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廿四明月夜》 作者:昭越 文案: 嫁给程让之前,阿沅是个病秧子。 嫁给程让之后,阿沅是个过度劳累的病秧子。 曾经,关于程让婚姻的生平记载只有两句:十四岁与清州林氏定亲,未几,林氏病亡。让感其红颜薄命,以妻礼待之。 后来,不管是野史正史,程让的生平事迹里永远有一个叫阿沅的女人。 世人称他:宠妻无度。 阅读指南: 甜文架空勿考据 1v1,sc 补充:前期还是小青梅和小竹马~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主角:阿沅,程让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七月乱流火,闲时早知机。 天一日比一日凉了,阿沅咳了两声,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不见一丝血气。 “答应吧,你就可以活下去。”虚空里的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劝她,余声朦朦胧胧,让人恍觉是在梦里。 阿沅听在耳里,秀眉微蹙道:“你在哪里?我看不见。”这声音都缠了她好几天了,初时还有些怕,后来却也见怪不怪。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窗户边的白纱被风吹起,阳光照在地板上。 那道声音又响起,“答应吧,你就可以看见我了。” 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阿沅用力闭了闭眼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失。 活下去吗? “好啊,我答应。” 眼前忽然雾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片刻后浓雾转淡,阿沅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让室内铺满阳光。面前是一张办公桌,对面坐着的男人西装革履。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病号服,和整个办公室格格不入。 “请坐。” 她坐下,动作优雅自然,尽显深藏于骨中的礼仪气度。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将一份文件推到她眼前,“请看一下。” 阿沅翻开,嘴里不自觉念出声:“程让……” 程让,字言襄,清州人也。少习武,年十五即随父从军,性刚直有谋,善骑射。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年仅二十四岁。 这生平少得可怜,阿沅仔仔细细看了两遍,问道:“这是谁?” “是这样的。”男人手里又出现了一份文件,哗啦啦地翻动,“这个程让呢,是一个有名的将军,深受百姓爱戴,但英年早逝,让人惋惜。我们希望你能够救他,免于他这样的结局。” 阿沅勾起嘴唇苦笑,“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谈何救人?” 她也就双十年华,缠绵病榻却已数年,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男人看她态度松动,赶紧劝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救了他也就是在救你自己,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一个帮手,你只要签下名字,就能活下去。” 说到最后已经带有诱哄之意。 阿沅淡淡地看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去救他呢?是要把改变历史的罪责推到我身上吗?” 似是料到她有所问,男人不慌不忙道:“还没向你自我介绍,我们——”他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办公室周边,“是时空救助委员会,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拯救每一个年纪轻轻便陨落的人才。 我们委员会事务繁忙,辗转于各个时空,内部职员完全没办法亲自去救人。所以只能外招有缘人,算是编外人员,替我们做事。 而且,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是历史,但对于你来说,就是现实。你懂吗?” 他把手上的文件放到阿沅面前,“看看,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阿沅翻开,看见标题写着《时空救助委员会总章程》,她快速地扫了一遍,大致对他说的这东西有了点了解。最后两页是她要签的同意书。 “你们招的有缘人是不是就是我这种即将要死之人?” 男人呵呵一笑,“年轻人不要这么悲观,能活下去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现在机遇到了你面前,为什么不紧紧抓住呢?” 阿沅想了想,反正没有比现在更难过的事了,每天虚弱地挣扎在濒死边缘,看不见未来。 “我签字。” 许久不曾握笔,她的字迹有点颤抖,但“林沅”两个字终归写在了签字处,字迹清秀中暗藏锋芒。 见她签了字,男人拿了个圆身光面银手镯放在桌上,“这是你的帮手,也就是客服,所有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通过这个镯子寻求帮助。” 镯子上串着颗血红色的珠子,他给她演示,“你只要捏着这颗珠子转动一圈,就可以和客服直接对话了,你戴上试一下。” 阿沅左手戴上,右手捏着珠子转了下,就听见耳边有“叮咚”一声,“您好!客服q1019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听见了吗?”男人问她,“这以后就是你专属的系统客服,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她。” 她点点头,又把珠子转了回来。 男人拍拍手,“好了,我们希望你能尽快上岗。至于这里你的身后事,我们会全权负责。”他顿了下,问她,“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要不要跟亲戚朋友们说点什么?” 阿沅微微笑着摇头,“不必了。” 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既然这样,”男人按了下桌上的一个按键,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着襦裙的女人,“你跟着她去吧。” 阿沅向他点头致意,起身向女人走去。正要出门时,听见男人在背后说: “时空穿梭的成本很高,但英年早逝的人才太多,所以我们只能负担一次机会。你明白吗?”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低下头,“我全都明白。” 这就说明她和那个程让已经紧紧绑在一起,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帮助他免于危难。 他死,她也不能独活。 襦裙女人带阿沅到了另一个房间,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她向来喜欢看书,一进门便心生欢喜。 女人边在书架上翻拣,边与她说话:“我名唤阿秀,你叫什么?” “唤我阿沅吧。” 阿秀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书,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阿沅道:“你看看吧,这是程让的初期资料。目前也只能给你看这么多,毕竟后续发展我们也不清楚……” 程让,字言襄,清州人也。父程亭乃驻边大将军,世有盛名。让六岁习武射箭,十岁即可百步中靶心。十四岁与清州林氏定亲,未几,林氏病亡。让感其红颜薄命,以妻礼待之。 阿秀解释道:“这个林氏出身于清州有名的世家,是程让的未婚妻,也是我们为你安排的身份。他们定亲不久,她就病死了。你放心,大病初愈,性情变了不会引人怀疑。” 阿沅喃喃:“她也姓林啊。” “是啊,也许是跟你有缘分呢。这世上稀奇事儿可不少,若不是缘分,我们又怎么能在这里。”阿秀笑着说道,“上头想救程让已经很久了,可就是挑不到合适的人选,这计划都快搁置了,可没想到竟还能找上你。” 阿沅道:“可是她也去世得很早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救她呢?” 阿秀笑容一下子收住,叹了声:“这世道女子不易,更何况……我也不好多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阿沅垂下眼睫,继续看手上的册子。 林氏女,名不详,清州林氏幺女。善书画,性娴静温婉。父林尚祖籍京城,后迁为清州太守,以贤名称世,与程氏立婚约。未几,林氏女病亡,婚约即废。 短短几行,写尽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的朋友们,点个收藏吧(?>ω<*?) 吱一声也行啊~ 作者需要信心(?_?) 不知道病殃殃的小美人讨不讨人喜欢~ 求点击求收藏求评论!!! 作者想要上榜单啦~ 第2章 豆蔻梢头浅,缥缈轻罗衣。 正是早春二月时候,冬寒稍退,枝头已有嫩芽冒头。 但还是冷,阿沅忍不住抖了下,捂紧身上的披风。身后的小丫头赶紧上前扶着她劝说:“姑娘回去吧,您病才刚好,不好见风。” 她摇摇头,“不要,我再站一会儿。没什么风,有太阳呢。” 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身子瘦弱得仿佛风吹吹便倒,但性子却是倔得很。小丫头拗不过她,只能退在一旁候着。 院子里有幽幽的兰香,阿沅闻见,便循着味道走到了墙根,那儿有几株兰草,长长的叶子随着轻风微颤。 脚边突然落下一颗石子,咕噜噜滚到墙脚,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墙头竟然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朝她扬起笑容,“我们出去玩吧?” 阿沅歪头打量他,没有接他的话。 身后的小丫头早已冲了过来叫嚷:“哪里来的登徒子?” 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引来了护卫,少年见势不好,丢下一句“我下次再来找你玩”便急急忙忙跳下了墙头。 阿沅眯着眼笑了,眼底的恶作剧神色一闪而过。 原来少年时的程让是这般模样。 在外面站太久确实对大病初愈的身体不好,阿沅回了自己房间坐着,不多时,就有人捧着药来了。 她端过试了试温度,一口气喝完了。丫头接过空碗,笑道:“姑娘现在好听话,之前劝您喝药都要好久。” “药有点苦。”阿沅微微皱眉,拈了颗蜜饯含在嘴里。她之前就算病得很严重,吃的也大多是西药,没有中药这么苦。 空碗被收了下去,她就坐在窗边逗廊上的鹦鹉。鹦鹉很机灵,对着她叫“小美人、小美人”,逗得她眉开眼笑。 “大姑娘来啦!大姑娘来啦!”鹦鹉扑棱着翅膀,像是要从架子上飞下来。 阿沅站起来往外边瞧,一个紫衣丽人从廊上过来,走到近前嗔道:“就你机灵!” “阿姊,你来看我啦。” 林家大姑娘名唤阿泠,性子最是和善温柔,看见妹妹站在窗边,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她的脸,“瘦了,还有点凉,怎么还在这吹风?” 阿沅笑:“阿姊你早上还见了我,怎么就说我瘦了?” 林泠捏了一下她的腮帮,“你这张嘴是跟你那鹦哥学的吧?这么能说。” 两姐妹在窗边说了会话,林泠才从房间正门进来,拉着阿沅坐到里屋。屋里墙脚处还有盆炭火,熏得屋子暖烘烘的。 “我听说今日有个登徒子欲闯你院门?你吓着没有?”林泠眉眼间掩不住的担忧,生怕那登徒子惊吓了阿沅。 阿沅想到那少年急慌慌逃脱的模样就忍不住笑,“没有,被护卫赶跑了。” 林泠看她笑得开心,应该没有被吓到,这才放下心来说那登徒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竟这般无礼!” 阿沅一把抱住林泠的手臂,“阿姊,我舍不得你。” 林泠已经及笄,过了这个春天便要出嫁了。阿沅虽然只和她相处了几天,却由衷地喜欢这个温柔的姐姐,即使她现代年龄比林泠要大得多。 病里有人照顾的感觉太好了,她舍不得。 “你也是定了亲的人了,还这么撒娇。”话是这么说,林泠还是温柔地摸着妹妹的头,安慰她,“我嫁得又不远,还能回来看你的。” 阿沅道:“你骗人,你要嫁去崔家做宗妇,事情多得很……而且,阿娘说嫁出去的女儿不能总是回娘家了。” 见骗不过妹妹,林泠换了个说法,“那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怎么?阿姊不能总是回娘家,阿沅就不来找阿姊了吗?” “当然不是,只要阿姊不嫌我烦。”阿沅满意地笑了,“阿姊快教我温书,我怕过几日先生讲学要骂我的。” 幸好她原来偏爱看书,古文底子不错,初来乍到还不至于被课业忙晕了头。 “你啊,”林泠宠溺地戳戳她小脑袋,“快把书拿来,我教你。” 一学就学到了晚膳时分,林家人的晚膳都要一起在大堂吃,下人就过来请她们过去。 林家人口不多,阿沅上头除了林泠这个姐姐,就只有一个哥哥叫林潮。林潮年近弱冠,现在每日都跟着父亲在外做事,因此阿沅这几天都没怎么看见他。 “阿沅病好些了吗?快过来坐。”林潮坐在桌边微微笑道,招了招手,端的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阿沅点头道:“我已经好多了,多谢阿兄。” “阿娘今晚特地让后厨做了你最喜欢的鲜笋汤,待会一定要多喝点。” 她乖巧点头应允。 “阿父阿娘怎么还没来?”林泠拉着阿沅坐下,奇怪道。 林潮闲适地呷口茶,揶揄道:“还不是为了你。哎呀,一转眼我的两个妹妹都长大了。” 阿沅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面上还是一派天真。毕竟她现在还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 林泠羞红了脸,嗔道:“阿兄你说什么呢。” 三兄妹等了半盏茶时间,林尚和徐氏才姗姗来迟。林尚在外清正严明,在家却是十分温和慈爱,从来不摆脸色。一来就关心阿沅道:“阿沅你觉得怎么样?阿父这几天太忙了,都没去看你。” 徐氏亲自给阿沅盛了饭,打断丈夫的问话道:“快让她们吃饭啦,都怪你忙到现在,让阿沅饿这么久。” 阿沅接过饭,笑得眯起眼睛,“多谢阿娘体恤。”却又一边给林尚盛了碗汤,“阿父忙到现在,快喝点汤补补身子。” 他们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林尚和林潮还在讨论太守府的事,徐氏在另一边跟两个女儿说起上巳节的事情。 “过几日就是上巳节了,阿泠你应该知道的,我就不与你说了。” 上巳节即为三月初三,清州一带风气开放,并不怎么避讳男女交往,未婚男女这一天都会相约在清水河边涤足净手。林泠自定亲后就一直和崔家大郎有约,这会儿听阿娘说的这么直白,不免又红了脸。 徐氏却没看她,只向着阿沅道:“阿沅如今也是定了亲的,以前你只和你那几个闺中密友一道,今年可不行了。程家二郎若邀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去。” 阿沅点头“嗯”了一声,喝口汤继续吃饭,完全没有她阿姊的小女儿姿态。 “我已经让人为你们姐妹俩赶制了两套春装,到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清水河边走走,祛除灾病,保佑身子健健康康的。”徐氏还在絮叨,“阿沅病了这么久,正好趁这次机会拜拜神,保佑你平平安安。” 阿沅道:“离上巳节还有十几日呢,阿娘何必这么着急制衣?” 徐氏捏捏她的袖子,“你看你生个病瘦了这么多,早些赶了衣裳出来,你去试一下,若尺寸不合适就尽早去改。”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阿沅抿嘴笑笑,心里却在为原来的林沅感到难过,她再也看不见了。不过她们都叫林沅,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什么缘分。 前世今生,玄而又玄。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男主登场,目前就是个毛头小子:)目前是病弱心机女对付一只“小狼狗”(?>ω<*?) 第3章 佳人似桃花,风起艳芳华。 阿沅院子里有棵桃树,她日日盼着它开花,这日终于看见枝头那几个小小的花苞微微绽开了。 “十九啊,你能看见这里桃花开吗?”她撑着脑袋靠在窗边木桌上,又开始调戏客服q1019,十九是她给取的绰号。 “看不见。” “好可惜,我院子里的桃花要开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阿沅微微笑起来,“十九,你又敷衍我。”手指头戳戳手腕上那颗珠子,有亮光一闪而逝,大概是十九对她无声的控诉。 她抬眼看窗外的春光,已经步入三月,离上巳节只有一天了。 “十九,有正事问你,程让呢?” 十九似乎卡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嗯……资料没显示。” 程让自上次爬过墙头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阿沅想,这大约就是少年心性吧,对什么都只有一时意趣。 “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廊上挂着的鹦哥突然叫起来,阿沅站起来往窗外瞧,院里只有两三个小丫头窝在门边做绣活,没有人进来。 “喵~”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猫从灌木丛里蹿出来,轻巧地踩着步子一溜烟从台阶下跑过,跑到门边,似乎想出去。 阿沅惊讶地瞪大眼睛,她院子里何时进了一只猫?府上有谁养猫吗? 门边的小丫头跑过来请示她,“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小野猫,我们……” “呀!”门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原来小猫趁众人不注意竟然蹿上了院墙。但院墙上很窄,小猫走得颤颤巍巍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 小丫头们都很着急,排排站在墙下着急地哄着,生怕那小东西摔下来。 阿沅赶紧叫丫头去找护卫过来,自己帮不上忙,便还是站在窗边远远看着。 肩膀被拍了一下,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眼前赫然是一张大脸!她唬了一跳,来人却二话不说上手捂住她嘴,在她耳边小声道:“不要叫,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阿沅毫无畏惧地跟他对视,点了点头。 他放下手,面上笑眯眯的正要说话,迎面就被拍了一下额头。 “程让!”阿沅瞪得眼睛圆溜溜的,“你居然闯我闺阁!” 程让一脸茫然,摸摸自己额头,傻傻地问:“你知道我是程让啊?” 院子里小丫头已叫来了护卫,小猫已经乖乖地窝在丫头怀里,丫头正在温柔哄它。 阿沅往那边瞧了一眼,看没人注意屋里,赶紧把程让拉离窗边,“那猫是不是你放进来的?” 程让笑:“是啊,我送给你的礼物,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呐,后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啊。” 阿沅一把把请帖抢了过来,往桌上一放就过来推他,“行了我收到了,你赶紧走吧。叫人看见了坏我声名。” 程让却立在原地不动,嘴上道:“我是你未婚夫,怎会坏名声?” 听语气还是一个不知世事人情的少年郎,阿沅无奈叹气,跟他讲道理道:“那你进来有跟我阿娘说过了吗?不请自来是为贼,小心我家护卫将你打出去!” 院子里的护卫抓了猫之后就退出去了,小丫头们还在逗猫,根本没人注意到阿沅房里多了个人。 程让自信道:“不会被发现的,我功夫不错。我后天早上来接你,不许不来。”说着几步跨到窗边,往外一跃,阿沅追过去看时,影子都不见了。 只有廊上的鹦哥在叫:“人走啦!人走啦!” 经过的丫头敲了下架子,逗它道:“哪里有人,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阿沅淡定地直接关上了窗,回身过来将桌上的请帖拿起来看: 程家言襄敬上,适此暮春上巳佳节,吾欲邀林氏阿沅于三月初三同游清水河,采兰祓禊,踏青饮宴。 这帖子写得不伦不类,字里行间还没什么诚意,阿沅抿嘴笑了起来,程让这个真正的古人写的还不如她这个“伪古人”。看了两遍,她还是把帖子妥帖收好。 上巳节这日,徐氏早早过来叫醒了阿沅,给她画了个靓丽的桃花妆,再换上新做的烟粉色春装,整个人俏生生往那一站,就是一棵盛放的桃树。 烟笼云霞,灼灼生华。 徐氏看了非常满意,替她理了理衣襟,“程家那小郎君应该快到了,你见过他没有?他倒是守礼,帖子都是送到我这儿来的。”程让守礼?阿沅心里好笑,最不守礼的大概就是他了。 “阿娘,那他的帖子呢?” 那只白色的小猫已经正式养在阿沅院子里,这会儿刚醒来,走过来蹭阿沅的鞋子,软乎乎毛茸茸的,十分惹人喜爱。 阿沅开心地把它抱起来,低头就在它耳朵上亲了一口。 徐氏从她手上把小猫抢过来,训她:“哎呀,我知道你喜欢它,可今日第一次跟程让出去玩,你就不要带着它了。至于程让的帖子,阿娘先替你收着,回头给你。” 阿沅遗憾地叹气,摸摸小猫的头,“知道啦,可现在还没出门呢,先让我抱着它好不好?” 徐氏对这女儿没办法,只好把猫给了她,催她和林泠一道去吃早膳。 吃过早膳不久,外头门房便传话来说崔家、程家两位郎君都上门来了。徐氏先让人将他们带去会客厅,自己再看几眼两个女儿,没什么纰漏,便带着女儿过去。 会客厅里两位郎君各坐一边,崔家大郎崔景已经十七,面如冠玉,气质沉稳。不过年方十四的程让在他面前倒也相宜,只因他年少习武、身子健朗,看起来并不显得年纪小、气势弱。 看到林家姐妹出来,两个人先向徐氏行了礼,林泠已经过去站在了崔景身边,阿沅还乖巧地站在徐氏身后。 徐氏道:“阿泠你们先走吧,早些回来。” 待那两人走后,徐氏才向着程让道:“阿沅性子腼腆,要让你费心了,在河边且小心些,早些回来。” 程让赶紧应了声是,趁徐氏转头跟阿沅说话时,轻呼一口气,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徐氏总让他觉得紧张。 “如此,你们便去吧。” 他精神一震,方才竟走了神,连徐氏说了什么也没听清,不过他知道现在赶紧应是就对了。 出了林家大门,程让才略微放松下来,阿沅瞧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你很紧张?” 他们身后还跟着护卫,程让回头看了下,示意他们离远点,回她道:“哪有?嗯……你今天特别好看。” 阿沅今天确实很好看,徐氏临出门前还让丫头带上了帷帽,免得被人冲撞。不过这会他们刚出门,阿沅还没戴上帷帽,因此过路人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在这一对看起来很登对的小儿女身上。 程让回身从丫头手里拿过帷帽,直接替她戴上,“来挡挡风。” 阿沅虽然对路人的视线不太在意,但总被人盯着看还是有些不舒服,因此也顺着他“挡风”的借口戴上了帷帽。 “这是去哪里?”阿沅没怎么出过门,这会儿戴着个帷帽更看不太清周围路线。可她还记得若要到清水河边,直走便是了,可程让却绕了好几个弯,走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带着她往哪去。 上巳节很热闹,街上到处都是来往行人,稍不留神就会有身体接触。程让走在外侧护着阿沅,同时也引着她往小道上走,“带你走捷径,这里人少。” 阿沅怀疑地看了周围一眼,七拐八拐的小巷子,确实没什么人经过。她悄悄地转了下手镯上那颗珠子,心里跟十九对话:“十九,程让现在还是个好人吧?” 十九:“应该是吧。”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不确定。 阿沅听出来了,掩在轻纱下的嘴角抽了一下,这个专属客服似乎有些不靠谱? 没多久,程让停下来雀跃道:“到啦。来来来,我帮你把帷帽摘下来。” 略微能遮点光的帷帽一下子被摘去,阿沅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程让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颇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对不起。” 阿沅摇摇头,心里默默告诉自己,程让就是个不知世事的毛头小子,不能跟他生气。她环顾四周,他带她来的地方是一片花圃。 花香馥郁,蜂蝶乱舞。 第4章 寻鱼觅曲涧,踏青兰圃边。 天气很好,三月的阳光微暖又不晒人,还有徐徐清风。阿沅抬手遮在眼前,看向前方这片花圃。说是花圃,但其实叶子比较显眼,特别是其中一大块都是兰草,长长的叶子显得特别有生命力。 程让走过去扒开兰草叶子,小心地摘下一朵兰花来给阿沅献宝,“今日要互赠兰草,这是我赠你的。” 阿沅接过,看看他一脸期待又欲言又止的神色,再看了看那片兰草,明白了。临出门前她阿娘好像给了她一个香囊让她送人?她摸摸袖袋,还在。 既然如此,顺了他的意也未尝不可。 她过去摘了朵兰花放进香囊里,转身将香囊送给程让道:“愿你平安。” 程让几乎是从她手上把香囊抢了过来,立马挂自己腰带上,抢完了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谢。” 阿沅笑笑,问他:“我们接着去哪里?我想去找我阿姊。”现在这个时辰,她阿姊和崔景两个人应该都去河边游赏踏青了,只有他们俩还在这里摘花。 程让却直接在花圃旁边坐下,抬手让后边的护卫离远点,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铺在旁边。 “阿沅你过来坐啊,走这么久应该累了。现在河边肯定很多人,过去挤有什么意思。”他说话时曲着一条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坐姿颇有侠士风范,“你去找你阿姊,说不定崔家世兄要恼你的。” 阿沅想想也是,打扰人家约会确实不道德。不过,她转头看看后头跟着的小丫头,正是十二三岁爱玩的年纪,若整日跟着她也未免太无聊了。 她过去在程让铺好的帕子上坐下,招招手跟丫头说话,“绿绮你自己去玩吧,不用跟着我了。” 绿绮面色犹豫,但终究还是抵不过想去玩的心性,“那……姑娘,我想去清水河边,午时再来找您?” 不等阿沅说话,程让直接道:“你去吧,若要找你们姑娘就到觅曲涧来。” 绿绮迟疑地看向阿沅,毕竟她才是主子,程让怎么说现在还是个外人。阿沅笑着点点头,“没事,你去吧,有事就到觅曲涧来。” 小丫头得了首肯,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临近午时,程让才带着阿沅往觅曲涧去。好在觅曲涧并不远,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听见前头人声如鼎沸,阿沅皱眉有些不喜,“你方才还说不要去清水河边挤,怎么这会儿还要来凑热闹?” 程让神秘一笑,将她头顶的柳枝拂开,让她看清楚些,“带你来吃午膳,现在正在准备,所以有些吵闹。”他仔细看了看,他要找的人还没到,“再稍等一下,过会儿就有口福了。” 他刚说完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赶紧拉着阿沅袖子走过去,走到那人身后就笑着拍他肩,叫他道:“李师傅!” 李师傅回过头来发现是他,乐呵呵笑了:“原来是程小公子,您是来赴宴的?那您还要等一会儿,您今儿可有口福了,我要做烤鱼。这鱼啊,可是刚从溪涧里捞上来的!”他说着指了指一旁木桶里那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和鲤鱼。 阿沅好奇地看过去,忽然想到一句古文“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放在眼下倒是相称。 程让直接蹲到那桶前,伸手去戳那几条鱼。戳了一会儿,他似是选定了一条,拿过旁边的网兜,三两下捞出了一条鲤鱼。 “李师傅,麻烦你先把这条烤一下。” 李师傅接过网兜,掂了掂道:“这条太小了,不够你吃的。要不我给您换一条?” 他摇摇头道:“不是我吃,给她的。”眼神瞟向一旁正在看鱼的小姑娘,小姑娘抬起头来茫然脸。 李师傅明白过来,“这位应该是林家姑娘吧,姑娘您先坐,我马上就给您烤!” “在这儿吃烤鱼吗?”阿沅还是觉得茫然,露天烧烤?听起来很诱人,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搬东西的侍从,她想想,觉得有点吃不下。 可李师傅手脚十分利落,三两下就杀了鱼,边掏内脏边道:“程公子您快带林姑娘往另一边坐,这儿正杀鱼呢,小心污了衣裳。” 程让牵着阿沅袖子,将她往一旁桌几边带,让她坐下后,自己却还是跑到李师傅身边兴致勃勃地看他杀鱼,“我跟您学学,您可别藏私。” “那行,程公子您看好了!”李大厨哈哈大笑,深觉脸上有光,世家公子竟来跟他学烤鱼,这是何等荣耀,因而更加卖弄起来。 阿沅对杀鱼不感兴趣,便坐着随意看向四周。手腕上的红珠子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镯子往袖子里推了推,转了下珠子,脑海里开始和十九对话: “十九怎么了?” “你现在应该是在觅曲涧附近,对吧?” “是,十九你看得见啊?” “……偶尔……你别说话,我跟你说,觅曲涧即将举行的宴会很有名的。你要注意觅曲宴上的人物,这在之后程让的生平里非常重要,对你之后解救计划的展开可能会有帮助。” 阿沅听了,暗暗记在心里,不过听到“解救计划”几个字时还是不免心虚。在她看来,史书记载程让是在二十四岁那年病死的,那之前肯定不会随便就死,所以她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解救计划…… 十九不满她的沉默,叫她:“阿沅,你听见没有?别装不在啊——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压根没计划?别说我不跟你讲啊,你现在可是太平洋上的那只蝴蝶,程让要是提早英年早逝绝对要赖你!” 这话里的后果有些严重,阿沅承认被唬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 “不是吧?你是说因为林沅,也就是我,活下来了,所以程让可能有生命危险?” 十九顿了一下才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程让那个身份肯定会有各种危险的啊,你的任务就是帮助他避开各种潜在危险嘛。” 李师傅已经把鱼弄干净,弄到火上去烤了,香味丝丝溢出。他挑了下柴火,大声问道:“林姑娘,您吃辣吗?” 阿沅回过神来,正准备回答他,却被程让抢先答道:“她不吃辣,不过加一点点调味应该可以。味道淡一点,不要太油腻。” “好咧!”李师傅往鱼上洒了点调料,回过头来调笑道,“程公子对林姑娘的口味倒是清楚。” 程让笑笑没说话。他不说话,阿沅倒是有些奇怪了,他们的婚约定下来不过半个多月,程让居然对她这么熟悉,连她的口味都知道?按理说,他们定亲前都没见过啊。 手镯里的十九大概听见了这番对话,忍不住问:“你真不吃辣啊?真可惜,你现在那时代辣椒可不多。” 阿沅低眉浅笑,“十九这么关心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虽然她看不见,十九还是暗暗翻了个白眼,“你少来,该跟你说的我都说完了,我要工作了,你自己小心。” 阿沅袖子里的血红珠子亮了下,然后就暗淡下来,不复方才的鲜活。 在等待烤鱼的过程中,觅曲涧边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赴宴客人,准备宴席的侍从退了一些,场面没有刚才那般纷乱了。 觅曲涧两边的桌案已经摆放好,阿沅看见侍女已经领着客人入座,看起来都是些名士,身着白衫,手执兰草。 李师傅已经将鱼烤好,装在盘里给阿沅送过来。她接过,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桌子都没有,难道要她端着盘子直接食用吗? 程让手里拿着个小碗和两双犀角箸走到她身边道,“过去吧,快开席了。”便引着她往觅曲涧上流走去,“我们的座位在这边,我让人将两张案桌合并了,席上你大都不认识,应该没人找你攀谈,你就坐着吃东西。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他絮絮叨叨的,让阿沅坐下后又忙前忙后,给她端来果盘茶水,仿佛是专门伺候她的仆从。 “你也坐下吧,不是说快开席了吗?你还没说这宴席主人是谁,我这样冒然用膳,岂不失礼?”阿沅看四周几张桌案上虽摆上了茶水果盘等物,但无一人动箸,名士们还在聊天品茗。 程让依言在她旁边坐下,将她的烤鱼端到自己面前,开始用筷子剔鱼刺,“没事,主人不会在意的。那些人就是这样,喜欢大家聚在一起吵架。” 吵架?阿沅先是不解,然后才明白过来,名师学者们经常聚在一起为某个论题进行高声辩论,在程让看来,那就是吵架。 她想反驳一两句,却听见三声闷响,是仆从在敲钟,开宴了。 第5章 曲水浮流觞,抚琴知君意。 阿沅端正坐好,静待宴席主人说话。 “定安十年,值此……”主人站起身来宣告开席,“……各位尽管畅所欲言。” 她循声望过去,是一位长须长者,她认出是葛家三爷,颇有些清名。葛家在清州虽说不上望族,但还是有几分名望。因为葛家老爷子修书几十年,着作颇丰,在清州文人眼里算是德高望重,连带着葛家也让人高看一眼。葛家老爷子现在颐养天年,鲜少露面,葛家当家的在外任职,清州本地只剩这个葛三爷主持局面。 早些年觅曲之宴在清州清城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宴席,由清城本地各世家轮流举行。可近年来不少世家子弟都去往京城,参加人数少了,觅曲之宴便一年不如一年了。 葛三爷刚坐下,他下首的一位名士就站起来宣布今日的辩题是何。 阿沅没仔细听,她注意力都放在溪涧两边的来客身上。在场的均是中年男性,只有她和程让两个小孩子混在其中,这让她有稍许不适。程让剔出了一小碗鱼肉,淋了点酱汁上去,端到阿沅面前,“尝尝李师傅的手艺。” 味道很香,她承认很有食欲。但此时正有位文人侃侃而谈,她对面那桌的文士不住抚须点头,显然听得十分认真。阿沅觉得在一派浓厚的学术讨论氛围里吃饭实在太有压力了,会让人消化不良。 看她没动筷子,程让奇怪道:“怎么了?不合胃口?”他明明打听过阿沅最近挺喜欢吃鱼啊,莫不是鱼吃多了,腻味? 她轻轻摇头,以袖遮口,小声道:“我想听听他在说什么,似是很有道理。” 程让听了一耳朵,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他都能背出来。正想转头跟阿沅嘲讽几句时,看到她表情,认真且严肃,他瞬间将滑到嘴边的话咽下去。阿沅应该没看过这种清谈,他不能扫她兴致。 “那你吃一点儿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沅左右看了看,盛情难却,她还是挑了一小口。嗯,真的很好吃,她差点没忍住想大口吃。悄悄咽了口口水,她放下筷子,喝了口清茶。 旁边那桌的人突然起身离席,站到她旁边。阿沅惊讶地抬头看他,程让径直站起来绕到阿沅桌前问道:“何先生,怎么了?” 何先生手执蒲扇,扇柄虚点了点阿沅桌面,笑眯眯道:“程小公子啊,你带小姑娘来这宴,也不怕闷着她?我要是你,带人家姑娘往城里酒楼一坐,也比在这儿强啊。” 程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是慕名而来,李师傅做的烤鱼可是一绝。而且——” 阿沅站起来接过他的话,“而且,我觉得听在座各位先生论谈见解有道,实在让我受益匪浅,一点都不闷。还有李师傅的烤鱼真的很好吃。” “小姑娘不适合听他们的大道理,”何先生面带嫌弃地摇摇头,又微微笑道,“烤鱼好吃就尽管吃,没人会管你的。” 他刚说完,居于首位的葛三爷便宣布要循古例,大意就是将装着酒水的托盘放入溪涧,停在谁前面便让谁来提出自己对论题的看法。 阿沅感觉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就好像很久以前上课正摸鱼时,老师突然说要随机点人回答问题。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就算重活一世,还是有些刻骨铭心。 旁边两位颇为淡定,相视一笑便各自回了自己位置。 阿沅也坐下来,烤鱼再不吃就真的要冷掉了,她想了想决定不能浪费程让的心意。 觅曲涧是一条人工挖出的小溪涧,因坡度较缓,水流比较平稳,因此托盘置于其上也还算稳当。晃晃悠悠的,托盘停在了一人桌前。 旁边有人起哄,阿沅停下筷子,好奇望过去。侍宴的仆从将托盘端到那人桌上,那人执起酒杯,豪放地一饮而尽。众人抚掌而笑。 “好酒!”他感叹一声,站起来道,“江某不才,有几句浅见想请在座诸位品鉴,权当抛砖引玉。何为道?……” 之后是一番高深的理论,尽管阿沅有一定的古文基础,但听在耳里还是有几分艰涩,特别是那些纯学术的词语,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起身谈论,阿沅终于从听不懂大部分升级到听不懂小部分。身处其中,已然得了几分趣味,文人就算是吵架也是儒雅的。 托盘又一次被放到涧中,然后她就看见托盘慢悠悠、稳稳地停在了程让面前,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 程让潇洒一笑,喝完那杯酒道:“程家言襄不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只能抚琴一曲,聊以助兴。” 侍从立刻将他桌案上的摆盘撤去,送上一把七弦琴。他拨弄两下,阿沅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攥紧了手。 “好琴。”他微微笑道,“今日天公作美,在下就献上一曲《风和》。” 琴声铮铮,和着溪涧流水、暖融日光,阿沅觉得此时恍如梦境。十四岁的少年一身青衫,在一片白衣里淡然操琴。她不懂乐曲,却由衷地认为他琴艺颇高,很难想像一个武将的儿子竟然精通琴艺。 程让弹琴将宴席的气氛推向高潮,琴声止住之后,又有人主动要献曲吟唱。 “你弹得很好。”阿沅歪头小声夸他。 刚刚还淡定抚琴的程让,耳朵尖悄悄红了。“献、献丑了。我听林世伯说你喜欢吹埙,以后我们可以合奏。”许是想到以后他们可能的关系,他耳朵更红了,没再说话。 阿沅却愣住了,林太守说她喜欢吹埙?原来的林沅会吹埙吗?她几乎继承了林沅的记忆,但没有与吹埙相关,她的院子里也完全没有相关曲谱或乐器。 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这一部分记忆因为某种原因被消除了,并且林沅丢弃了所有相关的物事。她不愿意深想,但又不得不想,如果这个可能是真的,那必将是一个隐患。 第二个可能就是林太守在胡说。但是阿沅找不到他胡说的理由,所以说她以前真的喜欢吹埙? 她佯装好奇问道:“我阿父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呃,前几日我向世伯请教琴道,然后就说了。”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请教琴道?”阿沅掩嘴笑,“我阿父对操琴一窍不通。”她放心了,看来吹埙只是她阿父在胡说。林太守作为一州太守,有一个特点就是爱面子。他精通棋书画,却唯独不善抚琴。这弱项不少人都清楚,不过他是清州最高掌权者,一般没人会上赶着讨嫌,。 当爱面子的林太守碰到不知底细的愣头青向他请教他的弱项,而且这愣头青还是他未来女婿时,他既不能逞强,也不能认输,所以编了胡话,拉自己女儿出来转移视线。 “一窍不通?”程让惊呼,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不可能吧?世伯明明与我说了一番论琴,我还弹给他听了。” 阿沅抿一口茶润唇,轻描淡写道:“他唬你呢。”林太守虽不善琴,但号称过目不忘,当年为了克服弱项也是读了许多琴艺理论,奈何理论始终无法转为实践。不过这相关的理论知识足以让他忽悠住程让。 程让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他没生气吧?” “这要看你以后表现了。”留他一个人在一旁慢慢思考,阿沅慢条斯理地吃一口刚呈上的菜肴,再抿一口清茶,觉得来这宴席真是物超所值。 直到未时初,宴席才散。阿沅跟着程让正准备从原路走,葛三爷从后面追上来道:“程小公子、林姑娘请留步,今日若有怠慢则请多包涵。” “无事,多谢款待,宴席很好。”程让微颔首,领着阿沅退后半步,颇有礼仪气度。 葛三爷一手执蒲扇,一手抚须,“程小公子琴艺高超,葛某改日一定登门请教。”这话一听就是客套话,但在他说来却似乎诚意满满。 但这会儿琴艺一词对程让来说有些敏感,他听到总觉得不是滋味,仿佛葛三爷是在反讽。不等他说什么,葛三爷对着阿沅微微一笑,然后风度翩翩地走了。 看程让还在沉思,阿沅打断道:“我不太会弹琴,大概也要向你请教了。”为了林太守的面子,她大概真的要学弹琴,不知道现在学来不来得及? “啊?呃,我……好的。”伴随着到处乱飘的小眼神,活脱脱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阿沅面不改色,虽然现代年龄有二十岁,但卧病在床就快三年,对于感情一事完全不通,完全没法理解他的小害羞。 “那回去吧。”阿沅走到前头,“我想回家午睡。” 风和日丽,流觞抚琴还不如临窗小憩。 第6章 风雨起清平,埙声有余音。 林太守公务太过繁忙,在这种节日里也没踏出书房一步。阿沅端着鸡汤去看他时,正好瞧见他在看《论琴》。 “阿父,歇会儿吧。”她将鸡汤放到书桌边,抽出他手里的书,“您别看啦。” 她知道她阿父对不会鼓琴有执念,可没想到他现在还在看这种理论书。被女儿撞破这事,林尚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道:“咳没大没小。” 阿沅可不怕他,将《论琴》塞进书架里。林太守在喝汤,她就站一旁帮他分类公文,处理好的就放一边,有疑虑的筛出来等核查。 林太守边喝汤边与她说话:“阿沅今日之行如何?程家二郎其人如何?” “他带我去了觅曲宴,名不虚传,人挺好的。” 听到女儿还算满意的评价,林太守不满意了,放下汤就与她讲道理:“这小子怎么带你去那宴会?简直胡闹!我就说他不靠谱,你年纪这么小,可别被带坏了。” “阿父,”阿沅停下手,跟他对视,“您还和他说我会吹埙,您这不是骗人吗?” 这几日公务繁忙又想着要提升自己,林太守差点忘了这茬事,现在经她提起才意识到自己还挖了个坑没有填,“这个,我这不是为你们培养共同兴趣嘛。程让一个武将之子都会弹琴,你看你都不会。明日我就为你寻个先生,教你吹埙,不难的。” 对于林太守的嫌弃,阿沅没法反驳。因为原来的林沅体弱多病,林尚和徐氏生怕她夭折,平日里都不敢让她学太多东西,乐器这类费神的东西她碰都没碰过,就怕她累。可定了亲之后就不能这般娇养她了,也幸好大夫诊断林沅现在的身体好了许多。 “可是阿父,您为什么跟他说吹埙,不说吹笛、吹箫、弹箜篌?” 林太守问她:“你会吹笛、吹箫、弹箜篌吗?”阿沅诚实地摇摇头,她生病前会弹钢琴,但现在并没有钢琴。 “这就是了嘛,反正你都不会,那说你会什么有什么要紧?”他抚了把胡须,“会吹笛的姑娘很多,可会吹埙的就很少了。为父不会鼓琴,也不想强迫你学琴。吹埙简单些,而且埙音朴拙抱素,乃君子之音。” 林太守致力于忽悠女儿学吹埙,甚至不惜自曝其短。阿沅叹气,“都听您的,可我还和程让说改日向他请教琴艺。” 林太守眉头一皱,“你若要学琴,我便为你找个琴师回来,何必向他请教?他若能教导你,也就不会被我唬住了。我一个外行人跟他讨论琴艺,他都不知反驳。” “谁说您是外行人?”阿沅浅笑,“阿父您可不要谦虚,您的琴艺理论可比他强多了。我若有不会的,一定先来请教您。”来自女儿的真心恭维最让人舒心,特别是贬低对手的,林太守缓了表情,心里甚为自得。 阿沅端着喝完鸡汤的空碗正要走,林太守突然叫住她:“阿沅,最近清州海边不太平。”说了这么一句后,他看见女儿懵懂的眼神,又后悔不该说出来,“算了你不懂,你回去吧。” 阿沅嗯了一声,将书房门关好,神色自然地回到自己院子。 清州海边不太平,她怎么会不懂。程让父亲是程亭,现任云麾将军,平日驻守在清州清城,这也是太守府所在地,清州的军务大部分由他负责,尤其是海防。现在海边不太平就意味着他必须马上从清城赶到海边军事重地嘉台,也许现在已经秘密离开清城了。 不知道程让会不会跟着去?如果他真的去了前线……阿沅深吸一口气,想到资料里写的“年十五即随父从军”,她赶紧转了了珠子,召唤十九。 “清州海防有危险吗?” “嗯……我只能说任何战役都是有危险的。” “十九,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十九犹豫了下,回答她:“程让不会去嘉台,但是……”她没有说下去。 阿沅听到程让不会去还松了一口气,“但是什么?你卖什么关子?”她有点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她听见十九叹气,“阿沅,我不能告诉你。” 通话被单方面掐断了。 她看着自己的银镯子良久无言,窗户没关,帘子被风拂开。绿绮走过去关窗,看了眼天色道:“快要下雨了。”春季多绵绵雨。 阿沅回过神来,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道清州这场不太平会导致怎样的风雨。 “姑娘?”绿绮没听清,以为自己听漏了她的吩咐。 她笑笑,“无事,你下去吧,晚膳再叫我。” 等绿绮出了房间,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摆在那儿的书,认真看了起来。无论风雨多么激烈,目前的她显然无法改变任何状况。 过了大概两刻钟,有人敲了敲窗户。阿沅莞尔一笑,会敲窗的只有她阿姊。她合上书走过去,也敲了敲窗,这是姐妹俩的小暗号。 对上暗号后,她小心从里面推开窗,林泠正对着她笑,“今日过得如何?” “阿姊有崔家哥哥相伴,都忘了我了。”阿沅似真似假地抱怨,小女儿家的娇态让林泠觉得心里软乎乎一片。 她轻轻捏了下阿沅的脸蛋,“好吧,是阿姊对不住你,明日带你出去玩。” “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兄也一起,他明日无事。”林泠从窗边走开,绕到门前进了房间,很自然地就坐在书桌前准备检查她课业,“咦,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医书了?”她看着桌上的《黄帝内经》十分惊讶。 阿沅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她佯装不在意地将书随手放在一旁,拿出自己的课业给林泠看。 林泠也没追问,边看她的课业边点评道:“最近练字效果不错,字形有力许多。先生叫你背的书可背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行了行了,没要你背,对着先生能背出来就行。” 阿沅歪歪头,开始闲话道:“阿姊,阿父让我学吹埙。” “吹埙?”林泠惊讶道,“为何?”纵然与林太守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在她看来,她的妹妹样样都好,完全不必学那些东西。 “因为——”阿沅拖长尾音,“程让精通琴艺,但阿父一窍不通。”她说完,两姐妹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泠忍笑道:“为你请乐师就要告知阿娘,阿娘会笑话他的。”她轻啜了口茶水,又道,“说到程让,我听说他大哥程诩最近要回来了,程让与你说了吗?” “没有。”阿沅摇摇头,程让一整日都没有提到过他家人。如果不是十九还会给她资料,她对程家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十九说了许多,却从来没提到过他还有个大哥。她知道程让生母早逝,继母生下了他的幼弟,家中没有姊妹。“程诩当年也是清城赫赫有名的人物。”林泠说起当年有些怀念,“武艺超群得当朝太尉赏识,成了太尉府长史,然后又娶了江太尉的爱女,年纪轻轻就独自在京城闯荡。” 听起来颇为励志,且其中穿插的爱情又给人留有想像的空间。 “他孩子该有一岁了,也不知会不会带回来……”林泠讲着又有些跑偏。 阿沅及时打断她,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太尉府长史应该很忙,为何他还有空回乡?” 可惜林泠也不知道答案,“也许……为了公务?” 林泠待到快晚膳时分才走,因为她要回房换身衣服再去大堂。阿沅在纸上写下程诩这个名字,她有种强烈的直觉,也许这就是十九说的“但是……”。难道程诩会跟着程将军去嘉台吗?他作为太尉府长史,应该并不需要上前线。 晚膳快结束时,林太守坦然地在夫人面前宣布要为阿沅寻个教吹埙的乐师。 “因为程家二郎会琴?”没想到徐氏一语道破他的心机,“若阿沅想学,我自然也同意。若是为了你那面子,我就带着阿沅回娘家了。” 万万没想到夫人脾气这么烈,林家三兄妹都愣住了,正想说点什么时,却被阿娘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别动气,别动气,阿沅啊,你说……”林太守转向自己女儿求助,徐氏却打断他道,“阿沅今日应该累了,早些回去歇息,阿泠你带妹妹回房。阿潮你也回去吧。” 生气的阿娘不容挑衅,阿沅投给自家阿父一个抱歉的眼神,及时退出大堂。 等三兄妹都走了,林太守咳了声,“咳我也是为了阿沅好,你看程家二郎一个武官之子都会弹琴……” “我儿会习书作画。”徐氏冷哼。 “这就是夫人你的不对了,自家孩子怎么看都好,可阿沅都定亲了……” 还没说完再次被打断,“还不是因为你,这般早就给她定下程家二郎。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多留阿沅几年,细细给她挑。她本就身子骨弱,竟还要嫁给武官……” “程家二郎不是武官……” “他会是。”徐氏淡淡道,程家不会出现异类。 第7章 有亲远道来,无意乱初心。 上巳节刚刚过去,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街上骤然冷清了许多。清晨雾蒙蒙时分城门刚刚打开,一行车队便悄无声息地驶进清城。 马车在云麾将军府前停下,府门口等候的管家恭敬地上前行礼,“见过少夫人。” 车内人嗯了一声,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眉眼温柔、身姿曼妙,讲话时轻声细语:“劳烦管家带路。”她身后的马车又下来一人,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应该还睡着。 管家忙道了声“不敢”,赶紧将人请进了府。 “公爹、婆母可起了?我何时可过去拜见?” 管家道:“将军和二少爷正在后院习武,夫人还未起身。将军吩咐过了,少夫人您舟车劳顿,让您先歇息,不拘这些俗礼。” “多谢。” 虽然江芸香和程诩成婚后一直住在京城,但她之前也曾来过清州的将军府,对府里也算熟悉。 “这怎么多了一片鱼塘?”她奇怪道,虽然和程家其他人接触不多,但她知道这府里并不爱养鱼。 管家笑道:“这是二少爷请人挖的,许是心血来潮吧。” 顺着他的话,江芸香想起了这个小少年,她夫君经常提起的弟弟,个性张扬豪放却极好相处。他们年岁相差并不大,她却总觉得他小了一辈。 “小叔真有兴致。”她笑笑,却不信管家说的“心血来潮”那话,程家人做事绝对有自己的考量和计划,她深有体会。 阿沅醒来时已经不早了,但她还是有些沉浸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 绿罗边伺候她梳洗边和她讲话,好让她尽快清醒,“厨房里的刘大娘说她早间去买菜时看见好多人进了云麾将军府,应该是程家大少爷回来了。” 阿沅早知道他要回来,因此并无多大反应。 “不过刘大娘说她没看见程家大少爷,倒是看见一位夫人。说那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绿罗说着忍不住笑了,“刘大娘就没出过清州,哪知道京城人什么气派。” 阿沅浅笑不语,那位夫人应该就是程诩的妻子、当朝太尉的千金了,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她想了下,不忍绿罗一个人自说自话,便问她道:“阿姊可过来找我了?” 绿罗一下子被她转移了话题,“来过了,可姑娘您还睡着,大姑娘便让我们不用喊您,让您多睡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梳妆台上,阿沅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估计府里除了她,没人能睡这么晚。可昨日阿姊还邀她今日一起出去游玩。 “可是今日还要出门……”她低声道,咬了咬嘴唇。 绿罗一看就知道自家姑娘现在很沮丧,立时心疼了,“姑娘您别急,大姑娘让我告诉您今日不能出去了,大少爷临时有事。” 阿沅听到林潮临时有事还有些遗憾,转念一想便知道应该和程诩有关。之前她以为程诩回来只是探亲而已,可探亲却没有和夫人一起回府,那只能说明他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和亲眷同行。 “可有说是什么事?” 绿罗帮她梳了几缕头发出来,正细致地编辫子,“这倒不知,夫人今日也忙,大姑娘也忙,只有姑娘您最闲了。” 全家就她一个闲人,阿沅弱弱反驳,“我下午也要上课的……”只不过早上起晚了。 “姑娘早膳要吃什么?” “随意即可。” 课业对阿沅来说并不是难事,目前除了课业她又无事可做,想了想,她还是把那本《黄帝内经》拿出来看。她之前只看了一小部分,未能完全理解。都说久病成良医,不知她病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大夫? 她记得程让“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年仅二十四岁”,想想也是挺惨。不过她又想到要是没这个救助计划,她估计还不能活到二十四岁……这么一对比,自己明显更惨啊。完了,心理失衡,不想救人。 她边看书边在另一张纸上写注解笔记,不过一会功夫便写了大半页。写着写着就有些走神,她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一行字,回过神来想要划去时突然想到今年是定安十年,程让刚十四岁。那他二十四岁时,算起来应该是定安二十年。 因为穆国当朝皇帝在位期间只会用一个年号,年号变了就意味着皇位上换了个人坐。阿沅算了下,这十年间若换了个皇帝,那现任皇帝的在位时间大约只有三年了。可她想着现任皇帝不过四十来岁,怎么也不像要退位的样子啊。 最主要的是如今并没有太子,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四位皇子生母身份各有不同,最小的才十岁,最大的已经二十有二。也不知是哪位龙子一朝得变真龙? 阿沅想了半天,无奈对穆国的政治形势并不太了解,最后只能叹口气还是看书去了。 下午上课的是位女先生,学识渊博,虽然在课业上挺严厉但为人很和善,阿沅挺喜欢听她讲诗。 “我们今天不讲诗。”可惜木先生刚坐下便说了这么一句,阿沅有些遗憾。 木先生今日什么都没带,倒是一把团扇不离手,她轻巧地扇了扇,将面上的发丝拂开,“今日讲些不一样的,阿沅你可知程亭程将军之职责?” 阿沅愣了下,但还是答道:“驻守清州,佑我山河。” 木先生却摇摇头,“你讲得太笼统。”她手伸进袖袋里想掏什么,结果发现自己今日什么也没带。 她收回手补充道:“他的职责应该是在战时部署作战策略,随时奔赴前线。比如说现在,我们还坐在这儿谈天论地,岂不知嘉台已经风雨飘摇。”她叹口气,语气竟有些悲悯。 阿沅认真听她讲,偶尔点头回应一两句。她从嘉台又讲到朝堂,甚至连当今天子、朝廷派系也讲了些。 “阿沅你虽是女子,但也是清州太守的千金,未婚夫又是程家二郎,我希望你能够知道一些朝堂之事。往后,”木先生顿了下,又说下去,“总会用到的。” 阿沅点头道:“多谢先生教诲,阿沅感激不尽。”她真的感谢林太守和徐氏为她寻了这么一位先生,胸襟开阔、目光长远,不囿于后宅浅见,不惧于市井流言。 “若每日看这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哪晓得暗里动荡邪祟横行。”木先生叹口气,抬手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不忘初心,她拈起纸张吹了吹墨,“望尔勉之。” 阿沅恭敬地接过那张纸,看着忍不住赞叹一声,木先生的字可写得真好,胸中锦绣、笔走龙蛇。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太守夫人说你今日还要练吹埙,我就不打扰你了。” 阿沅起身笑着送她出去,“先生慢走。”待木先生出了院子,她才回到案前坐下收拾书本。 绿罗进来帮她收拾,她便停下手问道:“刚才先生说我还要练吹埙,这是怎么回事?” 绿罗手里动作不停,“夫人为您寻了个乐师,想让您先看看到底要不要学……” “不学就打发了人家吗?”阿沅好笑道,“既然已经请了乐师来,我当然要学了。” 阿沅在府中凉亭里见到了这位乐师,是一位青年儒士,沉默寡言,看见她只略点了下头。到底是男女有别,徐氏特地将授课场所安排在这开阔地方,不让人说闲话。 徐氏在百忙之中还抽了空陪在一旁,“阿沅快过来见过先生,这位是何先生。” 阿沅乖乖叫了一声,行了个后辈礼才坐下。何先生点点头,问道:“看过埙谱吗?” “未曾。” 他把桌上那卷书推到她面前,“那就先看看,三日后我再来。”站起身来向徐氏拱手道,“在下告辞。” 何先生颇有个性,阿沅沉默地看他远去,徐氏出于礼节还出亭子送了几步。 “阿娘,何先生他……” “何先生是位有大才的人。”徐氏道,“看来他对你颇为满意,要收你做学生了。” 这就是满意?阿沅看了看桌上这卷书,让她一个从未看过埙谱的人自己学?不过连她阿娘都说是有大才的人,却来教她吹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她难得有些心虚。 “阿沅会好好学的。” 徐氏却道:“你当个消遣就好,若不是你阿父对外人夸海口,哪用你学这个。何先生曾也是你阿父的学生,不必和他太客气。” 不过这学生和林太守政见略有不同,平日里见一面也要吵个半天。 阿沅心里记下,收了书卷闲话家常道:“阿娘,阿姊今日在忙什么?我都没看见她。” 徐氏宠溺地摸摸她头,“你阿姊要忙的可多了,你要是无聊,就下帖子请你那些闺中密友来家玩,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知道啦阿娘。” 第8章 倚树闻乐音,寂寂灯长明。 程亭将军没有像阿沅想的那样秘密赶往嘉台,反而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带着朝廷援军从清州出发。率领朝廷援军的督军是程诩,他被封为都尉。 江芸香带着孩子在云麾将军府住下,可她和婆母相处时却总觉得不适。程诩和程让的生母早逝,程亭便娶了位继夫人,是清州本地氏族何家的旁支。何氏膝下有一子,只有七岁,正是捉猫逗狗惹人嫌的年纪。 江芸香在京城时是太尉府的千金,尽管在其他人眼里她嫁与程诩是低嫁,但不得不说这样一来保证了她在家中的地位。程诩很尊重她,她还有身居高位的父亲撑腰。 可来了清州以后,父亲和夫君都不在身边,上边还有个婆婆。身为儿媳,她要给婆母尽孝道请安;身为长嫂,她还要关爱夫君的弟弟。 “阿让,你一个人要去哪儿?”江芸香正想出门走走时就在府门前碰到了程让,若是以往她肯定打个招呼不会过问,可今时不同往日。程诩明确嘱咐过她多留个心眼,看着他二弟。 程让停下来行了个礼,“大嫂,我和人有约,午时前会回来。” “带个护卫吧,出门也有个照应。” 不好明面违逆大嫂的话,程让犹豫了会道:“大嫂您去哪儿?我送您吧。” 江芸香知道他这是不想带护卫,笑了笑没勉强他,“不用了,我就在附近铺子。你是和人有约的,别去太晚。”程让应了声,等她带着侍女、护卫一行人先走了,自己才往另一个方向去。 他说谎了,没有人约他。 太守府离云麾将军府并不远,一刻钟之后,他已经坐在太守府外的一棵树上了。这棵树枝叶繁茂,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功夫又好,太守府巡视的守卫根本发现不了树上还有个人。 过了会儿,一阵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初始时有些刺耳,慢慢的便连贯起来,渐渐连成了调。 程让握着拳头抵在唇边让自己不要笑出来,阿沅怎么这么可爱啊。其实就算她不会吹埙也没关系,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啊。 他背靠着树干,以一个悠闲的姿势坐在树杈上,脚下踩着根树枝一晃一晃的。有鸟儿在他头顶叽喳,说实话,这叫声都比院子里传来的乐声悦耳。 但他听得兴致勃勃,还下意识地打着拍子,可惜打不到一会儿就被乐声给弄乱了。 埙声断了,隔了挺久都没再响起。 阿沅看着眼前的谱子陷入沉思,身后的绿绮正忍着笑替她扇风。今年天气反常得紧,不过三月中旬就热得像五月中一样,她吹埙吹得满头细汗。 绿罗倒了杯凉茶,捧到她跟前,“姑娘喝口茶歇息会儿吧。” “喵~” 阿沅低头看窝在她脚边的那团白毛,心气不顺,要不是因为程让,她哪里用得着学这东西? 她喝口茶,把谱子放一边,转而把白毛抱起来,毫不客气地撸了一把。 “喵——”白毛不满地蹬了蹬腿。 绿罗笑道:“姑娘您又欺负它,猫有灵性的。” 阿沅挠挠白毛的下巴,它舒服得一直拿头蹭她手。她理直气壮,“白毛享受着呢,是吧?”再撸一把。 歇息够了,她对着谱子继续练习。何先生每三日来授一次课,今日下午就要来看她练习效果。依照她目前这个水平,她都能想像到何先生板着脸说话:“重来!” 一小段连续不拖沓的乐声传来,程让点点头,看来阿沅练得不错,下午应该不会被何先生骂了。想到这儿他脚下一点,人影瞬间掠到几步外的空地上。 他准备去何府一趟。 何氏一族人丁兴旺,子孙也都挺有出息。那日觅曲宴上主动与他们说话的便是何家嫡支的二爷,平日里醉心书画,程让要找的就是他。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何二爷正临水练字,听说有访客上门还以为是哪个同好,“程小公子今日为何而来?” 程让不客气地坐下,端起仆从送上的茶就喝了一大口,渴死他了。 润了唇舌后他才说话:“你怎的这般闲?天天在府里写字画画。” 何二爷笑意不变,亲手执茶壶为他添了点茶汤,“何某就是个闲人的命,程小公子有话直说。” 程让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阿沅每日苦练又忍不住心疼,最终还是求上门来,“何六爷整日板着个脸,不累么?” 何二爷脸上笑意漫开,“原来你今日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要找我家六弟,出门右拐到头便是。”他指了指方向,脸上尽是揶揄。 程让被调侃也没脸红,“我不找他,我找你。” 少年心事直白得很,就差没把“你去管管他”写脸上了。 何二爷知道最近自家六弟应承了太守府的差事,教林家姑娘吹埙,却不知道他怎样教。如今程让找上门来,他才有几分猜测,六弟莫不是对着太守千金还那么凶,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这可不行。”他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们虽是兄弟,可我这做二哥的也不能管他每日摆什么表情吧,你这不是难为我?” 程让也知道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何六爷脾气怪是出了名的,连林太守都没说什么,他这么冒然前来,惹人不快就不好了。 “那,你帮我问问他能不能多教一个学生?” 何二爷大笑道:“程言襄你可真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摇摇头,似是无奈,“也罢也罢,何某就帮你这一回。” 下午阿沅看见何先生时就觉得他脸色不好,虽然他一向面无表情,但今日的眉眼更冷。难得的是,听她吹完一小段埙乐,他竟然点点头道:“有进步。” 阿沅大着胆子瞧他脸色,还是一贯的严肃,并没有满意的神色。她也不意外,自己的水平若能让这位满意,那大概就能出师了。 “看什么?” 阿沅神色一凛,赶紧收了视线,专盯着眼前的埙谱。 “再吹一段。” 师命不敢违,吹完后,又得了一句“有进步”。前后两次吹埙不过才一会工夫,怎么会有进步。阿沅明白过来,何先生大概只是在客套,或是不忍打击她。 可何先生会不忍吗? 阿沅忍不住问:“何先生,您真觉得我有进步?” 何子晖淡淡睨她一眼,不知她哪来的底气问这问题,但他还是道:“确实有进步,先前一窍不通,如今通了一窍。” 阿沅微笑道:“那都是先生您教的好。” 何子晖不明白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先前在族学里也教过许多学生,不过不是吹埙,大多是诗文一类。每当他说这话时,学生不是满面通红,便是泫然欲泣。 他总觉得这才是该有的羞惭反应。 虽然心底有些疑惑不解,但他面上还是淡然应道:“继续练习,注意指法。” 林太守从垂花门外匆匆经过,听见埙声才想起自己女儿在跟着何子晖学埙,他脚步一顿,转身进了垂花门。 阿沅正好吹完一段,看见阿父过来赶紧起身相迎,“阿父。” 何子晖也起身立在一旁,拱手行了礼却未说话。 林太守摆摆手让他们坐下,笑眯眯道:“阿沅练得如何了?” 阿沅瞧他神色就觉得他是冲着何先生而来,便回道:“何先生夸我有进步了。” 林太守心下顿时满意,暗道女儿真是深得他心。父女俩默契十足,女儿递了话头,他便顺势说道:“那都是子晖教的好。” 何子晖:……这父女俩讲的话都是一样的。 “大人谬赞。” “我听阿沅练得不错,子晖你也不必在这儿盯着了。你跟我来,有事找你相商。” 何子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应了声是。林太守摸摸胡须,叮嘱阿沅:“何先生不在时,你也要好好练习啊。” 他们两人走后,阿沅便松懈下来,喝口茶略作歇息。绿罗帮她捏手臂,一直举着埙吹确实手酸。 “姑娘,崔家大姑娘给您下了帖子。”绿绮从外边过来,看她正闲着便把帖子送到她手边。 崔家就是林泠要嫁的那家,崔家大姑娘崔以瑢是崔景的妹妹,按理说应该下帖子给林泠才是。阿沅看了帖子才知道林泠与崔景闹了别扭,崔以瑢想让他们从归于好,因此设个小宴请阿沅去。 林泠与崔景闹了别扭? 阿沅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小动作。 “今日阿姊的心情如何?” 绿绮道:“奴婢刚刚经过大姑娘的院子,碰见青梅给大姑娘送账本,聊了两句。青梅说大姑娘心情不佳,还让奴婢等您下了学请您过去一趟呢。” 她说完十分好奇,“姑娘您怎么知道大姑娘心情不好的?难道姐妹真的会有感应吗?” 绿绮很单纯,看着也很好骗。阿沅摸摸她头,“绿绮你可不要被骗走了啊。” “啊?”虽然不懂她意思,不过这不妨碍绿绮表决心,“奴婢绝不会离开姑娘的。”旁边听了全程的绿罗忍不住笑,她家姑娘就喜欢逗绿绮。 阿姊心情不好,做妹妹的哪里还有心情练埙。反正先生被阿父叫走了,阿沅便也正大光明地下了学。 出嫁在即,林泠整日忙着学习管家事务,看账本一事最是繁琐,可不看又不行。因此在阿沅拐弯抹角打听她为何心情不佳时,她随口答道,“账本太多了。” 阿沅也没追问,出门就让绿罗去回帖,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赴宴。 第9章 春日玲珑宴,病来如山倾。 第二日的小宴设在了崔以瑢的阁子里,阿沅到时就看见中间一张方茶几,边上围着三个小姑娘,还有一边给她留着。她辨认了下,三个小姑娘分别是崔以瑢、崔以瑢的亲妹崔以玫和堂妹崔以珂。 看见阿沅来了,小姑娘们眼睛一亮,几乎是把她拽到位子上坐下,“阿沅你可来了!” 崔以瑢年纪最大,自觉是她们的姐姐,镇定地开始待客之道:“以玫、以珂你们坐好,让阿沅先喝口茶。” 阿沅淡声道:“免了,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林泠和崔景是闹了别扭,可也不是让她们来看笑话的,一个两个的像是专门等着似的。 刚刚表现最热情的崔以珂讪讪一笑,手肘撞了撞崔以瑢,想让她说话。 崔以瑢面上似有惭色,拂了拂发丝才道:“阿沅,阿泠姐姐还好吧?”旁边两个小姑娘也竖起耳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阿沅道:“挺好的,就是忙了些,整日都在学着管家、看账本呢。” 三个小姑娘突然回过味来,以后的崔家不就是由着林泠来管家么?阿沅见她们面色变了,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这才慢悠悠喝了口茶。 崔以瑢期期艾艾道:“那个、那你知道阿泠姐姐和我大哥闹别扭了么?” 阿沅诧异地瞧她一眼,“不是以瑢姐姐你告诉我的吗?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是想了什么法子让他们重归于好呢。要我说这是他们俩的事儿,我们做妹妹的不必掺和太多。” 她收到崔以瑢的帖子时其实没想管这事,可转念一想,林泠和崔景闹别扭不算大事,但蹦出一个崔以瑢来却是不合情理了。 如果崔以瑢和他们闹别扭有关,阿沅想着自己必须上门来给阿姊撑腰,免得让人以为她们家势弱。 “这可不行,”崔以瑢面上带了几丝忧虑,“其实这事儿也怪我们。” 我们? 阿沅讶异,这还有崔以玫和崔以珂的事儿? 她面色冷了下来,显然不是很高兴。崔以瑢看她脸色变冷,自己也是个人精,赶紧推了一把亲妹,崔以玫和阿沅年纪最相近,以前也是她们俩玩得最好。 崔以玫蹙了下眉头,本来没她什么事,可姐姐硬把她拉来了。 “谁让她们背后说人……”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崔以珂拉住了手臂不让她说下去。 阿沅挑眉,不知她们姐妹到底在避讳什么,扭扭捏捏的,她都快没耐性了。 “说什么了?” 崔以玫瞪了崔以珂一眼,拉着阿沅道:“你别生气,就是说了几句关于阿泠姐姐定亲的事,可没想到被大哥听见了,回头就和阿泠姐姐闹了别扭。” 定亲有什么好闹别扭的?阿沅纳闷,总觉得她们还瞒着什么。 看她没有生气的迹象,崔以珂接了崔以玫的话说下去:“都是大哥太小气了,阿泠姐姐和程家大郎又没真的定亲,何况程家大郎都娶妻生子了,大哥还要生气……” 不等她说完,阿沅冷笑:“所以你们在背后议论我阿姊和程家大郎定亲的事?崔大哥确实小气,明明该骂的是你们,他却和我阿姊闹别扭!” 其实她并不知道林泠和程诩有过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本能地维护她阿姊。 三个小姑娘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顿时心有戚戚,不敢说话了。崔以玫没有在背后议论过,因此还算镇定,捏捏阿沅的袖子,她劝道:“阿沅你别生气,我大哥已经骂过她们了。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让你跟阿泠姐姐说说,这都是我们的错,请她不要生气了。”阿沅虽然很生气,但她也知道她们确实没什么坏心眼。