐在汤贞身边,正用干净的手一层层拆饭盒。 周子轲眼里只有汤贞,根本看不见其他人。 祁禄和齐星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了。 周子轲用勺子舀了一点粥,吹了吹。 汤贞原本抬起头看他,周子轲把勺子凑到汤贞嘴边,汤贞愣了愣,张开嘴巴,吃粥了。 “好不好吃?”周子轲垂下眼睛问他。 汤贞点了点头。 周子轲想起祁禄今天早晨说的,汤贞现在其实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 他便又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凑到汤贞嘴边。 忙了一上午,都该饿了。 “甜不甜?”周子轲问。 边问,他还又舀了一勺,放到自己嘴边尝了一口。 汤贞点头了。 “苦不苦?”周子轲吃着这是碗咸粥。 汤贞摇头。 饭吃完了,汤贞也没吐,他坐在钢琴凳上,平平静静的,甚至不像生了病。周子轲把饭盒收起来。练习室的中央空调温度调得高,汤贞也不像发冷的。周子轲拿过了祁禄给他送下来的那份合同,在手里翻了翻。 “你之前对郭小莉说,你现在不会唱歌了。”周子轲坐在汤贞身边,突然道。 汤贞一愣。 “我也不会。”周子轲说。 “你不会跳舞,”周子轲继续说,后背倚着玻璃墙,“我也不会。” 汤贞的手在膝盖上放着,手指缩起来了。 “阿贞,你可以唱的,”“妈妈”向来这样安慰他,“你没问题,你有那么多歌迷、影迷,相信你自己——” “汤贞老师,你唱得很好啊,真的,你唱得很好的——” …… “所以以后有什么工作,万一需要唱歌跳舞,你要和我一起学,别偷懒了。”周子轲轻声说,仿佛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汤贞扭过了头,去看周子轲的侧脸。 “今天也没有老师过来,”周子轲把合同翻到了公司章程那一部分,继续对自己的前辈讲,“所以我先给你上上课。” 汤贞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 “亚星章程,还用给你念吗?”周子轲低声道,“那些三令五申的话,郭小莉过去也对你说了很多遍了。” “今天是你和我重组 mattias 的第一天,”周子轲告诉汤贞,用一种低沉的,缓慢的语调,“从今往后,你跟我就是一家人了。” “作为一个组合的搭档,要一起工作,变成家人、亲人。你懂吗?”周子轲轻声道,也不知道这话都是谁教给他的,他是怎么记住的,“也许半年,也许一辈子……一个组合的人,要同甘共苦,要相互扶持……” “这个组合以后就是你和我的家,是我们共同的归属。” 汤贞睫毛垂下去,深呼吸起来。 “从今天起,你和我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周子轲道,“所以你要好好恢复,好好听话,认真工作。” 汤贞的肩膀都在哆嗦了。 “mattias 的合约期间,这半年里,”周子轲说,“如果你受不了了,你随时告诉我。” “累了,做不下去了,也可以告诉我。” 周子轲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要是还想自杀,也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冷不丁提起“自杀”两个字,毫不避讳,倒显得这样的念头也不是什么罪过了。 “你所有的事都可以和我商量,”周子轲声音放得更轻了,“但如果你想解散,想现在就把我赶出去,那只能半年以后再说。” 汤贞的眼睛睁着。 他浅色的眼球表面覆盖了一层透明的液体。 周子轲盯着汤贞的反应。 “你给毛成瑞打的电话,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周子轲轻声说道,“只是……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了。” “你赶不走我。” 他不是在和汤贞商量,只是告诉他一个事实,已经被他周子轲认定了的,无可转圜的事实。 “我不会走,除非你好起来,等你好了,恢复了,”周子轲说,“我和你的合约结束了,到时候我再走。在那之前,你什么都别想。” 汤贞坐在钢琴凳上,原本坐得端正的,这会儿后背晃了晃。周子轲在他身边,伸手把他搂过去了。 汤贞像是不敢依靠小周。 周子轲说:“你们公司的人,在一个组合,不是成天都要搂搂抱抱的吗。” 他把汤贞搂得更紧了,让汤贞几乎到他怀里,被他抱着。 周子轲轻声嘀咕,这就是工作吧。他在汤贞身上呼吸了一会儿,闻到一股很淡的洗发水味儿。 汤贞低着头,也不作声。 周子轲从裤兜里把药盒拿出来了。汤贞早上出门前就不肯吃药,这会儿药盒在眼前,也不知道接。周子轲低头瞧汤贞的脸,瞧汤贞发白的嘴唇。 “我现在不是你弟弟,”周子轲告诉他,“也不是你的后辈。” 汤贞的眼神晃了晃。 “我是你的队长,”周子轲说,“你要听话。” 汤贞抬起眼来,瞧了小周的脸。地下练习室里安静极了。接触不到外面的阳光,也就感觉不到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是现实还是梦。汤贞手心里拿了药,手边没有水,他喝小周拧开的电解质饮料,把药吞下去了。 “下个星期,我们可能要录《罗马在线》,可能要先拍广告……”小周的声音贴在汤贞头顶,轻声说着,比多少所谓舒缓的音乐都更能稳定汤贞的心神,“你现在刚出院,我也不怎么擅长工作,所以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工作开始做起。” 再可怕的事,再难办到的事,从小周嘴里说出来,似乎它的重量也就变轻了。 不再如雷霆万钧,动辄就会压垮一个人的生命。 傍晚时分,周子轲带汤贞出了地下练习室的门。北京的天也暗了,倒是闪光灯不断亮,周子轲挽着汤贞的手,当着篱笆外面无数镜头的面,他把汤贞的手揣进自己兜里。 mattias 成军十年,有一些规则是让周子轲这个“天降队长”也想遵守一下的。 “子轲!!”除了狗仔以外,还有粉丝们的疯狂尖叫,她们几乎崩溃了,喊道,“子轲,你不能——” 汤贞低着头,忽然间,世界安静下来了。 小周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小周搂过他,让他背对外面耀眼的白光和无数双灼热的眼睛。 小周的手心温暖。汤贞就算睁开眼,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危险。 狗仔们追在那辆黑色超跑后面,周子轲绕了一点远路,风驰电掣,亲自送前辈下班回家。他把车开进前辈家里的地库,在里面逗留了三个多钟头,才又单独开车出来了。周子轲与狗仔记者们打了个照面,然后便扬长而去。 曹医生夜里又陪周子轲在办公室里聊了一阵。曹医生说,汤贞以前就是个过于安静的病人,他不说话,不叫苦,不喊疼,遇到事了也不爱哭,和其他病人相比,确实安静得不同寻常:“他现在虽然不说话,但如果能听话了,也是好事。” 周子轲深夜回了家,洗了趟澡,订了个闹钟,明天还要早起。周子轲倒了点酒在杯子里,他打开电脑,查看朱塞以前给他的一个在嘉兰名下的邮件地址。 “你要做好准备,”曹医生告诉他,“他这个病,有可能要治一辈子。” 周子轲睁开眼,忍着头疼,翻了翻那些邮件里的数字。他把屏幕扣上了。 第125章 芭蕉7 mattias 发布会已经结束了两天,在娱乐圈引发的这场地震却远未结束。社交网络上时时刻刻是两位成员的最新行程记录,狗仔们的偷拍图片动辄以几万十几万的数字疯狂散播出去。过去惯好以冷脸示人的天降后辈队长周子轲这回在这些照片中,对自己的前辈汤贞老师实在是有些太过于照顾了,不仅早出晚归车接车送,还会主动伸手帮汤贞老师遮挡眼前的闪光,会拉过汤贞老师冷了的手放在口袋里暖一暖,粉丝叫得太凶了,他还会捂住汤贞老师的耳朵,给人一个清静。 如果说前几件事还勉强算在粉丝的接受范围之内——毕竟“mattias”已经快成为业界卖腐的旗帜标杆,梁丘云当年是如何照顾汤贞的,汤贞对云哥又是怎样的痴心不改,周子轲年轻一代的粉丝们温习过了这些功课,对子轲如今陷入了何等境地也多少做了些心理准备。 可这最后一件事,还是太让人不能接受了。 “亚星娱乐出来道歉!!什么狗屁三流剧本也让子轲来演!!!” “汤贞老师你是前辈啊!!你放过子轲吧他还年轻啊——” “亚星娱乐垃圾公司鼓吹同性恋误导下一代我要去举报你们!!”“毛成瑞!!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是谁的钱养活了你!!你就这么对待粉丝的吗???” 过去,在亚星腐圈流传着一句至理名言:云贞的卖点在于梁丘云的不放弃,子扬的卖点则在于周子轲的不拒绝。 短短一个月内,梁丘云以“拯救汤贞”为名高姿态离开了 mattias,周子轲以后辈队长的身份介入,上班第一天,就对汤贞老师展现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粉圈铁则、偶像人设的崩塌,令所有人陷入不知所措的混乱当中。 照片里的人确实是周子轲,视频里握住汤贞的手放进口袋里的人确实是子轲本人没错。只有周子轲才开那辆四千七百万的超跑。就算亚星娱乐想找人冒充,子轲不愿意,他们难道还能把车钥匙偷偷拿走不成?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的苦衷和胁迫才让子轲对亚星娱乐的流氓行径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配合。 骂战逐渐升级,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各路媒体的煽风点火。有网友拍到周子轲的绯闻女友翁兰外出购物,身边有三五闺蜜陪伴,疑似心情不佳。有记者一通电话打去了美国,可云升传媒在海外设立的办事处无人接听电话,打梁丘云助理的电话,也得知:“云哥正在开会,不便接受采访。” 亚星娱乐方面的长时间沉默,更被粉丝们抨击为缩头乌龟,是做贼心虚。 这天早上七点,正是上班时间,亚星娱乐的官方账号 @亚星文化突然悄无声息地放出了第二支今年海岛音乐节纪录片dvd的预告,封面正是当今华语娱乐圈最炙手可热的人气偶像周子轲的海滩照片。 温心把汤贞老师吃过的早餐端进厨房,她抽空一刷手机,当即看到微博热点话题榜单第一位就是子轲的名字。她点进去了,粗略一扫,没见到什么文字讨论,全部是粉丝们在第一时间截取的预告片截图:周子轲在邮轮甲板上走路,发呆,周子轲在室内篮球馆用毛巾擦汗,周子轲坐在小艇里百无聊赖地喝运动饮料,周子轲踩着冲浪板,手抓在浪里滑翔,他抓出一条雪白的水线,海浪追上来了,冲浪板飞出去,周子轲翻身跃进了海里…… 周子轲头发湿透了,从海里出来,他的下巴和耳朵都在滴水,周子轲那双眼睛被海水杀红了,原来他真的是人类,而不是天上降下的神祇,周子轲张开了嘴唇,缓慢呼吸,大概是在海面下待了太久……最后一张是个远镜头,子轲从海里走上了岸,岸上无数人包围过去,子轲怀里隐约横抱了个人影,只是影片放大了就模糊,看不清是谁。 周子轲一大清早又换了件新衬衫,开车到了汤贞楼下。狗仔们冲过来一窝蜂拍的时候,周子轲已经习以为常,不再理会他们了,好像他只要来找汤贞,场面就会是这样。他在地库停了车,睡眼惺忪按开了电梯。电梯上升的时候,周子轲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忍住了哈欠。 汤贞已经吃过饭了。周子轲走进他家门的时候,听见衣帽间里温心正小声念叨着什么。 “汤贞老师,你好久没走这么远的路了,昨天我也不知道子轲和你出门是要去走路的,不然咱们就不穿新鞋了,磨脚了你也不说,”温心蹲在地上正开鞋盒,见周子轲突然出现在衣帽间门口,她仰起头高兴地冲他笑了,“子轲你来了!我正给汤贞老师找鞋穿,他现在合适的鞋太少了……” 汤贞坐在衣帽间里的沙发上,这会儿也仰头看小周。 汤贞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他肩膀窄,显得领口松,t恤胸前有熊猫幼崽的图案。 温心这时翻开一个鞋盒,看到一双灰色麂皮球鞋装在里面,鞋子虽然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在防尘袋里保存得不错。温心拿出来说:“汤贞老师,你看这双行不行,试一试吧?” * 汤贞穿着那双灰色麂皮球鞋,五年以后,这鞋子穿在他脚上,还像新的。 周子轲牵着他走,走上一会儿两个人就要休息一阵子,谁也不知道周子轲为什么这样有耐心,有善心、慈悲心,要这样照顾一个被这么多人放弃过的病人。汤贞走路时认真,到休息的时候就抬头看小周的反应,也不讲话。 周子轲也低头瞥汤贞的脸,又瞧汤贞脚上穿的那双鞋。周子轲握着汤贞的手出汗了,他松了松自己的手指,又把汤贞的手拿回来,重新攥住。 祁禄今天没出门,只有齐星在路口等待他们。周子轲陪汤贞散着步,时不时就摸出手机看一眼,不停有短信涌进来,他偶尔回复一条,其他的倒没什么异样。 只有汤贞的手被他攥得更紧了。 《大都会》主编彭斯在电话里吹捧郭小莉道:“当年你敢让周家那小爷爷出道,我就知道小莉你一定有管教他的办法!但没想到,你是这么的御下有方——” 他吹捧来吹捧去,无非是希望郭小莉答应他让新组建的 mattias 在《大都会》封面上亮一次相。郭小莉这边在汤贞家里头疼得很,还要应付彭斯,她说:“彭主编,我现在不负责 mattias 的经纪业务了,你联系温心吧。” 彭斯“哎”了一声,电话就被郭小莉挂断了。 汤贞家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最当中坐在沙发上的那位,穿着长袖长裙,盘着头发的,姓文,正是汤贞的亲生母亲。 郭小莉从阳台出来,坐回到文女士面前。祁禄过来了,给在座的一一倒了水,给餐桌那边的汤贞小姨一家人也端了水去。 房子这么大,安安静静,没什么人说话。 反而在书房里,一个男人,是汤贞的妹夫,正抓着“温助理”问问题。 “我大舅哥在你们公司,一年能赚多少?” 妹夫虽说是妹夫,年纪比汤贞还大些。温心眨了眨眼,尴尬道:“这……我也说不好。” 这一家人来得突然。之前汤贞出院,因为新闻发布会的事上了新闻,他们就和郭小莉联系过一次了,这次突然一家人坐出租车到了楼下,差点被记者们抓了个正着。 汤贞的母亲文女士看起来对这一切很难忍耐,是一行人中唯一的男士,汤贞的妹夫强烈要求过来的。 温心这会儿只想着,幸好汤贞老师不在家里。 妹夫在书房里瞧了一圈,没瞧见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便出去了。他原本还想抽烟,郭小莉开口劝了一句,他就作罢了。 “当年我大舅哥离家出走,在北京就是你带他的。”妹夫问郭小莉。 “是。”郭小莉说。 “我还没和我大舅哥见过面,”妹夫说着,耸了耸肩,笑道,“和玥玥结婚那年,大舅哥也没去。要不是他现在出了这种事,我们也没机会过来见他。” “阿贞现在已经好多了,出院了,”郭小莉对他说,又看文女士,脸上保持着微笑,“多谢你们过来看他。” 文女士冷着一张脸,也不言语。反而是妹夫在校。“不用谢,不用你谢,”他抬头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栋房子的天花板,瞧见还有个二楼,他说,“我们跟他才是亲的。” 周子轲扶着汤贞的肩膀,让汤贞在树底坐下了。汤贞脖子淌下了汗来,t恤领口都湿了。周子轲把手里的电解质饮料给他。 手机又震。周子轲瞅着汤贞出汗出得头发都湿了。他低头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他们说汤贞本人不在,你过来也可以。” 是祁禄的短信。 周子轲回复:“我没空。” 他刚把手机塞回口袋,一抬眼,就看到汤贞喝完了饮料,把饮料举过来了。 汤贞嘴唇湿润的,一双眼睛定定看他。 周子轲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汤贞是什么意思。 祁禄收到周子轲的回复,对郭小莉远远摇了摇头。 汤贞的妹夫还在对郭小莉大讲家事。 “大舅哥自从十五岁来了北京,再也没回过家了。除了给点钱,家里人都是我在照顾。我现在还要上班,我岳母身体也不好,我太太,也就是大明星汤贞的亲妹妹,在香城快要生产了,”妹夫皱起眉头来,“本来孕妇就容易激动,我大舅哥最近又在外面闹出这么多事情,香城那边流言纷纷,我们一家人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他说着说着,越发的不客气,“大舅哥想自杀,这个我也理解。可他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汤家上有老,下有小,他走就走了,一家人可就全压在我这个做女婿的身上——” “你说什么走就走了,”温心这时忍不住开腔了,大声道,“汤贞老师还没出事呢!” 周子轲并不渴,可他还是把汤贞手里的饮料接过来了。汤贞只喝了一小口,周子轲的手指不自觉捏了一下那塑料瓶身,含了一大口在嘴里。 他把饮料还给汤贞,意思是,他已经不渴了。 温心发短信说:“子轲,郭姐现在正和他们沟通着,可汤贞老师的妹夫实在说话太难听了,汤贞老师还没走呢,他连汤贞老师的房子都惦记上了!” 汤贞就在树底下坐着,他怀里抱着那瓶周子轲喝过了的饮料,背靠着树干,眼睛闭上了。河上的风穿过树叶吹过来,吹起汤贞耳鬓的头发。周子轲越看他,越回忆起他曾见过一面的,汤贞的亲生母亲。 这怎么会是母子呢。 新信息来自子轲: [你让温心订机票,把这一家人今晚送回香城。] 郭小莉正就汤贞代理律师的事和汤贞母亲还有妹夫谈着,这会儿看了一眼收到的短信,她顿时觉得莫名其妙的,这小子平白无故又给她下什么命令。 几分钟后。 新信息来自子轲: [你不是对着汤贞挺有办法的吗。] 郭小莉又瞧手机,皱了皱眉。 新信息来自子轲: [你如果对别人也能像对汤贞这样,就没什么事是你郭副总办不好的了。] 郭小莉告诉汤贞的家人:“阿贞目前的状况,虽然好了一些,但还不太稳定。事关他的遗嘱,也要等他多少再好一点,才能和他的律师进一步谈。你们这么突然来了……说实话,我知道文阿姨的精神不好,我们阿贞也一样,很虚弱,他现在还容易忘事情,说不定上午谈完了,下午就忘了,现在啊你们找他,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又看妹夫,“阿贞之前给玥玥存的那笔钱,这月的分红还没到吗?你平时工作既然这么辛苦,应该花点钱送玥玥去月子中心,之前阿贞知道玥玥怀孕了,还想把玥玥接到北京来,玥玥不想来。” 妹夫听了这话,一愣。郭小莉这时看了一眼手机,又瞧见周子轲的短信三连发。 她更莫名其妙了,单手回道:“你小子突然冲我发什么脾气?” 汤贞休息完了,自己站起来,他没有站不稳,但周子轲还是抱了他一会儿。 汤贞在他怀里抬起头了。 汤贞妈妈问的那个叫人抬不起头的问题,至今还时不时徘徊在周子轲脑海里。 这么多年,为了躲着郭小莉,为了防着郭小莉,周子轲在汤贞身上尝尽了做贼的滋味。“你和我儿子发生过关系吗?”周子轲这会儿睁开了眼,低下头瞧汤贞。汤贞也不哭了,也不是那个在床上受尽了周子轲的欺负,一身是伤的样子了。汤贞抬起头,呆呆望周子轲的脸,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周子轲从自己兜里摸出药盒,是祁禄今天早上给他的。 祁禄说,汤贞起床以后根本不吃药,怎么劝都不肯:“恐怕要你喂才行。” 汤贞站在两道七叶树中间,抬起眼看小周。周子轲把药片拿到他嘴边,他张开嘴,把药吃了进去。 他的嘴唇在周子轲拿药的手指尖上也蹭了一下。太软了,好像叫人伸手一揉就可以揉开。 周子轲握住了汤贞的手,让汤贞跟着他往回走。周子轲中途转过身,他希望汤贞走快一点,主动跟上他来。可他一松开手,汤贞就停在原地,好像木偶失去了引线,只会看着周子轲的身影,怎么也不动了。 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又不得不走回去。他搂过汤贞来,把汤贞的手拿起来握在手里,从手背到手心都攥了一遍。 马场主艾文涛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转动手里的军用望远镜,朝马场外沿河那条路上看了十来分钟。 “以前来一趟得我求多少遍?”小艾总纳闷道,“现在可算行了,没见过这么任劳任怨的。” 秘书从外面进来了,说:“艾总,甘总!万邦集团那位华哥又来了,人已经到门口了。” 艾文涛一愣,放下望远镜,回头问甘霖:“这个华子到底来干什么的?” 甘霖叼着烟,正看手里一份房产说明书,他抬起头看艾文涛,很无奈的样子:“谁知道。” 艾文涛穿着马靴在地上走,脚步声咣咣的:“成天来我们马场里转悠,看人的眼神还那么吓人,别把我们皇家会员都吓跑了。” 他熄了嘴里的烟,打算这就出门去会一会这个华子。这时秘书又说:“对了艾总,杜师傅今儿个又请假了,说去医院看腿去了。” “他腿又怎么啦?”艾文涛出了门,拿头盔戴在头上,说,“看吧看吧,怪不容易的,什么时候看好了什么时候来上班吧。” 第126章 芭蕉8 报纸上说,嘉兰太子周子轲已经连续第七天一大早开车接汤贞出门了。从最新出炉的偷拍照片里看,汤贞远远坐在了黑色超跑的副驾驶上,他身前缠着安全带,头发不知怎么的散开了,汤贞低着头,长发散乱,车停在红绿灯口的时候,周子轲左手还搁在方向盘上,右手伸过去了,帮汤贞拨开了遮在眼前的头发,汤贞抬起头,周子轲也低眼看他,红灯结束之前,周子轲似乎都没有挪开过眼睛。 过去在人们印象里,周子轲是个形象神秘的富家子,关于他的传闻,好的坏的,总能格外引起外界的关注。人们喜爱在富豪身上寻求成功的秘诀,而在富豪的子女们身上窥探成功的生活方式。周子轲自出生那一刻起,自然而然便处在这种议论的中心。 看看周子轲,看他怎么生活,怎么和朋友们在一起,看他有什么爱好,穿什么衣服,骑什么马,开什么车。周子轲刚刚上电视节目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京腔,让人觉得亲切,想学他说话。 他又说英文,口音太地道,又令人觉得他很陌生。 他天生站得高,身边自然也围绕着无数莺莺燕燕。人们对他的关心,自然也包括了周子轲——抑或是周世友、老周家——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周子轲也确实如人们所想的那样,从未掩饰过他年轻正当时的爱欲。就在前几年,周子轲曾被媒体拍到他与一位“神秘红衣女友”在一起。他们在嘉兰天地广场十指相扣,在黑夜里的车中贴面热吻。就算外面的狗仔从正面抓拍到了吻照,也只有那位“女友”下意识藏起了脸来,周子轲却近乎嚣张地直视着镜头,他把正吻着的“女人”和外面世界泾渭分明地分开。 他是如此真实,拥有着与别的同龄人一样真实的情感。他又是如此虚幻,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周子轲”。 他太过于我行我素了,根本不在乎外面报纸和网友如何去评价他。所以如果他身边真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有什么亲近的对象,应该早就像这个“红衣女”一样,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才对。 那位“神秘红衣女郎”是第一个。虽然没有露过脸,却被记者拍到与周子轲手挽着手走在街头,两个人数次亲吻,宛如恋人。 第二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第二个就是汤贞了,这个刚刚出院不久的,周子轲同公司的大前辈,被周子轲当着记者的面牵着搂着抱着,挡住了光,汤贞长发披肩,一样叫人看不清楚脸。 八卦媒体上写,汤贞患病五年,容颜未改。当年牵连了无数商界大佬的新城发展金融大案与同期发生的京城连环车祸惨案曾给汤贞定下了一个五指山一般的“祸水”之名。这么多年过去了,曾身陷召妓、吸毒种种丑闻的汤贞,居然还有能力,吸引来年轻一代的权贵为了他开疆辟土,拯救他于危难之中:“这回不再是方曦和那类白手起家的大老板了,而是嘉兰巨塔的继承人,是老周家唯一的儿子,周子轲。更上层楼了!” 要知道汤贞当年走红的年代,周子轲才不过只有十四五岁。他们甚至不像是一代人。八卦报道中的“汤贞”,慢慢在“亚星受害者”的形象上又多了几分那个臭名昭著的“汤贞”的影子,他太有迷惑人的手段,当年借着方曦和的能力在娱乐圈中大开杀戒,将乔贺、王宵行、梁丘云等等一干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的弱势形象,也许正是诱骗子轲的又一个开端? 粉丝们也开始陷入疯狂。如果说一天两天的亲近,还可以说成是应付工作,是为了公司的合约,是兄友弟恭,是为了“卖腐”,那么连续一周快过去了,连无关的网友们都开始怀疑,周子轲究竟是中邪了还是被人下蛊了? 周子轲的眼睛总是望在汤贞身上,周子轲每天早出晚归,尽职尽责,做的尽是些周子轲不可能做的事。亚星官网的个人信息一栏上说,周子轲当年给亚星上交练习生申请表是十八岁。 十八岁,网友们翻出那一年的无数张历史照片:那一年的汤贞在春节晚会上和主持人一起笑着倒计时,长时间的电视特写曾让汤贞代表所有艺人登上了国内外春晚报道的头版;那一年的汤贞在法国巴黎剧院上演了经典戏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他的照片出现在中法文化年的官方宣传手册上,被称作是华人的荣耀,如日中天。 那一年的汤贞不过只有二十一岁,他已经摘得了世界级电影大奖的桂冠,几乎获得了一切,他是第一届新城国际电影节上最年轻的评委,这么年轻,就得到了许多人一生都不敢想的荣誉和地位。 在那个年代,人们想到“亚星娱乐”,只会想到汤贞。汤贞的光芒太盛,将整个公司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十个给亚星递交申请表的练习生里,就会有十个是冲着汤贞去的,现在亚星娱乐正当红的 kaiser 主唱肖扬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缠绕在看客们心中多年的谜团,似乎正在露出那一点点端倪:周子轲好端端的怎么会与亚星娱乐这种小破偶像公司扯上干系。居然还做练习生,还出道。他家里人都同意吗?他为什么会走上这么一条路?是不是也太剑走偏锋了。 苗婶戴上花镜,瞧手里头的报纸。朱塞昨天留在山上过了一夜,现在正吃早饭。周子苑等几个年轻的都上班去了,周老爷子也不在家。 吉叔坐在朱塞对面,正专心听小朱说话。 “现在这些艺人经纪公司,确实和以前的思路不一样了。”朱塞喝了手边一口粥,吉叔告诉他,这是子轲给汤贞找的那个厨子做的粥,朱塞尝了尝,味道确实好,是子轲那个挑食小子相中的手艺。“以前都是看见了好苗子就捧着,”朱塞告诉吉叔,“现在是先打你一个棒槌,再把你扶起来。” “子轲他……”苗婶这时插进话来,“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啊?” “子轲啊,”朱塞瞥了一眼苗婶拿的报纸,笑了,“子轲现在好着呢,上班挺积极的,每天早睡早起,还去小艾那里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苗婶纳闷道。 “是啊,”朱塞看了吉叔一眼,笑道,“什么烟啊酒的,也全不沾了。”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感觉车停了下来。周子轲先下了车,拉开车门,伸手给他解安全带。 要等安全带解开了,汤贞才像得到了许可,能动了。他下了车,抬头看到曹医生的诊所就在他们面前。 大概是觉出了汤贞的害怕,周子轲握住他的手。 汤贞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周身后,走进了诊所。 * 曹年医生翻看着手中的报纸,报纸上印着汤贞五年前在春节晚会上微笑的特写。曹年已经这把年纪了,不喜欢看影视剧,也不追星,他也会被报纸上这一种笑容所吸引。 也许这正是这个病人曾经在华人社会风光无匹的原因。 汤贞有一种气质,容易令人怀念起自己的纯真年代。他像一具美的缩影。他的身体还远未成熟,就承担起了这一切。也许正是这种不成熟,才使得“美”在汤贞身上拥有了最深的可信度。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霜波折,没有经历过锥心刺骨的背叛、构陷,没有经历过沉沦……他确实看起来太年轻了,以至于从没有人试图去剥离他,剥下这棵芭蕉树身上的任何一片树叶,来瞧一瞧这个“完美无缺”的“汤贞”中间究竟所藏何物。 汤贞目光空洞,坐在曹年面前。 他从进来就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也不出声。 他看上去比住在疗养院时还更加迟钝了。 “出院一周了,”曹年轻声问他,“你的感觉怎么样?” 汤贞的眼睛望在曹医生脸上。 “每天都做了什么?”曹年说,像哄孩子,“在想什么?愿意和我聊聊吗。” 汤贞还是不讲话,只有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抬起来,看曹医生。 “出院之前我们是怎么说好的,”曹年劝他,“从今往后,只做一个对自己诚实的人。” 办公室门上镶了一块玻璃,曹年抬起头,便能清楚看到周子轲那个孩子像所有患者家属一样低着头,坐在长椅上等。 “和子轲相处得怎么样?”曹年说,“我听说你们现在在一起工作,对吗?” 汤贞听到“子轲”两个字,眼神忽然一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心里空荡荡的底层。 如果灵魂真的已经彻底消失了,那这种动荡又来自何处。 曹年盯着汤贞的脸。 “子轲他对你好吗?” 汤贞愣着,忽然点了点头。 “和他在一起工作,开心吗?” 汤贞瞧着曹年,不敢回答。 “阿贞,对自己诚实一些。” 曹年说。 汤贞便点头了。 曹年越发确认,汤贞并不像子轲所说的那样——呆呆的,傻傻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觉不到。 汤贞只是躲起来了,蜷缩起来,在无声中观察着一切。 正像郭小莉之前担忧过的那样:从阿贞住进了疗养院,再到出院,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梁丘云的离开,还是公司走了那么多人,构成汤贞二十六年生命的很多东西,都彻底变色。 “我不知道他出来以后会怎么样,”郭小莉曾经对曹年说起,“是会慢慢变好呢,还是……因为接受不了……” 曹年坐得距离汤贞更近了些。他发觉汤贞虽然不爱说话,但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听说你们每天都去散步?”他问。 汤贞很轻地点头。 “你能自己走吗?”曹年问,“还是要子轲带着才可以?” 汤贞没回答他。 曹年说:“你不相信只凭自己,你也是可以走的吗?” 汤贞低下头了,似乎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什么意义。 曹年又问了些别的,像是汤贞现在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有没有按时吃药,每天做多久、多远的运动,有没有在家里做过家务,胃口怎么样,有没有难受,每天最开心的事是什么,最难过的事是什么,等等。 汤贞有的回答了,有的只是简单地点头或摇头。比起一个医生,比起药物,汤贞现在似乎更需要一个“主人”,来告诉他怎么回答问题。对于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汤贞甚至都记不清楚。 汤贞想了好久,才说他现在每天最开心的是,做“小周”要做的事。 曹年感觉到了汤贞在那一刻难得的诚实,他说:“‘小周’对你来说很重要。” “你和‘小周’谈起过你的想法吗?” 汤贞摇头了。 “为什么呢?你是不是都不和他交谈。”曹年说。 汤贞抿着嘴。 “你是还不太信任他,还是……”曹年问,“有什么别的顾虑?” 你最近又做什么梦了吗。 汤贞点头。 梦到了什么? 汤贞回答,大海好黑,好冷。 汤贞站在曹医生办公室打开了的门边。隔着一条擦洗过的走廊,他看到小周就坐在他面前。小周背靠着长椅椅背,低着头,这几天下来,任何一个人都会累到睡着。 曹医生几分钟前问:“你梦里的大海,就只有黑吗?” 灿烂艳阳透过小周背后走廊的窗子,映在了汤贞至今仍不习惯日光的面颊上。 他像不愿打扰主人的木偶,站在门口不动。曹医生从他身边过去了,也感觉不到汤贞有什么反应,如果不是曹医生的秘书过来给周子轲送一叠文件,汤贞恐怕要在这里一直站到周子轲睡个自然醒。 周子轲揉了一下眼睛,接过了那个密封着的文件袋。他皱了皱眉,看到面前呆呆站着看他的汤贞。 汤贞的手被周子轲拿起来,握住了。他被小周牵着,离开了诊所。 曹医生说,别看子轲现在这么懂事了。 “其实他小时候特别容易发烧,需要被人百般呵护着,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汤贞被小周的手牵着,在两排高大茂密的七叶树之间行走。汤贞走得慢,感觉小周无时无刻不在迁就着他。 “以前都是别人呵护他,照顾他的,”曹医生说,“现在他来呵护你,照顾你……他不愿离开你。” 汤贞感觉一层一层的黑色水纹在他眼前荡开了。 “你呢,阿贞,”曹医生说,“你愿意代替子轲的家人,在他需要的时候照顾他吗?” 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好热,紧紧攥着他,有时会攥得他的手生疼。汤贞站在原地,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眼前这条路是如此之长,要走到什么地方才算尽头。 小周牵着他的时候,他便跟着小周,去复诊、工作,去做任何事。 小周松开手了。 黑色的水又会笼罩回来,似乎整座城市都会随之被淹没。 海水总是又黑又冷,像座冰窟。 不像四面封闭的高墙,会捂住人的哭声、喊声,将人的生命力彻彻底底耗空了。 海水是静默的,只会放任失去生命的人向下无止尽地坠落。 “来,”有个声音对汤贞说,“阿贞,到我这里来。” 汤贞还站在原地不动。 海水冰冷刺骨,让人浑身麻木。他就算仰起头,也只能看见海面上方的光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仿佛存在于幻想中—— “阿贞,”那个声音说,“到我这儿来。” “阿贞?”周子轲就站在距离汤贞一米外的地方,他只要汤贞走这么远,“到我这儿来。” 可汤贞还是站在原地,手因为没有被周子轲拿着,而没有着落地放在身边。 汤贞呆愣愣地望着他,像在望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人永远有爱与被爱的需求,”曹老头曾对他说,“你要相信,他也和你一样。”周子轲走回去了,不过一米的距离,转眼间又近乎于无。汤贞一动不动的,两只手被周子轲握住了,汤贞被紧搂在周子轲怀里。 人在黑暗环境里待久了,自然会被久违的光线灼伤。 好比周子轲一个人蹉跎的日头长了,眼下每天都能和汤贞待在一起,他也会感觉到无所适从。 “我在前面等着你,”周子轲低下头,对汤贞道,“你往前走,什么都不用害怕。” 一阵风从周子轲身后吹过来了,无来由的风扰动了他们头顶上方无数树叶,连汤贞耳边几缕头发也被吹起来。 汤贞抬起脸,怔怔瞧小周的眼睛。 又是一阵风,行经河面上,朝他们涌来。这阵风鼓起了汤贞的衣袖,把他的袖子鼓得像铃兰花一样,被小周搂着的汤贞,整个人也似乎要被这风托起来了。 小周身上的光总能驱散所有的阴影。汤贞眼看着小周的怀抱离开了他,小周往后退了几步,张开手:“过来。” 海水苦涩的腥味又回来了,从两排七叶树外面,从汤贞脚下的土地里爬回来。汤贞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他嘴唇哆嗦着,不自觉往前走。 小周的形象影影绰绰,仿佛透过了海面的太阳,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127章 芭蕉9 汤贞是被小周背回保姆车里的,他出了不少汗,眼睛闭上了。小周握着他的两条腿支撑着他,小周的后背像海面,平稳,宽阔,让人觉得,随波逐流也没关系。 到了保姆车前,周子轲把汤贞半抱着扶进去了,他自己也跟着进去。汤贞的头发散开了,长裤上两个膝盖都蹭了土。小周伸手握住他的脚腕,直接把他裤腿掀起来看。 里面一对细瘦的膝盖也磕红了一片。 周子轲抬起眼,和汤贞望着他的呆呆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汤贞不像有不开心。 汤贞身边座位上放了个文件夹,上面印了曹大夫诊所的标志,应该就是曹大夫拿给周子轲的那叠文件吧。周子轲把文件放到自己身后,他拿出一瓶新的运动饮料,拧开了,递给汤贞。 汤贞喝了好几口,他把饮料拿下来,嘴唇湿漉漉的。 汤贞终于走出了他自己的第一步,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应该停下了。可他们没有。周子轲也确实没有多少陪伴一个病号的经验,眼见着汤贞终于有了起色,终于好转了,他不想停下。 他鼓励汤贞,要汤贞自己再走上几步,再走远一些,甚至跑起来试试。汤贞可以跑吗?没有人知道。 包括汤贞自己,听到小周要他跑步,他也只是呆呆看着小周,没有任何异议。 他也确实被人关了太久了,他长时间躺在床上,每天吃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药物,肌肉纤细,早已没有力量了。短短一节路他就走得踉踉跄跄,膝盖不停打软。尝试学着小周跑步,脚腕在地上一歪,人就往前倒,膝盖重重磕下去了。 周子轲伸手要去接他,可汤贞刚才还懵的,这会儿却用手在地上快速摸,汤贞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 汤贞根本没站稳,膝盖是曲着的,人却摇摇晃晃起来了,他根本没有东西能支撑,到底是怎么站起来的呢。好像身后就有豺狼虎豹,已经撕咬住他的衣角,有妖魔野兽,有山洞里未知的黑暗正扑过来,要拦腰抱住他了,要捂住他的嘴了—— 周子轲迎面把他接住了。 太阳向西沉,把整座城市的影子都摇向了东方,这条长路上所有的生灵都沐浴在自然的光晕中,汤贞也是这些生灵中的一部分。花鸟鱼虫可以享受的阳光、清风、新鲜的空气,他理应也可以享受的。 小周正抱着他,小声哄他。小周紧攥住汤贞的手,一直陪着他。 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 汤贞这会儿坐在保姆车里,他喝完运动饮料,把饮料交给了小周。他嘴唇湿漉漉的,抬眼看他。 周子轲把饮料瓶子接过去,仰头对嘴喝了一大口。 周子轲伸手拧上瓶盖,他瞧了瞧车窗外的夕阳,又转过眼来看汤贞的脸。 汤贞还傻看着他呢。 汤贞感觉小周忽然靠近了过来,小周低下头,在汤贞湿的有饮料甜味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很轻,仿佛是不经意擦过去的。 “我觉得你好像,”小周说,“想让我亲你。” 听上去和“你似乎想喝水”“我看你想休息”没有太多的区别。 汤贞愣愣的,还抬着眼看他。 可能是因为汤贞没有拒绝,周子轲一点一点又低下头来,他靠近了汤贞,他吻住汤贞的嘴了。 * 汤贞出院一周了。放在过去,祁禄也许会觉得,汤贞八成又在为下一次的自杀做打算了。 可眼下,祁禄透过了保姆车的车前玻璃,看到刚刚出院了一周的汤贞被周子轲紧紧抱着,因为被周子轲一直吻,汤贞闭着眼睛,散开的长头发蹭在了车窗上,也许是周子轲把车里空调打开了,弄得车窗上有湿雾。 祁禄下意识扭开头了。 他还又避嫌,面朝着反方向站了好一会儿。 周子轲的助理齐星正像猪一样,躺在河边草丛中呼呼大睡。齐星总说,他从没见过有别的助理像祁禄前辈对汤贞老师这样,这么尽心尽力的:“我对我妈也就这样了!” 祁禄低下头,鞋底擦了擦地上的七叶树根。他怔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这又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汤贞和周子轲接吻。 祁禄回过头,又朝汤贞和周子轲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小到大,祁禄见过汤贞和不少人接吻,戏里、戏外、报纸里、电视上……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周子轲这样,令祁禄觉得汤贞这么的不像“汤贞”。祁禄有时也会想起,汤贞身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花边传闻,周子轲是汤贞唯一承认过的那个男朋友,尽管可能知道的只有祁禄一个人。 祁禄曾经好几次劝他,劝他清醒,周子轲只是个纨绔子弟,不是个可信赖的人,可汤贞根本不听他的。汤贞是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周子轲,就连分手了,去寻死了,甚至到了那种时刻,汤贞还对祁禄说,他“希望小周快乐幸福”。 祁禄曾经依靠着汤贞从一段阴霾中走了出来。他也希望,能有个人拉上汤贞一把,给汤贞希望。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 汤贞是什么人,在那个辉煌年代,汤贞站在了塔尖上,所有人都爱他。如果有什么是汤贞都解决不了的,有什么是能把汤贞都逼到死路上去的,那大概没有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人可以化解了。 祁禄望向了保姆车里,他想起不久之前,他眼睁睁瞧着汤贞生硬地挪动脚步,主动朝周子轲走过去。汤贞甚至在周子轲的鼓励下跑了起来,尽管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周子轲——也许他就是那个“世上不可能存在之人”。 祁禄又望眼前夕阳下的河水。 他多么希望汤贞是真的往前走了。是真的,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而不是在欺骗他们。 祁禄只能寄希望于,周子轲这个男朋友能让汤贞变得再多不像“汤贞”一点。 周子轲吻了汤贞一阵,感觉汤贞呼吸有点困难了,他才放开。 汤贞被他搂在怀里,嘴唇颤抖着深呼吸,汤贞脸色纸一样苍白,到这会儿才难得浮上来一片红。 周子轲一只手搂着汤贞,另一只手到下面检查汤贞磕红了的膝盖。 汤贞藏在t恤里的身体轻轻起伏着,像是呼吸平顺下来了。汤贞的湿眼睛抬起来,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低下头了,又想亲他,两个人的目光触碰上。 “你怎么……”汤贞的嘴唇忽然打开,声音出来了,像树叶后藏匿的风,汤贞声音哽的,“怎么来了……” 周子轲乍一听见汤贞对他说话,愣了愣。 汤贞还看着他。周子轲低声说:“我一直都没走啊。” * 回家的一路上,祁禄开着那辆保姆车,跟在周子轲的超跑后面。 他发现汤贞会自己系安全带了,汤贞坐在副驾驶,头发再乱,精神看着也不错——也许这是个好兆头。 一进家门,祁禄忙完了,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听到有人从背后走进厨房来,叫了他一声。 是周子轲。 祁禄立刻回过头了。 “梁丘云这次和汤贞分手,分干净了没有?”周子轲忽然问,他冷着脸看祁禄,很严肃。 祁禄艰难地把嘴里的水咽下去了。 祁禄告诉周子轲,梁丘云起码四五年前就和汤贞形同陌路了,关系早就不复从前:“他从来都没有一级权限。” 周子轲低头瞧祁禄用来打字的手机,他轻声问:“什么一级权限?” “你在汤贞那里的权限。”祁禄对他说。 周子轲看着祁禄的目光有点审视了。 祁禄过去从没意识到,周子轲对汤贞和梁丘云之间的关系有着这么大的误会。周子轲心里既然埋着这道坎,那他下午又是在干什么呢? 汤贞回了家,坐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温心给他理了理头发,脱下鞋来,他便去浴室洗澡了。周子轲在家里来回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拿了车钥匙下楼,进地库打开汤贞的保姆车进去翻找,也没找到。 曹老头儿这次见面,帮子轲整理了一份资料,是几年前发生的几起社会新闻,与汤贞的病也许有关系。 汤贞洗完澡了,他整个人热烘烘的,裹了浴衣出来,湿的长头发搭在肩膀上,汤贞坐在了卧室里,脚向下滴水。祁禄过来了,特意关上卧室门。他搬了个凳子到汤贞跟前,先是擦了膝盖上的新伤,然后是脚底磨出的旧伤。 汤贞向来是很不怕痛的。可现在,就连冰凉的碘酒擦过伤口,汤贞也总想躲,他又忍着。 温心在浴室打扫卫生。她现在虽说是个“经纪人”了,可还总习惯性帮汤贞老师做些家务。汤贞老师身边过去就只有她和祁禄两个人,现在她走了,就剩祁禄一个。 “怎么忙得过来呢。”温心想。她做完了浴缸清洁,把几根长头发拿在手里,小心地圈好。温心回头,这时忽然发现配套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 从浴缸一路过去,有一遛很难察觉的湿脚印。 温心走过去了,她还没擦地板。 把卫生间的门完全打开,温心瞧见马桶下面角落里有张碎纸片。 温心蹲下去,把那张纸片拿起来了,她看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字,边缘撕碎了,纸又沾了水,隐约是“方曦和十年堕落史”之类的字样。 温心四处看了看,没看到别的。她掀开垃圾桶盖,又打开了马桶盖,里面的水透明澄净,什么都没有。 子轲不知去哪儿了,好像去楼下地库了。温心从浴室出来,她打扫完了,把手里圈好的长头发放进她自己的小盒子里。温心穿过客厅,她看到祁禄把一张长椅搬到阳台上去了,汤贞老师穿着浴袍,头发吹得半干,坐在长椅上吹风。 祁禄看了温心一眼,走出来,换温心到阳台上去。 “汤贞老师,”温心到汤贞身边蹲下,轻声叫他,“你肚子饿了吗?” 汤贞抬着眼,还看外面晦暗的天色:太阳落了,北京正逐渐沉入夜里。 “温心,”汤贞轻声问她,听起来像梦呓,“我出院了吗?” 温心一愣。 “汤贞老师,你已经出院很久了,”温心说,“已经回家一星期了。” 汤贞听了这话,脸上情绪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他还在怀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疗养院在那面假窗户上制造出的美丽幻影。包括温心在内,又在哄骗他了。 温心看到汤贞老师脚上穿了双白色软拖,她拿了一张小凳子,索性在汤贞老师身边坐下了。“温心。”汤贞老师忽然又叫她。 “啊?”温心问。“梁丘云,”汤贞悄悄问,“他在哪儿?” 温心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从汤贞老师口中出现,吓了一大跳。 汤贞老师终于开了眼了,终于不再称呼那个臭王八蛋什么“云哥”了—— “你怎么想起问他,”温心说,“他早就滚蛋了,现在估计正在美国忙着呢。”说到这里,温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对汤贞小声说:“今天萨芙珠宝的薛太太专门跑来公司给我送合同,她说……说梁丘云,好像要结婚了……” 汤贞听到这里,眨了眨眼。 “之前就在薛太太那里订了婚戒,但不知道新娘子是谁。” 汤贞垂下眼去,温心看他,瞧着汤贞好像很高兴似的。 曾几何时,温心也像所有的无关人一样,以为汤贞老师对梁丘云那个见利忘义的东西一往情深。 “结婚……”汤贞深吸了口气,说,“太好了……” 第128章 芭蕉10 周子轲从地库回来,一头雾水,想不起那叠资料放在了哪里。温心一见他就问:“子轲,汤贞老师刚才问我——” “问什么?”他说。 “他问你身边,真的有保镖吗?”温心说。 周子轲皱了皱眉。“要保镖干什么。” 温心把薛太太白天送到公司的合同拿来了。是以前汤贞老师签过的,现在梁丘云走了,子轲来了,有些地方还要重新签一下。祁禄去书房找了钢笔。周子轲瞧了眼合同,发现是朱塞、郭小莉跟他提过的那份,他拿过笔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大名签上了。 他的字虽潦草,却一看就是练过。 汤贞坐在周子轲身边,小周签完了,把笔塞到他手里,让他握好笔杆。 钢笔沉甸甸的,汤贞的手指又发颤。吃药时间长了,他琴弦都按不稳。汤贞趴在桌面上,把笔尖努力对准了纸面,正准备落下去。 小周突然站起来了。他左手放在了汤贞左边,右手伸过来,握住汤贞右手手背。 汤贞好像被他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汤贞右手手指上有几道红色的勒痕,像用力撕什么东西留下的。汤贞感觉小周抓紧了他的手,藏匿不了。 “这个合同你不再看看了。”小周的声音就在头顶耳后,问他。 汤贞一愣,摇了摇头。 小周握着汤贞的手,在纸面上稳稳写下了第一个点,然后是第二个点,第三个点。 汤贞。这两个字,汤贞过去没签过千万次,也有百万次了,他应该是天底下最熟练的那个才对。小周把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他握着汤贞的手,像握一支笔,仿佛他早就能把这两个字写得比汤贞还漂亮了,只是从没写给谁看过。 一份合同要签好几个名字。翻过了一页,小周突然把汤贞的手放开了。 “自己写。”小周说。 汤贞瞧着眼前的纸,他感觉小周的手在下面扶稳了他的腰,让他坐直。 汤贞把笔尖放上去了。 周子轲歪头要看,发现汤贞写完了就用手心挡住,不给他瞧。 周子轲握过了汤贞的手,又一笔一画教他写第三个名字。二十多岁的前辈了,怎么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呢。周子轲写的“汤贞”怎么看都好看,汤贞写的“汤贞”就歪歪扭扭的,像一个丑陋的皱皱巴巴的婴儿。 周子轲夜里要去亚星公司开个会,他还是 mattias 的队长,许多工作的前期筹备都离不开他。温心已经提前去公司了,祁禄去了楼上。门虚掩起来,卧室只开了盏床头灯。 汤贞坐在床里,小周待在他身边。小周摊开手心,看汤贞在他手心里接着写“汤贞”两个字。 小周很严格,汤贞写不好,小周的手心可能太热了,写错了还要用手心抹一下,才能再写。 周子轲什么也不做。汤贞问:“你去干什么?” 小周提着精神回答:“开会。” 汤贞抬头看了一会儿小周,又低头继续写。 周子轲拿着车钥匙走进亚星娱乐的会议室,林经理过来专程给他拉开了一把椅子,让周子轲坐下了。 亚星的高层大都到了,郭小莉副总见他进来,居然也没怎么迟到,她忍不住笑了笑。 周子轲这几天想也知道很累了,他二十三岁,还没经历过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历练。郭小莉讲话的时候,周围的人还都或好奇或意外地看他,周子轲一边听着,一边揉眼睛,面无表情翻看摆在眼前的材料。 以前总觉得手里缺根烟,现在捏捏手心,好像汤贞还在里头挠字。 “子轲,”郭小莉抬起头,隔着那么多人,说,“阿贞现在的情况,能工作吗。” 周子轲愣了愣。“可以试试。”他说。 会上一共敲定了三件事,一是萨芙珠宝方面的广告企划,送来了两份,二是几个月后的 mattias 十周年演唱会。 周子轲表态说,他根本不会唱歌,而汤贞老师出道十周年了,应该给汤贞老师做一个纪念演唱会。如果公司拿不出主意,他来做也可以。 第三件事,电视台领导那边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催促《罗马在线》的录制。电视台那边说,广告商高兴坏了,大家都很期待,就等子轲什么时候有空去摄影棚。周子轲听了这话,愣了愣,得知 kaiser 几个人的时间都可以安排,他没说什么。 入夜了,亚星公司还是灯火通明的。如今整个公司就剩下两组艺人两个练习生,员工们还是时不时需要加班。也许这就是大多数人无法选择的生活方式。周子轲穿过了走廊,在成为汤贞的队长以前,他是不能理解这种生活的。可能在他眼里,这永远与他无关。 郭小莉让广告部的小张送了许多带子来,大多都是汤贞过去十年的演唱会录像,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纪录片。周子轲坐在郭副总的办公椅里看这些带子,他原本有点困倦,瞧着屏幕上的汤贞,反而精神起来。 周子轲始终记得,他最早想拥有汤贞,到底是想拥有什么。 汤贞好像是很成熟的,在那个年代,汤贞就仿佛这世上所有爱欲与美的结合体,他是星光万丈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到了周子轲面前,他又是耻于展露自己的,无论是身体,还是他禁忌的爱情,他遮着掩着,显得过于生涩了,充满了与他的盛名远远不相符的稚气。 周子轲记得他在很长时间里对这样的汤贞欲罢不能。他那时年纪不大,每天像失控了,脑海中充满了汤贞其人的影子,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困境。那时的报纸上有一句话:“……这么多血泪交织的经典银幕形象,与他的公众形象的反差,让人不断去猜想汤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这就是‘汤贞’神秘魅力的缘起。” 周子轲不擅长说谎。但汤贞很擅长。一个人可以完美地饰演另一个人,这是天赋,也是诅咒。周子轲后来就发现,无论走到什么样的逆境,无论爱或恨,汤贞似乎都可以饰演出一副假象,蒙骗过世人的眼睛。 屏幕上的汤贞,头顶上戴着花环,和他的搭档“云哥”手牵着手,合唱一首叫做《年少知交》的曲子。汤贞独自坐在一只高脚椅上,怀里抱了一把吉他,轻轻拨弄着旋律,哼唱一首关于爱情的歌。 爱无边,火腾腾。 焰高燃,终不变。 滚滚黄尘卷。同命侣,葬人间。 他好像永远怀抱着深情,险些让人以为他就是等待着山伯救赎的“英台”本人。 可他不是,他也不要“同命侣”。 曹老头说,汤贞生病的征兆在很小年纪就出现了。可在人们普遍的认知中,一个偶像没有患这种病的资格。他要用很多很多努力,才能掩盖这种病症。而这无疑又加剧着病情的恶化。 偏偏汤贞是个偶像,他太擅长掩饰一切的负面情绪。 当他想要走向坟墓的时候,没有人能发觉。 周子轲按下暂停,他低头看了眼时间,给祁禄发了条短信。 深更半夜,祁禄也十分钟之内就回复了:“他正睡呢,睡得挺熟的。” 周子轲摸了摸手机屏幕,感觉摸到的地方都很柔软。 他突然也很想回去睡觉了。就在这时候,郭小莉从外面推门进来。 “怎么样,子轲,有什么想法了吗?”郭小莉手里拿着一叠企划案,走过来看他。 周子轲坐在办公桌里面,他八成知道郭小莉手里拿的是什么,什么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之类的东西。 “阿贞怎么样。”郭小莉问。 “挺好。”周子轲看她。 郭小莉听了,低下头。她这每天为了 kaiser 的事忙来忙去,阿贞天天由子轲陪着,锻炼、复诊,她全都无从掌控。 “冯导想找你谈谈。”郭小莉说。 “哪个冯导。”周子轲问。 郭小莉瞧着子轲这小子霸占着她的座位,她来了这么半天,他也不让开。 “还有哪个冯导,”郭小莉说,“《罗马在线》的冯导。” 周子轲说:“谈什么?” 郭小莉说:“他希望你不要换掉他,他说他家里人就指着他这份工作生活了。” 周子轲听了这话,扭开头,不看郭小莉了。 郭小莉看他这样,忍不住嘴角抿了抿。 “当年《罗马在线》改版失败,梁丘云回来,虽说和冯导出的那本书,还有他后来一些做法都脱不了干系,”郭小莉望着周子轲不开心的脸,说,“但是你想过吗,子轲,为什么观众比起梁丘云和骆天天,明明更愿意看到你、扬扬和罗丞他们……明明你们节目收视率是最高的,电视台还是选择让梁丘云回来了?” 周子轲抬起头,看她。 郭小莉说:“因为我们在一个人情社会里,单纯的好,抵挡不住‘人情’。” 周子轲确实有钱,家庭背景确实深厚,确实得罪不起,kaiser 也确实当红。但他的钱和背景,他们的当红对电视台底下的基层员工毫无用处。反而周子轲当时一心想要节目改版,会令一批人包括冯导在内,丢了《罗马在线》这个吃了七八年的金饭碗。 如果冯导当初不是为求自保,他也不会与梁丘云一拍即合,想方设法把梁丘云引回到这个节目里。 周子轲说:“你希望我让他留下?” “不,”郭小莉说,“我希望你吸取这个教训。” “毕竟子轲,你做错了事,冯导这些人最多让你走。真正受牵连的,永远是你身边的人。” 凌晨五点多钟,周子轲趴在郭小莉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吃掉了一个很巨大的虾仁烧麦,太难吃了,他躺在地上,肚子变得圆滚滚的了。汤贞原本翘着黑色的尾巴在天上飞,他总是一次次地刁难周子轲,这会儿也落下来不飞了。汤贞个头小小的,露着尖牙,明明应该很邪恶,可汤贞蹲在他身边痛哭流涕起来,连黑色的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郭小莉的秘书推开了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说:“郭姐,子轲还在呢,没走,他睡着了。” 周子轲还想伸手去碰汤贞小恶魔脸上的眼泪,没碰着就迷迷糊糊醒了。周子轲在梦里说,汤贞,我宁愿你又在耍着我玩儿,你别哭了。 郭小莉从外面进来,问秘书:“齐星到现在还没来?”她走到办公桌前,拿了几张歌词资料,还有小样带子,说:“子轲,kaiser 下张专辑每个人都要录的 solo 曲子,扬扬选完了,你自己看看想唱哪一首。” 周子轲抬起才醒了不久的眼睛看她,好像在听什么外星语言。 郭小莉也居高临下看他。 当初说要和汤贞前辈组合,就一定要把 kaiser 所有国内工作做好,是他亲口答应的。 周子轲垂下肩膀去,从郭小莉手边随便抽了张纸过来。 他本以为是张歌词。 “kaiser 全国后援会致经纪人郭小莉的一封信。“ 周子轲眉头一皱。 ”……我们深知为了汤贞老师的事业发展,牺牲 kaiser 已成定局。汤贞老师是 kaiser 全体成员的大前辈,知恩图报乃是中华民族的优良品德。但从各个角度考虑,队长周子轲都不是与汤贞老师重组 mattias 的最佳选择。相反,主唱肖扬唱跳俱佳,是最最合适的人选。我们也是为了汤贞老师好,希望经纪人及亚星各位——“郭小莉意外看到子轲用力揉吧揉吧手里的纸,丢进废纸篓里。 窗外,新一天的朝阳升起来了。郭小莉和秘书说着话,回头发现周子轲的衣领又皱皱巴巴的了。周子轲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她的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一下子又变成郭小莉仰视他了。 “你回去睡一觉。”她劝他。 “不睡了。”周子轲闷声道。 郭小莉说:“你看你这衣服领子,阿贞要是见了,肯定知道你没睡觉。” 周子轲抬起眼。 郭小莉对他说:“我一会儿才去送囡囡上学,你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弄一弄。” 郭小莉的秘书还年轻,乍一看见子轲真把衬衫脱下来了,露出上半身来,她一咬嘴唇,转过脸出去,耳朵后面一片红。 周子轲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他问郭小莉办公室里有吃的吗,郭小莉这会儿回头看他,哪还有什么队长的样子。 “我抽屉里有个早餐包,你找出来吃吧。”郭小莉说。 周子轲伸手拉开郭小莉的抽屉。 一叠杂志在朦胧的阳光中忽然映入他眼前。 《周刊独家:四千七百万豪车私会,周子轲不惧公司压力,当街热吻神秘红衣女,疑似公开恋情》 周子轲眉头皱了皱,他伸手把这叠杂志拿出来,在封面上看到了他自己两年前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红衣女子身份成谜,两岸三地网友群策群力,竟惹出惊天闹剧:五家经纪公司要认子轲作女婿》 汤贞吃完了早餐,正在衣帽间里换衣服,听见外面门开了。 可能是小周来了。 汤贞弯下腰,更快地系鞋带。他的手指虽然笨,但已经学会自己系了。 衣帽间的门也被推开了,温心抬头说:“子轲,你来了啊!” 周子轲喘着气走进来。衣帽间一下子变得很拥挤。汤贞坐在沙发凳上,感觉小周的脚跨过了凳子,从背后抱住了他。 温心还在啊。汤贞抬起头,愣了愣。 周子轲把他的额头贴在汤贞细瘦的背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了。他转过汤贞来,看汤贞身上穿的白色t恤,胸前有一对小羊羔。 “怎么又穿这套衣服啊。”小周说。 也许是觉得小周的语气突然变得和最近几天不一样了,汤贞睁大眼睛看他。 汤贞穿了件红色的网球衫,红色的网球短裤,他膝盖上戴了两个护膝,穿好了鞋,他就要出门了。温心送他们到玄关,高兴道:“汤贞老师,你早应该穿红色了,显得脸色好多了,一点都不像生病!” 周子轲推开门就往外走,汤贞一只手被他握着,回过头看温心,汤贞问:“真的吗?” 第129章 芭蕉11 周子轲从背后抱着汤贞,慢腾腾地走路。汤贞迈右脚了,他也迈右脚,汤贞迈左脚了,他也迈左脚。 如此这般走上一公里远,对汤贞来说不太像散步,像“负重行走”。但奇怪的是,这么“背着”小周,汤贞反而努力走得更快了。这好像他的一种生理本能似的,因为他与小周牵系着,小周“依靠”着他,他的大脑就算控制不了他的运动神经,他的身体也本能控制住了。 到两公里了,小周才搂住他的腰让他停下。 汤贞坐在树底下,看小周蹲在他面前,汤贞呆呆望着他,小周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汤贞的一条小腿,在手里捏了一把。 汤贞喝了饮料。他下巴上有汗,又抬头看小周,发现小周的头发里也是汗,阳光照过来,小周脖子里一道一道水迹发亮。 “累吗?”汤贞忽然问。 周子轲听见汤贞问这么句话,抬头仔细端详了汤贞的脸。“你累了?”周子轲问。 汤贞摇头。汤贞放下手里的饮料,也伸出手去,想去摸小周小腿后面的肌肉,可硬邦邦的。 周子轲转过身在汤贞身旁草地里席地而坐。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河上浮的湿气,仔细闻一闻,还有些树叶的香氛。 周子轲从脚边摘下一片叶子来,他把汤贞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攥。莎草扎在汤贞的脚腕上,痒痒的。汤贞的头发长,有一缕过来,轻轻绕到周子轲眼前。周子轲揉着汤贞怎么也捂不热的手,他瞧见路头上,两个助理正在河岸上比赛打水漂。祁禄捡起石子转身三百六十度往河里丢,丢出去就让齐星大力鼓掌起来。 周子轲没见过两个助理的这一面,他很少注意到身边的人,对祁禄和齐星的生活也不了解。 也许每个人背后都没有发条,那只是周子轲过去隔着一层玻璃罩子,对这个世界产生的一种误解。 汤贞穿了一身红,虽然汤贞并不清楚个中的情由。周子轲看他的时候,发现汤贞正仰着脸往祁禄和齐星的方向望去。 汤贞又抬起头看周子轲。 汤贞眼眸颜色比常人要浅,他无论看谁,都容易给人一种“他眼里只有我”的错觉。 周子轲把汤贞的手拢在手里反复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往身后那条波光粼粼的河面瞧了一眼。 汤贞也转过身。汤贞认真看向了河面,没发现周子轲在旁边看他。 周子轲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没有任何道理的,叫做“雏鸟情结”。 周子轲瞧着汤贞在被他吻的时候闭上眼了,特别投入,又珍惜。好像汤贞只渴望这样的吻,别的什么都不想要。仿佛刚刚破壳而出的鸟。 负责萨芙珠宝本次广告拍摄的摄影师姓巩,他带领整个摄影团队在摄影棚里忙碌,按照亚星娱乐给的修改方案调整现场。萨芙珠宝老板娘薛太太远远跑出门,在停车场等待着,一看到亚星娱乐公司派的车来了,她连忙热情迎上去。 温心从公司派的车里穿着套装下来了,只有她,没有别人。薛太太拉过她的手,问她 mattias 两位大名人现在到哪里了。 温心对薛太太客客气气地笑着。走进眼前的摄影棚,温心抬起眼朝四周望去,望眼前工作人员的一张张面孔。 一切仿佛还在昨天,温心就陪汤贞老师在这棚里的角落里头坐着,汤贞老师病得厉害,裹着羽绒服也浑身发僵发冷,汤贞老师的手烫伤了,也没有人关心。摄影棚里人来人往,视汤贞老师于无物,只有温心在旁边一直逗他高兴,陪他说话,希望汤贞老师心情好一点。 就连郭姐那天也被薛太太讽刺得够呛。温心如今再看薛太太满脸的笑纹,她记得薛太太只有在梁丘云面前才这样笑。 “子轲陪汤贞老师去锻炼了,”温心突然回答她进门时的问题,笑着说,“我们 mattias 的成员现在是真的感情很好的。” 薛太太脸上的笑一滞,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连微笑都变得耐人寻味。 * 艾文涛的车在路上堵了快半个小时都没驶过这个路口。司机小邹告诉小艾总,前头有辆黑色布加迪威龙出事了,被好几辆车围着,把保险杠给刮蹭了:“不得一下子刮去好几十万?” 北京八月,日头最烈。年轻一代的名媛们大都出国度假去了,还留在北京的没几个肯出门。丹霞实业向总的掌上明珠向虹,与她几个女朋友在自家花园游泳池里大搞派对。保姆过来,说辛太太的车来了,要接向小姐出门:“陪陈总的千金陈小娴吃顿饭,逛街散散心。” 向虹还在和朋友们开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京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社会名流到最十八线的小明星,有点可笑的新鲜事总能成为她们空虚生活里的一丁点谈资。 她每天过得轻松极了,不用像艾文涛一样,像上了套的驴,围着自己老爸的企业工厂打转。 “陈小娴?”向虹从游泳池里出来了,她伸手系自己背后松散了的比基尼带子,身边女朋友们一个劲儿追着她打听,向虹说,“她人挺乖的,没什么心眼,就是有点土,怪不得身边除了一个保镖,根本没有男人。” “土?”女朋友们非常惊讶。 “她刚回国那个派对你们没去?”向虹转过头,给她的闺蜜们抬下巴指了指,“成天穿的像我家保姆阿姨一样保守,裙子都像孕妇穿的。” 一阵笑声,又伴随着一阵嘲弄。向虹又在女朋友们口中听到那些旧事,说陈乐山曾经有意撮合陈小娴和周子轲谈恋爱,说陈小娴小的时候,经常被陈乐山带到山上去老周家家里做客,直到周子轲上了中学开始叛逆期了才作罢。 “做什么白日梦呢,”向虹嘴里小声道,“叛逆期怎么了。” 她去冲了个澡,出来挑一身衣裳换,就是看在辛姐的面子,她也要好好陪陪这位陈小娴。向虹的生活五彩缤纷,像一只浴缸,盈满美丽的泡沫,从小就被无边无际的幸福、快乐和满足充斥着,她所有最不可能的少女心都可能被实现,只有“周子轲”出现在其中,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黑点。 向虹又想对她那个古板的爸爸生闷气了。 “向虹!”外面闺蜜们忽然大声叫她,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向虹!向虹!” 向虹刚刚穿好了裙子,走出衣帽间来,闺蜜们人人拿着手机伸到她面前,手机里几乎都在播放同样的影像—— 周子轲坐在那辆黑色超跑里面,车被堵在了北京一条商业街中央,四面全是交通警察和保镖在疏通人流。周子轲左手转着方向盘,准备在交警的帮助下把车开出去,他的右手一直遮在汤贞眼前,替他挡着外面记者的闪光灯。 向虹看了一会儿,咧了咧嘴,对她的小姐妹们笑道:“这怎么了,也就是他,明知那个车招摇,也不换。” “到底为什么周子轲对汤贞这么好啊——为什么啊——”一位小姐妹向后仰躺在了向虹的大床上,身体摇了摇,“我真想不通!!你们说,他不会真有点那方面的……” “别胡说啊!”向虹这会儿道,“艾文涛上回还找我求我呢,让我再给周子轲介绍几个西施貂蝉、埃及艳后,什么李师师、陈圆圆——” 另一位小姐妹坐起来:“你们忘了吗,他以前不还和一个红衣女谈恋爱吗,翁兰?” “翁兰最近干什么去了。” 向虹一听这个,心里忍不住替辛姐翻了个白眼。 “不是她,”向虹开口打断了她们,斩钉截铁的,“那个红衣女的不是她,别再提她了。” 旁边一位姑娘听着向虹的语气,压低声音问:“翁兰真是傅春生的小三?” “别问我,我不知道,”向虹说,“反正周子轲不认识她,纯是她自己倒贴炒作。” “那那个红衣女的是谁?” 镜头在副驾驶前窗拍过去了,拍到了汤贞的脸。向虹口中正说:“是谁又怎么了,不是都两年前的事了吗……”她忽然瞧见汤贞被周子轲的手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点点下巴和脖子的线条来,汤贞穿着红色的网球衫,在镜头里面一晃而过。 * 温心吓坏了,还以为子轲和汤贞老师的车在路上出事故了,可两个人到了,看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周子轲不爱听人寒暄,也不太搭理薛太太,反倒是汤贞呆呆站在原地,被薛太太握住手说了好久的话,才进了摄影棚了。 之前负责拍摄梁丘云和汤贞版本珠宝广告的巩摄影师也过来了。上次拍广告的时候,汤贞全程僵硬地坐在镜头前,看起来死气沉沉,巩摄影师给他任何指示,汤贞都恍若未闻。 而如今,汤贞听到别人讲话,虽然不知听懂没听懂,但他会轻轻点头了。汤贞的脸色看上去不错,巩摄影师双手伸过去想要握手,汤贞也把手给他。 汤贞的手握起来也暖,有了人的温度了。 萨芙珠宝七年前仰仗着汤贞当时的盛名,从一家小品牌飞快挤入国内一线珠宝品牌的行列。后来汤贞落魄了,他这一落魄就整整落魄了五年,一度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再也没可能翻身了。 “汤贞老师,”巩摄影师半弯下腰了,表明他的姿态,想起上次拍摄,他额头上难免有些汗,“上次拍摄,我听说郭姐和您都不太满意。这次我们团队也准备了很久,一定会为您和子轲呈现最好的拍摄效果。” 汤贞静静望着他,听着他的话,也不知有没有领受他的歉意。汤贞的眼神不自觉飘,飘向了站在温心身边的周子轲身上,又飘回来。汤贞走了一会儿神,又望巩摄影师的脸。他对他点了点头,很友好的样子,不像记着什么仇。 巩摄影师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汤贞由祁禄陪着到后台化妆间里去了,他上午出多了汗,先去洗澡。薛太太拉着温心和周子轲解释,说上次就知道阿贞的手指烫伤了,她心疼极了,但上次时间实在是紧张,这回不紧张了:“我们是真的不着急,阿贞如果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我们也是可以继续等的!” 温心轻声问子轲:“你们在路上真没出事?” 周子轲坐在沙发上翻着手里的两份广告企划的样张,说:“就是一些记者。” 汤贞洗完澡,吹干了头发出来,又被服装总监握住手寒暄了。周子轲偏头过去,发现汤贞听完了服装总监说的话,除了点头也没别的反应。反而是温心过去以后,汤贞小声和温心说了几句话,汤贞眼尾隐约弯下来了,和在笑一样。 “他高兴什么?”周子轲冲完了澡,服装总监撑着拍摄用的西装帮他穿,周子轲自己折着袖口,问温心。 温心回答:“汤贞老师说他今天看到了很多保镖!” 周子轲不太理解。汤贞是看到了很多“保镖”,又不是上小学看到了很多熊猫,至于这么高兴。 萨芙珠宝方面给了两个广告方案,经过亚星娱乐方面几次修改意见,最终成形。第一组广告的企划词是:“爱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像打磨一颗钻石,需要磨砺和学习。” 第二组则是:“每个人生来就是一颗钻石,珍惜自己。” 巩摄影师和周子轲就拍摄内容交流了几句,交流的过程中,巩摄影师一直抬起眼来瞥他。 虽然没有亲自用镜头拍过周子轲,巩摄影师也早在一些奢侈品广告和时尚杂志上领略过周子轲的风采。这个年轻人确实条件优越,是难得的拍摄对象,圈子里一位大牌摄影师曾在书里写,一台镜头摆在子轲面前,连拍都不出废片的:“所以说我们要感谢亚星娱乐,如果不是这家公司,可能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拍到子轲,留下这些经典封面。” 巩摄影师自己也有些感触,他拍人拍多了,像周子轲这种外形出众,从小被众星捧月到大的,气质里自然而然有些常人难以理解更无法模仿的东西。巩摄影师惯用镜头看人,他晓得这其中存在多么无法抹消的差距。可条件好,不代表周子轲就是个好拍的人,他有名的叛逆,不好沟通。据说周子轲在摄影棚,心情好的时候成片还真就像个精致考究的贵公子,可一旦心情不好了,状态不佳了,摄影师再怎么使劲往英伦王子的古典风格上拐,镜头里呈现出的周子轲仍是迷茫又无助,像极了街头颓废的“垮掉的一代”,充满了危险性。 他不是一个可以被镜头塑造的对象,一切全凭摄影师的运气。 幸好,巩摄影师想,今天周子轲的心情看起来真的很好。 某种程度上,汤贞也和周子轲有些相似。他是童星出身,在很小的年纪,就散发出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魅力。只可惜汤贞现在还在病中,无法很好地消化拍摄要求。他被祁禄和温心扶着坐上了布景台,然后躺下,像躺在一张手术台上。几位摄影助理在他身边摆弄来摆弄去,弄他的头发和衣服。汤贞突然被这么多陌生人围住了,光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神一直晃。 直到周子轲过来,巩摄影师还在旁边试图说服汤贞:“汤贞老师,笑一下,笑一下试试。珠宝广告,我们都要体现出一种幸福感——” 汤贞看到周子轲来了,眼神便不晃了。周子轲拿起汤贞的手攥了攥,感觉汤贞的手指第一次在他手中弯起来了,好像握他的手似的。 周子轲喉结动了动。 摄影棚里一片寂静。周子轲回头突然告诉巩摄影师:“今天先不拍了。” “啊??”温心、薛太太和巩摄影师同时惊叫出声。 一棚的人等在这里。温心从后面推周子轲,把他往后推。周子轲低头问温经纪人:“你家老师能笑吗。” 薛太太使劲儿拽了一下巩摄影师,跟他使眼色,巩摄影师忙朝周子轲摆手道:“不用笑,不用笑,不用笑有不用笑的拍法儿!” 汤贞过去一向是有名的敬业。导演、摄影师提到了什么,他就能做到什么。哪怕后来做不到了,他受着抱怨,也从来不会拒绝。如今周子轲做了他的队长了,周子轲做事全凭心情,很少会委屈他自己。 汤贞拍完了,从布景台上坐起来,听着巩摄影师不住夸奖他。周子轲在旁边坐着听,摄影师夸他他没什么感觉,夸汤贞他倒是一副挺受用的样子。 郭小莉在亚星娱乐大楼接到温心电话,子轲到了 mattias 的第一份工作,也是阿贞出院后的第一次工作,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郭小莉听完了温心的汇报,说:“能一天拍完就不错了,让薛太太知足吧。” 秘书送过来一份希望采访 mattias 的最新媒体名单,她说:“郭姐,有家海外时尚杂志的中国版要创刊了,他们新上任的中国主编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希望创刊号能采访到汤贞老师和子轲,做一个在海内外都会刊发的深度访谈。” 郭小莉正忙着手里的事,说:“我知道了。” 秘书小姐犹豫了一下:“他还说……虽然他这些年不在国内,但他绝对会是郭姐你心中采访汤贞老师的最佳人选,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他。” 郭小莉抬起眼来了,她伸手把那张名单接过来瞧了一眼。瞥见对方主编名字的那一刻,郭小莉一愣。 * 温心把吉叔托人送过来的晚餐在餐桌上一一摆好,她嘴里念叨:“子轲你今天真的吓到我了!有什么事可以商量,你怎么能突然就说不拍?” 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正看球赛。温心越是说话,周子轲越把音量调大了,直接把温心的声音盖过去了。 温心皱着眉头看周子轲的背影,忽然听见祁禄在旁边默默吃苹果,咔嚓咔嚓的。温心说:“马上就吃饭了,你怎么还吃苹果?” 祁禄看她,那眼神也像个小男孩似的,就爱饭前吃东西。 汤贞在卧室里昏睡,上午下午忙了一天,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温心把他扶出来,在餐桌旁坐下。汤贞手里被放了汤匙,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小周就坐在他对面。 小周拿着筷子坐着,也不夹菜,就抬着眼看他,像看他喜欢吃什么。 温心在旁边哄道:“汤贞老师,你吃饭吧,尝尝这个鱼粥。” 汤贞还看周子轲。温心愣了愣,说:“哦,子轲今天留下吃晚饭,吃完了他再走。” 汤贞慢慢低下头了,喝粥。才喝了半口,他又抬起眼看小周了。 饭吃完,祁禄收拾餐桌,温心接到郭小莉的电话,又要紧急回一趟公司。汤贞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看到小周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正拿着水壶,耐心给每盆植物浇水。 书房的窗子开着,晚风吹进来了。时至今日,汤贞望着自己什么桎梏都没有了的家,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周子轲说:“温心这么能唠叨,是不是都跟你学的。” 汤贞没听懂。周子轲在长椅上坐下,他拿过汤贞的手让汤贞抱他的脖子。汤贞学会了,他去吻小周,吻到喘不过气来了还乖乖地贴着。 *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周子轲接到了罗丞的短信。 “子轲,”罗丞在短信中说,“今天《罗马在线》的录制不要迟到了。” 过去在 kaiser,每到了工作日,不管周子轲去或不去,罗丞总会发这么一条短信。如今周子轲每天为了 mattias 和汤贞的事忙得头昏脑胀,乍一看见罗丞的信息,他还不大习惯。 曹老头一早到了诊所,让秘书拿了一份新的资料给周子轲。周子轲打开了夹子,从里面随手抽出一张来看,发现是一起护城河车祸案。 死者是二十九岁男子方遒。周子轲又看了一眼,案发时间正是去年十一月底。 第130章 芭蕉 12 mattias 官方后援会会长钟圆圆扎了两条粉灰色的马尾,身穿后援会最新制作的小飞船t恤,站在电视台演播厅楼下的台阶上,对照着手里的名单一个个点名。 “面包树!”她喊道。 没人应。 “芋子!”她问。 又没人应。 “布加迪上的暴风战士。” 一直没有人回应钟圆圆,许多人等在队伍里,像做贼一样戴着帽子墨镜,贼头鼠脑的,小眼睛躲起来,十分心虚。钟圆圆大体翻了翻手中名单,又瞧这些人,她大声说:“今天是汤汤出院后第一次参与节目录制。” “情况特殊,所以呢,现在临时增加一条要求,”钟圆圆道,“所有在 kaiser 后援会里担当干部的人都把门票交上来,不许入场!” “凭……”人群里终于有人出声了,“凭什么啊??” 还有人举起自己的 mattias 后援会证件,问:“我双担啊,双担不行啊??” “节目组都挑中我们了,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入场?”这个明显就是“芋子”的声音了,“你是不是想倒卖我们的票啊?” “汤贞老师我爱你!!”队伍里有人求生欲过于强烈,索性大喊起来,赶紧表现,“汤贞老师我爱你!!!” mattias 官方后援会副会长闫小光,说是帮忙清点北侧观众的,却面对着眼前的人群,连出个声儿都不敢。她用名单遮住了自己半边脸,怯懦地凑到了钟圆圆会长身边:“我怎么看着来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开团的人……” 她自己以前就是 kaiser 后援会的成员。而钟圆圆——作为亚星粉丝圈内资深炮姐,钟圆圆与 kaiser 后援会高层一直过从甚密,彼此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眼前的场面,如同猫守在老鼠洞口等着耗子呢。 “我只是随便写写子轲和汤汤的黄色小说,”闫小光明显不敢和她以前开团后援会的领导们对上,“我不会当什么会长……” 钟圆圆听了这话,也不理她。钟圆圆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当了这么多年前线,她深知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 人群中偷偷溜出了四个人影,就在钟圆圆听闫小光讲话的功夫,这四个人弯下腰去绕过了花坛,小步遛着就进了电视台的另一扇门。 领头的一个——她摘下帽子和黑色口罩来,露出一脸汗,她不是别人,正是 kaiser 北京后援会第五分会会长,“嘉兰塔下的奇奇”。 其他三人也分别是第五分会的小干部:“嘉兰塔下的面包树”、““嘉兰塔下的芋子”和“嘉兰塔下的暴风战士”。 大夏天的,奇奇穿了件厚夹克,里面鼓鼓囊囊的,打扮奇怪。“我就说不可能在钟圆圆眼皮底下混过去,”奇奇对芋子、面包树几人愤恨道,“她以前可是跟机追行程那种人,眼睛多尖啊!” “闫小光见到我们也不来打个招呼了!”芋子气道,“转眼就去马团当粉头儿了,叛徒!” 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过来了,走到他们四人面前。奇奇直起腰来,她虽然举止可疑,身上证件却相当齐全,一看就是个经常出入电视台的。对方问她来做什么,奇奇盛气凌人道:“找你们台长的!” 那个工作人员皱了皱眉,当作没听见跑去门外找保安。 奇奇火速拉开身上夹克的拉链,把怀里准备好的抗议横幅抗议旗帜都拿出来了,她叫着身后三个人:“快快快,我们找个地方再排练一下!” 《罗马在线》最后四期,分在两天录制。kaiser 的老幺陶锐得知,四期以后,《罗马在线》就将彻底改版,由他那个生性不爱工作的三哥担当制作人。 陶锐在演播厅四楼的走廊尽头打电话:“三哥最近工作特别努力,我现在觉得他走是对的了,在我们团里,他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电话里女声轻柔:“锐锐,我觉得他可能只是不太适合 kaiser,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锐锐在舞台上特别特别的帅气!” “是吗,”陶锐还是不太自信的样子,“那只是在台上,下了台的我不是那样的……”陶锐抬起了眼,望了演播厅窗外的天空,他犹豫道,“我好久没来录过《罗马在线》了,自从梁丘云老师和天天哥回来,已经快过了一年了……” 陶锐突然意识到:“每次和你打电话都在说我自己的事,真对不起。” 电话那端的女孩儿一愣,忙说没关系:“你比较忙,烦心事自然比较多。像我在伦敦留学,每天就是自己念书,也没什么事好说,”她“嗯”了一会儿,绞尽脑汁想了想,“最近伦敦刮大风,好几次我都怀疑我要被吹跑了!” 陶锐听了这话,对着外面的太阳傻笑起来:“你是有多瘦啊?还会被吹跑。” 肖扬在后台化完了妆,也到四楼上打电话。他唯二的两个亲人——小他近十岁的一对弟妹,今年九月份要升初中了。 肖扬最近工作忙,弟弟妹妹都住在易雪松奶奶家,升学辅导班也是郭姐托人找的。肖扬接下来大半年时间又在日本,只能趁回国的几天安排好两个小孩的事。 去年来这边录《罗马在线》的时候,肖扬总记得四楼上安安静静,没什么人。 今天却悉悉簌簌,格外吵。 陶锐正打电话呢。肖扬悄悄从背后走过来,探头一看,把陶锐吓得手机差点脱了手。 “她今年还不来看巡演?”肖扬瞅着陶锐的表情。 陶锐急忙把通话结束了,活似一个被学长抓到早恋的中学生。他局促地对肖扬笑了笑:“她说她没时间……” “伦敦现在可是凌晨两点了,”肖扬告诉陶锐,一双桃花眼盯在陶锐那张涉世未深的脸上,“她能每天半夜打越洋电话给你,却一次巡演都不来。” 陶锐懵了。 肖扬正想说点别的什么,比如,他前段时间看了个电影,讲的就是靠假身份坑害年轻小屁孩的碎尸变态杀人犯,会把小傻帽骗走,切成一百来片儿。他还没来得及吓唬陶锐呢,忽然从他们附近的楼梯口里传出整齐划一的口号声。 “行了行了,练成这样就可以了,”那个主谋努力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三个小伙伴讲,“今天这期《罗马在线》是要考验子轲,每项考验还都要汤贞认可才行。你们说,子轲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种委屈?到一会儿,我们就撺掇肖扬和子轲现场比赛!肖扬那小浪蹄子那么爱表现,他一定会答应!子轲不屑于和他争的!汤贞一向只喜欢业务水平高的后辈,和子轲就是相看两厌,我们只要坚定态度,就一定可以——” 肖扬从四楼楼梯上悄悄走下去了。他一头金发闪亮的,听见了“小浪蹄子”这个词,他眉头动了动,瞧那几个小粉丝。 主谋者奇奇和芋子几个人忽然听见背后脚步声,她们往身后一看。 当场石化了。 肖扬忍着脸上的笑,站在陶锐前面。 “待会儿他可要生气了,”肖扬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横幅,“别怪我没提醒。” 《罗马在线》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停播之后,终于要开始重新录制。周子轲回到阔别大半年的演播厅,面对如今彻底属于他了的 mattias 休息室,却没有太多想象中的轻松惬意。 郭小莉女士瞧着面前餐车里送来的剧组盒饭,又看坐在面前沙发上黑着脸双手抱在胸前的周子轲:“今天一共就录五项挑战,子轲,你只要在观众面前,把这一小盒剧组盒饭吃下去就可以了!” 周子轲声音也变大了,充满了不耐烦:“我不要吃。” 他从小最讨厌的事莫过于被大人逼着上餐桌,吃不合胃口的食物,还不许拒绝。 郭小莉无奈道:“我不是事先给你看过企划书了吗?”瞧周子轲脸上此刻的表情,很明显,他在看到《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小周队长,你准备好了吗!》这个题目之后就懒得再看下去了。 “话说得挺好听,要和汤贞老师一起度过这一年,一起同甘共苦,”郭小莉说他,“你汤贞老师以前成天吃剧组盒饭,你怎么就不能吃?” 周子轲抬眼看郭小莉,一看就很不高兴。 kaiser 副队长罗丞在旁边站着,瞧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赶忙想劝。其实他今天过来工作,看到子轲已经到后台开始准备了,就已经感到十分惊喜。“郭姐……”罗丞说,“子轲确实胃口比较挑……要不然这样,咱们换个别的菜?让齐星现去外面打包买一份子轲喜欢吃的——” “不吃剧组盒饭哪儿来的节目效果?”郭小莉厉声道,“做了队长不以身作则,就这么糊弄观众?” 罗丞一下子把嘴闭上。 易雪松在旁边悠闲地听球赛,好像根本没发现这边都快打起来了。周子轲离开 kaiser 的休息室,往 mattias 的休息室走。 mattias 这边很安静。汤贞已经做好了妆发了,没有人抽烟,他正在沙发上一块块吃温心做的水果盒子。温心去摄影棚找冯导,只有祁禄在。周子轲进去了,也不抬眼看祁禄,他在沙发上坐下了,把他的新搭档汤贞老师搂过来,搂到自己怀里搂住。 汤贞愣了愣,看他。 周子轲把他的头低下了,埋进了汤贞颈窝里,他的脸颊蹭了蹭汤贞的肩膀,看起来真的很累。 汤贞被小周以这个姿势紧紧抱了会儿。 汤贞不知道小周在 kaiser 休息室做了什么,不知道小周正在想什么。 “吃水果盒子吗。”汤贞问。 周子轲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冷静很多。 好像一面对着汤贞,他的声音就不自觉放低放轻了。 “你来之前吃维生素了吗。”周子轲说。 汤贞没讲话。 祁禄走过来,把一个小药盒递到周子轲手里。 周子轲低头把药挤出来。汤贞张开嘴了,周子轲把药片放进去。周子轲拿药的手指揉了揉汤贞的嘴唇,他看着汤贞捧着杯子喝水,把药咽下去了。 “张开嘴我看。”周子轲眼睛半垂着,又说。 汤贞手里的杯子被祁禄拿走了,他转过脸来看小周,汤贞张开了一点红的嘴巴,也许是过去面对镜头的偶像本能在作祟,他并无法把嘴完全张开。 周子轲凑过去了,他吻汤贞的嘴,把自己前辈这张嘴唇完全吻开。 罗丞在 mattias 休息室外敲门,也许是怕郭小莉发现,他压低了声音:“子轲,吉叔刚刚给我打电话,他不知怎么听说了刚才的事,正让人送一份儿盒饭过来……” 罗丞顿了顿,又说:“你不要和郭姐生气,郭姐她也是为了我们好。” 汤贞被小周搂紧了吻,一直亲吻到了他的口腔深处。听见外面罗丞的声音,汤贞喘不过气,出不了声,他的脸红了一片,原来他潜意识里还知道自己是罗丞和小周的前辈。 可能人要融入社会中,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些喜欢的事,拥有喜欢的情感,就必须同样也做很多讨厌的事,应付讨厌的人,克服讨厌的情感,作为交换。 祁禄打开门,出去见罗丞去了。汤贞感觉小周还像撒娇一样把他紧紧抱着。汤贞抬起头,问:“我真的不用看台本吗?” “不用。”周子轲说,比起汤贞,周子轲如今更像是《罗马在线》的主人了。 他低头看汤贞的脸,发现亲他时不小心把他的头发都亲乱了,周子轲伸手帮他顺了顺:“你坐着玩就行了。” 汤贞录过多少期《罗马在线》,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如今他不需要旁人的搀扶,自己就能慢慢走进摄影棚里,到台上去。肖扬和 kaiser 几个人正对最后一遍台本,一见他来了,肖扬惊讶道:“汤贞老师,你是自己走过来的?” 汤贞看他,又看和 kaiser 几个年轻人站在一起的小周。他点头了,嘴角抬了抬,是那种作为前辈的,下意识露出的笑容。 他在《罗马在线》的舞台上站了近十年。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风雨,当汤贞抬起头的时候,这座舞台的灯光似乎总会照在他身上。 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前排摆满了事先订做好的灯牌,还有鲜花,似乎都被人刻意挑选过,大都写着“汤汤加油”“汤汤身体健康”之类的字样。汤贞在节目组安排好的沙发上坐下了,他一开始不敢往台下看,明显有些躲避观众的目光。还是台下一个扎粉灰色双马尾的女孩儿站在人堆里喊了一句:“汤汤!!你身体好点了吗!!” 汤贞听到这句关心,才偷偷转了一下头,朝那个歌迷望去。 由郭小莉写的这期《罗马在线》企划,主题是考验新队长周子轲有没有成为合格的 mattias 队长的能力。观众看综艺节目,就爱看明星嘉宾经受各式各样的考验,表现出平时见不到的另一面。kaiser 几位成员担当此次考验的发起人,肖扬是主持人,周子轲是挑战 mattias 队长一职的挑战者,判断挑战成功与否的则是 mattias 的大前辈,汤贞本人。 肖扬走到了汤贞面前,小声给他讲解待会儿录制的程序。汤贞如今记性不好,记不住台本,肖扬只给他讲解最简单的部分。 “一会儿节目开始了,周子轲他唱完了歌,汤贞老师你要是觉得好,觉得合格了,你就把手上这个牌子举起来,给大家摇一摇。你觉得不合格,我们就让他再唱一首别的。” 汤贞睁大眼睛听着,他低头看手里的牌子,举起来对肖扬摇。 “不不,”肖扬急忙稳住了汤贞的牌子,“他还没唱呢,唱完再摇。” 周子轲和台下的乐队老师略略沟通,提交了两首他现在还能记得歌词的歌,都来自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唱片。乐队老师摆好了曲谱,他们瞧见周子轲本人,都好奇极了:“子轲,怎么选这种歌?” 周子轲没解释。台下一直有女粉丝喊他的名字,摇晃着手里的荧光棒和旗帜为他欢呼。周子轲朝她们看了一眼,没怎么留意,回到台上去了。 舞台上灯光炽热,周子轲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了给汤贞的麦克风设备,他朝汤贞走过去。汤贞还无所事事坐在沙发里,举着手里一只牌子摇来摇去。台下有歌迷喊道:“汤汤!我们希望你幸福!!” 汤贞转眼看了台下,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笑来。 第131章 芭蕉 13 “汤汤!我们希望你幸福!!” 台下歌迷喊着。 周子轲拿着手里的麦克风设备走过来,给汤贞老师别到身上。汤贞脸上还笑呢,这会儿转过头来,抬起眼看小周。 周子轲低头像个工作人员,在他身前身后忙碌,周子轲突然也抬起眼睛,近近瞧汤贞笑的脸。 台下坐着几百歌迷,刚刚还聒噪地欢呼尖叫,无论工作人员怎么劝都制止不了。这会儿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相互拉扯着身边人,示意对方朝台上角落的沙发看去。 肖扬还站在舞台边同《罗马在线》的冯导聊天,肖扬笑道:“当时梁丘云老师突然回国,我心想,节目组多给我们发了一个月的通告费啊!也不问我们要,那看来节目组还是不缺钱啊。” 他原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的,一下子耳边静下来了,把他的声音放大了数倍。肖扬后知后觉往周围看了看,才发现台下女观众一个个都不吱声了,表情或茫然或无助或惊讶的,朝台上望了过来。 肖扬转过身。汤贞老师已经戴好麦了,拿着手里的牌子在原地好好坐着,而周子轲不知什么时候在汤贞老师身边坐下了,节目还没开始他就累了,想休息了。 周子轲过去在镜头里总阴沉着张脸,不高兴,对谁都保持一段距离。他确实很少表现出他放松的,自在惬意的另一面。有几个工作人员走到沙发前去问子轲问题,作为现场所有艺人的队长,周子轲也不得不耐心听着。他看见汤贞在旁边一直摇那个土了吧唧的牌子,他伸手就把那牌子抢过去了。 拿到手里反复看了几眼,周子轲对眼前的工作人员说:“你们看着办,不用什么都过来问我。” 亚星娱乐各大粉丝讨论版的在线人数正不断飙升。 1 有多少人想亲眼见证周子轲人设坍塌的??罗马在线现场repo楼 2 太子粉不要心存幻想了,本亚星路人围观开团三年从没见过你家太子在任何场合对谁弯过腰,和谁坐在一起还主动闹着玩的。 3 周子轲汤贞闲聊16号楼:诸君,我喜欢梦幻到不真实的爱情。 4 脱粉是做不到的,我再也找不到子轲这样的偶像了,看了罗马在线repo更喜欢了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子轲大宝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陶锐站在舞台一侧,看到他三哥在舞台中央唱一首老电影的主题歌。同团三年,陶锐少有机会听到他亲口唱什么,因为三哥一向独来独往,去录音室也经常迟到,每次都碰不到一起。 陶锐望向了舞台另一侧,灯光波及到的那片区域,汤贞老师坐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队长瞧。 “锐锐,锐锐……”就在陶锐脚下的舞台边,有观众小声叫他。 陶锐低下头了,昏暗中,他辨认出对方是他很熟悉的一个女粉丝。 是他在国内第一家个人粉丝会的会长。 “你来了。”陶锐说。 这位胖胖的女会长踮起脚,专心把她手里包装好的礼物越过舞台递上来了,她的声音闷在口罩里,眼睛也被刘海盖住:“锐锐你的脚腕还疼吗?我给你买了一些药。” speak softly, love and hold me warm against your heart. 周子轲捏着麦克风,轻声唱道。 i feel your words, the tender trembling moments start. 陶锐低头对这名他其实一直没见过其真面目的女粉丝会长笑道:“谢谢。”他接过了礼物,然后规规矩矩站直了,继续专心听他三哥唱歌。 周子轲明明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唱歌却给人一种强烈的“纡尊降贵”感。 是他太拘谨了吗,还是太内向太严肃? 都不像是。 他也许只是不喜欢,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排斥。也就让歌迷和观众们觉得,如果一定要听子轲唱歌,就等同于强行违背他的个人意愿。 所以当周子轲为了今天这场所谓的队长挑战,真的愿意亲口开唱的时候,台下有四个小观众很明显地开始抹眼泪了,他们耸着肩膀,非常的委屈。 我们处在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 周子轲竖起麦克风来,靠在他自己嘴边。他唱歌不像表演,有点像讲故事,像自言自语。 享受着爱情,无人知晓。 观众席上仰起了一张张面孔,她们面目模糊,整齐划一地摇着手中的荧光棒或是手机,演播厅灯光暗下来,将她们化作了演出的一部分。 头顶巨大明亮的聚光灯把光都聚拢在周子轲身上,仿佛只有他能承受住这道光了。 周子轲不喜欢舞台,他在这里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暂时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不会被灼伤。 * 《罗马在线》第一天的录影下午就结束了,但奇奇几个人一直在台阶上坐到了傍晚。北京的天黑下来的时候,奇奇抱着她怀里根本没有机会见人的一团横幅往电视台外面那条街走。 “奇奇,奇奇!”芋子几个人在后面喊她。 奇奇脚步都没停,那几个人追上她了:“奇奇,我们一起回家啊!” “他们认识六年了……”奇奇坐在路边的树下,哪怕是为了给周子轲庆生顶着烈日全北京跑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奇奇也没这么狼狈过,她颤抖着肩膀抽泣,“他……他居然已经和汤贞认识六年了……” 芋子在旁边和面包树面面相觑,空气过于安静了,她两个人蹲在树丛边,也都感觉很委屈。 这一个月来,她们一直在催眠自己,她们爱了子轲很久很久,而汤贞和子轲只是不相关的前后辈关系,只是同事。 可在上午节目录制的时候,经历了前四轮的歌曲挑战、念白挑战、运动挑战、片场挑战……到第五轮了,好像叫“了解大挑战”什么的——芋子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过去从不参与问答环节的子轲居然真的就答对了汤贞的生日、家乡、血型、许多年前获奖的代表作,甚至洗发水广告歌的歌词,子轲都能准确记得一部分。 肖扬还问子轲,和汤贞老师最深的回忆是在什么地方。 子轲随口答:“巴黎”。 巴黎,巴黎……芋子到这会儿了,还能想起她当时几乎要心脏骤停的感觉。 然后肖扬纳闷问,巴黎?那是什么时候。 子轲答,五年前吧。 奇奇在芋子身边一句话也不讲,这噩梦般的经历让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了。面包树在旁边也垂头丧气刷着手机,她气愤道:“我的天,微博上的邪教粉都疯了吧。” 奇奇低着头一声不吭。芋子看了面包树一眼,问:“怎么了。” 面包树气得都快哭了:“她们非说咱们后援会用来做手机铃声的‘周太太’当年也是对汤贞说的——” 芋子愣了愣,她还没说什么,就见奇奇从她身边蹭地一下子站起来了。奇奇好像什么都不想再听到,快步横穿过车流就往马路对面的路口跑。 北京的天正逐渐黑下来。 嘉兰天地广场的喷泉池边,闫小光正吃钟圆圆给她买的当作工作酬劳的甜筒。她望着喷泉池上方的水雾,至今还处在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当中。 她现在还记得她站在第一排,就站在圆圆姐身边。她看着子轲给汤汤在衣领上别麦克风,看到子轲坐在汤汤身边,玩汤汤手里的牌子。子轲认真地唱一首歌,那歌词在闫小光听来意味深长,哪怕汤汤完全喜欢,摇着牌子通过了,kaiser 几个人一再要求,子轲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当这个十年老团的队长,又唱了第二首。他还唱了两句《如梦》,虽然汤汤张了张嘴,没能跟他一起唱出声儿来,但对闫小光来说,这已经是如梦一样的画面。 子轲念拗口的台词,证明他能做合格的主持人;子轲摘下手表,在60秒内快速而准确地投篮,因为 mattias 只有两名成员,汤汤生病了,子轲就要负担所有的游戏环节;子轲现场吃一盒看起来相当粗陋的剧组盒饭,谁都知道他嘴刁,从小娇生惯养,看到子轲口中鼓鼓囊囊的,如同被幼儿园老师逼着吃饭的孩子,子轲伸手问罗丞要水喝,连闫小光都觉得亚星娱乐和罗马在线节目组实在太残忍太残忍了,对子轲太不好。 子轲喝着水,漱了漱口,没事儿人一样回来录节目。钟圆圆抱着相机一直拍,闫小光听到身后有粉丝发出了哽咽,她的眼眶也红了,闫小光抓住了机会说:“子轲,你怎么对汤汤这么好?” 要知道,在闫小光她自己写的小说里,子轲都从来没有对汤汤这么好过。 子轲站在舞台边正听罗丞讲最后一轮的流程,闫小光说的话刚好被他听到了。 子轲低头瞧了她一眼,突然说:“好吗?” 与观众席里的忽然互动,让周围粉丝们也激动起来。很好啊,很好啊!粉丝们说,抓住这个难得的可以和子轲互动的机会:“子轲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别太累了!你要好好休息!” 子轲突然格外“宠粉”地点头了。 夜里八点,周家大宅。 吉叔戴着花镜,不停用右手食指拉着手机页面,皱着眉头往下一直看关于周子轲的新闻。子轲今天参与了《罗马在线》的录制,似乎发生了一些很不得了的事。 周子苑接听了一个电话,急忙过来说:“吉叔,子轲的广告要播了!” 她打开电视,捏着遥控器,嘴里念叨:“薛太太说首播八点来着……她说好几个台都有的……” 当那个曾经火遍整个亚洲的前奏从音响里传出来的时候,周子苑听到身后端水果的厨房帮工小妹妹认出来了这首歌:“《如梦》!” 亚星娱乐粉丝讨论版直到深夜仍不断刷新着话题列表。 1 太子爷太宠前辈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还能在电视上听到如梦,还以为这歌被封杀了! 2 子贞闲聊即将变真爱23号楼: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3 我手动扒了扒汤贞六年前的巴黎行程,难道我们子轲同时给方曦和梁丘云王宵行乔贺四位都戴了顶大绿帽…… 4 周子轲脱粉专楼:擦干眼泪,进来说说感想吧各位姐妹。 5 给小学生粉做个历史科普:汤贞不是萧皇后,是克里奥帕特拉。 6 脱粉的你们瞎吗??马团后援会放的子轲哥哥现场套图也太帅了吧!!就不能不做女友粉老老实实做个颜粉人设粉吗?还真以为自己能嫁进嘉兰塔吗?? 7 再也不粉有钱偶像了,粉丝的努力纯粹打水漂,公司也根本管不了他。 8 马团真的有毒,连周子轲这种天选之子都不能幸免。希望我所有偶像不分男女都离汤贞远一点!! 9 刚刚分享小光文包的楼被删了,我求到即删楼,跪求管理员放过我! …… 温心夜里在亚星公司大楼加班,对《罗马在线》第一期录制后接连不断找上门来的多家媒体不断辟谣和澄清。因为子轲的任性,随口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在现场观众中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弹。节目还没播出呢,一些内容就被添油加醋在社交媒体上不断放大,被越传越广了。 就像一把火,一下子把前段时间所有八卦媒体的揣测烧得更炽热。 周子轲继上次留在汤贞家吃了晚餐之后,今天又留下吃到了夜宵。祁禄在看电视上的冲浪节目,看得目不转睛的。周子轲进浴室冲澡,汤贞亲自跑去衣柜里找来找去,他记性不好,又容易着急,周子轲都洗完披着个浴袍出来了,汤贞还没找到要给他穿的睡衣。 周子轲甩了甩头,他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把穿着睡衣已经睡过了一觉的汤贞拢在怀里抱着。 “我回去睡吧,”周子轲用他的下巴蹭了蹭汤贞的脸,他知道他留下也就是睡睡客房,“明天录最后两场《罗马在线》,我要早点去,不能来接你,让祁禄送你去吧。” 汤贞抬头听着,他抬起了两条胳膊来,抱住了周子轲的脖子。 周子轲轻拍了拍他的背,汤贞穿的真丝睡衣的手感,总能让周子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今天听她们说,觉得我对你挺好的。”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放开了他的脖子。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周子轲低头看他。 汤贞点头了。 周子轲好像笑了。 他穿浴袍的时候露出一条领口来,显得脖子线条更长,喉结的轮廓也更明显。 周子轲轻声说:“那就好。”他把汤贞又抱进自己怀里,埋头进去亲了一下汤贞的头发。 汤贞起初还睁着眼睛,小周这么抱着他,抱得他眼皮不断垂下去,小周拍他的背,让他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早晨七点钟,周子轲站在《罗马在线》演播厅里,翻手中这演播厅的资料,冯导几个人也早就来了,跟在他身边。 周子轲抬眼望向眼前的观众席,他想起昨天汤贞坐在这里,对着台下笑。 汤贞喜欢这个地方。 “子轲。”冯导在旁边微微低下头,舔了舔嘴唇,还是开口了。 周子轲没理会他。 冯导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你想在这里,给汤贞老师在演唱会前办一个小型的歌友会。我觉得汤贞老师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压力也小很多,他一直非常喜欢《罗马在线》,在这里也很轻松,他和我们团队都在一起合作很多年了,《罗马在线》是我们一起共同参与了十年的心血节目,是我们一生的事业——” 周子轲听到这里,“嗯”了一声。 冯导瞧着周子轲一直看资料,也不太关心他们的样子,忙说:“子轲啊,我相信,《罗马在线》改版以后,一定也有需要我们给你们帮——” 周子轲这时抬起眼来,他的眼神太冷,吓得冯导话一缩。 冯导舔了舔嘴唇,他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他身边团队里的摄影师冲他摇头,用口型道:“算了,算了!” 灯光师说:“走吧!” 冯导慢慢直起腰来,看到周子轲一直站在舞台中央,低头翻手里那份资料,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子轲,”冯导出声道,“那我们先出去了,一会儿录制之前再见吧。” 周子轲头也没抬,又“嗯”了一声,这就很有礼貌了。 冯导几人走了。周子轲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他朝下望,估算着观众席重新装修能增加大约多少的歌迷,他不知道歌迷一旦多上了几百,是会给汤贞带来更多的快乐,还是过多压力。 也许他现在想这些还太遥远了,汤贞听见音乐,至今都没有多大反应。 周子轲闭了闭眼,手里拿着资料,又甩了甩头,他昨天没睡好,今天又起得早,一直犯困。 一阵微风从他后脑勺过去了,一瞬间,周子轲突然感觉后脖子附近有凉气擦过。 紧接着他耳后轰隆一声,脚下地板震颤起来。 周子轲站在原地,感觉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推开演播厅的门,大约是电视台的人:“什么动静,怎么了子轲??” 周子轲回头一瞧,一台聚光灯不知怎么的,连灯带金属灯架全部砸进了周子轲身后的地板里。 周子轲又抬起头,上空一盏盏熄灭了的灯管,还伪装得好好的,悬挂在灯架上。 子弹射出的瞬间,枪口再怎么完美隐藏在树丛中,也会因为后坐力而暴露了枪管的位置。 梁丘云再一次猎鹿失败了。他捏了捏自己鼻梁,在手上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烟气味。他和几位美国的合作伙伴一同从好不容易占据的有利地形里走出来。墨西哥边境,他们的电影团队还在忙碌,梁丘云心血来潮,租枪打猎散心。 “云老板以后要在美国待下去,不习惯用枪可不行啊。”随行的翻译踩着地上的碎石子,说。 梁丘云笑得温厚,低头走路,也不讲话。 “不要怕失败,”美国同僚说,他们一同站在山道上,瞧墨西哥逐渐落下的夜幕,“这里的鹿多得很,杀死了第一只,还有第二只,今天杀不死,还有明天。没什么可着急的。” 作者有话要说: speak softly, love and hold me warm against your heart 娓娓情声爱语,拥我入怀,于你温馨的心上。 i feel your words, the tender trembling moments start 感触你的心语,柔情的颤抖,阵阵涌起。 we’re in a world, our very own 我们处在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 sharing a love that only few ha ve ever known 享受着爱,无人知晓。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 太阳烘暖红彤彤天, 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 夜晚我们融合为一,天鹅绒中深深沉湎。 speak softly, love so no one hears us but the sky 娓娓情声爱语,爱意浓浓,无人耳闻,唯苍天聆听。 the vows of love we make will live until we die 相敬相爱的誓言,爱到生命的极限。 my life is yours and all becau-au-se 你中有我,一切因为, you came into my world with love so softly love 你怀着缠绵的爱踏入了我的世界。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 太阳烘暖红彤彤天, 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 夜晚我们融合为一,天鹅绒中深深沉湎。 speak softly, love so no one hears us but the sky娓娓情声爱语,爱意浓浓,无人耳闻,唯苍天聆听。 the vows of love we make will live until we die 相敬相爱的誓言,爱到生命的极限。 my life is yours and all becau-au-se 你中有我,一切因为, you came into my world with love so softly love 你怀着缠绵的爱踏入了我的世界。 (翻译来自百度百科) 第132章 芭蕉 14 周子轲回忆起曹年说过的一句话:“他觉得他的爱是种不祥的东西。” 《罗马在线》的录制已经快开始了,观众入场,电视台的一切工作看似也都在正常进行。周子轲在安保团队的陪伴下进了监控室,从演播厅上层廊道到设备层所有的监控画面都消失了。周子轲没说什么话,电视台那边倒更慌了。 现在开始筛查今早七点大楼内部的人员,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出结果。朱塞打电话来,要求暂停今天《罗马在线》的录制,联系警方过来调查,被周子轲一口回绝了。 郭小莉来到《罗马在线》后台,看到不停有检修工人往演播厅里进,连后台都有保安守在门口。她找路过的人问了句:“怎么了?” 那是名电视台的员工,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事要保密,只说:“临时检修!排查一下安全隐患!不会耽误咱们节目正常录制的哈!” mattias 休息室里,只有汤贞、温心、祁禄三个人在,不见周子轲的踪影。 温心手头还有工作,她怕吵到了汤贞老师,就自己坐到角落去回复邮件和电话。 汤贞坐在沙发上,低头喝着牛奶,他头上戴了个耳机,八成听的又是周子轲要他每天听的什么“柔和舒缓的音乐”。 汤贞听得很专心,眼神放空了,根本没留意到郭小莉进来。 郭小莉站在门边,越过了汤贞,用口型问祁禄:子轲呢。 祁禄从汤贞身边站起来了,关上休息室的门。祁禄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条短信给郭小莉看。 恰好是周子轲一小时前发给他的。 “电视台出了点事,”周子轲似乎对祁禄格外信赖,“你照顾好你老师,什么都别让他知道别让他听到,正常录完就带他回家,我晚上过去。” 郭小莉意外极了,她看了看这短信,又瞧祁禄的脸。 陶锐站在演播厅四楼上打电话,他时不时回头,瞧身后来来往往上楼下楼打开每扇房门搜查的安保人员。 “电视台不知出什么事了,”陶锐对电话中讲,“对不起,我这里太吵,是不是讲话都听不清楚。” 电话那端,凌晨两点的伦敦同样也是吵吵闹闹的。“我们这边有人在搞演出派对,”女孩儿在那边苦笑道,声音像闷在被子里,“也特别的吵——” 突然间“砰”的一声,是门被强行打开了的声音。 “谁在那里??”电视台的人员从五楼走廊上喊道。 陶锐左耳隐约听见了这个动静,他抬起头,但下个瞬间,他右耳贴着手机,经过了不到一秒钟的延迟,他又听到了一次。 * 郭小莉找到电视台方面的负责人,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今早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子轲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这群人的嘴巴闭得这么紧。“我们一定会保证节目录制顺利安全,郭姐,您尽管放心吧,好吗?” 几个电视台的老熟人在《罗马在线》演播厅门口端着茶杯正聊天,见郭小莉回来,都起身对她庆祝。 “我可是听说,你们家子轲今儿早上六点多就来我们这儿了。”其中一人道。 郭小莉笑了笑。 十年前,她还是亚星公司来到这里最年轻的经纪人,见到了他们几位,总要点头哈腰的。 十年过去了,郭小莉还在亚星娱乐,亚星娱乐居然还活着,这些老熟人也在电视台系统里一年一年的,迎着新人,送着旧人。 郭小莉带着手底下的艺人走到现在,还没被他们送走呢。 “太会调教人啦,”一位如今做了编导的人笑道,“我记得以前周子轲一点工作都不做的,现在态度这么积极,来得比我们这打卡上班的都早。” “我们办公室的甭管男女的,全跑地库看他那车去了!” “郭姐,”还有人说,“带了这么多届孩子了,最难带的也带大了!一辈子不愁喽。” 郭小莉听了这些话,又笑了笑,只是这笑里并没有多少由衷高兴的成分。她站在演播厅门口,余光注意到身后,子轲突然从楼上下来了,子轲身后跟了不少人,郭小莉望着他,周子轲抬起眼,也瞧见她了。 周子轲和身旁那群人说了几句,那群人就如同水蒸气遇到了太阳,汇入电视台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中,消散了。郭小莉最近越发有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男孩子并不是因为阿贞的病,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突然长大的。 也许他在很早以前就成熟起来了。 只是他拒绝表现出来。他不希望别人——譬如郭小莉,譬如他自己的父亲,对他怀有任何好的想法或期待。 汤贞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完了,他手握住了杯子,有点哆嗦。 周子轲在他身边坐了有一阵儿了,一只手不自觉放在了汤贞老师大腿上,另一只手翻台本。 以汤贞眼下的状态,就算《罗马在线》改版了,今后节目里有台词的部分估计也要周子轲全部负责才行。 周子轲把汤贞手中的空牛奶杯子拿过来了,搁到一边。汤贞转头看他,汤贞的眼神很懵懂,像小鹿迷路跑出了丛林,遇到了第一个人类。 周子轲在汤贞脸上亲了一口。“喝了多少奶啊,”周子轲低眼看他,小声道,攥了攥汤贞的手,“一股奶味。” 除了陶锐在节目录制中时不时走神,说错台词以外,这天《罗马在线》的拍摄十分顺利。回程路上,汤贞坐在保姆车里睡觉,现在的他不需要裹着毯子睡了,郭小莉摸他的手,也不像以前总是冰冷。 温心在旁边翻阅萨芙珠宝广告出来后的第一轮媒体评价,她眉头蹙着,不太高兴。 郭小莉从她手里接过去,看了一眼。 媒体人说,周子轲确实光芒耀眼,无法忽视,可汤贞已经不是一颗钻石了。你还能看到他身上残存的光芒,但就像天上无数颗星星一样,当我们在地球上接收到的时候,那些光芒已经走过了数万年,星星本身已经死去了。 “死去的恒星会令他周围的一切塌陷,成为黑洞,将所有接近的光芒彻底吞噬。” 郭小莉不屑一顾,把手里的平板电脑还给温心。从电视台回家的这条路上,无论公交车站或是大型商场的广告位,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阿贞和子轲的广告画。 迎着当空的日头,郭小莉望向车窗外,她隐隐约约能在北京的天际线上,看到嘉兰双塔那高耸的轮廓。 周子轲在电视台待了一下午,这其间一直有嘉兰系车牌的车辆进出电视台大门。虽然不少本地记者都嗅到了那丝不寻常,但消息封锁太彻底了,什么都扒不到。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周子轲的车才缓缓开出了电视台大门,往汤贞家的方向飞速驶去。 温心又去公司加班了。祁禄听见周子轲打开家门,急忙过来,他告诉他汤贞正在主卧睡觉。 “吉叔送来的晚饭都在厨房放好了,”祁禄在手机上写,拿给周子轲看,“齐星要找我出门吃烧烤。” 周子轲在玄关才刚换了鞋,低头瞧见祁禄手机上写的字,他愣了愣,祁禄已经火速穿好鞋了,还从衣帽架上伸手拿下一顶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来的绣了中国龙的帽子,扣在头上就出门了。 * 饭菜在厨房放着,越来越凉了。周子轲浇完了书房里的植物,推开卧室门朝里面看了一眼,又轻轻关上。他在客厅地毯上坐下,手里拿着支从书房摸出来的钢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罗马在线》旧版最后一期在今天彻底录制完成了。到了结尾,周子轲经历了十项大考验,终于在全场观众和 kaiser 队友们的见证下成为了被所有人认可的“mattias 队长”。大前辈汤贞从节目组手中接过了一顶闪闪发光的道具小王冠——看上去比过去所有道具加起来都要贵重,汤贞在所有人眼前把这个小王冠戴到了周子轲头发上。 仿佛加冕。 周子轲这会儿把手伸进裤兜里,还能从车钥匙旁边摸到被摔成了两半的小王冠——因为他个头高,头发又不长,汤贞没给他戴稳,节目录完一转身就不小心滑落下去了,摔成两半。 周子轲握着他手里的笔,继续在纸上涂画,画一个小王冠的形状,又画那个摇来摇去的牌子。如今他是制作人了,时隔一年,周子轲又做了《罗马在线》的制作人……笔尖在纸上划线,又一串一串地画圈,线条拉出去了,周子轲随手画了个有手有脚的小人站在纸页上。 单细胞小精灵 matty,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很懵懂。周子轲笔尖顿了顿,凭着记忆在小精灵身边画了一架超大无比的宇宙巨型飞船。 飞船下面还挂载了十二枚“宇宙飞弹”——当然,这属于周子轲自行发挥的部分。 儿童绘本上的小精灵 matty 喜爱四处游历,喜欢结交朋友。在去到了小人国星球、毛线团星球、长胡子星球、红珊瑚星球等各式各样的星球后,matty 成长了,不仅拥有了自己完整的身体,还获得了许许多多的友情。 周子轲想了想,他抬起眼,正在琢磨要带汤贞去哪里玩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汤贞穿着睡衣睡裤,就站在走廊一角看他。 周子轲眨了眨眼睛,把笔一放,站起来了。 汤贞嘴里没有奶味儿了。他下午回家以后按照曹大夫给周子轲的那张表格泡了热水澡,头发闻起来有洗发水的熟悉香气。汤贞在餐桌边坐下了,喝周子轲倒给他的果蔬汁,汤贞两只手放在餐桌上握住杯子,眼睛睁着一会儿在餐布上看看,一会儿又望餐桌边的窗外。 八月,北京的夜空,除了与霓虹交相辉映的星星以外,隐约也能看到月亮。汤贞在窗子里仰起脸来,与那轮月遥遥相望。 周子轲在厨房想了想应该怎么办,他挨盒打开吉叔装好的菜,他做这些事不太熟练,拆开看了,再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祁禄还留了米饭在电饭煲里,一直保温着。周子轲暂时没管它,他拉开了柜子,翻他上次从楼上找到的还没开封的咖啡豆。 饭菜全部热好了,周子轲还要再不厌其烦地,一手端着一盘,从厨房里出来,摆放到汤贞面前的餐桌上。汤贞坐在椅子里,看着小周朝他过来了,小周又走了,汤贞放下手里的杯子想站起来,又被小周按回去了。 周子轲终于把所有饭菜都端出来了,他觉得应该和吉叔说一声,汤贞吃不了几口饭,不用做这么多,光端菜就端得人没胃口了。周子轲等到咖啡煮好,端着出去了。 汤贞坐在餐桌上,这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是小周亲手一道一道热好的,又亲手一道一道端上来。餐桌上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和小周。周围的灯大多被小周关掉了,只有餐桌上空亮。小周拿起筷子,示意汤贞也拿勺子吃饭。汤贞注意到小周吃饭时手边还放着杯咖啡。 汤贞鼻子突然动了动,好像能闻到咖啡的香味似的。 周子轲坐他对面,拿着筷子还没吃菜,就发现汤贞老盯着他的咖啡不停地看。 “我一会儿要加班我才喝,”周子轲告诉他,对上汤贞看他的眼睛,“喝你的果汁吧啊。” 第133章 芭蕉 15 周子轲有时会回想起很久以前,他十八岁,一个人孤孤零零坐在酒店房间里,等那个他想见到的人。 每次他都要等上很久。“小周,我带了宵夜来。”那个人一见他就这样说,笑着,仿佛无论等待多久,哪怕横穿整个巴黎,只要他们能见面就是最开心的了。 周子轲坐在汤贞身边,右手拿了汤贞的勺子舀一勺虾仁滑蛋,放在汤贞的米饭碗上。 汤贞自己把虾仁滑蛋放进嘴里,他脸颊明显地鼓了一会儿,想尝味道,却仍旧尝不出来。汤贞抬起头看身边的小周,小周也不用筷子了,改和他一样用勺子吃菜,仿佛这也不是什么病人的特权。 汤贞举起自己的勺子来,颤颤举到小周跟前。 小周吃了一口他勺子里的豌豆菠萝,轻轻“嗯”了一声。 汤贞看到小周端起咖啡来喝。他放下勺子,也捧起杯子喝果蔬汁。 吃过了饭,小周搂过汤贞来放在腿上掂了掂。按说饭吃完,怎么都应该重一点,汤贞坐在他怀里,似乎也没有。 “什么时候才能长胖啊。”周子轲低头说,手在汤贞脸蛋上半摸半捏的拉了一下。 把剩菜剩饭都放进厨房,倒的倒,装进洗碗机的装进洗碗机。周子轲觉得自己实在优秀,他二十三岁,虽然没太有标准,但周子轲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做到了同龄男性的极致。他把厨房门关上,再看又不知道汤贞去哪儿了。 汤贞从卧室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套叠好了的男士睡衣。汤贞转头看到小周从厨房里出来,忙过去。 周子轲把睡衣接过来拿到手里,低头一闻,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汤贞家衣物洗涤剂的气味。他想起今天来的时候在祁禄头上看到的那顶帽子。 要把很久以前的东西找回来,无论是谁都要费上一番功夫。 四面窗户都开着,周子轲想起他不能自己进去冲澡,把汤贞单独留在这个大屋子里。他也不能把所有的门窗都关掉,上锁——他知道那是汤贞最不喜欢的事情。 “我去洗个澡,”周子轲低下头,眼睛与汤贞距离非常近,周子轲对他说,“你帮我把换下来的衣服叠起来,好好叠,放进盒子里,等我送去干洗。” 汤贞抬起头。突然接到这个任务,他点头了。 于是周子轲就进浴室去冲澡了,门留了缝,确保他能时刻听到外面的动静。从今天一大早在电视台演播厅遇到那台突如其来的灯,到一整个白天都在应付朱塞和办公室那群人的“关怀询问”,还有对电视台无果的盘查——过去无论周子轲对这个家庭的一切有多么厌烦,现在他都不得不开始面对,并尝试着对话。 周子轲穿着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间出来,看到汤贞还坐在浴室门口的沙发凳上,正埋头在膝盖上叠他的裤子。 有条皱褶,汤贞怎么都叠不平,他用两只手心在上面抚。 摔成两半的小王冠被放在了一旁,还有车钥匙和一个打火机。 汤贞现在还对这个小王冠感到陌生。周子轲换了睡衣,在书桌旁坐下,他从抽屉里翻找出以前汤贞用来修补手工吉他的胶水,拧开瞧了一眼。汤贞坐在一边,看着小周打开台灯——近一年,这灯几乎都没被人打开过。小周突然转头说:“帮我找个牙签。” 汤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是对他说的,他站起来去帮小周的忙。 他其实动作有点慢,回忆牙签可能放在哪里就要一段时间,然后是找。平时这样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温心她们藏起来,根本不会被汤贞随随便便碰到。 等汤贞左手攥着牙签盒,右手心在小周面前摊开,里面横躺着十几根牙签的时候,周子轲可能已经在书桌边等了十多分钟了。周子轲低头看了看汤贞的手心,又抬头瞧汤贞的脸。“谢谢。”周子轲说,好像在笑。 汤贞在小周腿上坐下了,他目不转睛,借着台灯照过来的光,看小周用牙签仔细挑了点胶水,只很少的一点点,在他眼前慢慢抹在了小王冠的断面上。小周的手不像汤贞的总是那么不安稳,小周做任何事情都那么轻松,小王冠粘起来了甚至看不到胶水的痕迹。 汤贞把这顶小王冠拿在手里。 直到现在,汤贞也没有他已经录制了两天节目的实感——他好像根本没有忍耐、忍受什么,就把工作完成了。 汤贞抱住了小周的脖子,他感觉小周的手搂住了他的背,那手是永远安稳的。 汤贞闭上眼睛,他好像想不起任何头痛欲裂的事。什么悲伤也没有,痛苦也没有。好像只要在小周身边,再难捱的一切都会变轻松。连汤贞也可以帮小周做一点事,哪怕这些事是这么的微不足道,好像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周子轲垂下脖子,手还扶在汤贞腰上支撑着他。他看到汤贞抬起湿润了的眼睛,把手里的小王冠夹到周子轲短的头发上。这一次稳稳戴住了。周子轲在汤贞脸上亲昵,又吻他的嘴,汤贞把嘴唇微微张开,和小周亲吻。汤贞的手心软的,被小周捏在手里攥。 汤贞从小周腿上站起来了,主动说:“我帮你端咖啡过来。” “什么咖啡?”周子轲说。 汤贞愣了愣,笑了:“我陪你加班……” 周子轲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汤贞脚步轻快,走出书房去。 周子轲正想,他今天真的要加班吗,门外突然传来东西被摔碎了的声音,像是陶瓷。 周子轲立刻站起来。 汤贞站在一地碎瓷片中间,完全懵了,黑咖啡也洒了,溅得他脚边到处都是。汤贞呆愣愣站在原地。周子轲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刚才那个好不容易会笑会说话了的汤贞又不见踪影。 汤贞抬起头,看着周子轲的眼神很胆怯,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汤贞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弯下腰,用手心去擦地上的咖啡。 刚刚才柔软了一些的脊背,又变得僵硬了。汤贞被抱到沙发上,家居鞋也脱了,周子轲蹲在他面前低头检查他的鞋底,又着急看他的脚丫,汤贞的手心被纸巾擦干净了,除了硌进去的几点碎粒以外,没有被瓷片划伤。 周子轲眼睛都有点发红了,他抬眼看汤贞,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咖啡在地上干涸成一条一条淤泥的形状,没有人去擦。周子轲坐进沙发里,把汤贞紧紧搂在怀里抱着。 汤贞两只脚光着,脚趾缩起来,缩在沙发里。 没有人说话,汤贞的头也被小周的手紧紧按到他胸前,汤贞时不时喘息的声音闷在了小周的睡衣里。 周子轲搂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阿贞?” 汤贞没出声音。 周子轲揉了揉汤贞的手:“去睡觉吧,不用陪我加班了,我陪你睡会儿觉去,走。” 汤贞这一整天都沉浸在轻松、自在的满足当中,是小周带给他的自在和满足,可到了晚上,他又做错事情了。他毁掉了一切,会让所有的事情变坏。汤贞躺进被窝里,感觉床头灯关掉了,而有人来到了他身边,从天而降似的,还伸过手臂来,让汤贞的头靠在上面。 汤贞在黑暗中,在那个人熟悉的气味和体温中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用那只手搂汤贞的背,让汤贞趴在他身上。 “以后,”他还在被窝里握住了汤贞的手,捏汤贞的软手心,“别用你的手碰脏东西。” * 周子轲半夜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他先是睁了会儿眼睛,想等那震动声消失,可震完了一阵,又是一阵。周子轲现在睡眠越来越浅,他从汤贞身边小心翼翼下了床,在卧室里来回翻找,终于从沙发上搭的那几件t恤下面找到了汤贞那个老式古董手机。 来电号码显示未知,周子轲本想伸手按掉,回头看到汤贞还在睡。周子轲走到卧室外面,轻轻关了门。 墙上的钟指向了凌晨四点。黑夜中,只有玻璃上轻轻敲打着,隐约是雨声。 周子轲走向了阳台,把汤贞的手机接起来了:“喂?” 对面不知是谁,坚持打了这么久电话,这下终于接通了,听见周子轲的声音,也不出声。 “你不知道汤贞现在生病了,需要休息吗,”周子轲语气不善,“我现在告诉你了,以后别再打了。” 虽然猜不到对面是谁,周子轲只想起以前郭小莉之类让汤贞大半夜还出去工作加班的人。他把手机按掉,随手扔到了沙发上。周子轲推开了阳台的门,一走出去,就感觉有雨从窗外擦过他的面颊飘进来。 周子轲把窗户全部关上了。 很小的时候,周子轲记得每当有夜雨,吉叔和苗婶都会来帮他关窗户。老人家说:“继续睡吧,子轲。”他就会揉揉眼睛,然后翻一个身。他知道无论窗外电闪雷鸣,他都有大人们保护。 全世界都睡了,只有汤贞家的窗户亮着灯。 周子轲把地上的咖啡杯碎片打扫起来,装进垃圾袋,袋口紧紧封死。刚刚还睡眼惺忪的,他现在又毫无困意了,周子轲倚在沙发上,拿起他那张乱涂乱画过的纸在眼前看。 他就这么坐着,感觉外面的雨逐渐小了,安静了一会儿,又重新下大。天边微微亮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抬起他那双没怎么休息好的眼睛,望窗外阳台空荡荡的栏杆。 汤贞穿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趴在阳台栏杆上回头对周子轲笑。即使是大冬天,汤贞也喜欢在外面呆着。汤贞打开了窗户,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天上落的雪,汤贞的手冻得发僵了,好不容易团一个汤圆大小的雪球,又不舍得砸到周子轲身上了,在自己手心里呵护着。 那时他们对外只是前后辈之间的关系,有一段地下情。好不容易遇到北京下第一场雪,周子轲也只能在汤贞家的阳台上陪他玩这样一场比谁的手更凉的雪仗。 周子轲回想起他那个时候,虽然也有烦恼,但似乎快乐总是更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汤贞总是笑,好像汤贞就不会做出些别的表情了,也根本不会有烦恼。为什么汤贞一见到周子轲就想要笑呢? 周子轲那时甚至一次次地欺负他,一有不开心的事就刻意冷落他,可当再见到的时候,汤贞依旧会露出一点笑容来,哄他似的,叫他“小周”两个字。 两个人恋爱,怎么会有一方只体会到快乐,而感受不到痛苦呢。周子轲想过很多次,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汤贞的眼泪,像他曾因为这段关系而无数次伤心难过一样,让汤贞也深切地明白他的感受。 他也曾经见过两次吧,就在这个家里。一次是他在他刚刚睡过的那张床上,把汤贞欺负得浑身哆嗦,直掉眼泪。往更多年前追溯,也是在他们分开以前,汤贞把周子轲推进了一个大衣柜里,他们一起藏在里面。 汤贞捂着他的耳朵,把周子轲的头抱进了怀里。哪怕汤贞一点声音也不出,周子轲也在他嘴上尝到了湿的咸味。 为什么两次分手,看上去都是周子轲被甩掉了,又都以汤贞的眼泪作为结束。 汤贞捂着他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任何事。汤贞把他拼命藏起来,好像不希望被任何一双眼睛看到他的存在。 周子轲这会儿抬起眼,瞧着雨中亮起来的天空。原来阴云密布,天也可以亮的。 汤贞还在睡,他睡前明明连药都没吃,却在周子轲睡过了的被窝里安心地趴着。周子轲把卧室门再一次关上,他进了厨房,找到墙上挂的牛奶锅,然后从冰箱里拿牛奶出来。 一边拧开炉灶,开始煮牛奶,周子轲一边拨通了曹老头的电话。 按日程来算,汤贞今天应当再去复诊了。可外面下着雨,这样阴郁的天气不太适合出门。 曹年问汤贞近来的情况,周子轲极有耐心地一件件回想:汤贞已经可以走两公里的路了,身体好了一些,偶尔会笑了,完成了几份工作,做的都不错。“他昨天把一个杯子打碎了。”周子轲随口提到这件事。 曹年问:“你冲他发火了吗?” 周子轲一愣,说:“没有。” 曹年“哦”了一声。 曹年再度提醒周子轲,不要对汤贞的病情怀抱过高的期望。 周子轲问:“什么叫过高的期望。” 曹年说:“有的患者确实可以恢复到像患病前一样的状态,他们病得不重,用药也及时。但是,像汤贞这种情况……”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可以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十年二十年,”曹医生说,“只要一直保持稳定不复发,这就是很理想的效果了。” 牛奶溢出了锅子,周子轲关了火,把牛奶倒出来。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去叫汤贞起床了,不能这么睡。 手机又响,周子轲瞧了一眼,接起来。 “喂?”他没好气道。 是郭小莉,上来就问:“你昨天在阿贞家里过的夜?” 周子轲一听郭小莉这问题,颇感意外。 他不觉得祁禄会把他和汤贞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郭小莉。周子轲走到厨房窗边,往楼下看。公寓外面虽然下着大雨,楼下却有大片的媒体打着伞穿着雨衣蹲守。郭小莉说,网络上已经闹翻天了,从昨天半夜就开始直播,说周子轲傍晚开车到了汤贞家,再也没出来,在汤贞家里明晃晃地过了一夜—— 周子轲忽然感觉特无辜。“我昨天半夜还在加班,”他告诉郭小莉,“他生病了,在睡觉呢。” 郭小莉着急道:“你最好知道阿贞生病呢,你可不能随便做些别的事——” 周子轲听着这话,突然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无论他做什么,他在这些人心里永远不是个东西,永远那么坏。 “我真想做,你拦得住。”周子轲说。 第134章 芭蕉 16 雨幕中,嘉兰天地广场绽开的伞越来越多了。 游客们抬起头,隔着伞沿下的雨丝,朝头顶上空望。 周子轲那张灰色调的腕表广告牌正在嘉兰员工们的操作下逐层降落。 mattias 经纪人温心坐在出租车里,一边咬手里的三明治一边翻阅她手里的八卦周刊。五年前,温心仔细回忆,五年前…… 五年前,汤贞老师突然失踪了,在北京街头被人发现。 可如今八卦周刊上都写子轲当年在法国花了3.5亿给汤贞老师买了艘超级游艇,两个人其实在那里度假。 “这位知情人称,周子轲当年豪掷三千五百万英镑在戛纳买游艇,确实闹得沸沸扬扬,那会儿全法华人圈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吧,有很多传言,说汤贞因为方曦和的案子从国内逃出来了,躲到法国来了。全都是听说,也没人拍到他的照片,也没想到他会和周子轲有什么关系。” “现在想想,指不定人就在那三亿多的游艇上休假呢。当年汤贞身价多高的大明星啊?后来那么惨,估计都是演的吧?” 出租车到了嘉兰天地外那条大道上,在步行街口靠边停车。温心付了帐下车,她没打伞,站在路边,感觉雨不停落在她的肩膀。 她远远看到汤贞老师出现在人群中的面孔——当雨落下,那好像是泪水一样。 子轲也在那张广告牌里现身了,他和汤贞老师走在一起。不同于汤贞望向了镜头,子轲侧着身,低着头,他们身边人潮汹涌,仿佛摄影师不是要刻意拍摄他们,只是在亿万人中捕捉到了他们两个人,捕捉到了汤贞回过头的那个眼神。 “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钻石。” 这是广告牌下方的一行小字。 人越来越多了,明明是雨天,也不断有车从温心背后开过来。温心站在原地,左手捏着的三明治包装早就被雨淋透了。身边几乎每个人都举高了手机,对着嘉兰东塔高耸入云的塔身不断按下快门。他们口中议论纷纷。温心突然仰起头来,她眼里热乎乎的,她睁大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积郁的云层。汤贞穿着睡衣,裹了外套,站在窗边,呆呆望外面的雨幕。 他好像很害怕大雨,可好几次又忍不住盯着外面的雨瞧。 祁禄和齐星两个人从二楼把一台老式跑步机搬下来了。这还是汤贞刚买下这套公寓时购置的电器,快十年了,都没怎么用过。汤贞跟着小周进了卧室里,看着小周从沙发上随手拿了件t恤,又找了条运动裤给他。汤贞抬头看小周的脸,小周很坚决,汤贞慢吞吞的,把睡衣外面的外套脱了。 在家里也要穿运动鞋。汤贞跟着小周出来,发现祁禄已经在调试好了的跑步机上跑了好一会儿了。祁禄回头瞧见汤贞,他跳下来,把速度放慢,跑道坡度放平。 汤贞走上去了。他双手扶住了把手,低头踩在了履带上。履带刚开始向后滑行,汤贞险些摔倒了,但他下一秒就保持住了平衡。 周子轲向后退了一步,看汤贞在跑步机上走。汤贞不喜欢锻炼,虽然他并不会讲,周子轲看得出来。 祁禄把汤贞的牛奶杯洗好了,放进橱柜里。齐星拿了车钥匙到楼下保姆车里去取几瓶运动饮料,上到一楼电梯,恰好遇到温心从外面赶过来。 “心姐?”齐星吓了一大跳。 温心不知怎么的,淋得浑身是雨。温心一看齐星正好上楼,她拉开自己包上的拉链,把里面没有淋湿的一叠文件拿出来,让齐星帮她交给子轲。 齐星说:“你不到楼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啊?” 温心出了电梯,着急道:“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帮忙好好照顾汤贞老师!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快到中午了,周子轲还留在汤贞家里,他坐在沙发上看温心拿来的那份 swan 男士护肤品广告企划。外面大雨倾盆,汤贞锻炼结束,洗完了澡,他湿着头发走出来,祁禄拿着吹风机追在后面给他吹头发。 汤贞好像时时刻刻想待在周子轲身边。周子轲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从祁禄手里接过吹风机来,汤贞坐在他身边,热风一开,汤贞低着头下意识就闭上眼睛。 手机一直响,周子轲还在伸手摸汤贞的头发,没听见。 十几分钟后,有人按门铃。 祁禄打开门,听到门外轻声问:“请问子轲在吗?” 祁禄在玄关足足站了半分钟,才慌慌忙忙进来了。 本该是吉叔派司机来送中午饭,却突然有位漂亮大姐姐出现在门口。周子轲把吹风机扔到一边,刚伸手揉了揉汤贞半干的头发,听见祁禄的啊啊声,周子轲回头瞧了一眼。 吉叔在电话留言中说:“子轲啊,子苑听说你今天在阿贞家里办公,她特地亲手做了一些菜,想给你们送过去——” 周子苑亲手提着食盒,十分拘谨地站在玄关口。周子轲穿着睡衣拖鞋,一个大高个子站在台阶上看她。 周子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男孩儿是她弟弟,而他们正在人家汤贞的家里。 子轲——从十五岁那年他离家之后,周子苑就再也没见过子轲穿睡衣这幅模样了。 “你怎么来了。” 周子轲轻声说,说完了还抿了抿嘴,很不自在的样子。除了在那个家里,周子轲几乎与周子苑见不到面。他本想回头叫祁禄,让祁禄来帮他点忙,但看见眼前这个女孩儿这么精心打扮过来,时时刻刻都不松懈的样子——这幅做派实在太像他们的母亲了,周子轲知道这很不容易。 她的裤脚鞋面又都沾湿了,这么仔细,为什么大雨天出门。 周子轲走下了台阶,他弯下腰亲手拉开鞋柜,从里面拿了双女士拖鞋,放在周子苑脚边。 周子苑愣了一两秒。 周子轲站直了腰,看她。 周子苑手忙脚乱脱掉脚上的高跟鞋,这么一慌,又一点也不像周穆蕙兰了。 周子轲像个主人,带她进家来。“我没听见吉叔的电话,”他说,让齐星把周子苑手里的食盒接过去,“你不用亲自过来送。” 周子苑穿着温心的拖鞋跟在后面进来。她看到了那台跑步机,然后看到了餐桌,继而是地毯、窗帘……她感觉汤贞家里的装潢让她想起了朱叔叔在米兰的旧公寓——那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装饰风格了,主人又怀旧,一个家不仅从不重新装过,连窗帘褪色了,也不换。 周子苑瞧着弟弟的背影,她说:“我今天正好没什么事情,我就下厨做了点菜,都是你……是子轲你和汤贞都习惯吃的中餐,我又正好顺路,所以……” 周子轲走到了客厅窗边,把一旁紧紧裹着浴袍呆站着的汤贞拉过来,直接用手搂着。周子轲低头看了看汤贞的脸,又隔着大半个客厅望向了周子苑。 “这是汤贞。”周子轲告诉她。 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没有笑,他从不在家人面前伪装出善意或客套。 周子轲又低下头了,小声告诉汤贞:“我姐姐。” 祁禄和齐星两个助理在厨房里忙碌着,拆周子苑带来的那只食盒。只有这一对姐弟,还有汤贞三个人面对面。 周子苑感觉,汤贞才是子轲心里更加亲密的那个家人。 上一次亲眼见到汤贞还是在疗养院里。出院短短不到一月,汤贞的状态已经判若两人。 周子苑咽了一下喉咙,立刻笑了。“你好,”她抬高了一点声调,又不敢太大声讲话,她对汤贞说,“我是周子苑,我是子轲的姐姐。” 汤贞好像懵了,愣愣看她。周子轲的手在旁边握住了汤贞单薄的肩膀。汤贞嘴唇张了张,但没能对周子苑发出声音来。 关于汤贞现在的状况,周子苑曾听吉叔和曹大夫提起过几句。她知道汤贞用筷子夹不稳东西,只能用勺子吃饭,像个小孩。 “我学做中餐不久,”周子苑对汤贞、祁禄等人不好意思地说,“子轲比较知道我,我以前只会做西餐。” 祁禄夹了一块蒜香排骨来吃,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周子苑期待的目光,伸出大拇指对眼前的漂亮大姐姐比了比。 齐星鼓起勇气对周子苑说:“他不会说话!好好吃啊周姐!” 周子苑看这两个脸色通红的小男孩,意外笑道:“真的吗!” 子轲坐在对面,也夹了一块蒜香排骨到汤贞勺子里。 “什么时候学的?”周子轲突然问她。 周子苑一愣。 弟弟主动与她说话了,周子苑却没能及时接上这个话茬。 “学了有一个多月了。”她对他讲。 周子轲自己也夹了一块香酥什菌卷,拿到眼前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周子苑轻声问。 周子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他看了眼什菌卷被咬开的断面,问周子苑:“这是什么?” 里头掺杂着几根鲜明的红丝。 “啊,”周子苑急忙回答,“我放了一些藏红花!” 汤贞在吃勺子里的宫保鸡丁,他虽然尝不出味道来,但一直努力吃,看起来胃口很好。周子轲听见“藏红花”三个字,脸色有点古怪,但还是把这块中西合璧的什菌卷吃掉了。 周子苑这时说:“我还做了一道汤品!” 因为汤贞在家养病,周子苑身边没跟别的人来,她想做任何事都没有人能及时帮她搭一把手。 “齐星,你帮我一下。”她说。 齐星放下筷子,急忙站起来了。 保温桶端过来,盖子打开了。周子苑手捧着一只小瓷碗,小心翼翼盛了半碗,亲手端到子轲面前。 “我再给汤汤老师盛一碗。”周子苑小声道。 周子轲原本没怎么在意,听到“汤汤老师”四个字,瞥了一眼碗里的汤品,他抬眼瞧周子苑。 齐星看汤里都是一条条一毫米粗细的豆腐丝,他问:“周姐,这是什么汤啊?” 周子苑不好意思,笑道:“是瑶柱云丝羹。” 汤贞看着周子苑端给他的这碗,他抬起头,愣愣看周子苑。 周子苑对汤贞说:“我对着《汤汤美食厨房》的视频学了好久,最多只能切成这样了,没有天分。” 汤贞握紧了勺子。 “你尝一尝?”周子苑期待地问他。 “坐下吃饭吧。”周子轲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瑶柱豆腐丝羹”,轻声对她说。 汤贞嘴唇抿了抿,对周子苑突然点了一下头。他舀了半勺,直接就往嘴里面放。 “烫。”子轲在旁边看着,无奈地提醒他。 汤贞一愣,嘴里还含着半个勺子,他回头去看小周。 周子轲把汤贞的那碗羹端过来了,他轻轻吹了吹,又拿过汤贞手里的勺子。 周子苑在对面坐下了。她这么看着,只感觉子轲脸上有种她过去从未见到过的神情。 连对汤贞说话的时候,子轲的腔调也变了。 汤贞用勺子舀云丝羹喝,他抬起头,对周子苑笑了,说:“好喝,谢谢。” 周子苑明白他其实尝不太出味道来,但汤贞真的笑了,让周子苑心花怒放。 子轲在旁边端了他自己那碗,没拿勺子,几大口就喝光了。 这是周子苑第一次看到弟弟吃了这么多她做的东西。 “还喝吗子轲?”她问。 子轲抬眼看她,突然点了点头。他把碗递给她,一点见外也没有。 过去在周子苑他们的理解里,子轲没有和外界建立过哪怕任何一段健康的、成熟的感情关系。汤贞和子轲在一起交往,这么久了,还自杀过,他们难免以为他也成为了子轲成长过程中又一个牺牲品。 周子苑提着空了的食盒,换上来时的鞋子,她握住汤贞的手同他道别:“汤汤老师,好好休息。” 汤贞还不知该怎么面对周子苑呢,他看看她,又抬头看周子轲。 周子苑离开了汤贞家,快步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追上来。 “外面雨太大了,姐。” 周子苑转过身,看到睡衣外面披了外套的子轲从汤贞家出来,走上前找她。 周子苑眼睛飞快眨了眨,她想起她化了眼妆来。 “你今天怎么过来的?”周子轲蹙起眉,俯视着问她。 周子苑强忍下哽咽,说:“啊……小胡送我来。” 子轲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我现在走不开,”周子轲对她说,垂下眼,没做更多的解释,说,“那你路上小心点。” 周子苑坐在车里,捂住了脸失声痛哭。车开出汤贞家地库的时候,司机小胡小心翼翼躲着外面蝗群般的媒体记者,回头问:“子苑,怎么了?” * 这场雨一直到夜里都没停。温心深夜下了班,在最后一班地铁上刷微博,网络上热热闹闹的“雨中嘉兰塔”合影话题还在榜首,除此之外关于子轲的最热门新闻,就是他已经连续在前辈家待了二十九个小时都没有现身了。媒体不断更新着最新数字,种种猜测不断,中间也夹杂着亚星方面的回应,他们称子轲正在前辈家里加班工作,为给《罗马在线》新版做准备。 温心给祁禄发了条短信,想问汤贞老师的情况。祁禄说:“我也下班了。” 外面雨声纷纷,盖住了所有喧哗与躁动。汤贞坐在床边,从小周手里拿过那颗药。他把药放进嘴里,把水咽下去了,然后抬起头,张开嘴巴,他以为小周又要检查他的口腔。可小周只是低头吻了吻他。 一直吻到确定他嘴里根本不可能有药才停下。 汤贞的脸有点红了,耳朵后面也红,小周的吻如今可以在他身上引起这样的自然反应。 汤贞掀起被子,自己爬进主卧大床里面。 小周在床外侧坐下了,他从床头拿过汤贞那个小药盒,在手里打开。 掰了半片药出来,汤贞回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小周把那半片药丢进嘴里,喝了口水就把药吞下去了。 周子轲上了床,正好对上汤贞的目光。 汤贞问:“你为什么要吃……” 他没说下去,他说不出那个药的名字。 周子轲说,怎么了。 汤贞愣了愣,他又看自己的药盒,那药在他心里是万恶之源,是健康者小周绝不能碰的。 “我睡不着,我才吃药的。”汤贞说。他朝小周膝行过去了,好像想看他到底有没有吞下去。 周子轲瞧着他到自己眼前来,他伸手就搂住了汤贞的腰。 “我也睡不着啊。”周子轲近近看他,这么说。 汤贞感觉小周把他抱进了怀里,小周的手就托在他的背上。 “只是普通安眠药,”小周低声说,“怎么你能吃,我就不能吃啊。” “我和你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周子轲轻声道。 “我也会把杯子摔碎,”这个年轻人想了想,“我也会把你家的地板弄得乱七八糟。” 在汤贞眼里,药始终是一种不祥的东西。 但对于小周来说,就好像就仅仅只是药,只是人在感冒头痛睡不着的时候,会吃的平凡无奇的药片。 而汤贞这如同天塌下来的病,听起来也像感冒头痛一样,只是一种人人都会得的,可以被遏制的症状。 “我觉得这个曹医生水平不行。”小周坐在被窝里,靠着床头。床头灯还开着,小周把汤贞搂在他身边。 汤贞听了这话,抬起头看他。 “等改天我去找找那个申大夫。”小周突然回想起这么一个名字。 汤贞问:“什么申大夫?” 小周说,就是前几年让你好得特别快的那个申大夫。 汤贞愣了一会儿,他把额头又靠回到小周的睡衣上,眼睛也闭上了。 周子轲不知是第几次又梦到这个梦。梦里他着急要把汤贞从海中捞出来,可“汤贞”的躯体冷冰冰的,周子轲伸手一抱他便碎了,碎成无数的石块、晶体,从周子轲手里漏下去,散入黑色无边无际的海底。 汤贞还在睡,他的脸是热的,手在睡梦中紧紧抓住了周子轲的睡衣袖子。周子轲从被窝里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揉了揉眼睛。周子轲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汤贞在旁边的睡脸。 他又躺下了,休息不好,吃药居然也没用。他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在被子里把汤贞搂过来了,搂到怀里安安稳稳地抱着,谁也抢不走。 汤贞睡醒了,他穿着拖鞋走出卧室,走到了走廊墙角后面,歪过头,又看到小周在客厅里写写画画,神情专注,好像在工作了。 小周好辛苦。汤贞想。 周子轲抬起眼,瞧见汤贞睡醒了,从他身边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 汤贞不知怎么的居然进了厨房。周子轲走到了厨房门口,看到汤贞伸手用力打开了冰箱门。汤贞的脸被冰箱的光照亮了,却对着冰箱里头的东西发呆。 这算是一种好转的迹象? 周子轲个子高,拿东西也方便。他从背后越过了汤贞,伸手从冰箱里拿了两只橙子,一颗苹果,一盒蓝莓,都丢进汤贞怀里。“我来做早餐,”周子轲低头看汤贞,汤贞也抬起头看他,周子轲说,“你去把这些洗一洗。” 周子轲打开了炉灶,放了个煎锅在上面。他先是煎好了两片培根,这一点也不难,接着再煎鸡蛋。回头检查汤贞洗水果的进度时,周子轲发现锅里的蛋煎糊了。 汤贞还在洗蓝莓,看蓝紫色的小果子在水中滴溜溜转来转去。周子轲拿下锅把黑糊的蛋倒进垃圾桶里,他舔了舔嘴唇,又去重新拿了两颗蛋。 温心打来电话,问子轲有没有看 swan 的广告企划案。周子轲对着手机里一边“嗯”着,一边在手里翻汤贞当年录《汤汤美食厨房》时记的小笔记本。这个笔记一直在厨房柜子里放着,当初就是周子轲放进去的,他翻到了太阳蛋那一页,快速地看。 温心突然说:“子轲,你不能让汤贞老师进厨房!” 周子轲抬起眼。 “汤贞老师现在味觉不好了,手也握不稳刀,他现在一进厨房就会心里难过,还容易打碎东西——” 也许是等小周的完美煎蛋等得太久了,汤贞洗完了水果,就在厨房里看来看去,走来走去。他在这里坐一会儿,那里坐一会儿,好像看什么都陌生,都很新鲜。小周没管他,汤贞自己打开了厨房底下一个柜子,从里面歪出两大摞桌垫和餐布来。汤贞蹲下了,他把每张桌垫和餐布都捡起来,这都是他以前心爱的东西,也许是太久没拿出来用过了,桌垫有的已经开始发黄。 汤贞试着用手抹了一下,也没有把那变了的颜色抹掉。 周子轲听着电话回头,发现汤贞席地坐在了一大堆桌垫和餐布中间,正一张一张地在膝盖上整理餐布,像一只离家多年的仓鼠,终于能回家整理过冬的食物。 第135章 芭蕉 17 汤贞并不是不祥的。起码对周子轲来说是这样。 他们做完了早点,一起榨蜂蜜果汁。汤贞在疗养院也在护士的指导下自己做过水果盒子,他会用塑料工具刀切水果,这样帮小周打下手,做最简单的工作。周子轲在吃早点的时候问他在厨房发现了什么,汤贞回答,是他以前出门工作时,收藏的桌布和桌垫。 汤贞话虽说得慢,但回答的逻辑很清晰。 周子轲问,为什么收藏了这么多。 汤贞用叉子叠盘子里的培根,叠了好几次才成功。汤贞抬起头,他先看他们吃饭时,盘子下垫的雪山纹路的桌垫,又看坐在他面前,陪他一起喝蜂蜜果汁的小周。 窗外雨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落在小周睡得翘起的头发上,还有小周吞咽的喉结上,小周用拿叉子的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抬起眼看汤贞。 “以前……”汤贞说到这个词,开始回忆的时候,他眼神总一晃,“我在外面工作,吃盒饭,用不到桌垫。” 周子轲听着他这话,点点头。 “我觉得用桌垫吃饭,是很幸福的。”汤贞说。 周子轲忽然想起,他两年前和汤贞在这个家吃饭的时候,汤贞每次也要找桌垫出来垫他们叫的外卖。 周子轲之前从来没有在意过,只当这是汤贞再小不过的生活习惯。 “那怎么又全都放起来了?”周子轲问。 汤贞看他,想了想:“祁禄和郭姐他们……不太用桌垫。” 为了照顾汤贞的病,每个人都在极大程度上牺牲着自己的生活质量,他们终日提心吊胆的,守在汤贞的病床边,无法留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吃完了饭,周子轲问汤贞愿不愿意跟他上楼去一趟。 汤贞问:“干什么?” “我看你挺能藏东西的,”周子轲看他,轻声说着,周子轲搂过汤贞来,让汤贞先踩着台阶上楼梯,他在后面保护着,“今天不锻炼了,上去看看,跟我打扫卫生。” 北京的雨停了。祁禄清晨骑着单车横穿整座城市,他耳朵里塞着耳机,风吹着头发不断扫过他的耳朵。经过一条条街道时,祁禄留意到那些橱窗里汤贞拍摄的珠宝海报,汤贞的脸不再是病态的了,祁禄在路边停了车,坐在座椅上看。 路过报刊亭时,祁禄也刹住车,只大约扫了一眼,几乎每张报纸上都有汤贞和周子轲的名字,还有八卦小报在封面打出巨大的标题,写着“37小时”,或是“太子已经两夜未出”之类的内容。 祁禄的车驶过一个红路灯口,虽然还不到嘉兰天地广场,但他已经能看到那座高塔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都以为汤贞迟早还要自杀的——他是个疯子了,已经被毁灭了,已经是一颗燃烧得只剩骸骨的恒星了。祁禄在病榻前照顾了汤贞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对汤贞的落魄更加了解。 可当看到汤贞的形象就这么被高高挂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时候,祁禄仰起头,有那么几分钟,祁禄以为时光倒流。 广告牌上的“汤贞”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将死的灵魂似的。他和身边的周子轲藏匿在人潮中,“汤贞”回过头,望向了广告画外,就好像他一直存在,只是他孱弱的肉身替代他承受了人间一切的苦难。 祁禄在汤贞家公寓楼下锁了自行车。他戴了一顶金色绣有中国龙的帽子,从连续两夜蹲点的叫苦连天的狗仔记者们身后悄悄走进了公寓楼。 走进汤贞家门的时候,祁禄踩下脚上的运动鞋,低头找拖鞋换。他听到从楼上隐隐约约传来周子轲的质问声。 “这都是谁买的?” 祁禄扶着扶手走上了二楼,看到周子轲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二楼地板上,身边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杂志、书报,而刚刚还在高塔上俯视祁禄的那个“汤贞”,这会儿正低着头坐着,眼都不抬,逃避回答问题。 周子轲翻了翻手里这本三流杂志,里面用了极大篇幅去胡乱编造他和一个叫翁兰的女明星的“情路历程”。周子轲把这本杂志往地板上一丢,杂志封面赫然是周子轲刚出道那年穿着打歌服在日本舞台上首次亮相的偷拍照片。 “到底谁买的。”周子轲又问汤贞。 汤贞用眼睛看自己的裤脚,也不回答,好像没听见。 周子轲伸手从旁边又拿了一本,到手里翻,每一本杂志封面都是他,里面全是一些胡乱编造的小道消息,是花花公子周子轲对无数女性始乱终弃的“黑历史”。周子轲还以为只有吉叔那种什么都不懂的老人家会买这种杂志来看。 发现祁禄上来了,周子轲抬起眼盯他。 祁禄一个激灵,立刻摇头,撇清干系。 当天下午一点钟,吃过了午饭,周子轲的车终于驶出了汤贞家的地库。几乎所有镜头都像饿了两天的豺狼虎豹般扑上来,周子轲不得不把车开得小心些,慢慢驶离这条路。 不少记者都拍到了周子轲身上穿的大码白t恤——上面印着熊猫幼崽的图案。而在布加迪的副驾驶座位上,放了一兜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那袋子是透明的,有记者眼尖,一眼认出袋子最边缘处是只做工非常简陋的彩色木马,可能价值最多不过两块钱,比不过这辆布加迪上任何一粒小小的分子。 周子轲把车开到亚星娱乐楼下,带着他的拍摄道具上了楼。温心已经提早联系了公司的广告部门,把摄影团队叫到公司四楼的摄影棚里去。因为《罗马在线》改版,原团队就地解散,新版从无到有,都由周子轲这个新一任制作人说了算。 周子轲进了摄影棚,和摄影团队的负责人握手。几乎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热切的眼光注视着他,周子轲也一反常态,表现得非常礼貌,看上去他这段时间心情着实很好。 周子轲把他手里这兜道具交给了场务,他坐在摄影师身边,手张在空中,和摄影师讲解他要拍什么,要什么样的效果,他希望成品是什么样的。 这摄影师曾经参与拍摄过近两年的海岛音乐节,“亚星解约门”后仍留在公司。他在听周子轲说话的时候,脸上浮现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隐藏不住的笑容。 大概每个亚星娱乐人在面对如今的子轲时,面对如今的“小周队长”,都有类似的感觉。 “我明白,我明白了子轲,”摄影师说,他又伸手与周子轲握了握,“交给我吧,样片出来我叫温心给你送过去。” kaiser 经纪人郭小莉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周子轲突然从外面进来。 周子轲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桌对面坐下。 “你知道汤贞过去几年一直在写歌的事吗。”周子轲冷眼瞧郭小莉,好像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这几年?” 周子轲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盘卡带,敲在郭小莉办公桌上。 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再听卡带了。郭小莉的秘书从公司仓库找了台卡带录音机上来。郭小莉从她的资料柜里翻出一叠文件夹,在办公桌上打开,她快速浏览,说:“阿贞这几年交给公司的歌都有备案。”她抬头问周子轲:“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周子轲也不说话,他把那盘 demo 带拆出来,放进卡带录音机里。 播放键一按,卡带在里面转动起来。 “今天……今天我写了三首歌……”汤贞自言自语的呢喃声,不知从什么年月,通过了这盘老式卡带,从录音机粗糙的音响里播放出来,“第一首歌叫,夜幕降临前。” 说完了题目,汤贞开始哼唱了。一开始他还尝试着拨弄吉他伴奏,但很快卡带里就没有吉他的声音了。汤贞在清唱,声音有点抖,歌词时而清楚,时而不清楚,仿佛歌词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旋律的一部分。 汤贞唱完了。其实这支歌不太容易入耳,周子轲听着,甚至觉得旋律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第二首歌,我还没有取名字,暂时叫做,叫做……”汤贞说到这里,顿住了,接下来是长达五六分钟的寂静,仿佛汤贞一直在想,他的想法断线了。“叫,我坐在桥头。”汤贞说。 他又开始唱了,曲不成调,没有任何一段旋律是简单的,是容易被人记住的,是有商业价值的。 “第三首歌,叫,天狗。”汤贞说。 周子轲从他兜里摸出一张纸,展开了,那是一张发黄了的字条,上面有汤贞的笔迹,涂涂改改了许多遍,最上面一行是题目,写着“天狗”两个字。 这张 demo 带里三首歌,只有这一首的歌词被周子轲看到了。 汤贞在这首歌里唱道:黑夜是危险的,可我只有黑夜。 我应该歌颂月之美,可为什么一直有条天狗,将最后的月光也偷走。 郭小莉一直等这首歌唱完了,才问周子轲,这带子被阿贞放在哪里了。 周子轲告诉他,汤贞家的二楼上有只旧箱子,里面有几十盘 demo 带,积着灰,只有这一盘夹着歌词,被周子轲发现了。 郭小莉低着头,闭了闭眼睛。 “一直说他不能写歌了,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他这不是一直能写吗?”周子轲问她。 郭小莉听了这话,头疼极了:“你也听到了,他在生病。” “阿贞录这些歌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清醒,”郭小莉看着周子轲站起来了,她仰头问她,“需要清醒的人来判断,这是不是‘汤贞’能唱的歌。歌要面世的,不仅要面对乐迷、粉丝,还要面对媒体的揣测和苛责,甚至于对阿贞本人的口诛笔伐。” 周子轲把录音机打开,带子拿回来揣进他的口袋。周子轲似乎还想对郭小莉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义。周子轲转身走了。 罗丞给郭小莉办公室打来电话:“郭姐,子轲刚刚找我,问 solo 单曲什么时候录?” 郭小莉还在办公椅里坐着,她脑海中不断出现很多年前,阿贞得知公司把他新写的歌打回去一次,两次,三次时的表情……郭小莉再问,阿贞,最近心情怎么样?有没有写什么歌呢?阿贞摇头,说他写不出来了。 郭小莉办公室的备案里没有《天狗》这三首歌。 “他要录歌吗?”郭小莉问,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亚星娱乐的艺人音乐总监深夜来到 kaiser 经纪人郭小莉的办公室,发现郭小莉正和公司几位高层开小会。mattias 经纪人温心也在。投影上正放映《罗马在线》的一段样片。 “梁丘云当初进咱们这个圈子,是拼了命混口饭吃,阿贞这样的进这个圈子,是天生艺术家,老天爷赏饭吃,”谭副总站在郭小莉办公桌边,瞧着投影上热热闹闹的队长挑战游戏,突然说,“子轲,他也不缺咱们这口饭……” 他们都不知道周子轲还愿意这么配合着吃多久。 “郭姐,”新进来的音乐总监开腔了,他手里拿了一张亚星艺人录制新单曲的表格,“子轲下午来找我,拿了这首歌的 demo 带,说是汤贞老师给他写的。”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位高层都愣了。郭小莉把那张表格接过来,她大体扫了一眼。 “你听过了吗?”郭小莉拿过自己的钢笔来,问音乐总监。 “换成公司别的艺人,恐怕唱不了这样的作品,”音乐总监说,态度很认真,“但子轲他……” “他难得主动想唱,”音乐总监无奈道,“让他唱吧。” 郭小莉签过了字,表示她同意了。 电视上正在播出搞笑综艺节目,各种通告艺人汇聚一堂,大哭大笑,大吵大闹。周子轲从背后搂着汤贞的腰,两个人坐在客厅地毯上度过夜晚。汤贞抱着一只小周从二楼上找来的,擦干净了,还事先调好了音准的尤克里里。 汤贞像第一次学乐器一样抱着这把小玩具琴,拨拨这一根弦,又拨拨那一根,玩似的。 声音关小了的电视节目里,一位通告艺人正在主持人抛出的话题下痛哭流涕。 “我们就是屁,真的,观众朋友们,我们就是屁啊,”那位艺人在众人的哄笑中面对镜头特写说道,“当年我们说了……说了一些关于汤贞老师的不太好听的话,对不对,不好听,但观众开心啊,相信汤贞老师自己也是为了观众开心,对不对。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大家又骂我们,说当初是我们把汤贞老师害成这样,怎么至于呢,对不对?” 汤贞低头弹着尤克里里,他经常一个音弹不对,就把好几个音都试一次。 jingle bells,汤贞看着小周铺在地上的乐谱,他的手抖,生硬地拨弄,他小声唱道,jingle bells…… 小周的手绕过来,搂着他的腰,给汤贞加油打气似的。 “无论我们,还是汤贞老师,当年都是为了观众们开心。大家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把我们说的话当放屁。只要观众朋友们开心,我们自己愿意活成一个屁,您听着能有一乐儿,我们也满足了!” 周子轲额头靠在汤贞背上眯了一会儿,等醒的时候,他把电视机静音了,又关掉了。汤贞一直在专注地弹那把小琴,弹了一晚上,还没把 jingle bells 这句弹顺呢。 汤贞放下琴来,转过身主动伸手搂住了周子轲的脖子。周子轲低头亲他,感觉汤贞也在他脖子上蹭了一下。 周子轲把这把尤克里里连汤贞一起搂过来,抱着拿住了。他连调音都是现学的,如今对着乐谱,开始弹这首《jingle bells》。刚弹了两句,周子轲突然拨了拨琴弦,开始弹另外一个调子了。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他声音冷的,轻声唱道。 周子轲生涩地弹着,唱着,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好像你,好像是你。 汤贞在他怀里,把脸颊贴到小周衣服里去。 第二天出门拍摄 swan 男士护肤品广告时,汤贞原本也想带上他的尤克里里,结果给忘记了。到了摄影棚里,周子轲给汤贞放“轻柔舒缓的音乐”,汤贞戴着耳机听,却不被音乐吸引,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小周叠纸飞机的手。 到拍摄之前,汤贞还坐在休息室听着音乐玩纸飞机,周子轲作为队长走出去了,和摄影团队交流这次广告的拍摄流程。 这次广告对汤贞有些难度,主题叫做“洗出真我”。swan 方面的化妆师在汤贞脸上事先做了一些黑色的涂画,汤贞很紧张,总忍不住瞧镜子里的自己,小周陪他背广告词,汤贞也一直背不过。 周子轲把汤贞搂到了镜头前,也不在乎这个棚里上下三层有多少人正在围观他们的拍摄。“没事,”他在汤贞耳边说,“只是排练。” 周围工作人员们也都很松懈,走来走去玩玩手机,喝喝饮料。 周子轲在镜头前陪汤贞排练,一次,两次,三次……到了最后一次,汤贞终于顺利地做出了一套洗脸的动作,还抬起脖子,甩了甩头,汤贞说完了台词,不由自主对小周的方向笑了。 小周背后那台摄影机的红点一直亮着。 汤贞却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认真紧张,问小周:“我们要开始录了吗?” 小周眼睛望着他,颇欣慰。 “录完了。”他对他说。 汤贞没想到会结束得这么快,他听到周围人的鼓掌声,是片场一贯在杀青时才会给予主演的赞誉和感谢。汤贞有点茫然,这个声音太熟悉,又太陌生。摄影师走过来,笑着握汤贞的手:“汤贞老师,拍摄效果很理想,辛苦你了!” 汤贞的手被他一直摇。汤贞看他,又看身边的小周。 齐星开车赶来,送了一支尤克里里。汤贞坐在布加迪的副驾驶上,系了安全带。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副驾驶上拨弄那把小琴,小周开着车,手扶在方向盘上,跟着轻声哼唱,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第136章 芭蕉 18 记者拍到周子轲几乎每天都在汤贞家里过夜,不分晴天雨天。有工作的时候,他会载着前辈一起上下班,没工作了,他往往整夜整夜待在汤贞的住处,或是短暂驾车出门,出门购物,再回来。 有一次记者拍到周子轲的副驾驶上居然放了一只超市的购物袋子,里面装满了刚买来的新鲜水果。周子轲好像才刚睡醒似的,套着件t恤,头发有点乱,周子轲一边开车一边用手心揉眼睛,是刚起床就着急出门买水果了,他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居家。 报纸上关于周子轲和汤贞相遇相识的故事已经五花八门出现了无数种版本。人们极尽想象力,在“汤贞”和“周子轲”这两个原本相距亿万光年的星系之间不断连线,试图找到他们两人千丝万缕却从未被发现的关系。 汤贞出生在香城,众所周知,那是一个山谷里多雾的偏远小镇,以自古以来多出美人最为知名。 而好巧不巧,就在去年,兰庄酒店国际集团宣布要在国内投资建立八家高尔夫度假村,其中一家就在香城。兰庄方面的专家称他们已在香城当地研究多年,那里的气候非常适合度假疗养,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小道消息说,香城那个地点其实是被周世友“钦点”的,因为他年轻时候曾因公事路过一次,对那片河畔小镇印象很深。 汤贞十五岁离开了香城,远赴北京。十八岁那年,靠着在嘉兰剧院的舞台上饰演祝英台一角,汤贞一跃重登国内戏剧舞台,演艺事业更进一步。 嘉兰剧院全称“嘉兰天地艺术剧院”,这与周世友之间的关系不用多做阐述。 有人说,难道汤贞就是那个周世友传说中的“私生子”? 不敢想不敢想。 也有的猜测相对更保守些。对首富家事关注较多的八卦博主都知道,当年穆蕙兰生下了周子轲,有段时间母子两个人经常出现在周世友身边,一家三口或四口在公开场合露面。周世友去哪儿开会,出差,都不愿意离开这母子俩。 于是这个猜测便来了:当年周世友出差路过香城,也许时年刚刚十岁的周子轲就跟在爸爸身边,见到了当时刚刚在香城念中学的平凡无奇的小汤贞。 一见钟情。汤贞年满十五岁那年,转学到北京来读书,进入亚星娱乐公司培训,演艺事业一飞冲天,被称为“天降福星”。十七岁那年的汤贞还被卷入到无数的丑闻当中,十八岁,汤贞靠着导演林汉臣和嘉兰剧院经理朱塞的赏识,登上这座国内戏迷眼中的圣地,一座戏剧协会奖最佳男主角奖的奖杯足以证明他超凡的天赋和努力,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轻易质疑汤贞的演技。 …… 这一路走的,汤贞是太顺了。当年许多人把这一切归于前新城影业董事长方曦和的霹雳手段,后来方曦和身陷经济大案,公司破产,报纸上也说,方曦和是为了捧汤贞才越走越黑,回不了头的。 可人们现在再看,如果从一开始就傍上了嘉兰系这棵参天大树,汤贞又怎么会把方曦和放在眼里。他又何需像报纸里写的,做什么方曦和的玩物,望仙楼里的笼中鸟,来换取功名利禄。 汤贞出道以来,这十年历史,本就布满了无数解不清的谜团,随着“周子轲”这个名字的出现,更扑朔迷离。 当然,也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出来作证,说子轲在汤贞老师家的时候一直在加班工作,有一次甚至半夜给他们打去电话,询问节目外景拍摄的细节:“像子轲这样的人,他不需要努力。他从出生就有金卡黑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让他像我们这样为了一份月薪几千块的工作拼命加班,可能吗?如果我是他,我可能根本不会工作。而子轲不仅按时工作了,他的敬业远超我们的想象。这让我觉得以前我们对他真的心存太多偏见。” 无数的娱乐公司经纪公司熬红了眼睛,希望给自己的艺人弄条新闻登上热门。亚星娱乐公司每天被旗下艺人的新闻所淹没,只能埋头按部就班地工作。本周日,mattias 十周年纪念演唱会“如梦十年”官方网站正式对外公开,网站首页登入了一份歌迷调查问卷,其中罗列了汤贞出道十年来演唱过的近百首歌曲,问卷将根据歌迷们的票选结果,得出“歌迷最想听到的十首歌”,以作为“如梦十年”演唱会的重要参考。网站上也写清楚了本次十周年纪念活动只在北京举办一场正式演唱会,外加一台小型歌迷会:“因汤贞老师身体原因,不作巡演,望歌迷朋友们见谅。” 宣传活动也在陆陆续续展开。由 kaiser 冠名主持的深夜广播节目《恺撒世界》在其官方微博上公开未来一个月内的嘉宾列表,“mattias(周子轲、汤贞)”的名字赫然在列。 《恺撒世界》官方微博称:“有什么想要对嘉宾老师说的话,请在本周内写信到指定邮箱哦。” 周子轲周末这天睡醒,还没睁眼呢,就感觉有人,有一团轻的热,压在他身上。 汤贞眼睛闭着,睫毛长长扫下去,脸颊蹭在周子轲穿的睡衣上。卧室里头窗帘紧拉着,没什么光,周子轲从枕头上歪了歪头,低下去看汤贞的脸,有头发遮掩着,其实也看不太清楚。 汤贞的手放在周子轲胸口,袖口滑下去,露出一截细手腕。汤贞头发太长了。周子轲这么躺了一会儿,一开始觉得脖子里痒痒的,有汤贞的头发丝挠他,张开自己的手指时又发现右手中指无名指上不小心也缠了几根断头发。 他回忆了一会儿,就这么半梦半醒的,想起他昨天睡前似乎搂着汤贞亲了一阵子,汤贞的头发老是缠他的手,一不小心就拽下来了。 汤贞还在睡。周子轲又等了一段时间,就这么一直在床上干躺着。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呢。周子轲伸手到床头摸自己的手机,抬起来看了看时间和半夜收到的邮件。汤贞呼吸很轻很平静,就在周子轲胸前,几乎感觉不到。 周子轲又忍耐了一会儿,后来觉得实在忍不了了。他伸手从后面搂住了汤贞的背,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抱一只嗜热的猫,转过身,把还在生病的汤贞老师从自己身上放进了被窝里。汤贞的脸埋进了枕头,好像枕头也是周子轲的一部分。真正的周子轲在一旁坐着,低着头,在被窝里弯着腰,很冷静,他在昏暗中看了会儿汤贞,片刻后他掀起被子,转身下了床。 他在床边走了好几步才找到拖鞋。睡裤里有个东西特别明显,周子轲推门就进了浴室,进去把门关上了。 汤贞吃了几口早餐,喝着自己做的果蔬汁,听温心在对面说话。汤贞发现小周一直靠在他身边的椅背上闭目养神,好像很疲惫。 温心说,今天要拍摄一家海外杂志中国版创刊号的封面,还要接受专访:“这次要给子轲做一个深度的采访,打造一个全新的公众形象,”温心说到这里,笑了,又对汤贞说,“汤贞老师你不用回答太多的问题,在一旁休息就可以了。” 出门前,汤贞去卧室找他的尤克里里——昨天睡前,他和小周一直弹这把小琴。小周弹得越来越好了,汤贞却一直找不到旋律,他好像失去了所有音乐天赋似的。 小周从外面走进来,衬衫扣子还没系,他掀起沙发上的几件衣服到处找,都没找到,问汤贞:“看见我打火机了吗?” 汤贞听了,四处看了看,摇头。 周子轲来到床边坐下,慢慢扣他的扣子。他脸色不太清爽,低头折完了衣领,他伸手把汤贞拉过去。 汤贞猜,小周是不是想抽烟了。 “一会儿还要拍照片是不是……”周子轲自言自语,声音闷在汤贞肩膀上,头发里。 “嗯。”汤贞应了一声。 他现在会用声音给周子轲反应了。 一些吻的触碰,小心翼翼的,很克制,又成熟,印在汤贞的耳后和后颈上,吻在汤贞撩开了头发的颈窝里。汤贞低着头,耳朵红了。小周搂住了他的腰,把鼻子埋进汤贞身上的t恤里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肯抬起头了。 “你不喝我做的果蔬汁吗。”汤贞问。 小周听了这话,随口反问:“我为什么要喝。” 汤贞主动凑过去,亲吻小周好像还有点失落的嘴角,又去吻小周随即笑了的脸——小周是笑了吗?汤贞吻完才睁开眼睛。 周子轲把那个打火机落在浴室洗手台上了。他站在电梯里下楼,左手揣在兜里,右手一直握着汤贞的手。汤贞的手被小周握在手里捏来捏去,他如今也不会想着温心和祁禄还在身边了。汤贞只知道电梯数字在走,而他将要和小周一起出门工作,面对未知的一切,面对电梯门打开以后新的一天,汤贞心里好像真的没有怕的感觉了。 这家1927年创刊自纽约的美国时尚杂志,对其中国创刊号特别重视。他们的中国版主编也是从纽约总部调派过来的,看其履历,曾在中国时尚界深耕细作了近十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近几年才去了纽约。 “阿贞老师。”柏主编一头白发,带着身后的中国版杂志团队,还有纽约过来的几位总部设计师,出来迎接汤贞和周子轲两个人。 那几位纽约来的人明显是冲着周子轲来的。柏主编却在与周子轲略一寒暄之后,从身旁秘书手里拿过了一个小巧纸袋,他低下头看汤贞。 “上周我去美国西海岸参加了一个音乐节,”柏主编低声对汤贞说,脸上还笑着,很含蓄,“看见这个小东西,正巧接到你的经纪人郭小莉打来的电话,阿贞老师,我想这是一种缘分。” 汤贞愣了,他抬头注视着柏主编的脸,那一瞬间,他有种强烈的记忆倒错之感。 “柏主编,”郭小莉在那通电话里说,“我不知道……你过去几年有没有接到过阿贞打给你的电话?” “他当年出事以后,觉得他的事连累了你,他很愧疚,但他联系不上你。” “柏主编?”汤贞盯着他的脸,轻轻问。 柏主编低头看着汤贞,脸上一直笑着。他的秘书站在一旁,是个十分年轻有两个酒窝的中国姑娘,探过头来对汤贞笑道:“汤贞老师,我们主编之前告诉我们,给你买礼物,一定要买全球只此一件,独一无二的,才算配得上你!可是我们买不着,您千万别生气!” 柏主编让她说的,更忍不住笑了。他对汤贞说:“只好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买这个小纪念品送给你。” 汤贞坐在化妆椅里,低头拆膝盖上柏主编送给他的纸袋。过去汤贞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礼物,他身边有太多盛情,汤贞并不能每一份都拆开。 他发现那是一条手环,上面有那个加州音乐节的标志,还印着一句话:音乐即自由。 发型师正在给汤贞做着造型。汤贞抬起头,发现柏主编就站在他面前。 柏主编叫助理拿来一把椅子,他在汤贞面前坐下了。 汤贞看他,刚张了张嘴,话还没出来。 “我这几年去海外找工作,过得挺好的。”柏主编忽然轻声说道。 他问汤贞:“阿贞老师你呢,你好吗?” 汤贞在那一刻并不清楚这究竟是采访开始了,还是只是他和柏主编之间一段根本不需要前因后果的对话。 “我很好。”汤贞点点头,对他说。 第137章 芭蕉 19 八月下旬,《罗马在线》之《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小周队长,你准备好了吗!》第一期正式播出。也许是因为近期轰轰烈烈的“子贞”绯闻,也许是因为粉丝们早在录制当天就开始不断争吵,骂战持续了大半个月,其间卷入无数的围观群众,到正片播出的当晚,各个话题的热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峰。 mattias 两位成员周子轲、汤贞都没有社交帐号,这就导致大批网友如同无头苍蝇,疯一样涌入了@亚星文化 @肖扬_kaiser @梁丘云 @mattias官方后援会 @嘉兰国际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以及各大时尚娱乐媒体博主的账号中。kaiser 主唱肖扬的粉丝数已逼近四千万大关,在肖扬最新发布的一张在东京街头与流浪摇滚乐手合奏的照片下面,全部是粉丝们的竭力维护和路人们脑洞大开地唏嘘感叹。 “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当年汤贞和王宵行的街头演出吗???!!!” “扬扬在东京好好玩!!好好工作!!!不要再看手机了!!一切都交给我们!!!” “扬扬你好,我只是一个路人粉,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阳光积极的生活态度。但看到这张照片,我开始为你担心了。不论你以前和子轲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论你有多么崇拜汤贞,扬扬,我都希望你能够做自己——” 而云升传媒老总@梁丘云的最新一条微博则是他坐在nba现场观众席第一排,与几位美国朋友和他的弟弟骆天天一起观看球赛的照片。 倒数第二条则是梁丘云在美国一家视觉特效公司现场观摩《狼烟三》后期制作过程的小视频,上面还附了文字,是《狼烟》系列那句最为知名的slogan:“狼烟四起,有敌来犯。” “敌人已到家门口了,小云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要和阿贞相约十年啊!能不能快点回来!!” “我真的不喜欢周子轲,有钱人难道就最了不起吗??为什么总拿云哥和周子轲那种富n代做比较呢?我不相信周世友还真能只手遮天!汤贞也忘了是谁一直陪伴他走过最难熬的岁月的吧?没有眼光!” “天天穿球衣真好看,期待天天在《狼烟三》里的表现!” …… @亚星文化最新转发了一条来自 @mattias官方后援会的视频。这个后援会最近在搞一系列怀旧活动,发布了大量历年经典演出现场、电影剪辑,还有街拍路透、杂志切页等等。 画面里往往只有汤贞一个人。他十六岁第一次参演电视剧,登上小荧幕,十七岁正式出道,十八岁事业蒸蒸日上,二十岁获得世界大奖,迈入巅峰期,二十一岁,汤贞留给人们最后的梦一般的画面,是他在海岛的夜晚,在舞台上与后辈们一起唱歌,满眼都是笑容。 后来周子轲出现了。两三年前,两人一起合作《罗马在线》。mattias 官方后援会发布了一系列在场下观众席里拍摄到的当年录制现场照片。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汤贞的新闻热度太高,还是些别的原因,因为汤贞也沾了点周子轲的贵气吗?因为汤贞登上了嘉兰塔?关于他的每条微博都吸引了大量路人观众的转发,热情非常。 “汤贞”两个字,确确实实曾代表了亚洲无数年轻人的青春,代表了那一代年轻人对于“梦想”对于“艺人”对于“努力”对于“天才”的最高评价。而在短短几个月内,这场梦轰然破碎。所有人都在嘲笑与攻击着“汤贞”这个形象。许多歌迷影迷那个时候年纪尚浅,在公开场合替汤贞反驳一句,都会被冠上“脑残”的名义吊起来打。“汤贞”是十恶不赦的,是阴暗的,布满欺骗的一个符号。谁都不可以喜欢他。 越多人因为嘉兰塔上的广告而对汤贞重新生起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便有越多人急于在网络上造势,试图以名誉的力量倒逼嘉兰国际集团:一个像“汤贞”这样在道德上存在重大瑕疵的艺人,不可以登上中国的嘉兰塔。 @嘉兰国际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两个商业账号下便布满了类似的“科普”与“檄文”。