她只能道:“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就不要再议论了,崔大哥和我阿姊的事你们也不要管了,让他们自己解决。” 崔以瑢点点头,赶紧扯别的话,又招呼她吃了茶点,请她在花园里逛了逛,最后友好地送她出门。 阿沅归家时还不到午时,一回来就去见了徐氏。徐氏惊讶道:“以瑢竟然没有留你用膳?”不是她计较,主要是她以为阿沅就是去赴宴的,宴席怎么可能在午时之前结束。 阿沅恹恹道:“没心情。” “这是怎么了?”阿沅自从年初大病一场之后,身体看起来好了很多,可徐氏心里还是担忧,就怕她一不留神又倒下去。 她探探阿沅的额头,不烫,但脸色却是有些发白。 阿沅差不多一个月没有体会过这种病怏怏的感觉了,这会儿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体弱多病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她还以为穿越了换了个身份,身体就好了。现在看来简直是做梦,本来想问关于林泠和程诩的事也不好问出口。 “我回屋躺会儿。”她勉强笑了笑,“阿娘您别担心,我就是累了。” 阿沅刚躺上床,徐氏带着府医就来了。这府医当年就是替阿沅找的,最熟悉她的病情,这会儿看了眼她的脸色,便下结论道:“风寒。开服药喝两天就好了。” 许是看着她病弱无力的样子有些不忍,府医又多说了两句:“这两日乍暖还寒的要注意保暖,少出门。” 回应他的是柔柔弱弱的咳声,徐氏在旁边急得不得了,“你快开药啊,还站着干什么?” 府医:……医嘱都不听一下么? 阿沅病了,所有的课程停上,平日里的练埙也丢在一边,程让在树上等了一刻钟也没等到熟悉的乐声。 他觉得不对劲,脚一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进了阿沅的院子。院子里很安静,屋子门闭得紧紧的,看不出什么异常。 也不是很安静,他坐屋顶上听了会儿,下面传来一阵气弱的咳嗽声。 他恍然,阿沅病了。 他想起父亲的嘱咐,“阿让,林家姑娘身子不好,你以后要多照顾她。”他说这话时面有不忍,仿佛是将自己的责任负担在了儿子身上。 母亲早逝,兄长长年不在家,父亲一看就不是会照顾人的主,继母客气又疏远,程让印象里还真没有怎么享受过来自家人的照顾。彼时他犹豫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小姑娘,带她玩? 现如今他坐在树杈上冥思苦想,他生病时最希望有人能陪在身边说话,想来阿沅也是。 他凝神仔细听下面的动静,屋子里有三个人,应该是阿沅和她的两个侍女。两个侍女只是静立一旁,以防阿沅有什么需要。 只有咳嗽声,细细的娇娇的,但间或又是一连串的咳声,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蹙起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后,他听见阿沅轻声道:“你们不必在这守着了,我想睡一会儿。”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和脚步声,程让看着一个侍女出了院门,另一个进了旁边屋子。 他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没忍住,足尖轻点掠到廊下,指节轻轻扣了扣窗棂。意料之中没有应答,他转身看了下身后,总觉得少了什么。 现在时机很好,由不得他在外面磨蹭,他当机立断将窗子悄悄打开,脚一蹬跳了进去,转身赶紧把窗子关好。阿沅还病着,不能吹风。 只要看一眼她病得严不严重,看完就走。 抱着这个信念,程让小心地走到床边掀开床帘,本来以为应该是一张熟睡芙蓉面,结果却是大眼瞪小眼。他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阿沅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杏仁眼和小巧的鼻尖,因为生病的缘故,眼眸雾蒙蒙的,格外惹人怜爱。 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她实在没力气赶人,只能瓮声瓮气道:“你来干嘛?” 偷偷摸摸却被主人家抓到了,程让再怎么厚脸皮,这会儿也有些难堪。幸而他是个心大的,挠了挠头就直接盘腿席地而坐,对着她道:“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在这当口,阿沅又喉头发痒咳了两下,“咳咳,哪有你这样来看的?被我阿娘看见会骂死你的。”似乎觉得这威胁力度不够,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阿娘过会就要来看我的。” 生了病的小姑娘太好玩了,程让坏心眼地戳了下她露在外面的额头,有点烫,赶紧收回手,“要不要敷帕子?” 阿沅睁大眼睛瞪他,无奈没有气势,反而把他逗笑了,只好气鼓鼓地转头不看他。 程让去水盆边拧了条帕子过来给她盖额头上,“感觉好点没有?” “凉。”阿沅转过来哼了一声,“你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她没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撒娇,尾音上翘,无端带了丝缱绻意味。 程让只觉得她说话好听,恨不得让她一直说下去,但看她脸色又舍不得她累,掀开帕子摸摸她额头,“不凉。” 把帕子又盖回去,他想了想道:“你不是说要睡了么?睡不着?要不要我给你念书?” 一连三个问句,阿沅脑子晕乎乎的,听完还要费力地思考,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说要睡了?” 她皱眉思考的样子有几分迷糊,看起来特别好骗。程让毫不心虚地扯谎道:“你刚说的啊,生病生得脑子都糊涂了。你睡吧,我一会就走,保证不被人发现。” 阿沅也实在没精神和他说话,点了点头便阖上眼,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程让待了会儿,确定她睡熟以后,再摸摸额头,不怎么热。他随手将帕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撑着脸看她的睡颜。 好乖,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睡相特别好,一动不动。 阿沅是要陪他走一辈子的人啊。 程让此刻终于有了点责任的意识,她不是玩伴,现在是未婚妻,将来是妻子。再往后数,他就不好意思想下去了。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遁走。 第10章 程家生辰宴,嘉台战事息。 阿沅病了三四日身子才见好,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过去这一个月长的肉全掉了。徐氏瞧着心疼,每日吩咐厨子专给她煲汤,好歹让她增重两三斤。 四月初三是云麾将军夫人何氏的生辰,何氏不打算大办,毕竟夫君还在前线,自家若还热闹办寿宴不免落人口舌。但不办又不行,好歹是将军夫人。她便打算办个小宴,请些相熟人家来,也趁此机会给大家介绍一下程家少夫人和小小公子。 依着如今程、林两家的关系,阿沅是必要出席的。若在众人面前还病怏怏的,说不定会叫人看轻了去,况且在场的还有程家长媳,阿沅以后也要嫁入程家,肯定会被人拿来比较。 徐氏想得周全,奈何女儿的身子不够配合,多少补汤灌下去也没见她胖了,倒是脸色好了许多,白里透红水嫩嫩的。徐氏长叹一声,捏捏她的袖子,空荡荡的让人心忧。她想起前几日在街上碰到的那位程家少夫人,正是双十年华,真是人比花娇,阿沅往她面前一站,就跟个豆芽菜似的。 阿沅不知道阿娘这么想她,要知道的话就不会把汤偷偷倒掉一半了。她此刻正在画画,听说何氏闺中时喜欢书画,她这也算投其所好。徐氏看了两眼她的画,点评道:“阿沅画得真好看。” “真的吗?”阿沅笑着停下笔,“那我改日也给阿娘画一幅,比这更好看的,只要阿娘不嫌弃就好。” 徐氏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不嫌弃不嫌弃,我家阿沅画得最好看了,将军夫人肯定喜欢得紧。我再看看,嗯——就是落款太随意了,我去让人给你刻个章。” 隔天,红色的章印就印在了那幅画上,阿沅看着都觉得自己这幅画瞬间升华成了艺术品。 生辰宴上何氏当着大家的面将阿沅的画夸了一通,显示了程家对这位未过门媳妇的看重。有心人便去瞧旁边大少夫人的脸色,只见她言笑晏晏,处事周全,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到底是京城的大家闺秀。 江芸香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会儿确实是真心实意喜欢眼前这姑娘的。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就像枝头的花骨朵一样,从头到脚都冒着鲜活气,抿嘴笑起来就能让人心情好上一整日。 将军府两位可以当家的男人都在外面打仗,招呼男客的任务便落在程让身上。为显庄重,男客与女客是分开的,男客这边喝酒聊天好不热闹,女客那边便显得持稳一些。 虽说是何氏的生辰宴,但席间最受瞩目的却是程家大少夫人江芸香。当朝太尉之女,身份足够显贵,居然下嫁给了云麾将军之子。江芸香就大大方方地让她们看,总归不会少了什么。 阿沅装作没注意到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好歹在现代也生活了二十年,算起来和江芸香是差不多大的,总不能比人家先怯场。 “阿沅妹妹,尝尝这道糖醋鲤鱼,听说你喜欢吃鱼。”江芸香执公筷为阿沅夹了块鲜嫩的鱼肉,还特地蘸了酱汁。阿沅尝了口,酸甜适度,可惜掩盖了鱼原本的鲜美。 她眯眼笑起来,“谢谢江姐姐,很好吃。” 席上人却从这两句话里咂摸出不一样的意味,看来这两位处得还行。阿沅也从她话里知道了点东西。“听说你喜欢吃鱼”,听谁说?联想到程让之前特地带她去吃烤鱼,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了。若她仔细观察江芸香神色,就能发现她眼底有揶揄笑意。 宴后,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林家人留在最后,何氏和徐氏有些事情要商量。江芸香便带着林泠和阿沅两姐妹逛花园,在花园中偶遇到了程让也就不奇怪了。 林泠看看迎面跑过来、看起来就很开心的少年,再看看原地不动如山、一脸淡定的妹妹,不由得好笑,“看来程二郎寻你有事,我们先过去,你们说完话再过来?” 江芸香也笑道:“看来阿让是有急事,阿泠妹妹我们去前边的凉亭坐坐吧,我让人备了杏酪。”两个人便像亲姐妹一样携手往凉亭那边走,留下阿沅一个人在后头。 程让走到她面前,有些奇怪,“大嫂和你姐姐怎么走了?” 阿沅随口道:“她们去吃杏酪了,我……” 没说完就被程让打断道:“你想吃杏酪?我带你去吃啊,还有山药糕。”语气特别真诚,让阿沅的随口一说显得十分敷衍。 “呃,我刚用完膳呢。”她委婉拒绝,想了想提议道,“我们随便走走吧,消消食。” 前一句有些小失落,后一句立马由阴转晴,“好啊,你病好全了么?见风要不要紧?” “全好了,不要紧。你最近在忙些什么?”阿沅装作随意问起,其实不过是想打探消息。阿父最近愈发忙了,连晚膳都不能一起吃,除了嘉台战事,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般忙。 程让边走边道:“我其实平日里没什么事,就是练武读书,是不是很枯燥?”他是想细说的,但是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来有什么可以分享给未婚妻的趣事……难道要说他昨日将骗他去花楼喝花酒的小伙伴打了一顿吗?小伙伴已经赌咒跟他绝交了。 想到这儿,他忧伤地叹气,早知道就不打脸了。 阿沅估摸着他确实很闲,昨日就听绿绮说他在外惹是生非。具体什么事倒没说,但她觉得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你昨日做了什么?” “啊?”程让一下子慌了,抬手就要挠头,但又觉得欲盖弥彰,生生忍住了。他赶紧左顾右盼,寻找能够转移话题的东西,“我昨日上街来着,啊,对了,我给你买了支簪子!你要不要看看?” 他在心里悄悄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昨日确实上街了,簪子却是前几日就买好了的,放在一起说就好像回答了“昨日做了什么”的问题。混淆视听、浑水摸鱼功力一流! 阿沅没听出有什么不对,虽然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但还是宽容地顺着他意回答道:“好啊。”她想的是,程让在外面惹是生非时还记得给她买了支簪子,也算有心了。 那是一支银簪,盛放在乌木盒里,簪头镶了颗珍珠,边上还缀着米粒大的白玉。 很素雅,素雅得可以戴孝。 程让还问她:“好不好看?要不要我给你戴上?” 不用了吧……生辰宴是喜事,为了显喜庆,阿沅今日穿着一袭酡颜色春衫,秀发上配的是妃色绾带,怎么看都和珍珠银簪不搭。况且她还未及笄,不好戴发簪。 她认真思索该怎么拒绝才能不伤一颗少男心,思来想去还是道:“这簪子真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阿姊和江姐姐还在等我,我该走啦。”摆出珍视的态度,曲折避走。 程让有点失望,阿沅好不容易来一次他家,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了,他还想带她去看看自己的武器仓库呢。他瞧了眼阿沅的小身板,暗暗打算什么时候给她定做把匕首,姑娘家还是要带着点东西防身才好。 两个人原路返回,到了花园凉亭那儿却不见林泠和江芸香的身影,石桌上倒还有两只碗没来得及收拾下去。程让叫住过路的侍女,“大嫂和林家大姑娘去哪儿了?” 侍女一脸喜庆道:“将军从嘉台来信了,少夫人请了林家大姑娘去花厅听消息,听说已经打完仗了。” 阿沅闻言有些意外,之前看十九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还以为这次战事会比较胶着,没想到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这场海防战役便结束了。她心里稍松,结束了就好,也免得百姓流离失所、将士马革裹尸。 程让像是对这种消息习以为常,在他印象里,他爹每场战事都是得胜而归,区别的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之前他爹去清州南边剿山贼,几个月都没回过家,这次打海盗算是时间短的了。 “程将军真厉害。”她由衷地夸赞。 侍女看她态度和善,没忍住又说道:“要说还是虎父无犬子,听说都尉大人立了大功呢!”都尉大人就是程诩。 程让听着有点不乐意,挥挥手将人赶了下去,“你去将凉亭里的碗收拾了。”待侍女告退后,他还嘟囔道:“要是我上战场,肯定比我兄长还厉害。” 阿沅隔得近,听到这句话后抬头瞧他,他脸上是不服输的少年意气,熠熠生光。是啊,他肯定会比他兄长还厉害,成为赫赫有名、名垂千史的战神,还让时空救助委员会特别怜惜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她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下这四个字,苦涩的味道便从口腔蔓延到胸膛,然后又一瞬间涌上眼角。眼前的少年风华正茂,谁能想到十年后凄惨死去的光景? “你怎么了?”程让小心地用手指碰碰她肩膀,他看到她眼圈都红了,高兴得? 阿沅眨眨眼睛,将那股泪意憋回去,笑了笑说:“没事,我太高兴了,海边太平了就好。” 两人沉默地去往花厅,半路上程让有心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得劲,只能盯着前头阿沅的发带看,妃色的发带随着主人的动作一飘一飘的,像羽毛一样挠在他的心上。他心里暗暗思量,往后该多买些绾带,让阿沅每天换着花样戴。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作者想要上个榜单~ 看到这的小可爱们点个收藏吧 ̄▽ ̄ 第11章 儿女皆是债,万般有缘由。 程将军来信说,海防战役大捷,不日就将班师回朝。信很简短,只有寥寥几行字,也没提到程诩如何。程诩也没有来信,江芸香自然有些担心,但看着何氏喜上眉梢的神色,只能笑着奉承。 林泠看出她的担忧,便趁着何氏说话的间隙小声与她耳语:“这下好了,这天大的功劳都是你们府上的,也不用担心封赏不均了。”她说这话不过是宽慰而已,毕竟封赏都由陛下拟定,臣下哪里敢担心不均的问题。 江芸香知道她言外之意是说程诩肯定平安并且立了大功。这话有点隐晦的漂亮,林泠说的也颇为诚恳,江芸香很给面子地笑了,“阿泠妹妹真会说话。”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还让人看出心底的忧虑,只能说这林家姑娘真是个妙人。难怪…… 程让和阿沅在这时正好跨进花厅,何氏笑着拉过程让道:“你父亲的信,你也来看一看。”程让面上不在意,接过信就要和阿沅一起看,阿沅纠结了下,到底没忍住好奇心,跟着看了。两个人头靠着头。 徐氏看他们俩亲近的动作,皱了下眉头,忍住没说话。 阿沅跟着阿娘和阿姊上马车回府时,敏感地觉察到气氛不对,虽然阿娘还是笑着的,但总觉得笑意不达眼底,眉间若有似无掩着一层疑虑。莫不是海防战役还有什么隐忧? “阿娘您不高兴吗?”终归是担心,她问了出来。 徐氏看向她,注意到她手边有个乌木盒子,便问道:“这是什么?”来时没看见还有这么个盒子,将军夫人送给阿沅的镯子由她保管,怎么又多了个乌木盒子? 阿沅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将盒子往自己这边又移了移,干脆拿着放在膝上,“是程……程家二郎送的。” 徐氏这回皱起的眉头就没舒展开,“里面是什么?”小儿女感情好是好事,徐氏也不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为何,大概是听说程二郎昨日去逛花楼气得吧。 阿沅心下一跳,不论在什么时候,送簪子都有特殊含义。虽说他们已经定亲了,但还是有些不妥,毕竟她还未及笄。最重要的是,在徐氏在场的情况下,这簪子没过徐氏的眼就直接送到了她手里。她犹豫的神色落在徐氏眼里,越发使她疑心。 “是……是簪子。”阿沅打开盒子,给阿娘和阿姊过目。 徐氏轻舒一口气,簪子倒还好,她就怕程二郎在外边学坏,还要来带坏自己女儿。不过,她转念一想,送东西送得这么娴熟,莫不是在花楼里学的?这程家二郎,枉她还以为他是个好的!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她立马带着阿沅去退婚! 阿沅不知道她阿娘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看她神色自然,不像是为了簪子一事生气,自己也放下心来,重新转回话题道:“阿娘您似乎心情不好?” 徐氏心里气愤,可事情不能跟女儿说,若让她知道程家二郎跑去逛花楼,再给她气病了可怎么办。因此她只是笑笑,“阿娘今日看着程家大郎媳妇,就想着你们俩婚事都定了,唯独你们大哥,哎……” 这也算是个奇事了,林太守家两位千金都定了亲,唯独这年及弱冠的大儿子却还未娶亲,跟他差不多年纪大的,比如说程诩,儿子都快一岁了。外人虽有猜测,倒也不曾说什么,可家人难免挂心。 阿沅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照她想法,二十岁简直太年轻了,没成亲算什么。幸好还有林泠宽慰两句:“阿娘您不要着急,这是缘分还没到呢。再说我大哥那样的人物,哪里用担心找不着媳妇?还不是他自己眼光高。” 徐氏想了想,却是更心疼两个女儿,早早就定了出去,大女儿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小女儿这么早也定了亲。她想多留两年都不行,盼着儿子领回人却偏偏不成家。儿女都是讨债的命! 母女三个没说几句贴心话,马车就停了。程家与林家实在太近了,要不是为了避免麻烦,连马车都不必坐。进府门时,正好碰见刚刚的谈话对象——林潮,也从外面回来。 林潮看见母亲和两个妹妹作客归来,赶紧落后几步,让她们先进门。徐氏瞅了眼,走到前面说道:“阿潮这是从哪儿回来?” 林潮听着这语气不对,可他在后面又看不见妹妹们指点的眼色,只能斟酌道:“我刚替阿父跑腿,去了何先生府上送些东西。” 徐氏“嗯”了声,问道:“何先生还好吧?他这几日都没来府上给阿沅授课。”阿沅心神一紧,她好像好几日都没有练习吹埙了,埙谱倒是有看,就是没记住。 林潮道:“挺好的,何先生说明日就来考校阿沅的功课呢。” 这消息来得真是猝不及防,阿沅脚下步子瞬间乱了,掩下失态,她镇定插话道:“阿娘阿兄阿姊,我有事先回房了。”动作仪态都没有问题,偏偏就让人觉得她心情迫切。 待她先赶回房间后,徐氏转身嗔怪道:“你逗你妹妹干什么?我还没说你呢,程家大郎的儿子都快一岁了,看着白白胖胖的,也不知我的孙子什么时候才有!” 林潮总算明白为什么他觉得阿娘语气不对了,这下子开始后悔刚刚不该把小妹逗跑了,不然的话,还有人能替他说说话。林泠在旁边淡笑:“大哥快收收心,也该有个嫂嫂来帮阿娘管家了。”大妹妹又往他心上插一刀。 他讪笑道:“阿父还等我呢,阿娘阿泠我先走了啊。”说完赶紧往书房小路那边走,半刻不敢多留。 气得徐氏在后头扯帕子,“你看看他,一说亲事就跑!” 太守府里笑笑闹闹,千里之外的嘉台却突逢巨变。 “不好了将军!”看守地牢的小兵捂着淌血的手臂匆匆跑来报告,“那海盗头子跑了!都尉带兵追出去了!” 正在和下属商议回朝路线的程亭一下子站起来,“海盗头子一个人跑的?都尉带了多少人马?”他皱眉看了看小兵不断流血的手臂,又招了招手道,“快请军医过来。” 小兵愣了下,赶紧回道:“有三五个海盗接应,地牢守卫有三个都受重伤昏迷,都尉带了大概十来个人。” 程亭攥起拳头,怒气冲冲,“简直是胡闹!十来个人就敢去追!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东城门去了,看样子像要出海。都尉已经命人关了城门,就是不知道那些个海盗……”熟悉地形,会不会已经跑了出去? 程亭不等他说完,带了人就往东城门赶。街上风很大,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他抬起头来看了下天,天边乌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大暴雨。 洪飞不可能趁这种天气出海,他在海上众横多年,熟悉所有海上情况,这种风暴天气下海很危险。他不可能冒这种险。看天色,大概两刻钟,海上就要掀起巨浪,洪飞若要下海,肯定会尸骨无存。那他往东城门跑是为什么?东城门除了离海近,还有什么好处? 到了东城门一看,城门却还开着,不见程诩的身影。 “怎么回事?不是说关城门了吗?” 守门的士兵一脸着急,“快要下雨了,海上的渔民正好回来。海盗头子趁门口混乱跑了出去,都尉大人也追出去了!” 事态不妙,程亭驰骋沙场多年,此刻却是前所未有地焦躁。丢了一个重要罪犯,儿子又不顾危险出了城,哪一件事都让他没办法冷静下来。他先让一队人出去追程诩,务必要把他带回来。 “确定洪飞跑出去了?”他还是不能相信狡猾的洪飞会在这种天气出海。 士兵也不敢确定:“是有几个人在都尉下令时出了城门,但属下看着他们像是附近渔村的。” 难道洪飞乔装成渔民出城是为了去附近的渔村避风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只要他下令搜查肯定能抓到,洪飞不可能这么蠢。 “将军,属下追出去时,都尉大人已经不见踪迹了!”追出去的士兵匆匆赶回来,“属下远远看着海上有两条船,但是马上就要起风浪,船在海上很危险!” 程亭等不下去了,吩咐人守住城门,自己也带了人往程诩去的方向追去。阿诩这回终究是做错了,但只要他平安就还可以挽回。阿诩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海面上有两艘小船随着海浪浮浮沉沉,程亭的心也随着漂漂荡荡,没一刻能停下来。 “快给本将备船!”风太大,他喊出声时就被呛了口,“不管用什么办法,摇旗敲钲,都要把都尉喊回来!” 马上有人去敲钲,但没有人备船。亲卫劝阻道:“将军,现在不宜出海!您要为大局考虑,海上的是不是洪飞和都尉大人还有待证,您冒然出海只会增加伤亡。” 程亭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海上的那人是他亲儿子,让他眼睁睁看着儿子…… 第12章 闲来戏猫鸟,勘破有私心。 阿沅从程家回来后总觉得心神不宁,可细细一想,就算何先生来考校功课也没什么好怕的吧,何先生虽严厉,但又不会体罚,上次还夸她有进步呢。 这么一想,她稍微放下点心。对着谱子练习也没那么紧张了,凭她的资质,虽不能让何先生满意,但也不至于被责罚吧。 她吹了会儿,突然觉得不对,“绿绮,我家鹦哥和白毛呢?”似乎好多天没见着了,她前几日在病中,听不得吵闹,还以为侍女们把一猫一鸟养到别处了,就也没管。可她病都好了,怎么还没送回来? 绿绮道:“前些日子您病了,白毛和鹦哥打架,大姑娘就做主关了它们禁闭。怕吵着您,现在还养在大姑娘院子里呢。您要是想它们了,奴婢这就去接它们回来。” 阿沅点点头,几日不见,确实有些想念。 鹦哥重新被挂到廊下,白毛在花丛间窜来窜去,这院子一下子就有了生气。阿沅吹完一段,鹦哥便会叫两声“好听好听”,也不知是哪个小丫头教的,甚得她心。 翌日,何先生带了个书童来上课。阿沅瞧着一眼,这书童怎么长得那么像程让呢? 书童对着她挑了挑眉,可不就是程让嘛!他趁着何先生转身的工夫,在一旁挤眉弄眼。 阿沅抽抽眼角,避开视线,选择眼不见为净。 许是觉得这种情况有些不妥,何先生难得多话解释道:“阿让如今也拜入我门下,算是你的师弟。” 不对,这话不对。 他咳了几声,想把刚说的话给盖过去,“咳咳,他如今也跟着我学吹埙,你们可以多多切磋交流,共同进步。” 什么?!阿沅瞪大眼睛,程让为什么也在学吹埙?那岂不是拆穿了她的谎言!丢死个人了。 她万念俱灰,恍然觉得这亭子怎么这么逼仄,好想从栏杆边翻出去,直接跳下湖算了。何先生在说些什么,她也没听,满脑子都是程让的嘲笑。 程让迟钝地发觉,他好像并不受欢迎。再一想,完了,他是背着人去求了何二爷,才得了机会跟着何六爷学埙,这下子全暴露了。 也是他最近得意忘形了,只想着能正大光明与她见面,没多思虑便跟着何六爷来了太守府。 阿沅会不会恼了他? 他这边忐忑不安,阿沅那边心如死灰。何先生拿着埙谱指点了会,让她自己先吹,有不会的就问程让,因为太守大人又巴巴地来抢人了。 何先生走后,亭子里愈发沉寂。阿沅没吹埙,只垂着头用帕子不厌其烦地拭那紫砂埙。侍候的绿罗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思量了下,借口去取点果子,匆匆退了下去。 出了垂花门赶紧往主院去,她可是认得程二郎的,这事可一定要报给夫人知道。 又走了个人,只亭外还站着个小丫头,亭子里头两个人相顾无言。 “不想吹埙的话,要不,我们出去玩?”程让试探道,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主意,就跟他那次好不容易摸到阿沅院子墙头上一样,第一次见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叫她去玩。 阿沅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你知道我不会吹埙。” 她有点生气,不知道程让是拐弯抹角来嘲笑她,还是专程来揭穿她。同时也很泄气,骗局被当场揭穿,不知道程让是个什么想法。 程让怔住,阿沅果然恼了。 该怎么哄姑娘?没有人教过他,他一时间只知道讷讷。 “你今日为何跟着何先生来?” 程让陷入犹疑,想直言说来看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若这么说了,阿沅必定以后不让他来了。 他斟酌了下,道:“何先生说与太守大人有要事相商,不好给你授课,因此叫了我来敦促你。” 阿沅撇嘴道:“刚刚先生说你是我师弟呢,怎么好意思来敦促我的?你吹一段,让我听听。”何先生以为她没听清,可她听得清清楚楚的! 呵,程让成了她同门师弟,师姐教训两句也不为过吧? 程让为难道:“我没带埙。”他的眼神瞟向阿沅手里那只,意思不言而喻。 阿沅把自己的紫砂埙捧到胸前,护住,不给看。 还没等两人说几句话,徐氏匆匆从垂花门外进来。离亭子还有十几步路就高声道:“阿让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阿沅知道她阿娘这是问罪来了,可她并不知道阿娘为何突然对程让不喜,明明昨日之前还好好的。就因为程让昨日送了她簪子? 程让赶紧出了亭子去迎徐氏,“不敢叨扰伯母,今日我是跟着何先生来的。” 徐氏的步伐缓了下来,慢悠悠进了亭子坐下,“这样啊,何先生呢?” “何先生被阿父叫走了。”阿沅抢答。徐氏瞅她一眼,暗示她别多话。阿沅悻悻闭嘴。 没了人帮腔,程让打起精神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问话,熟料徐氏淡淡道:“阿沅你还不快练习?过会儿何先生还要来考校你。” 阿沅犹豫着执起埙置于唇畔,结果就听她阿娘说:“阿让,左右在这没什么事,你跟我来,有些事想请你给伯母拿个主意。” 程让懵懵地跟着走了。 阿沅在原地目瞪口呆。 但埙还是要练的,毕竟何先生就在府中,随时会过来查看她的练习进度。亭子里没了人,正好让她安安静静地吹埙。 出了垂花门,程让跟在徐氏后头没敢说话。因生母早逝的原因,他从小就惯会看人眼色,刚刚在亭子里几句话的工夫,他就知道未来岳母看见他并不是很高兴。 啧,惹阿沅不高兴了,他还有信心哄一哄。惹阿沅的阿娘不高兴了,可怎么办才好? 徐氏带着他去了花厅,离花园有些路程,但隐隐约约又能听到一点埙声。 “坐吧。”她坐在主位上,让人上了茶水。 程让面上坦然,心里还是打鼓,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徐氏啜了口茶,慢悠悠道:“按理这事本不该问你,可你今日又上门来……”她顿住。 程让上道地接过她话,“伯母请说,阿让一定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要编出来! 徐氏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笑了,“你也别紧张,我就是问问。听说你前几日上街给阿沅买簪子了,还与人有了口角?” 程让端在手中的茶都忘了喝,他终于知道徐氏为何对他不满了。他打人的事估计在清城人尽皆知,而且还是在花楼前打的人,有些联想也是合情理的。 他赶紧站起来,“前几日确实上了街,簪子却是早些日子买的。上街时和江三郎起了点争执,因此动了手,没想到倒是惊动了伯母。”他憨笑,力争将事态描述得轻一些。 “原是这样,我就说你不是冲动之人。”言外之意就是他还是冲动了。 程让不敢多话,徐氏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徐氏说了半天也算看明白了,程二郎并不是那种会逛花楼的人,在跟前杵了这许久,好听话也不会说,倒真像是程家的人。她在心底摇摇头,也没继续为难他,让他还是回了花园亭子。 “我阿娘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程让回过神来,想着要不还是坦白算了,“我前日在街上打了人。” 阿沅奇怪道:“我阿娘为这个骂你了?”那也活该,就算是将军之子,也不该随便打人啊。 她没在意,继续看埙谱。 “我不是故意打的。”嗯?不对,他好像是故意的,“我是有原因才打他的。” “什么原因?” “他、他、他哄骗我去喝花酒,阿沅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去的!” 阿沅抬起头,面无表情道:“喝花酒?”才十四岁的少年郎就知道喝花酒?她把埙谱往桌上一拍,惊得程让心内一颤。 阿沅好凶。 他好委屈,“我没去,他骗我的。我还把他揍了一顿呢!你别生气……” 阿沅冷笑,“你揍了谁?”哪家小子敢撺掇程让喝花酒,她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江三郎。”毫不犹豫,死道友不死贫道。 江家三郎,阿沅记得他,叫江见杞,是程让的发小,从小两人就一起闯祸。闯完祸,再一起被各自的爹打一顿。果真是好兄弟,喝花酒还要一起。 程让直到离开太守府还是一头雾水,阿沅到底生没生气?走在路上,他还在仔细思考,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程让,你个王八蛋!”来人一声怒喝,劈手将他手上的福字锦囊夺了过去。 江见杞打了一拳、抓了锦囊还不解气,正准备拼着气势质问几句,就被眼前的黑脸吓住了。 程让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样,割在他身上。江见杞颤了下,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看什么看,老子差点被你毁容!打你一拳怎么了!” 程让嗤笑,甩下四个字,“技不如人。”将锦囊扯了回来,这可是阿沅送他的,里面还装着个跟阿沅手里一样的紫砂埙,可别弄坏了。 他又瞟了眼前这人一眼,若是弄坏了,把江见杞卖了都赔不起。 第13章 平地起惊雷,心忧无人知。 江见杞平日里最宝贝那张脸,按他的话来说,满清州就属他最俊,乃清州第一美男子。因此在发小打了他脸之后,他很是恼了两日,今日也是报仇来了。 程让看看他嘴角还没散的淤青,终于有了点迟来的不忍。他是不是打重了一点? “不是要绝交?” 听到这话,江见杞炸了,“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从小到大,这种话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程让没太当会事,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请你吃聚仙楼的烧鸡。” 聚仙楼的烧鸡,江见杞想起来就要流口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一只烧鸡怎么够? “呵一只烧鸡就想收买我?”他现在可是程让的债主,程让要供着他! 程让不想打击他,但毕竟是兄弟,他劝道:“你确定你那张嘴还能吃几只?”扯着嘴巴吃鸡真的不会疼吗?还有可能伤上加伤。 江见杞心有余悸地摸摸嘴角,一想到这伤是这人打的,心里就蹭蹭冒火,“老子要三只!吃不完就带回家!” 然后,理所当然地吃撑了,嘴角伤痕更明显,也更丑了。 又隔日,阿沅发愁该给林泠准备什么礼物,林泠五月初六就要出嫁,可她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自己做的心意最足,可她绣活不精,送出去凭白惹人笑话。她书画不错,可若送礼又显得太单薄了。 徐氏已经将林泠的嫁妆都打点好了,婚宴宾客也都拟好,这时候倒闲了下来,拉着小女儿商量夏衣花色,提前定了好让绣楼做。 “阿沅,阿沅?”徐氏叫了她两声,她才听见。 “怎么心不在焉的?学埙学累了?” 阿沅想着要不让阿娘给拿主意,“没有——阿娘,我不知道该给阿姊准备什么礼物。” “这有何难,只要你送的,你阿姊都会喜欢的。” “可是……”她话音未落,徐氏的贴身侍女紫云从外面进来,向来沉稳的她竟然有一丝慌乱。 “夫人,出大事了。”她也没避着阿沅,直接道,“嘉台传来消息,程都尉落海失踪了。” 阿沅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惶惶去看阿娘脸色。徐氏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程将军呢?不是说已经大捷了吗?怎么会出这种事?” 紫云知道的并不多,只能挑着回答道:“程将军没事,听说是海盗头子跑了,程都尉去追,不慎落了海。” 阿沅脑子里很乱,一会是前日程让嘟囔着他上战场肯定比他兄长还厉害,一会是之前十九的欲言又止,一会又是现在阿娘慌乱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下意识就抚上腕间的银镯,但理智让她收回了手。现在还不行。 “大人在做什么?”徐氏镇定下来问道。 “大人正和何先生在书房商量事务。” 商量的大概就是这事了,徐氏叹口气,别的她做不了,“紫云备点东西,阿沅你去叫你阿姊,我们去程将军府上一趟。” 江芸香还带着孩子呢,这时候最需要人陪着,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 可没等她们出门,将军府的下人就过来了,“太守夫人,二公子正收拾东西要去嘉台,我家夫人都拦不住了!” 阿沅正好过来听见这话,秀眉一拧道:“他添什么乱?”二十岁的灵魂比十四岁的少年要稳重,她知道目前只能等消息,而程让却会冲动地“离家出走”。 徐氏拍拍她手臂,让她别说话,“阿让现在心里不好受,你待会多劝劝他。” 到了将军府大门前,程让正背着包袱和侍卫们拉拉扯扯。何氏站在一旁焦急地劝阻,没有江芸香的身影。 徐氏故作不知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让看见林家母女,手上动作一顿,包袱便被侍卫抢走了。想了想,他没抢回来。 何氏看见她们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身为继母,好些话都不能说。 阿沅过去站在程让面前,他垂着头不敢看她。她轻声叹气,“我们先回府,好不好?” 一行人总算进了府,徐氏陪着何氏唠叨,林泠便由侍女带着去看江芸香,阿沅拿着程让的包袱跟在他后头。 程让走着走着就回头看看,小姑娘怀抱着他的大包袱,走得颤颤巍巍的。他过去想拿回包袱,却被阿沅瞪了一眼,他无奈,“太重了,你抱不动。” 阿沅继续瞪,他没办法,左右看了看,径直在小道旁的石头上坐下。他坐下了,阿沅也在另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 她坐下也不理他,直接摊开包袱,想看他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两把匕首,一些散碎银两,一套衣物,还有一大包干粮和一壶酒。 “你带酒干什么?” 程让不好意思道:“壮胆。”他跟着父亲去过嘉台,路线还是知道的,但这次他想一个人去。 阿沅把包袱带子又随意系好,扔到一边,“我知道你担心你兄长,但也没必要一个人去啊。你家护卫那么多,多带点人不好?” 程让低着头没说话。 “你兄长失踪了,你也要闹失踪吗?”阿沅气急,说话重了两分,“程伯伯又要抓海盗头子,还要找程大哥,你要让他为你担惊受怕吗?” “我不会失踪的。”他抬起头,眼神坚定,“我大哥也不会。” 阿沅看着他的眼神,心不由得软了,“再等等消息好不好?你一个人去也无济于事,都尉失踪不是小事,我阿父肯定要过问,说不定要派人去。你到时若还是执意要过去,就一起去,好不好?” 程让这会已经冷静了许多,终于注意到阿沅坐在冷硬的石头上,他赶紧站起来,也把阿沅拉起来,“石头上凉,我们去花厅坐。” 他们刚走到花厅,一个人影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叫嚷道:“程让我收拾好了,我们一起走!” 阿沅黑了脸,这不是那个带程让去喝花酒的江三郎吗? 江见杞刮到他们面前,才发现程让后面的姑娘并不是侍女,他愣了下,“这谁啊?” 阿沅努力微笑,程让瞪他,又看看阿沅,颇不好意思道:“我未婚妻。” 未婚妻……江见杞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天天生病那个?” 有些人被打真的是活该。 程让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你快滚!” “滚什么滚?老子东西都收拾好了,要滚一起滚……”声音越来越低,看着两人冷淡的神色,江见杞明智地选择闭嘴。 若说程让原本还打算偷偷溜走的话,江见杞一来,他就打消了这念头。跟江见杞一起去,还不如听阿沅的话,带些护卫呢。 林泠走进江芸香的院子,很安静的地方,肃穆的格局,却摆放了一些精致的小摆件。武器架与鲜花摆在一处,莫名的和谐。江芸香正在做绣活,林泠看了眼,认出是一件披风。黑色的底子上,用金色的绣线勾了边,一件普通的披风便显得华贵了些。 “请坐吧。”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这披风我都做了好些日子了,原想让他出征带着,可那日偏偏还没做好,他走后,我索性就搁置了。” 已经搁置了的披风现在又拿出来,足以证明她心乱如麻。 林泠坐下,安静地听着她说。 “他与我说起过你。”江芸香平静地说道,话里意思却有些不明。 林泠心内叹气,面上淡笑道:“一晃多年未见,多谢他还能记得我。”其实她和程诩没什么往事可回忆,不过就是儿时一起读过几天书,她那时才六七岁。两家也曾有过结亲的意向,但因种种原因没结成。程诩比她大四岁,以兄长自居,自然不同意结亲。 又因为要避免陛下猜忌,他们两家后来往来少了许多。清州许多官员都以为他们两家因长子长女未结成亲而反目成仇,直到今年年初,两家竟为另外一双儿女结成了亲,不得不说,当时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 江芸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起这个,程诩说起过的人很多,她唯独将林泠记得最清楚。在程诩的只言片语里,她勾勒出一个聪慧灵秀又温婉动人的姑娘,有时想想都不免自惭形秽。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她收了针线,将披风仔细叠了,放在一旁,“消息传来时,我就感觉天都要塌了。” 林泠垂眸,不忍看这位妻子的眼睛,也不想把自己眼神里的担忧泄露出去。这时候该说什么呢?吉人自有天相?言语太过单薄,无法安慰人心。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屋子里小儿咿呀的声音传来。江芸香面上终于带了丝笑,“是我儿文骁。”她招手让奶娘将程文骁抱过来。 可爱的小孩子最是惹人喜爱,林泠也笑着去逗他。 江芸香教他喊“姨”,他呀了几声,倒真的喊了出来,只不过听着像“咿呀”。 “我下个月大婚,希望你们一家都能来。”临走时,林泠衷心道,她希望程诩安然无恙。 第14章 浮生事难料,且将心事告。 隔天林太守就派了人往嘉台去,他本想自己亲自前去,但清城太守府也不能离人。最后还是让得意门生何子晖携了太守令坐镇嘉台。 逃跑的海盗头子又被抓住了,程亭还将之前的余寇一网打尽,真正肃清了清州边境。这是件大功,朝廷连夜召他回京复命。 “将军,该启程了。” 程亭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望着海,今日的海面很平静,穿梭着各式渔船,远没有那日的波涛汹涌。没有了海盗,渔民们便放心地出海讨生活去了。他们还活着,多好啊。 “来的人是谁?” “何家六爷何子晖。” 他点点头,道:“那是个有能耐的。”这样他也能放心,嘉台县令也有能力,可惜终究差了点。肃清海盗之后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他要回京,只能将这摊子留下。 副将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禀告:“二公子也在路上。” “他……”程亭想说什么,但还是叹口气,“随他来吧。”他的大儿子已经凶多吉少,程家的宿命就是如此,小儿子终究要经点风雨。 何子晖带着程让去了嘉台,阿沅一下子松懈了许多。埙还是照常练,但没有了那种紧迫感。闲来无事时,又可以和十九唠嗑了。 她转了转珠子,“十九?” 过了好一会儿,十九才接通,“我这正忙着呢,怎么了?” “我要新资料。” 十九装傻,“什么新资料?没有新资料啊。你那边不是挺好的嘛,要什么新资料。”绕来绕去不过就是两个字——没有。 阿沅眉眼冷淡,将珠子往桌边磕了磕,威胁道:“给不给?阿秀只给我看过初期资料,肯定还有的,你不给,程让死了就没人管了!” 十九大概真的很忙,随口就道:“哪那么容易死,你死了他都不会死……呃,我刚刚说错了,我马上给你发资料!”叮咚一声,阿沅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段文字内容,可她这会儿没闲心去看了。 “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十九上次还说她是那只蝴蝶,扇扇翅膀差不多就能改变历史进程,这会儿又换了个说辞,她不得不怀疑,十九还有什么事瞒着她。 “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好忙,回见哈!”通话断了。 阿沅独自气了一会儿,还是去看那段文字资料:程让长兄名诩,初仕为太尉府长史,后出任都尉,定安十年因嘉台盗乱,于海上失踪,生死不明。诩妻江氏携幼子归娘家,两家往来渐少。 生死不明?那就证明没有找到尸体,所以说,程诩其实有可能活着?不管怎么样,这好歹也是个念想,让他的夫人孩子还有个惦记。 阿沅叹口气,她听阿娘提起过,程家祖上少有善终的。这样一家人,既让人可怜,又让人可敬。好在程诩已经留了后,可江芸香就可怜了。独自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也不知怎么个结局。 又过了几日,程诩还是不知所踪。何子晖已经帮着嘉台县令处理完海盗后事,决定启程回清城。他毕竟只是替太守办事,办完事还是要归家的。 程让短短几日消沉了不少,他原以为找到大哥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今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概率问题,更大的概率是根本找不到。 难道真的尸骨无存了吗?他垂着头无比沮丧。 何子晖静静地看着那少年郎,曾经朝气蓬勃如烈火,稍微靠近点便要灼伤了人。眼看着日头西垂,他出声道:“阿让,该回去了。” 程让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站起身来,沉默地跟在他后头。 回去那日,海上又起了风,浪头很大。不过天气还好,不曾下雨,日头暖融融的,正适合出行。他们来时走的是水路,顺着清水河而下,快得很。回去时却不行了,只能骑着马乘车驾往回赶。何子晖是文人,不善骑马,只能乘车驾,程让就骑着马护卫在他车驾旁。 以前跟着父亲来去时总觉得这路程太长,恨不得一天就到,如今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只想在城外待着。侍卫们赶了几天路,堪堪在落日前到了清城,正劳累着,哪里能注意到一个少年郎的心情。 阿沅经绿罗提醒才知道程让今日归家,她犹豫了下,只让人以大哥的名义送了点东西过去。这几日阿姊与江芸香的往来愈多,她看在眼里,总觉不妙。趁着今日阿姊在家,她想找阿姊聊聊。 林泠听了她的来意不由得失笑,“哪里值得你专门跑一趟,我和程家嫂嫂不过谈得来而已。程大哥生死未卜,我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阿沅知道阿姊这是心善,但是她还是有顾虑,“阿姊你当年是不是差点和程大哥定亲?”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们曾经是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少的情意或许不深,但却有那么几丝“源远流长”的意味。 林泠笑得更无奈了,“这是哪跟哪啊?不过就是当年走得近了些,那时我才六七岁呢。我们两家之后没什么往来,所以你不知道这事,其实不过就是阿娘她们的笑谈而已。何况,”她敛了神色,眉间带了忧虑,“程大哥如今……” 一说起这个,阿沅就不知道如何回话了。大概满世界只有她一人知道程诩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江芸香还回了娘家,依江太尉的权势,断断不会让她在夫家守寡。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就怕人还有私心,程诩的孩子也被带走了,这可是程家的嫡长孙。 清州程氏以军功起家,子息薄弱,万万不能断了传承。 何子晖带来的消息不好不坏,林太守思量了会,写了封奏疏,让人连夜呈了上去。看样子程诩已经是凶多吉少,原本一直找不到尸首,还留存着侥幸。可过了这么多天,那几丝侥幸也没了。 将军府上挂起了白幡,程将军也从京城赶了回来。皇帝因他战功赫赫,赏赐了黄金田宅,还想给他封侯赐爵时被人阻了回去,心里正有些不爽快,听说他中年丧子后,干脆给程诩追封了个将军。皇帝近年来行事愈发随心所欲,尽管这追封不合规矩,也无人敢驳。 这场丧事过后不久,江芸香就带着孩子回了京城,由程让一路护送。阿沅跟着林泠去城外送行,江芸香给林泠递了个锦盒,“这是我给你大婚的贺礼,我如今不太方便出门,只能在这给你了。” “多谢。”多余的话不好说,惟愿你此后平安顺遂。 阿沅这边却是她给程让准备了点东西,细细叮嘱道:“路上不要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别急着赶路,江姐姐还带着孩子,让马车稳一些……”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老母亲一样,生怕自己的熊儿子在路上闯祸。 程让一直听着没反驳她,等她说了一大通,才点点头,摸摸她头上的飘带,“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他的话音冷淡而克制,动作却又透着亲昵。阿沅一愣,若在往常,程让绝不会如此,他说话时嗓音会不自觉拔高,而且他虽然偶尔行事大胆,但对着她时的举止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突然觉得,程让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风风火火、行事张扬的少年郎了。 也不知是好是坏。 行程不好耽搁,程让一行人很快就走了。阿沅看着他们的背影,难得有几分惆怅。 如今已是四月末,没有几日就是林泠的婚期,按理说她应该少出门,可江芸香要回京,恐怕往后都难以见面,她这才带着妹妹出来送送。 她们转身准备往回走时,正好瞧见不远处柳树下站着个人,目光直直望着这边。阿沅一惊,下意识去看阿姊,却见她面色了然。 “无事,你先回府,我找他说说话。”林泠安慰地拍拍她手,往柳树边走去。 阿沅看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沿着小径往原上走,竟然连侍女护卫都不带。她往前走了半步,终究还是觉得不妥,林泠和崔景的事情,她不好干预。 回府时还不到午时,她静下心来准备将《黄帝内经》看完,之前因各种杂事忙碌,丢开了几日,趁着空闲尽快习完才好。她天生领悟力不错,仔细琢磨了些日子,不敢说有多少造诣,但也有了几分心得。 火候到了,是时候加点汤汁了。 第15章 杏林春意暖,佛门净地安。 太守府上的府医和其他大夫是不一样的,他在太守府独占一个院子。 阿沅走到杏林院外,看见院门虚虚掩着,里面安静得很。她正要过去敲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出来一个小童,是府医带在身边的药童。 看见二姑娘来了杏林院,药童十分惊讶,又有点担心道:“二姑娘您身体不适?”府上皆知林家二姑娘最是病弱,今年来就生了两场重病,让人看见她都不得不提着心。 阿沅问他:“我身体无碍。徐先生在么?我有些事想找他。”说起来徐先生和徐氏还是远房亲戚,论辈分,阿沅还要叫他表舅,只不过关系较远,徐先生又辗转到了他们府上为她治病,为表尊敬,她都要称一声先生。 药童听说她身体没事,轻舒一口气,没多想就带着人进了院门,“徐先生在的,您快进来坐。” 阿沅怔了一下,她还以为要通报呢,原来这杏林院大门这么好进。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淡淡的苦但又混着草木的清香,阿沅这些日子都闻惯了,倒觉得这地方十分舒适。 徐先生正低着头捣药,按理说这种事应该由药童去做,可他却十分喜欢,有时候捣着捣着能坐上一天。什么都不想,只注意着手上的动作。 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头都没抬,直接问道:“二姑娘来做什么?” 药童带了人进来坐下,又要赶紧去端茶盘。只剩阿沅在他跟前,不免有些紧张,她想了想站起来道:“阿沅今日前来是想徐先生收我做学生。” “哦?”徐先生终于停下捣药的手,用一旁的干净汗巾擦了擦手,“二姑娘想学医?恕在下直言,并不适合。” 阿沅也知道徐先生不会贸然答应,可她才开了个口就被拒绝,还是有些沮丧,“我知道,徐先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当学生不行,药童也可以啊。” 她话音未落,端茶盘的药童回来了,听见这话赶紧抢道:“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千金之躯如何能做我这些粗活儿?” 阿沅狐疑地瞧他,总觉得他是担心有人跟他抢事情做。 徐先生端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喝完才道:“二姑娘想学医可跟太守还有夫人说了?若夫人同意,在下自当从命。”这话说的好听,但却堵了阿沅的死路。 阿沅知道,林尚和徐氏绝不会答应她跟着徐先生学医,否则她也不会私下来找徐先生,连侍女都没带。且不说学医十分辛苦,更重要的是,哪会有世家贵女学这东西?难道将来去给人看诊吗? 阿沅还真想去给人看诊,那个人就是程让。她总想着如果她懂医术,是不是能让他幸免于难?另一方面,她知道这个想法并无道理,史书记载的程让在死前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以他的身份地位,多的是医术好的大夫供他用。病逝就代表他的病大概真的无力回天。 她想了想,突然叫了一声:“表舅~” 徐飞舟被茶水呛了下,对着这个便宜外甥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太守府也待了两年多了,虽然徐氏初时客套说他是表舅,可徐氏的儿女都称他徐先生,表舅倒是不常叫的。 “二姑娘还是叫我徐先生吧。”连“在下”的自称都忘了。 阿沅不甘心,看见徐先生杯中的茶水只剩底了,赶紧执茶壶殷勤地为他添茶,“表舅何必这么见外,直接唤我阿沅便可。我知表舅是不愿我辛苦,可我却是对杏林之术心慕已久。古语有言,久病成医。我体弱多病,不过是想多习些东西,聊以慰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个面甜嘴甜的小姑娘。 徐飞舟哪里是怕她辛苦,分明是怕她糟蹋了医术,可这意思不好说出来,只能轻叹两声劝慰道:“二姑娘要多强身健体,自然体格强健。学医一事,不在一时,不可操之过急,不可心血来潮。二姑娘若真有心,平日里看些医学典籍也是有益的。” 阿沅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忙不迭道:“我近日正看了《内经》素问篇,有些问题还想请教先生呢。” 这会又不叫表舅了,徐飞舟气闷,果真是便宜外甥女。 阿沅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只看见他似乎不情愿地轻点了下头,便知道徐先生心还是软的,赶紧笑着道谢又告辞。总不好一次就将先生逼急了。今日能让徐先生点头指导她,算是意外之喜了。 看着小姑娘欢快的背影,徐飞舟更气闷了,真的是得到便不知珍惜。倘若她再多求几句,指不定他就心软了。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回头太守夫妇怪罪于他。阿沅回到自己院子时,被她支开的绿罗也正好回来,递给她一封手书,“崔家二姑娘使人送过来的。” 崔以玫?阿沅不明所以地接过,她和崔以玫的交情还不错,却也不知她这时送手书来有什么事。她打开看了看,原来是想邀她去城外的千门寺拜佛求平安。 千门寺香火鼎盛,之前徐氏在她病中也曾去求过平安符,如今她病好了,是该去拜一拜还愿。 她们约了五月初一去,初五是端午,初六是林泠出嫁,正好赶在前头求个平安顺遂。两个姑娘一合计,阿沅的家人都不得空,崔以玫的亲兄长也忙,就叫上了崔以玫的二哥,有男子随行,总归安全一些。 千门寺在半山腰,大门前就是石阶直通到山脚处。拜佛最讲究心诚,不管是贵胄公子,还是世家千金,都会一步一步走上去,乘步轿的是极少的。 阿沅算上前世已经有好几年没走过这么多路了,还是爬山,爬了一半石阶就已经气喘吁吁。崔以玫体力比她好,虽然也累,倒没那么狼狈。她性子又执拗,死咬着牙也要撑着,多运动对身体好。 阿沅身边是有女护卫的,这会儿就上前来询问要不要背她上去。她摇摇头:“不必,我走慢些便是。” 崔家二郎名唤崔昱,是崔以玫二叔家的嫡长子,为人正直敦厚,见此便道:“不急,时辰尚早,我们慢些无妨。”言语中完全尊重阿沅的意思,阿沅感激地笑笑,心下赞叹这崔昱还真像传闻中一样温和。 最后赶在午时之前到了千门寺,拜佛求了平安后还顺道享了顿斋饭。千门寺因寺内那二十四道门而得名,来此者莫不前往观之,不拘从哪道门进,顺着走便会一道一道经过,直至又转回第一道门,可谓妙哉。 阿沅也有几分兴趣,用完斋饭便拉着崔以玫要过去逛。崔以玫摇摇手,“阿沅,我还道你体弱,竟不想比我还能耐些,我这会儿可走不动了,容我去禅房歇歇。”说完她又不忍搅了阿沅兴致,正想让自己家二兄陪着去,琢磨该怎么开口。 就听阿沅体贴道:“那我们一道去歇歇吧,我也累了。”她倒不是真的那么想去逛,只不过想和崔以玫说说话而已,刚才在路上一直有崔昱在旁,有些话不好说。 崔以玫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旁边温和笑着的崔昱,一瞬间眉眼微皱,转眼又缓了神色,和阿沅手挽手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往供女客休息的禅房去。 崔、林两姓即将结通家之好,阿沅和崔以玫的关系也愈发亲厚,她总想着阿姊嫁到那府里去,一个和善的小姑子总比刁蛮的小姑子要好。虽然她心里也知道,崔家是清州有头有脸的大族,子弟都非常有出息,教养出的姑娘绝不会不知轻重、为难嫂子。 可她上次与崔家三姊妹见面时并不是很愉快,心里还有个疙瘩,这疙瘩该怎么消? 到了禅房,崔以玫喝了口茶,寺内的茶叶当然比不上她平日里喝的,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她用帕子擦擦嘴角,抬起头来就看见阿沅站在窗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道。 阿沅回过头来,浅浅一笑,“总觉得我来过这似的。”她站在窗口背着光,面容掩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崔以玫的心没来由地一紧,这是她认识的阿沅吗? 阿沅站了一会儿,越发觉得熟悉,可她又确定前世的她绝没有去过寺庙,今生的林沅从小连家门都不常出,自然也没有来过千门寺,却为何这般熟悉?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佛缘。 但因这几丝奇妙的熟悉感,她想着待会儿该多给些香油钱,再给程让也求一个平安符,刚刚只想着父母兄姊,竟把未婚夫给忘了。罪过罪过。 崔以玫走到她身边站定,仔细瞧了瞧她的侧脸,确定脸还是那张脸,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就要结束了(;へ:)难过…… 第16章 福泽广施留,此意何时休。 在千门寺呆了大半日,阿沅将身边人的平安求了一个遍,这才想着打道回府。崔以玫在旁边看着她用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平安符包起来,忍不住笑道:“今日原是我叫你来的,却不想你求的比我还多,佛祖该忙坏了。” 阿沅笑而不语,求平安说到底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程让此行去京城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可背地里不知会受怎样的刁难。从前他只是程家的嫡次子,上有能干的长兄,下还有继母生的弟弟,更还有传言说他在程家其实并不受宠。这样的身份在世家眼里毫不起眼,也没人会想着对付他。 程让生母早逝,可母族周氏是岐州大姓,如今他就是程家与周家结亲的唯一后代,盯上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世道,哪那么好混。她在这里给他求个平安符,只希望佛祖百忙之中能护佑一二。 就在她们俩出了大殿要去找崔昱时,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福泽绵厚,往后定能逢凶化吉。” 崔以玫吓了一跳,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个老和尚。阿沅被她下意识护在后面,心里有点暖。老和尚说了这么一句后,低眉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崔以玫迟疑道:“大师?” 大师的目光越过她,放在她身后的阿沅身上。阿沅对上他的视线,愣了下,回了个笑。她不知道大师是不是在和她说话,但显然大师对她心存善意。而且那句“福泽绵厚,逢凶化吉”太中听了,任谁听了都会神清气爽。 崔以玫也回过味来,大师说的分明是阿沅,她笑笑,往旁边走了半步,将对话的位置让出来。可惜大师只是和阿沅对视那一眼,随即就进了大殿。 归途中,阿沅没什么感觉,倒是崔以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显然对老和尚说的话深信不疑,最后还感叹一句:“阿沅你前世一定是佛祖座前的童子!” 阿沅心内嘀咕,看不出来呀,这崔家善解人意的二姑娘竟然是个宗教狂热分子。 在车外骑马的崔昱都听到了自家妹妹的声音,忍不住笑道:“那前世的二妹妹就是菩萨座前的护法。”他这妹妹平时看着挺稳重的,聊到自己喜欢的话题时便暴露了本性,也不知是随了谁。 崔以玫这才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平日母亲都教导她要谨言慎行,举止要衬得上自己的身份,刚刚她显然是得意忘形了,还好身边只有自家哥哥和好朋友。 接下来崔以玫说话声音小了许多,差不多是和阿沅咬耳朵:“我听说云麾将军要升官了呢,可能要迁往京城。” 阿沅不动声色,程家要迁居至京城?按照史书记载,程让差不多要跟着他阿父上战场了,这时候居然要迁居?不过她转念一想,江芸香带着程家嫡长孙回了娘家,程家父子又上了战场,家眷都在京城倒还适宜。 她面上淡定,心里其实已经绕了一大圈,从程将军升官想到他上战场。可是上哪里的战场呢?如今清州的海盗已经被肃清,西北朔州有定阳王坐镇,西南黔州有抚西大将军坐镇,其他边境之地倒没听说与别国有什么摩擦龃龉。难道在内地辗转剿山贼? 也不是不可能…… 她还没掰扯明白,崔以玫又道:“阿沅你以后也会去京城吗?” 阿沅下意识回道:“去京城做什么?”她抬头看见崔以玫面上神色,立马明白过来,她以后可是要嫁去程家的。她在心底总是下意识将程让和程家分开来看,刚刚一不留神差点闹笑话。 她定了定神,微微笑道:“那你是不是要去樊城?”崔以玫也定亲了,定的是樊城张家的公子,也在清州境内,离清城并不远。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谈到自己亲事时肯定都是羞涩腼腆的,阿沅且不论,毕竟她内心都有二十岁了,看程让就跟看自己弟弟似的。但她看着崔以玫的表情就有点看不懂了,听见樊城两个字,就仿佛没听见似的,一点反应也无。眼神清澈,嘴角挂起最佳角度的笑容——假笑。 “应该是吧。”语气平静无波,还不如刚刚问阿沅话时有感情。 阿沅一时间没说话,马车里安静下来,等她想好说什么时,抬眼就看见崔以玫侧头怔怔地瞧着外面,可关键是车窗帘子也没掀开,她就一直盯着那块帘子。 马车稳稳地前行,帘子随着微风幅度很小地摆动,路边的行人间或会瞥见车子里一闪而过的发饰,不禁感叹一声,这大户人家的千金就是不一样,那头上戴着的都是金子。 清州有哭嫁的风俗,林泠成婚这日哭得最狠的却不是新娘,而是新娘的妹妹。正当徐氏捻着帕子擦泪痕时,绿绮慌慌张张跑来,她眉心一跳,眼神扫过周围一堆人,没有阿沅的身影。 阿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明明只是触景生情跟着阿娘流了几滴眼泪,没想到看着阿姊被阿兄背出门的背影,一下子泪崩了。她哭也哭得秀气,就捂着帕子默默哭着没出声,还坚持从外院走回到内院。绿罗在旁边跟着也没发现,结果走到一半,自家姑娘就歪倒在她身上,差点没把她压倒在地。 “你们是不是坑人的!”阿沅正躺床上用意念和十九吵架,先前签那纸合约时,那男人明明说是一个健康的躯体,如今她“死而复生”还不到三月就生了两次重病,哭也能哭晕厥。这叫健康?! 十九底气不足,一直和她打太极,却始终没供出自己老板来。 阿沅心内冷哼,果然那男人那合约以至于那时空救助委员会都是有问题的。她很感激如今的生活,但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总是隐隐不安。逆天改命说起来如天方夜谭,却有人正在有组织有计划地实行。真不怕引得天下大乱吗? 怎么可能呢?她无数次在黑夜里自问,她明明应该死在二十岁的病床上,为什么签了合约后就可以转了时空,换了身份?背后的代价不得而知,但想必是巨大而难以完成的。 阿沅只要一想到若是因自己的原因改变了其他人的命运,沉重的负罪感就压在心头,日日煎熬。死亡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从十七岁时她就做好了准备。她若早死还好,可如今不只是她的命,更是林、程两家的事。 周围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游戏里的npc,但似乎在时空救助委员会眼里,除了程让以外的其他人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 十九沉默半晌,终于回道:“那我单方面答应你一个条件,你别说出去。”现在就能察觉到问题,阿沅果真十分敏锐。可惜她受命于上司,不能多说,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忙罢了。 阿沅眼睛一亮,“成交!”赶紧掐断通话,找十九吵一架还真有收获。 十九在那边气得肝疼,难怪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着了阿沅的道!这女人,真是祸水! 程让在六月初才回到清城,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阿沅就觉得他似乎高了许多,站他面前有难以消磨的压迫感,甚至有点陌生。 “你还好么?”她说完就想打自己嘴,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都怪他气势太强。 程让坐在石凳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个月不见,觉得她更漂亮了,原来瘦弱的身材长了点肉,看着总算不像根豆芽菜了。 “还好。” 两相沉默,阿沅仔细瞧他脸,面颊微微往里凹陷,瘦了点儿。眼神很亮,但从前的张扬肆意都被压住了,现在的他已经能很好地做好情绪管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没人能从他眼睛里窥探他的想法。 “京城好玩吗?我只有过年时才去过几次,可阿娘都不让我上街。”林家本家在京城,她们家是二房,林太守上面还有个嫡亲的兄长。逢年过节时,林太守都会带着一家人回京城和大房一起过年。 听到这充满孩子气的问话,程让眉梢终于染上了笑意,原来如死水的冷脸上有了点生气。 “以后我带你去。”他抬手扯了扯阿沅头上的缎带,是杏黄色的,末尾还有流苏,很适合小姑娘。 阿沅被他扯得头一歪,毫不客气拍开他手背,这人什么毛病,怎么突然喜欢动手动脚的?她抬手想把松了的带子系好,摸上头顶时却发现头上多了个东西。 硬硬的,有棱角有纹路,像是一只蝴蝶或是一整朵花。 她手停在那儿不动了,手指来来回回地摸,终于确定是一只蝴蝶。 “你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我都没发现……”她手还半举在头上,试图将那只蝴蝶取下来,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程让握住她手腕,轻声道:“头发乱了。” 阿沅手一抖,赶紧放下来背在身后。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嗓音沙哑而低沉,不是很好听,但刚刚说话时温柔得过分,让人不自觉忽视音色,只能注意到话里的情意。 情意?! 阿沅背在身后的手从轻微发抖转变到剧烈发抖,程让对她有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收藏求评论啦~ 第17章 少年知慕艾,始觉心事深。 阿沅开始深入剖析自己的心理以及情感世界,得出结论:她还是把程让当弟弟。 最开始在资料上看见这名字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就像看历史书上那些人物一样,后人的描述使他们的形象伟大而崇高,但片面又单薄。总之,没有真实感。 直到看见活生生的人,那人还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长相俊朗,身材颀长,性格也不错,家世还相当,就是作为未婚夫来说年纪还小。 以上是对程让的全部印象。 她想着想着没忍住轻咬自己舌尖,下巴处却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一惊,差点用力咬到舌头。 程让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腮帮,还轻轻按了一下,“别咬,会疼。” 少年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 阿沅尴尬地往后微微仰头,佯装无意地避开他的手。 程让的手在原地顿了下,顺势收了回去。收回去后还捻了捻指尖,似是回味。不急,反正迟早都是他的。 这会儿他们正在太守府的凉亭里,亭外还有侍女候着,他们说的话、做的动作都有可能传到徐氏耳朵里。 阿沅清咳一声,赶走刚刚若有似无的暧昧。就算程让少年慕艾,透露出那心思,她还是要矜持的。 她在袖子里掏啊掏,终于摸出个荷包,“这是平安符,我从千门寺求的。” 她刚递过去,心里一跳,这好像是私相授受啊…… 清州风气开放,对男女往来并没有严格规定,私下送些东西是完全可以的。只不过阿沅还沉浸在历史书上那些教条一般的描述里,没反应过来。 她犹豫了下,手上的荷包就被拿走了。为了弥补上巳节送香囊时的敷衍,这次的荷包从里到外都是她亲手做的,特地挑了竹青色的料子,底端绣了兰草叶子的绣纹。 小小一个荷包还没他掌心大,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荷包,幽幽道:“这兰草叶子也太粗了些。”阿沅:……闭嘴,爱要不要。 程让抬眼就瞧见她来不及收拾的表情,倏地笑起来,满庭生光。 “我眼瞎了,一点都不粗。” 少年,你这安慰一点都没有诚意。 自己说自己眼瞎什么的,阿沅下意识看他眼睛,清泠有神。想像了下他眼瞎的样子,不舍得这样一双眼睛看不见。 大概是她眼底的不舍太明显,程让道:“我不能待太久,等过几日有空了再带你出去走走?”