特别 @兰庄酒店及度假村前段时间刚刚发布了他们的高尔夫度假村全球宣传网页,汤贞的老家“香城”作为江南特色风情小镇被列入重点宣传的范畴。筹备数年,反复选址,耗资近百亿建成的一系列豪华高尔夫度假村,在这场口水战里也像是在为谁站队一样,令业内人士哭笑不得。 新闻再热闹,主角一直不发声,也总感觉真正的重头戏码还没到。 这个周末,一本海外杂志的中国版创刊号悄然上市了。 以在 mattias 重新出道为契机,周子轲首次对外谈及了他的童年,他的爱好,成长经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玩车模,喜欢叠纸飞机,喜欢快马,喜欢游艇,他热爱一切快节奏的事物,但如今二十三岁的周子轲,也开始学着享受慢生活。他在快节奏和慢生活里不断寻找着一个新的平衡点。 “为什么会尝试慢下来?”采访者问道。 周子轲回答:“因为我有责任这么做。” 在谈到“理想情人”这个话题时,周子轲说:“我希望他与我心有灵犀。” “什么才算是心有灵犀?” 周子轲看了记者一眼,没有回答。 文章中写道:如果不能马上猜透子轲的心思,很可能就会被他拒之门外。幸运的是,因为汤贞老师的中途加入,让我们的对话得以一直持续下去。周子轲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天生拥有巨大的安全感,令他几乎不屑于回答任何可以为他的过去辩白的问题。 “我们认识六年了。”周子轲在提到自己的前辈汤贞时,偶尔会忘记加“老师”两个字。杂志提供了很多汤贞五年前的旧照片,周子轲拿到手里每张翻了翻,他从里面拿出一张,先给身边的汤贞看了,又给杂志。“这个人其实是我。”他口出惊人之语。 照片里的汤贞穿一件墨绿色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围巾,遮挡住了他半张脸。汤贞正在深夜的路灯下十分警惕地过马路。 而让他警惕的原因,也许就是他身边这个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大冬天只穿一件黑色棒球服,感觉不太听话,镜头没拍清楚他的脸。 周子轲又从手里拿出一张。 “这张也有我。” 这第二张就更加叫人吃惊了。 照片里,汤贞坐在颠簸不断的邮轮上,在会议室陪在场所有媒体记者一同聊天。许多记者都在那个夜晚留下了一张属于自己和汤贞的纪念合影。周子轲指着汤贞身后的窗外,有一个穿蓝色工作人员制服的模糊的影子,他说:“这个人是我。” 文章中写道:我们再三向子轲确认,他有没有记错,他说没有。尽管他并不想回答他为什么五年前会出现在那艘船上,会穿一件那样的衣服。他说这件事他告诉我们,就可以把它登在杂志上。 亚洲首富的儿子也有苦恼吗,也有无法释怀的伤痛往事吗。 周子轲的回答是:当然有。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去世了,”周子轲想了想,低声说,“你有这样的经历吗?全世界都是一样的消息,打开手机、电视,看着报纸,你遇到每一个人,他们都在告诉你同一件事:你爱的那个人死了,他去世了。”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周子轲说,“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 汤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晨练过了。他知道小周这段时间很忙,忙着录歌,不仅是 kaiser 的新歌,还有 mattias 即将要出的十年精选辑——所有过去搭档演唱的片段,小周都要重新录过。 这一日下午,在他们经常锻炼的那条河畔小路的入口,汤贞见到了小周的朋友。 卷头发,圆圆的眼睛。他一见汤贞,先紧张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咧嘴一笑,显得整个人既真诚又正直。 “艾文涛。”小周轻声给汤贞介绍。 汤贞此前从没有听小周提起过身边任何一个朋友。人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这个叫艾文涛的小伙子脸上笑得有点溢出了,一双黑眼睛发亮,在汤贞脸上直瞧。好像他看到的不是汤贞,而是西施貂蝉,是李师师、陈圆圆、埃及艳后的混合体。 “这是阿贞。”周子轲说着,伸手搂过汤贞的肩膀。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个……”艾文涛伸过手来,主动握汤贞的手,艾文涛的话在嘴里一哏,好像不知如何称呼了。“见您的真人!”艾文涛抬头对汤贞说。 汤贞也对他笑了。“你好。”汤贞说。 “您叫我小艾就行了,”艾文涛忙说,“我哥们儿他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汤贞愣了愣,还没说“好”呢。旁边小周说:“叫他艾文涛就行了。” 一行人步行走过了马场栏杆上的侧门,踩着绿丘草丛,往马场里的建筑物群走去。 皇家会员马术教练组的人过来接汤贞,听着艾老板的命令,提前给汤贞先生挑选一身马术背心,还有马靴、头盔。 汤贞跟随着往前走,不时回头,看到小周一直走在他身后,汤贞才安心地回过头。 “我怎么称呼人家啊?”艾文涛在后面小声嘀咕,“汤贞老师?汤哥?我总不能叫人嫂子吧。” 周子轲走着路,原本低着头也不说话,这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马术教练组的人很是专业,虽然刚见到汤贞那会儿总忍不住看他的眼睛,真工作起来,又能够对他一视同仁了。周子轲踩着马靴从外面进来,手中拿了个挑好的头盔。汤贞已经在t恤外面套上了马术防护背心,也穿上了马靴,汤贞试着在地上走了几圈。教练组从周子轲手里接过那个头盔,帮汤贞戴上。这样盲着选,尺寸也没问题。 汤贞握着小周的手,出了贵宾接待室,往马厩走。 “以前骑过马吗。”周子轲搂过汤贞的肩膀,小声说。 汤贞走路有点慢,这双靴子对他来说不太舒服。 “以前,拍戏的时候骑。”汤贞抬起头,回忆道。 周子轲低头瞧了汤贞的眼睛,汤贞可以准确地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一会儿我带你骑。”周子轲说。 这天气热,太阳也晒。幸好头盔上有一点帽檐,能帮汤贞的眼睛挡住光了。 艾文涛和另外几个人已经早早在马厩里等着他们。 “杜师傅,”艾文涛回头叫道,“把咱们‘山茶’牵出来。” 艾文涛身边一位穿着工装衬衫深蓝色短裤的男士走过来了,主动握汤贞的手同他问好。“早就听艾总说,汤贞本人今天要来,”他笑了,一张俊脸彬彬有礼的,“我就想一定要过来见一见,真是荣幸。” 汤贞抬眼看他,脸上还保持着很友好的微笑,但又回头看看小周,好像有点害怕。 艾文涛热情对汤贞介绍:“这位是我们的合伙人,甘总!” 甘……总? 汤贞还没想过这个弯绕来,眼前人对他也实在很陌生。小周对那个甘总点了点头,就算见过了。 第138章 芭蕉 20 汤贞骑在马上,背后紧靠着小周。他听旁人介绍,说这匹安达卢西亚白马是从爱尔兰拍卖会上买的,小周挺喜欢,带它跑过几次,取名“山茶”。 汤贞没有骑过双人鞍,他坐在前面,被小周叮嘱乖乖坐好不要动,小周上马坐在他后面,从背后把两只手越过了汤贞的腋下,搂住他的腰似的,抓住马缰带马往前走。 小周的朋友,艾文涛,也骑着匹枣红色的马,在他们身边说说笑笑的。汤贞起初抬头四望,望一望无际的绿原,看老师傅在清理溪上漂浮的落叶。看林中飞鸟,有只松鼠跳到了树梢上,汤贞回头望它的时候,似乎与它四目相对了。 小周策马骑得快,汤贞很快就看不到松鼠了,他低下头,在马背上在小周怀里一颠一颠的。 这匹马通体雪白,实在美丽,不像凡间的生物。汤贞想摸它的鬃毛,又不太敢。他现在是在小周朋友的马场里,在小周的生活之中。 它叫“山茶”。 艾文涛尽地主之谊,陪了一路,从马场东边,一路骑过了赛道,到人工湖泊附近停下了。中间艾文涛曾想叫马场工作人员把杜师傅叫过来,他对汤贞说,他们马场有位师傅姓杜,是个奇人,腿脚不好,但骑马飞快:“他刚才过来看你来着,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人影了。还想叫他给你表演一下!” 小周先行下了马,他从马下握住了汤贞的手,几乎是抱着汤贞稳稳落在地上的。缰绳还在周子轲手里握着。汤贞转过身看“山茶”,走近了,瞧它的大眼睛。“山茶”在原地静静待了一会儿,头忽然也朝汤贞的方向挪过来。它波浪的鬃毛格外浓密,在空中摇了摇。 汤贞像被蛊惑了似的,伸手去摸了一下,又收回手。 艾文涛这时在旁边笑了:“这马有灵性!通人性啊。” 小周手里拿着缰绳,和艾文涛走在前面。汤贞落在后面一点,与“山茶”并排着一起走。 “山茶”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汤贞走在它的侧面,一直在它的视线范围内,这也许令它感到很安全。 “我这哥们儿,从小就特别喜欢骑马。”艾文涛突然回过头,对汤贞说道。 汤贞原本还观察着“山茶”,这会儿抬起头,看艾文涛。 小周则是一脸的“你又开始了”。 “我们原先小的时候,十岁,”艾文涛走到汤贞跟前儿来,好像怕汤贞在后面太无聊似的,他不想光自己和周子轲在前头聊天,“在学校马棚里给我们养的那个小马喂胡萝卜。” 他摊开手,手里没东西,给汤贞比划个意思。艾文涛边说还边抬头,瞧他哥们儿脸上的情绪,他对汤贞讲:“这胡萝卜都是老师发的,发到我手里,我就伸手去喂。诶,不吃。我那小马扭头,躲开了,不吃。怎么呢,把头伸走了,伸到旁边我哥们儿那手里,抢我哥们儿他手上的胡萝卜吃。” 汤贞反应慢一拍,听到这里,轻轻笑起来。 艾文涛瞧他笑了,眼睛快速眨了一眨,他扭头看周子轲,又看汤贞,有点不敢看似的:“这时候我就琢磨,怎么回事啊,他的那根胡萝卜比我的好吃是怎么着?因为的确啊,现在有些胡萝卜它吃着确实没胡萝卜味,不像原先乡下种的那么好吃,”艾文涛说着,一拍手,“所以下回上课再发胡萝卜呢,我就把我哥们儿拦住了。我说,哥们儿,别急着喂,把你那根胡萝卜给我。” 汤贞安安静静看他,等他继续讲。 艾文涛两只眼睛又黑又圆的,也看着汤贞,好像在等汤贞说什么。 汤贞紧张了,抿了抿嘴。这时小周从前边儿低着头走路,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要跟我换换。” 艾文涛一下儿笑了,说:“我不是要跟他换,我拿过来我自己先尝尝。” 汤贞一时半会儿没捕捉到小艾和小周的意思。他问:“好吃吗?” 艾文涛愣了。 “还行吧。”他苦笑道。 周子轲在前面扭过头来,心情颇不错地看他们两个。 “我这哥们儿,从小就特别有爱心,”艾文涛对汤贞讲,“人特别好,对马对狗,对什么牛啊羊啊我们小时候夏令营一块养的那些小动物,就别提多好了。” 汤贞认真听着。 “以前我们小时候喂马,每天上学,我跟他一块去,就看他那书包里放的,大苹果,这么大一个,”艾文涛拿手给汤贞比划,边比划边笑,“好几个大苹果,切好了的胡萝卜条,整整齐齐好几盒,估计是他家保姆给切的。还有方糖,各种糖块,一小盒。” 周子轲走过来了,走到汤贞身边,用他牵缰绳的手握住了汤贞的手。 艾文涛说:“他是我们班当时第一个因为把马喂得营养过剩,以至于被批评了的同学!” 汤贞笑道:“我第一次听这些。” 艾文涛笑了:“我也是第一次讲这个段子的时候,听到我哥们儿从旁边亲口接一句的。” 汤贞抬头去看小周,发现小周低头在他身边慢悠悠地走,好像很自在。 “我之前从没见过小周的朋友。”汤贞诚实告诉艾文涛。 艾文涛搓了搓手,一听这个,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们哥俩儿四岁就认识了。”艾文涛贴近了,低声告诉汤贞,像说一个小秘密。 汤贞点头。 “我之前也从没见过……”艾文涛边对汤贞小声说,边瞧着周子轲在一旁的表情,“我哥们儿追谁追了这么些年,一直没追上。你看,现在好不容易追上了,还过来正式介绍给我认识的。” 汤贞在马棚里和小周拥抱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他感觉小周整个人都放松多了,不再那么累,不再总是精神紧绷着。小周把头埋进汤贞摘下头盔后的头发里,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小艾和小周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汤贞想。他把脸也贴到小周的衬衫里去。 几位驯马师从外面进来了,帮小周把“山茶”的马鞍和笼头卸下来,给马儿做惯例的检查。汤贞让开站在一边,也帮不上任何忙。“山茶”高高站着,让包括它的主人周子轲在内那么多人围着它打转,它的马尾在空中抽动了一下,前蹄子迈了两步,脖子忽然伸过来,蹭到了汤贞面前。 它的头摇了摇,鬃毛摇动,它用鼻子去顶汤贞的手。 汤贞起初也不敢动,抬头看到周围的驯马师都在鼓励他,汤贞才伸手又去抚摸“山茶”。 “山茶”性格冷静,却要求所有人的宠爱。它黑色的大眼睛近近在汤贞面前,一眨一眨,似乎在说,它不想看到汤贞孤零零地独自待在一旁。 汤贞怕陌生人,却很快就不怕陌生马了。似乎和人类拥有的共同的语言相比,和马儿的交流要更加真实,更依靠“心有灵犀”。汤贞从驯马师手中接过了几根胡萝卜条,手掌摊平了,看“山茶”从他手中衔去胡萝卜,慢条斯理,嚼嚼嚼嚼。 汤贞很开心地抬头去看小周。这时“山茶”忽然又低下头来,用它巨大的牙齿轻轻衔住汤贞肩膀上一撮长头发。 它又在撒娇了。 驯马师说,周先生不常来,平时都是杜师傅照顾“山茶”,偶尔也会有一些马场皇家会员进到马棚里,远远观赏,但也不能带它出去玩。 汤贞又要来一些糖块和切好的西瓜喂给“山茶”,有越喂越停不下来的趋势,很快就被小周制止。 驯马师们都出去了,周子轲摘下手套,亲自弯腰,搬起那箱调配好了的燕麦、干果,搬到了“山茶”面前。他洗了手,伸手把马棚的半栏门关上了。接着他走到汤贞身边,撑着地面坐下。 地上有些干草,垫在腰后面,很柔软。汤贞也在小周身边坐下了,他还穿着防护背心。小周伸手搂他,把他身上的防护背心解开,脱下来。 汤贞里面的t恤出汗了,贴着身体,汤贞一开始还去摘小周马靴上沾的草屑,想帮小周清理干净似的。小周把他拉过去,笼过他的手。 汤贞坐在小周怀里,乖乖闭上眼睛了,也不乱动了。 周子轲席地坐在这马棚的木地板上,倚在干草堆里。这么走了一路,他马靴上粘的全是细的草屑,用手摘要摘到猴年马月。 周子轲在汤贞额头上仔仔细细地亲过去了,亲了鼻头,又亲汤贞的嘴。 汤贞仰起头来,是个对周子轲予取予求的样子。 哪怕在发小开的马场,周子轲也总希望有一些属于他自己的静谧时刻。 上次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外头去抽烟,发泄那么多的不愉快。 这一次,终于又有汤贞在了。 人们都说,马是种安静平和的动物。胆小,敏感,天性不受拘束,生来热爱自由。汤贞在周子轲怀里待着,眼睛阖上了,好像全身心都专注在周子轲的吻里。周子轲却悄悄睁开眼了,抱着汤贞,眼睛看那雪白的马儿——此时此刻,它正静悄悄站在马棚的另一角,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周子轲,观察周子轲怀里那个人。 也许它也能和周子轲“心有灵犀”。 艾文涛打电话来的时候,马棚里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周子轲的手机在马棚窗台上不住震,“山茶”的脖子原本都伸到窗外去了,它在望外面那些来来去去的驯马师,还有路过朝它打招呼的热情的客人。一听到那震动声,“山茶”不自觉把头缩回来,蹄子还在地面上扑腾了一会儿,是被惊吓到了。 汤贞躺进了干草堆里,被周子轲压着搂着亲了脸,然后是脖子,t恤衣领里面。汤贞一直没睁开眼睛,也许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每天这样的亲热了。 他只会有点呼吸加快。 甘霖甘老板站在赛道转弯口,面对那扇直立起来的镜子,不停地照。 看上去很像臭美。他反反复复,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没在镜子里瞧出什么破绽。 “甘老板!” 有女学员的声音在背后甜甜地叫他。 甘霖转过身了,他眯了眯眼,瞧着那一队学员从他面前过去。他对她们微笑了。 边笑,甘霖还边伸手在自己脖子里摸了一下,一道浅疤,遮挡在他工装衬衫的领口里。这会儿拿下手来,终于是只有汗,没有血了。 最近京城里的娱乐新闻格外热闹,引得别的社会新闻都被挤进了边边角角。报纸上说,万邦娱乐集团疑似策划了亚星海岛音乐节事故,而嫌疑人田某至今下落不明。针对万邦集团高管林大死亡的案件调查同样没有进展。 甘霖想抽烟,低头拿烟的时候,发现烟盒上也溅了血点。 他真应该感谢邓黎珍昨晚下手轻了点。 邓黎珍最近一直在和警方联络,催促他们加快对她丈夫林大死亡案件的调查。甘霖意识到他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他忘记了邓黎珍是个老派的,极为传统的中国女人。亡夫留下的公司股权和大笔遗产,以及甘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表现出的关心和“爱护”,不仅不会令邓黎珍忘却过去,反而使她心中有愧。 甘霖抬起头,望了望北京夏季晴朗的天空。 昨天夜里,正睡着觉,忽然头顶灯亮了。甘霖看到邓黎珍穿着真丝睡裙,因为过于紧张,她的肩带滑落下去了,露出半个胸脯,也注意不到。邓黎珍的嘴唇不住哆嗦,她坐在甘霖身上,手里一柄匕首紧紧抵在了甘霖脖子上。 女人发疯起来没有丝毫预兆。邓黎珍嘴里絮絮叨叨,说,小甘,以前有人说,你小侄子是林哥动的手,但警察也查过了,和你林哥没关系,没关系啊。 包括你这次回国,林哥和我几次提起来,他觉得后悔,觉得对不起你,他想弥补一下—— “珍姐,”甘霖那一刻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一条冰凉的刀刃随着女人失控的手贴在他脖子上,“我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林哥。” 甘霖嘴里暗暗骂了一声,险些他要看不见北京这天了。 他坐在赛道边上休息区里抽了会儿烟,他一贯视马场里的禁烟标志于无物。艾文涛从办公室给他打电话,问他晚上要不要跟几个投资人吃饭。 “不巧,”甘霖讲,“我晚上有点事情。” 艾文涛压低了声音问:“又去陪嫂子?” 甘霖笑了。 圈子太小,没有私事。 艾文涛悠悠道:“那成,那我自个儿去吧。” 甘霖准备下班了,他从办公室里拿了一叠文件,还有份房产说明书。已经有司机把他的车从车库开出来,到楼下等他了。甘霖正准备上车,一抬头,看到两个人远远从马棚里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汤贞穿着马靴,走路有点笨拙。他身上的t恤单薄,裹着他瘦瘦的身体,t恤外面套着没穿好的防护背心。汤贞的头发在背后散开了。 周子轲走在汤贞身边,眼睛一直落在汤贞头发上,时不时就伸手从汤贞头发里揪干草叶子下来。 汤贞自己也伸手摸头发,他站住了,摸不着什么,周子轲握住他的手,索性先不找了。 甘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对十来岁的学生情侣。 车开出马场,甘霖坐在后座,翻手中从林大家里翻出来的文件。 司机开着车,突然关闭了行车记录仪,然后打开了车内广播。 “今天看见汤贞了吧。”甘霖从后面忽然说了一句。 司机专心开车,没说话。 “有的人不想死,轻轻巧巧就死了,”甘霖看向了窗外,感慨道,“越是想死的,反倒越活越长了。” 他们的车驶过一座废弃多年的老地铁站。这附近正在兴建新的商业区,这座老地铁站也被围了起来,是要拆除了。 车到地方,甘霖下去了。哪怕隔着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甘霖也能看到里面繁茂的植被,将整栋建筑物包裹起来,活似北京城里一座荒芜的宫殿。 旁边门牌号下面歪歪扭扭刻着六个字,“小朝廷”被划去了,改成了下面的“甘公馆”三个字。第139章 芭蕉 21 甘霖走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迈上台阶,四处浮着一层灰烬,他的皮鞋走到哪儿,哪儿就会留下脚印。甘霖记得他十八岁那年,要远赴澳洲读书,他用兜里的钱,在北京买下了第一栋产业。那时候的他怎么也没想过,往后十几年会因为招惹了一个天津人,再也没机会回来。 树生长得参差不齐,树干不知在哪次暴风雨中被撕裂了,一半直愣愣翘在天上,一半倒塌下来,横亘在路中央,蜿蜒的树根像蚂蚁的洞穴,将庭院里大片精美的地砖顶得丑陋不堪。因为五年都没人进来,杂草丛生,把台阶上那片精致的龙雕塑都给顶掉了半个头。看来没了人的龙,也抵不过杂草的威力。 挂着“人夜人”三个字的仿古破招牌被横放在台阶上面。比起虚无缥缈的“不夜天”,“人夜人”倒更能令甘霖想起他在甘清的遗物中翻找到的那些照片。 司机把车停好,也跟在甘霖身后进来了。他关上了外面的大门,接着走进这座破败污朽的宫殿之中。 报纸上写,“不夜天”老板甘清车祸身亡之前,“不夜天”夜店已经连续歇业数日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不夜天”内部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你最近真忙。”司机关了不夜天的屋门,终于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帽子底下是张奇丑无比的脸,眼眶不规则,鼻梁不平顺,嘴角不对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甘霖已经走上不夜天的楼梯,到楼上去了,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座空楼里,“但请客吃饭也很重要。” 司机把他的帽子放在了门口,也上楼去了。 不夜天是甘清的王国,扒下一层墙皮里边怕是都有黄金。甘霖沿着走廊往里面走,一路走着一路往各个房间里头看。上次来的时候除了翻了翻甘清那小子的办公室以外,甘霖没怎么看过别的地方。 倒是这个司机经常会来。在北京,没有什么是比不夜天更适合的去处了。 “顶楼你去看过吗。” “几个大房间,挺开阔,”司机走进一扇门里,越过一座黄梨花木折屏,他的身影像一团黑雾,越过了屏风上的浮世绘春图,“据说以前派对就在那里开。” 甘霖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地上铺张着蜂巢形金色与暗红交织的地毯。黄梨花木折屏后面是间小型会客室,侧边还有两扇小门,一扇通往一间卧室,另一扇则连接着一条蜿蜒向下的楼梯。司机说,他沿着楼梯去下面探查过一次,是地下,阴森森的,安置着一座封闭的兽笼。 司机走进那间会客室,他已经对不夜天这个地方了解得很熟了。 “这儿还有一箱子。”他说,弯下腰在一排小沙发后面搬出一个纸箱来。 甘霖说:“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司机道。 纸箱搬起来,摆在中间那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上头。司机把它打开,里面是收纳得整整齐齐的录像带,还有成摞成摞分放在盒子里的相片。 甘霖从里面拿出一盒相片,倒出来看。相片上的年轻男孩遍体鳞伤的,双手握紧了兽笼的栏杆,男孩的脸挤压在栏杆中间,泪水流满了他的脸。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的,笼子里还有别的两三个人,兽似的匍匐在他身后。因为整个环境非常黑暗,闪光灯乍亮,只能用刺眼的白光照亮这个年轻男孩痛苦的哀求到扭曲的面庞。 甘霖对着这照片愣了两秒。 北京正是八月,没有空调,哪里都闷热。 甘霖站在不夜天里,穿着件工装衬衫,感觉时不时有冷风吹过。 “怎么还有。”甘霖轻声道,有点不耐烦。 身旁人从甘霖手中接过那几叠照片,看了几眼。 “别说,还真挺像的。”方遒道。 甘霖一听这话,冷笑一声。 “小子,会玩……”甘霖喃喃道,语气不像称赞,倒像揶揄,他把这些照片放回去了,“把这箱也给那个小庄送过去吧。” 骆天天走近酒店窗边,为了倒时差,他睡了很久,这会儿天亮了,仔细去看,嘉兰天地那块广告牌上的,的确是汤贞没错。 助理贝贝在外面敲门,说,天天哥,节目的发布会都快开始了,又给咱们打电话催。 骆天天厌烦道:“我不去了,不用叫我。” 贝贝愣了愣,说:“《大都会》的庄记者还在酒店大厅里等着,说天天哥你好不容易回国,他想见你,要给你拍什么……什么电影。” 骆天天在窗边的沙发座椅里头坐下了,他光着的脚心踩在地毯上,眼神望着窗外那雾蒙蒙中的嘉兰天地塔。 “让他进来吧。”骆天天说。 庄喆脖子上挂着记者证,身上穿着略有些古板的衬衫和工装裤。他走进骆天天的酒店房间里,右手提着一个蛋糕,左手抱着他从编辑部借来的那台dv——每次和天天见面,他都带着这个。 一进房间,庄喆就匆忙把蛋糕和dv都放下了。他走到了骆天天面前去握天天的手,情难自抑,无法自控,一见到天天,他整个脸都涨红了。 “我好久不见你了,天天……”他试着叫他。 骆天天跟梁丘云去到美国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只偶尔和庄喆邮件联络了几次。庄喆确实太年轻了,他紧紧攥住骆天天的手,低头去不住亲吻他的手背,好像在吻一个圣洁的王子或公主。当庄喆抬起头望向天天的时候,他仿佛要把他的整颗心都掏出来,要这么献给天天了。 这个年轻的追求者是如此狂热,让骆天天想起他的学生时代,似乎也曾这么不管不顾地喜欢过某个人。他很难去计较庄喆的鲁莽和唐突。 “真的有这么快吗?”骆天天问。 庄喆只是低头亲了亲天天的手背。 庄喆很是狼狈,逃也似的进了天天酒店房间的浴室里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面颊上都是汗,眼眶都红了,好像很自责。骆天天看了他一眼,慢慢的,摇了摇头。 天天并不能满足庄喆更多。从那一年被梁丘云救出来之后,他就不打算再和除了梁丘云以外的任何人…… 但他也许可以满足庄喆一点点。特别是现在在北京,在与梁丘云相隔甚远的另半个星球。天天仰躺在床上,被庄喆不住地亲吻,感觉庄喆像一个朝圣者,正全身心地膜拜着他。 “你为什么带蛋糕来。” “想帮天天你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接下这档综艺节目,还在美国拍了新片。” 庄喆的天真让骆天天想笑。 “新的节目多好呀,”庄喆说,“不用再那么辛苦演戏了,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耍耍宝,就能轻轻松松有人气,做你们那个偶像。” 骆天天说:“是谁告诉你,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就能做偶像的。” 庄喆愣了愣。 庄喆把dv抱过来了,骆天天瞥了一眼,发现那dv亮着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打开的。 庄喆一直说,他要给天天拍一部电影,拍一部真正属于天天的旷世奇作。 酒店房间里头暗,窗帘拉了一半,只有些清晨稀薄的光线照进屋子里来。骆天天坐在地毯上,穿着睡袍倚在床角,时不时低头看认真切蛋糕的庄喆,要么就转头去看窗外的北京街景。 “一个月没回来,”骆天天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庄喆把一块认真切好的蛋糕小心翼翼端到了骆天天面前。他说:“天天,你看到汤贞的广告了吗,挂到嘉兰塔上了。最近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个。” 骆天天瞧了一眼窗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汤贞啊……” 水淹不没,火烧不侵,刀枪不入,阴魂不散。 他抬起眼睛,又看嘉兰塔的那一抹影子。 “他死不了的,”骆天天低下头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庄喆爬过来,坐到了天天身边。他能感觉到天天很累,一个人回北京录节目,好像格外孤单。 庄喆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搂天天的没有一丝伤痕的肩膀。 “最近,一直有一个男人给我发邮件。”天天把他的头倚在庄喆身上了,这似乎是一种信任。 “什么邮件?”庄喆问。 “说……说我是他的情人、玩具,”天天闭上了眼睛,回忆道,“说……他知道我的过去……” 庄喆沉默了两秒,道:“哪里来的疯子,是不是有病。” 骆天天睁开了眼睛,他这时抬起头,距离很近很近地看庄喆。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他问。 庄喆愣住了。 半晌骆天天轻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庄喆。” 骆天天并不开心。在国内接的新节目,不喜欢,其他主持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在美国拍的片子,也不喜欢,那个美国导演总说他不用心,不走心,“只有在模仿汤贞的时候才会尽最大的努力”。那个导演说天天对镜头做什么表情都像汤贞。这让骆天天觉得,这个导演和梁丘云一样,都是满脑子只有十年前那个汤贞的东西。 “他实在太侮辱人了,”庄喆替骆天天气恼道,“天天你比汤贞努力多了,也比他特别。汤贞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一点也不真实,他身上那所谓的悲剧之美,超出了我们生活真实感受的范围,太虚无了——” “算了我不想听他了。”骆天天低下头道。 很奇怪。骆天天二十五岁了。人生二十五年,他身边不仅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没有能说知心话的人。 梁丘云对他的内心世界从不关心。 “你非要让我回忆吗?”骆天天问。 庄喆搂着他,咽了咽喉咙,说:“天天,我只想陪着你。” 骆天天也不抬头。 “上次你告诉我,你有一个爱人,去世了,”庄喆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觉得这像你心里的一块伤口。” 骆天天还低着头。 庄喆说:“我只希望你好受一点。” 庄喆把骆天天抱得更紧一些。有的时候,庄喆感觉骆天天像一块冰,抱起来手心刺痛,但却很轻易就能够把这块冰融化。 因为他并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只是冰而已。 “我很想他,”骆天天说,他的两只手在这个时候抱住了庄喆的脖子,骆天天的脸藏在庄喆怀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没有了……” 庄喆把骆天天紧紧抱住。 “只有他对我好。”骆天天说。 “不是的,”庄喆急忙说,“不是的天天,爱你的人有很多的……” “我曾经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骆天天说,咽了咽喉咙,“出事之前,我在电话里,和自己的过去道别了……我谁都不想了,我只想要他了……” 庄喆抱着天天,愣了。 “和谁的电话?”他问。 云升传媒老板梁丘云没想到会在纽约遇到黄健雄。自从万邦集团副总经理林大出事之后,国内暗流涌动,黄健雄此番跑到纽约来,名义上是来开个会,但梁丘云听说,同是万邦集团副总经理的黄健雄恐怕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回国了。两人约着吃了顿便饭。席上,黄健雄心情还不错,和梁丘云聊起他赴美之前在北京吃的最后一顿面条,味道很好,特别是顶上浇的汆儿,一勺子能顶一桌的山珍海味。“虽然都不及以前老城的味道,但比起现在的面条,也是绰绰有余了。”黄健雄道。 “现在还能吃到老城的味道吗。”梁丘云说。 黄健雄略一回忆,说起,他以前在北京给人打工,吃过东家请的一顿西红柿汆儿面。“做面的……”黄健雄抬起眼来,看了看梁丘云,他笑道,“做面的小厨师是外地来的,做的不错,挺老道。” 梁丘云吃着饭,看手边一张报纸。报纸上说,最近欧洲有个伯新资本,发展势头迅猛,和中国知名企业嘉兰国际在南欧某个小岛的开发上达成了合作。 黄健雄也瞥见了嘉兰国际这个名字。 “你《狼烟三》那个叫什么,电影彩蛋?”黄健雄说,吃了口洋葱圈,“和嘉兰塔谈妥了吗?” “谈妥了。”梁丘云轻声道。 “确定合作了?”黄健雄问。 “嗯。”梁丘云应道。 黄健雄笑了。 万邦娱乐现在需要一些好消息。不仅仅是林大的死,谢茗慧的告病辞职——黄健雄说起,当年就是谢大姐直接操作了政府对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重新审查。谢大姐有她的渠道,和方遒是有过来往的。方遒的尸体此番捞上来,再加上林大的死,对谢大姐着实刺激不小。 这么一桩桩事情,加上在亚星娱乐上栽的跟头,都不是太吉利,急需要《狼烟三》的票房来给万邦集团内部冲个喜气。 “陈老板最近在国内挺忙的,”黄健雄说,“傅春生来美国送了一趟你,一回国,就被他抓着不放。” “傅先生是不是后悔回去了。”梁丘云说。 黄健雄笑了。“他不是一直说嘛,如果方遒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他。” 梁丘云皱了皱眉。 “他若是能从阴曹地府回来,再把他送回去吧。”梁丘云用手中的刀子切开一片牛排,慢慢尝着说。 第140章 芭蕉 22 周子轲一大清早去公司录音室,把那首叫做《天狗》的歌录完了。 唱歌对他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本身他说话嗓音就偏低,所以制作人在重新改编汤贞写的这首曲子的时候,也把音域跨度控制在周子轲觉得舒适的范围中。毕竟周子轲对音乐艺术毫无想法,也没什么企图心,更不打算挑战自己。有件事是所有亚星娱乐人现在全知道的:这个年轻人在这公司里待的每一天,只是因为他们公司曾经的台柱子,汤贞老师。 周子轲九点钟录完了歌,到十点《罗马在线》新版就要开组会了。他已经给祁禄打了电话,问汤贞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吃好饭:“十点吧,带他过来。” 亚星娱乐大楼走廊里来来去去,许多员工,在经过时刻意不去瞧周子轲,又忍不住多留意他。 周子轲跟着郭小莉的秘书往楼下走。 秘书说,现在郭姐的办公室搬到顶楼去了:“以前就在这一层。” 他们路过郭小莉过去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是亚星娱乐练习生部暑期培训咨询中心了,走向走廊另一端。 秘书用钥匙打开了一间资料室的门,这资料室很不起眼。她按开灯。回头对周子轲讲:“以前公司的档案有一部分都放在这里,子轲你如果想——” “行了,”周子轲说,他走进来,一眼望去,一屋子满满存放着文件的档案柜,“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他在下逐客令了。秘书这会儿听着,觉得子轲已经比她想象中要有礼貌得多。 “好,有什么事,你再找我或是温心都可以。”秘书说着,走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资料间的灯光不太明亮。周子轲在一树树文件柜中间走过去。他看出这个资料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了,随手在柜门上一抹,指尖上都是灰尘。 文件柜的尽头,贴着一面墙,放了一台行军床。 周子轲走到近前,看到金属床脚上生满了锈。他抬脚在床沿上踩了一下,登时浮起了一层灰尘,又在空气中慢慢降落下去。 这里到底多久没人来过了。 周子轲在这些文件柜中挨扇门翻看着,他弯下腰来,眼睛都有点酸了,还眨都不眨,挨列查找文件夹上标注的年月。周子轲没见过别的公司的档案处,他只觉得亚星娱乐这些纸质档案放得这样杂乱无章,怪不得动不动就要破产。 这边抽屉打开,是一沓练习生报名表,周子轲一瞥最上面那个名字,“肖扬”,他无情地把抽屉合上了。 那边抽屉打开,是练习生们在学习期间得到的各种奖项记录。 似乎没有人对这家公司的过去感兴趣,所有的资料就这么丢在这里,周子轲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这就是汤贞的“家”。而除了汤贞,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人珍惜它。 周子轲终于翻出一叠五年前的资料,从汤贞失踪的七月开始,到八月、九月、十月……他一开始站着看,七月那一本,除了大量关于那一年亚星海岛音乐节的资料备份以外,就是汤贞在新城国际电影节上担任评委,然后是汤贞的伯乐,新城影业老板方曦和出事,再是梁丘云的《狼烟》在七月二十三日当晚首映礼,大获成功。 周子轲翻到下一页,看到一张备忘录,是新城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的秘书打电话到亚星娱乐公司前台,称他们联系不到汤贞。整个七月二十四日的电影节活动,汤贞全部是缺席的。 周子轲对汤贞太了解了。可以去的工作,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缺席的。七月二十四日晚,在万寿百货大楼十字路口发生了那起恶性车祸——这些内容,周子轲已经都在曹老头儿给他的资料里看过了。 他有点累了。周子轲从身边随手抽出一张纸,丢在那架摇摇欲坠的行军床上。他坐上去。 周子轲继续翻那一年八月份的资料,也都没什么稀奇,汤贞在失踪过程中被指控召妓、吸毒、打人……这些内容他已经都和曹老头儿聊过了。周子轲看到一张那一年的旧报纸,夹在这叠文件里,报纸上有亚星娱乐练习生匿名接受采访,声称汤贞是亚星一霸,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强迫公司所有练习生都到 mattias 的练习室跳舞,好把所有粉丝歌迷都吸引到自己这里。 周子轲看到这张报纸后面还贴了张便签,上面写着,查清有没有这么一个练习生。 后面没有结果,看来是不了了之。 周子轲往后翻,又看到一张单子,是他没有见过的。 时间正巧发生在汤贞失踪期间,亚星娱乐前任乐队主唱栾小凡被人用锤子击伤头部,大出血送医院急救。这是一张医药费报销单。 周子轲坐在那架行军床边,把这几摞文件快速往后翻。汤贞被人发现的那天,上了报纸。汤贞深居简出,从亚星娱乐的档案看来,他们也对汤贞失踪期间发生的事一头雾水。汤贞秘密去了几次医院,留了长发,暂停一切工作。汤贞在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到公安局接受了发检,发检结果呈阴性,但因为距离巴塞罗那音乐节已过去数月,加之有“潜逃”嫌疑,公众舆论群情激奋,对这个阴性结果丝毫不认可。 周子轲坐在这间阴暗封闭的小档案室里,九月、十月份的档案里,已经很少再有汤贞的内容了,绝大多数都是亚星娱乐的后起之秀梁丘云,以及亚星公司努力推进 kaiser 项目的文件。周子轲手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是汤贞五年前留着长发,低着头努力遮住自己的脸躲避镜头的照片。 周子轲离开了这间资料室,从外面关上了门。 走廊里几个亚星娱乐员工回头冷不丁看见他,又看那间无人问津的小门。“子轲。”他们叫他。 快十点了,周子轲收到祁禄的短信,他大步走进温心的办公室。 一推门,就听见里面清甜的琴音。虽然笨拙,生疏,音和音之间都不连贯,但抱着琴的人一直努力在弹。 温心正激动着:“这一大段都弹对了!!”她抬起头,站起来,“啊,子轲你来了。” 汤贞也抬起眼,看到了周子轲。汤贞把那把小琴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样子。 周子轲发现,就算还没有和音乐本身达成一致,只是一把小琴,发出一点声音,汤贞也会很高兴。这似乎不像是弹琴,更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儿童,在随心所欲地玩手敲琴,敲出声音就很开心。 只要周围是安静的,没有洪水般的嘲弄和讽刺,没有“你不行”“你不可以”,汤贞也可以慢慢尝试着去做那些仿佛天大一样的难事。 周子轲抬眼看汤贞的脸,他伸出手,在汤贞脸上轻捏了一下。 是热乎乎的软肉。 是真的汤贞,不是许多年前报纸里黑白色的影像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周子轲的脸。 “接着弹。”周子轲对他说。 汤贞从座位上挪动了动,他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一些。汤贞低下头,抱着琴,断断续续按动琴弦。 他弹的不是铃儿响叮当了,而是一首起初听有些陌生,慢慢却觉得耳熟的曲子。 温心蹲在汤贞面前,捧着脸问:“汤贞老师,这是什么歌呀?” 汤贞低着头,还在努力弹,小声说:“是我以前写的……歌……” 《罗马在线》的组会马上要开始了。温心对周子轲窃窃私语,说汤贞老师现在回忆起了好多东西啊。 “他今天在来的路上问我,方老板的假肢手术成功了没有,”温心念叨着,“虽然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他还能突然想起来。” 汤贞喝果蔬汁的时候不小心滴到了脖子里去。他在温心办公室的洗手盆里洗脸,弯下腰洗了很久,很爱干净。 郭小莉在楼下忙亚星练习生暑期招生班的事,她匆匆上楼,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汤贞已经到了,就坐在子轲身边。汤贞看上去整个人精精神神的,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眼睛里有光了。 “郭姐。”汤贞见她来了,叫了她一声。 郭小莉笑道:“哎。” 她坐下了,隔着一张桌子和许多同事下属,说:“阿贞好久没来公司开过组会了吧。” 汤贞点头。 这桌上有些陌生面孔,也有熟人。谭副总坐在对面,笑道:“还望汤贞老师早日恢复,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汤贞愣了愣,看他。 汤贞摇了摇头。 他不能指导了?还是他不想指导了?过去,亚星娱乐有什么大大小小事情,上到董事会下到一个小小的练习生班子会议,有需要的时候,汤贞都很少缺席。 汤贞安安静静坐在周子轲身边,看投影上放出的新版《罗马在线》企划。担任节目制作人的周子轲写了几十页的企划书,一页页在投影上放。 周子轲手里拿着小遥控器,一边对着投影简单讲解,一边侧过头,看汤贞的反应。 汤贞一直仰着脸,望小周努力工作的成果。 “简单来讲,未来的《罗马在线》,”周子轲说,“就是让,汤贞老师,能出门走一走,借这个机会,在全中国四处吃一吃,看一看,玩一玩,散散心。” 汤贞转过头来,小周握着遥控器的手放到了会议桌底下,把汤贞的手拿过来到自己腿上握住了。 郭小莉坐在对面,一直关注着汤贞的动静。 她发现,阿贞如今的精神状态确实很不一样了。不仅能集中注意力去看,去听了,偶尔还能回答陌生的参会者几个问题。虽然听到问题的第一时间,阿贞总是下意识回头去看子轲,好像子轲可以替他拿一切的主意,也只有子轲拿的主意才会是正确的一样。 包括讨论问题的时候,只要是子轲提出的建议,做出的决定,阿贞坐在旁边,也都会立即点头。 郭小莉在一边坐着,看着这个她带了十多年的孩子,在这么短时间内被子轲这小子完全抢过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郭小莉对眼前的汤贞感到陌生。毕竟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汤贞,是绝对不会容忍子轲这段时间以来这么多轻率的、任性的、过于高调的举动的。 不仅是录节目,接受采访,还有整夜整夜的留宿……郭小莉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但她已经管不了他们两个了。 为了阿贞的健康、恢复,她做了最大的让步。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这个一贯克己慎行的阿贞,变成了事事都随着子轲的心意的,这么一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是郭小莉过去对汤贞过于依赖了。汤贞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到、圆满,汤贞永远在克制他自己,管理他自己,仿佛汤贞总能预料到那些坏的结果。 而这几月以来,反复自杀,住院……郭小莉慢慢感觉,阿贞在挣脱什么了,为了彻底挣脱,他宁愿一次次选择死。不仅仅是郭小莉无法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他了,这次出院以后,从跟着子轲复健到现在,阿贞身上的变化让温心都有些不适应。 现在的阿贞,比起过去那样自我约束,更喜欢这样坐在子轲身边,点头支持子轲所有的想法。 当子轲那小子心满意足,觉得开心的时候,阿贞安安静静坐着,似乎也高兴起来了。 当然,祁禄对郭小莉说,他没觉得汤贞有什么变化。 “他以前就这么喜欢周子轲,”祁禄在手机备忘录里写道,“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是这样吗,郭小莉想。她观察着阿贞和子轲坐在一起时两个人的交流。 语言交流很少,眼神交流很多。子轲看上去主导着一切,阿贞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郭小莉想:会不会是因为病还没好全? 会开完了,郭小莉穿越过人群,陪阿贞一起下楼。 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郭小莉抬起头,望见背后大片的亚星历史照片墙。 所有过去 mattias 的照片都被撤掉了,换成了阿贞的单人影像。 那么多得奖纪录,密密麻麻,罗列了半面墙壁。另外半面,则是属于 kaiser 和肖扬的区域。 郭小莉低下头,发现汤贞站在她身边,一直看楼下。 阿贞对照片墙似乎没有那么多兴趣。 “阿贞,”郭小莉轻声问,她发现汤贞似乎又在走神了,“你在想什么。” 汤贞这时抬起眼,看向了郭小莉。他笑了一下,又有点担心似的。 “我没有看到保镖……”他垂下眼,继续朝楼下望去。 第141章 芭蕉 23 周子苑平时没机会看到家里这么热闹。事实上,若不是上个月全家人为了子轲的事情聚到一块儿,很可能到现在朱叔叔和年轻男人之间相互都不怎么熟悉。 “朱叔叔平时一年到头忙剧院的事情就够累了,”周子苑一边舀自己做的云丝羹端给朱塞,一面对身旁的年轻男人说,“你看朱叔叔最近为子轲的事情忙得,是不是又有点掉头发了。” 朱塞原本拿了勺子要尝子苑亲手做的云丝羹,这会儿一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哭笑不得:“不会吧。” 一桌子人都笑。 周子苑也盛了一碗给年轻男人。她坐下了,手握在年轻男人的手肘上,对朱塞说:“他最近也忙,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朱塞在对面笑了,望着眼前一对后生晚辈,眼神颇慈爱:“小秦之前为了子轲的事,耽误不少工作,真是辛苦了。” “不会不会。”年轻男人忙讲。 “朱叔叔!”周子苑叫朱塞。 朱塞连忙挥了挥手,低头吃菜。 周子苑在家有时有种感觉:吉叔、苗婶、朱叔叔,他们三个人因为与妈妈家亲近,所以与子轲也亲近。而周子苑自己,则与爸爸更亲,与子轲就疏远着一层。 这仿佛两个阵营。哪怕坐在同一屋檐下吃饭,也并不像故事书里写的那么亲密无间。 “朱叔叔,”周子苑探过身,轻声打听,“子轲最近怎么样?” “子轲最近在组建一个小综艺节目的外景摄制组,”朱塞对她笑了,“听毛总说弄得挺不错的。” 周子苑慢慢“哦”了一下,小声道:“是《罗马在线》吧。” 年轻男人在一旁轻声问,《罗马在线》? 就是我们上次一起看过的那个子轲的节目。周子苑转头告诉他。 年轻男人喝了口云丝羹。 “上次他差点出事情那个?”他问。 周子苑一愣。 朱塞坐在对面,擦了擦嘴,说:“电视台那边有个员工出来,承认是他动的手。” “为什么?”周子苑立刻回过头看朱塞。 朱塞这时又笑了。“我的小公主,”他又是那副长辈的口吻了,“你这么小去了美国,应该比谁都了解,这种事情在你们姐弟俩身上会经常发生。” 周子苑没说话。 一边的年轻男人把云丝羹几口喝完了。他拿过朱塞搁在桌面上要给他看的那个文件袋,刚打开,就听见朱塞说:“子轲这么多年,虽然在外流浪,但也一直过得平平静静的。这次遇到这种事,也幸亏是他福大命大,运气好啊。” “下个月爸爸就过寿了,可别再出什么事了,”周子苑念叨,她余光留意到身旁年轻男人手中的文件袋,“是什么呀?” 有人过来,把碗碟餐具撤走了,只留下一杯没喝完的茶。年轻男人向后倚在椅背上,一张张翻手里的文件。 也许是工作习惯作祟,他浏览得极为迅速,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看了几行,突然抬起来了。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嘴唇突然动了一下。 “小秦,”朱塞也把筷子放下,请旁的人把餐具撤掉,他问,“你能从这些资料里瞧出什么不对劲吗?” 周子苑在旁边,听也听不懂,她从秦适手里抽出一张纸来看,发现那是五年前关于汤贞吸毒事件的报道复印件。 “为什么要看这个?”周子苑轻声问。 年轻男人嘴里还在无声地念着什么。他也许正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什么东西,以至于无暇顾及周子苑的疑惑。 周子苑从他手中又抽出一张,发现那是一张讲述汤贞与方曦和十数年“堕落史”的新闻。 “小秦,”朱塞瞧着年轻男人这神态,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年轻男人笑了,有点无奈似的。“……方曦和……方曦和……”他嘴里又念了念,对朱塞说,“我对这个名字好有印象啊。” 华子打开手里的报纸,好巧不巧,正好看到“方曦和”三个字出现在社会新闻版中央。原来,昔日新城发展董事长,一代枭雄方曦和,因自己独自坐着轮椅去医院看病,在十字路口被一伙儿骑自行车的小流氓给撞翻了。 好心路人将这花白头发臃肿却虚弱的老年人送到医院,有附近记者闻风而至,追着采访方曦和最近有没有看到报纸,对汤贞与周子轲近来的“桃色绯闻”有没有什么看法。 照片里,方曦和坐在病床上,卸掉了假肢,两截大腿只剩一点点。他满脸都是沟壑,头发稀疏,贴着头皮。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早些年自己一手捧红的国民偶像,如今也和年轻的大家族继承者打得火热。 “我只是个普通人,已经老了,”方曦和不得不对这些报纸记者讲,“就让我过一些普通人的日子吧。” 华子合上报纸,不以为然。 妇产科今天来的人多。华子左边坐了一位身穿中山装的大爷,看着有五六十岁。 右边坐了位穿着夏季校服红着眼眶的毛头小伙子,也就十五六岁。 大爷满脸喜色,小伙子失魂落魄。 华子坐在他们中间,倒最像一位正当壮年的父亲。 一小姑娘从诊室里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对父母。华子眼瞧着那小姑娘头低低的,抿着嘴不敢说话,跟在父亲母亲身边,从他们面前走过。 华子身边那个穿着校服的小伙子在这时前倾了身子,一下儿站起来了。 他也许想说些什么,想表达什么,想挽回什么。小姑娘却被她的父母安安静静带走了,进了电梯,很快离开了。 华子坐在原地,用手按了按耳朵里的接听器。 傅宅的司机小魏还在通过公用电话向他报告,说,辛明珠昨天夜里破天荒和傅春生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顿饭,也许是因为林大死了,黄健雄跑了:“他们俩在饭桌上差点吵起来,闹得很难看。小卢进去上菜的时候听见辛明珠说了句话,原话说,‘女人跟着男人,浮浮沉沉,想要自保,哪有那么容易。’还对傅春生说,‘我指望不上别人,也指望不上你。’” 华子听着,有点走神。他抬起眼,看那个原本坐在他身边的毛头小伙子哭得肩膀一抖一抖,走到电梯拐角那里蹲下了,抱着头对着墙哭,一点男子汉的骄傲和自尊都没有了,旁若无人的。 陈小娴从诊室里出来了。她戴着帽子,还有口罩,因为身体虚弱,身上穿得也厚。华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陈小娴手里拿着产检报告和b超单,她伸手摘下了一点口罩,抬头对华子兴奋道:“哥,你看孩子。” 华子从她手里把那个b超单接过来了。 他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出胎儿的五官。 “诶,刚才那位患者,”有大夫从诊室里赶出来了,瞧见陈小娴和华子,大夫上来就说,“你是孩子爸爸吧?” “下次要按时来产检。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哪有动不动不来的?你太太又是这种身体,大意不得!” 陈小娴若无其事,立刻把脸上口罩戴回去了。旁边的华子倒是低着脖子听着,道:“好,好。” 大夫走了。 “这大夫真凶。”陈小娴小声道,她走路慢慢的,自从上个月和孩子父亲在傅叔叔家有一些过于亲密的接触,她身体又不舒服了,肚子里的胎儿也变得不稳定。按说怀孕四个月,不该再出现这种问题。可陈小娴毕竟曾流产过一次,她自己心里也没谱。再加上她性子又糊涂,从怀了这个宝宝,一直流黑血,打了几十支针,吃了多少的药来保胎,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华子陪她一起下电梯,为了保守秘密,陈小娴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 人一多,华子就握住陈小娴的手,把怀着孕的干妹妹护在自己怀里。 “把你的产检表和b超单给我吧。”出了电梯,华子说。 他们一起往停车位走,躲避周围明显的摄像头。陈小娴有些不舍,她手里紧攥着那张b超单,说:“哥,我可以自己留几天吗。” 华子低头看了她一眼,正巧一辆车从他们对面过来。华子让陈小娴后退几步,他们转过身去。 “让爸发现了怎么办。”华子严肃问她。 陈小娴低头看b超单上孩子的照片,又犹豫了一阵。 华子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内后视镜,他能看到自己一条断眉。 后座断断续续传来经过电波处理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略带困意的憨笑声。 “云哥,看到了吗?”陈小娴轻声问,“能看到吗,我拿近一点,你看,能看到孩子的脸了。” 梁丘云在地球另一端,原本应该正在睡觉:“我看到了,看到了。” 陈小娴高兴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梁丘云说:“还不一定。” “哦。”陈小娴应道。 她并没多要求什么,十分懂事的样子。 “小娴,”梁丘云低声道,“我这次从美国回去,应该就有资本和你父亲来谈我们的事情了。你别着急,在家里等我。” “嗯!”陈小娴答应他。 华子一边开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讲电话。后座上的陈小娴已经结束了与梁丘云的视频通话,正用手机看一节幼教节目。 “那个马场,你再仔细盯住了,甘霖的手脚再怎么干净,也肯定有什么蛛丝马迹——”华子对电话里讲。 等他挂了电话。陈小娴在后面问:“哥,你们说的马场,是最近郊外新开的那一家吗?” “是啊。”华子说。 陈小娴笑了。 “那个马场最近在北京好有名啊,”陈小娴靠到了驾驶座旁边说,“我上次和几个朋友出门,她们都去过了,只有我没去过,听她们说话也听不懂。” 华子笑了:“马场有什么稀罕,小时候我不成天带你骑马吗。” 陈小娴想了想,觉得也对。她说:“但我听说,这个马场特别有意思,不仅老板人很好玩,还有个残疾人驯马师,特别会骑马,就是长得丑,把我那几个漂亮朋友吓了一大跳,一直和我形容。” 华子开着车,瞧着左边路口驶来一辆重型卡车,他把车速减慢了。 “稀罕了。”华子念叨。 陈小娴也瞧着车前面,她说:“诶,市里也能开这么大的卡车吗?”“残疾人驯马师,”华子坐在驾驶座上,轻声道,“我怎么没见过……” 北京近郊,私人马场。 场外沿河的一条路上,汤贞忍不住用口呼吸,虽然奔跑得慢,但他一直没有停。 一直跑到划线的地方,这说明他坚持慢跑了一公里。 汤贞一句话也没说,他伸手抱住那个在终点线上等着他鼓励他的人,把脸都埋进了对方怀里。 周子轲低着头,搂紧了汤贞的背。他感觉汤贞抱他的手有力气了。 汤贞头发里都是汗,仰起头来。太阳从周子轲背后的树冠中间照进来,照得汤贞眼里脸颊上都是光。 “小周……”汤贞说。 甘清、方曦和…… 周子轲不擅长记住别人,但这些名字在他看过之后,都很清晰地烙进他的脑子里。 乔贺、潘鸿野、王宵行、马松杨…… “栾小凡?”温心说,“子轲,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他……他和汤贞老师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温心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就为了回答“栾小凡和汤贞是不是有过什么关系”这样的一个问题,“嗯……就是普通前辈?” 周子轲说,你再想想。 公司那么多解约了的前辈,温心不知道周子轲为什么单挑栾小凡出来问。她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很久以前听说过一件事,但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事?” “嗯……”温心犹豫道,“以前公司的前辈说……说栾小凡以前欺负过汤贞老师。是……是‘那种’欺负。我不知是不是真的!据说栾小凡当时还被人揍了,他是毛总亲戚家的孩子,所以一向没人敢惹他。” “你觉得还能跑吗?”周子轲半蹲下去了,伸手给汤贞揉了揉膝盖和小腿。 汤贞似乎有点累了,又不想让周子轲失望。他把手放在周子轲手里,似乎只要小周多抱他一会儿,他就可以再试着跑很多很多。 “……这个方曦和是谁,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据说,当年他就是汤贞的后台……这个甘清,多巧啊,他就是刚刚我跟你提的那位甘总的亲侄子。” “当年还不止这两位,还有个什么话剧演员,也出车祸了,人差点就没了。还有个人,也是个歌星,和汤贞还认识——” 不知怎么的,时隔一个多月,艾文涛这些当初被周子轲当作了耳旁风的话,又出现在他脑子里。 “哥们儿,我劝你一句,这人不吉利,”艾文涛当时气急败坏地,“你可及早醒悟吧!” “怎么了,小周?” 汤贞望着他,轻声问。 周子轲今天一直有点走神。他这会儿低下头,端详汤贞锻炼过后的,有点发红的脸蛋。 “你看。”他说,示意汤贞往这条路外面看。 道路两侧是密密两排高塔般的七叶树,而在七叶树外侧,那向下延伸的宽阔的河滩上,每隔五米就站着三两位身穿黑色行头的保镖在徘徊。不少车停在了路的前后两端,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条路的安全。 汤贞朝四周看了看,再抬头望小周时,他觉得小周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不是能放心了。 朱塞忧虑重重,又给周子轲发来信息。 “子轲,上次的事还没查清楚,你确定接下来就要和阿贞去出外景吗?” 周子轲回道:“我多带了几个人,没事。” 朱塞问:“你有没有回忆过,这段时间都接触过谁?” “不管是谁,”周子轲似乎不耐烦了,回复道,“他迟早再来找我。我等着他。” 第142章 芭蕉 24 温心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沿高速出了北京。温心一直低着头,认认真真编织一条幸运石手链。她穿了条浅蓝色,印有许多海豚印花的连衣裙——她今年二十三岁了,从开始照顾汤贞老师的病起,温心就习惯了穿裤装,做事方便又麻利。最近升了职,她又开始学着郭姐,穿职业套装。 昨天在汤贞老师家帮汤贞老师打包行李时,温心看到他睡醒了,走出来,到自己面前。 “温心,”他进了衣帽间,小声问她,“你明天出门穿什么衣服,想好了吗。” “穿什么……”温心愣了愣,蹲在行李箱前,伸手指自己,“你问我?” 汤贞老师看着她,笑着点头了。 温心这会儿打开车内的化妆镜,即使只能看到自己连衣裙的小衣领,她也觉得非常开心。 身边认识过接触过这么多异性长辈、同辈,也只有汤贞老师每次都能留意到温心外形上一点点的小变化。哪怕生病了,汤贞老师也经常称赞她。 像是祁禄,在一旁开车,穿最简单的衬衫短裤,头上还戴着那顶他怎么都戴不腻的中国龙棒球帽。祁禄转头瞧了温心一眼,然后继续冷漠地开车。 透过后视镜,温心能看到一辆又一辆的车紧紧跟在他们车后。而前方,是子轲的车在带路。 这次录制外景,仅温心知道的,随队摄影师四人中就有三位是从嘉兰塔安保团队那边调过来的,临时接受了培训,扛着机器上阵,乔装成摄影师跟在子轲和汤贞老师身边。《罗马在线》此次全套外景班子,也都是由子轲选定。温心觉得,要不是怕汤贞老师在外录制节目可能会有什么小意外发生,子轲连她和祁禄都不想带。 他们在中途服务区下车。子轲把车开进加油站加油,紧接着从温心他们身后就有保镖的车跟上去了。 温心也下了车。要说秘密出门录外景,根本不太可能。子轲的车一开过去,服务区停车场里就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了。尽管嘉兰塔的人反应及时,车开过去周围堵了一圈,也扛不住越来越多的人从服务区里出来。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站在98号加油机前,一见到子轲下车走过来了,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使劲儿揉眼。布加迪,周子轲,再看车里,汤贞就坐在车里,仰着脸看她。 子轲手里的卡递了半天,还是加油站的负责人跑出来,道着歉接过去了。 温心瞧着那么多司机从车里下来,隔着老远对着子轲的车一顿狂拍——一群中年大老爷们儿,总该不是为了拍子轲本人的。 她问祁禄,子轲的车真的值那么多钱吗? 祁禄摇摇头,从车里拿水出来喝,好像也不知道。 温心小声嘟囔,也望那黑色的超跑:“是挺好看的……” 他们从北京一路出来,沿国道往东部沿海的方向走。明明可以乘飞机去,子轲却坚持自驾。温心在后面车上,能看到汤贞老师那一侧的窗户开着,偶尔还会有几丝头发从窗户里飘出来。 摄影师的机器开着,拍了一路节目素材。到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抵达第一期节目的目的地。下了高速,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海滨城市虽然繁华,海风依旧很大。又正赶上下班时间,一行车队在市区内拥堵了好一阵子,才在当地热热闹闹的市民围观下驶进了兰庄国际海景度假酒店。 温心过去也曾陪汤贞老师去各地出差,飞来飞去地录制节目。她习惯了行程的颠簸,一下车便要随主办方的意思四处去参观、合影留念,还要陪着当地达官显贵以及赞助商们吃饭。每次那酒局都要延长到半夜,往往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要开工,汤贞老师那时身边助理也多,温心偷会儿懒在车里睡着了是常事。祁禄也是,有时祁禄想跟着也被汤贞老师赶回来睡觉了。 这家兰庄酒店的经理带着团队过来了,阵仗颇正式,连挂着 mattias 经纪人头衔的温心也在他们热烈欢迎低头握手之列。温心从保姆车里提了自己的行李,交给一旁过来的服务人员。她感谢了人家,然后就和祁禄跟在子轲和汤贞老师身后进了电梯。 电梯里人不多,绝大多数人都去乘普通电梯或等下一班。温心站在后面,看到子轲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子轲把汤贞老师的手拿在手里攥着。 “什么时候录节目?”温心听到汤贞老师问。 “先睡会儿,”子轲低声道,“你下午在车上也没睡。” 汤贞抬头看他。 子轲说:“我又不是不认路,怕什么啊。” 电梯门开了,子轲松开了汤贞老师的手,极其自然地揽过汤贞老师就往外走。温心和祁禄每人一间海景套房,有酒店工作人员引领他们去自己的房间门口。温心接过了自己那张房卡,她转头看向走廊对面,透过夕阳的光,风里有股咸味道,她看到子轲带着汤贞老师越走越远,没有别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祁禄已经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过来敲门找温心。温心一给他开门,祁禄就往衣帽间里走,果然看到一张崭新的冲浪板搁在里面。酒店的工作人员送错行李了。祁禄把那块冲浪板抱起来,还用手在上面挑剔地摸了摸。 * mattias 两位成员汤贞、周子轲在这家兰庄登记了两个不同房间,但工作人员上门时发现子轲的房间久敲不应,空无一人,而汤贞老师的房间则挂上了请勿打扰的标识。 《罗马在线》制作人兼 mattias 队长周子轲,是这次整个摄制组行动的头号领队。他没动静,所有人都要原地待命。温心只睡了半个多钟头就醒了,她下楼去喝咖啡,还想吃顿简餐先垫垫肚子,结果一到餐厅,发现整个摄制组都分桌坐在里面,大家在吃晚餐自助。见温心来了,全队唯二两个女生中的另一个忙招手,叫温心过去。 周子轲开了一整个白天的车,当然会累。他赤裸着上身,从背后抱住了汤贞,脸颊贴在汤贞头发上这样睡觉。 酒店房间的窗帘沉重地盖住了半面窗子,露出半面逐渐浮现出晚星的天空。汤贞蜷缩在柔软的床垫和被子里,他的身体被小周紧紧抱着,脸颊因为热而有些泛红,他也阖着眼睛睡,手放在枕头边。 一直到夜里八点整,从窗外开始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嘭得一声,又一声,把周子轲给迷迷糊糊地弄醒了。 汤贞起初还躺在床里,感觉小周放开他,下床去了。小周披上浴袍,踩着拖鞋走到卧室窗边,朝外面的夏日庆典看了几眼。小周又回来了,他身影高大,后背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光线,小周的手压在汤贞枕头边,让枕头陷下去。 “起床了。”小周的声音都像没睡醒,低低的,哑哑的,凑近了,叫汤贞起床。 汤贞还没睁开眼睛,感觉一个吻在他脸颊上贴着印了一会儿。 汤贞坐在床头被窝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清醒了。他拉开被子,下了床,先是走到浴室里去梳了梳睡乱的头发——汤贞已经可以自己梳头发了,他望着镜子,看到自己脖子里好像有一块儿红,他记得睡前好像没有。 温心从楼下急火火跑上来了。子轲已经穿了件新的衬衫,还穿了条深蓝色的沙滩短裤,他似乎是十分轻松休闲的,可温心看到他,却突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条微博——自从子轲穿着亚星工作人员制服上过亚星邮轮的事被曝光出去以后,有与子轲同届毕业的初中同学在网上贴了一组子轲十五岁穿着夏季校服参加校际运动会跳高比赛的照片,子轲得了银牌,还和两位拿了金牌铜牌的同学合影留念。有网友说,知道的这校服只值三百块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巴黎米兰纽约哪家给做的运动会主题高级定制:“十五岁的子轲弟弟太乖啦!” 温心把手里的化妆包交给子轲。子轲却当着她的面拉开了拉链,问,哪个是“汤贞以前经常用来遮伤口”的“药膏”。 温心一愣,药膏? 她着急问道:“怎么了?” 子轲抬起眼皮看她。 一双眼睛在湿了的头发下面,静静望过来,也让温心的心跳活活慢了一拍。 “问你,”子轲皱起眉,“哪这么多怎么了。” 温心低下头,急急忙忙帮他找,交给他,然后把被扔回来的化妆包接住了。 汤贞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低头打开这盒还是新的遮伤粉,用手指沾了一些,对着镜子往自己脖子里抹。 小周在客厅打了几个电话,叫摄制组都在楼下集合了。小周走进来,把手机往旁边一丢。他掰过汤贞的肩膀,低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汤贞自己弄的成果。汤贞仰起头,把脖子给他看。小周从汤贞手里接过那盒粉,大拇指在里面蹭了下,然后像个画家似的,在汤贞脖子里锁骨上一顿涂抹。 车往海滨夜市开。周子轲没开他那辆太招摇的布加迪超跑,开的是汤贞的保姆车。其他人和车都跟在后面。汤贞坐在副驾驶上,脸上戴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汤贞在喝果蔬汁,他问周子轲说:“这是用这里的水果榨的吗?” 周子轲“嗯”了一声。已经有夜市边的游客透过前车玻璃发现车里是他了。 汤贞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默默喝他的果蔬汁。 车停在夜市附近一处停车场。周子轲带汤贞下了车,周围安保团队都过来了,四位摄影师跟在他们后面,扛着设备。周子轲还没吃饭,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流程,他们要逛逛这条夜市,从这个路口往海边的方向走,找个地方吃顿家常菜,然后就去走海。 夜市一贯是一座城市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也最接地气了。镜头一路拍过去,每位游客每家店主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汤贞脸上戴了墨镜,也就不怕远的近的有游客的闪光灯闪到他了。 小周在镜头里一直和汤贞相距很近地走着。周围人群拥挤,小周时不时瞧瞧路边的棉花糖店,要么就是看看可丽饼店。有光着膀子的大厨在火舌上大力颠着油锅,锅里飞出鲜红油亮的小龙虾,大厨运着全身力道,肚子上的肉波动着,仿佛隐居民间的武林高手。小周在旁边驻足看了会儿,忍不住低头对汤贞笑了。 也有店主早早发现了人潮中走过来的一支节目摄制组,她听说是周子轲和汤贞来到本地了,居然是来夜市录节目的。 “周子轲老师!!汤贞老师!!哎哟进来看看我们这儿啊尝尝啊招牌蟹肉煲今天下午刚捕上来的螃蟹好新鲜啊!!!” 许许多多围观市民都拍摄到了周子轲弯腰走进一家大排档门里,片刻后走出来,和汤贞在露天座位里坐下的画面。嘉兰塔太子出门在夜市吃大排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不停有粉丝在保镖外面疯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周子轲抬起头来,看他脸上自在惬意的表情,也不像心情不好。 汤贞穿了件衬衫,是周子轲上身那件的缩小版。周子轲从格外冷静有礼貌的店家手里接过了菜单,低头翻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汤贞说了几句话,似乎在问汤贞想吃什么。 摄影师就在周围,杵着四个镜头。汤贞坐在小周身边,认认真真看小周手里的菜单。 汤贞轻声问:“小周你吃得惯吗?” 小周放松得真像是出门来逛夜市的。“吃不惯换一家。”他靠在椅背上,对汤贞说道。点的菜一盘盘都上来了。汤贞拿起勺子,他看看眼前的菜,又抬头看小周,他没有问,为什么这家大排档做的菜像是高档中餐厅做出来的菜品。 即使生病了,汤贞也能感觉出不对劲。但小周还真的拿起筷子就吃,也许小周从来没见过大排档的菜应该是什么样子。 “好甜。”汤贞用勺子舀了半片沙拉碗里的柠檬,他只尝了一下就松开嘴了。 周子轲抬眼看住他。 “甜?”他问。 汤贞小声“嗯”了,认真对他点头。 大排档派了一位服务生站在一旁。这位服务生举止一看就是经过严格培训,这时轻声解释,他们这道沙拉里的柠檬经过特殊处理,去掉了酸味,还保持新鲜的状态,特色就是甜柠檬果,味道有点介于橙子和凤梨之间。 周子轲一直望着汤贞的脸。 汤贞坐在他身边,坐在背后无数市民路人的手机镜头和闪光灯中间。汤贞好像也不害怕。 换句话说,汤贞眼里好像根本看不到周围那些纷扰、喧嚣的世态似的,只看着他。 “甜吗?”周子轲又问,瞧了一眼汤贞勺子里那半片柠檬。 汤贞生怕他不信,把勺子举过去给他尝尝。 周子轲低下头,尝了一点点。他笑了,抿住嘴,仿佛被柠檬酸到了牙齿似的。 汤贞自己又举起勺子尝了一点。他也笑着问小周:“不甜吗?” 第143章 芭蕉 25 市民镜头里拍摄到的汤贞,与前段时间经常出现在新闻头条里的那个汤贞相比,实在是判若两人。他真的自杀过吗,报纸上写的,梁丘云所指控的,那个被亚星娱乐压榨至求死不能,身患重度精神疾病长达五年的“汤贞”,正坐在周子轲身边吃着饭,笑得正开心。 过去汤贞总是到哪里都顾着观众,顾着歌迷。可这顿饭吃的过程中,有无数人在保镖队伍外面叫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汤贞和梁丘云解散了,和周子轲重组了 mattias。可那总像天上的传说,不会是人间可以亲眼目睹的画面。汤贞听到那些呼唤声,只是偶尔回过头看了看,他一直在笑,好像很高兴,周子轲一对他讲话,汤贞又回过头去,听周子轲说话。 他们一顿饭只吃了二十多分钟,也许是因为周围涌来的民众实在太多了。周子轲买了单,请汤贞老师和他继续往前面逛,四个摄影师也紧紧跟上去了。 汤贞过去不是没有来过这座城市。几年前,他有阵子频繁地来此地巡演,录节目。那时候他有部戏,叫《黑堤上的蓝色雨衣》,就是在这片海边一条有名的长堤上拍的。本地不少市民都对他有印象,毕竟那个年代,一听说亚洲巨星汤贞要来,万人空巷。 时隔这么多年,再隔着远远距离亲眼看他,汤贞似乎和以前也没怎么改变。 变化最多的,倒还不是他瘦了,也不是他留了长发。而是他不再时时刻刻在保镖身边望向四面八方,回应着那些疯狂的爱意和呼声了。汤贞不再为了满足各地方的观众对他的喜爱而长时间地握手,被挤在原地签名留念。那时候汤贞哪怕已经被粉丝堵得走不动了,他嘴里也在说:“谢谢,谢谢大家。” 汤贞二十六岁。他经历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成长。他和他的新队长,周子轲在一起,新队长年纪比他小,却令汤贞信赖不已。他们两人沿着这条夜市往前走,走走逛逛。保镖在他们身边开辟出一片空间,旁人很难靠近他们。 只有摄像机跟在后面记录着,记录周子轲时不时的驻足,记录汤贞望向那些民间手艺街头小吃时眼中羡慕的神采。周子轲停在一家工艺品小店门口,随手拿起货架上一只贝壳拖鞋。 店老板从店里面跑出来,站在门口捂着嘴不敢出声。只见周子轲先低头瞧了瞧汤贞,他又打开左手,拿过那只拖鞋来比了比。 周子轲问店家,这个鞋子多少钱。 店家鼓起勇气,笑着,说了一个数字。 周子轲眼看着她,沉默了两秒,好像在想事情。 旁边摄影师问,怎么了,子轲。 周子轲回过头来看他,笑了笑。“你们一般怎么讲价?”他问。 周子轲站在旁边,和汤贞在一块儿,目睹着四位摄影师中的三个在帮他讲价。 店家忍不住一直笑,周围的人都在起哄,叫着,给你打广告,老板娘,就一双拖鞋不送给人家! 在夜市买东西,似乎讲价也是其真实体验的一部分。店家给子轲和阿贞打了个三折,说:“子轲!阿贞!给我留个签名好不好!” 她扭头跑进屋里去了,出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好几张海报。这一看,还真是资深亚星系女粉丝。这里头不仅有最近萨芙珠宝派发的广告画报,还有 kaiser 《饥饿》专辑的附送海报,最早的一张还是汤贞那张,居然是他早年成名作《花神庙》的大陆版海报。 汤贞手里抱着那双木质的贝壳拖鞋。周子轲把笔接过来了,在几张海报上草草签下 mattias 这个名字。入行三年,周子轲很少给粉丝签名,他也不太擅长这样的事。 他把 mattias 签在了那顶百人大轿上的汤贞小花神的衣服上。 夜幕降临下来了。汤贞没有百人大轿了,他是他自己,人潮汹涌,小周牵住了他的手。 * 《罗马在线》外景摄制组在夜市尽头的海滩生起了一丛篝火。汤贞坐在台阶上把鞋子脱了,换上那双小周给他买的贝壳拖鞋。 贝壳缝在拖鞋上,遮住了汤贞脚趾上那块伤疤,其实在夜里也看不太清。汤贞抬起头,正好脸冲着他面前那只摄像机镜头。 镜头后面,是亲自驾着机器,正同那位随队专业摄影师请教技术问题的大摄影家小周。 温心系住裙摆,在浅海里头跑来跑去。过去的经历,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留下太过强烈的印记。可祁禄就不一样了。海水在沙滩边翻涌,祁禄几次转过身去,都看到汤贞和周子轲待在一起,祁禄手里的生蚝刀一直使劲儿,也没能把这只紧闭的生蚝撬开。 汤贞的拖鞋踩在柔软的沙中,走路摇摇晃晃的。一个半的专业摄影师在后面跟拍,汤贞总想回头看镜头,又被大摄影师命令专心走路。 汤贞走到祁禄身边。祁禄抬头看他,汤贞看见了祁禄手里的生蚝。 汤贞蹲下,小声关切:“打不开吗?” 祁禄瞧着汤贞望他的眼睛——是因为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那座几乎困住汤贞五年的城市吗。祁禄忽然感觉,眼前的汤贞又是那个大他两岁,会在异国替语言不通的他拿东西吃的大前辈了。 祁禄第一次见人怎么开生蚝,也是在汤贞那档美食节目上。 海边风大,汤贞的头发虽然扎起来,也还是吹散了。祁禄只想着不能被汤贞拿走他手里的刀,却没料到有人从旁边把他打不开的那只蚝接过去了。 周子轲在祁禄对面,在汤贞身边坐下了。他低头瞧这颗生蚝,拿过祁禄手里的小刀。周子轲的手肘抵在膝盖上,看起来相当放松,他把刀刃插进蚝壳中间,九十度一翻就把生蚝撬出一条缝来。 摄像机在旁边近近拍着。子轲用小刀沿蚝壳边缘划了一圈,打开了,他又用刀尖挑了挑蚝肉,切断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把这半片生蚝搁在了篝火旁的烤架上,回头看汤贞:“你还是别生吃了吧。” 汤贞听了这个,愣了愣。 “这是祁禄的……”他对小周讲。 周子轲原本都要把生蚝刀还回去了。一听这话,他看了祁禄一眼。 这天夜里,周子轲坐在篝火边,总计开了有五六十只生蚝,不仅仅是汤贞的,连着祁禄、温心,连组里的摄影师、化妆师,由他挑进来的整个团队,他都耐着性子给每人开了几份。子轲亲自来做这件事,象征意义总是更大一些。团队里的人个个受宠若惊的,不敢推辞。有几位嘉兰塔的安保人员一直在值班,温心烤好了给他们送过去,说是子轲请大家吃的夜宵。 汤贞坐在海滩上,两只手捏着揉小周的一只手,揉完了手掌揉手背,揉完了右手揉左手。这段时间以来,总是小周给汤贞按摩,总是小周照顾着他。现在小周直呼手酸了手累了,汤贞便一下下认真帮他放松。 陆陆续续有团队里的成员、保镖,走到小周和汤贞面前来感谢子轲的款待。 汤贞看着小周站起来了。 “……今天都辛苦了……”汤贞听到小周说。海风的声音大,让小周听起来也没有那么认真了。 路边有人打电话:“这里全是保镖,根本没法儿靠近——” 兰庄酒店的客房服务人员上来送热牛奶了。汤贞穿着白绒绒的浴袍,头发湿的,把房门打开。他感谢了对方,抱着牛奶壶进房间。 小周还在冲澡。汤贞走到餐桌边,自己拿了只杯子,他努力端起牛奶壶,虽然弄洒了些出来,起码没有打坏任何东西。 起居室里的灯关着,房间昏暗,却一直有光,是电视荧幕投射出的光。汤贞穿着浴袍走回到电视机前,他拿回那只遥控器笨拙地切换频道,终于在一个香港电视台的娱乐节目上看到了他想找的消息。 “著名演员梁丘云日前在美国洛杉矶出席第十一届中美电影文化艺术联合论坛——” 汤贞的脸被电视照得发亮。汤贞站在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无论在哪里,总是显得格外茫然,也许正是他在黑暗中站得太久的缘故。 汤贞把还没播完的电视新闻关掉了。他扔下遥控器,转身跑出了黑漆漆的起居室,然后从外面把这屋子的门关紧,还把锁扣上了。 周子轲搂着汤贞,在他脖子里闻,一知道他已经喝完今天的牛奶,就感觉他身上又是一股奶味儿了。 卧室里只亮了两盏地灯。窗户半开着,让几层窗帘一直随着风的方向涌进窗户里。汤贞在床边乖乖吃了药,然后坐下了。小周低头吻他,吻得汤贞向后仰,每次吃过药之后的口腔检查,都能让汤贞闭着眼睛,在小周的吻里安稳很久。 汤贞睡觉时一直趴在周子轲怀里,老老实实的。 周子轲却在黑暗中又睁开眼了。 他听到汤贞夜里做梦,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咬紧了牙齿,冷得怕得,瑟瑟发抖了。汤贞嘴里念着,一会儿是“爸爸”,一会儿是“小周”,很轻的梦呓,断断续续的,像噩梦里念着英雄的名字,给自己壮胆的孩子。 周子轲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他在被窝里抱了会儿汤贞,低头亲了亲汤贞的额头和脸。周子轲换了身衣服,去到楼下和兰庄的人吃了顿早饭。 兰庄酒店系统内部眼下正有种猜测,说子轲在亚星娱乐的合约有两份,一份出道时候签的,签了十年,一份上个月签的,签了半年,而当这半年结束,子轲极有可能离开亚星娱乐,他将进入到兰庄酒店或是嘉兰国际或是任何一家他父亲旗下的集团开始实习工作。 周子轲在餐桌上一直喝咖啡,他听着这家酒店经理热情的建议和介绍,一言不发。快到七点了,周子轲瞧了瞧窗外的天色,他站起来,说他先回去了。 汤贞睡醒了,听见耳边隐约有电视早报的声音。这很像他小的时候,周末睡过头了,就会听到爸爸在客厅看早间新闻。 汤贞站在了起居室门外,他看到小周坐在沙发上,正听着电视新闻看报纸。 起居室的灯也亮了。 “小周,你吃早饭了吗?”汤贞一边刷牙,回头一边问他。 小周靠在浴室门边,还低头翻看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版,他摇了摇头。 “怎么还没吃?”汤贞说。 小周这时抬起头,看了汤贞。 “难吃。” 虽然难吃,小周还是下楼,陪汤贞吃早餐去了。他们到了一楼,从酒店客人们身旁走过,刚刚找了一张餐桌坐下。这家兰庄酒店的经理突然就过来了,说是有个学术团体来访,在兰庄驻扎着,知道子轲在这儿用餐,非要同子轲打个招呼。 “不用打招呼。”小周头也不抬,漠然道。 汤贞在旁边听着,本以为也没他什么事情。 “哎呀,那是……汤贞老师?” 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汤贞愣了愣,回过头。 那是一个陌生中年男子,头发微微斑秃了,穿着身不太合体的格纹西装,远远从餐厅门口越过那些保镖走过来了。他脖子上挂着好几张身份牌,大约就是刚刚经理口中提到的那个学术团体的成员。 “你好啊汤贞老师,我是咱们电影学院的教授,”这男子激动地伸手握住了汤贞的手,“我以前还去旁听过你的课!咱们是同僚啊!” 汤贞被他握住了手,彻底愣了。 “我叫刘汶,”那男子眉开眼笑的,对汤贞热情道,又对坐在汤贞对面的周子轲点了点头,“您不认识我?” 第144章 芭蕉 26 汤贞似乎不记得刘汶是谁。他如今生了场大病,所有人都知道他记性不好,所有人都不会怪他。 保镖们反应过来,上前将那位学者带离这片用餐区域。刘汶口中喊着:“汤贞老师,以前咱们——” 周子轲今天早上似乎真的没什么胃口吃饭。他歪过头,看到落地窗外,大片的媒体和记者被兰庄酒店的安保人员阻拦在喷洒着水的绿坪和矮植之外。太阳初升,水珠扬起来,隐隐见薄薄的一道小彩虹,周子轲眯了眯眼睛去看。汤贞正在专心撕手里的羊角包,他撕下一小块放到自己的牛奶杯里,又撕下一小块,拿着举起手。 周子轲手边放着又一杯咖啡,他低头瞧了一眼汤贞递过来的羊角包,索性弯下脖子,低头衔住了,咬进嘴里。 汤贞的手指尖也被他咬了一下,并不痛。汤贞低下头,继续撕羊角包给他吃。 这是一片公共用餐区域。兰庄虽是高级酒店,又因为周子轲的提前嘱咐,会全面严格地配合他们工作,但其他客人是酒店方面很难约束的。 周子轲看着那一老一小走到他身边,老人家很有礼貌,对周子轲问可不可以合影的时候,她轻声细气,怕这唐突的要求打扰了子轲,也会打扰其他客人似的。 被老人家扶着肩膀的小女孩也红着脸,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 mattias 前段时间共同拍摄的那期创刊号封面。 随队的保镖有几个人走过来了,要拦。周子轲瞧着汤贞坐在对面,好像很高兴似的。 那三位乔装成摄影师的安保人员扛着机器过来了,到子轲身边。他们拍摄着子轲接过笔来给小粉丝签名,给小粉丝后面的大粉丝签名。越来越多的酒店客人见状都开始窃窃私语了,有的人直接站起来,不再假装优雅有礼貌了,只怕错失了机会。 毕竟两位大明星就坐在他们身后——今天早上一打开新闻,几乎所有新闻媒体娱乐媒体都在发送周子轲带汤贞亲自逛夜市,一路手牵手去走海的视频画面。 连正儿八经的早间读报新闻主持人也说:海边的夜市街向来只有晚上热闹,隔天早晨都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今早却格外引人注目,五六点钟,人山人海的粉丝聚集在现场,弄得许多店家觉都没睡,又赶紧开门迎客了。 周子轲从未像这一刻的温和,待人有耐心,他坐在汤贞对面,在镜头里给越来越多走过来的酒店客人粉丝签名。他实在是个太高不可攀的人物,稍微对人友好一点,都容易令人受宠若惊。浪子回头,要对他改观太简单了。 老婆婆扶着自己的外孙女,走到汤贞面前说,她从前好爱看《大江东去》,这两年都不重播了:“我女儿走了,她以前特别特别喜欢你演的七公子。” 汤贞愣了愣。 老婆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放下手了,又抬起来。上了年纪的人组织语言,总是有点困难。“她以前见过你,你还去医院看她,”老婆婆笑了,眼睛发亮,伸手指自己,“她和我长得有点像的。” 周子轲站起来,揽着汤贞,汤贞和老婆婆肩并肩站着,前面是那个外孙女。他们面对镜头一起合影。 老婆婆对汤贞说:“你长头发好看!七公子那个时候,就是长头发!” 汤贞看了小周,笑了。他们坐下。 陆陆续续还有酒店客人走过来,他们安静有序,用手势和眼神问子轲和阿贞是否愿意再合影一次,没感受到拒绝,才兴高采烈地走过去。周子轲签了几次之后,已经可以很潦草地一笔代过 mattias 这个词了。出道三年,他又凑齐了一项偶像体验。 网上开始流传出小道消息,原来有粉丝连夜进驻当地的兰庄酒店,虽然房费高昂,却在第二天清晨成功“偶遇”下楼用餐的子轲和汤贞老师。不仅得到了签名,还意外获得了合影。“我真的很感激,很感激汤贞老师,”前几天还在社交平台上大肆攻击亚星娱乐成团政策的这位粉丝语无伦次发文道,“我从没想过我能距离子轲这么近,距离这么近地听他说话,看到他签名!!子轲的手好好看!!!我有子轲亲笔签的团名了!!!!” 周子轲过去最为人诟病的缺点,无非就是不敬业。人们普遍认为他不会受欢迎太久,因为他的形象太过遥远,不符合娱乐行业的流行规律。他和粉丝之间如同相隔了几千几万光年,不像太阳,从早到晚贴心地陪伴。周子轲更像一处神秘的系外星球,粉丝爱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粉丝与他之间,不存在任何的“羁绊”。 他突然降临了。 他现身在夏天的夜里,同汤贞逛逛夜市,吃吃街头大排档。他坐在兰庄的公共用餐区用早点,其间不断满足着周围粉丝的请求。他喝着咖啡,低头一声不吭签下 mattias 这个名字。 周子轲在粉丝们偷拍的镜头里时不时笑,汤贞就坐在子轲对面,和他一起笑着吃早点。周子轲素来挑嘴,这顿早餐却吃了不少。特别是羊角包。 粉丝们一向视他为天神,天神下凡,极不寻常。媒体人则说,子轲突然接上地气儿了,因为人一旦陷入爱情,总难逃“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们白天又去海边散步,钓鱼,公开度假。夜晚则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周子轲过去也曾被拍到与那位神秘红衣女友在窗边吃饭,这会儿和汤贞在一起,子轲看上去似乎更有“男友力”。也许是餐厅冷气太足,子轲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汤贞前辈披上。 四位摄影师一直跟在一旁。他们吃完了饭,被邀请去后厨参观。等从餐厅里出来,路边挤满了热情的粉丝,周子轲扶着汤贞前辈先上了车,他坐在外面,把车门关上。 临回北京的夜里,周子轲坐在床头,拿了一个平板电脑给汤贞看。汤贞穿好了睡衣,靠坐在他身边,半干的头发垂在肩上。汤贞看到屏幕上许多被处理成可爱彩铅线条的小玩具:小木马、小梅花鹿、国王棋子……它们整整齐齐排列成规则的方阵,随着音乐的节奏在画面中摇摆,组成一个温馨的王国。“罗马在线”四个字出现了,像儿童绘本的题目,像一个童话故事的起源,像罩起来的玩具盒子,有它内在独立的运行轨道,不被外界所打扰。 汤贞眼睛睁着,把这段片头动画视频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遍。 他平静而温顺地待在小周怀里,像玩具盒子里自在生活的居民,他抬起头接受小周的吻,这是他唯一的国王了。 他不再会动不动就紧张到发抖,不再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剧烈地喘息,好像整副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相互仇视,自相攻击了。 “汤贞”是无法容纳他的。但小周可以。小周接纳了他,宽恕了他,赦免了他,留下了他。 病了五年,也许没有谁比汤贞更能体会,人间的同情心是多么短暂,而对一个病人的耐心、信心又是多么容易耗竭。连从小看着汤贞长大,如亲生父亲一般的林爷都会在恼怒愤慨之下结束他们的排练,仿佛再也无法与汤贞共事了。 汤贞抬起头,望向小周年轻的面孔。 可能是汤贞的记性越来越好了,他近来总会回忆起小周僵硬的脊背,回想起小周一次次难过,对他失望,小周自己一个人,在亚星邮轮的走廊上孤独地徘徊。汤贞总以为他的选择,可以让所有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可小周说,他对死亡无法释怀。 周子轲关了别的灯,把一直涌进海风的窗户也关上了。省略1。 不像过去什么都要忍着,还要考虑什么痕迹不痕迹,公司不公司,偶像不偶像——周子轲向来我行我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他唯一只在乎过汤贞,连带着在乎汤贞这些莫名其妙的,叫人扫兴又不得不遵守的标准。现在,汤贞似乎终于放下了,省略2。 汤贞悄悄睁着眼,在黑暗中他看到小周把手插进浴袍口袋里,出了卧室门去。 * 汤贞一睡醒,看到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汤贞这时才发现昨晚他脖子下面枕的并不是枕头,而是小周伸过来的手臂。 小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搂着汤贞睡了半宿。汤贞看他,小周睡得正沉,睫毛垂下来了,那么长,好像汤贞再凑近一点,就可以亲到它了。 回想起昨天睡前发生的事,汤贞到现在还有点懵。他下了床,走在了浴室镜子前。难得一次比小周起得早,汤贞愣愣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他还以为昨天会和小周…… 也许是因为走神,汤贞挤牙膏时挤多了,他拿起牙刷看了一会儿,还是按动了开关。 牙刷嗡嗡震动起来,汤贞开始刷牙。 周子轲半梦半醒的,还老觉得汤贞在哭。省略3。 他本应该被人好好呵护着,本应该在那种时候,享受着爱情的降临。 而不是毁灭,不是周子轲那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周子轲这会儿在光里睁了睁眼睛,他不是没怀疑过,汤贞会不会对他们过去的这一段心有余悸,心存阴影——汤贞曾有过很多年的……障碍,似乎就是心理上的毛病。 就算汤贞的问题没那么严重,恐怕也不会很容易就给周子轲太多反应——虽然他们已经经常性地在一起睡,经常搂抱,亲吻了,但更多的,更进一步的,周子轲没接触过,也不知道汤贞会不会排斥、抗拒。 周子轲醒了,他坐在床边,抬起眼望了一会儿那金色的艳阳。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很轻很轻的动静在衣帽间里。 似乎是一段动画的背景音乐。 周子轲穿着拖鞋,循着这动静站在了衣帽间门口。箱子全都在地上打开着,他们马上要回北京去了,可行李还没理。汤贞穿着睡衣坐在箱子边理了一点点,中途又走神开始看那台平板电脑里的《罗马在线》片头动画了。 周子轲在汤贞身边坐下,嘟囔:“有这么好看吗。” 汤贞抬起头,就在周子轲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汤贞凑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第145章 芭蕉 27 回北京的当晚,汤贞穿了一件从海边买回来的海蓝色文化衫,他和小周一同坐在电台节目《恺撒世界》的录音棚里,和 kaiser 这周的值班主持肖扬、罗丞一起录制这一期节目。 肖扬一开场就开起了玩笑,原来《恺撒世界》从三年前录制第一期开始,一直是 kaiser 八个人两两组合轮番主持。团队明明有九个人,为什么是八个人轮换呢,原来 kaiser 的队长周子轲经常见不着人影,打不通电话,如同生活在外星球,谁都没法儿揪他来工作,所以电台节目制作人一狠心,干脆从主持人阵营里剔除了子轲,虽然让广大粉丝们非常遗憾,但至少保证了节目一直平稳进行,没开过天窗。 “结果他今天就来了!”肖扬对着话筒,佯装生气道,“啊~代表 mattias 啊。” 周子轲在对面坐着,他大约猜到了来录这个节目肯定要听肖扬源源不断讲他的坏话,但他本以为有汤贞在,肖扬多少会收敛一点。 汤贞就坐在周子轲身边,把手放在桌面上,一脸认真地听肖扬讲话。汤贞眼神格外专注,似乎很想参与到 mattias 的工作中来。 周子轲在椅背里倚了半天,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坐近了桌子,拉下眼前的麦克风。 “汤贞老师在旁边听着,”周子轲对着肖扬说,“能不能说点好的?” 肖扬刚刚还在自己活跃的气氛里滔滔不绝,这会儿一下儿愣了。 “好的?”他大约也没料到周子轲居然当众接他胡说八道的话。 周子轲黑着脸看他。 “好的什么啊?”肖扬明知故问道。 周子轲更没好气了。 “嗯……”肖扬鼻腔里发出一声长哼,他撅起嘴,眼神望上飘,似乎在努力回忆一样从来没什么人见过,他今天也是头回听说的东西,叫做“周子轲的好”。 罗丞终于把听众来信理好了。“那个,各位21世纪的朋友,欢迎来到今天的《恺撒世界》,”罗丞主持大局道,“我是今天的值班主持,罗丞。” 大前辈汤贞老师正作为嘉宾坐在罗丞对面,看上去呆呆的,很容易被旁人的话误导的样子。而后辈团体 kaiser 两个大人气成员被打断了互呛,虽然很是活跃了一番节目气氛,但似乎开心的人只有肖扬和节目制作人。 罗丞抬眼看了看周子轲,发现子轲刚刚还不满意的样子,这会儿倚在椅背里,在桌子边缘伸手捏了捏汤贞老师的手指,似乎就高兴起来了。 《恺撒世界》节目惯例,第一个环节先聊 kaiser 自己成员的最新近况。kaiser 近来主要工作都是在日本,只有年底要回国内开巡演,还要发一张最新的国语专辑。 “大家都知道呢,这张专辑即将收录我们 kaiser 每位成员演唱的 solo 曲,”肖扬对麦克风放慢了语速,“大家明白‘每位成员’是什么意思吗?” 汤贞睁大眼睛,抬头看小周。 小周还垂着眼睛,在桌子边捏他的手指头。 “就是说呢,我们的队长——同时也是今天到访来宾,我们亲爱的汤贞老师钦定的新队长,周子轲,要录 solo 单曲了!而且呢——” 肖扬抬高了语调,卖了个更短暂的关子。 “而且他这支单曲其实已经录完了!!” 肖扬带头在录音棚里鼓起掌来,非常夸张,罗丞在旁边喝了口水,急忙也鼓掌。 汤贞愣了愣,也看着小周鼓掌。 周子轲突然坐在一片掌声中,有些无所适从。 肖扬对听众念着稿子:“明天我们队长周子轲的最新单曲,同时也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支独唱单曲,即将在零点上线各大音乐平台,听众朋友们也可以在电台及全国各唱片店里试听这首歌的完整版本——” 汤贞用口型问小周:“唱的什么歌?” 周子轲一脸讳莫如深的,要保密。 今天到访嘉宾 mattias 给幸运听众准备的礼物是两张“如梦十年”出道纪念演唱会的门票。“也不知道我们队长最近这歌练得怎么样了啊,”肖扬淡金色的刘海有点长了,被他自己伸手不时捋着,他抽出第一封信,上来就念道,“ 在 kaiser 的子轲是属于全世界所有少女的子轲,在 mattias 的子轲只是阿贞一个人的子轲。不亲眼所见,根本想不到同一个人会在公众面前表现出这么截然相反的状态。想清楚了这一点的我,决心写下这一封信,站在一个子轲fan的角度上,表达我对子轲所有决定的支持和祝福——” “这可能是个……”肖扬翻过这张纸来,看了看寄件人的邮件地址,“可能是个日本粉丝的来信。” 果然,这封信的后半截已经开始中文学习的内容了。 “一直以来,子轲说中文最大的特点就是省略主语,有时一句话会省略一多半。他不爱讲话,话也说不完整,习惯用中文的口语表达他的意思,经常只说几个字。周围人都会猜,会把他的话补完,包括我每次也是这样。但是这次阿贞老师出院以后,无论记者会,还是《罗马在线》现已播出的内容,都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子轲。他在有意识地把话说完整,不怕麻烦,以便于对方来理解,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在不清楚阿贞老师的病情时,我以为子轲是出于对前辈的尊敬才这样做。但了解之后,我明白,他是说给阿贞老师听的。” 罗丞在一边听着,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一旁肖扬还在继续念那封信,这个周子轲的三年老粉丝,最近代购了很多 mattias 的旧专辑,也参与了 mattias 精选辑的歌曲投票,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到子轲演唱的 mattias 经典作品了。 念完这封信,肖扬问:“他以前怎么说话?” 罗丞看了子轲一眼,发现子轲正歪过身子,低下头去,仔细听汤贞老师贴耳说着什么,似乎汤贞老师也没听明白刚才那封信的意思。 “能不能说点好的?”罗丞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肖扬一边抽出第二封信,一边噗嗤笑了。他小声念叨了几遍,明白了:“你,你,你能不能说点好的话。” “不能。”肖扬接着自问自答,把第二封信打开了。 也不知是他抽得巧,还是因为别的,这第二封信恰巧是 mattias 另一位成员,汤贞老师的老歌迷写来的。“我住在一个手机讯号很差,也几乎没有电视讯号的地方,已经很久没得到汤汤的消息了。如果不是这次新闻闹得这么大,而我又恰好要调离工作地点,恐怕还以为汤汤在云游四海。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你,一个人生活在驻地很寂寞的时候,会跟着《汤汤美食厨房》的菜谱学习自己做菜,看《李太白西游记》录影带的时候,也常常想象我和汤汤一样,是那个潇洒恣意,游戏人间的太白居士。这次重新在电视上看到你,发现 mattias 不再是以前的 mattias 了,但汤汤的感觉还是没有变。记得你以前在春节晚会上唱过一首歌谣,叫《黎明画梦》。过去我从没看过你的演唱会,这次得知你的公司要给你举办十周年出道纪念演唱会,我正在攒钱请假,也提前订好了前往北京的车票。哪怕接近黎明,知道梦必将短暂,我们也不能放弃梦的希望,因为梦引领着,抚慰着我们的灵魂,是现实之外一片幸福地。我一直坚信,天亮的时候,好梦可能会成真。汤汤,愿你能一直梦到你的幸福,也愿你一切都好……” 陈乐山先生早上睡醒了,坐在床边自己动手量起了血压。他单手拿过眼镜戴在自己鼻梁上,又拿起床头那张华子交给他的复印件来看。 复印件上下是两行手写字迹,上面那是张字条,是从甘霖马场的办公室里搜到的:“小甘,这是傅麟的学籍资料,我和你傅叔近来被跟的严,出不去,麻烦你帮忙跑一趟澳洲那边,就当还你傅叔一个人情。” 下面则是许多年前,方曦和的题字:新城国际电影节。 两行字看起来十分相像,还都有一个特点:每个字的最后一划都会长长拉出去,看着像一个钩子。 陈乐山先生把这张纸随手丢回桌上。他打算量完了血压,先不找私人医生,先给华子打一个电话。查了这么多天,查不到什么重点。辛明珠跟在方曦和身边这么多年,字写得像有什么稀奇。傅春生想把孩子送出去,这也根本不是陈乐山想知道的内容。 突然保姆从门外冒冒失失推开门。 “陈总,”保姆穿着围裙,像在打扫卫生似的,她手里拿了张皱巴巴的纸,像是医院的检查单据,“陈总,这是我在小娴小姐的房里——” 天亮了。 九月到了,桂花快要开了。周子轲一早睡醒,发现他又起得比汤贞晚些。早餐桌上放了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小周,我和祁禄去散步,中午就回来。” 周子轲睡眼惺忪的,心想,祁禄怎么没把他叫起来。 昨天夜里他陪着汤贞看播出的四集《罗马在线》。汤贞一开始还很专心地看,慢慢就……省略1。 桂花要开了。周子轲冲完了澡,人才变得更清醒,也更放松。他在汤贞的厨房里煮咖啡,接到朱塞的电话。 朱塞已经知道他们从外景地回来了,一路平安。“子轲,”他说,“今年秋天的戏剧展要开始了。” 周子轲还有个身份,他经常会忘记:他是嘉兰天地艺术剧院前任老板的儿子,现任东家。 “我太忙,去不了。”周子轲喝了一口咖啡。 朱塞道:“今年的剧展好戏不少,国外十几个知名剧团都会来,”他想了想,又说,“阿贞是不是很久没来戏院看过戏了?” 周子轲琢磨出味儿来了。他前段时间就感觉着,吉叔几个人只要想找他,他不答应,就会立刻把这事儿扯到汤贞头上。 “我问问他吧。”周子轲说。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隔着车窗,看到街边已经铺上了嘉兰天地艺术剧院金秋戏剧展的宣传画报。祁禄把车停在路边,汤贞被温心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他下车,穿着件宽大的棒球外套,把他脖子里一小片吻痕遮住。 汤贞在那个海报前面,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他在海报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那都是五六年前,七八年前,曾在海内外与他共事过的人。 大家都还在自己的领域里工作着,不断做出新的作品。 汤贞绕过了广告牌,走到那家唱片店门口。店里的人很多,似乎都是来购买最新发行的单曲的。汤贞在门口好奇地看了看,他望见了店里一张海报,然后不自觉就走进去了。 那是一张印着周子轲的照片的海报,上面还有单曲名:《天狗》。 汤贞似乎忘记了他周围有多少陌生人,这是不安全的,是会暴露自己的环境。他走到唱片架前,在帽檐下,看到店里最显要位置摆放的全是一模一样的唱片——每张唱片的封面都是一张黑色调的儿童画,画里有被撕碎的月亮,是天上唯一的亮光,天狗将月亮吞吃殆尽了,一个胆怯的小灵魂在窗边独坐着,因为怕被天狗发现,这个小灵魂躲在窗后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语。 汤贞拉低了帽檐,感觉耳边呼呼的,像是火车经过的声音,他往唱片店里面走。排队结账的歌迷太多了。汤贞走到墙角的试听区,摘下一只耳机戴到自己头上。 他没有注意到唱片店窗外,街道对面,正有不少狗仔的镜头藏在树丛中对着他拍摄。汤贞的脸小,耳机很大,他低着头,拿起一张《天狗》来看。 上面写着。 作词:汤贞 作曲:汤贞 唱片封底还印了一行手写的字迹:“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听到了这首demo,汤贞老师过去写过很多歌,没有一首是这样的。我听到了,觉得它应当被更多的人听到。” 汤贞手有点哆嗦,他抱稳了怀里的唱片,闭上眼睛。 小周似乎有一种能力,他不使人刻意忘却什么,而使人面对,然后真的不再惧怕。 周围开始有骚动的时候,汤贞还戴着耳机。等他睁开眼,抬起头的时候,才迟迟发现店里刚刚在播放音乐录影带的几台电视机都被调到了新闻台,周围不少顾客都在大声议论,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仰起头望那新闻节目。 祁禄突然从门外挤进来,在店里看了一圈,朝汤贞的方向过来了。 新闻台中央正播放一则视频,是一位女士坐在旅馆房间里哭着诉说的自拍视频。她看上去三十几岁年纪,长发披肩,脸上布满不正常的斑点。这女士讲的是英文,她语速极快,因为抽噎和哽咽而时不时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新闻下面打出的字幕称:前泰国女星在澳门赌场酒店自杀,生前录制视频对外公开忏悔,称她曾于多年前受人指使,在中国制造了一起欺骗亿万人的可怕骗局。受害人汤贞于今年年中的自杀一直是盘桓在她心中的阴影。 接着下一行字:澳门警方已初步认定女星身份,将对其是否遭遇谋杀展开调查。 温心下了保姆车,看到了周围已经有记者奔跑越过车流,不要命似的赶过来。而祁禄先他们一步,将汤贞老师送到了车上。 汤贞脸上还戴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坐进车里,关了车门,就有记者的镜头狠狠怼到车窗上了。汤贞在帽檐下抬起眼,他望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正有凶手在烧杀屠戮。 周子轲在家接完了郭小莉的电话,他拿了车钥匙,刚要到玄关换鞋,就看到汤贞和祁禄、温心一起从外面进门来了。 汤贞看到了周子轲,眼睛在帽檐下睁得大大的,也没说话。 倒是温心在后面眼睛通红,明显不对劲地在哭。 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没说话。 “小周,你要出门吗。”汤贞轻声问他。 周子轲看他,看汤贞下巴上挂的口罩。他伸手帮汤贞把口罩摘掉了,又摘掉了头上的棒球帽。 汤贞的脸深埋进周子轲身上,被周子轲低下头,紧紧抱住了。 这天夜里九点钟,陈乐山先生看完了电视上的新闻:澳门赌场,泰国妓女,骗局,阴谋,自杀,汤贞,新城国际电影节—— 傅春生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他早就劝说小娴向父亲坦白,他一个做叔叔的,一方面顾念着小娴的身体,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很大了,拿不得了,一方面又惦记着陈总对他的恩德,知道陈总当年在小娴的事情上后悔不迭,生怕陈总再做出什么会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陈乐山重新戴上眼镜,手指头抖着,又翻了翻手里的手机通话记录。这一个月,几十页,全是和美国那边往来的通话记录。女儿在外读书多年,有几个海外的同学朋友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陈乐山深呼吸了一阵,舌尖抵住了上颚。 “孩子的爸爸,”他说,“我认识吗?” 华子跪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直保持一个跪姿。 一颗狼牙挂在他脖子上,他的脖子僵硬的,那颗狼牙却颤颤巍巍。 陈乐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现在不适合任何的勃然大怒,特别是林大出事,黄健雄又跑了之后。 陈乐山感觉,自从碰了毛成瑞和亚星娱乐这么个硬钉子之后,怎么什么事都不对了。 “小娴几点检查完身体?”他轻声问。 华子道:“快结束了。” 陈乐山扶着桌面,脸色很不好看,要站起来:“你跟我一起,一起去接她。” 华子还跪着。 电视机里,主持人刚刚报道完澳门赌场妓女疑遭谋杀一案,念完了亚星娱乐最新发布的关于五年前那起事件的最新声明,接着又是一则深夜突发新闻—— “知名演员梁丘云于半小时前刚刚抵达北京,他从美国耗时十二小时飞回国内,现身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亲自陪伴富家女友做产检,恋情终于曝光。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和祝贺,梁丘云坦承他无意隐瞒恋情,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对粉丝正式公开,眼下婚期将近,他要感谢女友一直以来的包容、信任,更感谢双方父母的养育之恩——” 周子轲夜里把汤贞哄睡了,他起了床,走到阳台上打电话。柏主编已经在《大都会》现任主编彭斯的带领下进入《大都会》的档案库,可找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当年旗下记者团远赴泰国在那家妓女代理公司处挖掘出的资料。柏主编在电话里告诉周子轲,不仅仅是妓女一案,吸毒、打人的事情也应当全是无中生有:“当年情势危急,我想尽力帮阿贞老师一把,可惜势单力薄,无能为力,只能远走国外——” 周子轲说:“你当年为什么这么相信阿贞。” 柏主编笑了。 “我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么多年,越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越是真假难辨,”他说,“但是发都发不出去的新闻,它多半就是真的了。” “我建议你联系一下当年那个鼓手小马,”柏主编在电话中说,“我后来一直没听说他的消息。” 第146章 芭蕉 28 梁丘云回到北京的隔天,报纸上除了他陪女友做产检的新闻,就是关于汤贞的过去。有人说,云老板是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才紧急从美国赶回来。也有人说,老 mattias 两个成员虽然人散了,心却一直系在一起。 面对记者采访,梁丘云一方面顾及着女友的身体,一方面对于阿贞的“过去”与“清白”侃侃而谈,他发表了一番高论,但汤贞坐在后车座里,身上披着小周的外套,手腕子上也挂着小周给他的一串安神佛珠,他闭着眼睛,头倚靠在小周肩上,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一无所知。 车子开出北京。《罗马在线》外景摄制组只在北京休整了一天,就再次出发前往第二个外景地点了。祁禄在前面开着车,车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周子轲一边搂着睡着了的阿贞,一边低头单手握着手机。他正在回复曹医生的邮件。 “最近不要让阿贞接触到外面的信息,”曹医生在邮件中说,“对方的死会影响他。” 周子轲回道:“我们即将去深山里头,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的死了。” 曹医生回道:“像这样一个女人,曾经犯下过这样的事情,你会认为她一生当中只做过一次恶吗?我相信阿贞心里曾经对她也有恨,他可能不会选择报复,但其他的人会。阿贞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不能替他人分担他们的怨怒和仇恨。” 周子轲想起,他母亲那几年信佛,除了会万里迢迢去求个庇佑他的佛珠,就是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成日里做善事,希望自己家人能得福报。 虽然在周子轲看来,这个世道并不公平,所以善事换福报,很可能也只是一厢情愿。 “子轲,”曹医生还说,“这个女人临死前能发出这样一则宣告,多少也说明再鬼迷心窍的人本性里也存着点善念。引导阿贞往这个角度去想,也许也是好事。”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接连有雨。在周子轲原来的录制计划里,他们要在这个大山外景地待上三天。他想带汤贞去爬爬山,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也去更高处看看风景,山顶上还有座小庙。虽然周子轲不相信求神拜佛之说,但他希望汤贞能有更多的信念。 这段时间陪着汤贞一点点恢复,周子轲也逐渐看清楚了一些事。生活本身,别的都不重要,生的希望、信念,生的意志力,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当他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的时候,再难,再苦,有再多空洞,都是可以被忽视的。可当他的意志力垮塌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会溃败。 周子轲这几天也时常回想起母亲临终那几日的样子。想起母亲那么虚弱,还笑着说,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坚持下去。 那也许根本不是欺骗。是垂死挣扎,像溺死在水中的蚂蚁,无能为力。而那时候的周子轲年纪太小,他哪懂什么是绝望呢,对周子轲来说,生活是理所当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得到的一切。 祁禄跟在前头带队的车后面,时间快到了,他伸手拽了一下副驾驶上的温心,温心愣了愣,立刻回过头,小声道:“子轲,汤贞老师该吃药了!” 周子轲从身边拿起一个药袋,还有一瓶溶液,搁在保姆车内冰箱里。汤贞被周子轲轻轻晃了晃,抱着醒了。 汤贞现在越发依赖他。据温心说,汤贞自己都不肯吃药,要在子轲在的时候才肯主动吃。 是因为这个恢复的过程里,周子轲从来都没离开过吗?汤贞的希望,他重新生长出的稚嫩的对于生的信念、意志力,似乎一丝一缕都难以与周子轲相剥离。 汤贞咽下了药丸,然后喝周子轲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溶液。汤贞喝完,周子轲低下头吻他了一下。 比起吃完药后的检查,这更像一种奖励。 汤贞也不再像昨天刚回到家时那样惶恐不安,他此刻听着车里轻柔舒缓的音乐,也听小周胸口的心跳声。汤贞似乎平静了很多。周子轲搂着他,哄他继续睡一会儿。汤贞闭上眼睛了。当周子轲用手机翻看推送的关于梁丘云与万邦公主陈小娴恋情新闻的时候,他感觉汤贞的呼吸均匀、柔和、安祥,是因为全身心地信赖着他,才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上。周子轲此刻看着新闻里的梁丘云,也如同看一个彻底不相关的陌生人。 车外开始下起雨了。原定三天的行程,被周子轲这个制作人临时缩短为两天。山里下雨,这不是儿戏。 车刚刚开进那座山脚下的村子的时候,前面带路的车忽然停了。祁禄也紧跟着停下车来。周子轲坐在车里,隔着雨水一直下落的窗户往外看了几眼。他把汤贞抱着,在车里足足坐了近二十多分钟。 车外有随队的人敲温心那一侧的门,因为外面雨大,祁禄又不会讲话,他们之间很难沟通。温心打开了车门,匆忙撑起伞下车去了。温心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么一句话,让汤贞刚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进村子那条路被水淹没,看不见里头的坑坑洼洼,前车的一只车轮几乎全陷进去了。周子轲拉开车门下了车,有保镖急急把伞举到他头上。汤贞也下车去,他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站在路边一块高地上。 他淋了十几秒钟的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温心原本在前面,一见他出来,急忙过来帮他举着伞。温心的鞋子踩在雨水里,说:“汤贞老师,你怎么下车来了??” 也许是雨声太大,让汤贞没听见她的声音。汤贞一直抬头往前面看,他很担忧似的,注视着那一个年轻人在雨中的背影。 那十几秒钟的雨让汤贞的头发湿了些,温心拿纸巾给他擦。汤贞这才注意到了温心。他伸手拿温心手里的伞,说:“温心,你到车上去坐着吧。” 温心还帮他擦着雨水呢。他们主仆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温心听到这话,愣了好几秒。汤贞又望了一眼小周。汤贞对温心小声说:“你别发烧了。” 温心的眼睛越眨越快,她盯着汤贞的脸,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因为车队对这条路的地形之前并不太了解,所以怎么也找不到把车拖出来的节窍。周子轲亲自坐进前头那辆车的驾驶座里,他身上的衬衫都湿了,发动着去倒车。轮胎在深陷进去的洞穴里空转。周子轲瞧了眼水势,他觉得这雨再继续下,发动机快要进水了。 这条路没法儿走。周子轲下了车,他让后面的车先开走,大家上车,绕路进村子里去。他走到汤贞面前,他手太湿了,也不好抱他。 “不该今天出门。”周子轲凑近了,两只手空举着,对汤贞无奈道。 周子轲如今越来越能接受,他其实也不是多么万能的人这么一回事了。 汤贞忽然抱住了小周湿的肩膀和脖子,他手里的伞有点歪了。 周子轲顺势也搂住汤贞的腰,他只稍微歪头,就能亲到汤贞的头发了。 后面的车都开走了。只有头一辆车和汤贞的保姆车还停在原地。前面那辆车上坐了一位摄影师,一位灯光师,还有两个保镖。周子轲走过去,和那俩保镖稍微商量了两句,便伸手摸自己的裤袋。 灯光师听了周子轲说了句什么,打着伞朝汤贞跑过来了,喘着气说:“汤贞老师,子轲说,他的钱包在你这儿。” 汤贞愣了愣。他从身上穿的小周的外套口袋里摸了摸,还真的摸出一只钱包来。 灯光师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仿佛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身上钱不够,还要老板拿钱。他也不敢接周子轲的钱包,便示意汤贞打开,拿点现金给他就可以。 汤贞过去很少见小周的钱包——小周不是个随身带钱的性格。 汤贞把这只钱包打开了,他看到里面很整齐的一叠钞票,新得仿佛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就塞进钱夹里。汤贞拿了一些出来,给灯光师,不知道够不够。 他抬起眼,在雨幕中看小周,小周也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瞧着灯光师跑回去了。 温心从前头跑回来,说:“汤贞老师,子轲让他们去这个村子里找几个村民来,他们应该知道这路口怎么走——” 汤贞却低着头,刚刚合上的小周的钱包,又被他慢慢打开了。 很小的一张照片,被塞在了钱包透明夹子里。汤贞看到照片里的人站在雪地古井边,穿着戏服,正向上仰望着镜头。 汤贞几乎再没见过关于这部戏的任何资料了。他认出来,这是《罗兰》的定装照,是曾被他夹在剧本里的。 温心还在旁边说:“我看子轲蛮懂的,还说拿点钱给当地的村民,是不是真有人为了宰过路客故意不修路的……” 汤贞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没想到下面还夹着一张拍立得。那是张海边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顶宽沿帽,踩着贝壳拖鞋,正站在旧巴士改造的水果摊边叼着吸管喝果汁。 汤贞看着,只感觉照片里的人很幸福,无忧无虑的,被人偷拍,也这么浑然不觉。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拍立得下面那层还有两小张别的照片。汤贞都不知道,小周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 那是一张被人撕掉了左右部份的照片,只留下中间,中间拍到一个头发长了些的人,他手腕纤细,瘦骨嶙峋,手中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 温心说:“诶,这不是囡囡吗?” 另外一张就更好辨认了。汤贞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里,和头发上戴了那顶小王冠的小周一同举起手来,感谢到场观众。 前一辆车抛锚一个多钟头,在不少好心村民的帮助下,才终于把车从坑洞里推了出来。备用轮胎现在也来不及更换,只能勉强先半开半推着离开。雨下得急,这条村口的小道,俨然快成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周子轲让跟着他的保镖都走,他亲眼看着前面那辆车走了,才回来了。 保姆车也淹在水里。祁禄坐上了驾驶座。汤贞一直站在一个高处,鞋子湿了一点,又干了。周子轲走过来,沾着雨水的手攥住汤贞往下走了几步。 “来。”他说。 汤贞手里还握着那把伞。他趴在小周的背上,感觉小周把他背起来,碰不到那些泥泞的污水。汤贞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手腕上挂着那串佛珠。他抱住小周的脖子,在伞下,汤贞忽然感觉,他的一生这么轻,无足轻重的,小周全都看在眼里。 第147章 芭蕉 29 雨暂时停了。 车队穿过这片村子,往山腰处进发。周子轲没有找专业景区,本意是觉得头一个外景地就够热闹了,他想给汤贞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没想到这几天新闻频出,倒是无心插柳,躲过了很多烦恼。他坐在保姆车后座,把身上湿衬衫脱下来了,拿毛巾擦脖子里的雨。汤贞翻开行李箱子,拿出件干净的,被他亲手叠好装起来的衬衫,小周很懒,自己擦完雨水就不动了,要汤贞帮他穿衬衫、系扣子。 山腰处有片小镇,有家依山傍水的客栈旅店。《罗马在线》摄制组提早与那旅店打过了电话。他们把车停在小镇几栋条楼后面的广场空地上,这镇上的人说,就算再下雨,车停在这里也不会被冲击到,但如果有山上的树枝被雷劈了,掉下来,那谁也没办法。 在山里生活,就是这么随机。 雨后,空气有点发闷,看上去这场雨还未下透。周子轲拿过随队那位专业摄影师的机器,他听着摄影师的指导,用镜头在镇上的广场中心看景。 他指挥祁禄带汤贞老师去那条桥上站一会儿。 汤贞身上还披着周子轲的外套,他站到桥上,表情也不会做,姿势也不会摆,就笨笨直着腰站在那里。 反而是桥下面,映在山湖中的汤贞的倒影,被涟漪不时撩动着,倒显得自在舒适多了。 走过这条长长的桥,前方就是此行落脚的客栈。这里手机讯号很差,有点与世隔绝。汤贞握着小周的手,从这条桥上穿过去。 他们进了客栈。这客栈的走廊也像桥似的那么长,依着山建,从东头到西头,罗列着一个个房间,步行一趟差不多要七八分钟才能走完。 东头西头是最好的房间,门前能看得到湖景,宽敞明亮,布置也好。 周子轲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剧组所有人住得都比他离汤贞要近。 他坐在汤贞屋子里的床上,摸了摸被褥,抬眼瞧周围的环境。他怀疑这房间原本就是个山洞,只是稍加改造,连了电路,才能住人了。汤贞自己打开皮箱,把带来的床垫和床单枕头抱出来。周子轲站起来了,跟他一块儿腾换被褥。周子轲好像不太开心。汤贞问他怎么了。周子轲皱眉道:“你这床太小了。” 他也懒得去收拾自己房间的床了,这么远,这么寂静的大山,他不想自己夜里一个人去睡那边。 温心从外面过来,说太阳出来了,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汤贞老师,子轲,这镇上的人出门去赶市集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他让汤贞跟着温心去。 汤贞在身边看他。 “我去看他们修车修得怎么样了。”周子轲低声告诉他,还拿起汤贞的手来握了握,又捏汤贞手腕上的佛珠,仿佛在告诉汤贞,不会发生什么事。 汤贞问周子轲想吃什么水果。这里不比兰庄酒店,想要什么就能点酒店服务。“你随便买吧。”周子轲告诉他。 汤贞走之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了,给小周穿上。周子轲一开始不要,又觉得可能汤贞是怕热了。“带钱了吗。”他问。 汤贞听了这话,一愣。汤贞从很久以前就不掌管自己的财政大权了。 周子轲穿回自己的外套,拿出钱包来交给汤贞。 温心从旁边赶忙道:“子轲,我带了点钱了!” 周子轲对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让汤贞自己拿着钱包走了。 俗话说,金九银十。进入了九月,丰收的季节,各种新鲜水果纷纷上市,正甜得很。汤贞跟在温心身边逛市集,周围不少摄制组的成员一起,还有一个摄影师跟拍。 汤贞发现了什么都想仔细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为什么做主意、下决定的感觉了。汤贞站在一小车蜜柚前,看着一颗颗金灿灿的果实,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会挑,店家热情地抱出一颗来给他摸,店家有点好奇地瞧这一个大阵仗,又瞧汤贞的脸,情不自禁道:“长得真好看。” 汤贞后知后觉,发现对方并不认识他。汤贞当即笑了。 他抱着那颗店家给他的蜜柚,就买这一颗,抱着还挺重的。称重完了,店家告诉他要多少钱,汤贞自己想了一会儿,嘴唇微微动,仿佛正在计算要怎么付钱,他手里拿着小周的钱夹。温心站在旁边,一个答案就在嘴边,温心却没有说出来。她瞧着汤贞老师自己打开钱夹,子轲只有百元钞票,汤贞老师接过了店家给他的零钱,还自己看了下,确定对了才放进小周的钱包里。 温心忽然知道了,子轲为什么要汤贞老师自己来管钱。 “我帮你抱着柚子吧!”温心说。 汤贞看她,雨后,汤贞的头发完全干了,也就有点散乱。他笑着说:“我自己拿。” 温心说:“你还要买别的,子轲只喜欢吃柚子吗?” 汤贞听了,摇摇头,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是人间大地的花都凋谢了,山上寺里的花却才刚刚开放。汤贞在市集上看到有小孩在兜售山杏,九月份了,北京的杏早就下市了。汤贞蹲在那小孩的摊子前,亲手挑选还沾着雨水的山杏。 市集上有电器店。温心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她走近了几步,往那个方向瞧过去。 那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正在播出官方电视台的一档新闻对谈栏目,主题便是泰国女星在澳门疑似自杀一案在海内外掀起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舆论热潮。五年前,也正是这个女人,引发了中国娱乐界针对汤贞的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清算与讨伐,汤贞那些年被称为“国民偶像”,“亚洲巨星”,百年难遇的天才演员,名头太盛,就这么在十字架下的炙烤中急速陨落,落魄多年,几欲自杀结束生命。有一家英国华人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播报这则新闻时,竟然在镜头前直接询问导播这则新闻的真假。更有日本女主持人看着节目中节选的泰国女星忏悔视频,在镜头前眼眶发红,捂住嘴不敢言语。 围在电器店前的人越来越多,包括《罗马在线》摄制组,也有几个人走过去了,被新闻吸引了注意力。新闻上放出了周子轲与汤贞重组 mattias 的新闻发布会画面,算是交代当事人汤贞的现状。主持人邀请了几位嘉宾到现场,其中一位嘉宾是位脱口秀主持人,他称自己对于汤贞在五年前经历的几个月的种种丑闻颇有研究,但一直没有机会公开发声。“没有证据,”他摊开手,明讲,“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今天自己内心有愧,自己站出来,嫖妓、性骚扰这种事情是靠汤贞自己一个人,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的!” 主持人说:“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当年发生在歌手、演员汤贞身上的,也不仅仅是召妓这一桩我们众所周知的,丑闻。” 嘉宾席里还坐了位禁毒教育专家,胖胖的身子,一直不吭声。旁边脱口秀主持人说:“对,还有吸毒,但汤贞做过发检,当时大家都说他撒谎。” 主持人对镜头介绍起来,又是一连串历史新闻镜头。五年前的五月初,巴塞罗那音乐节上,汤贞与知名摇滚乐队西楚同台献唱。短短三个月后,一张印有汤贞与西楚鼓手小马“疑似共同吸毒”的照片传单被贴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同年九月份,汤贞在经纪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前往公安局接受发检。结果呈阴性。汤贞现身记者会,公开澄清吸毒一事,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也不承认这个结果。 “当时有很多人说,哎呀你汤贞很阴险狡猾的,悄悄躲起来,对吧,可能还逃出国去了,捱过了发检的时效才回来,你骗人给谁看。”脱口秀主持人说。 主持人问:“四个月,发检可以检测出有没有吸食过毒品吗?” 那位专家点头,道:“现在技术进步了,三到六个月,甚至一年,吸过毒,都可以检测出来。像这位明星如果四个月敢自己主动到公安局来做检测,一般来讲是问心无愧的,除非他抱有极大的侥幸心理,认为自己是万中之一。” 温心觉得有一阵恍惚。也许是山中雨后空气太闷了,要下第二场雨。她看着电视机里这些人,看着一段段关于汤贞老师的历史新闻影片,并没有任何快乐,也不感觉他们正在伸张正义。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那台电视前了,他们轻声议论着,议论着某个人的清白。温心也会想起五年前,也是这么一群人,在街头,把汤贞老师挂在橱窗里的广告牌砸得面目全非,在汤贞老师完美无缺的面容上喷溅脏污的油漆。 温心想不明白,做错了事的人,良心不安,说死就死了。那么汤贞老师那么多年,谁来负责呢? 当年那么多家杂志,大卖特卖的,有一家为此事停刊吗? 当年那么多电视台,跟风造势,有一家为此事关门倒闭吗? 也许大家会说,没有这么大的必要吗。大家承认你是清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么多的媒体人,同行业者,那么多条舌头,那么多张嘴,踩着汤贞老师站了起来,他们现在会跌下来吗? 温心抱着怀里的蜜柚,匆匆忙忙往回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看到汤贞老师还蹲在那个山杏的摊子前。 摆摊的小孩看了半天汤贞,问:“你是不是七少爷啊?” 汤贞还在一个个仔仔细细挑杏呢,听见这话,一愣。 小孩瞪大眼睛,又瞧了汤贞几眼。他忽然开始伸手扒杏,把一大堆杏子都堆到了汤贞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好杏上。 他用来装杏的是个粉蓝色的塑料盆子,小孩低头瞧着盆底上的图样,又抬起头瞧汤贞。他干瘦的脸一下子笑了:“大哥哥,你长得和这个七少爷真像嘞!” 有摄制组的人过来了,帮忙端起这一盆子杏。小孩说,你咋把我的盆也买走了,我就这一个盆。 温心刚刚还有点哽咽,这会儿破涕为笑。她看着汤贞老师从小周的钱包里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给小朋友,让他再去买一个好些的盆。 “你是不是真是七公子啊?”那小孩这一下高兴了,“咋这么好看,还这么有钱!” 周子轲看着车换上了备用轮胎,做过了初步的检修,便往回走。他现在是整个团队在外面的负责人,主心骨,不能再随便下任何命令,因为他要为每个人的安危负责。 周子轲不想出任何事情,不想接到朱塞或是谁的任何一个电话,说子轲你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我们来帮你搞定。 周子轲走进客栈大厅的时候,看到跟汤贞外出买东西的摄制组回来了一半人。大厅里也有台电视机,正开着。 “子轲。”有摄制组的人走过来,在周子轲身边耳语几句。 周子轲走到电视前面,拾起遥控器来,无论换哪个频道,全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汤贞头发及肩,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呆滞,在发布会上缓慢地澄清自己从没有吸毒,从没有碰过毒品。 然后是当时的媒体杂志封面,题目极尽嘲讽之能事。 《汤贞形容枯槁,自称从未吸毒。网友:你为何不自己照照镜子。》 周子轲只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视机关掉了。 他往门外走,正好看到温心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进来。周子轲问她:“汤贞呢?” 温心被子轲这个腔调吓了一跳,她忙道:“汤贞老师在外面呢。” 汤贞蹲在客栈门前那条溪水旁,用手在水里搓洗鹅黄色的小杏。他的手腕子雪白,让水一沾,阳光一照,更加亮了。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看到他,慢慢停下了。 汤贞抬起头,才看到小周。 “小周。”他叫他,从碗里拿起一颗杏,举给他。 周子轲接过那颗杏来,他尝了一口,果肉在嘴里又甜又酸,可周子轲瞧着汤贞洗杏洗得高高兴兴,眼睛里都是期待地看他,周子轲觉得嘴里也只能尝出甜味道来了。 “花了多少钱?”他随口一问。 汤贞一愣。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没记住,汤贞没回答这个问题。 汤贞端着那碗杏,把几个大的都放到小周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吃,然后就进客栈大厅给摄制组的其他工作人员分一分了。平日里大家见到汤贞,大多都是有礼貌地点个头,问个好就过去了,关于汤贞的一切似乎都由子轲亲自来负责,今天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一位女化妆师走过来,专门搬了把椅子放下了,对汤贞真诚笑道:“汤贞老师,你坐你坐。” 汤贞也感觉到了意外,上次出外景时,只有温心和小周会与他主动攀谈。 “谢谢。”汤贞说。 他们中午在客栈简单用了一顿饭,然后便开始进山拍摄了。说是拍摄,更像踏青、游玩。汤贞在山里时不时就会看到蘑菇,还在栗子树下捡拾被雨打下来的板栗。他没戴手套,板栗上又有刺,全是摄制组的人主动帮他一起捡。 玩了一下午,雨又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匆忙回到了山腰客栈里。老板去处理板栗了。汤贞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他头发又湿了,只用毛巾稍微擦了一下,就接过了小周脱下来的外套,外套下面沾了泥水,在山上蹭脏了。 汤贞抬头问小周:“节目组的人,小周你都认识吗?” 周子轲把身上又湿了的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了:“怎么了。” 汤贞把小周的外套放到一边,把衬衫也接过来。他说:“我觉得,他们对我很好。”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他在这山洞房间里瞧着汤贞在光下的脸,想了想,想他们身边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个“对汤贞很好”。 汤贞很喜欢和周子轲靠得很近,那在汤贞看来,周子轲应该对他更好。 汤贞不喜欢身上湿乎乎的,他去洗澡。周子轲赤裸着上身坐在屋子里,对着光想起白天的事,仍有点愣神。 就算是嘉兰塔的人,也全是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曾对“汤贞”这个人怀有自己的看法,抑或偏见。 客栈老板处理好了板栗,炒得热腾腾的。周子轲也在汤贞这儿冲了个澡,他懒得出门吃饭了,温心把炒板栗端过来,还端了几道小菜。汤贞坐在支起的小桌子边,他现在可以试着自己用筷子夹菜吃,虽然也有夹不起来的时候,他用筷子把菜绕起来,然后放到自己饭碗里。 吃完了饭。周子轲坐在小马扎上,他穿了件稍显紧身的白色背心,特别凉快,从背后把汤贞搂着抱住,也不说话。 他何曾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吃过饭,也许这就是综艺节目里观众最爱看到的东西。汤贞把盛炒板栗的小碟子放到自己腿上,他低着头,继续仔仔细细地剥板栗。他的手原来连握勺子都握不稳,现在至少可以把一颗板栗剥出来,喂到小周嘴里。 门外一直有雨声。小周吃了几个栗子就不吃了,他搂着汤贞,眼睛瞧着门外。 他说:“你们家乡,有没有止雨的歌啊。” 汤贞后脑勺靠在小周身上,听了这话,一愣。 小周的手在汤贞面前转了转手腕,仿佛在敲打拨浪鼓。小周口中轻轻哼唱了两句。唱,雷公伯伯轻轻敲着小小的手鼓啊,龙王爷爷只要打一个喷嚏,人间就会降下大雨。 客栈里没有吹风机,汤贞头发是湿的。他抬起眼,看小周嘴唇轻轻动作,小周嘴角好像在笑。这样的儿歌让小周来唱,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和小周亲吻。他记忆很模糊了,但他确实感觉他只给小周唱过两次,也许三次? 汤贞现在已经不再会唱歌了。他现在对音乐还是没什么感觉。 “明天还要接着录外景,”小周说,望着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让这个老龙王别再打喷嚏了。” 恍惚中,汤贞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很难为什么事感觉特别幸福,因为那总像是幻觉的产物。当小周关上雨打的窗,锁上门,汤贞会想,我真的出院了吗。当小周关了灯,上这张小床来把汤贞搂在怀里,汤贞会想,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冷不冷?”小周问。 山上夜里,气温自然下降。省略1。 周子轲脖子微微抬起来了,他低头瞧汤贞睡着的脸。 周子轲的后脑勺落回到枕头上,他他妈真像个圣人了。 雨不断敲门,太吵闹了。周子轲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雨里隐约似乎还有压低了的声音。子轲。那雨里像有人说,不敢大声问,也不敢不问。汤贞老师,子轲在你这儿吗? 周子轲从被窝里伸出了手,先扭开了床头灯的开关,怕吵醒了汤贞,就扭开一点点。他把汤贞搂着,盖好了被子,怕他着了凉。 周子轲下了床,也懒得穿什么外套了。他真是难受得很,把脏的睡裤换了,穿着身上这件白色背心就出了门。 门外冷风阵阵,雨滴硕大,啪啪地打在房檐上。周子轲走到外面就赶紧关了门,生怕冷风进屋里去。 “子轲,”门外是摄制组的跟队摄影师,是假的那三个的其中之一,穿着雨衣,“夜里雨太大了,这里镇长建议我们挪挪车。” 当整个团队的负责人就是这样,什么屁事都要管。周子轲拧起眉头来,一脸不痛快。他问那摄影师:“你有烟吗。” 那摄影师一愣:“啊?”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实在心情太过不好了。他嘴里咬着烟,刚拿着团队给他的伞走到了停车的广场附近,天上的雨就开始变小了。周子轲在原地站了会儿,身边全是穿着雨衣打着伞,生怕周子轲本人出什么事情的嘉兰塔的人马,周子轲把手里的伞放下,他抬头瞪了一会儿天上的阴云,他又在心里骂那个龙王老头儿了。 呆在汤贞身边的小山洞里的时候,周子轲总觉得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周子轲,他很清楚,从出生第一天起,他就再也逃脱不掉。家里人太关心他,时时瞧着天气预报,是生怕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而这一整个团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一个摄制组的成员,每个人,每个人背后的家庭,都需要保证周子轲的安全来维持他们的饭碗。 “还需要挪车吗?”周子轲吐出一口烟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 他们都听子轲的命令。 周子轲朝天上看了看,他觉得这个龙王老头儿喜怒无常,而周子轲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瞪着他。 “挪吧,挪到哪里去?”周子轲心平气和,问其他人。 越是参与到所谓的,“普通人的工作”中来,周子轲越是能明白,没有人背后有发条。他过去总是站得高高的,瞧着人们像一只只工蚁,日以继夜从事着辛苦的工作。那一份辛苦,周子轲体会不到,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便以为,这些人是没有灵魂的。 祁禄也从房间里穿着外套打着伞跑出来了,他拿来了汤贞保姆车的钥匙。周子轲瞧着祁禄站在广场上试手机信号,问他怎么了。祁禄刚睡醒似的,用备忘录告诉他,爸妈今天给祁禄打了好几个电话,怕他在山上出什么事,下午在山上手机还有信号,回到客栈就没有了。 周子轲想告诉他,这客栈里有固定电话可以打。 然后又想起来,祁禄不会说话。 周子轲坐进汤贞的保姆车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跟在前车的后车灯后面,冒着雨往广场外面开。 等停好了车了,周子轲叼着嘴里的烟往回走,他远远看着客栈大厅里头亮着灯,那一个固定电话前头排着队,不少摄制组里的人都在等着,也许是要给家里打电话。 周子轲叫祁禄过去,请个剧组随便谁帮忙给家里说一声。 祁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就往客栈大厅里头去了。 深更半夜,又在大山里头。雨稀稀拉拉地下着,周子轲咬着嘴里的烟,瞧着这些被他带来的人在大厅里围了一圈坐下,他们有的要站在外面值夜班,有的则等着换岗。老板又端出一盘炒板栗来,保镖们轻声聊着天,缓解夜的乏闷,开始打扑克了。 有个人一抬头,看见周子轲还在外头站着,他把手里的扑克往身后一藏,说:“子轲!” 周子轲摇摇头,让他们继续。 从周子轲出生有记忆起,就总有这么一群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习惯于把他们当作空气,因为不这样的话,周子轲不知道该有多讨厌他们了。 祁禄排到了电话机跟前,他用手机不停按着字,然后听那个灯光师帮他在电话里讲。祁禄手忙脚乱地比划,那灯光师嘿嘿地笑,不停地猜,还总是猜不对,吸引着旁边几个保镖一块儿过去了,一起猜。 周子轲站在那片湖边抽烟。他一开始愣了愣,琢磨要去哪儿睡觉。他弄了一身烟味,肯定会把汤贞呛醒。 过去周子轲习惯了在雨里沮丧,但现在热热闹闹的,不仅是周围的人热闹,周子轲心里也热,总有个劲头,很难平息。 周子轲抬起头,朝天上看。当雨落下来,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条落水狗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深夜,每个人还在各尽其职,谋取各自的生活。周子轲掐灭了烟,沿着那条走廊往前面走,正好看见那个随队的真正的摄影师披着雨衣扛着机器过来。 走廊上也有雨,地板打滑。周子轲眼见着这台机器要从摄影师肩膀上滑下去了,他帮忙抬手托了一把。 摄影师只顾着低头走路,根本没注意到身边有人经过。“谢谢啊,”他抬头一见是周子轲,顿时愣了,“谢谢你啊,子轲!” 周子轲酷酷的,看着他把机器扛回去了。 摄影师职业习惯了,夜里也出门拍雨景素材,这会儿后知后觉回过头,才意识到子轲往和他的房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周子轲原本只是不放心,想过来看汤贞一眼就走。他衣服上有烟味,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汤贞的房门却敞开着。 汤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穿着睡衣睡裤,就坐在洞口的台阶上,他怀里拿着那件周子轲没穿走的外套,正就着房檐落下去的雨水清洗外套沾的泥点。 汤贞余光瞥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走过来,汤贞站起来了。 他头发长的,在夜里风一吹就遮住了脖子。汤贞的手白生生的,攥着周子轲墨黑的棒球外套,手腕上垂下去那串佛珠。 “你怎么不睡觉啊。” 周子轲拿过那条马扎,坐在了房门口。他搂着汤贞,让汤贞坐在他腿上,在他怀里。 “我醒了。”汤贞说,头歪在周子轲肩膀上,汤贞抿住嘴,好像强忍着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抽烟了。”周子轲低头瞧着汤贞忍咳忍得脸又开始红。 汤贞摇头,还把脸更往周子轲身上贴。 周子轲发觉他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坏,本性难改。譬如当听到汤贞在怀里一直咳嗽的时候,他会感觉汤贞真实地活着,真实地喜欢着他。他过去总是对汤贞不好,可汤贞仍会对他表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小周,你刚才淋雨了吗。”汤贞看他。 “我出汗了,”周子轲拾起汤贞的手来,放在自己脸上,好像想告诉汤贞,他身上现在有多么热一样,“早就干了。” 周子轲曾经对曹老头儿说,他愿意付出所有,但他也不知道他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 “龙王爷爷,不打喷嚏了……”他听到汤贞靠在他怀里,也和他一样眼瞧着门外,小小声地唱道。 也许他们今夜所有的烦恼,就只有外面的这一场大雨了。 “要是明天还下这么大,”周子轲低下头,说,“就只能后天再走了。” 汤贞问:“那要是后天还下这么大呢?” 周子轲苦笑着,搂着他道:“大后天再走喽!” 今天看到汤贞在溪边洗杏,汤贞的手又凉又软的,捧着橙黄的小果子。汤贞经历了那么多,都在电视里演着,在那么多人的眼中看着,心中记着,可汤贞并不知道,他举起杏来给周子轲吃。那一刻,周子轲确实想就这么捂着汤贞的手,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仿佛这就是周子轲想要的结果了。 “汤贞。”他突然说。 汤贞的头靠在周子轲怀里,静静的,没出声音。“我说过我爱你吗?”周子轲在雨声中悄悄地问他。 汤贞一步步走进了水里。他听到耳边海鸟的鸣叫,还有海风的呼声。他听到许多人在笑,那是与他无关的喧嚣与欢乐。汤贞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膝盖,然后是腰,胸口,直至淹没他的发顶。 从陆地上看,海是美丽的深蓝。而只有沉进去,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噬人的黑。汤贞在水中抬起了头,睁着生疼的双眼,去望海外那越来越遥远的太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汤贞想,大海好黑,而太阳好亮。 他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汤贞愿意自己的最后时刻不是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而是在美好的幻想中结束。他感觉有一层光芒笼罩在他身上,那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透过了水面的太阳。汤贞躲在里面,感觉到了些轻微的触碰,那是吻吗,也许是爱。爱代替了恐惧。 他什么也不怕了。 * 第二天清晨,山里降温了,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停了。 汤贞直到天亮了还在睡,他脸颊有些红,长发在耳边散开了。他眼睛微微闭着,阳光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笼罩着他。 汤贞这一觉睡得非常暖和,他从床上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小周不在。汤贞掀起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到门外去。 湖上雾蒙蒙的,山中雾气大,汤贞又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摄制组把车都开到了客栈前面。小周穿着那条白色背心,在保镖们中间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轮胎。 小周回过头,见汤贞睡醒了,他直起腰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汤贞忍不住笑起来。 温心听到摄制组的通知,说上午就走,子轲嫌山上还是不安全,今天回北京住一夜,再去下一个外景地。温心急匆匆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提着箱子放到了汤贞老师保姆车的后备箱里。 子轲还在和车队的几个司机讨论着下山的路线,有好几条路都被淹了,实在不好走。 温心打开保姆车的后车门,突然发现汤贞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就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正在喝果蔬汁。 车里正放着那轻柔的,舒缓的,温心已经听过百八十遍的音乐。 也许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汤贞一边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一边脖子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轻轻地摇摆,头发也被牵动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自己听着音乐,心情特别好。 温心屏住呼吸,她直起身子来,手还扶着保姆车的后车门,她激动地朝子轲的方向疯狂招手。 第六幕 英台 第148章 芭蕉 30 车回了北京,周子轲送了汤贞回家之后,整条车队就浩浩荡荡往亚星娱乐公司的方向开去。他们离开北京两天,汤贞家楼下又热热闹闹全是各类媒体了,堵得车子开都开不出去。头一回,他们不是为着周子轲,是冲着汤贞才来的。 郭小莉听说《罗马在线》摄制组回来了,特意从办公室匆匆下楼来见他们。周子轲在来的路上已经接到了郭小莉的短信,知道了有不少家电视媒体正欲邀请阿贞参与他们的访谈节目,现在还是初秋,连年底圣诞晚会都发来了邀请函,询问汤贞老师和子轲能否安排得开档期,还特意问了一句汤贞老师最近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准备新歌。看来同行业者嗅觉都格外灵敏。 周子轲没上楼,他在亚星娱乐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了会儿,叼着支烟,和郭小莉说话。郭小莉说,她不建议阿贞现在接这些工作。 周子轲有点意外了,问她为什么。 郭小莉瞧了一眼窗外北京的天,那天好像也要下雨似的。她认为形势目前并不明朗,事情说不定还会继续发酵,阿贞身上的旧事太复杂,需要再观察。 周子轲还以为郭小莉是心疼汤贞好不容易好了一点,不想汤贞太劳累。他弹了弹烟灰,拿过咖啡来喝。郭小莉问他的意见,周子轲时不时地吐出烟雾,一句话也没说。 汤贞回到家里就开始泡澡,身体陷进温热的水中,自己擦自己的腿,然后是脖子和手臂。仿佛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泡透,把病气全部清洗去。汤贞裹着浴袍,头发湿呼呼的,自己坐在镜子前头,大睁了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 祁禄回去陪他的父母了。温心则帮汤贞理完了行李,就去公司上班。两个小朋友,被汤贞这个病人拖累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多少能喘口气。汤贞对着镜子擦自己的头发,他拿起吹风机来回看了看,以前都是别人给他吹头发,现在汤贞自己歪了头,自己摸着头发吹。 中途温心发短信来,问汤贞老师想不想来公司,毛总过生日,公司同事都在热热闹闹地聚餐,大家没想到汤贞老师今天回来,非要她问汤贞老师想不想来。 汤贞坐在浴室的沙发凳上,自己按着那个古董手机,自己认认真真看短信,回短信。 “不想。”他回道。 汤贞在镜子前慢慢梳自己的头发,他已经有些忘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想剪头发,总想要头发遮掩住他的视线。汤贞抬起眼,像看一个有点陌生的人似的,他学着小周经常做的那样,伸手把自己耳边的头发顺到耳后面去,这才完整地露出了他脸部的轮廓。 汤贞瞧着镜子里的人,他从沙发凳上站起来,站得几乎贴到了镜子前,好像这样他才能看清了。多年的失眠,让他眼中总是布满血丝,汤贞自己是知道的,他这一年来很少照镜子,因为一看到自己,总是眼底发青,嘴唇干裂,眼神也呆滞,空洞,无法见任何人。 可这会儿汤贞歪了歪头,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对他歪头了。镜中这个人眼睛澄澈,望着汤贞,眼里有笑的光点。这个人眼下也白白净净的,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睡得很足很饱吗,也没有黑眼圈,看上去真的很像广告画里和小周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了。 汤贞从浴室里出去了。他先进厨房,自己拿杯子倒冰箱里的牛奶,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汤贞回忆了一会儿,试了按下了两分钟的按键。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汤贞自己。他拿过一张桌垫,低头仔仔细细铺在厨房的流理台上,他打开微波炉,端出牛奶,放在桌垫上面,然后在一旁坐好。 汤贞穿着浴袍,自己捧着热牛奶喝。明明没有人逼他,强迫他。汤贞喝,因为他知道这对他自己有好处。汤贞抬起头,眼睛在厨房里忘了一圈。他已经很难回忆起那种见到了厨房的刀子,都幻想着用它切开自己手腕上,见到窗户,就总想站在窗台上往下面飞去的感觉了。 为什么呢。汤贞攥着手里的牛奶杯,又低头喝了一口。牛奶杯好热,好暖和,牛奶也让胃里暖烘烘的。汤贞只是看着它,看到杯上的花纹,也觉得没必要一定要死。 人的生活本来就有许多种选择。可以选择这样去活,或是那样去活。曾经汤贞住在疗养院里,听到曹大夫说了一句:“阿贞,你并不是只有生和死两种选择。”他还不明白。对那时的汤贞来说,如果死不了,他就只有活在黑暗无际的地狱。 汤贞走进自己的卧室里,脚心踩在地毯上,他把浴袍脱下来了。他洗完澡时习惯性穿了内裤,这会儿也自己弯下腰,沿着大腿脱下来放在一边。汤贞站在打开的衣柜门口,有些茫然地朝里面看。窗外的天黑了,汤贞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记忆里的大盒子。 卧室里更衣镜有点小,所以汤贞走进衣帽间,把里面三面大镜子都翻开。他静静朝镜子里看。那不太像看他自己,而像看一个也许消失了的,早就被世间所有人遗忘了的演员。这么多年,可能还惦记着他的观众就只有那么一位。 汤贞早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上过戏台。他也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观众总是健忘而善变的。 为什么……汤贞想起来,还觉得忐忑,他瞧着镜子里,不知道那个三楼中央包厢里坐的小观众,会不会还喜欢这一件。 汤贞坐下,也许是怕折了这么金贵的衣裳,他小心翼翼用手捋了一下这褂子的下摆。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北京的霓虹照进来一点光,汤贞伸手揉了揉眼睛,他借着这光,在昏暗中摸索着按手机号码,他睫毛垂下去,仔细瞧手机屏幕上这十一位,不可能再按错了。 周子轲出了亚星公司,回了趟自己公寓,昨天在山里过的这一夜,他实在憋闷得难受。他冲澡出来,擦着头发,拿起遥控器就打开了电视。他本想换台瞧瞧有什么关于汤贞的新闻。 “知名影星梁丘云正式对外宣布婚期!好事将近的云老板,今日前往北京嘉兰天地双子塔实地看景,原来《狼烟三》神秘彩蛋的拍摄地点竟在这里!这不由得引人猜测,华语反恐电影代表之作《狼烟》系列第四部 是否要与嘉兰国际集团强强合作——” 周子轲把电视关掉了。 听到手机响的时候,周子轲正在浴室里头刷牙。他在亚星公司抽了支烟,洗完澡总怀疑嘴里还是有烟味儿。他漱了口,拿过手机来贴在耳边。 “什么事。”他问。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你在忙吗,小周?” 周子轲又意外了,他已经习惯了汤贞这个号码给他打的电话,不是汤贞自己打的了。 “怎么了?”周子轲顿时放轻了声音,问,“吉叔送饭过去了吗?” 汤贞那边顿了一会儿,像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周子轲轻声哄他:“你先和祁禄一块儿吃饭,我晚点儿再过去。” 汤贞在电话里很乖地说:“好。”然后通话就结束了。 周子轲把漱口杯往旁边一放,他的手攥着自己的手机,大拇指在上面摸,好像他攥的不是手机,是谁的手。周子轲在卧室里头换衣服,在玄关换了鞋。搁到以前,周子轲怎么会相信,他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去公司,第二件事是去曹老头儿的诊所,第三件事才是回家。 曹医生姗姗来迟,听说周子轲刚回北京就过来了,是还没吃饭呢。他请楼下的厨子帮忙做了两碗面上来。 周子轲现在在他这儿吃面条,已经没有最初那种那么强烈的嫌弃,或是纡尊降贵感了。小伙子虽然仍时不时地沉默,不给人什么好脸色,但是会好好说话,好好沟通了。特别是提到汤贞这个患者的病情时,子轲甚至是知无不言的,他盯着曹年的脸,需要曹年给他更准确的意见。 可曹年上次亲眼见到的汤贞,还是那个坐在椅子上,木木呆呆回答着“大海好黑,好冷”的汤贞。是那个瑟缩着,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每天最开心的是,是做小周要做的事的那个汤贞。 那个时候,汤贞就像每一个刚刚出院不久的患者,很难与现实的外部世界相融合。他一句话也不对子轲讲,把自己封闭着,像一团簇起来了的含羞草。 而现在子轲口中提到的汤贞,不仅会跑会笑,会每顿饭都吃一点,还恢复了味觉,子轲身边的这个汤贞会随心所欲地弹尤克里里,会跟随着音乐摆动头部。汤贞会试着用筷子吃饭,哪怕失败了,夹不起菜来,也不会就害怕地把筷子放下,而是会自己想主意,挑出菜来吃。 曹医生试探道:“子轲,你们明天就要去下个外景地?” “怎么了。”周子轲吃了半碗面条,勉强填了肚子,又开始喝咖啡。他今天晚上还是不能好好睡,还要准备下个外景地的事情。 曹医生想,最近北京是不好待下去,环境对汤贞这个患者时时刻刻又有刺激。 “要不然,你们明天晚半天再走,”曹医生诚恳说,“明天上午,你带他过来。” 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想了想。 他拿出手机,正想给外景摄制组的领队打个电话。 一看屏幕上,祁禄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 新信息来自祁禄(汤贞助理): [你在汤贞家吗?] 周子轲愣了愣,回复道:一会儿就过去。 窗外,北京的天早已黑了,大雨来临前的风,让那几片芭蕉叶子紧贴着窗玻璃扭曲地摇曳着。 新信息来自祁禄(汤贞助理): [他把我们都支走了,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 在汤贞的事情上,周子轲似乎永远都很难摆脱那种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与不安。他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这不像周子轲生命里的很多事情,容易控制,可以弥补,相反的,周子轲总认为是汤贞的意志在控制着他,而与汤贞之间的这段关系,也总是游走在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的边缘。 汤贞越来越好了,于是便令人放心了,令所有人再一次彻底放松了对他戒备。从曹医生的表情也看得出来,很少有患者会恢复得这样神奇这样快,这是不可能的,是人间降临的奇迹? 周子轲总是以为奇迹会伴随着他。 汤贞呢?汤贞也知道吗? 从周子轲十八岁那年的记忆里,汤贞就是一个过于神秘的复杂难解的生命。他似乎时时刻刻都会对周子轲报以笑与关怀,又随时会抽身离开。每一次,每一次周子轲都会在里面沉沦着,他像一个钟摆,很难控制自己的走向与刻度。毕竟他周子轲的人生从第一刻起,就注定充满被动。 “小周……”汤贞昨晚在那个山洞里胆怯地,又惶恐地说,“我喜欢你……” 汤贞站在房间门口,在山里的雾气中对他笑。 周子轲此刻瞧着车前方的人行道,他疲惫的眼睛眨了眨,也觉得这一切太美好,美好得如在梦里。 已经有雨开始落到窗玻璃上了。周子轲把车开到了汤贞楼下,却发现人山人海的,满满全是记者与狗仔,竟比今天送汤贞来时候还多了。见到周子轲这辆黑色布加迪夜里驶过来,这些记者们也全像疯了一样地激动,似乎一点也不怕周子轲的车会碾上他们,撞上他们。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没时间再等了,根本开不进地库去。周子轲在原地停车熄火,顶着窗外蜂拥而至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推开车门就下去了。 汤贞家里太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又暗,客厅灯都关着,一盏也没开。周子轲按了指纹进了门,他顾不上换鞋,走进去。 “阿贞?”他问道。 只有卧室里亮了一盏很小的壁灯。 是那种夜里睡觉都怕黑的人家,才会在墙上装的小灯。 周子轲停在了门外,他很难掩饰他的气喘。 那小灯只能驱散一点点的黑。汤贞就坐在那片没有黑的光晕里,一开始低着头,听见了周子轲的话,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汤贞的头发顺,梳得很仔细,齐齐整整的,汤贞把它们顺到耳后面去,便露出他的整张脸来。汤贞穿了件宽大的袍子,是件大褂子,只有在光照到的地方,周子轲才能看清那一串串的鸟羽,绣在上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褪色。 周子轲站在门外,眼睛时不时眨动着,望着里头那个人。 他不知道他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了,还是重又走进了另一场梦里。 第五幕芭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追文的小伙伴可能知道我如梦写起来是很慢的,因为总是要修,花很多时间梳理。但是第五幕为了能一直写下去,在连载过程中第一次放弃了这个过程。其实大家总和我说,很好看啊什么的,我心里也很没底。只能等到全文完结以后,再回过头来从第五幕仔仔细细开始修,开始判断,那样的话,无论过程中遇到什么难处,最起码我已经先把一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了。连载过程中有瑕疵,希望大家先体谅。然后是,第五幕《芭蕉》到这里就结束了(当然本章还有一场重头戏)。主题是爱与关怀,人格重建,是围绕着汤贞的早期恢复来写的,当然里面也自然而然的,有小周内心里的成长变化在。整体比较温情脉脉,没有什么冷酷的跌宕起伏的情节。这一幕,我觉得,如果对两个人物没有产生那种,类似于爱的情感的话,可能会不太喜欢这一幕。 按照过去如梦连载过程中的惯例,在写完了一幕之后我总难免要休息一周,会写一写这一幕的后记啊,大体记录一下。但是第五幕情况太特殊,它确实是一个转折。不仅仅是,如梦在晋江开始快节奏地连载。从第六幕开始,如梦要入v了。 因为免费的部分写了太长,所以前面也要倒v很多。这个决定是在我六月中旬第一次申请榜单的时候就做好了的,也在微博和读者群里讲过,当时第五幕写到可能三分之一吧,当时想应该把第五幕免费写完,因为它总体比较甜甜,也可以当做一个小周和汤汤的情感上的阶段性的小结局来看,是好结果了嘛。这样如果不想追下去的小伙伴可以看第五幕,把它当作一个结局,也算是我对一路追看如梦的大家的一个交代。 因为我更新比较慢,在编辑定了周四入v之后就努力开始写了,想在收费前把结局写出来,一直赶到现在,有写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大家见谅,以后再修改。 关于第五幕的后记,会改天在公众号上写一下。霸王票,因为是手动整理,这周会努力整理出来。 然后是第六幕,第六幕讲述的是回忆部分的故事,是汤汤和小周第二次恋爱,具体在第四幕那个结尾的两年后,汤汤生病,小周在 kaiser 出道甄选会上与他重新相遇,之后两人发生的一些情感纠葛。那个时候的汤汤,还没有病得那么重。小周则是个比较坏坏boy,可能是如梦全文最坏的周了,对汤汤爱恨交织的?红衣女郎的新闻,“周太太”,番外《白色沙滩寄居蟹之歌》和《不高兴》,都是发生在第六幕的阶段。感兴趣的小伙伴欢迎继续追看! 就这样! 第149章 英台 2 汤贞站在甄选会的边边角角里, 也能听到身边许许多多工作人员的议论。 “他就是周子轲?那个周子轲?” “郭姐,不是,郭姐, 练习生改改年龄就算了这么胡编乱造的人家嘉兰塔能愿意吗?” “什么啊, 真不是胡编乱造的, 你再仔细看看, ”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们凑在一起,拿过那张已经被无数人传阅过的都褶皱了的练习生报名表来看, “你看, 这不就是他本人吗!” 还有工作人员的手机拿过来了, 她们在网上搜索到一张照片,是穆蕙兰纪念戏剧展暨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二十周年庆典对外发布登上报纸的公开合照。那一年的周子轲十八岁, 年纪轻轻, 身材挺拔, 穿一身黑色西装,以嘉兰剧院少东家的身份远远站在人群的最中央。 汤贞觉得他有些呼吸困难了。他抬起眼,隔着甄选会这边这么多的工作人员, 去望那片激动的热闹的小练习生们。汤贞目光晃来晃去的,余光却一直知道那个他想看到的人在哪里。 小周长得那么高,太显眼了。 小周和汤贞一样,也站在练习生们的后面, 他头上还戴着顶棒球帽,帽檐压低了,似乎想与其他人保持距离。汤贞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 只觉得小周好像晒黑了。 现在正是七月,也许他去度假了? 甄选会的主持人高兴道:“好的!感谢郭姐、毛总和邵鸣老师为我们大家每一位练习生加油打气啊,那么接下来——对,还有汤贞老师,我们不能把汤贞老师忘了。汤贞老师,请过来,现场为你的后辈们说两句加油打气的话吧。” 汤贞愣愣的,被身旁的人推到前面去,他手刚接过了话筒,再抬头的时候,汤贞忽然看到那个男孩子也在人群后抬起头来了。 他的帽檐抬高了,与汤贞四目相对。 时间过去了三年,周子轲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硬朗了,褪去了少年气,眉宇线条也更锋利。 他望向汤贞的眼神冰冷彻骨,像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甄选会的评委发言环节结束了。汤贞手紧攥着话筒,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他一个字也没讲,最后只努力生硬地对大家笑了笑,就还了话筒。没有人阻拦他,也许所有人都习惯了汤贞如今的状态,也对他没抱什么期待。 休息时间,汤贞坐在门后办公室的藤椅里,他额头贴住了手臂,趴下了,闭上眼睛,还觉得心跳极快,快得很难喘过气。 温心从旁边问:“汤贞老师,你要吃药吗?” 汤贞把脸埋起来了,摇头。 温心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晓得汤贞老师这几年总爱躲起来。明明在温心心里,汤贞老师还是最最最好看的,汤贞老师却只想把脸遮住。 温心坐在汤贞身边,余光还往门外,那群小练习生的方向瞥,她凑近了汤贞老师身边,和他说话。 “汤贞老师,你知不知道,方遒以前曾经在网上有粉丝团的,”温心凑在汤贞埋着头的手臂旁边,对他悄声讲,“现在啊,在网上,家大业大的富二代,但凡长得有个人样儿的,都有粉丝太太团。前段时间有个叫艾文涛的富二代回北京,机场还有人给他接机呢!” 汤贞从手臂里抬起头来,他眼睛有点湿润,像是不知道温心想对他说什么。 “今天来的这个练习生,叫做周子轲的,他的民间粉丝团可大了!”温心眼睛亮盈盈的,对汤贞说,温心终于又一次在汤贞老师不舒服的时候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看他长得这么帅!家里还这么这么有钱,网上有好多人专门收集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呢——” 温心说得激动,翻开自己的手机,打开社交平台app,温心在网上的名字叫做“银心小姐”,汤贞是知道的。 “汤贞老师你看啊,”温心高兴道,用手翻着她关注的那些帐号博主,摆在汤贞眼前,“这些人,收集了子——收集了周子轲生活中好多蛛丝马迹的照片呢,你看,这是他去夜店的,这是在度假的,还有去年去看车展的——周子轲是个大学生,但他基本不去上学,就是那种标准的混世魔王,纨绔子弟吧。” 汤贞眼睛半透明的,还有一层湿的泪光,映着温心手机屏幕里不断变幻的照片。 从生病以来,汤贞已经很少能见到温心这么高兴了。汤贞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也转过头,对温心笑了。 温心立刻也嘿嘿傻笑起来。 “怎么这么高兴。”汤贞小声说。 温心有时觉得,她和汤贞老师什么都不一样,根本都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可她来了北京这么多年,有什么知心话却只能和汤贞老师讲。 “汤贞老师,”温心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短发,小声道,“你看,这个周子轲还没出道粉丝就这么多了,你们把他选出道,不是正合适吗!” 数不清的评论在那些关于小周的偷拍照片里。汤贞望了一眼,看那形形色色的发言。“从子轲弟弟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等,等啊等啊,弟弟什么时候长大。”“独家消息,今晚颐和园东边儿台球馆,别再去夜店求偶遇啦,我老公最近不去。”“子轲弟弟空窗期多少年了,孩子太优秀了,从不和夜店野鸡乱搞男女关系。” 还有美妆博主发出周子轲的母亲穆蕙兰年轻时候参加选美大赛获得冠军的照片,旁边还附了一张周子轲的姐姐周子苑在美国女高拍摄的毕业照:“看看婆婆,看看你们大姑子,今天美白瘦身护肤功课都好好做了吗??” 温心特别喜欢看这些评论,证明她喜爱的人也有这么多人喜欢。她歪了一下头,发现汤贞老师也在笑似的,看她的手机,看得认真。 温心又不自觉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朝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温心的错觉,她刚刚朝外面看的时候,总觉得站在人群后面的周子轲本人始终在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温心脸有点红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她确实没有看错呀。 公司一批人从外面进来了,中间一个年迈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司老板毛成瑞。 他一进来就关切道:“阿贞?” 汤贞刚刚还趴在桌子上,很不舒服的样子,这会儿坐起来。“毛总。”汤贞很有礼貌地笑了。 毛成瑞在汤贞面前的藤椅上坐下了,他瞧了瞧汤贞的脸,似乎也在斟酌嘴里的话。 “林汉臣导演,人还在北京吗?”他问。 汤贞摇头,轻声答:“林爷回南京了。” 毛成瑞眨了眨眼,手捏着桌子上一支钢笔。他低着头。 “走这么急啊,”毛成瑞说,“还想请他一起用顿饭,感谢他这一次过来。” 又想了想,毛成瑞苦笑道:“不过,林导也不喜欢见到我们,说不定又弄巧成拙了。” 汤贞抬起眼,看眼前的老人。 “阿贞啊,”毛成瑞也看他,道,“你真的,不想跟阿云去美国?” 汤贞愣了。在他们周围,公司的工作人员不少。汤贞摇头。“不想。” “如果你觉得国内太难熬了,想去找他,”毛成瑞望着他说,“你可以去——” “我不,”汤贞打断了毛成瑞,害怕道,“我不去……” 梁丘云最近几次回国,来到亚星娱乐公司,除了和公司就个人工作室的问题进行谈判,就是为了和汤贞见面。过去的旧年代,特别是毛成瑞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看惯了外出赴美求学的学子,将割舍不下的至亲抛在了国内,一次次千里迢迢回国,办各种手续,想把人带走。按说现在时代变迁了,去美国是多容易的事,汤贞却一直不肯去。公司也不主张他去,毕竟 mattias 留一个人在国内,多少才好牵绊住另一个人。在阿贞生着病,无法工作的时候,这就是他对公司作出的最大贡献了。 可眼下,连《梁山伯与祝英台》都崩盘得如此彻底,毛成瑞不得不为阿贞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作出让步。 这几年,梁丘云每次来到公司,都坐在郭小莉的办公室里,当着毛成瑞和郭小莉等人的面问阿贞,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问题。 阿贞,你跟不跟我走? 你在国内还能待得下去吗?这里的观众对你好吗? “阿贞,”梁丘云一点也不避讳其他人,就问汤贞一个人,“你恨我吗?” 就好像他知道,有这么多人在,这么多期盼着汤贞能把梁丘云留下的人在场,汤贞只会摇着头,害怕地笑着,回答:“我不恨。” 梁丘云如今今非昔比,在好莱坞发展得格外顺利,俨然快成为华语第一人了,汤贞却是跌入了谷底的。两个孩子都算是毛成瑞看着长大的。他也没想到他们感情会深成这样。梁丘云虽然对公司不太客气,对阿贞却始终没怎么改变,动不动就说:“我答应过会一辈子照顾阿贞,如果他在国内继续这么下去,我必须带他走。” 梁丘云在暗示,不仅是他时刻有可能解约,他会带着阿贞一起离开。 坊间都说,汤贞陨落了,所以就被昔日的“年少知交”彻底抛弃了。可只有毛成瑞他们知道,梁丘云一直在做什么打算。 可阿贞的态度却叫人看不明白。 他说,他不去美国。他甚至嘴里说不清楚话似的,当着众人的面对梁丘云讷讷地说:“不用,不用照顾我。” 阿贞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毛成瑞苦口婆心,对汤贞道:“阿贞,我知道你舍不得公司,我也希望,你和阿云的 mattias,也是我们大家的 mattias,是千万歌迷影迷的 mattias,可以一直继续下去。只要 mattias 还在,阿贞,你去美国养一段时间也——” “我不去。”汤贞突然站起来了,他没注意到身后的椅子,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了。 温心赶紧过来了。 毛成瑞也站起来了。他现在对面前这个曾经高不可攀,以至于摔下来了,也叫人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孩子有点束手无策。 “那就不去,那就不去,”毛成瑞也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了汤贞,汤贞的手腕细得怕人,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汤贞从这间办公室里出去了,他眼神有点飘,在附近各自紧张排练的小练习生中间走了几步,来来回回看。再有十几分钟就开始正式的甄选会了,每个练习生都有自己的节目要表现。 汤贞身边虽然总有很多人围着,但他总是很缺乏安全感的样子。被不太熟的练习生撞一下,汤贞也要后退好几步,在原地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周子轲?”前面有个淡金色头发的年轻人,穿着和几个队友相同色系的网球服,正在原地蹦蹦跳跳,甩着头发,回忆自己的舞步,“他不是从来都没参加过训练吗?” 旁边一个人蹲着,对照着平板电脑里的舞蹈视频,又看那个金发男孩,说:“肖扬,你又跳错了。” 肖扬的蹦跳顿时暂停了,单脚站在地上:“啊?没跳错啊。” 对方把平板电脑给他看。肖扬弯下腰瞧了一眼:“什么啊,我不是按照天天哥的录像学的,我是跟着汤贞老师学的。” 他边说,边抬起一条胳膊来弯曲,还对那个人讲解:“天天哥的动作比较标准,但汤贞老师的舞台好看,台风也好,看你想学哪个喽。” 对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没你那条件,我还是照着标准的学吧。” 肖扬这会儿回头看了一圈,嘴里念叨着:“那个周子轲是不是走了?” 对方来回拉视频看,说:“估计是吧,他能表演啥,都没训练过。” 旁边另一个练习生喝着水,说:“刚才评委发完言,我就看见他下楼走了。” “估计就路过来看看的,”拉视频的小孩说,“人家是什么人啊,跑你这儿来出道?” 肖扬努起嘴来,站直了腿弯下腰去摸地板,金色头发都垂下去了:“最好别来!” 汤贞从练习生们中间一个人走过。肖扬抬起腰来的时候,一下子睁大双眼,鞠躬喊道:“汤贞老师好!” 旁边别的孩子本来都各自好好站着坐着,看优等生肖扬对汤贞这个态度,也都慢吞吞站起来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问汤贞老师好。 他们没希望得到汤贞的回应,因为家长老师们都说,在亚星当练习生可以,出道可以,千万别走汤贞的老路,别和汤贞学,更别和汤贞走得太近。这是个极其不祥的人物。 “一会儿好好表现吧。”汤贞对他们轻声说,笑了。汤贞抬起眼,对肖扬也点了点头。 汤贞扶着楼梯扶手,下楼去了。 亚星娱乐近几年招收到的练习生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汤贞”神话的破灭,也许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亚星真的有能力做好一支组合。梁丘云在采访里总是无意透露出他在亚星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这让人们觉得,汤贞走红靠的方曦和,梁丘云走红靠他自己,而亚星,没有出任何作用,全凭运气。 公司急需要一支新的组合出现,来打破眼下的局面。而在公司训练多年的练习生们,也渴望抓住这个难得的契机。外面报纸上都说,汤贞已经“倒”了三年,市场上却还没有出现真正能抓住全亚洲少女们的新人偶像,汤贞当年号称“国民偶像”,他留下的基本盘,就像一块儿过于大的肥肉,至今仍期待着有人能有资格去蚕食它。可出道毕竟只是小概率事件。出道以后的走红,可能性更是小到万中无一。 人人都渴望着爆红。人人都以为自己只要得到了那个机会,就一定可以成为这极小的概率之一。一炮而红,一举成名,都是必然的。他们会沿着社会稳定发展的高梯,从无到有,一步步取得成就,直至人生最后的成功。 孩子们最有野心勃勃的本钱。而汤贞,他已经是局外的人了。 “估计就路过来看看的……” “人家是什么人啊,跑你这儿来出道?” 汤贞应该后悔吗,他刚才明明可以多看一眼,他错过了命运这几年来给他的唯一一点赏赐。 就在楼下,许多工作人员都围在一间办公室门口,悄悄透过了门缝朝里面看。