略带询问的语气里包含着隐隐的期待,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听出来。 阿沅点点头,她真的很想出门,就是身子不争气。阿姊婚宴上哭晕过去那事在阿娘那里还没翻篇,她除了每日听话喝补药,再不敢提出门之类的要求。 阿娘坚持认为是她去千门寺走得太累,以至于体虚才会晕倒,绝口不提这两件事之间足足隔了四日。 “听说你上次哭得晕倒了?” 她身子一僵,这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往外说? 她确定这事除了几个贴身侍女就只有阿父阿娘才知道,连阿兄阿姊都没说!这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半天没说话,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程让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主动交代道:“是伯母与我说的,伯母让我别和你说太久话,你需要休息。” 阿沅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阿娘向来对她的身体状况讳莫如深。毕竟女子体虚的名头并不好听,娘家难过,夫家或许还会嫌弃。 可为何会对程让说起呢?是确定他不会嫌弃,还是说不介意他是否嫌弃?甚而就是想让他嫌弃? 她心底有个猜测,但不敢确定,周身慢慢凉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一看她眉头紧锁,程让就有些手足无措,“我送你回房休息。” 这样的程让是阿沅最熟悉的,一腔赤忱摆在你面前,干净又纯粹,让人不忍拒绝。 她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和程让待一起时总觉得精力充沛,那些体弱的毛病就好像不治而愈了。难道,程让是她的药? 不过她只是略想了下,觉得这想法挺奇葩,也没有根据,便没有再想下去。 她有心想和他再待一会,可一想到程让对她有了不可名状的那种心思,心里便不由得紧张,不敢再坐下去了。 “我现在身体好多了。”阿沅想了想,决定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给程让,“我最近正跟着府医学习呢,说不得将来也能给自己看诊。这事不许说出去。” 这毕竟是秘密,她说得特别小声,压在程让耳朵边,生生将他耳朵给磨红了。 程让哪里能听到她说什么,呼吸间只能闻到她发梢的清香,耳垂处也是少女的气息。 徐氏从垂花门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幅景象:她女儿仰着头在程让耳边说话,那傻小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看那表情应该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她站了会儿,心里千回百转,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儿女福缘自有天定,她管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别操心到最后,只落了埋怨。 等那两个人分开各自坐好,徐氏才咳了声,昭告自己来了。 阿沅笑意盈盈地喊了声阿娘,程让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明明徐氏看着和善得很,可他每次见面都觉得背后蹿着一股凉意。 “伯母。”他老老实实喊了一声,站到一旁候着,就怕徐氏还有什么吩咐。 徐氏想通了便也不为难他,只道:“阿让你坐吧,来这不必拘束,你嫂嫂在京城家中可还好?” 说到正事,程让才不那么紧张了,回道:“陛下给大哥追封了将军,还赏赐了座宅子,大嫂如今就带着侄儿住那宅子里,江家派了护卫看着。” 徐氏点点头,不敢想像自己女儿到了那境地该怎么办。她隐晦地看了下程让,心里又开始摇摆不定。悔婚的名头不好听,可是…… 程让眉间满是冷凝黯然,看得出来兄长的失踪对他打击很大。徐氏瞧着,心不由得一软,终归又把蠢蠢欲动的念头给按下去。 阿沅心思飘到了江芸香身上,其实江芸香过些日子和离再嫁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带走程家的孩子。她想,这样的命运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残忍。 隔了不久,程让就告辞走了,如今他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忙,也就将练埙丢在一边了。 可是阿沅不行,每日吹一段已然成了她的固定课程。 徐氏叮嘱了两句让她不要太累,就准备去给林太守送碗酸梅汤,去去这六月的暑气。 “阿娘,”趁着阿娘还没走,她还是问道,“您是不是不想我和他来往?” 女儿太聪慧了也不好,徐氏捏捏眉头,想敷衍过去又怕女儿想太多。思来想去索性说开:“你也知道程家少夫人如今的境遇,阿娘不想你受苦。他……并非良配。” 阿沅明白阿娘都是为了她好,“可是,我们已经定亲了。” 徐氏勉强笑笑,将她面上的发丝拂开,多好看的小姑娘啊。白皙的脸蛋上,圆圆的杏眼清澈又无辜,直让人疼到心坎里去。 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真的要送到那一家去? 她舍不得。 “阿沅,我是你的娘亲,我只能为你考虑。我知道阿让是个好孩子,可我不敢将你交托给他。你明白吗?” 深沉细腻的爱女之心,如涓涓细流淌在心间。 阿沅敢打赌,阿娘私心里也许还庆幸当初没给程家大郎与阿姊定亲。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明白的。”她乖巧地应答,“我给阿让求了平安符,刚刚已经给他了。” 徐氏深吸一口气,被她的话堵得不上不下。都怪林尚,这么早给他们俩定亲做什么!酸梅汤也别想喝了,热死他算了! 等徐氏貌似淡定地走后,阿沅轻舒一口气,愉悦道:“绿绮你去厨房给我端碗酸梅汤来。” 酸梅汤是徐氏亲手煮的,原先阿沅一直喝不到,因为徐氏怕她身子寒凉,煮了汤加了冰就直接往丈夫和儿子那儿送,女儿一滴都别想沾到。 绿绮胆小,小声劝她:“姑娘,夫人不让您喝酸梅汤。” 阿沅很淡定,“把阿父那份给我端来,反正他今日是不可能喝到了。别加冰就行。” 看刚刚阿娘的态度,阿父今日就不可能讨到好,还想喝酸梅汤?阿娘又对她有愧疚,酸梅汤只能归她了。 六月盛夏天气,喝着酸梅汤看埙谱,喜滋滋。 晚间林太守在饭桌上说起了程将军升职一事,从从三品云麾将军升为正三品领军大将军。并且,陛下还力排众议给他封了个爵位——忠义伯。 且不论官职,以程将军的功绩,升官是迟早的,但爵位可是可以世袭的。 林家先祖还跟着穆国太|祖皇帝打过江山,最后被封了个定国公,世袭三代以后便降了爵。如今朝上的爵位一大半都是开朝时封的,都过了三代被降级,新增的寥寥无几。 穆国近年来无大功者绝不予封爵,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第18章 是夜故人来,吹梦逐清州。 有个好爹就是好啊,阿沅边喝汤边感叹,就像林家先祖是定国公,现在她大伯父身上还有个忠定伯的爵位呢。 什么都不干,靠着祖先的恩荫就可以享俸禄,这等好事怎么就没给她碰见呢? 欸——生个男儿身该多好。 她心里的想法不着边际,面上倒还一派天真地听阿父讲话。 “……云麾将军的职位会由后面人顶上来,程家大概真的要搬家了。”林太守说着没忍住去看阿沅,小姑娘正悠然喝汤,没半点反应。 他心底“啧”了声,那程家小子到底是谁的未婚夫?程家还没搬家呢,他这每天担心个不停,结果他女儿跟没事人一样? 他看着女儿问:“阿让最近怎么样?” 女儿没反应。 “……”他咳了声,“阿沅,为父问你话呢。” 阿沅一惊,讪笑着放下汤碗,“他挺好的,就是忙。” 旁边徐氏慢悠悠看她一眼,道:“我瞧着倒是清减了些,也长个儿了,比阿沅高了一大截,都快赶上阿潮了。” 徐氏心里倒是真心疼这孩子,但每次心疼过后就是别扭,因为她更心疼自己女儿。 林太守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听“清减了”,赶紧道:“那夫人改日带些东西上门去看看,也算是我们林家的心意。” 徐氏伸向排骨的筷子停了一瞬,转而给林太守夹了一筷子他最不喜欢的芹菜。 阿沅在旁边看着差点笑出声来,看来阿父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又要便宜给她了。 林太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道,夫人最近脾气不定,莫不是女人的小日子来了? 一顿饭就在和谐友好的表象下吃完了。 阿沅回到自己房间里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怅然。 程让要搬家了,而她没办法在他身边。 他会有新的故事,新的伙伴,全新的生活。他的未来将光明璀璨,护佑着穆国的每一寸国土,不再仅仅盯着清州这一方山河。他是潜龙在渊,明珠蒙尘。 “你为什么叹气?” 阿沅下意识瞪大眼睛,抬头往房梁上看,只有黑漆漆一片。 晕黄的烛火随着气流摇摇摆摆,灯下的影子也在摇曳,脚边的白毛“喵”了一声,几步跃上了床榻。 院子里很安静,仿佛周围已经被隔绝,只有屋子里才有活物。 那声音锲而不舍地传来,“为什么叹气?” 有一点熟悉,阿沅恢复镇定,对着空气道:“无病呻吟罢了。” 男人低沉地笑了声,“林小姐,好久不见。” 现在也没见面啊。阿沅抿嘴,这大boss就喜欢装神弄鬼!上次在病中诱哄她,她还以为真的有鬼神来收魂。 “有事?” “听说林小姐对合约有疑问,我就放下工作,特地赶来与你协商了。” 隔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赶来”?可真忙啊。 她嗤笑,“还要您百忙之中抽身过来,阿沅心里真是惶恐难安。” 男人没理会她话里的刺,气定神闲道:“不必如此,咱们也是交易嘛,互惠互利。” 阿沅懒得与他废话,既然有了这直接对话的机会,她再错过就是傻子。 “我身体是什么情况?”若有条件,谁不想健健康康的?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眼睛里晦暗不明,指关节一下一下敲击着实木桌面,声音穿过时空在阿沅静谧的房间内回响。 “林小姐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的呀。”他像是想清楚了,脊背放松往后一靠,办公椅随着力道转了半圈,眼前景色从单调的桌面变成一片灯海。都市夜里的霓虹,五彩斑斓点亮星空。 阿沅不顾形象地趴在桌上,歪着头看灯火跳跃,“我的命,是程让的。对不对?” 确切地说,是程让给的。 男人不走心地夸了句:“林小姐果然聪慧。” 聪慧吗?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指尖,从前有人说她“智近乎妖,慧极必伤”。那人是对的,天才总与病痛相伴。 “林小姐不必伤怀……” 阿沅打断他,“你们经过程让的同意了吗?”同意将他的命格分给另外一个早该死去的人身上。 男人轻笑:“有舍才有得,程让自然是同意的。”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程让将整条命给你都愿意,何况是区区命格’。 他想起经年之后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从来都是昂着的头颅却低垂在地,近乎祈求道:“只要她能活下来,你要什么都可以。” 爱是共生。 阿沅满心狐疑,不知道这男人说的是真是假。难道他们还真去问程让了?怎么可能! “做生意讲求你情我愿,没有程让的准许,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你多虑了。” “做生意?”诧异的语气里又有几分了然,“难怪如此。” 各取所需的交易里怎么会有真心。 男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神色间略有懊恼,揪揪眉头,他道:“林小姐安心些,就目前情况来说,你做得很好,程让没有性情大变。我们会保证你安全无虞。”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若要出门的话,最好还是找程让陪着。” 未尽之语,他知道阿沅肯定明白的。 阿沅却没想那些,注意力已经被‘性情大变’几个字给引过去了。难道在原来的历史轨迹里,程让会性情大变?变成什么样? 她手不由得攥紧,难得有些庆幸,庆幸她来了,程让经此巨变,也还是少年如昔。 “那没什么事的话,林小姐,晚安。” 院子里传来侍女走动的声响,夏日的蝉鸣,掠过树梢的风声,整个院子都活过来了。 阿沅垂下眼皮,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懒懒地应了声“晚安”。 累,心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其实还没到她平日睡觉的时辰,但她感觉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懒怠抬起。 六月中旬,清州开始军务交接。林太守也跟着忙起来,一连几天都没和家人一道吃晚膳。 新任云麾将军姓周,是清州谵北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来太守府拜访时,阿沅远远看了一眼,被他和阿父的体型差震惊了。 林太守长身玉立站周将军边上,就跟他拐杖一样。 阿沅有点忧心,难道这才是一位将士该有的身材?那程让现在还是个小鸡仔啊,那个单薄的身子骨,十五岁就上战场? 去杀鸡吗? 怀着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她让人以兄长的名义给程让送了一堆补品。 程让正在后院和护卫过招,一听太守府来人,立马停了下来。 阿沅时不时会给他送点东西,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每次还是忍不住期待她会送什么来。是一双靴子还是一件披风? 当看着那一盒盒补品时,他眉心跳了跳。 他最近瞧着很虚吗? 送东西的人一脸正直:“这是我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 “替我道声谢。”你们大少爷要是有那心意,还不如多补补自己。 不过阿沅的心意不能浪费,他从那一堆各式各样的盒子里挑了个最小的打开来看,是一根山参。 “拿去厨房让人炖了送过来。” 在厨房做帮工的小厮暗叹,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这种几十年的山参都是用来续命的,没想到二公子那么健壮的人直接拿来炖了喝汤。 也不怕补过头了。 是夜,程让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男性的欲望。 血脉喷张。 梦里只有一双眼睛,像溪水般清澈。 作者有话要说:  两天没见~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隔了两天让程让享受一下~ 第19章 生辰遇七夕,绾带寄绮思。 阿沅的生辰要到了,这是她及笄前最后一个生日,往后便是长大成人了。 她自己没什么感觉,毕竟前世她就向来不看重自己生辰。生日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吗?不过都在活着罢了。 因此在绿绮拐弯抹角打探她想要什么东西时,她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绿绮这是捡钱了? 为了侍女的将来,她语重心长道:“绿绮,多存些钱财傍身,若是哪天我遭了难,你还可以雪中送点炭来。” 她虽是抱着调笑的心思,但话里分明有些感伤。前路未卜,谁知道借着程让的命格,她能活多少日子?多活这么久,就当是上天的恩赐了。 绿绮差点泪汪汪,“姑娘你别做傻事啊!”那泪崩的架势仿佛她家姑娘下一刻要去投河。 “……”真的,这个丫头的智力水平总能挑战阿沅的底线。 在主仆俩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对话结束以后,阿沅终于知道,自己生辰要到了,还是乞巧节。那那天该过节呢还是该过生辰呢? 照她来说,乞巧节可比单纯的生辰有意思多了。 除了寻常的晒书、穿针、拜织女等风俗,清州的乞巧节还流行放河灯。因为清州各地河溪众多,人们大多临水而居,多少节日盛典都在水边举行。 毫不夸张地说,清州人就是由水组成的,离开了水,清州就不是清州。 阿沅前世为数不多的几项爱好之一就是游泳,可惜后来病了就再也没下过水。如今她更不可能下水,只能放放河灯,过过瘾了。 “七夕那日,我带你们去放河灯。”这话是对着两个贴身侍女说的,绿绮闻言一下子高兴起来,绿罗却稳重得多,还劝她道:“姑娘,夫人不放心您出门。” 阿沅却是早想好了打算,“没事,那天可是我生辰,叫阿兄陪着便是。”过生日就是寿星最大,阿兄再怎么忙应该都会给个面子。 七月七这日一大早,阿沅就被阿娘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阿让给你送礼来了!”看着女儿困顿的模样,徐氏没忍住激了她一下,“你是不是想见他?” 其实徐氏心里直冒酸水,死丫头一听到“阿让”两个字就精神了!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心气不顺有什么好方法可以缓解,未来丈母娘徐氏秉承着谁让我难过,我就让谁不好过的信念,慢悠悠地又顺着原路返回花厅。 进门时果然看见坐在厅里的少年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结果发现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人影,失望中还必须强打起精神来打招呼。 徐氏那颗酸溜溜的心总算缓和了点,端起和蔼可亲的面孔,布下第一个陷阱:“阿沅喜欢睡懒觉,让你多担待了。” 程让很上道地答:“是我来早了。”天色确实还早,按计划他应该再晚半个时辰才会到太守府,可回过神来他就发现自己一大早就跑到了太守府门前。 有五天没和阿沅见面了,他想看看她。 阿沅隔了小半个时辰才出现在花厅里,面上还带着一点慵懒睡意,看着娇憨得很。看见独自坐在厅里的少年,她赶紧揉揉眼角,不是吧,她阿娘就把程让一个人扔这?这么大意见? 她紧走两步在他旁边落座,探手试他边上的茶杯温度,还好,还是温热的,应该没等太久。 程让没忍心告诉她,侍女已经为他换了两次茶了。 “你今天又要去军营吗?”阿沅回想了下他最近的日常,军营、军营还是军营,作出合理性推测。 没想到她这推测立马被推翻了,程让摇摇头,“今天休息。” 她下意识点头道:“你是该休息了,黑了好多……”不,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嘴上及时拐了个弯,“最近太阳大,要小心中暑。” 程让眼睛微妙地阖了阖,他这是被嫌弃了?他余光瞥向旁边的纤纤素手,第一反应就是白。再低下头看自己的糙爪子,啧,还真是黑,两只手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色差明显。 一点都不配。 掩下心里浅浅的失落,他将自己早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生辰快乐,阿沅。”希望以后每一年都可以和你一起过。 这是阿沅今日收到的第一份礼,因为亲近的家人朋友提前一天就将礼物送到她院子里了。 当着别人面打开礼盒是不礼貌的,但是阿沅却没这个顾忌。她小心掂了掂盒子,问道:“是什么东西呀?”感觉很轻,仿佛里面什么都没装。 得了程让的首肯,她打开来看,入眼是一截藕荷色的冰绸,伸出手指挑出来看,原来是一条绾带。冰绸质地轻薄,触感清凉,阿沅摸着就有点舍不得放手了。更何况这绾带式样虽简单,但上面的花纹却是十分精致,应该是京城流行的花样。 这个礼物送到她心坎上了,和上次程让送的那发簪简直不是一个画风! 女孩惊喜的表情完全满足了少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不枉他在京城街上逛了三天才挑中了这一条绾带。那时他还沉浸在兄长逝去的悲伤里,整日浑浑噩噩,大嫂看不下去,让他自己上街逛逛,买些礼物带回清州。 他当时以为大嫂是让他买东西给继母何氏和幼弟,便遵照吩咐在街上随意逛了逛,买了几样清州没有的小玩具。然后突然就想到了阿沅,那一瞬间,街上所有人都是幻影,唯有他脑海里的姑娘是真实。 小姑娘背对着他在前头慢行,身材纤细,乌发及腰,柳腰轻摆,头上妃色的发带在微风里一飘一飘的。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的小姑娘才回过头来,对着他浅浅一笑。 幻影碎了。 然后他逛了好多家店面,终于选中这条绾带。他知道阿沅喜欢藕荷色,高贵又淡雅。 “很好看,我很喜欢。”这绝不是上次对珍珠玉簪的敷衍,阿沅微微笑起来,嘴角荡起小小的梨涡,甜得发腻。 程让一愣,小麦色的脸庞上蔓延过一阵热意,心头更是软乎乎的,无法思考。 阿沅怎么这么甜?想一口把她吃掉…… 不,不能一口,要在嘴里好好嚼碎再咽下去。 他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欲念,只能端过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强压住了胸口的躁意。 欲速则不达,他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阿沅将绾带放回锦盒里,叫绿绮拿去房间,转过头来就发现程让一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试探着开口:“你今日要是没事的话,陪我去游河吧?”她原先以为程让抽不出空来,所以想着叫阿兄陪,但现在程让挺有空的,而且还是七夕呢,还是让阿兄去招桃花吧。 程让:“好啊,多穿一些,晚间河面上风大。”现在外面日头很大,还是晚上游河最好,到时候还有花灯可以看。 阿沅有点讶异,颇不适应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想,也许她该正视程让作为一个未婚夫的角色了,她总是先入为主将他看做弟弟,却没有真正想过如今他其实比她还大一岁。林家中午设了个小宴,程让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吃饭。因为林家人少,加上程让索性就只坐了一桌,还没坐满。 阿沅坐在阿娘旁边,程让在她对面,稍稍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他凌厉的眉眼,有点凶的长相,但也许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看着倒还好。不知道以后长开了会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他正偏头和林潮说话,神色谦逊,举手投足间却是一派侠士风范,和林家两位文人完全不同的类型。 “是,我父亲说七月底上京。” 阿沅回过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原来程家进京的时间已经定好了。 林太守摸了把胡须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他视线转了一圈,放在林潮身上,“阿潮最近挺闲的,让他去帮忙。” 林潮:“……”我闲不闲,你不知道吗?天天把我当跑腿小厮用,这真的是亲爹? 无奈父命不敢违,他态度良好地答应下来,“是啊,阿让你可不要客气。” 程让点点头,余光瞥见阿沅正双手捧着一碗汤在小口小口喝着,喝两口会伸出舌尖舔一下唇。 好可爱,想揣兜里随身带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实习了三天的作者已经半死不活(t_t)看到这里的小可爱请给我打个call!可以嘛~ 求收藏评论走一波~ 第20章 杏林闻秘言,虎兔相逢暖。 在侍女们忙着准备瓜果拜织女时,阿沅一个人悄悄地摸到了杏林院,暗地里跟着保护她的女护卫十分无语。她还以为这位大小姐要去干什么坏事,连收拾残局的办法都想好了,结果她只是在自家宅子里瞎逛? 那为什么行踪要这么鬼鬼祟祟? 阿沅不知道她的腹诽,事实上,因为这位护卫本人存在感太弱,她一直都没觉得自己身后还跟着个大活人。 杏林院里小药童正在整理今日刚晒好的书,满满三大箱子,大部分是医药典籍。阿沅渴望的视线在上面一扫而过,终究还是按捺下来,转而打探起消息:“先生呢?” 往常这时候徐先生应该在院子里浇花才是,今日竟不见人影。 小药童可疑地沉默了下,随手将手边的一本书递给她道:“这是先生吩咐给您的。”等阿沅接过去后,他又补充,“是生辰贺礼,先生说让您慢慢看,看完他要检查的。” 这是贺礼?仿佛给了高中生一套王后雄。 阿沅喜爱看书不假,但检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徐先生那人向来吹毛求疵,上次因为她有个问题没答上来,就让她抄了三遍书。 “……他人不在?” 小药童收完了书,看看周围没人,终于神神秘秘靠过来小声道:“今日可是七夕,您说先生去干嘛了?” 七夕也是男女相约游河赏灯的好日子,阿沅心里一阵激动,心里叫嚣着想跟阿娘说。 徐先生单身多年,徐氏好几次都想替他操劳下人生大事,但每次都被拒绝,久而久之她以为这远房表弟应该是不会成家了。 小药童出声打断她的遐想,“二姑娘您可不能说出去啊,若被先生知道,我可就惨了!” 阿沅一脸“我懂”的表情,带着书和小秘密乐呵呵地走了。 天色将暗未暗,差不多到了和程让约好的时辰。阿沅想了下,将今日刚收到的藕荷色绾带编在发间,又将前些日子程让送的那只宝石蝴蝶给戴上。 看看镜子里那个一脸稚气的姑娘,她暗自感叹,这鲜嫩的容颜真像花骨朵一样。 七夕节出门的人不少,临近清水河的那条街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卖河灯的摊子。阿沅手上已经提着一个兔子灯,便没往那些摊子上去。这是绿绮前几日上街买的,送她作了生辰礼。 程让紧紧跟在她旁边,用身体挡住汹涌的人群。他原想给阿沅买个河灯的,没想到她自己带了。失望中他往两边的摊子上看,那些花灯都做的十分精致,点亮以后更显生动。 看了会儿,他突然眼前一亮,手臂勾着阿沅的肩膀带她转了个方向。 “你喜欢面具吗?”阿沅被他带着来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有些好奇。面具的式样不多,大多是动物的模样。她一眼就看中了个兔子面具,上面还粘着个白绒绒的毛绒球,超级可爱。 程让直接拿过来给她戴上,戴好以后,手指没忍住戳了下毛绒球,“你这样好像白毛。”看着就让人想抱一抱。 阿沅没理他的调侃,视线在摊子上转了一圈,拿了个老虎面具,踮起脚来套在程让头上。 “你也戴上。” 这摊位上的面具风格都趋于童稚,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看起来就像一只虎纹斑猫。 阿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身姿修长的少年脸上却戴了一个笑眯眯的猫脸面具,难以想像面具下是怎样一副表情。 店家看见两人戴上面具后只顾着在那玩,顿时不满意了,“嘿这位公子你还买不买?” 程让转头淡淡看他,清凌凌的目光在幼稚的老虎面具衬托下有些慑人,店家身子一抖,求生欲极强地将视线转到旁边姑娘身上,“姑娘眼光真好,这兔子面具只剩这一个了!” 程让一哂,丢了块碎银在桌上,拉着阿沅避开人群,走小道往清水河岸边去。 小道旁的树上也挂着灯笼,朦胧的光晕开,和月光交织缠绕。这边人不多,阿沅也走得随意,反正不怕走散了。 “为什么我们不去觅曲涧啊?”按理说觅曲涧人少,放灯也轻松些,她原想着要带两个侍女去那里玩的,可晚上程让一直带着她往清水河走。 程让一手牵着她袖子,免得她视线受阻看不清路况,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刚买的虎头灯。闻言反问她:“你不是说要去游河吗?” 阿沅这才想起来自己约他的借口,她原本只是想放河灯,并没有想过在河边逗留多久,说游河不过是因为这借口比较正式罢了。 “你租船啦?”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程让的想法,游河可不就是要在河上游么? 在此情况下,她不得不感叹,程让自从开窍以后,情商与日俱增。 程让点点头,引着她往岸边泊着的一条乌篷船走去。那条船通体漆黑,幸好角上挂了两只灯笼,这才让它在黑夜里现出来。 阿沅心内惊讶,乌篷船不远处停着一座华丽的画舫,在岸上都能隐约听见画舫里传出来的乐音,有身姿曼妙的侍女在里间走来走去,甲板上三三两两的儒生正临河赋诗。 这差别太大了。 不过她倒不是在意船的规格,就怕那些儒生看见他们两个人要前来攀谈。 她提议道:“先去把河灯放了吧。”清水河很宽,为了使游船与河灯互不相扰,大家都有意识地在东岸偏下一些地方放灯,西岸则多是泊船。 他们到的这地方不远处就是横跨东西岸的拱桥,过了桥就可以尽情放河灯了。 程让却往身后看了一眼,阿沅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什么都没有。 “你在等人?”阿沅今日放了两个侍女的假,让她们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这会儿也没想过自己身后还会跟着人。 不远处斜躺在树枝上的女护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两个小毛孩子……她随意地望过去,正好和程让的视线对上,面色不由一凛。 程家公子不可小瞧。 她收敛气息,视线没挪动半分,就算是程家公子也得在她眼皮子底下乖乖的。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咕咚一声,有东西撞到了她倚着的这棵树。枝干轻颤,她不受控制地往下看,一团黑影,勉强看出来是个人。 再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乌篷船已经驶离岸边,只留下乌黑的残影。 嘶——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没上后台,上来震惊ing 突然多了这么多收藏(t▽t)我的文文是被挂在了哪里 第21章 乌篷荡月色,赠玉予美人。 乌篷船里空间不大,但摆设倒还齐整。一张矮桌上摆了四五盘瓜果糕点,旁边还有个小炉子,热气蒸腾而上,将船舱里熏出一股暖意。 “哎?谁划船啊?”阿沅从船尾走到船头,没有船夫,她正疑惑着,船却慢悠悠地动起来,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 她赶紧猫回船舱,船尾处少年正背对着她,手上的桨撑在水边石块上,稍用点力,船便荡离岸边。 对啊,程将军长年与水匪、海盗作战,身为他的儿子,程让怎么会不熟悉船只? 她放松下来,摘下面具坐好,将兔子灯和程让的虎头灯放在一处。两盏灯相依偎着,互相点亮取暖。 “哎等等,程让程让,你停一下!” 阿沅有些急切的声音传过来,程让手上动作立马停了下来,猫着腰就往船舱里钻,“怎么了?” 阿沅正趴在船舱的侧窗边,语气兴奋道:“你快来看,那是不是徐先生?” 程让知道她口中的徐先生是太守府的府医,也是她的老师。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边柳树下泊着一叶小舟,舟上一袭白衣背对着他们。 他夜视力好,点头确定道:“是徐先生。” “那他对面是谁?”无奈阿沅伸长了脖子都看不到徐先生挡着的那抹人影。 程让这才知道她为何那么兴奋,低头去看她,她乌发上的宝石蝴蝶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倏地笑了,抬手轻触那只蝴蝶翅膀,“你想知道?” 阿沅的视线却又转了个方向,“哎那是不是我阿姊?”她的注意力非常容易被转移。 林泠自嫁入崔家后,就接管了崔家管家事务,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崔家与林家隔得又远,除了回门那日,竟没有回过几次娘家。就算是阿沅生日,她也只是派人送了东西来,没想到在这遇见了。 程让看过去,是崔家的画舫。他眉头微微皱起,并不想阿沅去找她阿姊,心里正思量着怎么转移话题,就听阿沅说:“我都好久没见过我阿姊了,也不知道她瘦了没有。” 他还能说什么,他总归是希望阿沅得偿所愿的。 “那我们要不要过去?” 阿沅却摇头道:“今日可是七夕,阿姊肯定要和姐夫一起游河,我们过去算什么?到时候姐夫要恼我的。” 程让觉得这话似曾相识,稍回忆了下,他想起来上巳节那日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玩,阿沅想去找阿姊,他当时就是这么劝阻她不要去的。 四个月过去了,原来阿沅还记得。 “啊她站起来了!程让你快看那是谁?”阿沅突然拽住程让的袖子,扯回他思绪。 不远处徐先生那条小舟上,他对面的人终于站了起来,无奈夜色下垂挂的柳枝挡住了大半身形,但借着月光和舟上烛火能隐约分辨出那是一个女子。 女子起身折了截柳枝便又坐了回去,阿沅惊鸿一瞥连脸都没看见,不免有些失望。 程让却是目露迟疑,“阿沅,徐先生对面好像是木先生。” 阿沅精神一震,徐先生和木先生在一处? 木先生全名木谷烟,是穆国有名的女学士,原籍是湖州人士。在清州定居以后,林太守亲自上门请她来给自己女儿授课,和徐先生入府做府医的时间差不多。 原来这两人有来往! 阿沅陷入沉思,听阿娘说过,木先生立志不嫁人,因她学问出众,倒没有很多风言风语,但背地里被人嚼些舌根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被人瞧见木先生和徐先生七夕一块游河,指不定会说些什么呢。 她忍不住皱眉,面上带了点忧虑。 小船无人划动,却也随着水流往下游晃动,渐渐离柳树下的小舟越来越远。 “把河灯放了吧。”程让小心地扯回自己袖子,指着两个河灯道,“再不放,蜡烛都要烧完了。” 阿沅回过神来,最后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木先生完全被徐先生挡住了,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片衣角,颜色略深于徐先生的白衣。 河灯里的蜡烛不经烧,又因为没拨灯芯,现在看着已经没刚点时那么亮了。 “有笔么?”阿沅虽这么问了,但也没想过这船上真会有。船上有炉子,她就想着随便拿块备用木炭当笔用也是可以的。 没想到程让却从桌子底下掏出两支炭笔,递给她一支,自己留一支。将桌上的瓜果盘子往桌下撤,他把虎头灯和兔子灯都拿上来摆在桌上。 阿沅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 程让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连提前备好炭笔都知道? 她愣愣地接过笔,正想在兔子灯罩上写字,程让就把两个人的灯换了一下,“兔子让我写,好不好?” “为什么?”她瞪圆眼睛,这小子居然想跟她抢东西?一点都不贴心! 她的眼睛会说话,程让轻易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不免失笑。他怎么会抢她东西…… “因为你是兔子呀。”因为我想把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你。 程让态度太好,阿沅反思了下,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点冲,稍稍起了些愧疚之情,“好吧好吧,我们俩换一换。” 她思索了会,小心翼翼地在灯上写了两行字。 “愿此情此景此朝暮,岁岁常相见。——林氏阿沅留。” 她写完发现程让还在写,有心想凑过去看他写什么,又不太好意思,只能双手撑着脸,等他写完。她瞥了眼,看见他起码写了四五行。 “你怎么写这么多?”本来是白兔子,现在身侧像长了一团黑毛。 程让收了笔,“去放了吧。” 两盏小巧的河灯从乌篷船边放下,慢悠悠地随波逐流。河对岸一片河灯挤着,衬得这边孤零零的两盏尤为寂寞。 “阿沅,你什么时候会去京城?” “过年吧。”阿沅心里叹气,程让的命格对她的影响显而易见,离开程让,虽暂时不至于生命危险,但身体状况会肉眼可见地变差。 但分开又是客观不可扭转的现实,她都可以预见未来大半年的病弱生活了。这种可想像的未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程让没说话,有一瞬间想就这样留在清州算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行。留在清州他就只是个领军大将军之子,没有功名,碌碌无为。但阿沅值得最好的,她的夫婿绝不能只是个靠着父亲的纨绔。 他将来要成为一品骠骑大将军。 阿沅偷偷看他,月光给人镀上一层模糊的光影,神色辨不太清,无形中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临回府前,程让从脖子上摘下自己的玉佩,倾身过去将还留着体温的玉系在阿沅身上,“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 玉能养人,特别是这种佩戴多年的老玉。 阿沅惊诧,想将玉佩摘下来还给他,这份心意太重了,她怕承受不起。 “不要拒绝我,阿沅。”他话音低沉,让人不自觉噤了声,“这才是我想送你的生辰礼。” 阿沅对玉没有研究,但只是稍摸了摸,她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玉佩正面刻着双鱼,鱼中间有个福字,反面有两个字,她用手指摸,笔画复杂,没有摸出来。 她心有愧疚,因为她拿不出同等的心意回报。 “程让……” 唇上贴上了一根手指,阻止了她想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呀~ 第22章 树下有奇遇,远行少年人。 江见杞在树下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赶紧先摸脸,没破皮没红肿没痛感,长舒一口气。还好,老子还是清州最俊! 树上的女护卫冷眼看着他在那搔首弄姿又嘀嘀咕咕的,心里的嫌弃都要突破天际,这不就是那个喝花酒的江三郎嘛? 呵,果然一副肾虚样。 她翻了个白眼,视线重新投到河面那条乌篷船上,也不知道两个小毛孩子窝在里面干嘛。船行得比较稳,应该不是在干坏事。 江见杞摸完脸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往河边看,连个鬼影都没有。 程让就是个见异思迁、见色忘义、重色轻友、阴险狡诈的王、八、蛋! 他在脑海里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文雅粗话都骂了一遍,心气还是不顺。凭什么程让七夕就有美人相伴,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撞树? 树都跟他过不去!好气,踹一脚! 树干纹丝不动,他丧气地抬头望天,刚准备对月吟两句才学的酸诗,就发现黑漆漆的枝叶间一双眼睛正瞪着他…… 也不知道瞪了多久。 女护卫十分不耐烦:“滚远一点。” 江见杞:“……这位姐姐,如此佳节良辰,不如我们做个伴?” 女护卫闻言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话本里,书生对着长尾巴的狐狸精都能谈情说爱了。大概脑子里都缺根弦吧。 没听见回答,江见杞也不意外,撩开锦袍下摆,就要哼哧哼哧爬树。 “……你干嘛呢?” “姐姐你一个人在树上肯定很孤单吧,我这就上来陪你!” 论不要脸,生平罕见。 女护卫冷漠地看着他的手抓上了她脚边的树枝,伸长脚轻轻一踢,正奋力往上爬的身影惨叫一声,咕咚,四脚朝天。 “呵。”混杂着鄙夷、不屑、轻蔑等情绪的一声冷哼,她觉得已经完美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可惜有些人就是给脸不要脸。 “这位姑娘,你若是心存怨气,尽管对着我来吧,何必一个人独自伤神?” 你赶紧给我滚吧! 正在这时候,河面上的乌篷船动了,两个人从船舱里出来放河灯。女护卫懒得再和他废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江见杞也看见了,他在过去找程让对骂和接着撩树上姑娘之间犹豫了下,坚定地留了下来。程让每天都可以骂,对胃口的姑娘可遇不可求。 他就是这么有原则。 “树姑娘,我们不如去放河灯?我买了个莲花灯,正好衬你。”他说起河灯时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买了个莲花灯用来看路,这会回头一看,灯呢? 对了,他刚才就是走着走着灯突然灭了,害得他没看清路,踢到石头然后撞到树了。 “欸灯灭了,树姑娘你别急,我这就去再买一盏,你在这等我啊!” 女护卫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树姑娘叫谁呢? 等江见杞屁颠颠地往街那边走后,她扒开枝叶看了下,附近的屋顶看起来很好,登高望远,特定角度还能透过乌篷船的小侧窗看到程家二郎是否暗行不轨。 江见杞提着个小莲花灯回来后,叫了两声“树姑娘”,无人应答。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想撩的姑娘跑了。 是夜,阿沅将程让的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玉佩背面的两个字是“言襄”,是程让的字。她自己总连名带姓叫他程让,听别人都叫他程二郎、阿让、程小公子,似乎没有人以字称呼过他。 言襄为让,这个字取的还真随便。 十九又点亮了银镯上的红珠子,她刚接通就听见十九欢快的声音,“你今天生命体征不错啊,是不是和程让一起出去玩了?” 她凉凉道:“你们还负责监察我生命体征?” 十九老实道:“这个其实从你手镯上就能看出来的,今天的银镯子锃光得很,一看就知道你身心愉悦。” 阿沅忙低头去看,她之前只注意那颗珠子,从来没想过这银镯子还跟她身体有关。 “行了行了,你找我什么事?” “老板让我告诉你,就算你跟程让不在一处,你要是有了他的贴身物品,身体也不会变得很差。当然这贴身物品一定要足够贴身,完全沾染了他的气息,比如说从小戴到大的平安扣什么的。” 贴身物品?阿沅看着手上的玉佩,这不就是么,仿佛要瞌睡时正好送来了枕头。 她都替程让感到吃亏,命格分给她不说,从小戴到大的玉佩也给了她。看来只能赔他一个善解人意的未婚妻了。 “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你老板。” 程家走的那日下了场小雨,阿沅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一家人远去,程让骑在马上回了一次头。 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终是走了。 她勾着嘴角,却被风沙迷了眼。 清城今年的夏天很热,阿沅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上课、学埙、看书,日子很充实,身子骨也一直康健。 直到八月中旬,天气才慢慢凉了些。某天她摸着程让的玉佩时突然想到,程让的生辰好像是九月初九来着…… 从清城送东西到京城,正常情况下要十来天,她现在就该准备生辰礼了。 虽说送了程让不少东西,但都是家家都有的寻常物件,加起来都比不上程让送的一块玉佩。 她想了两三日没个结果,正想隐晦地问问阿娘或阿姊时,徐氏就来提醒她道:“阿让生辰快到了,你若是有什么要送的,快些准备起来,正好让人连重阳节礼一起带去。” 林家每年这时候都会给京城的林氏本家送重阳节礼。 “阿娘我不知道送什么。”阿沅没将玉佩的事告诉家人,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是她和程让两个人的秘密。 徐氏回想了下,道:“去年你阿姊送了你姐夫一套文房四宝。” 感觉……略随便啊。 阿沅一皱眉,徐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敲敲她额头,“送礼就是送心意,心意到了就好。要我来说,你就是送本书给阿让,也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程让不爱读书,徐氏这是在调侃。 阿沅总觉得自程家迁居以后,徐氏对程让的态度就好了许多。不仅时不时在她面前提一两句,说的还都是好话,跟以前想悔婚的态度天差地别。 这是距离产生美?既然有专人去送节礼,阿沅就多准备了些东西。程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清州人,她就备了些清州特产。至于程让的生辰礼,她想来想去将自己的平安扣给解了下来。 这平安扣是年初她大病一场后,阿娘为她特别定制的。程让将自己母亲的玉佩送给了她,她该以同等的慈母爱回报给他。 以后她的阿娘也会是他的母亲。 随同生辰节礼一道送过去的还有阿沅的一封信,信上画了一只老虎和一只兔子。 越临近重阳节,程让就越焦躁,明明他以前也不会太看重自己生辰,更多时更像过重阳节而不是生日,可今年心里的期待压都压不住。 阿沅会不会给他送礼物呢? 终于在重阳前一日,他从城外军营归家时就听门房说,今日忠定伯府送了重阳节礼来。忠定伯是阿沅的伯父,和他们家来往不多,他只能想到这是清州林家托人送的。 重阳节礼有好几盒子,他一眼就看到了最小的那个,因为上面的缎带是阿沅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今日份的阿沅和以前一样可爱。 何氏也把那个盒子挑出来给他,“这是阿沅给你的,另外这些都是她们家送来的清州特产,我让人送厨房去,你……” 程让眼睛里只看得见那盒子,对其他特产完全不在意,“其他的母亲您做主就好。” 何氏笑道:“这都是阿沅的心意,怎么能由我做主?” 程让惊讶地看那摆满了一桌子的贺礼,这些都是阿沅送的?未免也太多了些。其实心里喜滋滋,阿沅果然很关心他。 回到自己房里以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先将缎带收好,再看盒里,入眼就是一个通体莹润的平安扣。 他精神一震,这平安扣上的红绳他分明在阿沅脖子上瞧见过。他赶紧拿出来看,红绳上的那个精巧的结确实是他看见的那个,阿沅告诉他那是她自己编的,因此他印象深刻。 这是阿沅新编的一条,还是她原来戴在脖子上的那条? 不管是哪个答案,程让都觉得自己心里满得要溢出来。 从平安符到平安扣,阿沅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希望他平安。有阿沅这么多的心意,他怎么能出事?过几日就是秋狝,他一定要小心。 程让长舒一口气,将平安扣戴在自己脖子上,之前一直有点不习惯脖子空荡荡的,现在终于有了替代品,感觉还不错,似乎上面还有阿沅的体温。 正想把盒子收起来时,他发现下面还有一封信,有点舍不得拆开,又想知道阿沅写了什么。犹豫半晌,还是拆开了。 看见老虎和兔子的一瞬间,有点开心有点委屈,为什么这只老虎这么小?明明阿沅绣兰草叶子都会往粗了绣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要去实习了,心如死灰(t▽t) 第23章 秋狝猎黑熊,帝赐百骏归。 重阳节后两天,京城秋狝就开始了。当然这和远在清州的阿沅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也不知道有个少年为了她当众拒绝了皇帝。 在场的史官记载:定安十年九月十二日,帝率百官于京郊围场秋猎。时忠义伯之子程让活擒一黑熊归,帝悦,欲以幼女许之,被拒。 皇帝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了,想嫁公主居然被拒绝。 他前方不远处,少年正不卑不亢地单膝跪在地上,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触怒一国之君。 真可惜,这少年郎将来必有所成,可惜成不了自己女婿。 “那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说,朕都允了。” 围场里的官员都不淡定了,皇帝何时这般好说话?千百道视线一下子集中在程让身上,从头扫视到脚,小小年纪确实沉稳勇健,可这样的少年郎围场里不下一二十个。 若说单单猎得黑熊,神勇大将军之子的猎物最多,加起来也抵得上这一只熊了;江太尉之子还现了一箭三雁的绝技,看起来哪个都不比这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差。 程让并不想要什么赏赐,他猎到黑熊仅仅是因为有人故意让这头熊走到了他的视线里。 “臣闻昔年武原道人曾绘一《百骏图》,有雷霆万钧之势,臣一直心生向往,欲借以临摹。” 这幅《百骏图》如今正放在皇帝的库房里积灰,若不是程让提起,皇帝一时半会还想不到这幅画。皇帝喜欢山水画,武原道人也是以山水画闻名于世,唯一一幅《百骏图》气势倒是磅礴得很,但不得皇帝喜欢,便也只能积灰了。 皇帝没多斟酌,别说临摹,直接将画赏赐下去了。他想,这少年郎还真沉得住气,居然只要这一幅画。以他称帝多年的眼光来看,面对皇帝的许诺只要了一个小要求的人,要么就真的无欲无求,要么就是所求甚多。 这少年绝对是后者。 程让不懂字画,《百骏图》也是从阿沅那儿听来的。这却刚好让他有了个借口求赏赐,免得遭了别人红眼。 果然在他说出要求之后,周围几个青年郎君眼底便有了不屑之色。他们这些能在围场上争得脸面的人,向来看不上诗书画那些东西。程让若是求真骏马,他们还高看一眼,可画的马?大概让他去打仗也只会纸上谈兵了。 秋狝要持续三天,第一天结束以后,皇帝朝臣都宿在围场的帐篷里。 忠义伯只是个三等爵,程家的帐篷也就离皇帝的帐篷较远。 “今日是怎么回事?”程将军知道自己小儿子绝不会如此锋芒毕露。 程让敛眉,“有人故意引着熊来,我没办法。” 程家初到京城,按理说不会有什么敌人,可今日围场黑熊分明就奔着他来。若不是他勤练武艺,今日废一条胳膊算是轻的了。熊爪尖利,直接撕烂了他的袖子,手臂上一条长长的血痕。 程将军气得将自己佩剑拍在桌上,“欺人太甚!”程家在京中没有根基,现在被人欺上头来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在帐子里来回转了两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去找江太尉,让他帮忙调查一下。” 程让摇摇头,“阿父,不可。找了江太尉,这事势必会传到陛下耳朵里,您让陛下怎么想?”毕竟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还没怎么受伤,让人怎么信服。 为今之计,只有忍。若那人存心要他命,总不会只下这一次手,总能等到他露马脚的时候。 程将军长叹一声,如今在京中的生活就像将宝剑摆在家里蒙尘,他情愿回到清州,不管是剿山贼,还是灭海盗,总比如今在这打猎要好。 晚上还有宴会,程让换了药又换了身衣服,将平安扣贴身戴好,准备赴宴。 还没走到宴会地点,他就和另外一群少年郎碰上了,为首的他认识,是江太尉的嫡次子江嘉树。 江嘉树比他大两岁,率先叫住他开口:“阿让一道走吧?” 程让注意到那群里有两三个直接露出轻蔑的表情,他面不改色地应下,走在了江嘉树旁边。他今日算是出尽了风头,不如再出一点。 被他挡在后面的少年直接嘲讽道:“程公子如今得陛下赏识,就眼高于顶,连路都不会看了吗?” 程让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是江家的庶子,便转回了头。旁边江嘉树已经开口替他教训了,“三弟,不可无礼。” 江家庶子就不再说话了,只是一路都盯着程让的后背,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一看江嘉树对程让的态度不错,跟着的其他人便也奉承了几句,他们没那么傻,凭白树个敌,果然庶子就是没脑子。 一群少年很快就从一众帐篷边走过,等他们走后,某一顶帐篷里出来两位姑娘。 “那个穿黑衣服的就是程家二郎?”穆原溪淡淡道,“也不过如此。” 穆玉辞脸色微红,没有说话,今日皇帝就是想将她嫁给程让。她悄悄看了旁边的穆原溪一眼,穆原溪是她大皇姐,也是皇后之女,至今没有成亲。 宫里都传言她有心上人,所以她一直拒绝婚事。 穆玉辞不懂,若是有心上人就直接让父皇赐婚啊,怎么会一直蹉跎至今?大皇姐过了年就十九了,二皇姐去年十七就出嫁了。 她想得出神,没看到大皇姐的眼神意味深长。 “四妹,程让是有未婚妻的。”穆原溪等那群少年背影全都不见了,才又说话。 穆玉辞微微一惊,脸色刷地白了。大皇姐……是在警告她吗? 慌乱之下,她没意识到,大皇姐怎么会知道程让有婚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是实习,心如止水〒▽〒 今天只有程让,阿沅说她要病了,先歇一歇(*/ω\*) 第24章 秋夜月寒凉,菊花酒自酿。 围场的夜里有些凉,月色苍茫,淡淡的星云衬得天空无比澄澈,这是秋季才有的天色。 围场上围了几堆篝火,早有宫里的御厨在烤着今日猎得的猎物,焦香味一阵一阵传出来。 没有官位在身的少年郎们不像父辈们那么顾忌,三五成群,挤在篝火边或是谈天说地,或是喝酒笑闹,就算只是站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 这些都是穆国未来的顶梁柱。 皇帝坐在台阶上的高席后面,稍稍转头就可以看见整个宴会的情况。最前面的席位坐着的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稍后一些是那些大臣们的子侄。 这次秋狝女眷较少,不想夜里在外边吹风,便都由两位公主带着在帐篷里另开一席。 能来围场的女眷都是有身份的人,有时候皇室对她们都要礼让三分,见了公主自然也不怵。有那热心肠的夫人还直接与四公主话家常道:“殿下今日可有瞧见那活擒黑熊的公子?” 穆玉辞下意识看了穆原溪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顺着丞相夫人的话道:“未曾,不过能活擒黑熊,想必十分勇猛。” 丞相夫人笑道:“那少年看着倒是清瘦得很,也算难得了。” 又有夫人插话道:“依我看,太尉家的二公子一箭射下三只大雁才是难得。” 太尉夫人也在席间,闻言只是笑着谦道:“小儿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继而是各家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围场上表现亮眼的年轻人,没有人再提起活擒黑熊的少年郎。 穆玉辞悄悄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些夫人心里头都明白得很,白日里父皇有意嫁女这事早在围场里传开。幸好穆国向来风气开放,皇帝当众想赐婚,成了自然是一桩美谈,不成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不过碍着她这位公主在这,自然不会有人还故意谈论起程让了。 可是,她还挺想听听程让的表现的。 虽然他们没有缘分成为夫妻,可是她只要想到父皇曾有意将她嫁给他,心里就不可避免地起了些心思,仿佛他们之间有了联系一样。 阿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这么快就招到了一朵身份高贵的桃花,这几日她正跟着阿兄学做菊花酒。 林潮常被父亲夸赞的不是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而是这一手酿酒的手艺,比之清城里最有名的半醉坊也丝毫不差。 阿沅偶然尝过一次阿兄酿的青梅甜酒,惊为天人,从此不可自拔。到了这菊花盛开的季节,便缠着阿兄酿些菊花酒了。 “要埋地下么?”好不容易弄了一小坛,阿沅很兴奋,她最期待的就是这个环节了,等到明年这时候再从地底下挖出来,想想就很有成就感。 可惜林潮没领会到她的意思,随口道:“放酒窖里就可以,等它发酵,明年这时候熟了你就能直接从窖里拿出来喝。” “啊……”阿沅抱着坛子不想走,“我想埋地下。” 林潮:“又不是女儿红,埋什么地下……好好好,你埋你埋,埋你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行了吧?” 最后的结果就是,林潮挖了个坑,阿沅将酒坛子放下去,然后林潮继续把土堆回去。 “阿兄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啊?” 林潮非常自得:“我学这手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跟着宫里的御厨学的,厉害吧?”阿沅不信,“阿兄你胡说,你就比我大七岁,你七岁就跟着御厨学酿酒?”关键是七岁的阿兄怎么可能进宫,若是大伯家的堂兄还有可能。 林潮扯扯妹妹头上的带子,突然觉得挺好玩,难怪他几次都看到程家那小子偷偷扯阿沅的发带。 “阿兄!”少女一声娇喝。 他讪讪地收回手,心里戚戚然,明明程家那小子扯的时候都没见她凶他,轮到阿兄就凶了。胳膊肘这么早就向外拐…… “不跟你胡闹了,先生的课业都做完啦?” “做完了。”阿沅还想继续问,却被阿兄接下来的话堵了回来。 “做完就好,别老是跑徐先生那去,倒把自己课业给丢了。”林潮还是没忍住拍拍她头,“你以为每次偷偷摸摸跑杏林院去没人知道吗?” 阿沅木着脸,她心里明白家人应该都知道,但是他们没说,她就可以当做他们不知道。 “你最近也别去得太勤,徐先生忙着呢,哪有工夫应付你。”林潮挑了挑眉,话里有话。 “嗯?”阿沅没明白,她隔日就抽空去杏林苑一趟,没觉得徐先生有多忙啊。 看着什么都不懂的阿沅,林潮心里隐隐羡慕,谁能领会到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的苦?徐先生对不住了,若不是阿娘逼得紧,我也不会把你的事供出来。 正被徐氏追问是否有心上人的徐飞舟:……到底是谁这么管不住嘴? 阿沅没信阿兄的话,在傍晚时候还是去了趟杏林院,没想到徐先生还真闭门谢客了,说是感染了风寒,自我诊断要躺床上歇几天。 这是……忙得身体都垮了?不知内情的阿沅有点担忧。 知晓内情的林潮:阿娘的功力也太猛了!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躲得快…… 九月下旬初,京城里来信了,还有一车礼物。 这一车礼物里,阿沅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幅《百骏图》了,程让不会去偷皇帝的库房了吧? 她打开那幅图翻来覆去地看,确定这是一幅真迹,心情很复杂。 几个月前还是没心没肺的少年,进京不过两月,就能从皇帝手上得了赏赐。她的未婚夫生来就是吃官场这碗饭的吧? 程让的信里对这幅画一笔带过,只说这是他在秋狝上猎得黑熊的赏赐。但阿沅一看到“黑熊”的字眼,就知道现场的情况有多惊险。 程让一定受伤了。 她本来并不确定,毕竟两人隔得又远,消息来往又滞塞,就算有猜测也没办法证实。 这猜测源于十二那日,她左手臂无缘无故产生刺痛感。但因为那日清州落了秋雨,天气寒凉,她便以为是寒气入体,类似于风湿之类的骨疼,问了徐先生也说没有大碍,就没有多思。 可如今一看程让的信,程让猎熊正是九月十二,她心里便止不住地猜测,她的命是程让分给她的,那程让受伤,她是不是也会有感觉? 程让的左手臂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实习,心如死水:) 突然觉得我家阿沅好惨!程让受伤她还要跟着疼! 第25章 飞舟载孤雁,江海了余生。 阿沅将程让的送来的东西收好,特别是那幅《百骏图》,毕竟是陛下的赏赐。 程让这次送礼送得很周全,太守府一个不落,连嫁去崔家的林泠都有礼物。阿沅将各人的礼分好,叫几个侍女送去各处院子。 阿沅自己则亲自给阿娘送去,徐氏看见程让送的东西,微微点头道:“他有心了。” “阿娘我想给他送封信去,会不会不方便?”她试探道,力求让阿娘体会到她的小心思。 徐氏淡淡地瞥她,心里明镜似的,故意等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说不方便你就不送了?” 阿沅赔笑:“那当然阿娘您说了算,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送了呗。”她其实就想问问程让到底有没有受伤,如果他左手臂真受伤了,那就说明他们俩真的是共生了。 只要一想到程让受伤会让她也感受到痛,心里就一阵窒息。 活着真是太艰难了。 徐氏忍不住笑,点了点她额角,“阿让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我们家当然要回送一些,免得遭人口舌。你快去写信吧,正好让他别再送东西来了,这样一直送来送去的,多麻烦。” 得了肯定的回答,阿沅答应下来,刚想回去时突然就想到了徐先生生病的事,忍不住道:“阿娘,徐先生病了好些天了都不见好,我们要不要为他请个大夫?都说医者不自医,也不知道他自己诊断的对不对。” 徐氏狐疑:“真病了?” 阿沅一听这话不对,感觉阿娘态度很微妙啊,前几天不还挺关心的吗? “徐先生好些天都没出过房间了。”言下之意——应该不是假的吧。 徐氏皱眉,心里斟酌了下,到底对这远房表弟还是关心的,“那我待会去看看他,你先回房吧。” 徐氏去看了徐先生的第二日,阿沅就听说徐先生病好了,并且还让小药童来传话,让她去杏林院背书。 阿沅:……求您再多病两天吧! 小药童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进杏林院,阿沅赶紧叫人:“表舅您身体好啦?” 徐飞舟冷眼斜她,“叫先生。” “先生。”阿沅不理会他的冷脸,殷勤地过去倒茶,“您身体刚好,可不能喝凉茶。” 徐飞舟冷嗤一声,喝了她端过来的茶,勉强放缓语气道:“你最近是不是松懈了?”都闲得在徐氏面前说他闲话了。 阿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背上了一口巨锅,老实道:“没有啊,我每天都有背书,我这就背给您听。” 幸好她说的是真的,徐先生指定的内容全背出来了,还流畅得很。徐飞舟的面色总算好看了些,意有所指道:“没事就多看看书,少跟你阿娘说些有的没的。” 阿沅茫然,她和阿娘说什么了?她不就说了先生病了,让阿娘请个大夫回来吗? 先生这是讳疾忌医还是同行相轻? 似乎嫌自己讲得不够明白,徐飞舟又补充道:“我跟你木先生就是旧友,你让你阿娘别老操心我人生大事了。” 阿沅敢对天发誓,除了和程让七夕那次碰到徐先生和木先生一处泛舟时说了两句外,她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事! 她本该赶紧自证清白,但此刻她下意识说出的话居然是:“只是旧友啊?”语气还蛮遗憾。 徐飞舟面色骤黑,“不然你以为呢?” “不是我说的!先生您要相信我,我只是让阿娘请大夫来为您看病,我发誓!”阿沅这才知道为什么徐先生病才好就让她来背书了,这是在打压她吧! “先生您是不相信我的品性吗?”她就差指天发誓了,这口锅到底是谁往她身上扔的,她很冤啊。 徐飞舟看她一脸被冤枉的样子,心里天平慢慢倾斜了点,“真不是你?” 阿沅疯狂摇头,甚至挤了滴眼泪在眼眶里。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徐飞舟不敢再看她,总怕她马上哭出来。 阿沅回了房间,继续给程让写没有写完的信: “……徐先生病了好些天,我让阿娘给他请个大夫,结果先生还反过来怪我说得太多。徐先生还说他和木先生只是旧友,让阿娘不要操心他的人生大事。都怪有人故意和阿娘说,结果徐先生却以为是我说的……” 等她絮絮叨叨地写完一页,自己一读才有点回过味来,这怎么看都像在撒娇告状啊。她居然写信去给程让告徐先生的状? 自己脑子莫不是坏了? 不行,绝不能让程让看见这一页!她三两下将一整张纸撕掉,换了张纸,斟酌了下用词,重新写道: “……最近天凉,要注意身体,徐先生都病了好些天了。你还记得七夕那天看见木先生的事吗?徐先生居然说他们只是旧友,让我不要乱说,你也不能说出去啊。我最近和阿兄学酿了菊花酒,等什么时候熟了也给你捎去尝尝……” 又是絮絮叨叨大半页,多是些日常,最后在结尾处才略提了提阿娘不让他再送东西的事。 将几张信纸放进信封,用蜡封好。她正想起身让人把信送过去给信使,站起来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咽喉内涩涩的腥味汹涌而来。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软软地撑着桌面勉强不让自己摔倒,嘴角边一丝猩红慢慢淌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的实习结束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哇我边写边感叹我家阿沅真惨……仿佛精分:) 第26章 雨后清雾茶,幼虎逢菊花。 那一阵晕眩很快过去,阿沅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指尖刺眼的红,她怔了下,没想到自己身体坏到了这地步。 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不是她的身体差,而是她的猜测成真了。她看一眼手腕上的银镯子,颜色暗沉,那颗血红珠子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随手把信放在一边,慢悠悠地用帕子擦了嘴角和手指,然后才叫了绿绮进来:“你去请徐先生过来,就说我有点不舒服,暂时别和阿娘说。”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不舒服的样子,绿绮便以为只是个借口,听话地去了。 此刻京中的程让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淡定地擦掉嘴角的血,让人去请大夫,但不要惊动家里其他人。 因上次在秋狝围场上表现不错,皇帝直接提拔他做了羽林郎,每月有三日旬休。今日正是他休沐的日子,便一直待在府里。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平安扣,心里的惊怒总算缓和了些。他千算万算,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大夫很快请来,摸了会脉,惊疑不定道:“公子这脉象古怪得很,最近可有食用什么属性相克的食物?” 程让想了会儿,他当值时和其他羽林郎吃的一样,今日归家吃的也是以前常吃的,应该没有。他摇了摇头。 “那公子您可能是中毒了。”大夫摸了把胡须,“老夫才疏学浅,不敢妄断,还请公子另请高明。”这大夫是京城回春堂的,医术不说出神入化,但也绝不是才疏学浅之辈。 程让定定地看他,心下轻哂,看来这毒的来源不一般,竟直接把人家大夫给吓走了。 “不碍事,大夫您看着治吧。再不济,解毒丸、解毒|药什么的您总会开吧?”若此刻阿沅在这,就会发现程让那种熟悉的痞侠气回来了。 大夫被他说得老脸一红,背着手哼哧道:“那老夫就给公子开方药,喝两剂应应急。” 听大夫这么说,程让就知道这毒说严重也不严重,至少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喝了药之后,他感觉好了许多,至少没有再吐血的情况了。他本想问清楚这毒物来源,可看大夫那样子肯定不会说,也干脆懒得难为他。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 不过大夫看他态度挺好,一点都不像寻常那些眼高于顶的勋贵子弟,终是起了点恻隐之心,提点他道:“你这毒已经中了好些天了,今日也算你运气好,吃了点东西,跟那毒物相克,让你呕了血。不然的话,等你身体全坏了,你都不知道自己还中过毒。” 跟毒物相克的食物?程让想了想今日的膳食,多是些寻常菜品,他当值时也吃过,并没有今日呕血的情况。除此之外,他就只尝了阿沅送来的茶叶。 这茶叶是清城本地特产的,名唤雨后清雾,也不算多珍贵,就是稀奇。因为除了清城觅曲涧附近的茶山东隅有产,其他地方都栽不活。按理说物以稀为贵,这种珍稀茶叶该上贡才是,可就是因为它太少了,上贡都凑不齐斤两,当然最主要的是味道一般,因此没上贡。那块茶地是太守家的,茶叶也自然进了太守府。 太守府里也只有阿沅对这茶叶情有独钟,给程让送特产时就顺道送了点。她也知道一般没人喜欢这茶,只给他单送了点,还嘱咐他若不喜欢就别喝。程让怎么会不喝,不过看着那茶叶确实少,他就一直放着没舍得打开,今日才第一次喝。 难道这雨后清雾还有解毒功效? 他手指轻敲桌面,面上淡然道:“多谢先生告知。” 大夫最后又留了个备用方子才走,应该是因为程让给的诊金很丰厚。 徐先生还没来,阿沅坐在桌前发呆。她试着摸了摸自己脉象,什么都没探出来。过去几个月在书上看的和徐先生那儿学的东西,在她身上一点用都没有。 她此刻不头晕不胸闷,刚才的晕眩吐血就好像做梦一样。若不是拭血的帕子还在手边,她指不定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怎么了?”徐飞舟有点紧张,太守府最金贵的二姑娘去了他院子一趟,回来就不舒服了,他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阿沅指了指帕子,特别淡定道:“我刚刚吐血了。” 徐飞舟大惊失色,赶紧上手探脉搏,不浮不沉、和缓有力,丝毫没有病弱的迹象。他皱眉,收回手拿了那方帕子看,是真血。 “你今日吃什么了?” “和寻常一样,刚刚突然头晕,然后就吐血了,现在感觉好了很多。” 徐飞舟眉头越皱越紧,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脉象都探不出身体好坏。 “之前可有过这情况?” 阿沅摇摇头,若不是吐血太吓人,她其实并不准备请徐先生来。她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体和程让身体有关,先生肯定看不出病因。她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有没有真的坏掉,现在徐先生果然没说她身体不好,她心里也算松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程让有没有事。 “先生我身子没什么事吧?” 徐飞舟不像她那么淡定乐观,又让她张口看了看舌苔,皆没有异常之处。他眉头还没松开,“这么看是无事,但怎么会无缘无故呕血?” 阿沅也装作疑惑道:“我也不知道,许是上火了?” 遭来斜睨一眼,“上火是吐血?流鼻血还差不多。你最近要禁食那些辛辣刺激之物,多喝点清粥,多出去走走,每日躲在府中算什么样子。天气冷了,要多穿点,晚上不要出房门。” 他说教了一通,最后还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身子骨不康健,以后嫁了人,有你受的。” 阿沅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露出微妙的表情,徐先生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但徐先生一脸正派,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徐飞舟说完那一番话,又给开了个温和的滋补方子,末了嘱托道:“身子的事不能藏着,我要去和你阿娘说一声。