汤贞走下了楼,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 “郭姐到底想干什么啊?” “嘘嘘嘘,听着。” “你从没来参加过训练,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郭小莉坐在办公桌后面,对那个背对着门,坐在椅子里的年轻男人说道,她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但是没有关系,还有时间,现阶段,我们可以进行一段短期的训练,这完全足够你上台,之后我们整个团队可以配合你的行程,配合你的学业,配合你的家庭,只要你想出道,我们可以来一起协调这些问题。” 那个年轻人坐在椅子里,头上还戴着那顶棒球帽子,也不吭声,似乎不受她的蛊惑。 门外人小声议论:“郭姐太拼了吧!”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想问我的吗?”郭小莉对他说。 那个年轻人还坐着,歪了歪头,似乎他只是受郭小莉这个大经纪人的邀请过来坐坐,没想理她,也没打算把这一切当真。 “现在对于整个团队出道以后的工作,我们也都有正式的,已经确定下来的安排,”郭小莉对他保证道,翻开桌头的企划书,也不管对方什么身份,什么态度和立场了,郭小莉想争取一件事,从来不计较自己的脸面,“包括中日两国的首张出道专辑,邀请了很有名的美国音乐人、制作人来创作。年末圣诞节前也会有第一次巡演,这都是公司惯例,对了,还有……”郭小莉根本没那么多真正定下来的工作可说,成员都没确定,许多工作都还在洽谈阶段,没什么可讲的。“还有固定的电视节目,《罗马在线》,”郭小莉张口就来,也不管是否能够真的成行了,“虽然是和公司的前辈,汤贞,一起主持,但至少可以保证团队在起步阶段每个星期都——” “好啊。”那个年轻人突然说。 郭小莉话被打断了,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出道。”他说。 第150章 英台 3 报纸杂志习惯把亚星娱乐老板毛成瑞写成一个藏在墨镜片后面总是露出神秘微笑的吸血商人, 甚至还杜撰出一条“毛式名言”,说什么,成为偶像的一切公司都能够给你, 只要你信任公司, 只要你是个人, 鼻孔会喘气, 就可以做偶像云云。这着实令毛总非常生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毛成瑞都自认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和别的做影视公司的大佬不太一样, 他是真的热爱这一行。当年辞职开公司, 拿出全部家底租了一栋楼, 别的公司都开在地下室里,亚星娱乐一上来就给所有练习生孩子包吃住。毛成瑞又不懂得一些商业门道, 只靠自己那点积蓄进进出出地维持, 这样的公司自然支撑不了多久。 在汤贞横空出世以前, 亚星几乎所有艺人都在想尽办法谋求出路。而汤贞出现了,他彻底改变了亚星娱乐这家公司的命运。 “现在公司虽然比不上几年前,但维持一个《罗马在线》还没什么问题, ”郭小莉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汤贞讲,“现在节目是没有冠名赞助,但是下一步, 等肖扬他们出道了……”郭小莉琢磨了琢磨,似乎她也不敢保证,说的很含蓄, “也许情况会改善,嗯?” 汤贞站在郭小莉的办公桌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你和阿云在一起主持了那么多年,突然给你找一群新的后辈做搭档,你可能不习惯,”郭小莉诚恳道,“但扬扬他们都是好孩子,是你看着带起来的。让他们替你做点工作。正好他们也刚出道,没怎么上过电视,你顺手也带带他们。” 汤贞听着,没说话。 “出道定在了下个月。”郭小莉说到这里,脸上才终于有点笑容。 筹备了两年多,接近三年,这个从郭小莉进入公司第一天起就开始创作的企划案终于将成为现实。kaiser。这么多年,汤贞也知道郭姐投入了多少心血在里面。 “现在这群小伙子还在楼下,做最后的集训,”郭小莉站起来了,绕过办公桌,端起茶杯给自己加了点水,她对汤贞说,“这次新加进来的那个周子轲,别说,还真是货真价实的‘不可思议的王子’。” 汤贞听她说起这个,眼尾垂了垂,笑得有点生硬。 “在全中国甚至全亚洲选一圈,我看也就是他了!”郭小莉喝了口浓茶,忍不住又笑,大概也没想到这样的人会真的出现,真的来到亚星娱乐,这样天上掉馅饼一般的事真的发生的,抑或再一次发生在她头上,”就是咱们这‘小王子’脾气实在太臭了点。” 汤贞又在郭小莉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确定除了手里这卷《罗马在线》的台本以外,没有给他的更多工作了。 郭小莉接起一个电话来,又是相熟的媒体打来的,又是问亚洲首富周世友的儿子,嘉兰塔继承人周子轲是否计划要在亚星娱乐作为一个偶像出道的。 汤贞走出郭小莉的办公室,听到郭姐对电话里说:“你相信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祁禄安安静静坐在亚星娱乐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有点打瞌睡了。自从汤贞三年前陨落了,公司的人看到祁禄时就不再有那样盛情的相待,关心以及爱护了。 汤贞没出声音,在祁禄身边静静地坐下了。周围来来往往是公司员工,汤贞不抬头,他们也不会专门过来打扰他。汤贞打开手里的《罗马在线》企划书,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郭姐说,这将是汤贞自己单独主持《罗马在线》的最后四期,四期之后,就有后辈们帮他一起分担了。 汤贞一页页翻过去,最后一期来到汤贞这里做客的嘉宾,赫然正是新出道的偶像组合:kaiser。 祁禄懊恼地挠着头发,对汤贞比划手势,意思是汤贞应该早点把他叫醒。汤贞笑了笑,伸手帮祁禄把衣领后面的商标折进去。 在亚星娱乐,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对祁禄和温心来说,他两个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汤贞。 汤贞下午去了电视台,参与最新一期《罗马在线》的录影。本来不该是这个时间,是配合着嘉宾的行程。 女歌手许卓琳在休息室里头坐着,正化妆呢,听说汤贞来了。许卓琳对镜子抹了抹自己的发鬓,对经纪人说:“把他叫过来。” 旁边《罗马在线》的导演冯导有些抱歉地说:“阿贞他每次录影前都要自己一个人待着,找找状态,要不许老师您先——” “不用跟我来这套,”许卓琳眼尾一翘,瞥冯导,“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把他叫过来,说两句话,又没什么别的事。” 冯导讪讪的,只好去了。 许卓琳出道已经十多年了,要说起来,她可确实是汤贞的前辈。当年许卓琳还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天后呢,和新人玉女歌手费梦在销量榜单上拼得头破血流,一点没注意男歌手那边的动静。也就是一个夏天的功夫,汤贞从天而降,把两位乐坛大哥陆鸥、曲少川硬生生从冠军上压下去了。 许卓琳面对费梦的威胁,对乐坛大哥的处境也是心有戚戚。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汤贞的爆红,而后陨落,费梦在声势减弱之年被汤贞提拔上了春晚,国民度大增,眼看着也要青云直上了,结果受了男朋友,也就是方曦和儿子方遒的连累,年纪轻轻,突然宣布隐退歌坛。 只有许卓琳,一直平稳的,却也无波无澜地在这行里继续做着。近来发新片,她的经纪公司万邦娱乐很给宣传了一阵子,却颇没有效果。公司说,现在的歌迷喜新厌旧极了:“就是汤贞也会过气的。” 最后许卓琳只能来上《罗马在线》这种收视率不高,被挪到深夜九点档的小节目。 冯导从外面屁颠颠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孩子。 “许老师,”冯导赔着笑道,“阿贞真的是……状态不好,身体不适,他还在调整状态,不然一会儿也耽误您的时间不是。您要是找阿贞有什么事,和这位祁小助理说吧。” 许卓琳瞧了冯导一眼,又瞧直愣愣站在原地的祁禄。 “汤贞到底怎么回事?”许卓琳回过头,继续化妆,也不搭理祁禄。 旁边经纪人笑着问冯导:“导演,梁丘云多久没来主持过了?” 冯导结结巴巴,说,前段时间还来了来着。 “男人啊,”许卓琳突然笑了,“靠不住。” 说着话,许卓琳抬起眼,对经纪人说:“费梦那个前男友,方遒,我前段时间才知道,他原来都没和费梦提过分手。” “怎么呢。” “他当时告诉费梦说,他要去医院照顾他残废了的老爹,结果你猜怎么样,连夜就从医院跑了,不仅把爹扔在医院,甚至都没通知费梦一声儿,人间蒸发了!” 经纪人在桌子旁嗑瓜子,还看了看冯导,冯导一头汗。经纪人说:“他也算有良心,省得费梦和他主动分了。” 许卓琳回头又看了眼那个小助理,她拿过化妆台上一张纸,用手里的眉笔在上头勾画。 经纪人这时说:“方曦和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据说医药费都是汤贞给他付的,”许卓琳勾画完了,把那张纸丢给祁禄,让祁禄拿回去给汤贞看看,正巧她手边手机震起来了,上面浮出“林哥”两个字,许卓琳拿过手机,对经纪人说,“方大老板这么爱面子的人,连汤贞的钱都要,他可不是走投无路了。” 夜里录完了影,汤贞坐在保姆车里,头低低靠在了窗边,精神状态很是不好。 歌坛前辈许卓琳给了汤贞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这次录影中不能提到的采访内容,汤贞在录影前用心看了一遍,看到说是费梦不许提,前男友甘霖不许提,和公司高层的绯闻不许提。 可到录影的时候,汤贞脑子就乱了。他只隐约记得他看到了什么,却记不清那意味着什么了。 温心陪在身边,正兑温水给汤贞喝,她有点气不平:“那个经纪人,什么东西嘛。” 祁禄把车开到了亚星公司正门外那条街旁,靠边停车了。 温心说:“那汤贞老师,祁禄,我先去公司加班了!” 汤贞抬起眼,看了她,看着温心压抑着激动,跳下车去,从外面关了车门。 祁禄再一次发动了车子,生怕在这附近多停留。过去,公司门外围满了来追看汤贞的歌迷,所以他很少能够过来。现在倒好点了,只偶尔会遇到一些激愤的以前的歌迷,只要不拿着刀子,汤贞也习惯了他们的骂声。 汤贞转过头,隔着窗子,瞧见公司入口的西北方向,那个通往地下的练习室入口处,灯火通明的。 汤贞想了想,低下头了。 温心带着从公司门外超市购买的两袋水饮料,气喘吁吁进了地下练习室里。 不少工作人员都在走廊里,正在忙碌。肖扬站在刚刚分配给 kaiser 的九号练习室门外,一抬头看见温心了。 “诶,心姐!”肖扬冲她打招呼,还朝温心身后看了一眼,“汤贞老师呢?” 九号练习室里不少男孩子都在休息,看来紧张的出道前集训确实非常耗费体力。 肖扬接过温心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水饮料,美滋滋回头对屋里其他人说:“我就说了吧,汤贞老师肯定会来给我们送东西。” “心姐,汤贞老师怎么没来啊。”肖扬问。 温心“呃”了一下,把一瓶新的饮料递给从屋里出来的其他男孩子,回答:“汤贞老师刚录完《罗马在线》,先回去休息了。” 肖扬撅了撅嘴:“我可是听说了,汤贞老师现在在《罗马在线》成天受外人欺负。” 罗丞从旁边用胳膊一捅他。 肖扬不耐烦道:“这不是在咱们公司里吗,我怎么说什么都不行?” 温心提着袋子,拿出里面一瓶新的水饮料,有点胆怯地往九号练习室里面走。 外面肖扬还在和罗丞争执,说还没出道呢,他现在说十句话罗丞能给他堵上九句,还让不让人和粉丝沟通了。 九号练习室里,靠墙围了一整排导师,导师们中间,有个穿着兜帽篮球外套的年轻男孩坐在椅子上,正在听一个带队老师和他交涉。 “子轲,我们舞蹈动作已经为你改了第六版了,你对哪个动作还不熟悉,觉得太难,我们还可以继续改。但是你不学是不行的,起码出道单曲这支舞你必须要学会,因为我们要上很多大的平台打歌演出的。年末还有巡回演唱会。是,你没有舞蹈基础,但你运动底子很好,人又这么帅,这么聪明,对不对,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诶,老师们,辛苦啦。”温心从旁边轻轻插话道,把手里的饮料一一递给公司聘请的舞蹈老师。 老师们为了说服眼前这位小祖宗好好练舞,已经口干舌燥,连忙谢谢温心,也谢谢“汤贞老师”。 温心发了一圈,袋子里还剩最后一瓶,她拿出来,有点犹豫,抬起眼看向了最后那个男孩子。 周子轲坐在那把椅子里,两条长腿踩在地上,让周围的人自然而然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哪怕只是穿着最普通的兜帽篮球外套,温心这么近看,也觉得他好看极了,简直不像真实世界的人物。 要知道,温心可是常年待在汤贞老师身边的,她不会轻易觉得谁是好看的。 “汤贞老师给大家的水。”她笑道。 周子轲的眼神有点冷,有点凶,似乎坐在这里,他一直在忍耐什么。他抬眼看了看温心。 温心眼睁睁看着周子轲戴着一串佛珠的手伸过来,把她手里的水拿走了。 温心走了,临走时上台阶都蹦蹦跳跳的,仿佛不知怎么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激动了。 周子轲拧开那瓶水饮料喝了一口。他从兜里摸烟出来,抽出一支就放在嘴里。 旁边老师们都没说话,反而是门外那个淡金色头发一直咕叽咕叽的叫做肖扬的人又过来了,着急道:“不是和你说了吗,练习室里不能抽烟!万一火灾了怎么办!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听人劝——”周子轲极其没好气地吐了一口烟。 肖扬本来不怕烟味的,被他这一阵给呛得在原地一个劲儿咳嗽,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临时队长罗丞过来拉过周子轲,带他到练习室东南角一个出口去。那里有一个遮阳篷,外面狗仔拍不到,还十分通风,适合抽烟。 正巧练习室里头全是人,周子轲一看就烦得够呛。他在这里台阶上坐下了,只有出口外头的路灯会照一点蒙蒙的光过来,周子轲低着头抽闷烟,让罗丞在旁边站着,非常尴尬。 郭姐这几天反复给他们其余八个人强调,说每个人都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周子轲,照顾周子轲,把他拉进这个团队里。郭姐甚至还告诉罗丞,她正在考虑让周子轲对外担任团队的队长,当然队内的事务周子轲不可能感兴趣的,还是交给罗丞来负责。 眼下,罗丞瞧着这个最棘手成员,觉得开口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你们和汤贞很熟吗?”谁知道他突然主动开口了。 罗丞愣了愣。他看着周子轲嘴边缓缓冒出烟雾来。 人都说,抽烟是为了掩盖叹气的过程。罗丞不清楚周子轲怎么有这么大的烟瘾,这几天每天训练,他瞧着他好像一直在抽烟似的。 “还行吧,”罗丞说,“汤贞老师是我们公司的前辈。” 周子轲在昏暗中敲了敲烟灰。 “梁丘云呢,你们也熟吗?”他问。 罗丞说:“梁丘云老师……现在在美国发展,以前也不是很……而且毕竟很久没见了。” “他为什么走了,”周子轲沉声道,“他不要汤贞了?” 罗丞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别别……”罗丞不知周子轲是从外面什么新闻上还是听公司谁说的这种传闻,“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做后辈的,不可以随便讨论前辈的事。” 周子轲把烟放回嘴里,懒得搭理他了。 罗丞被叫回去了。周子轲还在那个楼梯口的角落里独自坐着,他垂着眼睛,自己也有点发懵。 明明一个星期前,他还在他那个游艇上,每天也不用考虑什么,过他的日子。 转眼已经在亚星这个破地方,集训第三天了。 艾文涛自从得知了周子轲这几天的动向,不停给他打电话。周子轲起初还接了,后来嫌他大惊小怪太吵了,再也懒得接。 但艾文涛的短信还是一封接一封,发起来没个完。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哥们儿,不是说好了回国给阿姨扫个墓就回来吗?我们这还等着你哪!]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你真要出道?哥们儿,咱犯的什么邪啊??!]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真不行,冷静点儿啊,你听我一句劝吧兄弟,不知道你爸一气之下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周子轲抽着烟,用手机打开收件箱,开始一封封往下删。他至今仍保持着这个习惯。 删到最后几封,就又剩下那几条短信了。 [小周,你从邮轮回来了吗?] 往下面继续打开,其实都被当年的他删得没剩几条了。 [昨晚睡的好吗小周,晚饭想吃什么?] [小周,我忙完了,你已经睡了吗?] [小周你还在温书吗?累吗?] [你回家了吗?] 周子轲拿下嘴里的烟,眼睛瞧着这几条老得不能再老的短信。他退出收发件箱的模式,切换回对话模式。 和这个人之间的短信画面立刻就改变了。 周子轲的手往上翻,是无数的“汤贞,你在哪儿。”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那段时间疯狂发了多少遍。 一直翻回到三年前,7月23日那天,周子轲终于发了条长短信,不是这么单调的六个字了。 [以前都无所谓了,汤贞。] 周子轲的眼里映着屏幕透出的光,看到他那个时候可笑的乞求。他似乎可以连命都不要,就为了一句回应。 [今天你真的不能陪我?] 八月初,kaiser 出道发布会在北京一家酒店的宴会厅里举办。周子轲和他的队友们走进去的时候,发现会场里已经等待了不少人了。 许多人都过来恭喜他们。周子轲在人群里看了看,发现汤贞站得非常远,又自己在一个角落里待着了。 汤贞穿了身白色西装,是样式简单的正式礼服。汤贞似乎也有一段时间没出席过这么公开正式的重要的场合了,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在脑后束起来了,有点不自在似的,一直低着头。 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一直没看到汤贞的回应。当有场下记者喊周子轲的名字的时候,周子轲才准备回过头了。 就在那么一瞬,汤贞在角落里忽然抬了一眼,这一眼小心极了,也许汤贞以为他安全了。 还是被站在前排紧盯着他的周子轲捕捉到了。 肖扬正沉浸在他人生中最重大的日子里。他出道了,哪怕身边站着周子轲也不能阻挡他的快乐。肖扬回头和易雪松刚说了两句话,恰巧顺着周子轲的目光,朝那边角落里的汤贞老师看去。 公司摄影师站在前面,笑着蹲下:“子轲,扬扬!来,你们靠近一点,给你们俩拍几张合照!” 肖扬脸上冲镜头笑着,却低声说:“今天晚上要去汤贞老师家里做客,你知不知道。” 周子轲不说话,能看镜头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我可提前告诉你,汤贞老师一点烟味儿都闻不了,”肖扬大发慈悲,施舍了一点团员爱给他,“省得把我们汤贞老师呛了,他的贴身助理祁禄可是会武术的!” 第151章 英台 4 kaiser 出道发布会, 对眼下的亚星娱乐公司是件顶天的大事。旗下艺人合作的各大媒体能来的基本都来了,偏偏有那么一个人没来。他远在美国,抽不开身, 只能录制一支短视频给他的后辈们道贺。 汤贞在发布会上一直站在角落。梁丘云的道贺视频开始播放的时候, 全场的人都仰头望向了屏幕, 不时有记者对镜头拍照。周子轲对此漠不关心, 他瞧了梁丘云几眼,没看出梁丘云哪里多好, 哪里多值得。周子轲回过头, 本以为会看到汤贞和别人一样凝望着梁丘云挪不开眼的样子。 谁知汤贞站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汤贞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走了。 郭小莉夜里开着公司配给 kaiser 的保姆车, 亲自带几个孩子前往汤贞的住所。 许多年前,郭小莉曾不止一次地想象, 阿贞会在最为盛大隆重的场合, 介绍肖扬几个孩子给全国观众见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仅仅是个开在酒店里的发布会,阿贞都很难坚持到最后。 她现在还能回忆起,最初阿贞出现症状的时候:每次去他家里, 家里的灯都关着,阿贞向来干净整洁的一个人,那段时间屋子也乱糟糟的,每次都是郭小莉帮他收拾。阿贞白天的时候总在睡觉, 是一种昏睡的状态,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睡到了什么时候,夜里又睡不着, 精神萎靡地坐在郭小莉身边,每次都能坐上一整晚。 阿贞开始慢慢做不了很多事情,无论是拨弄吉他,背诵台词,还是握住刀录制美食节目。《汤汤美食厨房》紧急改版,请到访的客人来做菜,由阿贞陪在一边吃,可阿贞几次对郭小莉说,他尝不出菜的味道来,是不是嘉宾没有放盐。 那时候,梁丘云还没有离开得那么彻底。囡囡过生日的时候,郭小莉的老公加班不在,于是郭小莉母女,加上阿贞阿云一家四口人便在郭小莉家相聚。阿贞那时还深陷在丑闻漩涡中,他去了几趟医院,去公安局做了发检。身体上种种“因情绪不稳摔下楼梯”弄出来的伤痕逐渐复原,精神上的伤痕却越发严重了。 阿云从美国回来,和郭小莉“解开了误会”,冰释前嫌的他,空运来美国糕点师制作的蛋糕,是专门给囡囡的。阿贞坐在席上,虽然从头至尾都没有笑容,但囡囡想抱他的时候,阿贞也从来没拒绝。他用他纤细的,几乎瘦骨嶙峋的手腕把囡囡抱起来了。 囡囡张着大嘴,在阿贞怀里拼命地哭。郭小莉既困惑又好笑,好好的过生日,不知是什么把囡囡惹哭了。阿贞望着囡囡的眼神也满是抱歉。 那天的画面真是其乐融融,一家人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在风波过后又重聚在一起。 可小孩子总有一种微妙的直觉,她们很难被大人们相互之间彼此默许的谎言所欺骗。 有天深夜,阿贞忽然醒了。他和骆天天一起拍戏,拍得在片场发了高烧。郭小莉去彻夜陪床,听到阿贞嘴里喃喃的,是个哭腔,说,郭姐,我想报警。 这实在是过于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了。那段时间,正巧又赶上方老板的案子判下来,人人都说方曦和律师找的好,是脱了大罪了。郭小莉贴近了床边,对汤贞说,你想报什么警啊? 阿贞嘴唇直颤抖,又说不出来。 郭小莉知道他正受委屈。外面不知是哪个竞争对手,到处传说是汤贞出卖了方曦和,汤贞是个不可靠的合作对象,会把自己的投资人制片人出卖给警方。 “阿贞,”郭小莉摸他的额头,摸到一层细细的汗水,“方曦和已经没事了,保外就医了啊。” 阿贞烧得一张脸通红。 郭小莉说:“再把警察牵扯进来,不知道又会查出什么来。现在方老板能在外面治病、生活,已经算是个好结果了。” 郭小莉从不认为方曦和是个好人。可阿贞很天真,阿贞也许真以为方曦和是无辜的,清清白白,正直的富商。直到现在,阿贞还在每年给方曦和汇去钱款,接济他的生活,而就郭小莉所知,方曦和不仅没有表示过感谢,至今连阿贞的一面也不肯见。 天底下的人把阿贞骂成什么样子,郭小莉觉得那都是人云亦云,不可控制。可阿贞身边的人,这些旧友亲朋们,明明得着他的恩惠,也把他视作瘟疫一般。 辗转找过的那么多医生,也没几个特别有用的。郭小莉透过了车内后视镜,看这几个坐在自己后座,还尚显稚嫩的孩子们的脸。她想起曾有一个大夫对她说,干你们这一行,都得这个病,不想转行,怎么治得好呢。 他的意思也许是说,阿贞身上那如同天赐的才华,才是命里带出来的病根。 “郭姐,”肖扬坐在后面,问,“梁丘云老师知不知道我们要代班他的事儿了啊。” “知道啊,”郭小莉开着车,说,“怎么会不知道。” “哦……”肖扬说,想了想,“主要我怕他哪天再突然回来,那我们……” 郭小莉嗤笑道:“你们梁丘云老师现在发展得好着呢,国内黄金档最大牌的综艺节目都请不到他,别说《罗马在线》了。” “他要万一突然想回来呢?”肖扬皱眉问。 郭小莉说:“你们汤贞老师在后台等了他三年,你看他回来过几次?” 后面的孩子们都安静了。 郭小莉说:“你们汤贞老师,是真的把组合当成家的。” 肖扬瞧着窗外,憧憬道:“我以前就特别特别期待,将来出道的时候能上《罗马在线》。” 郭小莉笑了,瞧着前边儿的红绿灯:“现在收视率不行了,都挪到九点档了,没以前那么好的宣传效果了。” 肖扬说:“没事儿啊!只要汤贞老师还在就行。” 同样是坐在后面第一排,周子轲和肖扬隔了一条过道,始终扭开脸看窗外,也不讲话。 “我以前还想上《汤汤美食厨房》呢,”肖扬说,“我从来都没吃过汤贞老师那个特有名的菜,叫什么,什么——” “瑶柱云丝羹?”车里的孩子们纷纷道。 “对,云丝羹!”肖扬说。 只有周子轲这个天降练习生,恐怕是不懂他们这些亚星老人之间的梗,无法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可惜节目已经没了。”肖扬遗憾道。“是啊,”郭小莉望着前方,轻轻感慨,“全都没了……” 小助理温心正在家陪着汤贞,她发短信告诉郭小莉,说汤贞老师刚刚洗完澡,换完了衣服,可以带他们上来了。郭小莉在地库按下指纹,带一群孩子们进了电梯。 肖扬说:“每次来汤贞老师住的公寓,都觉得实在太先进了。” 郭小莉笑了,她知道孩子们还没出道,一个个在北京也没有置产。 “七八年前的老楼了,不先进了,”郭小莉回头对肖扬说,“主要是安全。” 周子轲在旁边站着,仍旧冷着个脸,抬着下巴看电梯跳动的数字,一声都不出。 * 这会儿在家里再见到的汤贞老师,和白天在发布会上看到的就很不一样了。汤贞洗了澡,脸上有了点血色,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他头发丝里的香味。汤贞穿得也正式,是个迎接客人的样子,长头发披在肩膀上,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后辈们陆陆续续喊着“汤贞老师”,弯腰鞠躬,脱了鞋,走进家里。“没事不用换拖鞋了,你们汤贞老师家里的一次性拖鞋用完了……”郭小莉说着,抬起头,“阿贞啊,你是不是还没和子轲正式见过面?” 汤贞站在玄关口,刚被肖扬握紧了手说了会儿话,正笑呢。 汤贞转过头来,先看了郭小莉的脸,又迟迟抬起头,看这个还在门边高高站着还没脱鞋的后辈。 汤贞的睫毛垂了垂,又抬起来了。 “汤贞老师。”周子轲声音轻轻,颇有礼貌。到底是初来乍到。 他的手大,手指也长,伸过来了。 汤贞在郭姐的注视下,把手伸过去,他看着眼前的后辈,轻轻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才把手放在后辈手里。 周子轲一攥汤贞的手,就感觉汤贞想把手抽回去了。 汤贞一整晚都有些紧张。 无论是众人围坐在咖啡桌前,周子轲作为 kaiser 的队长,理所当然在汤贞对面坐下的时候,还是肖扬拿周子轲的“神秘家世”大开玩笑,和汤贞讲了半天周子轲的集训经历的时候——没有人接触过周子轲这样的人,肖扬正在尝试把与周子轲有关的许多无伤大雅的小事演化成综艺桥段必备的段子。汤贞听着他讲,脸上虽然笑着,虽然努力表现得很自然,但周子轲瞧得出来,汤贞很不对劲。 是因为汤贞不想见到他吗。因为汤贞对他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每个人见了以前的小男友突然杀将回来,都会本能装作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郭小莉在厨房里收拾了一阵,带着那个叫温心的小姑娘走了,临走前她让他们和汤贞老师多说会儿话,多请教请教,还说一会儿祁禄就过来了。 祁禄是个哑巴。属于他不认识周子轲,周子轲却早从汤贞口中听过他的那种人。 “弟弟”,也是“弟弟”。 汤贞站起来了,似乎和周子轲面对面坐了这么久,讨论了这么久的节目细节,汤贞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站起来逃避开周子轲的注视,多呼吸一口氧气。 “这是肖扬,这是雪松……”汤贞轻声道,还有点没回过神似的,对祁禄一位位介绍,介绍到周子轲的时候,周子轲听到汤贞说,“小周他是 kaiser 的队长……” 周子轲一下子抬起眼了。 肖扬在旁边,听见“小周”这个词,他眉头不禁一皱,可看了看旁边人,居然一个有反应的都没有。 第152章 英台 5 周子轲在汤贞这个客厅里坐了近一个钟头。他一开始用眼睛紧紧盯住了汤贞的脸, 听着汤贞和他故作自然地讨论节目内容,和那些周子轲所谓的队友们聊天,答疑解惑。汤贞好像也知道周子轲一直盯着他看似的, 除非和周子轲有直接的语言交流, 否则汤贞一直刻意撇开头, 去特别认真地望着别的人。 周子轲干脆站起来了。 肖扬在后面突然问:“诶你干嘛去?” 周子轲转过头, 往厨房和餐桌的方向看了看,又四处打量这里墙上挂的, 桌面上摆的:汤贞这个小家, 和他记忆里的几乎没区别。 周子轲突然感觉, 过去的三年,也许只在他一个人的生活中余震不断。而汤贞还在好好的过他的日子。 并不会因为周子轲走了, 汤贞就发生什么改变。真要有改变, 也是为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什么云哥。 周子轲拉开汤贞家阳台的门, 走到外面长椅上一声不吭坐下了。他确实觉得胸口发紧,紧得发闷,他不是汤贞, 没法儿配合。 周子轲从裤兜里拿烟出来,抽了一支衔在嘴里。 周子轲突然很想现在就通知亚星娱乐解约,他想回家睡觉。 “嘿这人……”肖扬在客厅里盯着周子轲的背影,已经有几缕烟雾在夜晚阳台黯淡的灯下飘散开了。“他怎么……第一次来别人家就这么自觉……”肖扬回过头, 对自己的队友们说。 汤贞老师作为前辈,坐在后辈们中间,也只是静静回头看了一眼小周的背影。很快汤贞又回过头来, 他表现得很镇定,很平静。要不是肖扬认为周子轲肯定是第一次来,还要以为汤贞老师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公司里带练习生的老师们经常说,‘能代替你们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做不到就退出吧’。”汤贞轻声道,眼睛瞧着眼前的这杯咖啡,他笑了,“但是,我们自己不能这么想。” kaiser 里年纪最小的成员陶锐一直仰着头,很紧张地听着汤贞的话,似乎努力想把每句话都记在手机里。陶锐这时问:“汤贞老师,你练习的时候老师也会这么说吗?” 肖扬无语了:“汤贞老师从练习生的时候就超优秀了,当然不会被这么说!” “不,”汤贞说,又笑了,他声音虽然轻,可只要说话了,后辈们都安静,“我那时也是听着这样的话,每天拼命地练习,觉得不想被人代替。” 罗丞从旁边虚心道:“老师也是想激励我们。” “对,”汤贞点头了,“但是我们自己,要从心里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我们每个人对自己都是不可替代的。出道以后,一定会面对很多诱惑,可能事业发展的速度会非常快,快得远超你们的想象,但你们要慢慢的,每天慢慢思考自己的得失,自己的初心,谨慎地考虑自己的未来,一定要对自己负责。” 肖扬听着这话,他抬起眼,看了看身边的罗丞和易雪松。 也许是这段时间忙于集训,肖扬已经有段时间没和汤贞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了。肖扬只感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汤贞老师说这么长的,这么郑重的话来给他们听了。 汤贞可能也在他们来之前想了很久,这会儿看起来,一点不像个病人了。 “报告汤贞老师,我记住了!”肖扬立刻大声道,还举起手来,像小学生,在对老师发誓。 易雪松把他的手掰下来。 汤贞笑着,又对他们说:“以后出道了,可能就没有练习生时期那么多的时间能好好练习歌舞了,以前有什么缺陷和不足,还可以自己花时间纠正和弥补。以后就不会了。所以你们要记得。出道以后工作会很繁重,每次上台面对歌迷粉丝,如果不加倍努力的话,你们的错误就会在舞台上面对所有的人暴露出来了。” 所有人都认真听着,陶锐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咬着嘴唇。 “粉丝们为了看到我们,看到我们三个小时的演出,有时需要存一整月的生活费,”汤贞也认真道,“所以我们必须要努力。” 肖扬立刻点头了。身边的孩子们也纷纷点头。肖扬抬眼看汤贞,小声道:“知道了。” 汤贞从他的书房里出来了,拿了一本夹子,里面是他刚出道的时候,被各种摄影师拍摄到的照片。汤贞给这些孩子翻看,他说:“当然做这个工作,本身很快乐。写出自己喜欢的歌,演唱出‘名曲’很快乐。走在街道上,听到有年轻学生在唱自己的歌,很快乐。上综艺节目也好,拍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有时一个桥段,一句台词,被全国的观众都记住了,这本身让人幸福,也让人惶恐。正是这种惶恐,可以使我们一直进步下去……” 肖扬认真翻看着汤贞藏在家里的这本相册,感觉他的眼睛都亮了。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快乐,”汤贞告诉他们,像诉说一个秘诀,“有快乐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有帅气,也有不帅气,这样观众才会真正喜欢我们。” 罗丞在旁边坐着,不像肖扬一直羡慕地盯着汤贞老师的影集,罗丞是抬头看着汤贞的。 他注意到汤贞提到了很多次“快乐”这个词,却眼角眉梢上都没什么动静。仿佛汤贞老师提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能感受到的快乐了,而只是罗丞和肖扬们未来会拥有的快乐。 祁禄端着水杯过来,帮他们撤下了咖啡。肖扬站起来谢谢祁禄前辈,又坐下了,他问汤贞:“汤贞老师,未来我们要是有什么演戏的,唱歌上的难题,可以也请教你吗。” 汤贞点头,说:“可以。”汤贞看了看他们,又望向角落里那个小陶锐,他笑了,“你们没时间过来的话,给我发邮件也可以。” 几个小孩临走前各忙各的,有的去汤贞的书房里参观汤贞唱片架上的珍藏,有的去厨房,吃祁禄前辈热好的夜宵。肖扬上了个卫生间,一开门碰上了易雪松高个子站在门口。肖扬抬眼看他,压低了声音说:“你第一次来,你快看。” 肖扬转过身,让易雪松往里探头看了一眼。里面一条铺着手工瓷砖的走廊,分往卫生间和浴室,浴室格外大,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中间的浴缸。肖扬对易雪松道:“大吧!我之前说你还不信,汤贞老师家浴室和我租的房子差不多!” 易雪松又看了两眼,收回头来:“装修比你家强多了。” 罗丞等人吃过了夜宵,先走了。肖扬拿了汤贞送给他的一本吉他曲谱,也和易雪松鞠着躬离开了。祁禄下去送他们了。汤贞站在门口,关上门。 汤贞默默往客厅里走。 周子轲已经按了两个烟头在汤贞长椅的扶手上,手上还夹着第三支。他听到身后那言笑晏晏的亚星座谈会终于结束了。周子轲站起来了,他还弹了弹手里的烟灰,看到汤贞手扶在阳台门上,就站在门边。 汤贞抬起眼来,看周子轲。 周子轲也低着头,也在阳台这么点光下面看他。 汤贞咳嗽了一声,闷在嗓子眼里,不发出来。汤贞还目不转睛地看他。 周子轲也不掐灭手里的烟,他不打算给汤贞这点面子。 “小周,”居然是汤贞先说话了,还是那个格外平静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好久没见了。” 周子轲垂下了眼睛,又扭头看了眼阳台外头,天黑得彻底,黑透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周子轲看着汤贞,“原来你还记得。” 没见到汤贞之前,周子轲总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他,想质问他,逼问他。这么长时间了,关于周子轲十八岁那年,那段经历,那一段感情,至今还是不清不楚,没有人给过他任何交代。 可此时此刻真的见了,汤贞一张脸煞白的,手抬在身边,扶着门框。汤贞抬起头,怯怯地看周子轲,好像汤贞怕他自己会站不稳,怕周子轲会做出什么事,让他站不稳似的。 周子轲知道,这几年里,长辈们都觉得他不学无术,女人们也觉得他自私,冷酷,对他失望透了。眼下,连汤贞也在担心周子轲突然找上门来,是不是会做出什么很可怕的事。 也许根本不用问什么原因。周子轲突然觉得。 可能这就是答案。 周子轲把手里烧长的烟在扶手上掐灭了。他双手揣在裤兜里,在汤贞面前,这也是个防御性的姿势了。 这些年里,可能汤贞明知道梁丘云会抛下他不管,也根本不会选周子轲。汤贞遇到那么多的事,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也没给周子轲打过一个电话,没回过一封短信。 如果不是那天周子轲突然心血来潮出现在了亚星娱乐的众人面前,还被那个姓郭的,被汤贞称作“妈妈”的经纪人拉着废话了半天,如果不是周子轲他他妈的居然出道了,汤贞恐怕到现在还躲着他,不愿意面对他。 周子轲抬脚迈上台阶,他走到了汤贞身边,看着汤贞不自觉往后退了一点点。周子轲笑了。他又低头看了汤贞一眼,看汤贞现在的脸,周子轲眨了眨眼,他打算走了。 过去周子轲在这个家里是什么样的待遇,专属的拖鞋天天在鞋柜里放着,现在关于他的一切,恐怕什么都没了。周子轲在玄关快速穿上了鞋,他打开汤贞家的门,走出门外。 门锁扣上了,紧紧咬合住,接着嘀得一声,又瞬间打开了。 汤贞自己在阳台边儿又站了会儿,他眼睛还望着长椅扶手上那几个烟头。 汤贞满脑子都是刚刚小周看他时候的眼神,小周走近他,然后小周笑了,又是那种很失望的样子。 汤贞望向了阳台门上的一面玻璃,他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自己的脸,还有很奇怪的长头发。 汤贞看了看客厅里面,祁禄还没回来,桌上肖扬他们的水杯都还没有收。 小周三年前也爱吸烟,但好像没有吸得这么凶。 汤贞走到了玄关口,好像想看看玄关地板上有没有留下什么脚印一样。门开着,留着条缝,汤贞走下去,关门之前打开检查了一下。 还有个人站在门外,他个子高高的,抬起眼看汤贞的脸。 汤贞真的险些没有站稳,他后退了几步,背一下子抵在玄关的墙上。小周身上有烟味,汤贞太敏感了,根本不可能忽视他。汤贞被小周的气味侵占进口腔里,汤贞仰着头,被小周这么吻着,吻得整个人发抖。 周子轲紧抱住汤贞的腰,把汤贞按在墙上。他看到汤贞难熬得眼睛紧紧闭着,是个特别受不了烟味的样子,可汤贞的手慢慢抬起来,攀附在了周子轲的肩膀上。 第153章 英台 6 又是一天天亮了。汤贞从枕头上睁开眼, 看到床头的祁禄,他正试图把他叫醒。 汤贞已经习惯于让别的人来操纵他的睡眠。汤贞坐起来,感觉冥冥之中有些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 才刚刚醒来就是这样。这令汤贞弯下腰, 手撑着床单, 在床边呆滞地坐着。 起床, 站起来,需要很多努力才能抵抗肩背上压下来的这股外力。汤贞能从自己嗓子里觉出一种淡淡的酸味, 是夜里胃酸倒流导致的, 连牙齿也酸软。汤贞站在了镜子前, 低头接水洗了一下脸,漱口, 他抬起头, 用湿的手摸了自己乱的头发。汤贞向后一跌, 在沙发凳上又坐下了。 汤贞眼睛直直的,没有神采,瞧着镜子里头的自己。 祁禄站在门外, 沉默地瞧着他的状态,祁禄拿出汤贞的手机,走过来给他。 郭小莉发短信通知汤贞,说后辈 kaiser 的出道专辑《pulse》从今夜里零点启动预售, 短短七个小时就已经打破了今年的预购记录。 “阿贞,你的后辈们正在续写你的传奇——” 汤贞低头没看完这条短信,也没看下去。 收信箱里还有别的几封短信。现在找汤贞的人比以往少了太多太多, 少到汤贞可以自己回复每一条,还能有大片空余时间用来等待对方给的回复。 新信息来自云哥: [阿贞,《橘子郡猎人》杀青了。知道你忙,回国见面再聊。] 新信息来自温心: [汤贞老师,下午录《罗马在线》我可以带pulse去请肖扬他们签名吗?会不会有点丢人?] 新信息来自肖扬: [汤贞老师,这是我们的出道成绩,你看到了吗?过去五年里你对我们的帮助,对我们的激励,让我们得到了这个成绩,今后也一定会为了自己,为了公司,为了粉丝的梦想不断不断努力!请汤贞老师放心!] 新信息来自罗丞: [汤贞老师,我在郭姐办公室看到这份预购成绩,想拍下来给你看一看。我们已经上路,希望能承担一部分公司未来的压力,让汤贞老师卸下一点肩上的担子了。] 新信息来自郭姐: [阿贞,刚才《罗马在线》的冯导紧急找到我,说 kaiser 的出道专辑预购量远超行业预期,现在有不少广告商联系制作单位想临时加码下午录制的这期节目,你有什么想法吗,你醒了吗?] 新信息来自陶锐: [汤贞老师,我已经拿到我们的出道专辑了!下午可以把我这张送给你吗?感谢您这几天来一直抽出时间回答我那么多问题……] 新信息来自易雪松: [汤贞老师,下午的录制……]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我好累。] 汤贞手指都有点麻木了,他盯着手机屏幕这短短三个字,眼神一下子停住。 汤贞慢慢点开这串手机号码,输入了“小周”两个字,保存在自己的通讯录中。 过去因为不能存,汤贞只能用脑子牢牢记着。 祁禄收起了架在汤贞卧室门外的那张行军床,叠起来放在电视柜后面。他去厨房里准备早餐,出来的时候看到汤贞不知何时出来了,正杵在电视机前头,发呆。 电视里正播放 kaiser 出道专辑《pulse》第一轮主打单曲《漫游太空》的live版音乐录影带,伴随着主持人激动的播报。 * 周子轲在汤贞的生命里重新出现了,对周子轲来说,这也许本身就意味着很多。他离开了三年,而他回来了,他站在汤贞面前,这本身就像在承认他在外面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除了汤贞,周子轲没找到第二个他想要的人。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车开往《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郭小莉在电话里说了许多,嘱咐了许多,汤贞眼怔怔望着窗外,突然问:“郭姐。” “怎么了?”郭小莉听着汤贞突然搭腔了。 “云哥不会再回来了,对吗。”汤贞问。 郭小莉十分为难,不愿伤害汤贞的感情,可他们又必须直面现实。 “阿贞,他……”郭小莉讲,“他最近不是就要回来了吗,《橘子郡猎人》的宣传总要参加,怎么都要在国内待个三四天的。虽然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汤贞听了,仰着头看窗外,他一张脸都被天光照亮了。 郭小莉语重心长道:“阿贞,未来的事情不好讲。我们慢慢休息,恢复着,让后辈们也一起帮帮你。我们以后的路还长,啊?” 《罗马在线》演播厅楼下,观众入场的门口,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吵吵嚷嚷地热闹过了。一个女孩,戴着的帽子下面露出两条粉灰色的马尾。她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是高中学生,一直低着头,等待入场时把她的相机藏进了背包里。 在她身后,挤的全部是新观众,是冲着今天的嘉宾来的。 “我真的不喜欢粉国内小偶像,一个个那么穷,要么单亲离异要么就是个孤儿,我是追星我又不是扶贫,如果让我每天追着一个穷孩子欢呼雀跃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脸面,灯牌都拿不出手!”已经有新出道组合的歌迷在人群中开始公然发表演讲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全社会都追捧那些穷人当明星。” “奇奇,只有穷人的孩子在演艺圈才会努力啦,有钱人哪有几个来当明星。” “对啊,又不缺钱,干嘛讨好你啊。” “不管,反正我要追星就一定要追天之骄子,”那个叫奇奇的小姑娘上一秒脸上还颇不屑,下一秒又满溢上了幸福,她用手里的cd半遮住自己的嘴,“这样多有面子啊!穿戴都高级,出门乘豪车,要什么资源就有什么,全社会都看得起。也不用我们像那些穷孩子的粉丝一样为了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代言吵来吵去。而且有钱,说明教养也好。像那种穷孩子,估计从小也没有多少钱去学艺术,业务能力肯定也很低。” “也不是所有经纪公司都喜欢招穷孩子啦,只是亚星这样。而且开团比以前好多啦,罗丞他爸爸是个公司小领导,我听说易雪松他爸妈还是什么地质教授,好像是地质学家,常年不在北京的。易雪松和子轲一样都是北京本地人。” “那就好啊,”奇奇说,还略有不满,“只要不是全团穷人孤儿把子轲包围在中间就好啦。” 梳着两条粉色马尾的小女孩在前头站着,听着后面逐渐开始吵起来了。原来亚星新团 kaiser 的主唱肖扬恰恰好,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北京饭店门口的孤儿,从小拉扯着两个弟弟妹妹长大,生活颇不易。 越吵越凶,话题也逐渐延伸开了。“行了奇奇,”有人说,“你追周子轲就追呗,要照你这么想,全地球估计没有一家娱乐公司能容得下周子轲了。谁在他面前不是穷人啊?” “就是啊,”有人应和着,“有钱人追星真有意思,饭个小偶像图一乐得了,还要考虑脸面。我粉美国总统我是不是最有脸面?” “要不周子轲把亚星买了吧,把比他穷的都轰走!” “放屁!才不买呢!”奇奇尖锐道,“什么小破公司还要子轲花钱来买!果然从一开始就想吸哥哥的血!!!” 一直到验票上楼了,那群小女孩还在争吵。有的人说,算了吧,都签到亚星名下了,谁比谁高贵:“在外面名声都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有个明显年纪小些的声音问。 “还能为什么,”那人说,“因为汤贞呗!” 前面的小女孩一边上楼,两条粉色马尾辫在肩头晃动,她一边低下头去,看向她身后那群人。 “现在开团才出道几天,就有人扒出主唱肖扬前几年曾经和汤贞在一块儿特别亲密一起演出的照片。你想啊,汤贞又是召妓又是吸毒的,肖扬又是他的后辈,当年和他又走得那么近,说不好会不会沾上点儿什么——” “我说,行了吧,”就在队伍最前头,有个看上去三十多岁了的女歌迷回头,“新团都出道了,还在那汤贞汤贞汤贞的。” 下面一群小女孩被她一说,不自觉都安静了。 阿姨好心好意讲:“汤贞不算亚星偶像。亚星小偶像从来都是很乖的,公司管得很严的,没有谁像他那么五毒俱全。不用瞎操心!” “可……”后面一个小女孩说,“可汤贞确实是亚星娱乐的呀。” “他在法国那会儿都签给监狱犯了!”那女歌迷讲,一副你们知道个屁的样子,“但那个公司倒闭了。亚星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被他连累了多少年,怨不怨啊!” mattias 的后台休息室门前挂着一张名牌,上面除了团队的名字,还有梁丘云和汤贞两个人名。两个人的休息室,却只有汤贞一个人在里面。汤贞站在化妆镜前,看自己头发下面的脸。 “……虽然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郭姐提起梁丘云时,这样为难。 “阿贞,我不会有太多耐心的,”梁丘云则每次都这么说,“一旦我不回去了,你在国内会更受人欺负。” 汤贞坐到了化妆镜前的凳子上。他的手有点颤抖了。每次录影前,汤贞都有这样的反应,他已经吃过药了,药效还没起来。汤贞拿出一支笔,然后又翻开温心带的包里那本小的日程记录,开始翻。他记不起梁丘云上次回国是什么时候,但温心应该记了。 是四个月前。 去年一整年,梁丘云只回来了三次,其中两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国内拍戏——梁丘云非常忙,工作紧张,几乎排不开档期来录《罗马在线》,就是偶尔回北京,也只是在公司谈一谈合同,或是叫汤贞去陪谁一起吃上顿饭。 一年,只会和他见三四次…… 汤贞放下笔,在化妆镜前趴下了。汤贞把脸贴在自己的臂弯里,深呼吸了一阵子,然后又睁开眼睛。汤贞抬起头来,眼眶红的,望向镜子里。 他可以……可以重新有自己的生活吗? 如今他早已经不是“汤贞”了。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包括对梁丘云来说,他不存在任何价值。 肖扬换好了演出服,从门外飞扑进来,热情抱住了汤贞的脖子。kaiser 其余几个人也进来了,看到汤贞休息室的桌子上放着果盘,是给他们准备的。汤贞对他们每个人都笑,接过了他们送的出道专辑礼物,还低下头,看温心手机里的演出视频。 视频正好播放到中段,周子轲从队伍后面走上前来,半弯下腰给镜头的一个表情冷淡的特写。 肖扬在旁边对罗丞耳语:“不信你看汤贞老师,汤贞老师肯定能看出谁跳错了——” 陶锐在旁边抬头忐忑问:“汤贞老师,你看我们表现得还行吗。” 汤贞抬起眼看他了,又忍不住低头继续看视频,点头说:“挺好。” “我们没有跳错吗?”陶锐立刻问。 汤贞愣了愣,目光还粘在视频上:“没有啊。” 肖扬眉头拧起来,端起果盘吃里面的西瓜块,他手里握着叉子,和罗丞几人小声嘟囔:“不能啊,周子轲明明后半段跳错了好几次,只有我自己看出来了?” * 周子轲来得晚了些,看那劲头,明显是睡过头了。他来到后台,换那个和队友们一样的bling bling的演出服,然后被发型师哄着坐在化妆镜前吹头发。 汤贞站在舞台的大白灯下,身穿的衬衫略透,能看到一点粉白的影子。汤贞握着话筒,对场下的观众们热情地介绍他的后辈。上了台的时候,哪怕汤贞只是一颗空心的陨石了,他仍能努力从自己的灰烬里燃烧最后一丝东西,绽放出一些光来。 汤贞对歌迷们笑着,用比平时快上许多的语速在与歌迷们交流。 汤贞拿着话筒,依次介绍后辈们的名字。当说到周子轲的时候,汤贞回头不经意似的望了一眼。 周子轲坐在肖扬和陶锐中间,原本面无表情的,他接上了汤贞的视线。 汤贞很快回过头去,他的长头发梳成了一束,垂在后背,几乎要垂到了后腰上。汤贞的腰细,穿着这件衬衫,很能勾起周子轲对于早几年的回忆。 “导演,今天来的观众这么多,是不是都是周子轲请来的托儿啊?”汤贞在舞台边看了一圈后辈粉丝们手里举的灯牌,他开始主动抛出笑点了。 可惜没有搭档能接他的话,所以汤贞只能自己接自己的。他手握着话筒,听到台上台下都笑,这场面令他心跳不断。汤贞喜欢这样的时刻,却又怕所有人的欢乐很快就会被他的失误搞坏。 “你们全都是周子轲的粉丝吗?”汤贞又问,看到台下摇动着这么多写着周子轲三个字的灯牌,汤贞忽然觉得非常幸福,又很羡慕。 粉丝们狂热地呼喊着子轲两个字,毫无顾忌地表达着她们对于周子轲这个新人队长的迷恋和爱。这种爱意太庞大了,洪水般一样地,从她们的眼神里,从她们的动作,从她们的欢呼中倾泻出来,撼山动地,好吸引着周子轲朝她们看过来,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每次面对歌迷们这样的盛情,汤贞都觉得也许人的本能,就是表达自己的爱。而偶像只是引导着歌迷们表达出来的载体。 汤贞却没有属于他的那个载体。 汤贞又回头去看了一眼,事实上他不是那么敢回头。在这么多的镜头前,在这么多歌迷前,汤贞必须要顾及到每一个后辈。台下歌迷们之所以对他这么捧场,也不是因为他是他,而因为他是个前辈。 粉丝们呼喊着,她们要嫁给周子轲,她们要做周太太。 “今天来的全都是周太太。那边,那边坐着的那位周先生,你都没有什么要表示的吗。”汤贞回头问。 周子轲坐在台上,远远看着汤贞。从今天节目开始到现在,周子轲一直缄默不语,似乎不大喜欢这种场合。 汤贞没能让小周接起这个话柄,也许小周不喜欢他这么问。汤贞舔了舔嘴唇,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周先生啊……”汤贞努力想下一句。周子轲看他,突然答应道:“周太太。”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把台下的气氛彻底引爆。 汤贞一愣,回过头,一下儿笑了:“你快说句话。” 周子轲瞧了瞧台下疯了似的歌迷们,他嘴角动了动,好像也跟着笑了一下。“你想听我说什么。”他问汤贞。 汤贞一双眼睛变明亮了,他把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去,问观众们:“你们想听他说什么?” “想听他唱歌!”台下歌迷们叫道,“想听他唱歌!” 粉丝们散场了,后台都没什么人了。汤贞的衬衫外面穿上了外套,大家都收工了,他也应该要走了,却被小周搂在走廊尽头一间消防间的阴影里堵着吻。消防间外面就有摄像头,也许还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没离开,汤贞仰起了头,在他怀里噤若寒蝉的,嘴唇软软地张开了,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他感觉小周的手在外套里摸到了他的衬衫,更紧地搂住他。小周半弯下腰,吻他吻得特别用力,突然又低下头,在汤贞脖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汤贞睁开眼睛,他的眼潮湿了,凝望着眼前的小周,大气都不敢出。 小周把他的后背紧紧压在墙上。 汤贞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会是在《罗马在线》的后台。 “梁丘云也这么亲过你吗,”周子轲居高临下,轻喘着问汤贞,“周太太?” 第154章 英台 7 小周的拥抱有一种魔力。汤贞靠在他怀里, 逐渐逐渐地顺气。哪怕烈火烹油,万箭穿心,只要小周还抱着他, 汤贞似乎都可以忍受, 甚至甘之如饴。 他在很多个夜里又梦到了小周, 梦到小周冷漠的视线, 低垂的眼角,梦到小周自嘲的笑声, 哽咽的低喘。三年前, 小周说, 我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三年后,小周看着他道, 原来你还记得我。 汤贞在睡梦里把湿的脸颊贴在了枕头上, 他再一次梦到了小周, 汤贞侧躺着趴在床上,他低下头,去轻轻小心亲吻枕头的一角。 梦醒了之后, 往往北京的天已经亮了。这说明汤贞睡前在监督下吃了药,而药物还有效。汤贞坐在床上,两条胳膊不自觉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他又把自己枕过的枕头拿过来,放在腿上, 汤贞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深呼吸起来。 mattias 队长、著名电影演员梁丘云新片《橘子郡猎人》新近杀青, 补拍结束,第一支宣传片已经开始登上各大电视网络媒体。周子轲开着车,堵在十字路口。他转过头,透过了窗子,一眼看见十字路口的橱窗里挂着一副珠宝广告。 “爱是恒久相伴,爱是永不止息。”这句广告词被印在了梁丘云单独西装出镜的一张海报上,梁丘云看上去实在是一个成功人士了,在摄影师的帮助下更显得男士魅力十足。海报上有萨芙珠宝品牌的标志。并没有汤贞的踪影。 周子轲知道,从三年前汤贞就在和梁丘云共同代言这个牌子了。 周子轲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直视前方的红绿灯,他不明白他在忿忿不平什么。 周子轲又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海报里的男人。 周子轲失去了这个机会。而汤贞并没有得到恒久相伴,没有被得到了的人珍惜。 罗丞发短信来,问周子轲在哪里,说郭姐正在办公室开《罗马在线》的小会,周子轲作为队长,以后要经常与汤贞老师直接对话,必须到场。 周子轲关了收件箱,把手机丢在一边了。他瞧着红灯变绿,慢慢打了转向,把车开回去。 车里除了手机、打火机、烟盒,就是周子轲常吃的咀嚼片和退烧药。这三年,他总难免又回到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的生活。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只虚长了岁数,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就像他老子说的,周子轲恐怕到了五六十岁,也不会成他的家,立他的业,只会一辈子像这样游荡着,像家里的耻辱。 周子轲现在懒得看他的手机,除非偶尔等待汤贞的回音,他基本不打开。远亲近戚,只要是和“周”字稍微沾点边儿的,最近总找他。吉叔问周子轲什么是亚星娱乐,是不是什么骗人的皮包公司,朱塞劝周子轲学业要紧,先不要急着体验社会,这个姑父那个姑母,见电话打不通,便发长篇大论的邮件过来,问子轲是不是又和周世友闹了什么不愉快。“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姑姑去管他!去说他!”姑母劝道,“子轲啊,你先回家一趟,姑父最近要去瑞典,顺道在那边走一走,见见老朋友,你对那边的学院有感兴趣的吗?” 连艾文涛这小子也他妈跟着没完没了,周子轲已经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报纸上几乎每天都在报道 kaiser,报道亚星,报道这支偶像组合最神秘的一位成员,直到最后一秒才确认入队出道的队长,周子轲。在此之前,周子轲自己并意识不到,“嘉兰帝国太子”这样听起来十分可笑的称呼,原来这么受媒体和大众的欢迎。 外的人看到周子轲,也就是看到这些:周世友,嘉兰天地,穆蕙兰,少东家……这与周子轲本人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内的人,比如汤贞,汤贞说,小周,你好像以前抽烟没这么凶。 周子轲开着车,再一次望向了窗外,而窗外已经没有梁丘云的踪影。 梁丘云一点也没有珍惜。 汤贞现在每天都在家里待着。从上周录完了那期《罗马在线》到现在,汤贞几乎没有出过家门。周子轲给他发短信,他虽然每条都回,但回得很慢。听罗丞说,汤贞老师似乎状态不太好,录完节目就闭门不出,连罗丞他们的电话也不接,会议也不开。 周子轲有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和他那天在后台的冲动有关。 一看到那休息室门上挂的牌子,周子轲就回忆起,他曾经是多么讨厌 mattias 这个词。他看到梁丘云和汤贞的名字并列在一起,而汤贞自己坐在那间休息室里,仿佛坐在一种无尽的漫长的等待之中。如果周子轲不出现,汤贞是不是会一辈子等在那里,就为了等他那个哥哥回头。 汤贞那天回去以后,一直没有接周子轲的电话,原因是:“祁禄在家,他会听到的。” 仿佛祁禄是一只监听器,是一只耳朵,会贴在每一扇门上。 周子轲问,为什么他和你住在一起。 他是助理。汤贞简单答道。照顾我的生活。 汤贞现在也需要别人来照顾他的生活了。 因为这个叫做祁禄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所以周子轲也不能心血来潮就跑去汤贞家里找他。 “你到底怎么了,”周子轲在短信里问,“汤贞,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问到类似这样的问题,汤贞就会陷入很长时间都不回应的状态。 周子轲问了几次都没得到回音。 周子轲后来烦了。 “无论你和梁丘云有过什么,我都不觉得怎么样。”周子轲想了想,又发了一句,“他是你哥,我能怎么样呢?” 汤贞像一面软软的墙壁,人碰上去不痛,却也用不着力。周子轲开着车,有些瞬间,他会回想起汤贞攀在他后背上的手,想起汤贞在他亲吻时的颤抖,想起汤贞瘦了不少的身体,想起汤贞情难自抑,叫他小周这两个字。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周子轲总觉得,这一切不应该完全是欺骗,不会全都是假的。 报纸上说,因着梁丘云工作繁忙,长期缺席《罗马在线》的录影,亚星娱乐便派出新出道的团队 kaiser,从最新一期起开始代班,与汤贞共同主持。 郭小莉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眼前的孩子们最后重申与汤贞这位大前辈合作的细节和要点。 “从今天起,你们要把《罗马在线》当作自己的节目来做,自己记台本,相互之间平时没事儿锻炼锻炼对话,不要等着阿贞来给你们营造机会,他自己做了这个节目这么久,已经很疲惫了,他自己的情况也不稳定,你们要分担他的工作,记住了吗?” 肖扬一个劲儿点头。周子轲站在旁边,沉默地看郭小莉。 “到了台上,你们自己也要放松,不用太把阿贞当做大前辈,”郭小莉又讲,“节目要做的好看,让观众喜欢,就必须有所‘僭越’。所有的规矩都要为节目效果让步。你们汤贞老师性格好的,没什么脾气,你们做错了他也不会生气,所以尽管放手去做。” 罗丞问:“郭姐,那可是汤贞老师还是——” 郭小莉瞧着手里的备忘录,说:“你们就把……把阿贞当做你们 kaiser 的一份子。当作一个带你们入行的带队老师。你们对老师怎么拌嘴,怎么撒娇,怎么直言不讳,到了台上也试着对阿贞这么做吧。” “对了,”郭小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过去,《罗马在线》这个节目有一些话题,段子,很受欢迎。”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郭小莉是指什么。 郭小莉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单纯的面孔,自己也笑了笑。 “阿贞以前,不太喜欢别人在公共场合提起一部电影,叫《花神庙》,”郭小莉费心解释,“以前大家很尊重他的意见,但是这几年……阿贞又不得不忍耐着所有人又在提起这部戏,你们梁丘云老师喜欢拿这部戏在国内宣传他的新戏。” 看肖扬古怪的表情,他瞬间明白了。 郭小莉抬眼看他们:“在录节目的时候,不管节目组和观众如何暗示、起哄、要求,都不要提起与梁丘云有关的半个字。” 再见到汤贞本人,就是在《罗马在线》新一期的录制现场了。周子轲站在这条工作人员们来来往往的走廊上,他可能真的有点魔怔了,他上次在消防间里吻过了汤贞,他便觉得汤贞和梁丘云一定也做过同样的事。从七年前出道,到现在,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工作人员们大都紧张地笑着,喊他子轲,小心地招手,同他问好。周子轲走到了 mattias 的休息室门前,又难免看到了“mattias(梁丘云、汤贞)”的门牌。周子轲伸手敲响了门,他是 kaiser 的队长,他有义务与前辈直接联络,责无旁贷。 没有人应门。周子轲又敲,这次他手重了些。“汤贞?”他没耐心,朝门里问了一句。 磨磨蹭蹭的,这次终于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周子轲本以为他会看到汤贞身边那些个助理,这些助理动作太慢了,结果门一开,是汤贞自己站在门里面。周子轲低头看他,汤贞也仰头望着他。汤贞头发散乱地披着,发尾乱翘,看精神头不太好,汤贞打开门,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让周子轲进来,结果脚没站稳,人摇摇晃晃的。周子轲搂着他的腰把他抱稳在地。 汤贞眼神都是空的,呼吸特别快,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嘴唇上有层湿的光泽。周子轲低头皱眉看了看汤贞的脸,他发觉汤贞下意识闭上嘴了,似乎怕自己的脸在周子轲面前不好看。可汤贞嘴唇上有胃酸,这再擦已经来不及了。 化妆椅就在一旁,周子轲拉过椅子来坐下,他直接把汤贞搂过来,不容拒绝。汤贞站不稳,一开始跌坐在周子轲的腿上,慢慢的脚离开了地面,是周子轲用力把他完全抱进了怀里来。 汤贞一张脸惨白,病态的,急促的呼吸紧贴在周子轲身上,还没完全穿好的演出服里的胸脯一直起伏。汤贞的裤腿都是湿的,鞋面上许多打湿的水点,让人猜不到周子轲敲门之前,汤贞到底待在哪里。 每次见面,汤贞总要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努力很好看地,很友善地,叫他“小周”。可这次汤贞连这也顾不上了。汤贞的手也在哆嗦,被周子轲发现了然后在手里紧握住。眼前的汤贞不太像“汤贞”了,而像一个孱弱的,不能自控的陌生人。有流言说,汤贞从三年前被人在北京街头发现的时候就疯了,是个疯子,而周子轲并不相信,因为汤贞在和梁丘云一起出席的发布会上看上去那么好,那么平静。 周子轲叫他的名字:“汤贞?” 汤贞明显是听到了。汤贞把自己藏在家里一周,可再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暴露了,狼狈不堪的。汤贞把脸低下去。 周子轲在他耳边低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汤贞不回答,眼下湿润了一层,睫毛垂下去,蘸着泪。周子轲抱着他,周子轲从不考虑抱一个人对方是不是舒服。可汤贞看上去实在太难受了,周子轲不知不觉放松了手,他放轻了动作,弯下腰,把汤贞搂在怀里,像抱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汤贞的脸贴在他身上,只有这些生命力。 有人从休息室通往更衣室和浴室的那条走廊里出来了,只有脚步声。周子轲抬头一看,是那个祁禄。 原来汤贞不是自己一个人,这个祁禄也在。 汤贞已经这个样子了,祁禄居然冷冷静静地站着,不打急救电话,也没任何别的动作。 祁禄永远是没什么表情的,他看了周子轲,又把目光放在周子轲怀里的汤贞身上。对于汤贞的病,汤贞的“疯”,祁禄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主仆两个人把休息室的门紧紧封闭着,与外面人来人往的电视台隔绝开,他们自己藏匿自己,治疗自己,不向任何人求救。 汤贞去浴室里用手接水洗脸,用还有点哆嗦的手拿起杯子漱口。这些结束了,汤贞又在里头磨磨蹭蹭了好久。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也不说话,等在外面,汤贞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衣服也理好了,头发也整洁了,不凌乱了。汤贞抬头看周子轲,眼神有点躲闪,却还是笑。“小周。”汤贞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贴一下祁禄视角的这一段: 再见周子轲,就已经是《罗马在线》新版第一期的录制现场了。汤贞录影前习惯性地紧张,这个症状已经出现两三年了,伴随着汤贞每一次录影,恶化得越来越厉害。汤贞手指哆嗦,呼吸急促,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反胃,呕出胃液。 周子轲在化妆间外面敲门。 汤贞原本在浴室里靠墙坐着。祁禄在衣帽间忙着找药。没人应门。周子轲又敲,喊了一声汤贞的名字,祁禄回头,看见汤贞居然自己站起来,去开门了。 门开了,又关上。外面好一阵子安静,没有人说话。祁禄找了药,一出去,瞧见汤贞,也不呕了,也不吐了,靠在周子轲身上静静地喘气。 周子轲坐在汤贞的化妆椅上,他背脊没坐直,弓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怀抱像一个蛋壳,把汤贞安安稳稳放在里面。他握了汤贞两只手,揉着,攥着,下巴贴了汤贞的长发,像在汤贞耳边小声说什么。祁禄拿药过来时,他抬头看了祁禄一眼。汤贞方才呕吐,呕胃液呕得一张脸惨白,眼睛都湿的。这会儿汤贞闭了眼,胸膛起伏,脸颊贴着周子轲衬衫衣领,还在一下下顺气。 第155章 英台 8 第一期《罗马在线》的录制过程中, 周子轲一直沉着个脸,他时不时盯着汤贞的背影,他本来就不爱讲话, 旁人自然也看不出他的心事重重。 汤贞倒是正常许多, 握着话筒与肖扬和罗丞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主持, 笑着与节目嘉宾说话, 汤贞还弯下腰,和肖扬一起逗台下的观众们开心。周子轲在旁边瞧着, 瞧着汤贞那张刚刚还靠在他怀里颤抖不止的湿嘴唇, 眼下正笑得烂漫, 好像无忧无虑似的。 节目第一期请来的女嘉宾是位近来演而优则唱的女演员,来宣传自己的最新专辑。她上来就自爆自己十来岁的时候, 曾在汤贞主演过的一部偶像剧里饰演过一个小龙套。 因为 kaiser 几人对汤贞十分尊重, 使得台上嘉宾和台下歌迷们对待汤贞也友善得仿佛时光倒流。 “是吗。”汤贞拿着话筒问, 看他的眼神茫的。 “偶像剧,”肖扬从旁边张口就来,“《不可思议王子》?” “对对对, ”女嘉宾手捧着话筒,笑着讲,“当年和汤贞老师合作过以后,就特别特别想嫁给他, 觉得他特别有男人味!” 台下观众都在笑。汤贞听了这话,也哑然失笑。“男人味吗?”他问 周子轲站在一边,面对台下歌迷们热情的招手, 沉着张脸无动于衷。“我印象很深的有一次,是我们在黄山附近,拍摄外景,当时很辛苦的,”女嘉宾对 kaiser 和台下歌迷们回忆道,“汤贞老师要背着常姐还有我们几个小演员,走过一条河。” “河水非常冷,我们当时的导演大叔,还有剧务,也是很壮的一个叔叔,腿迈进去都冻得哇哇大叫!汤贞老师都不叫的,他背起常姐就下了水,又走回来背我们几个小的,说走过去就走过去了!一条过!” 肖扬在旁边张开了嘴巴,嘴里“哇”个不停,惊讶连连。 “后来拍完了戏,还请助理煮热汤给我们喝,”女嘉宾讲,“那是我第一次和大明星一起拍戏!” 考虑到汤贞身体原因,《罗马在线》这几年一直是一期一录。录完以后,北京入了夜。周子轲开着他那辆超跑,隔着几个身位,在夜色中悄悄跟在前头那辆保姆车后面。 反正那个祁禄已经见过他了,周子轲认为没有继续回避的必要。手机屏幕上一直弹出经纪人郭小莉发来的短信,说周子轲在综艺节目上话太少云云,不可以把嘉宾和观众当空气。周子轲在一个十字路口打了右转,抄近路直接往汤贞家的方向走。 过去三年,周子轲很少时间待在北京。只因为这附近的路太熟。 车停进地库,周子轲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这个车位他买下不久。半晌,他听到隔壁车位有车进来了。 周子轲的车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动。 周子轲在后视镜里看到有人从隔壁凑过来。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转过身走出去。 祁禄就站在他车后面,有点目瞪口呆地盯着周子轲,像是不明白周子轲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停在这儿的。 “前辈。”周子轲垂下眼看他,显得冷静多了,不咸不淡的。 不像 kaiser 其他人,周子轲从未和祁禄有过一声招呼。 周子轲转过头,看了一眼汤贞的那辆保姆车,车门关着,汤贞八成就坐在车里。 “你去休息吧,”周子轲告诉祁禄,不容置疑的,“交给我就行了。” 祁禄明显不太信任周子轲。他回到车上,对着车里的人一顿比划。周子轲在车外站了一会儿,也走过去。 他过去总在这个空荡荡的地库里等汤贞的车回来。那时候,汤贞的司机是另外两个男人轮替,还没有这个祁禄什么事呢。 周子轲从外面忽然拉开了汤贞的车门。地库里暗,瞬间便有一点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拉出一道长的影子,笼罩在车内的汤贞身上。 汤贞肩上披着毯子,像是刚刚还在睡觉呢。周子轲这么站在车外面看他,汤贞的眼神一下午都晃来晃去的,不能聚焦的样子,这会儿却一动不动,望着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低头上了车,在汤贞身边的座位上沉默地坐下。 祁禄还在驾驶座上,被周子轲抬头看了一眼,慢慢就转回身去,不看他们了。 过去,周子轲总是躲躲藏藏,连个助理、司机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见到。汤贞把他掩藏得太深了。 “你怎么来了……”汤贞还看周子轲,傻了一样,轻轻问。 周子轲说:“我不能来吗。” 车内一阵寂静。 “你出道了,小周,”汤贞好像在劝他了,“被……记者拍到,你一个人来我住的地方,他们又会开始乱写了。” “像写你和你那些什么方老板的一样乱写吗?”周子轲抬起眼问他。 汤贞愣了。 “今天是周末。”周子轲冷不丁说。 汤贞还看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不是准备高考的高三孩子,还要汤贞每周末专程从剧组请假回来,做营养晚餐给他吃。 “我想吃云丝羹。”周子轲轻声说。 汤贞又看了周子轲一会儿,表情好像很是为难。他大概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周子轲看他,问他又怎么了。汤贞摇头,很难面对周子轲似的。 “那、那回家做吧。”汤贞说。 周子轲下了车,后退了几步,看着汤贞也下来了。汤贞要跟他回家了。 和祁禄嘱咐了几句以后,汤贞就走回到周子轲身边。周子轲伸手按下了电梯按键,他的指纹一经读取,电梯门立刻滑开了。 汤贞陪周子轲一同走进了电梯。 这一路,安安静静,两个人并排走在回家的走廊上,一句话也没有。周子轲个头比较高,汤贞看着前面的路,余光也不知道小周是什么表情。打开家门,汤贞先进去了,周子轲跟在后面,把门带上。 门后,周子轲忽然把汤贞搂过来抱在怀里。 汤贞仰起头了,小周吻他的嘴,手握着他的后脑勺,搂着他的腰,然后急切地亲他的脸蛋,仿佛多一秒钟都不愿意再等了。 “小周……”汤贞睁开眼睛看他,不敢相信似的,哽咽道。 周子轲在汤贞家里洗了个澡,换上一身许久没穿了的睡衣。这是他十八岁那年买的,现在再穿,裤腿又短了一截。周子轲没说什么,他意外发现这身衣服上有股衣物洗涤剂的气味儿,很好闻,像是最近才刚刚洗过。 汤贞还在厨房里忙碌,到现在还在给周子轲做饭。刀刃一下下碰在菜板上,锅子里热汤咕嘟咕嘟地沸腾。周子轲在客厅里叼着烟,听着这动静,恍然间真就以为回到了许多年前。 汤贞切了一阵子,刀的声音又停了。周子轲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听着汤贞已经来来回回切了十多分钟了,他站起来,走进厨房去。 汤贞背对着门,在流利台的菜板旁边站着。他右手握着那把刀,手腕有点抖,周子轲走过去,没先看到汤贞的左手,而是看到了菜板上摊开了的切得厚薄不一的豆腐。 这豆腐鲜嫩,质地洁白,片片叠在一起,能一眼瞧出厚薄不一,因为最上面几乎快要被染红了,沿着片片断面,渗进去一道道的血缝。 旁边的垃圾桶里丢着一盒盒切坏了的豆腐。周子轲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也不知道从他开始洗澡到现在,汤贞到底切过了多少遍。炉子上干烧的汤锅也拿下来了。汤贞背靠着流利台,软着腿坐在了厨房的地板上,小周蹲在他面前,把他左手三根手指上切伤了的伤口拿到嘴边吸吮。 汤贞抬起眼,看小周的脸。他的生活被小周闯入得越多,秘密也就暴露出来越多。 暴露得越多,“汤贞”也就越发地像是个笑话了。他如今半疯不疯的,生活有一大半部分都处在不能见光的难堪和狼狈之中。一旦他生活的真实底色被小周发现了,小周也许立刻就会退出去,会躲开他了。 这会把他们过去的那一点回忆都毁得干干净净。 汤贞沉在浴缸里,头歪下去了,搭在了浴缸边那块凹陷圆滑的黑色石枕上头。这块石枕是郭姐从浙江花了十几万买来的。郭姐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却也被汤贞的病逼得一度痴信鬼神。汤贞想,他怎么能奢望永远以最好的样子,生活在小周的回忆当中。 小周已经吃过了晚餐,是尤师傅餐厅里一位新来的师傅做的,看来不合胃口,小周没吃几口就不吃了。汤贞穿好了浴袍,擦干了头发,走进阳台里。 小周正在阳台上抽烟,烟雾缭绕的。小周看他一眼,把手里的烟掐灭在旁边的简易烟灰缸里。 “你的手怎么样。”小周说。 汤贞在小周身边坐下了。汤贞把眼睛抬起来,望着头顶星星点点的夜空,夏夜里有风。“小周,你会一直在这儿吗。”汤贞问。 周子轲听了这么句话,一愣。 汤贞这时转过头,看向了周子轲。汤贞还有点咳嗽,笑着问:“是不是还要念书。” 周子轲拉着汤贞回到客厅里,关上了阳台的门,把呛人的烟味留在外面。他又搂过了汤贞来,他想他们都会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拥抱。周子轲心里曾有无数的芥蒂,像这样抱住汤贞的时候,他好像也不想再去在意了。 以后他们每周都有录制《罗马在线》的工作,每周都会见面。眼下的汤贞,虽然头发长了,脸色差了,不会做饭了,但同时也没有那么忙了,不会成天再出去应酬,见这个人见那个人的,为了那个云哥,为了那么多人,把周子轲冷落在脑后。 客厅的灯关了,只有阳台外面透出些月光来。周子轲在淡薄的光芒中坐在沙发上,他搂过汤贞,低下脖子亲汤贞的嘴。他听到汤贞问,小周,大学的课业忙不忙,会不会没时间兼顾 kaiser 的工作。 周子轲突然觉得,汤贞也许和那些人一样,也不希望周子轲待在亚星娱乐,而是希望他去上学。 “我已经来了,现在走,”周子轲直言不讳,“你那个郭妈妈就要疯了。” 汤贞看他,愣了。 汤贞过去脑子里总想着亚星娱乐,事事都要为亚星考虑。可在小周的问题上,汤贞似乎忘记了,kaiser 是亚星目前最大的希望,而小周是 kaiser 的希望。 夜里,汤贞不知道用去了多少时间,一直和小周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接吻。他早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了,仿佛在这个夜里,在汤贞的世界,只有小周是他的主宰。 “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小周拿下汤贞放在他脸颊上的手,在手里揉了一阵,低头问他。 汤贞在月光里看他,脸上浮了一层霜一般,不像是真实世界里的人,倒像个幻影。 “小周,”汤贞问,“你过得好吗?” 周子轲低下头了。他才刚刚回来找到汤贞,汤贞看上去状态不好,周子轲知道,他不能做什么太过火的事,也尽量不要说什么太过火的话。 “你希望我过得好吗。”周子轲轻声问。 汤贞点头了。 周子轲突然想起,当初他们分开,汤贞给吉叔打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是不是在汤贞眼里,和吉叔在一起,和“家里人”在一起,就叫做过得好。 “我不好,”周子轲说,他揉着汤贞的背,下巴贴在汤贞头发上,说,“我每天过得都很不好。” 汤贞的手被小周握着,省略1,才让汤贞更加相信,小周是真的在他身边,在这个月色笼罩的夜里。 已经是凌晨了。 小周。汤贞问。遇到什么喜欢的人了吗。 他的额头抵在了小周的脖子上。 周子轲搂着汤贞,也不吭声,似乎不屑于回答这种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祁禄视角的,汤汤对他的嘱咐: “祁禄,”汤贞下了车,走到祁禄身边来,祁禄用手势问,你行吗,汤贞没回答,只是说,“今天的事,能帮我保密吗。” 祁禄看着他。 “小周是自己过来的,要让郭姐知道了她一定……”汤贞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轲就在不远处抄着口袋等着,汤贞和祁禄小声道,“也别让其他人知道,行吗。” 祁禄当时表示,你的私事,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但是你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吗。现在外面还到处是你的新闻,万一被发现了……”祁禄比划着。 汤贞说:“我会小心。” 第156章 英台 9 汤贞近来梦到那么多关于小周的画面, 没有一次,他是坐在沙发上,在小周的怀抱里醒来的。 小周睡着的时候不像长大了, 还像是个男孩子, 他眼睛无害地闭上了, 睫毛长而卷翘, 蓄了一层光。小周的世界是单纯的,他对汤贞越是没有防备, 汤贞越是怕无法好好保护住他。 汤贞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中瞧他, 觉得以前在佛罗伦萨见过的最完美的神像、天使, 也只是石头。 此后一周,汤贞待在家里, 按时吃药, 过着规律的生活。他每天守在一只手机旁, 想第一时间得到小周发给他的信息。kaiser 才刚刚出道,人气奇高,行程紧张。小周再怎么懒, 再怎么觉得累,一开始也要应付着。 小周在夜里的片场给汤贞打电话,原来杂志封面拍到现在还没拍完。汤贞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他听到小周清晰的呼吸声, 听到背景里片场的喧闹。 “老罗老罗,”是肖扬在兴奋地在喊,“你戴我这个奶牛帽子, 我戴他的——没事儿易哥的头和我一样小!” 这么繁重的工作忽然压下来,小周一直在做,也许是因为刚开始有新鲜感,像游戏一样。 电话里突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汤贞趴在被窝里,祁禄以为他睡觉了,但他在黑暗中偷偷听。 小周什么都没说,但汤贞就像听懂了。 他转过身,肩膀离开了床。汤贞低下眼,凝视着枕头上这只手机。 屏幕亮着,通话还在继续。汤贞脖子垂下去了,他的嘴唇抿了抿,又打开了一条窄缝,吻了上去。 等待令本就漫长的时间变得更加缓慢。周末,《罗马在线》终于又要录制了。汤贞背靠在 mattias 休息室的走廊墙角,和小周紧紧拥抱在一起,吻在一起。小周也想他,想得一直在汤贞的头发里深呼吸。小周要咬汤贞的脖子,牙齿碰上去又变成了啄吻。似乎怕汤贞再紧张什么的,小周握住了汤贞抱在他腰上的手。祁禄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乍一听见那扇门开合的声音,汤贞仰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小周好像根本注意不到汤贞的摇头似的,还执意继续吻他。 汤贞从走廊里出来,衣服整整齐齐,只是束好的头发散下来了。他看见祁禄,笑了笑,说,小周刚刚过来,借用一下这边的浴室,因为 kaiser 那里人多。 祁禄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药盒,抬起眼无声地看汤贞,又看周子轲。他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汤贞的手还有点哆嗦的,他接过了药,放在嘴里喝水咽下去了。小周坐在旁边沙发上,突然接过了祁禄手里的透明药盒,里面还塞着几个胶囊和药片。“你吃的这什么药?”小周问。 汤贞说:“维生素,维他命。” 小周皱起眉,拿起这个小小的药盒左右看了看,放回去了。 汤贞本来就常吃营养补剂,这个答案毫无问题。 肖扬在录制前对罗丞嘟囔,说队长在后台根本见不着人影。罗丞看见汤贞老师过来了,身边陪着祁禄,然后周子轲也走过来,他们这位队长行事总是我行我素,喜欢冷着张脸,话也格外少。 “汤贞老师。”肖扬到了汤贞身边,笑嘻嘻对汤贞打招呼。 罗丞看到汤贞转过身,也对肖扬笑了,那笑不仅在嘴角上,眼尾里也是。罗丞忽然觉得,汤贞老师就算状态不好,在镜头里也是一等一的引人注目,外形条件太过优越,不愧为曾经的顶级偶像。 “最近是不是很累。”汤贞笑着问他们。 肖扬说,不累啊,我还嫌睡得多! 陶锐也回答:“没有想象中那么累……” 陶锐回过头,看他的三哥。和他们的热血比起来,三哥一直站在后面,垂着眼,劲头不高。 陶锐还以为,三哥真有那么酷,连大家都尊重的汤贞老师也懒得理会。 当晚录影结束,kaiser 没有安排别的工作。公司给这群年轻人放了一晚上假,让他们放松放松。陶锐脸上戴了口罩,压低帽檐,坐在出租车里往汤贞老师家的方向赶去。他现在出门会被人认出来了,是真有偶像包袱了。 汤贞接到陶锐的电话,在楼上开了门禁。等陶锐上了楼去,汤贞惊讶地打开门,说:“你过来了。” 陶锐在玄关换了鞋,摘掉帽子和脸上的口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成绩落后的初中生,追到办公室问老师问题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说:“汤贞老师,我有一些问题,还是想当面向你请教——” 陶锐说着,头一抬,愣了。 汤贞在起居服外面穿了外套,笑道:“进来吧。小……小周也在,他正好也来请教我一些问题……” 三哥居高临下站在玄关的台阶上头,在汤贞老师身边,冷冷地俯视着他。 陶锐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又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三哥还穿着下午录影时那件白色衬衫,下面却是一条格纹的长裤。陶锐不认得那品牌,也自然没认出这是条睡裤。 三哥再一次坐到汤贞老师家的阳台上去了,在外面抽烟,不和陶锐讲话,也不理会汤贞。陶锐坐在汤贞老师的沙发上,就上次私下里问的问题继续向汤贞请教。 陶锐说:“汤贞老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像三哥和你这样的,在台上和台下都能保持同样的偶像魅力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汤贞听了他的问题,眉头皱了皱。 陶锐眼神躲闪,又鼓起勇气:“我觉得……我现在好像在骗我的歌迷,我根本没有台上表现出得那么好。” 汤贞蹙眉道:“我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好。” “不,”陶锐摇头说,“你一直都很好!汤贞老师,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些——” 汤贞摇头,笑了:“我也在欺骗大家啊。” 陶锐愣愣看他了。 汤贞说:“你还小,陶锐。人要每天维持住自己在人前面的状态,是很辛苦的。” 看陶锐的表情,他还不太明白。他是个脸皮薄的,很纯真的男孩子,会因为忽然受到过多的赞誉而内心有愧。 “郭姐每天都那么累,见到你们,是不是一直也是笑脸啊?”汤贞耐心着,笑道,“她不是想骗你们,她是希望你开心。” 陶锐说:“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歌迷这么喜欢,她们欢呼的时候,其实我都跳错了,我恨不得立刻就走。” 汤贞说:“做偶像,你要试着把台上的错误也变成魅力的一部分。” 承受过多的赞誉和爱,承担漫天的骂名和恨。成为公众人物的道路,泥泞里长满荆棘。 陶锐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喝了一杯水,去厨房吃点心的时候,他低着头,好像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委屈。kaiser 刚出道,势头这么好,在旁人眼里,他实在不应该浪费时间沉浸在这些负面情绪当中。 临走时他对汤贞说:“二哥总说三哥跳错了,但我在看回放的时候,觉得三哥跳得一点都没错,或者说,错不错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汤贞笑着看他。 上一次,正是汤贞告诉陶锐,像他三哥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人,就是天生的偶像。 陶锐穿上鞋,看汤贞:“我觉得,三哥在台上和台下,真的没有区别,他谁也不骗,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去包装和伪造自己,粉丝们就会被他迷住了。” 报纸上评价道,最近在两岸三地爆红的中国亚星娱乐旗下男子偶像组合 kaiser,拥有人们前所未见的奇迹般的偶像——周子轲。 他竟是个真正的贵公子,家世太过显赫,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亚星,为什么会作为偶像出道,这个无解的谜团像一个巨大的ufo,悬在天空中,引起多方连日里不断的猜疑。 “近来又有不少女明星公开承认自己,正在追星。前有卓琳、侯书瑶,今日备受业界宠爱的模特儿翁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特意提到自己正在追看《罗马在线》。出道不满一月,年仅二十一岁的周子轲在圈内火速俘获大批芳心,在圈外更是吸引了无数女性观众的追捧痴爱。有粉丝发表爱的感言:她等了一万年,才等到子轲的出现。更有粉丝团称,她们不需要子轲唱歌,也不需要子轲会跳舞,周子轲的存在就意味着梦想本身。” “新人组合 kaiser 在本周再次登顶流行音乐榜冠军。据亚星方面给出的消息称,团队里九个人,接受训练时长最多的是副主唱罗丞,曾在公司练习生系统里待了六年,最短的则是最近这段时间火到了日韩东南亚的新人王,嘉兰太子爷周子轲。据亚星员工称,子轲的时间很难安排,满打满算只培训了一个月。所以我们也会发现,在这支冠军单曲里,子轲一共只唱了一句——” “最近我们都在讨论一个话题,就是‘周子轲现象’的发生。不仅仅在娱乐界,在各行各业,大家都会发现观众和消费者的口味在不断变化,迭代的速度越来越快。什么叫做‘周子轲现象’呢,相信大家最近都听说了,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周子轲,在一个偶像团体里出道了,很短时间内就在网上网下吸引了大片的年轻的年长的歌迷粉丝,每天刷屏不断。有的人说,是因为他家有钱,所以歌迷才会这么喜欢他。但你要是请周世友本人来出道,对不对,虽说五六十岁了,但他更有钱啊!来上台演个出,还会有这么多年轻女性疯了一样地捧场吗?我看未必吧。上星期我接到了节目组的邀请,说这期要谈‘周子轲现象’这么个话题,我就这一个星期内,抽点时间我就看关于周子轲这个小朋友的演出画面。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件事,他真的特别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就是你看,别的偶像小朋友都在笑,他不笑,别的小朋友都在唱歌跳舞,吸引观众,他在台上就经常放空,看起来好像对谁都不太关心似的。他越不关心,粉丝们越激动,他越不笑,粉丝们越爱他。你们知道吗,这还真的不好做到。我们做对谈节目,镜头对过来我们还要笑一笑呢,要么眼神很认真,表现我们很仔细地聆听其他几位老师的发言,要不怕观众骂我们,对不对,周子轲不是,他连表情都没有,他眼里根本就没有镜头!” “他不像很多其他小朋友,练了六年八年,歌舞出众,已经熟练掌握了怎么演出怎么取悦观众的正确方法;他也不像某些年轻的男艺人,刻意追求那股‘酷’劲儿,弄得好像我谁也不理,但本质还是想吸引观众。周子轲不是,他根本就不想吸引谁,也没讨好谁,结果我们发现什么,观众全跑去讨好他了,全跑去取悦他去了!” “这也相当于一种制度创新了。” “我想说,无论‘取悦’也好,‘酷’也好,从本质上,‘偶像’就是要激发观众的爱。如果周子轲他能什么都不做,就能令这么多人疯狂地热爱他,那他可能还真会成为当代中国最成功的‘偶像’。” 小周没穿上衣,天已经亮了,他却还不想醒。他转过了个身,长的手臂伸过来,把汤贞抱到他身边。小周低着头,头发乱翘。汤贞醒了,听到手机一直响,就在床底下。 “小周?”他轻声叫他,“小周?” 汤贞叫得心一点也不诚,他明明怕小周会醒。 小周搂着汤贞的手更紧了紧,弯下了脖子,把脸都蹭到汤贞怀里去了。 上午 kaiser 有工作,可周子轲一点也不着急去。他在汤贞家里转悠来转悠去,像在巡视他的地盘有什么新变化,有没有外人闯入的蛛丝马迹。 祁禄来了,上门给汤贞做早餐,检查汤贞昨晚的状况。祁禄盯着周子轲瞧了半天,很警惕的样子。周子轲则冷着个脸,又变回 kaiser 的队长了。 临走前,汤贞专程跑到玄关去送他。周子轲低头在汤贞脸上又亲了一下。这很像很久以前,只是那时要去工作的人是汤贞。 汤贞走到门外,眼睁睁看着小周在走廊尽头进了电梯,按下按键,电梯门关上了。 又要再等一个星期。汤贞想。 好漫长。 第157章 英台 10 梁丘云回国选在了十月最后一个周五。郭小莉带着秘书、汤贞、温心、祁禄几个人, 还有公司后辈的代表罗丞,一同去机场迎他。 梁丘云下了飞机,身边一群空姐围着要签名。他脸上笑笑的, 还接过粉丝会长献上的花。小孟手里提了一只皮箱, 朝郭小莉她们过来了。小孟颇有礼貌, 看了看汤贞、罗丞他们, 点头弯腰说了句:“郭姐,每次都专门来接。” “小孟胖了吧, ”郭小莉也弯下眼睛来, 慈眉善目的, “提这么重的箱子,先上车。” 梁丘云签完了名, 和众人合完了影, 姗姗来迟。他先是和郭小莉拥抱, 接着伸手拍了拍祁禄的肩膀。祁禄本来低着头没反应,被梁丘云大手捏了一下肩膀,才抬起头, 注视眼前这位许久未见的大哥。 温心在祁禄身边嘟着嘴,气鼓鼓的。梁丘云俯视了她一眼,略过了她,正巧罗丞走上来。 “梁丘云老师, 一路辛苦!”罗丞格外尊敬地说,弯腰鞠躬。 “嗨,叫什么老师啊, ”梁丘云笑道,与罗丞握了握手,“小罗吧,对不对。” 汤贞面色惨白,站在祁禄和温心后面,头发把脸半遮着,穿着外套,也不讲话。机场上空,灯一排排地亮,汤贞藏在昏暗处。梁丘云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汤贞眼瞅着自己脚尖,还以为自己就这么躲过去了,可那个身影很快又走回来,阴影停在了汤贞面前。 “我听说你最近又不吃药,”梁丘云向前走,攥住了汤贞的手,“再怕副作用,也不能这么硬拖着。” 机场的工作人员站在通道入口,看着梁丘云伸手护在汤贞背后,让汤贞先进门去。通道另一段,不知等在那里多久了的记者们激动地喊出“云老板”和“阿贞”的名字,一片闪光灯瞬间亮了。 郭小莉在后头,看到汤贞一下子弯下脖子了,停下脚步转过了身要藏。 梁丘云脸对记者们笑着,手扶在汤贞肩上,愣是把汤贞掰了回去,不得不面朝着那群记者。 经历了三年前的事,汤贞到现在还会害怕突然出现的大片闪光灯。依照梁丘云对郭小莉的说法:阿贞性子是很坚强的,只是那种病让他软弱了,阿贞适应适应就会好了。 梁丘云没坐国内团队派过来迎接他的车,反而上了汤贞的保姆车,车门关了,记者在外面拍到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汤贞坐在车窗边,而梁丘云挡在外面护着他,手里还握着他的手。 “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梁丘云冷不丁道。 保姆车里灯亮着。祁禄在前头默默开车,郭小莉坐在副驾驶上,一直透过车内后视镜观察后面的动静。 温心和罗丞坐在梁丘云和汤贞身后。温心不情不愿地盯着窗外,仿佛连看梁丘云的后脑勺一眼都觉得愤懑。 没人应声,汤贞只得抬起眼,望了望梁丘云。 他看的实在是一个陌生人了,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衣冠,甚至陌生的口音。 “大夫开了药,就要吃,”梁丘云沉声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怕吃药。” 汤贞不说话了,手在梁丘云手里缩了缩,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的车开进了一家酒楼,经纪公司亚星娱乐提早订好了座位,要为云老板接风洗尘。汤贞过去总是要出门应酬,为了这个的事那个的事,多半是梁丘云的事,求着人陪着人喝酒。现在,他又要为了公司,为了某些连汤贞自己也不敢确定的事,陪着梁丘云吃这顿饭,喝这顿酒了。 有人携着几个助理等在包厢门口,汤贞抬起眼,发现对方也正在注视他。 骆天天的眼神冷冰冰的,像刀子,露骨地对汤贞展示出锋利而尖锐的一面。 梁丘云坐进了席上,是主位。汤贞坐在他右手边,骆天天坐在了他左手边。郭小莉和几个助理在进门的位置,帮忙端菜换菜。梁丘云见了骆天天,也稍稍寒暄了几句。梁丘云抬起眼,突然盯上了温心。他笑了:“小妮子,还记我的仇啊?” 温心气了一路,听见梁丘云这句话,忽的就是眼眶一红。郭小莉在旁边拉了一下温心,低声问:“怎么了?” 温心不说。梁丘云倒是很有气度,说:“我如果能回来,不就早回来了。现在你汤贞老师也有小罗他们帮忙。” 梁丘云朝右边低下头,发现汤贞一直垂着脖子,直勾勾盯着面前筷尾上那片金色银杏叶的纹样,傻了似地观察。 “小罗他们怎么样?”梁丘云坐直了,问他。 汤贞一愣,抬起头。 汤贞点了点头,又把头低下去。 饭桌上,汤贞几乎毫无胃口。新的热菜一道道上来,梁丘云亲手夹在他盘子里。汤贞眼神晃动,看到郭小莉在对面鼓励的眼神,汤贞仍不肯吃一口。 他接过酒来陪梁丘云喝。不是罗丞给他倒的,汤贞独自要了一瓶未启开的白酒,通体乳白的酒瓶被他抱在怀里。汤贞自己倒着自己喝,酒杯也总是攥着。 罗丞坐他身边,低声问:“汤贞老师,你吃口菜吧,空腹喝酒不好。” 汤贞摇头。 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也许是在座的人都知道汤贞有疯病,所以没有人特别追问。骆天天靠在椅背上,隔着梁丘云瞥汤贞,他突然抬起下巴问祁禄几个人:“他今天没吃药吧?” 腔调听着像是讽刺,讽刺他们没管好汤贞。 温心从对面突然开腔了:“我们汤贞老师又不傻,要是吃了药,干嘛还来陪你们喝酒啊!” 郭小莉却明白骆天天的意思:阿贞吃的药,如果再饮酒,对身体伤害很大,严重的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没有,”她告诉骆天天,“不会出事的。” 郭小莉只是有些担心阿贞——以前录《罗马在线》的时候,只要阿云在,阿贞就会紧张得连口水都喝不下去。 到底什么时候,这兄弟俩的生活才能回到过去最自然的状态呢。 郭小莉的手机在包里震了。她放下筷子,取出来一看,居然是一个她从没想到的人给她打电话。 “郭姐还是这么忙啊。”梁丘云坐在对面,突然悠悠说了一句。 郭小莉抬起头,攥着手里的手机,只好把这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先挂断了。她总觉得阿贞在阿云面前不自然,如今郭小莉自己在梁丘云面前又有多自然呢。郭小莉笑了:“什么忙不忙的,小孩儿刚出道,有什么事都爱找我。” “谁啊。”梁丘云喝了口汤,把小汤碗还给骆天天。 “周子轲,”郭小莉在灯光下笑道,脸上神采奕奕,像提起如今让她最有底气的那个孩子,“阿云你在美国,知道他吗?” 汤贞低着头,把怀里的酒瓶子紧紧抱住,他瞪着眼睛,额头几乎都要抵住桌面了。 梁丘云笑了:“听说了,周世友的儿子嘛。”他对郭小莉举了举手里的小酒杯:“郭姐还是这么有主意,有能力啊。” 罗丞在旁边忽然拿起手机看了看,站起来先对梁丘云等人抱歉地弯了弯腰,然后小声对郭小莉说:“郭姐,子轲打给我了……” 祁禄在旁边抬起眼,看了看梁丘云,又看郭小莉。他垂下眼,不去看汤贞。 郭小莉忙对罗丞小声说:“你出去接吧,万一有什么急事……” 罗丞从包厢里出来,走到走廊里,把电话接通了。 在这天之前,每次都是罗丞给周子轲打电话催他来工作,子轲何时主动找过他。 “喂,子轲?”罗丞道。 “你在谁身边呢。”周子轲声音冷得彻骨,直接问道。 罗丞一愣。 “我……我陪郭姐和汤贞老师他们,给梁丘云老师接风一块儿吃饭。” 周子轲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喂?”罗丞拿下手机,看了眼屏幕,通话还在继续,他贴回耳边问,“子轲??” 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罗丞没有太多陪酒席的经验。在公司做练习生这几年,公司将他们保护得挺好,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罗丞去上了个厕所,发现肖扬给他发了条短信,里面全是什么醒酒小妙招之类的东西。 最后一句是:“老罗,实在不行你就趴下装醉了!易哥球队每次喝酒他都这么干!” 罗丞哭笑不得。 梁丘云老师一喝酒,脸就容易浮肿,所以他很少饮酒,这是整个亚星娱乐都知道的事情。 反倒是汤贞老师——据说,汤贞老师早年在国内大江南北演出、拍戏,为了公司,为了 mattias 的发展,久经酒场,练就了一身好酒量,无论陪多少人喝都能坚持到最后,号称是千杯不倒的人。以至于这几年梁丘云老师回国,每次和投资人赞助商什么的吃饭,都要叫着汤贞老师作陪,每次他的酒都被汤贞老师代饮了。 “你给我发,不如给汤贞老师发。”罗丞回道。 过会儿肖扬回了一条:“汤贞老师什么都懂,还用我发啊?” 汤贞是不会喝醉的,汤贞老师在所有事情上都有分寸,更何况今天并没有人拼酒。罗丞推开包厢的门,一进去便看到祁禄站在汤贞老师身边,把已经醉得倒在了酒桌上的汤贞老师努力扶起来。 汤贞老师一身酒气,腿脚软绵绵的,从罗丞身边过去了。温心也急忙追出去,说:“汤贞老师,你想吐吗?你不会把那一瓶都喝了吧——” 罗丞站在包厢门口,看他们的背影。 罗丞回到饭桌边坐下,他给梁丘云老师敬酒,自己杯子里是酒,请梁丘云老师喝茶就好。 郭小莉说:“罗丞,也听听你梁丘云老师给你的建议。” 罗丞急忙点头。 梁丘云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抬起眼看门外,发现汤贞还没回来。他转过头,看到汤贞椅子上放着的那个至始至终都被汤贞抱在怀里的酒瓶子,已经彻底空了。 梁丘云对罗丞说,组合这个东西,要让歌迷们喜欢,“感情”比“能力”重要。 “如果几个人根本不熟悉,到了台上还要装熟,”梁丘云看他,“反而更难交心了。” 罗丞听着,快速眨眼睛。 “随着你们的发展,隐患会越来越多,”梁丘云说,“你做队长,提前做好准备吧。” 郭小莉在对面说:“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梁丘云抬起眼:“是吗。” “我听说那个周子轲,被人求着出道,”梁丘云说,“工作很不积极啊。” 祁禄和温心把汤贞扶回来。汤贞因为喝得多了,吐过之后也难受。他趴在桌面上,脸上一副醉后的痴态,对任何人都不回应,也不理会。 这么一顿“家人聚餐”吃完了,梁丘云先去了趟卫生间,骆天天喝得脸有点红,把助理贝贝留在原地,自己跟着梁丘云也去了。 郭小莉要先送喝醉的汤贞回家,梁丘云把骆天天送上了车,走过来低头瞥了瞥汤贞低掩在头发里的醉脸。 祁禄拉开保姆车的车门,坐上了驾驶座。透过车内后视镜,他看到喝醉的汤贞被梁丘云搂在怀里了,汤贞湿了的眼睛闭着,身体颇僵硬,一动不动。 郭小莉在回程的路上与梁丘云聊起了天,没有外人,他们聊的多是梁丘云不在时,阿贞在国内的遭遇。媒体,舆论,或是各种待遇。阿贞年初时候外出拍戏,和同公司的后辈骆天天在戏里演亲兄弟,天天一个后辈什么事都没有,阿贞是前辈,反而在剧组各种受气,威亚一吊就吊好几个小时,硫磺饼在他身边烧,全是熏人的毒烟雾,阿贞本来就反应慢,熏了眼睛只会捂住眼。拍雨中戏,机器还坏了。阿贞就那么在雨里待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明明已经发烧了,浑身都是水,那个导演还骂阿贞听不懂他的话。 “阿贞送医院那天,他在报纸上说什么啊,说,搞不懂汤贞是为了拍戏不惜去死,还是为了去死不惜来拍戏,”郭小莉情绪激动起来,哽咽道,“我们好端端的,那么努力给你把戏拍好,如果你也像对骆天天一样对我们,还至于到换演员重拍的地步吗?” 梁丘云在后座坐着,一声不吭。他搂着汤贞,手在汤贞的脊背上摩挲。他低下头,看到汤贞一直闭着眼,呼吸轻的,似乎是真醉得睡着了。 汤贞睫毛很长,人虽瘦了些,但脸蛋近看,还是没怎么变化。 “最近还有极端的歌迷找上门吗?”梁丘云问。 郭小莉望着前方的路,也许是梁丘云刚才没给她任何回应,她有些失望了,吸着鼻子说:“没有。” 梁丘云说:“没有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在梁丘云看来,也许郭小莉就不应该让汤贞再出来工作了,不该出来拍戏、演出,不该面对舆论和媒体。只要日日夜夜在家里待着,没有极端歌迷拿着刀找上门,就可以好好地一天天过下去了。 车停进了汤贞家楼下地库,温心和郭小莉下了车,扶过汤贞来,乘电梯带汤贞上楼,祁禄则开车送梁丘云回梁丘云在北京下榻的酒店。 入夜的北京,霓虹闪烁,一片繁华景象。祁禄听到梁丘云在后面接了几个电话,有称“哥”的,有称“总”的——梁丘云如今结交的人太多了。最后一个电话,梁丘云接起来,只说了句:“在酒店等我。” 祁禄把车开到了,下来给梁丘云打开车门。 梁丘云穿着皮鞋,西装笔挺的,高站在他面前。“祁禄,保护好阿贞,”梁丘云低头看他,“别让外人碰到他,嗯?” 祁禄抬起头,在酒店门前的停车道路灯下,他对上了梁丘云的眼睛。 回到汤贞家时,郭小莉已经走了。汤贞去泡澡了,温心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哭边骂。她骂梁丘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这几年那么多他的粉丝都在攻击汤贞老师逼他一个直男伪装成同性恋,梁丘云明明知道,从来不管,也不知道回国帮汤贞老师的忙,就会在私底下装深情款款:“什么东西啊,装给谁看啊!!” 祁禄站在浴室门边,耳朵贴上去,听着里头没有水声。祁禄握住了门把手,他转了转,没转开。他犹豫了两秒,回忆起今晚。 温心看着祁禄从电话座机下面的抽屉里飞快翻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浴室的门就进去了。 浴室地板上到处是水,还有浸湿了的脱下来的衣服。祁禄走到了浴帘后面,隔着这层布,他听到里头有很快的剧烈的深呼吸声,好像有人已经踹不过气了,正在里面压抑着,隐忍着,想独自一个人捱过这一关。 祁禄手碰到浴帘了,却不敢拉开。 他站在原地,就这么听着,过了一会儿,祁禄听着汤贞也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但祁禄还是退出去了,他把浴室的门从外面关上。 这天夜里,祁禄睡在汤贞卧室门外的行军床上。睡梦中,有人哭泣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祁禄走进了汤贞的卧室,发现床上并没有人,被窝掀开了。祁禄朝四周看了看,他走向了卧室通往浴室的那扇门,门透着一条缝,是开着的。 浴帘没拉死,汤贞身上穿着睡衣,就这么坐在浴缸里闷着哭。他也许是怕吵醒了祁禄,才躲到里面来,可汤贞哭得实在太厉害了,整片后背都在哆嗦。 祁禄害怕了,他蹲在浴缸外面,抬头看汤贞的脸。啊啊。他嘴里叫着,想引起汤贞的注意。啊!啊啊!他叫他。 汤贞一双泪眼睁着,哭得嘴唇都在抖,在散乱的头发下面不住抽噎着。汤贞低下头,好像连祁禄也不敢见到了。 祁禄这时才留意到汤贞抱住腿的双手里不是空的,而紧紧攥着只手机。 手机屏幕上也湿漉漉的,仿佛落在了雨中。 一通电话正在拨出去。 屏幕暗下来了。 祁禄站在 mattias 的休息室门前,心急如焚,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可 kaiser 的休息室人来人往,就是不见周子轲的踪影。 临录影前十分钟,周子轲姗姗来迟。他手揣在裤兜里,在祁禄焦急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再没朝他们看过来一眼。 第158章 英台 11 周子轲站在录影棚里, 身上烟味重得吓人。全场的人为了让节目好好录下去,都把他和汤贞远远分开了。周子轲站在主持人阵最左,汤贞站在最右。肖扬一面腹诽这位队长明知道前辈讨厌烟味还要抽烟, 一面关注着汤贞老师的状况——开录之前, 祁禄找到 kaiser 几个人, 请他们在台上随时看着, 随时帮帮忙,因为汤贞老师近来精神头儿很差, 休息也不好, 可能会出岔子。至于为什么精神头儿差, 肖扬左想右想,也只能联想起梁丘云最近回国的事了。 梁丘云老师这次回国宣传, 动静依旧是那么大。他现在是国内一线大腕儿了, 整个团队都与亚星娱乐半切割出去, 回来了,除了第一天与亚星的人吃了顿饭外,也没什么别的交集。肖扬本以为, 自己代班了梁丘云老师主持了五年的《罗马在线》,算是接下了一个接力棒,需要和他见个面吃个饭下个保证书什么的,但郭姐也说用不着。“他非常忙。”郭姐还转述了梁丘云老师的原话:“阿贞一直喜欢带孩子。我不在, 他自己录也很孤单,让几个孩子陪陪他也挺好的。” 肖扬把《罗马在线》当成前辈们黄金时代传下来的功勋节目,当成自己如今每周都要提前准备很久才不用担心配不上的重要工作。可在梁丘云老师眼里, 他们这几个后辈只是“孩子”,只是节目道具,环绕在汤贞老师膝边,好让《罗马在线》的场面不至于那么冷清。 郭姐还说:“明白了吧,他不会回来了。你们接下来就认真地,好好做这份工作吧。” 汤贞老师在台上神情恍惚也就罢了。肖扬发现,连周子轲也变得奇奇怪怪,对着镜头脸臭得要命。肖扬觉得这人实在阴晴不定,骂吧,骂不得,不骂吧,周子轲身为队长站在他身边,是整个团队的重心,肖扬再怎么努力也感觉泄气。 冯导在台下暗示肖扬,眼神往周子轲身上瞥,意思是子轲这次录影到现在又一句话没说了,台下观众已经有些焦躁不安。肖扬心领神会,这一轮采访结束后,他和罗丞很快把气氛炒热,开始了游戏环节。 场上又再次分组,又是肖扬领衔的嘉宾组,还有汤贞领衔的罗马在线组。 说是汤贞老师领衔,其实每次都是由 kaiser 的队长周子轲走过去,代替形单影只的大前辈参赛。台下坐的都是如今新人王 kaiser 的歌迷粉丝,没人想看汤贞过多地占据主场,再加上,汤贞的身体确实不再适合。 每次都是周子轲赢——他从不会为了节目效果配合着输给谁。汤贞则主要负责笑,负责在一旁给小周加油,负责在周子轲拿着赢来的小奖品交给他时,对着所有人夸奖小周。 “你去帮汤贞老师啊。”肖扬抬起头,在台上小声催促周子轲。 周子轲站在最左边的那个角落里,对肖扬的话充耳不闻,双手还在裤兜里揣着,仿佛颇没心情参与今天的工作。 肖扬对观众哈哈大笑起来,说为什么周子轲每次都能赢,一定是因为汤贞老师是福星,会给人带来福气:“今天我就要和我们队长换换,诶!我来和汤贞老师一组。”肖扬边说,边拿着话筒走到了汤贞身边,他看着对面的周子轲,对台下观众讲:“你们发现没有!一不和汤贞老师一组这个人就不敢跟我比了!看来制胜的关键还在我们汤贞老师身上!汤贞老师,你今天也要给我加油打气,你不能总是偏心他!” 汤贞今天也从头至尾一句话没讲,但只有很少的人发觉他的异样。 接近几个星期,周子轲每周都按时来工作了,来了又不好好上班,似乎只为了摆脸色给谁看,这个情况让肖扬和罗丞感觉困惑又棘手。 同样的,汤贞老师的状况也几乎没好过。报纸上拍到好几次,深夜的北京,梁丘云同几个企业老板、投资人一块儿喝酒吃饭,汤贞低着头,一直陪在一边帮忙喝酒。甚至还有狗仔拍到汤贞从酒店出来时蹲在路边呕吐的场面,有老板殷勤想把汤贞扶起来,又被汤贞身边的助理劝阻,连狗仔也被那个助理直截了当捂上了镜头。肖扬隐隐觉得,汤贞老师正在度过一个很煎熬的时期,没有人让他感到放松,只有压抑,只有忧愁、苦痛。而汤贞老师——他是汤贞,他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把他的那些痛苦、烦恼交给肖扬这些小辈们来替他分担、化解。 肖扬在收工后去了 mattias 的休息室,本想和汤贞说上几句话,却发现汤贞老师一直蜷缩在化妆椅里闭着眼睛坐着,似乎很累,录完影,一点力气也没了。 祁禄拿了外套来给汤贞披上,把汤贞努力地扶起来。祁禄看了肖扬一眼,摇头,这是告诉肖扬,不用和汤贞说什么,也许是听不到,也许是说了也没用。 肖扬站在走廊门边,眼瞧着汤贞老师被祁禄扶着下楼。肖扬若有所思,等回过头时,他忽然发觉有什么人一直静悄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朝这个方向看去。 “你神经病啊!”肖扬生来怕鬼,就怕那种神出鬼没的人,肖扬没忍住捂着自己心脏对周子轲又来了一句,“吓我一跳!” 祁禄很少对什么人生气。可眼下,他既看不惯周子轲,又对终日里精神恍惚的汤贞恨铁不成钢。 汤贞不是小孩子了,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上钩的感情笨蛋。祁禄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热情的、痴情的、疯狂的追求者和爱慕者,那么多的表白、誓言、承诺、诱惑,汤贞从没有动心过。 汤贞真的不具备人类本身的情感吗。可祁禄有时也发觉,汤贞其实很害怕孤独。特别当生了病以后,汤贞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捱过长夜漫漫,有时望着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汤贞的脸上都会浮现出渴盼。 周子轲在这时出现了。他用很短的时间就俘获了汤贞的心,然后又用更短的时间将他抛弃。 这是一段太危险的,不够稳定的关系,就如同“周子轲”这个人的身份一样——他是周子轲,生来就坐在千千万万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个位子上,与他恋爱,那注定只会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天方夜谭。 汤贞过去总唱,梦中有梦。汤贞也许真是个傻瓜了,痴人说梦,久久不肯醒。 凌晨一点,祁禄再一次发现汤贞又坐在浴室地板上,靠在马桶呕吐。他去帮汤贞,后知后觉发现汤贞怀里抱着他的手机。汤贞自己的衣服裤脚都湿了,手机却不能碰到水。 “我的手机是不是坏了……”汤贞抬起眼,悄悄问蹲下来的祁禄。 凌晨三点,好不容易换了衣服被祁禄哄上床的汤贞又醒来了,他在被窝里坐着,表情木讷,披头散发。 “小周不接我的电话……”他说,有点不满地按他的手机,似乎是这个手机造成了这一切。 祁禄也用手机和他对话,问他,你对周子轲是认真的吗? “周子轲和以前你认识的那些人,不像有什么区别。” 汤贞看了祁禄写的邮件,他愣了很久才抬起头——如今他两人交流就是这点不好,汤贞精神越来越难集中,阅读就变得吃力。 “祁禄,”汤贞看着祁禄,声音悄悄小小的,似乎全天底下,只有祁禄是汤贞能够倾诉的对象了,“我想给小周打电话……你说,是不是太晚了?” 祁禄轻轻摇头,他想告诉汤贞别再打了。他看着汤贞满是血丝的眼睛,看汤贞手机里无数失败的拨号记录。汤贞那股疯劲儿一旦上来,根本无法自控。 别说周子轲,就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见了汤贞的这一面,恐怕都会接受不了。 “他不值得,”祁禄再一次劝汤贞,他明白,汤贞的疯有源头,“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游戏人间,没有长性。你对他好,他也不会真心对待你!” 汤贞听了,反而摇头了。“小周……不是这样的……”汤贞告诉祁禄,就好像祁禄无缘无故说那个“小周”坏话,冤枉了“小周”,汤贞很着急,辩解道,“他生气了……小周只是生我的气……” 生气?生什么气?仅仅因为生气,就要做到这种地步?你们两个人恋爱,随着性子来,从来不为对方考虑? 祁禄用手势轻轻比划,问汤贞:“他是因为梁丘云最近的事生气?” 祁禄看着汤贞望向他的目光,汤贞呆愣住了,恐怕还把祁禄当作小孩。 到这个周末,汤贞的状况已经差到药物都很难起效果了。祁禄在休息室里陪了他一会儿,感觉汤贞的手哆嗦得握不住,身体冷得怕人。祁禄拿了更多衣服把汤贞裹好,他把浴室的门锁上了,检查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工具。祁禄出了休息室的门,直奔 kaiser 那屋的方向,好巧不巧,冯导就站在 kaiser 休息室门口,正和罗丞几个人说话。 祁禄余光朝屋里面瞥了一眼,他没看到周子轲,但看到烟雾在空中缓慢地浮动。 祁禄猜测,他就算直接对周子轲说什么,周子轲也很难听进去。 冯导被祁禄拉过去了,低头看祁禄写在手机上给他看的话。 “怎么回事……”冯导语塞,问祁禄,“阿贞怎么了?” 祁禄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汤贞今天真录不了。冯导急得直嚷嚷:“这嘉宾这都准备好了,所有人都准备开录了,阿贞又怎么啦??” 肖扬在屋里听见了,出来问祁禄:“汤贞老师出什么事了?” 祁禄用手机打字,是他的提议,给了冯导。 冯导这下儿可彻底傻眼了。“我……”也许是祁禄的提议实在太过荒谬,冯导的声调忍不住都抬高了,整条走廊的人都能听见,“云老板?你让我这会儿上哪儿请云老板去?” 祁禄站在 kaiser 休息室门口,应付着冯导的焦头烂额,余光瞥向了那扇门,他看到周子轲嘴里咬着半根香烟,从休息室里懒洋洋地出来了,阴着张脸,像一头狮子,豺狼当前,不得不去把守住自己的地盘。 他在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中走到 mattias 休息室门外,把门推开就进去了。 汤贞身上裹得厚厚的,依靠在更衣室里面。周子轲四处看了看,他在化妆台上按灭了自己的烟,然后走到更衣室门口,停下了。 周子轲蹲下去,他吐了一口气,周遭便有了烟味。汤贞湿润的睫毛垂着,睡着了似的,这会儿在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咳了两声,把泪眼睁开了。 周子轲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几个星期前就应该走了,他应该已经彻底看清楚了汤贞这个人,看清了梁丘云在汤贞心里的重要性。当周子轲心软的时候,他是在甘愿做那个没那么重要的弟弟吗,是人们嘴里常说的“备胎”?小周,小周,汤贞真的,有把周子轲当作一个男人来看过吗。 汤贞的眼睛睁大了,傻了似的看周子轲的脸。汤贞在周子轲搂过他的怀抱里颤抖着深呼吸起来,汤贞闭上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呼救似的呜咽。周子轲听着,忍不住搂过汤贞的头按在自己脖子里。 周子轲居然感觉心里难受极了。他又一次在践踏自己的尊严了。好像为了汤贞,周子轲做多少会令别的人瞧不起的事都可以。他明明不要求什么——只要求他爱的那个人,心里也只有他一个,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寂寞时的选择,可有可无的。 周子轲不是十八岁时候的他了,他不再那么天真,有那么多耐心,等待着爱的人选择他。 “今天收工以后,”周子轲抱着汤贞的背,突然道,他低下头去,声音里没什么感情的,“你还要再去陪梁丘云吗?” 汤贞抬起头了,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他。 周子轲说:“那你就跟我回去过夜吧。” 这期《罗马在线》录得时间长,周子轲今天心情似乎比前几期顺畅了不少,在肖扬的起哄下说了几句话,还在游戏环节里再一次赢下了那个小奖品——一个掉了漆的国王棋子。罗丞问冯导,这是不是从冯导儿子玩剩下的玩具里随便捡出来的:“拜托导演,换点好的奖品好不好啦!我们节目组真的有这么穷吗?” 工作人员们纷纷散了。周子轲在地库关上了车门,走到祁禄面前:“汤贞吃的那个药,你还有吗。” 也许是祁禄下午找冯导求助时说的那段话,让周子轲对祁禄这个“敌方阵营”里的人丝毫不友善。 祁禄听见“药”这个字,还假装没听懂。 周子轲已经懒得和他废话了。 “我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人有多少事瞒我。”周子轲对祁禄道,脸色极不好看。 之前汤贞每次去陪梁丘云喝酒,祁禄都一直在。周子轲猜到了,祁禄八成也是梁丘云的弟弟。汤贞生活里的一切,都与梁丘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只不希望他今晚出什么事。”周子轲不客气道。 祁禄犹豫了。 他从兜里拿出还剩几片药的药盒,交给了周子轲。 “他吃这个药,现在恐怕没什么用。”祁禄用手机补充道。 周子轲不耐烦地捏了捏手里的小药盒:“那什么有用?” 祁禄抬头看着周子轲,他想了想,低头回答。 “你对他好一点,比什么都有用。” 周子轲拉开车门坐进去了。他发动了车子,脑海中还是刚刚祁禄说过的那句话。 周子轲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汤贞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坐在副驾驶里。汤贞双手拿着那只掉了漆的国王棋子,在眼前转来转去地看,手指在国王残破的面孔上抚摸。 汤贞实在让人看不透。 有时候,周子轲做多少也无法挽回他,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又有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破棋子,汤贞也珍惜得爱不释手,一路上把那个小棋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让谁也不能发现,不能毁坏,不能抢走。 第159章 英台12 时隔三年,周子轲再一次带汤贞进了他的家——从十五岁起便一个人居住的单身公寓。很少有人过来, 最多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或是一两个抚养他长大的人, 而这次, 汤贞再一次亦步亦趋地被他带进来了。 今时的汤贞不同往日, 他不再是关怀后辈生活的“前辈”了, 而只是一个被带过来“过夜”的露水情人。汤贞可能很晓得这一点,他过于听话, 过于顺从, 从进了门开始,这个部分开始省略。 周子轲没说一句话, 也懒得穿鞋,赤脚走出去, 到厨房随便拿杯子接了杯水。 这水握在手里冰凉,周子轲喝惯了冰气泡水。他把杯子里的水倒了,然后按了几下按键, 等待水重新变温。 周子轲站在流利台边——自己在家的时候,他除了拿酒, 根本很少到厨房里来。周子轲一抬眼,又看见冰箱。他又能想起,汤贞曾经蹲在这里, 絮絮叨叨, 和他一起把饭盒码放进冰箱的时候。 曾经汤贞连去法国工作,都舍不得放他一个人生活。汤贞来到他家教他热饭, 帮他收拾家务,满足他,汤贞在法国时不时打来电话,催促他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后来说不管就不管他了。 周子轲接了半杯温水,拿在手上出去了,他弯下腰,在客厅拿了那盒祁禄临分别时给他的“维生素”,小片是汤贞病得难受时要吃的,大片则是放到睡前吃。周子轲坐到床边,放下了杯子,拽过汤贞的手腕,把汤贞拉过来。 汤贞的脊背还有些哆嗦,周子轲拿了一片小“维生素”塞进汤贞软的嘴唇里,把水杯端过来喂给汤贞喝。汤贞用自己发颤的手把杯子握住了,他靠在周子轲身上,缓慢地喘气。 “你到底怎么回事。”周子轲眉头皱起来,没忍住问他。 汤贞看周子轲的眼睛,又端起小周给他倒的温水喝了一口。 “我……”汤贞咽得着急,呛到水了,“我有点紧张……” 周子轲低下头,他也不知道汤贞到底是真的紧张,还是病得真有那么厉害,又不好好和他讲。 也可能,这些都是假的,是汤贞不愿意。 我可以爱他吗。 汤贞抬起眼,看小周出汗了的脸。 如果生活会公平地给予每个人以喘息的机会,那么现在,是不是汤贞可以幻想,他还有时间可以和眼前的年轻男孩一起度过。 汤贞并不知道,厄运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曾渴望爱情的戛然而止,像电影结局,能够留在最完美的瞬间。而现在,汤贞开始希望神多给他一些时间,在厄运回来之前,汤贞希望体会到所有,爱情的逐渐消逝,浓情转淡,哪怕是小周的冷落、厌倦,汤贞都想感受。 周子轲抱着汤贞的腰,低下头再一次吻汤贞的嘴。没有别人在了,没有任何工作生活方面的催促,在周子轲的公寓里,连时间的流逝都由周子轲来掌控。汤贞这么仰着头,和小周慢慢吻着,他觉得这一刻太过于幸福,这种幸福会让心脏胀得生疼。 汤贞好像真的高兴,因为浴缸平时没人用,只有吉叔安排的钟点工每日来打扫。汤贞坐在了浴缸里,听到小周弯下腰来对他说:“这浴缸以后就是你的了。”小周低声说完,还在汤贞额头上亲了一下。 汤贞泡在热水里,用手慢慢揉自己的腿,汤贞抱住脚腕,把下巴搭在膝盖上铺的毛巾上头,这么在水汽中央发呆。 周子轲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找到吹风机。汤贞湿着头发,穿上了小周给他的不太合身的睡袍,踩着不太合脚的大拖鞋上楼。小周在二楼上冲完了澡,打开天窗,他带着汤贞一同绕过了二楼的游泳池,上三楼去。 汤贞坐在天台上吹了一会儿夏夜的暖风。 他不恐惧,不紧张,也不害怕。他不会感觉喘不过气,没有人压迫他的心脏了。 “小周。” “怎么了。” 汤贞说:“我们是不是要把床单先换了啊。” 小周似乎在汤贞耳边笑起来了,说,你怎么还管这么多。小周还说,汤贞,你一会儿回你家去睡吧。 短暂的几秒过去,汤贞感觉耳边小周的笑声渐渐远离了,消失了。 汤贞转过头,看到小周一直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搂着他,这么轻轻闭着眼睛。 “小周。”汤贞说。 小周眼睛抬起来了,看他。 汤贞愣了愣。“我刚才……说话了吗?”汤贞问。 小周看着汤贞的脸,忽然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汤贞穿着睡袍,被小周抱过去了,小周把他抱得紧了紧。 为什么就在小周身边,汤贞也还是时不时就会产生幻觉? “阿贞是你的小名儿吧。”小周这时忽然说。 汤贞抬起头看他。 “我以后也要在《罗马在线》上这么叫你。”周子轲说。 汤贞说:“不行。” 周子轲一下子低头看他了。 “为什么不行。”周子轲问。 汤贞理不直气不壮,但仍然说:“我是前辈……” 新信息来自不高兴: [汤贞不太会用周子轲带来的那台机器。放在腿上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始拍摄了。 只是他机器总是拿不稳,手不稳,再加上人在车里,镜头更是来回晃动。 周子轲在一边开着车。汤贞拿镜头努力对准了他。 “这就是你师从世界级摄影师学到的拍摄姿势。”周子轲看他一眼。 汤贞笑了,没笑出声音。机器只随着镜头的轻颤,录到拍摄者的叹息。 周子轲望着前方街道,作出一副不爱搭理汤贞,也懒得照顾镜头,要专心驾驶的模样。 然后没过两分钟,他手指尖敲了敲方向盘:“现在开始,智力问答。” 汤贞在机器后面又笑了。 周子轲转动方向盘,把车拐入慢车道。他好像也在笑,虽然表情收敛着,变化幅度很小。 车一进入慢车道,他问:“我最喜欢吃什么。” 这就是他问汤贞的智力问答了。 “云丝羹吗。”汤贞答道。 “最喜欢喝什么。”这就算认可了上个答案了。 汤贞说:“威士忌。” “我最喜欢干什么。”周子轲说。 这是个奇怪的宽泛问题。汤贞在镜头后面沉思了会儿,说:“吸烟?” “再猜。” “开车。”汤贞说。 “再猜。” “生气。”汤贞说。 周子轲转过头,看了汤贞一眼。 “你觉得我最喜欢生气。”他哭笑不得,复述了一遍。 汤贞笑得太厉害,脸都笑得红了。周子轲看了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汤贞说周子轲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生气,这让周子轲不太高兴。汤贞说,他只是开玩笑。周子轲还是不高兴。 只是他在车上不高兴,那是一种私人场合的,在汤贞面前的不高兴。等车到了地方,两个人下来,《罗马在线》提前到达拍摄地点的工作人员过来迎接,还有这期节目的几个赞助商负责人,引了一大群人候在停车场里,热切望着周子轲下车。一时间人满为患。 周子轲四下里看了看,忽然就看不见汤贞人影了,他脸上那点表情一下子没了。 之前的对话,看来真的是汤贞的幻觉。因为卧室里的床单早被卷起来了,丢到了床底下。小周穿着条睡裤在家里走来走去,找了张新的床单,铺在床上。 汤贞不再是亚星娱乐的顶梁柱了。那么汤贞是否和谁,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不至于像犯罪似的那么可怕了。反倒是周子轲——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周子轲睁开眼睛,收到一条短信,说是有记者爆料周子轲昨晚收工回家时车里载了个人,又有什么女明星公开表示对周子轲很有好感,昨晚收工以后也没见人,所以记者们认定周子轲带这个女人回家了。郭小莉在短信中说:“你才刚出道,子轲,管管好你自己,别让女人把你的事业毁了!” 周子轲放下了手机,转过头,他发现汤贞一直凑在他身边睡觉,脸颊就贴在周子轲的肩膀上。 看来昨天真的太累了,周子轲想。 祁禄中午给汤贞打来电话,汤贞一直在睡,睡得昏昏沉沉,到醒的时候才意识到小周已经上班去了。 汤贞从床上坐起来。他这几年运动量很少,一是不想出门,没机会运动,二是腿确实支撑不住。 直到现在,汤贞还时常有腿站不稳的毛病。他也不知道这是后遗症,还是别的什么问题。他不喜欢医院,也不想去看。 “祁禄,我挺好的。” 汤贞披好了睡袍,穿着大拖鞋走进了客厅里,他发现餐桌上放了面包、培根之类的简易早点,玄关的柜子上搁了张纸条。 “今天先别走了,等我收工回家,明天再走,好不好。” 汤贞拿起这张字条在眼前看。 小周的字迹,和他印象里的一直没变。 汤贞对着祁禄的电话笑了,完全是不自觉的。 “我今天也留在小周这里,”汤贞对祁禄说,“祁禄,你放假回家吧。” 电话挂了。 祁禄发短信过来,提醒汤贞这星期有一个工作,不要太贪玩。 汤贞低头按手机按键,第一次回复给他一个幸福知足的笑脸。 第160章 英台13 kaiser 参与录制的这期黄金强档综艺节目到傍晚时候正好收工。主持人团队做东,邀请这几个刚出道没多久的人气嘉宾一同吃饭。罗丞和肖扬几人很有自觉, 都联系了经纪人郭小莉, 安排出收工后的时间。唯有 kaiser 的队长周子轲, 我行我素, 连一句邀请都没听到。等所有人找他的时候, 他早就扬长而去, 不见踪影了。 老前辈们也不会生气——那到底是周子轲。在这北京城里,总有那么一批人让人只得仰望, 开罪不起。如果不是亚星公司那传说般的出道选拔手段, 恐怕这群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周子轲有什么交集。顶级富家子弟的社交圈,神秘, 傲慢,充满了五彩斑斓的诱人迷雾。夜里吃饭的时候, 几位资历颇深的老主持人不约而同问到了关于子轲的问题,kaiser 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他们确实和子轲队长不太熟,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很少, 更别提唱歌、玩牌一类的娱乐活动了。 像周子轲这样的人,他的夜生活该是什么样的? 飙车?赛马?泡妞?吸麻?还是传说中骇人听闻的什么深水炸弹、俄罗斯转盘? 周子轲开车回家。他迫不及待,打开家门, 房间里头灯亮着, 是有人在家,有饭香味。电视机在播放天气预报。周子轲在玄关换鞋, 说了句:“我回家了。” 汤贞出现在玄关前,周子轲抬起眼,看到汤贞还穿着那个不合身的睡袍,还踩着那双不合脚的大拖鞋。 汤贞是小的,小到周子轲恨不得把他藏起来,藏得什么郭小莉、梁丘云的,永远找不到。 “你能不能以后就住这儿,别走了。”周子轲搂过汤贞的腰来,没忍住低头亲了亲汤贞的脸。 汤贞在他怀里抬起头,汤贞嘴边眼里都是笑了:“吃饭吗?” 饭菜是周子轲收工之前打电话给那个尤师傅的餐厅,加钱让他们送过来的。尤师傅说,他们餐厅好多年不做小汤席了。周子轲则说,他要吃,他就要今天吃,多加钱没关系,送过来吧。 如今饭送过来了,还热着呢,周子轲又不想第一时间吃了。省略一。汤贞的头枕住了沙发的皮质扶手,一歪头就能看到电视里,天气预报结束了。 一群熟悉的人影忽然出现在电视画面中。 是一个综艺节目的预告片。 “希望大家多多购买我们的周边,”肖扬一头淡金色的短发在镜头中格外引人注目,他在节目预告片的笑声效果中说,“不过我们队长周子轲的粉丝就不用买了,他并不缺钱啊,他真的什么都不缺!所以请支援一下其他人!” 一阵爆笑,镜头切到主持人都被肖扬的话逗得捧腹大笑。 汤贞这么看着,也觉得很有意思。省略二。 饭菜全都凉了,小周根本就不在乎。也许他心中曾有许多不甘,许多困惑、痛苦、愤怒,过去他选择在“家”,在“爱”,甚至在这些有回忆的饭菜中得到答案。而现在他放弃了,比起没有意义的,随着某些人回来就会改变的答案,他发现忘记这一切,单纯地宣泄,其实更加痛快。 如果他喜欢汤贞,那么他就需要汤贞也喜欢他——一天生的自尊心要求汤贞非这么做不可。 但如果他只想要汤贞,那么他只管要就可以了。 周子轲发觉,这也许是维系住他和汤贞之间联系的唯一办法。他不怎么擅长爱,也不擅长恨。他想让自己舒服一点,但他又想见到汤贞。 这简直太矛盾了。 省略三,这让汤贞不自觉用没大有力气的手抱住了小周的头。 “汤贞,你冷吗。” 小周问。 屋子里温度还是那么低,省略四。 汤贞小声说:“小汤席好像凉了,不能吃了。” 汤贞把手伸进睡袍的袖子里,幸好有这个睡袍垫在下面,省略五。 等到了睡前,省略六。 “你明天早上几点回去?”小周低声问。 汤贞说,不知道。他抬起头看小周的脸:“我醒了以后,再给祁禄打电话吧。” “别找他了,我送你回去。”小周说。 汤贞听了,垂下眼,没讲话。 小周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那我明晚几点再去接你?” 汤贞愣愣抬起眼来。 汤贞忽然笑了。 周子轲低着头,半晌自己也笑了。笑被汤贞传染,傻里傻气的。 汤贞一直枕在小周手臂上睡。半夜里,汤贞感觉有人在亲吻他的脸。 汤贞当这是梦,他下意识往对方怀里靠,这和以往的梦都不一样,这样的梦会让汤贞变得软弱。 “你明天会来吗?”是小周的很冷淡的声音。 汤贞不知小周为什么要这样问。 接下来半个月里,几乎每天,周子轲收工后都会开车过来接汤贞。有时是到汤贞家里接,有时是到汤贞的工作地点。周子轲没开那辆过于吸睛的超跑,开的是辆不起眼的雪佛兰。汤贞现在除了《罗马在线》以外,偶尔会接到一些杂志拍摄和录制电视台短片的工作。他当年人气太盛,红遍亚洲,骆驼瘦死,这个饭碗也能吃一辈子。周子轲穿着件不起眼的棒球服,戴着口罩,在帽檐下,在摄影棚门外的阴影里,窥视汤贞如今的生活状态。不知为什么,周子轲感觉汤贞其实一点也不快乐。 汤贞嘴上总说他要工作,他热爱工作,可工作带给汤贞的不再有快乐,似乎阴影更多。 杂志社的工作人员也议论纷纷,对如今的汤贞评头论足。他们并不在意汤贞。 收工的时候,有杂志社的年轻人问,汤贞老师,你和 kaiser 很熟吗? 我?还可以。汤贞回答了。他微笑着,总是努力表现得很好。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汤贞的笑容是否标准,态度是否亲切。 如果不是祁禄在旁边扶住了汤贞,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汤贞因为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太久,腿都站不住了。 “你和子轲也熟吗?”那年轻人激动地问,“你们一起主持《罗马在线》是不是每周都见面?” 汤贞愣了愣,笑着摇头:“不是……不是很熟。” “为什么不熟呀,怎么——” 旁边人说:“你老追着人家汤贞老师问干什么啊,你们家子轲那个脾气,能和谁熟啊?” 停车场的车越来越少,汤贞坐在雪佛兰的后座,被还戴着棒球帽的周子轲搂住了腰,不停地接吻。 “晚饭怎么没接我的电话?”周子轲在汤贞脸颊上咬了一会儿,突然问。 汤贞愣了一会儿,被亲懵了似的,说:“棚里人多……” “去更衣室接啊。”周子轲不情愿道。 汤贞抬头看他,点头了。 每天早晨把汤贞送走以后,周子轲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要打电话过来,一有空摸到手机就忍不住发短信,要立刻看到汤贞的回复,收工以后再把汤贞接回来,还在车里,还没回家呢,就忍不住先亲一会儿,先确认和早上送走时是不是一样的。 “……不能在车里……”汤贞忍不住说,省略七。 周子轲知道,汤贞又在害怕他们的踪迹被人发现了。 有的时候,周子轲不明白汤贞到底在害怕什么——若说“偶像”,汤贞现在事业落下来,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个饭碗再恪守那么多清规戒律,若说是为了“公司”,在 kaiser 待了这两个多月,周子轲也没感觉亚星公司对汤贞这个大前辈有多少偏爱。 但汤贞就是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只有回到周子轲家里的时候,当窗帘都严严实实地拉死了,汤贞才会在这么一个封闭空间里放松下来。汤贞在周子轲家里走来走去,做一些没什么用的家务,或是整理根本整理不清的衣物。汤贞的记性变差了很多,反应也慢,家务也做不好,他也许只是习惯性的,想为小周做些什么。 有时会有些别的人给汤贞打电话,郭小莉,温心,甚至陶锐和肖扬。周子轲好几次从床上下来,忍着被打断的烦躁,去关汤贞那个吵死人的老人手机。 周子轲发觉,过去汤贞身边的那么多朋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四大绯闻男友”,都和汤贞的联络越来越少了。省略八。看上去,汤贞终于得到了教训,知道那些曾占据他生命里绝大多数时间的人都是靠不住的。 可周子轲看到汤贞汗津津的脸,他并没有太多的快意。 汤贞洗完了澡,穿着他从家里带过来的真丝睡衣,坐在靠着床头正看汽车杂志的周子轲身边。 周子轲抬起眼,一嗅就嗅到了汤贞头发里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洗发水气味。汤贞的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这股香气自然也更明显。 这洗发水为什么不找你代言了。周子轲问。 汤贞回过头,说,不合适就不代言了。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在笑。 “谁觉得不合适?”周子轲追问。 汤贞摇摇头,仿佛听到了孩子气的傻话,不讲。 汤贞十八岁那年写了一首歌,写他想象中的,充满了未知的爱情。 当时为了争取国际日化大厂的合作,公司拿汤贞的这首歌做了交换。 周子轲问,你还会不会唱那个歌。 汤贞转过头,他望着周子轲的脸,从周子轲的嘴唇望到了眉毛,好像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似的。 “我会。”汤贞说。 汤贞现在的歌声不像以前那么有底气,他只是梦呓似的,在周子轲身边哼唱起来,像哼唱一首由别人作的歌。商业社会,歌手将自己的人生注入到作品中,唱给千千万万的信徒和崇拜者。而在许多年以前,人们歌唱,无非是为了对意中人表达自己难诉的心事、衷肠。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汤贞唱着那个十八岁当红偶像写的歌,望着小周的脸。 周子轲用吻去揉汤贞的嘴唇,他觉得他尝到了汤贞的心事,尝到一点真的喜欢了。 第161章 英台14 万邦娱乐集团老板陈乐山,十一月份在北京万邦总部搞了一个电影业界的尖峰论坛, 颇有些武林宗师华山论剑的派头。上次这么多的国际影人齐聚北京, 恐怕还要追溯到几年前半途夭折的新城国际电影节。 负责操办此次论坛的人好巧不巧, 也正是曾为新城国际电影节效力的万邦影业负责人, 傅春生。 当世有名头的大师级人物来来回回就那么多, 有那个意愿去各个国家走动的就更少了。法国导演让-皮埃尔·迪皮伊来到了北京, 问起傅春生,为什么这次活动没选在那个气象恢宏的电影宫。 电影大师斯坦利·怀尔德因着上回的经历, 对中国人搞的电影活动印象不佳, 陈乐山这回千请万请,在美国托了不少圈内人说项, 还又不知道签了多少保密合同,才把人又请来了。三年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怀尔德的贴身秘书问起与他们乘同班机抵达北京的中国武打明星梁丘云。 “为什么《丰年》的汤贞不在这个论坛名单里?他不是在中国很有影响力吗?” 梁丘云用英文回答说,阿贞因为几年前受了中国商人方的牵连,在国内很久没演电影了。 怀尔德老爷子听了这话, 很意外:“那件事还没结束?” 也有些人对北京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当年的事情发生后, 也一直关注着中国电影界的最新进展。此次来北京,他们不约而同打车去了一趟已经荒废拍卖的新城国际电影宫。中国电影界的势力更迭之快,让这些人倍感唏嘘。业界有不少人对近几年中国电影的了解仅止于汤贞和导演阎尚文, 当年《丰年》在法国包揽大满贯的景象, 曾震动过多少海外的电影人,他们此后几年陆陆续续来到北京, 对中国电影工业和市场越来越感兴趣。那时曾有人预言,方曦和会成为下一个中国电影教父。这种论调,在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当天,曾一度登上了多家电影网站的首页——又在几个小时之内,被紧急撤换下来。 如今中国电影最卖座的是眼前这位武打明星梁丘云所主演的系列反恐电影《狼烟》。梁丘云对文艺电影有些感兴趣,他的美国经纪人也告诉怀尔德的秘书,梁丘先生在中国市场极具票房号召力,是名副其实的现象级男演员,眼下正需要一个有份量的奖项,来奠定他的影史地位:“如果怀尔德大师能在梁丘先生三十岁之前帮助他实现这个心愿,那么梁丘先生将尽其所能,在各方面回报怀尔德大师的提携。他不是个吝啬的人。” 这次电影尖峰论坛在北京一共开六天。第二天,万邦那边托了人,辗转打通了汤贞经纪人郭小莉的电话,说是美国著名导演斯坦利·怀尔德本人想邀请汤贞吃顿晚餐。 郭小莉一点准备都没有。她这段时间都在跑 kaiser 的各种电视台合作,还要为第一次全国巡演做准备。“斯坦利·怀尔德?”郭小莉已经很长时间没接到过这种高级别的邀请了。 汤贞今天没有工作。郭小莉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打到家里座机,也没人接。郭小莉打给了祁禄。 祁禄在短信里回,说汤贞正在睡觉。 过了半小时,汤贞给郭小莉打回来了。“郭姐。”汤贞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郭小莉在电话里问候了两句汤贞的身体,然后把这个饭局的事情讲了讲。 “是谁?”听到斯坦利·怀尔德这个名字的时候,汤贞沉默了会儿,问。 “阿贞,他们还都记得你呢,”郭小莉心疼地说,劝他,“去吧!”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大夏天也穿长袖衬衫。温心在旁边嘟囔,说最近每次去汤贞老师家,都见不到汤贞老师本人。过会儿又说起 kaiser 才出道几个月,队长子轲的绯闻就闹得轰轰烈烈,有点不像话:“汤贞老师,你也不管管他。” 汤贞原本因为这饭局正紧张着,听了这话,转过头看温心。 温心眉毛都蹙起来:“子轲太单纯了,会不会被人骗啊!” 汤贞很不解,没听明白她的话。 温心一嘟嘴,说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子轲正被圈内一个狐狸精迷得要命,在工作地点都常给那个狐狸精打电话,一点不顾及身边有合作公司的人在:“子轲的歌迷们现在可生气了,都在商量给那个狐狸精泼硫酸,寄毒蛇和蜈蚣!” 汤贞看了温心的脸一会儿,然后扭开视线,看向窗外。 温心摇晃着汤贞的手臂:“汤贞老师——我说真的啦!你明天录节目见到子轲,也劝劝他嘛!劝他好好工作啦!” 这场饭局并不像郭小莉和汤贞以为的那样,是单纯的与斯坦利·怀尔德先生的一顿晚餐。汤贞也是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他应该早就明白,大师被人请来了国内,语言不通,很多事都是无法自己说了算的。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么一顿饭的时间,斯坦利·怀尔德除了一开始问了汤贞两句话外,再无法顺畅地和汤贞有任何交谈,他的话一直在被打断,话题被转移走,汤贞坐在许多人中间,看着几个美国电影公司的人与梁丘云等人在交流新的电影项目。 汤贞来之前为了在怀尔德先生面前表现好一点,特意吃了药,所以他不能喝酒,只喝普通的温水。酒楼的大厨过来现场表演片烤鸭,有人在美国客人耳边讲解这些,周围热热闹闹的。汤贞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 那是位美国来的电影经纪人,端着红酒坐到汤贞身边。 他问,阿贞,法国导演让-皮埃尔·迪皮伊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汤贞听了,摇摇头。 这位经纪人匆匆拿出一张名片,悄悄塞给汤贞,他说迪皮伊最近有部长片,筹备了几年了:“他之前和我的老板提起过一次,灵感是上回来北京的时候出现的,他的投资人建议邀请日本女演员山口裕子小姐,但他还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去法国待一段时间,正好他这几日都在北京,你可以和他谈一谈。” 汤贞点头了。那美国经纪人一走,汤贞转过身,发现一双眼睛正在对面看他。 汤贞手里攥了攥那张名片,在桌子下面,不动声色的。 当天夜里汤贞回家,还在路上,就接到郭姐的电话。郭小莉也是看到有媒体发布的新闻,才知道这顿饭局有那么多人都在。“我今天还问阿云回不回公司,没想到你们晚上一起吃了顿饭。” 汤贞听着电话,不知怎么的,没力气回应。他从自己系着纽扣的衬衫袖口里拿出吃饭时偷偷塞进去的那小张名片。汤贞借着车内的灯光,对着名片上的法语名字看了好一会儿。 汤贞坐在窗边回忆。 他忘记法语的“你好”要怎么说了。 回到家里,汤贞急急忙忙上楼,他在想他需要听一点法国人的东西,他现在脑子里是干涸的,什么都没有。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汤贞瞧着眼前封闭的电梯空间,他忽然想起那一双眼睛,在对面不声不响地窥视着他。 祁禄从一旁观察着,看着汤贞忽然手缩了缩,身体站在原地不动。 当天夜里,没有人给汤贞打电话。汤贞坐在床头听了半宿的法文唱片,也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 第二天下午,就在祁禄猜测着,周子轲会不会又因为报纸上报了梁丘云和汤贞的饭局聚会,而对汤贞发脾气的时候,周子轲从电视台楼下上来了。这次周子轲的目标有点太明确,看都没看 kaiser 的休息室一眼,略过了祁禄身边,推门进了 mattias 的休息室,直接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汤贞还没换今天主持《罗马在线》的演出服。省略很多。休息室墙壁隔音不佳,毕竟演播厅离得那么近,能很清楚听到工作人员和肖扬几个人在现场调试话筒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温心在门外与祁禄说话时的笑声。休息室里面倒是没声音,仿佛没人在似的,安静得格外压抑。只有透过对面墙上的化妆镜能看到一个影子,像海上的孤舟。 汤贞看向小周年轻的,还试图隐忍住过多愤怒的脸。省略一些。小周也许并不相信汤贞。他不管汤贞曾经和谁在一起,或是也像这样软弱地面对谁。在《罗马在线》,他要汤贞眼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罗马在线》的录制快开始了。冯导从门外问祁禄,汤贞老师在里面吗?怎么还不准备? 周子轲不自觉闭上眼睛了。 他的手撑在沙发边上,周子轲深呼吸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 汤贞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眼睛了,那双眼睛湿漉漉的,里面唯一只映着周子轲的脸。 第162章 英台15 周子轲生性热爱飞驰的速度,爱无拘无束的自由。油门踩得整个地平线都跟着一同震颤了, 周子轲也不以为意, 他把握着方向盘, 外界的风景越模糊, 他心里越平静。 可现在周子轲从 mattias 的休息室里出来, 他在冯导和许多人意外的眼神里, 顶着一头汗湿的短发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往演播厅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周子轲感觉自己有些失控了。 他不是很会表达爱, 也不会表达愤怒。似乎情感在周子轲身体里要么被挤压成一颗闷雷,要么就像雨天踩了急刹的超级跑车, 被惯性甩出去,飞速漂移。周子轲坐在灯光下, 坐在主持人的小沙发里,录制开始前,周子轲翻了翻罗丞给他的台本, 抬起头朝台下看了眼。 “子轲!!!我们爱你,子轲!!!!” 炫目的灯牌、鲜花、荧光棒铺满了观众席, 周子轲听到她们的声音,脖子上的汗还在细密地沿着脊骨往下淌。 陶锐在耳边问,三哥, 你刚才去哪儿了。“郭姐让我们商量一下, 找一天再去汤贞老师家,请他给我们上个课。”周子轲看他, 问:“什么课。” 陶锐见周子轲理他,高兴道:“是关于全国巡演的事。” 汤贞被人带过来的时候,周子轲抬起眼看他了。十分钟前走的时候,汤贞还……这会儿汤贞穿着干干净净的演出服,不再是那种略透的被光一照能看到皮肤颜色的白衬衫了,而是很厚实的明黄色的套头文化衫,裤子把两条腿严严实实从腰部一直遮到脚腕,遮到靴子里面。汤贞的头发也披下来了,把脖子两侧全挡住。汤贞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了麦克风,眼睛垂下去,脸上很平静。 只有不经意间,与周子轲在台上四目相对的时候,汤贞才有些神情恍惚。在无人察觉时立刻低下头。 整场节目,采访嘉宾的部分全由肖扬和罗丞来完成。肖扬回答嘉宾的提问,说他们 kaiser 其实说不上感情多好。“我们是一群男士,爷们儿!”肖扬夸张道,对着台下粉丝,还撸起袖子展示右手臂那点纤细的肱二头肌,“每天如胶似漆的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嘉宾是最近出道的一支少女偶像团体,五个女孩都捂着嘴忍笑,其中一人问肖扬:“你们真的私底下都不常联系吗?不会一起聚会吗?” “从来不联系,”肖扬立刻回答,他注意到这女孩问他问题时,眼神一直往他身后不经意地瞥,肖扬回头,看到周子轲正在他身边坐着,不知又在思考什么人生,对他们的采访一点兴趣没有,肖扬立刻对那女孩说,“我跟他,那就更不可能有联系了,真的,一点儿联系都没有!!” 满堂爆笑。肖扬越是一遍遍煞有介事地撇清,台上台下的女孩儿们越是起哄,鼓掌。 周子轲多半能猜到她们在笑什么,他目光一转,看到舞台那边,汤贞就坐在易雪松和陶锐中间,汤贞还是那么一副在镜头前努力笑的模样,周子轲眼神挪下去,看到汤贞两条腿并得紧紧的,在人群中显得坐姿特别乖。 周子轲直接开着那辆雪佛兰载汤贞回家,当然是回他的家。车停在红绿灯口的时候,周子轲有好几次想问汤贞,你和梁丘云到底有没有分开,你一边和我保持着这种关系,一边和梁丘云陆陆续续地见面——他不是不要你了吗,你还总去见你这个“哥”干什么? 但到最后,周子轲瞧着窗外沿街的霓虹色彩,只问了句:“我下个月就不在北京了。” 汤贞抬起头,在帽子和口罩的掩护下,看向了周子轲。 帽檐把汤贞的额头都遮住了,只露出口罩上面,藏在阴影里的那一双眼睛。 “这段时间你先别回去了,”周子轲低头说,他声音放轻了,似乎是很温柔的,又不能拒绝,“也别和谁吃饭了,多陪陪我,行吗。” 红灯变绿,周子轲一推档把,车往前走了。 在这条街边,一家粤菜馆子的靠窗位置,有那么一桌子年轻人正在吃饭。 “诶那边儿……”桌边一哥们儿站起来了,他伸脖子瞧窗外,“我怎么看外面那司机,那么像周哥啊?” 做东的艾文涛正在吃好妹妹给夹的一只芙蓉虾,他满脸笑意,正美滋滋陶醉在温柔乡里,听了这话,艾文涛双眼一睁,扭过头就站起来,朝窗外赶紧看了一眼。 接着一巴掌呼那人后脑勺上。 “你哥可能开一破雪佛兰?”艾文涛问他,险些被吓一大跳。 那哥们儿感觉很冤枉,在一桌子笑声中坐回去了,还有点不甘愿地看着那雪佛兰开走。“那……哥连娱乐圈都能进,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一桌子人更笑了。艾文涛最近恢复单身不久,和眼前这位好妹妹实在有点情投意合的意思,正要吃第二只芙蓉虾呢,对面人问:“涛哥,涛哥,说正经的。周哥这回把他们家把他老子气成这样,就没什么后果?” 艾文涛眼皮都不抬,说:“能有什么后果啊。” 另个人说:“还是人牛逼啊。换成我,早担心被扫地出门了。” 夜深了,房间里没怎么开灯,只有窗外冷白月光,透过窗帘投射进来一条缝隙。周子轲穿着浴袍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他低下头,刚洗完澡,他有点喘,借着这点月光,他看着汤贞半湿的长头发披在肩上,看着汤贞笨拙的手。 汤贞坐在地毯上,细手腕抬起来。本章省略很多。周子轲在沙发上低下了头来,他先是用手指蹭了蹭汤贞的脸,然后顺着耳朵,撩起汤贞耳边的头发,让汤贞的一整张脸都在眼前抬起来了。周子轲又托住汤贞的后脑勺,这把头发像丝绸似的,缠住了周子轲的手。 “我们以前在日本见到过汤贞老师,”两位从日本来的年轻电影演员说着说着话,突然站起来对汤贞鞠躬,他们又坐下了,很兴奋地讲,“汤贞老师那时候演一部电视剧,《不可思议的王子》,改编自日本的漫画,在日本的电视台播出——” 肖扬几个人“哇哇”惊叹起来,说听说当年在日本的收视成绩也很好。 《罗马在线》节目组在大屏幕上放出了一系列汤贞当年作为 mattias 成员赴日发展,登上报纸头版,发行日文专辑,在歌会登台表演等等的照片。 镜头一闪,出现了当年只有十九岁的汤贞青涩的面庞,他在日本几位综艺主持人的对话中不停地笑,回答每一个对方提出的或正经或不正经的问题。当回答到是否喜欢“性欲旺盛”的对象时,汤贞自己先在镜头里笑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我……比较冷感,喜欢工作。” 他的日文太过于规矩了,说什么都显得很郑重其事。“不喜欢sex,”十九岁的汤贞毫不犹豫地轻声回答,“也不想找喜欢sex的对象。” 汤贞的眼睛被蒙住了。…… 周子轲已经连续第四次在《罗马在线》上直接打断嘉宾关于《花神庙》和汤贞的玩笑了,他看起来实在很严肃,因为他平时不爱讲话,偶尔说一句就容易成了新闻。粉丝们说,子轲是个富家子弟,教养非常好,不爱听到任何低级的玩笑,更别说是关于前辈的了,子轲是最最尊重前辈的人。 mattias 的后台休息室里,汤贞坐在更衣室门里很小的地板上。…… kaiser 这次出道巡演从十二月一直持续到一月初才返回北京,这意味着接下来很长时间里,汤贞和周子轲每天都见不到面了。 临行的前一晚,汤贞原本还在写他的法文功课——这一个月里,除了夜里陪小周以外,汤贞白天时连吃饭都在听法文的cd,但是他记忆变差了很多,注意力也难集中,无论怎么用功都不见成效,写字也不时出错。 不过汤贞有他自己慢慢寻找平静的方法。 “汤贞。”小周在卧室里突然叫他了。 汤贞听见了,放下笔,走过去。 周子轲坐在床边,左手拿着一个手机,正在往右手的手机里导入着什么。 导入了一会儿,成功了,周子轲便把左手拿的旧手机关掉,随手丢进了抽屉里。 “你的手机呢?”周子轲突然问他。 汤贞愣了愣。 也许是感觉小周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疏远,让汤贞有点紧张。 周子轲冷静看他:“你是不是把我和你以前的短信都删了。” 汤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看他。 周子轲瞧着汤贞的反应,估计着自己是猜中了。 “我明天就走了,”周子轲抬起眼,看着汤贞的脸,今天的他一下子变得与过去这些日夜里判若两人,“等一个月后我回来,你还会变吗?” 汤贞的头发很长,别在耳朵后面,汤贞站在门边,隔着很远距离,静静地望着小周。 周子轲其实不太喜欢看汤贞……汤贞有一张甜的嘴唇,喜欢唠叨,喜欢笑,喜欢用汤匙尝锅子里还未煮完的饭菜,喜欢念着小周小周两个字,喜欢喘着,在周子轲吻他时发出闷闷的声音。 汤贞喜欢唱歌,喜欢主持节目,喜爱与人聊天,与后辈们说笑,也喜爱演戏,喜爱在观众面前鞠躬,喜欢谢谢每一个人。 汤贞对每一个人都好,对周子轲总显得没有那么特别。所以当汤贞跪坐在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当汤贞……——周子轲似乎就掌握了某种东西,某种可以让汤贞牢牢记住他的东西,某种即使一个月后才回来,汤贞也不得不承认的东西。 周子轲曾经和汤贞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不过半年,六月份在巴黎短短地相爱,七月回了国,一切都改变了。 三更半夜,周子轲还是睡不着觉,他睡前把……,结果自己越来越清醒。周子轲索性从卧室里出来抽烟。 汤贞的法文书就在客厅的桌头上放着,周子轲夹着手里的烟,随手掀开了封面,翻了翻汤贞抄写的法文笔记。 几乎每页都满是涂涂改改,很难找到一句完全写对的。周子轲翻了几页,过去他听过汤贞说法文,总觉得不至于出这么多错。就在周子轲要把笔记合上时,从里面突然掉出张纸。 这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周子轲拿起来看,从纸的左上角到右下角,从正面到反面,以一种随心所欲的秩序,写满了“小周”两个小丑字。 第163章 英台16 汤贞回想起过去的一个月,还常觉得很不真实。他每天醒过来, 在祁禄的监督下吃药, 忍受药物的副作用, 吃一点饭, 等待一天的结束。 看上去, 汤贞的一切和重新遇到周子轲之前没什么分别。 就连那个时不时走神、恍惚的精神状态都相似。 只有夜里, 只有当汤贞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坐在床上, 在窗帘缝里透出的一丁点月光中, 汤贞把下巴贴在自己的膝盖上。虽然在家总严严实实穿着睡裤,汤贞也感觉自己腿上的伤口正在结痂。 小周在电话里问:“你想我吗。” 汤贞不知怎么回答。他现在的生活早就不同以往, 像个勉强粘合起来的,其实风一灌就会散开的破败的壳子。小周突然出现, 占据了他的每时每分,又骤然离开。 也许汤贞曾经欺骗自己,他幻想自己没有那么孤独, 也一点都不害怕被所有人忘记。 “想……”汤贞回答。 小周“嗯”了一声,像在验收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小周在工作, 在参与出道之后的第一次全国巡演。汤贞站在电视机前,看娱乐新闻的报道:kaiser 队长子轲再一次演唱会迟到,这是他第四次迟到了……唱歌中途也没声音, 让歌迷怀疑是话筒出了问题, 但演唱会承办公司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采访中爆料称,周子轲根本就没有张嘴唱歌:“……没来, 他彩排没有到,和 kaiser 几个小孩子和我们的工作人员之间也都没有交流,他这个队长很不称职,演出当晚本来就迟到了,别的人着急换衣服上台,他懒得去就不上去了……他不是不尊重这份工作,我觉得他根本看不起这份工作,现在我们整个团队压力很大……” 娱乐节目播报员称,尽管 kaiser 队长周子轲的工作态度遭到了各方面的质疑和诟病,但粉丝们热情高涨,丝毫未受影响,今天 kaiser 演出团队抵达广州,接机的歌迷将机场层层围堵,热情高呼着偶像的名字:“而当歌迷们发现,队长周子轲并没有在机场现身的时候,竟有女粉丝当场痛哭,情绪失控,被送到机场医务室急救。” 肖扬在演唱会后台接受群访。如果说有关周子轲的争议让越来越多中国的普罗大众注意到了 kaiser 这支团体,那么肖扬,这个由亚星公司钦定的官推ace,无疑是受益最多的那位。 几乎所有媒体在批判周子轲的不敬业时,都要拿同团的肖扬在演唱会上的杰出表现作为对比。肖扬今年二十一岁,与周子轲同年出生,歌舞技艺在亚星内部被评为a++,据说上一个在亚星练习生部拿到这个评分的人曾被称作“国民偶像”,获得过无数至高无上的荣誉。 公司的宣传策略也好,真实的等级分数也罢,媒体笔下的肖扬,这位最新型号的“小汤贞”,在镜头前数次爆发惊人之语,他的性格,竟与前两位“汤贞”没有一点儿相似。 “汤贞老师对我们很好的,这次巡演之前他有传授给我们很多经验。”肖扬捧着手里的话筒,站在自己的队友们中间,面对媒体们“听没听说外界对于队长周子轲缺席迟到的争议”这样的问题,肖扬滔滔不绝,讲了十几分钟在汤贞老师家听汤贞老师上课的内容,像在汇报学习成果。 他实在太能说了,话一讲起来就不停,和他的演出风格一样专注而热情。“无论是换装的技巧,或是控制演出的时间、节奏,汤贞老师懂的非常多。整体曲目的编排,舞台的布置,还要怎么想象着台下歌迷的视角,去考虑我们自己的走位、演出,这都需要很多年的经验,而我们还是新人,过去只有伴舞的经验。汤贞老师还说,歌迷们来追看不同的演唱会,一定有不同的期待,一次比一次的期待更多。所以偶像歌手不仅要考虑如何更完美地演出,更重要的是,去满足,去突破,甚至超越,歌迷们的期待。就是这样,”肖扬在镜头前汇报完了,也不知是对谁汇报的,还加了句,“谢谢大家我们会继续加油的!” 汤贞站在电视机跟前,瞧着肖扬说了这么多,肖扬似乎根本不屑于在媒体前做出一个矜持的有距离感的姿态,肖扬乐于去表达他自己,像一个新新人类,热爱生活,虽然有时显得胡言乱语。 媒体并不那么怕艺人沉默,反而头疼像肖扬这样的,以热情来兜圈子。 后辈们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而汤贞无事可做。他上周反复犹豫之下,展开那张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名片,给上面的号码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并不是法国人,而是“世界电影艺术尖峰论坛”工作小组的一名翻译。 翻译没辨认出汤贞的声音,他问汤贞找谁。汤贞说,请问这是不是迪皮伊先生的联络电话。 翻译突然“哦”了一声:“你是不是云老板身边的那位秘书?” 汤贞没说话。 翻译说:“迪皮伊先生已经回国了,我们工作组现在在做一些收尾的工作。云老板具体有什么事找他?我可能要询问一下迪皮伊先生本人,才能给你他的私人联系方式。” 汤贞反应迟钝,想了一会儿,才把听筒搁下了。 汤贞是不可能有工作的。书房里明明有长椅,汤贞却选择坐在地上,他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书稿中间翻翻找找,没有任何目的地整理,这是他唯一看起来能做的事情了。 祁禄站在门外,瞧了一眼汤贞的背影。 他走开了,几分钟后又进来。 汤贞低着头,他太专注了,听不见人走路的动静,感觉不到有人靠近。祁禄伸手从背后把他抱了一下,汤贞抬起头,祁禄把一只软软的蒲团塞到汤贞下面,又把汤贞放在垫子上。 汤贞抬头看他,意思是知道他进来了,又低下头。 前些年汤贞刚生病的时候,很有些读书的欲望。朋友也曾送了不少书给他,以前没时间读,现在读,反倒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在眼里,读不出什么意思。汤贞从这些书堆里拿出了一本封皮瞧着很眼熟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是民国时期一位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汤贞低头,对着书封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翻开,里面有张照片。 是大学时期的乔贺独自站在舞台灯光里演出,舞台上悬挂着横幅,“毕业演出”之类的。 照片翻过去,一行手写钢笔字出现在照片背面。 “英台小朋友,他叫乔贺,是你的山伯。” 照片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汤贞把照片轻轻放回书里。 连《梁祝》的观众也散场了。汤贞这辈子都告别了这个舞台,没办法再演“英台小朋友”,给林爷,或是给任何人看。 白色的纸盒子用胶带封存着,里面装了一排排录音带。过去曾有人说,抑郁,悲伤,彷徨,痛苦……这都是艺术的底色,有助于人的创作。可汤贞后来交出的所有歌,都只有原路退回这么一种结果,它们被评价为“过时的”,“引人不快的”,“不合时宜的”,根本无法推送到市场上去。 汤贞也曾想过,是否要尝试,写一些积极的内容,写一些汤贞年纪小时轻轻松松能写出来的歌,也显得他有些用处。可事实是,汤贞想象不出快乐的旋律。他坐在唱机边,听时下流行的大热单曲,也感受不到里面的内容。 有公司合作的作词人给郭小莉发过来一份材料,让郭小莉转交给汤贞。那是一份词库,内容是整理好的各种与“快乐”有关的韵脚。作词人的意思是,以汤贞的基本功,闭着眼睛盲选几个词应当也写得出像样的作品。 郭小莉也对汤贞说,别人都是这样创作的,这只是一种启发,一种思路,不是“捷径”更不是“抄袭”。 以前汤贞随便拨弄拨弄琴弦,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弹钢琴,随口就能哼出旋律给制作人听,多哼几遍,连歌词也一并唱出来了。这是他写歌的方式,灵感像泉涌,似乎是浑然天成的。 他怎么会瞧得起那些对着干巴巴的词库,“参考比照”着流行热单,七拼八凑再签上自己姓名的创作方式。 汤贞过去从不觉得他是骄傲的。合作的前辈和老师们惯会讲他认真、刻苦、努力、勤勉,汤贞对自己的高要求,他的完美主义,这原本就是一种天生的性格,从没有人说过这不好……可当许多年过去,眼下汤贞再试图把什么事情做得好一点,试图挑剔一点,就会有人对他说,阿贞啊,把你的骄傲稍稍放下来吧。 汤贞没有什么骄傲了。他只有恨。他恨自己唱不出歌,写不出曲,填不好词。他背不过剧本,站不对走位。除了“汤贞”这个名字,他什么都不拥有。 也许他还有坚强,有苟延残喘的毅力。 汤贞把书房里的东西越整理越乱了,祁禄来劝他去吃饭。汤贞看了一眼时间,他又度过了几个小时。 小周在电话里第无数次地问,汤贞,你想我吗。 “想……”汤贞夜里坐在浴室里头,听到淋浴头滴水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悄声回答。 “那你怎么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小周说。 小周多半也在演唱会驻地的酒店房间里,正在休息。 “我怕,打扰你工作。”汤贞声音小小的。 小周说:“因为你知道我会打给你,对吗。”小周好像苦笑出声了。 汤贞的手攥着手机,这么听着。他的身体在浴室里几乎缩成一团。 假如小周下一秒说:“汤贞,我跟你之间就到这儿吧。” 汤贞似乎也只会说:“好。” 可小周说的是:“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好好吃饭,要是太闲,就把你那字儿练练。” 汤贞愣住了。 “腿好了点儿吗。”小周问。 汤贞说:“没有……” 小周“嗯”了一声。 汤贞躺进了被窝里,把手机放到了枕头边。汤贞抬起眼来,望了一会儿屋子里陪伴他许多年的黑,汤贞觉得心里热的,把眼睛闭上了。 临近圣诞,汤贞接到冯导的通知,说 kaiser 几个年轻人在二十五号当天会飞回北京,录制《罗马在线》的圣诞直播特辑。 回去的路上,汤贞在保姆车里翻看祁禄在路边买到的八卦周刊,周刊封面多是 kaiser 队长子轲在演唱会上身穿打歌服的演出照片。 汤贞努力阅读了一篇关于小周如何在出道短短数月之内,与六七位女明星打得火热,天天带人回家过夜的劲爆新闻。 这篇新闻的插图是一张偷拍照片,汤贞睁大了眼睛,不自觉把杂志更贴近了眼前——照片里,小周坐在演唱会驻地的酒店一楼吧台边,背对窗外的偷拍镜头,小周手里捏着一杯威士忌,手机贴着耳边讲电话。酒吧里人多,有不少女孩坐在小周身边,看不出面孔。 二十四号的早晨,汤贞揉着眼睛坐在被窝里,他睁开眼,觉得天又亮了,似乎比昨天更亮了些。因为小周就快回来了。 “昨晚睡得怎么样,”小周凌晨时分发了条短信过来,“我快上飞机了,午饭想吃点什么?” 汤贞头发乱的,看见这条短信,在被窝里曲着的膝盖不自觉落下去了。汤贞把手机拿起来,小心翼翼盯着屏幕上每一个字,他怕自己看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汤汤就不得不做红衣女郎了。小周最后发的短信吧…… 第164章 英台 17 汤贞从中午十点开始等。他穿了件新的毛衣, 在沙发上坐着。祁禄得知周子轲今天提前回北京,中午就要过来。他瞧着汤贞状态不错, 脸上大约也因为期待, 很有些神采, 祁禄忙完了自己例行的工作,穿上羽绒服就下班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 从十一点到十二点, 到下午一点、三点、五点……窗外,冬日的太阳越过了窗外,把窗框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 逐渐向西沉去了。 汤贞嘴唇有些干了, 这么颤颤的。他等了太久,望着窗外, 该喝点水。可汤贞只是这么坐着,坐在小周早晨让他等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天已经黑透了。无论汤贞多么期盼着天再多亮一会儿,时间真的过了这么久。手机在他腿上一直震,汤贞低头看去, 屏幕上显示着祁禄的来电,是提示汤贞看短信的。 “你晚饭也和周子轲一起吃吗?”祁禄在短信里问, “平安夜你们一起过?还用我过去吗?” 汤贞拿起手机,他按下了几位数字,又半途立刻放下了。 小周可能在工作? 飞机落地,在机场跑道上不断滑行。周子轲在酒店就睡了一个早晨了, 眼下又在飞机上睡了一个下午。有空姐挨着头等舱的座位唤醒旅客,周子轲把冬季的毯子放到一边,在t恤外面穿上夹克,他没有打火机,只嘴里咬着一根卷烟。有空姐提醒他,机舱外很冷。 舷窗外,北京的天早已黑透了。周子轲下飞机的时候有空姐兴奋地问他是否可以合影。 笑容凝在空姐脸上了,因为周子轲三两步走下去了,头都没抬。 艾文涛开车亲自来接机,兴奋得很。周子轲见了他,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容。不少保镖跟来了,周子轲坐进了车里。他拿过艾文涛车上的打火机擦出了火,点了烟,第二件事才是拿出手机打开了。 艾文涛在旁边开着车,说吉叔知道你今儿要提前回来,高兴坏了:“今儿可是平安夜!我听说吉叔安排人在家布置了一天——” 周子轲嘴边轻吐出一撇烟来,他低下眼,瞧眼前的手机屏幕。 未接来电正疯一般涌入他的手机,都来自一个叫做“阿贞”的名字。 哪怕在最失控最沉沦的时候,汤贞在周子轲眼前也只是深呼吸着,软发松散,睁着一双泪眼低喘。他身上有太多的克制、冷静,多到多余了。 窗上结了一层薄霜,周子轲坐在车里缓缓地抽烟,听着身边艾文涛在笑,广播里主持人兴奋的腔调,正逢平安夜,北京商圈拥堵,是家人、情侣们相伴欢聚的时刻,四处在播放圣诞祝歌。周子轲并不觉得十分快乐。 艾文涛也有段时间没上山去了。他笑得嘿嘿哈哈的,被吉叔摸着脑袋去瞧吉叔的花园子。入冬了,花儿的护理是个需要用心的活儿。周子轲坐在餐桌边上,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他时不时抬起眼,瞧对面立着的钟上的时间。 快到夜里七点了,周子轲吃了点儿饭,胃口不怎么好,他瞧着一屋子人在高兴地拆圣诞礼物。艾文涛送给苗婶一把缂丝宫扇,送给吉叔一件翡翠臂搁。吉叔很是意外,这翡翠雕成个竹节的模样,看上头的题字,多半有些年头。周子轲看到吉叔一对笑眉垂下来——这是老人家被孙辈们惦记的时候,由衷露出的喜悦。 吉叔见得多,周子轲记得小时候在他们家练字,书房里好多件臂搁,玉雕竹雕象牙雕的,艾文涛送的这件没什么特别,但确实投其所好。 艾文涛说,这是他哥们儿和他一块儿选的,用心挑的。 周子轲手里夹着烟,看他一眼。 艾文涛冲周子轲笑了笑。 “我先走了。”周子轲站起来。 一家人都意外,苗婶赶紧站起来要拦,他们难得见子轲回来一趟,还以为他会在家里过上一夜——周老爷子又不在家,孩子没理由这就要走。 “过节去啊?”艾文涛低声问他。 周子轲垂下眼了,没说话,把烟在小盅里掐掉了。 山里比山下更冷,周子轲往司机停车的地方走,有冷风顺着夹克往他领子里钻。周子轲抬起眼,瞧冬夜头顶上的星星。 汤贞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想。 还在等他吗? “汤贞?”他又点了支烟,抽了一口。 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个人深呼吸着,害怕地问:“小周?” “小周”这两个字,每回让汤贞说出来,都像个软绵绵的小钩子,在周子轲心上蹭过来,蹭过去的。 让周子轲恨不得把它给包住了。 周子轲开车,循着点点灯火下山,用手机发了个位置给汤贞。汤贞问,我要现在去吗,周子轲说你想来你就过来吧。 汤贞回道:“好。” 周子轲本以为他会让汤贞等他一夜,一直等到天亮。 可吃饭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么下去,他真的要浪费一整天在这些不是汤贞的人身上。 车开到北京市区的时候,记者和狗仔们追车不断。周子轲给朱塞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有位嘉兰天地的副经理打电话上来,祝子轲节日快乐。周子轲说,一会儿有位朋友到嘉兰塔二楼来找他。“长头发的,戴帽子,戴墨镜,穿灰色或是灰绿色的厚长羽绒外套,”周子轲想了想,“你们带他去……” 周子轲琢磨了好几分钟,手搁在方向盘上,盯着前头的车:“我妈那半层是不是还锁着?” “对,”副经理说,“钥匙在朱经理那儿。” 周子轲说:“你们带他去附近,找一间空的试衣间,让他在里面等我。” 周子轲闪过了八卦周刊杂志小队的数波追车夹击,却没有躲过半途得了消息,提前在嘉兰塔布局好了的狗仔眼线。周子轲停好车,下了车来,才打个电话的功夫,就有闪光灯在地库的角落里亮。 有嘉兰天地的安保人员上前喝止,周子轲听那头副经理讲:“子轲,这位小姐已经到了,我们把她送到了——” 周子轲刚走到贵宾电梯口,下意识问。 “小姐?” 那副经理也唯恐带错了人,忙补充了几句,说那位小姐个儿挺高的,一米七多,看着像个模特儿,很瘦,穿一件又长又大的灰绿色羽绒服,头发很长,戴墨镜、口罩、大帽子:“长什么模样没看清,她也不说话,上了楼就老老实实站那儿,我们问她是不是子轲你的朋友,她点头了,我们就带她进来了。” “子轲,”那副经理说,“我、我们再去问问?因为是你的私人朋友,我们刚才没和她仔细确认身份——” “不用,”周子轲已经进了电梯了,“我去看看。” 嘉兰天地广场立起了高约九米的巨型圣诞树,每年的这天夜里,嘉兰天地都是这座城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有警车早早地守候在街口,不少民警值班,以确保来此过节的市民平安。透过电梯的玻璃墙面向下望去,璀璨的灯火伴随着爵士乐队的奏乐,让冬日里严寒不再,家人们、情侣们,在广场上欢闹着,和嘉兰圣诞树合影。 商场橱窗里也布置了麋鹿、雪橇等圣诞元素,许多店里挂上了槲寄生花环。楼上楼下的扶梯上,正有无数的年轻女孩激动着,提着各种购物袋飞奔下来,她们互相问道,在哪里,真的吗,真的是周子轲? 奢侈品店二楼的顾客更是吓坏了,她们眼睁睁看着忽然经过了她们背后的那个年轻人,他个头很高,穿一件棒球夹克过了安检,看他的眉眼,鼻梁,喉结的弧度,真是周子轲本人没错。 相比之下,门店经理和销售顾问就显得冷静多了。 门店经理轻声问候着,将周子轲带向了她们的试衣间入口处,打开其中一扇门将他请进去。 直到周子轲消失在试衣间里,许多店里的顾客才反应过来,她们拿出手机,但已经错过时机,不知道周子轲什么时候会再出来。 试衣间地方不大,里面有台长沙发,茶桌上放着一盘圣诞特别饮品。周子轲走到了沙发边,他弯下腰,一只手搂到了汤贞背后,手不自禁挽住汤贞背后的发尾。商场里热得很,汤贞的嘴唇吻起来却格外冷。 周子轲皱了皱眉头,他吻了汤贞一会儿,轻声说:“是不是等太久了。” 汤贞一句话没说,他还穿着那件又厚又大的羽绒服,笨拙地把他掩护起来。汤贞抬头看周子轲的脸。 “吃饭了吗?”周子轲问。 汤贞还瞧周子轲的脸,头发散在耳边,像在商场外被风吹得。 “晚饭没吃?” 周子轲等了一会儿。 “午饭呢?也没吃?” 汤贞的眼睛有肿过的痕迹。他坐在试衣间的沙发上,被人把那件羽绒外套脱下来了。汤贞穿了双格外沉重的棉靴,是很怕冷,又怕被人发现,才会这么仓促出门。周子轲瞧见了汤贞穿在里面的这件毛衣,毛衣胸口用金线织出了流动的小狮鬃,还有“kaiser”和“zike”的字样,似乎是 kaiser 此次巡演发行的文化衫。周子轲把汤贞搂过来了,搂到自己胸口。汤贞身体僵硬,像是等了太久,坐了太久才会这样。周子轲低头吻汤贞的脸,呼吸有些着急了。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汤贞一开始手冷得僵硬,被周子轲攥在手里捏着,揉在手里捂着,慢慢的也软了,搂住周子轲的脖子。 “小周……”汤贞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悦,也听不出委屈。 似乎他还不敢相信,他真的把人等来了。 汤贞穿的毛衣是大红的,颜色明艳饱满,是适合圣诞这个时节穿的衣服。他的头发又太长了,笼住了肩膀,和衣领一起遮遮掩掩的,看不清脖子里有没有喉结。汤贞的脸又小,周子轲搂着汤贞,手从后面绕过去,捂住了汤贞的眼睛。 汤贞冷不丁被蒙住眼,扭过头本能地把脸转向了周子轲。 无论从正面或侧面看,周子轲都只能看出这是位漂亮的丽人,看不出别的了。 周子轲低下头,又在汤贞嘴上亲了一下。他松开手,近距离对视上汤贞那双只会望着他的眼睛。 汤贞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一味地看他。 周子轲走出这试衣间的时候,店外早已人满为患。幸好有安保负责人在门外维持着秩序,还有道安检门禁。 门店经理刻意站远了,这会儿走过来。“先生。”她友善地笑了。 有附近的女顾客掩护着自己的手机镜头,试图对准了周子轲和试衣间的门拍,又被导购阻止。 周子轲真像个顾客,在店里来回看了看,有位上了年纪的导购和经理陪着他,给他介绍,殷勤而热情。周子轲正好瞧见了橱窗内一位高瘦的模特儿,那是个白皮肤亚洲女孩的模样,穿一件红色秋冬羊绒长大衣。大衣厚实,遮到了膝盖下面,双排扣,一根腰带,系出极富女性特征的腰线。 周子轲抬起眼看,这模特儿还做了高高的盘发,头发上斜钩了一只小巧的帽子。 大衣下面是一双长靴,看起来就很严实。 汤贞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这么多盒子。小周手里拿了一把品牌方给的梳子,正从后面托起汤贞的长头发来,沿着汤贞的后脖子往上梳。他的手因为没什么经验,而显得有些笨拙。 头发先绑在一起,绑得高高的。然后再简单盘弄起来。 汤贞抬起眼,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他看到小周几次调整角度,盘弄好了,丢下梳子和多余的夹子,后退了两步欣赏。 接着小周拿过汤贞手里攥的墨镜,打开镜腿,轻轻架在汤贞的鼻梁上。 “不行。”汤贞摇头,轻声说。 “看不出来。”小周安慰他。 “不行。”汤贞看他,还是摇头。 周子轲抿了抿嘴,只得又拿过了汤贞攥着的口罩,把这么好看的下半张脸和红软的嘴唇也掩在里面。 汤贞手扶着沙发边,换眼前的靴子。以前没这么瘦的时候,汤贞就能穿得进女装,做偶像的,为了在演唱会上逗歌迷开心,谁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汤贞站起来,把手伸进那个红色羊绒大衣的袖子里。小周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会儿从背后抱住了汤贞,他透过镜子,瞧汤贞低头系大衣的扣子。 他没忍住,又低头亲汤贞的头发。 女人的衣服一贯复杂得很。汤贞系了半天,才把腰带系好了。他病了这么久,工作都已经没太有了,还有机会穿这么贵的“戏服”,为了“逗”小周“开心”。 眼下他们正在北京,不是巴黎。小周也当红着,汤贞越想,越觉得很是危险。 小周又搂他,小周喜欢冒险,喜欢不守规矩。也许出道这几个月,小周已经快憋疯了。 周子轲从试衣间里出来,二楼的顾客似乎又变多了,店外更是人山人海,大家像看猴儿似的,要看大明星。周子轲在经理身边付了帐,他听到有人喊“子轲”的名字,终于不是“阿贞”了。 世异时移,似乎这个世界也终于开始围绕着周子轲的喜怒哀乐开始运转。他再也不是可以被随便忽视、遗忘的了。周子轲请经理和导购同他一起进试衣间帮个忙。 门一打开,汤贞在里面瞬间变僵硬了。他本来就反应迟钝,眼下的场面,更是手指都在袖子里缩起来。 周子轲看他站得笔直,想笑,又笑不出来。 品牌方将汤贞原本的衣服收进衣盒,打包给嘉兰天地的人送去停车场。副经理站在门外打量了几眼,确定自己找对了人,确实是子轲的朋友没错。周子轲拉过汤贞的手,起初十指交扣着,后来索性把人搂过来,这么明目张胆地出了门。几乎每个顾客的目光都死死粘在周子轲身上,还有这个盘着头发,用墨镜、口罩紧紧遮住脸,像模特儿一样高,让周子轲都心甘情愿过来当提款机的“红衣女郎”。 嘉兰天地的安保团队在店外维持着秩序。有狗仔公然高举起相机,对准了人气偶像周子轲的脸,还有在传闻中陪周子轲过了好几个月,眼下终于第一次被周子轲带出街的“太子妃”。 “子轲!圣诞快乐!”狗仔们问候他道,“和女朋友出来约会吗??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周子轲没走贵宾电梯,走的是横跨嘉兰塔上空的扶梯,似乎他也很贪图这个节日气氛,他要享受别的有情人一样可以享有的快乐。粉丝们在楼下乱成了一团,顾客们也在楼下抬头望去,他们都听说了,周世友的儿子,kaiser 的那个周子轲,来嘉兰塔了。塔顶悬挂着星星、雪花,还有槲寄生的花束。周子轲在扶梯上低下头,和自己“女友”说了几句话,槲寄生游过头顶的时候,他手指一勾摘掉“她”脸上的口罩,忽然就吻“她”。 第165章 英台 18 当晚, 有记者在嘉兰天地对面的另一栋大楼窗外,隔空拍到周子轲带女友在旋转餐厅吃饭的独家画面。照片虽然不清晰, 却能看出周子轲与神秘女子几次耳语, 举止亲密。九点多钟, 周子轲带神秘女友下楼,两人十指紧扣, 俨然一副热恋状态, 穿过了东塔的前门,他们在人群中走向了那棵色彩斑斓的大圣诞树。 广场上的市民也多,周子轲一旦走入了人群中, 就像水滴入海, 后面的狗仔想再追上就难了,反倒是占据了斜上方视角的记者能在镜头里准确捕捉到那点鲜明而引人注目的“嘉兰太子妃红”。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新一波点燃娱乐圈的大新闻正在发生。周子轲圈住他女友的肩膀,没有半点身为“偶像明星”的自觉,两个人在人山人海中,在圣诞树不时变幻的光芒里拥抱着。周子轲一贯在人前桀骜不驯,不苟言笑, 什么前辈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却几次低下头, 和这个把脸藏在他身上,抱着他腰似乎在“撒娇”的女孩儿接吻。 周子轲低下头,他眼里终于能看进去谁了。他把穿着红衣的女友搂在怀里,像任何一个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子一样, 一谈起恋爱,全世界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也许是从嘉兰天地里冲出来的狗仔越来越多,周子轲最终还是带人出去了。他们依旧十指紧扣的,穿过夜色中的步行街,往停车场走。有狗仔从对面追截过来,镜头就端在周子轲面前,周子轲瞥了那狗仔一眼,态度显得轻蔑,甚至十分嚣张,不似寻常恋情被撞破的明星。 反倒是太子爷牵着的那位第一次在媒体前曝光的神秘太子妃,一直低着头,很不想被人清楚拍到脸。 嘉兰塔地下停车场里,周子轲打开他那辆京城有名的黑色布加迪威龙的引擎盖,把他女朋友买衣服换下来的衣袋鞋盒塞到行李箱里。看来谁谈恋爱都一样,就是周子轲也免不了要亲自做这种事。“红衣女友”坐进了副驾驶里,还没系好安全带,旁边周子轲也坐进去了。布加迪的前车灯一下子亮起来,照在那些狗仔镜头上的同时,也反照亮了周子轲在车里的脸。 周子轲坐在车里,面无表情瞧着这些总是追在他身后的眼线。 他似乎想报复谁。可短暂时间里,没人看得透周子轲到底在想什么。 快门声阵阵。这天夜里,全中国成千上亿喜欢周子轲的,憎恨周子轲的,与嘉兰系有关的或无关的,无数普通人都在实时滚动新闻里看到了这张照片:周子轲在车里与神秘女友热吻,出道不足半年,他成为亚星娱乐公司旗下第一个敢于公开曝光恋情的当红明星。 周子轲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人们猜测着,争执着,穷尽毕生的想象力,似乎也无法准确描摹出一个画面,来定义“亚洲首富之子”的私人情感生活。当 kaiser 其他几位成员在辛苦训练,出席发布会,深夜还在继续工作的时候,周子轲正在北京上空的哪一处角落,哪一颗星星的背后——还是连这些星星也像卞思奇一样,在宇宙中寻觅周子轲的踪迹? 手机一直在震,那多半是郭小莉或 kaiser 的人打来的电话。新闻传得总是这么快,作为当事人,周子轲没工夫给任何解释。mattias 成员,同是亚星娱乐旗下艺人的前辈汤贞,就穿着今晚那件大红色的“罪魁祸首”,省略1。 周子轲有一个月没回家了……,然后庆祝平安夜似的,拿了两个杯子,手握了握冰酒瓶,瓶口落下去,在杯底各倒了点酒。 一堆礼物盒就堆在玄关处,周子轲看了一眼,其中一堆是今晚在嘉兰天地买的东西,另一堆是艾文涛从山上送下来的,吉叔他们给周子轲的圣诞礼物。周子轲走过去,弯下腰,在里面随便翻了翻,看到有个东西露出尖尖的角,从袋子里冒出来。 家里很温暖,根本不用穿外套。省略2,他身体还罩在那件小周买的厚大衣里,脸颊上都是汗。 周子轲很快回来了。 今天一整晚,在嘉兰天地,汤贞实在被吓得失魂落魄。他像个提线木偶,中间很多次都在躲,他害怕这么多人的目光,害怕狗仔的镜头,像在枪林弹雨中。 周子轲靠近了,……,他拉过汤贞的袖口,给他把这件“十恶不赦”的大衣脱下来。 大衣里面,汤贞身上只有件松软的红毛衣,摸着毛线里都是汤贞的体温。……。 周子轲垂下眼,看着汤贞毛衣胸前这金线织出的小狮鬃还有“zike”几个字。 汤贞看向他的眼神纯洁又无辜,似乎大前辈穿绣着后辈名字的衣服,什么含义都没有。 …… 汤贞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了,他觉得很痛,可痛又是莫大的幸福,降临在这个夜晚。 没有圣诞歌会的台下观众,没有任何一档直播节目需要汤贞了。那么他应该去哪儿?每逢年过节,每当正常人需要和家人团聚的时候,没有了观众的汤贞,才不得不直面生活中无法忽视的巨大空洞。 如果要汤贞解释,作为前辈,为什么要和正当红的后辈过夜,汤贞给不出一字半句得体的答案。他作为一个艺人,为什么要同小周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弟亲热,他也洗脱不掉这其中暗含的指摘。 在过去,“汤贞”曾是那么多人的“偶像”。而现在,只有小周在看他了。他好像就成了小周一个人的“偶像”,像是个玩具。 “偶像”的职责,就是给“观众”带去快乐吗。那汤贞是不是也可以抛下那些负罪感,全身心投入进来…… 汤贞坐在床边,汗湿的头发垂下去了。汤贞头上戴了一个大而精致的手工麋鹿角,脚上套了红色的有一圈细白绒毛的圣诞袜。汤贞身上还穿着那件红色毛衣,他的眼睛垂着,不知是因为累还是什么,他嘴唇微张开着喘气。 汤贞抬起胳膊来,又抱小周的脖子。小周无论问什么问题,汤贞都点头。 “今天是不是真把你吓傻了?”小周低下头,闷声道,端详汤贞的神情。 汤贞反应慢,来不及看小周的眼睛。 小周轻声问:“因为等了我一天?” 汤贞抬起眼看他了。 周子轲感觉汤贞两只手心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在周子轲心里,汤贞大概有生以来从没体会过,在夜里独自等待另一个人出现的那种绝望滋味。 “以后不会了……”周子轲低下头,他汗湿的鼻尖蹭在了汤贞的脸颊上。他不会说软话,不擅长说情话,最多就是这样。 电视里在播放今年的圣诞歌会,从七年前汤贞出道起,亚星娱乐公司就和电视台订下了合作,每年都会输送旗下年轻的当红偶像到舞台上演出。周子轲冲了个澡出来,看到头发湿乎乎的汤贞穿着白色的浴袍,站在电视机前看圣诞歌会。 偶像乐队“木卫二”正在台上演唱自己的经典曲目串烧,屏幕上打出了接下来这首歌的歌名:《波西米亚孩子》。 周子轲甩了甩头,甩掉耳朵里进的水。他瞧着郭小莉到现在还在给他打电话。不就是谈恋爱吗,一点屁事,他接起来了。 “谁让你今天回北京的???”郭小莉的声音立刻从手机听筒里吼了出来,周子轲立刻扭过头把这个手机拿远了,“你回北京干什么!!啊???” 因为周子轲在接电话,所以汤贞把电视机静音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快看到了木卫二唱完歌,骆天天把话筒贴在嘴边,对镜头似笑非笑说了几句话,接着镜头一转,下一秒就是已经站在了花车上的 kaiser 八个人了。 周子轲眼瞧着电视机,他很意外的样子。 汤贞感觉小周不太开心。不是被郭姐骂了的缘故,而是小周很不喜欢亚星娱乐这种工作环境。他我行我素惯了,现在干什么都要对别人负责,动不动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郭小莉越骂,小周越是烦得要命。 而且小周确实不知道今晚还有工作——第一次当艺人,任谁都会没经验的。 汤贞进了卧室,把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叠好了,又跪到床单上,把那件即使是汤贞也觉得贵得可怕的红羊绒大衣举起来。 小周家里衣柜空,他过去不是艺人,不像汤贞,一年又一年的演出服和品牌方送的衣服积累下来,收在一起,眼花缭乱。眼前的衣柜看起来也单调,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颜色,光黑色棒球夹克就有二十多件。 汤贞把这红得明艳的大衣放进去了。 把柜门关上的一瞬间,汤贞忽然想,也许再也没有人穿它了。 温心给汤贞打电话来,说公司刚刚结束了圣诞派对:“说是圣诞派对,其实是加班派对!汤贞老师你知道吗,今天圣诞晚会这么重要的场合子轲又放公司鸽子啦!” 汤贞“啊”了一下,轻声说:“是吗……” “对啊,他和谁都没提起,自己一个人突然就回北京了!”说到这里,温心忽然不太开心地哼哼了几声,发出了一点鼻音,她顿了一顿才说,“汤贞老师你知道吗,子轲居然真的有女朋友了……” 一阵安静中。 “是谁这么幸运啊?”女孩儿在夜里细声叮咛。 汤贞坐在浴缸边,他因为刚刚发作了一次,这会儿听着水龙头发出的水声,他还在轻轻喘气,平复呼吸。 “汤贞老师,你觉得呢?”温心问,像是想给自己寻找一些心理安慰,“郭姐一点都不懂得欣赏……子轲是不是很好呀?” 汤贞笑了,他抬起头,望向了对面的镜子。 “是啊,谁这么幸运啊……”汤贞无意识地复述这句话。 周子轲在楼上的泳池里泡了一会儿,他坐了半天飞机,觉得离开北京这一个月,整个人疲惫得都不是他了。 就在周子轲这么闭着眼在冷水里泡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艾文涛已经快急疯了。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哥们儿,干嘛哪,你今天跟谁过节去了?]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亿万网友现在都在网上热火朝天给你选妃呢!我说真的,你先赶紧告诉我一声儿,那到底是不是个妃啊?] 新信息来自艾文涛先生: [你可冷静点儿啊哥们!我跟你说,吉叔他们都年纪大了!经不起瞎闹啊!!] 周子轲垂着眼,也不知道他手机老在外面响什么,似乎已经响了快一个钟头了。 周子轲闭了闭眼,省略3。 他好像都不知道怎么抱汤贞好了,哄着汤贞:“吐出来,来,吐出来……” 汤贞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汤贞低头一看,衣服已经弄脏了。 小周眼睛也湿了……。他带着汤贞去浴室,拧开水龙头,低头让汤贞快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洗手盆里。 汤贞这才用手压住滑下来的长头发和前襟,弯下腰试着吐了一下。 只吐出一点点。 汤贞站直了,通红的嘴唇微张着喘气,他看小周,好像刚才头被晃得太厉害,还很晕。 周子轲飞快眨了眨眼,低头盯着汤贞的脸,生怕汤贞不知不觉咽进去什么。他从洗手台上拿了个杯子在水龙头下接了半杯水,让汤贞漱口。 汤贞被小周搂着腰,他含着漱口水,试着漱了几次,又放下杯子,弯下腰洗脸,把脖子也洗过了。 “……笨不笨啊……”周子轲坐在浴室的沙发凳上,把汤贞搂在怀里抱着。他在汤贞的小电动牙刷上挤了牙膏,塞到汤贞手里。汤贞握着牙刷,靠坐在小周怀里默默地刷牙。 第166章 英台 19 二十五日下午, kaiser 全体回京,在演播厅准备《罗马在线》圣诞特辑的直播。因为周子轲前一夜刚刚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巨大话题, 电视台方面预估今晚的直播收视率会创下纪录。临开播前一个小时, 还有广告商不断打电话联系进来。 肖扬头发上戴了圣诞帽, 穿上了圣诞老人的套装,他正在 mattias 的休息室和汤贞说话, 冯导从外面进来了。冯导看起来神采奕奕, 一脸喜气,来了先祝阿贞和扬扬圣诞快乐,然后说, 电视台方面有领导正在和制作人谈, 年后春季档,有可能要给《罗马在线》调整播出时段。 肖扬一听这个, 意外又兴奋。对他来说,能帮助前辈 mattias 把《罗马在线》的黄金档抢回来,实在是份荣耀。 旁边的汤贞却有些忧虑。 周子轲从外面进来了。肖扬一看见他就有点幸灾乐祸的,罗丞跟在周子轲后面,对汤贞和冯导说:“郭姐已经走了。” 看小周不豫的神色, 汤贞猜到,多半是又被郭姐说了什么。 网络上正时兴的嘉兰太子选妃大战还没有结束“海选”, 网友的激情正高昂着,除了中国大陆,还要开辟日韩东南亚分会场,意思是觉得周子轲这种级别的富家子弟, 认识个把海外女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汤贞也换上了圣诞老人红彤彤的衣服,他头发束在脑后,被盘起来藏在圣诞帽里,露出下巴和脖子的线条。身边有年轻的工作人员一边帮汤贞戴麦克风设备,一边对着手机小声议论。 “肯定不是……”一个男工作人员说,“我觉得这些东南亚的女明星基本都可以排除了,皮肤颜色就不对!” “这不一定,有钱人保养得好着呢!”女工作人员说。 “再怎么保养,那皮肤的底子还能改吗?那不是基因决定的吗?”男工作人员说。 “臭老爷们儿什么都不懂还大放厥词,”女工作人员笑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有钱能干什么,别说漂个白皮,我要是有周子轲这么有钱的对象,想怎么变怎么变,你看照片能看出什么啊,大黑天偷拍看肤色啊?我告诉你,看骨架,骨架,懂吗——” 汤贞戴好了麦克风,自己站在舞台边儿上。温心从后台过来,一眼看到汤贞头上的圣诞帽拿下来了,连发型师弄好的头发也散了,遮在脖子上。 温心走过去:“汤贞老师?” 汤贞眉心簇着,好像有些不安,他转过身,一边解圣诞老人红色衣服上的扣子一边说:“温心,我想换个外套穿……” 汤贞的手有点哆嗦。温心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也忙去后台找服装组问有没有别的衣裳。 整晚直播,汤贞除了开场时站在中间祝福观众,多半时候都退到边边角角去。kaiser 几个年轻人在相互采访,做游戏。今天没有别的嘉宾,都是主持人团队自己演出。节目组还为每位主持人准备了礼物,要在镜头前打开。肖扬得到了一只婴儿奶嘴儿,易雪松说这个不错,可以堵上他的嘴。 肖扬虽然表现得非常生气,但在观众们的起哄声中还是笑着自己把奶嘴咬在了嘴里。像是为了报复易雪松,肖扬用咬着的奶嘴的头去顶易雪松的后背。 可爱!可爱!女观众们大声喊道。 每个人都拆礼物。汤贞也拆开节目组给他的,那是一个布偶小熊。编导说,希望这个小熊可以陪在汤贞老师身边。 汤贞把小熊搂在怀里,说了谢谢。肖扬拿掉了奶嘴儿,握着话筒道:“汤贞老师有我们陪啊!你们为什么觉得他还需要玩具熊陪,又不是小学生了——” 罗丞看着他:“你直接说你想要不就完了。” 周子轲是最后一个拆礼物的,多少有点万众瞩目的意思。 今天观众席里举着“周子轲”灯牌的观众还是非常多,看得出来,她们都是早早抢好了门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今天到现场来与子轲共同度过圣诞的。 但昨天夜里周子轲忽然带“神秘红衣女友”出街,恋情曝光,对她们造成了天大的打击。这会儿,她们正一个个表情复杂地望着台上的子轲,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的,似乎只是肌肉的本能让她们还高举着支持他的灯牌。 礼物拆开,里面是一条假胡子。 编导说,子轲年纪轻轻就担任了队长,非常辛苦,我们节目组都盼着,子轲早日成熟。 kaiser 其他几位成员多半在练习生时期给前辈伴舞时就扮过圣诞老人了,只有周子轲从没这么打扮过。他确实个头儿太高了,一件圣诞老人的大号外套穿在他身上,扣子也没扣,敞开了,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他像是去走秀的,不像喜气洋洋要给别人送礼物。 节目组起哄,让扬扬帮子轲把圣诞老人的胡子贴上。 底下观众也闹起来了。有一位女观众喊:“扬扬不给他贴!负心汉!” 坐在前排的,原本死气沉沉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的周子轲粉丝团顿时全都转过了身,她们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站起来,怒发冲冠:“谁啊!哪个脑残喊的!” 台下乱哄哄,台上也闹来闹去的。周子轲皱起眉往后退,他不肯贴这么白痴的胡子,穿个圣诞老人外套就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而且肖扬在镜头前笑得人畜无害作小天使状,一回头看见了周子轲,立刻就是一副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的邪恶嘴脸。 周子轲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他很不愿意被贴这么傻气的东西。肖扬大概也觉得周子轲这人性子奇倔,而且特能装逼,有偶像包袱。眼下又是直播,肖扬不好逼他。 肖扬一扭头举着胡子说:“我觉得吧,给我们队长贴胡子这件事,从辈分儿上讲,必须要我们汤贞老师来才行。” 汤贞本打算一整场都站得距离小周远远的,这会儿却被推到中间。台下观众呼声极为热烈,特别是那一大片举着“周子轲”灯牌和扇子的粉丝们,似乎只要能让肖扬离远点儿,她们什么都支持。 汤贞双手拿着肖扬塞给他的圣诞老人胡子,有点忐忑,怀里的熊也被肖扬抢走了。汤贞抬起头看向小周,发现小周原本低着头,很不情愿,这会儿也抬起眼,瞧了汤贞一眼。 现在正在直播,还是圣诞特别节目。汤贞当偶像艺人当惯了,在台上,他是没有什么喜欢的事,不喜欢的事的,为了观众开心,图个好彩,汤贞是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但小周不是这样的,小周能作为偶像在这个台上站到现在,就已经是一步步在退让自己的底线了。 周子轲后退了一点,让汤贞走到他面前,kaiser 几个成员站在舞台边,因为汤贞背对所有人,所以大家也看不清汤贞老师有没有对子轲说什么。 只见子轲终于不情不愿地垂下了脖子,他俯视汤贞的脸,让汤贞老师从左到右,给他把圣诞老爷爷的白胡子一点一点贴上了。 圣诞节后,北京的气温下降得更厉害了。汤贞每天穿很厚才敢出门。他夜里陪在小周身边,聊天,小声说话,睡前的亲热总会持续上很久。第二天一早小周出门工作,汤贞就戴着厚帽子、厚围巾、厚手套,在祁禄的陪伴下去街上置办年货。不同于很多年前——那时候,汤贞逢年过节都要给那么多前辈后辈同事朋友们买礼物,今年,汤贞隐藏在京城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脸遮在围巾里,他买了新的被单、床罩,还订做了小周点名要的窗帘。 小周收工回家,把从尤师傅餐厅打包的食物带回来了。他们一起收拾房间,这套冷冷清清的复式公寓,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住,汤贞袖子挽起来,看着小周把窗帘架子转下来了,他们站在窗边一起学习怎么换窗帘。汤贞要读说明书,小周却临时自创了新的换窗帘的方法,想法是好的,可惜太不接地气,一直失败,让汤贞拿着说明书一直笑,到最后,小周自己也笑着放弃了。 几只鹤升上去,它们在帘子上轻轻扇动着翅膀。似乎周子轲这个小家给了它们一片新的栖息地。汤贞向后退了几步,抬起眼看它们。房间里的光把汤贞的脸照亮了许多。 小周还会带鲜花回来。汤贞把花放进水瓶里,鼻子凑近了闻。吃完饭以后,他们在一起做家务。小周并没有总是抱怨累,特别当汤贞说起,过年之前就应该打扫房子,这是家的传统的时候。 做完了家务,小周很需要表扬,要表扬很多才行。 kaiser 巡演的最后一站北京站,在年前圆满结束。虽然队长子轲再一次迟到了,但他出现的时候,全场陷入了疯狂的尖叫和欢呼中,仿佛这才是演唱会真正的开始。 当然骂声与争议,也总是紧紧跟随着他。 这段时间,已经有无数周刊杂志编排出十几种版本的“周子轲红衣女恋情真相”在坊间大肆流传。网友们自发搞起来的“嘉兰太子选妃大战”也进入到了最后的白热化阶段,从嘉兰天地的保安到周子轲几任前女友,越来越多的人被牵扯进来,无数网友乐此不疲,恨不得把事情搞大一点,再搞大一点,他们凭借着自己的火眼金睛,依据偷拍照片里“神秘红衣女子”的轮廓样貌,在两岸三地几百名媛女星间层层筛选,最终圈定了最有可能的那五个人选。 这五位女明星中有歌手、偶像,有模特儿。巧合的是,几家经纪公司均不约而同放出风声,暗示自己旗下的艺人与周子轲确实颇有渊源,关系匪浅。 网络时代,就是全民娱乐。似乎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周子轲喜欢什么样的人,只有无数的人借机炒作,捆绑话题,他们要的是热度,是新年期间的头条版面。 周子轲本人不接受采访,亚星公司不承认,嘉兰塔也不回应,几家明星的团队观望了一阵儿,便纷纷出洞,开始各取所需,各凭本事了。 先是混血模特儿翁兰在嘉兰天地出席了一系列奢侈品新季发布活动,再是偶像歌手侯书瑶宣布年后会与 kaiser 主唱肖扬合作新歌,称与 kaiser 每位成员都很熟。 在这阵子热闹当中,也有别的新闻占据头条。前任玉女掌门人常代玉离婚案终审判决,切割了前夫近半家产的她,似乎给“翁兰们”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与此同时,有媒体拍到汤贞大年二十九从医院出来,他似乎急急忙忙要上车回家,路上没有及时穿上外套,风一吹,毛衫裹在身上,显得汤贞整个人瘦得厉害,锁骨非常明显。 要知道,就在七八年前,常代玉与汤贞这对金童玉女的绯闻曾轰轰烈烈,席卷大江南北。常代玉没有选择当年的大众情人汤贞,而是嫁给了被戏称肥头猪脑的地产大鳄。 如今,汤贞的头发比常代玉的都长了。不到十年,两人的境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不让人唏嘘呢。 新闻版面的最后,小编又感慨起来了:“是英俊多才的穷山伯,还是家大业大的丑文才,是汤贞这般的落魄靓仔,还是身价十亿的猪头老板,我们广大的女性同胞难道只能择其一吗?可恨世上“周子轲”太少,佳梦难圆。” 今年的新春晚会,周子轲再一次缺席了。大概全国观众都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骂得久了,也就承认你不可能总是要求周子轲这样的人在电视上出现。慢慢的,周子轲偶然现身一次,都还有观众夸起他来了。 对于“偶像”的虚无缥缈的要求,最终还是败在现实的巨大落差面前。 大年初一的早晨,肖扬几个年轻人来到汤贞老师家拜年。他们在楼下按门铃,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肖扬看了看易雪松和罗丞,他拿出手机,给汤贞老师打了个电话。 “喂?汤贞老师!”电话一接通,肖扬高兴道,“新年好啊!” “嗳,”汤贞声音轻的,还有点迷糊,听起来,他正睡觉呢,汤贞笑道,“新年快乐!” “汤贞老师,我们几个正在你家楼下,给你买了些年货!”肖扬说,他回头看了看队友们,肖扬的鼻头冻得有点红,“我,老罗,易哥,还有小陶锐,我们四个来的,周子轲不在!我们联系不上他!” 汤贞刚才还晕乎乎的,这会儿醒透了。他在被窝里听着电话,小周的大手正从背后搂着他的腰,这么紧抱着他睡。 小周睡得正沉,没发现有人在说他的名字。 “我……我现在不在家,”汤贞努力放轻了声音,对肖扬笑着,“我、我在祁禄家,过来给他父母拜年。” 肖扬在那边儿愣了愣,立刻“哦”了一声,说:“那……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汤贞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去。” 汤贞手里握着手机,他转过身来平躺着,还躺在小周怀里。 汤贞把手机贴在了自己胸口。他睁大眼睛望向了天花板,望了好一会儿。 新的一年,小周在他身边,郭姐、祁禄、温心都在他身边,还有后辈会记得他,会在大年初一给他拜年…… 汤贞歪过头,看向身边沉睡着的小周。 第167章 英台 20 年后第一期《罗马在线》, 邀请的嘉宾是金牌音乐制作人廖全安。汤贞在医院接到通知,说是节目组例会上决定, 由 kaiser 的几个年轻人提议, 这期节目最后请汤贞老师和廖制作人一起合唱一首歌。 汤贞太过意外, 他已经很久没在台上唱过歌了,每次在家里偷偷唱着练习, 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真的吗, 我唱?”汤贞问。 要知道这半年来,《罗马在线》的歌曲大半都由 kaiser 的后辈们接手了。 周子轲工作回来,听到汤贞在家唱歌。汤贞平时连话都很少, 动辄不发出声音, 一接到工作通知就激动起来。因为要找乐谱和播放设备,周子轲开着那辆停在楼下的雪佛兰, 载汤贞回家去了。汤贞没通知祁禄,他全副武装的,和戴着帽子、围巾,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周一同走进家门。这段时间汤贞全都住在小周的公寓,只有大年初一那天回来给肖扬几个年轻人封了红包, 当然作为小周的前辈,他也给小周封了一份。 小周看起来也很思念汤贞的家, 他换了睡衣,趴在汤贞的大床上呼呼大睡,把脸都埋在枕头里。汤贞进了琴房,自己找乐谱训练。到了夜里十点多钟, 汤贞穿着毛茸茸的棉拖鞋出来,用座机打给尤师傅,请他送一份夜宵过来。 小周睡了两个多钟头,翘着头发醒了。他丢掉怀里抱着的枕头,出来吃餐桌上摆好了的夜宵。汤贞还站在桌边,在几张不同花样的桌垫之间犹豫不决。 周子轲睡眼惺忪,随便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张,一句话都没说。 汤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把其他的桌垫放到一边。汤贞一笑,周子轲瞧着,便觉得汤贞脸庞上像有一层光。 “练得怎么样?”周子轲喝了口汤,闷声问。 听起来他这段时间太累了,还没睡醒呢。 “还行,就怕记不住歌词……”汤贞在对面把筷子放到小周挑选的桌垫上,挺高兴地回答。 印象里,汤贞爱吃甜食。可周子轲这会儿看着汤贞吃饭,每道都只吃很少,蜜汁小排几乎都不动筷。汤贞现在不会做饭,似乎也就不爱吃饭了,弄得整个人看着这么瘦。 周子轲夹了个小排,把骨头抽出来,他用筷子夹着那一小块肉,横过桌子,放到了汤贞的饭碗里。 “快吃。”他垂下眼,呵斥道,像将军命令一个士兵。 “小周。”汤贞坐在对面,冲他笑。 “嗯?”周子轲还很冷酷的样子,虽然穿着温暖柔软的睡衣。 “下雪了……”汤贞眼睛望向了周子轲背后的窗外,憧憬道。 汤贞从衣帽间里找出厚羽绒大衣,先给小周穿上,然后自己也裹了一件。汤贞还戴上了帽子,遮住耳朵,他打开阳台的门,然后把窗也打开了。汤贞的长头发都披在肩上,他忍不住伸手到外面接雪,雪花却从天上缓缓的,被风吹落在汤贞的头发上。 汤贞的手心凉,在风雪里接了好一阵子,手指头都冻僵了,只接到一点点雪。汤贞把窗台上落的雪也捧起来,用冻得生疼的手心团,才团出一个汤圆大小的雪球。 周子轲不用问也知道,除非录制节目的需要,汤贞大概已经很多年没出过门,没在外面打过雪仗了。 “香城不下雪?”他问。 汤贞摇头,他的冻僵了的手被小周握着,贴到了小周脖子上——好烫。 夜里,汤贞还在琴房自己对着录音设备练歌。周子轲经过门外,低着头靠墙站了一会儿,他听到那种轻的,弱的,咿咿呀呀的歌声从门里传来。 汤贞以前唱歌,哪怕声音再小,也总是听起来很有底气。不像现在。 和以前的老朋友在一起演出之后,情况也许会改善吧。周子轲这么想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例会上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提议。 明明以前,周子轲恨不得汤贞根本没有工作,能日日夜夜留在家里陪他就好了。 是因为汤贞看起来太孤单了吗。因为汤贞总是一个人偷偷在家里唱歌,或是对着一本书开始小声背诵,又背不过,还不想让周子轲知道。 周子轲去厨房取了个杯子,他拿了支酒,又打开冰箱想取冰块。 冰箱最下层的角落里,几只小小的汤圆似的小雪球被放在一个纸盒里,和其他生鲜食品分隔开了。周子轲眼神落在上面,他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了门外。 周子轲发现,只要不会和梁丘云之类的人扯上关系,他潜意识里,是希望汤贞恢复些的。汤贞现在拥有的太少,每天收工回家,看到汤贞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家里坐着,似乎只为了陪周子轲过夜而度过每一天——汤贞以前那么爱讲话,爱做这个做那个,有着丰沛的才华,汤贞有他自己的灵魂,现在却只有肉体对周子轲有用处了似的。 多少有过的报复快感,也逐渐淡薄得一点都不剩了。现在,当周子轲抱住汤贞的时候,他开始希望汤贞快乐一点,像很多年前,像他们曾在巴黎的时候一样。 汤贞还在吃那些“维生素”,习惯性地把药盒藏起来。 前几天,周子轲偶然发现那个药盒里的药换过了,不再是过去的药丸,量似乎也在减少。 汤贞始终不肯承认这是什么药,也不说他自己有什么问题,周子轲问了几次,他也不肯坦白过去三年的经历。汤贞对周子轲能奉献很多,却始终有一条底线在那里。 也就是那条底线,让周子轲觉得,汤贞骨子里仍是那个会说“我是艺人,我不能恋爱”的“汤贞”。他对周子轲有所保留,也正是这保留,让周子轲怀疑,汤贞是否真的像在夜里时那般的对他百依百顺。 “汤贞”真的没有了吗?还是说,他一直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因为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只得蛰伏在汤贞的体内。 他败给了汤贞。当周子轲出现的时候,汤贞就像是为了周子轲的快乐和欲望而生的,除了周子轲以外,汤贞好像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他可以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陪周子轲接吻,亲热,做一切想做的事。 而一旦周子轲不在了,或他以为周子轲不在的时候,“汤贞”又重新出现,他在没有人的地方坚持着练歌,尝试着背台词,甚至无望地学习法文。“汤贞”的自尊心太重了,连看小周一眼都不敢,丢盔弃甲,逃到了汤贞的体内。 周子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汤贞这个人太复杂难懂吗。 因为他实在很难看透他? 三年前初次相遇的汤贞,三年后忽然重逢的汤贞,爱着他恋着他的汤贞,又突然不告而别的汤贞…… 就像“汤贞”在大银幕上有无数的形象、面孔,也许真实的汤贞,真实的人,也都有相互矛盾的灵魂。这或许可以解释周子轲过去面对的一些事实。也许母亲有两个灵魂,也许吉叔有两个灵魂……就连周子轲自己,他有时恨汤贞恨得咬牙切齿,可一瞬间,就像有一只手把他心里的愤怒掏空了。 他再低头看到汤贞时,只剩下不舍,难过,还有心疼。 周子轲不擅长理解情感,这似乎比最复杂的机械都让人没有头绪。 当初,因为忠于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留在了亚星娱乐。周子轲发现,情感总是牵引着他,不断朝汤贞的方向靠近。而理智又会提醒他,这个人伤害过你,你应该离他远点儿。 周子轲选择忽略理智,因为理智只会带来痛苦,而情感像是烟草,它虽然有代价,却真正给人以巨大的抚慰。 “你把雪球放在冰箱里干什么。”周子轲问。 汤贞躺在床上,省略1。 今天的汤贞,看起来确实与以往不太一样。是因为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在琴房练歌了吗。因为“汤贞”被节目组安排了新的工作,感觉自己有用处了,便恢复了一点元气。 汤贞痴痴傻傻地躺在周子轲身边,省略2。 “歌练得怎么样。”周子轲小声问他。 汤贞抬起头,一张漂亮的脸蛋汗津津的,一双笑眼很疲惫,又满足。 “我还要再练练吧……”汤贞轻声说。 “汤贞。” “嗯?” “你有多久没拍过电影了。” “应该挺久了。” “怎么不拍了。” “我记不住台词。” 汤贞回答时也笑着,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汤贞练这首歌练了整整一星期,他很紧张,怕很久没唱了,会出岔子。到《罗马在线》录制的当天,嘉宾的休息室里坐了不少人,冯导过来很头疼地告诉主持人们,说廖制作人临时带了自己厂牌旗下新签的两个新人,说想带着上节目,还说两个新人准备了新歌可以演唱,廖制作人想给他们机会露露面。 肖扬很吃惊:“这也行啊?” 罗丞问冯导:“电视台那边怎么说?” 冯导说,电视台那边没关系,反正是录播,可以再报备,现在就是要调整环节。 肖扬忍不住了:“新人上电视也得按规矩来吧,当他家呢,想来就带来了——” 冯导示意肖扬赶紧闭嘴。这廖全安的厂牌虽然名气不大,但廖全安本人在业内可是一等一的顶尖,这人又是有名的傲慢,只和天王天后合作,出手就是金曲。素来只有廖全安让别人吃瘪的份儿,他可从来不吃亏的。 “我估计,是咱们节目最近收视率实在太高了……”冯导琢磨着,突然“啧”了一声,“我就说呢,廖全安好端端的,他上什么电视啊,他一个制作人突然想上电视,就是想带新人嘛!” 休息室里头格外安静,肖扬垂着眼,没说话,旁边罗丞在翻原本的节目台本。冯导这时问:“子轲呢?他还没来?” 小陶锐在一旁答道:“三哥去汤贞老师的休息室了。” 冯导这时压低了声音:“我们还没有去和阿贞说呢。” 肖扬脸色不太好看,嘟囔:“还说是汤贞老师的朋友,这都什么朋友啊——” 他还想说更多,被易雪松从后面踹了一下膝盖,闭嘴了。 汤贞从 mattias 的休息室里走出来了,身后跟着祁禄,还有着急忙慌的冯导。正好嘉宾休息室的门开了条缝,汤贞一进去,顿时停住了脚步。 廖全安坐在沙发上,正和化着妆的两个新人讲节目录制的事情。“……《如梦》这个歌难唱,一会儿到了节目上,记得喊人家汤贞老师,”廖全安低着头,翻手里的乐器杂志,一点没注意外面有人进来,只顾着教育新人,“我最烦你们这一辈儿人的臭毛病,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等你们什么时候写出比《如梦》更红的歌,再——” “汤贞老师……”有人不自觉喊道。 廖全安一愣,抬起了头。 汤贞站在廖全安这一行人的休息室门口,看眼前这个正在给穿铆钉靴的新人捏腿的青年。 小顾站起来了,他看了看汤贞,看了看冯导。祁禄站在汤贞身后,目光阴沉,也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的脸。 廖全安说:“阿贞。” 汤贞听到廖全安冷不丁这么叫他,转过头去。 “没看见我。”廖全安说。 “廖老师。”汤贞一下子笑了,又是个很完美的弧度了。 廖全安和汤贞这么多年没见,倒也没怎么生疏。也许这就是他的做人之道——能常年与国内外一线歌手保持合作,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冯导和你说了吗。”廖全安问。 汤贞坐在他身边,点了点头。 “咱们都大了,给新人一点儿机会。”廖全安轻描淡写道。 汤贞抬起头,看面前两个站起来了的新人,还有在新人身边,担任助理之一的小顾。 “汤贞老师好。”其中一个新人鞠躬了。 另一个见状,也弯下腰,说:“汤贞老师好!” “嗳。”汤贞轻声应道。 “汤贞老师,”新人站直了腰,看着汤贞的脸说,“我们之前听顾哥讲起过你的事儿,说你人特别好,希望今天在节目里,您也能多关照关照我们。” 周子轲坐在台上,看着汤贞坐在他身边。要搁在以往,汤贞录《罗马在线》,是从来不坐周子轲身边儿的。汤贞总想着和他“避嫌”。 那两个新人正在台上抱着吉他唱歌。光打在两人身上,让周子轲坐在后面,得以藏匿起来。他转过头,看汤贞失神的侧脸。 “心姐,我怎么看着那个人好眼熟啊?” “你忘了?是汤贞老师以前的助理——” “哦对对对!是那个司机大哥?” “不是,那个司机姓齐,他姓顾,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他就是在报纸上出卖汤贞老师隐私的那个——” 周子轲意识到,虽然他每天都和汤贞生活在一起,但汤贞身上发生的很多事,他都不清楚。录制前,肖扬和温心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关于这个助理的事,连罗丞也能从旁边问一句,是不是那个母亲生病了的顾哥。 温心说,什么母亲生病,他当时母亲生病,汤贞老师说了要给他钱的! 罗丞说,心姐,你先别激动。 温心说,我没有激动,姓齐的第一个辞的,汤贞老师对他们那么好,一出事情,那个姓齐的说跑就跑了!我以前就怀疑他们对汤贞老师不忠心,张口闭口云哥云哥的,不知道安的坏心,这个姓顾的后来说是为了给他妈治病换手术钱才接受那个采访,结果胡说八道说的没一句真话!他是助理诶,他没有良心的,所有人都相信他——周子轲录制前想去廖全安的休息室瞧瞧那个助理。如果是三年前跟在汤贞身边的,他也许有印象。 可廖全安身边的人说,顾哥啊,顾哥他刚刚悄么声儿走啦。 温心和肖扬说,他妈妈后来死啦!接来北京治了好久,转了好几个医院都没治好!姓齐的都转行开起货运公司了,你看他现在,还在给人当助理,也就什么事都不懂的新人敢找他当助理! 两位新人演唱完,台下观众开始鼓掌了。舞台上大灯亮了,周子轲原本还在瞧身边的汤贞,这会儿回过头。他听到汤贞也开始鼓掌了,虽然鼓得毫无生气。周子轲想伸手搂他,可太多人在看他们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周子轲说。 半夜三点多钟了,汤贞还抱着周子轲的肩膀。 周子轲也搂着他的腰,虽然是深冬时节,但被窝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非常温暖。 汤贞也不讲话,把脸贴在周子轲身上,像冬眠的小熊,很需要体温的样子。 “那个助理是谁啊。”周子轲低头说,亲汤贞的脸。 汤贞这会儿抬起眼,回答:“是小顾。” 周子轲看他:“他干什么了?” 汤贞愣了一会儿,轻声道:“小顾他被报社的人骗了。” 周子轲握着汤贞的手,在手里呵护了会儿。手机里弹出天气报告。周子轲穿着那条浅灰色条纹长睡裤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披上了羽绒服,然后让汤贞也下来。汤贞穿的少,都没有裤子,周子轲索性拿过床上的棉被,把汤贞全身这么裹紧,像包着一条厚厚的披风。他带汤贞到阳台上去,借着檐上的灯,看夜半雪落下。 * 二月初,《罗马在线》例会上敲定了情人节特别企划。节目分成两期,前往外地拍摄——汤贞没有参加例会,也不知这是谁的想法,只有小周在电话里问了一句,问他想去哪里:“你多久没出过门了?” 汤贞确实在北京待了太久,常年闭门不出,他都感到习惯了。 第一期外景地前往赞助商兴建的据说有亚洲超大摩天轮的游乐园,算是宣传性质的合作项目,汤贞身边跟着祁禄和温心,全程都有许多人跟着他们。汤贞身体不好,玩不了几个项目,所以宣传硬件设施的工作都压在了 kaiser 的后辈们身上。汤贞在外面看,看肖扬在过山车上大叫着飞驰,小周则一声不吭,坐在最后一排,要不是身上衣服被风刮得厉害,瞧小周这样镇定自若的表情,还以为他只是在荡秋千。 摄影师大都去拍 kaiser 了,只有一位实习小哥扛着机器跟在汤贞身边。肖扬和陶锐又被赞助商安排去体验水车,周子轲和罗丞几个人则被带到了塔楼上,要操纵上方的水枪负责攻击下面水车上的人。肖扬在下面吐着水大喊:“冷啊易哥!!能不能别老呲我啊!!”周子轲站在塔楼上,低下头,看到汤贞蹲在路边,和祁禄、温心几个人一起捞金鱼,正巧汤贞捞上来一条,结果手一不稳,纸破了。 汤贞背对着周子轲,也看不到汤贞的表情。只见祁禄从旁边摘了手套,拿了个纸网,去捞汤贞没捞起来的那条。 周子轲站在木塔上,实在觉得身边的游戏无聊至极。可他无法操纵这个节目。编导催促他,那么多摄像机对着他,是不拍完不能结束的意思,周子轲摆弄了一下他手里的水枪,对着下面不高兴地按了几下。 下面连续传出肖扬、陶锐和其他年轻人的惨叫声。 第二期,汤贞得到通知,主持人兵分两路,分别前往两家赞助商那边提供的度假村录制。 “两家?”汤贞问。 即使汤贞对《罗马在线》如今的收视成绩并不了解,从方方面面的细节上,他也能感受到与以往的不同。 毕竟他在那个小棚里,已经形单影只地录了那么久。 冯导说,阿贞啊,分组的事我和你说一下。子轲这个孩子,一方面他是队长,另一方面,这回呢,这个赞助商,是子轲他父亲以前的下属,我们觉得如果你和子轲分到一组,在居住条件上肯定会得到很大照顾,一定会让你满意,子轲也表态,愿意和你分到一组,你觉得行吗? 汤贞以前当红的时候,去外地拍戏,住哪里都讲究,现在早就不能讲究了。 汤贞问:“肖扬他们在另一组?” “对,”冯导说,一不小心还多说了一句,“肖扬和子轲现在人气都很高,一人带一组——” 冯导意识到说错,话头儿止住的时候,看汤贞就在笑,好像很高兴。 本来祁禄要开车送汤贞去度假村,结果分到同组的后辈队长周子轲出人意料地对节目组表示,他可以“捎带着”汤贞老师一块儿过去。 节目组给子轲的车也是赞助商租的,车是子轲挑的,一辆保时捷,只有两个座位。 温心帮汤贞老师把小皮箱打包好,放进子轲的车里。她背着自己的包,怀里抱着小鱼缸,里面是汤贞老师捞的小金鱼。她要坐祁禄的车,先回北京了。 节目组说,第二个外景地非常安全,不会有什么事的,录几天就回去。 汤贞坐在车里,低头摆弄腿上小周带在行李箱里的那台摄影机器。 汤贞抬起头看小周,他不知道小周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心血来潮,打算玩儿摄影。 汤贞不太会用,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打开了。 周子轲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开车,瞧着汤贞手摇摇晃晃,坐在身边举起机器对准他。 “这就是你曾经师从世界级摄影大师学到的拍摄姿势。”小周冷淡道。 汤贞笑了,但没笑出声音。 机器随着镜头的轻颤,记录下拍摄者的叹息。 小周望着前方街道,不太爱搭理汤贞似的,也懒得照顾镜头。 “你想拍什么啊。”周子轲又朝镜头看了一眼。 汤贞没说话,就这么举着机器,看镜头里小周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睛。 汤贞觉得心跳得,耳膜都在响。 第168章 英台 21 周子轲问汤贞, 出外景喜不喜欢。 待在外景地度假村的最后一晚,汤贞坐在窗旁的小餐桌边, 和偷偷溜过来找他的小周两个人一起吃夜宵。剧组人多口杂, 处处是眼线, 白天汤贞和小周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流,毕竟在外人眼里, 他们两个实在不应该太熟的。汤贞个性严谨, 是大前辈,在《罗马在线》也是和肖扬最聊得来。而周子轲桀骜不驯,是令所有人头痛的根源, 他眼里应当是谁都看不进去的, 特别是汤贞这种“对于工作要求多多”的大前辈,周子轲应当更敬而远之懒得搭理才对。 周子轲低头啄吻汤贞的脸:“喜不喜欢啊。” “是工作, ”汤贞抱住小周的脖子,眼睛半睁开,瞧窗外度假村点点星光的夜景,汤贞好像很留恋这里,“工作没有喜不喜欢。” 周子轲的手干脆搂住了汤贞的腰, 这么搂在怀里亲。在外地就是不比在家,只有夜深人静, 更深露重的时候,汤贞才能这么无所顾忌地和周子轲亲热一阵儿,终于像对热恋中的情人了。 外景拍了三天,从第一天, 因着肖扬等人不在,汤贞连一句完整的介绍词都自己说不全,到今天,汤贞磕磕绊绊,也有周子轲在旁边的眼神提醒,终于能自己背完一个景点的全篇儿了。冯导等摄制组的人耐心有限,时间也耗不起,要不是周子轲看起来这么无所事事,有一句没一句地在旁边等着,光明正大拖着时间,大概汤贞也没机会发现,他也有可能背过的。 “谢谢小周……”汤贞再一次抱紧了周子轲的脖子,下巴搭在他肩上,这么轻声诉说。 周子轲起初不动声色。 过了一会儿他说:“谢我什么啊。” 汤贞躺在床上了,省略1。周子轲低头吻他的脸。汤贞眼里一层水光,目光聚焦在小周脸上,凝视小周的脸。 “谢谢小周……”汤贞又说,抬眼看他。 周子轲咬他的耳垂,吻得汤贞的脸歪了一下,好像是痒着了。 “拿什么谢我啊。”周子轲又问。 汤贞把眼神挪回来了。 汤贞抱着小周的脖子,又被周子轲搂抱住了。 “你想要什么?”汤贞自言自语似的,看小周,“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周子轲突然听着他这么说,笑了。 汤贞太长时间处在一种一无所有的状态里,生命里只有失去,只有还没有开始就会立刻结束的挽回。 他太久没有尝试过给予谁什么东西了。 这反而能让汤贞体会到自己更多的价值。 “我有钱,”周子轲说,“我不缺。”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吗。”周子轲问。 汤贞郑重点头。 “那太多了。”周子轲看着他说。 汤贞很是怕痒,省略2。可他对痛却很迟钝。不知是疼痛的阈值太高,还是汤贞确实十分能忍耐。 小周,小周……汤贞躺在床里,念他的名字,听起来像在吃一勺蜜,甜得人不停抿自己的嘴。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汤贞在被周子轲低头亲吻的时候,这么痴了似的承诺。 郭小莉原先还紧张,汤贞在北京待了这么久,忽然就要去出外景。她担心阿贞会不会被子轲这个顽劣不化的后辈弄得在外地发作。 结果非但没有,汤贞还好好地录了影,把主持人的工作全部都负担了。中途打了几通电话,听声音汤贞也一直是高高兴兴的。 冯导回来说,赞助商给的词儿特多,除了第一天子轲不得不说了一些,剩下的大多是阿贞自己背过的:“最近状态真的不错。” 郭小莉不太敢信,还是看过了粗剪的带子,才当下决定带汤贞再去一趟申大夫的诊所复诊。 三月份,汤贞在家试着对照菜谱煲了一次汤,他没太有信心,过程中一直慢慢在尝,险些烫着了嘴。煲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才端出来,让小周尝一尝。 郭姐打来电话的时候,汤贞正在桌边铺桌垫,他接起手机,有点支支吾吾的。 小周洗完了澡,头发还没干,坐在旁边用细勺子尝汤。他抬起眼,看汤贞打电话。 “我不去了……”汤贞对手机说,“替我谢谢申……申先生……” 通话结束了。小周问:“什么事?” 汤贞坐在对面,低头把酸甜味道的酱菜摆到小周面前。汤贞说:“郭姐周末要请人吃饭。” “哦。”小周听到这儿,不再追问,显然对郭小莉的事并没有多少兴趣。 到三月末,汤贞已经能做出外表看着蛮像样的焖饭了,虽然味道还欠缺一些,但小周一口口吃着,也能不知不觉吃完。 汤贞觉得很幸福。他在小周身边坐下,看小周用勺子舀起焖饭里几颗软糯的豌豆,送到他嘴边。 汤贞的味觉早就出问题了,不然不至于好几年都不进厨房去。汤贞含着豌豆,在口中仔细咀嚼。小周看他,他也看小周。汤贞笑了,就好像这不是豌豆,而是某种糖果,叫人心热。 kaiser 三月份发了第二张专辑,主打歌《骄之少年》在各种场合不停地放,周子轲坐在演播厅里,眼下的音乐节目正录着,他却频频走神,很是心不在焉。 制作单位计划着收工后攒个饭局,邀请嘉宾 kaiser 几个小伙子以及《骄之少年》的词曲创作人祖静老师一起吃个饭。肖扬对他们说,周子轲十成有事儿,来不了。节目主持人走到跟前儿,问子轲是不是收工后有事啊。 周子轲往常都不大搭理人,今天走神得厉害,反而抬起眼瞧了瞧对方。“嗯。”他说。 肖扬请制作单位别介意:“他一直有事儿!谁知道他成天什么事儿啊。” 祖静老先生还在休息室里坐着,老人家的精力不比以前了,录完影,难免要歇上一阵子。肖扬等人推门进去,听见老人家正在里面打电话。 “小汤……”老人家说,“我今天和你的几个小辈儿一块儿上电视节目,想起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呀……” “不来和我们一起吃啊?”老人家问,那腔调听起来,像爷爷在哄一个不着家的孙辈,“不来就不来吧,我也好久没出过门啦……” 周子轲在汤贞楼下停了车,拿了蛋糕提着上楼。过去了今天,汤贞就将满二十五岁,周子轲昨夜问他想怎么过生日,汤贞也只是侧躺在周子轲身边,好像他自己完全没什么想法似的。 电梯数字跳动的时候,周子轲回想起汤贞以前的生日——那是许多年前了,那一年,还未满十八岁的周子轲每天都烦恼于汤贞去了法国,而他又要开始一个人住,一个人上学,只能在电话里听到汤贞问他有没有学习,有没有念书,好好准备高考。 还是在电视上看到有企业公开在广告时段祝贺代言人汤贞二十一岁生日快乐,看到社会新闻上,有各地乃至港澳台的汤贞粉丝会在搞庆生活动,周子轲才知道,汤贞过生日了。周子轲很少给别人过生日,也很少记住谁的生日。他的生活,他周围的世界,一贯是以他为地心运转的。 别的人也有生日吗? 也会有全家人聚在一起,就为了庆贺那个人的诞生? 周子轲眼前的电梯门开了,而汤贞家门外的走廊上孤孤寂寂的。 周子轲用手指按了一下门锁,门后的玄关地面很干净,没有别的客人,只摆放着一双周子轲惯穿的拖鞋。 玄关里面,是电视机的声音在响。 “喔!!!”有人欢呼着,伴随着哈哈大笑声,中间夹杂着语速极快的英文,还有吐字不清的法文,“我们做到了!!我们今夜得到了!!!” 周子轲换了鞋,提着手中蛋糕走上了玄关。 他看到汤贞远远地背对着他,站在电视机前看。 “小汤呢?”是个很厚重的男人的声音,从嘈杂的背景音里颇有底气地说,“春生,把小汤叫过来。” 接着便有人喊,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有法国人回答道:“阿贞刚才去驾驶舱了。” 翻译在旁边翻译着。旁人问:“上驾驶舱干什么去啊?” 有人回答:“年纪小,爱玩儿呗。” “二十了,还小啊?”那个男人道。 “方老板,傅先生去驾驶舱找了,”有年轻人说,“您拿出来给我们大家看一眼!” “方老板,”远处有女人的声音喊,“现在国内媒体快要疯了,就要您一句话当新闻标题,您赶紧给一句吧!” 周子轲视线越过了汤贞一动不动的肩膀,望那电视机的屏幕。 电视机里越热闹,衬得汤贞的家这会儿越是冷清。 方曦和西装革履,还戴着黑色的领结,像是刚刚参加完某个晚宴或是颁奖典礼。他坐在镜头前,一脸自信张扬的笑容,瞧周围布置,多半是在一架私人飞机上。方曦和嘴里叼着支雪茄,亲手打开了眼前的保险箱,把用酒红色绒布包裹住的其中一支金灿灿的奖杯端了出来。 周遭的工作人员忽然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又开始欢呼了。 方曦和大手攥着奖杯,也笑了起来,他用底座对准了摄像机的镜头,隐约能看到名牌上几行英文小字,汤贞,最佳男演员。 有空姐推着香槟车过来了,是准备要开庆祝会。“新城影业!”有人喊,“新城影业!!新城影业万岁!!!!” 第169章 英台 22 汤贞自己都不知道这盘录影带是什么时候夹在他的唱片柜子里的。这几年他闲得没事情, 总在收拾家,指望借着把这些过去拎拎清楚, 可家里总有新的东西不断冒出来。“汤贞”是被传唱了太多年的传说, 他所留下的巨大遗产, 堆积成山,又像江水里散佚的琳琅金器, 平日里低调黯淡, 日光一照都会显出光来,刺人的眼睛,根本不是现如今的汤贞能够简单应对和遗忘的。 周子轲带来的蛋糕是托艾文涛去订做的。生日蛋糕这类的东西, 经手的人多个心眼, 就容易察觉到什么。周子轲翻开打火机,他这只打火机过去只点烟草, 这会儿也开始给人点生日蜡烛了。汤贞双手放在桌边,身体前倾,怔怔望着那烛火。 火光摇曳,映进汤贞的眼里,也让他的面颊在光影中时而带笑, 时而蹙眉。 周子轲低头瞧着汤贞,回忆起那些他看过旧电影里, 镜头后面的人总喜欢让光在汤贞脸上不断变化,汤贞的面孔也就因此而浮现出不同的喜乐哀愁。有时一句台词也没有,汤贞只是扮着戏中人孤孤单单坐在那里,大银幕前观众的心都会被紧紧揪起来。 那年的汤贞年轻, 像一颗茁壮的树,有纯真的浇不熄的生命力。他可以承受这些波澜壮阔的悲喜剧在他身上一次次冲刷、洗涤。而如今,汤贞二十五岁,在只有一个人陪伴的生日晚餐上,汤贞望向那烛光的眼神,恍惚就是当年那些大银幕里塑造的一般。再坚实的璞玉,被冲刷了太多次,最终都会被冲刷成同样的形状,不可违逆。 今晚的菜是汤贞自己做的,三道凉菜,三道热菜,其中有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小汤席”菜单里的,汤贞头一回试着做。还有道冬瓜盅,搁在方盒子里,还有道青蛤蜊汤,点缀了豆腐丝。看起来汤贞原本想做云丝羹的,但是失败了。 周子轲抬眼看汤贞,汤贞两只手半捧着,贴在一起,手指靠在嘴唇边。汤贞闭上了眼,看着很虔诚。 许了什么愿啊。周子轲问。 汤贞睁开眼睛,隔着烛火看到周子轲的脸,他笑起来了,摇头不讲。 周子轲很少有这种体会,脑子里想的并不是我冷了,我不舒服了,我不开心,我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当他隔着桌子看到汤贞仔仔细细舀了一勺奶油,放在嘴边吃的时候,他想的全是,你喜欢吗,你习不习惯这种酸奶油的味道。周子轲拿起手边的刀,一把刀挑起蛋糕上头一串樱桃,放到自己的蛋糕碟里。 他把碟子放到汤贞面前,看着汤贞吃。 汤贞正尝着奶油,小口舔勺子,看来这几年在家养病,有人看管着,他很少有机会这么无遮拦地吃甜食。汤贞抬起眼,愣着看小周。 一直到睡前,汤贞都没有把蛋糕上的樱桃吃完。和汤贞不一样,小周不太爱吃这么甜的东西,所以蛋糕剩了很多。 汤贞一边刷牙,一边回复零星几条生日祝福的短信。他把蛋糕装好,放进冰箱冷藏,又走回卧室,看到小周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在等他。 今天许了什么愿。小周问。 汤贞爬到床里,躺进小周身边的被窝,也不说。 我来的时候你看的什么。小周说。 汤贞说,方老板他们以前录的带子。 你们是不是走到哪儿都要录啊。小周说。 汤贞笑了。 过去那个“汤贞”,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公司是合作方的资本。最多的时候,和汤贞有关的纪录片在一年内发行了十一部,从头到脚都曝光在聚光灯下。 是后来新城影业破产清算,郭小莉担心关于汤贞的太多未公开影像资料流入地下市场,才找了许多人,跑了许多次,把越来越多的东西连“偷”带“抢”地夺回来,汤贞到底是属于亚星娱乐的,也只有亚星会保他一个“善终”。 周子轲有时会忘了,汤贞曾在演员这个行业里,站上过全世界的第一梯队,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很不真实。特别当汤贞安静地躺在周子轲怀里,枕着他的手臂,汤贞把脸颊贴在周子轲的睡衣上,闭着眼睛,好像别的都不需要。 汤贞。周子轲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汤贞摇头。 有什么遗憾吗。周子轲低头看他。 汤贞想着。到底是遗憾太少,想不出来,还是遗憾太多,无从选择。 汤贞抬起眼,对周子轲小声道:“林爷今天给我发短信了……” 周子轲想问,谁是林爷。 汤贞苦笑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就没回……” “我让他失望极了……”汤贞的声音闷在周子轲的衣服里,搂着周子轲腰的手指也有点颤抖,“我以后再也演不了他的戏了……” 周子轲走在《罗马在线》的后台,日复一日来履行他的工作。他会回忆起几个月前他拖着汤贞在这条走廊上走。他把汤贞按在 mattias 休息室的沙发上发泄,让汤贞跪坐在闭塞的更衣室里,被堵着嘴——就像许多年前,曾有人劝他的,子轲,你可以感受更多。 许多工作人员和他打招呼。周子轲今天依旧没去 kaiser 的休息室,而是径自推开前辈团体 mattias 的门。制作单位的人也都习惯了子轲作为队长,次次都要去和汤贞老师面对面讨论很久的事。 休息室的门关上了,没人知道里面正发生什么。 《罗马在线》的观众席里,各路有幸得到门票的歌迷粉丝已经就坐了。kaiser 成立短短一年,在中国年轻一辈中的人气已经独占鳌头,没有任何对手了。新成立的 kaiser 官方后援会北京地区第五分会,前段时间刚刚选票通过了新的会长,卞思奇,这个才十七岁就被其他分会的人讽刺“买官”的小姑娘,眼下正别着刻有“嘉兰塔下的奇奇”字样的名牌,和身边的分会干部们分派任务。 “奇奇!”有人从后排第一时间向她报告,“翁兰那个贱货又去嘉兰塔拍照片了!” “别管那个弃妇了!”奇奇不耐烦道,手里拿着一张账单,在上面写字。 旁边人也回头道:“子轲就约了那个红衣女一次,这娘们儿还没完没了了。” 奇奇在账单最后一栏写下:汤汤的圆圆,三月,45张,九五折,42750元,会长个人垫付。 “我想问,子轲到底……”后面有小歌迷怯怯问,“到底是不是真和她……” “二十岁的富家子弟约个炮怎么了??!”奇奇忍不住道,把对方所有的疑问提前堵回去了,“成年人了!正常的生理需求!又不是真谈恋爱!” 那小歌迷被吓回去了。旁边人劝道:“我们要做子轲的歌迷,就不能和别的小偶像粉丝一样眼界那么狭窄。子轲是什么人啊,你觉得他会看上翁兰吗?世友爸爸也不能让她进门啊!” “也就是约了一次,你看,都四五个月了,那红衣女的和人间蒸发一样。” 主持人嘉宾上台来了,开始录制前的最后准备。奇奇填完了账单,抬起眼,正好看到子轲从后台走进来,奇奇立刻举起身边的灯牌,和周围人一起尖叫起来。 罗马在线的编导在旁边苦笑,请大家安静下来,坐回去。奇奇坐回去了,眼睛却黏在子轲身上,她知道刚刚的做法是违规的,但作为“固定流程”,她们不得不做给场子内 kaiser 其他家的粉丝看一看,免得这些没人气的东西吸着子轲的血还敢骂子轲不敬业,对自己的衣食父母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们说,子轲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谈恋爱啊。” 旁边人小声问,奇奇随口回答:“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子轲家里那么有钱,想做什么不行啊,偏偏不怕辛苦来干偶像这种事,这说明什么啊,说明子轲一定有一颗追求艺术的高尚的心——” 奇奇刚想附和,抬起眼,正好看到子轲站在肖扬等人后面,正低头和一个人说话。 奇奇发现,那个人是汤贞。 子轲比同台主持的大前辈汤贞高上不少,所以说什么都要低头。 子轲转过身,不再背对着奇奇她们了。奇奇这时发现子轲脸色像往常一样臭,却轻微撅着嘴,子轲站在大前辈面前,站得近近的,像个小男孩在故意展示他的不开心,需要被哄。 就在奇奇紧急揉了揉眼,又睁开的瞬间,子轲和汤贞已经分开得远远的了,子轲站在舞台边缘,又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听工作人员和罗丞几个人安排流程。 “奇奇,奇奇!”周围人叫她。 “啊?”卞思奇回过头。 “子轲爷爷家是不是有一条斗牛犬?” “对啊。”卞思奇道。 “刚才她们和我说,现在明星恋情曝光,好多都是通过宠物,”那人道,“子轲好像就这么一只宠物吧?” 卞思奇冷笑起来了:“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养在子轲爷爷家,子轲的爷爷是什么人啊,那是普通人能去的地方吗?” “别瞎操心了,”卞思奇回头继续盯着台上,“我爸和我说,像子轲这样身家的子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和谁谈恋爱的。做子轲的粉丝,比做别的小偶像粉丝幸福多了。你看着有的小偶像敬业、阳光,背地里不知道为了前途爬过多少人的床呢——” 周子轲又一次在《罗马在线》的游戏环节赢了肖扬,他打开了节目组给的奖品——一只梅花鹿形状的小零钱罐。周子轲习惯了对谁都冷着脸,他没对奖品做任何评价,右手拿出奖品,交到大前辈汤贞手里。 奇奇坐在台下欢呼,就差炫耀到间隔几排的肖扬粉丝头上去了。汤贞接过了奖品,拿起话筒对着摄像机镜头笑着讲话。奇奇的眼睛却只粘着子轲一个人,她看到子轲走到了后面去,右手的大拇指不自觉在食指上头蹭了蹭,好像摸到了什么。 《罗马在线》录制完毕,汤贞从休息室里出来,正好遇到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说:“汤贞老师,今天的小零钱罐儿您拿着呢吗,别再弄丢了——” 汤贞一愣,眼睛睁得圆圆的。 “刚才已经有人和我要走了……”汤贞已经穿好了外套,做出要离开的样子,手放在口袋里,“我已经给他了。” “噢是吗,”那工作人员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虽然便宜,但我们录节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麻烦汤贞老师了!” “嗳,那我先走啦。”汤贞也笑道。 他沿着走廊,在祁禄的陪伴下走向了电梯口。汤贞的手放在口袋里,远看也鼓鼓囊囊的。 第170章 英台 23汤贞最近没什么工作, 除了年初被记者在医院门外拍到“暴瘦见骨”以外,在报纸上几乎瞧不见他的身影。每周除了一档深夜综艺节目《罗马在线》, 也没有曝光率, 人气自然很难有太大起色。 郭小莉忙着 kaiser 的事情, 还替汤贞发着愁。汤贞自己倒是安之若素,任凭公司几位高层如何暗示, 他都像听不懂, 从不试着去蹭好莱坞大明星搭档的人气。 梁丘云从美国打电话来是四月中旬,他对经纪人郭小莉说,新片《迷城追踪》的后期已经结束了, 预计五月份宣传时他就会回国:“阿贞最近怎么样?” 郭小莉在电话里笑着, 很和气的样子。“阿云,”她说, “今年都快过半了——” “我就要回去了。”梁丘云说。 郭小莉为难地握着话筒,靠在办公桌边。过去只有接到方曦和那种人物的电话,她才会不自觉站起来。 明知希望渺茫,但眼下除了拜托他,郭小莉想不出更快的方法。 “你的工作有需要阿贞的时候, 阿贞都配合你了,”郭小莉说, “你也为阿贞考虑考虑,这次回国,你帮帮他——” “我听说《罗马在线》最近收视不错。”梁丘云轻声道。 郭小莉说的话又被他岔开了。“是啊。” 梁丘云笑了:“郭姐捧的新人就是可靠。” 周子轲有种感觉:汤贞把他当个男孩子一样看待,又把他当做男人一样的依赖。有些事譬如工作, 他原本是不情愿做的,但不知不觉,就做到了很多。 又由此,慢慢得到更多。 汤贞望着他的眼神有时是赞赏的鼓励的,有时又是憧憬的是依赖的。这似乎是从十八岁那年延伸出的一段全新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周子轲得到的不再是煎熬、等待、挫败,而是“成就感”,是期待、关怀。 周子轲模模糊糊开始觉得,当初突然决定留在亚星娱乐,也并不完全是错的。他当然清楚这一切有多荒谬,他只是随着心情这样选择了。 早上起来,汤贞会揉着眼睛,跑来跑去想照顾周子轲的衣食起居。夜里收工回家,汤贞会在周子轲的怀抱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们会花很长时间来相处,亲热,像所有的有情人一样,紧挨着聊聊天,消磨时间。 周子轲工作时打回去的电话,汤贞每通都会接,发的短信,回复再慢也看得出是仔仔细细回的了。汤贞在家里练歌也好,看书也好,都是摆放在第二位的,一切以周子轲为先。 再过几个月,周子轲就将满二十二周岁了。他不知道同龄人里有几个会在这个年纪和一个人同居上这么久,起码在周子轲的过去是从没见过的。偶尔回一趟大学,参加考试,周围人看他的目光也怪,也许大家也和无数的网友一样,议论着那个新闻中的花花公子,挥金如土,酒池肉林,巡演开到哪儿,艳遇就发生在哪儿。可周子轲过的并不是这些人想象的那种生活。 他正处在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中。 只要是秘密,就不会永远牢不可破。周子轲过了几个月心无旁骛的日子,前几天《罗马在线》开组会,他本打算继续找个外景地,因为汤贞一回北京就成天待在家里。可冯导提起,说梁丘云下个月要回国,又要宣传,要上《罗马在线》。 肖扬看起来十分紧张,问梁丘云老师是要回来主持吗? 冯导笑着,忙说不是:“云老板现在是一线大腕,也是看咱们节目收视率不错,又有些旧情分,才打算来录上一期。” 肖扬反应过来:“就是只做嘉宾?” 就像汤贞的休息室门上永远印着“梁丘云”三个字一样,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周子轲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个短租客。在汤贞和《罗马在线》的事情上,他没有那么多的立场。 只有在汤贞身边的时候,周子轲才会短暂地觉得他们的关系是真实的。汤贞得到消息比他还要晚,郭小莉在电话里循循善诱的,要汤贞珍惜这一次的机会:“他在美国待得够久了,国内市场这些年离了新城也一直在重新发展,陆陆续续都有新人冒出来。你好好劝劝他。” “你高兴吗,你哥要回来了?”周子轲问。 汤贞握着通话结束后的手机,坐在小周腿上,对小周摇头。 “那你就告诉他,让他走。”周子轲盯着汤贞的脸。 汤贞抿了嘴,好像不敢呼吸。 “要不我告诉他?”周子轲问。 汤贞立刻摇头摇得更凶了。 周子轲打算要告诉梁丘云什么呢?好几个小时了,他还无所事事地坐在天台上头抽烟。他似乎有很多想法,只是凭借他对汤贞的了解,对郭小莉和亚星公司的印象,他觉得他不能随随便便就摧毁他们的生活。 他确实是相当随心所欲的,但汤贞就像星球上一株小小的生物,禁不起任何风浪。 浴室的门没锁,汤贞还在洗澡呢。周子轲从外面推开门,想找他,里面一下子涌出一大团热的水雾。 门缝里,浴帘上有一条影子。汤贞就在浴缸边坐着,从浴帘下面能看到他踩在地板上的脚趾,汤贞还在洗他的头发,很安静,洗得也慢,不知又有什么心事。 汤贞夜里又没睡好,短短几个小时,他惊醒了四五次。周子轲抱着他睡,汤贞只要一动,周子轲就会醒,他的手搂在汤贞背上。他不知道汤贞怎么了,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汤贞也摇头。 汤贞待在周子轲身边,靠在周子轲手能搂住的范围里不动。这让周子轲开始觉得,是不是他也不用想那么多。 第二天一早,郭小莉发来短信,说阿云上午十点的飞机抵达北京。汤贞从床里坐起来,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下了床,安安静静去衣帽间。 周子轲倚在床头玩手机游戏,只是偶尔听到汤贞换衣服发出的动静,才抬起眼瞧。 已经五月了,汤贞还穿很厚的墨绿色夹克外套。汤贞站在卧室门口,像要和周子轲道别。周子轲说了一句:“他只要回来,你就要这么一刻不离地陪着吗。” 汤贞看着小周,也不说话。 周子轲垂下眼,装作在继续玩游戏的样子。 汤贞出了门,戴上口罩、墨镜,一个人往楼下走,没走两步,汤贞突然摘下墨镜,先用袖子抹了一下眼,又用手指擦墨镜内侧。郭姐短信里说,阿贞你也没什么事,整天闲在家里,你不来,他肯定又问你干什么去了。 汤贞觉得手发冷,戴上墨镜,把手指缩回进袖子里。在梁丘云的面前,除了严格去扮演某个“听话的失败者”,汤贞想不出任何能叫他不起疑心的办法。 他不想去挑战梁丘云的多疑、善变。汤贞走着下楼梯,原本是为了拖延些时间,可越往下走,汤贞越觉得他像要摔下去了一样。 又是电影宣传,又会是一轮轮的酒局。汤贞闭上眼睛,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呕吐后冲天的酒气,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些玩笑,他要如坐针毡地坐上许久,来听梁丘云和主持人们开那些玩笑,mattias,什么“云贞”,还有《花神庙》。 汤贞猜不到,他如果不全部配合着,如果不在节目上酒局上捧着这位巨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有的喘息之机,都建立在忍耐上。 这么多年,汤贞一直忍耐过来,他也想过要走,想彻彻底底逃出去,一了百了,原本期盼着 kaiser 出道,未来公司有了新的依靠,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他维系住梁丘云了。 结果小周出现了,公司新的依靠居然是小周。 祁禄的车停在地库里,汤贞坐上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汤贞低头在口袋里摸索,打开手机一看,就是小周打来的电话。 车门关上,祁禄已经发动车子了。汤贞愣了一会儿,把电话接起来。 “郭小莉刚才找我,要我去和梁丘云拍个杂志封面。”小周在电话里没什么感情地说。 汤贞嘴唇微张开了。“不……”他说,“不行。” “我答应了,”小周说,还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要过去,你回家来吧。” 汤贞在楼道里不顾一切地跑。他从三楼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想从楼梯口下楼。所有的公用电话线都被切断了。他身上穿的衬衫满是褶皱、勒痕、锈迹,“汤贞”再如何是个爱干净、爱体面,都无法去顾及了,他想活,想离开这里,想自由。 梁丘云是个那么多疑的人,可深更半夜,他再一次离开了,也许他很红,很忙,有急事,房间没有上锁。汤贞踉踉跄跄地下楼,他头上的伤结痂不久,他不想再一次摔下去。这一次,汤贞说什么都要离开这里。 他从三楼下到二楼,身体站不稳,膝盖往下沉,下楼梯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伤痕累累的手腕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只为了安安稳稳走下一楼,他忍着呼吸,不敢喘气太大声了,被人听到。 大门打不开,汤贞记得的。他手里握着那根铁丝,扶着墙走向走廊深处那扇窗子,上次他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可是很奇怪,并没有月光从外面照进来。 汤贞走近窗前,睁大了眼睛朝上看。 那像是一棵大树般,笼罩下巨大的影子,汤贞站在阴影里,眼前赫然正是梁丘云躲藏在夜色中的脸。 汤贞拼命回头跑,他来不及扶住走廊的墙壁,只想赶在梁丘云之前跑到正门玄关,汤贞不管不顾,用力去推那扇已经缠满了链子的大门。 啪嗒,身后传达室的小木头窗格被拉开了。 阴冷的宿舍楼里,所有的孩子都应该被赶回家了,应该也没有宿管老师在。 汤贞愣愣的,回过头。梁丘云的脸从背后的小窗里露出了上半边,一双眼睛正看他。 周子轲坐在玄关穿上了鞋,他一点也不想去工作,但他想去会一会梁丘云。谁知门一开,周子轲就看着有个人从门外逃命似的跑过来,正好扑在他身上。 周子轲下意识把汤贞搂住了。已经快十点了,外面太阳晒得要命。周子轲弯腰搂着汤贞,抬起眼,让阳光照得不自觉眯起眼来。 第171章 英台 24 周子轲一点也不想看到和梁丘云有关的汤贞, 但如果只是梁丘云,好像也没那么特别值得他去讨厌。摄影棚里要拍封面大片, 来了一大帮子媒体, 还到处是时尚杂志《大都会》的人, 还有亚星娱乐公司的人,相比之下, 梁丘云的个人工作室倒显得没太多存在感了。 周子轲自己坐在椅子上抽烟, 周围人太多,每个人都看他,都冲他笑, 想和他搭话。周子轲嘴里叼着烟, 那么他就不需要理会任何人,包括他的经纪人郭小莉。 梁丘云还在对面侃侃而谈, 对着媒体,对着工作人员,做足了圈内大哥的气派。郭小莉穿着高跟鞋走过来,和子轲身边的造型师、服装助理笑了笑,接着弯腰低头, 劝周子轲去和梁丘云前辈打个招呼:“你快去见见阿云,你梁丘云老师。” 周子轲咬着烟, 一声不吭,继续吞云吐雾。郭小莉明明不那么怕烟味,都被他呛得一下子后退一步。 旁边有工作人员笑,仿佛大家都晓得子轲独来独往的性格, 这么金贵的天之骄子,管你什么圈内规矩。服装总监小声儿劝郭小莉:“没事儿,郭姐,你看云哥都没想子轲去打招呼,刚才小孟过来,也是给大家送咖啡的,还问子轲想不想喝什么。” 郭小莉回头往梁丘云那边儿的方向望了一眼,大概很拿不准,她又低头瞧眼前从始至终臭着张脸的周子轲——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成天看谁不顺眼。郭小莉对服装总监笑了笑:“子轲平时不这样的。”她说,再怎么徒劳,也要解释一下,怕人家乱讲乱写:“在公司,他对他汤贞老师还是很尊敬很照顾的。” 服装总监笑了笑,一看就不太相信,又不想难为郭小莉。 梁丘云在美国待了这些年,算是凭赤手空拳闯出一片天来了。他一边换服装顾问双手托着的西装外套,一边对正用憧憬的目光望着他的《大都会》年轻男女们聊他在美利坚的过往。 “表面看起来很风光,”梁丘云自己折着袖口,含蓄地笑道,“实际上很疯狂,拍戏的时候,很多次都是死里逃生。” “云哥,你真的都没有替身吗?我看《迷城追踪》的预告片,是您自己爬的飞机啊?”一位男记者两眼放光地问。 “当然,”梁丘云低头对他笑了,是那种沉稳而不张扬的笑容,不像特意练过,因为显得格外真诚,“亚洲人想在好莱坞打出名堂,靠的只有真才实学,和那股拼劲儿。” “云哥从‘秦湛’的时候起就不用替身了!”旁边有女编辑这时说,好像炫耀自己对“云哥”了解得更多些,“成名作《狼烟》第一部 那才真叫玩儿命呢!” “您就真不怕在片场出什么危险?”那男记者继续提问道,手里还记着笔记,“就算有高额保险,万一有什么事故……” 梁丘云穿好了《大都会》方面设计的一切行头,抬起眼朝人海另一侧同门后辈周子轲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友好地对男记者讲:“为了艺术,为了更好的作品。我们做演员的,要精益求精,不能成名了反而对自己要求懈怠了,不进则退。” 梁丘云说完了,离开周围的人群,往那个传说中的晚辈周子轲的方向过去了。 一大群人也跟着去了。男记者在原地写着笔记,旁边女编辑心疼道:“云哥在好莱坞最大的标签就是不用替身,你说你问的都是什么问题,没看过云哥以前的采访吗。” 男记者还兀自感慨着:“都是搏命钱啊……富贵,险中求。” 周子轲旁边这么多人忽然自动向旁边让去,像海水被分成两道,把中间让出条路来。周子轲这边厢吸着烟,低头用手机编辑短信,还没编辑完,眼睛一抬,瞧见一张既眼生又眼熟的脸出现在跟前。 给汤贞的短信写到了一半,周子轲把手机揣进兜里,他不喜欢抬着头看人。 梁丘云个头很高,早年在亚星娱乐那么多年郁郁不得志,也多半是因为这个身高体格的缘故。他肩膀宽阔,肌肉壮实,一个亚洲人,却早已练出欧美硬汉般的超人身材,每条肌肉弯曲的弧度都像是精心锤打过的,像匠人手下的雕塑。 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站在平原,谁抬头会看不见大山呢。 而周子轲站起来。年轻晚辈,个头竟比老的还高些。 没高那么多,只高一点点,比起营养的欠缺,更像是天生的差距。周子轲低头瞧眼前的梁丘云,他嘴里的烟还没摘掉,烟雾阻隔了距离,显得不太友好,特别当他瞧着梁丘云的脸时,目中无人,明目张胆,不像是看梁丘云的,倒像是透过这张脸,在看些别的什么事情。 气氛有点冷。服装总监想告诉云老板,这位小爷看谁都这样儿,别生气别见怪。 “子轲是吧,”梁丘云反而主动笑了,抬头看周子轲,是那种友善的,宽厚的笑容,他好像很是欣慰,能见到公司这么优秀的有人气的晚辈,“我在美国一直听说你,但没见过你,上次回来时见到的是——”梁丘云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郭小莉。 郭小莉就比周子轲和善多了:“上次是罗丞。” 梁丘云笑了。 郭小莉也笑。三个人当中,两个人笑了,显得这场面就兄友弟恭多了,亚星一家人,在镜头前怪和气的。 《大都会》的时尚总监柯薇在郭小莉身边感慨,说这亚星公司新老两代队长,全是不得了的优质男人:“小莉姐这双慧眼,这捧人的手段,给我们中国观众带来多少福气啊!” 郭小莉听着她夸,越听脸上的笑越乏味。柯薇这个年轻女人越夸什么,郭小莉听着越觉得她在讽刺什么。 “小莉姐。”柯薇突然笑着问。 “怎么了。” “你家阿贞最近忙什么呢?” “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关心关心啊。” 郭小莉瞥了柯薇一眼,她颇无奈,又只得忍耐。 梁丘云一回国,就要上《大都会》的封面,郭小莉刚接到柯薇送来的企划书,还来不及细看,那边梁丘云工作室就同意了。《大都会》这本杂志向来同亚星公司的关系不错,可自从樊笑主编上位以来,动不动就曝出些什么“某过气国民偶像”的语焉不详的传闻,在网络上带出阴风阵阵。堂堂大刊,弄得像街头小报一样。没提名没提姓的,让人连辟谣都很艰难。 而当报道到公司其他艺人的时候,譬如梁丘云、骆天天、肖扬、周子轲一类,《大都会》又恢复了那张客气的柔和的笑脸,这让郭小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真的,”柯薇从旁边说,“自从我姐夫和汤贞那个《梁祝》黄了之后,好像就再没听到汤贞什么大的新闻了。” “阿贞在家闭关创作,和乔贺老师一点联系都没有,连排戏的时候都没见上面,”郭小莉看她,看柯薇那头斜长垂肩的短发,郭小莉转过头,望向光线中心的“男孩与男人”,郭小莉说,“谢谢关心。” 周子轲经历了一中午的拍摄,没给任何一个人好脸色,包括拍摄结束的时候,许多人起哄着,希望周子轲能和梁丘云——亚星娱乐两代标志性的新老队长,拥抱合影。周子轲特别想问汤贞一个问题:你到底看上这个人什么?面对周子轲的拒人千里,他甚至连一句不客气的话都不敢对一个做后辈的讲,他脸上看似持重的讨好的笑容,让他和别的任何人都没有分别。 这让周子轲更加不想承认那个“古老”的事实——汤贞曾经就因为这种人,这种根本没什么特点的人,把周子轲推回去了。 汤贞已经和他在一起住了挺久了。他们正在同居,正在“恋爱”,虽然没有任何人知晓,也没有任何承诺,但是从去年夏天,到今年五月,马上已经快一年了。 汤贞今天疯一样地跑上来,似乎得知不用去接梁丘云,汤贞显得格外激动,可周子轲低头仔细瞧他的脸,又觉得汤贞眼里满是恐惧和忧虑。 汤贞在害怕周子轲做出什么不太理智的事吗,还是说出什么不清醒的话,给汤贞这个“哥哥”还有“妈妈”听? 就算原本想,周子轲现在也提不起兴趣了。 汤贞,你和我在一起过,你还能喜欢他什么?周子轲忍不住觉得不理解,虽然只是一个念头,这么一瞬间就闪过了。 手机里满是短信。周子轲坐进驾驶座,看到左前方就是梁丘云那一伙人的车队,停得满满的。他发动了车子,低头瞧见最新一条是罗丞:“子轲,你工作结束了吗?一定要尊重前辈,知道吗,对梁丘云老师客气一点”。 周子轲往下滑了很多条,才看到汤贞发来的信息。 “小周,你路上小心,别到处乱跑,我在家等你。” 周子轲忍不住笑了,有点不屑,放下手机开始开车。 梁丘云五月回国,在国内进行新电影《迷城追踪》的巡回宣传活动,中途出国几次,作为主要演员参与日本和欧洲几个国家的首映仪式。他如此的敬业态度,自然再一次迎来了开门红——《迷城追踪》再破亚洲及北美地区首周末票房纪录。 纷至沓来的影片活动,大多在中国内地举办。梁丘云接受采访时称,在美国拍戏时会一直收到内地粉丝会定期寄去的礼物和信件,知道中国的影迷朋友很想念他,而他也确实离开自己的国家太久了:“我很想念大家,想念我的父母,尤其想念妈妈煮的白粥,只有她才煮得出那个风味。” “《狼烟》第三部 正在剧本筹备阶段,”梁丘云还在采访中透露,“希望‘秦湛’能在明年下半年归来,和观众朋友们见面——” 已经六月了,郭小莉摸汤贞的手,发现还是冰凉的。她带着他往公司里走,梁丘云的团队就等在楼上,正在公司会议室里坐着。 “阿贞,明年就是你和阿云出道十周年了,”郭小莉在汤贞身边小声道,“只有让他待在国内,参加公司的十周年活动,mattias 才能继续走下去。” 汤贞一声不吭,只低着头。 “阿贞?”郭小莉问。 汤贞这时才抬起头,眼神闪烁,好像无法面对郭小莉的期盼。 他到底还是跟着郭小莉上了楼。周围有工作人员避让开他们。郭小莉说:“虽然公司想让他回来,他也确实该回来了。但他现在这个地位,不知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让他同意参加公司的活动。” 汤贞在后面走着,听着郭小莉说:“万一他还是不回来,阿贞,我们明年就要有别的打算……” 郭小莉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阿贞,赶在见到梁丘云之前,她压低了声音:“明年你们两个合约到期,他如果真的彻底走了——”郭小莉边说边回过头,想着绞尽脑汁安慰汤贞两句,却发现汤贞在身后睁大眼睛看她,好像很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第172章 英台 25 在 mattias 的问题上, 汤贞一向是紧闭着嘴,一字半句都不多说。郭小莉每回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也不讲话, 仿佛他只是个木偶, 无条件地听从着郭小莉和梁丘云的话,不做任何多一点点的选择。 也许他知道, 牵扯着他的引线慢慢会断裂的——不是今年, 就是明年,梁丘云已经走得太高太远了,亚星娱乐拴不住他, 他也无心留在这破落的小公司, 总有一天他会把汤贞完全忽视进他背后的安全区域里,甚至连叫声“阿贞”都不屑于。“汤贞”越是没有价值, 也就距离“解脱”越来越近了。到那个时候,他可能才会真的“自由”。 梁丘云的团队和亚星公司方面不断谈判,谈所谓的“mattias 十周年”,谈“梁丘云”个人品牌的运营、定位与未来。汤贞坐在中间,听到身边亚星的员工在深呼吸, 压抑怒意,而对面梁丘云个人工作室的团队则趾高气扬, 咄咄逼人。汤贞像一个外人,他并不需要出现在这里,他抬起头望向郭小莉,发现郭小莉也在担忧地, 心痛地望着他。 到了会议间隙,汤贞已经用长时间的陪伴表达完了他的温驯和配合,他站起来,因为腿麻,膝盖无力,还被郭小莉的秘书搀扶了一下。梁丘云的助理小孟走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汤贞对他摇了摇头。 汤贞离开了会议室,他一出门,还是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压抑久了,好像连人的心肺也变得孱弱。汤贞往郭小莉的办公室走去,他握好了手里的手机,郭小莉的秘书把办公室里的小卧间打开,在里面稍微铺了铺床。“汤贞老师,”她说,“您进来休息会儿吧。” 汤贞脸色苍白,在床边坐下,抬头对她说:“一会儿如果我不醒,就不用叫我了。” 秘书愣了愣,没明白什么意思:“那您是——” 汤贞对她笑了笑:“到饭点儿也不用叫我,醒了祁禄送我回去。” “好,我知道了。”秘书说,还到外面去倒了杯水,拿到卧间里来。她瞧汤贞脸上这笑模样,心里猜测汤贞是不是在难受——谁都知道汤贞重情,重义,当年几次三番为了组合和梁丘云的事情回国张罗,现在却要在会议室里坐冷板凳,还要听着梁丘云团队那边话里话外的讽刺和奚落。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工作,再不起眼的艺人也有三分脾气和傲性,可汤贞也不知怎么了,就坐在那里听着,一句怨言也没有。 “汤贞老师,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秘书忍不住,低头对汤贞说道。 汤贞抬头对她笑了,汤贞点点头:“哎。” 秘书心里总觉得,若真是为汤贞老师好,还不如让梁丘云的团队彻底走了算了—— mattias 存在一天,汤贞老师就被这么吊着一天,一个人在国内死气沉沉的,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发展。每年公司都像番邦小国一样,迎接梁丘云团队的銮驾,除了不断让步,把公司的资源拿出去以安抚梁丘云以外,竟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这梁丘云也怪。他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应该也不需要亚星娱乐给他什么资源了,万邦等几个大公司频频向他抛去橄榄枝,他也一直没什么动作。公司里的人也看不透,这位云老板到底是真想走呢,还是仍旧“顾念旧情”,只是当年在公司过得苦,所以如今一次次地摆谱。 秘书跟在郭小莉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她的上司很有主意,难免的也就独断专行。前几任秘书留的时间都不长,就她做的时间久一些。她知道她只是一个小秘书,见识短浅,她也知道她的上司对 mattias 的执念有多深——就像汤贞老师曾经带着梁丘云事业腾飞一样,现在郭姐仍期盼着云老板回心转意,能帮扶一下汤贞老师。因为 mattias 就是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两个人,印在华语流行音乐史上的就是这两个人,一旦散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mattias 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秘书觉得,恐怕全公司只有郭姐一个人觉得它重要。而公司其他领导无非就是想要梁丘云罢了。 当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秘书,她没什么见识。 “汤贞老师,好好休息。”她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汤贞坐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听着门外真的没人声儿。汤贞站起来,低头捏着门锁,把门紧紧从里面锁好,为了保险还用手来回推了推。 汤贞合衣躺在了床上。他眼睛睁大了,望头顶天花板上黯淡的灯泡。手机在手里嗡嗡的,震了一下。汤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听了这么久的会议,还是空空的。曾经医生告诉他,注意力不能集中是一种疾病的表现,可汤贞却觉得,这也许是身体在保护他的本能,他还挺高兴的。 手机被汤贞按开了,一条短信从里头亮起来。 新信息来自小周: [什么时候结束啊。] 汤贞从床上侧了个身,于是就把手机屏幕靠得离自己更近了些。他忍不住高兴地又看这几个字,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看圆圆的有趣的标点,从字看成了像素。 “我不知道,”汤贞用手按着回道,“我在郭姐的办公室里睡觉。” 信息刚发出去,几乎是一秒钟之内就收到了新的回复。 新信息来自小周: [我也想睡觉。] 新信息来自小周: [怎么这么幸福啊。] 汤贞很幸福地吃了颗药,然后侧躺在这张小床上,一直痴睡到天黑。 “阿贞什么都没说?” 小卧间外,灯火通明的。隔着薄薄一扇门,有人的声音不断传过来,汤贞在床上翻了个身,他还没有醒透。 “阿贞能说什么?”是个女人的声音,无助无奈,苦口婆心的,“阿贞什么事都为你考虑,体谅你,维护你——” 那个男人笑了。 房间里不像有第三个人。 “我倒希望,他能开口留住你,叫你回来,帮他一把!”比起白日里的公事公办,一旦只有两个人了,气氛倒改变了些,只是仍难掩隔阂和疏远,“可阿贞只会说,你在外面有了更好的发展,不一定非要你回来。” 她声音里酸涩得很,听着痛心,又恨铁不成钢的。 汤贞在被窝里用脸蹭了蹭枕头,他眼睛还没睁开呢。 “郭姐,”那男人道,“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女人沉默着。 “当年北京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到现在犯人还没抓住,”男人说,“现在所有人都忘了,我还记着。” “那个犯人早就跑了。”郭小莉说 “我几次想带阿贞去美国,你不同意,”男人说,“那我就只能走了,我留在国内并不安全。” “你不会也相信那些什么不详不吉利的乱七八糟的鬼话吧?”郭小莉忍不住问。 男人又笑了。他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为什么他觉得他留在国内会不安全——他任由郭小莉去随便猜测和解释。 “方曦和最近怎么样了?”他话锋一转。 汤贞从小床上坐起来了,被子盖在他身上,汤贞努力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回头望向了那扇小门。 “还是老样子,”郭小莉说,“靠阿贞的积蓄养着。”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现在还出钱养着他呢?” “这世道,”郭小莉轻声说,“好人就会被拖累,不会有好报。” “方曦和自己的儿子呢,”男人问,“一直没露面?” “没有。” “可我怎么听说,他之前给公司来过电话,说他要找阿贞。” “你从哪儿听说的?”郭小莉说。 男人笑了。 “有这么回事吗?”他问。 郭小莉无奈道:“一个变态男粉丝,成天想见阿贞,今天说自己是方曦和的儿子,明天说是林汉臣的外甥——” “然后呢?”男人问。 “留了电话,打回去没有人接,接了也会马上挂断,”郭小莉说,“方遒背着一身债,还有他爹的仇家,跑还来不及,回国找阿贞干什么?你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前几年是不是跑到澳门去了。”男人问。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郭小莉轻声道。郭小莉在小卧间外轻轻敲门,听着里面还没声音。她一握门把手,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阿贞啊,阿贞?”郭小莉问,“你醒了吗?” 汤贞躺在床里,睁着眼睛藏进被窝。并没有什么野兽在洞口走过。 可汤贞仍本能似的在躲。 “我和阿云吃完了饭,回来看看你。你肚子饿不饿啊?”郭小莉问,“阿贞,还睡呢?” 周子轲猜测汤贞是不是白天睡太多了,所以夜里也不好好睡觉,一直在他身边用脸蹭他的睡衣。周子轲转了个身,低头看到汤贞的嘴唇张开了,仿佛孩子似的用口呼吸,也像在期待他人的亲吻。 梁丘云在国内计划留到七月初。这中间汤贞几次被公司安排去陪梁丘云一同参加节目,配合电影在国内的宣传。一开始周子轲还有些不开心,次数多了,渐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在意了。 在没有接触过梁丘云本人的时候,“梁丘云”就像一团阴影,活在每一双口沫横飞的唇齿中——汤贞和梁丘云,汤贞和梁丘云…… 而一旦亲眼见过了,看到过了,周子轲反而很难把他当一回事了。 也许他潜意识里认为梁丘云实在不是个像样的对手,也许是汤贞回家后还像平时一样地和他亲昵,甚至更加亲昵。周子轲只感觉汤贞那么喜欢他,依赖他,时时刻刻想看他。 汤贞是这样的喜欢“小周”。今日的他们和过去不再一样,关系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再度发生不可揣测的剧变。周子轲也长大了,他开始能够控制自己周围的一切,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再只是被动接受。 七月初,亚星娱乐公司一年一度的海岛音乐节又要开始了。今年是 kaiser 出道后参加的第一年,自然备受关注,音乐节主持人的话筒被汤贞握了那么多年,终于也传承到了后辈肖扬的手上。 公司音乐节团队的工作人员在码头对肖扬笑着说,今年听说扬扬来主持,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肖扬意外道。 那名工作人员笑着不讲话,反倒是旁的人抢了一句:“去年光为了忙活主持人提词儿的事儿,多少人提心吊胆啊。” “不会吧,”肖扬反应过来,“没看出来。” “你们是没看出来,”那工作人员笑道,“那说明大家工作做得到位,熬了多少通宵啊。” “也都知道汤贞老师不容易,”有人说,沉默了片刻,“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大家很难不有怨言。” 每年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都是公司的盛事,不仅是对外宣传的窗口,也是歌迷粉丝们的狂欢。依照活动惯例,公司旗下任何一位艺人都不能缺席,除非解约。 梁丘云今年可谓是在万众瞩目下上了邮轮。不同于小辈 kaiser 只是区区“亚洲人气偶像团体”,梁丘云可已经是世界级实力派演员了,谁也不知道他今年怎么又给了亚星娱乐这个面子,肯来参加这么个活动。 不少中外记者都上了船,围着站好了位置的艺人们合影。夏日炎炎,暑气重,汤贞待在梁丘云身边,站在全公司艺人的最中央,因为梁丘云在场,所以 mattias 的地位,连带着汤贞的地位,都不容忽视。只是天气这么热,汤贞额头上却一点汗都没有,他脸色苍白地直视着前面的镜头,一点也没有搭档出现后应有的开心或庆幸。 作为公司目前主推的人气王,kaiser 一群小伙子站在最后一排,易雪松、肖扬、周子轲三个人在最中间,在镜头里十分显眼。合影的时候肖扬还在看手里的小纸条,嘴里念念有词,他紧张地很,大概生怕一会儿在开幕式上说错话,讲错要点。 “怎么了,又改词儿了?”罗丞隔着人问肖扬。 肖扬偏头看了罗丞一眼,又回过头看前方镜头。 周子轲原本面无表情站着,眼神放空,他时不时扭头朝四处看看,只有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垂下眼,望前面站在梁丘云身边的汤贞的背影。 这是周子轲不能改变的事,就像有人生病,有人天生恨自己的儿子——在周子轲遇到汤贞之前,这些事就已经发生了。 这会儿,周子轲一垂眼,眼神扫过了肖扬手里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这什么意思?”周子轲本来只是无聊至极才看一眼,谁知他眼尖,一眼看到了,他问肖扬。 那纸条上写了好几条修改意见,上来第一条便是:把发言稿中所有“mattias 队长梁丘云老师”改为“梁丘云老师”。 肖扬还背着,被周子轲一问,先是诧异地看了周子轲一眼。 这一眼不看还好,看了,楼顶上头的歌迷全都拼命嚎叫起来,不知道在激动什么。肖扬又被吓了一大跳。汤贞从前面站着,周围人都回头,他便也回了。悄悄地与最后面望着他的小周对视了一眼,汤贞立刻又规规矩矩回头站好了。 第173章 英台 26 在亚星大家庭里, 每人都有自己的头衔,属于哪个团队, 担任哪个职务, 全公司艺人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 相互了解需要太多时间,从前辈到后辈, 每个人都自有一个定位。 肖扬在开幕式上做主持发言, 第一次接下这份工作,他不无激动,握着话筒做自我介绍, 他说他叫肖扬, 是哪一年,第几届, 加入到亚星娱乐练习生队伍里来的,目前在 kaiser 担任主唱的工作。 船上除了公司艺人们以外,还有几千歌迷,以及海内外媒体。肖扬这如同向上级汇报工作般的自我介绍在台下引起了好一番的笑声——汤贞在音乐节主持了七八年,什么花样百出的开场都尝试过了, 也就这种新人角度还能有些新意。 周子轲作为“kaiser 队长周子轲”被点到了名字,全场掌声和尖叫一下子冲上来, 太过于热烈,让前排不少前辈都频频回头,去瞧周子轲那张遥远的脸。邵鸣低头听着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 又转头朝周子轲的方向望去。 他们的目光有些讶异,但很快又回归了平静。名声在外面听着也只是名声,不像亲临现场,感受这样真切。 不过前辈们也不觉得太奇怪,他们毕竟都是从汤贞的时代走过来的,当年再疯狂的场面也见过了。年年旧,年年新。 周子轲在后头听着那些尖叫声,想的却是些别的事。他听到肖扬继续介绍公司的艺人,压轴才到了 mattias。“mattias 的汤贞老师”在平平无奇的掌声中鞠了个躬,然后就是真正的大牌,肖扬说,今天梁丘云老师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回到公司,为了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夏天。 梁丘云老师没有头衔,他就是他自己最大的头衔。 依着音乐节的惯例,第一天下午要举行室内篮球赛。周子轲被郭小莉耳提面命,勉强从午睡中被叫出来工作。有不少公司的员工从周子轲身边过去,他们穿一身蓝色不起眼的外套,都兴奋地同他打招呼。 周子轲走进电梯里,睁着双没精神的眼睛,他望着那些工作人员身上的蓝,不知怎么的,还有点羡慕。 当他在亚星这条船上成为一个“隐形人”的时候,他在为自己的“不存在”而愤怒。可当他“存在”了,他是周子轲了,所有的眼睛又都盯着他,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郭小莉还在身边数落他,说别的艺人到了邮轮上都是高高兴兴的,到处走走玩玩,你倒好,来了就是睡觉:“歌迷花那么多钱抽门票上船,就是让你闷在房间睡大觉的!” 周子轲愿意这个时候睡觉,自然有他的理由。在室内篮球馆的更衣室,周子轲换上了他的篮球衫,听到担任临时球队经理的助理小朱在门外和郭小莉在说话,他们说什么,梁丘云老师地位高,工作忙,不参加集体活动。 “天天哥也不来了吗,”小朱着急道,“都这个时候了……” 郭小莉皱了皱眉,似乎一听到“天天”这个名字就觉得十分棘手。 “你打电话给领队,”郭小莉不客气道,“阿云就算了,连阿贞都来现场了,他一个小辈不来像什么样子。” 周子轲换上了准备好的球鞋,穿着篮球背心和篮球裤就出了更衣室。他过去很少做这样的打扮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一下子整个室内篮球馆都疯了。肖扬也换上了篮球衫,正在场边陪汤贞老师说话,手里还练习着运球。上面一群女孩儿忽然间尖叫,吓得肖扬手里的球一下子脱手掉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出去了。 好巧不巧,滚向了周子轲的方向,被周子轲用手一捞给接住了。 女粉丝们群情激动,从二三四层的观众席上疯狂吼叫,跺脚蹦跳的人实在太多了,感觉楼层都要塌了。肖扬忍不住想塞一会儿耳朵,他皱起眉,转头看了一眼周子轲。其实不用看肖扬也知道,周子轲八成又臭着他那张脸,好像谁都欠他二五八万似的,周子轲对歌迷的尖叫声向来没反应,不像肖扬听见了立马就开心。 “装的什么逼啊……”肖扬忍不住道,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才注意到汤贞老师站在他身边,也扭着头,俩眼睛睁大了,正盯着周子轲一眨不眨地瞧。 下一秒,周子轲从对面忽然把那只篮球丢过来,打断了肖扬刚刚冒出来的新奇思路。 肖扬骂骂咧咧,不愿意和周子轲靠近,他去找老罗继续练习运球。周子轲走到肖扬刚刚练习运球的地方,他把肖扬赶跑了,自己捡了个罗丞远程推过来的球仿佛开始寻找手感。 “子轲!!!” “啊啊啊啊——子轲!!!!” 闪光灯铺天盖地的,尖叫声声嘶力竭。汤贞还站在旁边,看着小周在眼前,在距离他只有一米多远的地方把一颗球仰手投进了篮框。 小周的手大,汤贞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大得可以单手捏住球来扣篮。小周的手指又灵巧,可以叠汤贞怎么都学不会的纸飞机,可以在《罗马在线》的游戏环节快速解决一个无可救药的魔方,让越来越多的人笑着感慨,子轲真是个神秘的,神奇的男孩。 从今天上船以来,汤贞一直和助理们待在一起,要么就在房间休息。他没机会和小周这么靠近。 球赛只进行到一半,汤贞就被亚星的工作人员叫去了,据说是去配合“梁丘云老师”的工作。 邮轮上的气氛有些古怪,从开幕式到现在,不少人都在议论 mattias 是不是要解散了。梁丘云做了七年的“mattias 队长梁丘云”,忽然专门把头衔去掉,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人人都观察汤贞,他们口耳相传,说汤贞看起来情绪稳定,没太多问题。周子轲结束了球赛,把队长袖标摘下来交给了旁边人。他在场边站了一会儿,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凌晨时分,一位穿蓝色外套的亚星工作人员出现在十层走廊的监控画面中,他戴着帽子,从楼梯口上来,看不清楚脸。有一扇房间门打开了,房间里有人穿着睡衣走出来,看他那睡得散乱了的长头发,是汤贞本人。汤贞似乎是临时起床,很想拜托这位工作人员帮忙进房间查看什么。 人走进去,门关上了。汤贞一下子被这位人高马大的“工作人员”紧紧抱住了,“工作人员”低下头,帽子还没摘,搂着汤贞的腰就亲吻他的脸。 他不想当你的队长,让我来当啊。 小周? 如果你没参加过什么组合就好了。 邮轮在海上行驶两天,第三天才上了岛去。上岛第一天夜里就是音乐节的大型舞台,肖扬在后台默默练习开场段子的时候,他喝着水,眼神望见了舞台前面,一排排小练习生正在公司带队老师的指导下,手里抱着会发光的道具帽子,一个个跟着队伍紧张地跑上台阶。 肖扬忽然间意识到,这些孩子今后极有可能是望着他,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以前辈为目标成长起来的。 周子轲发完了手机短信,抬头看见肖扬正望着远方傻傻发呆。 “好好背词儿。”周子轲想着汤贞坐在台下还惦记着肖扬的表现。 肖扬回头见是他,差点把嘴里没喝下去的水吐出来:“嚯,还用得着你提醒!” 一晃,四年过去了。肖扬戴好了麦克风走上舞台去,他看到眼前漫山遍野的歌迷,看到努力奔跑着,把自己头顶会发光的帽子彻底融入舞台布景的小练习生们。忽然之间,肖扬又回想到了那个夜晚,回想起他侧过了脸,伸长脖子,他躺在病床上,拼命去看汤贞的背影,一直望着汤贞从医护中心的门外离开。 有一件事肖扬一直不明白——他爱这个舞台,像汤贞一样爱。他渴望这个舞台,所以他相信,汤贞老师一定也像他一样的渴望。 站在台下的时候,肖扬没有一分钟不想上台去。看着别的人唱歌演出,而自己却无法表现的时候,肖扬总是因为羡慕,太羡慕了,百爪挠心的,心里又痛又痒,那滋味儿实在难受。 可汤贞老师此刻坐在台下,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坐在“工作繁重所以无法准备演出”的“梁丘云老师”身边,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汤贞老师好像丝毫不为羡慕所苦,不会因为“不能上台”而感到折磨。汤贞老师只有二十五岁,就必须把舞台让出来了,他怎么能做到这么体面的,决绝的,就把这一切都让给肖扬呢,他怎么舍得。 夜深了,海水开始涨潮。音乐节结束以后,全岛都陷入了寂静,只有林中几间海滨酒店门前亮着灯,招惹些蚊虫。 有人影从酒店后面,沿着林中一条小道跑了出来,他们一前一后,一直跑到了海边。有安保公司的员工在岛上巡逻,人影里高一些的那个年轻男人穿着条沙滩裤,他踩过海岸边涨潮的河水,走进一艘小艇里——这是白天亚星邮轮刚刚靠岸时,艺人们在拍摄“冲浪时间”用驾驶过的。按说用完了的船应当都有专门团队回收回去了,可居然还有一艘藏在这里,没人发觉。 另一个人也尝试着下水,趁着海上的月色,摸索进小艇里去。 周子轲在前头驾驶着这辆小艇,朝相邻的另一座小岛驶去。船头劈开月光粼粼的海面,连头顶的银河也仿佛在跟着周子轲前进的方向缓缓流淌。周子轲感觉汤贞在背后紧抱住了他的腰,似乎这样抱着,就能克制、压抑住内心的胆怯。耳边风越大,周子轲越觉得耳膜发热,心里鼓胀着什么。 那些过去,那些愤怒、不快,梁丘云,mattias,到底有什么所谓呢,汤贞还是跟着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出来了。名为“亚星”的小岛被他们甩在身后,像一张残破朽败的蛛网,越抛越远了。 第174章 英台 27 对周子轲来说, 幸福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是自在,是被爱, 是享受上天生来给予他的一切, 享受海上清凉的风, 享受落在他眼前的岛礁上的月,享受心爱的人, 也爱他的人, 从前方时不时地回头,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笑的眼睛望向了他。周子轲只是个普通的人, 他感觉他极容易满足, 并不需要上天多费什么心力。 汤贞在前面,双手把持着小艇的方向盘, 那需要很用力气才行。汤贞很少玩这个,事实上今天邮轮靠岸以后,汤贞也根本没有机会参加“冲浪时间”的摄影环节。他体力不行,海上情况又复杂,公司怕他出事, 索性让他在海滩边玩水,陪同也穿着商务休闲衬衫, 看起来颇亲民的梁丘云先生一同在海边接受香港记者的采访。 汤贞那个时候就忍不住几次回头,望向了海面。公司那么多艺人,抱着冲浪板,坐在小艇里, 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因为人多,汤贞即使在梁丘云跟前也不怕被发现,他望向远处的小周,听到身后山呼海啸般粉丝们的尖叫声。小周在浪里穿梭,踩着冲浪板长长地滑翔,他的手扶着涌上来比人还高的巨大浪墙,稳稳当当地滑出去了,汤贞远远望他的背影,甚至有种感觉:连这片海也在揪心于小周的存在,感触着小周的呼吸,连海浪也怕小周在那块冲浪板上站不安稳。大海与汤贞连接着共同的心事。 夜间的海面,星空万里无云,本该极为静谧。除了浪拍礁石的声音,最多也只能听到海鸟在山间收敛翅膀。这片峡谷中的小小海域,像被母亲伸手环抱住了,孩子们在小天地里热闹,一星半点都落不出去。汤贞紧紧抓住手中的方向盘,驾驶小艇在这片海域中飞驰,引擎声在峡谷之间回荡,还有海浪被翻卷起来的声音。汤贞时不时回头看去,他的长发被风撩动起来,他望向追在他身后的小周——小周穿了件白底紧身背心,下身是宽松的沙滩裤,脚下踩着块冲浪板,正在水浪尖上走。老香港电影里,仙人会御剑飞仙,小周借着船后翻起来的水浪,这样轻轻松松地跟着,也像能腾云驾雾了。 没有公司,没有摄影团队,没有那么多的艺人前辈后辈,也没有歌迷,没有任何人知道。汤贞看到小周低着头在笑,这趟音乐节假期原本有遗憾,有不满——小周不愿意来,更愿意在家里和汤贞一起听着电影吃饭,甚至只是说说笑笑消磨时间,都不愿意来公司气氛这么浓厚的地方,和汤贞还一直要分开,要装作不认识似的。 小周突然踩了一下冲浪板的尾部,板子向上掀,汤贞感觉脚下的小艇忽然踉跄起来,地板向下沉了,小周跳进了小艇,在船舱里丢下了冲浪板,头发滴着水走过来。汤贞的手松开了方向盘,他转过身,看到小周已经走到他面前。小周一只手掰过了方向盘,另一只手搂住了汤贞,好像玩累了,低头就开始蹭汤贞的脸,然后又吻汤贞的嘴,十足的忘情。 这里远离地球上任意一块大陆,似乎根本没有人会看到他们。可汤贞又隐隐感觉,在他们的船下,在永不止息的洋流深处,在峡谷和礁石没有光的罅隙之间…… 甚至在天上,在暂时沉眠的云层背后。如果做“错误”的事,就总会被那么一双眼睛看到的,对吗。 小艇在海上漂浮,连引擎声都减弱了。小周的手还在汤贞背后扶着方向盘,船停了,其实根本用不着管方向。他身上的背心被海浪里飞溅的水珠沾湿了,又被他的体温烘干了——人们只当他冷得吓人,汤贞知道他热得烫手。 小周低头亲吻着,在汤贞的脸上流连,从发际额头,一直吻到下巴和颈窝里。他看着汤贞被吻得高高仰着头,脸颊在月光中隐隐泛出了点潮红色。明明已经做过了那么多事,汤贞被吻的时候还像没什么经验似的,眼睛紧紧闭着,双手搂抱在周子轲的肩膀上,这么依恋着他,既紧张,又郑重,似乎每一个吻都像初吻,又像是最后一个吻。 从音乐节回来快一周了,距离梁丘云回美国也过去了三天。有时汤贞在家里读着旧剧本,还是会冷不丁打一个哆嗦。 当然,他很快又会意识到自己暂时安全了。梁丘云已经走了,长达两个月的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终于结束了。悬着的心也会慢慢放下,回到了这个家里。汤贞向周围看,看床边的地毯,看卧室墙上挂着的抽象画作——是小周喜欢的风格吗?汤贞放下手里的剧本,索性躺回到被窝里,把小周昨晚刚枕过的枕头轻轻拿过来,抱在了怀里,汤贞低下头,用被子盖住自己和小周的枕头,他用自己的整片背把枕头在怀里小心翼翼保护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噩梦造成的连续反应。汤贞总觉得小周的床架上方有一块黑色的空间。白天看着还好,汤贞仔细端详,确定它只是天花板而已。可每次夜里醒了,汤贞再次偷偷睁开眼瞧,就觉得那是一面黑色的方块,匍匐在他的上空。 那是什么呢。汤贞觉得它贴在那里,好像一大块遮光布。它实在太黑了。汤贞盯着它看得越久,越觉得它像是个别的东西。 像嘉兰剧院平整光滑的舞台地板上凹进去的那块坟墓。 坟墓看起来黑洞洞的。 小周有时也会醒,会把汤贞搂着,带着闷闷的鼻音,问他怎么又醒了。小周好像感觉不到英台的坟墓近在眼前,也无所谓那块遮光布贴在那里。只是遮光布而已。小周低头亲汤贞的脸,亲得汤贞很快闭上眼睛,浑身都热乎乎的,所有的联想也很快被驱逐出他的脑袋,像太阳焚烧一切,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七月二十一日,汤贞惯例去诊所复诊。申大夫问了他一些问题,觉得很奇妙,前面时间病情不太稳定,还以为要复发了,过了两个月,病人就自己缓和过来了。“你已经慢慢学会了如何同真正的自己相处。”申大夫人虽然年轻,说话的口吻却总显得很老练,说什么都很笃定,“这说明我们的治疗很有效,也许你真的会痊愈。” 温心跟着一起来,听了这话格外开心,郭小莉在旁边也问申大夫,阿贞下一步有没有希望重新开始工作。离开诊所的时候汤贞手扶着楼梯,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走路,温心在旁边和郭小莉聊天,郭小莉笑着说,一开始还没对这个申大夫抱有多少期望:“北京能看的大夫不多了。” 温心天真道:“我就说嘛!汤贞老师的病一定会好的!好人有好报的!” 祁禄开车,先把郭小莉和温心送回了公司,接着载汤贞回公寓。汤贞独自坐在车里,一开始头靠在窗边,也不说话,后来手机响了。 汤贞接起电话来。“喂?”很小声。 祁禄在前头也不作声。 “祁禄在开车,我们回去再说吧。”汤贞道。 祁禄忽然猜,打电话来的人是那个脾气奇差无比,无人不知的小少爷,周子轲。 果然,汤贞都说了“回去再说”,通话还是没结束。过了好一会儿,汤贞才软软的,用以前哄祁禄做声带手术似的声音说:“我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回去。” 汤贞就算谈恋爱,听起来也很冷静自持,在祁禄看来,汤贞就不像会在感情中沉沦太深的类型。 可周子轲是个例外,祁禄至今仍记得,去年这两个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汤贞几次被周子轲的冷落弄得要疯掉了。 祁禄猜不透,汤贞正过着什么样的感情生活。作为贴身助理,祁禄要帮汤贞瞒住郭小莉和公司,却又同样被汤贞蒙在鼓里。汤贞从不提及他与周子轲之间的感情,除了脖子上手腕上偶尔有些痕迹以外,平时也看不出别的异样来。汤贞又是个不喊疼不叫苦的人,遇到再难的事也能露出笑脸给人看,祁禄实在太了解他了。 所以就算在周子轲那里受了罪,经受着折磨,汤贞也不会让祁禄知道。 不过连申大夫都说,汤贞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可以说是奇迹。算算日子祁禄也知道了,从和周子轲相识、相恋以来,汤贞的病情居然真的大幅好转了。所有人都告诉祁禄,周子轲是个花花公子,游戏人间的混世魔王,报纸上今天一个绯闻女友,明天一个一夜情对象,恨不得下一秒就搞出一个孩子来,弄出一场豪门狗血闹剧—— “你已经到了?”保姆车开进地库,汤贞问手机里面,然后扭过头望向窗外。 一辆雪佛兰就停在地库角落里,车灯正在闪。 汤贞匆忙挂了电话,他收拾了一下身边的病例单,都留在车里,只拿了大夫开的新药,拆了药盒,装进口袋深处。看上去,汤贞仍在隐瞒周子轲很多事,像隐瞒祁禄一样。“祁禄,我先走了,”汤贞从后面扶住了驾驶座的靠背,嘱咐他,“回家路上小心一点,别开太快。” 祁禄看着汤贞下了车去,好像一秒都舍不得让这个年轻人多等。 两天以后,深更半夜,祁禄在家里正睡着觉,被手机铃声吵醒。 他只是助理,又不是艺人,不会有人这时候找他的。祁禄摸过了手机来,突然看到汤贞的名字,他第一反应是汤贞怎么这时候还不睡觉。 祁禄接起电话来,他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想起汤贞那时候疯疯癫癫的样子。 “他下周有工作吗。” 电话一接通,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祁禄愣了。 居然是周子轲本人。 周子轲这个人脾气古怪,深更半夜打电话把人吵醒,也没有什么抱歉的意思,口气还理所当然的,似乎全天下都是他的佣人。 祁禄“啊”了一声——他知道周子轲不会记得他这种无关人等不会说话。 果然,周子轲沉默了几秒,把电话挂掉了。 祁禄发短信告诉周子轲,汤贞下周没有工作。 他刚想问怎么了,周子轲回复了一句:“我把他带走了,公司那边你帮忙挡一挡。” “你带他去什么地方。”祁禄惊了,立刻问。 汤贞的号码没有回复。 祁禄再把电话打回去,彻底没有人接了。 汤贞第二天下午给祁禄打回电话,祁禄听出汤贞好像在一个闹市中心,周围人声吵嚷,汤贞要很大声说话祁禄才能听清。 祁禄正在亚星娱乐公司里,他差点就忍不住要把汤贞失踪的事告诉公司了。 亚星娱乐大楼对面,一大群粉丝正在搞周子轲二十二岁生日的应援活动。 汤贞在电话里说他昨晚睡得太晚,怕睡不着,所以偷偷吃了两片申大夫新开的药,没想到睡过头了,今天一睁眼才发现在一个陌生海岛的酒店里:“我问了这是什么地方,但是这里人的语言我听不懂。有一位翻译跟着我们,但现在小周带他去租船了。” 祁禄“啊”“啊”了几声,非常短促。 汤贞在电话里笑。 “我没事,”汤贞轻声说,大概也知道祁禄会担心他,所以赶忙打电话过来,“小周把我的药盒也带来了,他以为是维生素。” 汤贞又对祁禄说了些别的事,说他陪小周在这里,可能一周以后才会回去,说他正在当地的集市上,纪念品都有点贵,而他又没带钱,说小周买了好几张旅行画家的画,有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画家,非要给小周画像…… 从生了那场病以后,祁禄就再也没听过汤贞这么高兴的,兴致盎然地对他说这么多话了。汤贞把什么看到的,听到的,有意思没意思的都和祁禄说,汤贞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他几乎每句话里都有“小周”的影子。 就算汤贞不说,祁禄也感觉到,他正处在极大的幸福中。 七月二十三日傍晚,夕阳浮在海平面上,将周遭的云层渲染成热烈的橘红色。 “happy birthday to you……” 汤贞唱着,边哼唱边笑,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唱的调子对不对,小周拿着那个相机,镜头就粘在汤贞身后,闪烁的红点告诉汤贞,小周正在摄像。 汤贞下午一直睡觉,这会儿还穿着睡衣,他端着手里的瓷碗,回头看镜头,又看镜头后面一脸正经,其实也刚刚睡醒不久的小周。 汤贞从瓷碗里拿了一颗洗好的草莓,用手指把绿色的小叶片摘掉,拿到镜头后面先给小周吃。汤贞又低头拿起一颗,他靠在流理台边,把草莓安放在已经被他挤好了奶油的蛋糕上。 奶油造型并不完美,但对汤贞来说,他真的进步了很多。 小周又张嘴,吃第二颗被汤贞喂到嘴边的草莓。 happy birthday to 小周。汤贞笑着,这么小声唱道。 草莓在蛋糕上摆了一个小圈,之所以没有码放完整,因为过程中吃了太多。汤贞靠在厨房窗边,被小周闹起床气似的搂着。窗外不远处是一片沙滩,潮水上涨。相机被搁在了一边。 “我们吃蛋糕吧,”汤贞抬起头对小周说,“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小周并不说话,还把头埋在汤贞脖子里。 “要不然现在许个愿吧。”汤贞说。 “蜡烛都没有,还叫我许愿。”小周佯装生气道。 汤贞很意外:“我昨天买蜡烛了。” “停电了啊,用掉了。”小周说。 天快暗下来了,海边的人越来越多。来这座小岛的多是度假的人,当地人也习惯了夜夜庆祝,好像有无尽的节日。 “那我现在去买蜡烛,”汤贞的腰还被小周紧紧搂着,他摸了摸小周的头发,就在他的肩膀上,“再过一会儿这里的店要关门了。” 小周还是不动,很懒的样子,只想这么抱着汤贞不撒手。 汤贞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马上要沉进海水里的夕阳。 “小周,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他继续哄他。 “昨天许过愿了。”小周说。 第175章 英台 28 汤贞在海边坐着, 他低着头, 眼看着潮水像是活物一般,轻轻漫过了他的鞋底, 漫上了鞋上粘的贝壳。风涌上来的时候, 他脸微微抬起来了,眯起眼睛, 感觉风掀起他的帽檐, 要将他的头发全部吹散。 对汤贞来说,生活越发变得像是梦境了。他抬起头望远方海鸟飞过后留下的阴影, 当云层被穿透, 便有越来越多太阳的光笼罩下来。身后时不时有游人走过, 有孩子咯咯笑着, 光着小脚丫在沙滩里绕着圈地奔跑, 汤贞用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条细细的带子, 带子上的贝壳缝得不牢,这几天下来, 又掉下来好几颗,但汤贞出门的时候还是把它戴着了。 哪怕只能戴一星期。 一星期,一开始觉得它好长,现在又开始觉得短得可惜。每天海上的太阳升得早,落得快, 时间好像不知不觉就走了, 汤贞想让时间慢一点,也不得其法。他和小周手牵着手, 两个人在街巷里散步,有的时候清早走过了溪水上的竹桥,等走回来,天就已经开始暗了,连萤火虫都出来了。 小周临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有些闹起床气,汤贞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讲,吃早点的时候把酱汁沾在手上,索性饭也不吃了。倒是看到汤贞一直戴着那条小羊皮项圈的时候——哪怕贝壳都掉了,汤贞还戴着,小周似乎才眨了眨眼,心情好转了一些。 汤贞前几天有些发热,不知是中暑还是怎么,也许是在北京的家里养病养了太多年,乍一来到南半球的热带岛屿,体温就容易失衡。小周拿了冰桶放在吉普车里,汤贞坐在副驾驶上,和小周一同沿着海边公路兜风。 汤贞有时候想,如果再也不回去就好了。 这么自私的念头,像破开了坚固土壤的种子,不知不觉就在脑子里冒出来了。汤贞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它,意识到的时候,汤贞只能望着窗外长长的海岸线,拼命把这种恐怖的念头忘记。 太阳升在空中的时候,汤贞就在车里躲避高温。他和小周坐在后座,眯着眼睛在一起挨着午睡。不像别的旅客游人,依着地图和计划书,每天行程都排得满满当当。小周只是这么坐着,长时间很安静地在车里搂着汤贞,似乎对他来说,这就是度假的意义。有时候他也把车停在丛林附近的路边,有树遮挡,十分阴凉。小周打开车门,和汤贞一起去稀疏的林间走一走,他们十指紧扣,在林地里坐着聊天,或是拥抱着,没什么目的地接吻。 小周好几次想吻汤贞的脖子,吻得汤贞把下巴抬起来。小周好像很喜欢这条小羊皮项圈,喜欢汤贞戴着它,不摘下来,这说不清是爱的示意,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 汤贞隐约觉得,从公司的音乐节结束后,小周似乎心情又有了变化。小周不再提起梁丘云了,好像丝毫不在乎了。从一年前重逢时的那种愤怒、怨怼,到现在,小周好像又变回了许多年前,变回了他们刚在一起时那种直来直往、率真可爱的模样。 小周应该是这样的,应该自由,不拘束,他的一生只会有快乐和幸福,不应该有阴翳、烦恼。 哪怕只是和小周很短暂地待在一起,汤贞也感觉自己沾染上了那种光芒。 他怎么会遇到小周呢。 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波折,很多次,汤贞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遭遇这些人,这些事。现在想来,是因为上天还会让他和小周重逢? 汤贞在沙滩上坐着等,等到潮水都涨到了他的脚边,汤贞还是不动。小周从公路对面走过来了,他手里提着杯果汁,是从路对面临时买的。汤贞转身见到他的身影,伸手摸自己口袋,摸到了那个小药盒。 这个药盒已经陪汤贞度过了四年。 “只有椰汁和柠檬了。”小周说,在汤贞身边蹲下。 汤贞接过了果汁,他看小周的脸。“你口渴吗?” 小周瞧着汤贞,伸手把汤贞头发上快掉下来的宽檐帽拿下来,说:“先把你那个维生素吃了。” 汤贞低下头,掰开药盒,里面还有最后六片药,他需要现在吃一片,睡前吃三片,明天早晨吃掉两片。 “明天坐几点的飞机走?”汤贞挤出药,放进嘴里,他咬住吸管喝果汁。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把远方的海面染成橙红的颜色,很容易想起甜美丰硕的柿子。 这个果汁在汤贞嘴巴里,也一样甜得浓郁。 汤贞被小周拉住手,从沙滩上站起来了。小周伸手捋了捋汤贞耳边吹乱了的头发,拿着帽子也不给他戴,让汤贞把脸露出来。 “你睡觉就行了,不用管。”小周说。汤贞的右手被小周攥在手里。汤贞是在睡梦里被带过来的,难道还要在睡梦里走。 “你想回去吗。”小周问。 汤贞也不回答。 明天回了北京,他们又要躲起来了,躲回小周的公寓,躲回汤贞那个家里。 好像从一开始相遇,汤贞和周子轲之间就只能这么相处。 天暗下来了,远处又燃起了庆典的火光。海滩上有恋人们相互拥抱着,在浅海里追逐、嬉戏。周子轲伸手搂过汤贞来,在怀里这么抱着,两个人更慢地往前走。他知道他的阿贞和那些海里大喊大叫的人不太一样,和所有周子轲自小身边围着的人都不一样。阿贞不能陪着他玩,不爱玩,也玩不起,他的身体也好,精神状态也好,都不是能接受太多惊险刺激游戏的类型,只是在嘉兰天地过个圣诞节都会让阿贞吓得呆滞许久——他是需要周子轲对他好一点的,如果阿贞曾经真的那么重视“哥哥”,那么也许他重视的是他人的温柔和关怀。阿贞需要爱,需要家,需要哥哥弟弟们对他好,需要妈妈的照料。 “阿贞。” “嗯?” 海浪上涌,潮水拍打在夜幕中的白色沙滩上,浸湿了砂石。周子轲低下头,看到泡沫在脚边逐渐破碎。 “你喜欢这里吗。”他问。 汤贞小声道:“喜欢。” “真喜欢?” “嗯。” “那就别回去了。”周子轲说。 汤贞抬起头看他,眼睛好像笑了。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周子轲攥他的手,汤贞的手一直都软,摸起来凉的,好像是依照着周子轲手心的纹路和尺寸被上帝造出来的一样,怎么捏都在手心里正正好好。 汤贞脖子里还戴着那条细细的小羊皮项圈,是周子轲给他的,他一直戴着。 “明年生日再来吧,”周子轲突然说道,“现在租好房子,三月份再过来。” 汤贞抿了抿嘴,眼睛格外亮的,望他们身边的海面,那光一直闪动。 周子轲心里想着,他应该对汤贞更好一点。前段时间在音乐节上,周子轲亲眼见到,阿贞就算待在梁丘云身边也总忍不住看他。周子轲有属于自己的直觉,他没见过汤贞用这种眼神看别人,梁丘云也好,随便谁都好,哪怕在四年前,汤贞望着他的眼神也与看别人时不一样,周子轲从不相信汤贞会真有一天把他推开了。 虽然他仍不明白过去那些事是为了什么。 周子轲已经烦恼起来了——怎么对别人好,从来也没有保父保姆教过他。 如果要学,也只有记忆里汤贞照顾他的回忆是最接近的了。 “我从来没觉得我也可以这么幸福,小周……” 汤贞待在周子轲紧搂他的怀里,忽然说。 周子轲一下子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汤贞身上裹着小周给他的外套,在回酒店的路上,汤贞低头瞧着自己的膝盖,原本发着呆,他忽然说:“小周,停一下车。” 周子轲踩了刹车,伸手拉住了挡把,他转头看汤贞,看着汤贞很快摘掉身上的安全带,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就下车去了。 汤贞从公路边缘扶着地面下到了海滩上。凌晨两点钟的海边,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在,风很冷,汤贞的鞋陷进沙里,他跑到海边去。 天晴着,没有云,月光在海面上映出了长长一道。海风呼啸,汤贞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药盒,他捏了捏,那药盒材质柔软,光滑的表面经年累月磨出了一道道细纹。 汤贞把它远远地抛进海里了。 小周说,明年过生日,我再陪你来。这让汤贞觉得,他好希望继续生活下去,他开始有很多的期盼,不只是明年三月。 “我不想再吃药了,医生。”他坦诚道。 申大夫看汤贞这情况,也许是知道汤贞一直害怕药物,害怕打针,害怕医院,他似笑非笑的:“你现在的情况,确实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看他。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你还是听我们的话,”申大夫说,“因为万一再复发,问题会更严重。” 汤贞问:“我还会复发吗?” 申大夫摇了摇头,道:“这个病,说不准的……” 汤贞离开了诊所,还没坐进车里,汤贞就在路边给小周发短信,问小周几点收工,晚餐想吃什么。郭姐已经上车了,在车里叫他,汤贞发完短信才跟上去了。 郭小莉看着汤贞眼睛里一直有笑容,她也高兴,意气风发的。她对汤贞说,最新的收视报告出来了,从今年一月份到现在,《罗马在线》已经蝉联七个月的同时段收视率第一了:“阿贞,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什么?”汤贞问。 郭小莉说:“最近打来公司问你档期的制作单位越来越多了。” 汤贞看她。 郭小莉把汤贞的手放在手心里,珍惜地握着。她的宝贝,就算曾经被踩进泥里,蒙了尘土,也迟早会让所有人看到,他是怎样无法被抹灭的一颗明珠。 “坚持下去,阿贞,我们的一切都会回来的。”郭小莉说。 第176章 英台 29 周子轲旷工七天, 包括他的助理齐星在内,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照理说首富之子,心血来潮干点什么, 这都是常有的事。七天不工作怎么了, 七个月不工作日子也是照样过。艾文涛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他这亲哥们儿了,之前怎么叫出来吃饭都不答应, 连过生日都见不着人影, 他左着打电话约,右着发短信催, 从七月底愣是催到了十月份, 一天半夜, 周子轲突然来了个电话, 问艾文涛人在哪儿。 艾文涛赶紧出了包间, 往卫生间里挤, 挤开一路的男男女女:“我还能在哪儿??” 周子轲那边儿倒是安静,好像人在家里, 特别养生。 “哥们儿,你最近跑哪儿去了怎么找你都找不着?”艾文涛压低了声音问。 周子轲好像有点心烦,说:“给我捎盒烟来。” 艾文涛心里有点纳闷,他哥们儿这一贯烟不离手的,家里居然能没烟了。司机开车, 载专门换了身衣裳喷了香水的小艾总前往城东周子轲的公寓。仔细一琢磨, 小艾总也好长时间没去过周子轲住的地方了,无他, 这哥们儿专门给他发过短信,叫他别来。 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艾文涛就在日常经验中领悟到了与周子轲相处的最大秘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管,别问,那么他就不会特别去讨厌你了。 艾文涛发了条短信:“哥们儿,我在门口了。” 过了几秒钟,房门从里头打开了。周子轲穿着身睡衣,深灰色细条纹,上衣扣子没好好扣,衣领皱皱巴巴的。“进来吧。”周子轲看了他,眼睛眯着,说完了就往屋里走。 发小儿就是这样。哪怕一年到头只见过一两面,再见也没什么生疏。艾文涛提着手里的烟进来了,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盒夜宵。 “我还怕你家住着人,不敢直接给你打电话。”艾文涛在玄关换了鞋,他眼神在一双明显比他和周子轲的脚都小的小羊皮拖鞋上顿了一顿,然后挪开了。 我勒个去,还真和人同居了?艾文涛心想。 再往里面走,艾文涛鼻子一嗅,闻到一丝香味。他看到客厅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录像带,旁边还有拆开了的饭盒,那饭盒里头的菜几乎吃光了。 艾文涛是知道周子轲有多挑嘴的,好像天生下来就和各路厨子有仇一样。 “有饭啊?我还给你带了点儿饭来。”艾文涛笑道。 周子轲客厅的电视机正按着暂停,艾文涛回头一看,立马吓了一跳。 这画面一看感觉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了,汤贞正戴着一个黑人爆炸头的头饰,在北京街头伪装外国游客录制整蛊节目。 艾文涛指着汤贞身边那个戴着一头假脏辫儿的大高个子:“诶!这不是梁丘云嘛!” 周子轲低着头进了厨房,拿了两个酒杯出来,头也不抬:“你知道挺多啊。” 艾文涛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我爸可喜欢他了。” 周子轲在沙发上坐下,打了个哈欠,先是低头倒酒,然后开始拆烟,好像憋得难受得厉害。 艾文涛坐下,问:“怎么家里没烟了?” 周子轲闷声道:“戒烟呢。” “戒烟?!!”艾文涛大吃一惊。 周子轲说着,低头往打开的烟盒里瞥了一眼。 艾文涛看着周子轲手握着烟盒,脸上表情也没有,感觉气氛很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突然戒烟啊?”艾文涛问。 周子轲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他把手里刚打开的烟盒扔一边儿了,颇不情愿,但还是强忍着仰躺在沙发里,好像真的是烦躁透了。 艾文涛在旁边很懵。 周子轲讨厌所有管他的人,约束他的人,尤其讨厌别人啰嗦个没完没了的。从小到大,除了周家那位老爷子以外,根本没有人敢管他什么,劝他什么。更无人指望过子轲会自我约束,自我修正。 就算艾文涛再怎么想为周子轲好,也只会偶尔说上两句,知道说更多哥们儿就要跑了。 “你这大半夜不睡觉,忙什么呢?”艾文涛问。 周子轲倚在沙发里,用遥控器继续快进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艾文涛也转过头,瞧了瞧电视机里头。 汤贞在屏幕里跑来跑去,一会儿近景,一会儿远景,要么就是长时间的特写。汤贞戴着一个搞笑的爆炸头假发,一张小脸在里头甜甜笑着,哪怕画面分辨率不很清晰,也感觉汤贞的脸被摄影机拍得很仔细。 艾文涛盯了画面里好些年前的汤贞看,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候,和几个哥们儿一起翘课逃学,汤贞是那个时代的人。 如今艾文涛都大学毕业快四个月了。 客厅灯昏黄的,艾文涛扭过头去,看周子轲,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哥们儿。他哥们儿那张从学生时代起就越来越帅的脸在阴影里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上的汤贞看。艾文涛怎么都琢磨出点儿造化弄人的意思。 郭小莉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周子轲。她感觉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这位小朋友今天居然亲自来到公司,闷声不吭站在她办公桌前,把手里一份文档扔在郭小莉面前。 “这是什么?”郭小莉问。 周子轲酷酷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郭小莉放下手头的收视率表格,把这份文件拿起来。 开头第一页,题目就是手写的。 《罗马在线改版建议》。 郭小莉信手往后略略一翻,居然有十数页之多,每一页都是手写的,看着像篇论文似的,字写得倒挺漂亮。其中一页的小标题是《‘mattias’长期缺席,以‘汤贞’两个字代替更加准确》。 “这是你写的?”郭小莉觉得哭笑不得。 周子轲就在跟前站着,居高临下看她。 “好好的为什么要改版呢?”郭小莉抬头问。不管这是不是瞎胡闹,她忽然对周子轲这小子好感倍增了。 原来他脑子里也是有工作这么一回事的。 “你不觉得这节目这么多年,已经很没劲了。”周子轲说。 郭小莉听着,低头翻文件。“可你才做了一年多,你就想要改版啊,”郭小莉说,“你看过以前的节目吗,你觉得凭你对《罗马在线》的了解,你就能给制作单位改版建议吗,子轲?” 周子轲没说话,不知是不愿意回答,还是他并不喜欢郭小莉这种态度。 果然,郭小莉才看了半页,就皱起眉头,像是认真起来了。 郭小莉抬起头。“子轲,”她看着他,轻声问,“这真的是你自己写的?” “我爸写的,行了吧。”周子轲没好气道,转身离开了郭小莉的办公室。 汤贞坐在雪佛兰的后座,他不敢太抬头了,一收工就这么偷偷地抱着小周的脖子,坐在小周紧搂着他的怀里。工作了一整天,汤贞终于能和小周待在一起了。 他们甚至等不及回家。这么一天下来,每一个不在一起的分秒,都像鱼离开了水,焦急难耐。 小周也不讲话。他一见面就这样和汤贞彼此拥抱着,先亲吻,从头发吻到手心里,把人抱暖和了,再说些别的。 “最近工作怎么这么多啊。”小周道。 《罗马在线》已经第十个月蝉联收视冠军了。作为这个奇迹节目的一分子,汤贞在无意间得到了远比“后辈的陪伴”多得多的东西。 这大概是在代班合作一开始时,谁都没想到的。 “郭姐说,”汤贞在周子轲怀里对他笑了,眼睛亮亮的,不太好意思,“最近观众好像不那么讨厌看到我了。” 周子轲拿过汤贞的手,先亲了一下他的手心,又让这双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周子轲低下头,吻汤贞的嘴,吻得汤贞仰起脖子,一点声儿都不再有了。 汤贞和周子轲牵着手一起回家。周子轲泡澡的时候用手机看齐星发来的邮件,是关于今年圣诞节 kaiser 亚洲巡演的事。邮件中还说,公司正在商议,想要 kaiser 明年前往东京,替公司开拓一下日本市场。 汤贞在厨房做好了晚餐——只是简单的焖饭。他盛出来,端了两个盘子,和刚洗完澡的小周一起吃。 电视里放着一部意大利老电影,荧光笼罩在客厅里,汤贞抬起脸,愣愣看屏幕上演员们的演出,听到小周从身旁边吃饭边问:“你明年跟我去日本吗?” 汤贞回过头,看小周。 “什么?”汤贞呆呆问,手里还握着盛了胡萝卜丁的勺子。 周子轲看了眼电视里,低头吃饭道:“问你跟不跟我去日本。” 汤贞更不解了,想了想:“我应该不能去吧……” 周子轲放下了盘子。 在亚星娱乐,艺人和艺人之间以团队划分。周子轲是 kaiser 的队长,汤贞是 mattias 的成员,那么就算他们合作再久,也很容易被所谓的公司策略所分开。 “公司想让你们去日本?”汤贞坐在床上,抱着膝盖问。 周子轲倚靠在床头,手放在被子上,捏汤贞放在他手心里的手。 “我不知道,”周子轲说,“好像还没确定。” 汤贞想了想,小声道:“公司希望你们有更好的发展。” “闲得没事去日本干什么,”周子轲道,“巡演去一次不就好了。” “不是的。”汤贞抬头看小周的脸。 对小周来说,也许 kaiser 的工作只是一时兴起,只是为了接近汤贞,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可对于肖扬、罗丞……对于郭小莉,对于整个亚星公司来说,kaiser 这支人气顶尖的团队正是他们最大的,且唯一的指望。 kaiser 的档期本来就紧张,刚出道时为了登上电视,获得稳定的曝光率,才加入了《罗马在线》开始替梁丘云前辈代班的工作。如今一年多过去,在 kaiser 的努力下,《罗马在线》的收视率已经稳居全国同时段第一。但《罗马在线》归根结底只是个小节目,甚至不是 kaiser 自己的节目。而 kaiser 还年轻,还在成长中,会有更加广阔的未来。 汤贞过去经常出席公司的董事会,公司许多决策都要问他的意见。不知是那些岁月实在太久远了,还是汤贞病得厉害,他沉浸在自己渺小的幸福里,忘记了外面世界的运行法则。 汤贞坐进了小周身边的被窝,他靠在小周怀里,被小周搂过去了。 汤贞猜测,公司会让其他更年轻的练习生来《罗马在线》继续代班,在节目如今的固定观众群体面前露露脸。毕竟 kaiser 早已经能独当一面,一个团体能红多久谁都说不准,继续做《罗马在线》实在浪费这群年轻人的大好年华。 “小周……”汤贞小声道。 汤贞原本想说,你去了日本,我虽然不能跟过去,也可以打电话啊,可以发短信,你回国的时候我们再见面。 谁知小周说:“我明天再去找郭小莉。” 汤贞被他搂着肩膀。 小周低下头,在汤贞发顶亲了一口,好像要让汤贞放心。 第177章 英台 30 周子轲很少写作业、做功课。他的学生时代从十五岁起就进入了一种荒芜的状态, 他不曾努力, 不曾用功,不曾试图靠自己来达成任何目的。所以当他一个字一个字的, 脑子里思考着, 下笔飞快写着,关于汤贞以后会怎么样, 《罗马在线》会怎么样——对周子轲来说, 这实在是一种惊人的进步,这样的改版没有不马上推行的道理。 可他坐在亚星娱乐公司办公室的沙发上, 看着周围公司职员们来来去去, 周子轲发觉, 他们并没有因为他的一时努力而表现得特别殷勤。 kaiser 的其他几位成员对于有可能要去日本的事表现得十分淡定。罗丞告诉周子轲, 公司之前开会的时候就提过很多次了:“一直在讨论, 一直没确定下来。” “我怎么不知道。”周子轲说。 罗丞站在他面前, 眉尾垂了垂,好像苦笑, 望着周子轲的眼神里倒都是善意。“子轲你是队长,按说要来的,但经常联系不上你,”罗丞说,“也知道你比较忙嘛, 只有《罗马在线》开例会你才来。” 周子轲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讨厌改变, 从小到大,他讨厌离开自己喜欢的习惯了的环境。 “好好的去日本干什么。”他说。 肖扬几个人也在郭小莉办公室里等, 肖扬这会儿说:“公司的决定,谁知道。” 周子轲抬起眼看肖扬。 肖扬被他冷不丁一瞪,感觉很恐怖:“干嘛这么看我!” 罗丞从旁边观察他:“子轲,你很不喜欢去日本吗?” 周子轲也没讲话。 罗丞双手盘在胸前,在周子轲旁边的沙发凳上坐下了。“因为公司挺重视我们,”罗丞轻声道,有点安抚周子轲的意思,“所以经常开会讨论我们团队未来要怎么发展。” “去日本也只是其中的一条建议,一种参考。子轲,你是队长,在我们团里举足轻重,如果你不想去日本,相信公司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郭小莉坐在会议室里正听对面的发言,她时不时看腕表上的时间,秘书从后面走过来告诉她,kaiser 所有人都到齐了,连子轲也来了,正在会议室等她。 林经理坐在对面说:“mattias 留下的教训还不够吗?如果不好好管理这些新苗子,一个弄不好,第二个梁丘云出来了,你让他带新人也带不动了,不会再带起来了!”他说着说着,声音又放轻了,“kaiser 现在已经出道一年了,现在这个势头保持得很好,肖扬、罗丞他们也跟着汤贞合作了一年,该让他们带带新人了!” 旁边谭副总犹豫道:“这群年轻人还是孩子呢,才出道了一年……” 林经理用手背拍另一只手的手心,苦口婆心道:“没有别的人能选了!你说公司熬了这么多年,从汤贞当年出事情到现在,我们公司做什么不要看人家的脸色?现在好了, kaiser 终于出来了,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哪儿还能让他们继续跟着汤贞带一个全是负面新闻的前辈呢?这不是瞎了吗??!” 谭副总面有难色,看他:“那你到底是想——” 林经理用手指着急戳桌面上的 kaiser 原创综艺企划案:“开新节目!带新人!趁着现在人气正旺,把公司里那些小练习生全都带上。” 谭副总看了看林经理,又看坐在林经理那边的公司经纪人魏萍。 眼下公司下一波等待出道的练习生全都在魏萍手里头攥着。 谭副总没抬头,也许是感觉到了对面郭小莉两道毫不留情的目光。 反倒是毛总坐在桌头,翻着手里一份案子,突然开口了:“小莉啊。” “哎。”郭小莉立刻应声了。 毛成瑞仔细看着眼前只此一份的企划案,皱眉道:“这是谁写的啊?” 郭小莉站起来:“是子轲亲手写的。” 谭副总在对面立刻抬起头来。林经理也飞快眨了眨眼,看眼前的郭小莉,又看毛总。 “因为就这一份,开会我着急拿来了,没来得及复印。”郭小莉说。 毛成瑞抬起头,眼睛从企划案上面冒出来,不敢置信道:“真的啊?” 郭小莉笑了,只有她站着,多少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子轲非常努力啊,毛总,”郭小莉说,“他在《罗马在线》工作这一年,和节目的感情很深,这几天他也一直熬夜,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为了想把《罗马在线》好好做下去,做成一个全新的品牌。我还从没见他这么努力过。” 林经理从对面小声嘀咕起来,不知道嘀咕什么。 会议室门开了,李经理从外面儿端着咖啡杯进来,一头头发抹得油亮油亮的:“日本公司又来电话找我了,太热情了!” 一屋子人多多少少都笑了。 从 kaiser 出道这一年来,公司上下都在业内体会到一点儿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有郭小莉没怎么笑,她望着毛总,盯着他老人家看企划案的表情。 毛成瑞把手里的企划放下了,他双手放在桌面上,想了一阵子:“小莉啊,你怎么看子轲这个改版的思路?” 郭小莉高声道:“我觉得子轲的思路不错,可行性也很高,最主要的他是周子轲,如果这个改版在电视台那边可以通过,我建议让子轲亲自担任制作人。在中国,我相信,没有一个新老观众不会好奇他周世友的儿子会做出什么节目来。” 毛成瑞听了,好像想要点头,又一顿。他瞥了瞥眼前的企划,问郭小莉:“那阿云那里……” 郭小莉一眨眼。 “阿云都四年没来录过了,”郭小莉对毛成瑞笑道,“这么一个节目,他如今的地位,不会在意的。” 李经理在对面喝了口咖啡,道:“我看梁丘云今年还是够呛能回国,他要是年底还不回来,我看明年那个十周年也回不来了。正好明年年底,合约到期!” 郭小莉在对面听着,抿了抿嘴唇,也不讲话。 毛总在桌头上说:“我们还是……再争取一下阿云吧,这么多年,总有点情份。” “还能怎么争取啊,”李经理伸头对毛总说,“上次不都快给他跪下了!” 谭副总从旁边沉着气,道:“他明年总要回来拍《狼烟三》的。” 郭小莉从会议室里出来,耳朵嗡嗡的,一身疲惫。她进了办公室,看到 kaiser 几个年轻人还在里头等,周子轲就坐在沙发里,好像已经等烦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 “子轲啊,”郭小莉说,绕过办公桌,对他笑了,“你这个案子写得不错,毛总很满意啊,大家都不敢相信是你写的。” 肖扬几个人都看郭小莉,又盯着他们那位一向不怎么工作的队长看。 周子轲听到了经纪人的夸奖,面上也不动声色的。 “但是呢,《罗马在线》是一个老品牌了,”郭小莉说,“所以电视台那边还要讨论,另外还要问问你们汤贞老师他的意见。” 周子轲看了郭小莉一眼。 “如果他不同意改版,那我们这个就还要进一步——”郭小莉说。 “他同意。”周子轲直接说,斩钉截铁的。 《罗马在线》制作组这几个月来颇为风光,作为主创团队的核心,冯导每天都是一个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状态。业内人人都说,汤贞当年出事,连相伴多年的梁丘云都走了,冯导却一片赤诚,不离不弃,坚持组着人马,硬是陪汤贞扛过了那段低谷时期。 如今《罗马在线》老树开花,重返国内收视率一线行列,再度成为现象级的热门节目,汤贞的事业也渐渐有了起色。冯导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从业近十年了,没做多少工作,唯独忠心耿耿,一直坚守着《罗马在线》,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用了近十年心血养育的孩子:“我最近正在打算写一本书,回忆这些年来录制《罗马在线》的点点滴滴。无论是阿云、阿贞,还是扬扬、子轲……又或是每周到我们摄影棚来的可爱的嘉宾朋友们,都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台前幕后,值得和观众朋友们好好分享。” 有人说,冯导正在和电视台方面谈判,要求提高制作组的福利待遇,也有人说,电视台方面最近传出风儿来,说收到一份极其重要的改版意见,领导那边非常重视,正在讨论:“冯导那一套已经用了快十年了!早过时了!”骆天天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他裹着浴袍,头发湿淋淋的,腰上的带子还没系好,骆天天拾起沙发垫子上的手机,看到魏萍从国内发来的一条短信。 “有美国媒体在他身边拍到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应对。” 骆天天嗤之以鼻,刚想把手机扔到一边,就看到魏萍发过来的下一条。 “他到底回不回国,你别光去玩儿,你问问他。” 骆天天回复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半晌魏萍回了一句:“郭小莉要起势了,连汤贞都被赖一卓找上门谈新戏了。《罗马在线》新改版要删掉整个 mattias。他再不回来,公司就不会再这么巴巴儿求他了。” 骆天天看了两眼:“和我有什么关系。” 魏萍回道:“不趁机会把肖扬那小子赶到日本去,不把汤贞弄下去,你以为你什么时候能出头?” 骆天天意兴阑珊,擦着头发,对魏萍说的话是又憎又厌,多看一个字都嫌烦。隔着主卧的门,他听见小孟在外头说:“云哥,《罗马在线》的冯导又来电话找了……” 梁丘云正开视频会议呢,和几个美国人聊天聊得正开心,估计没空搭理小孟和冯导。小孟推开主卧的门进来,看见骆天天洗完澡了,他笑道:“天天哥,你这时差倒的——” 骆天天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想回国?” 第178章 英台 31 北京近郊, 一片棚户区内, 一位身穿浅灰色工装服的男青年驼着疲惫的身躯走上三楼。楼梯吱吱呀呀的,似乎随时有可能散架子。这片老房子年久失修, 到处画满了“拆”的符号。男青年踏过走廊地板上的污水, 越过有婴儿哭声的隔壁租户门外,他从工装裤袋里掏出钥匙, 打开一扇窄门。 他头上戴着顶头盔, 是附近施工单位人人都戴的那种。他头发也略长了,遮住眼睛, 附近的工人们也常这样, 毕竟没闲工夫打理自己。 一进门, 他先是低头看了眼门口铺的一块地毯子。地毯冒出的一根旧线头还与地板上那处凹陷紧紧贴合。 他这才从兜里掏出手机, 接起那通电话来。 “林大的马仔那么多, 你都一一查过了?”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说, “他的人犯了事还会留在北京吗,留个五年再让你找到?兄弟, 你想得有点天真了吧。” 男青年边听手机,边摘掉了头发上沾满水泥点子的头盔,他站在充满了霉味和返潮气味的出租屋内,稍稍打开了一点窗帘,悄悄望向外面那片正在拆迁的垃圾处理厂。 “方遒?”电话里的男人叫他, 听不到他的回音了, “方遒?” 方遒望向了那片处理厂。他脑海中回想起在澳门地下赌场遇到的那个一嘴天津口音的汽车4s店老板。 “论改装车的手艺,全中国没什么人比得上我们哥俩, ”那老板叼着雪茄,笑的时候,嘴唇因为太醉了,麻痹了,时不时有口水喷出来,“当年我们哥几个在北京,我告诉你,什么叫神乎其技,拆了那么多车,硬是凭空拼出一辆来,警察怎么查,都查不着我们那车的源头——” “大哥,警察查车干什么呀?”旁边女孩儿问。 “他……他事故现场不总得掉点儿零件嘛。”大哥说了两句,闭嘴了,继续玩牌了。 “就凭他回忆的一句北京口音,你就能判断那个犯事儿的人是个北京本地人?”电话里那个男人对方遒笑了,“我告诉你,很多人听见普通话都觉得是北京口音。” 方遒不再看垃圾处理厂了,他瞥了瞥窗外的街道,并没有人偷窥他,他把窗帘拉死。 出租屋里除了一张窄床,一张方桌,唯一大点儿的家具就是一台电脑了。方遒坐在了电脑屏幕前面,屏幕透出的光照亮了他疲惫的瘦削下来的一张方脸。 电脑旁边堆满了各式的文件资料,还有多年来积攒的报纸。报纸最上面一张印着国际大腕梁丘云的大幅照片,介绍着《狼烟》三即将筹拍的新闻,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有一格小八卦,写的是商界新贵,远腾物流的年轻老板闫飞跃,正在追求早已隐退多年的昔日玉女歌手费梦。 “方遒,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电话里的男人说道,“警察查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是一点儿证据和线索都没有。” “你爸当初让你来澳洲跟着我,是想让你自谋生路,不是让你浪费这么多年就为了追查当年那个犯人——” 方遒抬起眼,盯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他回想起今天早晨走之前他在忙什么了,他继续把扫描出来的报纸照片从文件堆里翻出来。 “甘霖大哥,我不是你,我也不是他,”方遒说道,“你能在澳洲忍十年,他能在床上瘫二十年,你们都不是寻常人。但我是,我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什么东山再起,我一天找不到凶手,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毁了我全家,连我妈也被连累病死,我在澳大利亚,什么都做不了,我一定要抓到他,一天抓不到,我睡觉都睡不安稳——” “方遒,”甘霖在电话里沉着气,试图劝他,“那个凶手具体是谁,真的无关紧要。是林大派遣手底下的人犯的案——” “我一样不会放过他的,”方遒说,声音听起来麻木不仁的,“我会替大哥报仇。” 甘霖在电话里“啧”了一声,笑了。 “还替我报仇?”甘霖笑道,“你这么无头苍蝇的,不给我和方叔叔惹麻烦就不错了。” 方遒没回答,他点开电脑里扫描进去的那张大幅黑白照片。 “方遒?”甘霖又问,好像怕电话这边的人随时会出事情一样。 “我已经有主意了。”方遒道。 “你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天,债主估计也快找上门了。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出了点事儿,以后谁给你老母亲扫墓,谁照顾方叔叔——” “方曦和用不着我照顾,”方遒道,“大哥,没有人想要我出事。陈乐山和林大早就拿到他们想要的了,方曦和的案子他们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我要是出了人命,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方曦和的债主也只想问我要钱,杀了我也没用。” 甘霖没说话。 方遒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一点点把画面读取出来了。 “过了五年太平日子,”甘霖说,“你怎么觉得凶手会自己上钩呢?” 方遒盯上了照片里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们,昔日新城电影宫的首映大厅里,汤贞正站在评委席的第一排,与周围的贵宾们寒暄。汤贞脸上笑着,那笑容总是友善、谦逊、让人对他生出无尽的好感。方遒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小静坐在车里也对他说:“汤贞真的是个好人。” “你回了北京,去看过方叔叔了吗。” “没有。” “怎么不去。” “他断了两条腿,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方遒用鼠标快速点击着,对着电脑屏幕忙碌,“反正有汤贞每个月汇过去的一大笔钱养他,我看他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甘霖诧异地笑了:“汤贞?”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汤贞甚至连方曦和的情人都不是,居然一直这么默默接济他到现在。 “到底是真无辜,不知情呢,还是做贼心虚,替人赎罪……”方遒面无表情地念叨,“那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能和汤贞扯上关系,汤贞本人却一直失踪……” “他不是逃到国外去了吗。” “不会的,”方遒说,斩钉截铁,“汤贞爱管闲事,他什么事都管,不会逃的。他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 汤贞这段时间一直没住在小周的公寓里。他的病情好转了,托《罗马在线》收视率的福,事业也开始有起色,公司给他接了一些工作,从年前陆陆续续排到年后,看起来蒸蒸日上了。汤贞每天夜里工作完,还要回家,听郭姐仔细谈剧本的事。从《梁祝》剧组解散以后,汤贞就再也没接到过一部正式的,像样的戏了,现在有几位导演都把剧本送到公司来,郭小莉激动极了,彻夜把每本剧本都一一看过,写了总结要和汤贞仔细挑选。按道理说汤贞也应该高兴的。 过去他总渴盼着工作机会,可如今坐在郭小莉身边,汤贞却总忍不住抬头看时间。 这天后半夜,郭小莉早就走了,祁禄也在客房里睡熟了。汤贞怕吵醒他,没穿拖鞋,是光着脚走到玄关,给来人打开门的。 小周从外面进来,他戴着棒球帽子、墨镜,穿了件t恤,一见到穿着睡衣的汤贞就把汤贞抱起来了。 汤贞被他抱离了地面,从玄关一路抱到了卧室里。小周连鞋都没换,关上卧室门,踩掉鞋子就。 “是不是病快好了?”小周的手压在汤贞身边,问他。 汤贞在夜色中看小周的脸,他也许知道小周是什么意思。 以前每天每夜都在一起的时候,小周是很容易被满足的。除了最开始有几次,小周很少再对汤贞提起类似的要求。但最近汤贞的工作越发多了,汤贞不再能整日待在公寓里静静等着小周回家,小周就难免有些心情起伏。 这附近段落有很多省略。 汤贞不敢出声儿。 也许因为祁禄小朋友就睡在隔壁,小周并不觉得尽兴,汤贞担心很多,也不敢纵容他。 “你什么时候病完全好啊。”小周近近看着汤贞,浓眉下的眼睛里也有汗。 汤贞用大拇指摸了摸小周湿透的眉毛。 “等《罗马在线》改版以后,”小周说,他浑身是汗了也不去洗澡,把他的阿贞搂着,“就再去那个岛上玩吧。” 汤贞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夜太静了,好像能听到小周的心跳声,因为炽热,所以那么清晰。 “小周,为什么突然想改版?”汤贞小声问。 “我希望你更开心一点。”小周道。 郭小莉对汤贞提过几句,说子轲认为《罗马在线》模式陈旧,应该改版,而且梁丘云四年没来过,挂着 mattias 的名字并不合适。说到这里,连郭小莉自己都喃喃自语的,她说如果趁这个机会,把《罗马在线》改成整个亚星公司的节目,那么无论明年“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情况”,都能尽量减少损失。 郭小莉没有提她猜测的“不可控制的情况”是什么,也许她怕汤贞听到会伤心、难过。 “你不想改版吗?”小周问。 汤贞想了想,说:“我以为 kaiser 要去日本。” “我不去。”小周说。 “我要是去了,”小周说,“公司又换成谁和你一起工作?” 汤贞……像是小周定期就要给他加重一下的烙印似的。 汤贞在这一行待久了,习惯了天南海北奔波不定的生活。他之所以能和 kaiser 的后辈在一起工作这么久,纯粹是因为巧合,因为公司各方面的考量,才促成了这个结果。 这样的合作随时有可能结束。汤贞知道,可小周不知道。汤贞不敢贪心,有一天是一天的快乐,小周却把这当成了一种永恒不变的状态。只要小周不想改变,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我只要你陪着我。”小周这么说。 汤贞第二天清早起床的时候,小周还在睡呢,也许前些天熬夜太累了,现在有点赖床。汤贞去浴室里泡澡,自己吹干头发。汤贞想,如果《罗马在线》真要改版,涉及到 mattias 的问题,哪怕再小,好像梁丘云都会知道的。如果《罗马在线》还只是一个小节目就好了,平平无奇,也就不值得大明星去关心。 要把《罗马在线》像小周希望的那样改版,就好像从梁丘云眼皮子底下拿走一颗小小的糖块。 如果真能悄悄的,安安生生的,汤贞觉得,也许也是有可能的? 要汤贞自己来选择,他当然希望小周能完全按照公司的意思来办。去日本也好,离开《罗马在线》,开新的节目也好。只要看不出异样,小周就一定会是安全的。 汤贞并不害怕寂寞,也不怕日子难熬。就算现在分开了,还可以打电话,可以发短信,那也很幸福。他只怕一步路走错了,动静大了,就会立刻惊动什么。就像当初坐上一辆平平无奇的汽车,喝下一杯看似是郭姐给的红酒——一旦惊动了梁丘云,撬开了那连锁反应,汤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能力去对抗,只能躲,只能藏。他也不敢让小周经受任何的风险,因为一旦出事,就是一脚踏空,跌落深渊。 小周睡醒了。他从汤贞床上起来,因为没找到拖鞋,他光着脚慢吞吞要出卧室门,被汤贞赶忙出去拦下了。 祁禄就在厨房里做早餐。汤贞偷偷开了一点卧室门,探头出去看。留小周在背后撒娇似的抱住了他。 电视台四楼的办公室里,一个上午了都有人在争吵。许多工作人员从门外走廊上过去,听见门里的吵闹声,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你们要给《罗马在线》调整时间段,拿黄金时段来当奖励,好呀!你们怎么不想想这奖励到底应该是给谁的?”冯导在里面说着话,哭腔都出来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冯导是控制都控制不住了,“以前要砍我们的节目,最低谷的时期是谁一直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是谁求着你们把这个节目留下?我苦熬了多少年,苦苦坚持了多少年,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冯啊,”办公室里有人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改变的。你看看,《罗马在线》来到了黄金时段,原来这个时段的老赵他们组不也要挪档吗?日子要继续过的,领导开会都已经定下来了,是从电视台的大趋势大发展上做决策,我们底下的人除了听话,还能怎么办哪?” “先坐下,坐下喝口水。” 冯导说:“挪档我无所谓,《罗马在线》也是从黄金档挪走的啊!但他们不能——” “老冯,你看看人家老赵,人家二话不说就表态支持台里意见。没办法啊,《罗马在线》的新提案是谁带来的,周家小太子爷,你不想想啊老冯,《罗马在线》几年前都没活人看了怎么这一年收视率忽然就飞上来了,不还是人家带来的。你也站在领导的角度上想想,这个新版《罗马在线》招商得拉来多少钱?嘉兰塔随手丢一个钢镚儿支持一下少爷工作都能砸死你!” 冯导不说话了,却听到他啜泣声更厉害,是捂着眼哭了起来。 “老冯,喝口水,回家吧。在《罗马在线》干了这么多年不嫌烦嘛,咱们换个项目再来嘛。” 冯导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他两眼通红,耷拉着肩膀,旁人看见他都主动让开,他也懒得和谁去打招呼。《罗马在线》连汤贞被全民抵制的时候都硬是撑了下来,居然就因为空降了一个富家子弟,冯导就什么都没有了。冯导坐在电视台一楼的茶餐厅里,收敛心情,又给电视台领导的秘书打了个电话。那秘书和他有些交情,在领导跟前也能说上句话。冯导说:“我们《罗马在线》人相互之间都是很有感情的。《罗马在线》不是 kaiser 的节目,也不是周子轲的节目,是阿贞的节目!阿贞肯定不会不顾情分,对我们这么坐视不管——” 那秘书压低了声音:“冯叔,你别再想这个事儿了。刚刚汤贞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那经纪人特别支持改版的事儿。我觉得汤贞目前的情况,应该也说不上话。” 冯导说:“那——” 秘书说:“冯叔,明路我都指给你了。早几年台里就想把《罗马在线》给砍了,一直期盼着云老板回来才没砍。云老板和我们领导关系还挺不错。你别想太多,台里的人对你们都有感情,周子轲是谁啊,他有多少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的钱又不给我们花,对不对。你啊,先别在台里闹了,赵导前脚刚走,我听说他已经买好去美国的机票了,说不定今晚上就能见着云老板,你看看人家这行动力——” 第179章 英台 32 从梁丘云下榻的酒店出了门, 过两个街口, 就有一处公园。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大半个月了,附近不少居民和店员都知道, 那个很会功夫很“疯狂”不要命的中国巨星梁丘云住在这里。每天早晨, 梁丘云会同几位同僚和编剧助理一起吃饭,有狗仔在附近偷拍, 经常能拍到梁丘云坐在咖啡店露天卡座里对身边的团队比划拳法, 不断描述着什么画面的样子。 咖啡店的店员对狗仔透露,他们似乎在聊着《狼烟3》, 正在攒《狼烟》第三部 的剧本。 梁丘云的精力太旺盛, 他好像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 一分一秒都不曾停下。这段时间几个编剧助理总是跟在他身边, 为了记录梁丘云随时想到的新的对打场面。 有时也会有影迷围过来, 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过来的, 各色不同的皮肤,却对“功夫”这个东西不约而同地憧憬。梁丘云会放下手中的咖啡, 站起来温柔亲切地同他们合影。梁丘云会在签名时只签一个“云”字,他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中国文字,指天空中变幻莫测的流云。“如果你渴望用拳头用子弹去消灭一片云,那么你只能得到失望。因为云聚云散, 化为水, 化为雾,化为云, 云像功夫一样,是无所不在的。” 这天早晨,梁丘云和身边的团队一同下楼,似乎已经有不少影迷在楼下等了——为了维持巨星亲和的魅力,梁丘云也不得不下楼用餐。 他在电梯口遇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略一寒暄,才发现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梁丘云伸手揽了一下身边骆天天的腰,让天天先跟团队里其他人去吃早点。骆天天抬头看了他一眼,听到梁丘云身边的助理小孟问:“云哥,早餐——” “我和赵导聊几句,”梁丘云说,“你们先去。” “这是什么?”梁丘云从酒店的侧门出来,随手接过了赵导双手递过来的一本书。这里街道上路人多,不方便说话,都出来了,他们往公园的方向走。 赵导说一些寒暄客气的话,称赞云老板体格保持得好,住的地方空气好,风景也好。梁丘云掀开那本书的封面,转过脸对赵导笑了。如果说梁丘云有什么优点是可以让他在这个圈子里拥有这么好的人缘的,可能就是他无论走得多高,对过去接触过合作过的人,不分大小阶级,永远是这样的友好、善解人意。 赵导也许就是相信梁丘云的人品,相信他会帮大家这个忙,才毫不犹豫地连夜飞到美国来。与此同时,《罗马在线》即将改版的事更让赵导和他身边电视台的同事认为亚星娱乐公司如今就是个富家子弟的乐园,怪不得云老板会与亚星越来越不和睦了。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张梁丘云挺熟悉的人脸。掀开第一页,正中印着一张照片,居然是八年前刚出道时的梁丘云、汤贞两个人,还有《罗马在线》冯导在一起的合影。 梁丘云笑了,又翻过封面看了一眼,他扭过脸,看着赵导说:“听说冯导出书了,还没看过呢。” 他连和人说话的细节都是这样有礼貌,诚恳地看着人的眼睛,真是无可挑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忆起第一次同这两个年轻人一起共事时的经历,”冯导在书中写道,“当时我就知道,这两个将来必定都不是凡俗人物。特别是阿云,他为人宽厚、仁善,明明是偶像明星,却事事亲力亲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当时阿云还没有走红,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都非常喜欢和信赖他——” “冯导怎么想起出书了?”梁丘云说。 “为这个节目奉献了十年,”赵导说,“人活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啊?” “几个月前,阿贞的助理小祁在节目录影前来找我,说阿贞的状态不好,恐怕没法儿录影。我很着急,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如果云哥在,可能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就意识到,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在思念阿云,阿贞、小祁,大家都很想他。” 梁丘云无心仔细看,他随便往后一翻,结果就看到这么一段。 赵导看着梁丘云走着走着,脚步放慢了,又停下了。 “云老板和汤贞老师在一起工作,也快十年了。”赵导说。 “是啊,”梁丘云走在公园的树荫小道里,“明年就是十周年了。” “多少人的童年时代,都是听着 mattias 的歌过来的,”赵导讲,“上周有几个韩国来的年轻人来录影,还和我们说起,说他们会唱 mattias 的歌,可以在节目上唱。” 梁丘云笑了。 “不可复制,一个时代只会养育出那么几个能在历史上留名的艺人,”赵导说,“换成现在,难啦,不然怎么大家还总怀念过去呢?mattias 十周年,有多少团队能走到十年,更何况是像云老板和汤贞老师这样的,这么杰出的两个人物,天造地设。可惜汤贞老师现在不行了,被他的经纪人控制得很厉害,可能亚星公司也觉得云老板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国内的事,所以为了钱,胡乱做什么都不顾汤贞老师的想法和意愿——” “发生什么了?”梁丘云问。 从公园散步回来,骆天天他们早已经吃完早点了,几个武打顾问去健身了,骆天天喝着咖啡在卡座里玩手机。赵导远远走过去,在天天身边坐下,这个曾经的“小汤贞”,如今满世界跟在云老板身边的“弟弟”,似乎也在无形中证明了“汤贞”从没有被云老板忘记。 梁丘云站在酒店一楼的窗边,拿起手机贴在耳边拨了个电话。洛杉矶已经早上九点多了,国内那边大概都睡了。没有人接,梁丘云发了条短信。 “阿贞,罗马在线想怎么改版?” 赵导和骆天天聊起了“万邦娱乐集团”——这个略显莫名其妙的话题让骆天天喝着杯子里的冰咖啡,一声都不吭。赵导说,他万邦的朋友刘坤书前几天刚和他提起,说看了天天新开播的电视剧,在年轻一代里,演技越发精湛了,出类拔萃! “赵导,你是不是想劝他回国。”骆天天直接问。 赵导过去没怎么和骆天天其人接触过,他一愣。 “他这个人,”骆天天也看着赵导,但他的眼神看起来很不快乐,没多少善意在里面,“你越是想给他的,他可能越不稀罕,但你和他抢,无论多小的东西,他都会死死攥住。” 冯导不知道第多少次从国内打电话来,梁丘云的助理终于把电话交给梁丘云了。正巧又有别的电话切过来,小孟把那条短讯记录在纸上,拿过来给梁丘云看。 梁丘云坐在套房靠窗的沙发上,听着冯导在电话里的哭诉,瞧着纸上那一行字。 “方遒在北京出现了,凌晨两点在万寿百货大楼附近徘徊,还乘出租车去了一趟城南,看起来他还没放弃呢。” “阿云,《罗马在线》已经在国内蝉联十个月的收视冠军,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和阿贞一直在努力,拼命坚持着,想着你明年会回来,我和阿贞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你了,可现在现成的果实,就要被他们摘走了啊!” 梁丘云把手里的纸条攥起来了,他笑着安慰已经抽噎起来的冯导,说他前一阵子实在太忙,不知道冯导已经着急成这样了:“别怕……”梁丘云想了想,忽然回头看去,骆天天正在他身后打开了一扇门的卧室里光着两条腿,趴在床边正玩呢。 小孟把电脑拿过来。梁丘云成日里忙他的事,很少关注到汤贞这两年在国内具体的动向。他自问十分了解汤贞——生了那么重的病,汤贞能在人前维持一个正常的模样就不错了,拍戏拍什么砸什么,唱歌唱什么跑什么,除了平常躲在家里,汤贞还能去哪儿呢。每次回国见面,汤贞也总是一个病怏怏的样子。 他那个病不好治,如果不是看在 mattias 和梁丘云的面子上,汤贞在国内的日子只怕更难过。汤贞早就一无所有了,只是他还心存幻想。 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去,迟早有一天汤贞会认清楚,他早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汤贞”了,没有方曦和这座靠山,他就只是阿贞,只是那个最简单最单纯的十五岁刚刚来到北京的阿贞,只有哥哥会对阿贞好,阿贞除了哥哥以外什么都没有。他们相依为命,好像是上辈子就注定要相遇的。 “我宣布,《罗马在线》本场的游戏冠军,又又又又又是子轲和汤贞老师!” “汤贞老师!你不要嫌弃我们节目组的礼品啊!打开看一看啦!不然我们拍不下去啦!” 在梁丘云眼里,一次次受伤,流血,都无法磨灭掉汤贞想要逃离的渴望。那也许就只有时间,只有外界的残酷,只有那种很难痊愈的疾病,能让汤贞彻底软弱下来。 眼前的屏幕里,镜头拉近了。汤贞低头笑着看他手里简陋的礼品盒,他抬起脸的时候耳边的长头发落下来了。尽管遮挡住了一小半脸,汤贞眼里仍然有灿烂的光,汤贞连佯装生气时都忍不住笑。梁丘云不在身边,他便被年轻的后辈们紧紧围绕着。汤贞和旁边那个淡金色头发的肖扬讲话,一边讲一边用手把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汤贞朝最近的镜头望了一眼,梁丘云一下子察觉到,汤贞正在在意他自己的形象,汤贞和肖扬你来我往地说话,对答如流。 并不像在他身边时那样,僵硬,麻木,端着不自然的笑容,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 周子轲今天早晨怎么打汤贞的电话都打不通,占线。他下了车,几乎是用闯的进了亚星娱乐公司里来。 “他不同意改版?” “他肯定不同意啊,”电梯后面的角落里站了两个女职员,正说话,“要按郭姐的说法,改了以后 mattias 就和《罗马在线》彻底没有关系了。你想想 mattias 现在还靠什么维系啊,梁丘云以后还有可能回来吗?汤贞等了多少年啊?” 周子轲上楼去了,他想起昨天汤贞在和他接吻的时候,在最动情的时候小声小气地问,小周,为什么突然想改版? “你不想改版吗?”周子轲这样问他。 汤贞说:“我以为 kaiser 要去日本。” 秘书挡着周子轲,说郭姐不在办公室里,周子轲还是闯进去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周子轲看了一圈,看见郭小莉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冯导写的什么自传。 秘书手里还握着电话筒,不知是谁打电话过来的。周子轲看了一眼电话机,问她:“是不是说《罗马在线》的?” 秘书结结巴巴,用手捂着话筒,像是被周子轲突然出现的样子吓到了。子轲那眼神瞪着人的时候,真的很有威慑力。“是……是电视台说要为云老板拍摄系列纪录片的事……” 这天早晨,祁禄听到汤贞的手机铃声在响,但一直没有人接。他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的被子掀起来了,可汤贞并不在床上。 手机在床头响个不停,祁禄拿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云哥”的电话。 祁禄叫了一声,嗓子里发出干哑的声音,他看向四周,见不到汤贞的踪影。 周围寂静的,好像根本没有人昨夜睡在这里。祁禄安静下来,他屏住呼吸,他虽然不会说话了,但他有自己的洞察力。 汤贞再怎么躲藏,再怎么试图捂住口鼻,也无法控制颤抖的呼吸声泄漏出来。衣柜门被从外面打开的时候,汤贞恐惧地抬起眼,看到祁禄的一瞬间,他两行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淌下来了。 祁禄看着汤贞白天一直在家里呆坐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梁丘云的电话一直打过来,莫名其妙,像个催命符一样。汤贞躲到客房里去。 中途祁禄倒水给他,让他吃药。汤贞有点慌张似的,药也不吃,说,祁禄,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 祁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等把手机拿过来。汤贞握着手机,又反复犹豫,不敢动作。 祁禄是从练习生时代起就认识汤贞的。他印象里的那个汤贞,做什么事都当机立断,无论公司有了什么麻烦,有多大的麻烦,只要找到汤贞,汤贞就会立刻想到办法,没有办法也会去找办法。汤贞挂在嘴边的话经常是“好”“行”“别着急”“交给我”……然后汤贞就离开了,坐着小齐和小顾开的车,离开了祁禄、郭小莉、梁丘云,和所有亚星娱乐人的视野。 而现在,汤贞坐在原地,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到底是犹豫不决,还是已经开始提前害怕结果,汤贞的手指把手机越攥越紧。 郭小莉给祁禄发短信来,问阿贞是不是在家:“打不通他的电话,我和子轲在电视台争取改版的事,不知道电视台这边收到什么消息,又在拖延。阿贞怎么样了,他还在睡吗?” 郭小莉说:“你让阿贞醒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和电视台的人说一说,他到底同不同意改版。” 天黑了,祁禄听到客房里有说话的声音,汤贞终于打了电话出去,却不是给郭小莉的。 “小周……” “你电话为什么一直打不通?”周子轲在手机里面问,气急败坏的,祁禄推开门进去,隔这么远都能听到。 “小周……”汤贞用恳求的声音说,好像他想了这么久,只想出这么一个结果来,“小周……你听我说……你去日本吧……” 祁禄本以为当天夜里周子轲会到家里来找汤贞,但是没有。十一月的深夜,已经快到冬天了,家里很冷清。汤贞还独自躲在客房里,因为梁丘云又打电话来了,殷勤得格外奇怪。 郭小莉也很着急,之后的几天,郭小莉一直找祁禄,说她联系不上阿贞,也联系不上子轲那小子:“他又玩起失踪来了,之前一时兴起要改版的是他,突然耍大牌不来开会的也是他——” 祁禄想起以前周子轲也常这样耍脾气,需要汤贞去哄,需要汤贞服软,需要汤贞每天都陪着过夜才能哄好。 可这次,周子轲和汤贞讲了几次电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汤贞在电话里一直提起“日本”什么的,声音结结巴巴的,立场却很坚持。祁禄眼看着汤贞一遍遍再打过去,但周子轲再也不接了。 周子轲在生闷气,也许在等着汤贞去家里找他。 郭小莉从祁禄这里得知汤贞一直在家,才稍微放了点心,她没再提起要汤贞向电视台表态的事,也许对方已经不再需要,郭小莉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之前谈的好好的,又开始讲条件,节目是我们的,怎么还要我们给他们拿条件——” 十一月二十九号,祁禄看着汤贞又在床上昏睡,似乎夜里睡不着,又吃多了药片。他开始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次汤贞和周子轲什么时候能和好。这一场和年轻富家公子的恋爱,幸福的时候,汤贞看着比谁都要幸福,可一旦争吵、冷战起来,汤贞就没有他自己了。 再过几天就要录下一期《罗马在线》了。祁禄想,也许等到录制那天,汤贞和周子轲在后台休息室里见了面,有什么彼此的矛盾也就说开了。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祁禄还没什么准备。 那个男人声音低沉:“祁禄,你家老师在家吗。怎么好几天都不接电话。” 祁禄愣了。 “小孟一会儿去你们楼下接他,”梁丘云道,是一种胜利者的凯旋,“冯导和电视台几个领导叫节目组的大家一起吃个饭,你让阿贞准备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幕开始倒计时了,还剩最后两章。如梦的所有回忆线即将结束。汤贞有他的性格缺陷,是经年累月的经历造成的这一种结果。小周也有属于自己的性格上的问题,不到某个程度,很难被推动着彻底改变。说这些是因为还是希望小伙伴们抱着,看待过去的想法来看第六幕的结尾。因为汤贞重获新生了,小周也是。 第180章 英台 33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个万字大章,内容量大,情节也复杂,虽然只是发生在一个夜晚的故事,但汤贞、周子轲、梁丘云、方遒、祁禄五个人所想的,所看到的内容几乎完全不相同。在这一章里,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可以和番外《祁禄:关于过去的部分回忆(下)》以及第三幕《泡沫 17》中小周的回忆部分,以及《泡沫 8》报纸上的案情描述共同参考来看。 第六幕还剩最后一章,回忆的最后,感谢读者小伙伴们坚持到这里。  周子轲本以为, 汤贞会很快来找他的, 道歉也好,解释也好, 汤贞还在乎他, 就一定会努力与他沟通,不会放任这种冷战继续下去。起初瞒着汤贞想出“改版”这种主意, 无非是想给汤贞一个“惊喜”, 就像深更半夜用外套裹了汤贞抱上夜间航班一样。汤贞会喜欢的,对吗, 汤贞曾说, 他从没觉得他也可以这么幸福——尽管周子轲自己都不明白,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汤贞这么幸福了。他想做更多, 想让汤贞更开心快乐。汤贞出门工作的那些天, 周子轲趁自己在家的时机熬着夜, 写那份改版方案。他开始想要努力,尽管他没有想过, 他周子轲的努力也有可能落空—— “什么意思?”周子轲睡了一下午,接起手机问打来电话的罗丞。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睡着觉也很容易醒,是因为他以为汤贞会打电话来。连着几天都没接汤贞的电话,他本来在犹豫, 如果汤贞不再提到“日本”, 他今晚就去把汤贞接回家。 罗丞为难道:“刚才郭姐通知我,说……说明天不用去录《罗马在线》了?” “我现在也搞不清楚状况, 子轲,”罗丞说,“但郭姐那意思,现在已经确定不用我们再录《罗马在线》了。梁丘云老师好像已经回北京了,就在和电视台的领导还有冯导他们一起吃饭,据说汤贞老师也在。” “你开什么玩笑……”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说。 “子轲!我不是开——”罗丞的声音随着挂断的电话一同消失了。 祁禄被《罗马在线》节目组的人关在了包间门外。电视台的领导都在,还有梁丘云身边团队的人,以及全体《罗马在线》工作组,汤贞孤身一人被带进去了,唯独祁禄被推出来——里面没有助理们的座位。 可也没有能照顾汤贞的人。 祁禄心急如焚,不肯跟着小孟他们去一楼大厅吃饭,他索性拿了把椅子,就在包间外走廊过道上坐着等待。 汤贞这段时间一直状态不好,来的路上也脸色惨白,神情恍惚。郭小莉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梁丘云要回《罗马在线》,郭小莉也是临时接到电视台通知,那边消息封锁得非常严。 与郭小莉、祁禄的措手不及相比,汤贞倒显得冷静很多。就好像早在好多天以前,汤贞就预见到了这个事实,他的恐惧在现实到来的这一刻反而平静了。 祁禄觉得非常棘手。不仅仅是梁丘云突然要回来的事,还有汤贞那个小男朋友——周子轲好几天了都在闹脾气,汤贞怎么给他打电话都不接听。结果就在汤贞进包间之前,不知怎么的突然打电话来,差点被其他人看到,汤贞直接按下电源键关机,像是怕他会再打来。 现在祁禄坐在包间外面等,就不断收到周子轲发来的短信。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汤贞在哪儿。]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为什么关机不接电话?]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你和汤贞在一起吗,你们在哪儿?]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快回复我。] 祁禄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信号,也能感觉到周子轲的焦急。他想到那个年轻人冷漠的不可一世的脸,那个傲慢的从小被人宠爱到大的样子,很难把他和眼前这个疯狂的来信人联系到一起。 “汤贞在吃饭……”祁禄用手机回道,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 祁禄回头看包房的门,能听到里面推杯换盏的声音,好几个人的声音在鼓掌起哄道:“汤贞老师,千杯不醉的功力从未倒退啊——” 汤贞正在经历的,祁禄不知道,汤贞会想让周子轲那小子了解吗。 周子轲也的确太难沟通。祁禄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这两个正在冷战的人更深一层的误解。 “他在外吃饭,”祁禄回道,“吃完了他会给你回电话的。” 周子轲几乎是瞬间回复。 “他在哪里吃饭。” 祁禄觉得更头痛了,周子轲是个难以用常理去揣测的人。这句话就好像周子轲下一秒就会追上门来一样。 包间里坐的可不仅仅是亚星娱乐的人,还有制作组的人,电视台的人。周子轲万一真做出什么,祁禄觉得不止汤贞,太多人就要疯掉了。“应该就快吃完了,”祁禄回复他,“你等等吧。” 夜里九点多钟,一辆二手香槟色起亚跟在酒水运输车后面,停进了厨房后面角落里狭窄的停车位中间。 驾驶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来。他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老式垫肩显得整个人的轮廓生硬笨拙。锁了车以后,他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只方框眼镜,边走边戴在脸上。