我学医至今二十余年,这世上还有许多疑难杂症未曾遇见,也难保你身子有什么事我看不出来。让太守派人遍访天下名医才是正经事,我听说西南黔州有巫医,专治各类怪病。” 阿沅有心想拒绝,她知道这只是在浪费人力,可来自先生的关爱又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她又想到,就算自己用不到,家里其他人生病有个保障也不错。 徐先生是行动派,开完方子就让侍女去煎药,自己急匆匆地寻徐氏去了。 绿绮拿着方子茫然道:“姑娘您真病了?” 阿沅摇头道:“没有,这就是寻常补药。”就是不知道这病的源头——程让,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感觉还好,再看镯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想来程让应该也没事吧。 摸了摸颈间的玉佩,温润的触感让她的心安定了几分。这才又想起给程让的信,拆开来再看一遍,她开头就问了他猎熊时有没有受伤,现在一想他肯定不会让她担心,有可能并不会说实话。 就像她刚刚吐血,也完全没想过要跟他说一声,隔了这么远,只能报喜不报忧。 她叹口气,将第一页信纸直接撕了,重新附上一张她近日画的小图——一只抱着酒坛子的小老虎,边上还有一丛菊花。 作者有话要说:  521~ 第27章 岁末回京忙,扶摇青云上。 京城下初雪的时候,清城在落冬雨,寒气逼人。天色阴沉沉的,让人心情无端起了烦闷。 徐氏近日正在打点行装,年末要回京城,尽早打点好,到时候才不至于忙中出错。京城才是林家的大本营,各路亲戚关系弯弯绕绕的。每到岁末,徐氏就要发愁,这家该送什么,那家要不要上门?头发都要掉一把。 一晃林尚任清州太守也有九年了,她初来乍到之时也希望林尚能回京城任职,可待得越久就越对清州有感情,每岁回京倒成了她的头疼之事。 阿沅就在一旁看着她阿娘烦,偶尔替她拿个主意:“这尊佛像太华贵了,丞相夫人未必会喜欢。” 徐氏斟酌了下,把佛像放到另一盒里,“那就送给你大伯母,她就喜欢华贵物件。” 阿沅也心烦,往常林沅回京大都待在府里,连大伯家也不常去,对京中情况堪称一无所知。可如今她再不能这样了,今年阿姊不会回京,再也没人能挡在她身前了。 她只要一想到今年要和大伯家的几个姑娘往来就觉得浑身不适,姐妹太多了,各种小心思能把人烦死。再次感叹,阿父真的是个好男人,只有阿娘一位夫人。 “阿娘我们过完年什么时候回来?”阿沅随口就问了一句,按照往年惯例,因阿父事务繁忙,她们家在元宵之前就会回来,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待久一些。 没过几天,阿沅就想回到这时候唾弃自己,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徐氏心情更是复杂,多年前的期盼一朝实现了,可她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太守大人透露说他可能要回京任职了,算是平职调任,但在天子脚下,往后升迁之路要好走一些,说不定有位列三公的一日。 “阿娘,我们过年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是吗?”阿沅低落道,“那阿姊怎么办呢?” 原以为阿父至少还要在清州太守这位置上再奋斗五到十年,没想到调任的旨意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徐氏轻叹一声,“那能怎么办,难道还让你阿姊跟我们回京?孩子气。” 阿沅知道是这个道理,想了想问道:“那阿父以后是什么职位?”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阿父到底调成什么了,若是回京还降了职,那岂不是亏死了。 徐氏道:“这你阿父倒没说,反正不是三公。” 阿沅无语,她阿父现在若能位列三公,那林家祖坟都要冒青烟了。说实话,穆国一共分了十州,清州治理一直排不上前三,今年大概还是因为程将军肃清海盗,连带着提高了阿父的政绩。 所以阿父透露出他要调任的意思时,她还有点惊讶,朝廷风向要转了? 晚间她试探着问了林太守,太守笑呵呵道:“反正不是阿让的上级。” 她知道程让如今是羽林郎,隶属于光禄勋。但她总有种微妙的直觉,大概阿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会被调哪里去吧…… 果然进京后不久,林太守受皇帝单独召见,回来后就对着阿沅欲言又止。原先的光禄卿犯了事,他就这么顶了上去,这下还真成了程让的上级。 阿沅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阿父您成了光禄卿?” 女儿真的太聪明了,让林尚这个父亲当得很没面子,他咳了下,嗯了一声。 “那挺好的,总算没有降级。” 林尚气得吹胡须,“这是什么话,就盼着你阿父降级啊?” 阿沅赶紧替他捏肩膀:“我这不是替阿父开心么……” “告诉你,我可不会给阿让徇私!” 阿沅无奈地看他,他能给程让徇什么私啊,阿父真是想太多。 因为如今正是年末,各州太守还有西北定阳王都进京谒见述职,朝廷事务繁忙,林尚的任职旨意便还没下来。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太守了,该交接的事就要交接清楚,就是不知道新任清州太守是哪一位。 好不容易盼来程让的休沐日,阿沅还在纠结姑娘家能不能主动去找人,侍女就来传话说,忠定伯家的几位姑娘来了。 林家两个兄弟早年就分了家,两处家宅隔得倒不远,亲戚往来方便得很。 她叹口气,道:“请她们过来吧。”好了,这下不用纠结了,女孩子聚一起唠嗑能唠上一天。 她走了几步去院门口等着,远远就看见几位姑娘走过来,每个人都披着件斗篷,款式不一,倒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 来的一共有四位姑娘,两个比阿沅大,走在最前面。阿沅迎上去唤道:“二堂姐、三堂姐。” 两家的齿序是分开排的,因此称呼也比较随意,被她叫到的两位姐姐直接叫她“阿沅妹妹”,她叫另外两个堂妹也就直接叫了名字。 “阿沅妹妹今日在做什么?”三堂姐,也就是她大伯的嫡次女林沁问她道。剩下三个姑娘都是庶女,这会儿都没说话。 阿沅让侍女送上茶水糕点等物,笑着道:“正无聊呢,堂姐你们就来了。”正想去找未婚夫玩呢,你们就来了。 林沁长得是很端庄的那种漂亮,笑起来时仪态万方,“那我们还是赶巧了,我们姐妹在府中也是闲极无聊,就想邀你一起去街上逛逛,你觉得如何?” 阿沅视线在她们各人身上转了一圈,难怪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她还以为是来比美给她看的。 “好呀。”她弯唇回答。 一行人分了两辆马车,阿沅和林沁一辆,说到底只有她们俩是嫡女。 “三堂姐想买些什么?”阿沅抱着小手炉窝在马车一角,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反观林沁,端坐在一旁,马车晃动都不能让她身子移动半分。 阿沅瞧着都累,但又不自觉直了下身子,虽然没一会又软了下去。 林沁恨铁不成钢地睨她一眼,“阿沅妹妹你要多练一下仪态了,这么瘫软算什么样子!” “这不是只有三姐姐你看见么?”她讨巧地将那“堂”字给去了,林沁听了果然不说她了,转而道:“我倒不缺什么,还不是想叫你出来,给你打些京城流行式样的首饰。” 她挑剔地指了指阿沅的头饰,“你看你头上这绾带,都是半年前的款式了,手上这银镯子这么素淡,哪像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家。” 阿沅还真没想到这堂姐居然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她愣了下,真诚道谢:“那就谢谢三姐姐了,我相信三姐姐的眼光。” 可是到了首饰店,她觉得自己好像相信早了。这位三堂姐的审美一看就是继承了她那位伯母,主张华贵风,挑了一个金灿灿的头冠就想往她头上戴,“这看着多喜庆。” 阿沅木着脸任她将自己当做娃娃一样装扮,最后变成了一个超级华贵的娃娃。 林沁满意地点头:“你这个年纪就该这样打扮。” 姐姐,你年纪也就比我大一岁。 阿沅回过神来看了眼堂姐身上的装扮,衣服领口和袖口处还真有金线勾边,首饰不多,但一眼都能看出来很贵。 她在心里叹口气,怪她在马车里没仔细看清楚。 她正想摘下手上金灿灿的镯子时,三堂姐轻轻拽了拽她袖子,轻声耳语道:“那边有个少年郎一直看着你,长得挺黑的,不知道是不是登徒子,要不要让人把他赶出去?”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就看见程让斜靠在柜台前,对着她笑了下。将近半年没见,少年似乎又高了,身姿矫健。 那一瞬间阿沅感觉自己被击中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悄悄红了脸。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端过店里供应的茶水喝了一口。 林沁狐疑,堂妹抬头看了一眼就羞得红了脸?这是一见钟情?这怎么可以!那少年一看就不正经! 她大力将阿沅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你别看人皮相,皮相都是骗人的。”其实她在心里冷嗤,这少年皮相一点都不俊,阿沅怎么能瞧上他? 阿沅也在心里唾弃自己居然脸红,闻言不由得点头:“是啊,就是骗人的。” 程让还站在原地,视线在阿沅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自己刚挑中的绾带,和她头上华贵的发饰相比,这绾带显然太过素淡。 他犹豫了会,让小二用盒子仔细包好了。阿沅不喜欢金灿灿的东西,他一直记得。虽然他觉得这样华贵的阿沅就像年画上的善财童子一样,特别可爱,特别喜庆。 拿着包好的木盒子他就静静地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店里多是女子,再不济也是陪着夫人来买首饰的男人,他这样一个独身少年郎买完还不走,显得特别怪异,进门的客人都下意识看他一眼。 林沁看着他坐了下来,心下猛地一跳,“阿沅,我看那人八成是盯上你了,我们还是换一家逛吧。”阿沅转头往程让那边瞅了眼,看见他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望着她的方向,她微微勾起嘴角,随即又矜持地压了下去。 为了不让堂姐担心,她解释道:“那是程家二郎,是我未婚夫。” 林沁瞪大眼睛,她知道自家堂妹已经定了亲,却没料到今日还能碰上。她来回看了这两人几眼,堂妹看着就软萌可爱,那少年?不合审美。 她默默咽下对程让的不满,违心道:“原来认识啊,看起来他对你还挺上心的。” 阿沅再看过去时,程让对着她又笑了,凌厉的眉眼瞬间温柔下来,她没忍住也笑得微眯了眼。旁的客人瞅见这一幕,总算明白过来,那少年可不是独身一人来买首饰的,人家心上人还在呢。 林沁简直没眼看,哼了一声,让店小二将她刚刚挑的首饰都包起来,转了转眼珠,指着程让道:“过去让坐那儿的那个人付钱。”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我生日结束以前,爬上来发了我最近最长的一章! 林沁:一位审美清奇的女子。 阿沅:程让变帅了! 林沁os:咦~丑。 第28章 久别又重逢,佳人心有思。 阿沅诧异,拉了拉林沁的袖子想阻止,但是店小二极有眼色,打着算盘就往程让那边去了。 阿沅就看见程让愣了一下,然后爽快地掏出钱袋递过去。小二眉开眼笑,那两位姑娘买的首饰都是店里顶贵的,这下赚大发了。 她觉得肉很疼,那可是程让的血汗钱,居然买了这些她一辈子都戴不了几次的玩意儿! 林沁抬手肘轻撞她腰,压低声音道:“这就心疼了?他的钱不给你花,还留着给谁?他家中没有侍妾吧?” 阿沅眼神一凛,半年没见,她还真对程让家中情况不甚了解。鉴于他有被江三郎骗去喝花酒的前科,她眯了眯眼,想着待会该好好盘问下。 林家另外几位姑娘也注意到她们两个的动作,二姑娘林淑好奇问道:“那位公子是谁?”另外两位姑娘虽没说话,但都围在她们身边,眼底好奇之意明显。 林沁道:“那是我们阿沅的未婚夫,你们别瞎打听。” 那几位姑娘的眼神瞬间不同了,特别是林淑,她也定了亲,未婚夫是家中的庶子。像她们这样的庶女,不过都是各个家族中用来联姻的工具罢了,哪像嫡女千娇百宠的,定下的郎君也如此英武不凡。 她隐晦地看了那边的少年一眼,少年却全部心神只放在人群中的黄衣姑娘身上。 阿沅心念一转,赶紧摆了个娇羞的表情,将几位堂姐堂妹糊弄过去。 等各人终于买到自己心仪的首饰,阿沅终于松了口气,好歹程让不用像财神爷一样杵在那儿被人看了。她小声跟林沁说了一声,便过去找他。 不等她说话,程让将手上的首饰盒捧到她面前,“阿沅,好久不见。” 她抿嘴,手上还抱着小手炉,空不出手来接啊。就这么扭捏一下的工夫,程让察言观色的本事就显露出来了,他赶紧将盒子收回去,提议道:“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外边有太阳。” 店内虽也有火炉,但因为要打开门做生意,只有入口处两扇屏风挡风,室内还没有阳光照射,偏阴冷。 阿沅只犹豫了一瞬,回头和林沁对了下眼神,就跟着程让出了门。 待在原地的林沁:阿沅妹妹刚刚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嗯?这就走了?东西都没拿呢! 外边的阳光很温暖,天色清朗,沿街店铺檐下都挂着红灯笼,红彤彤一片特别喜庆。巷子口的柳树叶上裹着一层冰凌,反射出璀璨的光。 这样的人世太过美好,会让人以为不够真实。 “你今日怎么也在这家店里?”程让太高了,阿沅只能微仰着头和他说话。 程让示意了下手上的盒子,“来给你买礼物。这是京城最好的首饰店,上次那绾带也是在这买的。” 从某些方面来说,程让还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 阿沅想笑,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堵着,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你今日休沐,不在家里歇着?” 话音刚落,程让突然拽着她手腕,把她拉到身后。阿沅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道浑厚的男声:“言襄今日兴致不错啊。” 程让的嗓音已经不像在清州时那般沙哑,声线难得亮了些:“微臣见过二殿下。” 阿沅一愣,在他身后低下头,跟着行了礼。 二皇子直接把视线对上她,问道:“这位姑娘是?” 程让垂眸,颇不耐地蹙眉,这二皇子废话怎么这么多?天天缠着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没说话,二皇子哈哈两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原来言襄今日是与佳人有约,我就不打扰了。改日若有空,再请言襄一起喝上一杯,如何?” 程让不好拒绝,点头应下。二皇子又笑着说了两句,这才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阿沅眸色冷淡,程让如今竟然已经卷入了皇室纷争吗?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的推测,当今陛下在位时间不到三年了…… “阿让,你和二皇子交好?”私心里,她不想听到肯定的答案。 幸而程让只是稍思索了下,就摇头道:“我与几位皇子往来均不多,今日碰上二皇子大概是凑巧吧。” 他没说实话,阿沅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根本没在看她。他在下意识说谎。 顿时一阵无力之感袭来,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身处其中的从来没有人是操纵者。她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将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与他的绑定,每踏出一步都在想前面是锦绣前程还是万丈深渊。 纵然她知道程让的结局又如何?她根本没有办法改变结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程让并不是时空救助的受益者,自己才是。如果和程让一起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死去,那她就多了十年的性命,而程让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带着满身荣光长眠地下。 阿沅不说话,程让一下子慌了,“阿沅你别生气,你若是不想,我就不和二皇子去喝酒!” “他是皇子,你是臣子。”阿沅叹气,“臣子哪里能想不去就不去的?” 程让动了动嘴,还是忍住了反驳,阿沅说的一定是对的,他不能让阿沅没面子。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二皇子找他有什么事,不过是想借由他拉拢他父亲罢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经年及弱冠、在朝辅政,陛下却还未封王,这样只能助长他们的野心。 如今朝上两位皇子的派别之争已初露端倪,而他因为秋狝一战成名,更因为皇帝曾有意将四公主嫁与他,而二皇子与四公主是同母亲兄妹,因此二皇子这些日子一直缠着他。 今日二皇子已经看见他与佳人有约,应该不会每次拉着他说四公主的事了吧? 程让看了看只到自己胸膛高的小姑娘,满足地笑了,这一生只要有阿沅在身边就够了。 第29章 豆蔻催年华,年少两心知。 程让将自己买的首饰盒放进了阿沅来时坐的马车,犹豫了一瞬,却又跳上了马车,向她伸出了手。 阿沅惊讶,左右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但大都只注意着自己前方的路,没有人刻意盯着他们两个人。她便也伸出手,小小软软的手掌轻搭上少年的掌心。 不过一晃神的时间,阿沅已经进了马车,和程让相对而坐。 少年面色如常,她侧头抠了抠手心,一层薄薄的汗。 程让先打破马车里的沉寂:“岁末我比较忙,等我放年假时再带你去城外看梅花。”他想了想又问道,“伯父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回清州?” 阿沅脑筋一转,计上心来想都逗一下他。 “如果我不回清州了,你会高兴吗?” 程让那一瞬间的表情难以描述,欣喜又纠结,犹豫半晌道:“那你一个人留下来?要不要住我家?” 这少年想得有点多啊。 阿沅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我就算一个人在京,也该住我伯父家,住你家算什么?” 少年的眉眼立马耷拉下来,嘴角的失落掩都掩不住。不过想到阿沅有可能留在京中,他又充满希望道:“那你真的不回清州了么?” “我阿父也不回。”这话一出来,程让一下就懂了。联想到自家为何现在留在京中,他马上有了答案——林太守将要在京中任职。 这意味着他和阿沅还会待在同一座城中,他休沐时就可以去看她真人,而不再仅仅是睹物思人。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事还是必须要坦白的,不然的话,阿沅若是在别人那儿听到一些胡话,生气了可怎么办? 打定主意,他收敛表情严肃道:“阿沅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阿沅一愣,想起之前三堂姐说的,微微睁大眼睛,这人不会真有侍妾了吧? “之前陛下想为我赐婚……” 程让刚说出口,就看见小姑娘眼眶慢慢红了,她皮肤白皙,微微红一点就很明显。就这么停顿一下的时间,那双圆圆的杏眼里就已经水光潋滟,一滴泪珠吊在眼眶下,欲滴未滴。 他的话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沅你哪儿不舒服?”他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赶紧上手探她额头,慌乱中还用手指直接替她揩了泪。 阿沅吸了吸鼻子,半阖眼睑,小声道:“你答应了?” 程让这才知道她怎么一下子哭了,刚刚那阵焦急还没缓过来,下意识道:“我当然没有!阿沅你要相信我!” 等缓过来后,他想笑又不太敢,虽然半压着嘴角,但很容易听出他话里的愉悦,“你哭什么呀……难道还不相信我?” 阿沅捻着帕子拭眼角,特意瘪着嘴说话:“京城和清州隔这么远,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京城喝花酒……” 这事大概是程让的死穴,每次一提起来,他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理直气壮。谁叫这事在清州传得太广,他都被未来丈母娘明里暗里说了一顿。 他瞬间气势低了下去,小声反驳道:“我没去喝花酒,是江见杞骗我去的。” “那你还去了。”阿沅盯着他,眼眶还是红红的,特别惹人怜惜。虽然她说出来的话在别人看来是十足十的无理取闹,但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任谁看了这姑娘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都狠不下心来惹她伤心。 程让终于体会到了书里写的那种“心都碎了”的感觉,唔,感觉还不赖。 “我错了。”他立马改口,“我来京城之后都没和姑娘说过话!”他说这话还真是一点都不虚,羽林军平时训练任务重,一月有三日休沐,空出的时间他不是去给阿沅买东西,就是在给阿沅写信。 阿沅眼底的湿意差不多已经散去,这一秒哭出眼泪的绝技是她前世很小时候练就的,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炉火纯青。 “陛下想为你赐婚,赐的是哪家?”她把话题绕了回来。 程让这时候再不敢隐瞒,直接道:“陛下就说了那么一次,还是在九月秋狝围场上,当时他是想将四公主许嫁,不过我没答应,另求了《百骏图》做奖赏。应该没有人当回事,就是二皇子近日有那个意思。” 他窥了窥阿沅的脸色,不见怒意,继续道:“我都没见过公主,公主也未必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二皇子有些烦人。阿沅,我不想和他去喝酒。” 最后一句竟然隐隐带了委屈的告状之意。身材颀长的少年委屈地半垂着头,像是等着对面的女孩顺毛。 阿沅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头顶,少年的发丝比较粗,摸起来的感觉远没有摸自己秀发来得好。 “那就不去了。”她顺着他的话道,二皇子想替妹妹撬墙角?做梦去吧。 程让看着她收回手,感觉意犹未尽,阿沅的手又小又软,抓着时仿佛没有骨头,让人都不敢用力。可惜他没能多感受一下。 马车外的过路人声音嘈杂,货郎的叫卖,孩子的嬉闹,姑娘们的轻声细语,全然交织在一处。程让凝神听了会儿,道:“你堂姐要过来了,你们等下还要去哪里?我送你。”阿沅掀开车帘看,三堂姐在街对面,正往这边走。她终于对程让的实力有了点直观的认识,隔这么远,外边又有各种声音交错,他竟能听出三堂姐的脚步声。 “我也不知道,堂姐说今日带我上街逛逛,你还是先走吧。”她体贴道,“我们都是姑娘,你跟着送我不太方便。” 程让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的见面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但这样分开又不甘心,马车外林沁一步一步往这边来,他数着步子,在她离马车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他飞快地起身抱了阿沅一下,然后跃下马车。 马车外的林沁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而过,只看见少年的背影。 车里阿沅还没有从拥抱中回过神来。 “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阿沅了。” 她秀玉般的脸上慢慢晕出粉红,原来恋爱真的是甜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习刚下班就下雨:)冒着大风大雨走回学校路上,居然发现我们学校的龙舟队还在湖上训练…… 心态崩了!他们怎么那么强!我实习就是条咸鱼! 第30章 为兄亲事忙,少年又爬窗。 年前各家设宴频繁,徐氏忙得连轴转,他们家要在京城长住,各家关系就该打点起来。另外还有件事一直哽在她心头,那就是长子的婚事还不见着落,趁着去各家赴宴的工夫,她也好暗暗相看谁家还没定亲的姑娘。 阿沅跟着去过两家,却没想到在座的夫人却把主意都打到了她身上,明里暗里打听她是否许了人家。 徐氏一面得意于女儿的讨喜,一面对长子嫌弃得要死。明明是来替儿子相看的,最后总是歪了话题,聊到如何教养女儿。 阿沅在一旁陪聊,在夫人问到她的时候,就腼腆地笑笑。一次宴会回来,她总能收获一堆见面礼,从镯子到钗子,不一而足。 回到家里,徐氏叹气:“要是你阿兄有你一半省心,我也不会这么急了。” 阿沅宽慰她道:“阿兄缘分还没到,您别急,这事急不来。” “不急就更不来了。”徐氏一提到林潮就来气,“你看看他那眼睛长头顶上的样子,人家好好的姑娘哪会瞧上他!我看他是想娶个仙女回来呢,也不想想仙女怎么会看上他?” 这都快把林潮贬到地心去了,阿沅不忍道:“说不定到时候阿兄要娶个公主回来呢。”她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却没想到一语中的。 “阿让这些日子还忙着?”徐氏不想再提起林潮,转而想到了女儿的未婚夫。 阿沅点点头,不过还有两日就可以歇年假了。 “话说回来,阿让的大嫂如今还独自住在外边?” 程诩的失踪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沅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大嫂是谁,也想起来程让并没有和她提起过江芸香的事,包括程家的那个嫡长孙。 就好像这两个人已经不在了一样。 虽说叔嫂不宜关系过近,可这般撇清的做法也不合人情。 看着女儿一脸茫然,徐氏轻声叹气:“她也是个可怜人,我记得之前阿让不是说他大嫂带着孩子自己住吗?按理说程家迁进了京城,她也该一起才是。” 说起这个还是因为她昨日才去过程家一趟,府中却没见到江芸香的面,她有心想问问,却被何氏三言两语挡了回来。 阿沅却是肩膀一痛,像被人划了一刀。她下意识蹙紧眉头,心里暗暗猜测程让是不是受了重伤。 这是她摸索出来的规律,程让每日都要训练,小伤小痛不计其数,但她平时并无多大感觉。分开半年间,她也就两次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一次是九月十二那日左臂刺痛,一次是十几日后的晕眩呕血。 因此她猜测只有程让受伤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她才会有同样的痛感。 很久没体会过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了,那阵痛虽很快散去,但麻麻的感觉一直没消。程让今日还在羽林军中,就算训练应该也不会动刀啊,以程让的身手怎么会受伤呢? 她一时间又慌又乱,心绪杂乱无章,完全没办法思考,连阿娘说的话也没听到。 “阿沅,阿沅?你想什么呢?” 她的视线茫然地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道:“阿娘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去歇一歇。” 徐氏一下子急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请大夫?”林家之前听了徐飞舟的建议,去西南黔州寻过巫医,可惜到现在还没找到有本事且愿意到他们府上来的医士。徐飞舟又要到年后才能上京,若是阿沅不舒服,只能去外面找大夫了。 听着徐氏关切的话语,阿沅眼底一酸,她在这里担心着程让,她的阿娘又在担心着她。她不能让阿娘担心,打起精神,她摇摇头,“我就是想睡一会,昨夜没睡好。” 徐氏松了口气,点点她眼睛下面的微青,“那你快去睡一会儿,以后不必这般早就起床。” 阿沅回到自己房间就去召唤十九,十九的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早啊阿沅。” “不早了。”阿沅皱眉看看外边碧空如洗,阳光洒满院围的角落。 “我最近加班啊,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囫囵觉了。”十九打了个哈欠,“你遇上事了?” 阿沅有点犹豫,但心里憋着满满的话,除了十九,她想不到还可以找谁说。 “想找你聊聊。”她直接脱掉鞋上了床,窝在被子里和十九说话,“程让好像受伤了。” 十九疑惑,“好像?到底受没受伤?” “我肩膀很痛,像被人砍了。他应该真的被人砍伤了。” “等等,你肩膀痛跟他受伤有什么关系?”十九没理清这关系,在那边犹自凌乱,难道阿沅穿越了成了古人,她们之间就有代沟了? 阿沅却是一愣,难道十九并不清楚她和程让之间的共生关系?她在心里绕了会儿,果断换了个话题,“没什么,我就是心里堵。” 十九轻易被她的话带跑了,“想开点啦,心里堵就多出去走走,看看天看看水。哎呀说的我都想出去旅游了,但我的年假还没批下来……” 她越说越远,两个人倒是顺着旅游这话题越说越多,最后结束时还意犹未尽。 结束通话以后,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阿沅长叹一声,尾音在空气里缠缠绕绕,她凝神细听,窗棂上似乎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随即是一声猫叫,“喵~”,像被人捏住了脊背。 她心下猛地一跳,掀开被子随意裹了件外袍就跑出内室去开窗。窗下少年正倚着墙根而坐,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在给白毛顺毛。 她跪在窗台下的凳子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长长的发尾正好扫在少年的额前。 “你怎么来了?”阿沅惊讶道,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左肩,但有衣服遮着,什么都看不到。 程让仰起头,视线对上阿沅的,轻声道:“阿沅,我痛。”他收回撸猫的手,摸向自己的左肩,“我受伤了。” 阿沅不防他就这么说了出来,惊讶远远大过于担忧。没有看见预想中的表情,程让心里一哽,原本只是装的三分疼,立马上到七分,“被人砍了一刀,好疼!” 就差龇牙咧嘴了,他本想夸张一点,但又觉得那样肯定不好看,有损于他的形象,最终还是只从语气上渲染自己的伤情。 阿沅这时候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甚至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当然没怎么用力。 “阿沅……”少年瘪着嘴,委屈兮兮的。 “你进来不怕被我阿娘撞见?”大白天就敢摸到她窗下,幸好这会儿院子里没有侍女。 程让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正好替她挡了外边的风,看见她的外袍有些松垮,他直接替她拢紧,“在屋子里也不能穿这么少啊,天冷着呢。” 刚刚还在撒娇说自己疼的少年一转眼就变成了会照顾人的邻家哥哥,阿沅咳了声,自己拢着外袍跟他说话:“肩膀受伤了要不要换药?” 这反应不对啊,程让手上动作一顿,阿沅怎么这么淡定?他都受伤了!都不为他流两滴眼泪吗?或者也要问问他怎么受的伤啊! 内心的失落与委屈交织,说出来的话也堵着气,“不要。” 阿沅叹气,果然邻家哥哥的表象都是骗人的,她下了凳子,离开窗边。 程让一脸茫然,这就走了?不多问一句?他马上就要答应了! 他正后悔着,屋子门打开了,阿沅站在门边对他歪了歪头,“进来吧,我给你换药。” 第31章 闺中熏暖香,此意最撩人。 程让恍惚着进了阿沅的闺房,室内熏着暖香,他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唔,好甜。他在很久以前也进过她的房间,只不过是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当时也是新奇居多,并没有如今这种莫名忐忑的心绪。 年少不知是失礼,只随本心而发。长了一岁年纪,知晓了更多的世事人情,但在她面前还是想随心所欲。 阿沅让他坐在外室的桌子边,自己去内室提了个药箱出来。她包扎的技艺一般般,不过她带的金疮药是徐先生特制的,药效特别好,还不容易留疤。 程让看她真带着药箱出来了,开始坐立不安。他伤在左肩,势必要露出来整个肩膀才能上药,他还没在人前脱过衣服呢。而且,若是伤口太可怖,吓到阿沅怎么办? 他原本只想口头喊几声疼,让阿沅安慰一下,可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药箱“咚”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程让心颤了颤,左肩更是不自觉地抖动,似乎这样就能抖掉肩上的伤口。 阿沅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脱衣服吧。 “其实我上过药了。”程让左顾右盼,看桌面看药箱就是不敢看她,扭捏的样子活像个黄花大姑娘。 阿沅想想也不好勉强他,就从药箱里掏出一瓶金疮药,“这是徐先生特制的药,比外边买的好些,你拿回去自己换药的时候涂点。” 难怪都说人性别扭呢。明明是他自己拒绝了上药的提议,阿沅顺着他的意,他心里却又不痛快了。 看他没接,阿沅将药瓶放在他手边,隔着圆桌坐他对面,问他道:“你怎么受的伤?” 终于问了!程让精神一震,“有人跟我比武时使诈!不过幸好我躲得快,只是刀刃擦到了一点,其实没多疼。”其实现场情况要复杂惊险得多,不过他只想阿沅关心他,而不是担心。 阿沅抿嘴,怎么会没多疼呢?连她都被波及到了,怎么会不疼。 “伤了肩还不回家好好休息,跑我这来干什么?”她轻声说他,喃喃道,“傻子。” 程让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因为我想看看阿沅啊,受伤了也想要阿沅能关心我。”受伤时寻找亲近的人仿佛是本能,上司看他伤了肩膀就让他回家休息,可他出了营就下意识来了林家。 在登门拜访和悄悄翻墙之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顺从心意,偷偷摸到了阿沅院子里。 阿沅眼底漫起一层湿意,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了下去。弯起嘴角,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要好好换药啊。那个使诈的人一定很坏,你以后不要和他比武了。” 程让点头,心里冷笑,那个人,以后他见一次打一次。 终于确定程让的伤情不是很严重,至少他看起来还很有活力,阿沅之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静下来,也有心思想起之前阿娘和她说的话了。 “对了,我阿娘想知道你大嫂怎么样了?还是一个人住在外边?” 程让的表情一下子淡下去,似乎极不情愿提起,但还是勉强答道:“江太尉想让我大嫂回江家待些日子再嫁,我阿父也同意了,但是大嫂不愿意,甚至想住到庵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江太尉就和我阿父商量,想让阿父为文骁请封伯世子,阿父不同意,跟江太尉的关系闹僵了。大嫂认为阿父不为文骁着想,也差不多和我们断了来往。” 阿沅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内情,可是印象里的江芸香不是那样的人啊。 “伯世子?可是文骁才一岁,伯父就算去请封,陛下也未必会答应。”她想不通,江太尉久居官场,怎么会不知道冒然请封世子的结果? 程让轻扯嘴角挤出个淡笑,人心就是这样,贪婪重欲,他对阿沅又何尝不是? “大嫂认为我阿父借着兄长的死汲取官位。”他道,将残忍的真相摆出来,“甚至,她认为兄长的失踪是我阿父造成的。” 阿沅震惊,她亲眼见过程将军在程诩失踪后头发都白了一层,整个人像是老了十来岁。中年丧子的打击绝不亚于丧夫的痛楚,可这个父亲却被这样恶意揣度。“阿沅,如果我到了那一日,”程让像是鼓起了极大勇气,“如果到了那时候,你能不能再稍微等一等我?如果等不到了,你就立马嫁人,不要再回头,不要再和我家牵扯……” 他的话音越来越轻,因为他看见阿沅眼角边一行清泪慢慢淌下,无声落泪最是动人。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阿沅努力睁大眼睛,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他,“所以你在那时候能不能想一想还有人在等你,能不能努力活下去?” “程言襄,如果你不回来了,我会恨你的。”恨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命格和希望却又剥夺,恨你将年少一腔赤忱深情尽赠予我却又残忍收回。 指尖触上泪珠,有点烫,程让手指轻颤着为她擦净泪痕。 他说出的话如万钧重:“好。我会好好活着,你不要恨我。”他希望阿沅的心永远是鲜活的,希望她的记忆如山间清晨、雨后云雾。恨意太过沉重,是对生命的摧残,阿沅不该承受那些。 最后他很容易地翻墙出了阿沅的院子,正想顺着来路出府时,鬼使神差停了一会儿。拐角处有脚步声,然后一袭绛紫衣衫的徐氏出现在他眼前。 “阿让,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徐氏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程让谦恭地低下头,“伯母,我没有忘记。” “那就好,听说你受伤了,这两日就好好注意身子,别到处乱跑。”她半转过身,背对着他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自己小心些,快回去吧。” 程让应了声是,看着徐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从不后悔答应了徐氏的那些条件,事实上他庆幸自己当时居然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让他还有底气站在这里。 徐氏心情沉重,她刚刚让人去打听了江芸香的事,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答案。 原来江太尉想要伯世子的位置,她之前忽略了,按照礼法来讲,阿诩故去,阿让就会是忠义伯世子。如今江家和程家因这位置闹僵了,那阿让可不就成了江太尉的眼中钉? 难怪几次在人家赴宴,太尉夫人对她都不假辞色,这是将林家迁怒上了。 不过,她又嗤笑,太尉夫人气量这么小,以为林家官位不高就可以肆意打压了?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看看林家几代的积淀,哪是江家暴发户可比拟的。她原先看江芸香不错,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不管怎么样,程让会是她们家的女婿,他的东西她们家不贪图,可也不能让别人抢了过去。真当程让没有靠山了? 第32章 城外观梅花,偶遇青梅酒。 没两日就是除夕了,这是阿沅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浓烈的年节气氛,有些新奇。程让这些日子应该都在家中养伤,却不知为何,一次都没来寻过她。她有心想去程家看看,却被闲暇在家的阿兄给阻了。 林潮好不容易得了闲,思量着也该陪陪妹妹,“你看你整日就闷在府里,迟早又要闷出病来。走走走,阿兄带你去逛一逛京城。” 阿沅无言,她来京城之后算是常出门的了,毕竟堂姐妹时不时来找她逛街,阿娘又常带她赴宴,怎么到了阿兄嘴里就成了闷在府里了? 不过阿兄一片心意不可推却,她便也装扮了随他出门。 京城的繁华本远胜于清城,但临近除夕,街上极少还有商铺开着,过往行人不少,但少了点热闹。 “阿兄,你要带我去哪里?”阿沅坐在马车里,撩开侧窗帘布,仰头对着外边骑马的林潮说话。她对京城不熟悉,行了两刻钟,根本看不出这是往哪个方向去。 “带你去城外观梅花,昨日山间落了雪,今日正好去瞧一瞧雪中梅景。回来后你就可以画一画,也让先生考校一下你的功课。” 阿沅今日在额间贴了个花钿,正巧是梅花的样式,将她妆点得格外俏丽。听闻阿兄的话,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嘴角噙了笑意,额间梅花栩栩如生。 不远处巷子口停着一辆乌木马车,低调而不引人注目,穆原溪视线透过纱帘,平静地看着他们。 “那车里的是林氏阿沅?” 侍女点头确定道,“是,奴婢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见过忠定伯府的几位姑娘与她在一处。” 穆原溪脸上浮了淡淡笑意,“果真和林渡远很像。”林家出美人,可美人性情不一,这姑娘家看着就比那臭男人好相处。 她愉悦地想,总算被她找到突破口了。林渡远啊林渡远,你以为你躲在清州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 “跟上去,小心些,别被他发现。”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慢悠悠地走起来,跟前面的轻车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堪堪到了城外落梅山下,可前路就不好行马车了。山下也有种梅树,一片红粉灿烂,仿若云霞。 林潮勒了马,皱眉看着前方狭窄的山道,下马来到马车边上道:“阿沅,前方路不好走,我们不如就在这山下看看?这里也有梅林,就是看不到雪景。” 阿沅也知道前方不宜行马车,但她原本是抱着能看雪中梅的希望而来,自然不想在山下将就。借着阿兄的手臂,她跳下马车,往四周看了看。 这日子还专门来城外看梅花的人并不多,至少目之所及并无人影,安静得很,空气中散发着幽幽的梅香,沁人心脾。 “阿兄我们走走吧,要是我走不动了,你就背我好不好?”对着自己亲兄长,此时不压榨更待何时?何况她这次只是出来游赏,不必像之前到千门寺求佛那样需保诚心,一步一步爬那石阶。 难得看见小妹对自己撒娇,林潮一时间心软如水,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 阿沅初时行在山道中还兴致勃勃的,可走了一刻钟之后就不行了,爬山体热,她后背漫上一层细汗,额前碎发也湿了几缕。不过气色看起来确实好了很多,红彤彤的脸颊像是苹果一般。 “阿沅,要不要背?” 她求之不得,很快爬上了阿兄的背。阿兄虽是文人,但平日里也常有骑射训练,肩背宽厚,趴他背上十分有安全感。 可就算林潮身体强健,背着她爬了许久山也有点吃不消,冬日衣袍又厚,生生将阿沅增重了几斤。 “我以后可不敢再带你看梅花了,若每次都要阿兄背,阿兄迟早得累死。”他喘了口气,忽又道,“不对,我家阿沅都是大姑娘了,阿兄可不能再背你了,你快下来!” 阿沅扒着他肩膀不动,“怎么不能背?你以后还要背着我出门呢。”她说的是出嫁之时,新娘要由兄弟背到花轿前。 林潮笑道:“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事,羞也不羞?不过你说的也对,那应该是阿兄最后一次背你了,往后就让阿让背,他功夫好,背你肯定稳。” 阿沅顺手在小路边摘了朵梅花,恶作剧趣味一来,簪在了阿兄的髻上。不过说到程让,她想起点事来,“他之前也说过带我出城看梅花呢,没想到还是阿兄先带我来。” 林潮闻言得意道:“果然还是阿兄对你好吧,阿让就知道说空话。”他心里对程让鄙夷了一顿,心情一好,背上的阿沅都似乎轻了点儿。他掂了掂,抬起头来准备再自夸一下,却没想到一眼就看见前方半山亭里几个人影。 阿沅也看见了,小声道:“原来还有人和我们一样啊,阿兄要不要停下来歇歇?”她看了看四周,半山地势还算平坦,枯草上还有积雪,亭子周围一圈梅树,确实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忽然,她嗅了嗅,道:“咦,好像是青梅酒的味道,跟阿兄你酿的好像。” 林潮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依照阿沅之言先将她放了下来。听到青梅酒,他面色不自在地咳了声:“咳,青梅酒不都是那个味儿嘛,你这什么鼻子?隔这么远都能闻见?” 阿沅嫌弃他,“哎呀你自己酿的酒自己都闻不出来?你等等,我去亭子里问问是哪府的女眷,说不定能讨一杯酒尝尝,到时候就知道是不是那个味儿啦。” 林潮阻拦不及,就看着阿沅端着娇俏可亲的笑进了亭子,停在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绯红人影面前。 穆原溪侧头往亭外看了一眼,嘴角微勾,露出个挑衅的笑。林渡远,你妹妹现在可是跑我这儿来了! 阿沅看着眼前这绯衣丽人,只觉她一举一动皆是尊贵无比,这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世家千金所不能比的。她便起了疑心,不知这姑娘是何身份,她是否能攀谈几句。 不过这姑娘看起来凛然不可犯,待人却是意外的亲和有礼。听了她的来意,便叫侍女端了一杯出来,还道:“亭外那公子可是姑娘的兄长,今日能碰见也算缘分,不若请来一起坐坐?” 阿沅看起来很单纯,但有时候她心思格外的复杂,她会心血来潮向萍水相逢之人讨一杯青梅酒,但戒心一点都不少,闻言只是略笑了笑,“我兄长是男子,过来多有不便,未免冲撞了诸位姑娘。我在这代他道一句不是,也请姑娘勿怪。” 穆原溪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林家这位姑娘涉世未深,应是极好说话的。却没想到她这拒绝之态大方又坚定,果然是林氏女之风范。 她往林潮的方向看了眼,玉树临风的男子正仰头看着一树梅花,眉眼清俊,气质无双。这男人的皮相是极好的,不然的话,她也不会一见倾心,将自己禁锢在原地十来年。 一晃多年过去,他的气质愈发高华,也越发让她着迷。 “是我考虑不周了。”她笑了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相遇即是有缘,我这有薄酒一杯,烦请姑娘赠与你兄长。” 阿沅被她的笑晃了下心神,只觉得她风华无双,实乃当今绝色。肤浅确实是人类共通之毛病,阿沅接下那一杯酒时,心里想道。 “讨到酒了?”林潮看她出了亭子有些意外,“拿来给我喝?” 阿沅取笑他道:“我观那位姑娘对你极是好奇,特地让我来将薄酒一杯赠与你。阿兄你快尝尝,看比不比得上你自己酿的?” 她刚刚已经尝过了,觉得和阿兄的不相上下,甚至味道有八、九分相似。都说酿酒酿的是心境,清城半醉坊的青梅酒就和阿兄酿的极为不同,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在京城外的落梅山上得饮一杯与阿兄相仿的。 还真像那姑娘所说,相遇即是缘分。只是不知这缘分是天意还是人为? 林潮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咂摸两下,道:“不过如此,有些甜腻,适合你们小姑娘喝。” 阿沅知晓这酒确实是酿给姑娘们喝的,确实不合他的口味,也不强求他有什么溢美之辞。收了杯子回到亭中谢道:“我兄长让我多谢姑娘款待,梅花一枝聊表谢意。” 这是刚刚她央阿兄折的,阿兄身量高,能折到的梅枝也好看些。他们总不能白喝了人家的酒,路遇讨酒是雅事一桩,礼数却也不可少。 穆原溪笑着接下,心里不以为然,林渡远那人怎会想到为她折梅枝,多半是他妹妹让他折的。这妹妹多让人省心啊,知礼数识大体,娇俏又端庄,风雅又有趣,程家那小子还真是赚到了。 她第一次脱离林渡远的光环,以客观角度看他的妹妹,不得不承认,她那四妹妹穆玉辞还真不一定能比得上这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我们阿兄和公主的主场! 阿兄魅力不减,是被倒追的! 第33章 (修) 公主赐宝瓶,除夕度新旧。 阿沅再见到程让时是在宫宴上,不过也只是稍瞥了两眼,便分道而行。赴宴者众多,又是在宫中,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唯恐在此关头触怒陛下。 从前林家赴宴一向由林尚与林潮前往,徐氏带着两个女儿居于家中。阿沅这还是第一次入宫,宫中殿宇辉煌华贵,宫墙高耸,气势沉沉。 领路的宫娥缄默不言,行走间如精致灵活的木偶。阿沅跟在阿娘身边,垂头慢行时,忍不住瞟了眼左前方的姑娘,刚刚互相见过礼,是岭南州太守的女儿,姓魏。 阿沅能注意到她完全是因为她的肤色,不像京城贵女的白皙,而是透着蜜的小麦色,那是她从前最渴望的肤色,健康而阳光。 看起来这位姑娘应是长居岭南州,跟她一样岁末才会回京。 到了宴会宫殿,她的座次正好排在了魏姑娘的旁边。阿沅没多思虑,侧头对她莞尔一笑。她的笑是温婉而浅的,只是抿唇微微勾起嘴角。因为听绿绮说这种笑最好看。 魏如铃却不是,她回了个大大的笑,甚至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眯得像弯月。 “你长得真好看。”颇为直白的夸奖,阿沅听得老脸一红,正想礼尚往来也夸回去时,又听魏如铃道,“难怪我之前看见有几个少年郎眼也不眨地看你。” 这话就有些过了,阿沅脸上红意退去,继续公式化的笑容。她们不过初见,太过亲密的私谈并不适宜。 “姑娘谬赞。”她回道,至于后一句就当没听见吧。 魏如铃却仿似未看懂她脸色,仍旧说道:“你可要小心啦,除了少年郎,我还看见四公主盯着你呢。” 阿沅腹诽,你看见的还真多。 不过不知道这姑娘是缺心眼还是真良善,她还是承了这份情。若是四公主存心找茬,她也好早些应对。虽在她看来,自己何其无辜。陛下赐婚,臣子未应,结果却让她这个正牌未婚妻莫名对上了公主之尊。 她佯装惊讶地看魏如铃,然后往周围看了看,似乎是要找到盯着人看的四公主在哪里。 魏如铃扯她袖摆,“别看啦,四公主在最前面呢,这儿看不见的。”她动作间,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十分悦耳,恰应了如铃这名。 好在宫宴一切正常,公主始终在最前面,直到结束时阿沅都未见到传说中的四公主。但在出宫门前,有宫娥拦住了她,“林姑娘,四公主说与您一见如故,特将此琉璃宝瓶赏赐与您。” 一见如故?皇家人都这么擅长说鬼话么? 阿沅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接过了来自上位者的赏赐与挑衅,“多谢四公主。” 程让,你死定了,真的。 除夕夜里皇城里举行了盛大的灯会,万盏灯将京城点亮如白昼,传闻这样的话,猛兽“年”和“夕”才不敢来犯。除夕是要守岁的,临近午夜,阿沅还精神得很。徐氏体谅她,让她自己回房睡,可她睡不着。这是她活下来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象征着新生,意义很重大。 在这重要的时刻里,她想要独处,从旧历走向新年。 可惜有人不想让她如愿。 关好的窗户被人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条缝,冷风夹着雪粒灌进来。阿沅冷眼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地跳窗而入,转身关好窗。窗下卧着懒洋洋的白毛,看见不速之客,也只是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 她冷声轻讽道:“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是采花贼呢。” 程让愣了下,前些日子才哭着向他剖白心迹的姑娘今日就脸色大变,纵然他也算入了官场几月,经历了些许世事,却还是不能理解姑娘家的脾气为何说变就变。 他小心翼翼在她对面坐下,“阿沅,新年安康。” 阿沅诧异,下意识去看更漏,恰恰到了子时正,新年到了呀。程让陪着她从旧历走向了新年。 她不由得缓了神色,新年第一日可不能摆脸色,“除夕呢,你冒然前来将家里人置于何处?” “不妨事。阿父与母亲还有三弟在一处,不会注意到我的。”他话音里甚至有隐隐欢愉,为自己在这个团圆节日里能偷跑来看阿沅而感到欣悦。 阿沅的心却抽了下,程让说的就好像那三个人才是一家人,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她的心彻底软了下来,为他倒了杯热茶,推到他手边,手指轻触到他的手背,冰凉凉的。 “你在外边待了多久啊?” “没多久。”程让喝了茶道,“我等你那两个侍女走了就进来了。”其实他也不觉得天冷,原本天光开阔,并未刮风,后来才慢慢飘了雪粒,北风也起了。 他看了眼窗棂,想像着这一方温暖小屋外的风雪,问道:“阿沅你是不是去过落梅山了?” 阿沅微诧,“我跟着我阿兄去的,你如何得知?” 室内烛光将他的眉眼映射得温柔,“前些日子得陛下诏,入禁宫时正遇大公主游赏归来,恍惚间听她与人说在落梅山遇见了林太守家的姑娘。” 他语气沉重了两分,“大公主得陛下宠爱,传言她喜怒无常,你切莫招惹于她。” 阿沅脸上的温和随着他的话而渐失,皇家人果然心思复杂。她突然想起九月重阳前后,她央阿兄酿菊花酒时,问他酿酒的手艺从何处学来,阿兄说是师从于宫中御厨。然后画面一转,她到了落梅山上,鼻尖嗅到熟悉的青梅酒味。 原来她以为的萍水相逢不过是公主的刻意安排,公主早知她是林家姑娘。 程让的手盖在了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阿沅你别担心,传言不可尽信,也许大公主其人温和守礼,传言误矣。” 阿沅对他笑笑,她并非惧怕传言,只是堪堪得知阿兄与公主的隐秘往事,有些惊讶罢了。 大公主的事在她脑海里转了会儿,她很容易就想起了另外一位公主。她突然指着不远处架子上的琉璃宝瓶问他:“你觉得那瓶子好看么?” 程让扫了一眼,他对这些摆件向来没什么鉴别美丑的感觉,不过阿沅的东西,他看着都觉不错。他点点头道:“挺好看的。” 阿沅笑得温柔:“是四公主赏赐与我的呢。”她在赏赐一词上顿了下。 程让背上一寒,直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心念急转间,他迅速从衣襟里掏出个锦囊,“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阿沅接过,将锦囊系带解开,将里面东西倒在桌上。十二个木雕生肖咕噜噜滚出来,每个才她拇指大,十分精巧。 她开心道:“你从哪儿买的呀?”她向来喜欢这些小东西,拿起一只圆滚滚的小猪仔细看,这工艺着实巧妙。 程让目光温和,淡然道:“我自己做的。”嘴角处却已上扬。 阿沅不敢置信,难道当今豪门公子在闲暇之余都喜欢发展点副业么?她阿兄一手酿酒技艺丝毫不逊色于专业酒师,程让这一手木雕手艺看起来也不亚于巧手匠人。 她一个个看过去,看到生肖虎时微讶,“这只老虎为何比其他的大上一圈?” 程让咳了声,颇不好意思道:“手艺生疏,没测好大小。” 阿沅似笑非笑,放过了他的小心思。 他待了差不多两刻钟,心知再不能待下去了。等阿沅将那十二个小玩意儿一一归置在架子上,他忽然道:“阿沅,年后我可能不能待在京城了。” 阿沅骤然转身,目光灼灼,“你要去哪里?” 程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陛下欲派我阿父去往岭南,收复八郡。” 八郡在穆国建国初还是穆国的领土,但开国时国力微弱,太|祖皇帝就将一些边境之地赠与周遭之国以求互不侵犯,八郡是其一,被划作南边姜国之地。 阿沅目瞪口呆,穆国这是要对姜国开战? 自古领土争端就非一时小事,陛下这时候突然做了收复的决定,也不知是不是打算与姜国交恶。 作者有话要说:  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那死难死难的作业终于做完了! 第34章 年初万象新,岭南事必行。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陛下一连发了十多道旨意,任免了多位官员,林尚也在其中,他正式成为光禄卿。官员任免不稀奇,每年都会来这么一遭。 稀奇的是,陛下终于封王了。 大皇子封为秦王,封地是清州;二皇子封为梁王,封地是越州;三皇子封为晋王,封地最远,在岭南州。最后还剩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四皇子还留在京中。 陛下不仅封了王,还给了封地。这是将几位皇子都“赶”出了京城?朝臣目光有些隐晦,暗暗比较了下三块封地,最后在心里同情了下三皇子。哦,不对,是晋王,像是被流放的晋王。 比较完几位新上任的王爷,朝臣终于想起还有一位小皇子。十一岁也算是半个大人了,难道这才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众人心思各异,最终神色归于平静,天家事不可妄言。 听了这几道旨意之后,阿沅这才明白自家阿父为何调职,感情是皇帝为了自己儿子腾位置。清、越、岭南三州太守都换了新任,保证他们衷心辅佐几位亲王统领封地。 虽然程让稍微透露了一点陛下的意思,但这场战争却不是一下能打起来的。因此明面上程将军只是作为边将,将会跟着新封的晋王去驻守岭南州,跟以前他在清州时的职务差不多。 在去往岭南之前,程家和林家定下了程让和阿沅的婚期。虽说他们俩定亲也将近一年了,可现在谈婚期却还是有些早。阿沅才十四,女子至少十五及笄之后方可出嫁。 可程让心焦,总觉得迟则生变。他心里明白因兄嫂的遭遇,徐氏对他一直不太满意,甚至于退婚的念头都起了三五次。阿沅以为他不知晓,可他却一直看在眼里。 他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改变徐氏的印象,但,前路渺茫,毫无头绪。随军征战是他能达目标的最快途径,却也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就是阴阳相隔。 他需要保障,即使惹了未来丈母娘的厌恶也在所不惜。 婚期定在明年十一月,今年年初到次年年末,还有不到两年时间。程让满意了,两年说长不长,他等得起,最重要的是,徐氏也能接受。 阿沅心情颇复杂,婚期就这么定了?然而程让却要在他们定下婚期以后去上战场,听着就像是以悲剧结尾的小说开头。 目前,小说还未开篇。 少年半愧疚半心虚地蹲在地上——拔草,阿沅想在院子里种一些草药,原来的花圃便被清理了出来。 “阿沅你看这样行吗?”他拔完草又拿小锄头翻松了土壤,再挖几个坑就可以把药草栽下去了。 阿沅踱步过去,像老学究一样背着手围着花圃转了转,点点头道:“还行吧,你再去打点水来。” “好嘞——”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掠出院门,没一会儿,提着桶水回来,“这些够不够?” 期间林潮经过,进来看了一眼,心里啧啧出声,他妹妹真的很会支使人干活。上次明明是她要埋酒,结果活儿都是他干的;这次也是她要种草药,结果活儿全是阿让干的。 他摇摇头,叫住程让道:“阿让你歇一歇,剩下的让花匠去干……” 程让闻言迟疑地看向阿沅,小姑娘对他笑了笑,眼睛眯起来,看不清眼色。他有点犹豫,阿沅的笑是真心的还是在威胁他? 毕竟她上次也是这么笑着说四公主赏赐给她一尊宝瓶的,明明很生气,却笑得渗人。 迟疑间阿沅道:“阿兄你稍坐会儿,我去膳房端点点心来。” 等她走后,林潮看程让一双眼睛还吊在自家妹妹的背影上,不由无语:“阿沅一会就回来了。” 想了想,因那几丝被支使干活的同病相怜感,他又道:“你别老惯着她。”小心惯得她以后爬你头上去。 程让先是轻笑,转而神色又正经了几分,“渡远兄可是有事?” 林潮咳了声,没想到自己心事已经被少年看出来了,只好厚着脸皮问:“我听说你要跟着程伯父去岭南?” “是有这个打算。” “那能不能带上我?” 两相沉默,面对着跟阿沅有一丢丢相似的脸,程让到底没狠下心来,“这可能要问问我阿父。” “多谢。”林潮勾住他肩膀,哥俩好一样,“就算跟着行军也行,我保证不拖后腿!” 程让皱眉,心里想不明白一个文士为何要跟着行伍走?他索性问道:“为何如此?” 林潮长叹一声,半真半假道:“从前总拘泥于官署,每日在阿父手下做事,累得慌。如今阿父迁了新职,我正好去各地走走。穆国山水奇绝,若不能一饱眼福,总觉得是生平憾事。” 可也不用一下子从京城跑到岭南去吧?岭南州属于边陲之地,交通不便,地广人稀,自然风光确实奇峭,可就是人迹罕至。 程让在脑袋里开始翻这些日子看过的岭南地理志,想了会儿,提醒他道:“岭南天气潮热,山野之地还有瘴气横行。渡远兄若是想游赏山水,倒不如挑个适宜之地。” 林潮也想过这问题,最后还是打算忍了,“实不相瞒,我对八郡慕名已久,可惜那是姜国属地,不好越境,只能去离八郡最近的岭南看看了。” 程让还没发表疑问,一道轻盈女声插话道:“阿兄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志向?我可要去和阿父好好聊聊。” 两人回头就看见端着糕点笑盈盈的姑娘,旁边的侍女察觉到这古怪的气氛都不敢说话。 阿沅将糕点放在院里石桌上,又让人上了壶新沏的茶,“阿兄怎么不说了?是不能让阿沅听见么?” 林潮赔笑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我也就是想想,阿沅你可别多话。”又东扯西扯说了两句,他赶紧遁走,留程让在后头面对隐怒的妹妹。 程让:……这未来大舅兄就是来坑他的吧? “阿沅……” “我阿兄跟你说什么了?” 程让权衡了一下,阿沅显然更重要,他毫不犹豫地把刚刚说的全复述了一遍。阿沅听了冷哼两声,随口道:“他有本事自己去啊,缠着你问算什么。” 不久,阿沅就听说她大哥去向晋王自荐,然后成了晋王府的僚属,不日就将随晋王前往岭南州的封地。 果真是有本事,阿沅捏碎了一整块糕点。 林潮这事一出来,林家气氛直接降至冰点,最明显的对比是程让在林家的地位显着提升,以至于可以自由出入,仿佛已经是林家人了。 阿沅消沉了几日,寻了个好日子跟着阿娘去城外有名的南华寺求平安符。程让此行若真为了八郡而去,受伤就是在所难免,她可不想自己隔三差五就吐血。她越想越忧心忡忡,程让是血厚,她可不是啊。 求了平安之后,徐氏又去给自己儿子求姻缘了,阿沅就坐在一旁坐着等。 “施主与我佛有缘。”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回过头去——是千门寺的那个说她“福泽绵厚,逢凶化吉”的老和尚。 阿沅瞳孔微缩,惊疑不定,她平生只进过寺院两次,竟碰上同一个老和尚。她站起身来,回了个合十礼,“大师有礼。” “贫僧法号静心。”老和尚微微一笑,“千门寺一别,施主气色渐好,看来是别有机缘。” 阿沅:……听不懂。 “不过施主命里有劫,该好好化解才是。”老和尚语气悲悯,眼神却是平静无波,如一汪深潭枯水。阿沅颇为淡定,命里的劫数太多,也不知道静心大师说的这个能不能排上号? 她没说话,静心大师又是一笑,“施主定力不似凡人,施主静观其变,自可逢凶化吉。” “多谢大师指点。”她略低头,尽管心中一片茫然,大师到底指点了什么?看着不动么? 不过她很快就知晓了,程让骑马摔断了腿。 她可不就是躺床上不能动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六一欸~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作者君明天要出去过节! 第35章 意起私探病,劫数始静心。 阿沅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次程让伤势对她影响尤为剧烈,生生让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还好楼梯低矮,没像程让那样摔断腿,但腿上起了好大一块肿胀淤青。 在床上躺了三日后,她无视阿娘的叮嘱,威胁女护卫带她出了门。女护卫跟在她身后近半年,第一次有了存在感,心里五味杂陈,早知她家姑娘手段多,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姑娘您要抱还是要背?”她低头看着这个才及她肩膀的小姑娘,忍不住放柔了声音。 阿沅原先并不知道自己除了明面上的护卫,暗地里还有个女护卫时时跟着,这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女护卫情急之下为她挡了一挡,这才现了真身。 她向来秉承着人尽其用的原则,觉得女护卫只是暗地里跟着保护她,实在太屈才了。因此权衡之后,让她暂时当一下自己的拐杖。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甜甜地笑,阿姊从前说只要她一笑,就能让人心底发软。她寻思着这美人计应该不分男女,毕竟她上次就屈从于大公主的美色之下。 女护卫却是一脸正直,目不斜视,“属下名留夷。” “留夷姐姐你背我一下吧,我走不了路……”她瘪了瘪嘴,可怜巴巴地仿佛立刻要落下泪来。 姑娘,您的戏可以不用那么真的。 最终她背着小姑娘避开将军府的重重护卫,摸到了程让的院子里。 程让在屋里等得着急,忍不住问下属:“阿沅到哪了?怎么还没进来?不是让周边侍卫都撤走了吗?” 下属淡定道:“林姑娘的护卫太谨慎了,还在外头看着。” “……”这么谨慎是要干什么?他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一想到阿沅第一次这么偷偷摸摸跑来看他,他心里就一直发胀,一面担心她的腿伤,一面又忍不住窃喜。 等了近一刻钟,房间门才被人小心推开。此时院子周围的下人已经全被撤走,静悄悄地恍若荒宅。 程让闭着眼睛躺床上,他摔了腿,最近不能乱动,就算想出去迎她也不好下床,因此只能坐等“惊喜”。然而,等了许久,并没有听见脚步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侧头看去,小姑娘正半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腿,在小声吸气。 进门时小腿不小心刮到门框,那叫一个钻心的疼!阿沅疼得生理眼泪都出来了,又因为在外边听下人说程让还睡着,都不敢出声,只能弱弱地在原地等那阵疼缓过去。 “阿沅你怎么了?”然而她以为正在睡觉的人此时却坐在床边,看起来精神很好,并不像一个断了腿的伤残人士。 阿沅一见他,本来能忍住的疼也忍不住了,眨眨眼睛,一滴泪就吊在她眼睫上,“疼……”一音三转,伴随小声的吸气,足以让那百炼钢都化绕指柔。 程让急得要从床上跳下来,一动腿,动不了。他这动作倒把阿沅唬了一跳,她赶紧起身,也顾不得腿上淤伤,一瘸一拐挪到床前按住他肩膀,“你别动了,小心真残了。” “……那你呢?”他看着她的伤腿,有些不得劲,“你家护卫怎么那么没用?” 阿沅本来还没想说什么,一听这话差点就绷不住了,若不是因为你,我会摔下楼梯?但转念一想,他都分了命格给她了,这么想会不会有些白眼狼? 她在床沿坐下,斜了他一眼:“那你怎么这么没用,还从马上摔下来?”她可记得史书上载的“善骑射”一语,却没想到程让还就栽这上头了。 程让扯起嘴角,几分自嘲道:“是我大意了。”只是没想到曾经温和良善的大嫂竟真的已经恨他入骨,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他垂眸,掩住眸间的郁色。 阿沅拍拍他脑袋,小声哄道:“以后要小心些,腿伤了可真疼,我刚刚都要哭了。”她说完又回想起刚刚那一阵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晃神间自己腰上一重,程让双手掐着她细腰,将人提起来轻柔地放到床内侧。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他的胸膛,白色的中衣,隐隐透出亲密之感。 阿沅这辈子加上上辈子还未和人这般亲密过,特别是地点还在床上。 她一惊,就想越过他爬下床。程让哪能让她下去,一手拦住她腰,一边哼哼:“阿沅你压到我的腿了。” 阿沅赶紧退回去看他腿,气得要拧他,“你摔的又不是这条!” “我也没说你压的是我的伤腿啊。”他低声笑,一手环着她肩,一手拦在外边,将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怀里。好些日子没见阿沅,都快得相思病了。 阿沅说不过他,暂时息了声,冷静下来觉得就这样两个人待一块还蛮有意思的,被窝里很暖,如果能再上两杯酒就更好了。 程让拥着她,懒懒道:“摔了腿还不在家歇着,若是被你阿父知晓你来了我这儿,他肯定要打上门来。” 阿沅冷着脸拍开他手臂,“若是再被他看见你这不规矩的样儿,你另一条腿也要瘸了。”她倒不是危言耸听,别看阿父平日里脾气温和,从前生起气来也把阿兄打得卧床三月过。她现在还好奇阿兄究竟犯了什么错,可惜没打听出来。 程让一只手被拍下,紧接着另一只手就顺势缠上去,阿沅无奈,也就随他去了,晾他也不敢越界。 “我前些日子还去南华寺给你求平安符了,现在给你吧。”她从袖袋里掏出绣好的荷包,给他放枕头底下,“大师说枕着比较好。” 程让笑道:“大师还说什么了?”他不信鬼神,不过来自于未婚妻的关爱还是愿意信几分的。 阿沅心念一动,在脑子里绕了好几日的话忍不住就说了出来:“大师还说我近日有劫,让我小心些。谁曾想我再怎么小心,还是受伤了。” 她动了动腿,程让的手就顺势撩开她裙摆,摸上她裤脚,“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流氓!”她轻叱,死死压住裙角,刚刚酝酿的悲切气氛瞬间消散。她索性懒得迂回,直接道:“大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让我小心照顾你……” 没等她说完,程让嘴角咧开直笑,“大师说得有理。”南华寺的大师?等他好了,一定亲自送些香油钱过去。 他笑得开心,眉眼都荡漾着笑意,阿沅本来有气也被他磨没了。她心忧道,男色实在惑人。 “……你听我说完,大师说你命格贵重奇特,我命格轻,承受不住,因此你伤重时我也必会受伤,他才特地嘱咐我要小心你的身子。”这席话半真半假,但在别人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笑话,这世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儿? 阿沅也是没办法了,她所说的那一半事实听起来如此虚妄,却真得不能再真。 程让怔了会儿,轻声问她:“是哪位大师?” 阿沅一哽,本想随便编个名字,说出口时却是:“大师法号静心。”她说完半天没听见旁边人回话,看过去时发现他阖着眼半靠在床头,像是在小憩。 她轻蹙眉头,将被子提上去盖住他胸膛,这人怎么说睡就睡?也不怕着凉。 程让并没有在睡,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说法。这样下去,他会害死阿沅的。小腿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骨头在重新生长,伤口在缓慢愈合,唯有心里的隐忧越来越重。 “施主命格奇特,必有奇遇。” 他哪里有什么奇遇? “施主听说过共生吗?” 他当时只是轻笑一声,“未曾。” “有人以己之身承汝之痛,汝身死,他不可活,亦亡矣。乃谓共生。” “同生共死?有些意思。” 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攥紧拳头,若不是顾忌阿沅还在旁边,早一拳击向床榻。世间事多谬矣,为何独独被他碰上? 阿沅见他额上青筋暴起,急声道:“你怎么了?梦魇了?” 程让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眼角边冷汗密布。