没剪的刘海垂下来了,和镜框、胡渣一起,模糊了他的脸给人的第一印象。 他刻意没走前门,不确定有没有记者蹲在那里。他沿着楼梯上楼,目不斜视的,往来的酒店服务人员看到他,也多半以为是外地来的老板,看着邋遢,身上的旧西装还蛮值钱。 像汤贞、梁丘云这种级别的名人来酒店吃饭,不可能有服务人员不激动。男人上到了二楼上面的楼梯,还没走上去呢,就听到了有女服务员在惊呼“小云哥”三个字。 再然后是三楼走廊上传出来的呼声。 “小祁……小祁快点过来!汤贞老师喝多了,差点吐里面,你赶紧赶紧的,带他出去——” “冯导,你小心点!”有女人叫道,“汤贞老师真要吐你身上了!” 那个“冯导”对走廊这边喊:“服务员!服务员!你们这洗手间怎么走啊?你们带这个小兄弟过去,快点!” 两位服务员在前面带路,祁禄半扛半抱起汤贞,努力往洗手间走。汤贞腿软得早已站不住了,整个人都靠在祁禄身上。被灌了太多酒的嘴唇鲜红的,非常湿润,他身上酒精味儿浓烈刺鼻,以至于男人沿着楼梯走上来,只是走在汤贞走过的走廊后面,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很多年前,他也曾在父亲的望仙楼里见过这样的汤贞。那时他实在不明白,汤贞长得这么好,才华横溢,看着人品也正直,为什么要陪方曦和那样污秽的人长时间待在酒局里。 后来望仙楼被查封了。他去了澳门,去了雅加达……他不再是方曦和的公子了,他隐姓埋名,不断混迹印尼的赌场酒场,为了时刻保持清醒,免去麻烦,捕捉到消息,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喝醉,又或者一次次地装醉。 祁禄从洗手间里着急出来了,男人急忙躲进最近的门缝里,险些被他看到了。祁禄找附近的服务人员要了杯水,端着纸杯急忙回洗手间里去了。 汤贞似乎已经呕吐完了,洗手间水龙头打开,汤贞头发长的,趴在洗手池边洗自己的手,然后一下一下抹干净自己的嘴角,还有脸。 汤贞还是这样爱干净,几乎没怎么改变。男人站在门外,听到汤贞用喘息一样轻的声音在洗手间里对祁禄说:“我要回家,我想现在回家……” 原来是金蝉脱壳之计。 他已经站在洗手间外面了,周围没有别人,眼见了汤贞和助理的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他一步站出去了。 他紧紧盯住了汤贞的脸。 汤贞脸上还是一副醉态,脸颊染着潮红。那助理几乎是立刻就把汤贞挡在身后,一脸警惕,把他这个陌生人完全隔开了。 “汤贞老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拘谨的,又实在难掩激动,这激动并不完全是假装的,“真的是你?我是方遒,你还记得我吗?我父亲是你的朋友。” 汤贞那双醉眼睁开了,他望向了他的脸,手也不知怎么的,被他紧紧攥住了。 《罗马在线》节目组的饭局还在继续,大概冯导他们多年未见到梁丘云,有许多冤情要抒发。汤贞本想借去洗手间的机会趁机溜走,眼下却被如此落魄都快认不出来了的方遒堵在洗手间门口。 “我一直在找你,我父亲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又不能直接找你的公司,只能到处碰运气——”方遒已经失踪多年,汤贞知道方老板和费静一直在寻找他,“汤贞老师,有些事我父亲执意瞒着你,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怎么……怎么了?”汤贞问。 方遒看起来很紧张,眼神一直闪烁,是常年东躲西藏的结果。他说外面很可能有人正在跟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这里。“汤贞老师,我要告诉你的事情非常重要,这里随时可能有人进来,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个更隐蔽的地方说?” 祁禄想告诉方老板的儿子,汤贞现在状况很不好,恐怕听不进你说话,有事还是改天再说吧。 汤贞被方遒把手紧紧攥着,方遒年纪明明比汤贞大,姿态却总像个小辈。 “我……我能怎么帮你……”汤贞皱起眉来了,半晌问,“你想去哪儿说?” 方遒在这酒店楼上开了一个房间,祁禄注意到方遒拿的证件并不是他本人。 若不是祁禄几年前跟在汤贞身边时曾见过方遒,怕是早以为眼前人是个骗子了。 他变了很多,穿衣打扮,说话的表情,站立的姿态,全都不一样了。 汤贞进了方遒开好的房间,被情绪激动的方遒扶着在沙发上坐下。祁禄拿了醒酒药过来给汤贞吃,汤贞才刚咽下去,方遒就开始和汤贞一顿倾诉。他两只眼睛突出来,像条饿狼,盯着汤贞的脸。 “我父亲出了事以后,我一直想方设法追查当年的真凶……可处处有人提防我,跟踪我,破坏我找到的线索。我父亲说,他一辈子树敌太多,得罪的人太多,当年没把他撞死,说明对方留了他一命,让我不要再追查了,”方遒说得咬牙切齿,是一口气在嘴边,怎么都咽不下,“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父亲能得罪谁。汤贞老师你知道的,当时他已经破产,公司被法院查封,背着那么多债,要不是老师你出手相救,我们家恐怕连他的保证金都付不起!已经落得这个下场了,还不肯放过他,非要把他弄得残废了!没办法生活了!才肯罢休!” 汤贞脸色像一张纸似的惨白,坚持着听方遒说话。他的手还被方遒紧紧握着。 他好像真的是方遒唯一的指望了。 “我父亲没出车祸前,精神还不错,除了公司没有了,至少别的都还在。债主没有上门逼债,和和气气,找我父亲请客吃饭。我父亲当时说,那些都是他一起打拼过的兄弟,知道他方曦和有能力,还能东山再起,”方遒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可那场车祸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我们家也彻彻底底完了!” 汤贞皱了皱眉,时间太久远了,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年方老板被逮捕前前后后都发生过什么细节了。 “方遒……”汤贞轻声唤他。 方遒太激动,听不到汤贞的声音:“什么都没了……家里车子被砸,房子被砸,我四处筹钱,和亲戚朋友们借遍了,借不到,谁还会借给我们钱?没人相信方曦和还能还得上钱。我父亲生性要强,从不服输,他得罪的人连两条腿都要给他拿走,怎么还会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祁禄每次陪汤贞去看医生,总会遇到几个病人,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情绪激动地诉说着同样的故事。他们机械地沉浸在那仿佛永远无法忘却的悲痛里,因为个中情节回味了太多遍,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字眼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谁也没法劝阻他,只能听他一遍遍全说完。 祁禄想,这些话在方遒嘴里一定也诉说过了千千万万遍。否则正常人在激动的时刻说话,哪有这么流利的。 汤贞好像随时要倒下了,身体前倾,摇摇欲坠,他用手拍了一下方遒的肩膀。 “你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吗……”汤贞问他。 方遒哽咽着,咳嗽了两声,才意识到自己真正要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他赶忙从西服内袋里拿了一卷叠得皱皱巴巴的纸出来。 “有,有……这是上个月我在澳门查到的一点消息,不仅和我父亲当年被人诬陷的案子有关,还牵扯到汤贞老师你,”方遒说得口沫横飞,更靠近了汤贞,他手颤抖着翻开那叠纸,激动得手指在纸面上颤,“汤贞老师,你看这个……这是当年我父亲破产以后,第一个报道你召妓丑闻的记者,这个,这就是电影节上那个妓女,你还能认出他们吧!你再看这个,看旁边这个人——” 汤贞望向了方遒指的地方,他一愣。 那个太过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人群中,他体格高大,穿着《狼烟》首映式那天汤贞害怕极了的那身西装,还系着汤贞亲手帮他理过的领带—— 这一切有可能吗。 《狼烟》首映式那天,汤贞也在的,他只记得他在为了《狼烟》的首映忙前忙后,不记得身边走过的人。这个泰国女明星,后来一手炮制了新闻发布会的媒体人,他们是怎么在所谓“召妓”丑闻爆发的数天之前就认识梁丘云,还出现在电影宫外与梁丘云相谈甚欢的? 感觉身边有年轻人走过来,汤贞下意识把手盖在那张照片上了,手心刚好把梁丘云带笑的侧脸完全捂住。 方遒坐在汤贞对面,见汤贞这个反应,一下子慌神了:“汤贞老师……” 汤贞抬头看祁禄,发现祁禄皱起眉看那照片,看不到,又低头看他。 “汤贞老师,你再看一看,”方遒说,看着那叠被汤贞按住的资料,他声音发抖,“这个线索我找了很久,我父亲也看过了,绝不会有错的——” 见汤贞没反应,方遒又说:“汤贞老师,你听我说,我一直知道当年我父亲的事你是被人利用了,我父亲他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是你动的手脚——” “祁禄,你先出去。”汤贞这时抬头说。 祁禄还盯着汤贞的脸。 “我们的车不是没开过来吗,”汤贞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对祁禄说,哄他似的,“你去找车……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祁禄用手语说,你刚才喝多了,状态不好,应该回去休息。祁禄还又看了方遒一眼,大概觉得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精神过敏的方遒很不可靠,拿来的资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吃了醒酒药了。”汤贞告诉他。 祁禄表示,我得看着你。 汤贞说:“有方遒在,没事的。” 祁禄不愿意,比划着说,我不放心。 汤贞看着祁禄,语气忽然加重了:“听话。” 祁禄拗不过汤贞,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汤贞还是不松口。跟在汤贞身边久了,祁禄很清楚,汤贞认定的事情,祁禄只有听从的份儿。祁禄先下楼去找车了,走之前他记下了这房间的门牌号,用手机打字嘱咐方遒:汤贞身份特殊,走的时候不要带汤贞走正门。“我找到车,就在地下停车场靠近电梯的地方等你们。” 汤贞回过头去,一直看到祁禄真的关上了房门。汤贞才又低下头,手心颤的,把手按着的照片露出来了。 “方老板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汤贞道。 方遒盯着汤贞的神情,说:“我父亲在电影宫的办公室被人入侵了,拿走了我们的关键账目,就在开幕式当晚,一定只能是内部有关联的人做的——” 汤贞抬起眼,很困惑的样子看方遒。“汤贞老师,当年许多人怀疑过你,但我父亲从来没有,他不希望你被他牵连,所以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也一样,我也从来没怀疑过你,”方遒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汤贞不信,“我父亲出了事,你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你后来的经历,我即使出逃在外也全都耳闻了。但是你仔细想想,谁得到了好处呢,从我父亲出事之后,哪些人崛起了?” 汤贞低着头,他的手还放在那张照片边,手指颤颤的,不敢摩挲。“这……这不能算是证据,”汤贞对方遒道,尽管他明显被这张照片影响了,汤贞还努力保持清醒,“他们就算认识,也不能证明什么,这——” “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的事?”方遒眼看着汤贞眼神闪烁,是一点点在回忆的样子,“当年一定不只是这些细节,电影节,我父亲出事,车祸……这些事件的前前后后,一定有什么我们忽视了的细节,直直指向那个凶手。如果你觉得你的搭档是冤枉的,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别的其他的线索?我恳求你。” 汤贞为人何其严谨,他在沙发椅里坐着,身体已经软塌塌地依靠在里面了,嘴却不轻易松口。方遒坐在对面观察着汤贞,看到汤贞一张张翻他带过来的做旧的影像。这几年,方遒在外闯荡,也多少学会了一些识人之术。可他现在看着汤贞的神情,居然看不出一星半点端倪——汤贞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到底要怎样才肯松口,才肯给方遒一些新的线索。 “这些……这些都不算是证据,”汤贞抬起头,把这些假照片放下了,他冷静下来了,对方遒语重心长道,“方遒,如果没有真正的证据,不能够轻易去指控一个人。” “你是怕我报警会冤枉了你的搭档吗?”方遒问。 汤贞眼神直的,沉默了片刻,对方遒摇头了。 方遒忽然感觉,虽然他一直轻视汤贞,一直把汤贞当作方曦和豢养的一只没有灵魂的夜莺。但汤贞却是像方曦和一样,始终将他当作一个无知的莽撞的少年来对待,熟悉规则的大人对天真的孩童,只有抱以沉默。 “那我该怎么办,”方遒无助道,他眨了眨眼,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汤贞老师,这是我唯一的线索了!如果你也帮不了我,我只能去找警察了——” 汤贞说:“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有一阵子了,”方遒道,“每天东躲西藏的。” 汤贞好像很心痛,看着方遒,抿了抿嘴。“你先……”汤贞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好像真的难受极了,“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什么,方遒……” 方遒说:“汤贞老师,我父亲很想你。” 汤贞本想说,有什么线索,如果我想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一愣。 方遒忙补充道:“我知道,他曾经把你轰出医院去,避而不见。但这不是因为他误会你,也不是责怪,他不敢见你!他怕你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会影响了你们过去的情分,他怕‘方曦和’从此之后在你心里的形象就是那么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子了——” 汤贞已经与方曦和多年没什么联系,如果说有情分,也只是记在心底的东西。只有每年每月汇钱过去,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只字片语。“是这样吗?”汤贞问,看方遒。 “真的,我今天过来,我父亲还说,如果我真的找到你了,亲眼见到你,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坐一坐——” “我……方遒,我今天不适合……” “没关系的,汤贞老师,我会给你的助理打电话的。我的车就在楼下,有什么话,你和我父亲见了面,当面好把这些年的误会都说清楚——”方遒关上了酒店房门,他像是怕路过的人认出汤贞来,脱下自己身上的旧西装把汤贞从脖子严严实实裹紧了。汤贞喝多以后根本站不稳,很容易带走,如果今天让他这么走,方遒根本不相信明天还能再见到,还接到什么电话—— 梁丘云这次回北京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很明显,《罗马在线》的回归在他回国之前还没有真正敲定,电视台在两方之间不断权衡,最终选择了更加值得信赖的合作多年的一方。周子轲给郭小莉打电话,问梁丘云他们在哪儿吃饭,郭小莉意外之余,说:“臭小子,你不会想去酒店找你前辈闹事吧?” “他要回《罗马在线》?”周子轲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郭小莉说,明显也焦头烂额,被梁丘云的突然回归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错,他要回来了。公司正在紧急制定你们之后的方案,子轲,公司会给你们更好的,以后你们的节目也完全交给你来做,好不好——” “汤贞知道吗?”周子轲直接问。 郭小莉一愣。 “知道。”郭小莉说。 周子轲开着车,从他的公寓一路出来,一路都没遇上几个红灯。他仍在坚持给汤贞打电话,可怎么打都显示关机。 他并不相信,当梁丘云真的回归了,汤贞为了不让他找到,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接电话又能怎么样。难道这样周子轲就找不到他了吗。在一起这么久,一年多,根本就是同居的恋人了。梁丘云还不知道吗,《罗马在线》的人也不知道。 周子轲盯着前方街道上不断驶过的对面车辆,那些车灯在他眼前闪过的时候,周子轲忽然想起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的汤贞的来电,在他希望得到汤贞的解释和退让的时候,汤贞可能早就知道梁丘云要回来了——那间汤贞自己坐了许多年的 mattias 休息室,终于把另一个主人,尽管周子轲很看不起,却真正是主人的人等回来了。 周子轲想干什么呢。过去为了汤贞,为了能维持这段关系,周子轲也跟着“循规蹈矩”,可眼下,规则被破坏了,没有规则好讲了。 不管汤贞在几楼吃饭,和哪些人一起吃饭,周子轲也要直接进去找到汤贞,把汤贞握着手带出来。这会导致什么?之后会发生什么石破天惊的连锁反应?这都不在周子轲的考虑范围之内。 梁丘云没有这个资格回《罗马在线》,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周子轲和汤贞之间曾经恋爱过,莫名其妙的分手,汤贞失踪,再出现时,汤贞和梁丘云站在一起,在电视上召开新闻发布会,一同鞠躬,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当周子轲满世界不放弃地寻找他时,他一直和他那个哥在一块儿。 那么现在呢。当周子轲准备着改版方案,希望汤贞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的时候,原来汤贞一直和梁丘云保持着联系,梁丘云一回来,汤贞就把手机关掉了,再也不接周子轲的电话。 这是真的吗。周子轲不敢相信。他不肯相信。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他胡思乱想,只是习惯性无法去相信谁。 齐星懵懵懂懂,发了一个酒店地址给周子轲。整个亚星公司的人从郭小莉到罗丞,所有人都忌惮周子轲,认为他会胡作非为,只有齐星懦弱,打听到了地方就赶紧给老板发过来,完成自己的工作。 周子轲把车停进了停车场,夜色中,有酒店保安过来迎接,周子轲无视了他们的询问,攥着手里的车钥匙,径自就要往酒店里面走。 “就快到了……”一个男人,穿着件蓝色的商务衬衫,戴着眼镜,手里半夹半抱着一个被旧西装裹紧了的人影从侧边楼梯下楼。他们沿着小路,避开了酒店一楼大厅的人群,走后厨房的小门离开了酒店。他怀里那个人的脚步是软的,脸被西装衣领遮挡住,只有几瞥长头发落出来,仿佛一个求救信号。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解锁车门,他另一只手搂在怀中人的腰上,隔着西装,把这个根本走不动路的人紧紧抱着,然后强行扶着放进了车后座里,“汤贞老师,等去了我家……”他弯下腰托起这个人没有力气的两只脚,也往车里搬。 当身后有人拽住他的衬衫衣领的时候,方遒搬完了汤贞的双脚,才刚刚直起身来,他下意识就要转身挣脱,脸才转过来,接着就被人一拳打在了左眼左侧。耳膜里传来颅骨最薄弱处发出的崩碎的响声,那实在是个致命部位。对方十分擅长打架,方遒生怕还有第二拳,他向后一退,忙踉跄坐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车门被推得更开,这个背对厨房灯光的高个儿男人从车里把汤贞拖出来了,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来,汤贞身上裹的西装滑落下来,搭在地面上。 “你……”方遒也顾不得头痛恶心得想吐,他起来,努力爬上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脚腕,“你带他去什么地方——” 那男人本来要走了,这会儿回头看了方遒一眼,这一眼厌弃极了,满含憎恨。他要甩开方遒的手:“滚,放手。” 他只是为了带走汤贞,丝毫没有继续和方遒浪费时间的意思。 正巧酒精罐车从旁边路口开进来,车前灯照亮了这个男人英俊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方遒仰着头看他,完全呆住了,为了追查案子的事,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国内报纸上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阿贞也是太高兴了,才会喝这么多,”冯导在酒席上说,红光满面,告诉一旁的梁丘云,“等了这么多年啊,真的等到你回来!” 梁丘云在一旁听着,见冯导眼睛都湿润了,他也颇不好意思似的。这时小孟从外面进来,贴耳对梁丘云说了句话。 骆天天坐在一旁,听到梁丘云轻声问了句:“确实是他的车?” “定位没错,”小孟道,“监控也看了,他和喝醉的汤贞老师在洗手间说了半天话,好像还上楼开了个房间……” 方遒忍耐着头痛,上了车摸索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周世友的儿子,嘉兰天地的少东家,莫名其妙在亚星公司出道了的周子轲——甘霖曾经开玩笑似的对方遒说过:要扳倒陈乐山和林大,要么合纵连横,要么等待时机,要么你就去求周世友。周世友假若肯帮你,什么工夫都不用费了。 车子发动了半天才起来了,方遒把车艰难倒出了停车位。他眼前还有周世友的公子把喝醉了的汤贞抱着带走的画面。方遒咬紧了后槽牙,在车里拨通甘霖的电话。 甘霖不敢置信:“你看错了吧!” “我没看错,”方遒气喘吁吁道,斩钉截铁,“我每天看多少新闻,我认得他的脸!一定就是他!” 甘霖哭笑不得。 “不会吧?”他笑起来了,“周世友的亲生儿子?” 方遒听着甘霖在那边大笑起来,笑离谱,笑荒诞,笑得方遒也忍不住笑了。车行驶在夜路上,方遒一边笑着,一边摘掉脸上的镜框,一道液体沿着眼镜腿划下来。方遒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的鬓角出血了,是被周世友的儿子打出来的。 甘霖还在手机信号里笑,大概还笑方遒被当作了假想敌,被牵扯进关于汤贞的这一系列爱恨情仇里。方遒扶着方向盘开车,抬起眼望了一眼车内后视镜,他原本想看一眼自己流血严不严重,谁知这一眼余光瞥见了副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子—— 一辆灰色沃尔沃不知什么时候鬼魅般跟在了方遒车后。 方遒害怕被道路摄像头拍到,一路走的多是事先调查好的监控盲区,或是无物业的老旧小区。方遒往前开车,眼睛时不时盯自己身边的后视镜。开出小区内道路的时候,方遒打过方向盘来,车灯在后面一甩,晃的一束光打过去,正好照亮了沃尔沃驾驶座位里梁丘云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甘霖在越洋电话里说:“方遒,你应该去找方叔叔谈一谈,周子轲是个千载难逢的好门路——” 方遒没再仔细听甘霖的话,他急急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想把梁丘云甩开。可到了下个路口,梁丘云的车又仿佛穿墙漂移一般,幻影般出现在他身后。 “别再追查什么凶手了,”甘霖告诉方遒,让他及时止损,“凶手只是个小角色。拿下万邦,你们家的一切都抢回来了——” 方遒脸色苍白,脑海中一瞬间浮过了无数种念头。他抬起头看了前方道路口的指示牌,马上就到分岔口,方遒呼吸急促,把方向盘打了一圈,直接往护城河东段的街口驶去。 汤贞脑子里糊糊涂涂,酒醉得格外厉害,一路上没有说话。 他似乎在幻觉中听到了小周的声音,但开车的人是谁,他也不清楚。 他脑子里还全是那几张照片,黑白色,很模糊……那个女明星,那个记者,梁丘云…… 汤贞从没有忘记过。 “你不想听我的话,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会遇到什么吗?到时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你不听劝,你要去给方曦和站台,你为了方曦和……为了报他那些所谓的恩……方曦和得罪过无数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那时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他这样说,“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阿贞。没人能欺负我,也没人能欺负你。” “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汤贞被人半抱半拖着上了楼,一进家门,小周就情绪激动地捏住了汤贞的肩膀,把他紧紧按在墙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周喘着气,目光在汤贞脸上扫,“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你回家——” 汤贞痴痴傻傻的,眼里脸上全都是醉态,小周的问题,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小周拿过了汤贞的手机打开,把那些未接来电纪录给汤贞看。小周又问他,问《罗马在线》,问梁丘云,问日本,问他们的感情,问也许会有的未来,汤贞不应该听不清楚这些问题,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会眼巴巴看小周在眼前的脸。 从梁丘云一星期前开始打电话来,汤贞就再也没亲眼见过小周了。今天去赴了那趟饭局,汤贞更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了。 “小周……”汤贞哽咽道。 小周眼眶通红的,低头盯着汤贞的脸。“你为什么哭,”小周扶着汤贞的脖子问他,“你觉得对不起我吗?” 《罗马在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梁丘云突然就回来了,你一直让我去日本干什么? 好几天没见了。汤贞,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就算想把我甩掉,你起码也要和我说一句话吧? 梁丘云开一辆深灰色迈巴赫跑车,到了汤贞公寓楼下,正正经经做登记。门卫隔着窗户看到他,感觉很惊讶,梁丘云的西装外套搭在副驾驶座位上,身上只穿了衬衫和贴身马甲,看上去像刚刚做完什么运动,多半是打完了高尔夫球,意气风发的。 汤贞家楼下的地库里很安静。梁丘云下了车,朝四周随意看了看。他想起他十九岁那年,得知方曦和帮汤贞物色了新居。阿贞已经能在北京买得起新房子了。他红着眼睛,咬着牙,和搬家公司的工人一起帮阿贞把要带走的行李装进纸箱,从宿舍楼里扛下来,装进货车的车厢。阿贞依依不舍,和他分别,梁丘云想把阿贞一路送到新家去,却被郭小莉制止。那会儿 mattias 的断背传闻炒得正热,为了汤贞的名声着想,梁丘云不能跟去。 一方面要在镜头前亲亲热热地展现兄弟间的感情,一方面又要在镜头外严格克制自己,连对方的家门都不能靠近。这就是亚星娱乐,这就是阿贞和他,从头至尾被操纵的感情。梁丘云刷宾客的卡片走进了电梯里,这套公寓建在十年前,让梁丘云现在看,也并没有特别稀奇。 他一直知道汤贞住在哪一层,哪一户,尽管从没来过,尽管多年未在国内发展,他对汤贞的一切了若指掌。 小孟打来电话,告诉梁丘云,酒店监控系统里的人确认是方遒,从洗手间到开房,到把祁禄轰出去了,再到把汤贞带到楼下企图单独带走:“云哥,需要拷贝吗?” “现在全抹掉。”梁丘云说。 小孟一愣,立刻明白了。 梁丘云走到了汤贞家门外。 他安静了几秒钟,他猜测不到和如今的方遒见过面,不知道谈了什么,不知道做了什么的汤贞会用什么立场来见他。 早已经半身陷在泥潭里了,方曦和居然还是不肯放过阿贞,他和他的儿子,简直是甩都甩不掉的血蛭。 梁丘云伸手按下了门铃。 “阿贞,你在家吗?”他问。 汤贞的手扶在小周肩膀上,他被压在卧室的床上,沾满了酒气的衣裳都被脱了下来。小周情绪激动,正在他身上撒着些大大小小的火气。也许小周还期盼着,这一切能够改变。他们两个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一直冷战,也许小周想要和汤贞亲近,也许亲近可以破除语言上的迷障,过去一年里,每当有争吵、误会,不都是这么解开的。就算汤贞觉得他太过幼稚,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汤贞应该明白的,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应该是命中注定的恋人。 汤贞一直不出声,被咬出血了也不喊痛。他说不出让小周满意的回答,也不忍心说肯定会伤害小周的话。小周一直问,你说话,你回答我。这样的煎熬,对汤贞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上帝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落在过汤贞的身上。“小周,”听到梁丘云声音的一瞬间,汤贞的心一紧,“你快走。” 小周看着汤贞的眼神瞬间变了。 梁丘云在门外又敲了敲门,没听到有人应门。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拨了汤贞的手机号出去。 很快,那个熟悉的手机铃声隔着一扇门,从客厅走廊上传出来了。 “阿贞,我知道你在里面,”梁丘云努力耐着性子,“你开门。” 小周抬起汗湿的眼来,转头看向卧室外亮着灯的玄关。他听到了汤贞的手机铃声,紧接着是梁丘云在门外的催促,梁丘云正在着急。 周子轲转过脸来,又看他面前的汤贞。 “你让我干什么?”他问。 “他来了,”周子轲看着汤贞,难以置信地问,“我就要走?” 汤贞被小周的话问得傻掉了。 小周的手心还捧着汤贞的脸。小周的手心灼热,一生当中绝无仅有的幸运,遇到了小周,可他无法留下他。 汤贞直勾勾望着小周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直到梁丘云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来,催促得越来越急切了。 “小周……”汤贞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根本没有权利不舍得,“你走楼上的门,不要走这个门,别让他看见你,快走……” 也许周子轲原本期盼着汤贞说句别的话,只要说一句,什么都好,他们之间就有新的出路。他正在长大了,谈的也不是懵懵懂懂完全意气用事的初恋。有过误会,解开了,有过隔阂,最终也选择了彼此信任,信任眼前的人,信任对感情的直觉。他已经开始做出改变,过去周子轲从不曾考虑“未来”,他习惯了得过且过,但在汤贞身边,他想改变汤贞的“未来”,他好像是一厢情愿。 他那么努力,希望汤贞过得更开心一点。 那么什么是汤贞的“开心”呢。 是梁丘云的归来吗。 祁禄在酒店里跑上跑下,找不到方遒和汤贞的人影,给汤贞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酒店里客人们都散了,冯导搂着骆天天和节目组其他人一起出来,冯导说,今天虽然云老板有事早走了,没怎么多交流,但云老板交代的事,他一定好好办到,节目组的大家都是云老板的老朋友,老伙伴,以后天天跟着一起录节目,大家一定照顾着天天,好好相处。 祁禄听到了这话,却没有露面。他又到处找了一阵子,问过了酒店几个门童,祁禄知道汤贞一贯不希望有关他的事情闹大,但眼下除了联系郭小莉,报警,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梁丘云忽然打来电话。 “你在哪儿,祁禄,”梁丘云说,“报个地址,我去接你,跟我去找你家老师。” 祁禄盯着手机,懵了一样。 汤贞不住发抖,像一只被钉在标靶上的鸟,一直流血。 “那个在酒店要带走你的人是谁。”小周问他。 汤贞脸色惨白,眼神无法对焦。 “一个……朋友……”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贞嘴巴张了张。 “你说啊。”小周问。 “你不是说梁丘云从没来过这个家吗?” 小周看着他。 “他为什么这么晚来找你?” “全是骗我的吗?”小周像是根本不能理解汤贞呆滞的反应,“你告诉我不是啊!” 如果汤贞能好好组织语言,也许他可以说一些像样的话,温柔的话,来安抚小周的不快。但他下意识做到的只有哭泣,他觉得头很痛,身体也痛,他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东西。小周崩溃似的问他,问的仍然是那些追问过无数次却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打算干什么,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再一声不吭地甩了我?” “汤贞,”小周看着他,一脸绝望的,“你喜欢过我吗?” 汤贞瘫在汗湿的床单上,发红的眼眶里有眼泪。他感觉他又说了些什么,像是太醉了的人的呓语,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小周,梁丘云随时可能会进来,就算走楼上的门也可能会被他撞到,你快走,你快走。 “汤贞,”小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汤贞痴痴傻傻的,没能看到小周离开时的背影。 汤贞穿了一件白色高领毛衣,长头发遮挡下来。直到被梁丘云搂在腿上扇巴掌的时候,汤贞脑子里还隐隐约约有这句话。 汤贞能支撑起的天空就这么大,如今彻底塌陷了。祁禄就在门边地板上趴着,被梁丘云在肋骨肚子里踩了一脚,头也被揪住了头发敲在地板上,祁禄本应该是汤贞好好照顾的孩子,现在却为了保护汤贞被打成这样。汤贞想看看他,也看不清,猜不到不会说话的祁禄是什么状况。 不知道是不是汤贞一直不吭声,噤若寒蝉,梁丘云摸着汤贞后脖子,掐了掐他的脸,接着又一巴掌,汤贞的脸被打得偏过来了,朝向了梁丘云。 梁丘云的手机响了,在一旁的沙发上震动。梁丘云看似亲昵地搂着汤贞,欣赏着汤贞的孱弱与恐惧。他用手指在汤贞脸颊上刮弄,像逗一只放养多年,又弄回身边的小动物。 梁丘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小娴”两个字,垂下了眼睛。 他把手机反过来扣在沙发上。 汤贞嘴角有血,闭着眼睛,像随时还要再挨一巴掌了。 “你以后还想见方遒吗?”梁丘云看汤贞的脸。 汤贞没有讲话。 “没关系,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梁丘云格外平静,好像他的话里丝毫没有其他的深意。 汤贞抬起头,一动不动看他。 夜深了,周子轲开着车在城区里转,漫无目的。他想上高速公路,可护城河路段封锁了,很多警察在前面,后面又有跟上来的车,交通堵色。周子轲坐在驾驶座里等了几分钟,索性打开车门下了车。眼前就是护城河在月色下泛白的河面,周子轲坐在路灯底下低头抽他的闷烟。 周子轲不明白,他一个星期前还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 “怎么这个时候封路?”有司机在周子轲对面的马路牙子上问道。 “还不知道呢,都出人命了!有个司机连车带人被撞进河里了!现在车捞上来了,那司机的尸体没影了,捞不着了!” 周子轲低着头,紧咬着他嘴里的烟。事实上他不可能期望梁丘云一辈子都不回来,梁丘云总会回来的,只是周子轲不肯承认。 “小周,你快走,你从楼上走,不要让他看到你——” 现在回想起汤贞这句话,周子轲忽然明白了他其实一直是不能见人的那个,他是个外来的人。无论周子轲多么自以为被爱,被喜欢,每当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候,他总是会被放弃。无论是汤贞,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例外。 凌晨时分,周子轲低头把手里吸了一半的烟头丢进烟盒里,他把最后一支也抽完了。十一月底,马上就是冬天了。周子轲站起来,摸了车钥匙走回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去。慢慢往后倒车的时候,周子轲已经很冷静了,他应该回去看看汤贞。 这不是周子轲想要的结果。无论他多么不甘,不情愿,他也不希望和汤贞之间的结局是这样的。 汤贞的房门紧锁。周子轲站在门前,反复试自己的指纹。每次门锁发出“滴”的一声,又立刻锁死了。汤贞告诉过他,他是一级权限。周子轲抬起头,意识到是汤贞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汤贞,”周子轲问门里,“汤贞?” 第181章 英台 34 周子轲陆陆续续又来过了几次, 每次都敲不开汤贞的家门, 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回音。公司没有人见过他, 除了周子轲, 好像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不常在公司露面的病人已经消失许多天了。梁丘云回国,骆天天加盟《罗马在线》, kaiser 即将前往日本……这一系列突发事件打乱了公司所有人的节奏。周子轲站在汤贞楼下, 给温心打了个电话。温心说,汤贞老师正在家里睡觉:“他每天都有回我的短信呀。我去了他家几次, 门是锁了进不去呢, 不过他说他在家里睡觉。他最近情况一直挺好的, 应该没有事。我?我在医院照顾祁禄。祁禄住院了……没什么大事, 他和路上和劫匪打架, 受了伤, 不敢告诉他爸爸妈妈,只好我去照顾他了, 汤贞老师也让我好好陪着祁禄,”温心说完了,又纳闷道,“子轲你……怎么突然问起汤贞老师的事?你有事要找他吗?” 没有人觉得周子轲需要关心汤贞的安危。连梁丘云都一如往常开始了国内的工作,天天上着电视, 占着报纸版头, 也没过来关心汤贞什么。周子轲站在那扇门外,说不清这担忧是与他无关, 还是其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负罪感和不甘心。 十八岁生日的隔天早晨,他曾在这里用力踹向这一扇门。 而现在,周子轲再一次站在这扇门外。他没有什么怒火了。汤贞像团破布,任他欺负,眼神失焦,满面泪痕。他总觉得他给予汤贞的是爱,但爱会让人变成这样吗。 仍然是这一扇门,时隔这么多年,蒙在他的面前。 “汤贞?”他不抱希望了,还是问门里,“你在不在?” 新闻上并不会报道周子轲真正关心的事——他的生活再如何天翻地覆,所有缘起、缘灭也都是隐秘的,是不为人知的。《罗马在线》在暂停了一期后,即将开始新版本的录制。kaiser 全体成员却要踏上前往日本东京的行程。周子轲空着手出现在贵宾候机室的时候,包括日方合作团队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大松了一口气,甚至激动地当场欢呼起来。 周子轲不想去日本,他的立场从没改变,所以肖扬和罗丞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来了,还什么行李都没带,好像一觉睡醒,想过来就过来了。周子轲坐在沙发里,拿过桌头的报纸来看,报纸头版仍然是社会新闻,什么东护城河车祸案,受害者失踪不知下落,打捞了不知多少天。 周子轲往后连翻了好几页,也没看到汤贞的名字。 陶锐坐得距离周子轲近些,这个时候了,陶锐还在听着耳机傻傻练他的日语发音。而在对面,罗丞已经能用较为流利的日文和媒体记者直接对话了。 “和汤贞老师合作这一年多,我们在各方面都成长了很多,”罗丞对那位记者讲,“很遗憾不能继续参与《罗马在线》的录制,但是梁丘云老师回来,mattias 重归完整,对《罗马在线》来说才真正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也很为汤贞老师高兴。” 周子轲双手揣在棒球夹克衫的口袋里。北京,寒冬腊月,他还只用一件夹克当作御寒的外套。登机之前,周子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每天都给汤贞发那么多信息,汤贞从没回复过。 周子轲又打了几行字,慢慢又删掉,只剩最后五个方块字。看着“我去日本了”的信息发送出去之后,周子轲把手机揣回口袋里,他觉得这也许就是结束了。 祝英台没有等到他的梁山伯,但汤贞等来了。哪怕是在日本,报纸上也时不时有这样的海外新闻标题。汤贞当年在日本红极一时,无论是《丰年》的日本首映式,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演出现场,都足以窥见他昔日在亚洲的声望。 近几年汤贞的作品越来越少了,可跌宕叵测的人生经历,让他自己本身也像一部作品了。 而梁丘云——他就像那个“梁兄”一样,注定是这部作品最浓墨重彩的部分。 春末时节,金阁寺附近的樱花开了。肖扬几个人应制作单位的邀请,前往人山人海的游人地录制赏樱节目。周子轲形单影只,戴着帽子,坐在电车上翻阅一本日本娱乐周刊。 那上面是一张照片,夹在《罗马在线》收视下滑与《狼烟三》正在拍摄的报道中,照片说明是,梁丘云坐拥“大小汤贞”,称很容易分得清楚二人。 周子轲抬起头,望向窗外不断变幻的春日风景,那些影子飞快掠过周子轲的面颊。 汤贞曾说希望周子轲来日本。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子轲总觉得汤贞好像是在害怕什么的。 可他怕什么呢,怕周子轲和梁丘云的正面相遇,会爆发冲突。还是他怕周子轲会对梁丘云做出什么失控的危险的事情? 周子轲走下电车,在周围游客的嬉闹声中往站台出口离开,他已经来了日本四个多月了,一直保持冷静,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就想回国去,他没有妨碍过谁,没找过谁的麻烦,也不希望汤贞一见到他就会提心吊胆的。 四个多月,汤贞从没有和他主动联系过。像是全然把他忘记了。 骗子。不愉快的时候,周子轲也会想。汤贞纯粹是一个骗子,欺骗他的感情,他的心。汤贞根本就不喜欢他,也不需要他。汤贞的笑容,关怀,那种只望向周子轲一个人的痴痴的眼神,所有暧昧的缱绻的情态、眷恋,很可能都只是一场骗局。这样的一个汤贞,根本就不值得周子轲去惦念,不值得爱,也不值得珍惜。汤贞也有的是人爱,有的是人去珍惜——只是那个人有时也会把汤贞忽略了,为了未来,为了前途,如果不是周子轲执意要去撞那面名叫 mattias 的透明的门,那个人也不会惊动回头。 艾文涛从国内来电话,问兄弟在日本玩得怎么样,开不开心。从周子轲忽然跑去了日本,艾文涛时不时就要出差,无论周子轲正在日本哪座城市,艾文涛都能找到他见个面,一起喝个酒,消磨点时间。 周子轲听着通话里艾文涛的嘘寒问暖,他站在商店的橱窗外,瞧着橱窗里。 他不自觉地推门走进去了。 汤贞喜欢戴宽檐帽子,似乎因为宽檐帽更能遮挡住脸,能回避太多无关的人的窥探。汤贞喜欢穿能遮挡住脚趾伤疤的拖鞋,哪怕在家里,和周子轲脚碰脚坐在一起小憩的时候,汤贞也不希望他的伤疤被人发现。汤贞在他面前总是在意这个,在意那个,周子轲一直觉得,这种在意就是“爱”的体现。 难道不是吗,这难道不是爱吗。圣诞节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家里,从清晨一直等到黑夜,这么执着的等,难道不是爱吗?傻呆呆的什么都做,什么都答应,要周子轲抱着催促了他才开始刷牙,这种全不在乎的依恋,从未有过的信赖,当他们相拥着入眠,彼此的呼吸都慢慢同步了,心跳声交叠在一起,这居然都不算是爱吗。 汤贞和他到底有没有相爱过呢。还是汤贞真只把他当作弟弟了?因为弟弟的热烈追求,一直执着,一直强硬,汤贞不忍,也不会拒绝,才会步步退后。在另一种可能性里,汤贞的感情出现了大片的空窗期,周子轲适时出现了,于是去填补了它。 周子轲不愿再想更多的可能了。 这些剪不断的疑问,理还乱的可能,总是像鬼魅一般,频频入梦。小周,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我全都给你,汤贞一直这么说,周子轲深受其扰。而当天亮的时候,这些呓语又消失了。周子轲又重新是“周子轲”——来日本发展的中国偶像团体 kaiser 的队长,传说中中国商业巨擘周世友的公子,被人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着,被人前呼后拥这么围绕着,他的生活奢侈无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怎么看都不该有什么愁绪。 四月末,kaiser 全队依照工作行程安排回国。落地之后,周子轲没去别的地方,开车直接去了亚星娱乐公司。 他打开车子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在日本随手买的一些衣帽——不自觉买了这么多,他不想自己留着,也没什么人可以去送。 温心头发乱的,从公司里一路跑出来,连妆都没画,看得出她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好像一直没怎么休息。“子轲,这是……”温心手足无措道,子轲把纸袋直接放在她手上,旁边还有另外一袋,温心问,“你买给我的?”周子轲盖上了跑车行李箱盖子,也没否认。 温心脸色涨得通红,她低下头,手摸到纸袋里一个露在外面的包装袋,她看了一会儿,愣道:“男士帽子……” 周子轲伸手摸了一下鼻子,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他坦然望着温心。“可能买错了。” 温心抬头看周子轲,害羞道:“你在日本这么忙,居然还带礼物给我……这个帽子的尺码太小了,我爸头那么大,估计戴不了,但汤贞老师应该能行,我可以送给汤贞老师吗?” 周子轲脸上酷酷的,手插进裤子后面口袋里,像是根本不关心温心想要送给谁。“你想送就送吧。”他说。 温心脸颊红红,匆忙跑回楼里,去前台倒了杯气泡水端出来给子轲喝。 她对周子轲说,她一直都有关注 kaiser 在日本的新闻,知道子轲在那边也人气很高。 “子轲,你好像比起以前瘦了。”温心认真地观察着他。 周子轲低头看着地面,问:“你们在国内怎么样。” “我们?”温心想了想,她的眼睛叫大楼外面的阳光照得厉害,“国内还是以前那样,和你们走之前没什么变化。” 周子轲没问下去。 温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抱歉地看了周子轲一眼,匆忙走出几步去接电话。 “又发烧?”温心声音有点着急,大概是怕周子轲听见,努力悄悄地,“我早上走的时候刚退烧了……是啊,昨天是我陪夜的,没什么别的,就还是说胡话……祁禄他去诊所了,因为汤贞老师不肯去医院输液,只能请护士再来家里……” 温心挂了手机,一脸抱歉地走回来:“对不起,子轲,我现在还有些别的事情——” “发生什么了。”周子轲轻声问。 “呃……”温心有点结巴,还是老实说道,“汤贞老师又开始发烧,他这段时间病得有点厉害,身边随时都离不开人,我今天来公司本来也是来谈取消合作的事……总之,谢谢子轲你给我的礼物!你还累吧,先回家吧!那我先去工作了!” 周子轲眼看着温心转头就要往公司里走。 “温心。”他在背后说。 温心听见他的话,又转身回头。 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发觉他实在没有什么立场能说什么。 “如果你,你们,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周子轲对她说,“你可以找我。” 温心听了这话,眼睛睁大了,是个不敢置信的样子,不明白一向待人冷淡疏远的子轲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真的吗?”她问。 周子轲离开北京的时候正值冬天,草木凋零,万物肃杀,处处是一片萧条景象。如今已是夏天了,周子轲漂洋过海回来,开着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阳光晒在身上,他仍然不觉得温暖。 像是一场梦。许多年之前,周子轲把车子当作他唯一的家,是唯一能够信赖的地方,后来他被人诱惑着,牵引着,照顾着走出去了。住过了柔软的床,栖身在遮蔽风雨的房檐之下,美味的饭菜,让人眷恋的香气,贴身的睡衣,喜欢的人。拥有过这样的生活,有了这样的“家”,他怎么可能再轻易住回到车里去。 周子轲摸出手机,想给汤贞打个电话,他不知道汤贞为什么发烧,情况严不严重。可仔细一想,冷静下来,又觉得这电话不能打。梁丘云应该一直在那儿吧,在汤贞身边陪着。 汤贞。周子轲想到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不是他可以失去的。 几年前,他半夜从酒吧开车出来,因为随口编了几句谎话,汤贞便傻乎乎地上钩了,那时周子轲只觉得新鲜、刺激,关于未来,他能想象到什么呢。 他假装成一个看似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坐在地下练习室那寒风飕飕的台阶上等。汤贞真的穿着厚羽绒服,乘出租车星夜赶来了,周子轲听到他的脚步声,站起来,转身走到了出口,他看着汤贞两只瑟缩的手把围巾拉下来,露出一张小脸来,汤贞嘴巴半张着,一喘气,便有白色的雾呼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汤贞那眼神望着他,目不转睛的。 才认识了不过一天,周子轲却莫名觉得,汤贞好像牵挂了他很久很久了。 第六幕英台 完 “我和你们说,汤贞这个人,就是迟早要自杀的。” “不会吧??你之前也有这种预感??” “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他的那个电影,每次看完都觉得心里可难受了,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有时候电影放映完了汤贞还会上台来感谢观众,哎哟他一笑哦,我感觉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们没看那电视上说的,汤贞这种的模样,人家面相大师说,就是命中多劫数!” “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闹到自杀了救回来就完了?哪有这么容易的。” 新加坡,已经是深夜了,酒店地库里还有四道车灯亮着。 周子轲坐在车里,身上有酒味,他还在低头翻手机,看屏幕上保存下来的那张偷拍照片。也不知道狗仔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不知道保安、助理们都在干什么,汤贞一个人在镜头瞄准的床上躺着,蜷缩在一张毯子里,他一双脚赤裸的,从毯子里伸出来了,长头发也从毯子里落下来,像漆黑的溪流淌下了床面。 床头桌上摆满了空的酒瓶,还有歪倒了的药瓶,药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桌上有,床单里有,床下面地毯上也有。 新闻上说,汤贞在北京家中服用了过量药物,加之饮酒过度,幸得经纪人发现得早。 周子轲盯着屏幕发怔,照片上面翻出一条通知来,是新的短信。 新信息来自罗丞: [刚接到郭姐通知,明天工作照常继续。汤贞老师抢救得很及时,现在应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梁丘云老师第一时间赶去医院陪着了,郭姐和公司其他人也都在,不需要我们专门回去。目前公司要面对的事情很多,就更需要我们专心地应对新加坡的工作。回国以后郭姐会安排我们统一去探望汤贞老师。” 周子轲手里捏着手机,他觉得一阵恍惚,不知道该去哪里。下了车,停车场里不少人走过他的身旁,好像一个个鬼的影子。周子轲走进了电梯,抬起头,看着数字从地下一层跳到了一层,门开了,从外面又涌进来许多人影,其中一个头发金色的,一见到周子轲,他愣了愣,走到周子轲身边来站定了。 电梯继续往上走,周围的人在逐层减少。周子轲听见那个金发的人影在他耳边突然轻声说:“汤贞老师昨天半夜去公司的地下练习室找你,怎么都想见你。” “你知不知道?……周子轲?”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幕结束了,因为前天紧急赶往外地,昨天也陪在医院里,今天才挤出时间在外地更新最后一章。如梦这个故事占据近半体量的过去时,回忆部分,到这里也终于画下了句点。无论小周还是汤汤,以后只会走向未来,走向美好的生活。 第六幕是不容易阅读的一幕,接在第四幕汤贞的陨落之后,注定了整篇基调的灰,中途我想给第六幕改一下结局,就从原本的,与第六幕开头相对应的结局,改成了如今与小周第一幕连夜奔回北京相关联的版本。 因为我目前人还在外地,随时要去医院陪床,所以第七幕的开始请稍微等我几天,等我回家再开始写。 从第七幕开始,如梦将开启结局主线,之前六幕出现过的各方人马将会在第七幕、第八幕相继出场,有的会在如梦世界一直存在下去,有的则会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而我们的主角,小周和汤汤,他们也在逐步明确自己的人生路,是要怎么走下去。 更详细的后记以后再在公众号写一下吧。 整理了第六幕的投雷名单(截止最后一章发布): 第七幕 日出 第182章 日出 1 九月中旬, 黄健雄作为万邦娱乐集团副总经理, 随团队造访了纽约911国家纪念馆。陪同在他身边的人员不少,记者也一路跟随拍摄, 这一切似乎在告知外界, 这位万邦高层此次出国,并不是受到了同僚遭到凶杀的影响, 而仅仅只是一趟公干, 停留的时间长了点罢了。 上午参观完毕,黄健雄便单独乘上一辆轿车, 前往曼哈顿一家中餐面馆吃饭。他近来生活简单低调, 似乎颇思念故乡美食, 除了中餐特定来一家面馆吃面以外, 晚餐也经常独自步行, 前往几个街区外一辆中式餐车, 购买金枪鱼馅加了薄脆的煎饼果子,当作简单晚餐。在公园外的露天长椅上捧着餐盒, 几口解决完了晚餐,黄健雄便会步行前往公园深处,去那座教堂聆听附近儿童唱诗班的表演。 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笼罩在小教堂高耸的尖顶上。天色渐暗了,教堂斑斓的玻璃中透出光来,隔着低矮的灌木丛, 有牧师的宣讲声从窗内透出来。 看哪,义人在世尚且 受报,何况恶人与罪人?? 落在地上的无花果被来人的脚碾碎了。黄健雄跌坐在灌木丛边, 双手举高在头顶,高级西裤浸上了无花果碎裂后的汁液,还有莎草上的水珠,绷得紧紧的。枪管冰冷,贴在额头,黄健雄眼睛瞪得像要循着血丝裂开了,他瞧着眼前为首的男人用枪抵着他,掀开他的西装外套,把他内袋里装的一张协议备忘录抽出来。 这男人帽檐下的脸孔实在丑陋得骇人。 黄健雄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是方遒?” 方遒在旁人的枪口对准黄会计的脑门之后,才稍微后退了一步,翻开手里的备忘录,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细小的光线,照在一行行字上,过了会儿又照射在黄健雄这几年发福了不少的面孔上。 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 ;他必被自己罪恶的绳索缠绕 。 “都不认识我是谁了?”方遒说。 孩子们,要 听父亲的教 训。 他听到那牧师隔着一面墙,在暮色四沉的新夜中说。 我已指导 你走智慧的道 , 引导 你行正直的路 。 义人的路好像黎明的光 ,越 照越 明 ,直至日午 。 第七幕日出 嘉兰剧院每年秋季都会广发请帖,邀世界各地的知名剧团前来北京演出。今年,嘉兰剧院的幕后老板,创始人穆蕙兰的儿子,周子轲,难得再一次亲自出席了开幕式。 开幕式场地一个多月前才刚刚对外开放过,用来举办与周子轲本人有关的另一场发布会。一个月后重游故地,无论周子轲,还是他身边陪同着他的另一位同伴,状态都大不一样。 嘉兰剧院的开幕式宾客名单上也不见 mattias 的字样,汤贞是被周子轲以本人的名义邀请前来的。 儿童合唱团在带队老师的引领下走上台去,合唱一支童谣。 周子轲站在第一排,周围都是些嘉兰的老人,还有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容严肃的亲人。过去,周子轲实在很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站在第一排,去忍受那份身世地位所带来的无聊。他听着孩子们唱歌,周子轲低下头,拉过汤贞的手握在手里,他看汤贞的脸。 朱塞来迟了,沿着座位旁边的小道,匆匆赶来。刚刚确认完开幕戏的流程,朱塞嘴里还念念有词的,生怕遗漏了什么。他坐在了第二排,以剧院经理的身份,恰好坐在了子轲身后。 旁边的老人那双眼睛倔倔地盯在子轲的后背上,又怀疑地往子轲身边,那个长头发也穿西装的人影上瞥。一见朱塞来了,老人张开满是褶皱的嘴:“世友知道了吗?” 朱塞脸色一变,倒不是为着老人脸上这份严肃的神情,他怕这句话让前头的子轲本人听见。 这段时间以来,日子过得越来越荒诞了。朱塞过去在剧院忙了十年二十年,剧院就是那么回事,说是艺术的殿堂,来来去去,衣香鬓影,俊男美女名人贵客凑到一起了,难免就要发生点什么。朱塞这么多年给人擦屁股救火,没曾想有一天也要帮自家孩子做这么件事。 子轲从外景地回北京那天,北京天阴着,下起了一场许久未见的大雨。听跟随《罗马在线》摄制组外出远门的几位安保人员说,子轲通知大家第二天去往新的外景地。大家原本还在担心这个天气是否能成行的,想联系子轲商量要不要改期。可那天傍晚,子轲驾车离开曹医生的诊所,忽然将车停在了汤贞公寓楼下的马路边,他不顾记者们的围攻,在镜头里心急如焚,匆匆进楼,外人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雨下得大,子轲闹出的这么一个乱子也大,用不了一个晚上,子轲夜宿汤贞公寓的新闻再一次登上了手机的热门时事新闻。这一次闹得比前几次还厉害,因为狗仔记者们都在现场,不仅拍摄到了子轲下车的全部过程,还一个个都披着雨衣,打着伞,像一群忠心护食的牧羊犬一样,冒雨将那么一辆定制版全球只此一台的黑色布加迪跑车包围在路边,发挥人墙战术,捍卫着好不容易抓到的子轲的把柄。 有人在现场直播,越来越多的好事者、粉丝也赶到了汤贞公寓楼下。价值四千七百万的车子,就这么被随便丢在路边,被路人明晃晃地合影、围观。那天夜里雨太大了,人们大都待在家里,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雨闹出的新闻更大,还是子轲这件小事闹得更大些。 子苑在家里也知道了,与吉叔、苗婶正议论着,不知道怎么被下楼的老爷子听见了。 子苑很害怕,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来,大手拿过了子苑手里的手机,瞧了一眼屏幕,新闻标题上明晃晃写着子轲正在汤贞住处过夜的事。 老爷子盯着那雨夜中黑色超跑的照片,看了一会儿。 “一会儿看交通警察给他把这车拖走!” 老爷子早就看子轲这车很不顺眼了,太招摇,他丢下手机,拄着拐杖,转身走了。子苑到这时候才想起给朱塞打电话,她把刚才的事情一说,拜托朱塞想办法把子轲的车先挪一下,免得真被警察同志给拖走了。 全家上下,还真就只有朱塞有这辆车的备用钥匙,毕竟当年从订车、过关、落地所有的工序,都是朱塞亲自办的。他没办法,只好带着人紧赶慢赶过去了,现场路口接到群众举报过来的交警同志也很为难,你们这车没法儿拖,赶紧开走吧,记得把罚款交上。 到了隔天上午,朱塞尝试给子轲打个电话联系,电话没打通,不知是不是还没起。发了条短信说了停车的事,到中午了,子轲才回复了一条:“谢谢朱叔叔了。” 实在很有礼貌,还是长大了一些,这让朱塞的心也变得柔软了很多。他接到曹医生的电话,曹医生说,子轲昨天去了他的诊所,两个人约着隔天上午带汤贞来看诊,也没去。朱塞只好对曹医生说,子轲有事情:“他什么时候再去,应该会自己和你联系的。” 曹医生当时说,他坚持看诊,因为担心汤贞情况不好。那位泰国女明星自杀的事情从爆出来到现在,越牵连越多,现在似乎舆论隐隐有要给汤贞这个患者“翻案”的趋势,什么陈年烂谷子的旧事都曝光出来了。朱塞当时听着,也觉得有些担心,子轲去找汤贞去得那么急,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可这会儿,朱塞坐在后排,瞧着坐在子轲身边的汤贞。汤贞虽然不说话,只在第一排安安静静坐着,但他时不时抬起头看子轲,不知道子轲小声对他说了什么,汤贞眼角里都是笑,心里也没有别的心事。 朱塞低下头,台上的演出还继续着,他手机里接连不断弹出家族办公室发来的邮件。看来不仅仅是身边的几位老人家表示不满,今天子轲带汤贞过来的事整个家族里的人都快知道了。不少人都在邮件里问,老爷子知不知道这件事,子轲到底要胡闹到什么程度才行。 大家寄希望于老爷子能管管子轲。 可实际上——朱塞把手机扣在手心里,抬起头看台上——老爷子似乎根本不关心。他所有的精力仍然扑在他奉献了一生的工作上,好像没心思管子轲在外面这些轰轰烈烈的桃色恋情。身后几排传来低低议论声,朱塞不经意回头,看到另一位比他迟来更多的客人,矮胖的身材,行色匆匆,微弓着腰走进来,脸上写满了抱歉,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坐下了。 万邦集团,傅春生。 朱塞回过头去。 嘉兰剧院虽然也属于文化娱乐行业的一分子,但朱塞与各大公司高层的交集并不很多。都说艺术舞台残酷,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些企业公司的又何尝不是这么回事。 都说万邦集团内部现在正在搞“整肃”——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个月还好好的,还要大手笔收购亚星娱乐。流言纷纷,叫人搞不清明。不过在朱塞看来,万邦集团根脉繁杂,一棵大树,无论发生什么都很难轻易撼摇,更何况,似乎也没发生什么。 子轲坐在前排低着头,不知什么时候拿过了邀请函里夹的演出列表,正叠一只纸飞机。 汤贞摊开手心,被子轲把纸飞机搁在手里。汤贞拿着飞机转过头看子轲的时候,朱塞发觉汤贞真是康复了不少,脸颊都圆润了。 “朱经理。”开幕式结束后,剧院有一个短暂的餐会,供来宾稍事休息,然后上楼观赏本次剧展的开幕大戏。汤贞在餐会上被子轲带过来。汤贞小声同他问好。 朱塞笑了,伸手握住了汤贞的手,不知是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在这个场合见到汤贞很高兴呢,还是满足于子轲对剧院事务的参与度越来越高了。汤贞穿着样式简单的衬衫,只有领口有刺绣,很是低调。朱塞低下头一瞧,发现汤贞的指甲也在出院这一个多月里长出来了,适当地修剪过,变得很好看,汤贞好像也不怕和人握手了。 “怎么样,累吗,”朱塞低头问他,又抬头看子轲,“要不要让阿贞先去后面休息一下?” 剧院今年新上任的剧目总监,还有邀请来的文学顾问走过来了。子轲低头正问汤贞话,这会儿又看向面前的两位。朱塞稍微介绍了一下,子轲和对方握过了手,是个稳重的,可以带领剧院走过未来许多年的年轻人。 周围的宾客还在讨论着什么传统艺术,什么仪式感,什么“灵韵”。放在许多年前,一定有许多人围绕在天才演员汤贞身边,要听听汤贞小老师发表一番他对流行戏的看法。可如今,人们自己聊着天,却只敢把目光稍稍往这边来一瞥——周子轲,嘉兰剧院的现任东家,把正在逐步“洗白”的汤贞的手紧紧握着,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过去。 过去几年,看习惯了汤贞的暴瘦、憔悴,最近几次露面,汤贞的脸颊逐渐丰润,脸色也好得叫人意外。尤其是他的眼睛,远远看着也似乎有光芒了,对子轲和朱塞笑的时候也显得年纪很小似的。 反倒是子轲——朱塞今早在报纸上看到他,子轲昨天夜里穿着衬衫出门,衣领又没好好折。他独自在超市里走,不知是觉得夜深人少,还是着急回家,不在意路人眼光,他连鞋都没换,穿着拖鞋就出门了,十足自信,不修边幅。匆匆买了东西,子轲开着那辆八卦群众无人不晓的布加迪威龙从超市回家,副驾驶上放了一兜子有机蔬菜,行李箱里还装了一箱啤酒,看上去他在汤贞家里住的很习惯。 汤贞在朱塞办公室的卧室里小憩,他似乎确实有点困,在人前时看起来还好,头一沾枕头就想睡了。子轲给他盖好被子,把门关上,出来问朱塞之后的戏几点开始。“他昨天没怎么好好睡觉。”子轲小声说着,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有些后悔。 他们叔侄俩之间也有别的事情要讨论。朱塞和子轲一同坐在沙发上,他拿出笔来,在面前一张名单上勾画。正好他秘书进来,给朱塞端一杯茶,给子轲端了杯气泡水。朱塞抬起头问秘书:“林汉臣导演的助手回电话了吗?” 秘书摇了摇头,说:“手术上周才做完,林导昨天没出院,今天也该出院了,我再问一问。” 朱塞有点犹豫,点了头,秘书便出去了。 一张名单,列满了朱塞能想到的,子轲同意之后的邀请名单。除了已经开始协调档期的乔贺几位以外,陈赞老师如今在圈内地位太高,不是嘉兰剧院一通电话就能直接打进家门的。 虽然隔着一扇门,朱塞声音也压低了,怕汤贞听见。 “林导今年啊,身体很不好,”朱塞对子轲说,夹杂着沉默,“一定想请他?” 子轲没有说为什么,只笃定道:“能请到最好。” 朱塞叹了口气。 “也要看林导家人的意思,”朱塞念叨着,“不过阿贞的事,从几年前林导就一直记挂着,记在心里,放不下来……我记得,阿贞刚出事的时候,林导还说,他问过阿贞状态好不好?是不是原本还想继续合作?” 周子轲看他。 “林导这个病,”朱塞说着,摇了摇头,“怕是以后……” “但他应该想来的,”朱塞喃喃道,他送走过家里许多临终的人,最是了解这些人们的心,“阿贞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孩子,不看着阿贞好好的,怎么舍得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幕开始啦。这一幕大纲阶段我就蛮喜欢的,希望最后写完的成果也好吧~ 开头牧师的宣讲引用自圣经箴言书。 第183章 日出 2 汤贞小睡了一会儿, 不知怎么的, 又自己醒了。他从卧室里出来,手从门缝里扶着门, 眼神恍惚的, 晃到沙发上正和朱经理说话的小周身上,才定住了。 朱塞正对周子轲说起下个月月初周老爷子过寿的事, 他问子轲那几天有什么安排, 周子轲说:“到时候再说吧。”他站起来,走到卧室门缝外面高高站着, 低头握住了汤贞扶在门上的手。 汤贞在朱塞办公室洗了脸, 梳了头发, 被子轲握着手走出办公室。朱塞走在前面, 引领着子轲两个人在三楼包厢外的长廊上走。不少受邀请过来的贵宾都站在这条走廊前前后后, 正看他们。朱塞一面同他们笑着致意, 一面听着身边的秘书交代些新的突发事件。开幕戏往往这样,因为外国剧团来了, 语言不通,交流不畅,大家都骄傲,常有摩擦在。 “阿贞,中途有什么不舒服的, 有人在门外站着, 告诉他们。”朱塞用钥匙打开了面前这扇常年紧闭的,没有编号的包厢门, 他问汤贞:“以前来过这儿吗?” 汤贞对他慢慢摇头。 朱塞笑了。 曾几何时,汤贞是嘉兰剧院连续三年最最炙手可热的年度明星,海内外的观众们挤破了门,就为了购得那么一张在手中飞扬的门票。可汤贞自己呢,竟因为工作太过繁忙,从来没上嘉兰剧院最好的座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过一场好戏。 过去林导总说,偶像工作毁掉了小汤,在最好的年纪挤占了小汤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朱塞觉得这说法也不无道理。 “子轲,”他抬头对周子轲说,“我还有事,你们慢慢看。” 包厢门从外面关上了。汤贞被小周握着肩膀,在沙发座位的右侧坐下了。汤贞过去只从台下望上来过,并不清楚坐在包厢里往下望的感觉。他自小看戏,也是在老香城大剧院观众席的第一排伸着脖子看得最多。小周在他身边坐下了,忽略过包厢里的茶点、花饰,从沙发边镶嵌进扶手的隐形储物盒里拿了一支观剧镜出来,打开盖子,擦了一擦,他的右手绕过了汤贞的肩膀,这么把这支小观剧镜举在了汤贞眼前。 汤贞原本愣愣望着台下大幕还未拉开的舞台,观众们影子也小,陆陆续续在楼下入座。观剧镜一到眼前,忽然间汤贞就清楚看到了幕布的一条条纹路,看到幕布的缝隙里,有剧团布景人员的人影在后面闪过。 汤贞双手扶住眼前的观剧镜,他回过头看小周。 小周瞧着他的脸,这时低声问:“还难受吗?” 汤贞眼睛眨了眨,好像没听懂。 小周低下头,手心捂在汤贞穿着长裤的大腿上,给他揉捏了几下。 汤贞脸很红的举起观剧镜挡在眼睛上,隔着镜片看小周的脸。 看完戏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汤贞出了电梯,马上进家门了,还在看手里的戏剧展宣传册。周子轲看他好像真的很开心,好几天没怎么走动,今天出门看个戏,看得格外入迷。周子轲打开家门,看汤贞进屋换鞋,正巧汤贞手机响了,周子轲抬起头,看着汤贞手忙脚乱把手机找出来,汤贞抬头看了看小周的脸,犹豫地按下屏幕上那个稍显陌生的接听键。 是郭小莉打来的电话,大概是他们两个最近几天一直没出门,一出门就去了嘉兰剧院的开幕式,也没知会公司,让郭小莉心焦得很。 汤贞讲完了电话,去了卧室换衣服,小周拉着他检查教给他的新手机用法。汤贞被小周从背后搂着,他双手握着小周给他买的手机,先给小周的十一位数字号码打了一个电话,用通讯录上小周的链接又打了一个,最后用紧急拨号的方式又打给小周。 小周搂他,低头亲他的脸。汤贞也自然而然地仰起脖子,好像身体里的一种本能,引导着他去寻找小周,靠近小周,在小周身边获得安心的能量。 这几天来,汤贞似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小周的呼吸声,感受小周的心跳声。开始有省略。汤贞时不时哭泣,眼泪流下来,被小周用大拇指擦掉,被小周安慰着低头吻掉。汤贞感觉他和小周在慢慢地合而为一,仿佛他生来就存在的,随着时间而无止境扩大的缺憾,就是为了遇到小周才存在的。 过去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切面前也越发显得微不足道,是不值得汤贞想起的。一连几个清晨,汤贞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望向了窗外。他觉得他已经达到了幸福的顶点,不再害怕爱情的结束了——如果有一天,爱情真的结束,只要小周好好的,很健康,很快乐,汤贞便也觉得快乐,了无遗憾。他对这里没有别的留恋。 床头放着一瓶电解质饮料,今早拆开喝了一半,剩下的没动。小周搂着汤贞,着迷似的吻他。 汤贞还是很虚弱。小周低头瞧他的脸,有时想起的是他们过去的回忆,想起《花神庙》《梁祝》《罗兰》《丰年》……想起巴黎,想起白色一望无际柔软的沙滩。可也有时候,他会回想起那张照片。 想起汤贞曾孤身一人躺在这张床上,就在这张床上,身上盖了毯子,手边是散落的药片,是空了的酒瓶,被郭小莉和涌入的急救中心的人发现。 越是这么想…… 他不愿意汤贞回想起过去——那些跨越生死之门,险些失去生命的点点滴滴,全都从这个小脑袋瓜里忘记就最好了。“你一直爱我,对吗?”他捧过汤贞的头,这是他唯一在乎的事。 他感觉汤贞在他怀里点头了。 泰国女明星曝光的旧事还在发酵,周子轲虽然接连几天都没出门,也在手机里看到当年的涉事媒体正在被一个个揪出来点名,舆论要求他们解释清楚当年的缘由,还试图联系当年的另一位当事人,鼓手马松杨。说到这个马松杨,周子轲又回想起在亚星公司看到的那些资料。 “有恶魔在你身边,是吗。”周子轲搂过浑身是汗的汤贞,再一次把汤贞汗湿的缕缕长发别到耳朵后面去了。汤贞还是那种傻傻的眼神,听了这话,却有点惊慌失措。“因为有恶魔在,”周子轲却显得镇静许多,他低下头,双手捧住了汤贞的脸颊,额头抵住了汤贞的额头,“所以你打算孤单一个人去死?” 汤贞被周子轲搂进怀里。在汤贞背后,天隐隐亮了,是日出时分。周子轲很迷恋这样的时刻,他和心爱的人待在一起,看日升日落,外部世界的变迁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我们在一起,没必要害怕什么。”周子轲轻声说,安抚汤贞似的,他低头吻汤贞头发下面的额头。 周子轲偶尔也打开窗,赤着上身手肘撑在窗边,指给汤贞看窗外夜里的光点。那些酒店、商场外停留的车辆、人影,酒店顶层时不时闪烁的灯,都是在值班的安保团队。他们可以在海上拯救一搜20万吨级的超级邮轮,更别提什么手脚不干净的狂徒。 似乎确认有这些保镖时时刻刻都在,汤贞就放心了。他总犹豫要告诉小周什么,可小周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坐在一起吃晚餐,听温心之前从公司带来的拷贝母带——周子轲抽空把 mattias 十周年纪念专辑需要他唱的部分都录了。他没什么耐心,没什么事业心,录上一遍就交给公司的混音师。如今这么听起来,周子轲除了觉得听着不像自己唱的以外,好像也没听出别的缺点。 只是这样真假难辨的声音,汤贞手捧着果蔬汁在餐桌边听,好像也听得很陶醉很入迷。特别是昔日汤贞的声音和如今小周的哼唱混在一起的时候,汤贞忍不住笑起来了。 周子轲买了啤酒回家,但汤贞不能喝。汤贞现在除了喝果蔬汁、牛奶这些东西,就只能喝补充体力的电解质饮料。特别是——汤贞会趁休息的时候坐在床边喝运动饮料,他流汗太多了,必须要补充这些。 小周就不同,小周体格太好。每次汤贞都在被窝里睡着了,小周还是个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啤酒,能一直喝到汤贞半夜睡醒起床裹着被子到他身边来。 除了去超市买啤酒和给汤贞的水果蔬菜以外,周子轲也买了盒,只是放在车里没拿上来。省略。 郭小莉和汤贞讲完了电话,在办公室里还是不怎么放心。她放下手里的工作,让秘书把工作切在外面,打算去阿贞家里看看。 已经不是 mattias 的经纪人了,可郭小莉总还觉得阿贞的事就是她的事,十年了都割舍不下,她不能再像过去,因为信任谁,就和阿贞好几天都见不到一面。哪怕子轲看起来是真的改变了一切。 朱经理在电话中说,阿贞看戏时候心情很好,看得很专注。子轲他们带回来的《罗马在线》外景带子里,阿贞也总是笑着,和山中的村民有来有往地说话,不怕陌生人,还会对着镜头慢慢说词,哪怕看了提词器,也把词全念顺了。 阿贞正在慢慢恢复起来,郭小莉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重新出现在阿贞的眼睛里。 毛总过去说,离开了舞台,阿贞就会枯死。郭小莉过去也这么认为,可现在想想,一个人,是实在没有别的寄托了,才会把一切寄托给舞台这样虚无的,充满变数的东西。日久夜久,是人都会枯死的。 郭小莉过去也总想,这就是寻常人与天才之间的差别。天才可以舍弃一切,只为了攀登高峰摘取那颗明珠,而普通人日复一日,弯腰重复着庸常的劳作。 阿贞并不是主动去舍弃这一切的。 郭小莉上了楼,她循着走廊走到阿贞家门外,郭小莉习惯性要把指纹按在门把的识别器上,她低头想了想,伸手用手背轻轻敲门。 “阿贞?”她按了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了,郭小莉抬起头,果然看到子轲一个大高个子站在门里。已经接近傍晚了,子轲还穿着条睡裤,踩着拖鞋,好像午睡刚醒。一看见郭小莉,子轲后退一步,让她进去了。 “他还在睡。”子轲站在玄关口,看着郭小莉把鞋换了。子轲伸手在嘴唇边贴了贴食指,示意郭小莉小声。 郭小莉跟在子轲身后,子轲去卧室关门,透过那条门缝,郭小莉看到阿贞身陷在被窝里熟睡,长头发散在枕头下面。郭小莉的脸有一瞬间的紧绷,特别当子轲关上门的一瞬,郭小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周子轲也懒得给郭小莉倒茶,自己喝着咖啡,给她端了一杯。 郭小莉放下了包,坐在餐桌边,她抬起眼,上下打量子轲在眼前的模样。子轲睡得头发乱了,脖颈两侧的长线条沿着肩膀肌肉骨骼的弧度下来,实在让人很难不被他这种年轻的英气吸引。 最早的时候,连郭小莉都在感慨,周世友怎么会有周子轲这么英俊帅气的儿子,而这个注定会成为所有年轻女性真命天子的年轻人居然会出现在亚星娱乐的出道甄选会上。 子轲还抬起眼看她,眼睛半睁着,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要郭小莉说明来意。 郭小莉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子轲不知道那是什么,拿过来一翻。 郭小莉说:“阿贞出事一个月前,林汉臣工作室寄到公司来的剧本。” 周子轲随手翻了几页。 郭小莉抿了抿嘴,为难道:“这个剧本……不是很适合阿贞,阿贞那时候也接不了任何工作了,所以……” 周子轲抬起眼看她了。 郭小莉迎上他的视线,问心无愧。“朱经理打电话给我,让我给你想想办法。”她看周子轲的意思就像是,你拿着处理吧。 “像陈赞那样的人,”郭小莉无心似的说,“有个剧本再去找他总是胜算大一点。”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是不会看你有钱有权力就给你面子的。陈赞就是其中之一。“当年陈赞连中法文化年这种活动都懒得去,推阿贞替他去了,”郭小莉说,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后来看阿贞的面子去了新城电影节当评委。如果没去,说不定现在还能有联系。” 周子轲把手里的剧本放在一边,他闻着咖啡的味道。郭小莉说的这一切,围绕在汤贞身边的人情世故,都让周子轲觉得头疼。他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也许这正是郭小莉的长处。 所以周子轲才总觉得理解不了郭小莉为人处事的方式。 “公司附近在拆迁?”周子轲问。 “对,”郭小莉说,“那个练习生宿舍楼早计划要拆了,反正也没人住,周围的旧巷子窄街都要拆。你和阿贞下次去公司,别走那边儿。”他们两个人的交谈,不知是不是因为阿贞在卧室里的熟睡,因为声音放轻了,显得家常多了。郭小莉明显感觉子轲整个人放轻松了不少,不再是刚从外景地回来那天,在公司楼下抽着烟,精神紧绷疲惫的状态了。 子轲年纪不大,这个岁数的年轻男孩,性情不定是常有的事。所以郭小莉才会那么担心,阿贞太脆弱,太虚弱了,不是玩笑,经不起折腾的。阿贞的理智逐渐滑向了子轲,阿贞的感情滑向了子轲,他不受控制的身体里蕴藏的本能似乎都在滑向子轲——多年以前,当阿贞夜半惊醒,哭着称郭小莉这个做经纪人的年轻女人为“妈妈”的时候,郭小莉就知道阿贞脆弱的时候是多么需要依靠,多么需要有人支撑住他。 以前这个依靠是她,是“云哥”,是公司,是哥哥弟弟,是舞台,是观众……而现在,子轲成为了阿贞心里的依靠,子轲一个人就代替了全部。 郭小莉曾经是多么不信任他——周子轲,还有比这个顶级富家子弟更靠不住的男人吗?可看阿贞那个样子,看着公司几近覆灭,郭小莉只有铤而走险。 现在,她和子轲面对面坐在这里。子轲倒像是比她更亲近的阿贞的家人了,平心静气地与她说话,说的都是与阿贞有关的事情。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子轲先抬起眼,看了卧室里。 郭小莉听着这陌生的手机铃声,意识到阿贞换手机了。 汤贞睡得脸颊发热,坐在被窝里,和手机里的人轻声说话。 周子轲从外面推开门,汤贞抬起头,才看到郭姐站在小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家里。 汤贞抿了抿嘴,好像还不习惯被郭姐看到他和小周之间的事。 汤玥在电话里说:“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前你遇到那么多事,也不和我们讲,你和爸爸一样,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你要在北京好好的呀——” “你呢,”汤贞问,“你不来吗?” “不了,不是都说香城出美人吗,我在家里生一个香城宝宝吧,”汤玥笑道,“我可好呢,我可以坚持到孩子出生!” 汤贞从卧室里出来了,问郭姐什么时候来的,他被郭姐拉着坐在沙发上说话。郭小莉从旁边搂着他,亲眼观察着汤贞脸上的表情,瞧他眼神的变化,听着阿贞说的话里的逻辑全不全,上句是不是接了下句。 子轲时不时就到他们身边来,似乎对阿贞有很强保护欲,时刻提防着郭小莉说句什么不专业的话。 郭小莉也早就被他提醒过了,和阿贞多聊未来的事。 “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把 mattias 之后的工作做完。”郭小莉隔着睡衣搂着汤贞,揉着阿贞的手,又对他说起了温心的事。 从魏萍走了以后,公司把明年练习生招收面试的工作全盘交给了郭小莉,郭小莉打算培养一下温心,指导她开始接触新的练习生,这半年在 mattias 这边熟悉了工作流程,以后就走得越来越宽了。 汤贞听了这话,眼睛眨了眨。 “那祁禄呢?”汤贞转过头。 郭小莉听了这个,一愣。 “祁禄还是你的助理啊,”郭小莉说,“你身边要有一个助理的。” 汤贞摇头了,对郭小莉说:“不用。”他想了想,“让祁禄也有一些别的事情做吧。” 郭小莉这会儿抬头,看向了周子轲。子轲坐在一边单人沙发座上,听了汤贞这话,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从去年年底,汤贞就一直盘算着给祁禄和温心找些别的工作。也许他原本想走,想给两个小的找好后路。现在活下来了,汤贞还是觉得两个小朋友年纪轻轻的,要有些别的事做才行。 郭小莉说:“我回头问问祁禄的想法。” 郭小莉进了厨房,挽起袖子,眼看着饭点儿要到了,她也不管子轲和阿贞这顿饭吃什么了,在橱柜里找到几盒红枣礼盒,还有些真空袋装的薏米,没有山药,打开冰箱看了看,取了两小把青菜出来。郭小莉正拿锅子淘米洗菜切菜,子轲从背后推开门进来了。 郭小莉回头看见他,说:“你们是不是叫尤师傅送餐?我给阿贞煲个汤,你们到时候关一下,倒出来喝——” “我想带汤贞回家一趟。”周子轲冷不丁说。 郭小莉一愣,水龙头还开着,水流淌进米锅里,让人听不清楚话。郭小莉伸手把水关了,回头看子轲:“什么时候?” 周子轲想了想:“下月月初吧。” 郭小莉太过意外,好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子轲也抬眼看她。 “你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事,是不是?”他问。 郭小莉措手不及。子轲忽然问起这件事,虽然说得省略,但郭小莉一下子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 周子轲看了她,倒也不像生气,只继续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郭小莉说,今年音乐节之前。 郭小莉又解释道:“子轲,我之前并不清楚——” 周子轲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不在意这些。正巧汤贞站在门外,也许因为小周和郭姐都在厨房,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他便偷偷过来看。周子轲拉汤贞过来,忍不住低头亲汤贞的额头,然后搂过了汤贞的肩膀,两个人一同站在郭小莉面前。厨房不大,两人与郭小莉面对面,却无人说话。窗外,夕阳快要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在阿贞的两位母亲里选择了更像话的一位,似乎总是在厨房。 第184章 日出 3 明明在三个月前, 汤贞还是个形容枯槁、声名狼藉、无可救药的废人。上了台就是演出事故, 下了台也被记者拍到疯疯癫癫,一个人游荡在北京的大街上迷路。汤贞明明没有救了。他怎么会康复呢。短短数月, 汤贞的脸庞, 汤贞的灵魂就如时光逆流,奇迹般地“重现”在记者们、粉丝们的偷拍镜头前。汤贞在车里笑着低头讲电话, 汤贞穿一件飞行员夹克, 背后刺绣了若干行反战标志,还有小小的白鸽, 是过去绝版发行的某一年纪念款, 他下身是条宽松的运动裤, 露出了脚腕, 脚上穿了双有浅灰色带的小白鞋,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 大清早就有精神,耳朵里塞着耳机, 手握着手机下了车。助理把保姆车在亚星楼下车位里停好,拿了放在车里的袋子出来,陪伴汤贞一同往亚星地下练习室的方向走。这是近两个月以来,狗仔们第一次拍摄到汤贞单独出门,没有子轲的陪伴。但镜头仔细拉近, 一晃而过拍摄到汤贞的手机屏幕, 他正听的歌曲俨然正是子轲之前发行的那支两人合作单曲。 也许这意味着汤贞开始有了些独立能力。毕竟周子轲不仅仅是 mattias 的队长而已。 过去一个多月,周子轲几乎没有参与过 kaiser 的工作。眼下, 为了这支整个团队的广告,他已经在片场待了两天了。无数歌迷围聚在片场外面,子轲戴着眼镜的造型照片也不断从片场流出来,在网上被大肆转发。粉丝们哭着子轲的学霸精英气质浓厚,简直就是民国留洋回来的世家公子在世。时尚杂志的编辑也说,子轲从来不只是肆意放纵空有一副美丽皮囊的富家子,子轲有一种吸引别人去爱他,呵护他的特质,这是他能驾驭一切风格的天赋。 只是子轲在片场戴着眼镜也不怎么用心工作,他时不时拿出手机低头听个电话,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有时候讲着讲着眼睛就显出一点笑的意思。一天下来他的部分拍完了,子轲拿下道具收起外套就要走。他开着那辆吸人眼球的超跑,直奔亚星娱乐公司,连饭都不留在片场吃了。 早早收到广告片场的通风报信,一大群狗仔全蹲在亚星娱乐公司的篱笆墙外,透过枝叶的缝隙往里面偷拍。 闫小光过去虽然也感受过不少狗仔阵仗,但蹲在其中亲身经历的感觉从未有过。她蹲在墙根,被后面挤过来的记者大哥弄得很紧张,拿着手机的手上也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一个梳着粉色双马尾的女孩正端着手里的专业大炮,在闫小光身边专心致志瞄准了停车位的几个空位,如同狙击手长时间保持不动。 “圆圆姐……”闫小光在旁边说,“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啊?” “角度好。”钟圆圆简略回答道,眼睛也不离开机器。 闫小光听得似懂非懂。 自从《罗马在线》改版,全部改为外景拍摄之后,mattias 官方后援会的活动就剩下时不时更新一下微博,以及为即将到来的汤汤纪念演唱会组织歌迷活动了。 闫小光啥都不懂,也不会,眼看着圆圆姐和奇奇她们谈判来谈判去,不知怎么就弄到一份由 kaiser 官方后援会最专业团队为 mattias 量身定制的演唱会活动列表,圆圆姐用电脑把文档里“汤贞”和“周子轲”的名字相互替换,又稍加改动,活动就在亚星公司那里通过了。 忽然一阵骚动,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声,闫小光抬起头,她听出是布加迪跑车那个独一无二的引擎声。 身后的狗仔记者们疯狂叫起来了,比粉丝还疯狂,子轲!子轲!闫小光也想站起来更清楚地看子轲一眼,却被后面记者大哥的镜头猛地砸了脑袋,把她砸得捂着头蹲下去了。 钟圆圆的快门声分秒不差地响起,一顿抓拍,直到主人公进了地下练习室才停下。 闫小光这会儿听着周围记者们也卸下劲了,大家松了口气般小声议论着子轲的出现,话里总少不了汤贞的名字。连钟圆圆也叹了口气,眼睛离开了取景框,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圆圆姐,你好辛苦,”闫小光在旁边感慨道,“又要一直坚持拍照,又要为了汤汤负责后援会的事,咱们后援会要是没有你担任会长……我以前真不该相信网上说的,误会你不爱汤汤,只是爱钱……” 钟圆圆这时回过头,睁大眼睛看着闫小光。 闫小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妈的,我是会长,”钟圆圆一个红粉少女,收拾起手中炮筒,拎起闫小光,“走!” 天色暗下来了。 “圆……圆圆姐……”闫小光大气不敢出,她站在地下练习室的台阶上,刚刚偷偷挤进了刷卡才能过的关口,今天又不是参观日,“我……我们这样进来可以吗?” 钟圆圆藏身在一个阴影里,直接蹲下了,她贴在通道墙边用镜头对准了走廊十几米外开着灯的三号练习室。 周子轲站在练习室后面靠墙的位置,他个子高些,无论舞蹈老师说什么,他都这么站着看示范,好像懒得动,只愿意看另一个成员做动作。 另一个成员,汤贞,他就勤快多了,乖乖听话练习了一整天,额头上手上脖子上已经全是汗了,连耳鬓的头发都湿透了,这会儿了,汤贞还虚心听着老师说的话,模仿老师演示给他的动作。他有的舞蹈片段一整串都能连续回忆起来,有的却全然忘记了,要老师教很多遍才能稍微记住。他力气也不够,很多过去有难度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尽管那些动作很多都是他自己曾经编排的。 舞蹈老师拍了一下手,蹲在汤贞面前:“阿贞,你和子轲这场纪念演唱会近两个小时,除去子轲自己的部分,你要唱十六首歌,当然有一些歌是你们一起唱。之前我不太清楚你现在的体力水平阿贞,但是今天训练下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为了不给歌迷留下遗憾啊,就重新练习唱跳——” 汤贞低头听着,眼睛湿湿的,看舞蹈老师。 周子轲也从后面走过来了,手不自觉放在汤贞腰上。 钟圆圆看着汤贞和周子轲一同蹲下了,在舞蹈老师面前平视着对话。 “是不是现在还太着急了?”子轲问老师。 舞蹈老师抬眼看子轲,大概和他这么直接对话的机会实在很罕见。老师笑道:“阿贞现在主要是体力不足,”她说着,伸手过去握了一下汤贞的细手腕,“如果是为了锻炼身体,做好保护措施,练练舞可以的。但是在演唱会上,上了台,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她又拉过汤贞的手握了握,对子轲说,“你看,都没力量,摔倒很危险的。” 汤贞的手被舞蹈老师握在手里,汗流进眼睛里,他也不说话。 周子轲从旁边道:“十周年……”他对舞蹈老师说,“只有一次。” 舞蹈老师低头看汤贞:“阿贞,你想跳吗?” 汤贞抬起眼来,看了看身边的小周,又看练习生时期跟过的舞蹈老师。 舞蹈老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以前是个怎么样的小天才啊……”舞蹈老师伸手摸了摸汤贞的脸,小声道,“什么都会,不用我教的。” 汤贞也不回答舞蹈老师的问题,垂下眼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还是不想。他不知道任何事情,也做不了任何决定。周子轲从旁边看他,观察汤贞下巴上掉下来的汗粒子。汤贞不喜欢跑步机,不喜欢来来回回地散步,一提跑步机汤贞就开始拖延时间,却能在这里一声不吭坚持这么久也不叫累。 “继续练吧,”周子轲抬头对舞蹈老师说,“反正他不练也要花时间锻炼身体。” 钟圆圆的眼睛不自觉离开了取景框。她直起脖子,看见汤贞在那个唯一亮着灯的练习室里用手心扶着地面站起来了。他蹲了太久腿麻了,汤贞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汗,高兴地低头跺了跺脚,挽起的裤腿落下去了,他弯腰又把裤腿拉上来,好像还要继续练习。周子轲走到跟前,真的是随意伸手一搂,搂着汤贞的腰把他搂进怀里了。那舞蹈老师在旁边站着,看着他们,也不说别的话。夜深了,“汤贞老师!子轲!”是温心沿着楼梯下来,从钟圆圆和闫小光藏身的角落旁兴奋地跑下去了,“我拿了夜宵来!想吃烧麦还是披萨?” 夜深了。 陈小娴在床上酣睡,呼吸均匀,她穿着肉粉色的丝绸睡衣,小腹隆起,被温暖的棉被盖住。万邦集团老板,陈乐山陈总,戴着眼镜站在床前,他低头瞧自己女儿苍白得可怜的脸颊,婴儿般细软的长发,睡着时无辜的情态——陈乐山难以接受,小娴,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他竭尽全力布下了天罗地网,怎么就无法保护她呢。 手机在睡袍口袋里响了,陈乐山手都有点哆嗦了,他放下手里皱皱巴巴的b超单,把手机拿出来。 几条街区以外,华子在一家酒庄二楼的会客室抓到了梁丘云。 一个月前,梁丘云因为他的鲁莽、冲动,被陈乐山撵回了美国。就在陈乐山重新审视梁丘云公司究竟有多少价值的时候,梁丘云瞅准时机,突然回国,在妇产科门外擅自对媒体宣布与陈小娴相恋多年,小娴已怀有其孩子的事实。梁丘云,万邦集团新任驸马爷,春风得意,喜事临门,连婚期都对媒体公布了,陈乐山这个老岳丈还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几次找他,梁丘云居然还称忙不见,他就身在北京,却把陈乐山老板吊着,谁给他的胆子这么做? 酒庄会客室里的客人们尽皆惊骇,从沙发上站起来,后退贴近了墙根,酒杯都掉在地上,残酒淌了一地。华子居高临下,左手死死揪住梁丘云的衣领,右手枪口直接怼在梁丘云头上。 梁丘云坐在沙发里,是整个会客室的主座。他明明被人揪着西装的衣领,却抬起眼来看着华子,枪口贴着他的头发,他眼里还一直笑。 天蒙蒙亮的时候,陈乐山从女儿床边站起来,扶着桌沿走出去。他下楼喝了口药酒,含了参片。他对着镜子草草洗过了脸,刮了胡子——外表一向文质彬彬所有细节都特别讲究的陈乐山陈老板,这几日被女儿的事刺激得厉害,夜里都难合眼。 秘书钟坚从窗外一路小跑,跑过了草坪中的小路,走佣人通道进了别墅一楼。他来到陈总身边,拿出公司董事会初步同意的黄健雄在美国推进的投资计划书。陈乐山拿过了,瞥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钟坚帮老板穿好衬衫,掖好衣角,套上外套。 保姆下楼过来,看到陈总已经打算出门了。“小娴小姐醒了!”她说。 陈小娴总是看着很柔弱,她自幼身子骨就不好,更别提怀孕这样的事,对女儿家的身体总是沉重负担,无论流产还是生下来,都是重创。 “小娴……”陈乐山刚在床边坐下来。 “爸,”陈小娴忐忑地看着他,一双冰凉的小手上去就握住了陈乐山的手,“你不要怪云哥——” 陈乐山的眼珠满含血丝,在金丝眼镜后面眨动着,像在努力压抑腾腾的怒火。“你,”陈乐山问,“真有这么喜欢他吗?” 陈小娴整个人瘦得厉害,脸颊却有些浮肿起来,她转过身四处看了看,伸长了手够住那张被陈乐山昨晚丢在床头桌上的b超单。陈小娴用手把皱巴巴的纸面捋平整了,双手递到陈乐山面前。“爸爸,”她说,“你看,是你的小外孙。” 陈乐山一眼都不想多看那个孩子。 他问自己的爱女:“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英国的时候。” “怎么认识的?” “我和室友去看《橘子郡猎人》的首映,”陈小娴说,不自觉笑了,“我们在影厅迷路,正好遇到云哥……”陈小娴仔细端详手里b超单上的孩子,回忆着这些和孩子父亲的甜蜜往事,“他让保镖带我们去找座位,因为都是中国人,还邀请我们去了庆功派对。” 陈乐山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如同闻到了鱼肆之腥臭。 “怎么会弄出孩子来的,”陈乐山问,“你的医生不是早就说过——” “我喜欢孩子。”陈小娴抬起头,对父亲说。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要嫁给我选择的人。”陈小娴说。 陈乐山盯着女儿虚弱却天真的脸,禁不住摇起头来,苦笑着。“小娴,他不会对你好的。” “爸爸,”陈小娴睁大眼睛,也望着父亲,“有爸爸在,他会对我好的。” 曹年曹医生这天中午在诊所忙完了工作,打算下楼去用个午餐。吉叔和他约了顿饭,大概聊的又是子轲的事情。曹年想着,下午还是要往周家大宅去一趟,看看老爷子最近的状况。 曹年刚上了司机开的车,摘掉头上的帽子,突然接到之前的女患者打来的紧急电话。曹年的私人电话只有几个相熟的病人才知道。他听到女患者在电话里惊骇地哭诉:“前男友要结婚了,好像有人跟踪调查我,还有他的影迷打威胁电话来——” 曹年反应了几秒钟,立刻关上了车窗,把杂音屏蔽在车外。他问:“威胁电话?” 柯薇这天上午一直没来公司大楼上班,下午睡饱了觉才姗姗来迟。自从经纪部主管谢明荟上个月正式辞职以后,公司还没有安排新的上级调过来,作为谢明荟的秘书,柯薇要上上不去,有些前途未明。最近集团内部也是暗流涌动,人心浮变,柯薇倒不担心自己——谢明荟走了,她正好可以到云升传媒去上班,听说梁丘云最近打算要结婚,柯薇觉得很有意思,陈小娴还真像梁丘云看上的那种女人。 说不定以后可以一起玩一玩。陈总的宝贝女儿,养在深闺,像一朵娇嫩的百合花,会不会被婚后梁丘云的真实面目吓得要哭呢。 柯薇还没走进自己办公室,先接了个电话,又是她表姐樊笑打来的。 自从和前姐夫离婚,又因为亚星并购案的报道弄丢了《大都会》主编的职位,樊笑表姐就有点崩溃了,又日日以泪洗面。柯薇忍不住在电话里劝他,不要再给乔贺那个无聊透顶的男人打电话求复合了:“姐!回头跟我到云升传媒来上班啦!纸媒肯定会过气的!有什么好留恋的。到了我们自己的地盘,要什么东西没有,好男人更会有的!你看乔贺还会有什么大出息吗?” 柯薇早就不想在谢明荟那个古板守旧神经衰弱的大妈身边做事了。只是她原本以为云升传媒会主动请她过去,难道要她主动和人事申请吗。 “柯薇。” 才刚进办公室的门,就有人从外面咚咚叩门,对着门里的她说:“人事总监找你谈话。” 柯薇一听这个,往门外一看,一些路过同事也朝门里看进来。 “太多次的迟到早退,”人事总监在谈话的最后总结道,“工作态度也不怎么积极。谢大姐上个月就正式离职了,公司目前确实不再需要你了。” 柯薇气得脸色涨红,胸膛不住起伏,她出了人事总监的门,踩着高跟鞋大步下楼。路过的同事瞧见她锋利的短发发尾在耳边甩动,流苏耳环碰撞得叮铃作响。柯薇嘴里念着,我要找律师,我要找梁丘云—— 梁丘云几乎是被押着来到陈乐山办公室里的。他领带松散,还被华子的枪口从后面指着。可看他的模样,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惧色。 反倒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陈乐山陈总,脸色铁青,已是雷霆震怒。 从今日梁丘云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在望仙楼被华子揍得灰头土脸,趴在地上抱着头不敢还手的孬种的影子了。 “陈总。”梁丘云抬起头来,眼睛瞧着陈乐山的脸,他眉头一皱,脖子一甩,回头瞪了华子一眼。 陈乐山瞧着梁丘云在他手里也翻不出什么天,他也看了华子。 华子松开了梁丘云,紧压在他头上的枪口也挪走了,后退一步放回枪套里。 “我爱小娴,”梁丘云站起来,对陈乐山承诺道,“小娴也中意我。之前在伦敦,我们只有很少机会见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娴就是陈总的爱女。” 陈乐山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向旁边转了个角度,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腥臭之气。 “我知道小娴身体不好,”梁丘云脸色一点儿没变,他的语气不为任何人所动摇,“所以一直没有和她发生过什么——” 陈乐山书桌上一方乌黑的端砚突然迎面砸过来了。 梁丘云歪头一躲,没被那砚台砸中,可墨汁随之泼过来,在他衣服上头脸上溅了一身墨点。 “你听好了,”陈乐山眼盯着梁丘云那张脸,毫不客气,咬牙切齿道,“孩子可以没有爸爸,小娴可以没有丈夫,没关系,有爸爸爱她。” 梁丘云不发一语,听着这话。 有墨汁沿着他的脸颊,往衣领里淌,潮湿阴冷。 “你倘若还是这么不规不矩,不干不净,搞三搞四,毛手毛脚,”陈乐山说,“你就去院子里给小娴当花肥吧,也算为我们家出一份人力。” 梁丘云眼睛垂下去了。 头发里的汗水浸过了梁丘云额头上溅的墨点,从他眼角流下去。 手机忽然震动,在梁丘云的口袋里,办公室里太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 手机震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还没等陈乐山开口,梁丘云自己从衣袋里拿出手机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柯薇的名字。梁丘云颇不耐烦,徒手把那手机在手心里攥碎了。 秦适秦律师坐在合伙人办公室里,正同来北京开设代表处的日本某律师事务所首席代表说着话。忽然外面走廊里一阵吵闹,秦适的助手进来,说有客户情绪失调,不好意思打扰了其他客户。秦适让他出去了。 隔壁另一位合伙人的办公室里,一位衣饰雍容华贵的女士正捂着脸,对自己的私人律师哭诉。 “小甘对我很失望……”她倾诉道,垂着头,极度沮丧,“他一直陪我,不求回报地安慰我,保护我,现在要离开我……” “珍姐,”律师冷静望着眼前这位可怜的女士,前夫的死早已令她精神崩溃了,这个瞅准时机横插进来的小白脸还对她时冷时热,用冷暴力玩弄她的感情,“你要想清楚,你知道一旦婚约成立了,你会失去什么吗?” 邓黎珍披头散发,从手中抬起头来。她最近确实是状态很不好,劳心伤神太过了,听了律师的话,还精神恍惚的。 天黑下来了。柯薇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乘计程车回家。她双眼通红,路上还不放弃地给梁丘云打电话,给云升传媒总经理办公室打电话,全都打不通。走到自己家门前,柯薇掏出钥匙,刚要插进钥匙孔里,却意外发现门开着条缝。 出租屋对面的窗子开着,柯薇打开了门,僵立在原地。她的家不知何时变得一片狼藉,像被人底朝天翻了一个遍。玻璃陶瓷器品摔碎在地板上,客厅名贵的手织地毯被打碎的香水、红酒染成破布似的颜色。衣柜门也大大敞开了,衣服、鞋子、名牌包散落一地。 柯薇走进家里,习惯了高跟鞋的脚却险些崴到。她手脚冰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敞开的窗外,swan 男士护肤品的广告牌也夜晚悬挂着,汤贞那张该死的仿佛来自天外的脸出现在柯薇的余光里,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洗出真我。 周子轲坐在夜里的广告片场化妆,片场从城内挪到了郊外。因为怕出事故,坚持不懈跟来的粉丝都被亚星娱乐派大巴车接回去了。 片场里灯火通明,肖扬几个人正在拍摄。周子轲来晚了,化妆师低头瞧见子轲手背上那道疤隐隐约约还在,一同帮他遮挡了。“怎么弄的?”他问。 子轲戴上眼镜,低头瞧了眼。“小猫挠的。”他说。 化妆师哈哈笑了,说子轲居然养猫吗:“猫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有猫的人幸福啊!” 子轲原本拿出手机要接朱塞的电话,听了这话他忍不住点头。 化妆师在旁边,看着子轲好像笑了,他忍不住用胳膊戳了戳旁边的化妆师同伴,才发现对方也正盯着子轲看。 朱塞告诉子轲,林导的助手来电话了,林导一听阿贞的名字,就问他之前寄过去的剧本阿贞看过了没有。“还有陈赞老师——他眼下正在新西兰度假,最快也要下周回国。如果时间合适,他说他会来的。他也听说了之前那个泰国女明星的闹剧,也想看看阿贞。” 通话结束了。周子轲低下头,大拇指摩挲了一下手机屏幕。阿贞多半正在家里睡觉。 肖扬拍摄结束,走下架高了的布景台,在周围一片“扬扬辛苦了”的鼓掌声中对大家笑,笑得充满元气。他走到周子轲身边,伸手一拽他,手指向外景地围栏外那条小道,压低了声音。 “我怎么看着汤贞老师的保姆车像在那里。”他抬头对周子轲说。 摄影师在背后叫子轲的名字,周子轲朝那个方向看着,旁若无人走过去。漆黑的小路上,一辆保姆车果然停在那儿,被片场的道具车厢挡住了。 周子轲走到跟前,从外面拉开车门就进去了。 汤贞原本仰头趴在车窗边偷偷看,这会儿被周子轲搂紧了,关上车门。 汤贞坐在车座位里,一下闻到小周身上青草叶的气味儿,是片场道具箱的气味。汤贞张开嘴唇了,在小周怀里闭上眼睛,嘴唇被吻得越张开越大。 “你怎么来了,啊?”小周气喘吁吁,吻完了还摸汤贞的脸。 祁禄坐在前面驾驶座上,也不吭声。 汤贞虽然不说话,却抬眼看小周的眼睛,只是眼神也感觉非常想他。 周子轲捧着汤贞的脖子,低头又吻他的嘴,又亲昵汤贞柔软的脸蛋,又深闻他头发里的香味儿,闻不够一样。 周子轲推开车门下了车,今天是拍摄最后一天,明天就不用拍了。明明之前几天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粘在一起,现在又要工作。他对汤贞轻声道:“听话,回去睡觉,我拍完去找你。”周子轲走到副驾驶窗外,示意祁禄现在就把车开走,开回北京城。 祁禄低头用手机发了条短信,到周子轲手机上:“他睡觉睡不着,非想来看你,本来没想打扰你工作,你去拍吧,我在这里陪他,没事。” 身后有片场的工作人员叫他了:“子轲!子轲!” 周子轲往后看了一眼,汤贞也趁机对他点头。 周子轲低下头,不自觉摸了一下后脑勺。他一边往片场走,一边回过头,看到阿贞在车门打开的窗缝里趴着看他。 拍摄很顺利,拍广告一向是周子轲的强项。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坐在那里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摄影师们自己就嗨起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么激动。 拍摄结束,周子轲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他拿掉眼镜,穿上自己的飞行员夹克就往那辆保姆车的方向跑。 祁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就在车边站着。见周子轲出了片场过来了,祁禄冲他一抬下巴,示意周子轲看身后不远处片场内的道具箱子。 周子轲踩着地上的莎草,走过去了。汤贞就坐在片场角落的一只箱子上,被两边高高垒起的木箱夹在中央。汤贞想更近地看他工作,从车里跑出来,却头靠着箱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名字和谐,谢大姐改名为谢茗慧。 第185章 日出 4 周子轲坐在车里, 从郊外赶回北京这一路上并不总是平稳的。车颠簸的时候, 前方窗外的灯也跟着在夜空中摇晃。祁禄在前头小心开车,车里很寂静, 没开交通广播, 只开了暖气。周子轲坐在后头时不时低头,瞧被他从片场道具箱子上抱下来的汤贞——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汤贞在他身边睡得正沉。 车在拐角处大幅度转弯的时候, 汤贞坐在周子轲怀里,脸颊紧紧贴住了周子轲夹克外套里面的衬衫, 弄得周子轲抱稳了他, 也觉得自己胸口暖乎乎的, 实在是一点儿不冷。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子轲近来心情大好, 每天出门被记者狗仔拍到, 也总是一个劲头儿特足,精神倍儿棒的状态。小伙子, 才刚二十四岁,正是人生的上升时期,大好青春,何苦把自己搞得那么叛逆、颓废。 方遒坐在甘清曾经的办公室里借着一张清晚期的紫檀梅花凳吃泡面。他边吃边抬头看电视里,有娱乐新闻记者蹲点在一家进口超市, 采访到了穿着拖鞋半夜出门购物的周子轲本人。 “子轲, 最近和谁一起吃早饭啊?”这记者上来就用这个套路套他的话。 可子轲专注逛街,不愿理会旁人。记者殷勤笑着, 又追问:“是不是经常和阿贞一起吃啊?” 周子轲低头瞧着水果展位,这会儿忽然往镜头看了一眼。他点头了,虽然还是那个酷酷的样子,但他承认了。 “半夜买水果也是给阿贞吃的吗?”记者又热情问道。 方遒抬头看着新闻标题写着:《太子爷深夜为爱外出购物,坦诚与阿贞前辈日日共进早餐》 方遒低下头,三两口把这一杯泡面吃完。不夜天花园里长满了参天大树,还有数不清的藤蔓。方遒走到窗边,忍不住开了点窗帘,一道日出的光从外头照进来,让方遒细眯起眼睛。 大半年前一场车祸加一场迟来的手术,让他的脸再也无法回到当初。毁过了的脸,无论怎么修整都会显得怪异,很不自然。如今这种彻底的,甚至丑得十分恐怖的效果,相比之下反而更合方遒的心意。 这张脸,右眼珠格外突出,鼻梁塌陷,有时亮光一照,仿佛没有鼻子的。上个月在安徽,方遒着实把躲回老家的谢茗慧吓得瘫倒在地,尿渗出来,淌到了裤脚。方遒做了二十多年的好人,没想过做恶人是这种感觉。此刻他站在甘清这座金碧辉煌的旧宫里,突然有点明白了,过去每次在望仙楼遇见甘清时甘清的那种笑容——他还真是每天都快乐。 所以才会命这么短。 毕竟老天很公平,一排弹夹打完也就到尽头,谁还能一直快乐呢? 有铃声响了,多半又是甘霖。方遒回到甘霖他过世侄子的办公桌边,低头翻了翻桌上的那些衣物、文件、照片,他在电话里告诉甘霖:“梁丘云的衣服,梁丘云的鞋,梁丘云的旧驾驶执照——没被收走,多半是被这女的挂失了,梁丘云从美国寄给她的圣诞卡片,他们俩的合影,穿衣服的合影,没穿衣服的也有,云升传媒的一些报表……什么有用的都没有!” 太阳升到嘉兰东塔上空了。知名时尚杂志《大都会》主编彭斯踩着秋日北京的第一片落叶回到了编辑部办公室。他从怀里掏出热气腾腾的亚星娱乐公司一手资料,直接丢在门下爱将的办公桌上:“快快,赶一篇急稿出来!” 前段时间,《大都会》昔日主帅柏主编突然回国了。他一回来就带着新组成的班子采到了周子轲本人,搞得同行们都非常被动,彭斯刚刚坐上主编之位,屁股还没坐热呢,真是如坐针毡。 回到主编办公室里,彭斯脱了大衣,正好秘书端着咖啡进来,说:“彭主编,柯薇来了,正在楼下。” “柯薇?”彭斯一愣,接过咖啡,琢磨着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好像这几天在哪儿听过。 “她是柏主编走之前的秘书,离职前是时尚总监。” 彭斯一听这话:“来这儿干什么。柏主编不是回国了吗。” “她是来应聘的,”秘书说到这儿,不知道该不该补一句,“她是樊笑的表妹。” 彭斯嘴里刚含了一口咖啡,差点吐出来了。 “让她走让她走!”彭斯摆摆手说。 秘书出去了。 彭斯弄到了亚星娱乐内部关于 mattias 十周年演唱会的一手资料,算是对集团器重自己的领导有了交代。他拿起桌上话筒,飞快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一通,虽然见不到对面的人,彭斯也立刻笑了:“郭姐,是我,我刚才实在走得太急——” 门外突然传来发疯似的砸东西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叫骂声。彭斯和郭小莉这边儿对着话,另个耳朵听见外边儿动静,不由得皱起眉。 “郭姐,”彭斯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柯薇的?” “柯薇?”郭小莉在电话里说,“万邦娱乐的柯薇?” 彭斯一听这个,脸色瞬间变了。 秘书敲了门,匆匆进来。“彭主编,柯薇想见你,她说她今天不是来应聘的,她是来爆料的——” “爆料?”彭斯手捂住了话筒,“她敢爆你敢听吗?捂紧她的嘴让她走!!” 已经是正午了,烈日炎炎下,北京地标建筑嘉兰天地塔发出银色的光芒。一天下来,只有这个时候人流量才相对少些。 《狼烟三》剧组在嘉兰塔附近搭好了片场,有交警在附近疏导交通,阻挡过于热情的围观市民。男主角梁丘云穿了一身全黑的防护服,坐在直升飞机里。飞机从城南一家酒店的楼顶起飞,正在嘉兰东塔上空盘旋。 在剧组事先制作好的cg模拟画面里,频频受挫的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飞机,意图炸毁首都地标嘉兰塔。预告片彩蛋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从上方俯拍的被撞击后仍岿然不动的嘉兰双塔,在烈火熊熊中烧融着外墙构造。民众潮水般从塔内涌出,因着嘉兰塔有从建造初期就设计好的防火隔离预案,为民众逃生和消防人员的进入留足了时间。 主人公秦湛却要争分夺秒,进入大厦内部寻找被劫持飞机残留下的线索。直升机深夜在嘉兰塔的烈焰上空盘旋,秦湛跳下直升机,却临时发现身上的降落伞遭人破坏,居然无法打开。 嘉兰塔上一张巨大的广告牌,在爆炸中表面保护层几乎已经全部粉碎了。危急关头,秦湛在坠落下去的途中伸手抓住了广告上破碎的一角,他像撕一张纸一样把这面巨大的广告画布当空撕扯下来,几十米长的画布被撕扯开了,给了秦湛足够的缓冲。火沿着画布急蹿下来,将画上的模特烧成焦炭,秦湛却在地上翻滚出去,安全落地。 这短短一段内容作为《狼烟》第三部 的片尾彩蛋,同时又是《狼烟四》的先期预告片,注定会在国内引发轰动。可以说,《狼烟》系列只要拍下去,梁丘云就不会在神坛上跌落,他实在敢想敢做,谈下嘉兰塔的影视合作,《狼烟四》注定会打破下一个票房纪录,成为巅峰。 剧组的工作人员正在和嘉兰塔的员工一起,将一块绿色幕布吊起来,遮挡住原本的萨芙珠宝的广告牌——汤贞站在周子轲身边,回头望向了广告镜头,周围是模糊不清的快速人流,看上去就像汤贞与周子轲在大都市里私奔了一样。 直升机还盘旋着,不知下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弄好。梁丘云坐在驾驶舱里,低头瞧下面看,看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朝直升机前方看去。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北京城,俯视这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别说人流车流了,连嘉兰塔看起来都不值一提。 手机在仪表盘上震啊,震啊,不停下。梁丘云拿过来,随手翻了翻挤爆的信箱。万邦驸马,人人都要祝贺他。 一条条信息往下翻,梁丘云瞧见了其中一条。 “他们确定下周去外景,似乎要给汤贞拍电影。” 梁丘云眯了眯眼,转头望向了直升机窗外。他皱起眉头了,过会儿还是嗤笑起来。 作为万邦集团安保部门的实际负责人,华子连中午用餐的时候都要一刻不停接听下属汇报来的不同信息。窗外的万邦总部,风平浪静,员工们在食堂里井然有序地就餐,在水吧休息,或是小声聊天,走回办公室加班。前段时间黄健雄在美国一度失踪,让人非常头疼,但万邦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转着,从外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父亲曾对他说,万邦大家族发展得如此之快,稳健而迅速地扩散,手下人忠心耿耿,安保系统功不可没。 华子感受不到这话里的赞许,只有莫大的压力。比如现在,他明知道有人借尸还魂了,但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有精力关注这件事,父亲也好,梁丘云也好。 甚至包括华子自己。 耳机里,司机小魏还在汇报,他却在走神儿。 小魏说:“傅春生很可能也要跑了,他昨天在家里收拾出两个箱子来,我还在他桌上看到了假的身份证件——” 华子说:“有人找上他了吗?” 小魏问:“您是说谁找上他?” 华子说:“护城河的水鬼。” 小魏说:“好像没有,傅春生没表现出太大的异常,但辛明珠昨晚在屋里给方遒立了个牌位!她最近每天神神叨叨的,小卢今早进去送水果,亲眼看见她抱着傅麟和那个牌位求情呢。” 华子沉默了会儿。 小魏说:“他们夫妻俩,好像真吓得魂儿都快没了!” 有份邮包被送到了华子办公桌上,密封着,除了陈乐山本人,在万邦一向没人敢碰华子办公室里的东西。华子一看到那邮包,就用背把门关上了。他来到桌边把邮包拿到桌沿下面,拿了把刀来快速拆开。 邮包里是个折叠起来的文件袋,文件袋打开,里面掉出几本精装书来。书内部早已掏空,装着两张全新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户口本,几本内蒙的地图、语言手册,还有串房门钥匙,一串车钥匙,几张新手机卡,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华子匆匆检查过,又装回去了。周围没有人,他拉开抽屉把邮包藏进去,紧紧锁上。 “别看公司现在人少,”郭小莉坐在副总办公室的沙发上,对子轲说,“大难临头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走。” 周子轲也不讲话,他手里拿着支笔,郭小莉发现,子轲无论手里有什么细长的物件,渐渐动作都会和夹烟越来越像。 “像广告部的小张,他在亚星待了六七年了,在阿贞的鼎盛时期也给他剪过不少片子、广告,往后几年,许多阿贞的宣传片也都是他做的,阿贞过去那么多现场演出的影像,放到现在看仍然很经典,这和小张对阿贞形象的那种直觉很难脱开关系,他也很欣赏阿贞,在小张进公司的那个年代,招进来的人就没有不欣赏阿贞的,这种日积月累的合作能完成的作品层次是你从外面找什么大师,可能都很难达到的。” 周子轲听着,摸了摸手里的笔。 “这个行业,摊子铺得大,样子做得漂亮,大师请得多,都很容易,”郭小莉说,“但歌迷、影迷是很难被唬弄的,他们内心真实的感受自己会衡量。可能会暂时给你卖个面子,捧个场,但他们的失望值也在叠加。” “那就让他跟着去吧。”周子轲划了划手里的名单,把郭小莉的手下爱将划拉进去了,他也清楚,mattias 合约就剩最后几个月,亚星娱乐现在人手不足,亟需把有希望的人才都培养上来,捧上来。 郭小莉大约也没想到,子轲真就这么一口答应了。 是因为阿贞的缘故吗。 “你们下周就出发?”她问。 周子轲说:“人多,档期不好安排,好像只有下周。” “阿贞知道了吗?”郭小莉问。 周子轲摇摇头。 那位泰国女明星的案子还在调查,眼下外界的工作邀约再多,郭小莉都觉得不能够轻举妄动。子轲筹划的这些内容,执行起来安全,对阿贞帮助也更大,当然,挑战也更大了。 “对了,”郭小莉站起来,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叠装订好的文件,走过来搁到周子轲面前桌上,“你上次提起的,阿贞当年在电影学院开设选修课《电影文本的表演再创造》的讲义,我整理了一下给你。” 周子轲放下手里的名单,拿过那本讲义来翻。 “学院那边我通过电话了,他们可以提供当年讲课的照片,还有一些内部的影像资料,没有公开过,”郭小莉说着,抬起眼看周子轲的眼睛,“只是子轲,到底是内部发行纪念册,还是公开出版,你要想好。” “想好什么?”周子轲问。 郭小莉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关于阿贞的事,她彻底不再是那个决策者了。 她只能不断地给出建议。 “当年阿贞上课的这件事争议就很大,如果不是有奖项和几位老师背书,阿贞这个课恐怕都上不完那学期。出版讲义,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最适合做,阿贞当年虽有成就,但到底年纪太轻,更别提后来……” 周子轲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他翻过讲义的下一页,很难想象阿贞在他们刚刚相遇的那年就能准备这么厚的讲义,给那么多的学生上课。 那时候的阿贞,和他说话又轻又软的,连周子轲都讲不过,真的会有学生听他的话吗? 温心蹲在衣帽间里整理行李箱子,把汤贞老师秋天要穿的衣裳、鞋子都找出来。来之前朱经理还给她打过电话,说虽然短片演员的主要服装已经请裁缝班子抓紧时间赶制了,但汤贞老师现在还是瘦些,要改的地方也多,如果能带几套拍摄可能用到的合身衣服去就再好不过。 “汤贞老师,”温心边说,边回头看门外穿着睡衣的汤贞,“我们要去外景地拍短片啦!” 汤贞看她:“什么短片?” “《罗马在线》最后一集的短片啊!”温心笑道,“是子轲策划的,纪念汤贞老师你出道十周年的短片,你是主角!” 汤贞愣了一会儿,手在下面不自觉攥住了睡衣:“我……我拍短片?” “过去他是艺人,”曹医生坐在自己的诊所办公室里,对开车过来找他的子轲说,“越是压力大的时刻,他发挥越是出色。但他现在又是个病人,如果周遭人给他太大压力,像在片场那种环境,他就容易出问题。” 周子轲把双手揣在夹克口袋里,坐在沙发上也不讲话,好像他也很犹豫。 “他很看重这个十周年吗?”曹医生抬起头问,“很看重和这些人一起演戏?” “汤贞。你有什么愿望吗。” 周子轲还记得那年生日,他问汤贞。 汤贞也不讲,摇头。 “那有什么遗憾吗。”周子轲问。 到底是遗憾太少,想不出来,还是遗憾太多,无从选择。 汤贞想了好久,说:“林爷今天给我发短信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汤贞低下头,“我就没有回……” “我让他失望坏了……”汤贞的声音闷在周子轲的衣服里,搂着周子轲腰的手指也有点颤抖,好像哭了,“我以后再也演不了他的戏了……” 汤贞是不会提要求的,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但周子轲在他身边,算得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他应该知道他在期盼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艺坛出道十年,曾在巅峰像一轮红日灿烂,发光发热,也曾跌落谷底,在地狱中浮浮沉沉。“汤贞”是真实发生过的传说故事,不能因为神像破碎了,就认为如今的人就没有那个资格去纪念。哪怕汤贞自己都不相信他曾是“汤贞”,身边的人也要扶着他,鼓励他,那到底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不触及过去,当然显得更安全。但岁月还长,汤贞还会生活很久很久,在快乐和幸福中很久很久。周子轲不想他留下什么遗憾,特别是曾让他在生日的夜晚抱着周子轲哭泣的这样无法磨灭的遗憾。 “现在这次机会,比较凑巧,”周子轲抬起头,想了想,对曹老头儿说,“阿贞那个林爷,好像情况不太好。” “你跟去片场一直陪着?”曹医生问。 “我是制片人,”周子轲闷声说,又故作轻松道,“之前一个月他都恢复得很快,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的,”曹医生轻声道,他瞧着子轲眉眼中隐藏不住的担忧,“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曹医生明白,子轲这个孩子早就想清楚他要做什么了,也早就衡量过了,下了决定,他坚信他能够帮助阿贞跨过这道坎儿。 他只是需要一颗定心丸。 《罗马在线》一共要录制二十二期,四期棚内的小周队长人生大考验,录好的两次外景原定剪成四期,现在由广告部小张把子轲在录音棚录制单曲和 mattias 拍摄广告的影像花絮当做生活片段适当减进去,剪成六期。这么算下来,还有十二期要录。 周子轲开着他那辆超跑,瞧着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系好了安全带,用笔在纸上勾画。“你觉得要怎么计划剩下的几期?”周子轲问他。 汤贞呆呆看纸,也不说话。 “最后一期是不是要放纪念短片啊。”周子轲说。 汤贞把纸放在膝盖上,一个字一个字低头在最后一期的空格里写。 周子轲边看路边看他一眼,不小心看到阿贞脖子后面衣领里露出的吻痕。阿贞自己也不知道,还垂着头,把白白一截后脖子露出来。 字写完了,虽然丑了点,阿贞又描了几笔,抬头看他。 “演唱会前的歌友会呢。”周子轲轻声提醒。 阿贞低头又写,有一期要用来放歌友会的。 录了近十年的《罗马在线》节目,到临近结束的关头,反而成了汤贞在 mattias 最后岁月的直接见证了。 北京距离这次圈定的外景地有点远,开车要十多个小时,主要照顾林导的身体,那边离林汉臣的家近些。 他们中途在路过城市里的兰庄酒店过了一夜。小周先下车去见专门出来迎接的经理一行人,汤贞坐在车里拿齐了自己的水杯和手机,他打开手边储物盒的盖子,突然发现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塑料包装,里面有圆圆的东西。 小周回来了,打开汤贞这边的车门,本来要帮汤贞解安全带,他看见了汤贞找到的那个东西。 “拿出来,”小周说,哄阿贞道,“放口袋里吧,走。”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了,开四个小时到目的地。汤贞裹着外套,到车里又忍不住睡着了,他脸颊红红的,睡得极沉。周子轲挽起袖子来开车,看得出精神头很足,下了高速收费站才握了握汤贞垂下来的手,叫他醒一醒。 一行人到了剧组预定下榻的酒店。温心在走廊里一见汤贞,就说:“汤贞老师,你在路上又睡啦?” 汤贞也不讲话,用手背揉眼睛,他的长头发散乱在耳边,在夹克外套的帽子上,也没顾得上扎起来。 温心抬起头,无声问子轲:“他知道都有谁来吗?” 周子轲轻轻摇头。 周子轲的酒店套房和汤贞的面对面,并排在走廊尽头。吃中饭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汤贞套房里的餐桌旁,汤喝了一半,他专注翻手里的剧本,只有阿贞用勺子舀给他饭的时候他才张嘴吃上一口。这剧本是林汉臣在阿贞出事前一个月寄到公司的,据说林汉臣那时候也在住院,所以剧本里许多特定符号,用来代指省略的内容,旁的人也看不懂,只有编剧自己经常合作的人才明白。 但剧情梗概周子轲还是能了解:一位重症病人在临死之际回到了家乡小镇,体会到生活的原本。这大概是林汉臣在病床上有感而发,创作出来,想要小汤去演绎的故事。但汤贞那会儿同样缠绵病榻,他的病情还一直对外努力隐瞒着,怪不得郭小莉会认为不合适。 “你看看吧。”周子轲把剧本合上,拿给坐在身边的阿贞。 没想到阿贞的手一颤,好像被突然丢过来的剧本烫到了。 周子轲搂过阿贞的腰,把他又在怀里抱着。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阿贞这么亲昵,只要这么亲昵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我,”阿贞抬起头,双手珍重地握着宝贵的剧本,他看周子轲,“我记不住台词……” 他好像怕周子轲会对他失望似的,所以他都不敢翻开,甚至于不敢尝试。 “你林爷给你写的剧本,”周子轲低头说,看他,“不想看看吗?” 汤贞听了这话,眼睛睁大了一点,看小周的脸。小周应该不会骗他。汤贞又低下头,把剧本放在膝盖上,认真去分辨剧本封面上的手写字迹。 “小汤,哪里写的不好,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来讨论一下吧。林爷。” 汤贞抬起头,又去看小周。汤贞又低下头。真的是林爷的字。 温心午休之后过来了,因为林汉臣导演的助手来电话,说老爷子已经从家里出发了,半小时之后就到。另外乔贺老师和常代玉老师的班机也快到了——温心挺喜欢常姐这个人,对乔贺老师印象也很不错,没想到两个人正好乘同一趟班机过来,温心正好儿两个人一块儿接到。 子轲中午没睡,坐在阳台上一直打电话,温心听着,好像是在和朱经理商量什么学院书系出版的事情。温心走到卧室门口,发现门没有锁,她轻轻敲了敲门,悄声问:“汤贞老师?” 周子轲听见身后动静,发现是温心来了。温心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阳台门外告诉子轲,她现在要赶去机场接机,褚老师和江老师也快到了:“我刚才去里面看了一眼,汤贞老师侧躺在被窝里,居然在偷偷看剧本。他也不出声,我一进去他就把剧本藏起来了,好像很怕被我看到。” “你去吧。”周子轲对她说。 温心转身离开了。 周子轲穿上夹克外套,也要出门。他推开卧室的门,里头灯没开,有点暗,他走进去。到了床前,被子里头鼓起一团,周子轲弯下腰,伸手掀开了一点儿被角,他低下头,在阿贞湿漉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亲一口。 林汉臣住了那么久的医院,好不容易能出个远门了。他穿着件亚麻色的马夹,戴了顶同样色彩的圆礼帽,把他没有几根的头发全挡住。 老人家乍一见到阳光,心情很好,一路上和身边的助手说话,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共工之死》,小汤才八岁。“不会再有那样的孩子了,”林导嘴里念着,“我们都没把他带好,都没带好……” 助手在旁边说:“老爷子啊,咱们马上就到酒店了,见着人了,有话到时候说嘛。” 剧组要下榻的酒店就在前方。林汉臣伸长了脖子,眼睛在花镜后面朝远处望。 酒店门外,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夹克,在周围人的陪伴下站在那里,像是来迎接他的。 “这不是……”林汉臣以为自己看错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吗?” “人家啊,现在是东家啦!”助手在旁边笑道。 第186章 日出 5 从中午到傍晚, 陆陆续续人都到了。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虽人在北京, 没能亲自到场,但派了贴身秘书和一支团队过来, 专程帮助剧院年轻的老板周子轲招呼这个局面。少爷不擅长人情往来, 很可能会头疼。 当地的兰庄酒店早在数日前就开始为今日晚宴做准备。周子轲乘电梯上楼,安排好了医生团队为林导做了检查, 也就没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了。他走回汤贞的套房里, 一进去,发现套房里灯黑的。 推开卧室的门, 门边一盏小壁灯被他按亮了。 汤贞还在被窝里蜷缩着, 剧本搂在怀里, 长头发蓄在身后, 还在睡。周子轲这么远远看着他, 好像是看着剧本睡着了。 灯关上, 周子轲把门轻轻带上了。 晚宴是接风洗尘用的,也是为这个限期半个月的剧组搞一个见面会。大大小小演员、编导、剧组人员, 安排了近十桌。周子轲没穿他的棒球外套,是穿衬衫下楼的。刚走到宴会厅门口,就看见温心正抓着亚星公司广告部的小张唠唠叨叨的。 小张是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剪辑助理。小张低头揪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格子衬衫,对温心认真讲:“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了!” 祁禄就在晚宴会场里面,就站在乔贺身边, 乔贺不知道低头和祁禄说了什么, 祁禄听了就点头,还把两只手合起来贴在脸颊边, 大概是告诉乔贺,有人正睡觉的意思。 周子轲走到祁禄身边。 乔贺看到他,立刻把手伸过来了,尊敬称呼道:“周先生。” 周子轲上次见乔贺还是在汤贞的疗养院里,而上上次,是在巴黎三个人的小饭桌上。 他握了一下乔贺的手,并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他听朱叔叔说,乔贺接到这次的邀请什么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是第一个答应的,而乔贺原本还有些其他的工作。“叫我周子轲就行了。”他说。 乔贺有些意外,立刻点头。 祁禄抬起头,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乔贺老师,又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子轲。 “汤贞现在还在休息?”乔贺问。 “他有点累,”周子轲轻声说,转过身看了看会场内部其他人,和乔贺站在一块儿,“明天再下来。” 乔贺点头。 正逢温心陪着常代玉进来了,给常代玉引座位。温心年轻,却穿着古板的套裙,常代玉倒穿了件罂粟红色的秋装外套。远远的也能听到温心的声音:“常姐,你瘦了好多!外套好漂亮哦!” 常代玉心花怒放的,朝周子轲和乔贺站的方向无意中瞥过来一眼。昔日玉女明星,至今仍有风韵。 席位多,也自由,大家随意去坐。常代玉叫温心别到处忙了,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因为整个剧组就她一个女演员,来了很孤单。 温心脱掉外套,在旁边坐下了,也在会场内扫视一圈,惊讶道:“真的诶,朱经理就请了常姐一个女演员来?” “本来呢,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女演员的,”常代玉对温心道,努力摆个很严肃的表情,“毕竟你们家汤贞老师这些年合作过的女明星那么多。” “对啊,”温心纳闷道,“那她们人都哪儿去了?” “都跑了呀。”常代玉说到这儿,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乔贺独自一人坐在常代玉她们隔壁那桌,时不时有剧组其他人前来寒暄,乔贺至今仍不擅长这种交际场合,只和熟悉的老朋友笑笑,说几句话。也经常能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两位女士的笑声。乔贺偶尔看看她们,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种生活:她们好像总有开心事。 陈赞来了,重量级的大腕儿,在新西兰度假这段时间,他的胡须留长了,以前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皇帝,现在倒很有艺术范儿,显得放浪形骸。 他一到场就被各种人招呼着。乔贺也站起来了,但没挤到跟前去。 陈赞反而一眼看见他,朝他过来了:“小乔!”正好隔壁桌常代玉不知又在和温心说什么了,又笑起来。陈赞笑着一皱眉,在乔贺身边远远道:“代玉!远远就就听着你在那儿笑!” 在陈赞早年主演的经典年代剧《大江东去》中,时年二十一岁的常代玉与十七岁的汤贞饰演一对荧屏情侣,苦命鸳鸯。汤贞在剧中是陈赞府上七公子,常代玉自然算是陈赞的亲媳妇儿了。 陈赞见了常代玉,发现周围没有别的女演员,直接拉乔贺一块儿到代玉那桌儿去陪小姑娘坐。常代玉还在和温心说着话,说什么,那么一大片女演员都上万邦的临时黑名单了:“只有我,冰清玉洁!”常代玉说到“冰清玉洁”这个词儿时,自己都笑出声儿了,毕竟成日里有网友在网上攻击她靠傍富豪发家致富,常代玉告诉温心:“我真的看不上梁丘云,以前《梁祝》的时候我去探班,还见过他,”常代玉一挤鼻子,摇头道,“我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特别是看女人。” “常姐,那董灵姐她们什么时候回国啊?”温心问,“总不能现在去了国外度假就不回来了。” “谁知道,等梁丘云结完婚吧,”常代玉说,剥着手里的葡萄皮,“说不定还要等孩子生出来再说。” “代玉,”陈赞从旁边听见了,笑道,他一副长辈模样,接过常代玉剥好的葡萄,“当年我在剧组就一直好奇,你和小汤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贺一听这话,笑了。常代玉本来皱着一张脸,好像很嫌弃陈赞这老旧思想,发现乔贺居然笑了。 “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常代玉笑着赶紧四处看看,发现嘉兰剧院那小少爷不在这边儿,幸好没听见,“太过时了,陈赞老师,您在新西兰都不看国内新闻啊?” 陈赞一头雾水,吃着剥好的葡萄:“什么国内新闻?” 常代玉吃着葡萄偷笑:“可别说了啊,省得刚来人家把我轰走了!” 温心说,常姐,你怎么和乔贺老师坐一班飞机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常代玉说,看了乔贺一眼,“还坐特近,我们聊了一路呢。”常代玉又提醒陈赞老师,说乔贺大哥是小汤贞当年的绯闻男友:“管住您的嘴啊,一会儿也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赞很震惊,看乔贺,一副“看不出来啊你”的模样:“绯闻男友?” 常代玉实在受不了了:“陈赞老师您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 林汉臣来了。 老爷子身边搀扶的人多,走过来阵势也大。 乔贺再一次站起来,颇有礼貌。林老爷子在那边和一群人依次寒暄过了,看见乔贺,最后到这边儿来。常代玉站起来,叫秘书给老爷子端把沙发椅过来。乔贺低头瞧老爷子脸上越发深了的皱纹,低头和老人紧紧拥抱。“身体还好吧。”乔贺闷声说。 林导的手扶在乔贺手臂上,虚弱道:“都出院啦,出院就没有事了。” 林导身后站了一个胖胖的台湾中年男人,正是当年《梁祝》剧组的副导演高昇。“老高!”乔贺与他握住手,也笑着拥抱。 “我和乔贺老师今年见第二回 了,”高副导演站在桌边,对桌上的大家说,“年中刚在北京见过面,借乔贺老师的光,登上了咱们业内大奖的压轴舞台!” 陈赞点头道:“对,小乔今年得了咱们业内最重量级的戏剧大奖!是不是大满贯了。”说着,陈赞转头教育常代玉:“你看看你,嫁了人就不演戏了,看看人家小乔。” 常代玉超配合,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向了乔贺:“这么厉害!” 林汉臣把他身边一个戴着眼镜,不太说话的中年男人拉过来了,对这桌边的人说,也对身后几张桌子的剧组成员说:“大家好,我是林汉臣,是咱们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编剧。这位是童益,童导。”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了,大家当然都认识童益,只是童益太害羞,有点自闭,很难接触到。林汉臣继续说:“他有不少优秀的作品,也和小汤合作过那部片子,《黑堤上的蓝色雨衣》。这次他专门抽时间过来,担当此次短片拍摄的导演。因为我毕竟在电影上面不够专业,年纪也大了,非常感谢他抽时间来帮助我们完成这次的作品。”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掌声响起来了。童益自己不太说话,抿着嘴唇,微低着头,和陈赞、乔贺分别握了握手。林汉臣让助手拿了张椅子,让童益在他身边坐下了。 温心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常代玉还在旁边与陈赞说话,聊的是十年前《大江东去》剧组的趣事。林汉臣则低头听着高副导演和乔贺在身边说话,听着听着也笑,还拉着童益一块儿听。在温心还远远没有进入亚星娱乐公司的年代,她在电视上追看《大江东去》,在学校收集七公子的贴纸和画片,因为没有零花钱,买不起《梁祝》全国巡演到她们附近省会的戏票,只得每天通过报纸和广播得到关于《梁祝》的一丁点消息。 当年那报纸上说,由林汉臣执导,汤贞、乔贺主演的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北京嘉兰剧院首演大获成功!“我记得首演那天,”林老爷子如今就在温心对面坐着,只是短短十年,苍老了太多,只见他笑着看向陈赞,“你来了,”又看向常代玉,“你也来了。” 常代玉笑道:“林导,我还去给你们探班过,排练的时候,你都忘了!” 林老爷子笑了:“太久了,真记不清啦!” 高副导演在旁边说:“我记得!常代玉小姐当时和小汤演那个电视剧,不可思议的什么王子,组里还有个小姑娘特别喜欢看的!” 常代玉超感动的,看高副导演,又看温心:“多少年没人叫过我常小姐了!” 陈赞在旁边哈哈大笑:“代玉还年轻呢,这不才刚刚三十岁,减减肥,看你嫁个豪门富态得!” “我记得小童也去了。”林汉臣说。 “我也去了,”童益这会儿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也许因为桌上坐的都是挺面熟的人,他点头应道,“当年看了《梁祝》的首演,才去后台要了阿贞的名片,后面才和他有了合作。”说到这里,童益挠了挠自己头发,转身往身后看了看,他说:“我本来以为会见到阿贞的。” 方才热热闹闹的一桌,话到这里,一停。 林导看向了温心:“小汤他,还在休息?” 温心还没说话,乔贺说道:“他们昨天从北京开车过来的,十几个小时。” 温心说:“不好意思啊林导,汤贞老师他中午还在看你的剧本,没怎么休息,看着睡着了。子轲觉得汤贞老师这时候下来精神也不好,可能也说不好什么话,这样今天大家吃吃饭,回酒店休息休息,明天再让汤贞老师跟林导你们一起去看景。” 常代玉几个人听到“子轲”这个名字乍然出现,都一精神。 连林导也不太适应。 他转过身,朝身后看去,最终在角落里看到了被嘉兰剧院的秘书团围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常代玉问:“温心,你们家老师现在是不是完全好了?” 温心想了想:“完全好了倒不至于,但已经好多了——” 林汉臣轻声问乔贺:“你在疗养院里见过小汤了?” 乔贺点头。 常代玉对陈赞和林汉臣说:“我经常看报纸,真好多了,天天人家那个——”常代玉目光落在周子轲的背影上,“算了,”她看他们两位,笑道,“您们这两天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陈赞说:“小汤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常代玉说:“前一阵不是爆出那个泰国妓女的事。都是假的!当年那些事,不知道是被谁下的黑手,泼那么多脏水。” 一时间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这一行,水深得很,不是自己亲自一脚踩下去,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泥是沙,是台阶抑或是万丈深渊。 “当年那个,方曦和,”陈赞问常代玉,完全把常代玉当成江湖百晓生了,“他现在还和小汤有联系吗?” “不清楚。”常代玉为难道,苦笑了一下。 陈赞摇了摇头,说:“小汤当年演电视演得很好,十几岁就很有观众缘,前途无量,从跟方曦和去拍电影,就开始……” 林汉臣在对面坐着,听了这话,更摇头了:“小汤在剧团才是最好的!” “他当年就不该来北京,”林汉臣垂下眼,道,“不该到这个什么,亚星娱乐公司来。” 在坐的这么多人,当然没人比得上林汉臣更了解汤贞。 “那时候才,才这么点儿大,”林汉臣用手在桌边儿一笔划,捏了捏鼻子,桌上都安静,都听着他说,“还是个小孩儿呢,看着小孩儿心性,成天快快乐乐的,其实特别早熟。以前在香城,香城可能你们都没去过,很小的地方,小汤一边跟着剧组学表演,一边去学校念书,一边还要照顾他妹妹,还要陪他爸爸,哄爸爸开心,还要帮他妈妈在家里做家务。当时我们排戏,压力大的时候,那剧团四五十岁的老师都在后台抹眼泪,小汤八岁,他不哭的,特别奇怪,八岁才多大一副小身板儿啊,他什么都可以自己消化,心理素质太好了,这方面天生就比他爸爸要强。后来他爸爸走了,其实剧团里的人都是,我们早有预料……” “我记得,”陈赞听得专心,也说,“小汤在剧组和我说过,他很多年没叫过别人一声儿爸了。我当时和他说,以后在北京,你就是我小七儿子。” 常代玉笑了,小声起哄:“真的假的呀,陈赞老师。” 陈赞看了她一眼。 常代玉想了想,拍了拍陈赞肩膀。 “小汤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林汉臣说,“哪怕他后来去做了偶像,他也一直保持着那种天性的本真。但是前年,我们最后一次排《梁祝》的时候,我在台上,他也在台上。别人都不在,乔贺他们都不在,小汤在后台一直睡到了半夜,我一直等他,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我当时看着小汤,我感觉他的心是空的了,眼睛没神,嗓子也哑了,外表看着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乔贺从旁边听着。 “英台是个天真的勇敢的姑娘,她的生命力饱满、炽热。这怎么演呢,世间再也没有英台了。” 高副导演低着头,实在听不下去才伸手顺了顺林导的后背。 常代玉看这情形,说了一句:“林老爷子,陈赞老师,您也不要觉得小汤贞傻啊,好糊弄,他也不傻的,知道谁好,知道谁利用他,谁想要什么好处,知道谁离不开他,只能指望他。要怪啊,”常代玉苦笑了一声,“只能怪您几位,心太善了。您要是像当年那谁似的,也逼他回戏团演戏,逼他去演电视剧,多动点心眼儿,他说不定也就去了。但您几位做的出来吗?不会的,大家都想的是尊重他。” “路是人自己走的,”林汉臣自己也点头,“为他好,也只会想劝,没法儿去横加干涉。” “林导啊,你就别想啦!”高副导演在旁边劝。 汤贞站在门口,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长头发垂在肩膀上。汤贞脚上穿了双酒店拖鞋,是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自己一个人下楼来的。他站在门边,也不讲话,祁禄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林汉臣转过身,也站起来了。 “小汤!”他叫了一声。 周围人纷纷站起来了。温心从墙边挤过来,着急要去扶她汤贞老师。 汤贞走进来了,他脚上是拖鞋,走不快。“林爷……”他哽咽道。他抱住了林爷的肩膀,低头搂住林汉臣佝偻了的后背。 周子轲原本接到酒店工作人员的消息说汤贞下楼了,他乘电梯上去,结果汤贞是一路穿着拖鞋自己走下楼来的。周子轲站在宴会厅门外,看到汤贞被那桌边的一群人围住了。汤贞背对着门外,身边全是人,不再像是那么孤单的了。 第187章 日出 6 人如果能在自己所做的一切中体会到价值, 慢慢的, 也许不会再抗拒付出努力了。 朱经理坐在车里,车行在深夜的北京。从蕙兰去世, 子轲离开家算起, 也快要十年了。秘书在电话里说,子轲今天一直在酒店忙碌, 不仅亲自下楼接了林汉臣老爷子, 还安排了医生做落地检查。 “现在汤贞正在林汉臣桌上和陈赞等人说话,这边兰庄分店的董经理过来了, 子轲没和汤贞他们在一起, 出来和董经理安排了之后几天的菜。子轲说走得太急了, 没从北京带厨子来, 汤贞胃口不好, 容易吃不惯。” 朱塞听着, 内心里仍是好大不真实感:那个总坐在饭桌上努着嘴握住勺子不肯吃饭的小祖宗,也有一天开始担心旁人胃口不好, 吃不惯饭菜。 “朱经理。”助手从前面叫他。 朱塞抬起头,秘书还在耳机里汇报着。他伸手接过了助手递来的平板电脑,页面已经全帮助他打开了。 草草一浏览,朱塞吓了一大跳。 “随着一件件往事曝光,真相日渐浮出水面……中国最有名望的富豪家族, 耸立在北京城市心脏地带的嘉兰巨塔, 也许正是纷纷扰扰数月引发争论不休的艺人汤贞自杀事件的幕后真凶……五年前,正处在事业鼎盛时期, 风光无限的年轻艺人汤贞,与刚刚成年,初次在嘉兰剧院公开露面的嘉兰巨塔继承人周子轲相遇了,无论是身份的差距,还是社会保守风气的阻碍,都没有阻止他们彼此一见倾心,坠入爱河……据周子轲本人透露,当年他深夜与汤贞一起回家,被狗仔拍到,误将他当成了别人,汤贞当年赴法国拍片时,子轲也一同身在巴黎,也许是碍于汤贞当时的事业,也许是碍于周子轲的身份,那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但子轲至今仍会在接受采访时,将巴黎称为“留下了最难忘回忆的地方”,可想而知,那段岁月对他们而言是那么的幸福……年轻的嘉兰太子也为爱屡屡犯禁,不惜乔装成亚星工作人员登上邮轮,就为了守在阿贞身边与阿贞共浴爱河……只可惜,这份尚在萌芽中的感情瞒过了阿贞身边无数的摄像机镜头,却没能瞒过北京天际线上嘉兰巨塔监视着太子的眼睛……汤贞很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事业打击,他的伯乐方曦和被牵扯进数额惊人的金融大案中,汤贞也身陷召妓、吸毒等等丑闻中,遭受千夫所指,从巅峰坠落。那些岁月,阿贞留起长发,他在北京街头被人发现时,伤痕累累,凄惨万分……” “也许有误会,有矛盾,也许阿贞与子轲之间相互约定,选择了分手。此后汤贞沉寂两年,事业就此一蹶不振,跌入谷底。而子轲升上大学,据子轲的大学同学讲,子轲很少在学校出现:“他总是看上去心情不好,而那时候我们总以为他很高傲。”两年之后,当亚星娱乐公司公布新的出道组合成员名单时,“周子轲”这三个字赫然在列,这令所有观众为之哗然……原来,太子从没有放弃。那一年,有再多的不支持,不理解,子轲也坚持作为汤贞的后辈出道了。而嘉兰塔这一次选择了沉默,也许是怕子轲会做出更加过分离谱的事情。” “子轲终于第一次与阿贞公开站在了一起,只是这时候的阿贞早已不是受万千宠爱的国民偶像了,只是一个深夜时段独自主持小综艺节目的主持人而已……两年《罗马在线》,是他们之间留下的我们如今能查证的过去所有影像片段。在这档节目里,他们共度圣诞,情人节,一起开着玩笑,载歌载舞,玩着节目自制的游戏,每次子轲都会把赢得的奖品当众送给‘汤贞前辈’,而阿贞每次都会握着话筒,攥着奖品,笑着称赞‘小周’……” “只可惜,好景不长。《罗马在线》的合作仅仅维持了两年就结束了。放着偌大的中国市场不要,亚星娱乐公司将 kaiser 这支人气正旺的年轻团队放到日本去发展,这一度也令众多粉丝及同行业者不能理解,现在想来,很难说这背后有没有嘉兰塔的影响……子轲无奈,也许是为了保护阿贞,担心阿贞再次受到背后家族的伤害,他选择了妥协,远渡东洋。阿贞则独自留在了北京……去年十二月份他们分开了,短短六个月之后,汤贞在寓所孤独自杀,深夜被送到医院抢救,一则新闻震惊了无数曾为汤贞的艺术才华与卓绝天赋倾倒爱慕唏嘘感叹过的人……” “正在新加坡参加亚洲音乐颁奖礼的子轲第一时间乘飞机赶回了北京。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阻碍,注定被多少人不理解,不接受,子轲回来了,两个年轻人终于被逼上了绝路……今年的亚星海岛音乐节上,无数歌迷亲眼见到子轲跳下海里,不顾自身安危,把落水失去意识的阿贞救上了岸。嘉兰塔也许正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子轲为了阿贞,根本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对汤贞伤害多少,这些伤害迟早会加诸自己继承人的身上……” “嘉兰塔终于妥协了,为不顾一切的爱妥协,为两个年轻人多年的坚持、忠贞不渝而妥协。七月底,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举行了 mattias 的重组发布会。在中国现有的法律框架下,这也许是最接近婚礼的一次公开仪式。在这之后,子轲才陆陆续续对公众说出了他和阿贞过去数年的故事……爱可以超越不平等,超越隔阂,超越偏见,可以跨越时间。无论如何,希望像子轲和阿贞这样的年轻人不用再经历苦难,也希望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的悲剧故事不该再继续上演……” “朱经理,”助理在前头握着手机,为难道,“现在打来电话问这个帖子的人特别多,国外媒体也特别激动,说咱们什么歧视巴拉巴拉的——记者问您有没有什么表态?” 要不是小周攒这个局,这一群人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汤贞回到酒店套房,才刚进门就开始和小周亲热了。汤贞怀里抱着一本新的剧本,是林爷今天下午现改的,因为短片只有四十分钟时长,碍于老人身体原因,场景大多调整到室内。汤贞转过身,在小周怀里仰着头,沾了一点点酒精的嘴唇被小周低下头含吻住了。 小周问他在晚宴上吃没吃东西,肚子饿不饿。汤贞摇头,也问小周在哪里吃的饭,有没有填饱肚子。 夜里,汤贞换了睡衣,头发还湿的,坐在床上低头看剧本。 小周在外面打开房门,让兰庄酒店的服务人员把酒台车推进来了。他把门关了,自己在外面鼓捣了一阵,调了杯略显苦涩加了冰块的酒进来。汤贞在床单上抬起头,看着小周把酒杯搁在床头,坐在他身后把他搂住了。 汤贞继续专心默念这剧本,很难背过,他把头依靠在小周胸前,耳朵蹭在小周穿的睡衣布料上。小周拿过酒杯来喝的时候,汤贞甚至能清楚听到耳边喉结滑动的吞咽声,时不时还有小周低下头来,也看他的剧本时,贴在身边很轻又清晰的浅浅呼吸声。 汤贞抬起头想看小周,被小周低下脖子吻了一下他的脸。 “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教肖扬什么。”小周突然说。 “什么?”汤贞被亲得有点脸红,低头看怎么都背不过的剧本。 “说什么,让台词听起来像你们在说,而不是在背。” 努力理解编剧的原意,让人物的想法变成自身的想法,人物的动机化为自身的动机,怎么去放空自己,好在体内植入一个全新的不存在的灵魂——对于汤贞来说,这原本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喜欢戏台,从小就喜欢浑然忘我,去扮演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来,这也一直是汤贞最最沉迷的寻找快乐的方法。如今,他却开始有点害怕这件事情了,尽管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台词念了两个多钟头,念得汤贞觉得头很痛。 小周从背后搂着他,剧本从膝头滑下来了,被小周拿过来放到一边。那杯酒早就喝完了。汤贞两只手搂在小周脖子上,下巴搭在小周肩膀上,他深呼吸起来,小周歪过头亲吻他的脸,又咬他的嘴唇。 小周有一种魔力。当小周吻他的时候,捧着他的脸安慰他的时候,这种魔力足以抹消汤贞体内所有的焦虑不安,所有的彷徨恐惧——这远比戏台上炽热的灯光还容易令汤贞忘却自身,他不是任何人,也不是他自己,他好像只是一粒再渺小不过的尘土,因为降落在小周身边,所以有幸沐浴在这种光辉之中。 省略。 小恶魔在天空盘桓良久,终于不再和周子轲的心愿作对了。过去,他每次都威逼利诱周子轲吃掉那么巨大的虾仁烧卖,也许这并不是小恶魔真正的心愿,因为当周子轲真吃下去的时候,他又蹲在身边,抹着眼泪大哭起来。如今,小恶魔邪恶的角没有了,他黑色的薄薄的翅膀也不知被谁拔掉了,小小一片背脊生出雪白的羽毛来。周子轲睡觉的时候,感觉着汤贞很小很小,在他的梦里尝试梳理新的羽毛,软软蹭着他的手心,好像想从周子轲眼前飞起来。 每次飞翔失败,跌坐回手心里,周子轲就低下头,忍不住在他难过的脸上亲一下。他就又努力站起来,想要飞了。 日出时分,周子轲感觉有一团热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十月了,大地开始降温,被窝里暖极了,周子轲在被窝里揉了揉阿贞揪住他衣服的手,根本就不想离开床。 汤贞洗完了脸,梳完了头发,穿着睡衣和周子轲面对面吃早餐。他从以前吃半个羊角包,现在可以吃下一个半了。汤贞头发蓬松的,垂在肩上,他望向身边的落地窗外,发现楼下已经有剧组成员把道具车开出酒店了,可能林爷他们也快下楼了。 周子轲坐在对面,发现汤贞喝着热牛奶,还总忍不住看他的咖啡,鼻尖动一动,好像很羡慕。 周子轲索性从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在汤贞的餐盘上。 汤贞吃着手里撕开的羊角包,低头用羊角包蘸小周的咖啡吃。 林汉臣一行人正在兰庄酒店一楼的用餐区吃早餐。汤贞穿了件姜黄色的高领毛衣下楼,他身材高瘦单薄,穿着毛衣倒显得厚实多了,和祁禄一同出电梯,远远就听到常代玉的笑声,不知在和桌上人聊着什么。 常代玉一看到汤贞,拉了把椅子就要汤贞坐她身边。 因为整个剧组只有常代玉一位女明星,温心被子轲安排来陪伴她。见汤贞老师来了,温心高兴得要帮他取餐点,汤贞才对她说,已经吃了早饭了。 桌上除了常代玉、温心,还有乔贺和陈赞两位男士。常代玉对汤贞控诉乔贺,说她在来的班机上偶然遇到他,就坐隔壁,明明很久以前在《梁祝》探班的时候见过,他也不说话,常代玉和他搭讪,他就在那里看书,机舱里有小孩子在远处哇哇哭,根本不可能看下书去嘛。“我跟他讲了一路笑话逗他,太难逗了,好长时间才笑!”常代玉喝了一口柠檬水,对汤贞说。 旁边陈赞笑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小乔看不进书去?”陈赞说,撕了一半盘子里的油条,分给乔贺,“人家小乔多沉得下心啊。” “我在旁边看他了,好半天他都没翻一页,看了快二十分钟了。”常代玉讲。 陈赞大笑。“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汤贞也在旁边跟着笑,陈赞老师要分他油条吃,他摆摆手,说已经吃饱了。“吃饱了?再吃一点儿,”陈赞看他,语气明显正经了不少,“你现在太瘦了。” 汤贞说:“我现在比以前吃得多了。” “真的?”陈赞笑着说。 汤贞点头,也笑:“也胖了。” 旁边乔贺看着汤贞,对陈赞说:“确实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胖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汤贞还戴着精神病院的腕带,坐在病床边招待乔贺,他被那么多人在窗外监视着,好像时时刻刻有再度自杀的风险。 汤贞推辞不过陈赞老师,只好接过了他给的一截油条。温心给他倒了杯豆浆,汤贞坐在椅子里吃。 陈赞对常代玉说,小乔是特别沉得住气的,记得当年小汤送了他戏票,他去看了《梁祝》,庆功宴吃饭的时候,他正好有部新戏,问小乔想不想演。“那时候电视剧多挣钱啊,”陈赞对常代玉说,“小乔不演,人家就埋头演话剧。” 乔贺本就在常代玉跟前不太说话,陈赞老师这时候突然开始夸奖他了,还越夸越离谱,乔贺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常代玉忍着笑问,陈赞老师,你那会儿去给《梁祝》探班过吗? 陈赞说,没有,那时候挺忙的。 常代玉说,我去了,乔贺老师完全把我忘了,人家高副导演还记得我呢! 她说到这个,乔贺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常代玉和汤贞一起演了个偶像剧叫《不可思议王子》,老高跟着服化组一个小姑娘一起在后台看了几集。 “老高那时候蛮喜欢你的。”乔贺不自觉道。 常代玉听到乔贺突然与她搭腔了,问:“那你呢?” 陈赞老师从旁边咳嗽起来,像是呛着了。 汤贞听着以前的朋友师长们说话,虽然很有意思,但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了酒店窗外,不知在讲什么电话的小周。 随队的摄影师把机器架设好了,从酒店门口正好能拍到对岸远处的山景。周子轲一边听朱塞助理打来的电话,一边走到机器对面,看摄影师装好的新镜头。 朱塞的助理在电话里对子轲说,那位年轻鼓手马松杨,当年在北京做完了肌腱手术就出国了。有消息说他回了波士顿老家,有消息说曾在去年的巴塞罗那音乐节上见过他,但最确切的消息还是来自“西楚”乐迷的爆料:今年春天他们集体前往斯里兰卡王宵行居住的小镇“朝圣”时,见到小马在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接受康复训练,他们问了当地人,小马似乎来了半年多了,一直借住在王宵行的别墅里。 周子轲不明白:“朝圣?” 那助理解释说,这个王宵行在国内滚圈儿是个传奇人物,不仅受国内歌迷的欢迎,在国外更吃得开。只是“西楚”经历了当年一系列控告,加上马松杨遭人殴打肌腱断裂的意外,王宵行似乎相当内疚,认为小马的意外是他的责任。所以当年“西楚”就停止演出和发片了,这几年成员也早就分散了,留下很多不甘心的歌迷定期去斯里兰卡旅游,据说王宵行当年在那里买了房子,和女友住在那儿,远离是非。 听周子轲也不说话,朱塞的助理问:“子轲,如果想要联系马松杨,也许可以通过王宵行尝试一下。” 周子轲站在摄影机器后面,望向了酒店里,发现汤贞也正坐在人群中隔着玻璃看他。 “算了,”周子轲想了想,对朱塞的助理说,“你告诉朱叔叔,不用找了。” 汤贞从酒店里出来,身边都是师长朋友们,他只在身边握了一下小周的手就悄悄放开了,结果手还没收回去,小周又攥过他的手来在手心里揉了揉。 陈赞几人约高副导演先去山边的外景地看天光变化。林汉臣叫汤贞跟着他,沿酒店外一条向上的坡道到附近一所教堂去,那所教堂也是短片《此夜绵绵》的拍摄地点之一,童导已经过去取景了。 汤贞独自走在林导身边,一边散步,一边听林导讲这次的剧本。 “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到哪里去,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家乡,家乡给人的影响总是会相伴一生,无论好的影响,或是坏的影响,”林汉臣慢慢对汤贞说,“那些曾摧毁我们的,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疗愈我们的心灵。” 汤贞听着这话,不自觉又转身,朝身后看去。 周子轲走在后面,手腕上一串佛珠,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在这个外景地,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剧组一大片人都在附近游览,可他对风景也没有兴趣,他只希望阿贞每天都好好的,平平安安,把这部短片拍完,然后他们就回北京。 汤贞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他,姜黄色的毛衣衬得脸颊更雪白了,让清晨的太阳光一照,周子轲抬起头,眼睛望着阿贞身上,根本很难挪开。 林汉臣发现小汤总是走神,他沿着汤贞的视线往后望,发现嘉兰剧院那位小少爷一直带着几位保镖跟在他们后面,虽然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好像很不放心小汤似的。 “小汤。”林汉臣叫他。 汤贞迟迟回过神来。 “你和……和这位周先生,”林汉臣继续往前走,低着头边走边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汤贞有点犹豫,跟上去了。 “他是,资助你啊,”林汉臣回头看汤贞,“还是像,你以前那个哥哥——” “不,”汤贞忙摇头否认,“不是的,小周他——” 汤贞不知道要怎么说,要怎么对林爷介绍小周。 “小周和我认识很多年了。” “多少年?” “很多……很多年。” “他是你喜欢的人吗?”林汉臣轻声问。 “嗯。”汤贞走在林爷身边,树荫遮过来了,他轻声承认道。 对林汉臣来说,汤贞直接承认了这件事,这已经算是一种了不得的回答了。 他对你好吗?林汉臣问。 他们走在这片小城里,一群故人,天南海北聚在一起,住在当地安排好的兰庄酒店里,似乎没必要再问这种问题。 汤贞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林爷,这几年,没有人比小周对我更好了。” “这几年”于汤贞来说,是个过于沉重的词。“是吗。”林汉臣有些惊讶于汤贞的回答,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他们走到了小教堂门外,里面已经被剧组人员围满了,不出意外,第一场戏和最后一场戏都会在这里拍。林汉臣走进去了,一露面,里面许多人都在喊:林导好!林导早啊! 每个人都在忙碌,专业剧组的工作程序总是环环相扣的,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会让所有人跟着一起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劳动。汤贞说不出台词,走不对位置,眼神望不准镜头……汤贞害怕这里,也恐惧每个人都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用在发怒边缘的声音质问他。才刚走到门口,汤贞的脚步就停下了。 周子轲远远看着汤贞在教堂门外发呆,却不进去。 汤贞转过身,看到小周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汤贞穿的姜黄色毛衣袖子长,遮掩着半片手背。汤贞看着小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不知什么时候摘下来了,套在他的右手手腕上,毛衣袖子落下来,刚刚好遮住了。 汤贞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他紧张坏了。“小周,我没有背过剧本。”他害怕地悄悄告诉他。 周子轲低头说:“今天才第一天,昨天你才拿到剧本,谁第一天就能背过?” 汤贞还看他。 林汉臣在里面说:“小汤呢?小汤没有跟我进来吗?” 童益导演说:“林导,你画的这个板改一改吧,这个角度光线补不到——” 周子轲看向门里,轻声说:“你看,他们也在第一次弄,每个人都不熟悉。” 汤贞张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还看小周。 “你林爷知道你的情况,朱叔叔跟他提前说过了,”周子轲看他,捏了捏汤贞落在身边的手心,“反正短片可以剪辑,大不了后期配音。” 汤贞松开了周子轲的手。他脚步不稳,跨过了教堂的门槛,走进了片场去。像第一次离开家,走向戏台。 第188章 日出 7 童益导演在镜头里看到的汤贞, 一张脸不经修饰, 却仍旧轻轻松松吸引人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就把镜头对焦在他的脸上。 “阿贞, ”童益在镜头后面叫他, 汤贞像放空了,灵魂没有聚在一起, “看我的镜头, 说话。” 汤贞的长发乌黑,包裹着脸, 再加上毛衣衣领温暖的姜黄色, 更衬得他脸色雪白, 是那种很不真实却鲜活的白。 林汉臣在旁边小声告诉导演助理, 戏里小汤还是换个蓝色调的衣裳, 灰蓝色调。 童益点头。汤贞要演的是一位寿数将尽的重症病人, 也许林导在写剧本时想的是生病颓废的汤贞——但汤贞恢复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他穿姜黄色站在这里, 不仅不显得病态,脸色反而是太好看了,呈现出一种新生的红润的状态,林导想用姜黄对比出的灰败脸色,就算有化妆的帮衬, 恐怕也很难有理想的效果。 更别提汤贞眼下正在增重, 每天补营养,据朱经理说, 虽然身上还是瘦,但脸颊好不容易有点儿肉了,这还是医生和老周家的营养师傅齐心养了两个多月才养出来的,为了影片效果再瘦回去不太合适。朱经理也说了:尽量别告诉小汤这件事。 汤贞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一看到摄像头就张不开嘴了,抿了抿嘴唇,显得不自然。 “小汤,”林汉臣对他说,“唱首歌吧。” 以前汤贞到哪里都想唱歌,像只鸟儿一样,在后台再紧张的时候,小声默唱几句,全身都放松下来了。 汤贞在镜头里看他们,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汤贞的眼神有点飘了。 汤贞回过头,朝教堂门外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望了一眼。 “《如梦》,”童益笑了,“我现在还会唱呢。” 童益哼唱起来,从开头开始唱,慢慢的有剧组的成员在周围跟着一起唱起来了,汤贞看了周子轲几眼,回过头来,童益唱到,眷你似梦,恋你似梦两句,在镜头里看着汤贞嘴唇动了,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汤贞的确张嘴了,在唱了。 “阿贞,”童益从自己导演凳子上拿起一本被翻得厚厚的剧本,让助理帮忙拿过去,“来,翻开第一页,对镜头念几句。” 没有人暗示汤贞一定要背过台词。仿佛在所有人的概念里,那个总在开拍前就能把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小天才汤贞”从没存在过。他们也便不再用那种苛刻的不现实的标准来要求眼前这个出院才两三个月的人。 汤贞接过剧本来,小声谢谢帮忙拿给他的导演助理。他低头掀开剧本第一页,看到里面勾勾画画,都是童导做的功课。 你是谁。小教堂的清洁工问。 汤贞说,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人了。 清洁工说,你是外地来的人?怎么这么晚到这里。 汤贞说,抱歉,我没有时间概念了,请问现在几点了? 清洁工说,没有时间概念?你看不到外面天黑了吗? …… 汤贞念着第一场戏的台词,声音羸弱,没什么感情。林汉臣起初以为这是汤贞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因为虚弱,所以吐字不清,也念不铿锵,但后来他发觉,汤贞也许已经看过很多遍剧本了,汤贞在不知不觉中揣摩着主角回乡时的语气,连长途跋涉后病人不连贯的呼吸、停顿都注意到了,仿佛本能似的。很对,林汉臣听着,不自觉想,很对,他心有点热起来了:小汤是很能够演的,这种东西就是天赋。 但很快,林汉臣热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凉下来。因为汤贞每念上一个段落,就会忍不住回头看。嘉兰那位大少爷还在门外站着,像门外透进来的阳光,动也不动,和剧组几十位工作人员一同静静听着汤贞的表现。汤贞每次回过头,看了看他那位“小周”,再回头时语气就不太对了,是出戏了,需要再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入戏,还没入戏一会儿,又回头了,又出戏了。 林导小声叫导演助理,让他把门外那位周子轲先生请过来。 “请过来?”导演助理问。 林导想了想。“不,请他暂时离开吧。” “请他离开?” “对,我们的镜头拍到他了。” 周子轲原本在门边瞧着汤贞的背影,听着汤贞念那些昨晚不知道背诵了多少遍的台词。演员私底下的这些功夫,除了身边的人以外,估计也不会有人知道。比起汤贞能不能背过,周子轲倒更希望在场的人能感受到,汤贞很努力,不是倚仗着生病,因为有人关爱着,就会懈怠偷懒或是任性。 导演助理过来,在周子轲面前轻声说了两句话。 周子轲听了,哦了一声。他抬头又看教堂里阿贞的背影,虽然不太放心,也往后退出去了。 汤贞在镜头里越发的紧张了,低头念了一会儿,回头没看到小周。他又立刻抬起头看镜头,好像很害怕那个黑洞洞的东西。 “小汤,我们今天不拍摄,就是试试,先熟悉一下片场环境,”林汉臣对他说,“你刚才念得很好,很对。” 汤贞咬紧了嘴唇,手在毛衣袖子里感觉着那串有小周体温的佛珠紧紧贴着他。 这天早晨,北京郊外搭建起的综艺节目外景游戏片场里,骆天天独自坐在水池边,突然接到庄喆的电话。庄喆告诉他,《大都会》编辑部刚刚流传一条小道消息,说骆天天在《狼烟三》里的客串戏份被全部剪掉了。 从前《狼烟二》拍摄到后半程的时候,梁丘云作为系列第一男主角,“最大功臣”,就找名目把导演丁望中以及他的香港团队踢出了局。从那一刻起,《狼烟》就成为了梁丘云自己完全的主控项目。包括后续第三部 的导演,也是梁丘云聘用来的,不过是给云老板打打下手,连剪辑权都在梁丘云的手里。 “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骆天天问。 他的经纪人——云升传媒安排给他的新经纪人,还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说是万邦影业那边一位员工透露的,是昨天才安排。” 骆天天看着眼前那些和他一起录制这档外景综艺节目的年轻人,都在片场嘻嘻哈哈对玩手机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景、后台,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如此轻松、惬意? “是谁要剪的?”骆天天问。 庄喆说:“不知道。” 骆天天感觉很麻木。“可能是陈小娴吧。”他喃喃道。 庄喆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 “为、为什么是她?”庄喆说,“你是指,万邦陈总的千金?” 很多业内人士都听说了,梁丘云多年的姘头,万邦娱乐前高层谢茗慧的秘书,柯薇,不仅在梁丘云宣布婚期之后丢了工作,甚至家都被翻了个遍,不知是被谁威胁的,连家都搬走了。 “可……天天你是云老板的弟弟,你和那些女生不一样,”庄喆似乎想安慰他,要骆天天别多想,“而且你的工作也一直在继续,没有少过,云老板的公司一直在力捧你——” “是啊,”骆天天道,没怎么认真听庄喆的话似的,“如果陈小娴知道我和梁丘云的事,应该也不会肯嫁给他了。” 庄喆愣了愣:“什……什么事?” 骆天天没说话。 庄喆这会儿说:“其实我之前一直有怀疑,有猜测,但不敢确定,也不敢问你……” “天天,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云老板,对吗?” “你说的那个离不开你的穷光蛋,也是云老板,是吗?” 骆天天有些不安,自从梁丘云这次回国,公开宣布陈小娴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已经怀孕了,马上要结婚了——骆天天这么多年跟在梁丘云身边,俨然是他生活的一分子了,不应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给梁丘云打电话,打不通。翻翻通话记录,上一次打通还是在八月份,在美国,因为 mattias 的重组,因为想要并购亚星,却把汤贞弄丢了,梁丘云在美国那段时间看着正常,每天笑模笑样的工作,却每天都在发脾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每天都要骆天天在身边陪着他,他才稍微控制一点自己的情绪。 骆天天本以为,梁丘云这个人,自此更无法离开他了。 “给我!给我看看!” “我也要看!是不是嘉兰塔豪门大戏的后续啊?” 一群热热闹闹玩游戏的年轻人又聚在一块儿,抢一本工作人员拿来的实体杂志,据说是还没面世,刚刚印刷完毕就被偷出来四处传看了,连内容都被偷拍上了网。骆天天给梁丘云打电话,又没打通,他攥着手机,手撑着脸,坐在水池边的长椅上发呆,眼睛望向了那本被扯开了的八卦杂志——封面上印着从一家兰庄酒店里被周子轲握着手出来的汤贞,周围都是保镖,还有剧组工作人员之类的人,汤贞长发披在肩上,毛衣领口里有明显的吻痕,秋天风大,也没能遮住,不仅被狗仔拍到了,还被特别放大了吻痕的细部图片,还有两人牵着的手,汤贞的手小,几乎被子轲的手握着,完全包住。 封面上还有一行巨大标题:《翁兰旧友吐露实情:“红衣女”事件当晚翁兰与好友圣诞趴体联欢,神秘太子妃九成九是汤贞本人》 短片《此夜绵绵》的拍摄进行到第四天,剧组许多人已经逐渐摸出一些规律了。 组织这次短片拍摄的人是嘉兰剧院现任东家周子轲。因为林导的建议,他一般只有早中晚三次会来剧组:早晨过来送,晚上过来接,中午来给汤贞送营养餐,顺便让汤贞在车里午睡一会儿,恢复精力。每次只要周子轲来了,汤贞就会立刻站起来,跑到片场门口去迎接。这时候往往上午的拍摄还未完全结束,剧组的人就发现了,只要周子轲来了,汤贞记台词的速度就会变快,状态似乎也好了,但相应的拍摄时也更容易走神了。这是一把双刃剑。 这不太像是普通的前后辈关系,也不仅仅是友人、情人间的关系——汤贞有点太依赖周子轲了,这种依赖不太正常,好像被人控制了一样。 在片场过于紧张的时候,林汉臣们拿他没办法,还是那个小助理祁禄出主意,用手机给周家的小太子爷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汤贞自己在角落听完了,拿着手机就回来了,咬着嘴唇说要继续拍戏。发展到后来,林汉臣甚至不用主动给周子轲先生打电话,汤贞在片场的高压环境下呆上了一会儿,刚开始不对劲,周子轲自己就打电话过来了,好像有种心灵感应。 林汉臣对周子轲的印象,原本还停留在嘉兰剧院后台,那个冷着脸,没好脾气,在传闻中我行我素,很不懂事,被朱塞哄着劝着才肯来见见主要演员的高傲少东家身上。他毕竟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地位太高,年纪又轻,父母管不住,养成败家二世组是常有的事。 而现在,这个中午顿顿过来送营养餐,因为被林导劝着不要出现在片场,只能时时挂心着汤贞的周子轲,真教人认不出来了。 周子轲好像很尊重林汉臣,也很尊重童益。他请到这些人,组了一个很大的盘子,然后给了他们无限自由的空间和话语权。周子轲其实是在尊重汤贞,尽可能尊重汤贞付出了许多年的这门艺术。林汉臣并不会因此感觉自己多有地位,他只是看到这个年轻人站在片场外面,大概怕妨碍他们拍摄,一直静静望着小汤背影的样子。 “林爷,这几年,没有人比小周对我更好了。” 林汉臣想起小汤轻声对他说的这句话。 比起友人、亲人、爱人、心理医生……周子轲的存在,对小汤来说,地位明显更加超然。要林汉臣看来,简直有点“主神”的意味了。林汉臣也是听小汤的经纪人郭女士说起才知道,这次出院,小汤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工作、看病的所有安排,全部都由这位太子爷说了算:“没错,他们目前生活在一起。”也许郭女士在小汤身边待久了,已经潜移默化接受了。但林汉臣瞧着小汤目前的状态,难免担心他是不是不知不觉落入了“光源氏”的陷阱中。 小汤确实没太有主意的。应该几点吃饭,吃什么饭,应该怎么处理和周围剧组成员的关系,应该保留哪些人的电话号码,应该几分钟挂断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应该答应别人什么要求,拒绝什么要求,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他都会犹豫不决,因为得不到“主神”的建议,卡壳在原地。包括拍摄的时候,他总是很难相信他能够拍好,林汉臣说了也没用,乔贺谁说都没用,只有中午吃饭时过来的周子轲无意中说了一句,林导他们会帮你的,肯定可以的,小汤才相信了,相信他可以做到。 这样的关系,实在有些不健康。当然林汉臣也明白,小汤病得太重了,出院不久,难免容易依赖身边照顾他的人。可这还是令林汉臣想起了很多年前,小汤站在戏台子上,望向“梁兄”时,那种献祭般的,似乎要把整个自己都奉献出去的眼神。 周子轲在车里闲坐着,一直坐到了傍晚。 外面的天开始暗了。从中午陪阿贞在车里休息过,到现在,周子轲一直没回酒店。他实在控制不住,总担心阿贞在片场的状况,可因为林导说,你的存在太影响阿贞的状态了,拍电影不是拍广告,也不是录综艺,需要主人公保持精妙的全情投入的状态,所以周子轲也不能过去看看。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天光还在,天幕呈现出一种静谧的蓝调,让周围环境的气氛都不再一样。从这一刻到天彻底黑透的半个小时,用摄影师的话叫“blue hour”,童导称为“带密度”。一连几天,每到这个时候,《此夜绵绵》的剧组都要集体拉到一小片山腰上,“带密度拍摄”。 周子轲觉得很头疼。汤贞本就容易紧张,剧组看着他的眼睛越多,他越容易失误,剧组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演员只要一个细节错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组所有人都要花时间重来一遍,全都在一旁干瞪眼,正常演员都会因为这种高压而受不了,阿贞呢,这几天下来,不失误的时候还好,一旦失误了就开始状况百出,接连出错。这种状态下,还要给他增加一个时限,如果半小时内没拍好,天黑透了,今天剧组就白来了,第二天早晚还要过来重拍。 林汉臣需要这种天光,濒临黑夜的蓝调时刻,宣告主人公沉入了“此夜绵绵”的人生阶段,这样当夜的终结来临时,观众会从天光初现的瞬间,感受到主人公心境的变化。 周子轲对林汉臣所描摹的这一切不太感兴趣,当初如果找几个要求不那么高的导演来组这个剧组,也许对阿贞会好很多。 只是…… 他承认这不是他的专业范围,他不知道什么是对汤贞来说更好的。 周子轲在车里呆坐着,静静等待天黑下来,然后他去看看阿贞拍得怎么样了。这时他手机响了,是艾文涛打来的电话。 艾文涛问,哥们儿,什么时候回北京,吉叔今天给我打电话,邀请我们一家下星期上山参加你家老爷子的寿宴。 “我不知道,”周子轲说,又抬起眼看了路对面远处的山腰,剧组一群小黑点就聚在那里,“我不一定能回去。” “别介啊!”艾文涛忙说,又想了想,“你是不是想把那个,汤贞老师带回去啊?” 周子轲很无奈道:“拍电影呢,可能拍不完。” 艾文涛很不理解。 “什么电影拍不完啊?”艾文涛说,“整俩替身,现在不都流行电影特效了吗,什么特效做不出来?” 周子轲发动车子,开出这条路,往山脚下的方向驶去。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一盏盏灯都亮了,周子轲远远看着,剧组除了道具车提前开下来了以外,人都在慢慢步行下山。 保镖们没有跟在周子轲身边。因为他实在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厌烦看到他们。也就是为了阿贞心安,这段时间周子轲见保镖的次数比过去五年十年都多。 周子轲在路边停了车。他走上山去,没走一会儿就看到阿贞被林汉臣和温心包围在中间,慢慢下山的身影。 一看到周子轲站在下面,温心说:“汤贞老师,子轲来了!” 汤贞还穿着亚麻制的戏服外套,他原本小心翼翼看下山的台阶,生怕摔倒了,这会儿他往山下跑,周子轲走过去接住他了。 