他脸色实在不好,唇色竟至发白,阿沅用帕子细细给他净面,发现他竟有胡茬,想来是这几日没怎么打理,长势“喜人”。 有了胡茬的程让看起来更像个男子汉了!她起了点小心思,偷偷用手指去刮那一片青茬,硬硬的有些刺人,她得了趣味,使劲用指腹按了一按。 程让纵着她在自己脸上胡闹,但还是提醒她道:“小心扎着。”话音未落,就听小姑娘嘶了一声,一巴掌糊他脸上了。 “好疼!” 疼你也别打脸啊。 不过她没怎么使力气,柔软的手掌正虚虚盖在他唇上,掌心微凉。他唇不受控制地动了一动,温热的濡湿感从掌心漫开。 “流氓!”又是一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过六一的作者回来了! 第36章 闲来吹口哨,习惯成自然。 被冠以流氓的罪名,却实实在在没干过流氓干的的事儿,程让觉得憋屈。正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干点啥时,门外“叩叩”两声,他正要抬起的手停住,暗道哪个不长眼的下属这时候来坏他好事? 阿沅却是一惊,朝着门虚声喊道:“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程让不满,拦着不让她动,“马上什么马上,你才来看我就要走?”他眼神瞥向自己的伤腿,可怜兮兮地动了下,当然并不能动,夹板夹得死死的。 阿沅果然心软了,以己度人,她摔伤腿后稍稍碰一下都疼得要命,更别说程让可是伤到骨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平时那么爱动的人却只能躺在床上,想来应该很难熬。 她犹豫间,程让逮着空儿,吹了声口哨。阿沅愣愣看他,“你干什么?” “我教你吹口哨好不好?”其实他是借口哨给外边的下属下命令,门外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过了会儿,一切归于寂静。 阿沅心里却是感叹,他已经无聊到在床上吹口哨来自娱自乐了吗?也太可怜了些!她说服自己,反正都已经跑出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不如多留一会儿。 其实她也有点想他了呢,不过少女矜持的天性让她不好意思表达。躺在床上的他惹人怜惜,还是活蹦乱跳的程让看起来更让人心动。 “怎么吹?”她顺着他的话问,试着噘了噘嘴,半丝声响也没听见。 程让看她不急着走了,心里暗笑,鬼才用这大好时光来教她吹口哨。他边说话边动手,“你这姿势不对,嘴巴要先往里吸气,舌尖抵住牙齿下面……”手指在她唇边摩挲了一个来回,触感又滑又软。 阿沅沉浸在练习吹口哨里,没理会他的动手动脚,专心致志,不为外物所扰。 她嘴巴动作间,粉色的舌尖在唇间若隐若现,展现一片单纯的诱惑。程让忍不住吸了口气,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他心心念念的奖赏还是避之不及的折磨? 吹口哨对她来说并不难,毕竟当初为了练埙,也是在嘴上下了许多功夫。没一会儿她就掌握了技巧,一声清越从唇边泄出,惊醒了迷惘中的少年。 他轻笑着想说什么,门外又是叩叩两声。两个人皆是一顿,阿沅犹豫地看了看他,斟酌着开口:“我都学会吹口哨了……那我这就回家了?”尾音带着点询问的语气,好歹让程让冰凉的内心稍暖了一些。 他的下属怎么这么没用?就拖了这么一点时间? 门外的下属听不见他心里的怨念,揉了揉自己眼眶,林姑娘家的女护卫也太凶残了些。留夷斜倚在柱子上,看似松懈,实则防备甚密。她皱了皱眉,打算如果她家姑娘再不出来,她就准备踹门了。 程家二郎就是个奸诈之徒! 她抬了抬脚,院子里的下属心惊胆战,莫不是又要动手? 好在一直紧闭着的门突然打开了,小姑娘一步一步挪出来,经过门槛时显得特别艰难。留夷过去搀了一把,却把人吓了一跳。 阿沅惊慌道:“我自己能、能行,留夷姐姐我们快回去吧。”留夷狐疑地瞧了她一眼,她低着头,耳边碎发半遮脸颊,看不清脸色,但耳垂上的红色很明显,仿佛要滴出血来。 这是被占便宜了?留夷瞪大眼睛,差点就想踹门进屋讨说法去了。 阿沅没见她动,抬眼就看见她一脸惊讶愤怒,立马就知道她脑补了些什么,愈发羞臊,赶紧拉着她手臂下台阶,“我们快回去吧,小心被阿娘发现了!” 趁着留夷在前面半蹲着准备背她时,她搓搓自己发热的左脸,脸上现在仿佛还有余温,少年的唇真软啊,就是胡茬有点扎人,刺得她心痒痒的。 程让摔了腿,只能一直在家中休养,原先的计划俱被搁浅。好在四月初是皇帝的万寿节,陛下特别恩典让三位亲王过了万寿节之后再去封地,程将军也就待在京城没动身。 除了各州太守及外放官员过了年就赶紧前往任地,其他在朝官员则投入到自己工作中,还要帮着准备陛下的万寿节,届时周边几个国家也会来使送礼,朝里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倒是程让因伤腿白得了两月的假期。 阿沅腿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行动如常了。见她还活蹦乱跳的,而某个少年郎还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徐氏动了恻隐之心,对她时常偷跑出门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盼这两个小冤家都平平安安的才好。 将军府里的仆从都知道如今府中最金贵的并不是腿伤未愈的二公子,而是时不时上门来探病的林家姑娘。每次林家姑娘一来,平日里沉郁的二公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两个人躲在房里也不知在干些什么。不过他们都是家仆,对于主家的事万万不敢议论。 程让的床挺大,来的次数多了,阿沅不必他动手,自己就脱了鞋子爬到里侧盘腿坐着。里侧有一个软软的大靠枕,还有一张小几上摆着果盘和糕点,她就窝在靠枕上吃东西。 她边吃还边分神打量了下这屋子,心里那股违和感越来越重,总觉得屋子里摆设变了,可又看不出来。她皱着眉,嘴里的糕点也不香甜了。 程让看她一脸纠结,不由失笑:“觉得我屋子大变样了?” 她喃喃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种隐隐察觉却又没抓住核心的感觉太糟糕了,就像考试时看见题目时发现老师讲过,可惜自己不记得答案一样。 “母亲将我房里的帘帐都换了颜色,说小姑娘不喜欢我这种沉闷的。”程让轻扯了下床边的帷帐,青色的帘子垂下,围出床上这一方小天地。 亮光被隔绝在外,帐子里朦朦胧胧的,无端有些暧昧。 “你睡一会儿吧。”程让放柔声音,“你一来就一直揉眼睛,你歇一会儿,我就在这看着,没有人会进来的。” 他的声音低柔和缓,阿沅眨眨眼睛,涩涩的,确实很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打一会儿盹就好。然后下一刻她身子就不受控制地软倒在靠枕上。 程让直起身子,将床里侧的小几搬下床,再把人放平,给她调了个舒适的姿势按在自己身侧。 阿沅,我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啥啊? 咦~~~~ 第37章 心头镇魂血,择其有四灵。 帐子里有些昏暗,程让的视力却不受影响,他能清楚地看到小姑娘睡着时睫毛的细微颤动,脸颊上还粘着几根发丝。他轻轻将发丝拂开,露出她完整的脸蛋,他下意识低下头去,唇在她颊边浅浅一碰,一触即离。 时间不多了,程让深吸一口气,探指在阿沅颈后重重一按,阿沅彻底睡死过去。 火炉生得旺,将屋子熏得温暖如春,就算只着中衣也不会觉得冷。程让伤腿上的夹板已经被拆掉,虽然动起来还是有些僵硬,但比之前好多了。 他试着盘腿坐起来,伸手毫不犹豫地扯开了阿沅的衣襟,少女睡得熟,对他的动作一无所知。程让扒开了三层厚衣服后发现最里面还紧紧裹着一层贴身衣物,那层衣物就像是最后的坚守,保护着女孩子最柔软的地方。 肚兜上绣着精致的缠枝海棠绣纹,他送的双鱼玉佩就垂在海棠花瓣上。他怔怔想,这绣纹绝对不是阿沅自己绣的,阿沅绣的东西都有些偏圆,兰草细长又尖的叶子都能被她抹掉棱角,看起来十分可爱。 他愣神间,感觉鼻子里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叫嚣着汹涌而出,赶紧扯过枕巾捂住。 等鼻血不流了,他长叹一口气,迅速做好准备以应对接下来有可能的遭遇。只是看见肚兜就喷鼻血,接下来可怎么办呐。 他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匕首,单手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大半胸膛,毫不犹豫对着心头位置划了个十字。皮肤瞬间割裂开,鲜艳的血色慢慢淌出,滴在他事先备好的白玉酒杯里。 心头血,镇魂器。 对自己下起手来眼都不眨,可一碰到心尖上的小姑娘,程让就下不了手了。那薄薄一层海棠红还遮在她的娇躯上,他连这衣物都不敢动,连触碰都仿佛是亵渎。 胸前的伤还没有处理,血源源不断流出来,很快就滴满了酒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从自己思绪里出来,给自己简单上了药,穿好中衣,觉得不够,又在外面裹了一层袍子。 屋子里的熏香淡了些,不知何时飘过一阵梅花香。 阿沅还在闭眼熟睡,程让不再犹豫,轻柔地解开她的肚兜,往下半折,表情正经目不斜视,只盯着心头那一位置。 手上的匕首已经换成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玉杯里沾了点血,他弓着背,手指略微颤抖地将银针刺进少女娇嫩的肌肤,停了下又取出,针孔里冒出血点,不过一会儿就凝固了。 刺下了第一针,之后也就不是那么难以下手了,他手起针落,少女那一块皮肤上血点越来越多,渐渐现出了一个像鸟一样的图案。 玉酒杯里的血越来越少,鸟的雏形慢慢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朱雀,尾巴上扬、翅膀张开,仿佛下一刻就会展翅高飞。 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阿沅快醒了。最后一针尤为重要,程让定了定神,刺向朱雀的眼睛部位,如画龙点睛一般,那只朱雀仿佛真的活了过来,眼睛似眨了一眨。 他的心头血融进她的肌肤,与她合为一体,世间再无法将他们分开。 看阿沅似乎动了动眉头,他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擦擦眼角的细汗,赶紧从枕边拿个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滴了几滴在阿沅的胸前,那只朱雀慢慢就隐去了身形,徒留那肌肤上一片红痕。 针眼也只残留一点点痕迹,不用手指去摸的话,几乎看不到。程让却觉得不对,这红痕看着怎么那么像那什么? 但他没时间思考这事,趁着阿沅还没醒,赶紧把她衣服穿好,将她身子半扶起来靠坐在靠枕上。至于那些匕首酒杯银针什么的,他事先准备了个木盒子,全扔进去,再把盒子往床底一推,神不知鬼不觉,只等阿沅走后再拖出来清理掉。 不过半刻钟,阿沅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把自己弄醒了。 “我睡了多久啊?感觉浑身没力气……”她打了个哈欠,话音里困顿明显,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程让将帘帐掀开一角,让她看外面的日光,她来时是冬日午后日头鼎盛的时候,现在的日光看起来温和了许多。 阿沅不能骗自己只是打了个盹了,这至少有半个时辰了吧,她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停住,眼角的生理泪水也眨了回去。 她睡了这么久?! “还没一个时辰,不用着急。”程让温柔道,摸了摸她因睡着而有些散乱的鬓发,“我给你梳下头发,待会就让人送你回去。” 阿沅坐在梳妆台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程让屋子里何时有了妆奁等物?看了看梳妆镜下的那些首饰,她恍然大悟:“这些都是你买给我的?”各种簪子钗子,还有华胜步摇,比她自己的首饰多多了,她原先还以为程让死心眼,只会给她买绾带呢。 程让脸红了一瞬,边给她梳顺头发边道:“以后都是你的。” “为什么现在不能给我?”阿沅疑惑,手里把玩着一支海棠步摇。 程让看清她手心里那朵精致的海棠珠花,脸不由得一红,“你现在还是小姑娘呢,未及笄不能戴簪子。” 阿沅盯着镜子里那张微红的脸,那张脸眉眼凌厉但神情温柔,是她最喜欢的少年模样。 唔,对啊,她现在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及笄之后不久就会嫁给他了。 她无意识地玩着梳妆台上的首饰,心里却总觉得自己想漏了什么,嫁人之前除了及笄还有什么事来着?她想得出神,没意识到自己表情苦大仇深。 “怎么了?”程让给她梳完了头发,然后有些笨拙地将绾带简单地系在发间,看见镜子里阿沅的表情严肃,有些忐忑问她,“是不是不好看?” 阿沅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腹下坠,多么熟悉的感觉……她有些恍惚,在这个时空待了将近一年时间,小姑娘一直都没长大的迹象,结果偏偏今日,在程让这儿,来初潮了? 程让没听到她回答,心里更忐忑了,但他看看镜子,又觉得自己梳头的技艺挺好的,正想哄两句时。鼻尖传来一丝血腥味,他心神一敛,难道阿沅的伤口出血了? 他想扒开阿沅的衣服去查看伤口,但手指刚动了动,就被理智压下,若他真动了手,估计阿沅又要呼他巴掌了。 “阿沅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阿沅想到《黄帝内经》中这句描述,难怪她觉得嫁人之前仿佛还少了什么,原来就是少了女性最熟悉的朋友。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要回家了。”天哪不知道衣衫后面有没有漏出来?她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安慰自己,冬日穿的衣服厚,应该透不出来,而且她穿的还是绯红色的外袍,就算透出来应该也不会那么显眼。 程让拧眉,血腥味时浓时淡,他一阵心慌,是不是阿沅的伤口在流血?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该多等些时候的。 “阿沅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是不是不舒服?” 阿沅脸上薄薄一层羞红,让她对他直言自己来葵水了是万万做不到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赶快回家处理一下。她摇摇头半真半假道:“我就是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天色有些晚了,我要快些回家,阿娘在家等我呢。” 程让急得不行,又不敢强制她撩衣服,慌乱之下说道:“我闻见血味了,你是不是流血了?胸口疼不疼?” 阿沅脸色骤红,她忘了程让武官家族出身,肯定对血味很敏感,白了他一眼,低头往外走,经过他时小声道:“姑娘家流点血不正常?你还是去看看《内经》吧,我这就回家了。” 程让迷惘了一瞬,因为阿沅之前生病的原因,他确实看了《内经》一书,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姑娘家流血是正常的?书上有说么? 不等他想明白,阿沅已经出了门,等他追出去时,留夷早带着人跳墙回府了。 他心里慌乱不安,若是阿沅伤口真流血了该怎么办?对她坦白?但明明自己还好好的,他拖着伤腿来到镜子前扯开衣襟,那个十字伤口还很瞩目。但他要看的不是这个,修长的手指摸向十字的旁边,细细摩挲,指腹触摸下分明有痕迹,弯弯绕绕,眼睛却根本看不出来。 两日前,他亲手在自己心头刺下一只白虎。 “共生者,魂魄不稳矣。以银针沾心头血,刺于心头,是为固魂。” “谁之心头血?刺何物?” “汝之。天之四灵任尔择。”天之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程让仿佛被一场巨大的荒谬裹挟,他不想相信世间竟真有共生这事。可他派去调查阿沅在清州之事的护卫给他带了份资料:九月份时,阿沅左手臂疼,徐先生诊治后告诉她是因为秋雨落凉,寒气入骨。而他在京城参加秋狝,与黑熊搏斗左手臂受伤。 不久后,徐先生又为她诊治过一次,然后太守府开始大张旗鼓前往西南黔州寻巫医。而他当时中了慢毒,幸而喝了阿沅送来的茶,将毒逼了出来,躲过一劫,却也伤了身子,吐了血。 然后前些日子他从马上摔下来,紧接着就得知阿沅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他不敢冒险,不敢拿阿沅的性命开玩笑。他是必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已经做好自己受伤的准备了,可是他不能容忍阿沅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特别还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阿沅回家时就赶紧让侍女告知阿娘自己初潮来了,徐氏命人将备好的东西送过去,自己亲自去厨房熬红糖水。她的阿沅,终于长大了啊。长大了就要出嫁了,她轻轻擦了擦自己眼角,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阿沅擦身子时总觉得今日程让的表现不大对,她又回忆了下程让屋子里的摆设,终于想起来,那违和感并非来自于他所说的换了帘帐颜色。 分明是熏香!他的屋子从来不熏香的! 今日她却闻到了室内的暖香,那暖香味道颇淡,有一丝梅花的清冷。她当时以为是他院子里的梅树香气,因此没有多留意。 程让好端端地熏香干嘛?她边想边用澡巾搓身子,搓到胸前时觉得有点不对,她低头看去,内室里热气蒸腾,她的皮肤早就被热水弄得红彤彤的,但是胸前那一块红尤为明显。 这这这是什么? 以她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看,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吻痕? 程让这个臭流氓!大猪蹄子! 第38章 宫宴待和亲,青梅弄竹马。 程让在看《内经》,从《素问》篇开始看,第一节就是上古天真论。他本是抱着温故而知新的学习态度而来,然后越看脸色越红,责怪自己先前看书不过脑子。 “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未想明白,还自己吓自己,以为阿沅体质有差,伤口不愈。 原来,竟是这样。他脸色越红,眉间喜色却也越重,阿沅在他的屋子里来了初潮,想想就忍不住心头发软,如灌了蜜一样。他参与了她人生的许多初次,以后还会一起走向人生的终结,从始至终,相伴而行。 因“吻痕”一事,阿沅气得好几日没去看过程让,心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总算气顺了一些。这才收起心思,准备起皇帝的万寿节来。届时又有盛大的宫宴,因阿父的关系,她必要出席,也不知四公主这次还会不会赏赐什么东西。不过她想了下,听说最近陛下又想给几位亲王公主赐婚,四公主怕是抽不开身来。这倒不是她想窥探天家秘事,而是她两次和阿兄出门,都撞上了大公主。她很有眼色地避开,可终究还是听到一点吵闹声。 “……我父皇要将我嫁去姜国和亲你也不管吗?”这是怒气冲冲的大公主的声音,然后是她阿兄淡声道:“殿下慎言,臣何德何能……” 阿沅轻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最是引人唏嘘。不过她是不信大公主说的陛下要她去和亲的话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公主,怎么可能被送去和亲?更何况是去姜国? 陛下暗戳戳地想对姜国动武呢,怎么还会赔个公主过去? 因此阿沅只是略听了一听,按照常理推论,大概是陛下忧心自己几个孩子的婚事了。毕竟四位皇子中只有秦王和梁王娶了正妃,晋王和四皇子年纪略小,皆未娶。 最重要的是大公主快二十了,却一直未嫁。年纪相仿的郎君们有的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还有大龄未婚优秀男青年能配得上公主之尊。公主自己不着急,可身边人都要急坏了。 不过阿沅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与大公主面对面时还是恭敬有礼、进退得宜的。只是,她看着公主鲜红色的裙摆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心里欲哭无泪——明明上次宫宴,她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这次怎么就和公主同行了? “林姑娘,你爱喝青梅酒么?”大公主回头望了她一眼。 阿沅回过神来,镇定答道:“回禀殿下,臣女不善饮酒,不过青梅酒是酒中一绝,也曾饮之,滋味难忘。” 大公主轻笑一声,小声说了句什么。周围的宫人都无反应,唯有隔得最近的阿沅听见了,她说的是:“跟你家阿兄小时候一模一样。”话里淡淡的感慨,如回忆般虚无缥缈。 她没答话,大公主也没继续说话,等到进大殿时,她才半转身吩咐宫侍带阿沅前往座席。 这次万寿节宴比年前夜宴更为隆重盛大,皇帝坐在高台之上,皇子公主都上前贺词献礼,他们退下后,各国来使也纷纷献上自己国家的寿礼,无一不精贵。 宫宴上的膳食自然都是上乘的,可惜阿沅没什么胃口。周围的姑娘都不太熟悉,但按照阿父的职位来看,她想她们应该都是九卿之女。上次还有个活泼的魏如铃能说一说话,这回她连搭讪都不太想搭了。谁叫程让伤腿没好完全,未来参加宫宴呢。 就在她以为宫宴就要这么平淡如水地举行下去时,姜国使者却突然起身加了把火:“为使穆姜两国邦交永固,我国陛下欲为膝下五皇子求娶穆国尊贵的公主殿下。” 满殿哗然,和亲?姜国竟打着和亲的主意! 阿沅本有些困顿的心神瞬间吓醒了,难道大公主说的是真的?若没皇帝的暗示,姜国使者怎么敢在国宴上提这种请求?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皇帝想要回八郡,除了强行攻打,联姻确实是好选择。穆国如今国力比姜国强盛不少,但也不到碾压的地步,若强行发动战争,未免得不偿失。两国邦交也近百年,近来却有些不稳固,能以和亲之事换取邦交,皇帝自然会同意。说不定还会要求姜国将岭南八郡作为聘礼送回穆国。 她的座席离外宾的位置较远,并不能看到其他国家使臣的动作神态。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她都能听到,不过都是在猜测陛下会不会答应。 阿沅推测的是陛下绝对会答应,但人选问题暂未明确。若是确定的话,刚刚姜国使臣就应该直指哪位公主殿下。大公主十九,四公主十五,年岁相差并不大,都正值婚龄。但依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更何况这是他唯一的嫡女,地位尊贵无比,未必会去和亲。那就是四公主? 她将皇室众人关系都捋了一遍,除了公主还有几位郡主,若皇帝不舍得自己女儿,那给宗室女封个公主封号,再嫁去姜国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得远,但其实时间不过只隔了一会儿。陛下还未发话,姜国使臣还恭敬地站在大殿上,众位官员还在交头接耳,眼神躲闪着瞄向公主座席。 “我姜国愿以八郡为聘礼。”这一句话说出来,朝臣的眼神瞬间变了,原先的迟疑不定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野心欲望,一道道目光投向皇帝陛下,恨不得替他答应下来。 那可是穆国建国初碍于周边国家实力而不得不忍辱送出去的八郡啊!如今有了机会拿回来,可不是预示着我穆国国力强盛、万国来朝! 阿沅心里动了一动,她明白八郡对穆国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一部分领土,更是穆国曾经的屈辱历史,是国力强盛的象征。 她听到陛下哈哈大笑,“准了!使臣快请上座,朕为两国邦交敬你一杯。” 大殿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鼓乐响起,两列舞女着纱衣舞裙翩翩起舞,踩着鼓点将气氛推向高潮。 没有人会关心公主的意向,特别是庶公主。 直到宴会落幕,陛下也没透露和亲公主的人选,阿沅退出大殿时仿佛看见了四公主瘦弱的身影。归家以后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四公主想必是怨怪她的吧。怪她早成了程让的未婚妻,断了四公主的念想。 过了几日旨意出来了,四公主确定为和亲公主,听说淑妃娘娘在宫里哭成个泪人,竟口出恶言诋毁大公主,被陛下关了禁闭。连即将前往封地的梁王都受了牵连,被冷遇了几日。 阿沅正在程让家陪他下棋,下一子就忍不住叹一口气。 程让失笑:“怎么了?”他没觉得阿沅是在为国家大事而忧心,还以为她嫌无聊,想着待会要不要带她出门。 阿沅轻瞥他一眼,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宁,你腿快好了吧?”她的视线定在程让下半身,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看他走路的样子,应该没有大碍,就怕有什么隐性的后遗症,而他不跟她说。 程让点头,手下顺势落下一子,“你快输了。”这话成功引去阿沅的注意,“哎呀你怎么都不让一下我?” 他哑然,刚开始义正言辞跟他说不要故意让子的是谁?不过看她被棋局引去注意,他也松了口气,其实他的伤腿早好了,夹板早在月前就已拆掉,只不过身子因失了心头血的缘故而有些虚弱。他最近都有在院子里习武,只不过在阿沅来时还是想和她待一块,只要看见她就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这局棋败象明显,阿沅也懒得作无谓的挣扎,将自己的白棋收到棋盒里。半个身子越过棋盘,看向程让盘着的小腿,“你这样坐着,会血脉不通畅的。” 她这个姿势,程让很容易就瞥见了她领口的锁骨,白皙无暇的肌肤,他知道再往下是什么样的美景。四月的天微微有了初夏的温热,阿沅穿的衣服不多,显出一截细细的腰肢。 程让脸色微红,伸手做了个无比熟练的动作——双手掐着那节细腰,将人提起带到自己这边来。之前他躺在床上脚不能动时,就是这么动手的。 阿沅也习惯了他这动作,并未反抗,然而,程让这次却不是将她放在旁边,而是直接放在了自己腿上,一手抱着她腰,一手揽着她肩,将人牢牢抱在自己怀里。 “阿沅你好些日子都没来看过我了。”少年有些委屈,抱着人就开始控诉。 她的头正抵着少年的胸膛,能听见一拍一拍的心跳声,稳定平缓,她静神听了一会儿,有些不满道:“不都说抱着心仪的姑娘会心跳加速的吗?你的心跳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程让一时之间被她的歪理镇住了,还真的去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还真像她说的那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少年陷入了迷惘……他无比确定阿沅是自己的心上人,可心跳却没有加速…… 阿沅噗嗤一声笑了,现在的程让可真好骗啊。她戳了戳他胸膛道:“逗你玩的,谁叫你之前欺负我来着。”后面一句说得很小声,就是在嘴里嘀咕了几声。 但程让还是听见了,他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见他不认账,阿沅气得瞪圆眼睛,“你说什么时候?就上次我来的时候!点熏香就是为了让我昏睡对不对?” 程让顿时心神一紧,难道阿沅知晓了刺青的事?但静心大师说过这事除了红痕不会留下其他痕迹的。 没等他想出应对之词,阿沅使劲戳他心头那位置:“你是不是,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让:……我真冤枉……我就亲了下脸…… 感谢“小芒果”灌的营养液~ 第39章 和亲成副使,送药全心意。 程让再一次被糊了巴掌,并且不知道缘由。倒也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仅仅因偷亲了脸颊就被打脸,他委实不能接受。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亲嘴啊! 程让闹别扭了。 阿沅在归家两日后给他送信却没得回音时终于意识到这事,第一反应却是有些稀奇,这种小情侣吵架的既视感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笑呢? 笑完了以后,她一想,不对呀,他怎么有脸闹别扭的?耍流氓不说还狡辩,“只亲了一下”这种话以为她会信?明明都把她的胸给亲红了! 于是阿沅也开始闹别扭,两人无声无息地开始冷战。 可惜冷战没几日,陛下送嫁的旨意就下来了,程让也不能在将军府里装死了。因为他被钦点为和亲副使,将随大鸿胪一起前往姜国送嫁。 说是副使,其实就是个打酱油的。主事的有大鸿胪、晋王,护卫的有他阿父程将军,他充其量就是跟在程将军后面跑腿的。可就算打酱油也是有分量的酱油,他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不能待在京城,而且,两个月后还回不回京城也不一定。 姜国与穆国岭南州毗邻,晋王的封地就是岭南州,为保安全无虞,皇帝推迟了晋王前往封地的日期,让他带着领军大将军程亭护卫自己的妹妹去姜国和亲,然后再返回封地。 这安排十分合理,任朝中梁王一派人对晋王送嫁一事颇有微词,也终究挑不出什么大错来。梁王是四公主的亲兄长,可在和亲大事面前,还是封地在岭南的晋王妥帖些。 至于小小一个和亲副使,无人放在眼中。皇帝想了会儿,也不愿拂了即将远嫁的女儿的意思,大手一挥就钦点了程让,已然忘了两月前还让他多歇息,不用急着回羽林军。 阿沅在府中听说这道旨意时,跟程让的小别扭立马抛到一边,收拾了一大包药材就直奔将军府。 程让也是刚得知圣旨不久,虽然和原先的开战设想有出入,不过穆国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八郡,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志在疆场并不是为了征战,而是为了国家繁荣昌盛。 心情一好,在比武场上又与护卫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他直接在院子里对着头浇了一捧凉水,散散身上的热气。水流顺着下巴流到脖子,再浸入衣襟,他索性扯开衣服,半裸着胸膛擦拭。反正院子里没人。 可他擦完前胸刚转过身时,就发现一身杏黄衣裳的姑娘正站在院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阿沅眯了眯眼,将近两月的受伤休养让程让白了不少,因此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胸膛上的十字刀疤,一横一竖两道浅淡的痕迹。除此之外,她视线沿着他肩膀到腰腹,隐晦地转了一圈,各种小伤口盘旋其上,不过都落了痂,只留粉嫩的新肉。 这是一具富有力量感的身躯,多一分显得壮硕,少一分则显得瘦弱。 “咳咳,阿沅你怎么来了?”程让赶紧将衣服穿好,甚至欲盖弥彰地把院子里挂着的一件外袍也穿上了。 阿沅看他那一副防狼的样子,心里无语,到底谁才是流氓啊? “给你带点药材。”她撇嘴,走过去将小包袱扔在石桌上,盯着他腿看了看,终于意识到,“你腿什么时候好的?” 她一直以为他只能勉强走走而已,但看他这样子,很明显是打过架之后的状态。说好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程让一顿,一时有些心虚。自从上次左肩受伤,他无师自通卖了回惨得了进香闺的回报之后,这回便也如法炮制,在阿沅每次来看他时都卖一下惨。势必要勾起她的怜惜之心,多留些时辰陪他。 这事儿往好了说是情趣问题,往坏了说就是怎么都不算光彩。他堂堂一男子汉,竟要以如此后宅争宠手段来欺骗人心,委实丢人。 阿沅从他的脸色中看出来了几分,意味深长道:“看来药材是不需要了,我这就拿走。”作势拿起包袱就要走。 程让哪能让她走,下意识坐石凳上捂着胸膛喊腿疼。 “你腿长哪儿呢?”阿沅嗤笑,冷眼看他在那做戏,她从前可不知道程让这么会演,竟骗了她好些日子。她视线定在他胸膛上,突然想到,“你那里怎么会有十字形的刀疤?” 跟徐先生学了这么久,除了寻常的病理以外,外伤切口她也会看一点。刚刚虽只是瞥了几眼,但她也看出那刀疤形状不太常见,一横一竖都只有寸长,看模样刀口也不深,不像是平常习武比拼时伤到的。她注意到其他小伤口都是擦伤撞伤之类的淤青,刀伤并不多。 她拧眉想,那伤口就像是自己划的一样。可他为什么要自己划伤自己呢?那位置……可是刚好在心头呢。 程让眼神慌乱了一瞬,立马镇定下来,淡定道:“跟护卫过招时大意了,不小心被匕首划了。” 顿了会儿,看阿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心里总算松了口气,本来就冷战了好几日,连口信都没有往来,阿沅再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能消气了。 “阿沅……”他低声道,伸手扯了下她的手,“我想你了,过不久我就要去姜国了。” 阿沅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打开小包袱给他看:“这几瓶药都是我问徐先生要来的,岭南湿热又有瘴气,你要小心一些,别到时候水土不服,得了病。到了那地方,下榻之时多熏些雄黄、苍术,可避瘴。” 程让从小在清州长大,清州气候温和,少有湿热天,也不知这次途经岭南去姜国能不能适应。 “随行有军医的,你别担心。”程让不担心自己身体问题,但十分享受来自阿沅的关爱。嘴上说着“别担心”,手已经十分自觉地将小包袱挪过去系好了。 阿沅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多的可以嘱托了,论起户外行军经验,程让不知比她多了多少,岭南地理志他也早看了,她能准备的不过就是从徐先生那顺来的药材,还不知用不用得上。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纠结,转而道:“去了姜国一定要回来啊。” 这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她近来研读了许多史学典籍,前朝就有和亲公主的旧例,有位送亲的年轻将领就直接留在他国,成了公主属将,终生未回国。正史颂他忠义,野史却是香艳许多,都快写成一册《送亲将军与和亲公主不得不说之事》了。 阿沅看时就想,若是程让敢留在那儿,看她不削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回过神来发现今天就是高考…… 哇,那不就说明我也快到期末了嘛! 我还没有预习! 第40章 皇家心难测,史籍有新觉。 谁也没料到和亲队伍到姜国边境时竟会被截杀,姜国使臣中有一人中箭身亡,公主身边的侍女也死了一个。“皇兄,我不要嫁!姜国根本是居心叵测!” “不要胡闹,永宁。”四公主的封号是永宁,寓意两国睦邻友好,永世安宁。 程让安静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对兄妹开始今日第五次同样的对话。 “阿让你不必守在这儿,过去坐着歇会儿吧。”晋王转身看到他时愣了下,转而温和道。他们现在正在林子里稍作歇息,岭南地势实在太复杂了,他们本想避开一段有些危险的峡谷路程,却不想如今迷失在这森林里了。 程让后退一步,微低头:“保护王爷是微臣的职责。” 晋王脸上荡起一丝浅淡笑意,语气越发温和:“不必如此,你也跟了好些时候了,过去歇会吧。”他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程让也不好再坚持,只能行礼退下。 等他走后,晋王的声音又响起,低沉又略带怜悯:“你看,你将他人带到这里,可心却没有跟来。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永宁咬唇控制着自己差点泄出的哭音,抬头看刺眼的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在林间洒出一片枯寂的温暖。就像她的心,靠近些就要忍受灼烧,离远了只能寂寞而死。 她低下头来,看着眼前异母兄长玄色的衣摆,喃喃道:“那皇兄你呢?世人都说你被流放,那你的心也被流放了吗?” 晋王好脾气地笑笑,回身拍了拍她肩膀道:“这都是父皇的旨意,你我只需遵循即可。”不管是和亲还是隐形的流放,都是他们父皇做下的决定,他们为人子女的,哪里能反抗。 况且,他视线在周边护卫上转了一圈,他文有林家渡远,武有程家父子,封地在哪又有什么关系?等他站稳脚跟,何愁大事不成。只待将和亲事宜办定,八郡收回,父皇心底自有他的位置。他眼底幽光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程让退到一旁,就有人送上刚烤好的兔子腿,“喏,快吃吧。你饿瘦了,到时候阿沅该怪我了。” 他看着这个不顾形象啃着鸡腿的男人,有些无言以对。他曾以为阿沅的兄长应该就像她阿父一样,腹有诗书,才华横溢,举止潇洒,是文士典范。可相处下来,就知晓传言不符,这文人的做派有时比他们武夫还要不讲究。 “渡远兄,依你之见,我们何时能走出这林子?” 林潮啃完鸡腿,随手用衣袖擦了擦嘴,满手还是油,摘了片叶子揩了下,随口道:“今日就能出去,就是不知王爷想不想出去了。” 程让皱眉,他兵法计策学过不少,可对人心还是无法窥测。若依他想,尽快出了这林子,到了姜国境内,姜国皇帝必会派五皇子前来迎亲,早些将和亲之事落定,再收复八郡回京,这事就算了了。晋王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林子里风餐露宿? “为何?” 林潮神秘一笑,手臂抬起勾他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跟你说,皇家的人啊,心眼一个比一个多。他们嘴上说说,你随便听听就行,想太多容易伤脑子。” 程让:……总感觉被鄙视了。 京中阿沅隔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收到兄长和程让的来信,一个隐晦地说另一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另一个在三页信纸中只提了一句关于他的——“你阿兄十分聪明,似你”。 她轻叹,阿兄这是嫉妒吧?程让比他小了五岁,个头却都快赶上他了。而且谁说程让没脑子?这种拐着弯的夸人方法都学会了! 她提笔给一人回了一封,封好以后,却有些茫然,算算来信的日子,他们应该到了姜国境内,这边送信过去却是不太方便了。既如此,她随手将信放在盒子里,等他们回到穆国以后再送也是一样的。 只是她没想到有个少年盼她的信都快盼成失心疯了。 “今日有我的信么?” 面对平时一派老沉持重,如今却一脸期盼的小将军,下属忍住嘴角抽动,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心里也替他着急,林家姑娘求您快写封信来吧! 林潮饭后遛弯过来,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了,“哟在等阿沅的信啊别等了,她不会写的。” 程让听了这话转身就走,深恨自己不如他巧舌如簧,也不如他了解阿沅。 林潮几步追上去,“走那么急干什么?我们如今在姜国呢,阿沅的信都不知能不能送到,她做事向来周全,不写信过来也是情理之中。” 难得他解释了这么多,可程让只听得到“不写信过来”几字。心情瞬间落到谷底,原本一直还隐隐有期待,可被林潮戳破事实以后,他顿时明白什么希望都没了。 “你别想着阿沅来不来信了,永宁公主正威胁你阿父要把你留下来保护她呢。”林潮压根没把这当一回事,听了也不过冷笑两声,说话间全不在意。 程让脸色一变,他知晓不管是阿父还是晋王还是他自己,都绝不会同意此事,他只是担心回头这事若传到阿沅耳朵里,又会使她生气。 阿沅自是不知道自己担心的《送亲将军与和亲公主不得不说之事》差点就要出真人版,此时她正忙着研读各州地理志,誓要将穆国各地风土人情都研读一遍。 银镯上的珠子闪了一闪,她停下翻书的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伸手就要挂断,但犹豫了会儿还是接通了,“十九有什么事吗?” 十九的语气有些纳闷:“你最近怎么都没找我要资料了?看来程让活得不错?” 阿沅简要答道:“他挺好的。”自从发现共生以后,她就隐隐觉得时空救助委员会并不像她表面看到的这般简单,便想着慢慢断了联系,两边互不干扰就最好了。 反正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她和程让一起死去,不如抛开穿越这道枷锁,肆意活一次,不管三年五年,都算是她赚了。 十九不知她心里这般想,还尽职地跟她解释道:“你所在那一空间,后世考古时又挖出点史料,说是程让曾经在穆国南边的姜国待过一年时间,一年以后,穆姜两国就从友好转为敌对,互相侵占领土,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阿沅睁大眼睛,程让滞留姜国一年时间?为什么? 虽然一瞬间有些慌乱,但她马上就想到了——史书记载的那一世,林沅在他们定亲之初就去世了,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但程让却“感其红颜薄命,以妻礼待之”,史书记载他之后并未再娶妻,只有名义上死去的未婚妻。 阿沅猜测,那一世的程让应该先是因为未婚妻病亡以及兄嫂的原因而选择暂不娶亲,后来应该就是战事繁忙而无暇顾及,这才被史书记了一笔。 那么无牵无挂的程让在姜国待一年也不稀奇,他秋狝时就得了陛下青眼,或许出使姜国时就得了密旨,在姜国秘密活动,一年之后暴露了? 前世之事她无从得知,但今生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谁知道异国他乡将军和远嫁公主会不会惺惺相惜,然后再发生点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实习放假啊哈哈哈哈好开心! 终于可以咸鱼一个周末了(~ ̄▽ ̄)~ 第41章 风云有变换,清城人不移。 程让没有再回京城,刚收复的八郡需要平定人心,也需要武力镇守,原来姜国的郡守自然不能用了。八郡现在算是岭南的属地,晋王想了想,直接让他带着一支军队驻守八郡,以防姜国突然反悔。姜国统治八郡那么多年,谁知有没有留下什么后患? 夏去秋来,菊花迎来盛季,京城里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赏菊宴。阿沅在院子里挖出去年酿的菊花酒,这坛酒在清州太守府的桂花树下埋了近三月,上京时她特地挖出来,带回京中又埋在院子里。 如今,酒终于酿好了。可惜,她想共饮的人却不在。 敲开泥塑,再掀开盖子,一阵清冽的酒香就飘出来,与院子里的桂花香交织缠绕。她用手指沾了一点,舌头舔了舔,微苦,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朝廷里风云变幻,大公主早已深居简出,大有青灯古佛之意;九卿中又有两位被撸了官职,扔去苦寒之地;丞相有致仕之势,江太尉一派如日中天;还有朝臣请求立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响。 阿沅心里的忧虑也越来越重,听说九卿被撸去官职的是丞相一派,剩下的除了阿父,大多都依附着江太尉,江太尉的势力可见一斑。 江家与程家反目成仇,与程家走得近的林家在江太尉眼皮子底下还能安然多久? 重阳过后又是秋狝,但皇帝病倒了,本想取消之时,皇帝不知抽了什么疯,下旨让江太尉辅助四皇子,举办秋狝。四皇子年幼拉不开弓,这第一箭却是太尉射出的。 再怎么不知朝政,这情形也能看出点门道来。皇帝摆明不想立太子,看样子是想慢慢培养四皇子,四皇子生母已逝,养母贤妃出自江家旁支。江太尉凭借这一层关系,又往宫中送了两位江家姑娘,听说皇帝十分宠爱。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阿沅却觉得心神不宁,额头隐隐作痛。难道是程让出事了?她揉揉眉头,准备小睡一会儿,刚躺上床却被阿娘叫起。 “阿沅快收拾些东西,你要出远门一趟。”徐氏进了远门就赶紧吩咐道,“绿绮绿罗你们俩快给姑娘收拾衣物,四季的都要。” 阿沅惊疑不定,她听到阿娘说的是“你要出远门”,心慌问道:“只有我出远门吗?” 徐氏摸摸她脸,神情温和,“我让留夷还有一队护卫送你去清州你阿姊那儿,你不是说想你阿姊了吗?” 巨大的惶恐汹涌而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究竟出了什么事?就算去阿姊家,也该提前送信过去告知,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像逃难一样。 顾不得许多,阿沅避开阿娘就去问十九:“能帮我查一下林家的资料吗?” 十九听她着急,赶紧输入查找,但看着显现出来的答案有些无措:“对不起,阿沅,我没有权限……”“嘟”的一声,通话被掐断,她再想打过去时却怎么都打不通了。 不过半个时辰,衣服等寻常物件都收拾好了。阿沅也冷静了许多,将几本药典带在身边。徐氏给她冬衣里缝了好些银票,显眼的金银首饰却是没多少。 “到了崔家要听你阿姊的话,我刚已让人去送信了,到时会有人来接你。别怕。”阿娘冷静温和的话语缓解了她的惶惑。 她问道:“阿娘到底出了何事?阿父今日还未回来。” 徐氏温柔地笑了笑,将白毛抱到她怀里,“没什么事,只是以防万一。听说秦王品性敦厚,你到了清州必不会被为难。你阿父这两日不能回家,阿娘也不能送你出城了,快些出发,在日落前寻个镇子歇下来。” 阿沅知晓自己若强留下来,说不定会成了阿父的软肋,继而形成威胁,如今朝局不稳,理智告诉她,远离京城是安全的。可是情感上,她不能接受自己在这种危险情况下还要与家人分开。 “阿娘……” “乖乖听话,我和你阿父不会有事的,你去了清州,也让我们少担心一些。”徐氏面上一派温和,她哪里又舍得自己的女儿独自出远门,再多的护卫也比不上自己在身边。可时局不容她多考虑,江太尉接连拉下两名官员,丞相一派势弱,他们也要早做打算才好。 从京城到清城的一路上还是挺平和的,一行人有护卫保护,几个姑娘也作了男子装扮,就像是富贵人家出门游玩的小公子,倒没引来觊觎。 临近清城,阿沅和两个侍女换回了女子装扮,她们如今是去崔家做客的,基本礼数不可废。崔家人多,林泠如今是崔家大少夫人,崔夫人将内宅管事之权都给了她,地位稳固,娘家妹妹来做客,崔家一半人都在家中等着见客。 等见完那十几号人,阿沅早已心神俱疲,但有些话还是要跟阿姊交代。 林泠给她安排的院子就在自己院子旁边,走两步就到了,离开大厅,姐妹俩去房里说体己话。 “收到阿娘信时,我还吓了一跳,是怎么回事?” 阿沅许久不曾见过阿姊,抱着她的腰不肯撒手,“我也不知,但阿娘要我听话,应该是朝中有事。怕我在京城有危险,才让我来清城寻阿姊。” 林泠后宅手段了得,可对朝事不甚明了,拍拍她肩权当安慰:“乖,阿沅就在这里陪阿姊,正好想我家阿沅了呢。你不用拘束,阿姊在崔家还算说得上话,没人敢欺负你的。” 阿沅在心里点头,刚刚进门看见有那么多人在等她,她就知道阿姊的地位在崔家有多高了。连崔家那位长年不见客的老祖宗都让人给她送了礼,足以说明崔家对阿姊的看重。 两人就这么相依偎着坐了一会儿,有侍女在门口请示道:“少夫人该喝药了。” 阿沅一惊,松开阿姊看她:“阿姊你生病了?” 林泠摇摇头,嘴角露出笑容,指了指自己肚子:“还不到三个月呢,你要做姨母了。” 阿沅视线凝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眼眶渐红,多么神奇啊,肚子还那么平,但里面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回过神来,赶紧让侍女进来,盯着阿姊喝完那一碗安胎药。 “好了,赶了这么多路,你快歇息吧。明早我带你去拜见一下老祖宗,有什么事你就叫院里两个丫头,都是我的人。”林泠喝完药又叮嘱一通,看着妹妹睡过去,她才回了自己院子。 崔景看自己娇妻回来,赶紧迎上去扶着她腰,“有什么事就交给下人去办,正好阿沅妹妹来了,你平日就让她陪你玩,省得劳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能什么都不做就是玩的?”林泠失笑,揪了下夫君的手背,“阿沅一应的吃穿用度我都安排好了,你回头帮我寻些医书来,她就爱看那些。” “好好好,都听你的。” “对了我要给我阿娘送封信去,还有,你给我安排个去岭南州的信使。” 面对娇妻叮嘱,崔景自然一一答应下来,心想阿沅的分量可真重,有点吃味。 崔家人多事也多,阿沅只是客居,不欲牵扯其中,每日除了陪阿姊说话,再循礼数给崔家老祖宗和大夫人请安之外,余时几乎不出门。 就这么深居简出十几日后,阿沅终于收到了京城的消息——阿父被降职,从光禄卿降为议郎,朝中又有多名官员相继落马,阿沅的大伯父忠定伯也在其中。因他被发现与梁王有私下来往,皇帝大怒,当廷发落了他,若不是念在祖上功德,差一些就想抄家了。 朝臣战战兢兢,从此明白结党营私是陛下逆鳞。梁王一派官员更是夹紧尾巴,纷纷打算将家眷送出城去。 阿沅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官职爵位什么的,都是死物。 她将阿娘的信放在枕头下,晚间睡下时却在想,何时才能收到岭南州的回信? “阿沅、阿沅……” 谁在叫她?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模糊的月光透过窗棂,床头却有个黑乎乎的人影。阿沅一瞬间清醒,瞪大眼睛缩了缩肩膀。 “阿沅,是我。”第42章 夜会有情人,崔家风云起。 阿沅以为自己在做梦,确实也像做梦,她想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还是个梦中梦?远在岭南八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清城?她捏了下这人的脸,指腹下的触觉有点糙。 “阿沅,真的是我。”低沉的笑声打破一室静谧,阿沅想退开的手被他捏住,被带着重新抚上他的侧脸。 阿沅不敢置信,掩下心头诧异,压低声音吼他:“你疯了?”往常在林家也就算了,现在他竟然还敢爬崔家的墙?不对,这不是重点,她抽回自己的手。 “你不是在八郡吗?” 对,这才是重点,身为八郡的守将、晋王的属臣,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秦王的封地上? 程让轻啧了一声,他夜视力很好,借着月光将阿沅面上的忧虑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你了。”他话音轻松,似乎不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甚至将阿沅收回被窝里的手又小心拽了出来,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秋日夜里有些寒凉,阿沅只着单衣坐在床头,被子只盖在腹部,小腹以上的身子凉飕飕的。但她心里像窝着一团火,躁意从骨子里烧出来,将她的脸蛋熏得通红。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不由得低柔了几分,仔细听还能听出其中的羞涩,那是少女独有的春情。程让的心荡了一荡,上半身微微前倾,唇堪堪停在她额角。 “都说我想你了,岳母突然送你出城,吓坏我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轻舒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阿沅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她写的信里明明只说自己想念阿姊,来清城住些日子,半点没提到京城之事。 程让不答话,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一路上的疲惫暂时消解,世间唯有这个姑娘能让自己安心。屋外夜深越寒,屋里温情流淌。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派的人时时盯着,就怕她出任何意外。朝中风云变幻时,他就已经通过眼线知晓了江太尉的布局,可惜自己实力不够,只能借着晋王的势力勉强保住阿沅家不受太多牵连。 尽管知道自己的安排应该不会出差错,但收到消息说徐氏突然将阿沅送出了城,他还是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事脱离掌控,当即和晋王谈了条件,晋王有意和秦王打交道,他便揽了差事,连夜上路,半个月的路程被他压到十天,进城之后梳洗一番,趁夜深人静时才敢来找她。 还好阿沅现在还好好待在他怀里。 阿沅见他不想说,也不逼他,但也不敢让他继续待这儿了。崔家守卫不严,可人多眼杂,若让人看见,指不定生出多少波澜。 “你住哪儿的?快些回去歇息吧。我明日寻个由头出门,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程让抱着她没动,声音低哑:“再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就行。”为了赶路,他已经好几日都没睡个好觉,此刻抱着她就像自虐,偏偏她话音和软,勾得他不想走。 阿沅无奈,生怕动静大了引来旁人,若被人瞧见她屋子里有男人,那就是跳进清水河也洗不清了。 “再不走我就生气了,我最近本来就烦扰,你再气我,我以后晚上就去寻我阿姊一起睡,想来姐夫不敢不答应。” 这威胁……程让失笑,阿沅果然深知他的脾性,他哪里舍得她多添烦忧。只能摸摸她头,道:“我偷偷来的,清城认识我的人太多,白天不便出门,我明晚再来寻你。”所以,不要去寻你阿姊。 他肩上还有晋王交代给他的任务,再怎么想念阿沅,也还是要注意分寸。 等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跳窗而去,阿沅的心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怦怦乱跳,真是……太大胆了。这世道虽风气算开放,对男女之防不多苛责,可夜里于闺房私会却也太过刺激,仿佛偷情一样。 阿沅做了大半年很少出闺门的乖乖女,却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姐夫家夜会未婚夫,这未婚夫还是本该待在遥远的岭南的人。 她摸摸自己额角,刚刚程让的呼吸还洒在那儿,现在却出了一片细汗。她随手揩了下,躺平身子,将被子盖到鼻子以下,这才长舒一口气。刚刚跟他待一块时,满心被担忧占据,这会他走了,倒是起了些欢欣。 翌日起床后,崔家还是一派平静,阿沅陪阿姊用完午膳以后就回房歇晌,谁叫她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念着今晚还有约,只能午间小睡一会,养养精神。 这一歇就是大半个时辰,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年。 还没等阿沅彻底清醒,绿罗就跑进来焦急道:“姑娘姑娘,崔家出大事了!也不知大姑娘该怎么处理?” 阿沅被她唬了一跳,坐起身来边穿衣服边问:“什么事?阿姊在哪?” 绿罗不敢怠慢,一五一十说来:“听说过几日樊城张家人要上门来商定张公子与崔家二姑娘的婚期,崔夫人就想派人去娘家将二姑娘接回来,结果到了二姑娘外祖家,却听说二姑娘早几日收到崔夫人来信,已经回家了。” 崔家二姑娘是崔以玫,也是阿沅这世的第一个闺中朋友。此番她作客崔家,崔以玫却正巧去了外祖家,因此一直不得见。没想到这会儿竟出了这种事。 崔以玫失踪了。不知是被人掳了去,还是自己去了别的地方。 阿沅突然想起去年她和崔以玫一起去千门寺求平安符,路上谈到了婚嫁之事,她当时还取笑问崔以玫以后是不是长居樊城,崔以玫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平静到不可思议,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应该是吧”。 当时虽也有疑惑,到底不曾多想,如今想起来,阿沅只觉心中冷然。但她的怀疑不好对崔家人说起,只能陪着阿姊去安慰崔夫人。 崔夫人揪着帕子一直哭,只道自己女儿命苦,竟遭此横祸。阿沅听了不由皱眉,看阿姊被崔夫人抓着的手腕上已经泛起红印,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伯母先别急,报官了还是派人去寻了?” 崔夫人哽咽道:“已叫人去寻了,可从哪儿找起啊!” 这就是没有报官了,阿沅心想,崔家派人寻还不如报官呢。可她也知道,崔夫人这是为崔以玫的清誉着想,报官那事情就闹大了,自家口风好歹严些。 她叹口气,还是说了出来:“我以前就与以玫要好,常听她谈及佛法。说不定她这次贪玩,去了哪家寺院求佛,一时忘了使人回家报信也是有的,伯母不如派些人往清城寺院里去寻一寻。” 崔夫人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在林泠的劝说下,让人去各个寺庙都走了一趟,晚间终于传回消息说找到了。 阿沅松了口气,还好她蒙对了。崔以玫还真的是一心向佛,不想成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想感叹一声,我家的男主怎么这么不要脸,咦~~~~[嫌弃] 第43章 伤势起疑心,佛缘虚无影。 崔以玫找到了,阿沅便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她怎么说也是外人,不好掺和进崔家的家务事。如果明日崔以玫没有被禁足的话,那她就去看看,好歹也要劝一劝,青灯古佛之路哪是那么容易走的? 她一边想一边进屋,现在已经到了快晚膳的时辰,她平日里都是和阿姊一起吃,可阿姊今夜要陪在崔夫人和小姑子身边,那她就只能自己用膳了。还好崔家待客周到,她想吃什么就让侍女去厨房里说一声就好了。 “绿罗,随便让厨房炒两个菜送来,绿绮,你等会儿去看看我阿姊,有什么新情况再回来与我说。”阿沅回头吩咐了两个侍女,独自进了屋内。 程让这次来得匆忙,肯定有许多东西来不及准备,她想着给他备点东西,等他晚间来时再给他。 一进屋,她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药粉的苦涩。眉头一皱,阿沅回身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几步跑入内室,桌边的少年果然就是程让。 他左手正扯着绷带,迅速地将右臂上的伤口缠好,动作熟练流畅,俨然是个处理伤口的熟手。 阿沅掩下心头惊讶,赶紧过去查看他的包扎情况,包扎得很专业,她松口气,问他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和亲王府的亲卫过了几招。”他不甚在意,实在是因为受过的伤太多,这种小伤不包扎也不要紧,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可他想着阿沅必定要担心,不如直接在她面前上药处理好伤势,一来让她看见伤口并不严重,少些胡思乱想,二来也能享受一点来自心上人的关爱,说不定今晚能多留些时辰。 他心里算盘打得响亮,可阿沅却没他想像中那样温言软语安慰他,她看了看那一层绷带,手指避开伤口那处,戳了几下,话音冷肃道:“我看你包扎伤口的样子很熟练啊,莫不是熟能生巧?” 她问完话之后突然觉得不对,这次程让的伤已经见血了,按理说她右臂也该疼上一会儿,可她右臂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有她这大半年来也没觉得自己身子哪里疼痛,便以为程让在岭南应该是安全得很。可看他熟练上药、单手包扎的架势,受伤显然是常事。 那这是怎么回事?她和程让的命格分开了?突然生出这种未知可能性,她平时再淡然,这会儿也未免有些不安。 她低着头,程让没看见她脸上那一瞬间的慌乱,只轻笑道:“不严重,阿沅给的伤药药效最好,不过一日就好了,都不疼的。” 阿沅勉强扯了个笑,“是吗?”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额角也有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这么多伤?岭南这么危险?” 那疤只有小小一点,却离眼睛有些近,她只要一想到那刀锋有可能擦过他的眼睑,就不由得心惊胆寒,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程让愣了下,终于觉得阿沅的反应不太对劲。她心思单纯却又处事镇定,少有如今这般心慌意乱的时刻。他身上伤口虽多,但阿沅也不是没见过,他摔断腿时,阿沅还取笑他“瘸”了。没道理如今为了他额角上那道不显眼的伤疤而方寸大乱。 “真没事,你别哭啊——”他小心翼翼地摸向她眼角,生怕自己力道重了,惹得她嚎啕大哭。 阿沅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红了眼眶,索性问道:“那你这大半年来都受了些什么伤,一一说来,我回头多给你弄些伤药。” 程让拗不过她,刚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外边绿罗就提着食盒敲门了。阿沅示意他先别说话,自己过去开门接了食盒,让绿罗先带着小丫头去吃饭,再把门关好,将食盒提到内室。 “你用过晚膳没?” 他点头,整理好因上药而散乱的衣服,过来替她把饭菜端出来,看看菜色却有些不满,“怎么这么清淡?他们家还怕你多吃了油水?” 一盘醋溜白菜和一盅蘑菇三鲜汤,菜香酸爽扑鼻,汤色奶白浓郁,一看就让人颇有食欲。阿沅直接将那盅汤端到他面前,“你把这个喝了,对伤口好。” 阿沅对这菜色倒是很满意,晚间她为免积食,向来吃的不多。崔家有个厨子尤擅煲汤,她便养成了喝汤的习惯,只是今日这汤却是便宜给程让了。 可惜他不领情,“我吃过了,怎好抢你的晚膳?你看你那么瘦,该多吃些肉的……”他视线扫向少女脖子以下的部位,正想为自己的训话找些佐证,譬如她干瘦的肩背。 但当他随意看过去时,却恍然惊觉少女早已不是当初像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她的胸脯已鼓起两团桃包,凸起的线条往下延伸时自然凹陷,掐出一节柳腰,再往下又是一段外弯弧度,勾起股间浑圆。 他只觉她的身形就如横亘在八郡与七郡之间的那条弯弯绕绕的河道一样,秾纤合度,身姿窈窕。少女已然从一朵小小桃花长成一个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水蜜桃,长在他的地里,也只能被他采摘。 呼——程让长呼一口气,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周围泛起热度,烫得他一哆嗦,端起那盅汤,连汤勺都没用,咕噜噜就喝了一半。 阿沅看他乖乖喝了汤,这才小口小口扒起饭来。她刚吃完饭,屋外就传来林泠的声音,“阿沅你歇了么?” 阿沅手里的碗差点摔了,看着程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阿姊来了!”她慌乱地看看屋子四周,好像只有衣柜能藏人,“你快躲那衣柜里去!” 程让被她拽起来,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推进了墙边那个黄花梨木的雕花大衣柜。两扇柜门“哐”地关紧,阿沅抓紧收拾了下桌上多余的物件,赶紧过去给阿姊开门。 “阿姊你用过晚膳了?” 林泠点点头,进屋后看见桌上白菜还剩一半,汤和饭都吃完了,不由笑道:“今日不和阿姊一块吃饭,倒是吃得多了些,那一盅汤都喝完了。” 阿沅心虚地赔笑,搀着她坐下,问起崔家今日之事:“以玫怎么样了?” 林泠轻声叹道:“以玫差点就带发修行了,婆母已经关了她禁闭。阿沅你过几日去看看她吧,你和她交好,说不定她能听你说几句。” 阿沅点头,她原就如此打算,可不知崔以玫何时就有了这想法,经年累月的,执念越深,哪里能被轻易说动? “你也别有压力,今日要不是你,还找不到她呢,婆母特地让我来谢谢你。”林泠笑笑,摸摸她的头发,“阿沅啊,你可别一时想岔了,读佛经能静心,可万万不能沉迷于此。” 她这才知道为何阿姊愁眉苦脸的,为小姑子担忧是其一,其二还担心自家妹妹也走上这条路。 “以玫刚刚说起她那年与你一道去千门寺的事,有个老和尚说你与佛有缘,可有这事?” 阿沅点头,那老和尚不就是静心大师吗?现在应该在京城南华寺吧。至于与佛有缘?她并没有多放在心上。“阿姊你别乱想,我不会堕入空门的。人家佛祖要的是六根清净之人,我这么留恋尘世,只怕寺院都不收我呢。” 林泠这才展开如释重负的笑颜,“这样才好,你这个小贪吃鬼,寺院都能被你吃穷了。” 程让缩在衣柜里,半点动作都不敢做,连呼吸都极轻。衣柜里的衣裳不多,衣上的熏香如少女的体香一样,将他包裹环绕。深吸一口,只觉心里都是甜的。 目难以视物,他的耳朵倒是越发灵敏,将外头姐妹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听着听着不由得皱眉,那老和尚莫不就是教他固魂之法的静心大师? 阿沅竟与他有缘? 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佛”这个字,心里只想抓着静心好好盘问一番。 等林泠终于走了,他刚要从衣柜里钻出来,阿沅却挡着不让:“你好好待这,我待会要沐浴,你不许出来!不许偷看!” 柜门再次被关紧,外面还挂上一把大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芒果灌溉的营养液~ 作者昨天沉迷《少年包青天》:)有毒! 第44章浴后香余浅,京中事未明。 阿沅洗浴时不喜欢侍女在旁边,特别今日她房里还有个程让,更不敢让人进来。只匆匆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她就准备起身擦拭穿衣。 穿完亵衣中裤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往常她沐浴完以后一般就直接上床睡了,外衣都在衣柜里。那她就要穿着这一身白衣去给程让开柜门?她低头看了看,白色中衣容易透,里边鹅黄色的兜衣轮廓分明。 再回头看自己刚脱下的衣衫,散落在地上,拾起来一看,一半都浸了水,穿不得了。算了,她轻呼一口气,谅程让也不敢乱看,等下开了衣柜立马拿件外衫穿上便是。 让人将水抬了出去,阿沅在镜子前照了照,还算妥帖。怕程让在衣柜里憋狠了,她赶紧过去将那铜锁打开。开了柜门却见程让微仰着头,右手手掌捂在鼻口上,身体拗着一个怪异的姿势。 她微愣:“你干嘛呢?” 终于重见光明,程让的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快给我块帕子。”他边说边跳出柜子,捂着鼻子的手一直没放开。 阿沅随手拿了件披风裹在身上,在梳妆台下的小抽屉里找到自己新绣的软帕子,“伤口裂开了?还是磕到鼻子了?” 程让却不答,接过帕子脸就偏到一旁。将面上残血处理干净,回头就看见阿沅一脸狐疑,眼睛半眯,活像一只狡诈的狐狸,仿佛他的全部心思已昭然若揭。 阿沅迟疑问道:“你这是……流鼻血了?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别的不说,她自觉学医这一二年来,自己也算小有所成,肝火虚旺一类的小病医起来不在话下。 程让将帕子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余光不小心瞥见阿沅藕色披风下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一角,鼻子里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叫嚣着卷土重来。 “没事没事。”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离沐浴后的少女清香远了些,这才觉得空气流通、鼻子通畅,“就是不小心磕到了。” 阿沅观察了下他面色,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火,暖黄色的光下,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她点点头,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转而问道:“你何时回岭南?” 说起正事,程让放下心来,略想了想道:“再过两日吧。你何时会回京?” 阿沅也正为这个发愁,她到底是客人,总不能在崔家待到过年吧。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可阿娘送来的信里还是叫她在阿姊这儿多待些日子。 “我也不知,阿娘让我多留些时候陪陪阿姊。”她有些无奈,家中突逢变故,自己却躲在清州,实在有愧。 程让坐下,将京中情况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对未来岳母的做法倒是颇为赞同。京中局势不明,阿沅还是待在清州为好。 “挺好的,清州政局稳一些,你若无聊还可去寻访木先生与何先生。”木先生木谷烟曾教过阿沅诗书,何先生何子晖曾教过她吹埙,两位都是她的恩师,按礼数确实该拜访一下。 阿沅轻叹:“先生们正集体闭关,不问世事。我送了两次拜帖,都给退回来了。”也是从这态度里,她推测出两位先生似乎对当朝有或多或少的不满。她也不好意思多打扰,每日便待在崔府中,活像混日子。 “话说你可知我伯父是怎么回事?阿娘未与我细说。”她看了信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与梁王有私下往来便惹得陛下大怒?陛下何时这般小气了? 程让反应了会,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听说你伯父有意将你堂姐送到梁王府做侧妃,为此惹了梁王妃的不满,王妃母族与御史大夫有些关系,御史便联名弹劾你伯父。江家又插了一脚,彻底将你伯父官位给撸了。” 阿沅瞅了瞅他脸色,小心问道:“那我阿父是因为什么被降职的?” 看她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痛处的样子,程让忽然释怀,淡淡地笑了下,尽管那笑意转瞬即逝,“你心里想的是对的,确实是因为江太尉的缘故,说起来还是程家拖累了伯父。”但他心里是有愧疚的,若不是因为自家与林家的关系,江太尉或许不会那么紧紧相逼。 “哎呀你别这么说,江太尉他们家那么坏,迟早遭报应的。”阿沅气愤道,连曾经温柔善良的江芸香都变刻薄了,想来江家内里也不是多干净。至于伯父家,她心里也难受,祖上的赫赫功名终止步于此,国公府的荣耀终究是败了。 不过她倒是好奇:“我伯父想将哪位堂姐送去做侧妃?”她以为堂姐们应该都定亲了啊。 程让看了她一眼,神色捉摸不透:“你三堂姐。” 阿沅瞪大眼睛,据她所知,三堂姐因是嫡女,定的是门当户对的胡家嫡长孙,年后就要出嫁了。伯父竟然要将嫡女送到梁王府去做侧妃?这站队的心思也太明显了!难怪引得陛下不满。 “那我三堂姐的亲事呢?”她与三堂姐处得不错,不希望她姻缘坎坷。 可惜事情总不能遂人愿,“这我倒不知内情,但与胡家的肯定断了。” 而林家两位当家人,一被贬为平民,一只是个小小议郎,嫡女攀亲不成,或许在京城高门里已经沦为笑柄,依阿沅对林大伯的了解,三堂姐可能要远嫁到京城之外了。这样也好,远离京城那一摊破事。 阿沅无奈低哂,转身蹲在梳妆台下,长长的披风在地板上铺了一层,她没管。将四五个抽屉全抽出来,里面的东西各式各样——小瓶子、小罐子、小香囊等等。她把那些东西每样都挑出一两个,放进一个她自己缝制的小包里。 整理完以后,她把小包放在桌上,“你受了伤,今夜早些回去歇息。瓶子罐子里都是些药粉,香包也可以驱虫,我看地理志上写岭南多蚊虫蛇蚁,若不小心被咬了,就涂些罐子里的药,别把小伤口不当一回事。” 程让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在边上忙忙碌碌,等她说完了才接过来,只是心里有些可惜,看来今晚又留不了多久了。 “对了,你来清城住的是哪里?”阿沅奇怪,这人昨日还说清州熟人多,白天不方便出门,今天白天却都与秦王|府的侍卫过上招了,哪里像是不方便的样子。 “我现在算是秦王|府的座上宾,你别担心。”他忽然停下,食指竖在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阿沅跟着凝神细听,屋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徘徊,她看向程让。程让对上她的眼神,心不由得一凛,想到衣柜里那段难捱的经历,脚一蹬身子轻飘飘地上了横梁。 阿沅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向房梁上黑漆漆的一片瞪了眼,起身去开门。屋外的侍女不防门突然打开,脚步生生停在原地,惊慌着要行礼。 阿沅认得她,是阿姊拨过来的崔家侍女,叫银枝,她温和道:“怎么了?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银枝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惊扰了林姑娘,请林姑娘恕罪,奴婢为我家二姑娘之事前来。” 阿沅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她的来意,崔以玫去寺院时还带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是银枝的姐姐金枝。这回崔以玫被带回来,崔夫人对她的两个侍女非常不满,打算要发卖了她们。银枝没有办法,便想来求阿沅替她姐姐说说情。 阿沅叹气,那两个侍女固然是被牵连的,可她一个客人哪里好管主人家的事。就算她阿姊是崔家少夫人,也不能公然违拗婆母的意思。 “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这事我说了不算,但想必你家二姑娘不会坐视不管。”她言尽于此,只盼侍女能理解她话里意思。 银枝沉默地走了。 阿沅回房,程让已经坐回桌边,她看看天色,坚定地将人赶出了房门。他不睡觉,她还想睡呢。 看过程让出神入化的轻功后,她也不担心他会被崔府侍卫抓到了。只有程让觉得单手提了一包东西的自己,偷偷摸摸从崔府出来,就像个小偷一样。 虽然他心里确实想将阿沅给偷走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薄霜冷清晨,好高则骛远。 程让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他走后,阿沅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如水。若是能这样一直下去倒也不错,可惜,事情不能总如人愿。 清晨院里的花草叶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天气越来越冷,阿沅更懒怠出门,听说收到京城的来信时,才振奋了几分。 待看完信后,她:“大伯这是疯了?”比程让千里迢迢偷偷跑来找她还要疯! 林泠就坐在一旁,还未来得及看家书,闻言笑问:“这是怎么了?是大伯的信?”她接过信来,初时还笑意盈盈,慢慢眉头就越皱越紧,最后忍不住将信往桌上一拍。 “这事你别管,我写信回去。”林泠冷着脸,“这胃口也是比天还大了!” 阿沅赶紧给她顺气:“阿姊你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小宝宝呢,我写信就成。大伯这想的虽不地道,可三堂姐却是无辜的,不能让她白白受了牵连。” “你说阿沁?”林泠想起伯父家那个和阿沅差不多大的堂妹,不免生了点恻隐之心,“她倒是个好的。她若要来清州玩些日子也行……” 她停了下,视线瞥向阿沅,若每个妹妹都像阿沅一样省事又贴心的话,全来做客她都欢迎。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借着崔家搭上秦王的话,劝她还是别做梦了! 林家大伯在信里就写了这事,说是想让林沁来清州给阿沅作伴,还隐晦地提了下秦王。 阿沅看时真是脑袋充血,她大伯这些年的官场都白混了吗?刚被踢下梁王那条船,转身就想爬向秦王,他也不怕风大浪大,直接把船给掀翻了。 “我看阿父和阿娘怕是不知道大伯父写了什么,我这就回去修书一封给他们说一声。”阿沅叹声气,将信收了起来,“都快十一月了,阿姊,我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该回京了。” 一说起离别之事,气氛自然而然就感伤起来,姐妹俩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得很。自从去年一个留在清州嫁人,一个回到京城之后,少有如今这般安然相处的时候。 林泠摸摸阿沅的手,暖呼呼的,不像从前那般,冬日里手都是冷的。她略带欣慰地笑笑,“是该回京了,阿娘肯定很想你。” “阿娘也想你。”阿沅看向阿姊的肚子,“她知道自己要有小外孙后,恨不得立马就来清州呢。” 清州这边有风俗,胎儿未满三个月前不往外说,说是为了孩子存福气。阿沅到清州时,林泠的胎儿差不多刚满三个月,她写信回家时便写了这好消息。徐氏在京中喜极而泣,大女儿出嫁一年还没有孕事传来,娘家又离得远,她生怕林泠在婆家难熬。 林泠就算没看到自家阿娘,也能想像出她高兴时的样子,回忆起年少时期向阿娘撒娇的时光,她眉眼顿时温柔了些:“等这胎生下来,我就带他回京城看看。” 阿沅点点头,看看时辰,就快到孕妇该歇息的时候了。她赶紧将阿姊边上的小玩意都收起来,催促她去歇息,自己则回房,琢磨着给大伯父回信,再给阿父阿娘写信告状。 信件往来很快,不过七日她就收到回信,同时也在崔家见到了三堂姐林沁。 林沁跟着住进了阿沅的院子,带着侍女在另一间房里收拾东西。阿沅略寒暄了两句,就回了自己屋子。回想起刚才那会面的一瞬间,对她来说不亚于当头一棒,现在脑子还有些晕乎。 她把刚收到的信打开来看,伯父假惺惺地问她平安,最后才来一句“你三堂姐已在路上,不日将抵清城,给你和你阿姊做个伴”。再看阿父和阿娘的,指桑骂槐骂了大伯父一顿,叫她过几日就回京,免得在清州生事。 她轻叹,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家地位一落千丈,朝廷政局风雨飘摇,伯父竟还在苦心钻营,妄图与皇家攀亲,真是不知所谓。 没多久,收拾完的林沁过来寻她说话:“阿沅,这次是我家对你不住,可我阿父那人你也知道,为人女者不好言父是非。总之你放心,我就是过来休息几日,哪儿也不去,你回京时就跟着你回京。” 阿沅也知她的难处,可一想到这是阿姊的婆家,不知道崔家家主与夫人会不会对阿姊有什么不满。她满心担忧,却偏偏还要笑脸相迎。 “我正准备过几日就回京呢,毕竟我出门都这么久了,怕我阿娘心里担心。”她想了想,便将自己计划说了出来,也免得三堂姐真有什么心思,到时反不好收场。 没想到林沁却是笑起来:“你还真怕我去找秦王啊?放心吧,秦王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这点我还是很清楚的,我阿父那人就是好高骛远,整日想着攀高枝。我就不同了,我觉得成郡王世子就挺好的……” 阿沅听着听着,嗯?成郡王世子?那个京城闻名的大胖子? 但就算是大胖子,以如今林大伯家的门楣,也进不了成郡王府的大门啊! 她简直想敲开大伯和堂姐的脑子看看他们整日在想什么,原来的胡家公子不好么? “三姐……”她犹豫着打断堂姐的滔滔不绝,“你赶路这么久,应该累了吧,不如吃点东西,去歇一歇?” 林沁停下喝了口水,“我才不累,我还是第一次出门来这么远的地方呢。” 阿沅心累,又陪她聊了半天,听完了成郡王一家的情况,尤其是成郡王世子的“英雄”事迹。看样子三堂姐下的功夫还不少,也不知何时就有了这想法。 好在她若真对秦王没想法,阿姊的境况也轻松些。 林沁说着说着就发现阿沅在走神,有些不满地叫她:“阿沅——你怎么走神了?” 阿沅一惊,回过神来赶紧笑了下,证明自己还在听她说话。 却听她疑惑道:“诶?阿沅你原来那只特别素的银镯子不戴了啊?我就说那镯子太素,不适合小姑娘……” 往后阿沅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左手腕,对啊,她的银镯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一篇标着系统的文,把系统丢了:) 第46章 银镯失踪影,回京遇雪路。 不知不觉中,世间一切事情都在缓慢进行,朝堂在暗地里更替,林家在官场边缘化,程让已然跟随父亲踏上疆场,史书上记载的事件都发生了。 除了……阿沅。 史书上的林沅死在十三岁那年初春,还未来得及与定亲的未婚夫见上一面,后来的历史就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而阿沅是凭空而出的生命,连接着两个时空,同时承载着过去和未来,唯独没有现实。 直到如今,她的手镯丢了。 等三堂姐走了以后,她一个人想了许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镯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最后关于镯子的记忆还是那天阿娘匆忙让她出城,她心慌意乱之时,联系了十九问她要林家的资料,但是十九没有权限,她气得摘了镯子,那……之后呢? 她把绿绮绿罗叫进来,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我之前戴手上的银镯子,中间串着颗红珠子的?”绿绮摇摇头,绿罗倒是答道:“来清州以后就没有看见您戴了,奴婢还想是不是您不喜欢了?” 来清州以后?阿沅忍不住睁大眼睛,为什么她完全没印象?若不是林沁问起,她根本想不到自己丢了镯子!难道这镯子在她摘下以后就没了吗? “这样啊,没事了,你们下去吧。”她喃喃道,心神不宁地用食指指节敲击桌面,叩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让人莫名起了紧张感。 两个侍女担心地对视一眼,犹豫着退下。姑娘虽对她们很好,但一直不怎么亲近,这种情况下,她们也不敢多问。 阿沅却是陷入沉思,按理说自己手上的东西不见了,再怎么神经大条也该有点意识。可她对镯子的记忆显然越来越模糊,就这么一会时间,她竟然就有点想不起来镯子的具体样式了……上面有没有刻花纹来着? 她心里隐约起了些想法——难道自己的记忆在退化?还是关于时空救助委员会的记忆在慢慢消除? 前者大概与身体机能有关,换言之,她要去检查身体;若是后者,倒是不失为一件好事。没有人能永远在局外旁观,她现在毕竟是局内人。 她安慰自己,丢镯子大概是天意。 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准备写信回去问一下阿娘在家中有没有看见她的银镯子,顺便也定下回去的日期,再耽搁下去,崔家该有意见了。 写完信以后,阿沅想了想,另外拿了空白纸张,又从梳妆台下的小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瓶,将瓶里的药水滴在砚台里,和墨混在一处。毛笔沾了这墨以后,写在纸上的字迹会慢慢消失,直到再浸了这特殊药水,字迹才会再显出来。 她将银镯子和十九的事情记下来,如果以后真忘了,也存个证据。 阿沅即将回京之时,崔以玫才终于被允许从房间里出来,崔夫人之前管得严,除了侍女送饭送水以外,旁人一步不得进,因此阿沅也没找到机会劝一劝她。 “你说你这是何苦?”看到崔以玫憔悴的样子,阿沅忍不住叹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性子怎么那么执拗? 崔以玫有些颓靡,神色恹恹的,看起来很没精神,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阿沅你不会明白的。” 阿沅心里无奈,她当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也觉得尘世烦扰,想的却是一死了之。可现在崔以玫一个世家千金,又不曾遭遇剧变,她确实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会无病呻吟? 她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你如此狠心,一定要抛了你的家人朋友,往那空门而去?” 崔以玫却是怎么也不肯说,临到最后才道:“你往后出门要小心些,世道就要乱了。”顿了下,她又改口道,“还是别出门了,京城还安全些。” 这话说得颇为怪异,阿沅心里打了个突,小心翼翼道:“你可别做傻事,若真不想嫁那张家公子,不如和你阿娘好好商量,我想伯母未必不同意。” 崔以玫脸上的笑意浅淡到看不见,“这不关张家公子的事,是我执拗了,我心已成魔,唯有佛门可解。”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阿沅抱着满腹思虑上路。行到半路上却遇到十年一遇的大雪封路,众人被堵在途中的客栈里。 客栈里鱼龙混杂,因大雪封路,被堵在这儿的人也多。为了安全起见,阿沅还是作了男装打扮,可林沁没考虑到,两人便以姐弟相称。 夜半时分,雪还在稀落落地下,不知天明时能不能停。阿沅有些忧心,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天也格外的冷,不知穷苦人家如何过冬,是否会有雪灾。 “留夷姐姐你不睡吗?”阿沅坐在床边问道,出门在外,留夷向来不离她左右,可她还真没注意到留夷一般何时入睡。她睡时留夷还醒着,她醒时留夷也醒着。 留夷一板一眼答道:“过一会就睡,姑娘先歇吧。”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像是出了什么事。两个人对视一眼,阿沅立马穿好衣服以防突然生变,留夷则手指一点,熄灭了烛火。 楼下闹过一阵就没了声音,可阿沅不敢大意,凝神细听,有轻微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经过走廊,停在了她们门前。黑暗会放大心里的恐惧感,她屏住呼吸,手里湿汗一片。 心跳声如擂鼓,险些要盖过耳边其他声音。阿沅闭了闭眼,勉强定神告诉自己,留夷还在这,周围都是她的护卫,绝不会有危险。 等等,她突然想到,对面住的是林沁。脚步声停在她门外,其实也就是停在林沁房间门外! 她站起身来,黑暗中看不清留夷在哪里,但她知道留夷一定会注意到她的动作。果然不等她走动,留夷就按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阿沅指了指门外,轻声问:“走了么?” 过了会儿,留夷才答:“姑娘不用怕,门外无人。”她走到桌边,将蜡烛重新点燃。 确实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脚步声的主人不知何时消失,就像从未经过一样。阿沅等眼睛适应了光亮以后,看了看房门,还是打算出门看看,“留夷姐姐,我想去看看三堂姐有没有睡。” 留夷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上前开了门,对门屋里一片黑,看样子是睡了。她回头看向阿沅,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睡了。 见状,阿沅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只能回到床边准备睡下。后半夜屋子里的炉火熄了,慢慢浸入寒意,她迷迷糊糊醒来,屋外的雪光透过窗户纸,微微照亮了屋子。 她翻了个身,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 原来留夷是这么睡觉的?连件衣服都不盖?阿沅坐起身来,看向自己专门留出的床外侧,怕留夷拘束,她还说自己冷,特地让人多送了床被子。 “哎——”她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自己的披风就挂在屏风上,她起身过去取了披风给留夷披在背上。披完以后,留夷竟然没醒,阿沅暗暗松口气的同时还挺惊奇。她一直以为留夷睡着时都应该很警惕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动作足够轻?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继续睡。刚走两步突然觉得不对,留夷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没醒? 她猛地转身,头上突然传来一击,阿沅只觉得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下一刻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十二点前(大概?)还有一章~ 第47章 八郡初雪降,信源无处寻。 岭南八郡,天空阴沉沉的,长年不下雪的地方在晚间竟然下了雪粒。可把军营里的小伙子们高兴坏了,搓着手准备在雪地里较量一场。 “小将军不要见怪,我们这儿难得见雪。”副将乐呵呵道,“就是我这个年纪,上次看见雪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程让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怪罪。落雪倒比落冬雨好,何况这场雪应该不会下很久,他估计雪一停,下过的雪大概也融化完了。 副将看他态度不错,又怂恿道:“小将军不如出去和他们一道比试比试?军营里这些人啊就盼着小将军什么时候再大显身手呢。” 他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笑起来,初时看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要来统领八郡的军营,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不服的,他们本是岭南最繁华的天河城的守军,可以说是整个岭南州最精锐的军队。没想到却突然被调到这新收复的八郡来,顶头将官还是一个毛头小子。 他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眼了?这哪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啊,岭南好多年都未曾出现过这般出众的少年英杰了,不骄不躁,谨言慎行。 初来时不显山露水,平常和军士一块训练,在一场军营内部的对抗战里以一对十,将不服的人打得服服帖帖。继而整顿军纪,树立威信,从毫无根基到如今的众人皆服,一步一步走来,这个少年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努力。 程让微微勾了勾嘴角,“不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府了。”说着让士兵牵来自己的爱马,身姿矫健地翻上马背,凌尘而去。 副将看着他的背影遗憾地砸吧嘴,但看那些小伙子们正热闹着,自己也来了点心思,过去吆喝一声,“小将军有事要回府,就让我老李来陪你们过两招!” 他话音刚落,就有胆大的士兵接话道:“小将军准是去给他那小未婚妻写信了!” 这话一出,连李副将也忍不住笑,“这话可别在小将军面前说,到时准把你打个满地找牙!” 小伙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算是军营里公开的秘密了。大伙都说小将军看着冷冰冰的,却是个难得的情种,给小未婚妻写的信比案上要呈交的公文还多。他们都猜测能让小将军这么念念不忘的肯定是个世家出身的大美人。 程让一路疾驰回城,到府时发现雪居然下大了一些,竟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他下了马,慢慢地从府门外走回内院,连岭南这地方都下雪了,京城应该下了很大的雪吧,不知道阿沅有没有回家?应该回了吧。 管家见到他回来,赶紧让人准备饭菜,“将军今日回来得早。” “军营没什么事。”他简短地说了句,“让人把饭菜送到书房。” 管家又说:“将军,下午有清州的信到,已经放在您的书桌上了。” 程让脚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下,语气平静无波,“嗯。”如果不是因为他步伐明显加快,管家还真以为他真像表面上这般平静呢。 信是阿沅写的,不过是些日常琐事,也提到自己即将回京,问他今年会不会回京过年。他苦笑一声,如今他是八郡的守将,终岁要守在这里,除了陛下特地征召回京,他哪里能回去过年?就算是他父亲,今年也不能回去了。 算算时间,阿沅写信时是快要回京,那现在应该正在归途中,也不知她行路顺不顺利? 程让皱着眉头,拿出新信纸,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落笔署名时犹豫了下,还是遵照自己心意写道,夫言襄手书。 看天色不早了,他草草吃了饭之后就伏案处理公文,原本以为武将应该不用处理这些文书,哪能料到要处理的竟这般多。 将一叠积压的公文全部批示完毕,下面压着的一个信封便露了出来。信封角落上印了个奇怪的图案,他愣住,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信封外面完好无损,除了那个图案就没其他东西了。他小心拆开来看,入眼就是刺目的两行朱砂字——汝若不回信,吾则必请汝未婚妻。 落款日期是十月二十七日。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七了,整整晚了十来日! 程让下意识睁大眼睛,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除了那几行字别无其他,连落款都没有。如今唯一能传递信息的只有信封上那个朱砂绘就的古怪图案。 他觉得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过。 鲜红的图形在澄黄灯火下生出一股妖异感,弯曲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肆意扭动。 那是……海上的波浪。 程让的脸色陡然苍白,海浪…… 桌上的公文全被扔下了地,可再也找不出第二封相同的信。 “来人!”他疾步走出书房叫人,面色冷肃,有些慑人。两个下属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外,“将军。” “长风,你快去联系一下林家二姑娘身边的暗线,确保她的安全。”“是。” “长雨,你去查一下这个图形的来源。”“是。” 程让吩咐完以后,抓着信封去外院找到管家,“常叔,这信是谁、什么时候送来的?” 常叔却一脸茫然,对这封信毫无记忆,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这,老奴不知道啊,若是正经送来的信,都是由老奴收了再放到您书房去的,每收到一封,老奴都会回禀了您的。可这封,确实不是老奴放进去的。这封信这般显眼,若是见过,老奴一定会记得的。” “那除了你,还有谁进过我的书房?” 常叔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道:“平日里会有小厮打扫,但老奴都会亲自看着,保证他们不乱动东西。再有就是上次刘功曹送了一堆公文来请您批示,也是老奴看着他放到书桌上的,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老奴就不知道了。” 程让想到今天刚批完的那些公文,眉目一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常叔这个倒是记得清楚,立马答道:“初二那日。” 二十七写的信,初二送达,那送信大概是五日,送信人要他立马回信,那就是说回信原本今日会到那人手上。可他没看到信,也就没有回信,那人会不会真的去找阿沅了? “让刘功曹立刻来书房见我。”程让冷声道,手上越发用力,生生将信封边缘捏出裂痕,“以后送进我书房的东西一定要严格检查。” 常叔看他神情严肃,知道是出了大事,不敢多问,赶紧应声下去办事。 刘谨收到将军府传唤时还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想了想也只能猜测是不是前几日的公文已经批示完毕,让他去取了。因此去时心情还有些轻松,小将军这次终于不拖拉,才五日就将那一堆文书处理完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却见到一脸凶神恶煞的小将军时,他差点心率失调。 “刘谨!这信是不是你夹在公文里送来的?”程让冷着脸将信甩到他面前。 刘谨看着信封一脸莫名其妙,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开口不忘替自己喊冤:“冤枉!我送的只有公文没有信!”他心想,夹带私货那不是找死嘛?整个八郡谁不知道程小将军打人特别疼?他哪敢犯事! 看刘谨那一脸“我是清白的”的样子,程让越发心气不顺,线索就这么断在他身上,真是恨不得用上酷刑来让他招认。 他倾身过去抓住刘谨的领口,狠狠往上一提,阴恻恻道:“最好不是你。”随后把人往地上一扔,转身恢复面无表情,坐回书桌后面。 摔在地上的刘谨:娘咧,今天的程小将军也太吓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啦~ 不知道有没有人从海浪里想起什么emmm第48章 美人胁风情,前路未闻卜。 阿沅醒过来时只觉得脑袋晕晕的,摸了下后脑勺,一阵剧痛。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裹在了被子里,正身处一辆行驶中的马车上。 马车的侧窗和前门都关着,但行驶途中还是有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车内的温度慢慢变低。阿沅按着额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晨光射进窗子里,车子里的摆设清晰地映入她眼帘,她惊奇地发现竟还有小火炉,旁边小桌几上还有个食盒。 作为一个被绑架的人,这个待遇也太高了些。 阿沅微微放下点心来,这幕后之人既然这么看重她,想必她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当务之急还是要保证自己的体力,她使了点力气才把裹着的被子掀开,准备吃点东西。 “嘶——”马车颠簸了下,她头不受控制地撞上马车侧壁,忍不住呻|吟出声。 下一刻,马车前门被打开,阿沅揉着脑袋望过去,入眼是一个红衣美人。美人没有梳发髻,长及腰的秀发用玉冠束成高高的马尾,侧边还扎了两根细辫,从耳侧往上,扎入那玉冠中,显得十分英气。 阿沅淡定地迎向她打量的视线,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红衣美人挑了下半边眉,弯腰进了马车,坐在桌几旁边将食盒打开。阿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动作,等她递过一双筷子时,才道:“你是?” 美人撩了下头发,撑着脸饶有兴味道:“小姑娘挺镇定的嘛,不怕我杀了你?” 阿沅脸色未变,指了指食盒里的糕点道:“这是最后的早膳吗?” 美人噗嗤一声笑出来,顿时眉目生光,让人视线不能从她脸上移开,“你可真有意思,不如以后跟着姐姐混吧,姐姐带你走南闯北,游遍这万里山河。” 说实话,这话有一瞬间击中了阿沅的内心,但好在她坚定地拒绝了这诱惑,“不必了,我若要游览山河,自然有人带我。”语气正经得不得了。 美人姐姐有些不乐意,伸出根食指勾住阿沅的下巴,轻佻道:“刚刚才夸你有意思,怎么转眼便这般无趣?你是想要你那跟死木头一样的小未婚夫带你去?” 阿沅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这些人绑架她是因为程让的缘故。她又放下点心来,这些人既然与程让有怨,又绑了她,看来是要拿她去威胁他,那至少要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她呵呵一笑,慢慢将美人的手移开,低头喝了口水。照目前情况来看,她对洗漱之事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大早上还是习惯漱下口。美人贴心地递过一个空茶碗让她吐水,又递过布巾让她擦脸。 她擦完脸后,道了声多谢,不想美人却道:“既然要谢我,不如以身相许?” 都说同性相斥,阿沅却觉得这位大美人时刻不忘向她推销自己,也是奇怪,便问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你这是应了?”美人娇羞一笑,“你就叫我姐姐呗,多亲热。” 呵呵,脸是有多大? 阿沅眼角微抽,板着脸道:“姑娘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如今我已在姑娘马车之上,若还是一直以姑娘相称,不免有些不方便,姑娘可别得寸进尺。” 若换个人来,这板着脸的气势倒还能唬人,可惜由她做来,却是半分气势也无。那杏仁圆眼水润润的,瞪起人来似在撒娇;嘴角天生有些上扬,板着脸时也会让人以为在微笑;更别说和软娇柔的嗓音,语气再冷,也不能让人畏惧。 因此,美人听完只是“咯咯”地笑,顺便又在她脸上揩了下,“小姑娘真是可爱,叫我三娘吧。哎呀,我说真的,你不如以后跟着我吧?你那未婚夫真的就是根死木头,不解风情又刻板无趣,你嫁给他有什么意思?” 阿沅抿唇,倏地灿然一笑:“不解风情那是对你,我是他未婚妻,他只会解我的风情。” 三娘眼神奇异地把她从头看到脚,末了啧啧出声:“小姑娘还挺有自信。我要是你啊,可不敢这么大言不惭。男人都一个样儿,哪有不偷腥的,只看这鱼对不对他的胃口。等他尝过了你这条鲜嫩小黄鱼,就想去吃那剁椒鱼头了!再往后连那臭咸鱼都想尝上一尝呢。” 阿沅不说话,只是低头勾起嘴角。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岿然不动。 三娘将车窗掀开一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回头道:“这天挺冷的,你还是躺被子里吧,别想着逃走,姐姐不会亏待你的。” 就算她不说,阿沅也不会逃。天寒地冻还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人在外面简直是找死,她还怕这帮人故意把她丢路上呢。刚刚她也瞅了一眼外面,沿途都是树林,她一下马车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她听话地裹上被子,她昨夜半夜被掳,身上衣服倒是多,但少了件棉袍,披风也还在留夷身上,现在只能裹着被子御寒。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马车内壁上。 三娘出了马车,丝毫不担心她会做什么小动作。 阿沅无声地长舒一口气,不知道留夷姐姐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只希望她失踪的消息暂时别传到阿姊耳朵里。她将三娘关上的车窗又掀开一条缝,冷风从缝里钻进来,刮到她脸上,冷丝丝的。她听到外面除了车轮声,还有马蹄声,她就是想留下什么印记,大概马上就会被人发现。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马车行了几日,阿沅从一开始只和三娘说几句话,到后面和车夫还有外面骑马的人都能说上几句。她有种错觉,自己不像是被绑架的,倒像是他们中的一员。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头儿——三娘,画风不太对,对她极尽殷勤,还日日在她面前说程让坏话,似乎要拉她入伙。 这日他们终于从马车转移到了船上,阿沅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帮人对清州地形如此熟悉,肯定长年生活于此。与程让有怨不如说是与程家有怨,那就只有程伯父曾经剿灭的山贼或海盗了。 她的猜测倾向于海盗,毕竟当初在嘉台程诩的尸体还没找到,据说程伯父抓到了海盗头子,可谁知还有没有余孽同党?如今她上了船,是海盗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她没料错,他们是想从清州港口开船,沿着穆国海岸线一路往南行,最后到达岭南州的港口,这样就免去了陆地上官道城门的盘问。 她脑海里浮现出穆国舆图,清州南边是江州,江州西南毗邻岭南州,岭南州只有东南角一小块地方靠海,往西便是与姜国交界处,八郡在岭南西南角。 这帮海盗是真想把她绑到八郡去威胁程让?他们要程让做什么呢?还有,她值得程让做什么呢? 阿沅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前路险难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道一声端午节快乐~想吃粽子(〃'▽'〃) 第49章 盗匪生乱事,海上波涛忙。 八郡的初雪不过一夜功夫就化完了,清晨地上湿漉漉的,像是经了一场冬雨。程让一夜未眠,精神却还十足,将府里下人全敲打了一遍,他焦急地等着长风长雨传回消息。 先回来的是长雨,“小将军,这个图案是流窜在姜国沿海的海盗的图腾。”他顿了下,觑了眼程让,补充道,“之前这伙海盗一直在清州嘉台附近海域生事,后来被领军大将军肃清。这伙想必是些余孽,从清州辗转到了姜国边境。” 程让点点头,让他下去。原来父亲当初也没真正将他们肃清,这是报仇来了?他冷哼,那就做好准备别回去了吧,他正好也有兄长的仇怨想报一报呢。 等到中午时分,去联系暗线的长风才回来,原本没这么快,可如今情况不太一样:“小将军,鹞鹰送来了昨日早上的消息,大雪封路,林姑娘一行人被堵在泰和县的客栈里。客栈中人不少,姑娘的那个女护卫一直跟在她身边,应该没有危险。” 程让接过纸条,眼神晦暗不明。昨日早上没有危险,可昨夜呢?可两地相隔太远,以鹞鹰的速度,昨晚的消息只能等到今夜才能收到。那时候那伙人估计早把人掳走了。 “你传则消息过去,若是阿沅不见了,就让他们直接和那个女护卫摊牌,然后快马加鞭回京城,将林家稳住。”他背着手走了几步,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若阿沅无事,那就和往常一样,加强戒备,还是要尽快赶回京城。” 长风领命退下,书房里只剩程让一个人。他抬手搓了把脸,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泛红,他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心想,终究还是连累了阿沅。 他坐了会儿,盯着那信封看了半晌,又把长雨叫进来,“你去查一下这伙海盗最近在哪片海域行动,在姜国还是在穆国?再派些人守住岭南东南角的那个港口。” 阿沅在船上过的比马车上还要逍遥些,马车赶路有些颠簸,这伙人还不让她开窗看景;到了船上,独占一个房间不说,她还能去甲板上逛逛看看海景。 大船在海上行得很稳,虽然她对船的认识十分有限,但也能看出这是一艘速度型战船,在海上航行灵活得很,后面的船若想追上,只怕是难于登天。 饭后她又去甲板闲逛,傍晚时分的海面十分漂亮,半个夕阳露在海的那头,海面上全是金光荡漾的波纹,海鸟在漫天晚霞下鸣叫飞翔。若不考虑自己现在是被绑架的身份,倒也是难得的享受。 上了船后三娘有些忙,就遣了两个小跟班看着她。阿沅这两日没少向他俩打听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小跟班也好说话,不涉及核心机密的都跟她说了。 比如说现在,阿沅装作无意问:“你们平日都做什么呀?感觉海上很无聊啊,只有船上可以走动。” 跟班甲就笑:“我们平日也不是总待在船上,如今只是赶路,林姑娘多担待。” 跟班乙补充道:“若是姑娘觉得无聊,我那倒是有几本话本,姑娘要不要?” 阿沅有些惊讶,这些海盗比她想像的还要有文化一点,她原以为盗匪都不怎么识字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沦落到为寇这一地步呢? 心里这么想的,她便口随心地问了出来,“你们干嘛要做海盗啊?朝不保夕的还挺无聊。” 跟班甲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种天真大小姐解释他们海盗的行事准则,只能呵呵一笑。 跟班乙倒是接上话道:“谁说不是呢,姑娘您是大家千金所以不知道,我们啊,每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好多兄弟都葬在这海上。若能安稳过日子,谁不想平平安安的?您说是不是?” 阿沅心想,虽然我表现得不谙世事,你也别真把我当傻子啊! “谁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哪能料到天降横祸,那朝廷的大官说剿就剿,都不给我们这群人留条活路!”跟班乙摇头叹气,“姑娘您也体谅下我们,到时跟您那未婚夫好好说说,让他也体谅下。” 阿沅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海盗真的当她是傻子吧?她那未婚夫的兄长就是被你们这伙人给搞失踪的,现在连尸体都没找到!现在又绑架了她,程让见了你们不把你们弄死才怪,还想她去吹枕头风?怎么比她还天真呢? 她象征性地点了两下头,决心不再和他们搭话,怕自己智商被拉低。 到了下船登陆这一日,三娘似乎又闲下来,亲自给她戴上帷帽,领着她上岸,“你的小未婚夫倒是有些本事,将沿岸的港口全堵了,没办法,我们只能带你来姜国了。” 阿沅不由得攥紧了手,她对穆国地理志倒是熟悉,可姜国的却没看过,这下真是两眼一摸黑了。马车不过行了半日,便停了下来。她估算了下路程,应该就在海边上的县城里。 下了车后,她戴着帷帽被三娘拉着进了一所宅子,没等她摘下帷帽,就听见一道年轻的男声道:“带回来了?”下一瞬,她头上的帷帽便被人摘了去,眼前出现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看着她冷冷一笑,语气森寒道:“林沅是吗?乖乖等着你那未婚夫来赎你吧。”他的手指隔着一点距离描画她的脸侧,像是在确定她的脸是不是真的。 阿沅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本能地感到畏惧,这是弱者面对强者时的应激反应。她意识到,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和三娘还有那两个小跟班是不一样的。他是毒蛇,会在你不设防时狠狠咬你一口。 程让遇到对手了。 “把她关到东院。”那男人只笑了那一下,就恢复面无表情吩咐道,“多派几个人看着,她敢做什么动作,就拿铁链锁起来。” 阿沅瞥见三娘对她投来同情的一眼,接着便转过了头。她咬牙,这女人还整日与她说男人坏话,如今旁观起来倒是比她口中的男人还绝情! 第50章 夜半惊孤魂,久别尚平安。 晚间阿沅有些睡不着,倒不是认床什么的,凭良心说,这群海盗给她的待遇一直挺高的。就算如今被锁在屋内,床铺设施倒也没亏待她,那床甚至比她自家的还要软一些。 可惜,白天被那个海盗老大给恐吓了,她心里一直毛毛的,总感觉他不会让她这么享受。因此吃完饭就在房内拆东西,就怕哪个旮旯里突然爬出只蝎子蟑螂什么的。好在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她略松口气。 她正躺床上背医书催眠自己时,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重重地踏在石板地上。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她刚坐起身来,房门“嘭”的一声被推开,连带着阿沅不放心、特地搬到门背后的两张死沉死沉的红木椅也轰然倒地。沉重的木椅倒下时,她觉得床都震了一下,心脏被这巨大的声音轰得暂时发麻。 站在门口的高大黑影好似在讥笑她的胆小,背对着月光一步一步缓慢走进屋内,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阿沅拥着被子僵在床上,这仿佛凌迟一样的脚步,让她想到了地狱来的修罗。 黑影走到她床前一尺处站定,弯腰凑近她脸。阿沅脸上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黑影呼吸间一阵浓厚的酒味洒在她脸上,让她几欲作呕。 似乎是看她不动的样子有些无趣,黑影直起腰,走到桌前打了个响指,烛火霎时被点燃。 阿沅眯了眯眼让自己适应突来的亮光,桌前的人穿着一身玄色绸衣,衣服在光下微微发亮。他回过头来,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毫无记忆点,放在人堆里就找不着了。 但阿沅知道这人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是盗首,是程让的对手。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床上貌似淡定的少女,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才道:“不如过来一起喝茶?” 阿沅木着脸,小声拒绝:“晚上喝茶对睡眠不好。” “呵——”男人放下茶杯,瓷杯撞在木桌上,“咚”的一声,“你都到了贼窝了,还能睡着呢?” 房间门大开着,外边的冷气慢慢涌进来,阿沅躺被子里都觉得周身泛凉。她咳了声,声音微微发哑:“那个能不能关下门?有点冷。” 男人一听完就皱起眉头,凶相毕露。阿沅看他瞬间变脸,吓得心肝一颤,赶紧撇过了头。但马上就听见门哐的一声被关上,地上两面椅子也被扶了起来。 “大小姐就是娇贵,连这点风都吹不得。”他嗤笑道,“就你这种女人还要嫁入程家,也不怕年纪轻轻就守寡?到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怎么活下去?” 他虽是用了疑问句式,但语气却是笃定得很,仿佛已经看到了阿沅守寡后饥寒交迫、寻死觅活的惨状。 阿沅心想你真是想太多,都把我绑来了,还管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又不吃你家大米。 她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下,把身上被子又裹紧了些,故意呛他道:“我才不会守寡。”她话音刚落,就看见桌上的茶杯杯壁上出现了裂纹,歪歪扭扭,慢慢地从口上延伸到杯底,然后那只被子就整个四分五裂了。 完了,她是不会守寡,怕是程让要成鳏夫啊…… 男人蹭的站起身来,欲要往床边走。背后的门又传来一声巨响,阿沅震惊地看过去,这次连门板都被卸了下来!这大半夜的一次两次搞什么?男人的动作很快,在来人破门而入的一刹那,瞬移到了床边抓住阿沅的肩膀,将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挟持在身前。可怜阿沅还没从震响里回过神来,就成了他手里的人质。 等她晃了晃糊涂的脑袋看清楚眼前状况时,却以为自己看错了,屋子中央站着的是程让? 少年手里提着长剑,衣摆上沾了些血迹,面无表情,眼珠黑湛湛地盯着床边两人。阿沅诧异地对上他毫无感情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突然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她赶紧眨了眨眼,将泪意压下去。 屋子里,少年和青年在对峙,少年气势逼人,手里长剑的剑尾还在滴血,青年手无寸铁,但手握成爪掐在身前少女的咽喉处,空气里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放开她。”程让率先开口打破沉寂,抬起手臂和地面平行,长剑剑尾端隔空指着男人的额头中间。 男人勾起半边嘴角,手上挑衅地又加了点力气,阿沅不由得干呕了一声。 程让面色一变,举起长剑就要动手。 “你过来我就掐死她,你看我的手快还是你的剑快?”男人低低地笑了声,柔和的语气里泛着丝丝诡异。 阿沅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说话,但脖子上的手又在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 屋子里的局面还僵持着,门口又赶来一人,是三娘。她看了看情况,迅速掠到男人身后,冷眼看着屋子中央的少年。 阿沅心里暗道不妙,这下二对一,程让还有她这个拖油瓶,今夜怕是要耗在这儿了。她看向程让眼睛,想要他看明白自己眼神传递的信息——你快跑啊!还愣在这等着被群殴? 程让和她对上眼神,目光瞬时柔和了些,抿着的唇微微上扬。他放下剑,脸上无悲无喜,问男人道:“你要什么?” 看他放下剑,男人也顺势放下手,将阿沅往旁边三娘怀里一推,“我要你死。” 程让面色无波,低头用帕子擦拭剑身,动作细致而缓慢,似在思考。 “怎么?想完了是要自刎吗?”男人往他的方向走近了两步,但因忌惮他手里的长剑,还是不敢贸然靠得太近。 阿沅靠在三娘怀里才觉得缓了口气,虽然也没好多少,但三娘至少不会掐她脖子,只是压着她肩膀带着她退出那两人的对峙范围。 她微微侧头看向三娘,发现她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两个人,或者说只盯在那个男人身上。 程让擦完剑身,施施然地将剑收入剑鞘,抬起头来直视他道:“洪思源,大海盗洪飞之子,为人奸险狡诈,擅长易容。父死以后,领着剩下的海盗从穆国逃窜到姜国,和姜国通泉郡郡守勾结,抢劫过路富豪,为祸乡里。” 他气定神闲地说完,又反问道:“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洪思源听他说完后还点点头道:“调查的倒是挺全面,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他视线往身后扫了一眼,威胁意味明显。 阿沅正好和他扫过来的视线对上,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想要什么又不说,还等别人猜中你心思,跟个小孩一样,还以为谁都会惯着你啊? 程让指向阿沅,“你先放了她。” 洪思源冷笑,正想说什么时却突然觉得腹内一阵翻滚,忍不住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撑在桌上。几个人都被这状况一惊,三娘已经几步走上前去焦急道:“怎么回事?” 阿沅也被她抓着手臂凑到边上,看了看他面色,小心翼翼道:“你嘴唇发青欸。” 洪思源忍住腹内剧痛,瞪了两个凑过来的女人一眼,恶狠狠对三娘道:“你把她带过去!” 三娘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容她意气用事,把阿沅拉到身前慢慢往后退。 程让还站在原地,却仔细看了看洪思源的脸色,然后笑了,“你中毒了,这是穆国黔州才有的毒|药,中毒者不服解药,两个时辰内会七窍流血而死。” 三娘脸色霎时变了,狠狠瞪向程让,不想他还笑道:“瞪我做什么?这毒可不是我下的,我也只是对这毒略有耳闻而已。你看他左脸上是不是起了红斑,嘴唇是不是发青?再不去请大夫解毒,只怕就没命了,还要什么宝藏?” 洪思源只觉得腹内越来越痛,连心脏都搅在了一处,有心想说他在胡说八道,可却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呻|吟喘气。心里的恐慌也越来越重,他平日饮食向来谨慎,竟然还能不知不觉被人下了毒,他的下属里出了内鬼! 阿沅乖巧地站在一边,看着三娘着急的样子,小声道:“你们这儿肯定有大夫的啊,干嘛不叫人?” 三娘眸光复杂,这宅子里人并不多,刚刚程让悄无声息地带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闯进来,守在外面的小盗匪们几乎被血洗。 她叹口气道:“你过去吧。” 阿沅惊讶:“嗯?” 洪思源震怒:“霍三娘你说什么!”他踉跄两步想亲自过来抓阿沅,阿沅却是反应敏捷,趁着三娘松开了手,赶紧一溜烟跑到了程让身后,揪住他腰带,探出头来看着对面一双人,不忘好心提醒道:“还是快去找大夫吧。” 程让伸过一只手掌来挡住她眼睛,轻声道:“别看他。”洪思源左脸上的红斑印记越来越重,在昏暗烛火下显得有几分可怖。 阿沅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程让微微一笑,从屏风上取了她的外袍披风,一一给她穿戴好。然后半蹲下,示意她趴上背来。等她调整好姿势,他便背着自己家的小姑娘,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阿沅窝在他背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头歪靠在他肩上,“你怎么找来的啊?” 程让侧头蹭了蹭她的发丝,温柔道:“困就睡一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天论文,差点连更新都不会写了…… 总感觉一股浓浓的学术研究味儿…… 第51章 灯火似星辰,清醒莫沉沦。 阿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程让背上,她视线迷迷糊糊转了一圈,只能凭着感觉隐约辨别程让在爬石阶,石阶顶上是哪里却是不得而知了。 “我们去哪里啊?”她歪了下头,带着点鼻音问道,“还在姜国吗?” 程让语气有些雀跃:“带你去看星星,等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八郡。”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白的月光将周围照得朦胧又澄澈,黑夜与光线交织,像现实与梦幻偏离。月光太盛,衬得周围的星光一片黯淡,只有远离月亮的遥远的夜空上才有星星熠熠闪光。 这种夜色看什么星星? 阿沅狐疑地揉了揉眼,轻拍他肩膀提醒道:“星星都看不见。还有,我给那个头儿下的药很少的,等他回过神来就知道你在骗他,到时候追上来怎么办?” 程让箍着她腿弯的手臂紧了一紧,下意识问她:“你怎么想到要给他下药?若是我今晚没来,岂不是暴露了?”其实他想问的是,是不是那个禽兽要对她做什么,才惹得她下药自保? 说起这个阿沅就气,忍不住拍他肩膀,愤愤然道:“我那药本来是给自己留的!可倒进茶壶里后,我一想到中毒后会肚子疼,我就没狠下心喝。谁知道那个神经病大半夜的居然闯我房门,还坐下喝茶,他活该!” “你要留给自己喝?”程让轻皱眉头,想到中那药后的症状,心里满不赞同。且不说腹痛心绞,单那毒|药岂是随随便便喝着玩的?若真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阿沅却有自己的想法:“我配了解药的,而且那药药性不烈,就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我原想着坑他们一下,他们要拿我和你做交易,但如果到时候他们没法保证我的安全,你就有理由反悔啦!” 程让只觉得胸腔内漫过一阵暖流,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从里到外浸透他的全身。 阿沅这毒的原料确实来自于黔州,当初太守府去给她寻巫医没寻着,倒是带回了不少黔州特产的药草,她便跟着徐先生学配了几瓶毒粉,分量不多,却可以防身。 这回也是运气好,她将毒粉放在了贴身的香囊里,三娘掳她时也没搜身,倒是让她寻了机会倒在茶壶里,本想自导自演一场。谁能料到洪思源会大半夜突然发疯,闯进她屋内,还刚好喝了茶?也是因他喝了酒的缘故,第一时间没有察觉到那茶的异常。 “下回不要这样了,中毒可不是好玩的。你看看刚刚他一个大男人都疼成那样了。”听着少女骄傲的语气,程让有些无可奈何,好在她没事就好。 他们这会已经快到石阶顶上了,阿沅看见尽头是一座凉亭,亭里还亮着烛火,有些好奇:“上面是有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叫人提前准备的。” 阿沅啧啧称奇:“你在姜国都能这么干?也不怕被官府发现了,说你是细作,到时候晋王殿下都保不了你。” 一想到他们俩还在姜国境内,且刚从海盗窝里跑出来,她就觉得程让胆子真大。姜国和穆国现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和睦,可姜国将八郡又还了回去,心里肯定不甘心。现在许是有求于穆国,不敢主动生事。可若被他们抓到穆国的小辫子,指不定会做些什么呢。 程让淡淡一笑,手上掂了掂,顺势转移话题道:“你重了好些,看来他们没少你吃的。” 这是什么话?阿沅歪头一口咬上他脖颈,留下一个醒目的牙印,“都是冬天穿得多,衣服重的原因!我阿兄去年背我上落梅山时也说我胖,你们是不是都不知道姑娘家最讨厌被人说胖的!” 程让被她咬得浑身一激灵,手上差点脱力,听她控诉完赶紧无力地解释:“我没说你胖,我就是感慨一下,还好这群海盗没虐待你……你不胖,一点都不胖!”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亭内,程让小心地将她放下来。阿沅一下地就蹦了几下,在外面被背着走了那么久,手脚都有些冻僵了。 亭子里准备得很充分,不光燃着烛火,还有两个火炉冒着滚滚的热气,桌上备了一壶酒,还有个暖锅翻滚着热汤。就像阿沅期待的那样,寒夜里对着星光,和心上人一起对饮。 程让从一旁食盒里拿出小碗,舀了一小碗汤递给她:“喝了暖暖身子,待会就可以看见星星了。” 阿沅捧过碗小口小口地啜着,余光瞥了眼夜空,头顶上月光正盛,星星消隐,可远处与山相连的地方,星光闪烁,也是一幅美景。 “现在也有星星啊……”她喝完汤,指着远处的星空道,话音未落,她的眼睛陡然睁大。只见山下的县城里各处不约而同飘起光点,就像星星一点点升起一样,那光点越飘越高,渐渐连成一簇,在夜空上绽放着微亮。 那是天灯,祈愿的天灯。 看着她转为惊喜的表情,程让面上带了点笑意问道:“你要不要也放个星星上去?” 阿沅回头看他,纯净的眼眸里映着灯光,微微发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要什么都可以啊。 程让心想,手里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背后拎出个崭新的天灯来,白纸糊的灯罩上还有几行字,看着有些醒目。阿沅凑过去看——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语出《诗经》·《绸缪》篇,阿沅听木先生提过几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木先生说过这是一首写新婚之诗,可程让却堂而皇之写在祈愿灯上,意思不言而喻。 她脸色微红,装作没懂那诗的意思,将灯摆在桌上,示意程让点火。 程让似乎也没想过他抄写的诗会让少女害羞,三两下将灯里的蜡烛点燃,带着阿沅出了亭子。他让她捧着天灯,自己双手微扶着她手背,慢慢放手以后,那灯便晃晃悠悠却又稳稳地向上升去。 “姜国皇帝偏重佛法,又惜命,便下令设立放灯节,每到放灯节这夜,姜国各地都要放灯以求皇帝圣体安康。”程让解释道,“我原想着以后要带你来看看的,没想到如今凑巧就碰上了。” 他们放的灯越来越高,直至与其他灯汇在一处。 难怪程让今夜不走呢,还是为了带她一观这盛景。阿沅心里软软的,微抿着唇,怕自己忍不住泻了笑意,叫旁边这人得意了去,可她不知那眼角春情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 眼看着天空上的灯越来越稀,阿沅也有些受不住外面的寒气了,程让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将人带到石桌前坐下。暖锅还冒着汩汩的热气,酒也是刚温不久的。 阿沅嗅嗅那酒味儿,有些疑惑:“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我酿的。” 程让替她斟了一小杯,又将暖锅里的菜夹了一小碗,自己也斟了杯酒道:“是你酿的,你去年不是说酿好了要请我尝一尝的吗?前些日子你在清州,我便让人去京城向伯母讨了来。” 阿沅把这酒从桂花树下挖出来时,还感叹今年找不到可以一起饮酒的人,没料到兜兜转转间,她竟从京城到了清州,又在归途中被绑到了姜国来,还与程让在异国他乡共饮起她亲手酿造的菊花酒来。 这世间奇妙尽在于此,总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何事,未知让人惶恐,也让人感慨——尽是缘分使然。 “阿沅,”程让看着对面饮了几杯后,有些酡颜微醺的少女,声音有些低哑,“我很欢喜。” 阿沅没听清,抬起头来迷迷瞪瞪地傻笑了声,“嗯?”在自己家或者在崔家,她都不敢喝这么多酒,因为怕阿娘和阿姊会说她。可如今在程让身边,她深知少年只会依她、宠她,便有些有恃无恐了,喝了几杯不说,还妄想将少年面前的杯子也端过来一起喝了。 程让眼疾手快地拿过自己的酒杯,无奈地叹气,他是不是太宠着她了?但看着阿沅娇憨地笑,心里只想把她想要的都给她,哪里舍得她难过? 阿沅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有些不解道:“你不喝就给我嘛。” “我喝。”程让一手抓住她伸过来想抢回酒杯的手,声音低沉道,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在阿沅酒后格外澄澈的目光下,他仰头将酒倒入口中,突然倾身扳住她脸,捏着她脸颊的手稍用力,阿沅唇便微微张开,感觉到唇上贴过柔软的触觉,紧接着清冽中透着清甜的酒水被渡入她的口内。 她不受控制地咽下那一口带着缠绵的酒水,唇上的触觉却没有散去,反而越发紧密温润。少年无师自通地伸出舌尖探入她双唇间,像是要尝一尝酒的余香。 这是一个滋味难明的吻,辛辣又甘甜,清醒又沉沦。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进入考试周了,看着课本觉得,我怕是要在试卷上现编一部古代文学史给我们老师看了:)第52章 归途缓心路,回京遥无期。 宿醉后醒来头痛难忍,阿沅敲敲自己脑袋,觉得那酒液都浸入了自己脑子里,变成了水,晃晃脑袋还能听见声音。至于酒醉后的发生的事情,她稍回忆了下,模模糊糊的,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再看周围,尽管布置温馨、摆设齐备,但不能改变这是一辆马车的事实。甚至这马车比之前海盗给她坐的那辆还要晃悠几分。 阿沅感受了一下车速,他们应该是在很紧急地赶路。她爬起来掀开车帘看了眼,程让骑着马在队伍最前方,她的马车边上至少有六名护卫骑着马护在周围。有个护卫看见她撩开车帘,立刻催马跑到最前面去了。 阿沅看见他靠近程让说了什么,然后程让便回头看过来,她对上他的视线,弯唇笑了下,就乖巧地放下了车帘。看样子这是在回八郡的路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程才能彻底安全。 她正琢磨着洪思源的毒解了没有,车帘突然被掀开,程让弯腰进来。 “头痛不痛?”他一进来便伸手替她揉太阳穴,揉了一会,将人抱到自己腿上,“赶路有些急,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 身处程让怀中,阿沅觉得马车都没有那么摇晃了,她顺势歪头靠他胸膛上,“我们到哪儿了?还在姜国吗?” “我们刚刚跨过穆国与姜国的分界线。”程让撩起侧窗帘,指着不远处的山峦道,“就那条山脉,将姜国隔在那头。接下来还是山道,有些颠簸,等出了这座山,我们就走官道,到时会平稳许多。” 阿沅好奇趴在侧窗上看,山峦连绵起伏,像一道道翻滚的绿色波浪,山峦间还有晨雾,太阳刚刚升起,金光在云里若隐若现。冬日的朝阳也是冷的,她哈了一口气,在暖黄的光里凝成冰冷的寒气。 “原来岭南的冬天也这么冷啊。” 车帘落下,程让抓过她的手试了试温度,他一直在外骑马,手握缰绳,按理来说应该被冷风吹僵才是。可偏偏他的手暖如火炉,阿沅在他手里蹭了蹭,他的手心和指腹上有长年累月形成的厚茧,硬硬的又带有皮肤特有的柔软。 “我被绑走后,我的那些护卫还有我堂姐去了哪里?”她一边玩着程让的手指,一边问道。因为程让的手修长劲瘦,骨节分明,看起来格外有美感。爱美之心自然是人皆有之,她看看自己的手,倒是小巧白皙,但离她的审美还差一段距离。 程让腾出一只手让她玩,另外一只手扶着她腰,免得颠晃。 “我让他们都回京城了,也写信给伯父伯母了。”他答道,“你放心,我没把这事告诉你阿姊,她还以为你早回京城了。” 阿沅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怀孕的阿姊还要为她担惊受怕。至于其他的,她莫名相信程让肯定已经处理好了一切,说不定昨夜就连夜将她平安的消息送了回京。 这一推测源于她对程让的信任,然而—— 在漫天星辰闪烁下,程让写道:“若从岭南回京,一是路途遥远,二则危险未知,言襄不敢以阿沅之安危为玩笑。因而暂让阿沅居于八郡,待晋王携属归京之时,且让阿沅随往。” 鹞鹰在一旁歪头瞧他,眼神有几分无辜。程让面不改色将纸条卷成根小棍子,放入细管内,妥帖地用蜡封好,随即拴在鹞鹰的爪子上,“去吧。” 一旁醉酒后熟睡的少女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算算日子,现在都十一月十五了,再有一个半月便过年了,阿沅有些忧心,“那我什么时候回家啊?从岭南回京算起来要二十几日,还不知道路上好不好走,若是再碰上大雪封路,我怕赶不回去了。” 程让温言安慰:“没事,先在八郡休整一下,我已将你平安无恙的消息传给伯父伯母了,且看他们回的消息如何。”作为小将军,他平时习惯了冷脸威容来震慑下属,唯一的温情都用来哄骗小姑娘了。 阿沅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传信的做法,丝毫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写信让他送回去。 过了山道以后路就平缓了许多,他们也没怎么赶路了。阿沅一边享受着岭南迥异于京城、清州的景色,一边又暗暗着急自己的归家日期。她还是习惯于过年时与家人待在一处,况且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与阿父阿娘一块过年了,毕竟来年九月她就要嫁与程让。 进入八郡地界范围以后,阿沅能感觉到周围的护卫都放松了不少,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原本的冷脸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笑意,那是由衷的回到家时的笑容。 她心里有些羡慕,她也想回家。 程让自从不急着赶路之后,就直接放弃了骑马,跟着她窝在马车之内。这会看见她面上神情,就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咳了声道:“伯父伯母的回信来了。” 阿沅一下被引开了心神,“什么时候到的?你都没和我说。” 程让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将已经拆开的竹管递给她,“我怕你不开心。” 这有什么不开心的?她存了疑惑,接过来打开,一张小纸条能写的字并不多,但其中殷殷舐犊之意读来感人至深。可情意再深,其中的意思也很明了——从岭南回京之路,山长水远,且冬日行路不便,不如等开春以后再行打算。 阿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父阿娘就这么放心将她扔在岭南? 程让掩嘴又咳了声,面色却是十分平静,他当初写那一封信不过是虚晃一枪,晋王初到封地,还未有明显政绩,如今已是十一月末也没接到陛下的召入京旨意,想来今年是不会回去了。林伯父在京城朝中,应该对陛下的态度有几分揣摩,在此情况下,断然不会让阿沅跟着晋王回京。 他在写信之时就料到了这情形,但他当时还担心阿沅的阿兄就在岭南,林伯父会不会让他送阿沅去林潮那儿。等收到信后,他心里的石头便放下了,林家伯父比他想的还要谨慎,林潮在晋王身边境遇不明,伯父还是更相信他一些,正合他意。 阿沅虽然有些不开心,但过了那阵儿就好了。她原先一直担心自己赶不到京城过年,现在也算彻底没了这忧心事,倒是像抛了个包袱一样,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 “那我们今年就一块过年啦!”她将小纸条放回竹管内,转头眯眼笑道。 程让略微提起的心也放下来,阿沅算是他使了点手段才留下来的,其中不乏自己的私心,可说到底确实是为她的安全考虑。但再多的打算也怕她真的不开心。 “哎呀若是我没来,你今年岂不是要一个人过年?”阿沅突然想到这事,为自己的粗心自责,程让一个人守在八郡,程伯父守在天河城,那过年时候都不能在一块。 程让淡淡一笑,“你看周围的军士,他们过年时也不能回家,等年夜饭时我们一起请他们吃饭好吗?”周围是他最亲近的下属,他们从小就在一块习武练字,这么多年的情谊早已跨越了亲情的界限。 阿沅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他们的家就在八郡呢,原来不是吗?”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清州人,还有守在八郡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是从别地抽调而来的,他们过年时都不能回家。等除夕那夜,我要在府中设宴款待军中将领,到时候就有劳阿沅帮忙了。”程让心情甚好,心里已经开始谋算除夕那夜该喝到几分醉了。 阿沅却是迟疑道:“帮忙设宴吗?”她都没好意思说,阿娘一直都没教过她如何管家,包括这些当家夫人都需学会的摆宴之事,大概是自欺欺人觉得她还小,暂时不到出嫁的时候。 设宴之事向来繁琐,从座席次第到菜色酒水,每一环节都需慎重斟酌,她初来乍到,怕是对岭南的年节风俗都不了解,如何能做这事? 程让一看她迟疑,立马改口:“设宴之事自有管家操办,只是想让你帮忙看看。府上的管家有些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思虑不周全,我平日又忙,你闲时可否帮衬些?” 一听说管家年纪大了,阿沅立马脑补出一位白须驼背的老者形象,大过年的哪能让老人家还这么操劳?她立时答应下来:“好啊,若是我也不懂的就直接来问你可好?” “没事,只按你喜欢的办就好。”程让先是答道,然后又觉得怎能放过这个培养感情的机会,改口道,“若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只管来问我。” 马车慢慢驶入城中,阿沅掀起一点车帘看街景,岭南的建筑很有特色,结构精巧却稳固,与京城的古拙大气截然不同。沉浸在异乡景色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好奇看街景的样子已经全部入了别人眼中。 临街一家酒楼二楼窗边,几道人影推推搡搡,伴随着不满的话音: “闪开闪开,你挡着我了!” “谁看见了?小将军人呢?” “她掀帘子了!我看见小将军的影子了!在马车里!” “好不好看?是不是大美人?” “草哪个龟孙子推老子?” “嘶——谁他娘的扔暗器?” “隔这么近谁会扔暗器?” 说话的人一顿,谁会扔暗器?当然是面冷心冷、手段残忍的小、将、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周的同学都加油! 第53章 园林景致秀,座席生是非。 八郡比阿沅想的还要热闹一些,因之前由姜国统治的原因,这儿还留有不少姜国人,和回归以后迁家过来的穆国人比邻而居。又因为地理和历史等原因,八郡成了穆国和姜国之间的交通要塞,来往客商都在这中转货物,经济倒是更繁荣了些。 她坐着马车一路看过去,发现了不少新奇物件,还有香喷喷的各色美食。街上的姑娘家不怎么戴帷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每个姑娘头上都戴着朵花,看起来竟是人比花还娇。她仔细瞧了好几眼,看清楚了那花竟是真的,花瓣绽放得张扬热烈,在冬日里凝了不少春光。 将军府离城门不远,行了二三里路就到了,不过因是将军府的缘故,周围安静许多,阿沅下马车时也未引起围观。 待进门后看见笑容殷切的管家常叔时,她觉得自己被骗了。这是年纪大了?明明看着比她阿父还要年轻许多! “姑娘一路辛苦,快些随老奴去客院歇息。”常叔殷勤地在前头引路,倒是把正经的主人给撇到后边去了,“这客院就在小将军院子旁,老奴安排了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姑娘若有什么缺的,尽管让丫头来寻老奴。” 阿沅迟疑地回头看,程让正和下属边走边商量些什么,应该腾不出空来与她说话。再看常叔还在等她吩咐,只能点头道:“那就麻烦您了。” 常叔心里一乐,哎呦这姑娘长得这般漂亮,还又知书达礼、脾气温和,跟小将军真是般配! 程让这座将军府是岭南典型的大宅子,原先的主人喜欢园林景致,便专门请工匠在府内活水池塘边建了几座亭台,又加以曲廊、木桥以及假山、太湖石等物,四周围上粉墙栏杆,建成了一座清雅精致的园子。 程让住进来之后对这种小桥流水的景致不怎么上心,又懒得让人去打理,便干脆将园子锁了。反正他住在主院,平日里出门会路过园子门前,但并不需要穿过园子。 可常叔一听说小将军的未婚妻要来暂住,赶紧将锁撤了,让下人打扫了几日,又让工匠修缮了那些破损的栏杆怪石等物,再又锁上,只等着未来的女主人一来就带她去游览园林。不是他自夸,这府中园林花了前头那主人好些心血,在别处可看不见这般好景致。 阿沅路过园子门前时,果然起了好奇心,问道:“这里为什么锁了?是府上的禁地吗?” 没等常叔说话,她身后不远处的程让道:“就是一破园子,你若是喜欢,我让人开了锁再打扫些日子,现在不能进去,也不知有没有蛇蚁毒蝎什么的。” 常叔一脸郁卒,小将军你嘴也太快了!他本来还想隐晦地为自家主子邀点功,跟姑娘说,这是我们小将军特地命人打扫修缮的,怕姑娘在府内无聊,这园子里倒是有几分岭南特色,逛逛倒也适宜。 谁知程让嘴太快,让他打了一肚子的草稿都没了用武之地。而且如何能将蛇蚁毒蝎挂在嘴边,若是将姑娘吓着了可怎么办? 他在心底无奈摇头,小将军还是太小,不懂姑娘心事。 阿沅透过墙上的漏窗往里边瞧了几眼,竟然看见了几簇花丛,顿时起了心思:“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一看?很漂亮啊。” 常叔在自家主子和未来女主人之间斟酌了下,果断道:“姑娘不如先歇息,待明日老奴命人来修整一番,便可入内游赏了。”唉,在姑娘面前,总不能驳了小将军的面子。 回到八郡以后,程让又恢复了以往军营-将军府雷打不动的生活。阿沅一个人待在将军府内,但有那座园子,倒是得了许多意趣。园子景致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在园中寻到了一片花圃,里面竟种了好些难得的草药,她以前只在书中见过这些岭南才有的草。 