在北京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恨不得天天在一块儿,而来了剧组,动不动就半天都见不到一面。 周子轲低下头,借着山道路灯的昏黄光线,他看到汤贞咬紧的嘴唇,额头鬓角沁出的汗,汤贞的手心打开了,里面一弯一弯的月牙儿,都是指甲陷进去的痕迹。 看来又是难熬的一下午。 周子轲看到他这个样子,总是很想说,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希望汤贞忍耐什么,他有能力,让汤贞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和我在一起,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坚强。” 但他说不出口。 这种话实在太过于轻松了。 汤贞抬起头,那双透明的眼里映出小周的影子。小周摸了摸他的脸,捏了捏他的耳朵,大拇指从汤贞咬住的嘴唇上按过去了。 汤贞忽然张开嘴了,缺氧一般,深吸了一大口山间的新鲜空气。汤贞低下头了。 “拍电影好玩吗。” 周子轲问。 “我拍不好。”汤贞悄声说,低着头,很羞于见人的样子。他把手放进小周牵他的手里,两个人一起这么往山下走。 周子轲低头看他。 林汉臣对周子轲说过,如果周子轲待在片场,小汤的表现能提高到七十分的水准,上不去了,因为他总是走神;如果周子轲不在,小汤虽然在四五十分的阶段飘忽不定,但偶尔,会有那么几分钟,他突然在镜头里呈现出满分的状态。“要等,要找,只要不很快出现失误,他这个状态能保持到一条拍完,我就很有成就感。他还是有天赋,小汤有天赋的啊!” 只要不失误——周子轲想,只要没有推倒那条多米诺骨牌,阿贞是完全有能力,找回他过去所热爱的东西的。 只有这样,阿贞也才能够彻底“活”过来。 而不是永远在家里,在被窝里,病怏怏的,没有自我般,等待着周子轲下班回家。 “你是不是从小时候起,就想拍电影。”周子轲突然沉声说。 汤贞抬起头看他。 “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你爸爸带你去电影院,天天看电影。”周子轲告诉他。 “嗯。”汤贞望向前方,点头了。 最早在香城看电影的时候,汤贞很小,不到十岁,坐在爸爸那辆二八大杠的后车座上。“小周,你见过二八大杠吗?”汤贞问。 “什么是二八大杠啊。”周子轲柔声道。 “就是自行车,有一条很长的横梁。”汤贞松开了小周的手,边走边在面前比划。 “哦哦,我见过。”周子轲说。 香城不比北京这么的干燥,那里终日被雾气笼罩,头发总是湿的,衣服很难晾干,人生活在哪里,总显得悲伤、忧郁。平日生活也单调,唯一新鲜快乐的事情,就是去剧院看戏,或是去电影院看电影。 童年时代,汤贞对于香城以外的世界,全是靠电影得来的印象。世界缤纷多彩,全是美好的,深沉的,叫人目不暇接的,充满了惊险刺激或是搞笑幽默的桥段。 “你爸爸也喜欢看电影。”小周说。 “嗯,”汤贞低头回忆道,“电影院不开门的时候,夜里我们在家很无聊,爸爸也不爱看电视,我就在阳台上演电影给他看。” 小周看他。 “我很少演错,”汤贞说,“只要演了他就笑了。” 虽然爸爸后来还是去世了。冬天那么冷,河水也冷,爸爸跳进了河里,他不怕冷吗?爸爸再也不想看阿贞在阳台演的“电影”了,是不是?“电影”能改变什么呢,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也留不住爸爸呢? 曾经被汤贞视为梦乐园的大银幕,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对他宣告了这种“荒诞”。 “你给他演过什么啊?”小周问。 汤贞在小周身边走着走着,忽然在胸前举起了两只手,他的手小,在面前伸展开了,捧着一本透明的书。周子轲低头瞧他,看着汤贞认认真真摊着右手,左手摸到右手食指上,像翻一页真实存在的纸页,这么翻过来了。 突然,汤贞两只手心合在一起,是把书合上了。汤贞让左手盖在眼前不动,右手抽回来,在嘴边模仿着舔了一下大拇指,然后把右手大拇指使劲儿印在左手手背上。汤贞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弯成一个圆,其他手指蜷缩起来。他把圆形贴在眼前,观察那个被印在“书”上的自己的指纹。 周子轲笑了,也许是被汤贞的表演逗乐的。 卓别林?他问。 巴斯特·基顿。汤贞也高兴道。 已经走到山下了。 “等这个短片拍完了,”小周说,“我们也找个电影院放一放。” 汤贞刚高兴了一阵儿。 “要是拍不完怎么办?”汤贞担心问。 小周攥了攥他的手,口气听起来很轻松:“努力拍,拍多少算多少。” 第189章 日出 8尽管小周说, 拍多少算多少, 但在汤贞心底,他还是期盼着自己可以完成什么。不仅仅是一部影片, 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使小周这样大费周章,找朱经理请了这么多昔日的伯乐、前辈老师们过来的努力, 不至于全部白费。汤贞不希望他们失望, 不希望小周失望。他也不想再在林爷眼中看到那种疲惫的,痛惜的, 仿佛他从此无药可救的眼神。 可世事弄人的地方就在于, 汤贞越是这样想, 在片场的表现就会越坏。压力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正面的激励的效果。拍摄进行到第十天的时候, 汤贞早晨起床, 满脑子都是新一天将要开始的, 也即将要失败的拍摄,汤贞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他吃不下早餐。 中午,小周开车到剧组来,照例带了一些营养餐过来。汤贞把手里捏得皱皱巴巴的剧本放下了,他到小周身边去,又觉得没资格开开心心地吃饭, 全程都把脖子低得深深的。小周在旁边看他, 听导演助理过来讲上午拍摄的情况,小周没听几句就不要听了, 对导演助理说,他一会儿去见见林导。 越发接近深秋,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下午四点,剧组就把设备装上车,开往山腰去等待新一天的“blue hour”。周子轲把车停在山下,站在下面等,他看到许多工作人员无奈地从山上下来,大概因为剧组待遇太好,也很难有什么怨言,他看到汤贞脸色苍白,出现在人群中,汤贞眼神飘飘忽忽的,只有看到周子轲时,他的注意力才会停顿住。 看来今天傍晚的拍摄又没有成功。汤贞夜里回到酒店也很难开心起来,无论常代玉和温心怎么逗他,无论陈赞怎么拿别人的例子来宽慰他,他都一直无法真心笑出来。他身上的压力太大。用郭小莉的话说:“阿贞最近三年多都没有拍过电影了,确实有点太快了,子轲。” 是周子轲太过于乐观了,是吗。他看到阿贞在别的事情上恢复得那么快,便低估了拍短片这件事的难度。毕竟,周子轲是从来没拍过戏的,他连拍广告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很难体会到片场给人的压力。 的时候阿贞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流汗太多,还是因为抱住了周子轲的脖子,控制不住偷偷流淌出来的眼泪。 连续十天,每天天亮前,天黑后的半小时,剧组都要上山去抓紧时间拍摄。这么算下来也二十次了,二十次,居然没有一条成功,如果被剧组的人抱怨出去,大概又要成为坊间的笑料了。 汤贞脑子里嗡嗡的,哪怕和小周的时候,他也只是一段时间里大脑空白下来,一旦那种像要淹没他的,把一切冲刷殆尽的快乐结束了,那些纷杂的声音就又会回来,像弥漫的黑夜,很难被完全驱散。 小周在夜里搂着他。这些天里,周子轲也听剧组的人说了,很多次拍戏的时候,都是高副导演举着提词板,帮助阿贞在拍戏时想起台词的。 可到了山腰上,阿贞连看着提词板都会念错。 根据朱塞秘书提供的日程表来看,剧组的时间不多了。本来这次短片拍摄就是临时上马,每个人都是挤着时间来的。童益导演对周子轲说,如果到时候不行,也只能靠后期特效了:“林老爷子这个人比较固执,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指导阿贞拍戏了,他还是……还是希望阿贞能跨过这个门槛,他一直在片场说服他,带领他,但是效果不大。” “后期特效和自然光有区别吗?”周子轲问。 “当然有的,”童益对他笑道,大概因为周子轲太有钱了,童益一和他说话就害臊,“区别还是有的。” 山腰上一次次的失败,也影响到汤贞天亮以后的拍摄情况。周子轲站在片场在当地租借到的一处民居的窗外,看到阿贞在里面,蹲在煤气炉旁边的角落,用两条胳膊夹着耳朵,这是一个极其害怕的姿势,他在听蹲在他面前的林汉臣讲戏。 主角的状态不对,让整个剧组跟着停摆。周子轲看到阿贞通红的鼻尖,他逐渐开始后悔了。也许他不该组织什么影片的拍摄,要阿贞和过去的友人们聚一聚,拍几张照片留念就可以,拍戏,以后再拍啊。 乔贺、陈赞等人有时在屋里看着,有时走出来。童益导演也很无奈,在机器后面等。林汉臣在里面还陪阿贞小声说着话,超有耐心的。高副导演出来了,让陈赞老师别着急,因为陈赞回头看汤贞的身影时,一双眉头拧得紧紧。 “没有,我没着急,”陈赞低头对副导演讲,“我没想过他病得这么严重。” 高副导演听了这个,也忧心忡忡,往门里看去。 乔贺从旁边对陈赞说:“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还好多了?”陈赞问。 “那我们还在这儿,逼他拍戏?”陈赞不解道,“小汤得了病,治病不都是在家养病吗,为什么要出来拍戏呢?” 周子轲沿着民居的楼梯往下走,许多剧组的工作人员看到他,都纷纷给他让路。温心从后面追上来,两眼通红,拉住他的手说:“子轲,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汤贞老师的气——” 周子轲停在楼梯中间,回头看见了温心这么紧张的模样。 “我没生气。”周子轲轻声告诉她。 温心点点头,像被他突然要走的样子吓坏了。 民居所在的小区后面,是一片林地,秋叶落得台阶上到处都是。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听温心在身边和他说起当年汤贞生病以后在剧组拍戏的种种经历。 威亚一吊就好几个小时,吊得满身瘀伤;硫磺饼在他身边烧,全是熏人的毒烟雾,熏了眼就只会在原地捂住眼睛;淋雨发烧,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汤贞在剧组的拍摄总是问题百出,他本身记性也不好,背不过台词,被人写到报纸上嘲笑,为了状态好一点,增加药量,又会被副作用折磨,改天报纸上就写,汤贞拍摄时故意迟到,一个劣迹斑斑的过气艺人,还以为自己是亚洲巨星呢。 “他总是觉得他在剧组表现会不好,其实直到现在,汤贞老师还是不相信他能演好……只要出一点问题,他就觉得他对不起剧组其他老师——” “人是我们请的,钱是我们出的,”周子轲低头踩着地上的叶子,“为什么要对不起?” “毕竟林导……林导对汤贞老师来说挺不一样的。”温心说,有些为难,她不知道子轲能不能理解。 到了下午,周子轲在民居楼下站着,偶尔能听到楼上传来几位导演的声音。他比他想象中还要心狠,还要能坚持,直到听到楼上林导叫了一声:“小汤啊!” 周子轲上楼去了,他走到那房间门口,远远看到几位导演在屋子里弯下身,围在一处。温心也在里面轻声喊:“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周子轲挤进去,他伸手拉开了不知所措的童益和乔贺,他发现那是一张旧式的八仙桌,而汤贞不知怎么的躲到桌子下面去了,把头紧紧抱着。 周子轲蹲下去,睁大眼睛看他。“阿贞?”他问。汤贞满额头是汗,也不怕这民居墙根上有灰尘,紧紧蹲在四根桌腿里面。“我不行……”汤贞声音颤的,从他喉咙眼里挤出来,汤贞把头死死埋下去,“我……我背不过……不会……演……” 林汉臣痛心道:“小汤啊,林爷不着急,我们都不急!小汤……” “林爷不会再放弃你了,小汤?” 周子轲把手伸进去了,一把握住了汤贞的细手腕,汤贞还想把自己的头自己的耳朵捂得更紧些。 “阿贞,”周子轲说,用力掰开他的手,“阿贞,我们不拍了。” 汤贞一双泪眼愣愣的,抬起来了。他在桌底下闭塞的阴影里,傻了般瞧眼前的周子轲。 民居里剧组其他人也都忽然陷入哑了般的沉默。 “没事我们不拍了,”周子轲斩钉截铁道,他趁着汤贞愣愣看他的时候,拖着手腕把人带了出来,“中午的维生素吃了吗?”他看着汤贞就在他眼前的脸蛋,低声问。 童益导演明显没懂什么意思。“不拍了?”他轻声问林导,可林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头坐下,无法回答他。童益导演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给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打电话。“朱经理,”他为难道,“所有人档期排了半个月,努力拍到现在,现在真的不拍了吗?” 剧组拍摄到中途,原地解散的事常有。只是那往往是后续投资跟不上,所采取的无奈之举。这个剧组可了不得,无论从导演、编剧到演员,都算得上重量级班底,钱也不缺,怎么能说不拍就不拍呢。 朱塞给子轲打电话,手机一直震动,子轲也没接。他正陪着汤贞吃晚餐,汤贞洗完了澡,还是精神恍惚,时不时抬起眼看周子轲,一勺饭都吃不下去。 周子轲发现汤贞眼圈又开始泛红了。哪怕他和汤贞已经走到如今这样亲密的关系,有些事情,有些复杂的情绪,汤贞还是无法开口对他表达。 这究竟是和病有关,还是和汤贞自己的性格有关,周子轲也不知道。他冲完澡,低头给朱叔叔发短信,他犹豫是明天就带汤贞回北京去,还是再在这附近休息几天。 似乎再多的停留也没有必要。至于剧组其他老师,周子轲不知道怎么应对,朱叔叔说他会去一一善后解决:“阿贞是不是也想和他们道别呢?” 汤贞裹着大衣,瘦瘦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往栏杆下面看。他的眼神很呆滞,又茫然。这是十几天来第一个夜晚,汤贞没有像别的正常演员一样忙于背剧本,而只是像这样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 周子轲拉开阳台门,走到他身边搂过他来。 “小周。”汤贞抬头看他。 “嗯?” “我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汤贞小声述说,他的声音散在深秋微寒的空气里。 周子轲从背后搂过他的腰来,把裹着大衣的阿贞完全搂进自己怀里了。阿贞薄弱的后背紧贴住了他的心脏,让周子轲的心也慢慢安稳起来。 “可以的,”周子轲听到自己说,他的脸颊贴在阿贞的长发上,此夜绵绵,仿佛没有尽头,“慢慢来。” 汤贞到睡前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出声,也不笑。从出院以来,汤贞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种幻觉里,他很幸福,他很神奇地恢复,在小周身边,似乎所有的病症都不再成为难题了。而现实像一记大棒。并不是小周的魔法不够神奇,而是汤贞很难救了,他身上的种种问题太多,根深蒂固,连汤贞自己都痛恨、厌倦。 深更半夜,周子轲睡着觉,感觉身边那总是紧紧依靠着他的那一团热消失了。有人离开了被窝,在黑暗中爬到了床边,下了床。大概怕吵醒周子轲,那个人的脚心在地毯上试探了一会儿,没有碰到自己的拖鞋,便索性光着脚下地,跑过去推开了卧室的门,又从外面悄悄关上。 周子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他听到门外有推拉门在轨道上滑行的声音,那是大阳台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安静了片刻,接着又传来椅子腿上的垫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想必是有人力气小,搬不动椅子,只能这么拖行。 周子轲把眼睛睁开了。 他下了床,也顾不上穿鞋,摸黑拉住卧室的门,打开门就出去了。 阳台的门开了一半,没有完全关死,外面的天黑透了,风不住吹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寒。周子轲穿着睡衣,赤着脚走进了阳台。 那把椅子就搁在阳台墙角。 汤贞就坐在椅子上,他用睡衣袖口捂住了嘴。他身体在风里缩成一团,一本被折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剧本就搁在他膝盖上,摊开了,纸页被风掀着。 汤贞抬起眼,正悄声背剧本的嘴巴离开了袖口。原本在睡觉的小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气喘吁吁俯视着他,连鞋也没穿。 “小周……”汤贞慌乱道,“我吵醒你了……” 汤贞好像很喜欢阳台。从他们最早认识的时候,周子轲就听汤贞说起过:阳台是自由的地方,人待在这里,好像随时随地都会飞到天上去。 周子轲自己套了件外套,他打开室内的灯,灯照亮了阳台,他把阿贞也包进外套里。 “小周,你去睡觉吧。”分明已经不会吵醒谁了,阿贞还是悄声细气的。 “没事,你继续背。”周子轲在他身边坐下了,好像很不放心让汤贞自己独自在阳台上过夜。 汤贞待在小周从背后搂他的怀抱里,低头小声默念那些念过了一遍又一遍的台词。“阿贞。”小周突然说。 “嗯?” “天塌不下来,你知道吗。”小周的声音就在他头顶。 汤贞的眼神还落在眼前的剧本上,光线昏暗,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安全地收缩着。 周子轲感觉他睡着了。也许是这段时间里太累了,也许是阿贞小声慢慢地念着剧本,那声音轻轻的,像家里人小时候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阿贞的身体又暖,像个柔软的小炉,周子轲从背后抱着他,不自觉就把额头搭在他肩膀上,这么睡过去了。 醒的时候,天还没亮起来。 阿贞好像还在念那个剧本呢。他嘴里喃喃的,念了不知道多少光阴,至今还没有停的意思。周子轲睁了睁眼睛,他低头去看,意外发现阿贞手里的剧本是合起来压在膝盖上的。 阿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他的头靠在周子轲胸膛前,大概还不知道周子轲已经醒了。他在夜里独自背他的剧本,都有鼻音了,嘴里还不停下,似乎怕一停下就又会忘记。 他背了一遍,两遍,就山腰上那一场戏的台词。因为早听他念了太多遍,周子轲脑海里都记住了,这会儿仔细听,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背错。 汤贞又机械性地开始背下一遍。周子轲把他搂了搂:“阿贞?”汤贞在他怀里一动,抬起头来。汤贞那双眼睛睁了一夜了,这会儿对上周子轲刚睡醒不久的眼睛。周子轲瞧着这双眼里忽然溢出透明的液体,就在眼眶里。阿贞的后背在外套里颤抖着,他捏住手里的剧本,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子轲的眼睛。他好像想告诉小周什么,他有点激动,可又怕一打断自己又忘记。 他哽咽起来了,吐字不太清楚,但嘴里还不停下。他在周子轲怀里背那段台词,声音变大了,越来越大,他好像想告诉周子轲,他不会再忘记了。 天还未亮,兰庄酒店的工作人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敲响了剧组不同成员的房门。平日里,大家都是这个时间段起床,所以今天就算提前说了不拍了,也有许多人提前醒了。 剧组的道具车从楼下开出来,所有人都在准备。林汉臣吃了药,在助手的陪同下走出酒店。他握住了汤贞的手,坐上开往山腰的车。 天亮前的半个小时,太阳还未升起,但夜空已经不是全黑的了,处在一种将明未明的状态中。周子轲站在片场的道具箱旁,屏住呼吸看穿着戏服的汤贞和乔贺、陈赞两人在山边讲话。几个机位架在他们身边。因为山上气温偏低,说话都有雾气。高副导演没有喊卡,四周皆是一片寂静。先是童益导演在机器后面鼓掌了,接着周围剧组人员也一个个终于松了口气般,纷纷鼓起掌来。 “好呀,好啊。”林汉臣叹息道。 周子轲远远望着汤贞,感觉他在镜头里焕发出一种金色的光芒。远方山谷的缝隙中,太阳逐渐升起来了。 陈赞哈哈笑着,伸手揉汤贞的头发:“背了一宿啊,小汤?” 汤贞被林汉臣搂过去了,被老人家握着手。 汤贞转过头来,从人群中望向了小周。 林汉臣在《此夜绵绵》的剧本中写道:有人日出,有人日落,日出日落,循环往复。 汤贞的日出了。 许多人的日落了。 因为汤贞已经在黑夜里驻足了太久。 第190章 日出 9 《此夜绵绵》的故事由一位绝症病人回乡途中, 走进儿时听讲过的一家教堂时起, 也在这里作全篇的结束。故事虽是林汉臣写的故事,可主人公汤贞毕竟只有二十多岁, 故事的视角始终是年轻人。短片的最后一幕, 汤贞身着父亲留下来的一件西装,在舅舅与叔父以及儿时好友的陪伴下走进教堂成婚。十字架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上, 犹如圣光降临。饰演舅舅的乔贺陪伴在汤贞身边, 而没有新娘,只有汤贞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 汤贞完成了最后的遗愿——他不再被怨恨困扰, 不再为困苦纠缠, 他替早已逝去的父母举办了一场婚礼, 作为这个家最后的庆典。 汤贞没有什么台词, 说话的主要是陈赞饰演的叔父兼牧师。童益的镜头特写打在汤贞仰起的脸上, 灯光师操控着光影,在汤贞灰扑扑的病容上投射去数道光线, 来实现林汉臣想要的“灵魂现世”的视觉效果。 林汉臣曾对汤贞说,身患绝症的人,经历了漫长的痛苦,迎来死亡的一瞬间,那一定是另一种黎明。最后一幕拍摄完毕, 《此夜绵绵》正式宣告杀青。剧组几位主要演员都被送上了鲜花。汤贞被化妆师拉去卸妆, 低头把脸上灰扑扑的妆洗掉,露出原本的健康好看的肤色。汤贞还穿着那套戏服西装, 和陈赞、乔贺、常代玉等人在教堂里合影,然后又与林汉臣、童益两位导演合影。 剧组全员又一起拍摄起来。汤贞抬起头,看到帮忙照相的嘉兰剧院指派的摄影师身后,小周一直远远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汤贞忍不住冲他笑了。这时摄影师说:“汤贞老师笑得真好看,陈赞老师!太严肃了!也笑一下!” 温心说:“子轲!你不要和汤贞老师合影一下吗?” 周子轲站在原地,等所有人拍完了他才揣着裤兜过来了。剧组不少人见他过来,都主动想要避让开。林汉臣拍了拍手说:“周子轲先生是我们这次短片的制片人,无论资金上还是人力上,都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们大家一起,感谢他的付出!” 周子轲本来只想过来和汤贞合个影,留个纪念而已,忽然周围的人都对着他鼓起掌来,人人都说,子轲辛苦了,周先生辛苦了。这让周子轲觉得很不适应。他朝周围仓促看了看,发现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很不一样。 以前,他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得到别人的好意。 “小周。”汤贞在他身边,也捧着花高兴地鼓掌。 周子轲低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站在汤贞身边,和周围剧组所有的人一起面对相机镜头。快门声响起之前,周子轲搂过了汤贞的肩膀。 下午杀青,傍晚兰庄酒店将举办一场杀青宴,到次日清晨,剧组的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了。汤贞抱着剧组送给他的花,不舍得放下,和小周一同走在从小教堂回酒店的路上。小周走在他左边,右手垂下去,扣住汤贞的左手。一条漫长的小道,十几天来,小周天天陪他一同走过。 真到杀青的一刻,汤贞脑海中全是不真实。周围的人渐渐少了,直到前后都不再有其他人的脚步声,只有秋风吹起路上一层层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响。小周搂住汤贞在街上吻他。 汤贞也仰起头,即将落下的夕阳被小周的后背挡住了,汤贞抱着怀里的花,就连和小周接吻的时候,他也能闻到怀里山茶花的香气。 周子轲能感觉到,阿贞在逐渐改变。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也希望阿贞能一直这么依赖着他,只能依赖他生活下去。周子轲不喜欢分离,特别是对于自己爱的,早已习惯的,几乎已成为他生活一部分的那个人。他多希望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但这是不是像一种绑架呢。特别是对于阿贞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他几乎是没有自控能力的。 阿贞正在慢慢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周子轲可以替他遮风挡雨,架起一个屋檐,但真正扶着地面坚持站起来的人,只能是阿贞自己。 当他站起来了,当他可以走,可以奔跑了,他还会一直停留在周子轲身边吗? “小周,谢谢你……”一吻结束的时候,汤贞眼睛湿透了,也许因为吻太长了,他有些气喘,对小周喃喃道。 “谢我什么啊。”小周轻声道。 汤贞看着他,抿了抿嘴。 杀青宴六点半开始。朱塞从北京给周子轲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只好发短信告诉他,明天老爷子寿宴从中午开始迎客:“子轲,如果你最近太累了,明天就坐飞机回来,好不好啊。老爷子今天还问起你来不来,大家都希望着你回来。” 周子轲知道手机响了,但他没去理会。省略。周子轲像只成年不久的雄狮,抢夺回了自己的第一块领地。他专注做这件事的时候,耳边什么杂音都听不到。 如果汤贞是女人。周子轲忍不住想。我会有孩子吗。 而阿贞不是。某种程度上,对周子轲来说,这更像是上天赐给他的那个伴侣。 省略。 汤贞头发上有很淡的香味,他在杀青宴开始前刚刚洗过澡,不知是不是水太烫了,他的眼眶还有点红。林汉臣在他身边,吃着兰庄酒店的厨子专门给他做的鳕鱼。“小汤。”他说。 “怎么了,林爷。”汤贞看他。 “我们爷孙两个,也都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林汉臣说。 “嗯。” “没有体会到黎明吗?”林汉臣放下了勺子,从桌子底下握过汤贞的手来。 小汤的手一直摸起来比普通人的要凉。以前林汉臣总嫌他吃的不够多,不够健康,而现在林汉臣太老了,他的身体老化了,像一架艰难维持的老机器,摸着小汤的手,反而比他的要暖。 “没有。”汤贞看着他,轻轻摇头。 “临到那一刻的时候,丝毫没有轻松的,解脱的感觉?”林汉臣问。 这是他们爷俩这两天谈论起剧本结局时最常说起的事。 关于死亡的体验,寻常人很难拥有。就算是林汉臣,他在医院里几度昏迷过去,所谓的死亡来临前的“黎明时刻”,也只是在医院住久了以后,所萌生出的揣测。 又或是一种美好的祈盼。 “没有,”汤贞小声,恳切道,他望着林爷浑浊的双眼,“林爷,我……没有感觉到解脱。” 一个人主动去寻死了,却丝毫没有体会到解脱。林汉臣望着他。 “你心里还有牵挂吗?”林汉臣问。 汤贞嘴唇抿住了,没有否认。 剧组的人员们在周围的餐桌上庆祝。汤贞看到林爷的眼里忽然盈满泪水。 “林爷……”汤贞有些不知所措。 “小汤,”林汉臣笑了,眼含泪水,对他说,“活着是不是很好啊?” “林爷你怎么了?”汤贞上前去。 他去抱他,支撑住老人的肩膀。旁边林汉臣的助手快步过来了,扶住老人的后背,手平抚着老人的心脏,急忙从衣袋里找出呼叫器快速按了起来。 杀青宴结束了,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在门外站了会儿,又纷纷被劝走了。汤贞还坐在林汉臣身边,握着林爷的手,他看到医生们收拾起箱子,嘱咐了林爷的助手几句,便离开了。 童益坐在林汉臣另一边,贴耳和老爷子说着话。 “你去把乔贺叫进来。”林汉臣声音虚弱,对童益说。 周子轲坐在兰庄酒店一楼的贵宾休息室门口,抬起头,看着童益导演从里面出来。“乔老师,”童益脸色有些紧张,对守在门外的乔贺说,“林导叫你,可能有话想说,阿贞也在里面。” 乔贺听了这话,赶忙低头进了门去。门关上了,童益心事重重,抬起眼,发现周子轲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沙发站起来了。周子轲一个人离开了,手揣着裤兜,走出了酒店的门。 休息室的窗户开了条缝,能透进来一些风,还有窗外的光线。 “都说,人要活出自我,可是小汤,你说什么是自我呢,”林汉臣握着汤贞的手,“这世上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过了一辈子,可能也不明白,‘自我’究竟是什么。” 汤贞看他。 汤贞的膝头和林汉臣的膝头紧紧挨着,像他小的时候听林爷讲戏一样。 “以前林爷觉得遗憾,觉得啊,小汤走错路了,我很痛心,总是想劝你,把你拉回去,”林汉臣说,沉默了会儿,“但其实我也从没想过,小汤你这一路走来,到底是想要什么。” 周围很安静,乔贺在一边坐着,也不出声。 反衬得汤贞吸吸鼻子的声音都明显。 “一个演员,站在台上,感染所有的观众,让所有人为你快乐,为你着迷,为你流泪,是你的天赋,是你的使命。小汤,你是个天赋的好苗子,这不为你自己选择。” “可一旦下了台,我们就不能再为观众活着了。无论观众们给了你多少爱,多少热情,无论他们多么捧着你,呵护你,都不能把汤贞真的奉献给他们!你是个人,爸爸妈妈给你取了汤贞这么个名字,是给自己心肝宝贝儿的名字,不是奉献给大众奉献给所有人的名字。” “下了台,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和爱人、家人、朋友在一块儿,柴米油盐,快快乐乐的。小汤,只有在台下,在生活里,不断充实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当你上台的时候,才不至于把自己耗得太空!” “什么偶像啊,什么快乐啊……”林爷喃喃道,他伸出手,放在汤贞的额头上,“都知道是假戏,我们小汤,怎么还往真里演啊。” 汤贞的额头在他手里,汤贞眼里有泪。 “当年,确实是林爷没有体会到你的想法,”林汉臣沉默了会儿,说,“但是走到今天,小汤,有些事,是不是自己心里就想明白了?” 汤贞抽泣着点头。 林汉臣低着头,望着汤贞这双含着泪的,映着他们身边所有光彩的眼睛。 “我还记得,你八岁那年,我和你爸爸,带着你,跟着戏团,走出了香城,”林汉臣缓缓说,他好像在述说一个过于美丽的梦,“已经快二十年了……首演结束的那一天,很晚了,我们坐车回酒店,一直有影迷观众在外头跟着,他们在街边欢呼,阿贞啊,贞贞!” 汤贞很认真地听。 林汉臣低头瞧他。 “当时你坐在窗边,很小,用你的小手努力把窗户掰开,你年幼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睁大了,朝那些呼唤你的影迷身上看,你那个眼神啊,又茫然,又惊喜,又惶恐、不安……” “现在见到歌迷和影迷这些人,还会那么高兴吗?”林汉臣问。 汤贞轻轻点头了。 “还是那么高兴啊?”林汉臣破涕为笑。 汤贞点头。 幼年时的汤贞,对人际关系并不多么擅长,特别是离开香城,在外演出的时候,他总显得有一点怕生,不似在台上那么忘我。 但在北京这些年,汤贞变了。他希望得到爱,他付出所有努力,去唱歌,去表演,去做所有的事,希望得到观众的爱,仿佛这就是全部。 “现在想想,那些过往,如梦一般,”林汉臣喃喃道,“我林汉臣写了一辈子戏,最骄傲的戏是什么啊,我们小汤演的,《共工之死》!”他笑了,“最舍不下的,最遗憾的,也是我们小汤演的,还有这个乔贺!” 乔贺在一边叹了口气,笑了,也看林汉臣的眼睛。 “《梁祝》……”林汉臣轻声呢喃,“英台走了,是决绝地走,玉碎一般,永不回头。” 他摸着汤贞的手,心疼道。 “而我们小汤呢,”林汉臣望着他,望着汤贞这张和第一次登台饰演英台时几乎没什么改变的脸庞,“我们小汤不仅没解脱,反而还牵挂着……傻孩子,你还有牵挂,你还有遗憾,你怎么舍得走出那一步啊?” “林爷,”汤贞哽咽道,“我知道我错了。” “当你真的,像林爷我这样,坐在病床上,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连笔都拿不起来,喘气都要靠机器的时候,”林汉臣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会儿,“你会明白我多想活,我不甘心啊,我还有很多戏没写。” “林导。”乔贺从旁边站起来,扶住林汉臣的肩膀,生怕他太激动了。 “人世间的一切苦乐,迟早都要结束的,”林汉臣轻声道,“年轻的时候,想做好戏,想写顶好的本子,想上最好的剧院,捧上最多的奖杯……一转眼,几十年到头了。写了那么多戏,也就那几部还过得去,拿了那么多奖,看起来挺有身份,可到老还愿意仔细听我说话的人啊,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最亲的,最信赖的人。” “林爷……”汤贞的手放在林汉臣膝头上。 “年轻的时候,总思考着,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而活,”林汉臣银白的眉毛一皱,“可事实上呢,小汤,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这么来了,又这么走了,说起来是一场空,仔细想想,其实就是没什么意义的,”林汉臣把手搁在了汤贞的手背上,抓住他的手。“所以啊,更要抓住自己的快乐,小汤……” “快乐,享受它,享受你自己的这段人生。只要你内心感受着幸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乔贺从旁边桌上抽出几张纸,给汤贞拿着帮林导擦了擦眼下和脸颊。老人家进了趟医院以后,反应能力慢了很多,虽然想法还清楚,但动作迟缓。乔贺之前就听林导的家人说,老爷子在医院还老惦记着那个小汤,总觉得遗憾,有后悔的事,放不下。 所以今天的戏一杀青,乔贺无端端的就有种感觉:林导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那个,姓周的年轻人啊,小汤。”林汉臣不知怎么的,透过了休息室打开的窗子,看到了坐在酒店外面长椅上,正打电话的周子轲。 周子轲坐在路灯下面。这段日子以来,剧组的大家和周子轲本人陆陆续续有接触,每次见他,他总是很冷静,也很冷淡的样子。剧组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好像没什么事情会让周子轲紧张,除非是汤贞的事。 虽然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大家与他仍有很大距离感。 汤贞抬起头,也隔着窗框,看到了小周的身影。 “他当初通过朱塞,要买下我们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还很不放心,”林汉臣对汤贞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干我们这一行,从事文化艺术的,看起来清高,实际上呢,永远需要资本的帮助、扶植,”林汉臣说,“也总是离不开,权力的庇护。你看看乔贺,”林汉臣说着,笑着看乔贺,“都是这么大腕儿了,戏团台柱子了,国内一线的话剧演员!排个戏,还不是照样要和投资方维护一下关系。” 乔贺从旁边听着,讪笑。如果不是当年林导和汤贞的《梁祝》选择了他,恐怕他现在还在原先单位坐冷板凳。在林导面前,他实在是算不得腕儿的。 林汉臣低头瞧着汤贞。 “小汤,林爷已经老了,”他说,“有什么梦想,你就去追寻吧。” 林汉臣说:“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珍惜你,尊重你,也心疼你。” 汤贞蹲在林汉臣身边,头发从耳边垂下去了,在黑夜衬托着他的脸。“长成这个模样,”林汉臣笑着说,语气越来越轻了,好像第一次见到汤贞似的,“谁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就算没名字也没关系,相信林爷,没有人会忘记你——” 乔贺走出贵宾休息室的门,看着林导的助手下来,扶林导上楼去了。林导让他和汤贞别跟着,乔贺便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 四个月前,乔贺记得很清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他一早出门,坐进车里,刚倒出车库,打开了交通广播,就听到最新的一条紧急新闻:汤贞自杀,就在不久前的凌晨,死前给乔贺打了电话,因为舍不下梁祝的感情。 两个月前,乔贺见到了他。在疗养院里,汤贞手腕枯瘦,人也战战兢兢的,穿着白色的病人衣裳,努力摆出一副正常的模样,支撑着笑着与他寒暄。 而就在短短两个月后,今天,乔贺又面对面看着他。汤贞眼巴巴望着林导走了的方向,汤贞总是很容易动感情。林导之前对乔贺说悄悄话,说乔贺一直不擅长交际,之前林导还能时不时帮他搭个人脉:“以后我如果帮不上你……嘉兰剧院那位周小少爷,对小汤很是上心,怎么说都是穆老板的外孙。我给你找个机会,你和人家说几句话。” 乔贺不忍心拂了林导的好意,但要他主动去和周子轲这类的贵族青年交际,也实在太难为他了。乔贺瞧着眼前的汤贞,看着汤贞仿佛一身消失了的生命力又回来了。很神奇。乔贺想起当年,汤贞也时常给他类似的感觉:这不是现实的生灵。什么奇迹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乔大哥,你也要回去了吗。”汤贞抬头问他。 乔贺看了看身后,发现周子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上了台阶,默默从外面走进酒店门里来了。 “明天路上小心点儿,”乔贺低头对汤贞说,“有机会回北京再见。” 隔天一早,天气阴沉,下起了小雨。汤贞临走前去到林爷房里,又与林爷道别。陈赞要乘飞机走,很纳闷汤贞居然和周家小太子爷自驾回北京:“路滑,真要小心点儿!” “好!”汤贞笑着,一口答应。 陈赞笑了,拉着箱子往外走,说拍摄之前看见小汤,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拍完就这么精神了。 乔贺也订的机票,不过要晚点儿才去机场,巧合的是常代玉又与他订了同一航班。常代玉把汤贞一直送到酒店门外。汤贞坐进车里,打开车窗往外看,只见常代玉伸手过来,不是摸他的脸,而是摸了摸车窗的边框。“嚯,这就是布加迪威龙哎!”常代玉回头,对身边的温心感慨道。 周子轲在车里调车内导航,目的地直接定在了老周家那座山上。汤贞望着窗外,朝常代玉挥手,朝温心和祁禄两个人挥手。祁禄远远望着他。 车窗关上了,车在路上平稳地行驶。汤贞在副驾驶座位上老老实实坐好,安全带也系好了。 “小周,我真要去吗?” “嗯。”小周望着前头的路,说。 汤贞眨了眨眼睛,看着雨刷在前头扫过来,扫过去的。 “要不我先回家吧。”汤贞说。 “去吃个饭就回去。”小周轻描淡写道。 “你不留在家里住几天吗?”汤贞问。 “明天还要准备那个什么,kaiser 的巡演,”小周无奈道,“郭小莉打了好几个电话。” 汤贞听着,眨了眨眼。 “明天我去公司练习室,跟我一块儿去,”小周看了他,“温心和祁禄明早不一定能到北京,家里没人陪你吧。” “好。”汤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周子轲看他笑,忍不住也笑了。 “小周。” “怎么了。” “我觉得祁禄有点孤单。” “孤单?” 汤贞想了想。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一直有刚才离开时,祁禄远远站着送他时的样子。 “郭姐已经带温心接手新的工作了,”汤贞说,“但是祁禄还没有。” 周子轲知道他总是挂心着这几个小辈:“你不需要助理了吗?” 汤贞说:“我想给祁禄找一份新的工作。” 周子轲没说话。 汤贞说:“他其实很有才华。” 在汤贞最初的想法里,他带着祁禄和温心两个小朋友,也只想看着他们上学,发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好好生活的。汤贞有自己的助理,他不需要这么两个小朋友照顾他。温心从外地来,性情天真烂漫,在北京难免碰壁,而祁禄呢,他刚刚出事不久,急需人的照顾和陪伴。汤贞原本想着,找机会给祁禄多看些医生,让他们俩上学、念书,拿个学历,再各自找到更好的工作。 可汤贞很快出事了。两个小朋友成了他当时最大的依靠。 “你想给他找什么工作。”周子轲说。 汤贞说:“祁禄聪明,稳重,什么都学得很快。”又想了想:“他以前喜欢跳舞,喜欢冲浪。” “现在还会跳吗?”周子轲问。 汤贞说:“不知道,要问问他。” 话音未落,忽然从前方一道远光灯打过来,直直照在了汤贞脸上。汤贞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天阴着,小雨淅淅沥沥,让路面不住溅起雨点。周子轲下意识把方向盘打了半圈,堪堪与前方路口惊现的这辆灰色面包车擦肩而过。 第191章 日出 10 来车的远光灯直直照在了汤贞脸上, 周子轲坐在旁边, 始料未及,下着雨, 光线一散, 也没看清来人的面目。路面湿滑,本以为真要出什么事故了, 结果来车打了个转弯就撤了, 虚惊一场。 下雨天,开远光灯。周子轲的手搁在方向盘上, 稍微攥了攥。前方没别的车了, 他才稍稍放心, 扭头去看汤贞, 汤贞正在他身边低头捂眼睛。汤贞似乎没察觉到刚才那一刻的凶险, 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只有懂驾驶的人才有体会。 “眼睛怎么了?”周子轲轻声问,回头看路, 快速驶出了这一段狭窄的山道,他把车开上了省道路面。 “刚才太亮了。”汤贞小声说,放下手,眼睛被刺激得都流泪了。他睁了睁眼睛,瞧前面。 布加迪跑车外形特殊, 引擎声极富辨识度, 再不懂车的人远远瞧见那车头车尾,也知道这是有钱人上路了。而寻常司机甚至根本不需要瞧见车——远远的听见那引擎动静儿, 大几千万的人民币,动辄几十上百万的保养费,大约就已经开到附近路面上了。 除了以此谋生的狗仔和过于痴狂的歌迷粉丝以外,很少有人靠近周子轲的车。周子轲习惯了坐在这辆车里看世界,他眼前的世界,出现任何一丝不合常理的瑕疵,他很快就能注意到。 譬如一辆灰扑扑的小面包车,在路口拐角后面肯定就远远听到引擎的轰鸣了,可它不仅没减速,反而雨天打着远光灯,这么呼啸着横冲进来。 省道周边,大多是村庄,监控往往很难全都覆盖。周子轲开着车,一手把持着方向盘,一手搁在一边,在一般握住档把的地方,把阿贞的手心捏在手里。 车内很温暖,隔音好,也安静。周子轲打开车内唱机,听见《雪国》的歌声,这是这次出门前新放进去的唱片,因为一个月后就是汤贞的小型歌友会了,再就是 mattias 出道十周年纪念演唱会,时间紧迫,所有的时间都要利用。 周子轲听到阿贞在他身边,应和着唱片里几年前那个“汤贞”的歌声,小声哼唱起来。 他们清晨出发,最理想也要夜晚七点钟才能到北京,行程几乎横跨半个中国。中午周子轲开到一处高速加油站加油,因为车外围了不少人,汤贞透过车窗,请加油站的经理帮忙买一些水和饼干给他们。 他们没有留在服务区里吃饭,人实在太多。周子轲把车开到一个路边,吃汤贞拆开给他的饼干。出门时从兰庄酒店带出来一盒水果,是厨师班准备给汤贞在路上吃的。周子轲低下头在袋子里摸加油站经理帮忙买的罐装咖啡——他不能抽烟,只能先喝这个顶一顶。阿贞小声说:“啊。”周子轲抬了抬眼皮,张开嘴,把送到嘴边的蓝莓吃到嘴里。他歪过头,嘴里含着莓子,在阿贞脸上快速亲了一下。 “小周,你困吗?”车开在路上,已经是下午了,汤贞闷声说。 周子轲开着车,发消息给这次随他出门的嘉兰塔安保中心的领队,要他们不要跟得太近。因为周子轲再一次从后视镜子里看到了那辆灰扑扑的小面包车,距离太远,看不清司机的脸,就在右边车道远远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从嘉兰集团安保中心秘书处发过来一张照片,周子轲一边看着前方车道,一边留意到阿贞吃过了药,已经迷迷糊糊在座位里闭上眼了,周子轲右手把阿贞的手放回去,然后捡起手机,那张高清照片尺寸很大,读取较慢,周子轲开着车,低头瞧了一眼手机屏幕。 从高速路上方的监控摄像头里抓拍到的司机正脸,是一个颧骨突出的面目很陌生的汉子,穿一件货运公司的外套,就是普普通通上高速拉货的司机。 秘书处备注道,他们已经咨询过了这家货运公司,这名司机确实就是他们的员工,平时跑这条高速运货的。今天的道路监控也确认了,这辆车一直在监控的范围里,走的也是他平时工作的路线,因为多次违规拉货,这司机经常被罚款。 周子轲抬起眼来。 难道他见到鬼了? 领队打电话来,问子轲为什么要查刚才那辆车。周子轲戴着耳机,虽然车前阳光猛烈,他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就在他后脑勺后面,就跟在这条路上,像一道影子,是阳光都很难轻易驱散的。 他出现了,却又躲起来。 “你们别跟我太近。”周子轲再一次说。 许多年前,方曦和、甘清、乔贺、马松杨、栾小凡……许多年后,方遒丧命了,现如今,终于要轮到他了吗? 却没有梁丘云的事情。 周子轲越想越觉得奇妙,梁丘云跑去了美国那么多年,他自称是为了“安全”。 梁丘云不在国内的时候,天下太平;他回国了,有些事情就会死灰复燃,像僵尸爬出了坟墓,开始为祸人间。 在与阿贞互通心意,确定了彼此心中的感情之后,周子轲总忍不住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阿贞连临死之前都惦念着他,却还要“伤害”他。 这么多年,两次分手,因为相信阿贞对他是有感情的,周子轲一直没舍得真正放手。 阿贞没提起过“恶魔”的名字,宁愿自杀,也要把那些秘密隐藏起来。他在担心什么?没去报警,因为没有证据吗。一遍遍要周子轲身边有好多好多保镖才行,他怕说出那个名字,给周子轲指引出了那个方向,就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下午六点,周子轲的车驶进了北京地界,快八点才到山下。下班时间,道路拥挤不堪。助理齐星发来短信,叮嘱周哥别忘了明天 kaiser 巡演的排练。 汤贞睡了一下午,醒了。周子轲的车停在十字路口,看到越来越多的狗仔从对面街边拍他们。今天是周世友的生日,嘉兰塔从一早就在商场内播放一张四十年前的自由爵士乐专辑,这是女主人当年留下的传统,庆祝创始人的诞生。许多国内外的友人都来到北京,去到老爷子山上贺寿。 周子轲知道记者想拍什么。红灯还在,周子轲没解开安全带,他握着汤贞的手,和汤贞小声说话。“吉叔你见过,朱叔叔你也见过,我姐,你应该也见过。”他说。汤贞点点头。周子轲伸手过去,在汤贞脸颊上用食指蹭了一下,又摸着捏了一下。 汤贞看他。 “要是人太多,就到楼上去吃。”周子轲说。 “好……”汤贞说。再害怕的事,好像小周要他做,他也可以去。 “吃完就回家。”周子轲说。 红灯变绿了。周子轲开着车往前走。 八点十分,周子轲的车开上了山道。这条上山的道路宽阔,平时人不太多,只是一些搬过来的居民,是在山上从事护林工作的,偶有一些过来的学者。而眼下,三三两两的宾客在道路上散步,举着伞,路灯也比往常亮了。下午雨明明停了,现在又下起来。 安保中心的领队打电话给周子轲,说他们一直在调查监控,确实发现了一些可疑痕迹:“上午那辆苏ea面包车在济南下了高速,而现在,北京路口前后两次拍到了它,据观察,是两辆车,都跟到北京来了。” 周子轲把车开到最近的客人用的停车场里,他一下车,吉叔带着人打着伞过来了,大概从周子轲上山的那刻,吉叔就接到了消息过来准备迎接。周子轲接过吉叔手里的伞,他对手机里说:“你们暂时别轻举妄动。” “子轲——”那领队在电话里愣了。 汤贞从副驾驶下了车,也有人帮他打伞。“谢谢。”汤贞对对方说。周围客人不少,许多人乍一见到周子轲这辆车,见到汤贞本人,都瞪圆了眼睛站在原地,多半是惊慌失措。 周子轲没挂电话,把手机随手揣进裤兜里,他拿着吉叔给他的伞,过来握住了汤贞的手,帮汤贞打着伞,往不远处大宅的方向走。 周家老爷子过生日,太子爷自然是重量级人物。客人中有只在报纸上见过,从未目睹周子轲本人的,也有一些是从小看着子轲一点点长大的,对如今的他已经很陌生了。地面湿润,倒映着灯光,周子轲攥着汤贞的手,走进老周家永远向他敞开的那扇大门里。 进门的大道宽阔,旁边停了不少亲戚开来的古董车。“子轲到哪儿了?”“都到门外了!” 旁人要给子轲打伞,周子轲却帮身边的汤贞把伞举着。他们长长的一队人,穿过最外面的车道,沿草坪边那一排规整的小灯往里面走。老周家大屋门前有座很大的喷泉,造型复杂,立着天使与人鱼的雕像,老爷子过去总嫌它浪费电,很少打开,吉叔平日里把雕像护理得很仔细,今天家里来的人多,大概是高兴,就把喷泉又打开了。 不少亲戚朋友在那附近拍照。周子轲远远抬起头,也在伞下瞧了那喷泉一眼。 朱塞从门里出来,沿长长的台阶下来了。子轲带着汤贞走到家门下,还有吉叔带的那一大批人,排场很大。周子轲低头在汤贞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他放开汤贞的手,从后面揽住汤贞的背,汤贞低下头,认真看着脚下的台阶向上走。 一见到朱塞,周子轲抬起沾了雨的睫毛:“朱叔叔,你带阿贞上楼坐一会儿。” 朱塞一听这话愣了,站在台阶上:“什么意思?” 周子轲对他说:“我有点事,一个小时以内回来。” 雨还下着,从门里传来乐队的奏乐,有三四岁的孩子在门廊里兴高采烈地乱跑,有远房亲戚家的学生在台阶上用望远镜往外面的山野里望,问家人:“真的吗?我寒假能到周爷爷这里来学习吗?”更多的是来访的企业家,站在大宅外面,小声彼此客套着。 “子轲,”朱塞为难道,“老爷子他就在——” “有这么多人陪他,”周子轲小声说,很坚决,“我回来一样祝他生日快乐。” 汤贞接过了被小周握热的伞把儿。“阿贞,你先跟朱叔叔进去,”只见小周低下头,对他说,“吉叔找我有点事情,我去车库办一下,一会儿就上楼去找你。” 汤贞愣愣的。看着小周又对朱经理说:“和我姐说一声,阿贞过来了。” 汤贞来到周世友的寿宴,是周子轲带他来的。而周子轲眼下暂时有要紧事去办,把阿贞托付给亲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汤贞眼睁睁看着小周下台阶去了,吉叔在旁边跟着下去,吉叔低头听着子轲说话,汤贞感觉很紧张,这时朱经理在旁边对他笑了:“来阿贞,一路上饿了吧。我听林导说你们拍摄不太顺利,但最后结果很理想。我还接到陈赞老师的电话,他在电话里——” 汤贞不知不觉跟着朱经理上楼了,他又回头,不放心地朝雨幕里望了一眼。 “吉叔,我如果一个小时没回来,你和阿贞说一声,就说我被叫到我爷爷家里去了。” 吉叔在旁边跟着,听这话,觉得匪夷所思。 “子轲,你要去干什么?” 周子轲拉开车门,他想做什么事,从不跟家里人报备的。“我很快就回来。”他对吉叔说。 布加迪超跑呼啸着下山去了,瞬间便不见踪影。吉叔在原地站着,感觉山林里风声更大了。 “喂?”吉叔接起他怀里的通讯器来,打来的是内线。 “老爷子他在楼上说话呐,”吉叔回答,更疑惑了,“你们不是看着子轲到家了吗?” * 下山的大道就那么一条,人越来越稀少。周子轲把阿贞安全放在家里,也就放心了,他不住加速,迫切想下山去。 对方没有得手,在他身边苍蝇似的绕来绕去,打算什么时候下一次出手?周子轲想,毒蛇已经出洞了,与其静待下次,不如今天速战速决。 安保团队打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监视着那两辆车的位置。“他们目前都在东四环,随时可以拦截。” 周子轲把车开到山脚,出了环山公路,距离东四环很有段距离。“在具体哪个位置?”周子轲问。 耳机里的人回答了,周子轲却没听清楚。雨刷一次次扫过前窗玻璃,周子轲瞧着前方路口,一辆灰色苏ea面包车就停在路边,在山下的雨夜里静静打着双闪。 第192章 日出 11 雨天, 整座城市闻起来都是潮湿的。周子轲开着车在后面隐隐加速, 他深呼吸着,感觉窗外的水珠不住擦过他脸颊——在北京城区, 他从没开得这么快过。 城市不比高速公路, 随时可能有行人、自行车或是宠物猫狗的经过。在城市里飙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周子轲开一辆超跑都不曾这么疯狂,前头那辆灰色面包车却加足马力, 在湿路面上风驰电掣, 颇有些不要命,也不顾及别人性命的意思。 周子轲在后面追赶它, 速度将将保持在与他持平, 既不会跟丢, 又想随时找机会把他逼停。北京市内, 连眼前这辆车, 共有三辆一模一样的车子出现了:他们准备了多久?他们每针对一个人, 都会搞出这种事情来吗? 安保团队的领队给周子轲打来电话,周子轲无暇接听, 任手机在那里震动。车子速度太快了,随时可能有危险,周子轲紧紧盯住了前车的背影,他觉得那条毒蛇就在里面—— 面包车的司机相当狡猾刁钻,时不时从窄街小巷里穿梭, 稍不注意就没影儿了。周子轲车身比他宽, 只能加速从旁边的大道绕过去追赶。到了交叉口,面包车司机还总大幅度地转向, 转得那么一辆小面包车轮胎都像要飞起来了,习惯性地炫技,寻常司机大概早被他晃过去了。 周子轲两三岁就在家里摸车,八岁在山上开他叔叔的改装车,在他眼里,这都是玩剩下的雕虫小技。 手机还在震动,周子轲不知要追到什么时候,车前的灯影照亮了两米多宽的路面,他右手摸自己耳机的开关,要接通电话。 忽然间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左边扑过来—— “啊——!!” 女人的尖叫声,被埋没在引擎的轰鸣里,连同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尾部猛地掀起来,又重重落下去了。周子轲坐在车里,一下子感觉驾驶座落下去,带着他剧烈晃了一晃。 周子轲抬起眼皮,他眼皮上全是汗。 耳边寂静极了。眼前窗外一片光,白茫茫的,是周子轲车子的近光灯。那辆灰色苏ea面包车早已不见踪影,是彻底遛了,而从远处黑的路上开过来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停靠在路边,矮胖司机从车里出来。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那司机赶忙往周子轲车前头跑,一脸的惊慌失措,弯腰就要把什么人抱起来。 周子轲身上的安全带还没解开。他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些凌乱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陷阱。 出租车司机从车前站起来了,他着急地看向了车里的周子轲,他长大了嘴巴,不知在车外喊着什么。周子轲觉得手指头冰冷,他按动了耳机开关,对安保公司的人说了一句:“出事了,你们过来。”周子轲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左手扶住了车把,刚要下车—— 不对。 周子轲忽然意识到。 他望着前方被自己车灯照亮的这条路,路的右侧,波光粼粼,周子轲刚才没注意到:那是一条河。 车前头的司机还在对周子轲张开嘴喊着什么,司机掏出手机来好像要打电话,脸上焦急且害怕,像一场独角戏的演员。这时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校服从黑暗的街边跑过来,哭着跑到了周子轲车前头。 周子轲原本还在犹豫,他是否应该直接开车去附近的警局:他觉得这一切很不对劲。 “妈妈!!”没有了引擎声的遮蔽,那男孩的大哭声透过了窗缝,钻进周子轲的耳朵里。 周子轲拉开车门,打算下去看一眼。左脚刚一落地,忽然一阵风从他右耳后面过来了。周子轲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他身体及时一侧,下意识躲过了对方一拳。 原来早早有人埋伏在他的车后,弄这种陷阱还不够,还要把周子轲弄出车里来才行。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周子轲脑子里一团乱,一时间只能仓促躲闪。 他们要周子轲死,要周子轲像甘清、方遒一样确认无误地丧命,临死前还要“飙车”,要弄出“车祸”,要他像任何一个遭人唾弃的纨绔子弟一样,死得臭名远扬,死得活该,死得“身败名裂”? 儿子在老子生日当天飙车出事,车毁人亡。 布加迪超跑的近光灯还亮着,周子轲一旦想明白了这些弯绕,脑子里立刻清醒起来,他左闪右闪,大步后退,四周太暗,他想看清眼前这个埋伏着他的人是什么样子。 光照到那个人身上了——他后背宽阔,身形高壮,实在不似一般的中国男人,那肌肉块头像头熊一般,闯进了周子轲的视野中。 女人在呻吟着,看起来设套也真把自己给撞到了。周子轲眼睛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人脸上戴的一张猴子面具上。 虽然一直以来都和“前辈”不太熟,但他能认出来。 为了今天这个局,布置了多久? 有脚步声从背后过来了,周子轲只顾着和眼前的对手周旋,没顾上周围,这时一回头,他发现那矮胖出租车司机不知什么时候到身后了,手里还握着一根换轮胎用的撬棍。 周子轲嘴里迸出一句骂声,他也能有被消费的好心,连周子轲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伸手揪住这司机的衣领,根本不顾及撬棍从上面朝他砸过来——这胖子似乎练过,但他实在太矮了,周子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直接摁倒在河边的马路牙子上,胖子重心不稳,手想往前砸,却被撬棍的惯性带到了后面去,他脑袋在马路牙子上磕了一下,接着被周子轲一拳头猛地砸在脸上,矮胖司机脸一歪,牙混着血都出来了。 周子轲飞快向旁边一躲,躲过了从身后过来的一脚,他坐在潮湿路面上,向后退了两步手捡起撬棍然后飞快站起来了。来人瞬间又到了眼前,周子轲没能躲过他的下一拳。 雨还在下着,深秋时节的小雨,冰冷,粘腻,叫人愈发清醒。 如果搁在一年之前,周子轲也许恨不得和梁丘云之间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他要让所有人看一看,他并不一定比梁丘云差,他要让汤贞看到,他不一定会是那个彻底的输家。 而在一年之后,对于周子轲来说,他和梁丘云之间,没有任何可争可夺的了。 他并不需要和梁丘云比较个高低,事实上,他只需要凶手落入法网,去接受制裁,他要他喜欢的人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需要再背上什么“不详之人”的可笑罪名。 “梁丘云。”周子轲对他说,雨水沿着脸颊淌进周子轲的嘴里,他瞪住了眼前这张怪异的猴儿面具,撬棍的另一端划在地面上,“把你的面具摘了,我再跟你打。” “前辈”走过来了,不为所动,大概很清楚眼前这个后辈心里在想什么。 布加迪超跑的车灯还亮着,行车记录仪还开着。 “你来都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周子轲说,眼睛漆黑,头发都被雨淋透了,“你以为你可以在面具后面躲一辈子?” 周子轲过去只擅长和同龄人打打群架,最多也就是酒吧里的斗殴。他根本不可能是梁丘云的对手。可他需要证据,需要更多更无可辩驳的证据。但任他怎么挑衅,这位“前辈”就是没有反应。发布会上看起来不可一世,现在却隐忍得不真实。周子轲一路后退,背贴到了那矮胖司机开来的出租车上,似乎躲无可躲了,可就在“前辈”猛拳挥过来的一瞬间,周子轲侧过身用撬棍从旁边压到了“前辈”后脖子上,“前辈”一拳捣进车窗玻璃里,一根手臂卡在里面。 周子轲手被震得发麻,把他脸上的面具一把扯下来了。 街的远处,远远有光过来了。 那被扯了面具的汉子奋力挣脱,一条手鲜血淋漓地从玻璃窗里拔出来了。周子轲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道路中央,站在来车的光一照就能看见他的地方。那汉子低下头又回过头。借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光芒,周子轲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 他不是梁丘云。 那汉子的脸也流血了,眼睛畏光似的,汉子抬起眼看了来车,也不再管周子轲了,拔腿就跑。周子轲这时转过身,那远光灯和引擎声已经瞬间逼近到他脸上来了,周子轲一眯眼,他看到梁丘云越来越近的笑容,就在这辆苏ea面包车里朝他扑来—— * 护城河面上泛出细小的涟漪,雨还在下。 今夜的北京平平安安,没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的报告。 唯一的隐患是河段有片区域停电,似乎是线路维护时出了问题,一整条街加上附近小区都没电。派出所弄了发电应急设备,有专门人员沿河巡逻,在停电路段安置了闪烁的告示牌。 夜里河水漆黑,除了能听到一些波澜声,什么都看不清楚。河面宽阔,泛着弥漫的水雾,就算站在河堤上用手电筒照射,也很难快速地搜寻到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在冰冷的河水里奋力向前游着。深秋时节,夜里气温只有五六度。护城河上大桥两侧有向下的石梯,一般只有从事河面清理的环卫工人或是垂钓爱好者才会到这里来。 一双手从河里巴住了最下面一层台阶,这个年轻男人几乎没有体力了,他的身体在河水里泡着,就这么一双手死死扣住了台阶的边缘。 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又激起一些水声。他先是上半个身体倚在了台阶上,接着积攒了一些力气,整个人才全爬了出来。他手扶着生了苔藓的石面,在台阶上坐下,后背倚着河边的墙壁,这么大口地喘息。 鞋子全湿了,摸一摸口袋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中午在车里吃饭的时候,阿贞给他的一颗巧克力糖的糖纸。周子轲站起来了,从台阶下面扶着墙慢慢走上来。他抬起头,感觉雨水从他头发里往下淌。因为河水太冰冷,于是显得雨都暖和多了。 突然一束光打在周子轲身上。 周子轲下意识扭过头去。 “是谁?”桥口值班的巡逻警察握着手电筒问,“谁在那里?” 派出所深夜一直有人值班。周子轲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脸色苍白,睫毛垂下去,颤抖的,连嘴唇都没有血色。警察同志给了他一条毛巾,被他拿着擦了擦头发,擦了擦手就扔在一边儿了,还给了他一杯热水,被他握在手里捂着手。 派出所里的便民电视机上正播放一档战争题材电视剧。周子轲抿了抿嘴唇,瞧着电视机里梁丘云那张脸正在大义凛然,充当英雄。几位值班民警很好心地拿了一些食品过来,周子轲精神萎靡,也不想吃。 “换个台行吗。”他对他们说。 那几位民警一愣,还以为这位不知怎么掉进护城河里的小少爷有什么别的要求。 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里来,值班民警看周子轲那个状态,好心把话机拿过去给他接。朱塞在电话里问:“子轲,我马上就到,你现在还在派出所里吗?还没去医院吗?” “我没事,”周子轲有气无力道,他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事实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只觉得冷,很疲惫,周子轲手里握着话筒,“我车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没怎么撞到。”朱塞说。 周子轲“嗯”了一声。 “阿贞呢,还在睡吗?”他又问。 几位民警都在旁边听着。 朱塞却愣了:“阿贞……他……” 周子轲还没问,怎么了。 派出所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周子轲握着话筒,抬起眼来,看到来人穿着一件蓝色雨衣,摘下了雨衣帽子,露出一张脸来。汤贞一脸担忧的,手里拿着把雨伞,看了一圈派出所里的民警,终于转过头来看到了周子轲。 “小周!”汤贞叫他。 周子轲其实不太能站起来。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阿贞,把手里的热水杯放下了,站起来。 汤贞朝他快速走过来,手扶在周子轲手臂上,上下看了看周子轲,检查似的。幸好周子轲今天出门穿了件黑夹克,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谢谢,”汤贞看向了周子轲身边的几位民警,不自觉弯下腰鞠躬道,“谢谢警察同志……” 那几位民警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明显是不知道什么情况。 周子轲手扶在派出所门边,看着汤贞走出外面,戴上了雨衣帽子,然后低头努力撑伞。 周子轲看着汤贞把伞举高了,便走到伞下去,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伸手接过阿贞手里摇摇晃晃的伞,他打着,好像更高,也更加稳一点。 地上不时有积水,阿贞因为总是抬头看周子轲的脸,总不慎踩进水里,打湿了裤脚。周子轲的手先是和人打架打得麻木,又在河水里冻得快僵掉了,他握住阿贞从雨衣袖子里伸出的手。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小声问。 “我听吉叔说要来接你,”阿贞说,“小周,你怎么浑身都湿了?” 周子轲低着头,抿了抿嘴,他明明告诉吉叔不要让阿贞知道今天的事。 背后有闪光灯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狗仔在外面拍照——此时此刻,连狗仔都会让周子轲觉得安心很多。 把阿贞先安全送回车里再说。 “坐谁的车过来的?”周子轲低头问。 “我不知道,”阿贞说,又看周子轲,“小周,你的手好冷。” 周子轲松开了阿贞的手,转而揽住了阿贞的肩膀,这么在伞下往前走。 车是司机小胡开来的。一见到周子轲,小胡下了车,急切道:“子轲,碰见吉叔他们了吗?” 周子轲这时回过头,朝来的路上望去。 许许多多车辆不知什么时候都停在了派出所门口,许多人影站在那里,大概都是过来找他的。 “阿贞,”周子轲低头说,拉开车门,“上车。” 汤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进车后座,看到小周一块儿上来了。小周把车门关上,也不在乎小胡在前面是不是能看到。小周把手伸进汤贞身上的雨衣里,更紧地把汤贞搂住,搂到他怀里。 “小周……”汤贞说。 小周却不吭声,一句话都不说。汤贞感觉小周的身体紧绷的,突然抱着他,把他的头搂在胸前,就这么紧紧地搂着,后背肌肉都在震颤了。 似乎不这么抱着,就会没有机会抱了。 周子轲这么用力搂了汤贞一会儿,汤贞身上有热的源头,温暖的能量,让人的手也变暖,心也变暖。周子轲低下头,又吻阿贞的嘴。他不知道阿贞在老头子寿宴上吃什么了,草莓蛋糕吗,尝起来很甜。 周子轲又亲了一下阿贞的头发,他放开手了,推开车门,忽然就下了车去,从外面的雨里把车门带上。 汤贞在座位里愣的,从车里靠近了车窗,也要开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上了。 周子轲连伞都没拿,在车外对司机小胡说:“你们现在就回去,不要逗留,注意安全。” 小胡抬起眼看周子轲。大概在周家大宅工作这么些年,他从没听子轲用这种口气和他叮嘱过什么。“子轲,”小胡压低声音说,“老爷子已经知道了,安保那边儿待会儿还有一队人过来——” 周子轲想了想,说:“你有他们电话吗。” “有。”小胡点头。 “让他们不用找我了,”周子轲说,看了车里的汤贞一眼,“跟着你们回去,还保险一点。” 车窗打开了,周子轲站在车边,弯下腰对车里的阿贞小声说:“吉叔他们也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等,去和他们说几句话,你们先走。” 车在夜里刚开了一会儿,玻璃上都是雨滴。汤贞坐在后车座上,透过玻璃,他能看到自己身上的蓝色雨衣。 他觉得自己手里很湿,那是雨吗? 车内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司机师傅,”汤贞声音有点哑,对前面说,“司机师傅,我们开回去吧!” 司机小胡一愣:“开、开回去?” 汤贞转过身,他透过车后窗户,看到反射着水光的路面上,越来越多的黑色轿车,连同一辆救护车,朝小周走回去的方向驶去。 第193章 日出 12 这辆救护车停在了医院门外, 车门一开, 护士先下来了。汤贞推开了司机小胡的车门,远远的, 他看到许多人和车辆围在那里, 吉叔也从旁边的轿车里出来,匆匆赶到了救护车边。雨丝沿着雨帽, 不住流在汤贞的面颊上。 医护人员抬了担架, 几个人把担架打开了,但小周并不要坐上去, 小周一手捂住了自己肋下, 一手扶住吉叔伸过来的那双苍老而有力的手, 他自己下车来, 脚踩在地上, 脚步有点晃, 小周在身边人的陪伴下往医院里面走去。 早有主治医生带着团队接到消息,在走廊里迎接。周子轲一边走着, 一边感觉疼痛越来越明显,看来他不是没事,只是冻僵了,麻木了,毕竟没有人可能在一辆车迎面撞过来的瞬间毫发无损。周子轲只记得他努力去躲了, 可河水太冷, 实在难受,不过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还缓解了他的疼痛。“我没事。”周子轲说, 嘴唇惨白。吉叔遇事极其冷静,可他毕竟是个老人,子轲是他的心肝宝贝儿——而周子轲很清楚这一点。 “检查一下就可以了。”周子轲有气无力,对老人讲。 除了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周子轲还没让这么多人体会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他跟着吉叔安排的大夫进了急救中心,要先接受初步的检查,做一些清洁,恢复体温,然后就开始接受治疗。吉叔站在门外,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这时子轲突然从门里说:“吉叔,你一会儿打电话给家里问问,看阿贞到家没有。” 吉叔一愣,很意外。 “什么都别问他——”子轲刚说,话音未落,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医护人员在帮他脱湿透的外套,也许拉扯到了伤口。 走廊里挤满了人,大多是跟在吉叔身边过来的安保人员。陆陆续续又有新的人带队进来,明显也都是为着子轲来的。“哥们儿?”有年轻人在走廊另一头儿着急叫道,“哥们儿!” 所有人都安静,从派出所到医院的这一路上,阵仗虽大,动静儿却小,似乎是刻意不想声张什么。 汤贞在人群中努力往前挤,他身上的雨衣扣子解开了,这么披着。吉叔接到司机小胡从电梯口打来的电话,这会儿转过头来,看到汤贞湿着头发,失魂落魄的,已经站在急救中心门口了。有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亮了汤贞透明的眼睛。 吉叔下意识想叫“阿贞”两个字,又怕子轲在病房里头听见。 汤贞脸上都是雨滴,怎么擦都擦不完。他坐在雨衣里,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吉叔在他身边坐着。 艾文涛一身穿得颇正式,头发打理得也细致,是从周老爷子的寿宴上匆匆赶过来的。艾文涛在急救中心那扇门外走了两圈,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他过来说:“吉叔,哥们儿现在什么情况?” 吉叔后知后觉,抬起头,一看阿贞还在身边,吉叔小声儿说:“子轲没事儿,就过来做个检查。” 艾文涛听了这话,皱了皱眉。 “好好给老爷子过着寿,怎么突然就过来做检查了?”艾文涛一头雾水,又看到了旁边的汤贞。不知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艾文涛脸色一下子变了。 吉叔今天过得很不平静。之前半个月,他做了许多准备,因为子轲有可能要回来,回来参加老爷子的寿宴。据吉叔的猜测,很可能会把那个叫阿贞的年轻人一块儿带来。连着好几天了,吉叔每天在家就琢磨这事儿,除了要准备寿宴的种种细节,还要琢磨怎么让子轲觉得舒心,觉得家里人爱他,比外面所有人都理解他。小朱给他们出主意,说蕙兰以前看过汤贞的戏的,《共工之死》,还跟周叔叔夸过的,周叔叔说不定记得。为这句话,吉叔这几天特意把蕙兰以前留下的影集翻了个遍,蕙兰从小生得美,身边总有穆老板派的摄影师跟着,留下太多照片。左找右找,还真让吉叔找着一张。 那是一张合影,似乎是在某个庆功宴上拍摄的。蕙兰身边有不少大演员,还有些小孩子站在前排,一个男人戴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表情很叛逆,站在身边。相片下面是一行钢笔小字:金秋重阳,蕙兰与戏剧家林汉臣合影。 吉叔不知道那照片上那么多孩子里,有没有汤贞在。这一会儿,他转头看了看汤贞。 “阿贞,”他想到子轲的惦念,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汤贞愣愣的,低着头,好像没听见吉叔说的话一般。 窗外一片死寂,雨停了,可乌云仍旧笼罩天际。 汤贞抬起头,他坐在走廊窗边,没看到星星,外面连月亮的光也没有。 小周的朋友小艾走了,因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吉叔亲自去送他,答应有什么事一定会让他知道。吉叔刚回来,急救中心的门就打开了。有护士从里面出来了,一出来还被外头这么些保镖的阵仗吓了一跳,汤贞披着雨衣,跑到门前去。 小周穿了条白底蓝条的裤子,就坐在急救中心里一架病床边上,他上身赤裸的,精瘦的腰上不少纱布,被护士们处理过了的外伤伤口包扎得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有多严重,腰上绑了一条深灰色弹力带,像是固定胸廓肋骨用的。 小周显然没注意到汤贞出现在了门外,他低着头,头发蓬乱,大概清洁完了也没梳头发,小周从身边护士手里接过打开了的上衣,那同样是件白底蓝条的褂子。护士要帮他穿,周子轲摇头,他抬起手,自己忍着疼痛不适把上衣穿上,把所有纱布、绷带都遮在上衣里面。 有护士推着小车从里面出来,汤贞后退一步让出路来,看到车上小桶里尽是被血红色泡透的纱布。 “子轲啊!”吉叔叫道,走进了门里。 小周没精神地抬起眼来:“吉叔,我们现在回去吧——” 他话音一顿,没说下去。汤贞站在门外,远远的,正看他,汤贞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正在哭泣,却不敢出声音。 这家医院的几位领导和吉叔很熟,这最早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天津紫竹林有位姓穆的银行行长,牵头在这里造了这么一所医院。而在八年前,这所医院接受了嘉兰集团的巨额捐赠,建立起一所国内最大的肿瘤防治中心,一年收治了癌症患者十余万人。 于公于私,周子轲来到这个地方,就算是半夜,也不会受一丁点儿怠慢,这和他家开的也差不多了。也许他未来也会继承他外公、父亲的衣钵,想起来捐点儿什么。 刚才还急着要回家,这会儿阿贞走过来了,周子轲便不说什么了。他坐在病床边看他,拉过阿贞冰凉的两只手来。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轻声说,似乎想责备汤贞不听话回家睡觉,但他紧紧揉着阿贞的手,是很想见到他的。汤贞哭得嘴巴张开了,在他面前直吸气。周子轲看他还穿着这件雨衣,大概根本就没回家去。 周子轲抬起手来,他的手心里也贴了纱布,是爬上岸的时候在石头台阶上擦伤的。他用手抹了抹汤贞脸上的眼泪,然后捏汤贞的脸。 吉叔坐在急救中心里的办公隔间,听主治大夫给他讲手里的片子。子轲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河坝上掉下去,就断了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腰上有伤口流血比较严重,像是与人斗殴造成的,缝了二十多针,剩下的则多半是一些擦伤。“这几个月经常下雨,护城河那边儿水位涨了不少,但一下雨水就浑,我看子轲挺难受的。” 护士从外面进来,提着一个消毒布袋,袋子里是还没洗的子轲换下来的衣物。“很多病人都不愿意在医院洗衣服,”主治大夫笑道,“吉叔要不带回去吧。” 吉叔接过袋子来,不看还好,一看更加难受了。子轲那件黑色夹克外套,夜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里面一件白色t恤团在一块儿,全是血。 “没事了,没事情了,”大夫忙安慰老人,笑道,“子轲啊,特别坚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喊疼,板着一张脸,真酷啊——” 护士过来要带子轲去病房输液,发现周子轲正说手疼,很难抬起来,嘴里也很干,于是汤贞两眼通红的,端过水来喂给他喝。汤贞刚才还哭,现在也不哭了,认真瞧着小周咽水,生怕呛到他了。 “输什么液?”周子轲喝完了水,看护士。 护士脸有点红,说,给伤口消炎。 周子轲不高兴道:“不是打了破伤风吗。”话音未落,有人抽纸帮他擦嘴角的水。周子轲抬起眼,看到阿贞帮他擦过了两边嘴角,像在照顾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小朋友。 周子轲忍不住笑了。 虽然他接着就感觉肋下有点疼,笑都笑不自然。 病房很宽敞,除了病人的大床以外,还有张供陪护人睡的小床。凌晨三点多了,周子轲坐在病床上,他一天下来只有中午在车里吃了点饼干和巧克力,晚饭没吃,刚才还没感觉,现在饿得睡不着。 吉叔要人从家里送饭来,周子轲拒绝了,医院有配厨房,护士也说了,饭已经开始做了。“吉叔,吃饭了吗?”周子轲问老人。 吉叔手里提着那袋衣服,满面化不开的愁绪,冷不丁听到子轲问他这么家常的问题,吉叔抬起眼。 “吃了。”吉叔轻声说。 周子轲看他道:“去睡会儿吧,明天一早走。” “好。”吉叔点头,对子轲微微笑了。 医院走廊上,一个人推着小车,车轮咕噜咕噜的,送热腾腾的饭菜来。周子轲的病房前站了十位保镖轮值夜班,他们检查了来人在厨房工作的证件,才接过他手里的小推车,送进病房里去。 汤贞借病房的浴室冲了个澡,换上护士给他的一套干净衣裳,看着和小周是一样的。汤贞在浴室里擦干头发,又低下头,独自坐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小车轮子沿着走廊咕噜噜推过来的声音时,汤贞抬起又红了的眼眶。汤贞抹抹眼睛。 保镖敲了敲病房卧室的门,隔着一扇门,说是医院厨房送来的晚餐。 汤贞不知道是不是洗澡的时候水太热了,还是这个雨夜,看到小周受的这些伤,让他产生了某些很不好很不好的联想。他坐在小周床边,看到进来的保镖人高马大,把一辆小车推进来,头也没抬起来,就退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汤贞眼睛还盯着保镖离开的那扇门,他没看清保镖的脸。小周坐在床头说:“我饿了。” 汤贞看小周,汤贞把餐车拖到面前,把上面的每盘菜打开了,他问小周想吃什么菜,然后用筷子夹了一块番茄到饭碗里。 周子轲本以为自己要吃,因为阿贞都把番茄喂到他嘴边了。 汤贞那双眼睛睁大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把筷子收回去,把菜放进自己的嘴里。 周子轲很意外。阿贞低着头认真咀嚼,尝菜的滋味,不知道想从里面尝出什么,是怕厨房的菜不合周子轲的胃口吗?“我想尝一尝。”阿贞回头看到周子轲看他的眼神,解释道。 周子轲虽然觉得奇怪,还是忍不住笑了。 按说今天晚上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祸事,周子轲大难不死,这会儿居然也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时候筷子用的这么好了。”他盯着阿贞的手,又看阿贞的脸,觉得很幸福。 阿贞听了这话,也低头看自己拿筷子的手,他也看小周。 周子轲说,他想吃虾仁,于是阿贞又夹虾仁,说着“我先尝一尝”,又放进自己嘴里。 “还有这样的,抢病号东西吃。”周子轲小声嘟囔,佯装生气。 阿贞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菜有些凉了。周子轲看着阿贞下了床,踩着病房拖鞋,把饭菜拿到微波炉里去热,热好了才端回来。阿贞坐得离他更近了些,近到周子轲能闻到他头发里那股医院配的洗发露气味儿,阿贞用筷子一口菜一口菜夹到他嘴边,看着他吃。 汤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感觉自己坐在病床边一把椅子上,双手趴在床边,胳膊垫在脸下面,垫得发麻了,不知睡过去了多久。 “小周?”一醒来,汤贞就看到眼前床上的被子鼓起了一块儿,这多半是小周还在睡。 天都亮了,窗外一片莹白。汤贞站起来,看到小周背对着他,侧过身蜷缩在被窝里,一个手长脚长的大男孩,像小朋友似的头埋在枕头里赖床。“小周,”汤贞低下头,去扶小周的肩膀,汤贞有点担心,劝他,“你受伤了,大夫说不能侧着身睡——” 小周的身体好难翻动,睡得好沉,汤贞叫了好几声,也没能叫醒他,小周头发凌乱,双眼紧闭,身体好像一块大石,在床上僵硬得奇怪。“汤贞。”突然有人在门外叫道。 汤贞抬起头,微张着嘴唇喘气,望向了门外。 一位大夫,一身白的,脸模糊不清楚。 “他的尸体已经僵了,”大夫告诉他,声音远远传来,“你这样翻会弄伤他——” 周子轲对着主治医生办公室里的镜子稍微揉了揉头发。昨天夜里,一切发生得太仓促,这会儿周子轲看了看镜子,才确定他的脸居然真的没受伤。朱叔叔今早从家里给他拿了套衣服来,一件牛仔夹克就穿在他身上。如果完全忽略伤口的不适,周子轲也没感觉他的生活发生什么太大变化。除了,他的车子也送修了。 拿了些消炎药,周子轲出了办公室,往回走。 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周子轲抬起头,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病房外面,长头发披在肩上,因为背着光,周子轲只能看到一个大体的轮廓。 “阿贞?”周子轲问。 这条走廊上护士不少,还有些别的住在这里的患者,周子轲一说话,他们都听到了。那个人影乍一听见周子轲的声音,也忽然转过身来,他还穿着拖鞋,因为裤子不太合身,露出一截脚踝,特别细。他疯狂跑过来了。周子轲不知所措,往前走了几步,低头一把把他抱住了。 伤口有点疼,周子轲也没在乎,他低下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贞?”他的手埋进阿贞头发里,小声问。 香山脚下一所新大宅,一大清早就有园林工人登门来工作了。 “慢点儿,轻点儿!”十几位工人从车上卸下一株被方箱包紧了根系的大树,用车吊着,小心翼翼往院子里挖好的树坑里挪。 这棵树是大宅主人年初就在云南物色好了的,花了几十万买下来,专门等到深秋时候合适了,才请人千里迢迢运过来,移栽到北京。 “坏了。”包树根的箱子一装进树坑里,负责人一瞅这高度,傻眼了。 云升传媒老板,好莱坞著名影星梁丘云先生一大清早还没睡醒,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放到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准备出门长跑,今天却睡过了头。 给未婚妻陈小娴回复了一条早安信息,梁丘云在睡衣外面套了个大衣,推开门,看见家里园丁站在门口。 “怎么了?”梁丘云皱眉问。 这园丁是个哑巴,姓蒋,家住香山本地。他常年戴一顶水手帽子,脏乎乎的,很多泥点和草叶。 园丁伸手指了指上面,梁丘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园林公司把树给他挪来了。 园林公司的负责人远远跑过来,对梁丘云毕恭毕敬的,眼神都特别崇拜。他抱歉道:“云老板……这树我们一直保护得好好的,没有动过啊。我记得您原先说,想这棵树在三层窗户上正好冒个头儿,可您看……”负责人后退了几步,一脸无奈,“这树连您家三层都够不着啊!不可能长着长着还缩水啊?” 梁丘云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深秋时节,天有点冷,他抬起头,看到这棵树的树尖正正好好到了二层和三层窗户之间,那是一整面严严实实的墙,连一条缝隙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人欣赏到树尖的美丽风姿。 “高度算错了,”梁丘云回头对负责人笑道,很豁达的样子,“没关系,再长长就上去了。” 负责人一听这个,心里庆幸万分,说:“您没让我们白干就好!” “天儿挺冷的,弟兄们都冻坏了吧,”梁丘云道,笑了,“一会儿让他们给大家送点儿热饮料过来,都辛苦了。” 负责人感动坏了,就没见过哪家主顾这么照顾人的:“哎,谢谢云老板!” 梁丘云回了宅子里,把门从外面关上。 这所大宅买了大半年,再过上一个月,就会有女主人过来住了。 女主人,还会带过来一个小主人。梁丘云双手放进了大衣外套口袋里,抬起头往上看,看楼梯上方。 那么另一个主人呢。 梁丘云想了想,他觉得这有点像在家里造好了一个马厩,马却跟别人跑了。 门铃声又响,梁丘云以为是那个老园丁,他打开门,想叫老园丁把他那个脏乎乎的帽子洗一洗。 “请问梁丘云先生在家吗。” 门一开,两位警察站在外面。 他们身穿藏青色警服,头戴大檐帽,不像假的。梁丘云站在门里,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院外街边儿停了一辆警车,还有几位民警站在街对面。 “我是。”梁丘云对他们说,很遵纪守法的样子。 其中一位警察同志亮出了证件,给他看。 “昨天在护城河东段沿岸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案,根据受害人提供的线索,您涉嫌故意杀人未遂,现在请配合我们调查。” 梁丘云听了这话,十分茫然,简直闻所未闻:“什么案?”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对梁丘云说:“跟我们去公安局走一趟吧。” 第194章 日出 13 周子轲把阿贞紧搂在怀里。三个月前, 他一度以为自己窥见了一切——阿贞一直隐瞒着他的病, 终于暴露在他面前了。周子轲想,没关系, 只是病而已, 我们治好了,以后好好在一起。 可眼下, 他从梁丘云布下的重重陷阱中死里逃生。阿贞从昨夜就流泪不止, 今早在医院走廊上抱住他不再放手,是怕极了。 曹老头儿从以前就对周子轲说, 汤贞这个病人安静得不同寻常。他什么都不诉说, 也不哭, 也不闹。究竟是太能忍耐, 还是普天之下, 一直有座无形的牢笼困住他, 让他说不得,哭不得, 闹不得,最终,还真的只有死才是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喘息的出口。 也许汤贞自己也清楚,他没有救了。没有人能救他,只有神, 只有观音大士, 只有故事里不会存在的“命运的双手”,才可能把他打捞起来, 像从水草边用手舀起一只落水的蜻蜓,像从蛛网上摘下一只不起眼的小小蝴蝶。 周子轲坐在车后座,翻开朱叔叔带来的平板电脑,划开了,给怀里的阿贞看童益导演今早上紧急发过来的一些《此夜绵绵》未剪辑片段。朱塞坐在车前头,也不说话。他们这辆车开在北京街头,周围围的满满,尽是安保车辆。 街边不少市民看到他们。周子轲今早收到温心的短信,说昨夜有小道消息发在网上,称周子轲在周世友生日当晚酒后驾驶,路边肇事,坠河身亡,疑是带汤贞回家遭家族驱逐引发的事故:“不知道是谁编造的谣言,一秒钟就看不见了!” 周子轲手里的手机也是朱叔叔给他拿来的,里面有不少未接电话和短信,可想而知就算小道消息被火速洗掉了,还是曾掀起不小的波澜。周子轲搂着汤贞,手在汤贞背后看不见的地方点新闻,看到几张狗仔发出来的照片: 深夜里,积水的路面反射着派出所门前的灯光,阿贞罩在一件蓝色雨衣里,打着伞,穿着雨靴,抱着一把伞,匆匆跑进派出所。连拍的照片里,周子轲很快从派出所里出来了,他接过阿贞手里的伞,搂着阿贞,把伞撑着,两人一同走向了另一条街。 有网友评论道:“我之前领证儿也以为要去派出所,其实是去民政局!” 也有网友说:“这么晚了在派出所干什么啊,担心啊。自从了解了六年大戏内幕,现在吃瓜的心情都很沉重。” 社交媒体账号@嘉兰国际昨夜发布了一张照片,是众多家人围绕在周世友老人身边的一张温馨合影。在这张“寿宴照片”上,太子周子轲身着一件衬衫,个子很高,站在众多堂兄弟的后排,注视着镜头。@嘉兰国际祝贺创始人周世友先生生日快乐,评论里却涌进大批网友问,子轲是不是去了派出所,你们对子轲做了什么。 外界舆论一天一变,关于周子轲“酒后肇事伤人、坠河身亡”的传言倒是不攻自破了。这天早晨,@kaiser_official 发布新照片,称 kaiser 全员集结,正式开始巡演排练。@mattias官方后援会也公开了新内容,是近半个月短片《此夜绵绵》的拍摄花絮,杀青时子轲站在剧组中央,与汤贞及所有人合影。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子轲的人生从一出生起就顺风顺水,当太阳升起,日光普照大地,所有关心子轲安危的粉丝歌迷们都逐渐松了口气。关于汤贞“灾星”“不详”的传闻刚冒出个头,也被果断扼杀在萌芽里。 车窗外,安保车队一路随行。周子轲过去总不想看到他们,无论周子轲离开多远,这些人也总甩不掉,好像父辈的一双眼睛,总在上空监视着他。 现在,周子轲开始明白,这是他的出身所无法避免的。 朱叔叔、吉叔,这么多人……如果不是父辈的庇佑,他不会轻易脱险的。 手机上发来新的邮件,是安保团队的领队。周子轲低头陪阿贞看了一会儿《此夜绵绵》的片段,然后余光去看邮件。 “子轲,我们协助警方连夜抓捕,抓到了七个人,同乡,外地来的犯罪团伙。策划人姓巨,41岁,劫持了一辆京牌出租车作案,目前人还在昏迷中。据其余人交代,他们一共七人,在外景地时就想下手,没有成功才跟到北京来。” “警方也已经勘查了事故现场的路面,抓扯、殴打的痕迹虽然被昨夜的小雨洗去了一部分,但仍然能提取到犯罪分子的 dna——” “如果我在现场,如果我想要谋杀谁,”梁丘云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眼直视面前负责问询的警察,平静道,“我相信以现如今的科技手段,你们一定可以将我绳之以法。” 其中一名警察看着他,没讲话,另一位在手册上匆匆记录着什么。 “如果证据确凿,你们现在可以直接逮捕我了,”梁丘云说,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也有点生气,“警察同志,我很忙,要忙工作,忙和太太的正式婚礼,今天早晨还在忙婴儿房的布置,忙家里院子的装修,”他笑了,似乎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他把两只手腕并在一起,举了起来,“你们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外,说我半夜去杀人——” “梁丘云先生——” “我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受害人是谁。”梁丘云直视着面前的小警察,又转开视线,望向房间里的摄像头,把他带来问话,连个手铐都没给他带。梁丘云说:“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我不能接受这种诬陷,我需要联系我的律师。” 审讯室外,刑侦总队支队长瞧了瞧身边嘉兰天地安保负责人的脸色——这么多年来,在嘉兰天地片区的安全工作上他们也算是老伙伴了,周子轲在辖区出事,亲口指证梁丘云杀人未遂,这种破天荒的大事,没有人能怠慢。 但是没证据。梁丘云这样国内外知名的电影明星,又是万邦驸马,一旦闹出什么事,民警们恐怕很难收场,也要面对很大社会压力。 说着话的工夫,外面儿电话就打进来了,说万邦集团派了辆车来,到门口儿了,要接驸马爷回家。 嘉兰天地安保负责人与支队长握了握手,上楼去另一个部门了,他们似乎想查阅一些老案卷,但走的手续比较复杂。梁丘云结束了问询,脸色温和了不少,他站起来,扣好西服扣子,与两位小民警握了握手,像举行完一场小型影迷见面会一般。 支队长也进门去了,与梁丘云握了握手,送梁丘云下楼。 支队长在楼梯上说,他是《狼烟》系列的忠实观众。 梁丘云脚步很轻盈,他说他很理解警察们日常工作的难处,希望《狼烟》系列能让普通观众喜欢,让警察同志们也喜欢。 “梁丘先生,”支队长说,微笑着看他,“我从刚才起就发现,你好像完全不害怕警察。” “害怕?”梁丘云听了这个问题,一停顿。 随即他放松下来了。“我们拍电影,警察见得多了。在好莱坞拍戏的时候,天天泡在片场搭的美国警察局里,我见到你们不会害怕。” “可那不都是假的吗?是搭的景啊?”支队长好奇问道。 常年在外办案,饱经风霜的一张脸上,忽然扮起了天真来。 梁丘云沿着楼梯往下走,低着头。 “不能因为我拍过几部犯罪电影,”梁丘云抬起头,轻松道,“您就要怀疑我吧?” “不,您是在好莱坞拍戏的,好莱坞怎么训练演员,我们可管不着,”支队长说,陪梁丘云走下楼梯,走出了公安局大门,“但如果在国内拍戏,把演员一个个都练得被警察问话还脸不红心不跳,可就真要去片场走一走了。” 大门外,地上洒满了阳光,人的影子就连在脚下,无所遁形。 远处,万邦集团的车就停在那里。 梁丘云眯起眼,对支队长笑道:“我刚在国内拍完了《狼烟三》,警察同志要不要今天就去看看啊。” “开个玩笑,”支队长笑了,亲自把梁丘云送到车边,“去看也不会提前告诉你。” 车到了家门前,有人开了车门,周子轲下车,然后拉着阿贞下车来。雨早已停了。雨后,山上空气格外好闻。周子轲没有立刻随朱塞进家门,他拉着阿贞的手,两个人走过了上山的行车道,往远处那片草丘中央的湖走去。 周子苑早接到朱塞的电话,在家里弄了些饭菜。她听说昨天子轲是在医院吃的饭,今天早上还没吃。 不少来贺寿的客人还没走。周子苑下楼去接朱塞,在楼梯口听到有亲戚在走廊尽头望向了窗外,说:“子轲回来了!你看!他身边那个……那是汤贞吗?” 朱塞进了家门,脱掉外套,整个人看着十分疲惫,接过旁人给的茶水先喝了一口。“朱叔叔!”周子苑在楼梯上叫他。 清洁人员弯腰在清扫地板角落里的纸屑。吉叔跟在朱塞后面进来了,吉叔昨夜跟子轲在医院住了一夜,没能全程盯住寿宴后的清洁工作,这会儿低头一看进门大厅的地面:“哎,怎么弄得这么脏啊?” 周子苑走过来了,看了看门外,得知弟弟带汤贞去湖边散步去了。 “他不是受伤了吗?可以随便散步吗?”周子苑问。 朱塞笑了,走进餐厅。“不懂男人吧,子苑。”朱塞坐下了,在刚烤好的面包香气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他又端起热茶来喝。 有人在餐厅外站着,请客人去其他餐厅用早餐。 长桌上只有周子苑和两位男性长辈。 “子轲怎么会提起梁丘云?”周子苑不解道。 吉叔低头吃着饭,还时不时回头往窗外看,大概惦记着子轲什么时候进家来吃个饭。朱塞对周子苑说:“目前能找到的现场证据里,确实没有和梁丘云有关的线索。不过警察也调查了,这几个抓到的犯人,虽然都是从外地来的,但与梁丘云并不是完全扯不上关系。前几年吧,他们都在《狼烟二》的外景剧组里打过工,其中有个人还干过群众演员。” 餐厅门开了,是秦律师。他昨天参加完未来岳父的寿宴,也回律所通宵加班去了,现在才有时间赶回来。 “子轲呢?”他坐在周子苑身边。 周子苑转头看他:“你要是肋骨断了也会去散步吗?” 年轻男人听了这话,嗤笑一声,旁人帮他布置了餐具。“你弟弟和一般人能一样吗。” 周子苑已经吃过了早点了,对朱塞说:“朱叔叔,那几个犯人全都交代了吗?” 朱塞点头。 “他们本来真的想诬陷子轲,肇事伤人?”周子苑轻声问。 吉叔低头用勺子舀汤喝,一口汤抿在嘴里,没咽下去。 朱塞对周子苑说:“子苑,你以后也要小心,让司机小胡他们也小心,知道吗?” 周子苑“嗯”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年轻男人,说:“我很注意的,我路上不会随便下车的。” 朱塞找人忙碌了一个晚上,终于让这些亡命之徒交代了实话,特别是那个受伤的女人——昨天夜里情形太过复杂,她如果死死不松口,不知以后会带给子轲多少麻烦。嘉兰塔当然有办法掩盖子弟的罪过,但是子轲没做的事,子轲既然都说了他是被人陷害的,家里人还是要尽力帮他找回这个清白来。 过去,子轲犯过不少的错,闯下不少祸,他不信任别人,也无法敞开自己的心。全家人一直盼着他长大,如今,他还真的长大了,不仅越来越努力工作,还越发的关心身边的家人、同事,他眼里看得见别人的关爱,也越来越会回报了。这时候如果突然被“肇事伤人”这样的恶意栽赃缠上,不知多少努力都会白费。 “子轲的行车记录仪呢?”周子苑这时问,“没有拍到最后那个凶手吗?” “没有,”朱塞叹了口气,还笑了,“人家交警查了一遍,给子轲驾照扣了六分。” 深秋时节,远山望去,一片熟透的枫红。湖畔,鹅黄色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把绿丘晕染成渐变的颜色。 有些银杏果没摘,滚落在地上,周子轲看到,想弯腰去捡,可他伤口有点疼,实在很困难。 “小周,我们回去吧。”阿贞在旁边扶着他。 周子轲已经坚持带阿贞绕着这片湖走了一圈了,附近还有间小教堂,远处有马厩,有以前盖的跑马林地,有吉叔的园子,是他小时候经常去的,但周子轲无法带阿贞很快看上一圈。“回头我带你去图书馆看看,”周子轲眯起眼,低头看阿贞,他笑了,“里面都是吉叔带小学生在玩,不过有钢琴。” 太阳升至中天,气候冷,光照在人脸颊上,很温暖。 汤贞仰起头,风吹过他耳边的头发,汤贞看小周。 “陪我在家住一阵子,好不好?”小周说。 汤贞点头。 周子轲也许以为阿贞不会简单答应。 他太快出院了,发生这么一系列事情,连周子轲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必须先把伤好好养好才行。 “如果你觉得人太多,我们就回去住。”周子轲低头说。 汤贞鼻头还红着,是早晨哭出来的,他摇头。 保镖在远处望着他们。 第195章 日出 14 汤贞前任经纪人郭小莉听着电话, 觉得匪夷所思:“什么叫阿贞搬过去了?” 温心气喘吁吁的, 大概正在上楼梯:“子轲说的,说汤贞老师要在他家山上住一阵子, 半个月一个月都有可能……” “我正在汤贞老师家打包行李,郭姐你直接打电话给汤贞老师问问吧!” 郭小莉认识汤贞十多年,从十五岁看到现在,可以说是最了解阿贞的性格。汤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极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爱去别人家里打扰。这个孩子非常讲礼貌, 又重规矩。和子轲这一场恋爱,无论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分分合合,纠缠不清到现在,因为子轲态度强硬, 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顺利, 但阿贞心里一定明白,他们的关系饱受非议。 性子保守、做事稳重。以郭小莉对阿贞的了解, 他怎么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搬进那座湖边的大宅子里去——那会面对什么?以阿贞目前的病情, 他能够承受吗?子轲呢?子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电视屏幕上正播放最新的娱乐新闻,梁丘云中午现身万邦影业金秋论坛,宣布《狼烟》第三部 将于下月首映, 与嘉兰塔合作的彩蛋内容颇受关注。当被问到大婚日期与首映日安排得如此之近,是不是云老板渴望双喜临门的时候,梁丘云称,《狼烟》系列见证了他人生中几次重大转折, 对他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郭小莉把新闻静音了,因为耳边的电话接通了。 “郭姐?” “阿贞?”郭小莉着急问,“你现在在哪里?在子轲家里吗?” 汤贞离开了饭桌边,走出餐厅来接电话。小周家里太大,前廊后廊他有点摸不准方向。汤贞沿着门外走廊走了一段路,站在了窗边,附近没有什么人,汤贞小声回答手机里:“我在小周家,怎么了郭姐?” 郭小莉问:“怎么就到他家去了,他家人多吗?” 刚进到小周家里的时候,门外门里,楼上楼下,全是陌生人。他们全都看小周,也看被小周带进家里来的汤贞。不过汤贞走到哪里都会被看的,小周身边的保镖把他们围在中间,汤贞也接触不到太多人的视线。 好在吉叔、朱经理他们,还有小周的姐姐,汤贞多少都算是见过,还有小周在,就算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会太局促。 “还可以。”汤贞说,有点不明白郭姐为什么这么问。 郭小莉惊道:“你见到周世友了?” 汤贞一愣,瞧着窗外的绿植,有几位园丁在草坪里打孔,做秋冬季节的养护。“我没见到,”汤贞说,“小周爸爸不在家里。” 郭小莉听了这话,不知是该为阿贞松口气好,还是该为阿贞担忧。 “他这会儿不在家,也迟早要回去的吧。”郭小莉说。 汤贞没讲话。 郭小莉有些为难。 “万一有什么事,你记得给我打电话,”郭小莉说,“我随时和祁禄去接你。” “嗯。”汤贞轻轻应了。 又安慰郭小莉:“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郭小莉也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她能信任子轲多少。 子轲再怎么聪明,再怎么飞快蜕变,到底是嘉兰塔捧在手心儿里的少爷。嘉兰塔愿意帮子轲的忙的时候,他们对阿贞自然很好。可一旦他们改变主意…… “我听朱经理说,子轲受伤了,是真的吗?”郭小莉问汤贞,今天一早,亚星公司就在朱经理的要求下配合着用 kaiser 巡演集训的消息来帮忙掩盖这件事,但郭小莉并不清楚更多细节,“他伤的重吗?” 汤贞还未回答,郭小莉就听着信号里沙沙响了几声,然后一个冷淡的年轻人低声回答:“不怎么严重,谢谢郭姐关心。” 郭小莉张了张嘴,就听那个年轻人又说了句:“但巡演我应该是去不了了。” 艾文涛一大早坐车上山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山上气候冷。艾文涛下了车,还没走近周家的大宅子,远远就看见楼梯上面,前廊的西侧,有两个人影坐在那儿。 艾文涛大跨步上了台阶,点头笑着跟门口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对于老周家,他经常来往,看见谁都熟。艾文涛悄声穿过走廊就进去了。 “……到演唱会开始之前,我会带阿贞下山,怎么也要排练排练,”一个艾文涛很耳熟的声音从走廊前边儿传过来了,可只有声音熟悉,说的话却让艾文涛感觉很陌生,“那之前,就在山上准备吧,有钢琴,朱叔叔说会改个录音室,也会安排摄影师上山来。我算过了,下个星期让摄影师过来,我们在山上录剩下的《罗马在线》,也能录完……” 艾文涛走到了周子轲背后。他脚步很轻,周子轲讲着电话没听到,可和周子轲并排坐在长椅上的汤贞听到了。汤贞回过头,那双眼睛向上看,瞧见了艾文涛的脸。 艾文涛看了看他,拉出个微笑,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看着他哥们儿左手握着手机在谈工作,右手握着汤贞的手,在自己腿上揉。哥们儿身上穿着件牛仔外套,也看不出受了多大伤来。 周子苑小声问艾文涛:“文涛,你们朋友之间比较熟,子轲以前恋爱的时候,和人分手之前,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吗?” 艾文涛皱起眉头来。 像现在哪样儿?这么黏糊?发生了什么都不在乎?还是谈个恋爱就把对象领家里来见家长?艾文涛和女孩儿搞对象都没有这样的。 “不不不……他从不这样。”艾文涛摇头。 周子苑看了看身边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用口型劝她:“快和周叔叔报备一下吧。” “所以说,就确实邪门儿嘛……”艾文涛无奈道,他也没想到他哥们儿这么快就把汤贞领回家了,不光是带来参加自己老子的寿宴,还要在家一住住上一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注册结婚了呢。艾文涛从小跟周子轲一块儿长大,寒暑假也没来山上住过一个月。从汤贞年中时候自杀开始,几个月了,他哥们儿搞的一个个全是大动作,不讲道理,让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艾文涛现在回头再看,觉得他们都低估了当初这事儿对于他哥们儿造成多大伤害。 “周叔叔见过汤、汤……汤贞老师吗?”艾文涛问,话差点儿别在嘴里。 周子苑看他一眼,摇头。 “不会不愿意吧?”艾文涛问。 连艾文涛自己都想象不到他会问出这么一问题。 “不会愿意吧?” 分明应该这么问才对吧! 周子苑抬起眼,望了窗外,脸上也有些紧张,对艾文涛说:“子轲好像随时准备带汤贞到小南屋去住。苗婶已经过去打扫了。” “小南屋?”艾文涛问。 那里距离跑马林地更近,附近都是森林,还有一条溪流。艾文涛知道蕙兰阿姨以前爱去那边儿避暑,但都多久没住过人了,现在天儿也冷了。 “子轲受伤了,每天换药,平时也要有人看着他,”周子苑说,暗含期待,“还是住在家里好吧。” 艾文涛留下吃了顿午餐,饭桌上他和周子轲聊起了上山时在山脚下接受的盘查:“太严啦哥们儿,比夜里查酒驾还严啊!” 周子轲已经在楼上换过了衣服,因为大夫建议初期多卧床休息,他是穿着睡衣下楼来吃饭的。 听了艾文涛的话,周子轲笑了:“你的车牌他们也查啊?” 艾文涛自己也感觉很冤枉:“外人啊,外人啊!” 也许因为周子轲平日里太少回来了,总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也许因为他每次就算回来,也总是吃完饭匆匆就走,连一分钟都不多停留。近十年来,周子轲就很少有这样穿着睡衣,坐在家人中间慢吞吞吃顿家常饭的时候。 艾文涛瞧着旁边吉叔眼睛留意着他哥们儿,嘴里却不停关怀汤贞,问阿贞饭菜合不合胃口,就知道他哥们儿这是轻轻松松让全家人都上套了。汤贞本身饭量不大,但初来乍到,明显很难违背老人家的好意。吉叔用公筷夹了好些菜,放在小碟子里,如果递给子轲的话,子轲多半会让老人家自己吃,但汤贞就会看着吉叔,受宠若惊似的接过来,放在眼前努力吃。可他实在吃得慢,一口一口,像猫吃食,子轲在旁边时不时看他,看不下去了就伸过筷子来帮他吃几口,尽快解决。 吃完了午饭,艾文涛又问周子轲关于昨天夜里事故的事。周子轲明显不愿多谈,把艾文涛送到家门口,让艾文涛不用多担心。“你以前都从谁那里听来的那些话?”周子轲问。 艾文涛从旁人手里接过了外套穿上,他低头换了鞋,站起来问周子轲:“哪些话?” 周子轲低头看他。 艾文涛有点结巴:“你说……和、和汤贞老师有关的那些?” 一听艾文涛说“汤贞老师”四个字,周子轲眼尾一扬,看了门外,明显笑了。 艾文涛看他,估摸着哥们儿应该心情不错,不是要为了过去那些说汤贞“不吉利”的话和他生气的。 “到底听谁说的。”周子轲说。 “郑哥,”艾文涛直说了,“记得吗,咱们上高中的时候,体育场旁边开球鞋店,门路特别广那个老板。” 周子轲想了想,冷不丁说:“我是不是在他那里买过双鞋。” 艾文涛略一回忆。 “你买的那双……那双特小码的鞋?”艾文涛问。 许多过往回忆,在艾文涛脑海里慢慢串了起来。 周子轲声音放轻了,他睡衣外面披着件外套,一双眼睛垂下来。 艾文涛瞧着他的眼睫毛在光里一抬,金色的。 “哥们儿,”周子轲看了艾文涛,说,“你帮我告诉这个郑哥,就说当年那些人出的事,其实本来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的。” 艾文涛一愣:“啊……啊??” 艾文涛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周子轲看他,笑了笑。 下面台阶太长,周子轲目前一个伤员,下楼梯太辛苦了。“我先回去了。”周子轲告诉他,转过身慢悠悠进了家门。 一整个下午,周家大宅里里外外都在为前一日寿宴的事做后续的收尾工作,家里甚至不像有人出过什么事故。周子苑下班回家来,一进门听吉叔说,子轲一下午都在楼上躺着,一直在休息。 “真的?”周子苑问道,还有点不敢置信,“这么听话的吗?” 吉叔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拿过周子苑的帽子,帮她挂起来了。 窗外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周子轲迷迷糊糊刚醒。小的时候,他总觉得他房间里这张床怎么这么大,现在又觉得它有点挤,十分小。 他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睡着之前,他一直在问阿贞在医院做了什么噩梦。阿贞坐在他身边的被窝里,摊开一本周子轲儿时爱看的故事书,小声给他讲睡前故事。听见周子轲的问题,阿贞也不回答。周子轲瞎猜,猜了几次,全没猜中,是个不专心听故事的样子。 最有可能的答案被他小心绕过去了。 “先听我讲完……”阿贞说,还要继续讲。 “你是不是梦见我爸了。”周子轲又猜。 阿贞说:“你不困吗,小周。” 周子轲说:“困,但我睡不着。” 过去周子轲总习惯伸手出去,让阿贞枕在他手上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想要这种重量,让他觉得安心,睡着了也不用担心弄丢什么。他的精力太旺盛了,灵魂生龙活虎,肉身却连深吸一口气都会觉得不舒服,这很矛盾。他已经长大了,也不会轻易被故事书哄睡了。 “小周,你醒了?” 周子轲感觉他在一个很安稳的地方睡醒了,头枕着的地方十分柔软,也暖和,是可以让人忘记许多烦恼的地方。 他睁开眼了,最先看到的是贴在脸颊边的鹅黄色毛衣的下摆,然后才是阿贞低下头来的,关切望着他的一双眼睛。 周子轲愣愣注视着阿贞的脸,意识到他正枕在阿贞的腿上,居然一睡就睡过了一下午。 吉叔从外头敲门,小声儿问:“子轲,醒了吗?” 第196章 日出 15 嘉兰国际董事长周世友先生, 一把年纪仍无法放下工作, 事业版图铺得太大,容不得他不日理万机。生日隔天即飞抵首尔, 开会、演讲、与中韩大学生共进午餐,晚餐则是与兰庄国际酒店首尔区域总经理及韩国六家分店的经理、运营总监一同用的。吃完饭刚七点钟,助手说周老先生北京家中还有事,结束了见面一行人便匆匆离开了。 周子轲在二楼起居室里吃苗婶做的晚餐。一家人都在楼下,他不想下去了, 睡衣外面罩了件外套,周子轲手里攥着阿贞的手, 让阿贞陪他。佣人们抬了小饭桌过来,摆上了餐具,端上了饭菜。周子轲和汤贞两个人在楼上清清静静地吃, 如果不是房子太大, 天花板太高,装潢太繁复, 和在自己公寓吃饭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周子轲吃饭不快, 因为一吞咽伤口就疼,他不想表现出来,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细嚼慢咽。 汤贞坐在他身边, 边吃饭边看他。 有时候周子轲不小心弄脏了手指,弄脏了筷子,喝光了杯子里的水,都不用走廊外的佣人们进来帮忙, 汤贞先给他擦手指,换筷子,倒半杯水,然后继续看着他陪着他吃。 周子轲下午睡了太久,这会儿抬起眼看阿贞,眼皮半睁开的,还有点迷糊,更像一个小朋友了。 “小周你吃鱼吗?”阿贞问他。 “嗯。”他点头应着。 阿贞穿了件毛衣,是在秋天会让人觉得心里温暖的鹅黄色。阿贞夹鱼的时候嘴角有笑容了,似乎心情好转很多,不再是在派出所见到周子轲时,或是今天早晨在医院走廊上那样,一副惊惶不安、失魂落魄的模样。 周子轲瞧着阿贞的脸,轻声说,你下午是不是没睡。 阿贞专心用镊子夹一块鱼肉里的刺,他手还是不怎么稳,夹了好几次才夹出几根小刺来,他用勺子把鱼肉放进周子轲碗里,然后抬起脸看他。 周子轲用筷子夹起这块白嫩鲜软的鱼肉,吃进嘴里。他抬起头,也看阿贞,咀嚼得好认真。 汤贞笑了。 周子轲嘴唇也不张开,吃着鱼,嘴角也翘。 “伤口还疼吗?”汤贞问。 周子轲摇头。 “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汤贞问。 “我家怎么样,好不好看?”咽下了鱼,周子轲反问。 汤贞一愣,转过脸,朝四周看了看。 许多人来过周子轲出生的这个家。熟悉的如艾文涛,不熟悉的像是这个叔叔,那个阿姨,或是海内海外的亲戚,每个人第一次来到这儿,反应都好像在参观帝王的宫殿,让周子轲觉得他仿佛住在一个旅游景点里,也许这房子里真躺着一位法老也说不定。 “好看。”汤贞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头顶上方的壁画,长头发滑下了肩头。汤贞对周子轲说。 但周子轲并没在他眼中看到太多的惊异。也许阿贞到过的漂亮地方太多了。 “就是太旧了。”周子轲说,也抬起头朝头顶看了看。 “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二十年了,也没翻新过。” 周子轲一直有种感觉,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是这所房子的主人,而只是一些寄住者,负责修缮这所过大的房子,维持这个过大的家庭。 周子轲牵着阿贞的手,从起居室出来,沿最长的那条走廊,往东的方向走。这是他出生长大,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似乎有了这么一层含义,也就更值得周子轲带阿贞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了。 走廊尽头,一条窄窄的楼梯向上延伸。楼梯转角处有一扇长方形的窗子,窗格玻璃五彩斑斓,绘着一株月桂树的像。 周子轲的手从睡衣袖子里伸出来,推开这扇窗,一下子山间的晚风从外面涌进来了,吹起周子轲那睡软了的温驯的头发,像一只温柔的手,拂上了年轻人的额头。 周子轲离开了窗前,握紧了阿贞的手,带着阿贞往楼梯上走了几阶,然后转过身,他先在楼梯上坐下了。 汤贞也转过身,坐在小周身边。他两只脚放在了两级台阶下面,小周腿更长,踩在更下面的台阶上。 有一位佣人原本站在附近,这会儿转身到了墙后,到了汤贞看不到的地方。 “是不是很安静?”周子轲扭头看汤贞,两个人挨得这么近,周子轲声音放轻了,听起来低哑,笑着说,“没有人。” 汤贞也近距离看小周的眼睛。他感觉小周的手从身后搂他。 “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这里。”小周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好奇怪,汤贞想。小的时候,他害怕黑,怕爸爸妈妈不在家,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怕孤独,很寂寞。 可小周呢。 家里这么多人,小周却喜欢独自呆在光线昏暗的一隅,喜欢偏僻安静的楼梯。 汤贞仰起头,坐在台阶上的膝盖歪过去了,因为小周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周围没有人看到他们,但汤贞还是有些紧张。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其中有一条是:小周以前坐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汤贞有点喘不上气。吻结束了,他感觉小周搂着他,搂得紧紧的,也不讲话。 吉叔接到电话,说周老爷子的专机到北京了,估计半个小时后到家。吉叔匆匆上楼,正好遇到带汤贞到楼上看了一大圈的子轲。子轲穿着身睡衣,外表瞧着没太大问题。一见到吉叔,子轲就对阿贞说他和吉叔有点事情,要阿贞先回房间去。 吉叔盯着子轲的脸,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阿贞一走,子轲脸色就有点维持不住了。“吉叔,帮我个忙。”子轲轻声说。 昨天夜里才出了车祸,今天早上大夫还嘱咐,回去以后多卧床休息,不要乱走动,可子轲实在太能硬撑,太想在人前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他的睡衣扣子解开,里面是深灰色固定肋骨的弹力带,昨天还好好的大小伙子,腰上缠满了刺眼的绷带。 子轲不知道心疼自己,吉叔一看见就控制不住地眼热。他扶着孩子在沙发坐下了,转头就去楼下给老爷子的住家护士打电话。 周子轲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弄得伤口开裂的,他的心不在这上面,疼得频繁,他自己就更不当回事了。幸好缝针那个大伤口没事。不少人从门外进来,几位住家护士不到十分钟就赶过来了。她们小心翼翼拆掉了子轲腰上染血的绷带,还安慰吉叔说,伤口一天一换药是很正常的事。 吉叔后知后觉,说:“子轲,老爷子快要回来了!” 周子轲抬起头,神情很茫然。 “没事,”周子轲低下头,看护士们在给他的伤口消毒,他脸时不时皱一下,对吉叔说,“我收拾好了再去见他。” 当然了,吉叔想。子轲在老爷子面前从不示弱。眼下受了伤,恐怕就更要全副武装地见他了。 可明明是父子两个。老爷子连夜赶回北京,是因为心里还是记挂。吉叔只企盼着,老爷子待会儿不要再说什么难听的讽刺的话,激得子轲连夜搬走才好。 身后门开了。吉叔转过身,看到汤贞不知怎么的从门边的护士身后冒出来。 吉叔脱口而出:“哎哟——” 汤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迟迟不见小周,出门看到许多人围在这里。在小周的家,他不敢到处乱走,可药水的气味从门缝里传出来。 一见到护士和吉叔都在,汤贞更确定小周在了,可吉叔走过来,挡住他。汤贞踮起脚问:“小周?” 就听到小周从里面深吸一口气,说:“阿贞你先出去——” 周世友先生拄着手里的拐杖,连身上的外套也没脱。他在助手的搀扶下上了楼梯,边走边听身旁的住家护士长和他说事情。还没完全走上二楼,周老先生就瞧见吉叔从一扇门里出来,把一个长头发很瘦的年轻人往外劝。 周世友只看见背影,就觉得这十有八九是报纸上那个人。 “阿贞啊,子轲在做检查,没发生什么事——”吉叔低头正劝汤贞,一抬头,目光看到了楼梯口走上来的老爷子一行人。 那个叫“阿贞”的年轻人问吉叔:“请问小周怎么了?他又受伤了吗?”这时从门里传出一个声音,语气成熟得周老先生一时间都以为自己是耳背听错了:“阿贞,我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去找你。” 吉叔站直了腰。“阿贞”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当即愣在原地。 周老先生沉默地上了楼,他一张脸上没表情。这副神情大概是老周家祖传。年轻的时候看着很冷漠,老了自然而然便不怒自威了,在场的人谁都不敢讲话。一直以来,在家里也只有子轲敢顶老爷子的嘴,吉叔心里清楚得很。 子轲还受着伤,在门里被护士们处理着伤口。周老先生无声地走过来了,他一双眉毛粗浓泛白,那眼神看了看吉叔,又在汤贞脸上瞧了片刻。 吉叔心虚道:“老爷子……” 周世友并不关心吉叔,对汤贞开口道:“你,跟我过来。” 汤贞觉得有些紧张,因为比起所谓“国民偶像”“亚洲巨星”,“周世友”三个字才真正是全亚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在香城都是如雷贯耳。这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尽管老迈了,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仍会令周围的人提心吊胆。 汤贞觉得,可能也只有小周,会以为汤贞不知道周世友是谁,说什么“我没有家里人”这样的话来骗他。 汤贞站在周世友书房的门里。书房只开了窗边几盏壁灯,比较暗。周世友走进去,已经把外套、手杖都交给了助手。他也没有招呼汤贞的意思,自己在书桌后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虽然上了年纪,老先生明显精力还很充沛,头脑也清明。他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从木质的镜撑上拿起一支眼镜,戴在了眼前。 汤贞身旁的门打开了,佣人端茶水进来。茶水旁边还有两个小碟子,其中一碟是切好的水果,另一碟中央摆着几颗药丸,有药片,有胶囊。 汤贞原本在原地乖乖站着,余光瞥到那碟子里胶囊熟悉的颜色,他张了张嘴。 汤贞亲眼看着老先生端过水杯,拿起一颗药丸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咽下去了,接着又拿下一颗,大概不喜欢吃药,所以吃得很费力。 等吃完了药,佣人才出了门。 门关上了。汤贞还站在门里。他远远望着那位老先生把助手送过来搁在桌上的一叠文件拿到眼前,在光下戴着眼镜,一份份掀开备忘录快速浏览起来。他看文件时也不出声音,只偶尔拿过钢笔在上面签字,或是端起杯子来喝上口水。 汤贞虽然从未上过班,但他参加过亚星的董事会,也曾和新城发展方曦和老板这样的企业家结下友谊。商业是会让汤贞头疼的事情,那牵涉到太多人的生计,舞台上的错误是汤贞自己可以承担的错误,商业决策上的失误却可能殃及无数人的一生。 周老先生专心看着文件,拿过笔又要签字。他刚签了一个字,低头看了一眼,用笔尖在纸上重重划了两笔。 “唉……”汤贞听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老先生抬起头来,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老先生伸手要摸书桌上的墨水瓶。 这一眼,老先生突然看到了在门里站了不知道多久的汤贞。 “你怎么一直站在那里啊。”周世友说。 汤贞抿了抿嘴唇,在门边不知所措。 周世友抬起眼,又打量了汤贞几眼。 “搬个椅子。”他说,话说出来,就像军令。 书房里几把椅子都整齐放在窗边,紧挨着书架。椅子把把都很有分量。 汤贞过去了,搬起一把来。 周世友看着汤贞的膝盖有点打哆嗦,他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都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在门边站了多久。 一直这么站着,怎么也不吭声啊。 “过来坐。”周世友说。 汤贞搬着椅子,到周世友的书桌旁边,把椅子放下。 他坐下了。 周老先生看他,看汤贞不太寻常的长头发,看汤贞苍白的脸色,头发里露出的耳朵。汤贞望向周世友的一双眼睛,近似透明,非常安静。 很有一种不真实感。 周老先生低下头,把手里的钢笔拧开了,镶嵌了兰花纹样珐琅的笔身搁在软垫上。繁忙工作的间隙,老人似乎很享受给一支旧钢笔上墨水的时光。 “你是不是以前,把我儿子踹了啊?”周老先生没抬头,突然问汤贞。 汤贞眨巴了眨巴眼睛,坐在原地。 第197章 日出 16 汤贞眼神飘飘忽忽, 像走神, 可在周世友面前,谁敢走神呢。汤贞一句话也没讲出来。周老先生擦了擦手中钢笔的金尖, 从软垫拿回了笔身,慢慢组装回去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坐姿看起来不像老人,像位军人。 手掌布满皱纹, 和常年工作磨出的茧,作风似乎豪迈, 可看他擦拭钢笔的动作,细心地拿捏着。 只是这么坐在旁边,汤贞也感觉着这位老人与小周太多神似, 又太多不同。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周世友忽然开腔了, 大约因为迟迟没听到汤贞的回答。 小辈儿之间的爱情,往往冲动、易怒, 像淌过雷区, 才二十岁出头,血气旺盛,又是周子轲那样的脾气、性格, 周世友都揣摩不到他会有怎样的爱情轨迹。 那臭小子,他也会去爱人吗? 他也会痛苦,会失落,会被人拒绝, 会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有义务迁就、忍让、爱护他吗? 一度,周世友还真以为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生下来就为了在他家毁天灭地,从蕙兰走了以后,更是金身不坏,刀枪不入。 分手这种事太正常了。在周世友看来,他这个小儿子谈恋爱都是奇迹,不被人甩上几次,是根本学不会如何去爱人的。 周世友每日辛勤工作,多做善事。那么他也会有回报。 “但他,本性不坏,”周世友抬眼看了汤贞,无所谓汤贞是谁,也许是菩萨洒下的甘露,落在人间的一粒凡尘,周世友对汤贞说,像将军对下士的嘱咐,“对他好一点。” 因为周老爷子回家了,整个家里分外安静。汤贞从家主的书房里出来,正好遇到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的吉叔。吉叔刚想问汤贞什么,忽然面前的门开了,周老爷子自己拄着手杖,走出来。 子轲终于换完了药,在睡衣外面穿了外套,出来要找汤贞,却看到周世友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了。 汤贞站在走廊边,耳边还有方才老先生对他说的话。 “他虽然缺点很多,是个倔孩子,但也不是完全无药可救的。” “他要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先生对汤贞说,“你要很严厉地批评他,拉住他。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吧?” 周世友到周子轲面前了,周子轲个头高一些,但也许是受伤了,也许很久没回来住过,也许是担心汤贞被为难,他有些不自在,不像周世友气势这么足。父子两人面对面,周世友抬起眼,那双眼睛凶巴巴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在周子轲全身上下扫了好几眼。 他忽然举起手杖。吉叔从后面一下子睁大眼睛了,只听苗婶从楼梯下面奔上来,苗婶嘴里嚷:老爷子,子苑和小秦去接你了,还在路上,子轲受了大罪了,你可千万别伤着子轲——老爷子的手杖尖越过了周子轲,推开了周子轲身后那扇被挡住的门。 周子轲一歪头,看着周老爷子一声不吭走进去了。 周子轲早看他老子不顺眼,其中一点就是太爱装。小时候全家人都担心周世友不开心,或是工作太忙,周子轲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笑,让家里人都开心些。 隔着条走廊,周子轲远远看了看阿贞,阿贞似乎好好的,没什么事。周子轲才放心了一点,跟在他老子身后进去了。 门被他随手从背后关上。 房间已经被人收拾过。周子轲刚才在这里换药,可眼下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沙发罩都有人换过,连药水的气味都闻不到了。 周世友回过头,手杖拄在地毯上,身边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 周子轲站在门边,这么多年,他没有养成主动和自己父亲问好的习惯。 在周世友看来,这一切是很可笑的:这小子,被人在外面跟踪,一路跟到了北京来,中了圈套,挨了打,险些被车撞死,自己半夜从护城河里游上来…… 周世友这会儿瞧着他脸上还是那种倔强的神情:明明涉世未深,轻易就能被人设套儿埋伏了,明明吃尽了亏,在自己亲爹面前,还装得像个英雄似的,把伤口包裹起来,不肯服一句软。 周子轲抬起眼看周世友,他正处在一个很应激的状态中,似乎只等周世友说一句话,他随时就会走,离开这个他一度恨之入骨,眼下受了伤,才不得不回来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周世友突然说。 周子轲没听懂。 “昨天晚上来了,把好好的客人扔到楼上自己一个人跑了,他是一个人,参加的是你爹的寿宴,我认识他吗,我不认识,你有多重要的事临阵就遛啊?”周世友看他,恨铁不成钢道,“亲戚朋友全都知道了,现在包成这个样儿回来,又把人当外人,那你为什么带他回家啊——” 周子轲皱起眉,越发听不懂了:“什么啊。” 周世友突然把手里手杖举起来了,朝周子轲睡衣上绑着弹力固定带的地方就捅,周子轲始料未及,往后一退。 周世友的手杖一敲地面。 “这点儿伤有什么不能见人?”周世友看他,嫌弃道,“怕他看见了说你是小伤是不是。” 汤贞一直站在吉叔身边。直到周子轲黑着张脸从门里出来了,汤贞才走过去,感觉小周一把揽住他,小周一句话都没说,沿走廊走了几步,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就拉着阿贞进去了。 周世友寿宴一天,去国外出差了一天,两天而已,就有太多事情急等他签字拍板。嘉兰帝国运转了这么多年,按道理讲少一个人早就没关系了,但集团下面的人也好,合作方也好,都太迷信、仰仗这位老人的意见。因为秘书团还留在首尔善后,陪老爷子回家的是几位助手。夜里十二点了,老爷子按动书桌电话机的按键,等在楼下的助手便都上楼了,周子苑也过来。助手们封存起老先生处理完的文件,连夜送往集团各负责人的住处,这是周世友的办事风格,除了寿宴这种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特殊日子,他极少拖延工作,雷厉风行。 周子苑和苗婶扶老人去卧房,更衣、洗漱、服药。周子苑用一块热毛巾擦老人虚握着的手掌:“爸,你和汤贞说了什么啊?” 周世友咽下药,看苗婶手里的药盒,还有好些要吃。“比饭还多。”他抬起眼,很不高兴地看苗婶。 苗婶一撇嘴,看子苑,对老爷子说:“老了谁不吃药啊,我头疼一下还多吃三四粒,您起码不头疼。” “那说明你该退休了,”周世友拿过水杯,慢吞吞喝水,又说,“别干了,回家吧苗婶。” 苗婶说,我不回家,我身体好着呢,能干好多活儿:“怎么好话到您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啊?” 周子苑低头擦爸爸的手:“爸爸,我刚才问你呢,你和汤贞说什么啊。” 周老爷子看她一眼。“汤贞,”他顿了顿,大约是回忆起几个月前安保团队救了一条邮轮的事情,“他挺有名的?” “当然了,”周子苑忙忙吹起来,“可有名了!我以前在美国都听过他的歌,他演过好多好电影,《丰年》还上电影学院教材,就是他演的!拿了大奖呢!”周子苑说到这里,提起另一个话茬:“所以爸爸,你以后不能再瞧不起偶像了,汤贞也是偶像明星呢,特别有实力,还在咱们家剧院演出了好多年,朱叔叔说,汤贞是百年难遇的大明星,妈妈走的那年还想看汤贞的戏,那时候汤贞才十七岁,是第一次上咱们家的戏台,可惜最后没能——” 周子苑觉得吹得有点过了,还不小心扯到容易伤心的话题,没说下去。 果然周老爷子耷拉着个脸,也不讲话了。苗婶把床上被褥整理好,掀开了,周子苑握着爸爸的手,扶着爸爸坐进了床里。 “你奶奶以前,”周老爷子突然开口了,“为了追你爷爷,也跑去当兵。” 周子苑一愣。 “女人嘛,以前没什么事业,”周老爷子说,双手放在了被面上,床头灯光泛黄,适合稍微回忆一下往昔,“以前人讲,夫唱妇随,人没有事业,没有自己的主见,就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周子苑受不了了:“你又开始了!” “子轲都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周子苑扶着老人躺下睡觉,威胁他,“现在年轻一代的小朋友都不说子轲是周世友的儿子了,说你是周子轲的爹!你马上就要过气了!” 这天夜里,北京并不平静。前一日来参加周世友寿宴的客人们不少还在北京几家兰庄酒店里住着,一些小道消息通过酒店套房的电话线不胫而走:汤贞被太子爷带到老周家山上见家长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是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但有一个事实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老周家现在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公开反对子轲和汤贞的事情,连周子轲的亲生姐姐周子苑都在寿宴当晚对汤贞十分客气,一直照顾着。 慢慢的,有些“传统”说法也就发酵起来了。 中国自古以来家业常常传男不传女,但据说周世友之所以一直对周子轲的胡作非为沉得住气,就是因为他一直偏爱女儿。周子苑作为老周家长女,名门闺秀,海外名校背景,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经常以名媛身份登上各类时尚杂志,除了有一些在美国读书时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的小道谣言以外,媒体形象近乎满分。有这样一个女儿,入赘一个精英女婿做周世友的左膀右臂,嘉兰塔根本不愁后继无人。 “我算是看明白了,”线人告诉记者,“有子苑这个做姐姐的在,汤贞就绝对不会被人赶下山。周老爷子到底是年纪大了,被闺女哄得耳根子软着呢。汤贞啊,这下还真有可能跃进龙门了。” 周子轲在自己老爹寿宴当晚出车祸肇事伤人的传闻在网上只出现了短短几分钟就销声匿迹了,像生生被人从一张白纸上抹去。网友们都是猴儿精,以前周子轲在网上挨多少人骂,嘉兰塔什么时候管过,现在忽然出手,全网搜索不到一条信息,这绝对有问题。可嘉兰塔就像一座高不可测的巍巍大山,岿然不动,一直以来人们都只能站在山脚,浮云遮去了望眼,看也看不透。任尔东南西北风,在他那里都惊不起任何波澜。 太子的车祸,公主的“夺嫡宫斗”,慢慢的舆论又八卦起了那位传说中的嘉兰塔驸马,网民们慢慢发现,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没有一个律师界的同行出来八卦他。人们提起他来,只有事务所网站上合伙人一栏一张照片和短短一段介绍,只有一件件他参与过的案子,其他信息是一句都没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口袋。 也不知是哪位网友,突然把嘉兰驸马和万邦驸马做起比较来了:“汤贞能攀上周子轲,梁丘云怎么就没搞定嘉兰塔公主,不然哥俩不又是一家人了?” “云老板去英国出席个首映式都能遇到陈小娴,在美国拍了那么多年戏也没遇上周子苑,没缘分啊!” “mattias 真是传说级别的偶像团体,兄弟两个早年传断背,事业顶尖不说,哥哥把上了娱乐大亨的公主,弟弟跟了亚洲首富的继承人,有没有人拍个电影看看啊??” “你应该说,亚星娱乐真是传说级别的公司,怎么就弄了这么个团出来?” “说到梁丘云,今天听老家人提到一句和他有关的八卦,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老家山东的?”“不是,江苏的。梁丘云拍《狼烟二》曾经去过我老家拍外景。今天听我姨说,她们街道有四个小伙子在北京被抓了,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公安局都来人查到家里了。” “你说的和梁丘云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听我姨说的。她说那四个人有一个曾经去《狼烟二》剧组干过群众演员,和梁丘云特别特别像,个儿又高又壮,在老家被人认错好多回。我不是说他们被抓和梁丘云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一直听说他拍戏不用替身,靠这个名号打遍全世界,但今天听我姨说起这么个事,我觉得这一切很值得怀疑啊,真的会有身价这么高的大明星拍戏不用替身吗?” “不可能吧……” “兄弟,你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吗?你这可是惊天大料啊,一不小心梁丘云的公司会告到你破产的,涉嫌诽谤了。” “层主,我北京公安的哥们儿告诉我梁丘云今天被带到公安局调查了,我相信你说的话,而且以我哥们儿的语气这个案子绝对不小。” 这么晚了,肖扬还在公司的地下练习室里待着。巡演排练的第一天,团队所有工作计划都被打乱了。郭姐说,周子轲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参与排练,巡演前几场估计也到不了,目前确定下来的只有最后一场他“一定”会到。 肖扬和罗丞对很多事情早有预感,一方面周子轲在 kaiser 混了三年,所有的工作热情都放在和汤贞老师有关的事上,另一方面汤贞老师在 mattias 的合约即将到期,到那时候,周子轲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亚星娱乐了。 周子轲迟早会走,这是 kaiser 所有人的共识。跨团和汤贞老师重组 mattias 多少是一步好棋,那么然后呢?走之前为歌迷献上最后的九人舞台,完全体的表演,对 kaiser 广大的歌迷来讲同样意义重大。 但是很多事不能勉强。周子轲是谁啊,嘉兰塔的少爷,帝国的继承人,他有太过广阔的未来。而对肖扬他们来说,被周子轲始终忽视的 kaiser 才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所珍惜的,重视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那么一个未来。 出道到现在,除了第一年,周子轲几乎没怎么在舞台上出现过。八个人在舞台上演出早就成了习惯,也是遗憾。正因为如此,整个团队才如此重视今年的演出。重新做了编舞,重新分了part,甚至为了减少子轲的工作量,增加了 mattias 经典金曲联唱的环节。kaiser 出道队伍最灿烂的光辉,被经纪公司亚星娱乐精挑细选出来的九个最闪耀的男孩最后的合体舞台,希望所有观众都能记住。 “我不知道郭姐是什么意思,”深秋时节,肖扬还穿着件背心,他的金色头发湿透了,全是汗,肖扬对罗丞压低了声音讲,右手还比划着数字,“我们前几场排八人,最后一场排九人?时间来得及吗三个半小时排两个版本?” “应该可以。”罗丞说,多少有点安抚肖扬的意思。 肖扬脸色不太好看:“多少次了我们迁就他。今年从多久以前就宣传他要来,巡演一定是完全体。到时候歌迷再失望,又要骂,我看这么来来回回说话不算数歌迷又要跑光了,反正说话不算数的是‘kaiser’,不是‘周子轲’。” “不会的,”罗丞说,双手揣在裤兜里,罗丞笑了,“歌迷们应该都有心理准备。” 肖扬低下头,也笑了笑,用板鞋鞋底在地板上磨蹭。 “不过今年,确实九个人的编舞更好看……”罗丞多少猜到了肖扬的心思,点头道,“子轲也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是不是真受伤了?”肖扬抬起眼来,问。 罗丞眨了眨眼睛。 肖扬不问了,低下头,继续用鞋底擦地板。 “雪松呢?”罗丞说,“他怎么还没来?” “去拳馆了,”肖扬说,回练习室去,“待会儿让他捎点儿外卖过来。” 易雪松穿了件连帽衫,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运动耳机的耳塞,两只手提着肖扬要点的外卖,从入口台阶下来了。 “他们还在训练……”易雪松说着,回头不知道看谁。 肖扬耳朵尖,一听见易雪松的声音就从练习室里出来了。 他一双眼睛睁大。 “前辈??”肖扬愣了,看了看易雪松身边的人,又看易雪松,“怎么这么晚到这儿来了?” 祁禄穿得单薄,连帽衫的帽子拉上来了,看上去极为低调,他背后背一个袋子,里头装着拳套。 一看到肖扬问候他,祁禄笑了笑。他随便朝周围看了看,看亚星娱乐这片没有其他人在的地下练习室。 易雪松把手里外卖交给罗丞几个人,肖扬到他跟前,还抬头看他,易雪松低声说,他在拳馆偶然遇到祁禄前辈,一个人在打拳:“他好像没什么事,也不用照顾汤贞老师了,我看他一直一个人,问他要不要到公司来,他就来了。” 汤贞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清晨时分,他一个人低头发短信。 祁禄在短信中说,他昨天晚上在公司练习室遇到肖扬他们几个人,正在为巡演排练。 “他们练得怎么样?” “进度有些慢,好像时间挺紧的。”祁禄说。 “你现在还跳舞吗?”汤贞问他。 “好久不跳了,”祁禄回道,“昨天看他们跳,动作都挺难的。” “记得你以前什么都会跳啊。”汤贞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周子轲和你在一起吗?”祁禄问。 汤贞回头朝门里看了一眼。 “小周的姑姑们来了,和小周在说话,我出来了。”汤贞回道。 “感觉你心情不错,”祁禄回道,“看来他没出什么大事。” 祁禄不知有什么事,短信和汤贞聊了几句就没再继续了。汤贞坐在椅子上,抬眼瞧朝阳下的山丘绿野,银杏林是金色的,远方的湖面看上去也是金色。 吉叔从门里走过来了。也许看汤贞的背影有点孤单,又拘谨,吉叔从身旁佣人手里拿过一条毛巾,解下系在红酒颈上的红色丝带,他走到了汤贞背后,绕到椅子前面。 汤贞本来自己坐着发呆,一抬头,看到吉叔站在自己身边,吉叔叠着手里的毛巾,用丝带一系,变成一只小泰迪熊,戴着红色小领结。吉叔把这只小熊在汤贞面前摇了摇,然后送给了他。 第198章 日出 17 一直回到小周房间里, 汤贞还抱着小熊。周子轲从楼下上来了, 也看不出姑姑们和他谈了些什么。也许人寄住在家的屋檐下,有些事就无法回避了。 一看到汤贞怀里的熊, 小周问:“吉叔给你的?” 汤贞把熊拿起来,像吉叔对他的那样,在小周面前摇了摇。 小周笑了,把门从背后关上。小周搂过了汤贞来,进门先亲了好一会儿, 亲到能平复他听了一上午念叨的不愉快。 “温心把你的行李送来了,”小周对汤贞说, “去拆开看看。” 汤贞昨天才第一天住进周家大宅,什么都没准备,洗漱用的都是客人一次性套装。也许周子轲原本打算带汤贞搬到别的小天地去过二人世界, 眼下却不再有这种必要了——说到底, 周子轲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怎么叛逆, 去车里过夜都无所谓。 可和阿贞一起来到这里, 不仅周子轲自己是个病号,要人照顾,他仍要好好照顾、保护着大病初愈的阿贞。 温心和祁禄都没过来, 周子轲不在的时候,家里起码还有吉叔这样的老爷子,能将阿贞当作自家的小孩一样看待。今早吃早餐的时候,长姐也一直在和阿贞聊奶粥的煮法, 周子轲坐在旁边,虽然没吭声,但听到阿贞一句一句回忆以前做美食节目时研究的食谱,长姐时不时在一旁提点着,看来早背过了节目了,周子轲开始觉得以前对姐姐实在太过于疏远了。 温心给汤贞当了那么多年助理,行李箱打包得让周子轲看了都觉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汤贞拿出换洗衣物,拿出自己的药来,周子轲伸手过去,接过汤贞的牙刷、牙杯,他走进浴室,亲手放在了自己的牙杯旁。 从二十年前,周子轲刚刚学会跑,就开始站在镜子前自己一个人刷牙了。 二十年后,居然也会有别的牙刷摆放进来,和周子轲的紧紧挨在一起。 汤贞举起浴衣,拉开浴室走廊上的衣柜,还没来得及挂进去,就被小周把他的手拉住了,小周把他拉进浴室里。 浴室大得很,地板镶嵌着鱼鳞纹的陶瓷砖,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浴室门里有根立柱,柱身镶嵌了厚厚的皮垫,绘制了弹奏竖琴的阿波罗故事画,大约为了防止小朋友到处乱跑,撞到柱子。 汤贞被小周拉到了柱子前,握住了肩头站好了。小周站在他面前说:“看我。” 汤贞看他。 周子轲盯着汤贞的发顶,又盯柱子上斑驳的阿波罗旧画,他可以根据树叶来估算高度。“还不如我十四岁的时候高。”他说。 周子轲从小习惯了看和自己一样高度的东西,很难注意到身边其他的人。他太有优越感了,高度都配合着这种目中无人。 阿贞在他怀里说,演戏、练舞,基本功练久了,都不会长太高的。 周子轲垂下眼,双手捧住阿贞的脸。他心甘情愿低下头了,去配合他喜欢的人。 他抱的不是一棵月桂树,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阿贞,是会为了身高这种事试着自我辩解的阿贞,阿贞靠在他怀里,也抬起手想抱周子轲,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从他们在一起以来,好像是头一次,连续两天了,两个人在一起,做不了多亲密的事,周子轲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爽。 养伤的日子普普通通,没什么波澜,周世友一早出门开会,周子轲在这个家里更没人能管得了了。中午他和汤贞两个人在楼上小饭桌吃完饭,午后阳光正好,周子轲提议去附近跑马林地走一走,透透气,汤贞却把枕头抱在怀里,认真道:“小周,你要多卧床休息。” “卧床休息”,周子轲讨厌这个词,好无聊。他抬起眼看汤贞,觉得汤贞如今管教起他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好好一个人,躺床上,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够翻身,只能平躺着,怎么有这么遭罪的事。周子轲耐着性子,躺进被窝,听汤贞在他耳边摆弄来摆弄去,一会儿给他放音乐,一会儿用平板电脑找电影,甚至搜索最近的球赛,想方设法给他解闷儿。 周子轲一开始枕在枕头上,后来枕在阿贞的大腿上,阿贞念了几行手里的故事书,又放下书不念了,周子轲抬起眼,感觉阿贞弯下腰来,在周子轲鼻梁和眉心亲了亲,又亲他的嘴唇,像羽毛擦过去,努力哄他睡。 周子轲闭上眼睛了,手抬起来攥住了阿贞的手。阿贞抱住他的头,这么陪着他。 吉叔知道子轲年轻,体格也好,有什么伤养一养好得飞快。他担心的也正是子轲太年轻了,自恃身体好,耐不住寂寞,一天到晚沉不下心养伤,迟迟不恢复,再留下什么后遗症来。中午吉叔就听佣人说子轲好像要去跑马林地散步,他正愁怎么劝呢,下午上楼去一看,子轲居然午睡了。 阿贞坐在床头,听着耳机里的伴奏带,默念温心送来的 mattias 演唱会歌词本。吉叔从外面轻轻推门进来,也许是过去照顾独自一人的少爷习惯了,老人抬头,先是看到了阿贞,然后看到枕在阿贞腿上,在阿贞怀里睡着了的子轲。 子轲有了依靠了。吉叔眼神停顿住,他手扶着门把手,感觉有点抱歉,手轻脚轻地退出去了。 周子轲睡了一下午。他虽说精力充沛,可连着几个月,甚至近一年,他很少有睡好的时候。 “小周?” 有轻柔的吻印在他脸颊上,蹭在他的额头上。周子轲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了,他看到阿贞近在眼前,阿贞吻他,把他唤醒。 晚餐也是佣人从楼下送上来的。周子轲吃着饭,咀嚼的时候明显觉得身体没有那么不舒服了,起码不会咽一口菜就疼。阿贞坐在他身边,帮他擦手,给他盛汤,夹桌子对面远一些的饭菜——吉叔生怕子轲没胃口吃饭,营养补充不够,弄了一大桌子菜肴,也就是老爷子不在家才会这样,如果被周世友看到了,十有八九又要讲他太浪费。 周子轲低头吃着饭,也看着饭桌,嘟囔了一句:“做太多了。” 饭后,周子轲说什么都要出门去走走。汤贞穿了温心带来的一件厚外套,苗婶从衣帽间里给子轲拿出来好几件衣裳,从夹克到羽绒服,应有尽有。周子轲不在家里的这些年,家里永远给他备着衣服,等他回来。苗婶大概觉得子轲从小是个小帅哥,嫌弃羽绒服,正要收起来,却看着子轲走过来了,伸手拿过那件羽绒服的袖子攥了攥。“谢谢苗婶了。”他低头说,把羽绒服拿过去。 苗婶抱着怀里的衣服,一下儿愣了。“哎呀,谢我什么呀??”苗婶哭笑不得道,看吉叔,又看眼前这么高的大小伙子。 周子轲胳膊抬起来有点儿别扭。他站在门边,让吉叔和阿贞帮他把羽绒服穿上了。受了伤,本来就血流不畅,手有点冷。快到冬天,山里更冷。周子轲低下头,看着阿贞握着他的手帮他理好袖口,阿贞小心对好他的羽绒服拉链,一直拉起来到下巴处,阿贞抬起亮亮的眼睛看他,把周子轲鼓鼓囊囊地包好了。 门外天黑了,幸好灯多,不会看不清路。周子轲握着阿贞的手,两个人慢吞吞下了楼梯。车道上没有人,没有记者、狗仔、粉丝。周子轲说:“阿贞。” “嗯?” 周子轲低下头,看到阿贞的头发在脑后梳好了一把,藏在外套领口里面。阿贞会在苗婶他们面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等我这次伤好了,”周子轲说,“找个房子,你把家搬过来,我们正式一起住吧。” 汤贞始料未及,抬起头看小周。 周子轲继续往前走,也许是羽绒服很暖和,他感觉不到肋骨的疼痛,只觉得自在,舒服,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 也可能是下午睡多了。 搁在几个月前,周子轲大概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居然会在这个家里觉得自在,舒服。 “你也想想,”周子轲低头对阿贞说,“想住在哪里?” 汤贞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没想过要搬家。 “你和我的公寓都太小了,”周子轲低头道,“以后怎么住。” 他们沿着车道离开了大宅,踩着地上凋零的银杏叶,手牵着手,一路步行走到了湖边。 无论是汤贞的公寓,还是周子轲的,留下的似乎都是一段偷偷摸摸恋爱的回忆。那个时候,他们能在一起过夜就觉得很幸福了,躲在卧室里,甚至衣柜里,在地库的车里,没嫌过小的。 周子轲远望着湖上倒映出的月色,忽然说:“我爷爷好像留给我一个房子……” 汤贞在一边看他。周子轲回忆了一阵儿,没回忆起来,低头对汤贞说:“改天跟我一块儿去看爷爷吧。” 热门话题榜直到深夜还在不断刷新着热议人次,今晚被顶到榜首的流行话题是:“汤贞和周子轲地下情足足六年,以前到底是谁传他对梁丘云爱而不得???” “饭圈老人说一句,当年梁丘云在《罗马在线》上公开表白,把我姐和我妈都吓坏了,我更是一入云贞深似海,因为汤贞很快就飞回国了。现在想想,那刚刚好就是六年前啊,就是汤贞和太子爷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当年多大的糖,现在多大的屎。还汤贞爱而不得,我是从没有信过。我要是汤贞,跟了太子爷还管你《罗马在线》死活?”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一个亚星老梗:梁丘云把过所有和汤贞传过绯闻的女明星。我以前真的觉得这人很变态。” “我作证上面那句老梗是真的,但没常代玉什么事。有时间的朋友可以搜搜过去和汤贞合作过的女明星最近都在干嘛,十有八九都在忙海外行程。万邦驸马当年是真疯,还为了汤贞得罪过不少人,你说他是gay吧,情人一大片,你说他是直男,泡遍兄弟身边所有女人这种行为根本解释不清。” “我好几年前去过《狼烟》的首映礼,就是出事儿了的那个电影节,当时电影播完了梁丘云在台上紧紧抱着汤贞,我和我男朋友在台下就觉得他们俩肯定有事儿。后来汤贞失踪了,我们都猜他是不是躲在梁丘云家里。” “傻了吧,人家其实待在三亿多的游艇里,和首富儿子度蜜月呢,哪管国内洪水滔天?” …… “我不明白现在是什么局面,因为一条莫须有的小道消息就开始对云哥反攻倒算吗?因为汤贞不顾公司规矩和富二代后辈搞地下情所以云哥就要被嘲讽被比较吗?云哥对兄弟朋友爱护有加,对待事业认认真真拼尽全力,所有合作过的人都能证明他没有用过替身!!!就算被人诬陷去了警察局,那云哥也出来了!!事实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反而是汤贞吸毒、召妓、打人、迟到劣迹斑斑,自杀过所以就有了免死金牌,傍上周子轲,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人生赢家了!!真是叫人齿寒!!” 夜深着,窗外有些月光照进来了。 周子轲睁开眼,听到身边的汤贞侧躺在被窝里,手脚蜷缩着,嘴里喃喃地念叨。 “我……错、错了……” 周子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很难翻身,用右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左手在被窝里握住了阿贞缩在身前的手。 手好冷。 “阿贞?”他叫他。 阿贞在梦里呼吸变得急促,不仅肩膀,连后背都筛似的抖动起来。 “小周……”阿贞嘴里不清楚地念道,“小周……” 汤贞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街上独自一人站着,白雾弥漫,笼罩着路的尽头,汤贞能听到附近有广播声,有电视节目声,有火车报站的声音,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各位旅客,由香城始发,开往北京的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检票地点在15号检票口,检完车票的旅客请有序上车。” 汤贞只听到报站声,却看不到火车在哪里,他想往前走,脚腕上却拴着沉重的铁链,低头看,脚上伤痕累累,穿着塑料拖鞋。汤贞抬起手,这时候发现他的行李也没有。 汤贞只有买一张车票的钱,只有这么一次去北京的机会。 “火车……火车……”汤贞四周去看,害怕极了,他到处看,火车在哪里。 “开往北京方向的列车开车时间到了。站台上没有上车的旅客请上车,送亲友的同志请站在安全白线后面。” 汤贞想往前跑,脚腕上的铁链拽着他。 有个女孩的身影从汤贞身边急速跑过去了,汤贞发现是同行的人,张口就想叫她,却看到那个女孩子大哭着跪在地上。 “汤贞老师!!”这个女孩儿哭得撕心裂肺,对着路的远方喊道,“汤贞老师……” 汤贞呆住了。他看到这女孩儿捂住脸哭,哭得直咳嗽,直呕,像一个父母走丢了的孩子,瘫坐在地上,这么崩溃地哭泣。 突然身后一阵跌落的重响,汤贞转过身,很茫然。 一个小男孩趴在地上,瘦削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深深踩进去了一脚,两个耳朵孔里淌出血来,没有意识了。 站台广播里呲呲响起来,是不清晰的新闻播报: “……北京市警方根据早前线人提供的线报,突击封锁了新城发展集团总部大厦等多个目标地点。涉案公司主要负责人,新城发展集团董事长方曦和因涉嫌经济犯罪,已被警方控制——”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吧,哥!”有人在背后叫道,汤贞听到那个声音,惊骇地回过头去,“这不是什么秘密吧。三年前你不就住乔贺酒店隔壁吗?你不是带他进过你的房间过夜吗?外面的人全都知道啊!新闻上都报过了!你有什么好否认的啊?” “我知道你吃过多少苦,哥……”那个声音哽咽起来,汤贞看不到他的人影,“我也吃了很多苦啊。我吃了很多苦,很多……如果不是想着你,哥,我根本不可能撑不去……” 有个女人在哀求,说什么,要新城影业的人把一个叫“阿贞”的人还给他。 “方曦和真的出事了……”那陌生女人的哭声颤抖着,从雾气中钻进汤贞的耳朵眼里,“阿贞该怎么办……” “阿贞已经被找去陪了两天了,方曦和刚出事啊……才刚刚出事啊!!” 为什么只有哭声呢。 汤贞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站台上,他马上要去北京了,他跪在妈妈面前恳求,他终于要去北京寻梦了。 为什么全部都是哭声。 “……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河底打捞出一具无名男尸,经检方初步调查判断,确认为去年年底在东护城河车祸一案中失踪的二十九岁男子方遒……” “汤贞老师,你还是没有方遒的消息吗?”年轻女孩儿的声音透过了电波传来,努力镇定着,“我要结婚了,我承受不了了,警察一直没有捞到方遒的尸体,闫总说他会帮我试一试的……汤贞老师,你当年帮了我和方遒那么多,我还说婚礼要请你当司仪,可现在我要结婚了,我还是找不到方遒在哪里——” 汤贞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听到火车发动的声音。 反倒是救护车的声音先从身后不远处响起来。 “我错了……”汤贞摇头道,他转过头,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嘴里喃喃的,“我错、我错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雪白的救护车闪着急救灯从身边急速驶过,溅起雨水。 “小周……”汤贞往前扑过去了,“小周!!!” 周子轲一直叫阿贞的名字,他忍着疼痛把阿贞搂到怀里来,用手摸阿贞的脸。 阿贞忽然睁开眼了,那双眼一睁开,两汪清澈的泪水淌出来,一下子滑落到周子轲手上。 “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贞愣愣看着他,也不讲话。 “阿贞?”周子轲问。 “……小周?” “你怎么了?” “我在哪里?”阿贞悄声问。 周子轲从床上起来了,他看到阿贞自己去倒了杯温水,自己掰开药盒吃药。阿贞走回来了,脸色白惨惨的,耳鬓的头发都被沾湿了,阿贞不需要人多照顾,不用小周为他担心。 周子轲坐在床边,拉过阿贞冰凉的手。 “梦见什么了?”他担心地问,把阿贞两只手攥在手心里握住了。 阿贞还有些失魂落魄,这会儿待在周子轲身边,又呆呆站了一会儿。 周子轲躺在床头,关了阅读灯,打开一盏小巧的壁灯。他拿过床头吉叔用毛巾叠的那只小泰迪熊,塞到阿贞的手里。 阿贞躺在周子轲身边,真丝睡衣外面裹了小周一件大号的起居服,他乖乖抱着小周给的熊,阖上眼睛躺在小周怀里,不惧怕那些梦魇的侵扰。 清晨时分,周子轲醒了。才五点钟,深秋时分,天还没亮呢。省略。 早晨九点钟,吉叔从外面敲门。周子轲坐在床边,只穿了条睡裤,他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再睡一会儿。” 吉叔听到,下楼去了。 周子轲低头看自己腰上的伤口,他的睡衣脱下来了,弹力带重新系了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周子轲抬头看汤贞,汤贞傻站在他面前,抱着医药箱,小脸煞白。 从周子轲出车祸到现在,两天了。反倒是的时候两个人彼此之间才有了点真实感。 阿贞终于相信,他的小周还活着。做完以后,周子轲坐在床边,直接开始解睡衣的扣子,自己把最小那条伤口的纱布撕下来了。 其实只是受了一点伤而已。周子轲不再回避了,直接给阿贞看到。就像周世友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伤口。 肌肉要锻炼,就需要不断地撕裂,不断地愈合。人如果想要快速成熟,快速成长起来,似乎也就不得不忍受伤口。 汤贞头发汗湿的,别到耳后面去。汤贞盯着那条伤疤看了一会儿,又看小周腰上别的纱布,他打开医药箱,转开酒精棉球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支棉球。 伤口边缘有一些血迹,消毒过,然后重新贴上纱布,吉叔他们就不用担心了。 汤贞把棉球放上去。 小周虽然没出声音,但明显腹肌收紧了一下。 汤贞忙说:“小周,你自己擦。” 小周抬起眼看他:“你擦。” 汤贞说:“我的手拿不稳。” 小周看他,说:“以后怎么办。” 努力做完了消毒,贴好了纱布,汤贞收拾好医药箱,他坐在窗边,在早晨的阳光下,瞧着小周腰上的伤口发呆。 “又呆呆想什么呢?”就听小周问,小周拿过睡衣来穿。 “是不是他做的?”汤贞用口型问,没说出声音,好像不敢出声儿似的。 周子轲瞧着阿贞的脸,他扣好了睡衣的扣子,这会儿握着汤贞的手把汤贞拉到眼前。 “你知道是哪个他?”周子轲问。 汤贞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子轲很难想象这件事,当他过去一次次地发脾气的时候,他以为哥哥对汤贞真有那么重要。 可事实上汤贞就像一只兔子,趴在虎口边,似乎以为这样了,整座森林就都会安全。 一个魔鬼,就算没有了“汤贞”作借口,迟早还会有下一个。欲是无底洞,是区区一只兔根本填不满的。 “他不会有机会再接近我们了。”周子轲对汤贞说。 甘霖这天早晨坐在马场办公室里看报纸,报纸上说,万邦发展基金资金链疑似出现问题,万邦副总经理黄健雄引入了一家投资公司,伯新资本,共同合作,共谋未来。伯新资本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欧洲基金业新贵,因为和嘉兰国际集团在岛屿开发上的合作,成功打入中国市场。此次与万邦接触,伯新资本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据业内人士讲,万邦集团近几个月事故频发,伯新资本在这个时刻雪中送炭,极有可能达成更深度的合作。 “生意做到嘉兰塔这个程度,确实犯不上为了一个梁丘云脏了自己的手。”甘霖把报纸掀过了一面,继续看下一版。 马场驯马师杜忘,也就是方遒,正穿着马靴,坐在对面桌子上查看一张万邦集团老总陈乐山家庭成员的名单。从陈乐山本人,到家里的保姆、司机,很难寻找到一个突破口。方遒拿了支烟放在嘴边,点燃了。 从林大出事以后,陈乐山就越来越少出门了。 方遒用食指搔了搔太阳穴。 而陈乐山的家如铜墙铁壁,保卫森严。仅是一个华子就极难对付。 “现在他们什么意思?”方遒抬起眼,看对面。 甘霖还在看报纸,随口道:“嘉兰塔的人给方叔叔打电话,要调查你当年的死因,还要调查尸体打捞上来的细节。” 方遒没出声音。 “这个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甘霖说,“查到你身上,要么是汤贞透的口风,给的线索,要么就是周子轲已经查到太多了。” 他们本以为就周子轲那个脾气,那个不可一世的样子,一旦和梁丘云对上了,稍有闪失,嘉兰塔雷霆震怒,连着万邦娱乐一起,估计就直接端掉了。能借嘉兰塔的手,谁乐意自己动手。 可没想到嘉兰塔不仅仅没这么做,居然开始找警察按部就班地调查起当年的旧事情。怎么和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幸好你那尸体捞起来就火化了,不然以前的事查起来更麻烦,”甘霖放下报纸,他抬起眼,听见走廊外面传来艾文涛哼着小曲儿来上班的声音,甘霖挑了挑眉,看方遒,“拿了一把王炸,搞不掉一个地主,像话吗。” 第199章 日出 18 艾文涛这天一早刚上班就收到好哥们儿发来的短信, 周子轲说他打算过段时间搬家:“那匹马在你那儿, 好不好运?” 小艾总愁眉苦脸,愁云惨雾, 还指望着兄弟常来走动走动,怎么这就要把小马都带走了。“你要搬哪儿去啊?” 周子轲说,不知道,还没定。 小艾总在手机里跟他一顿规划,细致到位:要是买个地皮盖房子, 怎么也得盖个一年半载的,如果买新房, 也得装修吧,除非你住家里老房子,那也得收拾收拾。“急什么啊, ”小艾总说, “想小马了就来我这儿看看!和汤贞老师一起过来看新出生的小马驹啊,可爱!” 他发过去了, 还没等到周子轲回复, 突然从背后传来甘霖甘老板的声音:“艾总,是周先生的消息吗?” 艾文涛一双大眼眨巴了两下,回头瞧甘霖。 马场驯马师杜师傅, 前段时间说去医院看腿,请假一请就是十好几天,现在终于来马场上班了,逮着空儿就在办公室里瘸着腿儿打扫卫生, 艾文涛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劳动人民为了个饭碗真是不容易。 “杜师傅?”艾文涛叫他,“甭擦啦,一会儿有人过来扫的——” 甘霖掐灭手里的烟,穿着个马甲衬衫站起来朝艾文涛过来。艾文涛抬眼瞧他,觉得甘总确实是一表人材,怪不得人都说是人妻杀手。 “上次周先生过来,我都没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甘霖说,很烦恼的样子,“他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小艾总愣了一会儿:“什么伤啊?” 甘老板脸上的关怀刚摆出来,表情才刚到位。 “我听小威说他出车祸了?”甘霖在对面拉开椅子坐下,轻声问,“说是被谁陷害了?” “有这么一回事儿吗?”小艾总十分震惊,仿佛自己车在楼下被人烧了还是听甘霖说起才知道的,“我昨天才见他啊,跟他对象儿在一块儿吃饭,哎呦,黏糊啊,在家甭提多腻歪了!” 甘霖盯着艾文涛的脸,好像刚到嘴边儿准备要说的话一下儿忘了。 “说起来我哥们儿这事儿!”艾文涛站起来,一下儿占据了主动,他要出门了,临走前对甘霖说,“我哥们儿和他对象这事儿甘总可是出了一份大力啊!必须找机会请你吃饭!真的功臣!我先走了,我有大事儿要办!” 嘉兰广场上围了不少人,不知又有什么公益音乐表演。周世友老先生坐在车里,听着各种工作汇报,车驶过街边,周世友抬起头,正看到嘉兰东塔上那张珠宝广告。 今天早晨从家里出门的时候,周世友瞧见自己儿子坐在二楼大起居室里,低头拿一支钢笔写东西,早饭放在手边也顾不上吃。吉叔说,子轲写的是什么节目拍摄企划,是制作人了,是自己的节目。 从十五岁以后,周世友就没再见过周子轲在家拿笔认认真真写过字儿了。 外面传言纷纷,嘉兰塔下的“当代梁祝”也好,周子轲肇事伤人被幽禁在家也好……周世友上午开完了会,连与会的澳洲合作方都问候起子轲的事情,让周世友更觉得这次的新闻闹得有点儿大了。 任何事情沾上了“嘉兰塔”,就不可能是小事情。 渤海实业老板艾宏达的儿子,艾文涛,在前几日的寿宴上盛情邀请周世友到他新开的马术俱乐部观看盛装舞步马术表演。周世友差点忘了这事儿,一瞧见周子轲的广告画,又想起来了,他告诉秘书把这件事安排进日程里,秘书却接进电话来,说是集团秘书部打来的汇报电话。 兰庄国际酒店集团在纽约拥有十四家高端酒店,其中十一家在过去一周受到了当地华人组织的lgbt示威游行的冲击,而位于伦敦金丝雀码头附近的兰庄国际总店不仅被示威人群包围,还被人在玻璃外墙上喷涂了放飞彩虹气球的喷画,喷画者虽然被伦敦警方逮捕,但很快又被释放了,还成了网络红人。 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正在发生。俄罗斯中亚大区经理同样十分头疼,受那则“当代罗茱”故事的影响,他们正收到越来越多的投诉,因为这一星期在酒店里相聚的彩虹人士实在太多了,俨然有小型集会的意思,令其他提早预订了房间的客人非常愤怒。 嘉兰塔是来自东方的商业帝国,东方人情感含蓄、内敛,像周子轲这样身世的子弟,除非婚丧嫁娶,否则很难有官方正式对外的回应。 所以门店的经理们采取了更为灵活的做法,他们的秘书在工作群组中分享了来自中国亚星公司官网的 mattias 画报,打印下来,装裱进小相框里摆放在角落,还有那期收录有周子轲专访的创刊号杂志,也紧急加印,收录进各门店一楼的书报展台,制造游行成功的假象。 华语网络上流传的豪门爱情故事在海外发酵升温,又反哺回国内,俨然要成为年轻一代的狂欢。嘉兰天地广场每晚都会迎来各地乐手舞者的免费演出,是高手过招切磋的圣地,这周来了一支台湾交响乐团,他们顶着北京深秋不到五度的寒风,在广场上演奏了曾于数年前风靡全亚洲的流行歌曲《如梦》。年轻大学生们在广场边缘应着旋律合唱,现场视频在网络上到处流传。 也许生活本就是由荒诞和误解编织成的锦缎。几个月前,周子轲还声名狼藉,他游戏人间,“玩弄女性”,受着千夫所指,仿佛一无是处。几个月后,因为对公司大前辈破天荒的维护和支持,因为在接受采访时惊爆出的长达六年的“地下情谊”,因为一则网友坐在电脑前脑补编织出的狗血长文,周子轲忽然便“深情”了,忽然便成为了新一代的“反骨英雄”,他敢于反对父权,直面家族的压力,不在意传统媒体的围剿,坚守自我。重要的是,他拥有人们根本想象不到的财富,五六年只开同一辆布加迪超跑的子轲,真的节俭朴素。 这一场“兰庄危机”从出现到发酵,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然后短短一星期内就被化解了。新的一天,又会有新的目标,新的故事在网络上流传,将人们的吸引力转走。 外部压力淡化了,内部压力反而加剧。周世友听完了秘书部的汇报,还没吃完助理拿过来的药,接着又是家族办公室的来电。海内外不少亲戚一天十个电话地给家族办公室打,比祝贺周世友生日快乐都勤。自古以来,中国人信奉“家丑不可外扬”,子轲这档子事情不清不楚的,闹得人尽皆知,子轲又不服管教,家里人都认为不能这么糊弄过去,他们要周世友拿出一个态度来,起码把子轲这一脑门子盲目幼稚的激情控制住。周世友的一位远房表哥还在电话里讲,年轻人谁不想玩戏子,都想玩,但不能这样,更不能带进家里。 家业这么大,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倚仗着“嘉兰塔”三个字立足。所以大家更想要齐心协力,把这座塔稳稳扶着,一点儿风浪都不能有。 周世友心里估计,这些老哥哥老姐姐们应该都在私下里数落,埋怨,责备他。 外忧内患。到中午了,周世友把药吃完了。秘书说,年前是老爷子的忌日,年后蕙兰的忌日也快到了。周世友坐在座位里,也不说话,他忽然想起那个瘦瘦巴巴穿着军装的老头儿来了。 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全家上下就没有一个敢说他孙子不好的。他那个宝贝孙子就算把房拆了把家烧了在他心里都是对的。就算是周世友亲自管教自己的儿子,事后也要挨老爷子一顿教训。老爷子那会儿常说:“子轲将来比你有出息,不好好抚养他你还动手?”周世友从那时候起就觉得,根本没有人讲道理,无论是只知道溺爱孙子的老爷子,还是护儿子护得要命的蕙兰:只要一牵扯到周子轲这个不听话的小男孩,除了周世友以外,根本没有人是理智的。 老爷子如果这会儿还在,知道全家人这种情况,不知道要对他那个宝贝孙子说点儿什么。 会后悔吗,会对周世友道歉认错吗。 估计还是不会。 虽然听起来很无能:一个当爹的,约束不了自己的孩子,但周世友不否认这个事实。小的时候,他很少经历所谓的幸福童年。就像宋国的那棵禾苗,被人嫌弃长得慢,长得不好,没什么出息,所以急速地拔起来,好像在父亲眼里,周世友这个长子一直没什么用,叫人失望。他被送去部队,被送到基层。父亲那时候常说:“你不用问为什么,只要知道爸爸说的话都是对的。” 父辈带来的影响确实伴随一生。周世友在最成功的时候——家族遭遇低谷,是他力挽狂澜,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即使是这种时刻,周世友也没有一丝懈怠过,老爷子总会失望,这像一柄利剑,悬在他的头上。 周世友没有什么个人生活。小时候住在军区大院,明明有姑姑婆婆给的零花钱,却什么都不能买,连吃块糖都要躲在父亲母亲和司机、卫兵看不见的地方。他还喜欢飞机、坦克,喜欢小汽车,也只能站得远远的看,不能买玩具。周世友闲的没事,自己坐在角落里研究着用纸叠车模,叠坦克,飞机,一旦被大人发现,他就把它们全团成纸,安然无虞。 直到长大了,周世友一生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工作,这是唯一能证明自身价值的方式。他没什么个人生活,没有业余爱好,年轻时根本没时间陪女朋友,成不了家庭。周世友对父母,对家族作出的妥协,反而让家族开始催促他了。那时候,选美比赛被称作有钱人选妃。周世友难得抽出时间,去了一次比赛结束后主办方组织的商务派对,他不爱看电影,不爱听音乐,不解风情,是根本没想到能和穆蕙兰站在一起聊天的。也根本不知道聊什么,他基本接不上她说的话题。 周世友后来也一直觉得纳闷:我没什么时间陪你,我这么老,你喜欢我什么呢,这里面所有人都有钱,我只比他们多一点点。 女儿出生那几年,周世友正面临商业战场复杂的困局,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多少初为人父的甜蜜,就不得不把女儿送到美国的姐姐家去。蕙兰很伤心,周世友很内疚。子苑被姑姑们照顾得不错,但因为是周世友的女儿,即使安安分分上学,还是难免成为许多人的目标。常年缺少父母的关爱,被已婚男人引诱。 财富和优渥的生活让子苑保持着一种天性上的纯真,却给了子轲无尽的放纵。也许是受着家人的压力,也许是蕙兰也想要孩子的陪伴,伴随着全家人的爱与期盼,小儿子子轲诞生了。所有人欢天喜地庆贺着,对周世友来说,这日子甘苦交织。 周世友会隐约感觉,他不希望孩子们走上他的路,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多话到了嘴边,也讲不出口,好在蕙兰、子苑善解人意。可子轲不行。子轲就好像上天拿着一面镜子映照出的他,什么都和他对着干。 在子轲面前,周世友有时会变成他最忌惮的父亲的样子,甚至对子轲拳脚相向。 刚出生的时候,周世友半夜结束了会议赶回家,第一时间来到蕙兰床前,手刚伸过去,就被子轲软绵绵的小手一下子握住了手指。 周世友从会议地点带回了一套小汽车模型,放在了子轲婴儿床旁的窗台上。 后来子轲长大了一些。周世友出差回到家,会看到子轲站在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他,子轲用童稚的声音问蕙兰和保父保姆们:“这个人是谁。” 长到四岁那么大的时候,子轲第一次流露出他的不满情绪。周世友在家里说着话,就听原本一声不吭的子轲突然顶了他一句。说了什么周世友已经忘了,他只记得他当时很意外,但并不生气。那只是父子俩关系恶化的开始。 最忙的时候,周世友天南海北出差,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家几次。他确实没时间和子轲培养感情。有一次回来陪蕙兰过个生日,当天下午就要走。周世友走之前,忽然想起还没和儿子说过一句话。 他上楼,穿着大衣,推开了子轲的房门,看到小小的子轲坐在地板上一个人玩小汽车玩具。亲戚朋友们知道子轲爱玩小汽车,买了太多的玩具给他,电动的发光的会唱的会叫的,子轲明显开始失去兴趣。 周世友个头很高,子轲很小,子轲坐着抬起头,兴许能看到的只有周世友穿的皮鞋和黑色大衣的下摆,看不到脸。秘书、司机都在外面等着,周世友不知道应该和儿子说点儿什么,说些勉励的话,还是塞点零花钱。 他在子轲面前坐下了,低头拿过子轲撕碎的绘本纸页,叠了一辆小汽车。 子轲那么小,目不转睛盯着周世友的手,子轲不自觉把手心张开了,接过了“陌生叔叔”叠好的小汽车,小坦克,还有小飞机。从周世友进来,子轲没有叫过他爸爸。 子轲在学校写作文,很少提到“爸爸”两个字。他成绩优异,又聪明,家庭教师到后来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学校告诉周世友,子轲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点“独”,还有就是在学校填表格时空出了“目标”这一栏。别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目标,小到考试进步,买玩具,去旅游,大到将来要当科学家。可子轲没有,他什么目标都没有。 子轲在家里对吉叔他们提起自己父亲,说他觉得他父亲“有病”。周世友听了这话,似乎不回敬一句也不像话。他对吉叔说:“我看他快成仙了。” 他们之间很难交流。有时候子轲会当着面质问周世友:“你为什么对我妈这么不好?” 周世友不明白,后来问蕙兰,我对你不好吗? 蕙兰也很为难,她和子轲也不是那么容易沟通。 这个孩子似乎成长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财富,宠溺,让子轲从不会去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周世友第一次打他,是子轲七八岁的时候把爷爷的军功章随便送给别人。第二次打,是子轲质问他:“你是不是背叛了我妈?” 过去周世友只觉得自己不常回家,亏待了家人。子轲的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提醒他家庭无形中产生的裂痕。 所有的精英家庭都在疯狂培养自己的孩子。无数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像一个无底洞,一个催化出的漩涡,把一代又一代人绞在里面。周世友也好,蕙兰也好,他们是为了家族牺牲的上一代人。周世友那时候想,以后退休了,他可以多陪陪蕙兰。 可现在这么年纪一把了,周世友还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别人是舍不得放权,周世友是没处可放。 蕙兰的离开,让最后一丝弥合也消失了。周世友没心情去顾及子轲怎么想,他身上的工作太多了,甚至没有时间去流泪,去表达悲痛和思念,直到要去海外开一个重要会议,周世友感觉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才开始吃曹年给的小药片。他只是一个人,吃药只是治病,并不是软弱的表现。 每个父亲都想把自己最缺失的东西送给下一代,周世友能送给子轲的,除了一盒汽车玩具,就是自由和对未来的选择权。子轲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回了家,给母亲扫墓。周世友和他谈成年的事情,说,我当年没有选择,我父亲没给我选择,但作为你的父亲,我给你选择。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周世友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太多。可子轲当时抬起头,看周世友。子轲长得比周世友还要高了,还像一个小孩子,沉浸在周世友也不清楚是什么的心事里。子轲并不感念周世友的付出,也不会说谢谢,子轲并不知道他的自由,他的“流浪”,他选择离开家,不被硬生生削着拔着生长的权利,是周世友付出了一辈子的实干才换来的。 所有人都会迁就周世友,只有周子轲会一次次地顶撞他。 所有人都会迁就周子轲,没有例外。 周世友年轻时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不做家里给的工作,那么他会做点什么。到这种时候,周世友就不愿再承认儿子很像他了。因为周世友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子轲在外面浪荡了几年,居然出道做明星去了。周世友想起他那时候失望透顶,因为子轲仗着家里的名声,顶着母亲给的一副好皮囊,做了一份毫无价值,却能轻松进账千万的工作。子轲的整个价值观从一开始就有偏差,进了社会,一错再错。 可周世友有什么办法,子轲没有妈妈,他是他的父亲。如果周世友再不对他好一点,支持他,保护他,这个孩子在外面要怎么办? 老爷子退休以后,有一天很高兴,回家喝酒,说别人介绍他,说他是“周世友周总的父亲”。 如今周世友也到了该被年轻一代小朋友称为“周子轲的父亲”的时候了,子轲却还没有成长起来。 对于子轲的未来,周世友曾做过最坏的打算。但目前看起来,好像还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最早听到“汤贞”这个名字,是家里的机组报备给他,说吉叔订了一趟航班。过了一年,子轲从兰庄亲自开车拉走了一批礼品,说是给一个发布会送去了。再后来,就是亚星公司那趟邮轮,安保团队报告给他,说子轲不顾船上的危险,带着他们满船去找一个叫“汤贞”的人,找不到就不下船,让他们不得不替亚星娱乐把船都修好了。 后来用蕙兰留给他的钱,买下那个公司,搞得外面天翻地覆的,周世友也觉得很稀奇,能把子轲刺激到这个份儿上的,那会是怎样一个人。 汤贞出现了,他一开始站在书房门口,半天都不打扰人。后来坐到周世友身边来。他望向周世友的眼神,他的面孔,让周世友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话好问的。 是什么能让一个性格如此恶劣的人对他好,只可能是他对他更好。 周子轲上午写完了《罗马在线》新的企划,闲的没事做,带汤贞去图上看了看。吉叔把小教堂的调琴师请来了,给钢琴调音。周子轲握着阿贞的手,沿着图书馆的旋转楼梯往上走,没有上天文台,又下来了。 家门前的温泉打开了。老爷子生日那天周子轲也没带阿贞多看看,这会儿他走到了跟前,仰起头看那些在阳光下闪耀的水珠。 周子轲忽然想起了童年。 “我妈特别喜欢喷泉,”周子轲说,告诉阿贞,“她临走前那几个月,这个喷泉从早到晚开着。冬天,开得电机都坏了。” 汤贞听着,感觉小周从背后忽然把他抱紧了。 第200章 日出 19 周世友刚过完了生日, 照理说山上就该清静一段日子了, 大家休息休息,各自养精蓄锐, 年底老爷子忌日,新年庆祝完了,又迎来年初蕙兰的忌日,都是需要山上人们聚在一起忙碌的日子。 而今年却与往年不同。因为家中子弟周子轲突遭横祸,十年难得一遇地回家长住养伤, 越来越多亲人中途折返,又回了北京。某种程度上, 他们还真有点感激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狂徒,让子轲终于被他们抓住了。 前些天刚见完了一群聒噪不已的姑姑们,今天又有若干叔父、舅舅要见。周子轲往日里习惯了任性, 一不耐烦了随时就走。但眼下他坐在人群当中, 听着周围人的劝告、建议,他转头望向窗外的楼下: 一大片草丘上, 园丁们正围绕着几棵百年大树浇越冬水, 裹着棉服的阿贞远远看着像一个鹅黄色的棉球,他被吉叔带着,和山上的小孩子们一起找喂食器, 更换鸟食和水。 时不时的,阿贞还会回过头,仰起脖子,朝周子轲所在的会议室窗口看上一眼, 就好像他知道周子轲也在看他一样。 周子轲便觉得,身边叔叔舅舅们说的话也不是那么单调、无聊,没有意义了。 也有人发现了子轲的走神,循着他的眼神朝窗外望一眼,很快又收回来。事实上,自从今天早晨,朱塞挨个餐厅问候客人们,说周叔叔这周末休假一天,上午检查完了身体,下午将安排教堂影院放映电影,是华语经典影片《丰年》:“大家周末还没走的,到时候一起来看看吧。”“《丰年》?怎么了,世友想看电影啊?”长辈问道,明显是常年忙于工作,极少接触这些文艺类的东西,所以对周世友突然想看电影也觉得很稀罕。 更多的家人则选择了沉默,他们面面相觑。甭管在电话里怎么对家族办公室的人数落、抱怨,当着周世友,甚至周子轲本人的面,这类敏感话题,一个字似乎都很难直白讲出来。 