这几日对着医书,她又配了些毒粉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上次洪思源中毒是凑巧,若有下次,她想着也能反击一下。 就在她在院子里慢慢捣药之时,常叔进院来开始每日例行一问:“姑娘,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多谢常叔招待了。”阿沅停下手,看着他不同于往日的焦急神情,问道,“常叔可是有什么事?” 常叔也是为难,“老奴正在准备除夕夜的宴席,小将军吩咐老奴若有不定的,就以姑娘的意思为准。所以老奴就想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阿沅讪笑,但程让都吩咐下去了,她原来也是答应了的,心里再怎么想,也只能顺着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别的还好,就只是客人座席一事不好定。”常叔揪着胡须道,“军中有位副将姓项,原来是七郡的守城官,他家中有一幼妹,这些日子两兄妹都待在八郡,除夕夜也不回去。项副将除夕要来赴将军府的宴,便提出要带幼妹前来,怕项姑娘一个人在家孤单。” 若说清州风气开放,那岭南的风气就更为开放了,男女在同一桌上宴饮也是常事。可这么多军中将领间夹杂一位姑娘也不好,若单开一席,却不知该摆哪儿好。他心里将项副将埋怨了一遍,哪有人带着妹妹来赴全是大男人的宴席的,可事情摆在那儿,还是要解决。 幸好如今有林姑娘在,常叔心里稍稍安慰,姑娘还是和姑娘一起坐,有林姑娘这女主人在,也不怕失了分寸。 阿沅明白了:“是项姑娘的座席不好安排吗?那到时让她与我坐一块吧,不知她有什么忌讳没有?” “应该没有吧,我听项副将说起过他妹妹,听来并不娇气。”常叔语气有些迟疑,但说出口后又在心底坚定地想,再有忌讳也不能让林姑娘退让啊,客还要随主便呢! 阿沅点点头,犹豫了下,颇不好意思提出:“那到时菜色最好分一分,我怕是和项姑娘的口味不太合。”她知道这里的人嗜辣,可她不能吃辣,又不喜欢生姜葱蒜等物,平时自己一个人吃还好,若和客人一处,总不能太过挑剔,让客人迁就她的口味。 常叔满口答应下来,又道:“小将军今日叫了几位大人来府中议事,姑娘最好不要去园子,免得被冲撞了。” 可他没考虑到,阿沅乖巧地在院子里捣药,可拦不住那些人拼着被打的危险,也想瞧一瞧能收服冷面将军的是何许人也。 “刘功曹你去拖住小将军!” 刘谨一脸不敢置信,他上次差点被小将军暴打,这事都在军营里传遍了,这群同僚还有没有点人性?“李大福你怎么不去拖住小将军?” 李副将拍了拍他肩,语带威胁:“你再叫我名字试试?你不去也行,那就过去请姑娘出来见一见?” 另外一位姓裴的书佐有些担心:“小将军对他未婚妻如此看重,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若被小将军知晓……”他顿住,心里道,到时候不怕程让那武夫打不死你们。 “你们这些文人就知道瞻前顾后……”李副将嘴角一撇,觉得颇没意思,正想再说点什么鼓动时,背后有人走近,说话打断了他,“你们怎么还站这儿?小将军应该在书房等我们。” 李副将眉头一拧,嘿,这姓项的怎么这么烦咧?来得慢吞吞的不说,还好意思说小将军在等!他转身嘿嘿一笑,“这不是在等项老弟你嘛!”看清楚来人身后的人影,顿时一惊,“项周阳你怎么还带你妹妹来了?” 他娘的不知道是来议事的吗?项周阳身后的少女看见前面几个男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见羞怯,反而大方一笑:“是我央兄长带我来的,云岚见过各位。” 被她见礼的几位都讪讪一笑,谁也没开口受她的礼。还是刘功曹提醒道:“小将军还在等我们,项姑娘同路否?” 项云岚摇头:“我是来寻将军府的管家的。” 李副将心里不得劲,嘴上就多问了一句:“寻将军府的管家有何事?”他心里实在纳闷,这项家兄妹二人也是奇人,明明在七郡待得好好的,偏托了关系到这八郡来,也不知怎么想的。 “是为除夕宴席之事,小将军体恤我们兄妹二人相依过节,让我除夕也来赴宴。”项云岚解释道,“可我想着将军府又无女眷,管家想必为安排座席一事费心不少,我正好闲着无事,就想来帮衬些,也是我们兄妹俩的心意。” 这话一出,空气里一阵安静。 这项周阳平日里总是端着,又因为他是托关系才成了副将的,因而和李副将这群人不怎么相熟。他们平日里议论些小将军的事情也都避着他,所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小将军都把自己未婚妻带到府里来了。 “不必了吧,常叔很能干的。”刘谨看看左右,没人动,只能自己出来委婉道,“常叔肯定已经安排好了座席之事,哪里能让客人上门帮忙,这不合礼数。”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轻软的声音道:“你们是迷路了么?” 第54章 客访不知礼,心事各思量。 阿沅捣完了药才发现某味药材的量不够,小丫头又不认识草药。她想着找程让议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书房,便自己出了院子往园子里去,刚走半路上就发现一群人站路中间说话,边上也没领路的仆从。不得已,她只能上前去询问一下,免得耽误了程让的正事。 因这群人多是男子的缘故,她便将视线放在唯一的姑娘身上。项云岚穿得简便利落,看起来似乎是个习武之人,阿沅以为她也是军中的将领之一,心里还暗暗感叹,岭南的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你们是要去书房吗?”她指了指方向,“在那边。” 项云岚立马接话道:“我要去寻管家常叔,请姑娘带个路。” 阿沅有点为难,她出来是要去园子里采药的,更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常叔在哪啊。 没等她出声拒绝,李副将就道:“姑娘有事就快去忙吧,我们认得路,认得的。”小将军的小未婚妻看起来也太小了!不过就算提着个菜篮子,气质也跟丫头不一样啊!这项家姑娘眼瘸了吧,这也能错认成府里的侍女? 刘谨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基于礼数,他半低下头,不敢直视未来将军夫人的面容,“对的,我们认得路,这就去寻将军。姑娘若有事就快去吧。” 他们看起来都很有礼数,阿沅就想顺势告辞走了,反正将军府里还有其他仆从,不至于需要她来带路。没想到项周阳却道:“我妹妹不认得路,请姑娘带去寻一下管家。” 他虽用了“请”字,却带着支使自家下人的口气,仿佛让阿沅带路是理所应当。 李副将差点就上手捂他的嘴了,刘功曹一脸不忍直视。裴书佐在心里倒抽凉气,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不认识项周阳,小将军若是要找人出气,可千万别带上他。 阿沅也被他颐气指使的语气惊了一下,反应过来,觉得可能是自己提着竹篮的样子比较像要去买菜的侍女,这才让他们误会了。她赶紧解释道:“我也不知管家在哪,姑娘还是去正堂坐着等一会儿吧,我让人去找管家过去。” 招待客人的正堂就离府门不远,进来必会经过,一般客人都会由侍从领着坐正堂里。阿沅刚说完又觉得不对,若是来找程让议事的,就不会去找管家;若是来寻管家的,进门肯定就有领路的仆从,怎么会让客人走到这儿来了? 她长了个心眼,问道:“姑娘寻管家有何事?” 项云岚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将军府上的侍女怎么都不会看人眼色?磨磨蹭蹭的不说,竟还要不管礼数、盘问客人?这是哪来的规矩? “你带路便是。”她柳眉半竖,脸色有几分不虞。 李副将觉得,这项家两兄妹绝对是亲生的,连带着那种自视甚高的傲气都一模一样。可是你那傲气也不能对着小将军的未婚妻使啊!不过,小夫人脾气真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他在心里自动将阿沅的身份往上提了一提,从将军的小未婚妻直升到了小夫人。 他咳了声,义正辞严道:“小将军还在等着,项副将,我们该过去了。”刘功曹和裴书佐赶紧点头应和,“对啊对啊,我们该过去了。” 项云岚闻言微笑道:“兄长你快去吧,等我这边完事了,再过去寻你。”项周阳迟疑了下,余光轻蔑地扫了阿沅一眼,点点头走了。 阿沅没看见他的眼神,见重要的客人都往书房去了,留下一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在这也不好,虽然她语气有些冲,但怎么说也是客人。 “丫环就该有丫环的样子,不要以为是将军府的,就能盛气凌人了。”等那几个人一走,项云岚就冷下脸教训道,“我倒要和小将军好好聊一聊府上的待客之道。” 阿沅对她变脸的技术叹为观止,她还以为这姑娘只是心直口快而已,但这也未免太直了。就算她真是府里的下人,刚才的态度也没什么差错,就这还要去找主人告状? 她也敛了脸上笑意,冷哼一声:“姑娘也知这是将军府,上门来寻管家的话,就该待在正堂里等着。我倒不知上门做客,却在主人家内院闲逛是个什么道理?” “好个刁婢,不知尊卑还要顶嘴!”项云岚气得捏起拳头,但想到这里是将军府,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不过是一个丫环而已,等她向管家说上几句,这丫环就该被发卖出府了,到时再看她拿什么牙尖嘴利。 阿沅不知道她心里的恶毒心思,正巧院子里的小丫头看她许久未回,追着出来给她送暖炉。她懒得再理项云岚,便道:“小莲你带这位姑娘去正堂坐着,再让人去寻管家过去,我先去采药。” 见小莲答应下来,她头也不回,径直提着竹篮往园子里去。 项云岚却还是皱着眉,问小莲道:“她叫什么名字,身为将军府的下人,竟一点都不识礼数!府上的管家就是这么□□下人的么?” 小莲瞬间敛了笑意,她原是厨房的帮工,只能帮忙洗洗菜什么的。林姑娘一来,就将她提到了内院,月钱涨了不说,平常的差事也清闲不少。姑娘话少脾气也好,从来不端架子。眼前这人是哪家的姑娘,竟把林姑娘错认成下人,语气还这么不客气? 她不咸不淡道:“主子的名讳我们下人不敢提起,姑娘请先随我去正堂,我再让人去给管家通传。” “主子?”项云岚诧异地重复了一遍,回忆起刚才的姑娘容貌,确实有几分姿色。她在心里冷嗤,看来不过是小将军的侍妾而已,一个侍妾竟也敢端主人的架子,只怕小将军也不答应!她嘴上没再说什么,只是暗暗打算,等兄长他们议完了事,她定要找小将军说上几句。 阿沅采完药回到院子时,小莲正好回来,一见她就告状道:“那姑娘都没有名帖就来寻常叔了,常叔都不认得她!” “那她来找常叔有什么事?我看她好像是某个将领的家眷。”她一边将草药分类,一边顺口问道。她还真想知道这姑娘是来干嘛的,初看像是个巾帼英雄,为人处世却偏偏小家子气得很。 小莲回忆起刚才正堂里的尴尬气氛,忍不住笑:“那姑娘自称姓项,说是来帮常叔摆除夕夜宴,常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姓项?该不会就是那个军中副将的妹妹吧?除夕夜要和她坐一块的那个? 阿沅停下手,有些不可思议,听常叔说起来时,感觉这项姑娘是项副将厚着脸皮要带来的,这会儿竟然还上门主动要帮忙摆宴,项家这兄妹二人与将军府的关系很亲厚? “常叔说什么了?那姑娘走了?” “常叔当然婉拒了,不过那姑娘没走,说是要去书房寻她兄长。可书房重地,哪里能让她过去,常叔就让她还是在正堂等着了。”小莲有些不屑,“她还说姑娘您是下人呢,一听我说您是主子,她就不说话了。” 阿沅叹气,她都能想像到除夕夜宴时桌上的尴尬气氛了,让她和这位项姑娘同席吃饭,她怕是要消化不良。略想了下,她让小莲附耳过来,小声道:“你去帮我问一下常叔,府中有没有那种单人用的桌子?” 没等小莲出门,常叔就上门来了,“姑娘,老奴看除夕宴的座席还要改一改。府中有那种独桌,姑娘又吃不惯岭南菜色,老奴就想着干脆将您和项姑娘分开,各自单坐一桌,您觉得如何?” 没想到常叔跟她想的一样,阿沅松了口气,常叔不为难就好,她是真不想和那个项姑娘一块吃饭。 “挺好的,麻烦常叔了。那项姑娘还在正堂吗?” 常叔哽了下,犹豫着答道:“项姑娘正在正堂等项副将,不过看时辰,议事的几位大人今日怕是要留下用午膳……” 阿沅“哦”了声,不想说话。 程让议事结束时已经接近午时,他按了按眉间,舒缓了下凝结很久的精神。再看看几位僚属,基于礼数道:“你们都留下用膳吧,用完膳再回去将明日军中的演练准备好,晋王殿下会派人来看。” 李副将看正事说完了,立马回忆起刚进府门时的情况,赶紧趁着这时候提上一嘴:“项副将怕是要回府了,他妹妹还在等着是不是?” 程让闻言抬头看向项周阳:“项副将妹妹还在等着?那我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吧。” 项周阳不善口才,听了这话也不知怎么反驳,只能揪着眉头应下。李副将心里慨叹,项老弟我这是在帮你,免得到时候再没眼色,得罪了小将军。 程让带着几个人出了书房,让门口的下人带他们去花厅,自己却换了个方向走。 项周阳疑惑道:“小将军不用午膳么?” 裴书佐不忍心他再无知下去,半挑明道:“小将军应是去找他未婚妻了,姑娘前些日子来了岭南,一直住在将军府里。” “未婚妻?”项周阳震惊道,“小将军有未婚妻了?” 刘谨心道,项副将,你还是没抓到核心——重要的是将军府里有女眷,你那妹妹上门说要帮忙摆宴,就是个大笑话了。 第55章 世有千种人,过客且珍重。 往常程让午间都在军营里,只有晚膳会和阿沅一道,今日因在府中议事,倒是得了空去找阿沅。 阿沅正托着腮发呆,听常叔说厨子已经备下一桌酒席,那项姑娘还在正堂里未走,看样子是必要留下用膳的。她百无聊赖地哈口气,然后看着桌上瞬间起了层雾,很快又消散。反反复复的,总算将心里的郁气给排出去了些。 人在世上总会碰见许许多多的人,有些需用心珍重,有些就是过客,她这么烦心实属不该。 “阿沅,”她正自我纾解着,就听见程让叫她,“怎么还不用膳?” 程让进门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坐院子里,走过去捏了捏她的手,暖呼呼的。岭南最近的气温升高了些,太阳挂在天上,没有之前那般冷,但坐室外还是有些凉。 阿沅回过神来,道:“府上有客人。”她指的是项云岚,毕竟其他客人也不归她招待。 程让却想岔了,他不知道项周阳带着妹妹来的,还以为阿沅说的是李副将那几个大男人,顿时不乐意了:“你管他们作甚,你吃你的,我叫他们去花厅了。” 阿沅“啊”了声,奇怪道:“你怎么不去?” “我去干什么?他们吃饭还要人陪?”他将人从凳子上拉起来,领着她进了屋,“我还要陪你用膳呢。明日军中要演练,我下午要去训练,今夜也要宿在营中,你一个人在府里要按时用膳,小心胃疼。” 阿沅乖乖点头,看着他吩咐下人将午膳端到房里来,又检查了她屋内的门闩插销,回过神来继续嘱咐道:“我知道你晚上喜欢一个人睡,但今夜我不在,还是要让侍女过来陪夜。” “嗯……”她拖长音有些撒娇地应道,“我都知道的啦!” 程让叹气,每回他想正经说点事情,小姑娘就会扰乱他的心神,真是克星。 阿沅看他终于停下来喝茶,赶紧问道:“你认识项副将的妹妹吗?”听项姑娘说话的口气,似乎和程让很熟,开口闭口就是要和“小将军”聊一聊。 “项副将的妹妹?”程让回想了下,开口却是问道,“你怎么认识项副将的?” 这是重点吗? 阿沅无语地瞥他一眼,“今早上在路上碰见的,项副将的妹妹来找常叔有事。” “她找常叔有什么事?”程让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只是下意识跟着阿沅的话问,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阿沅的小手上了,姑娘家的手怎么这么软,轻轻一捏就好像要化了。 阿沅一把把自己手抽出来,戳着他肩膀狠狠道:“你认识她对不对?还想转移话题!”戳完,嘶——程让的肩膀是铁做的吧?这么硬? 程让懵然,脑子里绕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该是话本里说的姑娘拈酸吃醋。那话本里的男子是怎么表现的?他迅速思索完,温柔道:“我心里只有你。” 正想将话本里的情话多学几句说与阿沅听,门外的下人就端着午膳进来打断了他。 “将军,堂上有位项姑娘说要见您。”提着食盒的小莲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沅的脸色,硬着头皮说下去,“说是有关姑娘的事。” 小莲已经埋怨了一路了,可项家姑娘在那么多人面前要她通传,她也只能过来如实禀报了。总不能给军中几位大人一个将军府怠慢客人的印象。 阿沅一脸莫名其妙,项家姑娘要和程让说她的事?她们好像才见了一面吧,有什么可说的? 程让听见这话也是愣了,看向阿沅:“你认识她?” 她赶紧摇头,她连名字都不知道。 “告诉她我没空见她。”程让垂下眼帘,面上是可见的冷淡,“让项周阳带她走。”所有会让阿沅觉得不开心的人都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 小莲眼睛一亮,高兴得应了声就跑出去回话了,这下子看那项家兄妹二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明天一早就要去考试了,今天在复习之间摸鱼写了一点点…… 不要嫌弃╭(╯^╰)╮等我考完试就能加更啦! 但是作者现在好慌啊!我复习了些什么鬼! 好怕编都编不出来! 第56章 西市拣盆栽,忽见兄长来。 程让用过午膳之后就匆匆赶去了军营,看样子演练一事非常紧急。阿沅在他走后晃去了花厅,几位大人都走了,下人正在收拾酒桌餐盘,小莲也在帮忙。 她把小莲叫到一边,“那项姑娘走了?” 小莲憋笑道:“早走了,姑娘您是没看见她那样子,我一说将军没空见客,她那脸啊,就拉下来了。若不是李副将军几位大人在一旁看着,我看她还要骂我呢。”她说着,嘴角轻撇,这项姑娘还自以为和将军有多大交情呢,不过就是个路人而已。 阿沅若有所思:“这样啊。”项副将能爬到这位置,应该不是无脑之人,为何会纵容自己妹妹在将军府如此行事?除非……有后台。 “我听管家说,项姑娘原来是七郡之人?” 小莲愣了下,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我马上去打听一下,七郡和八郡之间就隔了条河,很多事情很好打听的。” 阿沅点点头,对这个小丫头察言观色的能力感到非常满意。 等小莲兴冲冲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决定出门走走,来了这些日子,她还未上街过呢。跟常叔说了一声,她就带着另外一个叫小荷的丫头出门了,她知道身后肯定还有护卫,光天化日下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临近年关,街上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客商、马匹车辆甚至将一段路堵得水泄不通。 小荷看她像是要买东西的样子,提议道:“姑娘,您要买东西的话,不如去西市,那边店家多,价格也公道。” 阿沅没想买东西,她就是想瞧瞧热闹,整日把自己关在府里,都与社会脱节了。但当下小荷这么提议,她便也顺势道:“也行,你指路吧。” 西市不远,走了两刻钟就到了,市集内有专人管制,秩序井然。本来不想买东西的,但看着这么多商品摆在自己面前,女人天生的购物欲不免蠢蠢欲动。而且岭南冬日还有开得热烈张扬的鲜花! 她蹲到一个摆了十几盆花草的摊子面前,熟稔地和摊主搭话道:“这花怎么卖?” “一两一盆,不二价。” 小荷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贵?” 摊主鄙夷地瞧她一眼,“物以稀为贵。” 阿沅没管这两人在那边争论,自己端起一盆小盆栽仔细看,这盆栽修剪得极为巧妙,枝叶生机勃勃,大冬天的,枝上竟还冒了点嫩芽,灵气扑面而来。她正想站起来时,背后有东西轻轻撞了她一下,随即一道低沉的嗓音轻声道歉:“对不住。” 阿沅就着下蹲的姿势回头看了下,视线所及之处是一辆木制的轮椅背影,刚刚应该是那人经过时,因位置狭窄,轮椅下边的轮子不小心刮到了她。 小荷赶紧扶着她起身,“姑娘您没事吧?” 她摇摇头,怔怔地看着那背影,木轮椅厚重又占地方,经过时总不免剐蹭到行人身上,那人就一路道歉过去。行人许是看他双脚残废,有些可怜,又许是因为年节将近,不想为难于人,倒都没说什么。行到尽头,终于有个黑衣男子追了上去,替他推轮椅,看样子是与他相熟的。 她看了看周围,人人都沉浸在热闹气氛里,推销讲价不亦乐乎,只有那两人仿佛被隔绝在这尘世之外。过了个拐角之后,两人的身影便都不见了。 她回过头来时,面色已经如常:“这盆栽我要了,帮我装好。” 摊主一脸喜色,“姑娘您真是有眼光,不如再看看其他花儿?” 阿沅顺势去看另外几盆,嘴里道:“店家的花看起来很新鲜,想是刚从家里搬来的?” 摊主将那个小盆栽用绳子系了,回道:“可不是,您看那花上水汽还没散呢。不是我说,这方圆几里,就属我家的花打理得最好,早上已经卖了许多,这几盆是我刚从家里搬过来,还不到一刻钟呢!看起来自然新鲜得很。” “那店家您住的挺近,难怪午后这花还这般新鲜。” 摊主指了指方向,“西市那边有道侧门,我家就那边出去,走几步路就到了,姑娘您若是想瞧一瞧其他的,小舍里应有尽有!” 阿沅摇摇头,又挑了盆小的让他系上绳子,随口问道:“那边出去就是住人的地方?”她看向摊主刚刚指的,正是之前坐轮椅两人走的方向。 “是啊,出去两条街都是住人的,我们这些人,能住就行,不挑地方。哪像姑娘您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都是住那百花巷里的吧?”摊主嘿嘿一笑,凭他多年看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出身不凡。 百花巷是八郡达官贵人的居所,那条巷子里都是豪宅,住的都是富商巨贾。阿沅微微一笑,程让还真住不起那地方。不过已经打听完了事情,她也不想多说,爽快地付了银子,和小荷一人一盆提着走了。 小荷在路上还在念叨:“这盆栽不值几个钱,姑娘可别被骗了。” 阿沅一边分神看街两边的宅子,一边接她的话道:“挺值的,反正姑娘我没吃亏。话说小荷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就是八郡的,我父母早亡,从小跟着我二叔家过活。前几月因那事,我二叔一家都搬到姜国松山县去了,只留我一人在这。”小荷说起身世时不见多少悲凉,倒还乐呵呵道,“我原来和小莲一样都是在厨房里帮工的,小莲还能洗菜,我就是个烧火的。常叔说将军不喜欢侍女,内院里一个丫环都没有,直到姑娘您来了!” 阿沅也微微笑起来,心里却在叹气,姜国和穆国这一和亲归地,倒是弄得许多人家亲人分散了。 小荷又道:“我二叔家原来就住西市侧门过去那巷子里,那巷子可小了,又挤又潮,住的都是小户人家,还挺吵的。不过也有外地的,那地方管制不严,多的是外地流浪过来住那的。” “是吗?”阿沅起了点兴趣,“小荷你能不能带我去那边逛一逛,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这种巷子呢。”这话当然是随口编的,她又不真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大小姐。 小荷犹豫了下,但又不好违逆姑娘的意思,只能苦着脸点了点头。 那条小巷果然十分狭窄,巷两边的木门都紧紧闭着,看不出什么东西。从头走到巷尾,除了几个过路人,巷子里安静得很。 小荷解释道:“这会人家都出门干活了,像刚刚那摊贩去做生意,还有伙计去酒楼做工了。” 阿沅点点头,视线从一扇扇木门前掠过,似乎要穿过那些道木门,看见里面住了些什么人。 “没事我就看看。”她随口道,出了巷子她就不认识路了,还好有小荷这个本地人带着她穿过街道绕了一圈又回到来时的路。 刚踏入将军府所在的那条街,阿沅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小荷在身后已经尖叫起来:“哪来的登徒子!竟敢放肆!” “嘿——”熟悉的男声响起,“小丫头不要叫这么大声,耳朵都给你吼聋了。” 阿沅眼睛一亮,忍不住露出笑意:“阿兄!”她半转身看过去,可不是她阿兄吗?皮肤黑了些,但身子骨看起来也不像以往那么单薄,整个人越发有精气神。 “阿兄你怎么来了?”她真的太意外了,事先也没收到信,突然就在这里看见了大半年没见的阿兄,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潮摸摸她头发,“来看你啊,我家小妹妹过年都不能回家,做兄长的怎么能让她独自一人在外面?”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情深意切,饱含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疼爱。 不想妹妹却道:“我有阿让啊!”理所当然的语气。 林潮嘴角一抽,程家那臭小子功力见长,不仅把他家小妹人给拐来了,连胳膊肘也一心往他那边拐,简直可恶!可耻! “行了。”他敲了下她的额头,“程言襄那小子今日忙着,我先跟你去将军府。” 小荷在一旁听了那么多,知道眼前这人是姑娘的兄长,赶紧先去门房那通传。很快,管家常叔就从外院匆匆跑到府门前来迎接,这可是将军的未来大舅兄啊!可不能怠慢! “常叔,麻烦帮我兄长收拾个院子。”阿沅很开心,又回过头去问,“阿兄你不会去住驿站吧?” 林潮呵呵一笑,程言襄倒是想把他打发到驿站去,可是他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当然不会了,我看这将军府景致不错,住些日子倒也适宜。” 等收拾完了,阿沅也想到:“阿兄你骗人,你肯定不是因为我才来的,是为公事吧?” 林潮悠闲地啜了口茶,没说话。 没听他回答,阿沅已经在那边琢磨开了,“阿让说明日军中有演练,而且还很重要,他今夜都不能回府。我看那场演练重要就重要在晋王会派人来看吧?阿兄什么时候也负责军务了?” 林潮心下暗叹,自家妹妹太聪明了也不好,一语道尽重心,还看出问题所在。在晋王身边,他再也不是单纯的文人了。其他州的事务分为军务和政务,太守负责政务,将军或都尉负责军务,免得太守专权。岭南州分封给晋王后,晋王一人独揽大权,州太守形如摆设,程将军手上的兵权被分割。 他身为晋王座下谋士,算是颇得他信任,因而得了巡视各地军演的差事。 第57章 与兄议事忙,回城遇路障。 得知兄长就是过来察看下八郡军中情况,待不了两日就要走,阿沅难得感到一丝不舍。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晋王府邸在天河城,是岭南州东北部,而八郡在岭南州东南地区,两地隔得挺远,岭南这地方又多山,交通来往不便得很。 阿沅长叹一声,看阿兄还悠闲地斜靠在椅子上喝茶,有些不解问道:“阿兄你不是要去军营看情况吗?” 林潮斜瞟她一眼,指了指天色正经道:“说了明日就是明日,现在去就是我不守约了。”笑话,能正大光明偷懒的时候怎么能上赶着去干活?嫌自己过得太舒服了? 阿沅也知道自己阿兄什么德性,都懒得说他,想了想却问道:“阿兄,你说一个人失踪后却没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找到尸体没?” “没有,但有可能掉在水里找不到了,比如说被鱼吃了?” 林潮思考了下,“你说的是屈原?不对,该不会是程家大郎吧?” 阿沅:…… “不是啦,我最近看了几部情节挺离奇的话本,那主人公相传战死沙场,但十余年后竟然回到了家乡,我这不是好奇么?”她揪着手指头讪笑,“那主人公说自己失去了记忆,因而十余年间没回去,但后来突然找回了记忆,就回家了,是个十分欢喜的结局呢。” 林潮被她的描述勾起了点好奇,手指摩挲着下巴,也正经思考了下,“话本自然不可信,不过程家大郎那事倒还有些蹊跷。” “嗯?”阿沅心神一震,不想还真能套出点话来,赶紧追问,“什么蹊跷?” 林潮故意顿住,“你还说不是程家大郎?”看自家妹妹气得要上手拧人了,赶紧道,“我说我说,不就是他的尸体没找着嘛,何先生当时去处理后事,回来就和阿父说蹊跷。程诩是追着盗首洪飞出去的,可是洪飞后来在海边渔村里被抓住了,程诩却不知所踪。” 阿沅也顺着他的话在思考,洪飞被抓住了,但洪飞的儿子洪思源还有霍三娘那一伙人却是逃出生天,还流窜到姜国边境继续发展壮大,还和姜国郡官勾结,日子看起来过得好得很。 “阿让说程大哥当时是追到海上去了,那证明肯定有海盗在海上引他去,洪飞在渔村,那海上的是谁?” 林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洪飞不是有个儿子,还绑了你?见过他长什么样没?” 阿沅惊讶:“阿兄你知道啊?”惊讶完又有些不满,“你都知道我被绑架了,你都不关心我两句,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 林潮差点将嘴里的茶喷出来,“我要是不知道你是被洪飞他儿子绑走的,那我肯定以为你是被程言襄那臭小子绑来的,看我不打断他两条腿!” “你打不过他吧?”阿沅撇嘴,随即又回想起洪思源的脸,“话说那个洪思源的脸好神奇!我见过他的脸,但我现在居然记不清他样子了。就感觉……特别普通,扔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我怀疑他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 林潮摸着自己心脏处,暗自感叹妹妹大了翅膀硬了,连阿兄都敢讽刺了,为兄的心里真是难过。 “你还真是话本看多了,哪有什么人.皮.面.具?就不兴人长得普通?”他放下手,继续端茶,就怕自己手一空下来就忍不住想去捏阿沅的脸。 阿沅想想也是,有人长得好看,有人长得难看,还有人长得让人记不住。世间有千千万万张脸,有相似也有不同。 “那海上的有可能是洪思源?洪思源在海上能活下来,说不定程大哥也可以。”她道,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遗忘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灵光一现。 林潮道:“不管海上的是谁,海盗里的小喽啰也好,洪飞的亲儿子也罢,他们在海上起风雨时都有可能活下来。但是程诩,”他顿住,眉间有丝淡淡的哀色,轻叹的余音在空气里回荡,“其实他水性不好,所以说不好。” 他捏了捏眉心,忍不住又道:“如果那群海盗当时挟持他想换取条件的话,那他完全有可能活着,但这样的设想就说明他后来一直受制于海盗,也许被毒打虐待,又或许如你看的那话本里说的,他失去了记忆,那对海盗就没了作用,海盗为给洪飞报仇,肯定也杀了他。” 所以,还是说不好,反正没有一个像话本里所说的那样欢喜的结局。 阿沅沉默下来,她是不是想错了,也许今日在西市碰到的根本不是程诩,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路人。可那人声音,她总觉得莫名的熟悉,难道是错觉?毕竟她只看见一点点侧脸,兴许只是容貌相似。 “你怎么又想起程诩了?在海盗窝里发现了什么?” 阿沅顿时神色恹恹,“没有,我就在海盗窝待了半天,就被阿让给救出来了,连洪思源的脸都没记住……” “那就别想了,阿兄倒是有几件事要嘱咐与你。”林潮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教,“第一,入夜以后就不要出房门了,也不要给心怀不轨之人开门;第二,住在别人家要谨守礼数,不可逾矩;第三,在人前需与程言襄保持距离,人后也要;第四……” “好的,兄长,阿沅记下了。”不等他说完,阿沅站起身来,“我今日刚买的盆栽忘记浇水了,我先走了哈。”林潮瞪眼望去,只能看见少女匆匆而去的背影。 与此同时的军营里,程让站在高台上看下面排兵布阵,他的眼神冷静而肃杀,被他盯着的小兵都会忍不住颤抖,生怕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你说什么?”他拧眉,眼角的疤扭成诡异弧度,越发显得眉眼凌厉、面貌凶恶。一旁的长风板着脸又复述了一遍:“林公子已经到了将军府,见了林姑娘,林姑娘将他留在了将军府里。” 程让静立了会儿,“不是让人接待他去驿馆的吗?接待的人都死光了?刘谨和裴慎之呢?他带的其他人在驿馆里?” 面对小将军一连串怒气冲冲的发问,长风仍旧淡定:“林公子带的其他人都已经由刘功曹妥善安排在了驿馆里,林公子自己提出要在城里逛一逛,裴书佐在接待剩下几位大人。” 程让吐了口气,林潮一行这次来访堪称出其不意,他昨日才接到消息说晋王要派人来看军演,今日人就到了,而在之前,林潮应该已经从天河城一路巡视过来,却都没听见什么风声,不知道晋王到底什么意思。 他有自信八郡的军演绝不会出什么纰漏,但就怕林潮来是为了将阿沅带走。所以他才没和阿沅说林潮要来的消息,只盼着林潮宿在驿馆,明日看过军演之后再让他和阿沅见上一面。匆忙之间,阿沅就算立刻收拾东西也来不及跟他走。 但现在林潮就到了将军府,那阿沅就有一整日的时间收拾东西…… 他陷入沉思,心想今夜还是回将军府比较好。 看小将军终于冷静了些,长风又道:“林姑娘今日去了西市,买了两个盆栽,还在西市那边的小巷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程让先是皱眉,找什么人?反应过来又觉得如今自己的行为有些不检点,初时只是希望安排护卫能保护阿沅,但渐渐的就不再满足于此,发展成了想要掌握阿沅的行踪。 他用力闭了闭眼,睁开来后眼神沉淀下来,“以后这些事不用向我汇报,只要保证她的安全就好。” 长风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正想应是,又听他道:“等等,先看看她要找什么人。”他就说嘛,小将军的执念哪是一下子就能消下去的。 将主要事务分给两位副将之后,看时辰快到他往常回府的时候了,程让面色如常地跨上了马。项副将看了看他的背影,小声与李副将说话:“看来小将军对这次军演是胸有成竹了。” 李副将摸了把胡须,有些担心,小将军对小夫人是不是看得太重了些?军演前夕还巴巴地往回赶。 程让刚骑着马进城门,路边突然冲出个人拦住他叫道:“小将军!” 他立时扯住缰绳停下马,皱着眉望过去,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人,项周阳的妹妹? “有事?”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语气又冷淡,周围的行人人都下意识离远了些。 项云岚却似乎没看见他的脸色,面上还带了丝笑意:“小将军还记得我么?您上次夸我功夫不错,我当时还说等有空一定要与您过过招。” 程让冷淡道:“没空。” 项云岚愣了下,回过神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冒然拦路似乎已经惹了他不快,赶紧补救道:“今日拦路是因为我有事要说与您听,是关于将军府上那位姑娘的。” 看程让又要打断她,她赶紧说下去:“我今日上街巧遇了那位姑娘,后来竟看见她与一青年男子过从甚密,我担心您识人不清,特来禀报。” 第58章 意起争暖汤,项起楚霸王。 程让神色莫测地看着项云岚,轻点了下头,牵起缰绳打马就要走。项云岚愣住,仰着的脸上表情有些呆滞,小将军是不在乎呢?还是觉得她在胡说?可她发誓她真看见将军府里那小妾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了。 “小将军,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在巷口看见的,将军您不能被一个女人迷惑!”她扬高了声音,路边有人看过来。 程让眯了眯眼,眼看着要到晚膳时分,林渡远可能正和阿沅一块吃饭,饭桌上会怂恿她去天河城,让她连夜收拾东西,明日阿沅就可能要跟着她阿兄走…… 啧,越想越烦躁。 也没耐心听这女人在那胡说,他不耐烦道:“别挡路。”若不是看在项周阳的面子上,他都不想停下来说话。 项云岚愣在原地久久未回过神来,小将军的脾气怎么和兄长说的完全不一样?明明兄长说小将军为人是十分宽和的。 程让走到阿沅院子里时正好碰上下人在摆膳,林潮正坐在桌前开酒坛,阿沅却不在。 “渡远兄怎么不在驿馆?”他走过去,嘴角努力勾起点笑意,“我都让人准备好接风宴了。” 林潮放下开到一半的酒坛子,也呵呵笑道:“呦阿让回来啦?阿沅还说你今日要宿在军营不回来了。驿馆没甚意思,只能来府上叨扰了。” 不回来让你占着我的府邸怂恿阿沅跟你走吗?做梦! 他往房里看了看,不见阿沅的身影,“阿沅呢?”往常这时候一般都会在院子里侍弄药草的。 “在厨房做菜呢,说是要犒劳一下她阿兄我。”林潮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不无得意,“我家阿沅就是孝敬兄长。” 看着对面的少年郎面色迅速转黑,他心里更加畅快了,闻闻酒香,他又道:“这酒是我特地从天河城带来的,我亲手酿的,要不要尝一尝?” 没等程让说话,他又“哦”了声,“我忘了你今夜还要连夜演练吧?不能喝酒,喝酒误事。” 林渡远这厮就是专门跑来气人的吧! 程让捏了捏拳头,站起身来,“我去看看阿沅。” 他刚说完,阿沅就端了盅汤进门,“不用去啦,你怎么回来了?军营里不忙么?” 程让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炖盅,避过她的问题,温柔道:“小心烫,这汤你炖的?”他将那盅汤端到桌上,立马舀了一碗放到阿沅座前,然后连汤带炖盅都摆自己面前。 林潮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瞎了,这小子不至于这么小气吧?那盅汤还剩大半,这是想独吞? 他咳了两声,哑着声音道:“天气冷,就该喝点汤暖暖身子。” 阿沅迟疑地看向程让面前的汤,无奈叹气,这两人是有多幼稚?她把程让刚刚舀的那碗端到阿兄面前,“那阿兄你多喝点,不够的话厨房还有。” 程让在一旁轻哼,目露不屑。 除了抢汤这个小插曲,用膳过程总体还算是和谐友好的。饭后,阿沅贴心地给他们留出空间,就算程让不说,她也知道他突然从军营回来肯定是因为听说她阿兄来了。 她回到房里,小莲就神秘兮兮地跟着进来道:“姑娘,您知道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什么了吗?” 阿沅被她一脸“看到了大新闻”的表情勾起了点兴致,“什么?”她上街都未遇见什么奇事。 “我看见项姑娘当街拦了将军的马,结果被将军给骂走了!”小莲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甭提有多开心了,“她还诋毁您和陌生男子拉拉扯扯,还好将军不相信她!” “拉拉扯扯?”阿沅莫名其妙,想了想她今日接触的男子,上街和卖花的小摊贩聊了几句,有个疑似程诩的人坐轮椅经过时剐了她一下,再然后就是在将军府门不远处,阿兄搂了她肩头一下,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难不成项家姑娘以为她和她阿兄之间有什么不妥? 也管太宽了吧!居然还真去和程让告状? “她还说什么了?” 小莲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我当时不敢走太近,只是依稀听了几句,将军就骑着马走了。”她想了想,“不过我倒是打听了点事,那项姑娘是从临街边一家茶馆出来拦路的,等她走了。我就去问了茶馆掌柜的,掌柜的说项姑娘这些日子每日这时候都在茶馆里喝茶,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她有些疑惑,“难道是在等将军吗?” 阿沅“哼”了声,难怪项姑娘对她这么关注呢,原来是程让的烂桃花。程让大概每天都是这时候回府,项姑娘在茶馆里喝茶时必定能看见他经过,还挺用心的嘛。 “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到没?”她坐到梳妆台前将自己头上饰物都拆下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模样,嗯,还是好看的。 小莲过去替她梳头,边梳边回:“我去打听了下项家的事,他们项家在七郡很有地位,七郡郡守就姓项,应该是项副将的叔伯。项姑娘名叫项云岚,从小就习武,在七郡有几分名望。因她路见不平,收拾过几个地痞流氓,大家都笑称她一句‘女英雄’。” 阿沅奇道:“女英雄?他们家既然在七郡有些底蕴,为何又来了八郡?我听管家说起,似乎项家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在这,过年也不回去。” “这说法就多了,有说项家叔伯亏待他们兄妹俩的,他们便离开了七郡;也有说项副将在七郡位列守城官,想再往上升一级便来了八郡历练,只等着何时成为一郡郡尉,光耀门楣呢。”她今日去打听的时候,发现项家之事在民众间流传得还挺广的,因项家出了个锄强扶弱的“女英雄”,有好些人家都说要让自己女儿去学武。 小莲原本不是本地人,是跟着兄长从天河城过来的,她家里穷,兄长就从军了,每月也有些食粮。八郡回归,兄长所在的那只小队都被抽调过来守城,她便也跟了过来。因此她对民间流传的项家之事不甚清楚,今日去打听了下,才听说了这许多内情。 “我看他们家门楣已经够光耀了吧。”阿沅咋舌,原来那一脸自傲的项副将梦想是要做郡尉,“算了,我与项姑娘也没什么交集,其他的就不用打听了。” 她原以为项副将在将军府也如此颐气指使,必定是有什么大后台,或者抓住了程让的什么把柄。现在看来他应该只是习惯看菜下碟以及不会看人眼色,以为她只是个丫环,所以使唤起人来理所当然。人上人做久了,在他心里,程让这个少年小将军怕也是虚有其名。 小莲放下梳子,看看阿沅柔顺的长发,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姑娘您是不知道,都流传项家祖上是楚霸王呢,如今不过是郡守副将而已,哪里算是光耀门楣。” 姓项就说楚霸王是祖宗?是不是还要效仿先祖起义? 阿沅呵呵一笑,没在说什么,收拾收拾沐浴之后,躺上床后一夜无梦。 军中演练持续了一整日,林潮看了之后也觉得,这是目前为止看过的最精彩的一场军事演练,排局严谨,气势十足,阵法精妙。 他在高台上夸赞道:“程小将军名不虚传,有乃父之风。” 程让板着脸淡定道:“林大人谬赞,程某愧不敢当。” 跟着林潮一起来的巡视官们也纷纷夸了几句,不外乎“少年英雄”“长江后浪”等词,几十岁的男人对着十几岁的少年郎,深感自己老了。 “不过,”等他们都夸完了,林潮忽然一转折,指了指下面道,“我看第三方阵右翼有些瑕疵,看来程小将军还需再训练训练。评级就写负甲,如何?” 评级最好的是正甲,次一等是平甲,再次一等才是负甲。其他几人一下子愣了,依他们的意见,自然是正甲,一则是实力不凡,再则也能给天河城的守将领军大将军程亭卖个好。他们还以为按照程家和林家的关系,就算八郡军演不够好,也必是平甲。怎么要写负甲呢? 现在看来,林大人这是与程小将军有私仇? 程让面色不变,眼神轻飘飘瞥了旁边的项副将一眼。 项副将额间冷汗涔涔,林潮点名的第三方阵就是由他负责训练的,昨日与李副将在阵法排演上有些意见不合,他坚持己见,没和李副将一块训练。如今却是因为他的原因,惹得晋王派来的大人不满,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林潮嘴角噙着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在其他巡视官们商量探讨之时,眼睛对上程让古井无波的视线。程让稍颔首,无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9章 离奇藏宝图,闭门除夕宴。 林潮走得十分干脆,评完级后,在将军府又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几个巡视官轻车从简出了城。八郡郡守还想再摆个宴巴结巴结呢,去将军府就找不见人了。 郡守半弓着腰,愁眉苦脸的,揪揪本来就不多的胡须,又抬起眼来看了看坐在主位不动如松的少年,“程将军,您看能不能替我与林大人搭个梯子,说几句话?” 他都一把年纪了才爬上郡守这位置,哪能料到晋王突然派人来巡视啊。听说那位大人挑刺给军演评了个负甲,也不知晋王会不会说他治理不力,再将他给贬了。昨日听说评级一事之后,他就吃不好睡不着,今日一早就上将军府来堵人了,没想到林大人比他还早。 他现在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程让却是心情颇好,林潮走得这么干脆,也没说要把阿沅带走。他前日的纠结瞬间消失,连带着看眼前一脸苦相皱巴巴的老头都觉得顺眼不少。 他用杯盖拂开茶叶,悠闲地喝了口茶水才道:“郡守大人不必着急,林大人只是过来巡视军中情况的。大人您的治理功绩,我们都看在眼里,想必晋王心中也有数。” 诶呦,我就是怕他心里没数啊!郡守苦哈哈地讪笑,谁像您似的,有个在天河城担任守将的爹啊,未来大舅子还是晋王身边的红人。要不怎么都说同人不同命呢。 在郡守看来,林大人虽然只给军演评级定了负甲,但那必定只是为了避嫌,免得授人以柄,等到了晋王跟前,那好话就是一箩筐地往外倒了。 “行了,大人该回去处理公事了,年关将近,大人该抓紧些才好。”再怎么心情好,听老郡守唠叨一通,程让也不免有些不满,他能提点的已经提点了,只希望郡守大人不要再来将军府了。 阿沅起来时发现程让还在府中,有些不可思议:“你今日不去军营?”她知道阿兄今日一早就要悄悄地走,便也没起床送他。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之后,叫人端早膳时都快辰时末了,程让却在这时候坐在了她屋子里,有些奇异。 程让看她还掩着嘴打哈欠,替她把粥盛了放在跟前,“我也是有旬休的。军演劳累得很,也正好让将士们歇息一日。” 阿沅揉着脸坐下,冬日被窝太过暖和,若不是看时辰实在迟了,她现在还不想起呢。因此对那些能早起的人,她打心眼里敬佩,比如程让。 “旬休可以多睡会儿嘛。”她边喝粥边囫囵道。 程让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阿沅你以后须早些起身,晨间要多锻炼,这样身子骨才康健。” 阿沅捧着粥碗的双手一顿,木着脸抬起头来直视他。 程让坚定地迎着她的视线,没一会儿败北,转过了头。小姑娘的眼睛会说话,那满满的控诉委屈似乎就要溢出来,他的心还是承受不住。 不过,不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他心肠还是能继续硬下去的,咳了声,他手下意识虚掩自己嘴唇,声音像在沙子里滚了一遍,“往后我让那两个丫头到卯时末就叫你,起来后就去园子里走两圈。” 阿沅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撅着嘴将粥喝完了。想当年她也是能早起的,唉,可惜人就是有惰性。她也知道程让说的是对的,早睡早起才能身体好,就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用完早膳,阿沅看程让似乎挺闲,想了想问他:“上次洪思源那伙海盗怎么样了?”上次程让杀进了海盗窝,她还以为肯定会把洪思源他们给抓住的,结果后来并没听他提起。 程让拉过她手腕,领着人往园子里走,边走边道:“之前在姜国不熟悉地形,洪思源他们又还有底牌,我不好和他们弄得两败俱伤,所以将你救出来以后就离开了。不过他们也伤了元气,短时间成不了气候,现在应该正躲在哪里吧。” 洪思源上次不知不觉将信件混进了他要批示的公文里,还能从千里之外绑来阿沅,势力可见一斑。他上次斩杀的不过只是些小喽啰而已,若不是洪思源自己大意,饮了阿沅屋内下了毒的茶,他觉得能不能顺利救出阿沅还不好说呢。 想到这儿,程让心内有些感叹,阿沅真是她自己的福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那他到底想要拿我跟你换什么啊?”阿沅有些不解,按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洪思源却没报仇,反而还想交换东西,那夜她好像听程让说了一句话来着。“还想要什么宝藏”? 程让嗤笑,“藏宝图。据说洪飞将历年劫掠的财宝都埋在一处,然后绘制了一份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懂的藏宝图带在身上。他被抓处死之后,藏宝图不翼而飞,洪思源以为是我阿父拿走了,就想拿你跟我交换。” 阿沅感觉就像听故事,这世上还真有藏宝图这种东西? 程让继续道:“且不说是不是真有藏宝图,就说这东西,洪飞这个做父亲的都没传给他儿子,我阿父又怎么会给我。”收缴到了那也应该给陛下啊。 “好神奇。”阿沅抿了抿唇,决心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我觉得八郡之内肯定有海盗潜伏。” 程让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阿沅你是不是在街上看见什么了?管家说你昨日又去西市了。”他自然不想管着阿沅的自由,可连着两日去西市都只搬回了两个小盆栽,护卫还说她又在西市边上那个又脏又窄的小巷子里来回走了两遍,到底是在找什么? 阿沅揪着手指踌躇,她能跟自己阿兄毫无芥蒂地讨论程诩,那是因为程诩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熟悉的外人。可对程让来说,那是他的亲兄长。在世人眼里,程诩都已经死去,现在说起他不过是在揭伤疤又徒增伤悲;她觉得他可能没死,但找不到人,不过就是在燃起希望又将它浇灭。 “阿沅?”程让又叫了她一遍。 “嗯?”她回过神来,“我觉得西市那边鱼龙混杂的,说不定就有海盗混在那里。而且……我似乎看见了两个形迹可疑之人,他们穿得挺好的,却也住那破巷子里……” “阿沅。”程让微微笑起来打断她,“你若不想说我就不问你了,但是,以后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知道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护卫失职,让你陷入危险该怎么办?” 阿沅有些丧气,她就知道程让不信,她若说自己好像看见了活着但残废了的程诩,程让必定还以为她眼睛出毛病了。 阿沅被拉着在园子里走了两圈,从九曲回廊上穿过,又踏上假山间的小路。这还是程让搬进将军府以后第一次逛这园林,往常觉得这整个园子都占地方得很,如今和阿沅一起走,却又觉得地方太小了,不过一会工夫就绕了一大圈。 绕了两圈之后程让就被下属叫去了书房,阿沅便也回了自己房间,原本她还打算今日再去一趟西市的,现在看来还是打消了这想法吧。 书房里,程让听长风禀报完,看着呈上来的密报,有些惊讶,看来这藏宝图还是真的? “你带几个人去西市,将西市侧门外的两条小巷子里的住户都打探一下,查清楚宅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做隐蔽点。”他将密报折好,放入一个带锁的木盒里,“除此之外,将那个卖花摊贩家里的盆栽都买来,挑好看些的。” 长风有些为难:“全买?” “挑好看的,听不懂?” 小将军一用那种反问又嘲讽的语气就说明他开始不耐烦了,长风神色一凛,赶紧去寻跟着阿沅出过门的护卫,好歹打听一下林姑娘的喜好。叫他一个大男人挑好看的盆栽,怕是回头会被小将军给嫌弃死。 长风走后,管家又上门来禀报内务杂事,程让边听边处理一些急需的公文。 “将军,那项副将军今日托人送了厚礼来,老奴不知该怎么回?”常叔说完杂事,有些为难道。将军一向不耐烦这些人情往来,往常送礼回礼之事都由他一手操办,可今日项副将送的这礼当真是烫手得很。 城里百姓都在传因项副将的缘故,小将军原本能得正甲的,却偏偏降成了负甲。项副将因此被责罚,这时候却往将军府送礼,这是求情来了? 程让皱眉:“送回去,叫他少打那些心思。” 管家应了声又想起来除夕设宴细节一直没和他说,又道:“项副将除夕夜要带幼妹项姑娘前来赴宴,老奴和林姑娘商量后,将项姑娘的座席安排在了林姑娘一处,您看妥当吗?” “等等,项周阳要带他妹妹来?”程让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他当将军府是什么地方?酒楼吗?还要阿沅陪客?” 一连四个问句,一句比一句高,常叔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只能凭本能回答:“项副将说除夕夜家中只有项姑娘孤身一人,他担心自己妹妹太过孤单。” “既然担心他妹妹一个人在家,那他就回去陪她好了,正好兄妹二人一起在家里过年,也省得来将军府碍我的眼。”程让半垂眼睑,面色无波,语气森寒,“你让人把礼送回去,再传我的话,让他直接在家闭门思过,除夕宴不用来了。” 第60章 怒火突高涨,人世见兄长。 阿沅闲下来就去侍弄刚买来的那几盆盆栽,虽然一两一盆的价格有点小贵,但是她意外地发现这些盆栽的品种都很好,修剪的技艺更是绝佳。黑松铮铮傲骨、挺立不屈;青竹清雅脱俗、宁折不弯。 她看那小摊贩的外貌还真看不出他竟有如此之内涵,难怪古人有言,人不可貌相呢。 她去了两日,一共买了四盆盆栽,准备将两盆黑松和金丝竹摆程让院子里去。他的院子空旷又荒芜,最显眼的便是武器架上的刀枪棍棒,那煞气都要劈出来了,就该植些草木冲冲。 “姑娘,您听说了吗?”小莲刚从外边进来就一脸喜色,兴冲冲地几步跑过来,“项副将被责罚了!” 阿沅没怎么在意:“他不是昨日就被罚了吗?”昨日听说由项副将训练的方阵出了问题,她阿兄铁面无私地评了个负甲,然后项副将负荆请罪,程让就依军法降责了呀。难道今日还有后续? 小莲道:“今天又罚了!听门房说项府一早就有人上门送厚礼,但也没说清楚是给姑娘您兄长的,还是给将军的。您兄长一早就走了,管家就放在一旁,刚刚才去禀报了将军,结果将军一生气,就让项副将闭门思过去了!” 小莲说着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谁叫项副将拖后腿,拖累了将军的评级。她虽然对军务这些大事不懂,但兄长入了伍,平日里总能听他谈到些事,她心里对将士们的感情不同于一般人。昨日听说因项副将的缘故,将军被评了负甲,她差点没气炸。 看她是由衷的开心,阿沅也笑了笑,心里却庆幸这些十分有集体荣誉感的人没有去怨她阿兄。 说实话,她一开始还以为阿兄是看不惯程让才挑刺,但后来细细一想,阿兄绝非那种公私不分之人,避嫌是一部分原因,项副将出差错是主要原因,但还有一层,却是因为这评级还是要给晋王看的。 也是因为评级这事,她才明白阿兄在晋王身边大概也是如履薄冰,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不留把柄。 小莲还没说完:“不仅如此,项副将除夕也不能来赴宴了!” “嗯?”这倒是个好消息,阿沅眼睛一亮,项周阳不来,项云岚就更没理由来了吧?“你跟我说说具体怎么回事?” 看姑娘有兴趣,小莲兴致更高了,“我听门房说的,项府早上送来的礼已经全部被退回去了,将军还让人传话,原话就是要让项副将闭门思过,除夕宴不用来了。肯定是因为项副将送礼,将军就恼了!” 阿沅紧抿着唇,才让自己不会笑出声来。虽然幸灾乐祸有些不厚道,但谁让项家这兄妹俩眼高于顶还妄图钻营取巧呢。若是人人都学他送礼,这八郡的风气就该被带坏了。 “要我说,这责罚还不够,就该扣俸禄才好!”小莲还有些忿忿不平,在她眼里,破财才是最重的责罚,其他的,像是闭门思过、不让赴宴什么的,不过就是挠痒痒而已,还能在家中白得假期。 听了这个好消息,阿沅的嘴角一上午都没放下来,情敌在除夕夜应该出不了门,她就不用烦恼除夕还要跟项云岚一道吃年夜饭啦。 眼看着快到午膳时分,程让却还没从书房出来。她先将两个盆栽摆到了他院子里去,想了想,又捧着剩下的风知草向书房走去。 平日里程让不在的时候,她是绝不会靠近书房的,总觉得里面都是军事机密,必须避嫌。今日程让就在书房里,她没了顾忌,在院门外也没见人拦她,便径直进去了。 离书房门还有几步距离时,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阿沅吓得差点将盆栽给扔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桌上的东西被扫落在地。 程让这是在发脾气?她迅速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果断选择悄悄遁走,结果刚转身,就听见后面的木门啪的一声被打开,她迟疑着回过头去,正好看见程让脸上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怒气。 开门的人愣住,“阿沅?” “呃……”阿沅下意识左顾右盼,“我就是路过,这就走。”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若不是手里还抱着个盆栽,怕是当场就要开始揪手指头了。 “没事,是饿了吗?”程让面上神情柔和了些,走出来关上了门,“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用膳了,乖,你先去吃饭吧。” 他的语气甚至比表情更加柔和,阿沅却觉得阴风阵阵,吹得她后颈寒毛都竖起来了。 “没事没事,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这去吃饭。”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眼睛,抱着盆栽顺着原路几步跑出了院外,出院门后,她鬼使神差停了下来,侧耳听院子里的动静。 初时一阵寂静,忽而,一声怒吼:“还不赶紧滚出来?” 阿沅身子一抖,这说的是她?她一手端盆栽,也顾不得另一只手上有些泥就赶紧捂住嘴,正准备静悄悄后退,又听见里面的门吱呀一声,似是有人从书房里出来了。 唔,还好不是在骂她,骂她她会想骂回去的。 看样子程让现在处在盛怒边缘,她很识时务地回到自己院子,等着用午膳。心里却琢磨开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不到半天工夫,他就生这么大气? 长风小心地跟在程让身后,嘴上还要尽职提醒:“林姑娘应该是看见了,将军您若不与她说清楚,说不定她又会去西市,若正面撞上可怎么办?” 程让冷笑,“你以为我现在出门是要干什么?” 长风在心里道:看您这样子就是要去打人啊……嗯?打人?不会真的要去打人吧?人都残废了! 程让冷着脸继续吩咐:“多叫上些人,将巷子堵死。” 长风点头,扬了扬手,身后迅速跟上来几名护卫。一行人刚出将军府,程让忽又停住,“早上让你买的盆栽买了吗?” “啊?买了买了!都搬回将军府了,包管林姑娘满意!”长风犹豫了下,到底没把那盆栽还是那男人亲自修剪的事情说出来,就怕小将军一个生气,将他好不容易挑出的盆栽给砸了。 看见一个本以为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什么感觉?惊吓还是欣喜? 程让只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火势越来越旺,“你不是死了吗?” 程诩牵起嘴角略笑了下,“阿让你长高了。”他似乎没看见面前少年高涨的怒火,手里还拿着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兰草。边上还有一盆清水,水面上倒映着他的面容,半边如玉半边狰狞。 “你躲在这里算什么?让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弃亲人吗?”程让压着嗓子,努力忍着才不至于将他面前的兰草给抢过来。 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风吹过,兰草的叶子簌簌作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良久以后,程诩才停下手长叹一声道:“阿让,有时候亲人也不一定是亲人。你现在看见的我,早已经不是你的兄长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你看,这是死亡,也是新生。”那左半边脸上各种疤痕纵横交布,还有红斑黑痂,跟右半边正常的脸对比起来,惨不忍睹。 他从人间坠入地狱,又从地狱重获新生,他还是他,但终归不一样了。他的面容损毁,双腿残废,灵魂堕落,余生唯有苟且在这小院子里才能获得安宁。抛妻弃子又如何?人世诡谲,不如为己。 “绑架阿沅的事是你为洪思源谋划的,对不对?”程让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势要将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程诩微微一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阿让你太重感情了,一个合格的将军怎么能把感情看得这般重呢?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该舍弃的自然要舍弃。” 他摇了摇头:“你真的一点都不像我们的父亲,也不像我。” 程让心里的烈火忽然像是被冰冻住了,升腾的怒气凝在原地,要落不落,“你什么意思?”嘴上这般问,身子却不自觉往后撤了半步,抗拒着从他嘴里听见答案。 程诩低头慢悠悠地净了净手,又用布巾擦拭干净,对着满盆清水里那张脸试着勾了勾嘴角,左脸上的疤诡异地扭成一团,丑陋又邪恶。 “是怕听见父亲的残忍吗?”他抬起头来,“放心,我不怪他,他是对的。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更重要,不是吗?” 轻飘飘一句话立刻就乱了程让的心神,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想了很多,父亲的严厉、兄长的宽和交织在一起,脑海里掠过了很多身影,有他熟悉的,也有他只见过一次的,最后,只剩了他自己。 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有人在院外敲门,长风过去跟来人耳语了两句,赶紧回到程让身边小声道:“林姑娘出门了,看样子是又要来西市买盆栽!” 他的声音挺小,但院子里很安静,程诩从前也是学武之人,因而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笑道:“原来是阿沅发现我的,没想到这么久未见,她一个小姑娘还能认出我。” 程让狠狠瞪了他一眼,扬了扬手,几个护卫上前就要将他捆在轮椅上带走。 “等等,让我戴个面具,免得吓着了小姑娘。” “你放心,阿沅不会看见你的。”等他戴完面具,程让才道,看了看桌上的兰草,又吩咐,“长风,将那几盆修剪好的全带走。” 第61章 西市喜相逢,相约酒楼中。 听说程让带了一队人出门,阿沅心思就活泛开了,她以为他该是去军营了。于是迅速用完午膳,又带着本地的小荷出门了。 第三次踏入西市,她已经熟门熟路,拐了几个弯就来到卖盆栽的小摊前。 那摊主一见她就是一喜,谁不喜欢有钱又大方的顾客啊?这两日单这位姑娘的生意就抵得上他往常一个月的了,他这摊上,说到底也就那几盆盆栽值钱。 “姑娘您快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摊主赶紧将后头的花草都挪到前面,“您这么照顾我生意,今日就送您一盆,您只管挑!” 阿沅看了看却是有些失望:“没有那种小盆栽了吗?”摊主摊手,“就知道姑娘您是识货之人,那我也就跟您透个底儿,那盆栽虽是我种的,但我就是一粗人,可不会弄那种好看的造型啥的。这些盆栽都是我一邻居帮我修剪的,今日他旧疾复发,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人给我剪枝……” 他眼睛在自己摊上那几盆花草间转来转去,想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姑娘您若是真喜欢,等过几日,我再央我邻居帮忙剪了,再亲自送到您府上去?” 阿沅却是心念一动,连忙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店家您告诉我地址,我倒是想拜访一下您的邻居呢。” 摊主迟疑了一会,但本着结一段善缘的念头还是同意了:“侧门过去那条小巷子中间,有户门口摆了富贵竹的就是我家,旁边一户摆了君子竹的就是我那邻居住的地方。不过,我那邻居脾气有些怪,总是戴着个面具,姑娘您看见可不要吓着。” “多谢。”阿沅心情一好,没看到喜欢的花草,就直接问他买了点种子,打算自己回去种。她带着小荷出了西市侧门,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杵在那儿。 “欸?你怎么在这儿?”她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被抓包的事实,顿时瞪大眼睛惊讶道。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阿沅觉得那一瞬间她大概是被蛊惑了。斜靠在墙边的少年半勾起嘴角,欲笑不笑,但眼底潜藏的温柔宠溺却又在这阳光下无所遁形。 她就在这种时候,忘却了周遭还是市集,几步小跑过去冲进了他的怀抱,双手紧紧环住他腰,头埋在他胸膛前,小声道:“我好想你!” 这才是她的少年,午间那个发火骂人、不陪她用膳的才不是她喜欢的人! 少年先是被她十分主动的投怀送抱弄得不知所措,刚刚准备的一堆教训她不要乱跑的话语瞬间消散在脑后。又听她软软地说了句话,再硬的心肠也溶化成了蜜水。 他伸出手去,按着她的背将人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这么快就溜出门,午膳吃饱了没有?” 阿沅额头在他怀里蹭了蹭,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你吃了吗?” 程让摇头,将人松开了点儿,想了想道:“那我们去吃烤鸭好不好?文德街有一家酒楼,你上次夸他家的烤鱼不错。” “好啊!”阿沅红着脸松开自己的手,但程让的手还箍在她背上,因此两个人的姿势还是显得亲密又暧昧,“你快把手放开啦,有人在看。” 程让淡淡道:“没有人。” 他身后不远处抱着一盆兰草的长风,以及他对面面红耳赤的小荷:…… 长风仗着自己站在他背后,不会被看见表情,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得嘞,小将军就该由林姑娘来哄。刚刚在院子里气得跟什么似的,林姑娘不过抱着说了句软话,那一脸的笑啊,真是没眼看。 阿沅不满地挣扎了两下,心想刚刚是她一时被蛊惑了心神,现在可不能由他占便宜。程让拥着人,头歪在她肩膀上,对着她耳朵轻笑:“刚刚不还说想我吗?才一顿午膳没见,我家阿沅就这么想我,让我怎么办才好?你要是像荷包那么小,那我就天天把你带身上。” 阿沅没挣脱开,气鼓鼓地用头撞他,“你今天中午在发脾气,都不陪我用膳!” “你别撞头啊。”程让失笑,他知道自己肌肉有多硬,这小脑袋瓜撞他,没过一会就该发红了。他伸手附在她额前,指腹微用力揉了揉,白皙的额头上已经微微泛红,“我错了。现在就去陪你用膳。” 他心里豁然一松,刚刚在兄长面前的煎熬怀疑全然被抛开。他在世间还有阿沅,并不是只有自己。 八郡人大多都认识他们的守将程小将军,小小年纪就英武不凡,多的是怀春的姑娘家在心底暗暗思慕。今日却看见他陪在一小姑娘身边,男俊女俏,就像一对璧人似的,让人看着都不自觉露出满脸笑意。 “这姑娘是哪家的?”有路人窃窃私语,“可真是漂亮啊。” “嘿人家可是从京里来的,父亲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和小将军是指腹为婚、门当户对!” 阿沅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嘴角微微抽搐,这都是些什么瞎话?她阿父早就被贬了,至于指腹为婚?他们认识时都十三四岁了。 又听那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回答的人洋洋得意道:“早就跟你说了,我表叔的二伯家的邻居家丫头就在将军府里当差。” 跟掌柜的要了个雅间,他们这才隔开了外面那些人灼灼的视线。阿沅坐到屋里后却有些想笑,“我还从来没有引起过这么大的关注呢,看来你的魅力十分出众。” 她揶揄着竖起大拇指,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月。程让无奈抓住她手,用布巾细细地擦她手指,“又去买盆栽了?手上这么脏。” 阿沅这才突然想起来,她今日是要偷溜出门来西市继续找人的!结果人没找见,还被当场抓包,现在已经坐到酒楼里来吃烤鸭了。想到这儿,她惆怅又微妙地叹了口气,那个修剪盆栽的到底是不是程诩啊? “那你去那儿干什么?”她嘟着嘴问,“还叫我别去,自己却偷偷去了,哼。”她刚说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是啊,程让去那儿干什么? 他出府时还是怒气冲冲的,听门房说像是要去打人,去西市的小巷子里打人?何人能劳动他的大驾? 她稍稍抬起眼来觑他脸色,不见丝毫怒色,这是发泄过了? “偷偷看我做什么?”程让擦完她手,将布巾扔在一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满足地喟叹一声,好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阿沅的手是软的,脸蛋是软的,身子也是软软的。不知道晚上抱着睡觉时,会不会陷进去? “你不是怀疑那里有海盗吗?”他清咳一声,将自己从幻想里解救出来,“我让人去搜查,果然发现有可疑之人,就让人把他们抓起来了。阿沅真是观察力惊人,立了大功呢。” 他最后的语气无疑是在哄小孩子,阿沅试着呵呵一笑,有点笑不出来,“抓起来了?海盗?” “是啊,一个……面貌丑恶的海盗。”程让目光微微放远,他这么说并不是在凭空污蔑。他的兄长确确实实成了海盗,甚至在洪思源那伙人里享有不低的地位。程家祖训,宁死不降。 他刚知道时甚至想直接杀了他,待看见本人后,他虽怒火滔天却没了杀意。他的兄长为了活下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纵然铁血无情,也有几分心软。 “这样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海盗,你别是抓错人了……” “怎么会呢?他们穿得那般好,却蜗居在市井小户,行踪不定又形迹可疑,就算不是海盗,也绝非善类,反正不会抓错的。”程让扯了一通,希望阿沅不要再追究下去。 阿沅扁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不是程诩啊?若真是程诩,程让怎么会这么平静呢?若不是程诩,那还真是潜藏的海盗,不小心被她撞到了? 虽然吃到了心念已久的烤鸭,但她嘴里的滋味依旧难言,这种感觉在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时更强烈了。 “将军,项家云岚求见。” 呕——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他们雅间的门并没有锁,然后阿沅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径直被推开,项云岚跟着端菜的小二一起走进来。 店小二一半嘴角下拉,有些发苦,这姑娘什么毛病,不等将军同意就跟他一起进来了,他可是端菜的,姑娘你是干嘛的?但他另一半嘴角又要努力上扬,这可是在给程小将军和未来的将军夫人端菜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怎么能一脸苦相呢! 阿沅面上诧异的表情还没收回去,就眼睁睁看着项云岚接过店小二手里的菜盘,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人赶了出去,自己关上了门。 “项……姑娘?”她不可思议道,“你有事?” 项云岚不悦地瞟了她一眼,眼睛直直看向程让,“小将军,云岚为今日送礼之事特来赔罪,请将军恕罪。送礼是我的主意,请将军收回对我兄长的责罚!” 这都有脸说得出口? 阿沅在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是——看戏。 程让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项家在七郡有些势力,他从前觉得各取所需,因而对于项周阳处在副将这个名不副实的位置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项周阳能力是有,但也不算上乘,在卧虎藏龙的军中,资质不过尔尔。 