子轲受伤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容易被渲染、夸大、误读,引起外界无尽的猜疑,所以从一开始就在保密。这些天来,不仅山下的人难上山,山上的消息也极少传出去,所以亲人们也是到了山上,亲眼见到了,才知道那个传说中把子轲迷得神魂颠倒五迷三道的“汤贞”不仅和子轲住在同一个房间,全家人还都接纳了他——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连一家之主周老爷子都默许了。据说,周老爷子还把汤贞叫到书房去“训话”,除了自家的子弟,除了老爷子身边儿的贴身秘书、助理,除了亲哥哥,亲姐姐们,谁进去过那个屋子呢。 人们不仅有些纳闷,不明白子轲怎么就和一小狐狸精“六年感情”了,不知道这么一个都自杀过名声也很不好听的明星怎么就进自己家来了,还一进就进到了权力核心。 反倒是不属于“自家人”范畴的兰庄国际酒店大中华区几位高层对这个事实更加明了,也早有准备。 早在去年七月,子轲的保父吉叔就曾经通过兰庄酒店内部网络,预订了南半球一座度假小岛合作方酒店的房间,这件事只有几位高层秘密知晓,对外没有宣扬过。而到了今年八月,整个大中华区四十余家酒店的经理都提前收到了消息,一旦周子轲带汤贞和《罗马在线》团队到当地“录制外景节目”,经理们就会以“汤贞老师目前的情况,酒店方面要怎么照顾”为由头,找机会与子轲谈一谈。话里话外,兰庄一直在试探子轲的想法和意愿。而子轲是个聪明的青年,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但也一直没主动答应过什么。 一直以来,无论对内对外,“兰庄酒店”这个品牌一直次于“嘉兰国际”,在帝国版图上用第二种颜色作为标记。而就在今年年中,子轲亲手结束了争闹不休的亚星收购案,这个一直以来被人们视为长不大的男孩儿,似乎正在逐步发现金钱的其它作用,除了买游艇来挥霍以外,还可以买下一个公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是人生路即将发生转变的细小苗头。兰庄内部为此紧急开了次电话会议,也就是在那时候,高层一致认定,一旦子轲离开亚星,兰庄一定要先于嘉兰天地,将这个作风叛逆的继承人抢到手才行。 这会儿,会议室里,叔叔舅舅们听了兰庄大中华区几位高层的介绍,也觉得嘉兰国际业务复杂,集团内势力多,常角力,不如酒店集团路线清晰,更加友好。他们把带过来的所有学院资料都给子轲看过了,问子轲是想继续读书深造,还是到父亲旗下的集团开始尝试实习工作,嘉兰天地那边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倒是不着急,叔叔们说:“子轲,叔叔们不是催你,只是我们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岁,大好的时光,浪费了多可惜!趁现在,多学,多尝试,多接触方方面面,叔叔们现在还能帮帮你,等我们年纪再大,可能就真的帮不了了……” 周子轲什么也没决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过去那种迷茫状态,他的人生也从没有过什么功利性的目标,从来没想过什么多学,多尝试,什么珍惜年华。 周子轲从会议室里出来,他听了太多人说话了,想抽根烟找个地方静静。他下楼,手扶着扶手,慢慢走,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小时候,周子轲记得他总是看到周世友在工作,在家待不了几分钟,饭也不和他和妈妈吃,就会接着出门,每次都带着一群秘书、助理,去赶飞机。那些秘书、助理看起来比周子轲更像是周世友的亲生儿子。如果说周世友有什么私生子,周子轲也不怀疑。他相信艾文涛是艾叔叔的亲儿子,艾文涛是有爸爸的孩子,而周子轲不是。 有一次,妈妈抱着他,有些伤心,但还是笑着说,爸爸要到巴西去出差,可能两个月以后才会回来,所以不能一起过年了,让子轲和爸爸说再见。 他一路跑出了家门,跑到周世友的汽车前面,仰起头看正准备上车的周世友。 “你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他大声问他。 周世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他。 “我不工作,你们怎么生活?” 周世友没有拥抱他,伸手过来,敷衍了事要摸周子轲的头,被周子轲后退一步歪过头躲开了。 周世友也没有安慰他,一句哄都没有。秘书们都在后面等着,工作在前面催着,周世友坐进汽车里,汽车在周子轲面前开出门去了。 最恨周世友的时候,周子轲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是重要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周子轲就开始学着不去在意自己的父亲。 老人们说,所有男孩子都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周子轲不渴望。他身边有妈妈,有吉叔,有苗婶,有外公,有爷爷……他可以做一切想要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趁现在,叔叔们还能帮帮你,等我们年纪再大,可能就真的帮不了了,”那些声音在会议室里,在周子轲耳边,对他笑着,语重心长道,“像是吉叔、苗婶,还有小朱他们,还有世友啊,都是一样的……吉叔这么大年纪,快要回家颐养天年了,小朱不仅要管那么大一个剧院,现在还多了个经纪公司,看着头发还真掉了不少!他们以前成天操心啊,子轲在外面吃好了吗,睡好了吗,好在如今子轲终于长大了!” 周子轲长大了吗?周子轲自己都不知道。他沿着楼梯走下了楼,刚穿过中厅,就听见从主走廊尽头传来声音。 那是通往厨房的方向。周子轲把手揣在衣兜里,抬起眼,站在走廊中央。他瞧着刚才还像个鹅黄色棉球的阿贞站在厨房门边,吉叔揉着冻红了的耳朵,大约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苗婶原本带着厨师们准备好几十人一天的饭菜,这会儿,苗婶端了个小碗出来,拿了两把小勺子,大约想让吉叔两个人先尝尝味道。苗婶腰上系着围裙,还有点不自然地问阿贞,你也会做菜啊? 阿贞手里握着勺子,看了身边的吉叔一眼,舀起一勺汤来尝。这时苗婶突然说:“哎呀,子轲不是在开会吗?” 吉叔回头了,阿贞还没喝完,也立刻回过头去。 周子轲站在原处,静静地看他们。三个人看着他,都笑,周子轲也笑了笑。“开完了。”他说。 朱塞白天在剧院忙剧展的工作,到了晚上才匆忙赶回山上,陪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家人还有老爷子一同吃饭。子轲午睡才醒,和阿贞在楼上吃小饭桌,好在子苑在身边,小秦下班也早,帮了朱塞不少忙。 餐桌上,几位家人提起了上午和子轲交流的内容,朱塞听着,不时点头。 他偶尔用余光去瞥周叔叔,发现周叔叔一直慢条斯理地吃饭,对子轲未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没有太大反应。 一直以来,子轲和周叔叔关系都不好,二十年了,针锋相对。朱塞心里最担心的事,倒不是什么子轲“不能”“不想”的,他担心子轲从小不屑于父亲的评价,如果有一天真进到这个环境里来,今后无论做什么,从事什么,都势必要接受一轮又一轮来自父亲,来自集团,来自大众的审视和考验。 子轲会愿意吗,他的自尊心能承受这样的事情吗,一旦工作失误,决策失败,子轲将要面对的来自外界的嘲讽、奚落,来自集团的失望、误解,来自父亲的冷言冷语,很可能会是什么偶像队长曾承受过的千倍万倍。 朱塞见过太多的富家子弟,正是因为承受不了家族的压力,扛不住外界的视线,转而走向了另一条看似“独立”的捷径。 创业,踩着父辈的踏板,即使失败,也像是小打小闹,不会太过难看的。 “我问他了,”坐在朱塞对面的一位叔叔说,“子轲好像没什么创业的兴趣。” “他能干什么啊,”坐在桌头上的周世友突然开腔了,用小细勺尝苗婶做的椰子炖鸡汤,“还创业。” 周子苑这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爸,子轲在外面弄一个外景摄制组,人都是他自己挑的,带了好多人出远门,规划得可好了!这次还拍电影,顺顺利利拍完了,你说,是不是很有管理才能?” 周老爷子听了这话,在灯光下笑了:“他才管几个人,最多几十个人。” 一桌子人都笑,朱塞说:“子轲才二十三岁啊,叔叔。” “是啊,大哥,”旁边有人笑道,“几十个人够一个正规公司了。” 如今的时代,最高位的管理者很多时候只需要把握少部分决策,就可以将企业维持在一条正确轨道上。比起一个老板,他们更像一位代言人物,像一位精神领袖。无论是管理企业,提供解决方案的顾问团队,还是监督质量,推进业务的专业人士,都要靠领袖的力量让他们凝聚起来。 子轲有这种能力吗,他能让所有人信任、追随,哪怕企业滑入低谷时期,仍不放弃地拼命追随他吗。 饭后,朱塞陪家人们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天。嘉兰国际和兰庄酒店集团的几位高层感谢了苗婶做的饭,乘车离开了。朱塞上楼去,想看看子轲和阿贞在干什么,吃完饭了没有。 楼上的小餐桌早已收起来了。朱塞站在走廊上四处看了一圈,他走到子轲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是我,子轲。”朱塞说。 “进来吧。”子轲在门里说。 朱塞推开了门,他一眼先是看到了墙角竖的一把吉他,那里过去放的是子轲小时候踢的足球。房间里有股药水的气味儿,不太好闻。 外间没有人,朱塞走到卧室的门外,看到子轲一个大高个子,穿着睡衣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正看一叠资料。 远远一瞧那资料页头的花枝和金字,朱塞明白了那是兰庄酒店的人留给子轲的,大概是一些酒店管理方面的资料。 周子轲回过头,手边的咖啡喝了半杯,看朱塞的脸。 朱塞看他,长了一张神似他外公的面庞。遗传真是种很奇妙的事情。朱塞想起蕙兰曾告诉他,子轲小时候,会一个人站在周叔叔书房门口,看周叔叔在里面开会、办公,只要一有人在附近弄出动静,子轲扭头就跑。 “什么事,朱叔叔。”子轲问,声音透着股冷漠,不过朱塞知道,他不是有意的。 “阿贞呢?怎么没看到他。”朱塞说。 周子轲一抬下巴,示意朱塞看被书柜挡住的后面空间。 朱塞穿着拖鞋走进去,看了一眼便笑了。汤贞就和子轲面对面坐着,只是坐在地毯上了,一把小电子琴占满了面前那张低矮的咖啡桌,汤贞头上戴了耳机,琴弹出的声音都收进耳机里,汤贞一边对照着身边的乐谱按动琴键,一边动着嘴唇,跟着无声念乐谱。 曾经在嘉兰剧院,汤贞借用隔壁剧组的道具钢琴弹过一段《木偶的步态舞》,虽然不比专业的演奏家,但小小年纪,多才多艺,活力四射,轻松带动起几个剧组的气氛,叫朱塞着实印象深刻。 那个年代,汤贞重新定义了偶像这个概念。他的成就似乎根本不是区区一个偶像能达到的,可无论用歌手或是演员来定义汤贞,都不如“偶像”来的更准确。那种感染力、号召力是天赐的神力,是无法模仿,无法用简单的歌喉、演技去复制的。 如今的汤贞坐在角落里,也不出声儿,长头发别在头戴耳机后面,露出一张小小的,不再活力四射的脸来。汤贞沉浸在自己慢慢弹琴的世界里,垂下眼看曲谱和琴键,他不试图去感染谁了,也许他想先感染自己。 “怎么不去图弹?”朱塞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子轲。 子轲目光望向了阿贞,看了一会儿,说:“人太多了。” 阿贞很专注,没留意到朱塞的动静。朱塞走到书桌前,看了看周子轲桌上这叠兰庄酒店管理的资料。子轲在看这种东西,真是稀奇。“周叔叔今晚在家办公,”朱塞想了想,还是对子轲说,“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也许可以问问他。” 朱塞又说:“对了,子轲。” “嗯?”周子轲以为他走了。 “周叔叔这周末请了一天假,”朱塞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上午检查完身体,下午安排家里人在小教堂一起看场电影,到时候你和阿贞有时间,一起去吧。” 周子轲一皱眉:“什么电影啊?” “《丰年》。”朱塞笑道。 周子轲的表情停住了,他坐在原地,椅子转过来了,他抬起眼看朱塞。 这天夜里,到临睡前,周子轲已经坐在阿贞身边听阿贞弹完了《雪国》,阿贞已经背过《如梦》的吉他谱了,现在《雪国》的钢琴谱也记住了,虽然还很不熟练,周子轲在浴室刷牙,一边刷一边和阿贞一起哼唱 mattias 的老歌《同步卫星》和《洛神》,照这个速度下去,演唱会应该可以顺顺结束。 刷完牙,漱了口。周子轲搂着阿贞从浴室出来,他亲阿贞带水珠的脸蛋,又吻阿贞有柚子牙膏味儿的嘴唇,他感觉阿贞在他紧抱的怀抱里,阿贞两条胳膊也搂在周子轲的脖子上。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还有阿贞和他在一起。 夜里一点多,周子轲睁开眼了。他实在睡不着,干脆在黑暗中一点点把阿贞抱得离开了他一点,周子轲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把阿贞用被子裹得更严实。 他下了床,踩上拖鞋,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没走两步,周子轲摸黑到了书桌前,拿起桌上摊开的那本资料,就往卧室外面走。 半夜,走廊的灯亮着,楼梯口有人值班。周子轲穿着拖鞋在走廊里走,他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觉得脑子不太清醒。 刚走到那扇门前,周子轲低着头,站在原地,忽然间有点恍惚。 我在干什么? 周子轲抬起头,朝走廊远处那扇窗看了一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门。 大房子,静极了。 周子轲低头瞧地上瓷砖的纹路,他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以周世友如今的年纪,这时候应该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半夜还在加班了。 周子轲刚想走,如同心灵相通一般,忽然眼前这扇门的门锁从里面咔嚓一声,转动着被人打开了。 周子轲一霎那间以为门后会是什么秘书、助理出来,直到一条手杖敲在了地板上。 周世友穿着睡衣,披着外套,鼻上架着一副眼镜还没来得及摘掉。他手里拄着拐杖,站在周子轲面前,抬眼看他。 周子轲居高临下的,也瞧周世友。 反应了一会儿,周子轲意识到老头子可能也是半夜睡不着,起床继续工作。 真是为了工作,不要命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周世友冷冷道。 周子轲手里还捏着一本儿兰庄酒店集团的内部管理资料,周子轲眨巴了一下眼睛,也冷着一张脸。 “祝你生日快乐。”他低声道。 周世友耿直道:“距离我下次生日还有三百多天。” 周子轲点点头,说:“提早祝你快乐。”他穿着拖鞋,捏着手里一本资料走了。 这个周末,医疗团队上山来了,为周老爷子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周子轲在图书馆楼上陪阿贞弹琴,中间时不时到楼梯口去接电话。阿贞手指用力按下钢琴琴键,听着小周好像在和人讨论 kaiser 巡演的事情。 “怎么了,小周?”阿贞掀开一页琴谱,把有点累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抓了抓裤子。 周子轲走回来了,说:“没事,罗丞他们找我。” “有什么大事吗?”阿贞问。 周子轲坐在阿贞身边的钢琴凳上,低头看了看琴键,他说:“巡演那天有个电视台要直播。” 阿贞愣了愣:“然后呢?” 周子轲抬眼瞧《雪国》的谱子,手上随便弹了弹,弹出一个相似的调子来,周子轲没解释原因,只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看。” 朱塞下午专程上山来了。子苑不上班,也推辞了同事聚会,她扶着吉叔,还有专程换了件加厚旗袍的苗婶,一家人沿从家出来的小路,往小教堂的方向走。 周世友老爷子则是在几位弟弟妹妹,还有长姐的陪同下,一边听着随行医生的嘱托,一边坐进教堂的长椅里的。影片拷贝开始放映前,朱塞坐到了老爷子身边,他从怀里拿出张旧照片,借着光给老爷子看。那是蕙兰的照片,许多年前,蕙兰和戏剧家林汉臣,还有林汉臣身边一众小演员们一起合影。“林汉臣当时执导的戏,叫《共工之死》,就是阿贞演的。”朱塞贴耳告诉周世友。 周世友拿了眼镜出来看电影,这会儿低下头,瞧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他大手把小照片接过来。 先是瞧了瞧年轻时微笑的蕙兰,又瞧那些咧嘴笑着的小演员。 “这里面,哪个是他啊?”周世友轻声道。 朱塞笑道:“等看完了电影,您自己问问他。” 周子轲来得晚,没坐在一楼,从外面上了楼梯,拉着阿贞在二楼坐下了。朱塞站起来瞧见他,叫他下来座,下面还有位置。周子轲摇摇头,大概还是不想让太多人接触到阿贞。 影片开始的时候,吉叔坐在影院前排,瞧见幕布上颤巍巍出现了一行字,是某某年影片获得世界级大奖的文字说明。 《丰年》 导演:阎尚文。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影片开始,汤贞穿着一件小棉袄,坐在台阶上用手搓从大街上捡来的麦穗。金灿灿沾了泥的麦穗,搓得手心又红又脏,搓出一小捧的麦粒。汤贞一边搓,一边回头看,镇上的米商到家里来收新米,一上秤,米袋却不够斤两。 汤贞站在门后,缩着脖子,睁大了眼睛,瞧着门里的争吵。镜头从汤贞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下摇,汤贞两个棉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麦粒,塞得鼓鼓囊囊的,只是每粒米看起来都很脏。 吉叔回过头,朝楼上看去。他看到子轲坐在楼上的角落里,把阿贞那个年轻人搂着。子轲在笑,阿贞也在微笑,也许他们正在聊什么关于这部影片的趣事。 今天早晨,子轲吃饭的时候突然问,吉叔,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吉叔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子轲喝着咖啡,低头吃了一勺阿贞舀给他的麦片,子轲抬起眼,好像很满足,闭着嘴咀嚼,看吉叔的脸,等吉叔回答。 “吉叔,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用。” “为什么?” “我发现,不努力我就会失去,”子轲曾经在电话里说,“努力了,我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 “子轲,你不能因为——” “我不想回去,”子轲说,好像看在吉叔把他养大的份儿上,他已经忍耐到最大限度了,“你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子轲,”吉叔那天在电话里哽咽起来,“吉叔在家里等你,吉叔一直在家等你,要是饿了你就——” 子轲从对面把电话挂断了。 苗婶生在贫苦年代,看着《丰年》里的故事,已经眼泛泪光。吉叔坐回座位里,抬头瞧见了幕布上,汤贞努力用牙咬破了米袋子,钻了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远离家乡的米仓里,仰着头,嘴角有血,就在汤贞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忍不住小声啜泣的时候,突然在他身下,一只鼓鼓囊囊的的米袋子扭动了起来。 “孩子,孩子,”有人闷声道,“你在我上面吗?” 那一年,中原大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丰收之年。汤贞爬出了谷仓,在黎明时分朝仓外望了一眼,他赤着脚从仓顶跳下去了,打开了仓门。 乡亲们一个个的,蓬头垢面,低着头弯着腰,衣缝里头发里还有米粒,步履蹒跚离开了米仓。他们茫然地四处望,都不知道米商将他们贩卖到了哪里。 天彻底亮之前,他们要离开这里,踏上返乡的漫漫征途。汤贞边走边拿手里的生米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身旁的老乡亲搂住他的肩膀,也许是瞧见了汤贞边吞生米边泛着泪的眼睛。 “孩子,”他说,“不用怕。” 汤贞抬起眼看他。 “时间会磨平一切叫人过不去的坎儿。” 第201章 日出 20 万邦娱乐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华子, 一大清早就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听取刑侦支队调查得到的关于林大被害案的最新进展。林大的遗孀邓黎珍今天本该到场, 但华子去她家楼下接她,迟迟没见到人, 倒是瞧见甘霖那小子的车停在附近树底下。 警方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最新线索,拿到的还是华子第一时间到场后搜集到的线索。凶手极为谨慎,明显早有准备,在现场除了子弹根本找不到更多蛛丝马迹。警方在林大别墅附近铺开了搜查若干天,也去调查过华子提到的那家马场, 那马场老板艾文涛是北京本地人,身家清白, 非常配合调查,对警方也很是热情,马场里头也干干净净的, 没有更多线索。 华子耳朵听着, 眼神瞧着,整个刑侦支队每个人都是熬夜加班数日的状态, 被逼得十分紧迫。 他与刑侦支队长在工作上打过交道, 有交情在。支队长也对他讲明,眼下队里压着太多案子要办,之前倾注了许多警力在林大谋杀案上, 现在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周子轲又在辖区出事,亲口指认华子任职的万邦集团新任驸马梁丘云是杀人凶手。 支队长也不隐瞒,因为梁丘云来局里那天,正是万邦的人开车来接走的。“我们呢, 确实警力有限,”支队长对华子讲,他端起缺了个口的茶杯,茶太热了,先不喝,“一直不鼓励你们动用自己的私人安保团队去查找线索,但是,确实,我们还有这么多普通民众的案子要追要查,人家身边儿连保镖都没有,出了事儿只能找警察。” 华子听他的弦外之音。 支队长吹着热气,喝了口茶。“嘉兰天地那边儿,不仅仅是在北京,在全国他们家都有酒店,从周子轲出事以来,他们每天都在,地毯式地查这件事,找到了不少相关人的证词,在当地派出所都有记录,还不光查这次周先生的案子,好像还要查以前的老案件,”支队长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下做事,这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只要合法,对人民群众不构成威胁,做什么我们都限制不了,毕竟要靠我们有限的警力,查一个完美嫌疑人确实不是那么快。” 华子出了公安局,上了车。司机在前头瞧着华子沉默不语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车开起来。 一个只会挨揍的窝囊废,在方曦和的院子里,连狗都不如,趴在地上,被踹得满身泥鞋印都不敢吭一声,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一印象。为了向上爬,为了攀上陈总,不惜出卖了培养他多年的方曦和,恩将仇报,小人得志,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二印象。 被陈总邀请成为座上宾,华子第三次见到梁丘云的时候,梁丘云是一条蟒蛇,褪下了那层滚满泥浆的蛇皮,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梁丘云瞧着华子的眼神,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华子似的。 小娴从英国回来了,华子与她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顷刻间冷静下来,因为他傻乎乎的小娴妹妹对他说,她爱上了一个功夫巨星,在英国:“他叫梁丘云,”小娴说着,半是甜蜜半是忧虑的,“哥,我又有孩子了……是云哥的。” 华子带着队伍,在一家酒庄的会客室抓到了梁丘云。小娴那么爱他,小娴为保住这个胎儿吃尽了苦头,梁丘云却只将这个胎儿当做要挟陈总的工具。就算华子用枪抵在他脑门上的时候,梁丘云也一点都不畏惧。 “万邦现在水深火热,应该也挺需要我吧?”梁丘云看华子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区区一个贴身保镖,你能听懂这种话吗。 梁丘云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是和“汤贞”有关的过去。梁丘云对方曦和下手,和嘉兰天地争抢亚星娱乐,眼下又不知死活,居然想去动周子轲。他看似稳扎稳打,一路布局精密,向上攀爬,陈总每次对他稍加信任,很快梁丘云就会再一次失去控制,这一次,他终于给全家人招来了祸事。 华子开车去了一趟万邦集团总部大楼,又很快开车离开了。 陈总的别墅建在城郊一片林中,周遭道路都是仿照陈总的商业偶像周世友家宅附近的布局建造的。 林大出事后,别墅更换了新的安保系统,主屋的防弹玻璃也全体做了维护、更新。陈乐山商海沉浮数十载,只有他和林大两兄弟去谋划别人,现在成为一方霸主,难免的也会被一些猫猫狗狗所谋划。林大折戟沉沙,陈总在精神上受打击就很大了,黄健雄又跑了,谢茗慧也溜了——每个人都心里有鬼,平时安然无事,共襄盛举,可一旦出事,没有人能像林大、华子、钟坚这样,始终在身边替陈总支撑着这个架子。一群投机者,小偷。 梁丘云趁虚而入——他总是趁虚而入。每一座巨塔都有被白蚁侵蚀的角落。几个月前,梁丘云要抄亚星娱乐的底,几个月后,他忽然转头,把牙齿咬向了自己的主人。 梁丘云不会是万邦的拯救者,更不会是小娴可以依靠的好丈夫,好爸爸。华子坐在驾驶座上抬起头,大门右侧的摄像头精准扫描了华子的面部,自动开门放行。 华子在停车场里停车,从车里拿了一只盒子下来了。他习惯性在陈总家附近巡视了一圈,到保安室查问了附近路段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一来到陈总的家,华子总很容易想起一些旧事。小娴坐在他怀里,他们在这附近骑马,小娴穿着吊带衫,刚学会化妆,就坐在他腿上用眉笔帮他涂抹断掉的那截眉毛,然后和他接吻。 小娴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哥……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孩子……我的、我的小孩……” 同样也是小娴,纯真无邪的,懵懂爱哭的小娴,前几天夜里坐在沙发上,坐在陈总和华子面前,坚定地维护她的丈夫,她相信她的丈夫绝不会杀人。“那天我和云哥一直在通话,从没有间断过,”小娴望向华子的眼神,一度冰冷得让华子觉得心寒,“绝对没有杀人这种事,你们到底要抢走我多少才满意!!” 梁丘云肆无忌惮的笑容,小娴纤弱却不肯让步的尖叫。 深秋,多风。黑色的群鸦在林上徘徊,降落在陈乐山的屋顶。 华子抬头望去,天空阴翳,鸦叫不止,仿若死神的呼唤。 陈小娴长发垂肩,孕妇裙外面裹了外套,在行李箱边的老式沙发上坐着,正低头笨拙地织一双婴儿的袜子。陈小娴眼睛红肿的,是之前为了丈夫和孩子,和陈总抗争数日的结果。这会儿陈小娴抬眼望向华子,陈小娴笑着叫他:“哥!” 华子拿着手里的盒子,走过去了。他瞧着小娴手里编织的毛线,瞧着小娴望向他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他走进了一张网中。 一张小娴用昔日的爱情,用华子的歉疚,用陈总的爱女之心,编织出的巨网。 华子坐在小娴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拿起小娴已经织好的袜片来看。小娴在旁边说起:“哥,你和爸真的不要再误会云哥了。以前在伦敦,大家身边都有男友,你和爸不允许我交男友,可我也是女孩子,不是吗。你在爸身边,也无法去陪我,我那时好恨你们。”小娴说着,用小指勾起毛线,搭在长针上。 华子这时发现,他都看不懂毛线,但小娴记得的,每一条线的脉络,记得清清楚楚。 “我同学就算去医院堕胎,男友很坏,也有女友陪着,”小娴说,“那时我从医院出来,每天见到的就是保姆,没有人能说话,被爸送去英国,还不允许我和你接触,我从小到大,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你把我保护得那么好,又不要我了,爸爸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对你好失望。” 华子的脖子微微垂下去了一个角度。他从没从小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举重若轻,砸在他的脊梁上。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想要幸福的未来,只有嫁给一个不怕我爸爸,也不会受我爸爸摆布的男人,”小娴说着对华子这样可怕的话,语气却轻柔的,边说边细心织着宝宝袜,“遇到云哥以前,我真以为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男人了。云哥好爱我。哥,你不要误会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娴抬起头,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毛线,对华子用口型说。 “我在伦敦,差点被人迷晕了……” 华子看着她,听到她不住说出惊人之语,给不出任何回应。 “有人在我酒里加了氟硝……什么什么,”小娴回忆道,问华子,“哥,你知道这种药吗?” 华子摇头。 “我也不知道,”小娴笑了,低头继续织毛衣,“云哥救了我,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不在,反正你和爸也不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小娴问。 华子这会儿反应过来,拿过手边的盒子,拆开了,里面是几本精装书。 “哥你好傻,宝宝刚出生时看不懂这么难的书的。”小娴笑了。 华子把书翻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两张全新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户口本,几本内蒙的地图、语言手册,还有串房门钥匙,一串车钥匙,几张新手机卡,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小娴一开始很不解,接过那本地图翻了翻,等拿起两张身份证来,看到上面的照片是她和云哥,小娴抬起头,惊喜道:“哥,谢谢你!” 华子瞧小娴那神情,好像把他送的东西当作了玩具、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华子随口解释了几句,内蒙形势比较复杂,不像其他省份,兰庄一直有在内蒙开度假村酒店的打算,但一直没进去,因为确实不好打通。 小娴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看华子。 华子也看她。 保姆从楼下上来了,说:“小娴,姑爷的车来了,接您去新家了!” “哦!”小娴忙应道,把两张身份证装进了宝宝的毛袜里。 郭小莉给汤贞打电话,过去十多年,她经常不分昼夜找他,这回打过来是在晚餐开始前的短暂时间,她要找子轲,可子轲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 汤贞正一个人坐在周子轲房间里的沙发凳上发呆,房间里灯没怎么开,只有窗外笼罩进来一些夜幕前的光辉,汤贞搬着沙发凳,坐到窗前很近的地方去看风景。 “在洗澡啊?”郭小莉说,“也没什么,我和罗丞找他开一个紧急小会,那我待会儿再给他打吧。” 浴室里有水声,汤贞听见了,往浴室的方向看。 “在他们家怎么样?”郭小莉问,“有什么不自在吗?” 汤贞轻声说:“还行。” “他家里人对你客气吗?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要说,知道吗,”郭小莉告诉他,像教一个刚开始外出上学的小朋友,“去对方家里,又是子轲这样的大家庭,谁都会不自在。郭姐现在就怕你再有什么心事,憋在心里不说。” “没有,”汤贞说,怕郭小莉不放心似的,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不开心。” “你见到周世友了吗?”郭小莉再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 “见到了。”汤贞说。郭小莉很好奇,问起经过,汤贞便把看电影的事粗略讲了一遍,但没提看的是什么电影。他说,周世友先生拿了一张照片,问他,照片里有没有他。 “什么照片?”郭小莉问。 “是小周妈妈和林爷以前在北京带过的儿童剧团的合影,”汤贞说,“上面没有我。” 郭小莉觉得有点惋惜,如果有就好了,还能拉近一些关系,也不知道周世友老先生对阿贞怎么样。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祁禄最近联系你了吗?” 汤贞回忆道:“前几天发了短信。” 郭小莉笑了。她愣了一会儿。“算了,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怎么了?”汤贞问。 郭小莉说:“阿贞,你说,好人有好报,是不是这么回事?” 汤贞沉默下来,不知怎么回答。 “过去我总是告诉你,事情会好的,”郭小莉说,声音越来越轻了,“只要我们坚持,总有一天会好的……我知道阿贞你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但直到了最近,我慢慢开始觉得,事情好像真的会变好。做好人,就会有好的回报,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时运不济,就走到歪路邪路上去。” 汤贞在电话里很安静,也不出声。 “阿贞?”郭小莉问。 “嗳。”汤贞忙应道。 “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郭姐看到你一天天好起来,看到温心现在在公司的进步,看到祁禄……我们好人有好报,苦尽甘来了,对不对?” “郭姐,”汤贞说,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又聊了两句,电话便结束了。汤贞坐在沙发凳上,愣愣望向了窗外,听着隔壁浴室里传来小周洗澡的声音。 有那么个瞬间,汤贞瞧着外面的天空,他开始怀疑自己并不“存在”在这里。 是不是因为他太惦念小周了,放不下小周,所以才一直停留在这儿? 那小周呢?小周是存在的吗?还是小周也出自汤贞幻觉的一部分?因为找不到小周了,所以汤贞来到小周儿时的家里来。 也会有某个瞬间,汤贞会意识到,这是曹医生给他的新药带来的刺激,他又开始幻想一些很不切实际的东西。 小周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小周总说伤口不痛,小周自己很难受,还小心翼翼的,大概担心汤贞出什么问题。汤贞再一次转过头去,望那扇门。从小周出事以后,汤贞已经受够了自己这种病情反复。他想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努力练琴,努力咽下更多的食物,努力开心,和小周的保父保姆友好共处。 只有很少的,很珍贵的时刻,像现在,汤贞自己坐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只听着小周的声音。 周子轲洗完了澡,从浴室里出来,一眼看到阿贞正在沙发凳上坐着,怀里抱着药箱,愣愣望着窗外,好像正在出神。 周子轲到床边坐下,只穿了条睡裤,弹力带绑好了。他把床上各种酒店细则、乐谱拿到一边,瞧着阿贞打开药箱,转开酒精棉球盒子,弯下腰帮他小心擦伤口。“我是不是好得特快。”周子轲轻声问阿贞,笑着。 阿贞站在他面前,也看他,也笑。 擦完了,药箱还没来得及扣上。周子轲拉过了阿贞的手,搂阿贞细的腰,他把头埋进阿贞怀里,在阿贞贴身的软毛衣里深深吸气。 阿贞也不出声音,这么站着被小周搂着,慢慢用手抱住小周的头,阿贞垂下脖子,手心在小周湿的短发上摸了摸,帮小周擦掉耳后的水珠。 小周一开始隔着毛衣亲了亲阿贞,省略。 透过打开的窗,能看到外面那片湖,在夜幕下呈现一种都市里很难见到的含光晕的紫色。阿贞自己低下头,他侧坐在了小周腿上,毛衣下面的皮肤被夜幕染上了一种油画似的蓝,又因为小周伸手打开床头手边的阅读灯,那一撇暖黄映在阿贞身上,色彩交织,他看起来像被献祭给神的祭品,是斑斓的色彩。小周搂过阿贞的腰,低下头,他随即抬起头来,看阿贞的脸。 吉叔从楼下上来,到子轲门前敲了敲门,问子轲到不到楼下吃饭。 两个孩子上午去图弹了一上午琴,下午又睡了一下午。吉叔也觉得子轲生活是太规律了。 “吉叔,我们一会儿自己吃。”子轲的声音从里面道,很冷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好,好。”吉叔说。 从很小的时候起,子轲就不爱走出房间吃饭。子轲喜欢自己研究问题,花很多时间专注摆弄他关心的模型和玩具,只和心爱之物待在一起。 省略。当窗外有风吹进来,阿贞闭上泪湿的眼睛,他脑海里什么幻觉也没有,他觉得他对小周好重要。 睡前,周子轲给郭小莉回了个电话,短暂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问题。他看到祁禄给他回复的邮件,祁禄说,汤贞以前就经常做噩梦,以前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怔怔发呆:“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开心。” 连周子轲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 阿贞在周子轲怀里坐着,身上穿着真丝睡衣,周子轲左手从他背后绕过去了,两只手在面前打开。阿贞把两只没力气的手悬空放在周子轲手上,阿贞在他身边,小声哼唱着《雪国》的调子,手指在周子轲手掌心里软绵绵地弹动,背诵指法。 上午练了一次,睡前再背诵一次,总不会再忘了。灯关上了,周子轲在被窝里把阿贞搂过来。 “小周,我弹错了吗。”阿贞问。 “没有,”周子轲说,手拍他的背,“我都会弹了,要不我演唱会上给你伴奏吧。” 阿贞笑了。 无论在一起时,阿贞表现得怎样开心,怎样放松自在,到睡着了,阿贞总待在周子轲身边,紧紧依靠着他睡。周子轲想起他下午打开了热水,看似在洗澡,双手揣在浴袍兜里,透过那条门缝往外瞧,瞧见阿贞坐在窗边,一双眼睛凝视外面的天。阿贞脸上没有笑容,好像周子轲不在的时候,阿贞就孤孤单单的,与在周子轲身边时判若两人。 周子轲忽然觉得,还是早些下山的好,早点过他们自己的生活。现在想来,和吉叔他们在一起时的阿贞,也未必就是真的放松、快乐。 等结束了 mattias 最后的活动,演唱会也都结束了,周子轲想,他要带阿贞走,去到很多地方去,过很幸福很快乐的生活。阿贞从此就自由了,与过去那个被“组合”“公司”“偶像”紧紧束缚住的“汤贞”再无瓜葛。他们会开始新的人生,新的生活,他和阿贞都是。 最早的时候,周子轲把自己安排进 mattias,对阿贞提起半年的合约,他是真的做好了准备,要用半年陪阿贞走出这个谷底。半年以后,分开也好,怎么都好,也许阿贞是真的对周子轲这个“弟弟”没什么爱情可言,那么能看着阿贞处境变好一些,周子轲也可以从心里慢慢放下这段感情。 第二天一大早,周子轲牵着阿贞的手,两个人散步,行过草地。 “我再在 mattias 陪你待几年好不好。”周子轲突然问起。 阿贞穿着大衣,摇头:“不好。” “为什么。”周子轲嘟囔,看他。 “这不是你的事业,小周,”阿贞忽然说,声音软绵绵的,语气却坚定,仿佛从一开始,他就这样认为,“你会有自己的事业的。” 周子轲停在原地,看他。 周子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软绵绵,但坚定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们公司做练习生,但,你应该去学校上课。” “明天我可能很早就去工作,你自己醒了吃点早饭,就回家吧……别再去亚星娱乐乱跑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周子轲揽过阿贞的手来,十指相扣,走过了一棵大银杏树下,来到小教堂的门口。阿贞走进了门里。周子轲站在后面,忽然觉得眼前的阿贞,与不久之前松开他的手,走进《此夜绵绵》片场的阿贞,又有了些不同。 小教堂里没有人在,连打扫卫生的人都离开了。周子轲坐在长椅上,和阿贞紧紧挨着。 “没有你,”周子轲目视前方,喃喃道,“我什么事业都不会有。” 阿贞在一旁,乍一听见这话,抬起眼睛来看他。 周子轲望着教堂前方的壁画,还有那尊圣母像。 “我妈妈信教,”他忽然说,“我以前对她说,你信教,你就不可以安乐死。” 阿贞愣了愣。 周子轲皱了皱眉,他这些年很少到这里来,那天在这里看电影,也有幕布阻挡住了一切。 “我很难理解她,”周子轲顿了顿,手握着阿贞的手,攥了攥,“也很难理解你。” 阿贞在旁边,感觉小周伸手搂他的腰。他们可以在圣母像前这样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只听小周对他说。 阿贞抬起头,感觉小周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阿贞。” “嗯?” “我不会说,你为了我,将来一定要坚持下去,再难熬的时候也要坚持。我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贞怔住了。 “但你不要,”小周低下头,捏了捏阿贞的手心,他看阿贞的眼睛,“不要轻易选择离开我,好不好?” 阿贞听着,点头了。 “无论你将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提前告诉我,”小周说,顿了顿,“多想想我让你喜欢的地方——” 阿贞抱住了小周的脖子。“我也,”阿贞嘴唇颤了颤,轻声道,“我也想要小周的陪伴。” 小教堂有扇侧门,通往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这像一所小木屋,有能望向外面草丘的窗,有一张小床,床边一张小木桌。 “小时候家里很少有别人,”小周拉着阿贞,坐在床边,他回忆道,“我妈妈有时带我来这里午睡。” 窗外,能看到园丁们一早起来了,又在草丘上忙碌。 小木屋里非常安静,小周往窗外瞧了一会儿,看到吉叔戴着手套出现了,大概刚忙完了大宅里的晨间清扫,于是出来看他园子里的树,看附近的花花草草。吉叔有太多爱,找不到那个叫子轲的孩子,便分给幼儿园里的小孩,分给院子里的猫,分给树上落的鸟,分给山上的一切。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周子轲瞧着有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阿贞的面颊上,刺进阿贞眼睛里。阿贞刚才也和他一样朝窗外看,阿贞总是安安静静,注视着周子轲童年时刻的一切。阿贞?周子轲问。阿贞转过头来。 周子轲低下头,手扶住了阿贞的腰,低头吻阿贞的嘴唇。 这一年,周子轲二十三岁,他觉得他就像是一条小船,漂流太久,他没想过他还会驶回出发的那个遥远的港湾。 阿贞好像是那个锚,指引着他,找到那个关于“家”,关于“幸福”的定点。 没人住,小木屋也一直有人打扫维护着,桌头放着一束鲜花。窗外,周子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草丘上,他戴上了园丁的手套,帮吉叔一起搞那些植物的冬季维护。阿贞也接过一双崭新的手套,一边仰头望着树冠,一边伸手帮小周拿掉肩上的落叶。 上午,《罗马在线》摄影师团队的车终于要上山来了。摄影师们是朱塞从嘉兰剧院调拨过来的专业摄影师,依据制作人周子轲的安排,他们会在南山别墅暂时安顿。 祁禄这天清早,换了板鞋,刚要出门,嘴里还咬着妈妈给他做的三明治,门一开,门外站了数个陌生人。 祁禄眼睛睁大,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等在这儿的,一下子愣了。 他不会说话,下意识关门要回头去叫爸妈,突然一只手里拿着一张证件,从外面伸到了祁禄面前。 “祁禄先生,”对方说,“你好,你应该在亚星娱乐公司差点儿出事的那艘邮轮上见过我,我当时和周子轲先生一起——” 祁禄爸爸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早饭吃到一半出来了,一瞅外面那么多人,全都堵在自己儿子跟前。 “你们干嘛啊?”祁禄爸爸赶忙走过来了,脚趾趿拉着拖鞋,“你们是什么人啊?” 祁禄已经瞧见了那张证件上安保公司的标志,一听对方要提起什么周子轲的事情,祁禄嘴里叼着蛋饼,职业本能,赶紧推门出去就把门关上了,免得被爸爸听见。 第202章 日出 21 “我是香港人丁望中, 我可以为我的以下言论负责:五年前, 我曾与梁丘云先生合作过华语经典动作电影《狼烟》,这段合作在当年一度被传为佳话, 梁丘云先生事业腾飞,而我,则在《狼烟》第二部 开拍中途不得不“请辞”,离开了我心爱的,也是我独立筹备多年, 一手铸就的《狼烟》系列。从那之后,我回到了香港, 在争议中陆陆续续拍摄了几部影片,很难再拿到大陆的好资源,好档期, 许多人误以为我到了大陆一样被大陆人杯葛, 其实不是的,是因为有人怕我, 再捧出第二个“功夫巨星”!我没有对媒体说过这些, 因为有些人,这几年势力非常大,有人帮助他, 他很膨胀,有点找不着北了,以为自己真的是功夫皇帝了!而我呢,我丁望中只是一个电影导演。你们说你们是嘉兰塔的人, 我姑且相信你们,是不是汤贞叫你们来的?还真是老天开眼!”“梁丘云先生这个人,看似忠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心胸狭窄,工于心计。他只记旧怨,不念旧恩,不信你看看,当年提拔他的人,给他机会的人,现在有几个有好下场,有几个还在他身边?当年梁丘云与新城影业的方曦和老板之间,恩恩怨怨,非常复杂,这些事老一点儿的业内人都知道;对不夜天会所的老板甘清呢,甘清投资了他的电影,但也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这一点,恐怕你们要去北京走访几位当年的富二代子弟的,才能知道,我不想讲了!总之,这两位,全都是《狼烟》第一部 的投资方,是推起了梁丘云的人,与此同时,他们又在随后的同一起车祸中离奇受难。我没有暗示你们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们,为什么后来我躲来香港,躲得远远的。我认为任何一个和梁丘云有过过节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你曾对他多好,都应该小心谨慎,离他远一点,汤贞就是前车之鉴。” “后来我一直对这个人有怀疑,老实讲,因为当年那个凶手一直没有捉到。他有充分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条件。当年在《狼烟》片场,他还真的饱经历练,不仅心理素质高,而且身手不凡,当时就可以和我们剧组的正统武师过招,而且他偷学了很多很危险的动作。这个话我明白告诉你,梁丘云不是普普通通的娱乐明星,你们几个人和他多打一,他都不一定会吃亏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香港找我问他的事情,哪怕背靠嘉兰塔,我也建议你们小心!” 朱塞朱经理这天早晨收到安保中心发来的邮件,他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工作汇报,扫一眼拉倒了。结果看完了第一页香港导演丁望中的陈述,朱塞的手悬停在关闭的按钮上,直接停住了。 不久之前,蕙兰和周叔叔的小儿子周子轲在雨夜出事。警方根据监控和现场证据,抓住了好几个疑犯,子轲却直指并不在嫌犯之列的电影演员梁丘云是幕后主使,杀人未遂。 这是个天大的罪名。哪怕朱塞如此了解子轲的性格,知道子轲不会因为感情之类的缘故就随意陷害诬告他人,但梁丘云——虽然从未合作过,朱塞也早就风闻过他的励志传奇,业内人都很精明,如果不是足够优秀,梁丘云走不到今天这个地位。 记得谈亚星收购案的时候,梁丘云虽然被朱塞他们半道搞了“破坏”,也表现得十分有风度;找嘉兰天地谈《狼烟》第三部 的彩蛋合作时,他不仅态度诚恳,还风趣地谈论起亚星收购案来,连嘉兰天地的几位负责人在朱塞面前提起梁丘云来,都忍不住称赞连连。 杀人?这是不是太离谱了呢。 朱塞往后翻这份文件,安保中心的秘书在每一页都标注出了重点,意思是经过他们多方查问,丁望中的话在许多人口中都得到了证实。亚星娱乐公司副总经理,曾担任梁丘云经纪人的郭小莉女士说,梁丘云在练习生阶段“可以说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但从出道后,慢慢就变了,开始学会撒谎,好伪装,擅权术,使各种小的心机,连最亲近的人都会被他蒙蔽。“梁丘云对方曦和恨意很大,”郭小莉说,“他也确实对我提到过子轲的名字,因为……因为他想得到一切,哪怕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想拿到亚星,他想让亚星在他手中被摧毁,哪怕亚星是那个曾经给他吃,给他住,给他提供了舞台的地方。” “五年前……五年前我不知道他到底参与过什么,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很乱,他一炮而红,而所有人……五年前,他把阿贞带走了,”郭小莉说,“你们要问我,我可以和你们说说这件事,这是个秘密……你们要查他,我尽量去配合,但我希望你们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一定,一定不要再去影响阿贞未来的生活,好吗?” “就是阿贞失踪的那段时间,没错,就是,《狼烟》首映当晚,阿贞被他带走了。那段时间,我只通过梁丘云的手机和阿贞通了一次电话。梁丘云告诉我,他把阿贞保护得很好,那是一段危险时期,他警告我,不可以报警,不可以去看阿贞,不要试图把阿贞送出国去,因为警察和我都会暴露阿贞的位置,而出国更不安全,大街上有杀人司机,有警察都抓不到的杀人犯,是方曦和的仇家杀完了方曦和和甘清,要找阿贞了……总之就是这一类的话。说实话我很为难,我没有尽到保护好阿贞的责任,早一些看透梁丘云这个人的本质。那段时间我去过梁丘云的公寓,想偷偷看看阿贞,结果发现他搬家了,后来他的新家被曝光,在一个桥底下的老破小里,我跑过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听到阿贞的声音。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把阿贞藏在哪儿了。” “没有,阿贞什么都不告诉我……阿贞后来出现的时候,你们看过新闻吧,受了那么多伤,整个人精神恍惚,梁丘云说是阿贞自己受刺激,弄伤的。我们那时在医院治了很久,每天被人指指点点,被媒体造谣。问阿贞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全闷在他自己心里,他是为了公司,为了公司里其他的孩子,因为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突然想起来了。” “阿贞逃出来的那天,梁丘云好像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他问我要阿贞的护照?” 汤贞曾经的助理温心小姐说她并不清楚汤贞当年失踪的事情,但她对梁丘云印象极差,因为梁丘云的事业一直要汤贞老师帮衬,汤贞老师出事后,梁丘云却从不帮忙。“报纸上关于他的事全是假的,你们要曝光他吗?他是个骗子!” 汤贞身边另一位助理祁禄则证实了丁望中的另一番话。祁禄与梁丘云在练习生时代起就走得很接近,还跟在梁丘云身边学过一点防身的功夫。“梁丘云对我和汤贞动过手,”祁禄表示,“大概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在哪里?)在汤贞家里。(可以描述一下他的动作吗?)他把我踢到墙边,踩在我身上,抓起我的头,往地上敲,他把汤贞掐着脖子扔到地板上,还打了汤贞好几个耳光,打得嘴都流血了。(你能保证你的话是真实的吗?)汤贞当时送我去了医院,有病例记录。(那么汤贞老师呢?)他没有去,他自己在家里。(你们为什么没有报警?)你们嘉兰塔的人,应该体会不到。而且那天夜里死人了。(死人?)就是那个叫方遒的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也没有被抓到。” “(对于梁丘云,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他是个很危险的人,是个暴力分子,我曾经认识他,但不了解他。他好像很恨我们,可我们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如果不是你们当时在邮轮上修好了船,救了汤贞,后来周子轲又买下了公司,我想,我不知道我们现在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你还有什么要写的,可以一并告诉我们。)我上面说的内容不要告诉任何无关的人,我猜周子轲前段时间出事,大概是和梁丘云有关,所以你们才专程来问我,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子轲,汤贞应该也不希望他知道。” 梁丘云昔日的好友兼情人柯薇称,梁丘云无情无义:“他看起来谦虚大度,实则小肚鸡肠,业内人他谁都看不上,谁都讽刺。你看他现在和陈小娴卿卿我我,好像恩爱夫妻,他和我说过无数次他只需要一个天真无知的富家女给他生个孩子!孩子!从头至尾孩子是最重要的!有钱的老丈人第二重要!所以他不要汤贞,而我被迫吃了那么多年的避孕药,这就是好莱坞巨星,这就是所谓的平民英雄梁丘云!我呸!” “他家里有枪,你们知道吗?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还有啊,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家新房子有古怪,外表看起来三层,其实盖了四层,里面一定藏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 云升传媒公司在上周忽然宣布裁员,大量入职不到两个月的员工离职,旗下新签的几位艺人也纷纷终止了合约。离职的员工们向嘉兰塔方面提供了大量可有可无的信息,譬如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司会开始裁员,大家原本都在筹备《狼烟三》上映前的宣传,而通知是通过万邦娱乐集团的邮箱发过来的,他们每个人最近都没有见到老板梁丘云,公司旗下目前仅剩一位艺人骆天天,解除合约的纸面合同应该也给到他了,但他据说到现在还没有签——“骆天天和老板私人关系匪浅,是那种养在剧组房车里的小情儿的关系,这不是谣言,这是真的,所以我觉得骆天天能在北京待到现在也挺神奇的,可能万邦公主不知道驸马有多会玩儿,我们老板在这方面可不是一般人。” “云老板……我听说他好像有点精神疾病的倾向。之前有个同事在他车里看到了一盒氟硝西泮,你知道氟硝西泮吗,一种抗抑郁的药,好像能把人迷晕。那个同事没过一周就因为工作出错被辞退了。现在我们都和他一样了——” 朱塞接到吉叔内线电话,说医院的团队来了,正在楼下给子轲做身体检查。朱塞忙下楼去,正巧听到主治大夫说了句:“恢复得很好嘛!在家里吃得好,养得也好,接下来可以适当运动运动了!” 周围人都欣慰,大松了口气。朱塞走到门外,瞧见子轲坐在门里,上半身只套了条弹力带,人群中,子轲主动伸过手去了。窗外大片阳光透进来,将子轲的手臂皮肤照成灿烂的浅金,子轲去握他的恋人的手。 汤贞站在他身边,离子轲很近,关心地看他,听大夫的说法。朱塞在门外远远看着,热恋中的子轲丝毫不顾及周围这么多家人、陌生医生、护士,他把汤贞拉到身边,十指相扣,瞧汤贞的脸,连手都舍不得放开。而汤贞一张脸蛋漂漂亮亮的,乌发在背后阳光的照耀下,蓬松地垂在肩上,汤贞穿了件圣诞红色的毛衣,显得整个人都神气,很是健康,一双眼睛笑着看子轲,那眼神既明艳,又含蓄。汤贞笑得能看到牙齿的白,马上又把嘴闭上了。 医生们给子轲留了一些新药物,还嘱咐了一二三四条,写在纸上交给吉叔,要子轲记得遵守。大家开始把医疗仪器装进箱子里,子轲站了起来,把手套进阿贞递给他的睡衣的袖子里,子轲边系扣子,边低头在阿贞耳边说了句什么。片刻后,他抬起眼看了门外,他走过去,帮堵在门口的大夫们把价值百万的仪器箱往外抬。 朱塞站在门外,也帮忙搭了把手,等收尾的小护士们都走了,朱塞抬起头,正好看见了喜气洋洋的吉叔站在身边。子轲长大了,会随手帮别人的忙了,脸上常有笑容,对人说话时,那句子也越来越长了,好像这几天还和吉叔一起搞了搞院子里几棵大树的冬季护理,吉叔天天比过年还高兴。 子轲牵着阿贞的手从房间里出来,终于得到了大夫的允许,子轲似乎等不及要带阿贞出门去跑马林地了。 “阿贞啊!”朱塞突然叫道。 阿贞跟在子轲身边,脸上还笑的,这会儿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抬起来。 “朱经理?”他听朱塞说话,乖乖站住了。 朱塞在前头走着,两个年轻人跟在后面。边走楼梯,朱塞边回过头去,正好瞧见子轲的手在后面搂阿贞的背,每时每刻,他总想和阿贞有什么身体接触。 像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 汤贞站在朱塞房间的办公桌前,不知道朱经理给他的这叠资料是什么。 他拿过来,看了身边的小周一眼,翻开没有字的厚封皮。 “是这样的,我们嘉兰剧院发起了一个项目,”朱塞坐在他的书桌前,他只有偶尔上山来才住这个房间,这会儿他抬起头,认真对汤贞说,“明年计划和电影学院那边儿合作,在国内发行一套表演方法书系。” 汤贞垂下眼睛,瞧着没有字的封皮下面扉页写着一行字。 电影文本的表演再创造,电影学院特聘讲师:汤贞(21) 汤贞低着头,看着扉页也不讲话,小周的手捏了捏汤贞的肩头。 “电影学院那边呢,找到了阿贞你当年讲课时交给学校的一份讲义底稿,推荐给我们放在这次的书系里。所以我带了这本校对稿过来,请你过目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增删的内容,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对吧。”朱塞轻松道。 汤贞抬起头,皱了一下眉。“谢谢朱经理。”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破涕为笑了,终于。 朱塞觉得子轲和阿贞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学生恋爱,玩要在一起玩,散步要在一起走,一起学习,一起工作,饭点儿要坐在一起吃饭,有时一个人有点事情,另一个人就在一边做别的事,过会儿两个人又聚在一起,好像才下课,又要一起出去玩儿。 只要是住在这栋大宅子里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很有默契。用子苑的话说,只要看过子轲和阿贞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就很难再想去“拆散”他们。 毕竟人一生当中能遇到一个令彼此陷入热恋的人,是多么大的幸运。 身体检查结束的隔天,子轲开始晨练了。每天早晨,吉叔戴着园丁手套,戴着老人家的毛线帽,惊讶瞧着子轲天不亮就穿一身休闲运动服出门,在家门口台阶上短暂热身,然后上山下山地跑步。 偶尔还跑步去跑马林地,帮驯马师喂一会儿马,有时牵一匹马到家门前的院子里,让《罗马在线》的摄影师们拍几个镜头,介绍他童年时最爱骑的马,现在已经老了。 阿贞和子轲总是一对儿双胞胎似的,晨练就开始跟不上节奏了。他往往起得晚,早上起不来,所以只有在早饭桌上两个年轻人才会第一次见面,坐在一起说一会儿话。子轲自从开始晨练,胃口好了很多,在全家人面前大口吃苗婶做的早餐,让苗婶感慨不断,一早起来就干劲十足的。 大宅这边儿原来还有些运动器材,因为家里很少人用,都搬到南山别墅去了。吉叔给朱塞打电话,说子轲想要健身,想练拳击,学一些拳法,托朱塞从嘉兰天地的健身门店里请一位专业教练来。 朱塞琢磨着,子轲小的时候,因为学得快,什么都懒得学,现在大了,反而开始主动学东西了。 子苑从今年六月,就培养起了每天看一集《汤汤美食厨房》的习惯,她惯做西餐,对中餐很多窍门拿捏得并不是很好,就算曾在苗婶指导下突击过一阵子,刀功也不太长进。这天她在厨房里边切冬瓜边和苗婶说话,一歪头,发现一个人影站在门外。 子苑站起来,手里还拿着菜刀:“阿贞?” “这是《汤汤美食厨房》第四次做冬瓜菜肴了,”平板电脑里传出年轻人极富有朝气的声音,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对麦克风说,“还有人不会切冬瓜吗?为什么节目组就不能端一盘切好的冬瓜上来,这么大,还需要我来演示怎么切吗?我要,嗯……我要找几个看起来就很认真的同学上来……这位同学,你看起来很认真哦,你不要笑得这么开心,一定要切得比我好才行,不然你要把整个冬瓜都切完——” 阿贞从门外进来了,他手里抱着一个饭盒,好像不太敢进这么大的厨房,他看到了周子苑,然后听见平板电脑里,二十岁的“汤贞”正在节目上“刁难”观众,无奈地手把手教上场观众如何切冬瓜。 “阿贞,有什么事吗?”子苑问。她这时反应过来,急忙把平板电脑关掉。 “小周打电话说他肚子饿了,”阿贞小声对苗婶和子苑说,笑了笑,“有什么吃的我热一下吧,送过去给他。” 健身流汗就容易饿肚子。周子轲走到休息区,打开营养师调的补剂来喝,他低头按开手机,看到姐发来一条消息,是一张照片。 阿贞的毛衣前面系了围裙,正卷起袖子,和苗婶在案板前一起用手捏冬瓜丸子,阿贞回过头望向镜头后面的人,没注意到镜头。 天开始暗了,林间的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潮湿的枫叶,鸟儿都藏身进吉叔新挂的鸟巢里。汤贞在毛衣外面套了件厚外套,他抱着饭盒,徇着山间逐渐亮起来的路灯,在司机小胡的陪伴下朝小南屋的方向走。 周子轲摘了拳套半天了,他坐在场边,因为流汗太多,觉得弹力带有点不舒服。他特别想抽烟,不能抽,就想着阿贞怎么还不来,忽然从楼下传来小南屋楼梯特有的那种一踩就吱吱呀呀的声音。 《罗马在线》的摄影师们正采访教练,就见子轲刚才还嫌累,忽然站起来,也不累了,二话不说把拳套戴上,走到场中就揍那个悬吊在空中的沙袋。 汤贞穿过中式的老走廊,用手抓一路上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他怀疑头发上粘了从树上吹下来的虫子,站在门外的时候,汤贞正好瞧见小周一拳头把沙袋揍得飞到了半空中—— “哇。”他不由自主张嘴惊呼,手还放在头发上。 第203章 日出 22 周子轲在小南屋吃了晚饭, 是阿贞和姐姐、苗婶一起做的冬瓜手打丸子, 为了子轲的胃口,大家都颇费了一番细致的功夫。周子轲看到阿贞坐在他旁边, 把拳套抱在怀里,阿贞并不饿,想是在厨房已经试吃过了,周子轲用勺子舀了丸子,从中切断, 盛了些汤一起,举到阿贞跟前。 阿贞张开嘴, 就着他的勺子把半个丸子吃进嘴里。阿贞看周子轲的眼睛,一脸幸福的,满足的神采。阿贞站起来了, 周子轲抬头看着他走到了在另一桌吃饭的教练旁边, 坐下了,主动和教练说话。 阿贞似乎很在意周子轲会不会受伤, 毕竟还没有完全恢复。两个人穿上了外套, 下楼,从南山别墅出来,小南屋外头有口井, 井架上蹲坐着几只野猫,是被《罗马在线》剧组成员在小南屋吃饭的香味吸引来的。周子轲出院子时看了那些猫一眼,他来的路上开了辆阿尔法罗密欧,是朱塞年轻时候的老车, 这会儿也停在院子里,周子轲牵着阿贞的手,决定步行沿着山路台阶往下走。 路灯照亮了周围斑斓的树影,周子轲突然说:“小南屋好久没人来住了。” 阿贞看他。 周子轲喃喃道:“我记得小时候,我在这边儿睡觉,窗边经常有猫在蹑手蹑脚地走。” 阿贞说:“它都是这么走路,不是蹑手蹑脚……” 周子轲说:“我一回头看见它,它就立刻跳下去蹿了。” 阿贞想了想:“可能怕人。” 周子轲说:“然后我第二天下楼,就会看到我妈,要么就是吉叔,让厨房做了一些猫食,一群猫就趴在他们脚边,呼噜呼噜地吃东西。” 阿贞抬起头,夜幕中,他思索小周想表达什么。 “小周你喂过猫吗?” “没有。” 阿贞想了想。 他的手被小周握着,阿贞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心去反握住小周的手。 周子轲在山路上,又和汤贞聊起一些别的,多是些童年时代在南山别墅避暑的时光。他在外漂泊那么多年,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这个家毫无挂念,照理说,应该什么都忘记了。 也许只等待着一个契机,需要某个时刻,才能亲耳听他把那些遥远的回忆越来越多地讲出来,才能让周子轲自己都承认,他记得的原来有那么多。 他们没回大宅,经过活动中心时,看到不少居民正和山上气象站的员工打乒乓球。周子轲握着阿贞的手,他们走侧门进了一道篱笆,漫步过一条小道,上了图书馆的台阶。 图书馆一楼,许多小孩子坐在台阶上读绘本,在玻璃房间里看大荧幕上的动画片,二楼则能看到一些做研究的学者,他们大都比较寡言少语,也有热情的,一见到周子轲,就和周子轲称赞起周世友先生的收藏,感谢周世友先生赞助他们的科研项目云云。周子轲上着楼,低头发了条短信,叫吉叔一会儿安排人来搬电视机的时候,顺便把他床头阿贞的药盒带过来。 推开天文台楼下大厅的门,打开灯,一台钢琴就在中央放置着。这台德国老古董钢琴经过了维修护理,重新调音,终于不再只是个罩在防尘罩里的摆设。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搬了一个立柜到钢琴对面,接着安装好一台电视。周子轲脱了外套,走到钢琴前随手敲了几下琴键,琴音碰撞,阿贞也从后面走过来,他穿着件森林渐变色的毛衣,阿贞用手指去贴琴键,轻轻按下去,十分爱惜。 琴年代久远了,两条雕成花枝状的金质烛台紧紧贴着琴谱架,阿贞坐在钢琴凳上,低头翻要练习的曲谱,周子轲坐在旁边,闲得无聊,伸手把两支长长的烛台架拉出来,又放回去,又拉出来,又放回去。 七点开始练琴,练到八点,周子轲在旁边坐着听了一个小时,说要休息了,明明练琴的不是他,他可能是坐累了。汤贞抬起头,脸蛋被两侧的烛光映照得发红,他看到小周从钢琴凳上起来,走到那台电视前,把电视打开。 正巧一通电话打进小周手机里,汤贞瞧着小周站在电视机前,接起手机,应了几声,接着用遥控器快速切换频道。 kaiser “宇宙新开始”巡演北京第一场重金谈下了电视台的全场直播。这也算是亚星娱乐公司为适应新时代逐渐作出的让步之一了。 过去艺人们开演唱会,都是把现场画面后台花絮藏着掖着,放到dvd里去吸引歌迷们竞相购买。如今时代变了,“吸引力”经济的大潮正在改变一切。 老一代艺人如汤贞的,连个人微博都没有,总习惯性保持着一种神秘距离感;新一代的领头羊肖扬,不仅每周坚持更新他的微博内容,偶尔还会回复粉丝热切的留言和私信求助,上个月在东京参加单曲签售会时,因为签售会名额有限,全靠抽取,粉丝们望眼欲穿,肖扬甚至用助理的手机在签售现场开了一个网络直播,没有事先宣传,在线人数短短半小时突破百万,人气可见一斑。 巡演直播是一把双刃剑,考验着艺人人气的同时,对演唱实力更是高标准、严要求。kaiser 今年的“宇宙新开始”巡演,“新开始”,谐音“新的 kaiser”,经纪公司亚星娱乐表示,今年的巡演将重现 kaiser 成立之初九人同台最耀眼的光辉,他们特别保证,队长周子轲一定会全程配合排练,参与演出,为大家带来高质量的演出内容。 当然,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伴随着“周子轲酒驾肇事伤人”谣言的出现、消失,周子轲本人也忽然消失在传媒的视野中。过去两个月来每天高强度的曝光,让粉丝们对偶像的忽然低调感到不适应。有谣言称,子轲真的受伤了,他正在家中养伤。亚星公司则对外公开宣称,子轲一直在参与巡演的秘密特训,所以暂时无法露面。 也许亚星真有什么难言之隐,直到 kaiser 第一场巡演开始前三天,他们才对外公布消息,称子轲因故无法登台,无条件接受歌迷退票。一场闹剧,纷纷扰扰,幸而 kaiser 其余八人三年来已积攒下不可小觑的粉丝基本盘,在队长“周子轲”神出鬼没的历练下,已能面对一切突发事件。退回的门票又火速被瓜分,也许 kaiser 的歌迷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周子轲这个队长抱太多期待,只有子轲的歌迷们争吵不休,认为受到了欺骗,她们想知道子轲在哪里,为什么不出现,只有每周录播的《罗马在线》里才能看到子轲的脸。亚星娱乐方面表示:“今年‘九人同台’的承诺一定实现,子轲本人也向我们保证,他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场巡演中与大家见面。到时,他会与大家解释一切。” 七点半巡演开始,到这会儿已经结束了第一波小高潮,两首慢歌以后,今年春季的大热单曲《饥饿》的前奏鼓点在全场奏响。 歌迷们在台下正欢呼着,忽然一个有点点冷淡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了。 “大家好,”他说,“我是周子轲。” 几秒钟的静寂,随即是全场更加疯狂的哭喊和尖叫,女孩儿们试图舞台,又被保安们劝阻回去。 “我现在,因为家中有事,无法出现在现场。”周子轲的声音说。大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只是子轲的一段录音而已。 这也很奇怪。子轲以前说不来就不来,从来不会录音,不会试图给歌迷任何交代。 “子轲,你在哪里??”一声歌迷的呼喊从台下某个荧光棒摇曳的角落传来,带着哭腔。 “我们和团队一起筹备这次的演唱会,每个人都付出了许多,有很多好的创意和准备。”录音中的“周子轲”说着他以前从不会说出口的话,如同神忽然关心起了平凡人的苦乐,让人觉得他虚伪的同时,又承认子轲的语气是真诚的。“所以,”他说,“我邀请了我的一位朋友,他是位专业的舞者,接下来,他将与我的八位同伴一起,带来四场表演——”一束光提前照在了舞台前侧。从《饥饿》这张单曲发行以来,周子轲仅参与过几次现场演出,其中一次还是在位于新加波的亚洲音乐颁奖礼上,周子轲总是心不在焉,敷衍划水,他的表现饱经非议,而人们从不知道,在《饥饿》原本繁复炫目的编舞设计中,队长周子轲在这个位置上,本应贡献出什么样的表现。 歌迷们在台下,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独自站在长长延伸出来的小舞台中央,也不讲话。 背光,个头很高,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子轲本人的背影。 当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在舞台上摇了摇,身体的震动竟如子弹冲力引发的波纹般在全场唯一一束光下扩散开来,这不是自然的人体动作,“他”的脚尖踮在地上,人像浮在空中,不可能站住的,台下歌迷们争相站起来,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张望,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只见“他”瞬间踩着拍子站了回来,刚才还柔软的关节忽然僵硬了,西装肩上一块布被“撕”了下来,是舞台设计的一环。“他”的手捏在身边,台下已经有歌迷开始尖叫了,因为“他”模仿的是周子轲手指夹烟的动作,歌迷们再熟悉不过,而在这支编舞里,在《饥饿》音乐录影带呈现的故事里,“他”手指捏住的应当是盗猎者的子弹。 演唱会大屏幕上出现了深山丛林的画面。面对盗猎者枪口的威胁,kaiser 的年轻人们展示出了半人半兽的“血性”,他们无所畏惧,盗猎者面对金钱欲望的“饥饿”,与兽人们生存本能的“饥饿”在一个画面中被压迫推进在一起。 歌迷们看到 kaiser 的成员们出现了,肖扬踩着节拍下楼梯的时候,脸上有个瞬间出现了笑容,旋即又消失了。镜头对准他,肖扬走到台前,抬起眼来时,眼神冷漠,是舞台上的标准眼神,他和那位神似子轲的“朋友”背靠背演出,肖扬嘴边有麦克风,他开始唱第一句了,转过身来,他与“子轲朋友”并肩跳一样的舞蹈。 “神秘朋友”没有麦克风,也不开口唱歌,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开场表演外,绝大多数时间他都融入到团队的舞蹈中,身影和其他人牢牢契合,分明是很难的动作他做起来也不僵硬,行云流水的,而在固定的动作之外,又不时加入一些小动作,除了夹烟的手,还有子轲手揣在裤兜里,经常在综艺节目中发呆放空的瞬间——鼓点停顿的一瞬,“神秘朋友”站在台边,忽然在把手往兜里一踹,他的脚步向前滑动,打开任督二脉般,什么动作在他这里都能化为舞蹈的一部分。 这位朋友究竟是在模仿子轲,还是在调侃子轲,因为肖扬和他一起演出中总忍不住想笑,他肢体动作模仿得太真了,不和子轲走得近,怎么可能拿捏得这么准确?他的舞又跳得太游刃有余,让人不禁产生一种错觉:如果子轲真有心在亚星训练多年,研习舞蹈,还可能真会跳成这个样子。 《饥饿》结束后,是《太阳之子》的舞台,紧接着是 kaiser 当年的大热出道单曲《脉搏》。在这支单曲中,子轲原本要负责的部分非常多,毕竟在最开始,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待,可也许是准备仓促,也许子轲确实不喜欢歌舞,属于他的部分最后被削减到了最低限度。 主场肖扬站在场中央,易雪松在左,“神秘朋友”在右,他们献上的是《脉搏》幕后编舞团队设计的最初版本。kaiser 的歌迷遍布全球,人们痴迷于这群年轻人的魅力,却又遗憾于子轲的格格不入。粉丝们常说,缺陷铸就了完美。可他们从没见过“完美”的真实面目。 没有人能比“神秘朋友”更“完美”地模仿出一个会舞蹈的,愿意配合演出的“子轲”最可能的模样。他甚至会在肖扬唱歌时无所事事地停下舞蹈,在舞台上散漫地站着,仿佛跳了两支舞已经累了,开始消极抵抗,甚至“划水”,所有观众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这有点像默剧演出,子轲的这位“专业舞者”朋友,仿佛还很有点偶像天赋。 汤贞睁大了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电视机前,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舞台上那个身影—— “他”站在台上,小小的身影,光从前方打过来,把他脚下的影子拖得巨大,威风赫赫,像舞台上天生的英雄。 “偶像”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歌迷们在台下激动地甩动手中的荧光棒,她们涨红了脸,为这位“似子轲又不是子轲”的“神秘朋友”欢呼起来,他的表演太完美,太用心了,根本不知道准备了多久,让歌迷们情不自禁为他感染。 “偶像”令人尊重,给人以力量。 《脉搏》音乐结束时,场下的尖叫声不息。“神秘朋友”走到台边,朝台下鞠了一躬,他已经满头是汗,这会儿撩起眼上的头发,巡演现场导播才终于把镜头拉近到他的脸上,歌迷们距离舞台这么远,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张清秀的面孔,眼眸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安静,又显得十分疏远。 “给大家介绍一下,”肖扬在旁边轻轻喘气,笑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大前辈,舞蹈跳得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专业的,低调的舞者,他的名字叫做祁禄!” 祁禄穿着演出服,没有戴麦克风,他转头看了肖扬一眼,好像不太适应大荧幕上都是他的脸部特写,他举起手,对台下的欢呼声生涩地挥了挥手。 罗丞和易雪松加入进来,和肖扬说一些过场的话,笑着聊天。汤贞站在电视机前,瞧着导播把镜头拉远了一些,也许是为了照顾更多观众的好奇心——经过这十几分钟,人们难免想知道,这个“祁禄”是干什么的。 肖扬等人说话的时候,祁禄就站在台边,场下有歌迷围过来,隔着保安喊一些话,祁禄起初没听见,后来低下头往下看,祁禄对那位歌迷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只有很少人在这时候能明白,他的意思是我不会说话。 肖扬走过来,把祁禄拉进了他们的谈话中。祁禄一直对台下鞠躬。汤贞在电视机前不由自主握住了小周从背后抱他的手,汤贞听到肖扬说:“接下来,第四首,也是祁禄前辈今天为大家奉上的最后一场表演,是过去我们曾经在练习生时代,一起学过,唱过,练习过的一首经典歌曲,《年少知交》!” 深夜时分,周家大宅图书馆天文台的灯还亮着。十几公里外的北京市区,亚星娱乐公司一样灯火通明,无数的新闻媒体打电话来,员工们熬夜加班,处理着巡演第一天发生的所有意外状况。 “亚星解约门”中,一百余位艺人及练习生解约,在这种情况下,亚星娱乐居然还能推出新的人来,居然还是在汤贞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的助理,他居然上台就能跳舞,他是亚星扫地僧吗?难道亚星娱乐随便找个人出来都能演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公司啊? 祁禄穿了条黑色运动裤,黑色套头衫,背着装了演出服的背包。他是从巡演庆功宴上中途回来的,回公司来还演出服。一个人在公司车棚里锁好了自行车,祁禄低头就往公司里走。 地下练习室的灯还亮着,节奏强劲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祁禄听见了,他背着包,站在台阶上方,听见里面有个稚嫩的声音说:“哇靠!为什么这么牛逼的人都没能出道!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俞小宇你不要偷懒啦!”另一个小孩儿不耐烦道,“你一晚上在这里除了看电视就是打游戏!你到底是不是来练习?” “不是我我我就打完这一把……”俞小宇说着,忽然又大声,“不是啊小凛!我怀疑那个要做我们经纪人的温心阿姨骗我们!就我们俩这水平真的能出道吗?” “废话,就剩下我和你了!你以为我想和你一起出道啊??” 第204章 日出 23 郭小莉打电话告诉汤贞, 最早是扬扬他们提议, 希望请到祁禄到演唱会上演出的:“公司内部讨论了一下,我问了子轲, 子轲不仅同意了,而且非常配合。” 省略。 郭小莉在电话里还告诉汤贞,祁禄说他想留在公司,以后做一名舞蹈老师,教教练习生什么的, 也算发挥他的所长。“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你,想等你好一点, 最起码这半年过去。你身边目前也没有个别的可信任的助理,对不对?你放心吧。” 汤贞毛衣外面裹了外套,他鼻头和眼睛红的, 明显哭过了。小周也穿了羽绒服, 握着他的手在山间小路上走。 小周时不时低头看他,像怕汤贞腰腿难受, 走路不舒服, 又从后面伸手搂汤贞的腰。 刚一搂,汤贞忽然转过头来,把脸埋进周子轲的羽绒外套里。汤贞两只手主动伸出来, 抱住了周子轲的腰,一声儿都不出。 周子轲低头看他头发上的发旋儿。 “怎么了?”他搂住汤贞,更用力地抱紧了,低头小声问。 汤贞也不出声。只有风撩动地上的落叶, 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 周子轲是来送汤贞回家休息的——按说汤贞带了饭过来,他们俩应该在小南屋吃过饭,然后汤贞自己回去。但中间突然闹了这么一出,周子轲觉得他必须带着阿贞稳稳当当走回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朱塞说起他看到的早报新闻,阿贞的助理,那个叫祁禄的年轻人:“原来舞蹈这么好啊?出那种事故,真是可惜啊。” 汤贞吃着饭,抬起头,对朱经理点了点头。旁边周子轲夹了一块樱桃肉,放进汤贞碗里。 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周子苑抬起眼瞧弟弟那眼神,那给人夹菜的主动劲儿,转头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年轻男人。 朱塞坐在对面笑道:“这个樱桃肉,酸酸甜甜的。” 汤贞抬起脸来,看了小周,又看朱经理。 “我想起以前,《梁祝》剧组第一次在北京排练的时候,”朱塞笑了,“我请剧组的大家到北京饭店吃饭,林导当时就点了一道樱桃肉,说是阿贞爱吃的。” 汤贞眼神动了动。 “可惜阿贞那次有事,好像是什么……演唱会的事?”朱塞说,他一双笑眼在落下来的一瞥长发下望着汤贞,“这一晃,这么多年啦。” 朱塞今天到大宅来,一是剧院戏剧节闭幕式结束了,他终于得了一天空,二是接到子轲的求助,说是阿贞在家看那本讲义,看了很久,回忆起许多东西,但不知道对不对,想让朱塞帮忙把握一下。这天下午,汤贞坐在二楼和朱塞开小会,讨论讲义的内容。周子轲在旁边原本听着,后来头靠着沙发靠背,睡着了。 子轲很累。朱塞看得出来,自今年七月下旬以来,子轲的每一天都过得辛苦,而又很充实。 至于汤贞——朱塞非常惊讶,汤贞看着不太说话,安安静静的,汤贞已经能把几年前上课的时候,哪几部分内容被当时的学生抬扛过,如何抬扛的,都对朱塞一一仔细地回忆起来了。 “阿贞啊,”朱塞小声道,他打开自己今天带过来的文件,里面有一张尺寸很大的信封,“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子轲。” 汤贞还低头在讲义稿上写字标记,这会儿抬起头,愣愣接过这张信封。 信封打开,一张月牙白色的卡片,卡片封面印了兰花的底纹,手写着一行字: 子轲,我的宝贝。 周子轲洗完澡,用浴巾擦了擦耳朵。他坐在床边,披着浴巾,冷不丁拿着阿贞交给他的这张信封里的卡片。周子轲低头瞧了一眼,他的睫毛湿的,轻颤了颤。 是那个熟悉的字迹。 子轲,妈妈怀着对你的爱,对全家人的爱,怀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做了这个决定。宝贝,你还在恨妈妈吗?还会扭过头去,不肯原谅妈妈吗? 妈妈多么期望,子轲回忆里的妈妈,永远是美丽的,健康的,永远会在子轲需要的时候,陪伴在你身边。而不是缠绵病榻的,脸色灰扑扑的,妈妈其实好讨厌病床,讨厌一针又一针的吗啡,妈妈想在还美丽的时候死去,不想看着你、子苑,看着世友和小朱他们为了我一天天的伤心难过。 宝贝,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的结局。今天妈妈在家里,幸福地等待着子轲放学,刚才子苑陪着我,我们翻看你们俩小时候的照片。如果说这场病教给了妈妈什么,那就是,珍惜生活给予的一切。子轲,妈妈是在幸福中离开的,有子轲陪伴的这些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妈妈也期盼着,世界上最勇敢、无畏,最最坚强的孩子,子轲,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拥有这幸福。珍惜生活给予你的一切,子轲,妈妈的心永远陪伴着你。 临近十一月中旬,山上气温下降得更快。周子轲这天一早规划出两条线路,《罗马在线》还有几集外景要拍,必须在他们下山之前拍完。山上有许多地方是不能对外公开的,所以周子轲计划得也简单,一条路线通往跑马林地,拍一拍周围的环境,马厩,拍阿贞骑马,另一条则沿着山上的护林隔离带,直往山里去,寻找周子轲儿时和艾文涛等几个同学驻扎过的童子军营地。 拍跑马林地用了一天,家里不时有人过来围观。傍晚时候,周老爷子回家,车停在路边,车窗滑下来,老爷子远远的瞧见一个年轻人的背影站在一群摄影师中间,把持着一台机器,在那里对着人家拍摄。 “子轲这是在家正儿八经工作呢!”司机在前头笑道。 周老爷子瞧着窗外,慢慢的把窗子关上了。 拍童子军营地则多多少少费了番工夫。周子轲在车库里看了看,挑了辆吉普开出来。他载着阿贞,带了两只行李箱,摄制组其他人则装好了器械跟在后面几辆车里。 他们天一亮就出发了,车沿山路往大山的更深处开,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借助无人机搜索好一会儿,才在更广阔的森林中找到了那个二层小楼的影子。 汤贞下了车,踩着地上的落叶,听到小周说起他小时候来这里成立童子军营地的故事。附近的二层小楼是以前发电站的办公楼,现在早已经废弃了。 摄制组端着机器,跟随在子轲身后,子轲握着阿贞的手,他们走到发电站办公楼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又出来。 “这个楼以前有人,”子轲对镜头回忆道,“现在人都搬去新的地方了。” 十几年过去,树林里居然还能找到当年童子军营地的遗迹。除了被落叶掩埋起来的石块堆砌的圆形火堆以外,树干之间还悬挂着一张显眼的蓝色吊床。床上布满了灰尘,两端密结着蛛网,中央积着不知多久的雨水。摄影师的镜头下,阳光穿透了密林,正好投射了一小圈阳光在这块林地上。 子轲站在这块阳光中间,子轲瞧着镜头笑了,他说:“小时候我挺喜欢这里。” 大家一起清扫落叶,安营扎寨。子轲拿了把军刀,掰开了,直接切断那条旧吊床两侧的绳子。他打开吉普车上的行李箱,找了条崭新的吊床出来,另一半放到阿贞手里。 等吊床挂好了,他站在一边儿,看阿贞坐上去摇啊摇的。周子轲就这么低头瞧着阿贞的脸,他笑了,在镜头里瞧了好几分钟。 他给艾文涛打了个电话,一行人围坐在点燃的篝火边,生火吃饭——当然,他们吃的不是猎捕到的野鸡、兔子,而是吉叔在家里就腌制好了的鸡腿、羊腿。艾文涛一接起电话来,惊讶极了,大概没料到他哥们儿怎么突然主动给他打电话。 “你上次让我告诉郑哥的事儿,我可一五一十地都汇报了啊!”艾文涛急忙邀功。 电话那边有人问:“谁啊,小涛儿?” 艾文涛说:“还有谁啊,亲哥们儿啊!” “谁……子轲儿啊??” 周子轲躺在吊床上,仰望头顶的这片密林。他如今长得太高了,在吊床上也要把膝盖屈起来,鞋子踩在床单上。 吊床轻轻晃动。周子轲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个摇篮里。 子轲,我的宝贝。 她说。 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夜晚来临,短暂的拍摄结束后,大家都回到了车里。帐篷虽然扎出来了,但只适合白天拍摄,夜里气温太低。周子轲把吉普车驶离了摄影师们的车队,沿着山路往更深处开了一段,直到路都没有了。他停下车,窗外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车上音响放着 mattias 的一首老歌,《夜航船》,讲述的是漫漫长夜,一对年轻人在孤独的航船上望着河面,相互陪伴的故事。 车里起初传出一些歌声,不大,是阿贞跟着唱和的声音。慢慢的,歌声咽回去了,车子在林间摇动起来。 车窗上结了一层薄雾。 这天夜里,汤贞套上外套,推开车门,蹑手蹑脚地下了车。 山峰之间,没有了城市的光污染,汤贞站在车外的道路尽头,仰头望去。 那层层叠叠的树冠中央,一道银河横跨天际,壮丽而又静寂地,在汤贞头顶上空缓缓流淌着。 汤贞微微张开了嘴唇,有白雾从他口中冒出来。 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将出现了。 他回到车上。借着车前玻璃照进来的一点月光,他把睡着的小周用外套裹紧了。小周靠坐在后座,睡得正沉,感觉身边有人,他的头一歪,便搭在了汤贞肩膀上,被汤贞搂住了。 第二天早晨,当周子轲把车开回营地的时候,几位摄影师已经拍摄好了附近的素材。他们启程,打算往回开,车到中途,周子轲突然停下车来,其他人便都跟着停下了。 一条溪流在桥下缓缓流淌着,等气温再冷些,这里就快结冰了。汤贞下了车,看着小周脱掉他的棉衣外套,汤贞只穿一件浅蓝色接近冰川颜色的毛衣,他站在溪水中央一块岩石上,远远望向了桥上手握着相机,用镜头对准了他的小周。 水急速流淌过汤贞的鞋底。汤贞站直了,一点也不害怕落水。阳光从他背后升起来了。晚餐桌上,只有汤贞、周子轲和周世友三个人。长辈坐在一头,两个小辈坐在他手边。 周世友尝着碗中的鱼圆:“你什么时候走。” “这几天吧。”周子轲说,也吃鱼圆。 “这么忙。”周世友说。 “要工作。”周子轲说。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九点钟,郭小莉刚送完女儿囡囡去舞蹈班,车开往公司的路上,她忽然收到一封邮件,邮件里是一张照片。 是阿贞的照片,阿贞站在一条栅栏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斗牛犬,阿贞抱得有些吃力,狗狗很重,还抬头咬住了阿贞的发尾,阿贞抬起脸,对镜头露出难得灿烂的笑容。 下面附着一行字,一看便是子轲的手笔:昨天那张做十周年专辑的封面,这张做封底。 这天清早,周子轲开着那辆维修保养好了的布加迪超跑,载汤贞去了爷爷家。他们看过了几位老人,见到了爷爷家中养的那条斗牛犬。小的时候,这条小丑狗成日里跟在子轲身后奔跑,趴在子轲身边睡觉,喜欢咬厚袜子和嘎吱嘎吱响的玩具。待老了,子轲来了,它最多也只是抬起眼皮看看他,凑过去闻闻他,然后对着周子轲呜呜呜地叫,原来它已经老得看不清子轲了。 爷爷留给子轲一栋房子,巧的是,院子里也有一片小小的湖。因为周子轲一直没回过老家,这房子一直由家里人交着维护管理费。 子轲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爷爷临走前这样说。周子轲觉得有点惭愧。 他开着车,载阿贞循着地址先去看房子。阔别北京城一个月,车开在路上,道路的景致与过去又不同了,不知从何时起,街上铺开了 mattias “如梦十年”演唱会的海报宣传。媒体记者们闻风而动,他们在车里对着这辆黑色超跑疯狂连拍。“阿贞!!阿贞!!!子轲!!!”他们大喊起来。 十字路口,周子轲停下车来,他抿了抿嘴,不经意按下了按钮,把窗子打开了一半,外面媒体正巧拍摄到了阿贞望向窗外的笑脸。 第205章 日出 24 自从短片《此夜绵绵》于十月中旬杀青之后, 近一个月了, 人们没再在公众场合见到过子轲和汤贞的影子。十一月十六日这天上午,汤贞忽然出现于报端的望向车窗外的笑容, 好像古时候花轿里探头出来的新娘。 傍晚时分,布加迪超跑再一次驶向了汤贞公寓楼下,这条街在安静了半个月之后,再一次变得闹哄哄的,拥挤不堪。子轲当晚没有离开, 而是留下了过夜,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又载着汤贞,还换了身衣服,把车开往电视台, 是要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了。 没有人出面解释:子轲为什么消失,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受伤了。重新出现在记者镜头里的子轲面色平静,十分沉着, 他卷起袖口, 在《罗马在线》昔日的演播厅里亲自参与布置场地。两天之后,这里将举行 mattias 正式演唱会前的小型歌友会,是子轲的主意, 他早就希望汤贞能在一个相对熟悉的环境里提前适应台下的歌迷。 时间很短,只能排练两天。电视台不少工作人员闲暇之时都忍不住过来看,伸长了脖子,走到观众席中间, 也有些混入的媒体,在人群中用手机拍摄:汤贞正在台上弹钢琴,弹的是《雪国》,第一遍有点紧张,弹错几个音,子轲一直站在钢琴边上,手扶在琴台上,低着头这么静静地听,有时还会绕到汤贞背后去看着,汤贞第二次弹就好多了,旋律轻缓、柔畅,是十年前风靡亚洲的抒情旋律。 工作人员拿了麦克风来,在钢琴旁组装好。全场寂静,连媒体们都情不自禁噤声。他们听到汤贞一边弹动琴键,一边对着话筒轻轻唱了起来。 穿过长长的隧道,我回到了雪国。 这首曾以日文版首发,又由汤贞自己谱写了中文版歌词的抒情小曲,当年有几个年轻人不会哼唱呢? 有女记者在人群里低头捂了捂嘴,一面用手机拍摄着汤贞弹唱的侧影,一面镜片后的睫毛湿润了。同行们都在身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情绪的起伏。汤贞排练了六、七遍《雪国》,他嗓子还是好的,这么多年了,没有哑,没有坏,没有跑调,没有抢拍儿,他的声音听起来比cd里要弱一些,但比起时下太多新人,这样的现场实力早已足够做一名歌手。他是上一代的偶像,他是“汤贞”。他排练完了《雪国》,在钢琴凳上抬起头,子轲从背后搂住他,当着这么多媒体记者电视台人的面,哄人似的,低头和汤贞说了会儿话。 “汤贞”,是因为子轲,因为这样的爱护才会出现的。 这天流传到网上的视频除了《雪国》片段以外,还有半截《如梦》。视频里,汤贞抱着吉他,唱《如梦》唱到一半,居然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门外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小小的演播厅里,随着唱和的人越来越多了。汤贞在台上远远望着端着手机的记者们,他拨弄琴弦,为大家伴奏。 把视频发在网上的娱乐记者说:入行那年,我就听前辈讲过一句,他说,我们与艺人,不是亲人,也不是敌人,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关系,是你提着我,我陪着你。能亲眼见证汤贞老师这一年来的人生变幻,是我们这一代娱记最大的幸运。 歌迷会前夜,周子轲开车,载汤贞出门。有记者在后面跟车,拍摄到他们去了北京一家私人诊所。 风掀起汤贞的大衣摆,汤贞下车来,目光瞧见了诊所门外狗仔们的镜头。如今,汤贞也不再对谁避讳他的疾病了,就如同他不再试图隐藏自己对恋人的眷恋。下了车,两个年轻人在灯下牵起了手,他们踩着脚下长长的倒影,往诊所里走。 精神病人康复中心的金护士长今天正巧来曹大夫这里。又有新的病人要住院,他们这一行,总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悲剧。金护士长从曹大夫办公室出来,一时竟没认出汤贞。 “金护士长……”汤贞抬起头,先叫了她的名字。 金护士长愣住了,嘴角动了动。她先是看了看汤贞,又抬起头看一边儿总是沉默的周子轲。 她难以置信似的,因为一般出院了的病人,就算还记得她们,也很难愿意主动理会她们。她笑道:“恢复得真好!” 曹年坐在办公桌里,瞧着子轲从外面拉开了门,和阿贞一起进来了。 “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子轲忽然拉住了阿贞外套的袖子,低头说。 阿贞转头看他。 子轲把门从外面关上了,坐在了走廊的长椅里。 近日北京天气冷,诊所的植物们养在温室,也不需要砍掉枝叶,就能过冬。曹年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阿贞面前,一杯则让秘书端去门外,请子轲去等待室休息,走廊上毕竟冷。 汤贞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视线低垂的。他脱掉了外套,长的头发绕在肩膀上,身后,是贴在窗上碧绿的芭蕉。 曹年静静听着汤贞叙述这段时间的生活,他们之前在山上也见了一面,曹年给汤贞换了新药,因为子轲遭遇的事故,令汤贞病情出现了反复。 “这一阵子,心情轻松了不少?”曹年问。 汤贞点头。 “还会做噩梦吗?”曹年问。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 曹年想了想,问:“最近这段时间,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为了,为了小周,”汤贞凝望着曹医生的脸,“我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歌迷会当天,许多观众提前到场,早早的在电视台附近的街道上排队聚集,领取后援会分发的应援物品。郭小莉在后台嘱咐其他人,大家全部都轻松些,今天不是正式的演唱会,不要给阿贞任何压力。 《罗马在线》的摄影师团队架好了机器,在场边等待拍摄,因为歌友会的画面将作为《罗马在线》最后几期的内容,在电视上正式公开,他们肩负着记录 mattias 最后岁月的使命。 歌迷们纷纷坐进座位里,她们抬起头打量台上的那台钢琴,低头翻阅后援会发的宣传册子。不知是谁首先注意到了宣传册封面上那张汤贞站在农场边缘,抱着一只黑色斗牛犬对镜头笑的照片,照片上标出了 mattias 十周年纪念专辑的收录曲目、发行日期以及预购方式。 “这只狗……”注意到的人急忙往后排叫道,“芋子!芋子!你看这只狗!” 后排叫做“芋子”的女孩儿匆忙抬起头。 “这是不是子轲爷爷家养的啊?”那人问。 “芋子”盯了那张照片儿一会儿,这句问话让她有点懵。她低头也翻自己手里的宣传册:“我……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听奇奇说子轲小时候养狗的,奇奇今天没来,给她打电话问问?”她又盯着这张照片,嘟囔着:“不、不会吧……汤……怎么可能去子轲爷爷家啊?” 照片左下角标注一行小字。 摄影师:周子轲 歌迷们还没准备好,有人从台下踩着楼梯上台来了。 子轲今天穿了件米色的羊绒衫,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往日里柔软、温和许多。他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捏着话筒,像是一个主持人的样子。 “今天,是 mattias 成立十周年演唱会前的,一个小型的内部歌友会。”周子轲说,他的声音一贯不热情,不是适合炒热舞台气氛的声音,也许他也没想炒热什么。周子轲瞧了瞧台下这么多张望向他的面孔。 “今天到场的你们,也应该都是 mattias,是阿贞,”他顿了一下,“汤贞老师的歌迷了。” 台下一片寂静,最前排的几个女孩子摇晃着手里“汤汤加油”的灯牌,作为对周子轲所说的话的回应。 周子轲垂下眼,与灯牌后面的钟圆圆四目相对。 “阿贞这几年的状况,相信你们应该都明白,”周子轲说,他已经不试图去更改自己的称呼了,“所以待会儿,希望大家多给他一些鼓励,”有掌声陆陆续续响起来了,周子轲说,“他准备了很久,为了今天的表演,现在请他上台。” “芋子”们在台下把手举在胸前,却无法跟着周围人一起鼓掌。子轲难得说了这么一番话,好长好长的话,却并不是对自己的歌迷讲的。汤贞走过来了,穿了一样颜色的羊绒衫,走到了钢琴边,汤贞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话筒,然后对周围人露出了微笑来,他还是有些紧张,和子轲面对面时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什么,子轲对他摇头。 许多掌声、欢呼,钟圆圆几个人在前排,呼唤“汤汤”两个字,汤贞低头去看她们。 汤贞手里握着话筒,却不知道怎么对歌迷们讲话。 一个女人这时走到台前来了,全场歌迷都认得她,曾经在网上,在线下活动里,或多或少地辱骂、责备过她,她就是汤贞和子轲曾经的经纪人,郭小莉。 “今天咱们的流程呢,很简单,”郭小莉拿过了话筒,对台下歌迷们说,这一下儿显得这场歌友会更不正式了,也就更放松了,“阿贞今天准备了七首歌,来唱给大家听。阿贞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机会,站在自己的舞台上,站在不会被人打断的舞台上,唱歌、表演过了,”郭小莉说着,搂汤贞的肩膀,她欣慰地轻声道,“来,唱吧!” 汤贞放下了手中的麦克风,坐在了钢琴凳上。他展开曲谱,放在架子上,也不讲话,转头看了一眼台下的歌迷们,便开始表演。 第一首歌曲是昔日的流行金曲,也是网上流传的视频中的一首,《雪国》。 汤贞才唱到一半,台下就传来了啜泣声。那哭声闷闷的,却不悲戚,只像是隐忍不住了,突然发泄了出来。汤贞弹着旋律,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那泣声,他唱着,歌声无意识地抬高了,好像唱给那哭声听。 唱歌,跳舞,抚慰人心,对于汤贞来说,这是本能,是自小便领悟到的一种能力。这不是后天学来的知识,是无法被遗忘的。只要汤贞还活着,他便可以做到这些,可以使人快乐,抛掉烦恼,忘却哀愁。这一切的一切,也是汤贞近来这段时间和小周在一起练琴,才逐渐意识到的。 《雪国》结束了,掌声慢慢停了,场边的乐队奏乐,汤贞唱起了第二首歌,《洛神》,然后是第三首,《氧气》。 汤贞逐渐开始相信,他还是有些天赋的。二十岁时,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才华太过自负,他才会对工作要求那样的严苛。天才永远骄傲,连汤贞都未能免俗。这种骄傲,令他在年少时每分每秒都不肯懈怠。 他相信“汤贞”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汤贞”必须时刻完美。这反过来,又令他在病魔手中举步维艰,每一步路都走得困难重重。 第四首歌《夜航船》唱完了,汤贞休息了几分钟,站在舞台边喝水。有歌迷在台下喊着,问他问题,汤贞听见了,拿起话筒来回答,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互动,反而成为了汤贞开始应对台下所有歌迷的契机。 “专辑下周三发行,”汤贞扭过头来,看了小周一眼,他对歌迷们说,“今天没有什么快歌,我的气息还不太好,需要再多练习练习。” 没关系!歌迷们在台下喊道。汤汤你唱歌好好听! 汤贞笑了,又看了小周一眼,好像如今的他,什么开心的事都想让小周知道。“我练了挺长时间了,本来很害怕忘词。” 第五首歌《同步卫星》,也是一首汤贞刚出道十几岁时写的歌曲,那时的他,对爱情懵懂无知,写也写得模棱两可。第六首歌《恋人的眼眸》,则是一首传唱度不高的歌,是汤贞二十一岁时给一位女歌手写的歌。 第七首,也是最后一首,如果说前几首歌还多少有人不会唱,《如梦》,说是全场大合唱也不为过。汤贞刚才还说自己担心忘词,这次唱到一半,他声音哽咽了,居然真把词忘记了,所幸所有人都记得。 歌迷们在台下高高举着灯牌,大声帮汤贞唱和着。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在这场灯光下,谁又成了谁的梦呢。 “汤汤!”一曲唱毕,掌声中,歌迷在台下喊,“你要开心一点!不要哭!” 汤贞破涕为笑了,他也许是年纪大了,所以越来越容易感伤。 “汤汤!开心的时候就笑!”她们在台下说,“你为我们笑了太多次,也为自己笑一笑好吗!好不好!” 报纸上登着一组照片:汤贞站在《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里,怀抱着一束白色鲜艳的山茶花。上方洒下无数金色的纸片,洒在汤贞的肩头,发尾,汤贞和周子轲站得很近,挨着说话,汤贞对歌迷们露出笑容。汤贞对台下鞠躬,是为了感谢,不再是为了道歉了。 梁丘云背靠在床头,穿着浴袍坐着,他神经质地盯着这组照片,十几分钟了,等到身边有门开的声音,他才把报纸掀过去。 陈小娴怀着孕,走路也不方便。她跑完澡,保姆扶着她走进来,梁丘云看她一眼,也放下报纸,伸手牵住了未婚妻的手。 “来。”他说,让陈小娴靠坐在她身边,拿了个垫子垫在她的身后。 “在看什么?”陈小娴问,长头发湿的,垂在肩头,她问他,瞧见了床头放的报纸。 梁丘云摇了摇头。 “还在不开心吗?”她轻声问,细细的手指去握他的手臂。 梁丘云旗下公司云升传媒,甫一出生就挂在万邦集团的名下。起步时靠着万邦发展壮大,倒是一切都很理想,只是一惹陈乐山不高兴,老泰山就会掐死公司的资金口,让公司所有的业务都停摆。 “我怎么开心啊,”梁丘云轻声道,他抬眼瞧着未婚妻,“不知道你爸爸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 他已经快一个月时间没出过门了,被陈乐山安排人关在家里监视着。一个大男人,声音听起来这样委屈,让陈小娴都觉得心疼。她伸手抱住自己孩子爸爸的肩膀。 父亲时时刻刻总想着惩罚他,因为陈乐山不想要女婿,只想要一条听话的狗。 “云哥,我不想去内蒙,”陈小娴天真地说,抬起头,“真的有这么危险吗?” 梁丘云一听“内蒙”俩字,嗤笑一声。“我觉得华子想太多了。”陈小娴说。 “留着吧,”梁丘云说,伸手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也没坏处。” 陈小娴想了想。 “对了云哥,”她说,“你和汤贞……不是有很多年的感情在吗?” 梁丘云的手隔着一张肚皮,正感受自己孩子的体温。听到这话,他冷不丁抬起眼瞧陈小娴。 “怎么,”他说,“还嫉妒?” 小娴歪了歪头:“你既然没有做伤害周子轲的事,那我们不可以找汤贞帮忙说情吗?” 梁丘云手还放在女人圆滚滚的肚皮上。他吞咽了一会儿,笑出声了:“说情?” 他也不知小娴是太傻,还是太善良了。梁丘云伸过手去捏她的鼻子:“说情……” 小娴好像没听懂梁丘云的话外之音。她说:“我们应该现在就打电话给他,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好让爸爸原谅你!” 电视机上,这一周的《罗马在线》播放完了,正播下集预告。梁丘云穿着睡袍下楼,他点了支烟,和孕妇住在一起,什么都麻烦,他把烟咬在嘴里,瞧电视机上,汤贞被周子轲扶到一匹雪白的马背上,那好像是在周子轲家的山里,在一片私人跑马林地,汤贞坐在马鞍上,也不敢跑,只握着缰绳,失措地对镜头笑着。 下一个镜头,汤贞骑着的马就跑起来了,汤贞握紧了马缰,睁大了眼睛,从镜头前飞奔而过—— 一个男人,一旦有了老婆孩子,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梁丘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 可为什么,汤贞总能够飞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去,哪怕流再多泪,受再多的伤,汤贞也还能重新笑出来,膝盖站不直了,还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想跑,想飞出去。 在方曦和那里就是这样,在他这里也是,到了周子轲那儿…… 梁丘云掸了掸烟灰,让他来想,也只觉得汤贞就像是老天爷给他的一个指引,一个考验,让他越过一道门槛,再过一道门槛。 回到卧室的时候,小娴还在翻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小娴抬起头:“你说,傅叔叔会有汤贞的私人电话吗?” 梁丘云坐回床上,他又伸手摸了摸小娴隆起的肚子。“不用找了。” “怎么?”小娴问。 “不过就是再来一次,”梁丘云喃喃道,他口中还有些烟雾残留,他抬起眼望向婚房的天花板,“不过就是重来一次……” 小娴问:“什么重来一次?” 梁丘云转过头,看着陈小娴纯洁无辜、未经世事的脸。 “这次我有了妻儿,”他说,“我什么都不怕。” 黄健雄在美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决策接连失误,万邦发展基金几个月来大幅亏损,问题频出。 蔡景行、唐仁宇几人原本还与陈乐山称兄道弟,关键时刻能帮上一帮,但自从万邦不小心和嘉兰塔触了锋芒,再加上林大惨死,这几个人躲的躲,逃的逃,彻底找不着人的影子了。 眼下万邦不得不与黄健雄找到的一个新合作方,伯新资本,建立更深层的合作。伯新资本台前的老板是个西班牙犹太人,年轻富豪,以前在非洲搞油田,财大气粗,似乎对中国市场非常眼热,这几个月来也不停掏出钱来,一直帮万邦发展基金擦屁股。陈乐山前一段时间阵脚被打乱了,乍一离开老伙计林大,心里没底。梁丘云估计着,等陈乐山一旦缓过来,他十有八九要拿掉黄健雄,然后对这个伯新资本下手。 陈乐山身边,需要有人依靠。而梁丘云作为女婿,陈乐山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呢。 “有我在,”小娴这时在身边说,“爸爸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梁丘云欣慰地笑了,他的未婚妻虽然柔弱,却很勇敢,很爱他。 他攥起她的手。 “无论发生什么,”他说,“我都会保护我们的小家。” 陈小娴说:“我觉得爸爸蠢极了,他应该要你多出门,你不出门,谣言只会越传越广。” 梁丘云笑道:“随他们去传。” 陈小娴把头靠在丈夫肩膀上。 他的肩膀好厚,托着她,保护着她。 “我今天挑了好久婚纱照。”她说。 “怎么样。”梁丘云说。 “挑不出来,”她说,“肚子鼓鼓的,穿婚纱不好看。” “那你还一定要怀着孕结婚?”梁丘云问。 “就要,”她说,笑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宝宝了。” 梁丘云伸手搂住未婚妻的肩膀,他们夫妻俩之间小声说着更多的私房话,计划他们的未来,聊起孩子的名字,在哪里上学……窗玻璃上,贴着陈小娴手画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的蜡笔画,而窗外,楼下的院门外,一群人正在推搡一个年轻人,把他赶出去。 “让我进去……”骆天天的脸都冻红了,他声音颤抖着,嘴边流出雾气,“你们让我进去!” “先生,你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 “你报啊!”骆天天吼道,他抬起头,看到二楼上温馨的暖黄灯光,他眼中有光,吸了吸鼻子,“你快报警,报啊,然后让梁丘云出来见我!” “麻烦你冷静一点。” “我要见他,”骆天天努力冷静道,在黑夜里扯着嗓子,“你告诉他,我要见他!” “他知道,”门口的保安说道,“他不想见你。” 第206章 日出 25 自从去看过爷爷留下的那栋房子, 小周与汤贞交谈之中, 不自觉就将它称之为“新家”了。汤贞没有任何不情愿的,归根结底, 住在哪里一点都不重要,和小周的“新家”,那听起来像一种童话般的生活。 除了为一周后的演唱会做最后的排练外,汤贞最近每天夜里都坐在小周身边,他们一起交流房间的安排, 规划家具的布置。家里人将爷爷留给孙子的房屋维护得非常好,就在年初还刚刚翻新了屋顶、地板, 是个时刻等待验收的状态。汤贞的公寓虽好,却总不像两人正式的家。 小周急切地想要成为他们家庭共同的主人。 他已经把他自己那栋公寓交托给朱塞了,在外流浪的年岁他一直在那里独居, 大概不想再回去。下山来的这几天, 他一直住在汤贞家里,过起了真正二人世界的小生活。经历了山间的一个月, 汤贞的歌友会成功结束以后, 他干什么都想把阿贞搂在怀里,去到哪儿都想握紧阿贞的手,总想低下头, 感觉阿贞在他脸颊上、嘴唇上的亲吻。 也许在小周看来,被全家人接纳,即将搬入爷爷留下的房子的他和阿贞,与世上任何一对新婚夫妻都没什么两样。 公司地下练习室忽然涌入了一大批来参观的孩子。温心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羽绒外套, 束腰,显得肩膀宽阔,整个人挺拔有精神,她短发下面坠了耳环,是生日那天郭姐送给她的礼物。温心在前面带路,带着这群孩子们挨个儿练习室门口参观,她不断为他们介绍。公司练习生团队的负责老师们则跟在后面,四男六女,祁禄穿了件防风外套,沉默地站在最后面。 他们并没注意到消防箱后面的阴影处有人。周子轲原本搂着汤贞坐在那里,他们小声儿说话,说是陪他排练,却在虚度时光。这会儿周子轲抬起头,隔着层层玻璃,瞧见一群人忽然进来。周子轲搂过汤贞来,汤贞抬起头,也正好看到了温心工作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汤贞睁大眼睛,在小周肩膀后面看了好一会儿。 “温心老师!”孩子们问,争前恐后,“哪一间是子轲哥哥的练习室?” “哪一间是肖扬哥哥的练习室?” “哪一间是汤汤的练习室?” “你不可以叫汤汤!”另一个孩子说,“你要叫汤贞老师!” “我妈妈都叫汤汤,我姐姐也说汤汤,我为什么不能说。” “这是礼仪!辈分不一样!肖扬哥哥子轲哥哥他们都叫汤贞老师的!” 东南角的小出口,台阶上有一面遮阳篷。过去,练习生们总喜欢到这里来吸烟,因为通风,记者也拍不到。汤贞背靠在遮阳篷里的墙角,脚踩在狭窄的台阶上,他能听到遮阳篷外连续不断的快门声,因为记者们看到了篷布上模糊的阴影,却不知道后面是谁。小周搂着汤贞的腰,在阴影里要低头亲他。汤贞因为蓬外的快门声,还有温心在练习室里引导孩子们的声音,汤贞抱着小周的手紧张地缩起来,他好像想停下,小周却不要,小周捕捉到汤贞的嘴唇,吻得汤贞在他面前垂下眼睫,阖上了眼睛,整个人无牵无挂地靠在他怀里,跟随着小周的引导。 他们不需要再对谁隐藏了。以前,周子轲总喜欢示威,总期望对外界证明什么,越是没有人知晓他与汤贞之间有过的一切,他越是想做些坏事、荒唐事,来平复内心的不快。 而如今,他逐渐开始习惯在爱里与爱人相处。比起看着汤贞紧张、恐惧、焦虑不安,他更愿意阿贞像这样放松地,自然地抱着他,也被他拥抱着。阿贞闭着眼,他们可以安静坐在这里,在一起亲吻上很久很久。 《罗马在线》最后一期除了播放短片《此夜绵绵》外,还有些棚内的内容要录。毕竟是最后一期,要向十年来在电视机前追看的观众朋友们有个正式的道别。录制日期安排下来,周子轲坐在亚星娱乐公司温心的经纪人办公室里,把《此夜绵绵》做完了后期的成片版本看了一遍,他的手把脸撑着,盯着屏幕上汤贞的脸看。他回想起了拍摄时发生过的事。 郭小莉过来找周子轲,提了几句 kaiser 巡演最后一场他要表演的内容。从七月末到现在,一转眼四个月过去了,那么多的看似不可能的工作,陆陆续续就剩最后几件。周子轲抬起头,瞧着郭小莉把一杯咖啡亲手端到他面前。 “温心呢?”她问。 “在家做饭呢。”子轲说。 “阿贞回去休息了?”郭小莉问。 “下午排练太累。” 郭小莉点点头,又看了看子轲:“你也早点回去吧。” 周子轲从放映机里取下资料碟,装进盒子里,下了楼。几位保镖站在门外,跟在他身后,电梯门外有更多保镖,一行人离开公司,在众多亚星员工的面前往停车场去。 按下指纹,输了密码,一进家门,周子轲就听见厨房里锅子扑哧扑哧冒气的声音。mattias 合约即将到期,所有人的生活要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温心既不舍得汤贞搬离这里,又不舍汤贞也许会离开公司,以后可能很难见面这件事。最近,温心工作之余总往汤贞家里跑,还做以前当助理时的工作,像是怕以后不再有机会。 反倒是祁禄很少过来了,也许是因为汤贞恢复得很好,身边又有了周子轲的陪伴,祁禄不想继续做电灯泡,打扰他们的生活。 两个小孩,性情迥异,也不知汤贞是怎么把他们带在身边,带得他们这样死心塌地对他好。 周子轲在玄关换了鞋子,安安静静走进了门里。北京室外的气温已经直逼零下了,而汤贞的家却常年温暖,四季如春。 这片屋檐,为多少人遮挡过风雨,又让多少人依恋不舍。周子轲推开了卧室门,里面黑的,借着走廊投进去的一瞥光,周子轲能看到床上侧卧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周子轲,面朝床里,裹在被窝中央正熟睡呢。 周子轲走进去。 汤贞的卧室有熟悉的味道,不仅仅是柑橘调的香水,不仅仅是衣服洗涤剂或是什么洗发水的气味,在周子轲的回忆里,这全都是阿贞周身的余味,这意味着阿贞在他身边,很近的,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把手里的资料碟放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寒气未消的黑色外套。省略。 《罗马在线》最后一期录制的当天上午,几辆嘉兰天地专用的送货车开到了汤贞公寓楼下。记者狗仔们纷纷围蹲在附近,偷拍不断。祁禄过来了,帮员工们一齐搬运装箱好了的钢琴和录音设备,还有汤贞收藏的几十把吉他。这些东西都是大件,是汤贞爱惜的用了许多年的东西了,磕碰不得。周子轲一直看着他们把货物装上车,驶离地库,才捏了捏汤贞的手,搂着汤贞上楼。 琴房是第一个搬空了的区域,接着便是书房。周子轲指挥齐星把窗台上的花盆装进小推车里,小心点儿推下楼。汤贞把书橱里的书籍、手稿拿出来,慢慢装进箱子,他瞧着温心蹲在他对面,一边装一边哭,哭得直抽气。 “温心。”汤贞感觉有点抱歉,微笑着叫她。 温心还哭,眼泡红肿。 “温心。”小周突然从门外说。 温心吸着鼻子,转过头去。 只听小周不耐烦道:“下午录《罗马在线》了,你现在去电视台吧。” “我不……”温心反抗道,她更委屈了,埋头飞快装箱子。 汤贞家里东西多,房子不打算卖,不打算租,许多东西可以先放着,反正新家该有的东西朱经理都帮忙置备齐整了。汤贞去到餐桌上,抱起那天歌友会时,小周送给他的一捧山茶花——他把花插进了瓶子里,倒了些水,希望能多保持一段时间。汤贞把花瓶放在空荡荡的琴房,让房间不孤单。 温心帮汤贞整理衣橱,装了几箱衣服鞋帽,也带到新家那边去:“汤贞老师,你演唱会结束之后才过去住,那我留几套先放在这边!” 汤贞在厨房里抱出他珍藏的餐布、桌垫,打算带到新家,以后和小周一起用。汤贞意外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盆子,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盆,祁禄走进来,瞧见盆底印着昔日汤贞饰演过的那个红遍了大江南北的角色,七少爷。 祁禄不自觉笑了,大概是笑汤贞十几岁时的模样傻里傻气。 汤贞抬起头,看到他。 “祁禄,”汤贞说,“你已经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周子轲没在卧室见到汤贞,他走到厨房门口,瞧见汤贞抱着怀里的盆子,正在看祁禄用手语和他比划。 汤贞好像看懂了。汤贞说:“真是太好了。”这天上午,网络上流出一连串的偷拍照片:嘉兰天地的送货车驶离汤贞公寓,接连开往近郊一栋私人别墅,他们没有卸货,只是把车停靠在路边。午饭后,周子轲驾驶那辆布加迪超跑——他已经在汤贞家里过夜好几天了,照片里,他载着汤贞,车驶进别墅院门,送货车跟在后头,鱼贯而入。 社交媒体上热闹腾腾。前夜,人们还在感慨于汤贞怎么恢复得这么快,歌友会怎么可能唱得这么好,汤贞居然抱上了周家太爷的爱犬,今天,子轲似乎就已经买了新房子,要带汤贞一同搬家,即将开始同居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甚至不会多留出几天时间,给舆论发酵和喘息的机会。网友们还在争论着上一件事的是非对错,新的变化马上就来了,令人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要说什么。 社会新闻里,澳门警方公布了关于泰国女星自杀案件的最新调查结果,原来这名女星近年来生活贫困潦倒,一直靠勒索威胁当年在“汤贞召妓事件”中与她里应外合串通的中国大陆商人林某以获取生活资金,今年年中,汤贞自杀后,她的合作方突然失联,不再受她的勒索,该名女星在穷困交迫之下,走上绝路,写下自白书,坦承一切过错,并向昔日仅有几面之缘的中国歌手、演员汤贞忏悔,乞求原谅。 澳门警方表示,已将此案案卷移交大陆警方,作后续调查。 这么一桩陈年恩怨,忽然间水落石出。网友们手足无措,他们该说什么呢,是说汤贞太惨,还是汤贞太幸运,是说,我从没有错看汤贞,还是,我觉得我的偶像也和汤贞一样,是被人泼了脏水了,你们不许再骂我的偶像。热门话题榜上,除了继续声讨当年帮这名女星一起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媒体外,许多人在议论,幸好汤贞没死,不然他就看不到这一切了,这就说明了,人无论遭受多大的磨难,遇到多少屈辱,都一定要活得长久才行。 “为什么这么痛苦还要活呢,”有网友评论道,“我不觉得汤贞还在乎别人怎么说,他都被骂了多少年了。” “绝大多数人活得久了也没有用,告诉你们,像汤贞这样的只是极少数人!” “真的要感谢子轲,救了汤贞,没有让汤贞在死后才找回清白。其实我不喜欢同志,但我不讨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他们一定非常相爱,有多少人能陪伴恋人走出低谷呢,我现在对周子轲这个人真的刮目相看。” 纸媒则多多少少跟不上新闻更新的速度,最新一期《大都会》的专题特稿,标题叫做《那些逃离亚星的孩子们:当上帝失去了权力,哪里才是他们的应许之地?》 笔者在文章中绘声绘色描述了四个月前声势浩大的“亚星解约门”产生的余波,一百余位解约艺人在离开了看似无能的老东家后,各有不同遭遇。无论是 lta 的邵鸣在新节目苦苦支撑,生怕节目腰斩的他甚至亲赴香港,陪酒陪笑,讨好节目投资方,被港媒曝光耻笑,又或是前亚星娱乐练习生宋尧,在新团水土不服,仅仅出道两个月,饱受批评,和新签约公司再起争执。 天底下的娱乐公司,离开了旧的,新的一样问题频出。没有理想的他方。 笔者还提到,“亚星解约门”关键人物梁丘云所在的云升传媒,一直拒绝他们的采访,笔者不得不另找机会,前往前“木卫二”主唱骆天天所在的一档娱乐节目录制现场探班。本想寻得采访骆天天的机会,不想却遇上了惊人一幕:因云升传媒内部发生变动,节目组导演在片场临时通知骆天天无需继续参与录制,从本期开始,嘉宾换人。 “……年轻的嘉宾们穿着潜水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听到导演这句话的骆天天同样站在岸边,轻微喘气,不了解导演的意思。工作人员向他传达了第二遍:你可以走了,现在就走。骆天天浑身湿透,整整一上午他都在拍摄水中玩闹嬉戏的游戏。经纪人不在场,只有一个叫做贝贝的助理,慌忙跑到导演身边问了第三遍。导演有些不耐烦,骆天天转过身,披上浴巾,往更衣室走去。现场一片寂静,直到骆天天换好衣服,背着包出来,沉默地带助理离开片场,泳池里才又热闹起来。方才亲切唤着‘天哥’“小天”的艺人嘉宾们,在泳池里重新开始了拍摄,没有一个人与他告别。也许这就是名利场最现实,也最残酷的一面。” 黄昏时分,电视台不少人站在《罗马在线》租用的演播厅门外,瞧里面的动静。 “哎哟,”有人轻声叫道,“老冯,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靠墙的角落里,戴着顶灰色的针织帽,甚是不起眼。“嘘。”他说。 人们都在门缝外朝里面看,门里欢笑不断,还能听到汤贞用话筒说话的声音:“《罗马在线》能办到十年,除了要感谢,观众们一直以来的支持,还要,谢谢小周,谢谢 kaiser ,要谢谢节目组的制作人们,还有冯导——”没人发现这边的动静。 “老冯,台长让你进来啦?” 那叫“老冯”的没说话,在帽子底下沉默着。 “最后一期了!”旁边有人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后面有个人说:“老冯啊,就是你那会儿没走,汤贞现在也走了,你看看,左右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行了行了,我看开了,我看开了!”那个叫“老冯”的人说,好像不希望这些人一直说话,他都听不到门里的感谢了。 很多人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相信了,许多年前,从汤贞和梁丘云之间产生裂痕的第一刻起,mattias 这个金色的饭碗,再多人努力维系,再如何制造表面和平,它迟早都还是会轰塌,会走向终结。 梁丘云站在自家门后,他穿了身西装,低头扣扣子。陈小娴走过来,伸手帮他系挂在脖子上的领带。 “我是不是,已经有个做妻子的样子了?”陈小娴幸福地说。 梁丘云握住了她的手,把未婚妻搂到怀里来,他低头在他头发上亲了一下。 “还有几天就到婚礼了,”陈小娴仰起头说,“我现在还没把婚礼流程看完,一会儿带去医院检查的时候看,你也是,你路上也要多看一看哦。” 梁丘云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头:“好,好,好。” 被关在家里一个月,眼下,梁丘云终于又能够出门了。他坐在陈乐山派来的车里,司机是陌生人,梁丘云瞧着窗外道路两侧的车辆,他感觉这些人好像在押送犯人,生怕梁丘云会中途溜走。 梁丘云本以为今天会到陈乐山的私人别墅去,没想到车开进了万邦集团总部楼前。梁丘云下了车,他走进一楼大厅。 白色的穹顶上布满璀璨群星。 从梁丘云进来,就有过路的人注意到他了。人们小声议论着,梁丘云,是梁丘云来了。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知道,可能来找人。低下头,别让他看到我们看他。 梁丘云路过服务台前的时候,几个前台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头忙事情。 梁丘云前面是一排保镖,后面又是一排保镖,华子在后头,监视着梁丘云的动向。梁丘云抬着头,宠辱不惊,走进电梯,他还像一个老板,而不是因为犯了错,惹得陈乐山龙颜大怒,将他的公司斩得四分五裂的戴罪之人。 电梯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专属的楼层。隔壁林大常坐的棋牌室空无一人。隔着老远,梁丘云和华子就听到了陈乐山愤怒的骂声,还有傅春生战战兢兢、絮絮叨叨的汇报。 “陈总,我向你保证!无论万邦内部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万邦影业上下齐心协力,万众一心,全力支持《狼烟》第三部 的平稳上映。我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忽然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碎裂开的声音。 “丧门星!去你妈的最后一班岗!”陈乐山骂道。 “哎哟我、我……”傅春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解释。 保镖们人人严肃,板着一张脸,梁丘云站在中间,突然低头,笑出声了。 华子在后面没好气地盯着梁丘云的后脑勺。 傅春生狼狈地从陈乐山办公室里出来了,丢了魂儿一般。“傅先生。”梁丘云走到跟前,朝傅春生伸过手去。 傅春生抬头瞧见梁丘云,努力平稳了呼吸。“云先生,”他吞咽喉咙,双手握住梁丘云的手,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你好啊……” 梁丘云估计着,他不在的这一个月,陈乐山没少拿傅春生撒气。他走进陈乐山的办公室里,几个保镖也进来了,左右看护着他,包围着他。 陈乐山坐在办公桌后面,背对着梁丘云,好像还没消尽方才的火气。 办公室里分外安静。 保镖们一个个都不出声儿,连华子也站在一边,没有汇报。 “陈总,”反倒是梁丘云主动开口了,他轻声道,“过几天就是婚礼,待会儿小娴要去医院检查,我不太放心。如果您有什么事,和我吩咐,我还可以早点去陪陪她——” “梁丘云。” 黑色高大的办公椅后面,陈乐山的声音忽然叫他,声音很不客气。 “你是不是以为,有小娴做你的人质、把柄,你就可以面对面的,站在我陈乐山的面前,”他说,声音缓慢,“你想干什么,想攀上我,做我的女婿,你还想入主万邦,你还想和嘉兰塔争一个高下——” “陈总……”梁丘云刚想解释,就见陈乐山问。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梁丘云想了想,没再说话。 “我问你呢,”陈乐山大声喝问,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梁丘云,你他妈算是个什么东西?” “早点陪陪小娴……”陈乐山说着说着,冷笑一声,他从办公椅上站起来,隔着一张办公桌,镜片后面满是皱纹的眼睛瞧梁丘云的脸,“你这个人,一路上,像条阴沟老鼠,从污泥浊水里爬上来……众叛亲离啊,梁丘云,你是个众叛亲离的人。” 他说到这里,梁丘云忽然抬起眼,看他。 “你以为还有谁会相信你?”陈乐山拧起眉头,问。 “你看看你的身边,看一看,”陈乐山说,“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除了一个被骗的小娴,除了我,你身边还有哪怕一个人吗?朋友,兄弟,师长,知己……你有吗?他们一个个,被你害成什么样子啊,你觉得别人看不到吗?” “你以为你可以绑住我女儿的一生,从此你就飞黄腾达了?”陈乐山狞笑起来。 “小娴迟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梁丘云,你觉得自己好有魅力。等她安全把孩子生下来,等她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死期就到了。” 梁丘云离开陈乐山办公室的时候,窗外太阳已经落了。他看起来非常平静,走过傅春生身边的时候,他甚至还对傅春生笑了一下。 保镖们监视着梁丘云,把他送上车,一路监视着他回家。 车在路上,梁丘云眼瞧着窗外。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陈乐山喜欢拿别人的家庭来威胁,等到了自己宝贝女儿这里,陈乐山便束手无策了,只能空讲狠话。也许他以为梁丘云会害怕。 周围都是保镖,梁丘云哪儿都不能去。 “云哥,”小孟坐在副驾驶上,忽然回头,看了看周围保镖,小孟轻声说,“骆天天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第207章 日出 26 云升传媒公司成立四个月后, 人去楼空。绝大多数业务都拦腰斩断了, 仅剩了两名秘书、一名策划总监还在协助万邦影业继续推进《狼烟》第三部 的宣传。此前对内承诺,对外宣传的所谓上亿投资, 联合打造,产业链造星等等梦幻图景,皆成泡影。 目前,公司内部除了老板梁丘云以外,仅剩一个艺人骆天天还没有签署解约的协议。之前半个月, 他已经连跑公司办公室十好几趟了,看着就是不想解约, 可并没有人回应他。每次要么大门紧锁,要么就遇到大楼的物业人员,物业告诉他, 这几层的门脸快要拆掉了, 很快会转租给别人:“你没看到吗,里面都是垃圾, 家具都搬走了, 过几天会有人来负责清洁。” 骆天天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个全新的环境,还没有对“云升传媒”产生类似于对“亚星娱乐”那样的归属感,就已经不再有机会了。 梁丘云一直失联。 庄喆说, 天天,你知道吗,万邦作风很霸道的,陈乐山这个岳父独断专横, 业内人人皆知,之前就有好多个女明星都离开北京了,大家都传,说云升传媒关门大吉,是因为云老板有可能会接手万邦,但我觉得就算这样,陈乐山也不会放权的,云老板只能一直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天天,”庄喆担心地看他,“陈老板他们……不晓得你和云老板的关系吧?” 骆天天不关心梁丘云只能活在谁的眼皮子底下,也不关心陈乐山陈小娴到底对他两人的关系知道多少。骆天天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梁丘云,不可以丢下他。不可以每次他陪他玩了一场游戏,他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了。 但想是这样想,两个人认识以来,骆天天已经被他丢掉过许多次了。无论是在当年的宿舍门外,还是深秋的北京市火车站。只是每一次,每一次梁丘云离开了,过上一阵,他又会回来,他总会重新站在骆天天面前,用他那双阴沉的黑眼睛注视他。 有时候他离开的时间很短,走上十几步路,回头背上了骆天天就走。 有时候他离开的时间又很长,长到骆天天不等他了,不想他了,看见他就烦,他又追回来,从背后搂住骆天天,说什么,哥以后照顾你。 那么这一次呢。 骆天天独自坐在酒店房间里,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只是习惯性给梁丘云打着电话。骆天天并不愿意仔细去想,梁丘云要结婚了,梁丘云要成家了,而这意味着什么——在骆天天看来,梁丘云不可能是一个好的丈夫,更不可能是一个好父亲。梁丘云太善变了,这么多年,骆天天觉得梁丘云只有欲望是忠诚的。 而梁丘云的欲望,似乎永远朝向了一面叫做“汤贞”的镜子,然后折射到骆天天的身上来。“汤贞”在镜子的另一端,距离他们始终非常遥远。究竟有多远呢,就像嘉兰巨塔的高度,像那个叫周子轲的人拥有的财富,就有那么远。在骆天天看来,这个场面十分诙谐:遥远的汤贞,和遥远的周子轲走到了一起,汤贞多么清高啊,哪怕掉进悬崖,一身泥水,也有周子轲这样的人把他救上岸,从一开始,就没有梁丘云什么事。这是命运的不公平之处,也恰恰正是公平之处,在骆天天看来,汤贞就应该去找周子轲那样的人,连方曦和都只能摸到汤贞的脚腕。骆天天觉得,汤贞瞧不上梁丘云,汤贞也多半瞧不起自己,瞧不起亚星娱乐。至于为什么汤贞还在他们这群凡人中间待了这么久,也没享多少福气,多半是受苦,受罪,拉扯着那么多人…… 汤贞走了,被一只命运的手,拉回到天上了。骆天天不觉得羡慕,只感觉到一种秩序的回归。就好比当初汤贞忽然出现在亚星娱乐地下练习室里,成为了骆天天命中注定相遇的那个“插班生”,秩序被打破了,又逐渐重组。“插班生”终于还是离开了,报纸上说,汤贞现在正过得好,周子轲在他身边也不是花花公子了,恋爱谈了六年,现在每次出街还手挽手,如果汤贞是个女人,多半周子轲早娶他回家了。 梁丘云该死心了吧。 又或是还没有。 人世间一股黑色的妖风,在人间肆虐也就算了,还想吹到天上去? 骆天天把手机放在客厅里,不动,他脱了衣服,走进浴室里去泡澡。热水蒸腾上来,骆天天的头依靠在浴缸边上,他有点困了,这几天白天黑夜,除了找梁丘云,他就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吃一些外卖,吃酒店厨房做的味道不好的蛋糕。他什么电话采访也不想接,谁也不想理,一句话也不想说。贝贝来找他,担心得想哭了,骆天天说,你帮我到亚星娱乐那边,买几个包子。 什么包子?贝贝问。 随便。骆天天说。 贝贝买来了,骆天天一开始觉得很饿,从湿气腾腾的塑料袋里握起一个包子就要吃,包子很烫,里面是蟹黄的馅,骆天天吃了几口,低头一噎。“怎么这么难吃。”他说。 剩下的包子还丢在窗边,放了几夜。一个人住,就是不可能顾到周围的一切,连要叠脏衣服去送洗,要丢垃圾都想不起来,提不起力气。 庄喆说:“天天,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骆天天总是闭着眼,说。 庄喆坐在天天脚边,他把骆天天的手指含在嘴里亲吻。他幸福道:“天天,我觉得你状态不太好。” 骆天天觉得自己的状态没什么不好的。他已经这个状态好多年了,也从没有谁告诉他这不好。他躺在浴缸里,感觉着全身舒畅,水很暖和。骆天天提起一口气,说:“打梁丘云的电话。”家里空荡荡的,很寂静。桌面上手机屏幕又亮了,现在的人工智能,比贝贝还叫人省心。它又开始拨梁丘云的电话了,这好像一根弦,一直把骆天天胸口里那口气吊着。 骆天天在浴缸里睡过去了。也许他会头沉进水里这么溺死,但是没有。也许他会因为缺氧开始窒息,但是也没有。他是被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的,那个人穿着身深色西装,手上戴了块金表。省略。 临近傍晚,陈小娴还在家里客厅坐着。她原本早该出发去医院了,是钟坚发短信告诉她,说云哥已经离开了公司,会回来接她一起去医院做检查。 等了好久,都等不到。陈小娴闲得无聊,打了个电话给华子。 华子的语气凶得不行:“梁丘云跑了。” “什么?”陈小娴惊讶道,“什么叫跑了?” “他把车里几个保镖都打了,扔下车,自己一个人开着车遛了,”华子安慰妹妹道,“我已经定位到他的车了,马上找到他。” 哈哈。是陈小娴的笑声。她居然笑了。 “云哥一定是在家里太闷了,”陈小娴说,“让你们总关着他。” 华子在那边没说话。 “那你帮我告诉云哥一声,我自己先去医院了。”陈小娴说,挂了电话。 陈小娴戴好了帽子,手套。她打开房门,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肚中的宝宝,走下台阶。 小道尽头的院门外,保姆站在车边说:“小娴,姑爷刚才给我来信儿了,说他去一个朋友的饭局,晚上回来再陪你挑婚纱照。” 陈小娴抬起头,一听这个:“我的婚礼流程书忘拿了!” 她急急忙忙往回走。 保姆追进院子里来,着急道:“小娴,你慢点走,别摔着了。” 陈小娴虽然曾怀孕过,却没有怀孕到这个阶段,大夫说她体质不好,孩子有早产征兆,陈小娴并不太在意,她毕竟只有二十二岁,还是个少女。 陈小娴穿着靴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怀孕之后,她在家里也很少走动。 在沙发上找了一圈,电视柜,酒柜,厨房……陈小娴扶着楼梯上楼,在二楼又找,从走廊这头,走到那一头,保姆在后头追着,只见陈小娴翻了半天,都没翻到,陈小娴闯进姑爷的办公室,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办公室里还有座楼梯,陈小娴扶着扶手,又往三楼上去。 “小娴,你上楼梯可小心点!”保姆在下面喊。 陈小娴朝下说:“可能放在儿童房里,要是没有的话,就真弄丢了……” 这条安装在梁丘云办公室内的楼梯非常狭窄,楼梯上头不通往儿童房,锁着一扇非常精致的木门,走上去,两面墙把楼梯夹在中间,没有灯,十分黑暗。 陈小娴小心踩在台阶上,总觉得之前云哥带她在家里到处看的时候,没来过这儿。 三楼上,不应该是儿童房和阁楼吗? 木门上了三道锁。陈小娴把手摸上去想推一下,摸上去才发现,这居然是扇铁门,只是刷了欺骗性的木纹漆。铁门最上面有扇能拉开的小窗,也上了锁,而且太高了,陈小娴觉得,可能只有云哥才能够着。 骆天天嘴角破了,左脸颊有些肿,眼睛也肿。他穿了件雪白的毛衣,下面是紧身裤,坐在酒店里吃自助餐。庄喆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端过来些新的菜,哄着天天,希望天天多吃点,不要总是没胃口。 一台dv在旁边放着,灯一直亮,骆天天也没在意,他的眼神始终望向了窗外,望车水马龙的北京。 “他想让我走。”骆天天说。 庄喆端来了那么多东西,摆在他面前:蓝莓、青提、牛油果、荔枝…… “天天,谁想让你走?”庄喆坐在对面,问。 天天眼神歪过去了,瞧向厨师台的方向。 庄喆连忙也往那边看。 “我想吃西瓜。”骆天天忽然闷声道,孩子似的不高兴。 庄喆立刻起来,去拿。 这天晚上,骆天天没吃别的东西,往嘴里疯狂地塞甜西瓜。他也不要喝红酒,不想喝昂贵的香槟,他要庄喆去给他买橘子汽水,五星级酒店里没有,要去老街区才能买到,三块钱一瓶。 “他会后悔的。”天天说。红酒拿走了,冰桶里装满了庄喆费了一个多小时买来的橘子汽水儿。 自助餐厅不剩几位食客了,只有角落里,有一家人正在为自家的孩子过生日,闹哄哄的。 “以前,他也总说不在乎我,不要我,”骆天天说,望着窗外,“但我出事的时候,还是他第一时间赶来救我,在医院陪着我,只有他陪着我……” 庄喆坐在对面,瞧着天天,眼神闪烁的。 骆天天看了他一眼。 “你不相信吗,”骆天天说,他的脸因为餐厅里的热气而有些发红了,“我不是给你看过我和梁丘云的照片了。” “天天,”庄喆为难道,“我今天来的时候,从编辑部我师傅那儿听到一信儿……但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骆天天问:“什么信儿。” “就是……”庄喆想了想,很难以启齿的样子,“最近不是都在传,说嘉兰塔在查云老板吗。我听说……好像还真查着些什么了,不过都是几年前的案子,什么护城河的车祸案,还有当年你们……” 骆天天眼里有两点微弱的光芒,在他眼中摇动。 庄喆瞧着天天的脸。 “我师傅的线人说,警方那边儿现在正怀疑,方曦和出事那天,也就是,天天你们受伤那次,有可能和云老板……” 骆天天问:“和他什么?” 庄喆抬起眼看天天,不敢说了。 “你说。”骆天天说。 庄喆为难道:“天天你上次,不是告诉我,说你出事儿之前,和云老板通过一次电话吗?” 骆天天眨了眨眼睛。 庄喆说:“我想了想,觉得有可能,他就是通过你,才知道方曦和当时人在哪儿的。我师傅说,方曦和的车不那么容易跟踪,方曦和这个人很有手段,轻易不会被人找到。” 骆天天颤声说:“你有什么证据。” 庄喆立马儿胆小地笑了:“我、我没有证据啊,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反正……警察现在正在查,已经查到他身上了,如果不是云老板,总不能冤枉了他,但如果真是他干的……” 庄喆抿了抿嘴:“天天,你最好做好一些心理准备……” 骆天天眼睛直勾勾盯着庄喆的脸:“我做什么心理准备。” “他当年……可能不是去救你的……”庄喆心疼道。 所谓“爱”,所谓“照顾”,很多时候,往往只是谎言。陈小娴大着肚子,在保姆的陪伴下做完了检查,她艰难地从产科病房里出来,抬起眼,在走廊上瞧见了一个熟人。 陈小娴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她记得邓黎珍阿姨是丁克一族,和林大叔叔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有生儿育女。 邓阿姨正在走廊中央戴着口罩,眼眶通红,坐在人群中间。忽然一个男人从走廊另一头过来了。陈小娴瞧见他的脸,认出他是那个马场的英俊老板。只见甘霖大步走过来,着急道:“珍姐!”邓黎珍闻言,抬起头,哽咽着:“小甘……”她被他搂过来,紧紧抱住了。 第208章 日出 27 傅春生家宅里的帮工, 小卢, 今天一早到厨房值班,觉得整个园子不知怎的, 分外寂静。 天儿冷了,厨房里呼呼冒着热气,帮工们清洗瓜果,切菜备菜,忙得不亦乐乎。小卢夹在人堆儿里, 站在厨房一角,一边给女主人要的菠萝削皮切块, 一边抬起头,瞧窗外深秋的园景。 菠萝削完了,在厨师长安排新的工作之前, 小卢随手从架子上端起一个茶盘, 拎一个空茶壶放上,再摸几只茶杯, 他出了厨房门就溜出去了。 园子里不比厨房暖和, 冻得人手指头直打颤。小卢绕过了傅春生这半边的园子,左右没见着一个人,也不知傅春生是出门了, 还是又跟哪个年轻姑娘在里头厮混。沿着桥,走过飘满了落叶的湖面——自从女主人辛明珠开始犯疯,男主人傅春生成天不着家,这座宅子是越来越显得荒了, 连个清理水面的人都没有。小卢走过去,瞧了一眼西边的“望珍园”。过去总是高朋满座,日日夜夜开流水派对的“望珍园”,此刻也清冷、寂寞。 小卢往望珍园里走,他有点紧张,因为最近人事调动,许多人似乎都被安排走了,怪不得傅家看着人这么少。小卢穿过望珍园东侧的一条回廊,越过几扇紧闭的门,他在车库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魏哥!”他压低声音喊。 辛明珠的私家司机小魏,平时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把车子洗完,加好油,等待接女主人出门了。可今天,小魏这个点儿还坐在车库里头喝着热茶,吹着车库里的暖风,看报纸。 小卢低头钻进车库里头去。 小魏抬头看见他,嫌弃道:“上头都顾不上这边儿了,你还天天来找我干嘛。” 小卢把手里的茶盘往旁边一放,蹲在司机小魏身前:“魏哥,怎么全都调走了?” 小魏翻手里头的报纸:“华哥手里缺人,都去香山了。” “香山?去香山干嘛?” 小魏皱了皱眉头:“不会动动你那脑子。” 小卢余光瞥见小魏手里的报纸,角上一块新闻广告,标题是:金像影帝梁丘云大婚在即,购香山六千万豪宅,与好莱坞巨星做邻居。 “辛明珠最近一直没出门啊?” “出什么门啊,疯疯癫癫的,”小魏无聊道,“现在还清静会儿。” “怎么了?” “你等着吧,一会儿就开始吊嗓子了。”小魏说。 小卢从车库里头出来,一手端着茶盘,眼前深秋寥落的景色,让他有些迷茫。他沿着回廊走回傅宅的东园,沿着墙根静悄悄的,周围没什么人了,可他也不能在这儿干耗着。 傅春生这个园子仿苏式园林造的,讲究的就是“别有洞天”。第一次来这儿的客人,若是没个人在前头带路,很容易就走丢了,绕晕了。 大家都说,傅春生嗜爱中国古典文化,园子里一草一木,摆弄得都有讲究,都有学问,是个文化人。 可在小卢眼里,他总觉得这园子造成这样,有些别的玄机。 从被华哥调到傅春生家,已经近四个月了。四个月,小卢每天在园里走,每天都能发现新的“洞天”。这不正常。不是有心之人,很难意识到蹊跷。这天,小卢趁没人留意,弯腰穿过了中庭,他在一口水井旁蹲了一会儿,接着沿一条竹制的长廊慢慢挪过去。 这条长廊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响,很容易引来管家老桂的注意。小卢把脚横过来,一次踩好几块,竹板贴在一起,声音闷进去。 就算用无人机从上方观察傅春生这园子,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树遮蔽着院落,看似老实,暗藏心机。小卢本以为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能搞明白傅春生这家里究竟藏了什么了,可却在这时候,人都被调走了,就剩下他了。 小卢走进一个院落里,空中湿气弥漫,脚下的石板都湿漉漉的。很久以前小卢就听厨房的人说,傅宅有座温泉,但谁都不知那地方在哪儿。 周围三面儿都是大屋,也许温泉就在不远处。小卢瞧着眼前窗格上落的灰,不像住着人。院子里荒草凄凄,也不似有人打理的。 他低下头。 石板缝里也生出枯草来。石板上水气上浮,隐隐约约的,显现出两条细细的轮胎印儿来,相隔半米多宽,从石板一侧的枯草中出现,又隐没在另一侧的草丛之中。 小卢回到厨房,从自己的更衣柜里快速翻找手机。厨房里头,帮工们都闲下来了,已经开始聚在一起抽烟喝茶聊天儿了。 “我是真不明白,你说这有钱人找对象,不就该找个干干净净,清白点儿的吗,老找演艺圈的戏子干什么?成天抛头露面,还指不定被谁潜规则过。” “我告诉你们,”厨师长抽着烟,手边儿放着杯浓茶,“这就是你的局限性了。” “不懂,不懂。” “你才二十出头,你当然不懂,”厨师长撂了撂烟灰,吐出个烟圈儿来,“去过故宫吗?” “去过啊。”“你瞅瞅故宫博物院里那些名家字画儿,历朝历代,哪张不是集齐了古往今来藏家的大红宝印的。” “什……什么意思?” “还什么意思,说你是猪啊,”厨师长道,“有钱人见过的人多了,到那个份儿上,图的是干净吗?满大街小女孩儿没对象的全干干净净的,人家看得上吗?” 旁边有人插话:“汤贞以前的绯闻对象,倒真都是搞艺术的,什么乔贺,王宵行,梁丘云,还有那位——” “现在再加上一个周子轲,”有人笑道,“汤贞要是张画儿,现在不知道拍出多少钱来。” 小卢蹲在角落,拼命给华哥打电话,却打不通。帮工们越讨论越热,有人说起,最近有个艺术家搞行为艺术,在拍卖会上把自己的画儿弄碎了,这画身价又翻数倍,要按这么说,汤贞自杀好几回,这可太值钱了。帮工中间一个女孩子忍不下去了:“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 厨师长嘬着烟,听出小姑娘不高兴来了,嘿嘿一乐:“怎么了?” “就不兴人家两个人在一起是真爱吗?”女孩子气愤道,“什么收藏卡章儿的,你们想法怎么这么龌龊啊。” 嘿。几个男人笑起来了。嘿嘿,哈哈哈哈。 女孩子很难明白男人们在笑什么。 “也许吧,”厨师长打着圆场,“说不定人家太子爷真跟汤贞过一辈子,反正全国人民都睁眼看着,我们也就是瞎聊聊。妹子,你总不能不让人聊天儿啊。” 骆天天走在路边,穿了件厚防风服,帽子拉上来,戴了口罩,没人认出他。街边儿满是汤贞和周子轲 mattias 十年演唱会的宣传海报,骆天天听见便利店里有电视新闻的声音,新闻里,有记者在采访周子轲新家附近居住的老人,那老人说,这大屋是周子轲爷爷留给孙子的房子,每年都有人来维护:“汤贞真的搬进来啦?” 骆天天觉得很可笑,好像没有人相信汤贞真的有那么好——哪怕是周子轲,也恨不得一追到汤贞,就立刻弄个房子,把汤贞放到里面去住。只不过,周子轲敢昭告天下,而有的人不敢。周子轲对汤贞的爱几乎要从照片里溢出来,两人在一起总牵着手,半夜去诊所,一遍遍陪着看医生,男人对待自己的初恋也不过如此,周子轲给汤贞开车门,两个人在墙边不自禁地拥抱,这些照片近来在报纸上、网络上,传过所有人的眼睛。 而有的人只敢背地里动手脚,然后娶老板的女儿。 天天越想越觉得好笑:汤贞所有的矜持、清高,所有的“无爱无欲”,到周子轲面前,全不作数了。 那个人,他好可怜啊。 梁丘云不接电话,从在酒店分开以后就彻底没了消息。天天给他发了条短信,问梁丘云:“你是不是有些真相,没有告诉我。” 梁丘云不回。 骆天天又问:“五年前甘清出事,你不想告诉我什么吗?”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警察了。” 梁丘云仍然没有回音。也许他已经把骆天天的号码屏蔽掉了。 也可能他只是自信,骆天天不舍得伤害他,骆天天爪子细小,害不到他分毫。 街边小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因为汤贞出道十周年,以 mattias 名义开的纪念演唱会就在这周六,而梁丘云大婚的日子敲定在了周日,这就好像梁丘云在用婚姻,来遥遥庆祝他曾作为 mattias 的一份子,出道十周年一样。 昔日两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梁丘云无论做什么,都和“汤贞”这个名字紧紧缠绕着,故事里,骆天天好像从没有存在过。 走到云升传媒租用的大楼电梯门口的时候,几个保安突然过来,推着骆天天就往外走。他们好像收到了某些指令,要天天再也不能靠近梁丘云踏足过的地方。 骆天天险些摔倒,又在大楼脚下站直。他抬头仰望这座楼,没望到顶。 庄喆坐在天天酒店的房间里,瞧着天天把一只白色手机放在他面前了。“这是甘清给我买的。”天天把手机翻开,手指在键盘上随意按了按,天天头发还是湿的,手指指腹很皱,不知又一个人在酒店泡了多久的澡。“在当年,这是很贵的新款。”天天抬起头,突然对庄喆笑着说。 庄喆有些紧张,他的dv在一旁开着。“天天,”他又心疼,又期待,“你要让我给你录什么?” “哦对,”天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口供。” “口、口供?”庄喆意外道。 酒店套房里,只有天天的声音,好听,但很虚弱,在自言自语似的倾诉。 “天天,你今天到现在吃饭了吗?”庄喆忍不住问,他瞧着天天像顶不住了似的。 天天摇了摇头,他脸色苍白的,对庄喆的镜头继续回忆关于五年前车祸案件的记忆,他从甘清出事当晚开始讲,出事之前,他接到了梁丘云的电话,出事之后,他从医院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居然也是梁丘云——“那个时候,梁丘云讨厌我,躲着我,”天天对镜头回忆起越多,眼眶就越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突然又出现在医院,突然救我呢,”天天自己想着,都笑了,“为什么啊……” 录制还在继续,但天天说不出话来了,他双手捂住了额头和眼睛,坐在庄喆面前不住深吸气,有些窒息的样子。庄喆见了,急忙从身旁把便利店买来的橘子汽水都拿出来,他吹了吹纸袋,站起来到了天天身边。天天喘得整个人的肩膀都在浴衣里哆嗦了,嘴唇张开,是情绪激动导致的过呼吸发作,庄喆情不自禁地搂过他来,用纸袋罩住了天天的小脸蛋。“天天……”庄喆爱他这副样子实在爱得要命,“天天,没事的……” 天天本来就虚弱,瞧着精神很不好。他的脸蒙在纸袋里喘了一阵子,才慢慢缓过了气来,手脚都软掉了。 dv的灯一直在桌上亮着。 “天天,你好点了吗?” “庄喆……” “怎么了?” “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天天说。 “什么忙,”庄喆激动道,“你说,你说!” 天天还闭着眼,身体陷在椅子里,眼下一排睫毛湿漉漉的。“我想起……”天天又深呼吸道,“我是不是还答应过你什么啊……” 天天曾经告诉面前这个年轻狂热的追求者。省略。 下午三点钟,天天洗完了澡,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庄喆也匆匆洗完了,很笨拙地在天天面前坐下了。 一旦两个人有了些身体接触,庄喆便更觉得,他是天天的男人了,他要用他的方式来实现天天的所有心愿。 “天天,你希望我去告诉警察?”庄喆轻声问,“我会努力去找到更多证据的!” 天天原本愣愣的,瞧着深秋北京阴霾的天空。这会儿他看了庄喆。 “你会把他送进监狱吗?”天天轻声问他。 庄喆忙点头。 天天想了想。 “我前几天,想去他的公司,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有罪……”天天说着说着,停了一会儿,“但他已经不让我靠近了。” 庄喆的心,因为天天失落的语气,又兴奋得颤栗。 “天天,”庄喆惋惜道,“你对云老板……对梁丘云,真的是痴心一片。” 天天看他。 “痴心一片?”天天问。 那梁丘云对他呢,这么多年,到底全都是虚情假意,还是假意里也曾有过捉摸不透的真心? 梁丘云说,等我安安静静地结完婚,处理完这边的事,以后再找你。 下午五点钟,天开始暗了。天天站在衣柜前头换衣服,庄喆打开橘子汽水给他喝,天天看了一眼,没喝。 “天天,你明天要去干什么?”庄喆问。 天天穿上一件织有白天鹅图案的漂亮童话毛衣。 “那……你今天晚上去干什么?”庄喆问。 “我有好多地方要去……”天天穿好了一条紧身裤,轻声道。他走回房间里,低头拿手机,给助理贝贝发了条信息。 “你去哪儿,我送你。”庄喆说。 天天低头在一片狼藉的酒店地毯上找他的鞋子。 天天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独自住了快两个月了。 庄喆见天天要出门,也忙收拾他的东西。他匆匆穿好自己的衣裤,抱起dv,把几瓶橘子汽水给天天留在房间里了。他从桌上拿起天天交给他的白色手机。 天天在一旁站着,这会儿忽然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天天。”庄喆说。 天天摇了摇头,他往房门外走去。 “梁丘云,你没有资格,让我走。没有我,你早就下十八层地狱了。你不应该想忘记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除了我以外,世上根本没有人了解真正的你,汤贞、陈小娴、你爸、你妈、你的影迷,他们全都不了解你,而我现在发现,其实我也从不了解你。” “你想好好结婚,想让我放过你,你觉得我会乖乖的让你好过。梁丘云,你知道吗,我不是汤贞啊。” 六点钟,地铁出口涌出大批的人流。这个周六,夜幕笼罩下,越来越多的歌迷在会场外齐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形单影只的,拖家带口的。有的人有门票,目标明确,直接去排队地点,更多的人没有票子,他们顶着寒风在会场大屏幕外,相互之间聊天,聚在一起,用手机播放 mattias 的音乐,过了一会儿,有街头乐队开始在现场演出了。 演出后台也热闹的,不时有新的花篮送进来,挤在走廊的两侧。纪录片摄影师在后台拍摄这些花篮,又被身后新进来的保安推开了。 人群中空出一大片空地来,几位身着燕尾服的驯马师牵着马儿,走下车厢,进了后台。待会儿演唱会开场时,他们将要在数万观众面前依照着开场《如梦》的鼓乐前奏,表演已经排练了近百次的盛装舞步。 郭小莉仍然担心得很,她走到人群前面,抬头瞧着那马一个个这样高,这样大,万一现场出什么踩踏事故怎么办。“这真的不会受惊吗?”她问。 马场老板艾文涛穿一身高级西装,他瞧着马,脸上喜滋滋的,对这位郭阿姨打起了包票:“阿姨,您就放心吧!我这请的可都是世界一流的师傅,世界一流的马!奥运会级别的!我这可是为了明年给周世友叔叔表演准备的!” 温心在化妆室里帮祁禄翻折衣领,然后是公司两位也将在今晚上台的练习生小朋友——康凛已经上了妆,一双大眼睛眨巴着,明显对自己的初次舞台表演十分期待。 俞小宇则在旁边皱着眉头接听电话。妈妈和姐姐在电话里尖叫着,说待会儿要在场下看小宇好好表现。俞小宇哭着一张脸,嘟囔:“不要……我紧张起来了……” 肖扬穿着一身缀了亮片的打歌服,笑着从汤贞老师的化妆间里出来,进了祁禄前辈的化妆间。“那俩小孩!”他手扶在门边儿,笑道,“汤贞老师化妆间里有西瓜拼盘,吃不吃啊!” 康凛一听“汤贞老师”,俞小宇一听“西瓜”,都很兴奋,跑着离开温心,出门跑去汤贞老师的房间。 肖扬转头瞧着他俩背影,笑呵呵的。肖扬在亚星当了那么多年老幺,在两个练习生跟前终于也是前辈了。 温心紧张着追出去:“小宇,你注意一点,不要把演出服弄脏了!” 祁禄自己站在镜子前,他抬起头,忽然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穿着一身演出服,这演出服绣着金边,和记忆里一件打歌服样子有点像。 深夜,司机开得过响的电台球赛转播,成员们正为第一次演出而庆祝着,忽然就是天翻地覆的碰撞。 “禄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祁禄掩护住的座位下面害怕地哭道,“禄禄!” 第209章 日出 28 钟圆圆记忆里的 mattias 演唱会, 永远是童年时代最为盛大的音乐会。花车一列列在场内巡游, 天使、公主、牛仔、矮人……亚星小练习生们洋溢着笑容,扮作各色的人偶, 载歌载舞,汇入这场一年一度的嘉年华。亚星娱乐是一座幸福的家,而演唱会就是歌迷们最接近这个大家庭的时刻。 练习生们跑下南瓜马车,开心地上主舞台,跑去汤贞的身边。 演唱会的门票太难抢到, 钟圆圆总要卖上好久的照片,才能从黄牛手里换来一张内场天价票。那时候, 她身量小,不起眼,为了拍到演唱会上距离最近的最美丽的汤汤, 她总是想尽办法把机器改装以后带进去, 然后在欢闹的歌迷中间透过镜头,拉近了, 窥视汤汤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说是 mattias 的演唱会,人们想看到的其实只有汤贞。汤贞从不举行个人歌会,好在 mattias 演唱会的舞美、灯光、主题、服装……这一切的一切, 永远带有强烈的汤贞本人的印记。 北京、上海、香港、台北、东京、墨尔本……mattias 的演唱会每开到一座新的城市,就是数万海外歌迷的盛会。时常有当地的知名歌手,多半是汤贞的友人,来演唱会上担任嘉宾。舞台上下, 汤贞似乎拥有一切,他在全世界都有歌迷,都有朋友,有数不清的仰慕、爱慕者,他一呼百应,仿佛坐拥千军万马,歌迷们以他的一切为荣耀。汤贞就像一场过于完美的梦。 只有大人才会担忧:过于完美之人,注定难长久。 而孩子们只会渴慕那种极致的爱与美,像在吃一块包含了世上所有美妙滋味的蛋糕。哪怕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个世界远没有童话绘本上描绘得那么好,它叫人疲惫,令人失望,布满了瑕疵、裂痕,世上从没有完美的蛋糕。 可世上真的有过汤贞。不是吗。 钟圆圆没有带相机,她坐在人群里,用自己的肉眼望向了还未亮起灯来的舞台。 主舞台不大,和汤贞名头最盛的时候不能相比,事实上,今晚最终敲定的时长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报纸上说,子轲最近一星期一直在盯舞台的搭建和改装,凌晨时候还在场地里喝咖啡,被记者拍到。 mattias 的最后一年,从年中自杀、进疗养院,到年末按原定计划开演唱会,这中间,经历了多少人的努力。 当然,最努力的一定是汤贞自己。闫小光坐在钟圆圆身边,躁动不安,不时转身朝四周望着。“为什么我们后面的舞台也这么宽?”她好奇问,“难道现在还有花车巡游吗?亚星不是人都走光了吗?” 指挥家捏着的指挥棒上挑起来,欢快轻松的交响音乐《如梦:新年变奏》在乐池里响起了。钟琴在全场的寂静中敲响,如同第一声春来的鸟啼,现场歌迷们无论在做什么的,此刻都转身望向了舞台中央。蓝色光点像簇拥的萤火虫,在黑暗中一片片、一团团地出现了,围绕在乐池周围,仿佛日出之前地平线泄出的第一道光芒。 灯光渐次亮起。大幕拉开,十位身穿燕尾服,头戴大礼帽,用羽毛假面遮脸的绅士骑在黑色马上——中间还夹了匹白的,十匹马,缓缓踱步而出,步伐优雅,马儿体态匀称,毛色在舞台上隐隐发光,踩着《如梦:新年变奏》轻快的鼓点,迈步而出。 歌迷们开始有节奏地鼓掌,和着旋律,这是不由自主的。她们无论坐在观众席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身着盛装的骑手高高骑着马儿,缓缓经过自己面前。他们围绕全场。过去塑料打造的南瓜花车,乔装打扮的玩具人偶,再也找不回了。眼前活生生的生灵,脖子上挂着铃兰花环,仿佛凭空出现在舞台步道上,似乎有些昔日的感觉。 观众席上出现一阵骚动,因为那位骑在白马背上,仿佛漫不经心表演着的骑手遮脸的假面不小心松开了,他索性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把假面摘下来,他年轻的,不可一世的面孔到了哪里都能轻易唤起人们的心动。既然被发现了,周子轲索性把头上的大礼帽也拿下来了,他是无所谓的,更自在了,轻装上阵,骑在马儿背上,绕场,继续这场仪式。 舞台中央上升起一块圆形小舞池,四面垂降下一层一层的珠帘。灯光暗下来,只有珍珠反射出晶莹的光彩,仿佛夜空中的群星,一串一串,从天垂到地。他出现了,汤贞,站在升降台上,双手握着话筒,他好像还没有足够的信心,重新见到这样多的歌迷,而歌迷也未必就做好了准备,重新迎接他。 《如梦:新年变奏》结束了,传来寂静中三声钟响,交响乐队演奏的是今夜第一首歌,《amour》。这首汤贞十九岁时写的歌,被收录在电影《漫长的等待》原声大碟里。此前,汤贞从未在演唱会上唱过这首歌,没人知道今晚的歌单是谁和汤贞一起敲定的,居然挑出了这首歌来开场。 汤贞开始演唱,他站在珠帘后面,像电影当中的人,对恋人传达经历漫长等待后的爱意。汤贞想念这个舞台,思念这些听众们太久了。听众席熄了灯,只有荧光棒在摇曳着,骑手们在阴影中骑着马走向出口,唯独那个年轻人,他骑在白马背上,在步道上,黑暗中,静静望向了台上的身影。 曾经,汤贞横空出世,他所引导的“偶像文化”风靡整个亚洲。歌迷遍布各个年龄层,她们疯狂、痴迷、张扬,从不顾忌大声表达自己的爱。她们冲破保安的围墙,随时爬上舞台,拥抱住汤贞献上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然后被保安拽下台去。这几乎是每场演唱会必然会发生的荒诞景象。 如今,年轻人成长了,她们坐在听众席里,认真地聆听,举着手里的荧光棒,随着奏乐摆动着,她们在音乐结束时鼓掌,没有人想去干扰乐队,她们隔着一段距离,这样远远地去欣赏汤贞。 她们曾误会他,错怪他,冷落他,险些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而汤贞,好像没有怨言,他还在心无旁骛地歌唱。 《amour》后的第二首歌,是收录在 mattias 第四张专辑中的冠军单曲《天方大赦》。这首曾席卷全国的电子流行金曲,以脍炙人口的唱词,顶级水准的制作,连冠二十三周的逆天销量,一举奠定了 mattias 国民乐团的历史地位。今天乐队演奏的是慢板抒情版,是汤贞曾于当年演唱会安可时段上台,现场临时哼唱出的版本。 钟圆圆坐在台下,望着台上,闫小光从旁边悄悄问:“圆圆姐,你听过这个版本吗?”这时她发现,钟圆圆另一边坐着的那位头戴帽子的年轻女人,用手帕捂着口鼻,不知为何在哭泣。 舞台后面的大屏幕忽然亮了。伴随着《天方大赦》的慢板音乐,开始闪过许许多多剪辑出的影像片段,那些年,不同年纪的汤贞在演唱会上流着汗唱歌,汤贞头戴花环,揽着公司的孩子们,与漫山遍野的歌迷们一同合唱,汤贞跳上花车,和玩偶一同载歌载舞,汤贞弯腰对着镜头,笑著喊了声“再会!”……当这些画面放映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小声在台下合唱起了《天方大赦》的歌词。 舞台彻底亮了,从天垂下来的“繁星”一层层升起。汤贞手握着话筒,他的头发束在脑后,走下了小小的升降台,来到台前。 他笑着,来与所有的歌迷“再会”了。 演唱会到这里,似乎才算正式开场。已经唱了两首歌,乐队结束了演奏。汤贞手里拿着麦克风,他应该要开始讲话了,台下有歌迷远远喊道:“汤汤!”“汤汤!”“阿贞!” 汤贞抬起头,朝她们的方向微笑。 “大家好,”他说,“我是……mattias 的成员,我是汤贞。” 工作人员趁机会搬运钢琴到舞台上。汤贞还在和歌迷说着话,就听到听众席里有惊呼声传来,原来是那位骑手从白马上下来了。有驯马师牵着马儿沿出口离开了会场。汤贞不说话,手把话筒举在胸前,望向那个方向,他看着小周一身燕尾服,好高贵,好潇洒,好英俊,上了台阶,慢慢来到他身边。 小周低下头,就着汤贞手里的麦克风:“我是 mattias 的成员,我是周子轲。”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种漫不经心的磁性。只是说了句话,听众席里人们又开始鼓掌了。 汤贞抬起头,正巧小周也低头看他。汤贞也鼓掌。 青年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由女带队老师引领上台,在钢琴对面依队站好。男孩穿墨绿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绒裙。汤贞在钢琴前支好了麦克风,他坐在钢琴凳上,小周来到他身边坐下了,近一个月的山上生活,让小周那句“我帮你伴奏”的玩笑话,真的实现了。 《雪国》的前奏响起,汤贞先弹右手的部分,小周左手放在琴键上,陪他弹左手的和弦。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开始歌唱,清澈的童声,融合为琴音的一部分。 汤贞也唱起来。 大屏幕上放映出一段录像,是大山深处,结着冰凌的松树梢,是一段汩汩流向林间的河流,在清晨的日光下,透出河底卵石洁净的光泽。 半年前,周子轲宣布自己加入 mattias ,成为这支国民团体的新队长。他很少唱歌,更别提拍戏,除了拍拍广告,录制节目,他还能胜任什么呢?mattias 十周年纪念专辑迟迟没有发行,今天,在场听众们终于第一次感受到这位公子哥在音乐上的诚意。《雪国》结束后,舞台暂时暗了下来,工作人员搬下钢琴,汤贞和周子轲两人,也随着青年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一同退场。乐池里演奏起新的候场音乐,是电影《黑堤上的蓝色雨衣》主题旋律《whisperthe rain》。 灯光重又亮起来了,听众们情不自禁开始鼓掌。他们看到汤贞和周子轲回到了舞台上,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衬衫、裤子,穿一样的白鞋,只是尺码不同。同一个组合,就要穿一样的打歌服,哪怕再像情侣衫也无所谓。周子轲把汤贞的手攥在手里——同一个组合,一家人,就要牵着手,哪怕数万人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乐队开始演奏了,是汤贞十九岁那年写下的情歌《夜航船》的前奏。汤贞从舞台幕布上摘下一个装饰性的花环,戴在自己头发上,他又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个花环来,走回到小周身边,戴在小周头上。 汤贞手心里都是汗了,被小周握在手里紧紧攥着,又十指相扣起来。汤贞的耳朵红了,他回头望向大屏幕,发现上面并没有在放映什么剪辑影片,而是汤贞这时的特写,放得好大,耳朵的颜色好清楚,这让汤贞更紧张了。 连唱三首歌,汤贞的嗓子应该休息了。他唱几句,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小周唱上几句。小周这段时间也没少练习这几首歌,小周什么都会,想学什么都好轻松。汤贞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他应该看台下歌迷。汤贞转过脸,去对歌迷们微笑。 《夜航船》结束以后,是《同步卫星》,讲述两个年轻恋人渴望日日夜夜在一起,不愿分离的情歌。场下听众再一次随着节拍鼓起掌来,因为子轲低头拿着话筒,居然唱了整首歌的四分之三,一句都没唱错。汤贞握着话筒,在旁边也忍不住跟着拍起手来。 周子轲陪汤贞在台上唱的第三首歌,是前段时间以“kaiser 周子轲”的名义最新发行的单曲,《天狗》。 汤贞第一次有机会对歌迷提起他近几年的创作。整场演唱会,又或者说,当大众提起“汤贞”这个名字,提起的总是五年前、八年前的音乐。 可汤贞一直没有放弃创作,他一直在写新的歌曲,只是不再有机会公开演唱。 黑夜是危险的,可我只有黑夜。 汤贞唱道,他和小周紧紧握着手。 为什么一直有条天狗,连最后的月亮也偷走。 第七首歌,是汤贞给女歌手费梦写的一首暗恋主题的情歌,《恋人的眼眸》。 小周演出结束了,在掌声和呼唤声中离开了舞台。汤贞一个人留在台上,他依依不舍,回过头,一直到瞧着小周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来。 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汤贞唱着这句,远远看到一个套上了黑色棒球夹克的身影从会场侧门走进来,走到了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位置。那个人头上戴了顶熟悉的棒球帽,是一下台就立刻赶过来继续看汤贞的。 闫小光恍惚道:“汤汤好美好美哦……” 钟圆圆坐在一边,当所有人手里的荧光棒都举起来了,钟圆圆反而将她手里的放下了。 这几年,汤贞所有公开演出,钟圆圆永远是站在第一排高举灯牌的那个。她渴望给汤贞更多的力量,却看着汤贞日渐萎靡、憔悴。年初的时候,汤贞去南方商演,钟圆圆追去了,她看着汤贞在台上唱《如梦》,唱到一半跑调,断拍,汤贞在嘘声中呆呆站在台上,举起话筒,还继续唱,到最后好像在唱一个不好听的俗套故事。 早年间的风华不复存在。自杀之前的汤贞连唱起歌来,都有些绝情绝爱的味道。 “圆圆姐!”闫小光轻声呼唤他,“怪不得汤汤一直看后面,子轲就在后面!你看!” 只是短短半年。 钟圆圆转过身,瞧见了那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的身影。 汤贞看上去就像只是出门去旅行,留下一个空壳子给世人表演狼狈,表演濒死的疯态。而如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恋人的眼眸》唱毕,交响乐队没有停歇,他们开始演奏听众们谁都没有想到的一首歌。 今晚演唱会的嘉宾,汤贞在亚星娱乐公司的后辈组合,kaiser,八个人走上台来,伴随着他们第二张专辑的主打歌,《骄之少年》的主题旋律。 周子轲并没有现身。就好像,台上出现的才应该是最初的 mattias,是最初的 kaiser,这是属于亚星这个家庭的舞台,过去,是汤贞独自关照着这些后辈,看着他们长大到现在的。 《骄之少年》是老牌词曲创作人祖静,依照 mattias 当年的出道神曲《年少知交》创作出的兄弟版本。祖静希望这些前辈、后辈们可以一起演出。可惜 kaiser 出道时,汤贞已经声名狼藉,星途陨落,他只在深夜九点档的《罗马在线》上与后辈们一起唱过这首歌。 肖扬牵着汤贞的手,罗丞站在汤贞另一边,年轻人们在台前站成一排,将他们的汤贞老师包围在中间。《骄之少年》唱完以后,依着同样的节拍,肖扬开始唱《年少知交》的第一句了。这时候,更多人从后面走上了台前,是前“木卫二”成员祁禄,还有两个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的小朋友。他们握着话筒一起唱前辈的歌,一本正经地对着歌迷招手。 亚星娱乐公司老板毛成瑞坐在听众席二楼的前排,也和周围的年轻歌迷们一同鼓掌。公司刚成立那些年,孩子很少,比现在还少。阿贞,阿贞是亚星的灵魂。 亚星艺人们一起在台上唱了更多歌,从亚星早年的流行歌曲《雪夜霓虹路》,唱到大家曾一起在春节晚会上演出过的汤贞写的励志单曲《黎明梦三分》。休息时,两个小练习生在台上表演了四分钟的舞蹈,是祁禄老师教给他们的,如果不是肖扬及时把他们拉开,他们又将表演四分钟的拌嘴和争吵。现场一片笑声,汤贞和祁禄站在一起,汤贞也笑,他转过头,在祁禄耳边耳语。 大家下台,谢幕了,台上又只剩下汤贞自己。 乐队又重新开始奏乐了,演唱完剩下的两支歌,《氧气》和《洛神》。交响乐队们全体起立,手里拿着乐器,他们转身向听众们鞠躬。 掌声不断,汤贞也在台上鼓掌,汤贞眼里有汗水了,看得出来,今天到现在这一个多小时,汤贞已经很累了,有些体力不支。 “感谢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交响乐团今天到现场,为我们带来精彩的演奏。”汤贞握着话筒,自然而然地讲话,面对今天到场的数万歌迷,从天南海北赶来这里的,还记得“汤贞”的粉丝们。汤贞感谢乐手,感谢指挥家,感谢了青年儿童合唱团,感谢 kaiser ,祁禄,感谢了两位小练习生。 “还要感谢,我曾经的经纪人,郭小莉小姐。”汤贞说着,笑了,他在观众席里看到了眼眶通红的郭小莉,郭姐把手伸到胸前,连连摆手。“没有她,十七岁的我,可能不会站上这个舞台,”汤贞说,“也谢谢这半年来照顾我的经纪人,温心小姐,她忙着照顾我,也没有时间谈恋爱。” 温心的哭声全场都能听见。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我一定要感谢的……”汤贞轻声对话筒讲。 不知是谁在听众席中喊道:“子轲!” “是子轲!!” 汤贞笑了。他抬起头,朝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望去。他耳朵又有点红,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可今天在这里,在这个舞台,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失误过的舞台上,是最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当我还是个,成功的年轻人的时候,我身边围绕着许多人,我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迷宫般的世界里,”汤贞开口了,“那时我第一次见到,见到他。” 场下一片静寂,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后来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好的名声,失去了我自己……我想我已经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了,”汤贞说,出道十年,他从未在万众瞩目中,如此坦荡清楚地表达自己真实的心境,“他一直,一直还在我身边。” 台下歌迷喊道,汤汤,汤汤! “这半年,”汤贞说着,双手紧紧握住了话筒,“真的很辛苦他。” “最近这段时间,也一直陪着我,陪着乐队,为了今天的演出……” 汤贞吞咽了,他转过身,拿起了工作人员送上台来的那把吉他,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头,睁着他近似透明的眼睛,对听众席远方的角落说:“今天的最后一首歌,就休息一下吧,听我唱歌吧。” 汤贞把麦克风扣在话筒架上,抱起吉他,手放在弦上,想起还没介绍这首歌。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写的一首歌,”汤贞笑道,“有点幼稚,但是,是满怀着期盼,写的一首歌。” 歌迷喊着,是《如梦》,《如梦》还没有唱啊。 “稍微作了一点改编。”汤贞低声道。 他拨弄琴弦,弹奏出一段旋律,赫然是《如梦》的前奏。 汤贞抬起头,在麦克风边唱起了它。 我也曾唱着,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我也曾迷惘于, 水中的影,镜中的梦。 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你。 还没相遇,我开始爱上你了。 周子轲远远站在观众席的后排,棒球帽檐遮挡住他的眼睛,他一直隐藏在暗处,遥望着台上的汤贞。他的嘴唇抿了抿。 钟圆圆在座椅里低着头,心情低落。《如梦》唱完了,钟圆圆随着身边人一同鼓掌,为汤汤美好的现在,为汤汤的幸福。一切接近尾声。钟圆圆听到汤贞放下吉他,又拿起麦克风。“mattias 到今天,整整十周年了,”汤贞站在台边,轻声说,“感谢你们今天来到这里,送别 mattias 的最后一程——” 钟圆圆从座椅上站起来了,随着“最后一程”这个词,她拉起背包,兀自朝出口走。她没有听到汤贞关于 mattias 今夜解散的正式告别。 会场外,聚集着大片没有门票的歌迷听众,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仰起头盯着场外的大屏幕。钟圆圆走到了入口附近的礼物中心,那里已经排起了小长队,歌迷们有什么要写给汤汤的话,都可以写在那里,留给他。 队伍走得很快,因为并没有几个人是现场才写的。有女孩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厚皮本子,太厚了,里面一张张一页页贴满了,用带子勒着,鼓鼓囊囊的。还有的人取出许多信件来,装进一个饼干盒子里,交给亚星的工作人员。 钟圆圆趁排队的功夫,从包里把她准备的东西拿出来了。 那是一叠照片。 为首一张,是年中钟圆圆在亚星海岛音乐节邮轮事故当晚拍到的——周子轲从楼上下来,在安保人员和汤贞助理的陪伴下,怀里抱着裹了 kaiser 队服的汤贞。 汤贞当时睡着了,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第二张,是在甲板上与 kaiser 八位成员一同合影的汤贞;再下一张,是在海滩上与助理温心一同散步的汤贞……钟圆圆拍到了这么多,这么多,再下一张,是被周子轲抱上直升机,在昏迷中飞离了海岛的汤贞。 到再下一张,就是新 mattias 成立发布会当日,与周子轲一同坐在台上,呆呆不会讲话的汤贞了。两个人,一同散步,锻炼身体,去诊所复诊,拍摄广告,恢复工作……汤贞从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的模样,逐渐的有笑容了,有活人气儿了,目光也能聚焦在人的脸上。最后几张照片里,汤贞在场地排练,他抱着吉他,对谱子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弹奏;汤贞伸长脖子,凑过去尝周子轲手里的美式咖啡,还羡慕地抿了抿嘴。 钟圆圆随着队伍往前走,她把这摞照片整理好了,装进她随身带来的大信封里。钟圆圆又从包里掏出手机,她把一直用的手机壁纸导入随身的打印机里,现打印了一张小照片出来: 那是刚出道不久的汤贞,他在人生第一次演唱会的舞台上,憧憬地仰望着体育馆上方,夜空洒满金纸,落在汤贞的头发上、肩上,仿佛神在亲吻这个注定一生不凡的年轻人。 钟圆圆走到礼物台前,拿过胶纸,把这张照片贴在自己的信封包封面上。她拿起了桌上的笔,在反面签了“汤汤的圆圆”这个id,然后把信封包放进已经装了许多礼物的大纸箱中。 闫小光从会场里追出来:“圆圆姐,等等我啊!” 门一开,会场外秋风凛冽,钟圆圆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她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圆圆姐,”小光戴上手套和帽子,追上来,“你怎么现在就走啊,大家还在安可!汤汤可能还会唱歌!” “我要回学校了,”钟圆圆说,白雾从她口中飘出来,“我作业还没做。” “你们专业好忙啊,”闫小光嘟囔,“我们就没有什么事。”又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吗?不用在演唱会后再组织一下歌迷吗?” “mattias 真的解散了,”钟圆圆回过头,瞧半条街后那座体育场,她问,“你不觉得汤汤现在过得很好吗。” “是很好啊,”闫小光鼻头通红,“我觉得汤汤好幸福。” 钟圆圆垂下头了。 “我也想像汤汤那样。”钟圆圆想了想,转身继续往前走。 闫小光说:“就算 mattias 解散了,以后汤汤还会有演出的吧,汤汤会一直唱歌的!” “汤汤不需要我了,”钟圆圆冷漠道,她一个卖照片的职业炮姐,干了多久在舞台第一排傻举灯牌的事情了,“他很好,他现在很幸福啊!” 在地铁站入口处,钟圆圆抬起头,她和闫小光并肩站在一起,站在迎面离开地铁站的人潮中。透过两侧的高楼大厦,她们望见了远处那座嘉兰巨塔上,塔身上的广告牌不知何时更换成了汤贞“如梦十年”演唱会的海报。 汤贞在海报上笑着。 “我,我以后想继续写子轲和汤汤的小说,”闫小光手拉着书包带,突然在寒风中说,“不过现在喜欢子轲和汤汤的人越来越多了,可能也不需要我继续写了……”闫小光自言自语,“其实知道他们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真的过得很幸福,我就觉得好幸福好幸福了!” 一直以来,偶像在人们心中的职责,似乎就是所谓的,“给人们带来快乐”。 可在钟圆圆看来,却远远不止如此。 青春期成长中感到迷惑、空虚的时候,她们下课翻看汤贞的杂志,放学路上听着汤贞的歌,回家看汤贞演出的电视剧,睡前聆听汤贞的电台节目。忍受父母争吵的时候,汤贞的歌总在耳机里,像温柔的哥哥,陪着她沉沉睡去。到了周末,她和同学一起去电影院,看汤贞在大银幕上的精彩演出,她好像也被“艺术”所陶冶了,她好骄傲,她喜欢汤汤,她为这件事感到万分幸福。 “汤贞”这两个字,仿佛就是那一代年轻人接触世界的一种方式,一种媒介,过剩的精力,在美好的梦境里得以宣泄。 “我想成为像汤汤一样优秀的人。”钟圆圆好胜心强,她翻着汤汤的人生履历,总忍不住这样想。 可爸爸妈妈只会说,你不要成天看汤贞了!好好学习,不然你长大能找着什么样的工作! 为了反抗父母的暴政,钟圆圆用汤贞的照片,换到了人生第一笔自己赚到的零用钱。她看到自己拍摄的汤贞照片,被歌迷欢喜地捂在胸口上,爱不释手地珍藏起来。仿佛这就是她们平凡生活最大的动力了。 都说偶像是虚假的,可这些快乐,这些回忆、幸福,全部是真实的。 钟圆圆已经好久没拍过什么小偶像了。自从当了 mattias 官方后援会的会长,要忙的事情太多,奇奇也不再找她购买照片,以前加了那么多的代拍群也在不知不觉间都退掉了。短短几个月,钟圆圆忽然离她过去的生活非常遥远。 冥冥之中,好像汤汤又一次在指引着她。 “圆圆姐,”闫小光说,“mattias 解散以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上大学,念书。”钟圆圆说。 “只有学习吗?”闫小光问。 “总不能一辈子就拍小偶像的照片儿吧。”钟圆圆说。 “那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闫小光问,跟在钟圆圆身后下了地铁站。 “那你以后还拍照片吗?” “嗯。” “那我也要继续写小说!”闫小光高兴道。 “你能不能写点儿我能看的东西啊,看你写的,成天就是嗯呀啊的。” “什么叫你能看的?我……我不会写啊……像世界名著那种,我也写不出来啊,就只能写会写的东西了……” “我也是有梦想的啊……”小女孩嘟囔着,地铁到来前,她在站台上对朋友畅想,“我做梦都希望汤汤能演我最好的小说!” “你还有最好的小说?” “就是梁丘云突然去世那本啊!……不好吗?那子轲做西部牛仔拯救汤汤公主那本呢?……也不好吗?可那本喜欢看的人很多啊……那、那子轲和汤汤乘坐宇宙飞船去银河度蜜月那本呢?” 汤贞在歌里说,梦想是人生最好的一帖药剂,失落的夜晚,它使每个孩子都不再孤独。圣诞老人迟早会驾着麋鹿雪橇经过我的窗前,一年年过去,春夏秋冬,星移斗转,我始终这样期盼着。 夜深了,亚星娱乐公司没有一扇窗亮着灯。今天是 mattias 十周年演唱会,全公司的人都去了,演唱会结束,理应还有庆功宴,不会有人回来。 夜里十点多钟,地下练习室忽然亮起灯来。俞小宇在前面跑着,说:“汤贞老师,明天我真的可以去你新家做客吗?” 肖扬在后面笑着说:“汤贞老师今天累得够呛,明天还不定能搬过去呢。” 罗丞问:“汤贞老师,明天我们有工作,可能没法儿去帮忙。” “不用,”汤贞说,“都搬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在公司吃个蛋糕,大家都早回去休息。” “子轲呢?”罗丞问。 温心追在后面:“子轲在楼上等我们,他和郭姐把蛋糕拿上去了!” 俞小宇没注意看路,只往前跑,想去三号练习室帮汤贞老师把 mattias 的门牌摘下来,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腿上。 俞小宇后退一步,仰起头,愣了。 肖扬还在和汤贞说话,说到一半,话停在嘴边。汤贞沿着他的目光抬起头。 “天天?”汤贞下意识道。 去了云升传媒以后,骆天天已经与亚星娱乐彻彻底底断绝来往了。 这么晚了,天天好像听到人声,原本准备要离开了。但一小孩儿撞在他身上,天天回过头来,他穿了件浅色的毛衣,毛衣上织着一只模样可爱的卡通天鹅,下面是紧身裤。 汤贞忽然觉得他不对劲。 “天天!” 天天侧着身看了他们一眼,又看被肖扬和罗丞陪伴着的汤贞。天天转过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第210章 日出 29 骆天天拉开保姆车的车门,坐上去, 安全带也不系了, 发动了车子就走。亚星娱乐公司附近窄巷子多, 路灯少, 骆天天连拐好几个路口, 终于感觉远离了那群热热闹闹的人影, 远离了那些笑声, 他才将车随便在路边停下了。 助理贝贝坐在副驾驶上,他刚才一直在车里等骆天天。天天哥说想进亚星里头去看看,一看看了快一个钟头才出来,贝贝不小心就睡着了。 不远处的路口, 有红灯闪烁。亚星练习生宿舍楼的拆迁工作进行到了尾声,工地附近拉起了夜间指示灯。 “天天哥, ”贝贝睡眼惺忪,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骆天天坐在驾驶座里, 眼神呆滞的。他顿了顿, 回头看贝贝:“你别跟着我了, 你回家吧。” “不行, ”贝贝说,他看着,觉得天天哥今天心情仍不是很好,“我是哥的助理,哥,咱们回酒店吧。” 骆天天眼望向了前方, 那条黑巷子里的红光在灯罩里旋转着,他余光望见了车里的后视镜。 一双漂亮的,酷似汤贞的眼睛,在后视镜里望住了骆天天的脸。 “给你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骆天天低下头,翻保姆车里的杂物盒,从里面找东西,“贝贝,你以后不用跟着我了。” 贝贝愣了:“哥……这、这什么意思啊?” 骆天天没在杂物盒里翻到他想找的东西,他抬起眼看了贝贝,没精神道:“我把你辞退了。” 贝贝惊慌起来:“天天哥!” 骆天天还继续想找东西,到处找不着,贝贝急忙说:“我不缺钱,哥,我不着急工资,您成天这么不高兴的,咱们在一块儿六年了,我最了解您了,过了这关,咱们还能签新的公司,您唱歌这么好听,多少影迷等着看您的新电视剧,看您的新电影……”贝贝瞧着骆天天不像听进去了,贝贝从自己抱着的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来,“哥,你看你穿这么少,冻病了怎么办……”他又从包里拿出一条围巾,要给天天戴上。 骆天天瞧着贝贝手里那条围巾,好像觉不出冷:“这从哪找出来的。” 贝贝说:“哥你不是最喜欢这条红围巾吗?” 骆天天要找的东西居然是支原子笔。贝贝以为他要写字儿,却看着天天哥把遮阳板翻下来了。对着遮阳板后面的镜子,骆天天用手抓了抓头发,他眼神直勾勾的,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久。 “我眼睛肿吗?”他问。 “好、好像有一点,”贝贝说,骆天天这几日休息一直不好,“哥你要化妆吗?” “怎么都要好看点儿吧……”天天轻声嘀咕,自言自语似的,“算了……” 他对着镜子,打开笔帽,在左眼眼尾下面点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贝贝在旁边认真瞧着。 “好看吗。”天天扭过头,问他。 “好看,”贝贝说,“哥,你怎么想起点痣来了!” 天天笑了。 “贝贝,”天天说,他纤细的手指握住了方向盘,发动车子,“有什么地方想逛逛的吗,今晚上我带你去。” 贝贝说:“天天哥,我感觉你心情变好了。” 骆天天转过头,又看贝贝。 “这车明天就卖给别人了,”骆天天说,“趁今天还能逛,你赶紧说。” 车开出巷子,上路了。 贝贝兴奋道:“我真没想到,哥会开车啊,还开得这么好!” 天天瞧着前方红绿灯变化,他说:“我会啊,我就是不开。” 手机震动的声音,嗡嗡传来。贝贝一直没理,这会儿骆天天在十字路口等着,转头看了他一眼。 贝贝拿出手机,生怕告诉了天天,又惹天天不高兴似的:“汤贞……汤贞从刚才一直打电话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温心在汤贞空荡荡的公寓厨房里洗餐盘。她觉得好扫兴,今晚这么成功的演唱会,大家原本要回公司聚一聚,吃个庆功蛋糕的,汤贞老师出道十年,在亚星十年,多么值得纪念的事。结果在地下室不知怎么撞见了骆天天,蛋糕切好了,没人吃。现在汤贞老师还在外面呢。 温心洗完了蛋糕碟,她想着明天是再去订做一个新的,还是等后天,连“乔迁新禧”的份儿一起。子轲说,汤贞老师爱吃蛋糕上的樱桃,多放。温心擦着手,走到窗边,脑海中不经意想起汤贞老师今天那句:“温心,你新房东那里如果房租压力太大,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温心当时一口就回绝了,她低下头,觉得如果汤贞老师遇到个爱占便宜的人,不知道要怎么吃亏呢。想到这儿,温心又想起郭姐今天原本安排给她的任务——她不知道要怎么对汤贞老师提及,如果想和公司续签合约,汤贞老师自己就会签的,为什么要让温心去恳求、勉强他。 温心心事重重,特别是做了公司经纪人之后,每天数不完的事情。温心站在窗边。 “祁禄……”温心匆匆从厨房里出来了,把刚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换鞋的祁禄拉到厨房窗边。她指着楼下街边,一辆黑车外面站着的那个人影。“那是不是骆天天的车?”她问。 祁禄朝窗下看了一眼,愣了,他扭头出门就下了楼。 温心生怕自己看错,她推开窗子,迎着冷风,眯起眼朝下面望。 公司的人最近茶余饭后都在聊这件事:梁丘云自立门户的云升传媒倒闭了,梁丘云攀上了万邦公主,骆天天却落得被雪藏被解约的下场。 那个在黑车外面不知道徘徊了多久的身影,忽然抬起头来。他望向了温心所在的窗口。 温心被他发现了。温心瞧着他忽然绕过车子,走到驾驶座旁,拉开车门,不知道在躲什么,低头就坐进去了。 祁禄飞跑下楼,沿台阶冲出了正门,他下意识追在那辆黑车后面,开车的人却没有等他。北京深夜的风像刀子似的割在祁禄脸上,祁禄拼命往前跑,他望着那辆车的背影,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来。 夜晚十一点钟,北京某大饭店里还在举行小型的酒会,来的人多是应邀参加第二天万邦婚礼的贵客们。 酒店的草坪上已经搭建起了第二日大婚所需的宏大布景,用篷布支撑起来,像保护艺术品一样保护着。客人们从世界各地赶来,下榻在这家酒店——万邦集团这几月过得颇晦气,这场婚礼也好,即将上映的《狼烟》第三部 也好,也许能成为扭转一切的开始。 新郎倌,梁丘云,今天又试了几套新的西装。这一天从早到晚,他都在忙,忙监督婚礼现场的布置,忙接待远道而来的合作伙伴,忙应对四面八方的记者,还要应付陈小娴请来的那些年轻伴娘。梁丘云甚至无暇去想汤贞什么 mattias 十周年演唱会——他目前唯一的想法,就是办好婚礼,重新开始。 梁丘云手上端了杯酒,在酒会上与客人们寒暄,他很抱歉今天太忙碌,没能一一迎接。客人们纷纷祝福他,称赞云老板一表人材,前途可期。就在这个当口,忽然酒会的角落里传来一些喧闹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梁丘云没有在意,他继续与眼前的客人碰杯,他们聊起对《狼烟》第三部 的票房预期,聊起坊间的传言:梁丘云婚后很可能会从傅春生手中接管万邦影业。梁丘云正笑着,说他没听说过这么一回事,傅先生的工作做得很好,忽然他注意到,客人身后的秘书也在极不衬职地低头翻看手机。 那秘书抬起头,冷不丁与梁丘云四目相对,吓得她脸色一白。梁丘云转过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背后酒会里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看着手机,所有人都盯着梁丘云。 助理小孟从即将举办婚礼的一楼大厅跑上来了,正好遇到快步走出宴会厅的梁丘云,梁丘云脸色很不好看。“云哥,出事了。”小孟把手机拿给他。 一张照片忽然映入梁丘云的眼帘:两具躯体紧紧压迫在一起,那好像是在某间酒店的房间里,骆天天在下面,脸贴在上面男人的肩膀上,照片能看清他那张倔强的脸。 宴会厅外的走廊上,人越来越多,一双双眼睛,就在梁丘云背后。 梁丘云垂下眼,高级定制的衬衫衣领将他的脖子妥帖地环绕着。梁丘云喉结动了动。 “骆天天用微博发出来的,”小孟压低了声音,焦急道,“好像设置了什么,是自动定时发送的,五分钟发一张出来!” 小孟又说:“不过现在没露出脸来!我们要不要找他?” 梁丘云面不改色,在酒店里来来往往客人、服务人员的视线中下了楼。他的皮鞋鞋底踩在婚礼大厅的地毯上,地毯上织着大幅的云纹、鹤形,十分有古意,梁丘云大步出了门。 “找个人,”梁丘云坐进车里,安全带也来不及系,穿着新郎倌的西装,他踩下油门就走,他对电话里的人说,“把骆天天的账号封了。” 对方在电话里应着,连声说他这就去找人。梁丘云按掉通话,隐约觉得那个人声音里有笑的意思。他瞧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车辆,十足没缓过神来。 梁丘云在路口划开手机,他早就把骆天天的账号取消了关注,这会儿点进去,谁知又一张新的照片发出来了,转瞬之间,已有十数万网友转发起来。 梁丘云手指冰冷,他点开这张新的照片。 照片里,骆天天攀在一个男人脖子上,骆天天闭着眼睛迷恋地亲吻男人的肩膀,只能看到男人的嘴唇和下巴。 上面的脸被截掉了。 骆天天不敢伤害他。梁丘云想。 就只敢像个小猫似的,用爪子不痛不痒地挠他,虚张声势,张牙舞爪。 梁丘云坐在车里,缓缓地深呼吸,他手机响个不停,不知道都是谁在找他。梁丘云给骆天天拨了个电话,他想问问骆天天,你是不是真疯了。 骆天天的手机开机,但没有人接电话。 “云哥,云哥……”助理贝贝的声音在电话里惊慌失措,“我不知道啊,天天哥之前把我送到地铁站他自己就开车走了,我也在找他!他不在酒店!” 把骆天天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拖出来,瞬间许多条短信涌进梁丘云眼前。 “梁丘云,你没有资格,让我走。没有我,你早就下十八层地狱了……” “你想好好结婚,想让我放过你,你觉得我会乖乖的让你好过……” “梁丘云,我恨你。”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 梁丘云调转车头,他猛踩油门,在北京深夜的街头,迎着监控,他闯着红灯就冲过去了。 安静的巷尾,刹车声刺耳。门推开,梁丘云下了车来。他瞧着眼前的拆迁空地,扶着工地的横栏就钻进去了。 皮鞋底踩在沙土碎石上,咯吱咯吱响。梁丘云的脸僵硬的,他仰起头,看到练习生宿舍楼被搭起来的脚手架密密包围,一栋楼已经拆掉了一大半了,而好巧不巧的,梁丘云过去住的316房间就在还没拆掉的那半层里。 楼梯好像随时会塌下去了,走廊上也满是砂土,地面斑斑驳驳。 门打开,窗外的霓虹灯照进来,梁丘云看到一双脚悬吊在他的眼前。 男孩穿着双白鞋,紧身裤,浅色的织了天鹅图案的毛衣。红色的旧围巾系在吊扇上,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了。 《大都会》编辑部集体出动,要去梁丘云大婚的酒店抓突发新闻。骆天天的微博帐号还在不断定时发送出最新的照片,已经能清晰看到梁丘云侧脸的轮廓了。兄弟恋情以这样惊天动地的方式公开,又恰恰发生在梁丘云大婚前最后一天,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了。 实习生庄喆却离开了大部队,他边飞速开车边给天天打电话,一直都打不通。 “天天,”庄喆对着手机大哭起来了,“天天……” 亚星娱乐的练习生宿舍楼夜间停工,楼连接着脚手架,一踩上去就摇摇欲坠的。墙皮掉下来,红砖裸露。 走廊尽头,一扇门好像被风吹开了。 316,门上的三个数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天天的述说里。庄喆站在门外,他在霓虹透进窗里的光影中,看到了天天,天天就“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座沙发里,那么美丽地坐在那儿,好像睡着了。 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庄喆愣愣的,把门从身后关上,他低下头匆忙插上门锁,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掏出dv来。 零点刚过,庄喆走近到天天面前,刚拍了不到十秒,忽然听到手机响了。他翻出手机来,看到屏幕上,“骆天天”的社交账号发出了最新的,也许是最后的一张照片:天天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笑着望着镜头,而梁丘云就像喝多了,他坐在床边抱着天天,脸颊红的,从旁边笑着亲吻天天的脸。 酒店窗外,隐约能看到自由女神像的影子。 天天安详地闭着眼睛,坐在庄喆面前,坐在这栋废墟里,他的右手搭在皮质沙发落满灰尘的扶手上。中指细瘦,有一圈深陷下去的戒痕,而戒指不翼而飞。 窗外,越来越多的媒体车正在赶来。庄喆走上阳台,发现阳台玻璃上糊满了旧报纸,不知是谁把窗户全都打开了,庄喆努力想把它们关上。 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墙边的树荫下面,庄喆远远看到了他,他穿着身高级西装,一个人沿着小巷慢慢走,越走越远。他手里抓着条红色的围巾,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第七幕 日出 “庄喆,梁丘云结婚那天,我想要一张好看的照片,要那种……笑得很快乐的照片。” “你要干什么啊,天天?” “你做就是了。” “那做好之前,我要发给你看看吗?” “不用,”天天说,“我会看到的。” 庄喆半夜在《大都会》的办公室里加班,同事们都出去跑采访了,只有他对着电脑屏幕彻夜忙碌。梁丘云大婚的专题版面是社里做好的,对半切掉,包括梁丘云和陈小娴发给媒体的婚纱照,庄喆也把陈小娴那半完整去掉了。 他把从相机里找到的,天天喜欢的,很快乐的照片,当作遗照,补贴在了新郎倌梁丘云的婚纱照上,看上去,就像天天抱着梁丘云的手臂,而梁丘云握着他的手了。 “知名艺人……骆天天……于亚星练习生公寓自杀身亡……享年二十五岁……” “金像影帝……梁丘云……与骆天天……多年恋情曝光……”庄喆打完这行字,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新婚快乐……” 杂志社一共有四台打印机,因为同事不在,庄喆抱来一摞又一摞的纸,让四台机器疯狂运转起来。 一张又一张的“早报”被印刷出来。庄喆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从中捡起一张,他看到这张“早报”,半版是梁丘云大婚的新闻,半版是天天自杀身亡的消息。天天的遗照笑得好灿烂,挽着梁丘云的手。他笑得就像一个小恶魔,好像用一辈子开了个玩笑一般。 庄喆恨不得为他付出自己的全部,所有。 天逐渐亮了,北京街头,许许多多的报刊亭前都堆放着一捆“早报”。人们神色匆匆,手里拿着包,喝着咖啡,走在通勤路上,嘴里还讨论着昨夜骆天天自杀,梁丘云要结婚的消息,忽然间,从天上飞下来许许多多张“报纸”,一抬头,处处是梁丘云与骆天天挽在一起的合影,像是纸钱,又像在庆贺来自阴间的一场隆重盛大的婚礼。 日出东方,人们正大步迈向新的世界。 第八幕 伴我 第211章 伴我 1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生为本能的人,如果连生命本身都不留恋了, 他还要为了什么活下去? 汤贞站在亚星娱乐六楼的观景阳台上, 迎着寒风, 望向楼下, 一座废墟还在瓦砾中伫立着。从亚星娱乐公司第一天成立时起, 这么一栋小楼就盖起来了, 它陪伴了太多人的青春岁月, 而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了它,忘记了它。大院儿灰色的围墙早已经被工地围栏替代了,工人们站立在四周,身影渺小, 几台铲车开上去,履带碾压着破碎的土块、砖块, 铲斗支棱起来, 砸进三楼的窗里, 整整一面墙壁像被活活撕开了, 这么离了楼, 在铲车前轰然倒塌, 荡起更多的尘埃。 烟尘散去了。瓦砾中裸露出开裂的发黄的瓷砖,玻璃残渣被旧报纸糊在一起,汤贞瞧见许多散落的旧家具,还有些当年的画报,画报中的人喜笑颜开的,被贴在粉碎的墙壁上。 “汤贞老师, ”温心在一边说,,又劝,“这么冷,咱们回去吧。”又说:“子轲可担心你了。” 今年这个夏天,许多人都在猜测,汤贞到底什么时候会死。汤贞已经疯了,没有人样儿好多年了。他像一台随时会启动自毁程序的机器,只是在倒计时了而已。大家期待着他的死亡,只要一死,行业内外太多人都会有事情干了,他的生是没有价值的了,死却有,那么这就不叫做死亡了,这是一种“加冕”,是一种历史地位的“飞升”,以汤贞曾经的国民度、传奇性,只要运作得当,甚至有可能会让纪念他的活动成为一种新兴文化产业的开始。 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机会一脚踏入名人堂,不好吗。趁现在死,二十六岁,死在还青春的时候,值! 再拖上几年那就不好说了。 可眼看着汤贞撑过了夏天,度过了秋天,很快,北雁南飞,天气渐冷,霜降了,这一年即将迎来尾声。汤贞熬过来了,他眼瞧着越来越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汤贞曾经的“弟弟”,素有“小汤贞”之称的骆天天却在叛出亚星近半年后,从一栋拆了一半的公寓废墟里传出了死讯。 报纸上评价他,说骆天天,出道七年,留在观众心里的代表作少之又少,一度是亚星娱乐最顶尖练习生的他,唯有在与“哥哥”汤贞有关的工作上,才会表现出他的刻苦与天资,也总会得到非常高的评价。这也就让骆天天身上始终带有难以磨灭的“汤贞”的印记,从他出道,到现在,始终是这样。 温心陪汤贞回去,路上接到子轲的短信。子轲说他过来接他们,温心忙说不用,他们半小时后就到家。汤贞这几天接连接到两通电话,一通来自公司,一通来自远在香城的妹夫,两通电话都是关于死亡。全家人都很担心他。这几天新闻又多,外面儿也是人多,眼多,子轲觉得不安全。 可汤贞老师想出门去看看,总不能全家人把他关起来。 这会儿子轲打给汤贞的手机,温心帮汤贞接起来了。车往前开,汤贞听到小周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看过了吧。” “看完就回来吧。” 祁禄穿了身黑色西装,跟在亚星总经理毛成瑞身后,一同沿着殡仪馆的小道,走向会场大厅。 记者与媒体统统被拦在了馆外。骆天天的家人为骆天天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是不对外开放的。 祁禄在受邀人的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弯下腰,在上面签字。 到场的人并不多,大都是骆天天学生时代的同学,还有以前在亚星公司训练时结识的练习生们。天天性子独,不太交朋友,在业内这些年,也谈不上什么人脉,就算有,他的家人大概也都不清楚。亚星老总毛成瑞还没进门,就有许多曾经的练习生朝门外望过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出门来,脸上想示好,又不合适笑,他当着众人面儿对毛成瑞鞠了一躬,又与祁禄握手。“禄禄,好久不见了。”他低声道。 祁禄瞧着曾经在“木卫二”一起训练多年的这位同伴,点了点头。 “木卫二”组合已经解散半年,五位成员,除了主唱天天外,其余四个人只来了这么一位。半年前,他们与亚星搞得剑拔弩张,如今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确实是造化弄人。 “他们呢?”毛成瑞轻声道。 年轻人表情不大自在:“他们仨都忙,在外打拼呢,就我闲的没事,我就过来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然一个人都不来也不好。”现场摆放了不少花圈、挽联,有曾经合作过的业内人士送来的,也有媒体,粉丝会。祁禄跟着毛成瑞一路走进去,余光在路过的层层叠叠的白色花圈中瞧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黑色毛笔字迹,垂在最下面,淹没在众多的名字里。 美丽圣洁的雪白花朵一层层围绕着棺木,天天就在里面安睡。祁禄走上前,他望向了遗像里的天天:黑色短发,眼神明亮,笑得大方、爽朗。 他左眼尾下有颗小小的泪痣,俨然就是祁禄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往后那种狡黠的,小恶魔般的微笑,又或是伤心时,委屈地坐在台阶上大哭不止。祁禄望着天天,脑海中回想起许多。有一次天天把他家的猫抱来了公司练习室,那只大猫的爪子总勾在天天穿的毛衣上,天天一边和祁禄说话,一边不厌其烦地拿着猫爪拿下去。 天天的母亲守在一旁,痛失爱子,她已然哭不出眼泪来了。许多远的近的亲戚在身边陪伴她,不见丈夫的身影。毛成瑞走过去,这时一位五十多岁年纪的女士从家人中站起来。 “毛总。”她声音悲戚。 毛成瑞看着天天的母亲,又看眼前,天天的大姨,他曾经的下属。 “抱歉,”他说,“你当年离职之前把天天交给我,我们没照顾好他。” 祁禄站在一边,听见天天的妈妈这会儿又痛哭失声起来。她在骂梁丘云,骂梁丘云把天天从亚星带走了,让天天没有工作了,要不然天天决不会走上这条路。她骂着骂着,又安静下来,亲人们围着他,照顾她,这时她有开口了,她开始骂汤贞了,如果不是亚星有个汤贞,天天何至于到今天啊! 大姨赶忙跪下了搂住了自家姐妹。“你别骂了,”她压低声音道,周围都是客人,“你还想弄出多少新闻,你就让孩子清清静静地走吧!” 祁禄和毛总一同走出了会场。祁禄站在门边,又转过身看去。仪式结束后,天天就要出殡火化了。 两个人沿着会场外的小道,往院外走。道旁生着荒草,毛总问祁禄话,祁禄一开始没听清楚,他低着头,直直往前走,直到毛总问第二遍。 “……阿贞是不是在家?” 祁禄抬起头,他对毛成瑞点了点头。 毛成瑞想了想,道:“我用不用去看看他。” 祁禄摇头。这时他看到殡仪馆外挤满了记者,而门里,角落的柱子后面,有一道镜头的反光在祁禄眼前一闪而过。 他过去,一把将柱子后面蹲的偷偷拍摄葬礼现场的男记者给揪出来了。也许是祁禄样子太冲动,旁边工作人员都想把祁禄劝住,不要在葬礼上打人,结果那短发红脸的记者一挣脱,吸着鼻子,抱着怀里的dv就跑了。 回程,祁禄坐着毛总的车。毛总问,阿贞的妹妹今年多大? 祁禄用手指给他比划了个数字。 毛成瑞皱起眉头来:“和天天一样大?” 毛成瑞下了车,让司机把祁禄送到家去。祁禄在车里坐着,却不想回家。他给了司机一个地址,在一个桥口下车,步行过了桥,他穿着西装沿山路走上去。 他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是汤贞。汤贞披着大衣,在院门外独自站着,好像在等他。 祁禄加快脚步,他强忍住了泪水,走到门前,和汤贞紧紧拥抱住。 第八幕伴我 十一月末,汤贞在新家的地毯上整理箱子,不仅是他的箱子,还有从小周公寓里打包送过来的好几箱。他在一堆一模一样的黑色夹克里看到了一件红色女士大衣,被人用防尘罩包裹着,很爱惜地收藏起来。 箱子里还夹着一顶绣有小飞机图案的棉帽,被汤贞看到了。 小周从楼上下来,他从老宅带过来几张画,打算挂在汤贞的琴房,还有沙发后面。瞧见汤贞手里这顶棉帽,他拿起来,戴在了头发上,接着他把汤贞抱起来了。地毯上到处是还没整理完的衣物,他抱着阿贞,在家走来走去。 最近外头发生的新闻太多,报纸的版面都不太够用了。从汤贞演唱会的成功、mattias 的解散,到骆天天自杀、梁丘云大婚。今天早晨周子轲看新闻,澳门警方将泰国女星的案子移交内地,北京市警方今天早晨出动,将梁丘云的岳丈,陈乐山,从家中带走,不知道要干什么。 还有些边角料的小新闻,像是梁丘云位于香山的家中遭窃,还有,有一群混混儿在街头散发一则假报纸,似乎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一夜之间将梁丘云冥婚的画报贴的街头巷尾都是,吓坏了住在附近的老百姓。 和外头的纷纷扰扰相比,新家远离世事,安全,安静。自从和亚星娱乐的合约到期,汤贞就已经是自由人了。可眼下,小周却不肯让他“自由”。一个人没事做,在家总难免胡思乱想。小周每天开着车,载汤贞和他一起去排练场地,毕竟 kaiser 的工作还没结束,还有演唱会这样收尾的事情要筹备。 排练场地汤贞也并不陌生,六年前,这里叫做“新城电影宫”。 肖扬他们也许被人提醒了什么,在汤贞面前,他们只谈工作,从不提及外头发生的一切。八个人,加上队长周子轲,加上汤贞,排练完了就凑在一起吃饭,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晚上回到家,汤贞和小周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他们泡澡,在浴缸里聊天。汤贞站在主卧室的窗边,擦得半干的头发垂在睡衣肩上,汤贞仰着头,透过窗玻璃,望北半球冬季的夜空。 他望不了一会儿,小周就过来了,到他身边来。他们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无论汤贞在做什么,小周都陪着他。 曹年不建议汤贞这时候回去香城。周子轲刚刚搬新家,很多事项都没有安排,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家庭会计师。他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资产,对自己名下的财富也缺乏概念。至于汤贞,还不如周子轲呢。这么多年,汤贞只管做他的艺人工作,财政大权从郭小莉手里又放到温心手里,汤贞大概只有在亲手给别人包红包的时候才数一数手里的钞票。 周子轲给朱塞发了封邮件,请朱叔叔帮忙,给打来电话的汤贞妹夫付一笔丧葬费,以及刚出生婴儿的抚养费。至于付多少,周子轲请朱叔叔直接估计一个数字,不用再问他。 汤贞看起来很正常,正常去场地看周子轲工作,正常在家中忙碌。周子轲看他,反而觉得担忧,觉得很不踏实。 香城那边儿没有再来电话。汤贞新做了舅舅,但家里人并不太需要他,只渴望舅舅提供富裕的生活保障。 “阿贞。” “嗯?” “汤玥,现在应该正和你们的爸爸在一起。”周子轲搂着汤贞,他们在被窝里,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能看到月光洒下来,照得半面卧室都亮,仿佛置身于虚幻空间。“他们父女两个,”小周说,“在天堂一起生活,不用担心。” 汤贞侧躺在周子轲身边,汤贞哭的时候没声音,只有极轻微的喘气。周子轲低下头,他把汤贞的手攥在手里,他觉得心疼。 可哭是好事情。这让周子轲逐渐放下心了。 “天堂里一定有很多好人,无辜的人,”周子轲瞧着窗外,他的脸也被月光照亮了,“还有,和家人彼此思念的人。”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温心便开车过来了。她拿驾照不久,绕了好远的弯路才找到地方。她在附近社区的公用停车场停了车,走过来按门铃。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视频电话接通了。“温心?”汤贞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前几天又有精神了。 院门打开,温心把手里“如梦十年”演唱会dvd的制作企划最后检查了一遍,放进包里,走进去了。 她沿着小路,迈上台阶。温心透过一楼的窗边,瞧着屋里面壁炉正燃烧着,映得窗子都红。温心不禁缩了缩脖子,她听到了屋里传来的音乐。 房门打开了,汤贞穿着家居服,手上还套着隔热手套,房间里有刚烤好的面包的香气。他对温心笑了:“家里暖和,快进来。” 第212章 伴我 2 如果说前几个月的万邦集团,还处在“多事之秋”, 那么当冬夜来临, 万邦已然站上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继万邦高管丧命的丧命, 离职的离职, 外逃的外逃之后, 艺人骆天天的自杀, 牵扯出姑爷梁丘云“疑似形婚”的隐秘事实。本该风风光光举办的大婚, 成了一场众人心知肚明又无人敢于戳穿的过场游戏。大婚日第二天,北京市警方突然找上了陈乐山,请他协助调查五年前泰国女星联合国内多家媒体诽谤中国艺人汤贞一案,根据澳门警方的调查结果, 那位与泰国女星里应外合串通的“大陆商人林某”不是别人,好巧不巧, 正是陈乐山多年挚友, 万邦娱乐集团已故的前任副总经理, 林大。 单单一个陈芝麻烂谷子的诽谤罪, 听起来不是件大事, 更别提当事人甚至已经身故了。可在当年, 由“汤贞召妓事件”引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行业大地震,里面牵涉的几起命案,至今凶手还没抓到呢。 万邦娱乐集团在当年连续不断的余震中占尽了便宜,不仅吞掉了一直眼热的新城影业公司,还坐上了国内文娱行业的头把交椅。方曦和之后,再无人能成为陈乐山的竞争对手。 没人抓到万邦的一丁点儿把柄, 直到林大死了——那位泰国女星居然不清楚一直以来为她提供生活资金的先生是谁,她以为自己被中国合作方抛弃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穷困潦倒之际,她把所有一切和盘托出。这一下,谁都没准备。 陈乐山是当天下午被带去警察局的,第二天上午才回了家。在围观市民偷拍的照片里,陈乐山戴着支金边眼镜,两鬓斑白,文质彬彬,举止斯文,怎么瞧都不像是个亡命之徒。 尤其他如今还是位人尽皆知的可怜老丈人,谁不同情他呢。 这半年,就从“亚星收购案”中失手以后,万邦仿佛受到了诅咒,一步错,步步错。陈乐山在律师的陪伴下回到了家,他步伐有些疲惫,面有倦意,一言不发,秘书钟坚找了家庭医生来。陈乐山脱掉了外套,坐在了长椅上,医生刚把他的袖子卷起来,就听陈乐山声音沙哑的,说:“钟坚。” “陈总。” “我要见伯新资本的老板,”陈乐山徐徐道,面无表情,“你安排一下时间。” 钟坚问:“什么时候见?” “越快越好,”陈乐山轻声道,“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华子还站在陈乐山别墅的院门外,他朝四周看了看,道路两侧有几位市民,不知是不是跟踪的便衣。华子转过身,带人马走进门里。 陈乐山正在众人包围中检查身体,他拿着钟坚递过来的电话,听保姆在电话那一头汇报,说小娴情绪有波动,那天坚持如期举行婚礼,回到家里对姑爷发了点脾气,到现在心情仍不是很好。保姆说平时很少见到小娴发脾气的,看来这次是真的伤心难过,小娴也受不住外面传言纷纷。 “你告诉她,”陈乐山说,“后悔了就离婚!” 保姆为难道:“唉,唉,好。” 钟坚这时举起自己的手机到陈乐山面前,陈乐山抬起眼,见钟坚用口型说:“弗里德曼先生已经知道陈总到家了,他的秘书安排了时间,他现在就愿意过来。” 陈乐山想了片刻。“你请他下午过来。”陈乐山准备去睡一觉,养精蓄锐。 华子瞧着干爹坐在办公室里,心事重重的。这两天经历了什么,干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手下人说,伯新资本老板的车已经到附近了。华子守在办公室门外,眼望走廊的窗外。 干爹曾对他提起过一次,说年后要与这个伯新资本的老板,西班牙犹太人弗里德曼见面。华子跟在陈乐山身边这么多年,一听便明白了,干爹在暗示他新的目标。 眼下,这个目标这么快就出现在了华子面前:弗里德曼姗姗来迟。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步伐飞快,不太有老板架子,整个人充满了朝气。他果然是位投资新贵,身边只跟着人数极少的团队,有翻译随行,没带保镖。华子在门外,眼瞧着这个洋人一路小跑进来,嘴里念着洋文,是个很期待,终于能见到中国知名企业家陈总的样子。 钟坚跟在后面,华子看他的表情,感觉他终于松了口气了。从昨天陈总被公安局的人带走后,钟坚似乎就很担心伯新资本——这根万邦最后的救命稻草,要撤资了。 会议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夜里八点钟。中途保姆送了一些简单的便餐进去,华子听到里面在讨论什么资金置换、转移,钟坚还对翻译说:“无论以后在中国市场遇到什么问题,弗里德曼先生都可以向陈总请教嘛,我们中国人交朋友,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八点二十分,终于散会了。弗里德曼临走前说什么都要与陈总拥抱,翻译替他说:“弗里德曼先生在中国最敬佩两位企业家,嘉兰国际的周世友先生,以及万邦集团的陈乐山先生。如今,他终于和两位合作过了,见了面,他觉得实现了他商学院时代的梦想!” “我好爱中国!”弗里德曼抬起两只手来,是洋人特有的夸张姿态。华子看他,觉得蠢极了。 弗里德曼的人下楼去了。华子盯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听见陈乐山在里面疲惫道:“华子。” 华子走进会议室里。 等佣人们撤完了桌上的茶点,从外面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华子听见陈乐山说:“你准备一下,下周全家启程去香港。” 华子一愣。 钟坚在旁边正仓促整理着会议记录,这时抬起头问:“陈总,这个‘全家’是指……” 陈乐山想了想,对华子说:“把梁丘云一起押走。” 万邦影业负责人,傅春生,这天一早刚到集团总部上班,就瞧着伯新资本的团队进驻到了总部大楼里。傅春生不清楚这些人过来干什么,四处打听也打听不着。他上楼去,想知道陈总今天来上班了没有,他很担心陈总身体的康健。 陈总的办公室空的,不过秘书钟坚倒是来了。钟坚像是特地来配合伯新资本团队的,傅春生敲了门,进去,瞧着钟坚在帮伯新资本的负责人梳理着什么信息。 “傅先生,”钟坚抬起头,说,“陈总找你电话汇报一下公司的事。” 傅春生不知所措,急忙点头。 万邦影业原计划于下半年推进的项目,因为公司基金的亏损,引得其他出品人纷纷观望,驻足。傅春生在电话里向陈总汇报了近一周来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为《狼烟》第三部 的上映做先期宣传。傅春生也诚恳地,为难地说,骆天天自杀引发的舆论闹剧,对云先生目前的公众形象影响可谓巨大:“对于票房的预估……恐怕要大大压低了……” 陈乐山听了,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不过我们也会努力,努力挽回局面!”傅春生忙道。 “春生啊。”陈乐山轻声道。 “陈总、陈总您说。”傅春生讲。 “咱们在一起合作,也有六年了。”陈乐山讲。 傅春生愣了。 “六年,说长不长,”陈乐山说,“可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了,傅麟都上小学了。” 一提孩子,傅春生顿时慌了:“陈、陈总……” “你上回不是说,你要给万邦站好最后一班岗吗,”陈乐山突然道,“坚持到最后。” 钟坚慌慌张张,从公司给陈总家里打了个电话。华子便受陈总指派,来到了集团总部。他听到公司的人在议论,说林大副总经理的遗孀邓黎珍刚刚来了公司。 她居然秘密结婚了!老公才死了半年不到,她就领证了? 她疯了吧,昏了头了?林副总留下多少钱,还有股份啊!! 她是不是被人下套给骗了? 谁知道呢,居然都没人拦她! 她新丈夫是谁? 华子听到一个名字:甘霖。 梁丘云穿着睡袍,在厨房问陈小娴的保姆:“去香港干什么?” 保姆吞吞吐吐,说她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是华子叫她提前整理小娴的行装:“好像要从香港转机去斐济。” 梁丘云没说话。这间香山别墅,他才搬进来住了半年不到,对梁丘云来说,他本该平稳的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了。 保姆又瞅梁丘云的脸,为难道:“姑爷,您的行李是我收拾还是小孟来?” 梁丘云离开了厨房。 有人在门外按门铃。梁丘云站在猫眼里头,瞧见外面的大檐帽、藏青色警服,梁丘云还是把门打开了。 “梁丘云先生。”两位警察再度登门了。警车停在路上,不远处有闪光灯在亮,是在梁丘云家附近蹲点的记者。 “我们今天收到一份口供录音,”为首的警察说,“现在怀疑你与五年前万寿百货大楼车祸案有关,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梁丘云还穿着睡袍,他抬起眼,望向了庭院外面,除了警车,早已停满了各式的媒体车。保姆被警察的出现吓坏了,可眼见着姑爷要被带走,她赶忙把梁丘云的大衣拿过来了。 刚找完了老丈人,现在又找上女婿。公安局的步步紧逼,让如今的万邦集团腹背受敌。大厦将倾。 梁丘云穿上大衣,随两位警察出了家门。家里已经寂静了许多天了,这会儿突然有脚步声从楼上下来。 “云哥……云哥!!” 梁丘云回过头,他瞧见了已经与他冷战了数日的新婚妻子,从楼梯上飞奔下来。 保姆把小娴劝回去了。 审问室里,梁丘云正襟危坐,哪怕大衣里面穿的只是睡袍,常年的好莱坞电影生涯也让他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十分有英雄大佬的气概。 “梁丘云在车祸前突然打电话给我……那时候,他很少很少主动联系我,他对我不好……” 死者骆天天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着,他气息微弱,声音不稳定地颤抖着,倾诉他的回忆。 梁丘云眼神斜过去,盯住了那台正发出骆天天声音的机器。 “他给我打电话,本来就不正常……”天天坦诚道,“车祸发生以后,他又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我,说他救了我,说他会一直照顾我——” 警察在这时把录音切断了,梁丘云还盯着那台机器。 “梁丘云先生——”警察说。 “这有什么问题?”梁丘云忽然望他面前的两位警察,“我关心天天,这都不行吗?”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 “请你重新交代一遍,五年前万寿百货大楼车祸案当天,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接触了什么人,有谁可以为你作证,”警察说着,低头翻了翻局里已有的记录,“我们已经提前调查过你当年的动向,据香港导演丁望中陈述,车祸发生前一天,即七月二十三日当晚,你们本该一同出席电影《狼烟》的首映庆功派对,但你因故没有到场,隔天,即七月二十四日,你请假了,缺席了本该有的宣传活动,”警察抬起头,看梁丘云,“是这样吗?” 梁丘云坐在狭小的椅子里,与警察对峙,一言不发。 “你那天和谁在一起?”警察问,“你可以请他为你作证,证明你当天不在犯罪现场。” 律师姗姗来迟,手里拿着一张医生开出的证明报告。报告上说,梁丘云因至亲骆天天自杀,经受了极大精神刺激,不适合接受长时间的问询。就在梁丘云的私人律师与警方来回扯皮的时候,梁丘云忽然开口了。 “我和天天在一起。”他说。 两位警察、律师同时回过头来看他了。 “我和天天,在不夜天会所,同会所老板甘清在一起。”梁丘云抬起眼,看两位警察。 梁丘云所陈述的事实,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常人大概根本编造不出来。其中涉及了不夜天的淫乐派对,涉及了“小汤贞”的秘密游戏,梁丘云面如土灰:“我和丁导两个人,当时被甘清邀请到不夜天。天天是我弟弟,”梁丘云说到这里,苦笑了,“也许他现在恨我了……事实上当年,我和天天一直住在一起,《狼烟》面临资金困局,是天天,是他向甘清借来一笔钱,为我缓解了燃眉之急。” 梁丘云沉默了许久,数次吞咽,才继续说。 “但是我并不清楚天天为我付出了什么,”梁丘云说,深呼出一口气,“直到……那天我和丁导一起在不夜天里,见到了被甘清那些人玩弄、侮辱的天天,天天一直在不夜天里,过着非人的生活。” 律师站在一旁,完全被梁丘云说出的内容惊呆了。 两位警察则皱起眉来,一边记录着,一边抬起头,望向了摄像头。 审问室外,支队长听到梁丘云这个目标嫌疑人痛苦道:“你们不是怀疑我吗,你们不是去问过丁望中了吗,你们去问问他,是不是他,亲眼看到天天被拖过来,跪在我们面前!是不是他,明知道天天是被强迫的,还参与到了甘清那群人的游戏里。天天,我弟弟!” 问询的警察硬着头皮,说:“你交代一下案子当天——” “当天我一直在不夜天里,”梁丘云绝望道,“《狼烟》首映成功,意味着我能还甘清的钱了,我想第一时间把天天救出来……” 他回忆道:“我在不夜天里,一直求他,反而被甘清的保镖抓起来了。我给天天打电话的时候,天天即将上车,我让他不要跟着甘清走,但天天说,他只能听甘清的话。等我逃出去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了,我只能去医院里……” 梁丘云来的时候人还是安静的,也许他真的经受了太大的刺激,但至少表面瞧着还正常。经过了这番陈述,他情绪崩溃了,泪水里离眶而出,骆天天的死,对梁丘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痛楚。 问询结束了,梁丘云面无表情的,被警方带去另一个房间。他坐在里面,神情恍惚,不发一语。 也不知警方有没有依照梁丘云话里说的,问过了香港人丁望中——毕竟另两位当事人骆天天、甘清均已经不在人世了,阴阳两隔,死人还能说出什么证言来呢。 再怎么将目标锁定在梁丘云身上,只要缺乏决定性的证据,警察们仍无法将他这么逮捕、扣押起来。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问询时间结束了。梁丘云在夜色中踉踉跄跄,走出了警局。 小孟开车过来接。梁丘云上车了,小孟透过后视镜看,感觉云哥经过了昨天一夜,有些累了。 无论什么险关,云哥总能够全身而退。 “云哥?”小孟轻声问,“要不咱们先回家吃口饭?” 梁丘云睁开眼了。 “你开车随便走走,”梁丘云说,“先不用回去。” 北京城里热热闹闹,哪怕 mattias 已经在汤贞口中正式解散了,萨芙珠宝等品牌签订的代言合约还未到期。趁着眼下的热潮,萨芙珠宝又铺上了新一波的地推,一同宣传最后一张由亚星娱乐公司负责发行的 mattias 音乐专辑。 梁丘云转过头,他这双没怎么休息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映的是一张张闪过去的宣传画报。 mattias ,一个已与他彻底没什么关系了的名词。 汤贞在新专辑的宣传画报里,独自站在一条溪流上。汤贞望向镜头的那双眼睛澄澈,洁净,不断在梁丘云眼前晃过去,那双眼眸中折射着朝阳的光彩,让人难以逼视。 与汤贞相比,每个人似乎都会显得卑微而渺小。 梁丘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夜里,许多人都在想办法联络梁丘云。毕竟《狼烟》第三部 上映在即,前期投资巨大,没有人打算破罐破摔。梁丘云拿出手机,虽然他也不知道拿出来干什么,已经打不通了。他翻了翻未读的邮件、留言,意外看到母亲从老家发来一条短信了。 “我和你爸收到你和小娴的结婚照片了,”母亲在短信中说,“云子,甭管警察要查什么,你一定要配合,千万别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事情上去。外面现在风言风语的,妈妈也不听,什么都不信!你记得,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珍惜小娴!” 梁丘云没有回家,他坐着小孟的车,从公安局绕了很远的一圈路,然后收到陈乐山秘书钟坚的信息,驱车往陈乐山家去了。一进了陈乐山的家门,梁丘云才知道他昨天被带走的时候小娴险些在家摔倒了,孩子差点儿流掉。 “小娴身体不好,保胎辛苦,她还有早产征兆。你不在家好好看顾着她,你在外面干什么?” 梁丘云没说话,当着小孟的面,陈乐山身边的众位保镖人多势众,按着梁丘云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揍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了。 小孟在人群后面干着急,却过不去:云哥才从公安局里出来,在里面待了一夜了。 陈乐山抄起衣柜里的高尔夫球杆,照着梁丘云垂下去的脸猛抽过去。 “狗东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陈乐山口中喋喋不休地骂,金边眼镜已经从鼻梁滑到了鼻尖,他的手上有血,是沿着高尔夫球杆滑下来的血,他好像真的在教训一条不听话的狗,“惹谁不行,你去惹周子轲……那是你惹得起的吗……” 手指震得厉害,球杆落在地上。 一直闷不吭声的梁丘云这会儿才抬起头来,他头发里不住淌下血去,沿着脸颊,淌进他的衣领,可他脸上没有表情。 “如果小娴的孩子没了,那正好,”陈乐山这时在华子的搀扶下缓过劲儿来了,“你以为我愿意让她生下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梁丘云跪着,头却抬着。 “她不也是个杀人犯的女儿吗。”他笑了,露出一口沾血的牙齿。 《狼烟》第三部 首映那天,恰好是个周日。梁丘云一早出门,外面白茫茫的,是下雪了。在媒体的闪光灯中。梁丘云穿好了大衣,与身后的新婚妻子亲切道别。 门外雪厚,梁丘云走在积雪的小路上,脚底下咯吱咯吱的,他抬起头。 望向了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 穿上厚棉衣,戴上棉手套,汤贞站在房檐下,看到小周已经和齐星两个人在院子里把大半个雪人都堆起来了。吉叔找人给门前扫了雪,除了冰,汤贞戴上帽子,走到小周身边,还没凑近看雪人,忽然就被一个雪球从身后砸中了脑袋。 汤贞回过头,发现祁禄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来了。 没有人能永远生活在无菌的温室里。与其一直躲在暖炉边瑟缩着,不如走出来,看一看。气候再寒冷,至爱亲朋都在身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汤贞弯下腰用手套团雪球,周子轲近距离瞧着他脸上笑的,呼吸急促,白色的雾从汤贞呼吸里冒出来。汤贞团好了一个雪球,大概是看着白莹莹的在手里很漂亮,汤贞迟疑了两秒,不舍得似的,突然又一个雪球砸中了汤贞的后背,一点儿也不客气。汤贞转过身,举起雪球砸向了祁禄。 第213章 伴我 3 大都市,直到深夜, 雪一直没停。一条条街道被车灯、街灯镶了金边儿, 霓虹闪烁, 从酒店楼顶向下望去, 宛如看一幅璀璨、巨大的电影布景。谁也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已经是十二月了。兰庄酒店走廊里, 几位年轻的客房服务部小姐彼此小声说笑着, 将手里的圣诞特别装饰物成箱推向了走廊尽头的仓库房。她们还正年轻, 除了家里事,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这月的花销超支了,下月的房租怎么办——如果遇上出手阔绰,给不少小费的客人, 那么连这点烦恼也不会有。 甘霖走到房间门外,听着年轻姑娘们嘴里哼唱着歌儿, 与他眉来眼去地擦肩而过。女孩儿们唱着, 那个男人眼中有宇宙万象。新晋亿万富豪甘霖甘老板听着, 还觉得挺受用。 他手里拿了瓶酒, 进到套房里去。玄关没开灯, 方遒现在过于一惊一乍了——据说公安局目前已经查到了五年前的老案件, 陈乐山和梁丘云被先后带进公安局里。有了嘉兰塔的帮助,一切进展神速。但这些进展并不完完全全合乎方遒的预期。现在连带方遒的处境,也开始变得极其危险了。 有一撇光从起居室的方向照过来。 “方遒。”甘霖从酒柜里拿了两个杯子,他取了冰块,一小瓶苦精,这么拿着往起居室里走。各式乱七八糟的文件铺满了一地, 方遒就坐在沙发上,甘霖在桌头随手放下酒,他坐在了方遒对面。 方遒的背微弓着,几年躲躲藏藏的生活,让这个曾经过分死板的男青年习惯了驼背。 “走吧。”甘霖说。 方遒抬起眼,看甘霖。 “剩下的仇,我们来给你报。”甘霖说。 不久之前,甘霖还和方遒一起,忿忿于嘉兰塔这个庞大机器的“毫无作为”。自家太子爷都出事了,差点被人撞死被人栽赃,嘉兰塔居然没把万邦一巴掌拍死,这不像话。 可甘霖没想到,就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先是澳门警方一把把林大揪出来,再是梁丘云的小情儿,甘清曾经养过的那个小玩意儿,骆天天,自杀了,自杀前玩儿了一把大的,让甘霖都不由得鼓掌了。 情势急转,一辆原本失控的重型卡车,突然间平平稳稳绕过了山崖,开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就在今天上午,急于将公司“假托”于伯新资本之手的万邦集团,为了赎回林大那部分股权,不得不支付一笔巨额财产给林大的遗孀。可因为资金有限,万邦和伯新资本这笔交易卡在了中间儿。最终,他们三方签署了一份新的协议,未来将由万邦集团的新话事人,来自欧洲的伯新资本公司,分三期,将应属于林大的这笔钱连本带利支付给邓黎珍以及她的新任丈夫,甘霖先生。 “方遒,”甘霖调了杯酒,他本来是给方遒调的,但估计方遒不喝,所以他自己喝了,“我们已经赢了,不用他嘉兰塔出手,我们也已经赢了,没有继续动手的必要了。” 方遒瞧着甘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你为什么觉得你们会赢?”他问。 甘霖抬起眼,手里捏着方酒杯,看方遒。 方遒手边地上铺的,是各种关于梁丘云的材料,其中有些还是趁梁丘云大婚当天,方遒溜进梁丘云家里去翻的——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只有办公桌上一张内蒙外蒙的地图有些可疑,被方遒拍了张照片,带回来了。 这个人是如此的清白。梁丘云,方遒亲眼见到的,一个杀人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怎么会一点儿把柄都没有呢?还是说,对这个世界来讲,黑暗至纯。 一个人如果把他的全部精力用在恶道上,当他没有瑕疵,他就可以是清白的。 如果不是当初方遒伪造了那张假照片,误打误撞,去试探汤贞,如果不是梁丘云做贼心虚,一时冲动,要杀人灭口,恐怕方遒至今都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是这个人作案。 “陈乐山要跑了,”甘霖说,“一旦跑出国境线,他们一家人就是逃犯。梁丘云跟着走,就一并是逃犯,不跟着走,他也没靠山了。” “那又怎么样?”方遒问。 甘霖看他。 方遒说:“这种天生的犯罪狂,就是把他送进监狱,他也会照样全身而退。” “你们想过没有,”方遒说,“万一陈乐山没跑成呢,万一被抓回来。他看到你们吞了他的一切,陈乐山会在监狱里出卖所有人——你们每一个人,能没有一点儿把柄在他手上?” “梁丘云也一样,就算进了监狱,除非判个死刑,否则迟早放出来,”方遒笑道,“现在,法治社会了,讲究证据。没有致命证据,这些人的案子一磨可以磨个十年判不下来。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人家是逃犯?你有证据证明陈乐山参与了撞死甘清撞残方曦和的惨案吗?你有证据证明当年那一出出一套套的谣言诋毁都是陈乐山设下的圈套吗?” 甘霖说:“黄健雄不是已经把账本儿做好了吗,赶明儿就给他送公安局去,告他陈乐山一个贪污腐败!” 方遒沉默下来。 “没有完全的公义。”甘霖在薄薄的灯光中望着方遒的脸。 方遒也看他。 甘霖问:“方遒,你想要什么?” 方遒说:“要让每个人得到他应得的。” “什么叫应得的?” “犯罪就应该受到处罚,恶人就应该遭到报应,”方遒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甘霖忽然想起,方遒一直惦记着母亲去世的事。 难不成方遒还真认为,陈乐山一家人要为他母亲的死彻底还债才可以? “什么样的人是恶人?”甘霖问。 “做坏事的人,坑害好人的人,统统是恶人,”方遒喃喃道,“包括方曦和在内……” 甘霖嗤笑一声:“在你眼里,不会也包括我吧?” 方遒没说话。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方遒,窃钩者诛,”甘霖眯起眼来,“窃国者侯。” 方遒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也瞧甘霖的脸。 “富贵险中求?”方遒突然说。 “诶,对!”甘霖讲。 房间里安静下来了。 “梁丘云在家看内外蒙的地图干什么?” “不知道,”方遒道,“陈乐山完蛋了,梁丘云真的会跟着他们亡命天涯?”方遒此刻想了想,“我看,他是想自己遛吧。” “你明天就走吧。”甘霖这时又说。 “不。”方遒道。 “你还想等什么?”甘霖问,“他们跑的跑,遛的遛,你再在国内呆下去,警察顺着林大的案子找到你怎么办?” “不然呢?”方遒问,“你想让我去国外从此躲一辈子?” “你还想在国内干什么?”甘霖问。 “我还想赌。” “你赌什么?”甘霖不耐烦道,“我在澳洲给你找好房子了,弄好身份了,等明年珍姐生产,我们去澳洲陪陪你。” “不用。”方遒说。 “方遒!”甘霖恨铁不成钢道,“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我手上有命案……”方遒看他,一再提醒他,“我手上有命案啊哥!” ”那又怎么了?“甘霖明知故问道。 方遒一双眼瞳深黑,眼仁雪白。反衬得甘霖的眼眸雾似的,被暧昧的灰影笼罩。 这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雪后,马场里尽是清洁工人在做除冰清扫工作。这天下午,有贵客上门。马场驯马师傅,杜忘,接到领导电话,从员工宿舍一路出来。他穿了件旧羽绒服,头盔半遮住了他损毁的脸,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吃力走近了马厩。 隔着老远,他就听见那位嘉兰贵公子,周子轲的声音,在马厩里。周子轲问艾文涛,最近马场有没有母马生产。 “干嘛啊?”艾文涛说,“你想要小马驹儿啊?” “想给阿贞领养一匹小马。”周子轲直截了当道。 “那好说啊,你要什么样儿的我找找各地卖家——” “买来就大了,”周子轲道,“不要买的,有母马怀孕你告诉我一声儿。” 杜忘拉开围栏,走近他们身后。只听艾文涛说:“怎么想起养小马驹儿来了?” “家里大,”周子轲想了想,“给阿贞找点儿事惦记。” “怎么不要大马啊?大马省心啊。”艾文涛说。 “他就喜欢照顾那些小的……”周子轲笑了。 周子轲素来不爱说话,但似乎对兄弟聊起汤贞来,他愿意多说两句。杜忘站在后面,听见马蹄声近了,有别的驯马师从马厩里牵出匹马来,而一个人影高高坐在马上。 汤贞,穿着浅灰绿色的羽绒服,戴着手套、头盔,有些紧张地坐在马上。 只有他自己,汤贞低头看周子轲,又看周子轲的朋友,他对周子轲笑了。 周子轲也上了马,他和艾文涛骑在后头,看着汤贞慢慢骑在前头。他好像很希望汤贞逐渐适应自己骑马,而他又不放心他的安全。 汤贞还不敢骑,只敢由轮换的驯马师在前头牵着缰绳,这么慢慢溜达。 从马厩里出来,沿着狭长的步道,走进平时尽是快马的跑马赛道。 阳光怡人,汤贞眯了眯眼,他的脸迎着日落的方向。 “周子轲对你很好。” 走在马旁,牵着缰绳的驯马师傅忽然说,让汤贞一时以为自己听错。 那位驯马师的脸挡在头盔的帽檐下面,人坐在马上,低头也看不见。 “我们这行都说,懂马的人,他一定是懂人的,”那驯马师声音轻轻的,只有坐在马上的汤贞能听到,“我想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汤贞脸上的笑容,随着那驯马师说出更多的字眼,逐渐消失在嘴角。 他能听出这个声音——尽管这是完完全全不可能的。 “我知道有人想害他。”那驯马师说。 汤贞听到小周正和艾文涛正在后面说话。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上班了。”驯马师傅杜忘抬起头来。他和汤贞四目相对。 方遒也不知道,就他现在这张脸,汤贞能否立刻把他认出来。 “我没想到你会自杀,”方遒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汤贞老师。” 汤贞在马上低头瞧着方遒,他完全懵掉了。 “我会还你。”方遒说,他笑了,丑陋的嘴角诡异地咧开,瞧着触目惊心。方遒对汤贞轻声道,“这匹马很聪明,又听话,我在这儿带了它很久了,你不用害怕。”说着,方遒忽然凑近到马耳旁。他的手一拍马屁股,汤贞毫无准备,被马儿带着向前突然飞驰出去。 这马驮着汤贞,绕着广阔的赛道整整跑了大半圈,近两公里,等汤贞努力攥紧了缰绳,回过头的时候,只有赶过来的小周和文涛在他眼前。汤贞微微张开嘴,喘息着四处望,已不见方遒的身影了。 第214章 伴我 4 汤贞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艾文涛说, 他是个瘸子, 从澳洲来的, 以前是个骑手, 这半年在我这儿驯马, 怎么了? 汤贞说, 他是方遒…… 艾文涛没听清楚, 问,谁? 周子轲盯着汤贞的脸,他回头望了一眼,刚才只顾着过来拉住被急奔的马带走的汤贞, 没注意那个牵马的人去哪儿了。艾文涛对汤贞说:“他不姓方,他姓杜, 他叫杜忘!”周子轲从他的马上下来, 走过来, 一把握住汤贞的马缰, 踩住了汤贞没踩着的马蹬, 直接飞身上去, 坐到了汤贞后面,把汤贞在马上抱稳了。 马儿从地上走了几步,适应两个人的重量。 “怎么回事?”周子轲轻声问。 汤贞还抬起眼,望眼前偌大的马场,赛道右侧,跑马公园, 左侧则是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林地,许多马场工人在其中来来去去,身影渺小,汤贞瞧不清他们的脸。 “我刚才好像遇到方遒了,”汤贞抬起头,对搂着他的小周说,“我应该没有听错,就是方遒……” 周子轲也闹不清汤贞到底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汤贞近来状况不好,以至于又产生了什么幻觉。后者可能性还更大一些。方遒,是那个去年出车祸死了,连尸体都被捞出来火化了的方遒? 因为汤玥和骆天天的去世,周子轲才想起来到艾文涛这里,找匹小马驹给汤贞收养起来。他希望汤贞不要有太多空余时间,他想给汤贞找多一些的牵挂——除了“周子轲”以外的,能让汤贞好好照顾着,又不会反过来伤害汤贞的那种“牵挂”。 “我去问问。”周子轲对汤贞说,周子轲搂着他,拽了一下缰绳,马儿便向前走了。 艾文涛搞不清楚情况,进了办公室给甘霖打电话,电话起初怎么都打不通。艾文涛有些紧张了,因为直到汤贞问起,他才发现他居然从没试图摸清过那个杜师傅的底细。 关于“杜师傅”的一切,都来源于甘霖口中的一个故事——区区一个驯马师,艾文涛哪犯得上怀疑啊? “甘老板可能在忙哈,”艾文涛对坐在沙发上的周子轲、汤贞笑道,“他那个……最近结婚嘛!他太太的前夫,留下好些房子,嚯,好大的庄园!”艾文涛想点烟,突然意识到哥们儿对象在,不能抽,又作罢了,“所以他这两天一直见他的那个房产经纪人,估计没听着电话——喂?喂!喂是甘老板吗?” 电话通了。汤贞瞧着艾文涛皱起眉来,一手握着听筒,一手端着座机,艾文涛看着汤贞:“巧了,你刚刚也在找他?联系不上他了?” 艾文涛把话筒放回去,对汤贞和周子轲把两手一摊:“甘总说他正找呢,得了,他们俩熟,等他找着了我立马告诉你们。” 兰庄国际酒店集团近来给周子轲发了不少邮件,包含了酒店各部门高管写给子轲的热情洋溢的欢迎信,他们提供了许多职位,供子轲参考选择。只是周子轲一直忙于别的事,没什么工夫细看。 kaiser 巡演进行到最后一场,回到了北京。前期的排练结束,开始了正式的带妆彩排,距离演出只有两天不到了。周子轲穿上服装设计师给做的演出服,他感觉自己全身别别扭扭的——他讨厌对外展示自己,他也不喜欢去讨好谁,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不适合做什么公众人物的。 上午的彩排结束,周子轲握着汤贞的手,他们在体育场天台公园上散步,吹了会儿冷风。天台上宽阔,周子轲瞧着地面正在做新的装饰,似乎要把这里改装成停机坪。汤贞忽然说:“这里以前是要做露天影院的。” “什么?”周子轲问。 汤贞站在天台上,居高临下望停满了车辆的停车场,有残余的积雪在道路两旁。“我以前看过设计图。”汤贞告诉周子轲。 周子轲想起来了,没错,他们脚下的这座建筑,五年前叫做新城电影宫。 当年汤贞在巴黎,每天都要去新城影业工作,就为了筹备后来出事的那个影展。 这座建筑很久以前就被法院拍卖掉了,只是一直荒废,是去年才辗转卖给了欧洲一家基金公司,对方把这里改建成体育场,并主动找上了中国一系列艺人,优惠价格租给他们办演唱会。 当年出现在新城影业版图上的建筑,已经拆的拆,卖的卖,就剩一座电影宫延续了昔日的生命。附近的商业区拔地而起,交通便利,人气也旺。 不过郭小莉还是嫌这地方晦气,要不是时间赶巧,年底场地又难租,她怎么都不答应让手下的几个男孩子来这里开演唱会。 “你以前来过几次?” “也没有很多,”汤贞说,风吹过汤贞的长发,他的棉衣帽子被小周拿起来了,罩在汤贞头顶,汤贞抬起头看周子轲,“影展开始的时候来过。” 周子轲低下头,他的演出服外头罩着厚厚的羽绒服,周子轲用手捏了捏汤贞的脸。 他把汤贞转了个个儿,在怀里搂着。 五年前,如果没发生什么意外,周子轲会走去哪儿呢,汤贞又会到哪里去?周子轲还记得,生日那天,汤贞来到这片电影宫,来参加《狼烟》的首映式。 “那天之后你去了哪儿?”他问。 汤贞好像没听懂。 周子轲把汤贞抱得更紧了,问:“不能告诉我吗?” 他记得汤贞最后留给他的,是夜里给吉叔的一个口信儿:子轲一个人,吃饭不规律,饭也不合胃口。 “他有胃病,刚好没多久,希望家里人以后多照顾他——” 汤贞仰起头,在小周的怀抱里望眼前这个长大了的男孩儿。 “我去了一个很不好玩的地方。”他说。 “什么地方?” 汤贞说:“已经不存在的地方。” “有多不好玩?” “没有跷跷板,”汤贞说,他的目光从小周的眉毛,挪到小周的眼睛,小周真的长大了,“也没有橄榄球。” “那时有想我吗。”小周轻声问。 汤贞说:“每天都好想……”话音未落,他被小周紧紧搂住,拥进身上厚厚的棉衣里。 汤贞在小周的体温里闭上了眼睛。 kaiser 主唱肖扬连午餐时间都坐在舞台边,和伴舞团队一起交涉演出的细节。陶锐坐在一旁,一只耳朵里塞着耳机,另一只没有,他听到二哥在和伴舞团队商量,怎么在场上带一带周子轲,尽量让周子轲的歌迷们不留下什么遗憾,到底是最后一场了:“他现在还有哪块儿不会?谁知道他上哪儿吃饭去了,我倒是想直接问他。” 陶锐忽然想起,郭姐曾对他说,一个团队、组合在一起,一定有一个主心骨。“你看你二哥,平时嘻嘻哈哈的,好像不太靠谱儿。但换任何一个人到扬扬的位置上,都很难做到在子轲身边,始终保持这样积极的,明朗的心态。他能够鼓舞身边所有人。你以为 kaiser 靠着子轲就能走到今天吗。是扬扬在包容他,是你们在包容他。你们也一直在努力、进取,你们从没有让歌迷失望!” 陶锐从舞台地板上站起来,才吃了几口的盒饭合起来了,他走下台去,助理帮他把盒饭拿去丢掉。“谢谢。”陶锐说,他至今仍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照顾。 陶锐站在大厅门廊的入口,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他瞧着不远处两个人影一块儿下楼,是三哥,还有汤贞老师。 汤贞老师先看到他了。 周子轲原本握着汤贞老师的手,这会儿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陶锐抬起头,他有些紧张,把耳机拿下来了。 过去,陶锐就经常往汤贞老师家跑,那时候他出道不久,总希望汤贞老师能给他点儿建议。 有时他会在汤贞老师的住处偶遇三哥,陶锐没有过什么别的怀疑。 “三哥,”他说,“我能……我能和你聊聊吗?” 周子轲一听这个,觉得莫名,他低头看了汤贞一眼,拍了拍汤贞的后背。周子轲瞧了陶锐,他转过身去,手揣在裤袋里,往外走。 汤贞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小陶锐立刻追在小周的后面,好像是小周的后辈。 再过上几十个小时,就会有上万的观众来到这里,陪 kaiser 走完今年巡演的最后一站。 “……我以前经常做一个噩梦,害怕歌迷们发现,台下的我根本没有公司说的那么好,根本就不像个什么偶像,”陶锐坐在长椅的一端,冬天风大,他稍微抬高了声音,好让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哥能听见,“我那个歌迷说,她告诉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假的呢。” 他自己念叨起来,一一述说“陶锐”的不真实。 “我根本没考过什么钢琴十级,我小时候也没有去过夏威夷,”陶锐说,“我父母只是普通工薪阶层,出道之前我从来没出过国啊……”陶锐说着,转过头,看了周子轲一眼,“我一直很羡慕你,三哥……” 周子轲坐在寒风里,不动声色地听着。 “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是真实的,”陶锐说,“而且你从来不会伪装你自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的歌迷接触到的,全都是真实的你,汤贞老师说的对,你才是真的偶像,我们全是骗人的,只是普通人——” “陶锐,”周子轲忽然开口了,半睁着眼,“我一直不明白,你挺努力的,他们都夸你,为什么就一直没有自信,”周子轲看他,“原来你在和我比。” 陶锐眼巴巴看他,懵了。 “别被我影响了你对很多事,对你自己的判断,”周子轲转回头来,他实在不擅长开解别人,“你可以当作不认识我,那你会过得自在很多。” 陶锐没听明白。 “你刚才说的我这些优点,”周子轲说,“主要都是我爸给我的。而他原本不想要我。” 陶锐大概没想到会从三哥口中听到这些。 “我本来不应该存在。”周子轲想了想,雾气从他口中流出来。 陶锐这时也禁不住想:眼前的三哥,实在太过于优秀了,这样的人,让陶锐遇到,让陶锐能肩并肩坐在一起,同他说话。 “三哥,”陶锐冷不丁问,“你说钱有用吗?” “有用。”周子轲想都不想。 陶锐一愣:“我、我还以为三哥会说一些……视金钱如粪土的话。” 周子轲望向了眼前巍峨的新城电影宫。 “钱很重要,”周子轲轻声道,“特别是你想挽救,想保护什么的时候。” 《狼烟》第三部 的首映,并不如许多人曾预想过的那样,轰轰烈烈,震动整个华语影坛。它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略去了。比起大制作《狼烟》电影,人们更关心主人公梁丘云对骆天天的死有没有新的表态,梁丘云和万邦公主之间到底是不是形婚,梁丘云和骆天天搞在一起到底多久了,汤贞是不是知道?都说“云贞”“云贞”,这个“贞”居然是指“小汤贞”? 骆天天的母亲联系上社交网站,彻底关闭了其子骆天天的社交账户。但在那个夜晚,像定时炸弹般连续发出的那些亲密照片,早已通过互联网传遍了整个华人圈子。骆天天出道七年,名声不那么响亮,梁丘云却是人尽皆知的华语功夫巨星。 当然,也有铁杆影迷压根儿不相信这些东西,既不相信骆天天发的那些照片,也不相信云哥被警察带走的乌七八糟的流言。他们一如既往支持着《狼烟》系列电影,这使得首映前三天,《狼烟三》的票房数字还可以一看。 这样的成绩,和万邦影业负责人傅春生这几月来的辛苦是分不开的。可当人们祝贺他时,却不见傅春生脸上有真正的快乐。 小道消息说,傅春生好像在办公室里嚎啕大哭。 “真是可怜。” 陈小娴总觉得自己快要生产了,她躺在床上,觉得宫缩日益频繁,她皱着眉头问保姆:“傅叔叔留在北京,是为了迷惑警察吗?那等我们走了,警察一定会把他抓起来。” 保姆被小娴的话吓坏了,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陈小娴说:“我要给傅叔叔打个电话。” 她拿过床头的手机,刚拨了几个号码出去,陈小娴回头问:“云哥呢?” 保姆说:“姑爷刚才在楼下呢。” 楼下并没有人。 晚饭时候,保姆在家里跑上跑下,叫姑爷吃饭,可还是没见着梁丘云的人影。保姆扶小娴从床头做起来,端饭在小餐桌上吃。陈小娴边吃饭边说:“一旦去了斐济,云哥就只能什么都听爸爸的了。” “他一定在不开心。”陈小娴告诉保姆。 保姆没听懂:“不是全家旅游……出个国吗?” 陈小娴对保姆说:“爸爸不会和全家人一起出国的,我小时候,他从没陪我出去玩过。他一定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 一旦去了香港,跑去斐济,就要做一辈子逃犯。 要给陈乐山当一辈子的狗。 梁丘云坐在一架铁床上,床头缠绕着一条铁链。周围很安静,连扇窗户都没有。 入口的铁门也虚掩着。 空空荡荡。整个楼层,因为天花板低矮得不正常,便显得阴暗、闭塞。除了一张铁床以外,只布置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远处有台冰箱,存放着饼干和水,有台衣柜,有一间挺大的浴室。 这比曾经的那间小房子更大,也更安全,能包容更多的万一。 梁丘云坐在床边,当他沉默面对这一切,这座房间似乎也一样在观察他,在审视他。 梁丘云把手摸到身边,他抓过枕头上那条被拉扯变形了的红色围巾,他的十根手指都陷进了围巾稀疏的孔洞里。 梁丘云家门外那条路上,几位行人在街边打着电话。他们相互之间甚至不对视,只时不时用余光瞥向了梁丘云家的方向。 街角拐弯处,一辆车停在了路口。司机一手拿着手机,好像也在听电话呢。左边后视镜掰出去,角度正好反射出那座别墅家门、窗口,偶尔还能看到几个便衣警察的动向。 “方遒,”甘霖在电话中说,“时间不多了,周子轲的人一旦开始找你,你想跑出国也出不去了!” 第215章 伴我 5 天气预报上说,未来两天, 北京又将迎来一场大雪, 中东部大部分地区持续降温, 将面临雨雪冰冻天气, 有要出行的朋友提前做好准备, 小心航班延误。 华子这天一早简装出行, 大清早离开干爹陈乐山的别墅, 前往万邦集团总部办公室,如往日一般视察工作。伯新资本派遣来的团队正在陆陆续续填充万邦大楼的高管办公室,又有傅春生镇守万邦影业,这会儿, 底下的员工正聚在一起议论新发下来的《狼烟三》免费观影套卡,没有人对公司的变化起更多疑心。 小娴的保姆发来短信, 说小娴昨天夜里很不舒服:“一定要今天走吗?万一小娴在飞机上有什么反应可怎么办?” 华子说, 会有大夫跟着一起上飞机。 保姆说, 最好还是提前联络一下香港的妇产医院, 那要是有个万一。 华子对保姆说, 他早和香港那边联络好了:“晚上我过去接你们。” “云哥……”陈小娴躺在被窝里, 她感觉孩子的爸爸陪在她身边,很温暖,她睡在一张大床上,床头摆放着圣女与天使怀抱婴儿的小小塑像,而在床边,窗玻璃上, 陈小娴画的那张幼稚的蜡笔画还贴在上头。 陈小娴说:“帮我把那张画儿撕下来。” 梁丘云下床去了,给她揭下那张画儿。 陈小娴爱惜地把画儿拿在手里,她瞧了那画纸上的图案,说:“贴到新家去。”这时她看到孩子的爸爸在床边坐下了。 他侧面背对她,眼望向了窗外,也不讲话。 不像别的待产的孩子的爸爸,总想伸手摸一摸孩子。 “云哥,”陈小娴的语气像菩萨似的,“不要难过。”她摩挲着手上的画纸:“去香港,总好过逃去内蒙啊。” 时隔五年,汤贞再一次在国内记者的镜头里出现在新城电影宫的门外。如今的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头衔,不是评委,不是某个组合的成员,什么都不代表,他只是他自己。他是为了自己来到这里,来看他想看的演出的。 他并不是一个人现身的。嘉兰剧院的主理人朱塞,从下了车就裹着大衣和汤贞说话,还有亚洲首富周世友的长女,也即 kaiser 队长周子轲的亲生姐姐,周子苑,在保镖们的保护下秘密现身。她走到汤贞身边,和汤贞、朱塞近近地说话,接着三人一同走向了贵宾通道。 有记者远远喊道:“阿贞!!” 朱塞先回了头,接着周子苑也转过身,从体育场里往记者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汤贞从前经纪人温心手里接过了一个纸杯,他朝远处看,对狗仔们笑了笑。 不再是那种职业的程式化的笑容,汤贞很快就走进了通道里。 kaiser 经纪人郭小莉在后台见到了周子苑,两个人一见面便亲密地寒暄起来。周子苑精心打扮过来的,她说起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kaiser 演唱会的邀请函,是子轲托朱叔叔送给她的。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开心,多窝心。“小莉姐,”她望眼前的女人,感激道,“子轲这几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郭小莉听了这个,客套话本能到了嘴边,又笑了。 正巧肖扬和罗丞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肖扬好奇地看了一眼周子苑,郭小莉一把把他们俩拉住,对他们介绍:“这是子轲的姐姐,周子苑。” 肖扬手挠着头发,不太好意思似的,弯腰低头与周子苑握了握手。你好。他笑道。 周子苑灿烂笑着,双手去握肖扬的手。“你好。”她说。 罗丞在旁边,眼睛瞧住了周子苑的脸。他耳根不知不觉红透了。肖扬用胳膊肘撞他一下,罗丞立刻弯腰九十度对周子苑鞠了一躬。惹得周子苑笑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卷发。 两个小朋友推推搡搡地走了。郭小莉告诉周子苑,今天是巡演最后一场,孩子们都把家人请来了,都在贵宾席坐着:“一会儿你们可能会见面。” 子苑听到“家人”这个词,又点了点头。 朱塞朱经理在后台遇到了毛成瑞,毛总。朱塞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他在亚星娱乐大楼的办公室了,非常不务正业。毛成瑞告诉他,因为亚星这半年的财务状况不错,银行明年年初会下来新的贷款,目前公司的练习生也少,公司已经开会决定,另建立起新的练习生训练中心,一方面把公司地下室腾出来,一方面还可以把附近那块地租出去。“朱先生,”毛成瑞诚恳道,“我们一定尽早还上您那笔钱。” “诶,”朱塞摇了摇头,在毛总这样的老人家面前,他还年轻呢,“是子轲的钱。” “对对,”毛成瑞连声说,“子轲的钱!” 朱塞笑道:“毛总啊,谢谢你这些年,对咱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们的照顾。” kaiser 一共分了六间休息室,队长周子轲闷闷不乐地坐在化妆椅里,发型师在抓他的头发,化妆师在用一个刷子不停在周子轲额头鼻梁刷来刷去,让周子轲不由得扭开脸去,他抬起眼瞧镜子里,就在他的背后,摆开了四列移动衣架,今天一个晚上,周子轲统共要换六套衣服,从头到脚地换,光换衣服就费不少时间。 可也没别的办法,周子轲缺席太久了,就最后一回了。 是服装助理先说:“汤贞老师!” 周子轲站起来了,他弄完了妆发,要开始换演出服了,许多助理都来帮他。汤贞在他面前抬头看他,大概太少见到周子轲要上台前带妆的模样,汤贞脸上全都是笑,落不下来。周子轲也不说话,他低头瞅了瞅汤贞,伸手捏了一下汤贞的脸,然后把汤贞搂过来。 他自己理了理衬衣的左边袖口,右手伸到汤贞面前,看汤贞帮他把袖扣扣好。汤贞把手抬高了,给他整理领口,然后和服装助理一起给他穿上外套。 演唱会开场前,易雪松在走廊尽头接爸妈的电话,推辞新的相亲对象:“我才二十三岁,爸,妈。”他说着,余光瞥见肖扬的一对儿小学生弟妹不知怎么跑到后台来了,他们没找着自己那傻冒儿哥哥,发现了易雪松,全朝他跑过来,半道又被郭姐一手握一个给拎走了。 陶锐坐在化妆间里,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他低头拆开一封随后援会花篮送过来的信。 “锐锐,我真的要去伦敦了,对不起。” “一直以来我都用梦想中的自己欺骗了你。我没有自信,不知道怎么在信里表现真实的自己,怕你失望。” “虽然不能到现场,但锐锐,我们后援会的大家一直支持你。锐锐,你要加油!” 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北京沉入了冬夜。 陈小娴最后一次在她的新婚卧室里看了一圈,她把床头那尊孤零零的圣母像也拿起来,握在手里。华子在电话里说,到凌晨时候,华子会亲自过来,假装带不舒服的陈小娴去妇产科医院,届时他们一家连同保姆要趁机藏在医院救护车里,火速赶往机场,趁夜逃离北京。 陈小娴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麻烦,难道窗外真的全都是警察吗? 保姆从楼下跑上来:“小娴,我找遍全家了,都没找着姑爷!” 陈小娴不解:“是不是在他办公室里?” 保姆摇头,说:“我连那个楼梯上的夹层都看了,没有哇!” 交通音乐广播里正在放一首圣诞节日歌曲,是多年前,汤贞在圣诞歌会上演唱过的版本。十二月是属于节日的月份,哪怕气温低过了零下,情侣们也握着彼此的手,在珠宝橱窗外看圣诞折扣广告。有妈妈弯下腰来,给孩子戴上棉帽,然后握着孩子的手快快跑过了人行道,去追赶公交巴士。一家家小饭馆坐满了人,好几位年轻的外卖骑手在门外排着队,不知聊起了什么,他们缩着脖子,一起哈哈大笑。 梁丘云的车在这些欢乐、幸福中飞速驶过。 他瞧着前方道路,又时不时望向后视镜,看那些跟踪的身影。到一个路口,巷子里头冰还没除尽,梁丘云的车一转弯就钻进去了。 这条巷口可是不好进的,后面的车只能纷纷选择绕路。 巷子里黑暗,只有居民窗子里时不时透出光来,隔着车窗晃过梁丘云绷紧的脸。那光偶尔也照在副驾驶座位上,一本地图,几串钥匙,新的手机卡,新的证件,还有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交通音乐广播的主持人说,亚洲最具人气的流行天团 kaiser 演唱会将要开始:“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子轲今天即将登台演出!今年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子轲的机会,就在今天!” 第216章 伴我 6 华子接到保姆打来的电话,冒险提前驱车赶来。家里一楼花坛后面摆放着一只箱子, 只装了贵重细软, 藏在隐蔽处。陈小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正在等他, 小娴的身体歪在了靠垫上, 她喘气很快, 手扶着肚子, 好像很不舒服。 “华子你来啦!”保姆不知所措道。 华子穿了件灰蓝色的羽绒服,领口里悬着的一颗狼牙若隐若现。他脸上有霜,想必是冷得,他快步走到陈小娴身边, 只看了一眼小娴的脸色,他伸手就要把她抱起来带她现在就去医院。 “哥、哥!”小娴却用细白的手指抓他的羽绒服, 小娴虚弱地看他, 恳求他, “你去找找云哥, 我求你, 你去找找云哥, 他刚走!” 小娴记挂孩子要有爸爸,无论以后逃到哪里,小娴已经有她自己的家庭了。 华子只是哥哥,哥哥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华子搂过了妹妹,顾不上保姆递给他的一杯热茶,华子恨铁不成钢地问。 小娴在他怀里摇头了。 梁丘云走惯了这条路, 如何躲避监控,如何甩开警察,他比最有经验的匪徒还精于此道。车从即将被遗弃的香山别墅一路开往过去的新城电影宫,梁丘云估计他能在散场之前,结束这一切。 他已经无法再忍受新一次的重生了。他忍受了多少年,捱过了多少年,难道要彻彻底底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东山再起? 不对,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公司没了,万邦即将覆灭,他的事业,曾为他打下江山的《狼烟》系列也要完了。 车头还没出这段路,忽然一道车灯从前头一晃,照进这条路来。 梁丘云还当是警察追上来了。透过车前窗,他看到前头那辆车停下。车门打开,华子从上面下来了。华子头发剃得极短,高高的个头,隔着车前玻璃,他把手里的枪远远举起来了,瞄准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见是他,心里冷笑一声。鬼使神差,梁丘云从副驾驶上摸了把枪,推开车门就下去了。 巷子里静,连野猫经过的声音都没有,只偶尔能听到夜鸟从树梢间飞过。华子是冒险偷偷出来找他的,警察的眼线遍布全城,他一个手下都没带。梁丘云举着枪走过去,他知道华子不敢开枪。 梁丘云走到了跟前,是华子先伸手揪住了梁丘云的衣领,梁丘云换了套颇体面的衬衫、西服出来,熨好的高级面料一下子被他抓皱了。只听华子压低了声音,逼视着梁丘云的脸:“你老婆在家等你,她辛苦了七个多月,你的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你的孩子!”华子目光炯炯,要把梁丘云押回去似的,“你这个时候还想跑哪儿去,你跟我回去!” 华子还从没对梁丘云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包括梁丘云也是一样。梁丘云抬起眼皮,看了华子一眼,梁丘云忽然把冰冷的枪管隔着羽绒服外套抵进了华子的腹部。 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巷子头尾散发出了回音,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娃娃在家门口点鞭炮呢。 华子倚在了他的车身上,血汩汩沿着羽绒服的拉链向下滴。华子双目睁大了,他好像没想到梁丘云在做什么,做了什么。梁丘云夺过他手里的枪,接着拿枪的手背就挥过来了,华子抬起眼,华子下意识偏过头去,闪开了那股力道。 华子的身体踉踉跄跄离开了车子,向后退。 他想给陈乐山打个电话,让干爹快点儿走,警察一定听到枪响了。 没想到梁丘云下一秒就扑上来。华子的后脑勺砸在沥青地面上,梁丘云的拳头下一秒就砸进他的眼眶里,血一下迸溅出来。 梁丘云什么都不想,好像脑子里空了一样,这条无人的巷子里,他疯狂挥拳,砸向了华子的脸。 ……他一直在往后躲,他摸不清眼前这个小子的身份,也看不透眼前的局面。曾经的他,不敢和任何人交手,普天之下,他谁都得罪不起。时不时的,梁丘云还要抬头望一眼楼上的那个人,他的命运被扼在那个人的掌心,可那个人始终只是笑眯眯的,远远注视着这一切。 梁丘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条贱命。 华子只有很少的挣扎,慢慢的,连挣扎都不再有。梁丘云原本拿起了他的手枪,枪口对准了华子的太阳穴。这时他听到了警车声,越来越近,穿透了巷子。 梁丘云低下头,他居高临下,瞧华子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为什么还要多浪费一颗子弹在这里。 “回去看看小娴吧。”梁丘云轻声赏赐了他,放开他。 脚步声渐渐走远,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梁丘云穿着溅血的衬衫,扬长而去。 傅春生家的私人司机小魏,这么晚了还在傅宅尽职尽责值着班,他提前从华哥那里得到嘱咐:过了今晚,也许凌晨,也许第二天早晨,傅宅就会被警察包围。到那时候,小魏只需要把华哥交给他的东西供出来,那么小魏就安全了,下半辈子小魏一家人都不愁吃穿了。 他在傅宅的园子里走来走去,想找小卢那个在厨房帮工的家伙在哪里。找了半天,他这时恍然发现,傅宅这么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栋栋房屋熄着灯,这楼台亭榭,在乌漆麻黑中看,实在瘆人。月轮远远浮在天边,被阴云遮掩。小魏在树影中走过,他对傅宅的地势至今都不太熟悉,生怕下一脚就踩进池子里去,走着处处是陷阱。 他穿过一条小道,又绕过一块天井。这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隐隐的,有人在笑。 前头那栋屋子有光透出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小魏站在那扇门前,感觉脚下的石板湿滑,不住有腾腾的热气从四角浮出来。 外界寒冷肃杀,这里却温暖如春。 窗影里,有女人戴着行头,身姿婀娜,大半夜在这里唱戏。这画面在死寂了数月的傅宅出现,只感觉闹鬼一般。忽然小鼓声响起来了,小魏转过头,透过窗纸,他瞧见一个圆胖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敲鼓,鱼须似的胡子在唇边摇摆着。 “适听得众兵丁谈论,只因救兵不到,俱有离散之心。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有人鼓掌了。还有第三个人在。 “大王!”只听那女人说,“曦和!你怎么不唱呀。麟儿,你快问你爸为什么不唱。” 小魏两脚扎在原地。他听见那个被叫做“曦和”的男人道:“不吉利,以后不要再唱了。” “舅爷,”傅春生道,“那您想听什么?” “你会唱什么吧!” 傅春生道:“最近我跟明珠新排了一出。”他把小鼓敲起来了。 “块垒难消唯纵饮,事到不平剑欲鸣!” 冷清的街道上,警车声愈来愈近。华子躺在原处,肢体开始失去知觉了,他手颤抖着,从衣服里找他的手机,他按了几个按键,嘴唇颤抖,他想叫干爹带着小娴,快走,他不可能跟上去了。 脚步声从身后过来。华子还当是警察来了,他抬起血淋淋的眼皮。 一管枪口忽然压在了他的额头上,枪口后面,露出一张咧开的,丑陋的笑容来。华子眼球睁开了,一时没认出他那张脸。 “砰!”第217章 伴我 7 陈乐山的家宅守备森严,万邦公司的安保团队大都驻扎在附近。深夜里, 一辆车从街角开过来了, 车灯朝这边一照, 几个安保人员远远瞧见了华子的车牌, 安下心来, 纷纷走回到原位。 车开近了。 驾驶座上坐的人戴了顶帽子, 帽檐拉下来, 瞧不清他的脸。 安保人员面面相觑,他们很少见华哥戴帽子,走近了,刚想拦下那个司机盘问。车到近前, 忽然那个司机从副驾驶座位上拿起一个东西来,像拿驾照般—— 华子双眼睁着, 一张脸伤痕累累, 却不见血痕, 眼角唇角, 连眉毛断处都被擦干净了。 脖子下面空空荡荡, 没有狼牙吊坠了。 距离最近的那个安保人员当即膝盖一软, 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华、华哥……” “华哥……是华哥!!”旁人惊慌道,下意识就要往后跑。 也有保镖胆战心惊,从腰间拔枪出来,但为时已晚。陈乐山家宅森严的门禁遥遥扫描过了来车的车牌,识别出驾驶座附近华子的瞳孔和五官。大门朝里面打开了,那司机踩着油门就驶进了陈乐山的家门, 子弹打在车屁股上,无济于事。 夜里十点多了,陈乐山还没见华子回来,他给华子的号码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这不合常理。 以华子的孝顺,他是从不会忽视陈乐山的。 住了半辈子的家,将要离开了,谁都不舍,今天下午,陈乐山已经在华子的帮助下狠心烧了不少东西了。到了知天命之年,来回看,身边也就有一个华子还陪着。 “喂?”陈乐山听到电话接通了,他问,“怎么回事啊,华子怎么还没回来?” 电话是小娴的保姆接的,保姆仓促道:“哎呀陈总,姑爷不见了,小姐不放心,要华哥去找——” 陈乐山一愣,他嘴唇微张开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找什么找!” 突然从电话里传来连绵的哀叫声,是年轻女儿的痛呼。保姆慌张道:“陈总,陈总!小娴好像不太对——” 陈乐山一时慌了:“……又怎么了?”他把手机贴到耳边,想仔仔细细听清小娴的动静,从楼下响起鞭声,陈乐山一时没听清。 “爸……爸爸……”小娴的声音在电话讯号里虚弱极了,“我……我不太对劲……我……我……” “小娴……”陈乐山颤声道,他站起来,下意识想往门外走。 门外,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陈乐山握着手机迎面瞧见他,顿时愣了。 家里不可能进人的。这个人很面生,不像华子的人。陈乐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机里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女儿的哀鸣。陈乐山向后退了一步,他在床边慢慢坐下,一边把手机贴回耳边,一边用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键。 他按了一下,两下,三下。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那个人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好像是湿的,背着光,瞧不清楚,有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去,滴在陈乐山卧室门外的地板上。 陈乐山好像哑了,他张开了嘴唇,双眼睁大了,血丝胀满。十几秒过去,陈乐山的背脊向后靠去,又硬生生撑住了。 “小娴啊,”陈乐山把手机紧贴着脸颊,他的手抖如筛糠,倒吸一口气,说,“让保姆带你去医院,快,门外有警察,让警察送你去医院。” “……警察?”陈小娴不明白。 “小娴,”陈乐山说,“爸爸不在,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忽然一声枪响。 “爸?”手机里的声音问,“爸爸?” 老人至死捏着那个手机。 血溅满床头,洒在千金小姐抱着玩具熊微笑的照片上。 即使站在后台,也能听到外面漫山遍野的欢呼声。kaiser 今年“宇宙新开始”主题巡演的最后一站,唱完了最后一首歌,终于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队长周子轲的 freetalk,他有话要对大家说。 罗丞经历了一晚上的唱跳演出,汗流浃背。他喝了口水,对已经换了衣服从更衣室出来的周子轲说:“子轲,我一直都觉得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周围都是工作人员,有化妆师在帮周子轲吹他流汗了的头发,周子轲看了罗丞一眼。 这三年来,他虽是名义上的队长,在替他做这份工作的人却一直是罗丞。 “真的!”罗丞说,笑了,“你今天的表现很是个衬职的队长了!” 最起码轮到子轲的歌他都唱了,哪怕划水也坚持到了演出最后。 当然,这可能也和台下有人看着很有关系。 肖扬拿着水杯,穿一件汗湿的大号球衣,走过来了,他抱怨罗丞:“道别的时候也不能什么瞎话都说吧?” 周围人都笑了,就知道扬扬从不说子轲什么好话。 周子轲起初面无表情的,化妆师还在给他吹头发,然后周子轲看了肖扬一眼。 肖扬举起水杯来,继续喝水,他在周子轲身边儿绕了好几圈,接着旁若无人地绕回化妆间去了。 陶锐刚脱了演出服,迎面瞧着肖扬进来:“二哥,你不是要出去和三哥道别吗?”陶锐赶忙穿上新的衣服,他也要出去找三哥,“我以为你要说很多,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肖扬并没说话,把手里快喝光了的水放下,他看着陶锐跑出去了。 周子轲独自迈上台阶,还没走上台,歌迷们过于激动的尖叫声已经响彻体育场上方的这片夜空。 这本身是很荒谬的,对于肖扬来说,他居然会和周子轲这种人成为队友。 他们的形象站在一起,就这样过去了三年。 体育场里数万歌迷,在得知今晚最后的时间是周子轲 freetalk 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欢呼,惊叫,这几乎是此生难遇的时刻。kaiser 官方后援会北京第五分会会长卞思齐,正站在内场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又哭又叫,她的脸胀红了,大喊:“子轲!!子轲!!!” “子轲!!我们爱你!子轲!!!” kaiser 成军三年,其他八个人在巡演里都各自有 solo 表演,有独自上台,与台下歌迷互动的专场时间。可队长周子轲从来没有过。很难说是公司不给周子轲安排这样的时间,还是他确实没什么话对自己的歌迷说。 奇奇作为粉丝团的干部,每次巡演在台下看人家的专场,好羡慕,好嫉妒。 “子轲!!”她大喊道,哭得一直喘息。 周子轲真的出现在台上了。出道三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巡演时有话要对他的歌迷说。周子轲站在舞台边缘,全场大屏幕里投射出他的眼睛,他流了汗的面孔。周子轲拿起麦克风,口还没开,奇奇在台下黑暗的观众席里,忽然伸出两只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我,周子轲,“子轲高高站在舞台上,不知他的目光望向了观众席哪个方向,“今天将要退出 kaiser 。” 在歌迷们的哭叫声中,子轲说:“也将要,退出亚星娱乐公司。”他沉默了片刻,说,“我想,还是要和你们道别。” 万人体育场的观众席里,已经被哭声所淹没。全场音响里只有子轲那个冷淡的,漫不经心,总显得对谁都不够重视的声音。 报纸总抨击子轲不敬业,不尊重人,可歌迷们只希望子轲做他自己,做他想做的就够了。 “我不是,从来都不是一个衬职的偶像,”只听子轲说,“很对不起大家。” “不!!” “不要!!!子轲不要这样说……子轲……!!” 奇奇痛哭着从体育场门里出来,她哭得整个人已经快崩溃了,体育场里传来安可的声音,是肖扬他们又上台和子轲一起清唱了 kaiser 的出道单曲,《漫游太空》。 “奇奇,”后援会的芋子她们从体育场里追上来,手里还拿着印有子轲头像的扇子,“太冷了,你都没穿外套!” 奇奇捂着脸,不管不顾道:“子轲走了,我不要活了……” 一辆车在这时候缓缓经过了她们面前。 芋子本来也两眼通红,安慰着奇奇。那辆车从路边停下,车门打开,芋子抬起头,一眼看到一个从未想到的人。 芋子拉扯了一下奇奇,奇奇没理他,芋子又拽了一下奇奇:“你看……你看……!” 从体育场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歌迷。梁丘云衬衫上是血,西装袖口是血,他一声不吭朝体育场的入口走去,安检设备横在门口,摄像头挂在上头,梁丘云抬起眼看了摄像头,他直接开枪把摄像头一枪打掉了。 尖叫声,惊呼声,似今晚最好的奏乐。女孩子们捂着头从体育场里四散奔逃。 第218章 伴我 8 汤贞坐在贵宾席里,听小周最后的演讲。 小周面对歌迷说, 他没有什么梦想, 但是在亚星这几年, 他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人要追求梦想。“我还要学习很多。”小周说这番话的时候, 他姐姐周子苑, 不知是不是受周围歌迷情绪激动的哭喊声的影响, 也在朱塞身边悄悄抹起泪来。 平时周子轲很少讲话, 所有人都盼着他讲。可每次他真的讲了,讲出一些长句子来,又惹得到处是泪光。 汤贞低下头,他也觉得心里难受, 小周在这个舞台上,从来没有很自在过。朱塞从旁边说:“阿贞, 你是不是要去给子轲献花?” 汤贞回过神, 忙点头。他看台下, 小周已经讲完了。舞台上的灯逐次熄灭。接下来就到安可时间。 “我先过去了。”汤贞告诉周子苑和朱经理, 然后站起来, 扶坐在他身旁整晚一直在喝果奶的肖扬家小弟弟小妹妹坐好。汤贞离开了贵宾席, 许多歌迷哭得已经喘不上气了,汤贞有些担忧地看她们,温心过来,从过道上把一束捧花交到汤贞手里,然后伸手帮汤贞把帽子拉上。“汤贞老师,快走吧。”温心也觉得现场歌迷的情绪太激动了, 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汤贞看到有歌迷晕倒了,被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抱出侧门去,汤贞跟在他们后面,在两个保镖的掩护下出门。 会场内还在安可,这会儿走廊上绝大多数都是哭得厉害,出来透气的子轲的歌迷会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想面对这个夜晚,可即将迎来的就是她们最后一次在舞台上看到子轲本人的机会。 汤贞低着头,想从她们中间走过去,他听到歌迷们在骂着什么,汤贞,亚星娱乐,又或是不支持子轲自由梦想的嘉兰塔。 前面不知是不是又有歌迷晕在地上了,走廊里的人流停滞不前。汤贞抱着怀里的花,抬起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保镖,耐心等待着。 “砰!” 听上去,像体育场外在燃放庆祝的烟花。 接着便是楼下刺耳的尖叫,还有楼梯间里隆隆的脚步声。 走廊里有些骚动。“怎么回事啊?”汤贞轻声问保镖。 哪怕在演唱会上听了一晚上“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欢呼,汤贞也感觉好像不太寻常。 保镖掏出身上的对讲机,他们尽力不让身边满脸泪痕的年轻歌迷们冲撞到汤贞。对讲机里的人说:“紧急情况,紧急情况,有人在一楼鸣枪!” 从楼梯间逃上来的女孩儿用哭腔凄厉尖叫道:“有人带枪!有人带枪进来了!!” 逃上来的人多,不知道一楼发生了什么。人群拼命朝后挤,汤贞差点儿跌倒,他被身边的保镖保护住。汤贞抬起头,并没有在楼梯间看到什么疑似枪手的人上来。 体育场内上万歌迷,如果有丧心病狂的人带枪进场扫射,那会伤亡多少?会引发什么?汤贞脑中飞快闪过许多念头,他的帽子落下去了,头发流出来,一下子耳边的哭叫声更清晰了。保镖在身边与对讲机里飞快地大声对话,身边有人撞在汤贞身上,眼看要往下倒,汤贞怕发生踩踏事故,抱着怀里的捧花,想伸手去扶,这时一只手从人群里抓住了汤贞的胳膊,用力把汤贞往后拽。 汤贞被保镖用力拽离了推推搡搡的人群,汤贞瞧眼前的场面,他一回头,险些撞在梁丘云身上。 汤贞错愕地看他。 梁丘云站在走廊一侧的阴影里,他脸上有迸溅的血点,衬衫领口也有血迹。梁丘云紧握汤贞的手臂,手从后面瞬间捂住了汤贞的口鼻。他低头瞧着汤贞,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梁丘云去做取舍。 他瞬间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 这座建筑原先的名字叫做“新城电影宫”,设计师为了主人方曦和贪婪的艺术追求,将这里设计成一座包罗万象的宫殿。就算有专人带领也很容易在其中迷路,恐怕只有专门对着施工图研究过的人,能掌握其中最便捷的通路。一束捧花落在地上,月桂树枝被受到惊吓的歌迷们踩踏着,叶片掉落一地。 汤贞被 kaiser 演唱会海报团成的纸团塞在口中,他被梁丘云紧紧抱着,双手拷在一条手铐上,漆黑的枪口直指住他的太阳穴,顶进了汤贞头发里面。体育场安保团队紧急疏散着人群,可一楼三个主要出口的摄像头都被破坏了,他们并不确定那个酷似梁丘云的枪手正隐藏在哪个角落。 体育场路边停着几十辆车,越来越多的歌迷正在向外跑,冲开了原本聚集起来的安保人员,梁丘云忽然举起枪,朝天花板又打了一枪,顿时庞大的人潮从体育场里惊惧地涌出来,恐慌正在蔓延,这股破坏力太强大,把外面的保镖全部冲散了。梁丘云看到眼前的画面,听到嘉兰塔的人在楼上喊:“保护子轲!!保护子苑!!”他用枪紧紧抵着怀里的汤贞往外走,忍不住想笑。 体育场的工作人员许多穿着西装,梁丘云在人群中,除了体格大些,并不那么容易识别,就算有人注意到他,谁敢贸然开枪呢:无数人在他身边跑过,只要错杀一个无辜的人,所有人都跟着赔罪。梁丘云趁乱把汤贞塞进车里,锁上车门,他坐进去,发动车子,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头撞开了刚刚连接好的围栏,直冲上路。 周子轲下了舞台,刚站在后台,他听到来人的催促:“子轲,快走!” “怎么了?”周子轲拆掉麦克风,问。 他飞身跑出去。 沿着电影宫附近的主路一直往西北方向开,进河北,不走高速,也要五个多小时才到张家口。 梁丘云忽然说:“天天走了,阿贞。” 汤贞被安全带捆在副驾驶座位里。 有交警的车在左右两侧鸣笛,梁丘云加快了车速,闯着红灯就飞过去了。 梁丘云说:“我们一起去找他。” 汤贞嘴里塞着那张纸团,喉咙里出不了声,眼泪忽然顺着眼眶就流出来了。 车速这样快,窗外都是虚影了,梁丘云却还有闲暇转头看了看汤贞的脸。 他把握着方向,根本不怕死。 “你现在不想死了,是不是?”梁丘云说。 汤贞两条手腕在那个手铐里想挣脱。 梁丘云望着前面:“那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 油门踩得太狠,吵得很。梁丘云把手里的枪插进挡把旁边的储物盒里,他伸手打开了车内音响。 交通音乐广播电台正放一首歌,是许多年前 mattias 出道时发行的单曲《年少知交》,可梁丘云没听两句,反应过来,这是周子轲补唱过的版本。 啧。梁丘云道。 前方路口有几辆警车停在那里,似乎正准备封路,梁丘云大幅度转动方向盘,朝右边路上拐进去,继续向前开。 “周子轲对你做了什么?”梁丘云说。 汤贞说不出话。 梁丘云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过去捂住汤贞半张脸,然后把他口中的纸团拿出来了。 汤贞嘴唇微张着,急速深呼吸。 前方人行道上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性,眼见梁丘云的车开过来,那母亲吓得伸手把婴儿车向后拉,自己跌坐在地上。 汤贞强忍着恐惧:“你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 梁丘云瞧着前方的路,忽然笑了。 汤贞眼看着前面一辆满载砂石的重型卡车开过来,寻常人早就减速避让了,可梁丘云让都不让,踩着油门,踩着事故边缘从卡车头前面飞驰而过。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吗。”梁丘云难掩失望,手握在方向盘上。 汤贞望着前方,望着过路纷纷急刹车停下的车辆,望着那些远远躲开的行人。汤贞心惊胆战。 “出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不要你,”梁丘云自顾自说,“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辈子在一起啊!” 越来越响的引擎声从车后响起了。梁丘云意识到汤贞在努力转头向后看,梁丘云瞧了一眼窗外后视镜,他眼神冷的,把油门紧紧踩死了。 你开个布加迪威龙,又能怎么样,汤贞在我身边,你敢撞上来吗。在这条人生的单行道上,你怎么超越我。 周子轲的车头好几次刮蹭在那些避让开了梁丘云,却来不及避让他的车上,周子轲飞快朝前扑,车内通讯里,嘉兰塔的安保人员告诉他,沿路所有路口都暂时封闭了。“子轲,你想怎么做?” 周子轲的手有些抖,他在前面路口向左转弯,他从储物盒里拿出一把新钥匙,一下插进钥匙孔里。车速猛地推出去了,弯道超车。 梁丘云眼见着前方路口停着辆车子,通体黑色,布加迪超跑。 周子轲站在那辆车前头,早就下了车来了。他就站在梁丘云的车前窗里,冷冷地朝这边望着,从远在天边,到越来越近了。 梁丘云听着汤贞在他身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梁丘云加大车速,他要阿贞和他永远在一起,他要撞破这所有,一切—— 忽然间,两辆重型卡车从左右两侧的岔路口开过来了,梁丘云方才还视死如归的,此刻周子轲近在眼前,他紧急刹车,伸手转动了方向盘,左手要拨拨片,右手去挡把后面的储物盒里摸枪。 空的。 梁丘云的车滑停在了原地。几乎是一瞬间,前后左右无数的警车绕过来,紧紧将梁丘云的车挤在中央。梁丘云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他抬起眼,看汤贞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举起那把枪。汤贞的眼睛睁大了,湿润的,在枪口后面,注视着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甚至没有机会去从汤贞手里把枪抢回来,尽管他知道,这太容易了,他甚至知道汤贞是不会朝他开枪的。警察撞破了他身边的车窗,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直接把手铐铐在梁丘云手腕上。 梁丘云抬起眼,他又看了汤贞一眼。他被拽出去了,被按着后背,直接跪在地上。 第219章 伴我 9 刑警们还以为梁丘云在里面看不见监控呢:他坐在审讯室里,双眼直视着摄像头, 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镇定得叫人毛骨悚然。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案子, 围绕着梁丘云的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线索、口供, 尽管全都把目标指向了他, 但至今仍缺乏关键证据。此时此刻, 梁丘云能被警方正式逮捕, 还是靠的“非法持枪”“绑架”“危害公共安全”之类的罪名, 说白了,顶天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狱里可以减刑,如果律师运作得好, 有可能十年都判不到。 刑侦总队支队长站在监控前头,望着梁丘云这张家喻户晓的, 能蒙骗过全国男女老少的脸。已近年关, 最近大大小小什么案子都多, 队里的同志们忙得好几夜没睡觉了, 眼下又连续发生这种恶性惨案。陈乐山的犯罪集团不会再开口说话, 也不可能吐出新的证据来, 指证梁丘云与当年万寿百货大楼的案件有任何关系。 梁丘云的律师来了,比起上次孤身一人来,这回还带了几个助理,一行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支队长转过身,一打照面,那律师就把上次亮相过的那张证明报告拿出来了, 同时还有一份崭新的医学鉴定书。 支队长瞧着律师脸上那笑容,他把那份报告连那几张鉴定接过来,翻开了看。 审讯室里,负责问询的警察已经出去了。那律师进来,看到梁丘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身上换了大号囚服,两只手被铐在椅背后面。梁丘云的头发有点乱,脸瞧着倒是干净。梁丘云抬起眼,看眼前这位律师。 鉴定书上写,梁丘云因至亲自杀、事业失败、名誉受损,经受了极大精神刺激,已有严重的幻听、妄想等症状,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无自知力,在精神症状作用下犯案,为不完全责任能力人,建议减轻或免于刑事处罚。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犯罪,”支队长抬起头,他看到监控里梁丘云对律师说,梁丘云的双手拷在椅背后面,他激动的时候椅子的四腿和地面摩擦起来,“凭什么抓我。” “云老板,”那律师盯着梁丘云的脸,轻声道,“陈乐山,以及他的私人保镖昂青华,都已经遭人枪杀了。” 梁丘云望着他。 “你还不知道,是不是?”律师说。 “谁叫你过来的。”梁丘云说。 “云老板,”律师往后坐了坐,亲切地笑道,“我们要保护你啊。” 梁丘云觉得这个笑容非常熟悉。 这是老餮闻到了肉味儿的笑容。 “你怎么保护我。”梁丘云轻声道。 “你知道吗,”律师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他,“你已经疯了……你已经疯了!” 梁丘云的眼睛睁了睁,在审讯室里,过强的灯光让他眼前幻化出朦胧的白影。一双猩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像在对他宣告着什么: 你已经疯了,云老板,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已经疯了! 梁丘云坐在一间低矮的斗室里,四周都是清水泥墙,他嘴里喃喃的,脸颊抽动。“你说什么?”梁丘云问。 律师告诉进来的警察同志:“我们已经听不清他说话了,我的当事人需要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马上!” 他从审讯室里出来,支队长喝止他:“你这证明来源合法吗?需要严格的司法鉴定程序!” “警察同志,”律师道,“我的当事人如果不是疯了,他跑到嘉兰塔眼皮子底下开枪干什么呢?” 梁丘云还在审讯室里挣扎,他讨厌被手铐困住,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囚犯。 律师对支队长陈情道:“我的当事人的妻子陈小娴,昨夜生产了。考虑到他们家庭发生的巨大变故,对于陈乐山犯罪集团的一连串案件,陈小娴如果肯开口,会是当下最有力的证人!支队长,请您多考虑考虑。” 梁丘云是被几名警员架上警车的,他的两只手铐在身前,被黑布盖住,一路颠簸,梁丘云抬起眼,感觉车外的阳光很陌生。 这是在哪里? 医院几名安保人员围着,护士在前头带路。在那间产科病房外,已有几位女警在了,看来她们是想做陈小娴的思想工作,却始终不得门路。梁丘云站在病房门口,他被几个警察架着,动弹不得。他望见小娴坐在床边,头发长而乱的,正低头看一本书。 一个育婴箱就搁在窗边,里面有一团东西,可灯是熄灭着的。 护士说,孕妇受惊早产,你的孩子没有抢救过来,现在还在育婴箱里。梁丘云灰败着脸,站在门外,他突然发现,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从没见过小娴在家看书的样子。 “陈小娴,”护士走过去,“你丈夫来了。” 陈小娴翻动了膝盖上的一页书,她忽然回过头,瞧了梁丘云一眼。 “把门关上。”她对眼前的护士轻柔地说,接着继续低下头。 “你们知道吗,”梁丘云被架进电梯里,他几夜没睡觉了,不清楚这又是哪里,但这不是刚才那家医院,梁丘云说,“我没有疯。” 两名护士站在警察身边,不太敢看他。负责带他去监护病房的金护士长在旁边微笑了一下,没有理会。 “我没有疯,”梁丘云喃喃道,他望着电梯墙壁上映出的自己高大的身影,“我还能……东山再起……” 梁丘云这天起床以后照镜子,瞧见脸上一道道的新皱纹。阳光从铁门外照进来,他拿起刮胡刀。 “你一个人住啊?”道道门栏外面,一个病人穿和梁丘云一样的衣裳,问他。 “是啊,”梁丘云说,刮着胡子,“阿贞搬出去了。” 支队长今天专程过来,一同来到的还有专案组几名侦查员。他们透过监控,观察梁丘云如今的一举一动。 无论他们相不相信,司法鉴定结果都已经出来了。 “他可是个演员。”支队长不相信道。 旁边的侦察员道:“我看过《狼烟》,他身手是真厉害,演技够呛。你看他能演出来吗?” 午饭后,梁丘云站在铁栅栏里面,他双手揣在裤兜里,隔着铁门和每天过来送药的小护士说话。没过几分钟,小护士从护士站回来了,推了一辆掉了两个轮子的小推车。她朝四周看了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把梁丘云病房的监护门打开了,她把小车推进去。 梁丘云蹲在地上,挽起袖子,帮她认真装好了这辆小车磕掉的两个轮子。小护士开心地直踮脚,她毛手毛脚,弄坏小车好多次了,又怕护士长说她。 梁丘云站起来了,擦了擦手,也笑了笑,把手里的螺丝刀还给她。 下午四点钟,梁丘云在楼下放风,有病人过来和他合影。“你们认识我?”梁丘云纳闷问。风大,病人们大声道:“你不是梁丘云嘛!” 梁丘云皱了皱眉,他觉得很不自在,朝周围看了看。“阿贞又不在。”他说。 五点才结束放风,可一大批医院的安保人员提前过来了,其他病人一见他们,纷纷避让到树底下,梁丘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他们架住,被他们把两只手折到背后。 “谁让你把他放出来的?”金护士长说。 那小护士泪眼婆娑:“小云哥他、他对人很友善的……” 梁丘云回到了那扇铁门里,人们离开了。阳光被分成一个个窄条,投射在他不知所措的脸上。 来探视梁丘云的人不少,但绝大多数人只是站在监控画面后面,对着梁丘云坐在病床边沉默的影像小声议论。也许根本没有人相信,曾经名扬天下,在好莱坞闯荡过的巨星,梁丘云,真的疯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梁丘云突然问走进来的大夫和护士,“是不是方曦和把我送进来的?” 大夫听见他这么说,忙要护士用笔记下来。 监控录像里,梁丘云就是在这时忽然动手的,这是他第六次袭击医护人员,每次他都会提到“方曦和”这么一个名字。哪怕是每日的镇静药物都不足以使梁丘云软弱无力。铁门拉开,梁丘云很快和闯入的安保人员扭打起来,又很快被从背后控制住,被按在地上,一针镇静剂下去了,梁丘云还在抵抗,他的脸擦在地板上,“放开我!!”梁丘云张开嘴吼道,他好像哭了,“你们放开我!!”他绝望地望着门外的黑夜,“阿贞!!你们放开我!!” 要制服他,总要大剂量的镇静剂,他这副久经磨练的体魄根本不是常人能应付的。每次发病都像一场战争。 梁丘云醒了,恰巧是深夜。 他坐在床边,他不怕在剧组打零工引发的肌肉疼痛,他只怕肚子饿,没饭吃,难受得很。 有病人蹲在他那扇铁门后面,压低了声音:“喂!喂!” 梁丘云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梁丘云也蹲下了。 那病人从病服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凉透了的包子来,隔着栅栏门塞给他。 梁丘云想都没想,接过来吃。 “我拿这个和你换。”那病人说。 “换什么。” “让我和你住一间好不好?”病人说,“你这屋子好大!” 梁丘云嘴里塞着半个包子,他低着头说:“你去问郭姐。” “谁?”那病人问。 梁丘云忽然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针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越发不能理解这每一天。 梁丘云朝门栏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天天呢?” 病人说:“啊?” 梁丘云手里拿着半个包子:“让你送包子的人。” 那病人脸色顿时变了,站起来:“这是我买的!哪有人送啊!” 他一出声,这条走廊的声控灯忽然亮了,这病人被头顶大灯吓了一跳,他回来把手伸进梁丘云门栏的缝隙里拿走包子,他要赶紧走了。 包子凉透了,馅儿和皮完全分开,梁丘云眼看着馅儿掉在地上。铁门连接着报警装置,一拽就响。那病人被赶过来的医护人员抓住了,他拿脚踹梁丘云的铁门:“你吃了我的包子!你什么都不给!” 梁丘云看着那人被带走了。 连门口的护士都走了。梁丘云低下头,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吞进嘴里,他索性坐在地上了,把眼前摔碎的包子馅儿捡起来,放到嘴里吃。 待到吃完,梁丘云一个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月光从门外笼罩过来,照在梁丘云眼前那么一小块儿地板上。 纯白色的。映进梁丘云瞳仁里,似乎近在咫尺。 梁丘云先摸着身边的地板,他把手伸过去了,手指起初触摸到了那片光的边缘,慢慢的,他把整只手背都放在了月光落下的地方,月光凉的,太远了,感觉不到温暖,他的手翻过来,好像想掬起了一捧。 忽然有人影挡在了门外,梁丘云好像在绿洲里取水的人,这么抬起头来。 铁门被拉开了。梁丘云欣喜地想,他可以去够月亮了。 直到枪口抵上了他的额头。 血沿着长满茧子的手掌内侧流下去了。当门从外面关上,梁丘云倒在地上,睁大了眼,两手空空。 “天天走了,阿贞。” 汤贞坐在浴室里面,半夜三更,他总是不断惊醒。家里明明很静,汤贞还总觉得耳边有枪声。 他低下头,借着头顶的光晕,把手心打开了。 一匹马藏在了围墙外的树下。墙内警报声四起。没过几分钟,一个男人边脱安保人员的外套,边走过来了。他把衣服丢在地上,抓过了马缰,骑在马上一路小跑就走。 凌晨,数九寒冬,北京的街道上少见车影,倒见一匹马在辅路上慢悠悠地走。这个点儿了,街上除了送货的,哪儿还会有人呢? 印有“远腾物流”四个字的运输车在路上开过去了。 红绿灯变幻,方遒伸手拽住了马缰,他转过头,看到那辆车在身后开远,连带着“远腾物流”四个字,一同汇入了红尘俗世的洪流中。 靠近护城河,潮湿的空气更加冰冷刺骨。方遒下了马,他把自己用的枪装进马鞍的袋子里,马儿回过头,用鼻子蹭方遒的手,方遒把装满资料的袋子拉链拉上,他把手放在马儿脖子上,轻轻抚摸过去。 方遒一拍马屁股,马儿一跃而起,迈开步子,沿着河岸不见踪影。 方遒游进了护城河里。他仿佛是归家的一尾鱼,将生命潜入到河海深处。 派出所值班民警正值夜班,这会儿打开门,瞧见好端端的在北京市区怎么一匹大活马出现在门外。他们走出去,打开了手电筒,朝四周照看,他们尝试着去牵住马缰,控制住马,然后赶紧给上级汇报情况。 “麟儿不姓傅,姓方,”辛明珠说,她坐在沙发上,用手绢擦了擦手里的相片,给还在念小学的宝贝儿子看,“这是你大哥。” “大哥?”方麟把照片拿在手里,他从记事起,都不知道他还有哥哥。 方遒在照片中笑,他头发短利,笑容自信,穿一件笔挺的衬衫,像一位商务精英。 里间,只听甘霖道:“万邦现在手里也没多少,我看了名单了,全是老家伙,不值得看。” 方曦和道:“你给赖一卓打个电话,叫他去找,去挑。” 甘霖轻声笑了,在里头吞云吐雾。 “方叔叔去见汤贞了吗?” “没有。” “不见了?” 方曦和顿了顿:“不舍。” 甘霖又笑。 “一只很漂亮的小鸟,金色的翅膀,歌喉玲珑,听他唱唱歌就挺高兴的。为了这段过去,也不忍心去伤害他。”方曦和说。 甘霖不以为意道:“您怎么就知道——” 傅春生进来了,拿着电话,说是甘家老太太打来的,找甘霖的。 甘霖把烟夹在指缝里,接电话。他也不招呼老太太,只听着,然后不咸不淡地“嗯”“嗯”应着。 傅春生过来帮方曦和放松腿部,新的假肢还是不太适应。“甘霖眼下回来了,”傅春生说,“北京也不是他老甘家的伤心地了。” 方曦和低头喝茶。“变味了。”他瞧了一眼茶杯里飘的老甘家贡茶叶。 傅春生一愣:“和甘清以前送过来的,确实不太一样。” “甘清这小子,我还怪想他的。”方曦和把嘴里的茶叶吐出来,合上茶盖放在一边。 “太年轻了,可惜啊,”傅春生说,“本来能把命留下。” 方曦和说:“就他小子那个疯劲儿。像以前的小世子,就是被他爸打断了腿,也要护着他怀里那蛐蛐儿。迟早的。” 第220章 伴我 10 早在今年年初,国内文娱产业龙头中国万邦集团, 就计划着在年末搞一个声势浩大的庆典。也许彼时他们已经成功收购了偶像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 再下一城池, 陈乐山治下的版图不断扩张。 可没想到, 庆典办是办了, 鼓乐齐鸣, 迎来的却是万邦江山彻底的改朝换代。 万邦新主人, 欧洲基金业新贵伯新资本的老板,西班牙人弗里德曼,亲手将一位远离公众视野许久的老人推到了台前。那老人坐在一辆轮椅上,穿一身西装, 嘴角落下来,两鬓斑白, 他腿边跟着一条小狗, 是深蓝色的威玛猎犬, 一路小跑, 随轮椅进来, 最后跳到了主人膝头。 万邦总部一楼, 白色的穹顶上布满了璀璨群星。西班牙人热情洋溢,用中文对台下的员工们讲:“在中国,我最敬佩两位著名的企业家,一位,是嘉兰国际的周世友先生,一位, 就是新城发展的方曦和先生!如今,方先生应我的盛情邀请,欣然出山,为我们在中国的事业掌舵。能和这样的企业家合作,我实现了我商学院时代的梦想!” 尽是掌声。万邦请来了不少记者,很有规矩地在台下拍照。方曦和坐在轮椅上,摸他养的狗儿,那狗非常乖顺,忠诚,形态高贵。分明是在轮椅上,方曦和却好像一位新皇坐在了王位上,他何必要站起来,从头到尾,他是不需要站起来的。弗里德曼弯下腰,殷勤帮方老板把他腿上的小狗抱起来哄,好像这才是他的主要工作。 新皇登基,任命功臣至关重要。而新的任命早已通过内网传达到整个集团了。这会儿,在记者的照片里,傅春生身着灰色长衫,站在了方曦和右手边,没有别人,只有傅春生配站在这里,他们这对主仆,出生入死,至今相随。 正所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来万邦总部这里的人不少,毕竟陈乐山死在自家别墅,那血还没凉透呢,无数的记者因为没有拿到邀请函,纷纷挤在门外的马路对面。 他们眼看着一辆辆高级轿车街口开过来,驶入万邦集团守卫森严的停车场里。德寿置业的主席唐仁宇先生,带秘书亲自过来,给方老板道贺,还有协成发展的总裁蔡景行先生,和太太一同来的,早在五年前,他们可是京城望仙楼里的常客。 这场庆典里,偶尔也有不和谐的音符。有小记者在保安人群中朝里面喊:“方老板!方老板!警方说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线索,正在调查陈乐山与伯新资本的幕后交易,请问你知道那是什么线索吗!!伯新资本是你在海外的公司,这是真的吗??!” 漫漫长夜过去了,朝阳升起,瑞雪渐消。周子轲坐在亚星娱乐总经理毛成瑞的办公室里,在十几份不同的合约上签字。朱塞的秘书团陪在身边,帮太子处理文件。合约签署完,毛成瑞正式拿回了公司的所有权,仅有一小部分股份还在周子轲手里。毛成瑞站起来,双手去握子轲的手。“你上次说,你没有梦想,”毛成瑞感激道,“可是子轲,你拯救了很多人的梦想,每个公司的孩子都该谢谢你!” 周子轲听着这话,很不舒服。他有他自己的私人理由,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大救星。一切只是碰巧而已。 毛成瑞的办公室对面,空了几个月的高层办公室陆陆续续被新来的人填满。亚星即将开启第一届正式的冬季招生,为此,温心不得不每天往返公司和周子轲的家,辛苦得很。 至于亚星练习生部的舞蹈老师祁禄,倒是能趁有时间的时候,多在家陪着汤贞。 “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毛成瑞说。 “不用。”周子轲道。 因为合约限制,汤贞过去十年作品的版权还在亚星娱乐手里。周子轲要把它们赎回,还需要阿贞自己签字,也许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周子轲下楼去了,毛成瑞执意把他送到停车场。电梯向下走,在某一层打开了,周子轲站在里面,瞧着门外站了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郭小莉牵着女儿囡囡的手进来了,保姆跟在后面。 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她容貌清丽,身着套装,她最后一个走进来,目光越过毛成瑞,落在了周子轲身上。 电梯门关闭了。 “你长大了。”徐雯珺说。 周子轲垂下眼,在电梯里看她。 郭小莉一愣,回过头看了周子轲一眼:“这是……” “叮”得一声,电梯到了一层。众人出来。周子轲走出电梯,眼看着徐雯珺在门外抬头看他,她主动朝他伸出手来,周子轲本想走掉了,但还是停下,和她一握。“你们认识?”郭小莉问。 “我高中老师。”周子轲对郭小莉说。 郭小莉非常意外,她牵着囡囡,瞧着子轲与她们擦肩而过,出门的背影,又看徐老师。徐老师也望向了子轲离开的方向。 《狼烟》第三部 还在电影院里上映,男主角梁丘云的死讯却已经登满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周子轲开着一辆老阿斯顿马丁,驶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来由的,他想起了他十八岁那年的一些生活。 仿佛很遥远,又似在昨天。 车开进社区的安检口,过了桥,往上沿着山路开一段,就到家了。大门向里打开,周子轲把车停进空荡荡的车库,他下车出来,恰好看到祁禄在远处湖对岸的柴房旁边忙活。祁禄戴一双厚手套,抱着一团木柴,踩着草地上的雪往家的方向走。 打开家门,周子轲感觉一阵暖意扑来。汤贞坐在壁炉前面,正在象牙白色的羊毛地毯上翻歌迷们送的礼物。他拆出一条围巾,放在腿上,又拆出一包照片,正巧以前的影集在旁边摊开着,一早晨,汤贞都和祁禄在家里整理照片。汤贞没听到身后有人进来,他低头看照片,然后膝盖跪在地上,把它们一张张放进影集里。汤贞穿着一双红色袜子,是温心在公司给他织的圣诞袜。 周子轲换了鞋,踩上地毯,朝他走过去。 祁禄把抱进来的新柴放进柴架子里。他摘下手套,蹲下了,一块儿整理被汤贞分来分去没有头绪的照片。这些照片里有祁禄素未谋面的汤玥,有年轻时的林汉臣,有幼儿园时期,仿佛祁禄大拇指大小的汤贞,有汤贞的父亲,一个总在微笑的中年人。 祁禄拿起下一摞照片,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了,过去也没在汤贞家里见过。那是亚星老练习生宿舍楼里,生活最清苦的时期,汤贞和天天站在316宿舍门边,吃着糖葫芦在一处傻笑。 汤贞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已经戴了好几天了,周子轲不让他摘下来。汤贞被小周从背后抱住。小周在地毯上坐下,两条长腿伸长了,穿着拖鞋的双脚对起来,汤贞转过身,他屈起膝盖,坐在小周腿中间。汤贞和小周紧紧拥抱住了,小周一回到家,汤贞立刻就想要拥抱他。 小周的手也搂在汤贞背后,这么在怀里抱紧了。 祁禄背靠在壁炉边,还低头看照片。在摇动的火光照射下,祁禄把一张张照片排列好,放进相册里。 汤贞留祁禄在家一起吃午饭,祁禄说他回公司还有点事,明天再过来。走之前,祁禄留了张字条给周子轲,他订了一批新的木柴,可能傍晚会送到。“家里很热,汤贞还是想偎着火。” 而等周子轲回来,好像有太阳神遗落到人世间的火种,将汤贞包围了起来。 所有兰庄国际酒店集团的培训指导都要先放放了。周世友亲自准假,周子轲直到年后四月份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假期,这也意味着,他可以陪阿贞过完整个生日,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今天上午,曹老头儿给周子轲通了电话,把金护士长的所见所闻转述给他。关于梁丘云最后的日子,周子轲不确定他是否想知道什么,不确定这是否有意义——毕竟从看到梁丘云遭人枪杀的新闻以后,汤贞什么都没有提起,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汤贞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反而显得很不正常。 偶尔在夜里,当世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汤贞会轻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子轲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在他身边,很少有谁的人生会发生这样的剧变。 从追逐汤贞开始,周子轲就慢慢意识到,这世界存在着太多的块面。而汤贞身处的名利场,让许多不同块面的人压迫在一起,它给人一种幻觉,以为脚下踩的是地平线。 第二日早晨,郭小莉突然来了。周子轲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正看布加迪总部工厂发给他的维修清单,罗列着所有待更换零部件的列表,以及人工费,标了一个总价格。随清单还发来了一本新的配件目录。 阿贞跑去开门了。周子轲把手里东西放一边儿,听到郭小莉在门外道:“阿贞啊,方老板来了!” “谁?”阿贞一愣。 郭小莉从门口转过身,看到外面道路上停的车队。郭小莉告诉阿贞和走过来的子轲:“方老板昨晚上去了公司,和毛总不知道谈什么,谈了一夜,今早我到公司看见他,他说什么都想过来看看你,他有地址,我赶紧过来。” 周子轲搂住了阿贞的肩膀,他朝外面看,远处的山道上,几位助手将一辆轮椅推下车了,有条小狗跟着窜下来,被专门抱狗的人牵住。 方曦和就在轮椅上,慢慢往这边过来了。 周子轲的手机这时响了,他接起来,发现是姐夫秦适。大律师来电话,八成又是前段时间车祸案子的事。周子轲低头看了阿贞一眼,发现阿贞对他摇了摇头。郭小莉也说:“子轲你去接电话吧,正好省得方老板和你客套起来没完没了。” 前段时间,周子轲在路上超高速行驶,因事出有因,被免于刑事责任,也不用吊销驾照,只是一路上蹭着这个碰着那个的,波及了许多无辜车辆,一堆残局要收拾。 “在家和阿贞吃饭呢?”秦适笑道。 “出来了。”周子轲绕过了楼梯,推开琴房边的后门,换了双鞋,他沿小路走出了门。 “怎么?”秦适问。 “有个叫方曦和的人来了,”周子轲轻声道,“阿贞以前的,伯乐。” 他在解释他为什么会愿意选择回避。 “子轲,”秦适在那边犹豫了片刻,说,“有件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和阿贞。” 相识近十年,汤贞和方曦和走得再近的时候,也不了解方曦和商业帝国的太多细节。 摆在咖啡桌边的小沙发挪开了,方曦和的轮椅推过来,他近距离望汤贞的脸。 五年过去了,方曦和脸上爬满了皱纹,而汤贞,瞧着还仿佛十八九岁时的样子。 “小汤,”他感慨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汤贞坐在对面,看了看方老板脚边趴着的小狗,又看周围那些助手。他看方老板被假肢完美撑起来的裤管,看方老板脸上这成功者的笑容。 直到上个月,汤贞的账户里还在划医药费过去,虽然并不多。 “这次见面,”方老板一双苍老的大手虚握着,伸过来,“我有点儿东西送给你。” 一对儿袖扣,铂金质地,镶嵌着天然弧面玛瑙,瞧着还是古董,被搁在了汤贞面前的桌面上。 “两个,两成。”方曦和说。 “什么意思?”汤贞问。 方曦和说:“我把万邦的两成送给你,作为这些年里,你对我这片真心的报答。” 周子轲沿着小路走到了湖边,听到姐夫在电话里讲:“之前朱叔叔给我看了一些关于阿贞和方曦和的资料,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他当年那个官司,负责的人找过我帮忙。当时他们团队组建起来,不是要帮他洗脱罪名,而是要保住方曦和的海外资产……” “当时每一天,他们要花不少钱用于媒体舆论公关,但没想到被官媒打压,他们索性顺水推舟,让当时的阿贞承受了一切……” 郭小莉没忍住,问:“方老板,伯新资本……真是你的公司吗?” 汤贞坐在对面,没反应过来。 方曦和抬了抬手,等在身后的助手立刻上来了,握住了轮椅把手往后拉。“改天我还要去拜访一下周老爷子,”方曦和对汤贞笑了,是那种欣赏的笑容,“小汤,也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郭小莉站起来,她忙追了出去。 郭小莉一直追着方曦和走到了外面。她是有些话含在嘴里的,可她不知怎样去说。人都说,没有方曦和这个伯乐,不会有汤贞。可这五年,阿贞的五年,太苦了,太漫长了。 方曦和不过是卧薪尝胆,一转眼五年过去,他还是方老板。 可阿贞所经历的,她又能去找谁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很多读者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以自行阅读第四幕下半部分,来发现其中的端倪。 我摘选了部分段落,不全,贴在这里吧。 “有种说法是,有关汤贞的大批量丑闻被曝光出来,要钓的并不是小小这个汤贞,而是汤贞背后那日日夜夜在病榻上作昏迷的姿态,一夜白头拒不见人的真正大鱼。那条大鱼是否还隐藏着实力?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儿子都改名换姓了,旧部连夜脱逃,老同乡白一雄在探望过方曦和之后也直呼:“天塌了啊!”这么看来,还留在方曦和身边的就只有汤贞了,而汤贞一直以来也被外界视为方曦和电影事业最宝贵的明珠,最重要的价值……是方曦和当年驰骋沙场,给他的对手留下了太多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们不肯相信方曦和真就这么倒下了,哪怕方曦和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小周 30》 “报纸的头版头条越来越少出现“方曦和案”四个字,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多有关汤贞的新闻:打人,召妓,整容,吸毒……不一而足。”——《小周 31》 “从汤贞现在这个下场就看得出来,方曦和是家财空空,彻底走上绝路喽!”——《小周 32》 第221章 伴我 11 这一年圣诞夜,汤贞昔日的助理温心、祁禄都没有回家。他们提前和周子轲沟通好了, 买好礼物, 也包装好, 在下午天色渐暗之前, 假装轻松地提着食材早早过来。 吉叔也派车送了一棵新砍的松树过来, 是自家山上种的, 大小非常合适。温心走进家门的时候, 正看到汤贞老师穿着棉拖在地上走来走去,装饰树枝。 “汤贞老师!”温心出声喊他,“节日快乐!!” 汤贞一见温心就笑,但即使这样, 温心也能从他脸上察觉出哭过的痕迹。郭姐说,从方曦和来过之后, 汤贞老师的情绪波动得很厉害。“你们一定要好好陪他, 告诉他, 他身边有人关心他, 爱他, 感激他, 珍惜他,不会欺骗他,不会背叛他,不会抛弃他。” 温心放下手里的礼物,张开双手,去和汤贞老师拥抱, 温心把她冻红了的脸蛋蹭在汤贞老师温暖的肩膀上,温心觉得很不舍,她以后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汤贞老师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对他撒娇了。 温心长大了,肩上有了更多的责任。“囡囡的学校今晚有圣诞晚会,囡囡要演出,郭姐说她看完了就过来,”温心对汤贞说,她弯下腰,从地板上抱起装礼物的袋子,举高了,“我把郭姐和囡囡给汤贞老师的礼物带来啦!” 周子轲从楼上下来,他迅速冲了个澡,冲完澡又给曹老头儿打了个电话。圣诞树底下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汤贞坐在地毯上,和温心一起点蜡烛,汤贞双手握住点火器,他手不再那么抖了,周子轲走过去,站在背后看了眼地上的礼物。 祁禄来了,他背了一个登山包,天儿这么冷,他还骑车过来的。 里面除了包好的礼物,还有一袋药,夹着曹医生写的说明,祁禄把它交到周子轲手里。 汤贞想去厨房帮温心和祁禄一起做饭,又帮不着什么忙。两个小的在里头忙活,汤贞瞧着他们的背影,过会儿汤贞又转过身,去看一直靠在玄关墙边看他的小周。 汤贞的手摸起来是凉的,好不容易捂热了,只要一松开,又凉下来。 汤贞走到小周身边,他靠着小周,小周从背后自然而然地搂住他,把他两只手又捂住了,想把他暖热。 温心在厨房里和祁禄聊天。热油嘶嘶作响,也没人能听见。 “祁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悄声问,“汤贞老师真把方老板那些股份都转送给陈小娴了?” 祁禄把冰箱里吉叔送过来的半成品菜一盘盘拿出来,揭开保鲜膜,分开类,该炒的炒该烫的烫。他抬起头,看了温心一眼,那眼神颇无奈。 温心一撇嘴。“好心疼呀,”她委屈道,好像割肉的是自己,“我今天看报纸,值两百亿呢!亿啊!” 曹年在电话里告诉周子轲:人接触病菌,才能产生抗体。 “我们谁都无法改变世界,子轲,但可以改变看待世界的眼睛。” 汤贞站在玄关,越过走廊,他看到两个小朋友在里头热火朝天地做饭。曾经那么笨的小朋友,丢三落四的,如今已经什么都会了。 汤贞转身,他还没看到小周,一片阴影先落下来,汤贞的脸被亲了。汤贞眼一眨不眨的,仰视小周的脸。 又闭上眼,享受小周的吻。 这半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小周撑开的巨大的保护伞下。 吻结束了,汤贞喘着气,小周搂他,又亲吻他的发顶。汤贞在小周怀里转过头,望向了玄关门边的窗外。 伞外那片阴郁的天空,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好几天了,汤贞一直没什么食欲。晚餐桌上,烛光摇曳,照亮了汤贞的脸。温心一直要他尝新学的菜,汤贞每道都尝,都吃。饭吃的差不多了,祁禄去打开电视机,汤贞回过头,正好看到肖扬他们在参与圣诞晚会的录制,温心拍手道:“小宇他们今天也在!”果然,镜头下一秒就晃到了跳舞时不小心打到了康凛,又被康凛一把推到舞台边缘的俞小宇那小孩身上。 汤贞听温心感慨这个小宇笨手笨脚,丢三落四。 汤贞转过头,对小周笑了。 “小周,”汤贞睡前吃药,他坐进被窝里,拉上被子,说,“祖静老师给我打电话。” “谁?” “祖静,”汤贞穿着丝绸睡衣,第一颗扣子松开了,“他邀请我去南方,他养老的村子去看看。” “他是谁?” “是教我弹吉他和作曲的人。” “好啊,”小周说,他关掉卧室旁的灯,只剩下墙角阅读灯,他翻身过来,搂住阿贞,小周说,“我带你去。” 汤贞躺着。汤贞垂下眼,瞧小周的头发,汤贞抱着小周的肩膀,抱住了他的主神——小周掌管了山川河流,主宰了世间万物,不然他不可能使得汤贞活下来。 “小周,”汤贞轻轻喘气,忽然说,“我想,想自己去发现……” “发现什么?”小周也喘,问。汤贞慢慢想着,慢慢说:“发现真实的我……和真实世界,的连结……” 小周兴许一开始没明白汤贞在讲什么。他倚靠在床头,把阿贞在身边搂着,他手里玩阿贞汗湿的发尾。 “你自己怎么去?” “祖静老师会派车来接我。” “他是个好人吗?”小周问。 阿贞笑了,说:“他很老了。” “老可不代表就是好人,”小周闷闷不乐道,“去了住哪儿呢?” “祖静老师养老的度假村里。”阿贞小声道。 小周不懂:“怎么突然就要去,你的病还没好全,你可以自己去吗。” 阿贞抬起眼看他。阿贞那个眼神就像在说,其实是他主动想去的。 小周从床头坐起来了,他忽然抱住汤贞。 “一定要去吗?” “小周,”只听汤贞在他怀里说,“我不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才可以好全……” “你现在讨厌北京吗?”小周试探着问。 汤贞一顿。 他立刻摇头了。“不讨厌……”他哽咽道。 夜空中流淌着圣诞颂歌。周子轲感觉有热呼呼的眼泪,沿着汤贞贴在他肩头的脸颊落下来,珍珠碎在他的肩头,周子轲更用力地抱紧他,抱这个从第一天认识时起,就全身心扑向这个爱着的世界,似乎要把自己奉献给所有人的“汤贞”。周子轲也不由得觉得心碎。 “小周,”汤贞在夜里轻声笑道,“我觉得,可能我很快就会好了……” 汤贞在遇到周子轲之前,曾独自走过了半个中国。他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而当这一切坍塌,汤贞不可能在伞下就轻易将它们重构起来。 林汉臣也好,祖静也好……在汤贞生命里,出现过了那么多良师益友。也可以是没有欺骗,没有背叛的。 祖静家人给老爷子安排养老的度假村在厦门,那里四季如春。汤贞在家里准备,请温心帮忙一起收拾了行李,周子轲在旁边揣着裤兜检查,时不时走来走去,或是坐在沙发上,需要汤贞亲上很久他才勉为其难说一句话。 祖静派来的车停在家里车库,汤贞穿着大红色的棉衣,头发束起来,他提起小行李箱,即将要出门了。他像远游的学子,和家人分别。汤贞转过头,温心冲他招手,汤贞也把手抬起来。 周子轲在台阶上,高高地看他。汤贞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对他笑了。 汤贞忽然被人抱住。小周跑下来,小周不放心,不舍得,小周说:“你想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祖静派来的司机还有几位保镖都在玄关站着。汤贞放下手里的行李,他仰起头,再一次亲吻小周。汤贞说:“小周,”他看着他的脸,“你不能总陪着我,把时间都浪费了。” 周子轲是否要赌呢。 载着阿贞的车子沿山道驶离,越开越远了。 他是否要赌,有这六年,有这半年,阿贞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车已经绕过了桥,走远了。看不见了。周子轲把手揣在兜里,他往回走,进了家门,不到半分钟,周子轲又推门出来了,他沿着门外那条路往下快步走,跑向了车离开的方向,他跑过了桥,忽然又停下来。 前路空荡荡的,这好像是一段通往成熟的距离。周子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往后试着退了一步,两步,他开始往回走。 第222章 伴我 12 临近新年,周子轲自己在家要么听听音乐, 要么就是和朱塞安排来的家庭会计师、律师见面。虽然才二十四岁, 但周子轲自认为已经成家了。他是有家室的男人, 无论朱叔叔还是吉叔都不能再把他当作小孩子。 朱塞在一个周末过来, 把家族办公室的几位投资管理人、理财规划师引荐给子轲认识。这些人这么多年服务于周子轲继承的遗产, 却从没机会与太子本人见面。 朱塞笑道:“待年后子轲入职兰庄, 开始正式工作, 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朱塞也问子轲,阿贞最近怎么样。周子轲说,挺好的,还拿出手机, 给朱叔叔看阿贞发来的照片。 汤贞从第一天去了祖静养老所在的度假村,就开始按时给子轲发照片, 不知是怕他想他, 还是他太想他。汤贞蹲在台阶上, 学身边的老太太把切碎的青菜拌进米饭里, 喂身边乌泱乌泱金色的小鸭子;汤贞坐在一条长凳上, 喝着功夫茶和一群老头儿下象棋。厦门不似北京天寒地冻, 汤贞站在一棵巨大的木瓜树下,他只穿了一件长袖帽衫,让脖颈的线条露出来,汤贞望着镜头的眼睛弯弯的,含着笑。 周子轲也不知道汤贞到底是真有这么高兴,还是只怕他不放心。 他把手机交给坐在对面的理财师, 让他给他们其他的人拍一张合影。周子轲给汤贞发过去,附言:我好忙。等这些人都走了,周子轲坐在壁炉前面,他拿过几块木头,让火烧得更旺。 周子轲抬起眼,瞧眼前升腾的火苗,这火把周子轲的脸照得红彤彤的。 过去,他总是担心阿贞太过于依赖他。可当真正发生了不好的事,当阿贞决心要走出周子轲掌控的这片舒适区,周子轲又开始不开心,不放心了。 他想去找他。 有时候出门,在路上开着开着车,突然就想掉头去机场。不过三个小时,他就可以去把阿贞紧紧搂在怀里,他想攥住阿贞的手,让阿贞软的手捂在他的脸颊上,喂什么小鸭子啊。 新年当晚,周子轲独自开车,回了一趟大宅。他帮吉叔修好了他老人家的收音机,帮姐姐姐夫参考了来年婚车的建议。吃饭的时候,周子轲心不在焉,闷头喝豆腐丝羹。 周老爷子坐在桌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怎么,又叫人踹了?” 一桌人都没反应过来。周子轲这会儿抬起头,和老爷子对视了一眼。忽然,他手机响了。周子轲心情好了,把筷子一放:“我接个电话。”他到餐厅外面去了。 周子轲发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他的时候,汤贞好像都能很快乐。以前玩跷跷板,现在喂小鸭子,汤贞总能自得其乐,能在电话里把这些事一件件一句句细细讲给周子轲听。而周子轲,除了一句“想你”,他居然讲不出什么别的。 “阿贞,”周子轲说,他抿了抿嘴,“我好饿。” 阿贞在电话里一愣:“还没吃饭吗?” 周子轲的手撑着餐厅外面的大阳台,他没穿外套,寒气嗖嗖地往脖子里钻。苗婶在餐厅门里喊,子轲,穿个外套再出去!周子轲也没听到。 “家里没人做饭。”他对手机里说。 阿贞没讲话。 “我没有饭吃。”周子轲笑着说。 “不是回家……和吉叔他们一起吃吗?”阿贞问。 “吉叔有他的老婆孩子,苗婶有自己的女儿外孙,”周子轲道,“我姐有未婚夫,我爸有全家的人,”他顿了顿,“阿贞,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天一早,周子轲抱着枕头睡得好好的,被吉叔的敲门声吵醒。周子轲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瞧一瞧手里的枕头,周子轲闷闷不乐把它丢开到一边去了,兴味索然,下床去了。 想起一个多月前他住在这儿,哪怕受了伤,日夜也有阿贞陪着。曾经,周子轲以为他可以给阿贞所有。可阿贞不是别人,他是汤贞,他想去感受真世界。朱塞打来电话,说布加迪总部已经把修整好的跑车从法国加紧运回了北京,现在就在嘉兰剧院地库里放着。 周子轲在家里洗了个澡,他倒并不那么着急去提车。艾文涛昨晚上发短信,叫他今天去马场看看,说奇了怪了,马场开了半年,一直没有香火延续,上次哥们儿去了一提起,不到一个月先后两匹母马怀孕了。 “哥们儿!咱神啦!”艾文涛道,“要不要来看看母马,咱下午没事儿咱打台球儿去!” 周子轲开着那辆阿斯顿马丁,去了艾文涛的马场。 马场老板办公室里空了一半,可办公楼里员工数眼见着多了。开张了半年,生意是蒸蒸日上。周子轲坐在艾文涛老板的办公椅上,听艾老板在眼前说:“别提啦!找那么半天没找着,人掉护城河里啦!”艾文涛拿了颗烟,塞到嘴里,点燃了,“正巧这个甘霖甘老板,心灵比较脆弱吧,说朋友死了,伤心难过过度,从我这儿退股了!” 周子轲笑了一声。 艾文涛看他,也憨厚笑了,举起烟来,不太好意思沾这个光似的:“反正以后又是咱自家的了!” 周子轲来了这么多次,从没正眼仔仔细细看过这里的布置。他在艾文涛桌上发现了一件小玩具,被摆在钢笔架旁边。 居然是辆布加迪威龙的车模。 “哎哎哎,”艾文涛见周子轲把车模拿起来,赶忙咬着烟接过来,“没法儿跑了,没电了,”他从周子轲手里把那个小宝贝接过来,打开后盖给他看,“就这个装电池的地方都摔坏了,让我用502粘了一下,还是老掉。” 周子轲抬起眼看他。 艾文涛不大好意思,把车模放回去:“没开过真的,买个模型爽爽行嘛。” 周子轲伸手从兜里摸了摸,掏出一把车钥匙来,“当”的一声扔桌面上。 艾文涛一双圆眼睁大了,很严肃,一副很开不起玩笑的样子。 “拿着开去吧。”周子轲坐在老板椅上看他。 周子轲早就不再把一辆车当作是家了。 只是他的家最近去了南方。他也就难免觉得北京的冬天更加冷,也更加寂寞。 周子轲没心情去打台球。他开着那辆老阿斯顿马丁回家,今天是2号了,也许他应该拍几张不错的照片,告诉阿贞,他这个新年过得很愉快,实在是不用担心他的。 车开进停车场。周子轲下了车,走出来,一抬头,还没到家门口。 家里灯亮着。 家门忽然从里面推开了,就好像也有人透过窗子,一直在朝外看,一直在等待周子轲回家一样。周子轲瞧见阿贞孤身一人站在门口,t恤外面裹着简单的羽绒服。阿贞手握着门,望向了他。 周子轲到了门里,把怀里的人更紧抱住,他用背顶着把寒气流关在门外,然后低头亲吻阿贞的发顶,亲吻阿贞的脸蛋。他听到阿贞在他怀里喘气,阿贞仰起头说:“小周,祖静老师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可能在找我……” 周子轲光顾着亲他吻他,问:“你是自己回来的?” 阿贞抱歉地点头:“我没有带行李,也忘带手机了……” 似乎对于周子轲的牵挂和关怀,总能轻易压过阿贞脑海里其他的规则和教条,这让许多努力看起来半途而废。周子轲也是在亲眼见到阿贞空着手一个人跑回来,才开始懊悔,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动不动说可怜兮兮的话,让阿贞听着心里不好受。 可他确实好可怜:就因为他能呼风唤雨,所以就只能一个人待在北京。 “小周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可以做一点饭,”阿贞说,他在周子轲低下去的脸颊上亲了好一会儿,“我下午就要回去了。” 阿贞用家里的固定电话给远在南方的祖静道歉,周子轲站在旁边,听见老头儿在电话里笑着说:“你说你昨天晚上好好吃着饭,突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饭也不吃了,我早就猜到了!” 老头儿又说:“小汤,你既然回了北京,要不然就待到年后再过来。” 阿贞觉得很惭愧:“我下午就回去。” 老头儿问:“那你家里那位小朋友呢?你既然这么不放心,要不带上他一起来吧。” 汤贞在家里换上了厚厚的新衣服,戴了口罩、围巾,也给小周戴上帽子、手套。他牵着小周的手,像牵一只迟迟未能冬眠的大动物。他们一起离开了北京,静悄悄的,谁都没有惊动。 第223章 伴我 13 祖静居住的养老度假村临近海边,车刚开到村口, 正是黄昏时候, 能听到里头传来村民唱歌的声音。 汤贞才来了一星期, 对这里已然很熟悉。周子轲开着从机场租来的车, 在村口停车场熄火。他已经脱掉了羽绒外套, 穿一件棒球衫。汤贞穿一件衬衫, 解开安全带就下车去了。 汤贞先跑进了村子。周子轲跟在后头, 他瞧见村口一株高大遮天的芭蕉树,树下立着一块大石。石上刻着一行字。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来往的村民大都是度假村的工作人员,或是本地来学唱歌的居民。周子轲走进去, 在一个路口看到一个一米高的介绍牌,那上面写着, 知名音乐家、词曲创作人祖静在此地召开音艺班, 每周三、周六各一节课, 欢迎老少音乐爱好者前来一同探讨音乐之谜。 祖静住的宅院距离入村的道路有一水之隔。周子轲跟在汤贞身后往前走, 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传来饭香, 忽然汤贞从前头停下来了,汤贞在路口遇到了一个青年人,两人说了几句话,汤贞忽然回头,望向了周子轲。 “这是小周。”他说,然后抿住嘴。那个青年手里提着一筐碳, 往这边看过来。“这就是你男朋友啊?”他笑道,一口南方口音,意外地开朗。 周子轲走过去了,和对方一握手。 青年对汤贞道:“今天去海滩烤肉,”他看了一眼周子轲,又问汤贞,“你要不要去祖静老师家里拿酒啊。” 汤贞往河对岸看去了,说:“我现在就去。” 周子轲发现,在眼前这个青年人面前,汤贞并不像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他们对待他的语气好平常。 “之前就听阿贞说你喜欢喝威士忌酒,”青年人主动对周子轲笑着搭讪,“祖静老师家里有,上回我们尝了尝,太烈了,我们都喝不来!” 周子轲也很少被人这样搭讪,他点了点头。突然汤贞拉过他的手,说:“小周,我现在去祖静老师家拿酒,你跟邵师兄先去海滩那边等我——” 他说完转身就跑。周子轲一愣,抬头望见河滩边一片长长的丛林,很少有光,非常暗。周子轲本能就想跟上去。 “没事,”只听那青年人在背后说,“祖静老师让我们不要帮阿贞做活,阿贞也不要我们帮,他可以自己去的,也愿意自己做,他现在很聪明,又灵活,很多事情都会做。” 周子轲站在原地。 天幕逐渐暗了,那位青年一看周子轲不跟他一起走,便转身自己提着碳走了。周子轲朝阿贞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应当保持距离,阿贞正在努力“萌芽”。 时不时有人离开了家,抱着篮子里的鲜肉海货以及蔬菜往村外海滩的方向走。他们路过周子轲身边,瞧这个高大英俊的外乡人。 “你是周子轲吗?”有年轻女性问道。 周子轲低下头,看对方一眼。 华灯初上,草丛旁的灯光照在周子轲脸上,愈显得他的眼眸在暮色中透着亮光,眉眼棱角分明。 “真的是你啊,”那女性惊喜道,“你来找阿贞的?他每天都偷偷看你的照片。” 周子轲沿着那条路又向前走了一段。他站在河滩外缘,越过岸边长长的密林,看到林中有个单薄的人影,正努力将一艘搁浅的小木船拉下水去。从刚才到现在,原来这么半天了,他一直在忙于拉船,脚踩进柔软的河滩泥里,身体半蹲下了,向后倾,手拉在船沿,来使劲儿拉动船。 他没有喊任何人来帮忙,也没有人来帮助他。周子轲越过了一棵棵青木瓜树乌黑的树影,听到船头划进水里,那激越出的水声。 “哎呀……”拉船的人轻声叹息,很是高兴的样子,又累。他踩进水中,用手一撑着船就坐到了上面去。 船向对岸飘去了。周子轲下意识向前走,他越过了这片静默的丛林,脚下的泥土软得很,一踩就出水,周子轲伸脚往河水里迈。 耳边一直回荡着风声,河水漫过了他的脚腕,膝盖,周子轲去靠近漂走的船。 阿贞在船上坐着,两只脚搭在船边。远处村落的光照过来,在河上勾画出阿贞的轮廓来。 没有人推,风会自然而然将他和船送去彼岸。 周子轲游进了河里,他闭着眼,只凭感觉去向上摸船底。他的手伸出水面,一把把住了船尾翘起的那块。 周子轲的头探出水面来,哪怕身在南国,夜晚的河水也凉得很。周子轲张开嘴喘气,他向上看阿贞,阿贞也低头发现了他,接着船身一歪,阿贞忽然落进水里,好像没坐稳。 阿贞在水面上冒出头来,双手抹掉脸上的水珠,游近了睁开眼看他。“小周……”阿贞叫他。 周子轲一只手扶着船沿,他凑过去,在河面上低头亲吻阿贞带着河水清甜味的嘴唇。他冷得有点发抖了。他把另一只手也扶在船沿上。 周子轲托着阿贞,把他扶上了船,接着周子轲双手一撑,也坐上去了。船小,只坐着阿贞一个人还好,周子轲来了,顿时吃水进去一大截,船走得更慢了。周子轲一身是水,他把阿贞拉船的一双手握在手里捏来捏去,他低头瞧阿贞滴水的头发,瞧阿贞湿得贴住了腿的衣裳,他又低头去吻阿贞凉滑的,朝他仰起来了的脸蛋。 小周,你怎么过来了。 那边很无聊,想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周子轲说。 前面还有好远一段路。汤贞说。你今天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不累吗。 周子轲坐在船上,搂着汤贞:“我就在休息啊。” 我不是像以前那样,要“保护”你才来的。周子轲希望阿贞心里明白。只是因为爱你,我喜欢你,只是这些理由。 “祖静老师和我说,他和小周说过几句话。”阿贞讲。 周子轲躺在船里,船舱狭小,他搂着阿贞,让阿贞趴在他身上。过去近一周,他们一直分开。河水潺潺,流淌过周子轲耳边,让他不住想阖上眼,想抱着阿贞在河面上睡一阵子。他听到阿贞对他小声说:“去年三月份,在北京一起录过节目。” “是吗。”周子轲轻声道。 “但他不记得是哪一天了。”阿贞说。 周子轲睁开眼。 “是你生日那天。”他说。 阿贞的脸靠在周子轲脖子下面,阿贞闭上眼,也不再讲话。 船在河上,好像在世外桃源,没人能瞧得见。临到岸边了,汤贞坐在船里,先蹲着系了一会儿衬衣扣子。小周在岸边伸过手来,他们两个人牵着手,一同往祖静老人家走去。 站在楼下,就能听见祖静在楼上讲课的声音。 “一个人懂得音乐,就是懂得了足以寄托我们一生,能覆盖全人类甚至地球上所有生灵的这么一种语言。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事,所有物,都拥有自己的音乐,无论热切奔放的,还是含蓄的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感,都拥有它们自己的音乐。找到它,你就可以传达它,让另一颗心感受到。我们不是在创造音乐,我们是在找到音乐,找到大自然带给我们的音律,去敲打听者的心弦。一位歌者,要懂得体察生活,要倾听自然,你要通灵!” 灯光从楼里洒出来,照亮了汤贞的脸。汤贞站在楼下,手里牵着小周的手。 当年,汤贞初到北京不久,才十六岁,演了几档电视剧,还是新人。他在综艺节目里认识了祖静,郭姐说,那是了不起的乐坛大人物,要汤贞过去打招呼问候。 从那时候,汤贞坐在祖静身边,和他学弹吉他,学作词作曲,老人家丝毫没有架子,不介意他一个小小新人,对他倾囊相授。 汤贞在一楼门口看到了祖静老师的儿子,对方坐在屋里正看电视,笑着对他和周子轲点了点头。汤贞和小周一同踩着楼梯,向上走去。 他们站在门外,一开始也没出声儿。里面的学生都朝外头看,祖静也回头看了一眼。 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汤贞说:“刚刚来,我过来拿你的酒。” 周子轲听着阿贞和祖静说话,底气十足,一点儿也不见外。祖静突然说:“小周,你是小周,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老人腿脚不利落,坐着讲课坐久了,站不起来,只把手举起来。周子轲走过去了,低头和老人握了一下。 “我还要上课,不和你们聊了,”老人说,对周子轲说,“对了,小汤说你喜欢喝那个威士忌,”他突然迸出一个英语发音来,“我这里有以前香港的朋友过来看我,给送来的,我也不喝,对嗓子不好,你随便喝一喝,哎小汤!你少喝啊!” 周围的学生们都笑了。周子轲走出门外,到阿贞身边,他看到阿贞还在朝门里看。 祖静老人已经转过身了,他对他的学生们说:“你们不知道这个小汤,以前好能饮酒,是个小醉鬼!” 海滩上远远的就能闻到烤肉的香味,还有大海的咸味。周子轲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阿贞坐在他的新朋友中间,还有许多当地的乐手,一起抱着吉他演奏,唱歌。 村民们坐在附近,神色各异的脸庞,望着这群年轻人,听着他们不知能否听懂的音乐。周子轲身上的衣裳都被海风吹干了,他远远地瞧着阿贞,阿贞还愿意结交陌生的新朋友,愿意和新朋友在一起玩,看起来很快乐。 当地的新朋友非常喜欢阿贞,他们把阿贞当成最最普通的一分子,一个音乐上的知交、伙伴,而不是某个昔日的巨星,更不是一触即碎的病人。他们不呵护他,只是喜爱他,喜爱他的音乐。阿贞在火堆边即兴弹奏了一首歌,他唱起被海风吹得模糊不清的歌词,回家,大河,爸爸,妈妈。 周子轲握着阿贞的手,阿贞手里握着一支长杆,长杆下头有只纸灯笼,这是海边的村民送给他的,感谢他晚上去那里唱歌。 “小周。”阿贞说。 “嗯?” 周子轲没听到阿贞回答。 过了一会儿。“小周。”阿贞又说。 “怎么了。”周子轲问。 他往前走,感觉他们周围,只有一柄灯笼在前头亮着,好像一团光浮在空中。 夜阑人静。 “我每天都好想你。”阿贞说。 周子轲说:“做梦也想吗?” “嗯。”阿贞点头。 “我也是。”周子轲说。 “小周,如果没有我,”阿贞忽然说,他瞧着眼前的那团光,“你一定会生活得更加自由。” 周子轲的手把阿贞握着。 “那又有什么意思啊。”他问。 他们跑去了河滩上,在树影中穿梭,又找到了那艘小船。灯笼被搁在船头,风吹过来,烛火明灭。周子轲挽起袖子,咬住牙关,和阿贞一起把船一把推进了水中。他们拥抱着,走进水里,在这条河中沉浮。周子轲把阿贞托起来,再一次托到船上。河水清澈,淤泥沉在河底。阿贞坐在船上,低头看他。阿贞说:“小周,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祖静送别汤贞时,对他说,我们做音乐的人,虽说是感染别人,但也要抚慰自己。 小汤。己身不渡,何以渡人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汤贞的行李都放在后车座位上,他坐在副驾上,时不时瞧车里的导航系统。车窗打开了一点,风吹过汤贞耳边的头发,他抬起头,望向公路通往的远方。 前方193km,香城。 第224章 伴我 14 香城是一个多雾的小城镇。 汤贞在车里睡着了,他睁开眼, 一片雾。他伸手将车窗上的雾气抹开, 透过玻璃的反光, 他看到了身边小周的眼睛, 汤贞转过头, 去望小周。 “到了。”小周见他醒了, 轻声道。 汤贞打开窗子, 他的手扶在窗边,朝冷风外望去。 是香城大桥! 下了高速,进香城的这段路颇崎岖难走。汤贞推开车门,走下车来。山谷中的小城, 这么多年也没太大变化,仿佛与世隔绝。 道路上行人少, 青壮劳力大都外出求学、工作去了, 只有家乡的老人们在看孩子, 在等待出城的年轻人荣归故里。 街巷的报刊亭上还贴着许多年前的旧画报。汤贞用围巾蒙着半张脸, 他走到近前, 看到当年的自己在可乐广告上坐在大篷车顶, 开怀畅饮。 “你认识汤贞吧!”身旁有小朋友道。 熟悉的香城口音。汤贞低头看,一位穿着棉袄的小朋友伸手指给他道:“汤贞是我们香城人!” 有家长过来抱孩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汤贞家呀,”那小朋友道,“他家进不了,只能在外边看,你要是, 要是给我买松枝糖,我就带你去香城大剧院,那是汤贞以前演出的地方。” 看上去,他们把汤贞当成是游客了,当成这些年来,慕“汤贞”之名而来的万千游客的一分子。周子轲停好了车,走过来,他和汤贞一起沿着河岸边朝镇子里走去。什么是松枝糖。周子轲说。 汤贞的手凉,被他攥在手里。汤贞说,就是像糖葫芦一样的小吃,只是没有山楂,是用折下来洗干净的松枝挂糖浆,这样舔着吃。“小时候觉得可好看了,”汤贞说,“枝桠上挂满了糖,像下雪时的松树。放学的时候买一枝,等吃完就到家了。” 汤贞十多年没回来。十多年了,香城街道上处处是和汤贞有关的痕迹。 香城人还逢人便说汤贞。饭庄、酒店里画着对游客宣传的壁画,将“香城多美人”的传说大肆渲染,周子轲走到其中一家门外,他搂着汤贞,瞧外面牌匾上刻着一小方汤贞的绣像。周子轲抬头看那木雕的线条,他把阿贞搂紧了。 街上时不时有路人经过,可他们并不能把围着围巾的汤贞认出来,汤贞也不认得他们。 “以前的叔叔、婶婶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汤贞说。 香城老艺术剧院历经多年修葺,新剧院开业到现在,也二十年了。汤贞松开周子轲的手,他沿着楼梯跑上去了,站在大门前往门缝里头看了一眼。“有人!”汤贞转过身,拉下围巾了,告诉小周。 大剧院的石阶,荒草丛生。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瞧剧院外墙上的一面布告栏,他看到从上到下密密麻麻的人名,是剧院成立这么多年的优秀员工的表彰。旁边挂着一张斑驳的广告画,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四位老演员,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孩子,那孩子瞧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眼眸灵动,对镜头露出天真稚嫩的笑容,也许他象征着老香城人心目中关于未来,最美好的期盼。 周子轲的余光在那些优秀员工名单上扫过去,看到一行字。汤成海,工号:17183329。 汤贞抬起手敲门,一直敲,用力敲,他把门推来推去,弄得咣咣直响。 “谁啊!”门里有人过来了,“怎么能这么推门啊!” “嗲嗲!”汤贞喊道,门开了,汤贞对里面道,“我是阿贞!” 门里站着位老人,干瘦,皮肤黝黑。大冬天,他穿着件背心,下身则是条青色的宽绸裤。他脸上还有妆,睁开眼了,他怔怔瞧了汤贞的脸一会儿。 他两只胳膊伸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捧住了汤贞的脸蛋,黑白相间,颜色刺目。“阿贞?”他的手揉了揉汤贞的脸,这是假的,这是真的。“阿贞?”他不敢相信,他扯着嗓子喊起来,“阿贞来啦!!”他把汤贞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发丝,“阿贞来啦!!” 老院长早些年就去世了。院长夫人接到剧院老人们的电话,从隔壁镇子的孙女家赶过来。一进剧院后台,她就瞧见走廊上热热闹闹,集满了人,现在剧院不景气,只有过年才这样。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刘老人在里面说:“我听见有人在外面摇门,摇得我们那扇大门要散架了,年前才修的,谁啊这么调皮,我当时就想,我们阿贞以前就喜欢这样摇门,哎呀,怎么都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啊。” “这怎么称呼啊,小周,小周同志,你喝茶叶!” “这个阿贞,以前多么淘气,在我们这里,上蹿下跳,为非作歹。下着大雨,别人都在家,他还举着伞在外面疯玩,来我家楼下缠着我们,左一句嗲嗲,右一句嗲嗲,让我们给他开剧院的门,让他到里面玩!这个小毛孩,你怎么才从北京回来,你怎么长这么大啦!” 院长夫人进门去了,许多人瞧见她,招呼她,走到汤贞跟前,她上去就把汤贞的手拉过来,用另一只手去拍汤贞的手掌心。她又不舍得打,伸手去捏汤贞的脸。 周子轲坐在对面,坐在“贵客”才坐的领导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茶。他瞧着阿贞被那么多老人家包围,听到阿贞口中断断续续出现的家乡话——周子轲听不懂,他从没听阿贞讲过,今天是第一次。 身边的老人时不时抓一把开心果,抓一把松子糖给周子轲吃,他们努力用普通话和他寒暄,生怕怠慢了他。周子轲张开手心把糖接过来,听到老人们在旁边念叨:“一会儿给阿贞装一点儿回去,他喜欢吃糖。” 他们坐在一起,回忆往昔,回忆汤贞小时候来剧院演出,放学来剧场看排戏,汤贞喜欢听相声,一不小心就把人家隔壁乡镇剧团的活儿给“偷”了,惹得那边的人找上门来,十里八乡连省城的老师都知道了,香城出了一个小天才,叫汤贞。 “你回家去看了吗?”老人们问。 汤贞坐在他们中间,羽绒服兜里揣满了糖,他摇头。 “玥玥可怜,”老人说,“谁摊上那么一个妈,谁都遭罪。” “诶,怎么说话呐。” “玥玥前几个月还给我们打电话。” “说什么?” “说,想看你爸爸和你的录像带,我们寄给她的,让她老公家弄丢了。” 周子轲也许能明白,汤贞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回来。他走上香城剧院散发着霉味的楼梯,听阿贞给他一一介绍刚才在楼下后台见到过的那些老人。小时候,除了上学,汤贞做什么都在剧院里,一有事来到剧院,准有人管他。 有一次,在路面上磕破了膝盖,汤贞小腿流着血走回家,他对妈妈说疼,妈妈嫌他娇气。 妹妹说,哥哥,你怎么走路这样了,不会是把腿摔断了吧。汤贞也不知道,他在书包里找自己攒的零用钱,妹妹进来了,也把手里皱皱巴巴的零用钱给他。天快黑了,汤贞牵着妹妹的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似的,在外面走。妹妹说,天好黑啊。他们站在小镇医院门口,发现医院关着门,大夫下班了。 爸爸骑自行车下班回家,在楼道台阶上看见了两个可怜巴巴挤在一起坐着的小孩。爸爸抱起妹妹,放回家里去陪妈妈,他又抱起汤贞,下楼放在他自行车后座上。 爸爸骑着车,带汤贞去剧院后面的员工宿舍,直接找到大夫家里去了。汤贞在那儿被大夫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摔坏腿,消了毒,擦了药水,他们干脆在大夫家里吃晚饭,汤贞在回家路上买了两个松枝糖,带回去给妹妹吃。 香城大剧院不比北京的嘉兰天地艺术剧院,这里老朽,粗陋,屋檐也低矮得很。现在的年轻人迷恋网络上的新鲜事物,除了一线城市,很少有人到剧院看戏了。就像老人们说的,现在的香城大剧院,比起“剧院”,更像一个代表往昔的景点一般存在。 他们一直努力坚持,靠着捐款,靠着微薄的演出费,希望等兰庄的高尔夫度假村建起来以后,给香城更多活力,把剧院维持下去。 老院长夫人问汤贞,晚上住在哪里。汤贞说去住酒店。 “不回家去了?”她问。 汤贞没说话,还没下定决心。 “你当年自己走了,去北京,当大明星,上电视,看着真好,”老院长夫人说,“就是和小时候,好像不太一样了。” 如果说汤贞有“来处”,那么眼前这栋建筑就是他的来处了。小周把租来的车子从香城大桥下的停车场开过来,他打开后车厢盖子,和汤贞一起把里面的水果、厦门特产拿出来。汤贞和老人家们一一拥抱,周子轲站在台阶下面,他也伸出手,和过来送他的老人家们握手。 等只有两个人了。周子轲在树下问:“怎么说?” “嗲嗲。”汤贞看他。 周子轲忍着笑:“我没听清。” “嗲嗲。”汤贞低下头,又说了一遍,他抿住嘴,不再说了。 郭小莉打来一通电话,问汤贞人在哪里,郭小莉本来按时给祖静老师那儿打电话问平安,结果今天打去,才知道汤贞离开厦门了。她问汤贞什么时候回北京。 汤贞讲完了电话,他和小周已不知不觉走到一片居民楼下。 “阿贞?” 身后突然有人叫道。 汤贞牵着小周的手,回过头。 一个男人站在路头的灯下,瞧着有三十岁模样,他手里牵着两个背书包的小朋友,是刚接孩子回家。 “阿贞,”那男人眯了眯眼,走过来,“真是你!”他推两个小孩,让他们自己进楼道上楼。 汤贞在小周身边站了一会儿,松开小周的手,他走过去了。 “你走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回来了,”那男人笑道,他眼睛睁大,惊喜地瞧汤贞,“看起来一点儿都没变。” 汤贞双手揣在衣兜里,对他笑了一下:“是吗。” 那男人说:“是啊。”他也笑了,“你不想和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喜欢说‘是吗’。” 汤贞听了这话,才真的笑出声了。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子热络起来。 “我先走了。”汤贞看他。 “阿贞!”他又叫了一声。 汤贞在路灯下回过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香城待几天?”他问。 汤贞说:“我明天就走。” 周子轲问:“他是谁。” 汤贞说:“以前邻居家的哥哥。” 周子轲脚步停下了。 他转过身,朝他们刚才经过的那片住宅楼看。他不知道哪一户是汤贞小时候的家,只能看到一户一户的阳台延伸出来,朝向天空的方向。 汤贞没有停留,他绕过了这片剧院住宅区。道路上,有人跑出来,望向他们的背影。周子轲看着路越往前走,两侧的商铺越少。 夜雾弥漫。 他陪汤贞走向了墓园。 回到香城的汤贞,有时让周子轲以为,会消失在这片雾里了,会失去人形,再也不见踪影。周子轲紧握他的手,时不时还搂住他。汤贞的长头发从衣领里落出来,雾中的青丝,像是种矿物的颜色,汤贞往前去,给周子轲一种非人的感觉。 两座墓碑,一大一小,伫立在一棵落光了叶的银杏树下。 汤贞方才还走得快,这会儿他站在这里,低头看着。 墓碑上有故人的照片,男人穿着中山装,在微笑,女孩穿一件连衣裙,也在笑。 汤贞眼睛一眨,登时有滚热的泪落下来了。 “爸爸,”墓园中人迹罕至,墓碑林立,是沉默的逝者,在天上地下望向了他们,汤贞声音再轻,也仿佛有回声,“我来看你了。” 周子轲感觉汤贞的手在手心里反握住他,手指用力,很激动的样子。“我和小周一起来了,爸爸你能听到我的话吗。” “玥玥,”汤贞又说,“你能听到我吗。” 汤贞在墓前蹲下了,只是那么蹲在那里,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淌下他的面颊,落进泥土中。周子轲在雾中独自站了一会儿,他等待着,天已经黑透了,他蹲下来。 “……你要和爸爸,先在那边好好生活……”周子轲听到阿贞小声说。 周子轲近近地看他,他把阿贞扶在墓基的两只手拉过来来,在手心里使劲儿握住,把阿贞捏得有点痛了。阿贞抬起泪眼来,毫无准备地看向他。 年轻人离开了大雾中的墓园。从远处望去,能看到那棵银杏树通往天穹的枝干。 汤贞坐在床边,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蜡烛。 烛光照在他脸上。 香城全城停电,在以前这也时常发生。只是眼下正是冬天,天冷,连热水都不够热。 周子轲冲了个澡,他一向爱干净,这会儿穿回来时的棒球衫,他什么也没说,走回到阿贞身边。 阿贞抬起头,他在烛光中望向周子轲的眼睛,让周子轲觉得再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蜡烛粘在床头。汤贞的头发浮在枕头上,像雨后的浓云。他望着周子轲,半垂下眼,和他的小周接吻。 从很小的时候起,汤贞就明白,爱人们迟早会分开。 建立了家庭的夫妻也会争吵,赤红着脸,怒目而视。似乎“爱”总有这样的规律,它出现了,又消失,这是地球运转造成的人类心灵的变化,像月圆月缺,是永恒真理。汤贞心底里觉得,和小周以后大概也会走向这样,但他仍想试一试。 他要努力,要竭尽全力。汤贞的手在枕头边,和小周十指紧扣。 “死亡”第一次出现在汤贞的生命里,给他带来了无止尽的迷茫与恐惧。为什么,死亡是什么,大河里有什么,爸爸在哪里。 而很快,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汤贞自己步入那道鬼门,他逐渐开始对“死亡”习以为常。 房间里冷,怀抱里暖,爱人在一起,连烛光都有温度。汤贞告诉周子轲,有一天睡觉之前,他缠着爸爸讲睡前故事。 “爸爸说,让我好好演戏,如果想他,就看看他拍的戏。他说他能看见我。” 周子轲的手搂着阿贞的背。 “我当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想,难道你现在看不见我吗?” 第八幕 伴我 有一年爸爸过生日,他摸着汤贞的头说,爸爸唯一的生日愿望,就是阿贞和玥玥永远做一个快乐的孩子。 天还未亮,汤贞就醒了。他没有吵醒小周,悄悄穿上外套,出了门。 街道上路灯亮着,来电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汤贞走过了香城大桥,大桥那么长,汤贞站在中央,隔着围栏向下,望雾气中平静而深沉的河水。 他至今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 林爷说,香城的河连着大江,东流入海,无论爸爸到了哪里,无论汤贞去了哪里,他们都可以相见的。 十五岁那年,汤贞走出家门,他背着书包,提着行囊,一边走,一边回头,他用袖子擦掉眼泪,行过这座桥时,他想爸爸一定在看他,汤贞等在火车站台,他捏着车票,坐上了通往北京的列车。汤贞站在桥头,他忽然回过头去。 大雾浸透了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在古代志异里,之所以香城多出美人,因着这本就是一片仙山,是通灵之地。大桥两侧亮着夜行灯,那雾中,汤贞望见有人影远远朝他走来。 爸爸身着长褂,骑在一辆二八大杠上,在桥边歪歪扭扭地骑行。汤玥扎着两条小辫子,背着书包,她的脚在后座上一翘一翘的。爸爸抬起头,他对汤贞笑了。 汤贞往前跑过去,又停下了。爸爸和妹妹不见了。好像雾凝结成一片棱镜,只有固定的瞬间能够窥见一影,一靠近,便立即消失了。 就在汤贞懊悔之时。 “哥!!”他听到有人从桥上叫他。 一辆机车停在了桥上。握着车把的人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衬衫,他把头盔面罩向上一推,朝汤贞微笑。 机车后座上,一个长手长脚的小男孩正冲汤贞招手,他摘掉头盔,露出一个女孩儿头来。天天喊道:“哥,你怎么才放学啊!” 这趟列车离开了香城,朝北京飞速驶过去。汤贞站在原地,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桥上,朝他的生命走过来,年轻时的郭姐,祁禄,林爷,乔贺,祖静,温心,费梦,方遒…… 他们呼唤他,哥,阿贞,小汤,汤贞老师! 天幕由无尽的黑暗转向透明的蓝。 逐渐有光从对面,从日出的东方投射过来。 汤贞眯起眼,他从光里看到了小周的轮廓,小周穿着件棒球衫,裹着羽绒外套,他穿透了迷雾,走向他。 第225章 终幕 如梦 周子轲把车开进了租车连锁店,他在香城火车站如同走进了迷宫, 看什么都很新鲜。汤贞去邮寄行李, 去买了车票。汤贞用围巾捂着脸, 拿车票给小周看, 他们坐的就是当年汤贞去北京的那趟过夜列车。 站台上逐渐挤满了人, 都是要前往北方的旅人。当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 有人从后面往前挤, 汤贞下意识就往后退。 他躲避危险,他不想死。 汤贞排着队,依票号坐到了窗边,小周在他身旁。对面坐了一位母亲, 怀里抱着个婴儿。 郭小莉发短信来,说她明天一早会去车站接他们。小周看了眼手机, 告诉汤贞, 吉叔安排的保镖上车了, 不知道坐在那儿。 虽然时不时有旅客朝他们看过来, 但并没有人举起手机, 明目张胆地拍摄。汤贞从他口袋里拿出一包松子糖, 打开了,拿出一颗放在小周手心里,自己也吃。 列车行进在夜晚的南国,婴儿在襁褓中一直哭泣。母亲焦急地皱起眉来,口中哦哟哦哟地唤着,手在襁褓外拍着。孩子还是一直哭泣。那母亲想给他唱催眠曲, 唱了一句,不会唱了。 汤贞坐在对面,忽然开口,对那孩子哼唱起来。 婴儿睁大了一双眼,泪湿的,滴溜溜地四处看。他在襁褓里望向了汤贞的方向,汤贞也看着他。 整条车厢里,分外安静。 列车员过来报站,那位母亲抱着孩子站起来了,她对汤贞和周子轲说谢谢,接着背起自己的行囊。火车即将到站,大多数人都离开了这节车厢。 汤贞还要继续坐下去。 小周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凌晨四五点钟,汤贞睁开眼,他发现他睡着了。 他望向了车窗外,想看看外面的黑夜,可镜面的反光映出了小周的脸,小周在窗子的反光中望着汤贞,汤贞回过头,和小周四目相对。 不知道这趟列车要开去哪里。 就算是天涯海角,好像也可以这样一直坐下去。 凌晨五点钟,郭小莉开完了会,在投资人的搀扶下,登上了嘉兰天地塔八百米的塔顶。 她向下看,只觉心脏要停跳了。 整座北京尽收眼底,城市街道像一条条纤细的血管,在她的脚下匍匐。 已经这个时候了,北京街头还有《狼烟》的影迷不肯散去。《狼烟》第三部 下档的最后一天,影迷们高举着“狼烟四起,有敌来犯”的海报牌,要求警方彻查梁丘云遭人诬陷遇害一事。 郭小莉朝远方望去,她仿佛真的在这座城市上空看到了滚滚浓烟,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 伯新资本在嘉兰天地对面买下了一整块地,要建设新的京城地标。新的江山又在崛起了。浓烟背后,警笛轰鸣。 郭小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我怎么会站得这么高呢。” 投资人笑道:“郭副总是女性事业成功的典范呐!” 郭小莉摇了摇头。 “只是运气好而已。”她说。 新的一天到来了,亚星娱乐公司热热闹闹地开张。郭小莉在办公室里把工作交代给秘书,她飞快走出楼去,要去火车站接阿贞。这时一个外地女人,从公司门外走过来,急急拦在郭小莉面前。 “你好!”那女人着急道,“请问你是亚星公司的领导吧!”那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执意要把孩子拽到郭小莉面前。郭小莉原本急于离开,却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眼中愣住了。许多年前,郭小莉第一眼看到汤贞的时候,也是陷入了这样的震惊与狂喜之中。 孩子眼中闪烁着追梦的渴望,他望着郭小莉,怯弱又期待,对自己身上蕴藏着怎样的珍宝浑然未觉。 郭小莉凝视着这个孩子的脸。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火车外的光照进来,汤贞在周子轲身边闭上了眼睛。 终幕:如梦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梦落幕了,感谢所有朋友一路上的支持和陪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