现在看来,不如将他扔了算了。项家胃口太大,他给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日,程让在自己院子里练剑,一不小心,将旁边小黑松盆栽给剁了。 程让:长风!谁让你把这东西摆这儿的?不是叫你拿去给阿沅了吗? 长风:……这是林姑娘特地拿来的…… 程让:…… 赶紧抱着已经秃了一块的黑松跑到程诩面前:限你今天之前将这盆栽剪成跟之前的一样! 程诩:你他妈都断了一截的,拿来让我剪得跟之前的一样高??? 作者今天实习最后一天,好开心组长小姐姐给我盖了实习公章~ 然后开心地蹦上公交车,一刷卡,居然没钱了!!! 赶紧打开支付宝,卧槽?乘车码死活刷不出来? 站在司机旁边差点想表演一个当场跳车:) 我发誓,一进地铁站就去充钱充钱!充100块钱! 第62章 客栈买珊瑚,暗室破心防。 项云岚满心不忿,自从她小小年纪被称作“女英雄”以后,就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在七郡,谁不是上赶着巴结她?这回兄长出了差错,她也没当多大回事,以前在伯父家就看见常有人携礼拜访,伯父收了礼便会帮忙办事。 她就依样画葫芦,叫人一早就送了厚礼上门。没想到,礼被退回来不说,兄长又受了更重的责罚。在府中听兄长埋怨一通,她只能捏着鼻子来赔罪了。 可她没想到小将军一脸高深莫测,像是没听见她说话;那个小妾却是摆着一副看戏的嘴脸,专门看她笑话! “将军……” 程让抬手示意她闭嘴,指了指她手上的托盘,“你先把托盘放下。” 项云岚一喜,小将军这是舍不得她受累?她嘴角微勾,嘲弄地看了眼阿沅,赶紧将托盘放在桌上。 她正想顺势坐下时,程让却道:“既然项姑娘要代令兄受罚,本将军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那这样吧,令兄的责罚就由你领了,项姑娘还是回府闭门思过去吧,为期一月。” 阿沅被茶水呛了下,赶紧半转过身去掩嘴咳嗽,程让也顾不得旁人,伸长手去替她拍背,一边拍一边轻声道:“喝慢点,我们不急着回府。” 项云岚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什么过错? 看阿沅已经缓了过来,程让抬眼看见她还在,不悦地压了压嘴角,“项姑娘还有事?” 她还想在争取一下,口中讷讷道:“将军……不是,我……” “既然无事,那就回去告诉令兄,他的责罚由你顶了,也让他临近年关松快些。” 阿沅不厚道地弯了下唇,正巧被已经怨气冲天的项云岚瞧见,到底还是姑娘家,她恨恨地跺了一脚,转身冲出了房门。 阿沅看着她的背影,小幅度地摇了下头,唉,不知道说什么好。被罚之后安静地待在府里不好么? 程让忽然笑了下:“你在摇什么头?让你不要乱跑去西市,你趁我不在就偷偷去,是不是也想被禁足在家?” 这是什么意思?阿沅赶紧低头吃菜,当没听见。程让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从前还会替她在阿娘面前打掩护,现在居然什么事都要管着,比阿娘还严!阿娘就不会叫她早起锻炼! 她边吃边在心里碎碎念,间或瞥一眼旁边的人,那人注意到她眼神,就会给她夹一筷子菜,也不管她碗里已经堆积如山。哼,当喂猪呐? 用完膳后又慢慢步行回府,离过年只有半月了,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有那些常年在外走动的客商,年节时期也赶不回家,索性大家聚在一处,包了处客栈,相约一道过年。因此路过八郡里最大的那家客栈时,里面格外的热闹。 阿沅好奇地往里面瞧了一眼,就有人叫道:“小姑娘要不要进来凑凑热闹?”里面大多都是行商的,这会正把自己的货物摆出来,有看上的便当场交易,权当是热闹。 那人笑呵呵的,见阿沅没说话,又转向程让道:“小将军要不要进来瞧瞧?” 阿沅还以为程让必然会高冷地走开,结果却被他拉了进去,“好啊,都有些什么新奇的货物?” 那客商看小将军竟然真的被自己忽悠进来了,赶紧领着人往大堂中间几张桌子走去,“将军您随便看,不敢说多名贵,确实都是些新奇物件。” “小的刚从海上回来,因而都是些海产。”那客商指了指桌中间一堆,“南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还有从海上小国换来的琉璃宝镜什么的,将军你尽管挑。不知小姑娘喜欢什么?” 他介绍的都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凭他多年的眼力来看,讨好这小姑娘比讨好小将军还重要。 果不其然,他看见小将军立马回头小声问:“你要什么?”呦,那满面的柔情啊,哪里像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阿沅对一株珊瑚树很感兴趣,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拍板定下:“我要这个。” 程让问客商道:“这是从哪儿弄回来的?” “这是东海里的,我们的商船在海上行了大半年,途中经过海上几个小岛,从岛周围礁石下取来的,都是真货!” 程让点点头,又问道:“有没有海上的舆图?” 一般来说舆图绝不会外传,毕竟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亲自在海上行了大半年才得来的,堪称商业机密了。不过这个客商却不是一般人,他来年决定不再去海上,只在家中经营,因而特地绘制了几幅舆图,想着卖给后面下海的人,也算结一段善缘。程让所问恰是撞到他心口上了,顿时喜不自胜道:“将军您可真是问对人了,小的手头正好有几幅呢。” 等那客商去房里取舆图了,阿沅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海上舆图干什么?”莫不是要出海? 程让摇摇头,将她刚刚看中的那株珊瑚树往她怀里一塞,“乖,自己的东西好好抱着。” 阿沅目瞪口呆,逛街连未婚夫拎包的福利都没有吗?她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低头看了看漂亮的珊瑚,才气顺了些,还好,至少不用她付钱。 拿到舆图付了钱之后,两人才又顺着刚刚的路线回将军府。 阿沅回到自己屋,看见院子里凭空多了几盆兰草,有些意外:“这是哪来的?” 小荷和长风一起回来的,倒是对兰草的来源打听得清清楚楚:“将军今日去西市给您买的,听说他们抓贼寇时刚巧看见那家院子里有几盆兰草,将军一看觉得您肯定喜欢,便买回来了。” 阿沅进门的脚步一顿,“哪家院子里?” “贼寇住的院子里啊。”小荷接过她手里的珊瑚树,小心地摆在多宝阁上,“姑娘您这珊瑚在哪儿买的?可真好看啊。” 阿沅心不在焉回答:“在悦来客栈买的,那里正好有客商在卖东西。”在贼寇住的院子里搬回了几盆兰草?她再看那独树一格的修剪技艺,可不是跟她之前买的盆栽出自同门嘛。 程让将人给抓了? 她心头都要呕出血来,这种被人捷足先登的感觉实在太不好了,明明是她先发现的,结果她连人正面都没看见,回头程让就将人给抓了,还不让她多问! 到底是不是程诩啊? 她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时,突然想起,她以前手上是不是有个镯子?怎么不见了? 她皱眉回想了半天,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程让回到书房,移开靠墙的书架,露出后面一堵白墙。他在某块砖上敲了敲,又扳了下地上的铜炉一角,面前的白墙突然移位,露出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小口。 他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待他进去后,身后的墙又慢慢恢复了原样。里面一进去就是一排向下的石阶,石阶两旁的石墙上点着蜡烛,照亮了整个暗室。 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脚步声在安静的室内回荡,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看过去,“阿让,你回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怅然地叹了声气:“这里和我从前待的地方一模一样,没想到阿让你还会设暗室。” 程让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若不是尚且完好的右半张脸,他根本无法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一丝一毫从前的影子。 他的兄长生来作为程家的嫡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他也没让父母失望,天资聪颖又努力上进,在清城里声名赫赫。后又入京为官,娶得太尉千金,意气风发、豪气冲天。 怎么会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转折就在那场嘉台盗乱。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暂时从回忆里拉出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诩自己移动轮椅往前挪了挪,离他近了些,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阿让,你要弑兄吗?” 程让的心头像是被砸了一拳,疼痛难忍。他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不会。” 少年面上沉静,眼睑半垂,遮住眼睛里如海浪一样汹涌的情绪。 程诩盯着他看了半日,蓦然转过轮椅背对着他,“是,洪思源就是为了藏宝图。父亲得到了那张藏宝图,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献给陛下。但洪飞死后,藏宝图确实到了他手中。” “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诩有些讶异他这么问,低低地笑了声,“看不出来么?以我半张脸、一双腿,以及我的脑子换了活下来的机会啊。” 洪思源将他绑了拿去和父亲交换条件,他当时心高气傲,程家宁死不降的祖训让他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俘虏,在路上跳海,半边脸撞上礁石,尖利的石块将他的脸划个稀巴烂。 洪思源将他救回船上,却不为他治疗,他的脸经过海水的浸泡,那些疤痕便彻底留了下来。他当时以为这些伤口是他的勋章。 待看见父亲后,他知道自己错了,这是耻辱。 “阿诩,对不起。”父亲目光悲哀,语气悲悯,说出的话却给他重重一击,“你如今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我们程家从来没有懦夫。” 洪思源掐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程将军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你面前吗?只要你交出那张图,我便饶他一命。” 父亲只是摇头,示意弓箭手射击,他成了洪思源的挡箭牌。最后洪思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生生拖着他逃了出来,同时恼羞成怒弄断了他两条腿。 他只记得被关在暗室不知道多少日之后,他哑着声音道:“我有办法帮你得到藏宝图。” 然后,他活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住寝室真的有点毛毛的…… 第63章 现摹新宝图,寻事除夕宴。 暗室里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安静地扭动。这是一个整洁的暗室,有书桌,有床榻,有茶几,甚至还有浴室,比海盗窝里那个跟牢狱一样的暗室要好得多。 程诩端着杯茶却没喝,只是在细细地摩挲着杯壁,语气透着漫不经心,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阿让啊,你把我关在这里,洪思源很快就知道了。” 尽管是依靠他的计谋,那群海盗才能在嘉台二战后还能保留不少主力,洪思源也还是不相信他。不过不要紧,他顺利凭借这次绑架阿沅之事脱离了洪思源的掌控,只是可惜,终究又被阿沅发现了,他那日不该想着出城偷看军演情况的。 程让没答话,走到书桌前,摊开刚买回来的舆图。那客商是从江州港口出海的,出海后行的是东偏北的方向,途中经过了四个小岛,岛上皆荒芜而人烟稀少;另还有三个大岛,岛上建立了国家,物资丰饶。 这张舆图上记录的也主要是那三个岛国的位置地形,做生意自然要寻有人之处。但是,藏宝这种事却是相反。他将那几个小岛的位置标出来,有两个在清州东面海域上,这也是他比较怀疑的地方,毕竟洪飞当年在清州边境也算是叱咤一时。 程诩见他半天不说话,有些好奇问道:“阿让你在做什么?”放着正经的书房不去,偏偏跑来这暗室里勾勾画画? 程让记下几处尚且存疑的地方,头也不抬道:“不关你的事。” 被甩了个没脸,程诩也只是笑笑,自己慢慢移动着轮椅在暗室内滚动。暗室周遭是上好的石砖墙,墙上挂了几把刀剑,墙角竖着个木人桩。他先前就观察过,某一面墙上划痕格外多,像是有人拿刀对着墙砍,有几条深得甚至几乎要刺穿墙面。 他叹了一声,几不可闻:“阿让啊。”你经历了什么。 程让迅速将那张舆图又摹了一张新的,勾画着添了几笔,拿到程诩面前:“想办法避开我的眼线,将这张图送到洪思源手里。” 程诩摊手:“我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如何能避开你把这个送出去?阿让,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程让将那张图往他胸前一拍,冷笑道:“我可不敢小瞧您,你再看看这张图有哪里要改的,尽快改了,然后送出去。”话毕,不等他多说什么,程让转身回到书桌前收拾东西。 “对了。”他走到门洞边,突然停下来道,“阿沅很喜欢你剪的盆栽,改日我让人送几盆来,你看着办。” 程诩低头失笑,他这弟弟啊,怎么就对林家那小姑娘这么上心呢?还叫他看着办,他还能不剪? 他移动轮椅行到书桌前,看看地图,又提起笔多添了些东西。 出了暗室,暖黄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地砖上,灰尘在光束里浮浮沉沉。程让将书架推回原味,回头就瞧见窗台上摆着一盆风知草,细长的草叶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他愣了一下,几步走过去看,阿沅来过了?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长风!” 长风从门外闪到窗边,一五一十禀报:“林姑娘刚才来了一会,把这盆草摆您窗台上,然后看了一会就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心里滋味复杂难言,究竟要不要告诉阿沅呢? 日子过得很快,没几日便到了除夕,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红灯笼,褪了色的旧联被撕下,换上红底墨字的新春联。 今日的将军府格外忙碌,为了表示恩典,有一部分下人都让他们回家中和亲人团圆了,因而人手顿时紧巴巴的。小莲和小荷又回到厨房帮忙洗菜烧火去了,连阿沅都要帮着看看菜色什么的。 军中将士来赴宴的不过二十来人,大多数都是单身青年汉子,平日里讲起话来从来没个顾忌。以前看小将军年纪小,还会忍不住逗逗,虽然后来都被打老实了,可嘴贱这项却是怎么都改不了的。 这不,几个校尉、屯长一进府便忍不住四处乱瞧,嘴里道:“小将军在哪里造了座金屋吧?” 李副将嫌弃地看他们一眼:“你们讲话明白些,拐弯抹角的干什么?欺负我老李听不懂?” 屯长笑哈哈道:“哪里敢啊,我们这不是怕被小将军听见嘛。”嘴上说着怕,可那嗓门却是一点没小,从府门处直达正堂偏厅。 落在他们后面的项周阳略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几步,与他们一行人拉开距离。 他身后是裴书佐和刘功曹二人,他们俩无奈对视一眼,这群人啊,就该再被小将军狠狠打一场才能长长教训。 席间自然免不了推杯换盏,众人也都喝得热闹,程让坐在首位,将众人的仪态尽收眼底。 “将军,我敬您一杯。”项周阳突然站起身来,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军演一事因我之故不得正甲,我在府中寝食难安……” 程让打断他:“今日我们不谈公事,项副将还是坐下吧。” 项周阳却没坐下,执起酒壶,又倒了满满一杯,继续道:“这一杯是项某替幼妹向将军未婚妻赔罪,幼妹不懂事,冲撞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桌上其他人顿时惊住,他们虽然私底下议论过几句小将军的未婚妻,但到底不敢在他面前说,也多以调侃小将军为主,这项周阳竟然在众人面前直接说起?还是赔罪之事?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说明未来的将军夫人气量狭小,竟要军中副将专门赔罪? 程让定定地看他一眼,低头喝下了杯中的酒,淡淡道:“无事,她品性良善,不会和令妹计较的。” 刘功曹暗暗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小将军这话说的,实在是高!他回想了下那日在将军府里碰见的小姑娘,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声音如黄莺轻啼,毕竟他当时没敢正眼瞧姑娘的脸。至于是否品性良善不计较,那就纯看小将军怎么说了。 项周阳僵了下,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喝了酒便坐下了。其他几人赶紧打哈哈将这一茬揭过,后面的宴席也没再出什么乱子。 阿沅除夕宴是自己在房里吃的,本来想叫小莲、小荷一块上桌,却得知宴席上还要人伺候,将军府里侍女太少,还是得她们二人顶上。 不得已,她只能一个人先吃着,好在她也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孤单的。 正吃着时,就见小莲气呼呼地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一面给她摆菜,一面道:“姑娘,刚刚那项副将竟然在诸位大人面前说请您恕罪!他什么意思嘛!” 她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项副将说这话却是不顾场合了,若是传出去,叫别人怎么看林姑娘? 阿沅喝了口茶水,将嘴里的大块香菇给咽下去,不在意道:“我恕他什么罪?”小莲新端上来的是一盘烧鱼,鲜浓的酱汁浇在鱼身上,叫人垂涎欲滴。她全部心神都在烧鱼上了,哪里还管得上别人在前头宴席上说她什么。 老祖宗说得好,民以食为天。 小莲道:“他说他是替项姑娘赔罪的,哼,项大姑娘若有心,怎么不自己来?之前将军还说让项副将闭门思过呢,他今日都来了!” 阿沅在心中道,因为项大姑娘去闭门思过了。 “你快别忙了,送完这一遭就去吃饭吧。”看小丫头除夕夜还要忙着端菜,她身为米虫,由衷地感到不好意思。 小莲却是一点没介意,压低声音兴奋道:“堂上大人们正在说话呢,我要去听听,若是项副将还说什么,我第一时间回来告诉您!” 阿沅抽抽嘴角,看她雀跃地跑出房门,嘴里还哼着曲儿。 前院正堂里划拳喝酒好不热闹,衬得内院安静得过分。在这一片安静中,书房那边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明显。 阿沅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是从书房那边传来的。她这客院在程让的主院旁边,主院另一边就是书房的院子,相当于她这里和书房只隔了主院。那一点动静细细听还是能听见的。 她赶紧停下筷子,走到院门边站着听了一会儿,那边的声音更大了些,但平时将军府里巡逻的护卫却不见踪影。 书房里有人。 她想起那日从街上回来后,她以为程让在书房,便捧着风知草过去。门口站着长风,看她过去,面上有些为难:“小将军不让人打扰。” 阿沅笑眯眯道:“我不进去,就把这东西摆窗台上。” 长风想了想,没再拦她。 她经过门前走到窗边,窗子被打开了,能看见里面的书架摆设,书桌被书架挡住了,没看到。她摆好风知草之后,又听了会儿,室内安静得很,并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而且,她余光瞥见,有一座书架的位置和旁边的对照起来明显不对。 程让的书房有很大的秘密。书房里现在显然正在有事情发生,而且是程让特意让它发生的。不然的话,不至于内院一个护卫都看不见。他要干什么呢?那个“贼寇”被抓回来后关在了哪里? 她不自觉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仰头看向夜空,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毫不吝啬地向人世普照自己的光辉。月光皎洁又澄澈,与冬夜的寒气格外相称。 她转身背靠在墙上,整个人都躲在了墙的阴影里,没过一会儿,有只鸟影在院子上空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这是……传消息的海东青。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第64章 醉后思冷暖,宴后遭打劫。 除夕的宴席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程让可耻地醉了。 阿沅听说时正端着杯甜酒慢慢品着,一不留神就笑了:“他酒量这么浅?”看不出来呀。 小荷看她还在喝,赶紧劝道:“姑娘,小心您也醉了,管家已经安排人把将军扶回房间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在她的观念里,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日再见面就是隔了一年了。姑娘和将军在除夕夜都不能见面,听起来总觉得不够喜庆。 阿沅想了想,放下酒杯,酒后是不是容易吐真言来着? 让小荷准备了盆热水端进程让屋内,她跟着进去。室内很空旷,从门边可以直接看见床榻,上面歪躺着一人。 她走过去,弯腰仔细看了看,少年的呼吸很浅,面上泛红,睡着了睫毛还在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她跃跃欲试着想伸出手去捏他鼻子,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姑娘,将军睡梦中防备心重,您小心一点。” 阿沅吓得立马转身,就见长风一脸正经地端着水盆站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心有余悸,声音都有点发颤。还有他说的什么意思?难道程让还跟曹孟德有一样的毛病? 长风没料到自己竟然吓到了她,余光瞥一眼床上的小将军,心想完了,小将军明日不会打击报复吧?他赶紧放下水盆,低头拱手道:“属下告退。”人影瞬间掠到屋外,还贴心地给关上了门。 咣当一声,室内安静下来。蜡烛爆了个灯花,阿沅回过神来,走过去将水盆端到床边地上。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少年,不动着任由她肆意打量,而且这时候动手想必也不会还手吧?她伸手轻轻捏住他的鼻子,就见他微微张开唇来呼吸,呼吸间喷出一点点酒味。 这么点酒也能喝醉? 阿沅起了疑心,松开手,把鼻子凑过去使劲嗅,酒味浅淡到几乎闻不出来。呵,她伸出手去狠狠拍了一下他胸膛:“起来!装什么装!” 程让没动,连呼吸频率都没变。 “等着我给你擦脸呢?”她冷笑着拧了条热毛巾,直接按在他脸上,还用力搓了搓。下一瞬她整个人就被带着翻上了床,差点一脚踢翻水盆。 始作俑者还笑嘻嘻的:“阿沅,除夕了,新年安康。” 他眼角泛着红,眉间带笑,整个人都透着喜气,让阿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居然装醉!我就说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醉。”她仰躺在他的被褥上,软软的,都借不上力起来。 程让半抱着她坐起身来,道:“我真醉了。”再不装醉,李副将那几个人能拉着他喝一宿,谁叫他们都是单身汉子,家里都没个嘘寒问暖的人。他可不一样,他还有阿沅呢,他就知道自己醉了,阿沅必定会来照顾他的。 阿沅手上还抓着毛巾,看他额角竟然起了点汗,伸出手去替他擦:“是不是屋子里太热了?要不要把火炉搬远点。”她自己体质寒,所以一到冬天,屋子里至少要摆两个火炉。上次她来这屋被冷到了,程让便也在自己屋里点上火炉,就怕她什么时候兴起过来又觉得冷。 “不热。”他扯开衣襟,露出半边锁骨,“晚膳吃得怎么样?” 他不能陪阿沅一起吃除夕团圆饭,心里总是有些遗憾和歉意。去年这时候阿沅还在家中和阿父阿娘一块,今年却和他一起待在岭南,待到明年,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那时候他做什么都是正大光明的了。 阿沅不知道他心里想得那么远,此刻窝在他怀里却是起了一丝哀愁:“不知道我阿父阿娘在京中怎么样了,还有我阿姊,她还怀着孩子呢。” 年前她才写了信归家,可还没收到回信。京中情势不明,就怕江太尉还要打击报复。 程让慢慢拍着她背安慰道:“他们肯定都好好的。” 阿沅点点头,抬起头来时却撞上他的下巴,只听他抽气着说话:“嘶——牙磕嘴上了。”她自己脑袋都撞疼了,能想像到撞得有多狠。 “哎,别动我看看。”她赶紧捏住他下巴,果然下唇上一个醒目的牙印,隐隐似要流血。咦——还真挺惨的。等等!这到时候别人要以为是她咬的可怎么办?她的名声!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药。”她说着就要下床,却被程让拉住不让走,“没事,这么点小伤,明日就好了。” 阿沅严肃道:“小伤也不能忽视,不重视的话,要是得病怎么办?”绝不承认是因为她的私心! 程让漫不经心地调笑:“我自己磕的,能得什么病?”话音刚落就反应过来,哦——也有可能是别人咬的。 他憋不住开始笑:“不对,我这伤有一半原因都在你。” 阿沅看他也明白了,面上一热,就要去捂他嘴:“不许笑!明明就是你自己磕的!” 程让咳了两声,勉强止住笑意,端着一副正经脸道:“你亲亲我就好了。”他指着自己下唇,目光专注地盯在她的唇上。 刚刚还有些欢乐的气氛顿时变得略暧昧缱绻,阿沅面上的热意越来越重,几乎要烧起来。这人怎么得空就耍流氓! 看她没说话,程让“唉”了一声,“看来明日大家都能看见我的牙印了,我到时候就说是猫咬的吧。” “不行!”她气急,“说了要涂药!”将军府里哪来的猫! “那你先亲我一下,不然,我亲你也行。” “亲了你就涂药?”阿沅眯着眼试图表示自己的鄙夷,这人可别得寸进尺! 程让点点头,凑过去小声道:“你亲我一下,让我干什么都行。”面上却是一派清风朗月,似是凛然不可侵犯,谁能料到他嘴里正在光明正大地耍流氓。 阿沅看着他唇上的伤口,小小的一个印子,鲜红的血滴凝在上头,慢慢地要淌下来。 “好啦好啦!”她赶紧凑上去亲了下他的侧脸,“我这就去给你拿药!”说着就趁程让愣住时蹦下了床。 程让“欸”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袖子,“等等,不急。” 阿沅哪里能不急,就怕他得寸进尺。两个人正争执着,大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长雨脚步匆匆进来道:“将军,出事了!” 待看清屋子里两人动作时,面上一僵,难怪长风那小子刚刚要他先敲门。可他想着事情紧急,哪还能等敲门有人应,当然先进门把将军叫醒再说。原来将军醒着啊…… 阿沅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擦程让的嘴,指腹抹过,血滴不见了,伤口看起来就好了许多。她催他:“出事了你快去忙吧,我先走了哈。”说完却是一愣,回头看向长雨,“出什么事了?” 长雨站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程让冷着脸起身,便整理衣衫边问:“什么事?” “刘功曹在离将军府不远处的巷子里被人袭击了,巡视的护卫将他送来了将军府,目前人还昏迷着。”长雨不敢再耽搁,一五一十禀报道,“还有书房……” “等等。”程让扬手打断他,回身摸摸阿沅的头,“乖我先送你回去歇息,很晚了,明日可以迟些起身。” 阿沅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书房的事,抿了抿唇:“我去看看刘功曹吧,你若现在去找个大夫回来,不免扰了人家过年,我好歹学过一些医术,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刘谨被安放在了另外一个客院,管家正急着叫人去请大夫,可大过年的,人家大夫都在家呢,一时半会叫不来。总不能仗着将军府的名头,把人给绑过来吧?他正愁着呢,就看见小将军黑着脸跟在林姑娘后面进门来了。 阿沅看了看刘谨的伤势,应该就是被打晕了,算不上大事。 “姑娘您快去睡吧,这儿有我们在就行。”管家看她还要碰刘功曹的伤口,赶紧拦住。小将军连书房那边都没管就跟着过来了,现在还黑着脸呢,若再看着林姑娘碰刘功曹,那岂不是要呕死 “没事,我还不困。”她笑笑,看向程让,“我先在这待一会儿,书房有事你就快去吧。” 程让淡淡道:“书房没什么事,长风他们会处理好的。我在这陪你。”他看了一眼躺着的刘谨,又加了一句,“刘功曹受了伤,我也该等他” 刘谨睁开第一眼看见个姑娘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姑娘还弯唇笑着问他:“你醒啦?头还很痛吗?” 他便也笑着答道:“多谢姑娘……”话还没说完,一道冷飕飕的声音插.进来,“醒了就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在巷子里?你回家经过那巷子吗?” 他抬头一看,娘咧,哪里来的黑面神? 赶紧一咕噜爬起身来,摸了两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将军,我经过那巷子口时,有人突然从后面打了我一棍子,然后我就晕过去了,我没看到袭击的人。” 程让看了看他全身上下,“丢东西没?” 刘谨摸摸胸口,大惊失色:“我荷包不见了!里面还有银子呢!” “还有呢?”程让皱了皱眉,这难道只是一场抢劫的意外? 刘谨却是已经心如死灰,他的银子就这么没了……大过年的竟然被打劫了……天理何在! “将军,您要为我做主啊!”他哭嚎一声,拽着程让的衣袖,“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 阿沅看不过去他睁眼说瞎话,“现在大晚上呢。” 话音刚落,只听得哭嚎声更大了。 第65章 功曹有情史,归京许佳期。 刘谨在将军府足足嚎了一晚上,终于打动了小将军那颗铁石心肠。 “行了行了,你丢了多少银子,回头找账房补上。”程让将阿沅送回房间后,回来看他一脸凄凄惨惨,活像几天没吃上饭。好歹也是自己下属,总不能扔着不管,权当破财免灾了。 听到这话,那个要死不活的人瞬间神采奕奕:“是,将军!我这就去报官,请郡守大人派人查案!” 程让抽抽嘴角,叫住他:“回来,不许去。”大半夜的报什么官。 刘谨一脸不可置信:“为何?将军,那可是下官的银子!而且竟有人于年节在将军府外打劫,这根本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他义愤填膺地控诉,试图唤起小将军的怒气,回头再将那打劫的揪出来,他定要好好研读一番律法,将那人投到牢里去! 可惜程让没理会,直接道:“现在年也过完了,你回去将前几日积压的公文给清了,最近就不要出府了,免得又被人打劫。” 天理何在! “啊,对了,我书房里也有一些,你明早回去时顺便带走。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就在这睡吧。”程让不再看他,转身就走,“常叔,你安排一下刘功曹的住宿。” 刘谨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这是……被强制销假并且变相禁足了?他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小将军? 回想了一会儿,完了,他是不是在意识不清时对着小将军的未婚妻笑了?林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呀……不对,他在想什么?那可是小将军的未婚妻! 书房里,程让面无表情地听着下属汇报情况——按照计划,他的假地图被顺利送了出去,事情也该暂时告一段落。但没想到洪思源竟然还派了人想把程诩一起救走,甚至不惜动用了埋在将军府上的暗桩。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又让人打晕了刘谨。刘谨……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是刘谨呢? 程让向来秉承着用人不疑的原则,上次在刘谨送来的公文里发现洪思源的信,他查清楚不关刘谨的事后,就没再管过他。可如今,为何又选上了刘谨呢? 他眯着眼回想,刘谨是岭南峰县人,家中有一老母,至今未成家。因学识渊博,在岭南学子中有些名头,初在岭南太守底下做事,后因错被下放到一个小小县城里。晋王初到封地,听说了他的名声,为了笼络学子,便把他送到了新归的八郡来。 家世清白,履历更清白,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想了许久,程让觉得,最不对劲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学子竟然如此抠门吧,丢了那么点碎银子居然嚎了一晚上,蹭了将军府的账,还想着要去报官,也不嫌丢人。委实不像学子做派。 他揉了揉眉头,让自己松快些:“长雨——” 长雨颤巍巍进门,小将军这是要算账了?大过年的,等明年再算行不行? “你让人盯着刘谨,再将他的背景调查一遍,查清楚他当初是犯了什么错被贬职的。” 长雨一愣:“这事军中都传遍了,说是刘功曹跟前岭南太守魏江家的千金两情相悦,但太守棒打鸳鸯,将他们拆散了,所以刘功曹就被调到了小县城里。”这在军中算是除了小将军之外的第二大八卦,大家都暗戳戳讨论过刘功曹的情史。 小将军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魏江?”程让想起来了,“是新任光禄卿吧。”阿沅的阿父被撸职之后,原来的岭南太守便顶了他的职位。突然又牵扯到了阿沅家的事,他想了想,吩咐下去:“去查清楚一点,不行的话,去问他本人,问清楚。他不说的话,就跟他说今晚的银子没有了。” 长雨嘴角一抽,小将军您还真会揭人伤疤啊……也不怕刘功曹找您拼命。 月华如水,星光黯淡。冬夜是寂静的,就像漫长的时光突然停住一般,没有动静。这个除夕就这么过去了,穆国也终于迎来了兵荒马乱、乱象横生的定安十二年。 新年第一日就是个好天气,湛蓝的天空上几朵棉花一样的白云,阳光普照,气温回暖,像是春天来了。 阿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昨夜睡得晚,本想今日赖个床。却没想到一到卯时末刻,小莲就尽责地来喊她了:“姑娘,将军前几日让我这时候就喊您起床,你看……” “我起……”声音有气无力,为何大年初一要起这么早?昨夜程让还说让她多睡一会,居然说话不算话! 等她从被窝里挪出来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梳头洗漱又是一刻钟,还要出门去园子里走两圈。她几乎是半眯着眼出门的。 “林、林、林姑娘!” 阿沅回过头去,原来是昨夜宿在将军府的刘功曹,她只知道他姓刘,便回了个半礼道:“刘大人早。” 刘谨顿时手都不知道往哪摆,挠了挠头嘿嘿笑:“多谢林姑娘昨夜为在下看伤,在下感激不尽。” “不必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阿沅笑笑,“不过还是多说一句,丢了银子事小,您还是当破财免灾了吧。” 刘谨尴尬,他昨夜是太心痛了,居然不顾场合在林姑娘面前哭嚎,这脸都丢尽了! “呵呵是啊是啊,您说的有理。林姑娘你这是……”往哪儿去? 一句话没说完,他抬眼就看见小将军站在林姑娘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哎呦,小将军何时来的? 阿沅也不知道程让已经出现在她身后,看刘谨突然不说话,直愣愣地盯在她身后,这才回过头去,也是吓了一跳:“你怎么走路没声的?” 她轻嗔,想起自己昨晚被长风吓到的事,又勾起点不满:“长风是不是跟你学的,故意吓人!” 程让在她回头时就换了一副温柔神情,揉揉她的头发,牵过她手腕就往园子那边走:“谁叫你没注意,光顾着和人说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刘谨,眼神示意:去书房拿公文。 可怜刘谨从新春第一天就开始工作,还不能出府。第二日就更惨了,被长雨整整盘问了一天过往情史,他差点连六岁时偷亲小姑娘的事的都说了。 阿沅在书房听八卦听得十分开心,捧着盘糕点边吃边问:“那魏姑娘后来定亲了没有?” 长雨答:“听说并没有,不过现在倒不知。” “等等。”她停下一直吃东西的嘴,“我好像见过那位魏姑娘啊!” 一旁程让视线从手里的书上收回来,给她递上一杯茶水:“你何时见的?”长雨也略带好奇地看着她。 “前年宫宴!”阿沅回想起来,“我当时与她是隔座,她是不是叫魏如铃?我记得她手上有串铃铛,响声很好听,丁零零的。” 旁边两个男人对她这种细致的记忆力叹为观止,隔了这么久还能记得人家手腕上的铃铛声音。 她继续说:“但那姑娘看起来很小啊,当时看起来也不过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性格倒是很开朗,原来刘大人喜欢这样的姑娘。” 刘谨的过去又被捋了一遍,依然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除夕夜打劫一事就这么过去了。 阳光愈暖,山尖的冰雪已然消融,阿沅的的归期也提上了日程。 回去那日,阿沅走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傲然挺立,不知经了多少年的风雨。她在这府里住了两月有余,寻常出入却从未多留意,临走时才觉得他们气势逼人。 程让看她停住,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是门口的石狮子。他眼底慢慢晕出一点笑意,阿沅这是在舍不得吗? “乖,时辰不早了,该上马车了。”他摸摸她的头发,话里带着几丝安抚。纵然也舍不得她,可他终究要把她送回她家人身边。 阿沅这次回京带上了小荷,小莲有兄长在军中,小荷却是孤身一人。从八郡回京路途遥远,她想路上若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未免太过孤单。正好小荷有跟随她的意向,两人便一块上路了。 程让这次特地抽调一支最好的护卫军,还让长风护送阿沅归京,他自己则是骑着马送到了城外三十里处。 “阿沅,路上小心,到了就给我写信。”三十里外青山横亘,长河奔流。苍色的土地上冒出一些嫩绿的草芽,清风拂过,云影生瑕。 阿沅点头,趴在侧窗上冲他柔柔笑了下:“嗯。” 少年独自一人骑着马停在原处,看着马车车队渐行渐远。天上的云也随着风吹的方向往前移动,似乎所有东西都在离他远去。 忽然,他只觉得心中豪气突生,策马飞奔着追上去。前面的护卫听见声音,惊诧地勒马回头看,以为小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马车停了下来,阿沅奇怪地掀开窗帘:“怎么了?” “阿沅!等我回去娶你!”少年的呼喊惊起了林里的雀鸟,扑腾腾地飞起一片。一众护卫则是石化在原地,他们送完林姑娘回来,会不会被灭口? 长风作为领头的,隐晦地摆了个手势,众人立马转头,看天看地看山看草。 阿沅探出头去,看见少年已经骑马追到了她马车旁边,低头热切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风静止了,云水都不动。她一直认为婚姻终究会成为坟墓,无法想像能和少年共白头。但,此时此刻,她想,也许未来会不一样。 她不会让他在二十四岁那年死去,她要搏一搏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好,我等你。”她郑重地点头,神色认真,应下承诺。 第66章 兄长有亲事,铃铛碰银镯。 从八郡回京没有经过岭南天河城,直接一路北上,经过了梁王封地越州。 阿沅一路上倒是看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高山巍峨,溪流宛转。春寒料峭,再踏入京城时,正好赶上了三月初三上巳节。 京城的过节气氛不像清州那般热闹,甚至,有些过于冷清了。不说相约成行的青年男女,连结伴出游的踏青学子都没有多少,往年拥挤的河岸边只有兰草肆意生长。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股莫名的紧张气氛里。与此相对的是林府里一片喜气洋洋。 阿沅一归家就享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待遇,差不多有小半年没见的女儿,徐氏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阿沅觉得压力颇大,没几个月她就及笄成年了,阿娘却突然回到了养宝宝的状态,可她不是宝宝啊! “阿娘,出门快迟了。”她看了看天色提醒道,阿娘从半个时辰以前就说今日要出门,结果到现在还抓着她说话。 徐氏却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外面,语气没半分波动:“迟了便不去了吧。” “阿娘?” “算不上什么事,不过是大公主新置了座别庄,邀几位命妇前去暖屋。我就是顺带的,不去也没什么要紧。”事实上是相识的夫人邀她一道去,她原想着没事去去也成,可如今女儿归家,她陪女儿还嫌不够,哪管得上那么一场暖屋宴。反正大公主不会记得她这么一位小人物。 阿沅没想到一回京就听到了大公主的名字,一时间也是百味杂陈。阿兄和大公主的过去扑朔迷离,一个经年不娶,一个多年未嫁,像是在僵持着一样。可如今阿兄却躲去了岭南,连过年都没回来,也不知这场戏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正想着事情,却听阿娘道:“我给你阿兄相看了位姑娘,你回头跟我一起去她家做客,帮阿娘看看姑娘的品性如何。” “啊……啊?”阿沅惊讶地瞪大眼睛,有些反应不及。阿兄要定下来了? 徐氏狐疑地瞅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你阿兄都二十二了,你看别人家的连孩子都有了,他呢?不说孩子,他都不在父母跟前尽孝!若我不是他娘,准看着他孤独终老!” 怒气冲冲说了一通,她的语气忽而转为低沉:“你看你阿姊,都怀了身子了,还有你,没几个月便要出嫁。到时候府中那般冷清,我和你阿父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说完话,她还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阿沅叹气,安慰地拉过阿娘的手:“阿娘,您和阿父才不老呢。话说回来,给阿兄相看的是哪户人家?” 徐氏道:“倒也没相看成,是光禄卿魏大人的嫡女,名唤如铃。” 晴天霹雳!阿沅话都说不清楚了:“谁?魏如铃?不是,不好吧,她父亲是光禄卿啊……我们家,那个,是不是不般配?” “就你知道不般配?你当阿娘什么都不懂?”徐氏轻点她额头,林尚就是从光禄卿这位置上被撸下来的,她见了新任光禄卿夫人都觉尴尬。可魏夫人却上赶着跟她套交情,她总不能冷脸以对吧。一来二去,交流了些育儿经,关系倒是越处越好,魏夫人也提出了结亲家的意图。 徐氏想想自己儿子那个德性,都没想耽误人家黄花大闺女,一开始便拒了。可魏夫人却说让她先见见自家女儿再说,因而她们便定了个日子。她打算见了之后再寻个由头拒绝,都说齐大非偶,与光禄卿夫人交好是一回事,娶她家女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况且她丈夫林尚只是个小小议郎,光禄卿夫人为何上赶着与她家结亲?这事想想都有猫腻,她也只是静观其变而已。 阿沅只能呵呵笑,这是多大一盆狗血啊?她都想像得到刘功曹在自己家哭嚎的样子了。 她转念又一想,魏夫人都能瞧上自家兄长,没道理瞧不上刘功曹啊。刘功曹当年在太守底下做事,知根知底,学识渊博,怎么看都是佳婿。难道是因为户籍问题? 隔了两日,魏夫人请她们上门做客。阿沅特地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长裙,头上用浅紫色的绾带扎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往那一站,整个人俏生生的都让人移不开视线。 绿绮绿罗倒还好,就是她们给姑娘打扮的。可小荷不一样,看着小荷惊艳的目光,阿沅在心中反省,在将军府是不是太不修边幅了?居然都没在未婚夫面前好好打扮过! 徐氏满意点头,她女儿绝对不输那位魏姑娘,这么好看的女儿就该带出去好好显摆显摆。 阿沅踏入魏家的第一感觉就是热闹,魏夫人领了三个姑娘在门口候着,一见她们进门,就赶紧各种招呼,四五个侍女就围着上来端茶递水。 她差点被这种阵势吓懵,她院子里伺候的侍女一直不过两三个,有时候还一个都不在她跟前。跟魏家这满堂的丫鬟侍女比起来,她们家可以说是很寒酸了。 “这就是阿沅啊?长得可真好看,这个白玉手镯正好配你。”魏夫人大方地从自己手腕上捋下镯子就抓过她的手腕给套上,一脸笑盈盈的不容她拒绝。 阿沅推辞了几次,终是败下阵来,收了镯子和几位姑娘见礼,打头一个就是魏如铃。她印象中的魏如铃是活泼爱笑的,笑声就像铃铛一样,还会自来熟地和人搭讪闲聊。今日却发现魏如铃变得有几分腼腆,笑得矜持、形容安静,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徐氏和魏夫人一道闲聊,阿沅便由魏如铃接待,走到了后院花园的凉亭里坐着喝茶谈天。 “阿沅妹妹喝不惯这茶么?要不要换一种?” 阿沅正捧着一杯花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听到她说话,才回过神来赶紧笑笑:“不必,这茶很好喝。魏姐姐泡茶的手艺可真好,这茶叶若是给了我,肯定要糟蹋了。” “多谢妹妹抬爱,妹妹若真喜欢,这茶叶倒是有不少,妹妹带回去泡着玩吧。”魏如铃浅笑着给她加了点茶汤,又让人奉上糕点。另外两位魏家姑娘已经结伴去花园里玩去了,亭子里只有她二人。 阿沅赶紧摆手:“魏姐姐太客气了——不知魏姐姐还记不记得我,前年的年前宫宴上?”她试探着转移话题,眼角余光瞥向石桌对面姑娘的手腕,那儿的铃铛不见了。 魏如铃愣了一会,恍然道:“我就说感觉你面善,原来是见过的。” “魏姐姐手上的铃铛怎么不戴了?我当初觉得特别应你的名字。”见转移话题成功,阿沅松了口气,继而问道,她确实挺好奇的。当初就是因为那串铃铛,她才能如此清楚地记得魏如铃。 不想魏如铃听了这话却是神色一变:“我当初手上有串铃铛?” 阿沅也是一愣,她记得清清楚楚的,确实有串铃铛啊。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渐生,面上却是飞快反应过来:“没有吗?许是我记错了,宫宴上那么热闹,旁边传来铃铛声,可能我听错成了你的。” 亭子里安静下来,两个人各自思虑,谁也没说话。亭子外边两个小姑娘玩得开心,清脆的笑声在风中传出很远,惊起了几只蝴蝶慌不择路地飞进了亭子里来。 魏如铃按下心中疑虑,又挑起了其他姑娘家聚在一块常聊的话题,哪家的衣服搭配好看,哪家的布料染色鲜亮,两人总算没有冷场下去。 待回到家中,阿沅越想越觉得不对,魏如铃没必要隐瞒自己有串铃铛吧,难道是当初和刘功曹的定情信物?但听她语气,却是不记得了一样。怎么会不记得呢? 徐氏打断她的沉思:“你今日看着,觉得那魏姑娘如何?” “温柔和善,善解人意,知书达理。”光凭魏如铃今日的表现,绝对担得起这般夸赞。她倒也实事求是,没说什么假话。 徐氏却是有些不相信:“真有这般好?”她今日看着那姑娘长得好看,落落大方,若真是品性也好,她都忍不住要动心思了。 阿沅点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不适合阿兄。” 徐氏奇道:“为何?” “嗯……人家姑娘这般好,给阿兄定下,不是糟蹋了嘛。”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心里默默给阿兄赔罪,“阿兄还在岭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若阿兄和魏如铃成了,那岂不是一出旷世四角恋? 徐氏一听,觉得颇有道理,点点头道:“也是,我回头还是和魏夫人说清楚,让她别把自己家的姑娘给耽误了。” 阿沅轻舒一口气,示意了下自己的手腕:“那这镯子……” “没事,你戴着吧。就是见面礼,阿娘也给了魏家三个姑娘。”徐氏站起身来,随口答她,“这白玉镯子品相不错,你从前只戴那光面银手镯确实太素淡了,换个戴戴也好。”阿沅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腕,她……从前有个光面银手镯?她怎么感觉有点不记得了? 徐氏匆匆走了,应该是去给魏夫人回话去了,这种事拖不得。 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安静得近乎诡异。冷风从门外吹进,她不受控制地抖了下,手上的白玉镯磕到桌角,响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若是发出疑问,那大概是和魏如铃一模一样的语气,惶惑不安。所以她们两个到底忘记了什么?她能记得魏如铃手腕上的铃铛,记得自己的前世,却不记得自己手上的银镯。没道理啊。 百思不得其解。 她将自己的记忆顺了一遍,前世,记得;如何复生,记得;复生后发生的事情,记得。难道……她被篡改了记忆? 等等,魏如铃跟她一样丢失了部分记忆,那岂不是说明……她也是从另外一个时空来的? 阿沅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找徐先生看看脑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沅: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有病得赶紧治。 感谢姐姐友情支持的雷和营养液~爱你(づ ̄3 ̄)づ╭?~ 第67章 清湖两州游,西北岭南方。 阿沅正想去找徐先生看病时,却得知徐先生不在府中,独属于他的杏林院里只剩了小药童一人。 “徐先生去哪儿了,何时回来?”阿沅坐下跟小药童唠家常,小药童还在兢兢业业捣药,那技术看得她自叹弗如,“你捣的可真好,渣末都不会溅出来。” 小药童停下手,语气不无自得:“那是,连徐先生都夸我呢。二姑娘您找徐先生有事?那可不巧,徐先生这回出的是远门,没一月回不来。” 阿沅惊讶:“出远门?为何?我都没听阿娘提起。” 一看竟有人不知道,小药童瞬间起了倾诉的欲望:“徐先生这回是打算要成家了!我猜他八成是去给姑娘家里下聘去了。” “真的吗?”阿沅震惊,赶紧蹲下来凑近聊八卦,“哪家的姑娘下个聘要这么久?”若真和姑娘家里说好了,下聘应该挺快的呀。她有些不明白。 小药童挠挠头,他本来就对下聘这种事一知半解,只是瞎蒙而已,这会儿就回答不上来了,只能支吾着回她道:“先生说是要去湖州还是清州来着,可能是路上花的时间多?” 她一听这两个地名,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木先生?徐先生要去见木先生?”木先生原籍就是湖州人士啊! 小药童一脸茫然,什么先生?哪来那么多先生? 阿沅拍拍他肩,欢快道:“你继续捣药哈,我这就走了。”不等小药童回神,她甚为愉悦地转身背着手、哼着曲儿出了院门。 一出院门就赶紧朝阿娘平日待的屋子找去,徐先生出远门不可能不通知阿娘。 徐氏听她说了来意,也是有几分疑惑:“你是说,你表舅去给姑娘家下聘了?” “不是不是。”阿沅赶忙摇手,这谣言可千万别从她这儿传出去,“是小药童说徐先生出远门了,他猜的,我就想问问徐先生去哪儿了?” 徐氏的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串佛珠,数完两遍,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小药童天天跟着他,说不定猜的是真的……他这是开窍了?但他说的是回清州老宅取点东西,回来时还要去湖州办点事。哪家的姑娘要绕这么些路?” 她看看自己女儿一脸“我知道但我不能说”的表情,嘴角微抽:“想说什么就说吧,你表舅的人生大事我也是操够了心,若他这次真能给自己找个媳妇回来,我也不必日日替他想着了。” 徐氏在心底一思量,徐飞舟这次若真能娶回个媳妇,那她就该给自己儿子林潮好好谋划谋划了,总不能看着他蹉跎下去。若不能,那她必要强硬起来,说什么也要给他讨个媳妇,连带着林潮那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阿沅期期艾艾道:“嗯,就是,我有个猜测,表舅难道去清州老宅取聘礼,然后去湖州下聘去了?” “湖州的姑娘?”徐氏想了想,“他从哪儿认识的湖州的姑娘?”她回忆了下,自家这个远房表弟当年就喜欢云游四海,难道是在那时候和人家姑娘看对眼了?可这年份也太久远了,就算是看对眼也起码得是五年前的事了。 阿沅看阿娘还没想出来,自己却是不能再提示更多了,若是徐先生和木先生没成,她就罪过大了。 不谈徐先生的事,她又想到自家三堂姐,她回来以后还没见过三堂姐,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阿娘,三堂姐她……”她话还没说完,就听阿娘急急打断道:“你就先不要去寻你三堂姐了,最近你伯父家也是乱,你去了也只是给他们家添麻烦。” 说到底,徐氏对林大伯家是有怨的。她的丈夫多多少少是受了他家牵连才被贬职,她匆忙送小女儿去大女儿婆家避难,林大伯却也上赶着送自己女儿过去,还想攀高枝搭上秦王那条船。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女儿在婆家可能会遭遇的麻烦,就恨不得打上林大伯家去,连看着林尚也越发不顺眼,谁叫他们俩是兄弟。 阿沅只能将疑惑往肚子里压,回头还是叫人去打听打听吧,毕竟她和三堂姐的关系还算不错。 结果还没等她派人去打听,京城里突然传出消息,西北定阳王谋反了!与如此令人惊惶的消息相比,其他小道八卦都不算什么了,比如盛郡王世子那个大胖子终于要娶世子妃了。 若在平时,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议论两句是哪家的姑娘。但如今国家大事当前,大家今日谴责一番定阳王居然谋反,明日呵斥一番朝廷里的官员尸位素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哪还能管盛郡王家的家长里短。 定阳王打出的旗号是朝廷奸臣当道,他要清君侧,还明政。这名号冠冕堂皇,被他意有所指的江太尉差点气吐血。江太尉心道自己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哪能容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他当即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番,皇帝也早就对定阳王这弟弟心生不满,两人一合计,直接下诏斥责定阳王谋反,立马派兵上西北镇压。 可这内忧才刚想出点解决办法,外患却又接踵而至。永宁公主嫁过去还不到一年,姜国边境似乎就蠢蠢欲动,程让在八郡已经清理了好几批意图不轨的原姜国人士,把这情况报给晋王后,晋王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皇帝案头。 江太尉看皇帝愁眉不展,赶紧道:“陛下何必忧心,岭南自有晋王殿下坐镇。况且永宁公主还是姜国五皇子妃,您修书一封送过去,姜国自然不敢视为无物。” 皇帝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他好歹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某些方面的直觉比江太尉要敏锐得多。他长叹一声,心中忧思不减。 阿沅在家中听说定阳王谋反一事时,还有几分旁观看热闹的心思。说句实在的,定阳王谋反成或不成,对他们这些世家高门来说,并不会产生多大影响。御座上就算每日换一个皇帝,换个两三年,朝臣说不定还是同一批。 但没几日又传来岭南边境不稳的消息,阿沅就没法淡定了。她的兄长和未婚夫都在那边境之地,眼看着朝廷没有任何和谈或发兵的迹象,她明白,陛下这是将事情都丢给晋王处理了。 忧思之余,她想想姜国之事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姜国是因为国力较弱,才主动归还八郡又求娶公主的。如今还不到一年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国力就昌盛起来,足以对打穆国。他们怎么就有胆子挑衅穆国边境呢?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想起了点东西,史书记载程让作为和亲送使,在姜国待了一年,一年之后姜国和穆国边境就时常有摩擦…… 不对!她怎么知道史书上是怎么记载的? 阿沅越想脸色越难看,这下子终于能确定她的部分记忆在逐渐退化了。一些关于未来的信息在她脑海里慢慢消失,她如今能记起的不过是复生的过程和目的,与此相关的其他信息记忆却是渐渐消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她还怎么救程让、避开程让的死劫?她若什么都不记得的话,那这就是一场死局。 不行,得记下来。 用特制墨水写了两大张纸,写完以后吹了吹,装进信封。她拉开梳妆台下的小抽屉准备放进去,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个信封。看样式和手上这个一模一样,她何时放进去的? 绿罗正好端茶进屋,看见她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信封,赶紧过去解释:“姑娘您忘了?这是您在清州崔府上写的,说是记了些容易忘记之事,回京后您不在,我整理行李时想着这大概挺重要的,就给您放抽屉里了。” 阿沅恍然大悟,“哦——对,我想起来了。”她之前就干过和今天一样的事,居然还真给忘记了。她把两封手书都放好在抽屉里,郑重道:“绿罗你帮我记着,下次我若忘了,再提醒我。” 绿罗不明真相地点头,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何如此健忘。 静等了三四日,西北战况不明,岭南更是一点消息也无。沸腾了几日的京城又安静下来,碍于天威不好直接讨论定阳王与当今皇帝的关系,百姓们的注意力又暂时转到了盛郡王府上。谁让皇室宗族的热闹最多? 阿沅也是这时候才知晓三堂姐竟真的如愿以偿要嫁给盛郡王世子。 “姑娘家要注意仪容举止,你看你,喝口茶也能喷出来。”徐氏絮絮叨叨训她,“若让外人看见,你呀,就让人唾沫星子给淹死吧。” 阿沅呆怔着回不过神来,三堂姐是怎么做到的? “阿娘,三堂姐真要嫁给盛郡王世子?” 徐氏慢条斯理地执起茶杯,用小匙刮了刮茶沫,慢声道:“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那是她自己选的,你伯父高兴得很。” 阿沅讪笑着继续问:“可盛郡王府门楣高贵,我们家……”未尽之语她们都懂的。 徐氏轻瞥她一眼,终是说道:“这与门楣无关,世间最好不过得偿所愿四字,你三堂姐所求不过如此,你只需替她高兴便可。”她说的似有无限深意,话中隐隐生忧,又满含希望。 阿沅听着,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 婚姻既然与门楣无关,那大概就是与爱情有关。她的三堂姐,是真的对盛郡王世子有爱情,即使他在世人眼中只是个空有家世的大胖子。 第68章 上门贺喜事,菜谱换珊瑚。 林家和盛郡王府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徐氏便也懒得拦着阿沅去找林沁,说到底还是一家子姊妹,只要不看见林大伯那张脸,她对林沁没有任何意见。 阿沅得了阿娘的首肯,第二日便带了东西上门去了。林大伯府上一片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尤其是她大伯。 林恭自从被夺爵后难得有这么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女儿还是攀上了皇家这门亲,这可是正经的世子妃!以后那就是郡王妃,谁说林家败落了?外人嘴里说他卖女儿,他在心底冷嗤,谁让你们的女儿不争气? 看见侄女上门来道喜,他又在话中明里暗里炫耀一番。阿沅听得尴尬不已,好不容易脱身去寻三堂姐,又在路上遇到酸溜溜的二堂姐。 二堂姐林淑去年冬就已嫁了人,还是原先定的那家庶子,因当时林家失势,她在婆家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被休下堂,如今听说她娘家姊妹要嫁入宗室,她境况才好了些。 “阿沅妹妹也来看三妹妹啊?我们一道过去吧。”她笑得温婉可人,话里却带着十足的讽意,“三妹妹如今都攀上高枝儿了,怕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娘家姊妹了。” 她叹了一声,看看阿沅脸上还带着些茫然的稚气,心情莫名好了些,但嘴里还不忘挑拨几句:“要我说还是阿沅妹妹你的未婚夫看着一表人才,那盛郡王世子……”她故意用帕子掩口,像是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阿沅僵着嘴角听她说了一路,到了三堂姐院子外差点笑不出来。 林沁看到她们两个倒是很高兴,将人亲热地迎进院内,率先和阿沅说话:“你何时回来的?二兄在岭南如何?”按照林家排行,林潮在男丁里排行第二。 阿沅上次在回京城路上被掳走,为了名声,对外统一口径说是将她送去了岭南兄长处。 “挺好的,回来也有几日了,本想来寻三堂姐玩的,可阿娘说你正忙着,叫我不许来打扰你。原来是在忙喜事,所以今日就给你道喜来了。”她将自己带来的大盒子打开,里面是她在八郡买的那株珊瑚树,红澄澄的颜色看着十分喜庆。 林沁听了她的话先是娇羞一笑,向她眨了眨眼,暗示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后又看见她送了这么一株看着有价无市的珊瑚树,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哎呀怎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嗔怪地说了一句,将盒子盖上,推回去,“你快拿走,我哪能要这么贵重的贺礼?你心意到了就行。” 阿沅又笑着推回去,噘着嘴开玩笑道:“三姐姐得此佳婿,妹妹这不是提前打好关系来了?你是不是嫌少?” 旁边林淑看她们二人亲亲热热说话,心中忿然,揪了揪帕子插话道:“可不是嘛,三妹妹如今莫不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娘家人了?” 林沁脸上笑意淡了些,她被胡家退亲时,这庶姐可不是如今这般脸色,当初可是趾高气扬地让她别拖累了娘家姊妹的。她刚淡笑着应付了两句,外边就有人通传说赵姨娘求见。 赵姨娘是林淑的生母,林淑脸上一僵,赶紧站起身来告辞。她今日本就是来寻姨娘的,不过路上碰到了阿沅,才临时起意一道来找了林沁。事实上,她连贺礼都没准备。 看着讨厌的人终于走了,林沁轻哼一声,才又和阿沅话起家常来。 阿沅看没有旁人了,终于问出好奇已久的问题:“三堂姐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认识盛郡王世子?” 林沁得意一笑,勾勾手指让她凑近些,小声道:“我打听了他喜欢吃醉仙楼的烧鸡,特地去那儿坐了两日,第三日就碰见他了。那日我运气好,大堂里人坐满了,我们就一道拼桌,然后就……” 她停住,摸摸阿沅的脸颊,笑得越发灿烂:“还是多亏阿沅你啊,要不是你在回京路上突然去了岭南,我也不敢踏出这一步。我就想啊,你都能不顾万里迢迢赶去见你未婚夫,我怎么能一步都不往前迈。” 阿沅木着脸任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揉搓,一边揉还一边笑眯眯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唔,阿沅肉乎乎的小脸摸起来的手感可真好。 脸都被揉红了,阿沅才寻到空打断她,弱弱地解释:“我是去找我阿兄了。” “哎——我还不知道吗?找你阿兄需要连夜去?”林沁一脸已经看穿了她的表情,“那时候跟在你身边那么多护卫,我就知道不简单,除了你家的,肯定是你未婚夫不放心你,放在你身边的,对不对?大雪封路的第二日,我一看那个叫留夷的女护卫还在,另外有两个眼熟的却是不见了……” 看阿沅脸色越来越木,她揶揄道:“被我猜中了吧?你看你,我又不会说出去。”她站起身来去床边拿开枕头,从下面不知道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阿沅看她神神秘秘的,也有几分好奇,有什么东西需要要藏在枕头下面? 然后她就看着桌上的小册子回不过神来,“菜谱?”就算是春|宫图也比菜谱要来得正常吧?谁会把菜谱藏到枕头下面? 看她一脸匪夷所思,林沁坐下道:“这可是我在醉仙楼大厨那学的,我都没给人看过,今日便宜你了。要不是因为这菜谱,穆修还未必会娶我呢。知道这菜谱的威力了吧?”所以,盛郡王世子居然是为了一本菜谱才要娶你的吗? “三姐……”阿沅捧着菜谱回不过神来,“那这菜谱你给我做什么?你该留着才是。” “给你你就拿着,我自己有一本,这本是专门给你留的。”林沁从她手里把菜谱拿回来,翻开给她讲解道,“这第一样菜就是烧鸡,这可是醉仙楼的招牌。我磨了那师傅两月,才终于求到了秘方,但那酱料还是得去他那儿买,说是独家的不外传。” 她又翻了一页,指着书页道:“这第二样菜是烧鱼,你不是喜欢吃鱼吗?我就央了那师傅写了几样鱼的做法,保管你换着花样吃。” 阿沅一听这话,心里满是感动,三堂姐居然还记得她喜欢吃鱼。 “三姐,谢谢你。” 林沁浑不在意道:“自家姊妹说什么谢谢,等我嫁给穆修以后,这种菜谱要多少有多少。我听说他那珍藏不少宫廷秘方呢,回头我弄出来,你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去做。” 阿沅一半感动,一半又觉得……看样子那盛郡王世子是个吃货,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珍藏的菜谱给拿出来?她抽抽嘴角,委婉提醒道:“三姐,那既然是世子的心头好,就不必弄出来了。” “这有什么。”林沁笑眯眯地合上菜谱,语气是十足地自信,“等我嫁过去,我就是他的心头好,任他有什么宝贝,以后都要给我留着!” 阿沅再一次被堂姐的自信震惊,赶紧捧场地鼓鼓掌顺便问清楚:“三姐,婚期是什么时候?” “就下个月底,我听穆修说万寿节时几位亲王都会回京,届时还能收一些贺礼。”她说着又叹了口气,“本来听说定阳王十分大方,皇室宗亲里娶妃成亲时就属他送的贺礼最多,可如今却是不行了。你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谋反呢?” 阿沅本来一听是下个月底还有些着急,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世子娶妃算是大事,怎么这么匆忙?可听堂姐接下来的话,她觉得自己再多的问题也问不下去了。 忽然有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窒息感。往昔世道太平时,在课本上读到这两句诗,不过只是感慨一下,如今身在局中却是感触颇深。 她沉默下来,现在京城里好像普遍对定阳王谋反一事仍然没有一种真实感,仿佛定阳王只是说着玩玩,过几日穆国就会恢复以前的平静如水。西北战况何时才能传过来? “怎么不说话了?”林沁疑惑问她,问完却又自己答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担心你未婚夫吧?没事的,岭南那不还有程大将军么?他总不能看着自己儿子一个人上战场吧?话说回来,你未婚夫也是伯世子啊。” 阿沅笑笑:“他不是伯世子。”她只要一想到江家和程家就为了那个位置,竟然反目成仇,就本能地排斥伯世子这个称号。 至于程大将军,她对他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觉得他战功赫赫、威名盖世,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将才;另一方面,她也知道了说是已经肃清了的海盗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而程大将军有谎报军功的嫌疑。 她在八郡碰到了那个疑似程诩的人以后,仔细推敲了下嘉台那场盗乱,越想越觉得里面水深。程大将军会不会不仅谎报了军功,还谎报了程诩的死讯? 她想不明白。 “别皱着眉头了,你想再多也没办法替他啊。”林沁伸手戳戳阿沅的额头,将她下意识皱起的眉头抚平,“你今日可是给我贺喜来了,不许苦着脸,要笑,你要实在是担心,明日我们一起去寺里拜拜,求个平安。还有我听说城外南华寺的斋菜是一绝……” 阿沅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三堂姐是被盛郡王世子给带偏了吗?往常并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三句话不离吃的? 她喝了口茶水缓了缓,心中突然想到,她好像许久都没再受过程让的影响了。好像从去年春程让骑马摔断腿以后,他们的命格就像是突然断了联系。 她初时怀疑了一阵,奈何程让当时身在姜国,后又待在八郡,她只能安慰自己程让没有受伤。后来便渐渐习惯了,也想不起来这事。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69章 偶闻魏如铃,求签南华寺。 南华寺香火还是那般鼎盛,就算是寻常日子也多的是人来此求神拜佛,盖因南华寺出了个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传说得他点化两句,堪比十年功德。 阿沅不信:“南华寺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高僧?我去岁都不曾听闻过。” 林沁呵呵一笑:“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他都给好几位贵人批过命了,谁让你镇日里不喜出门,也不关心这些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寺,穿过几个门洞之后,就看见前方的殿外排着一列长长的队,往前看不到尽头。林沁一把拉过阿沅的手,小跑过去站在队尾,喘着气道:“快快快,待会人就更多了,我们先排着,说不定运气好能合高僧眼缘,也为我们算上一卦。” 阿沅看看排队的人,并不抱什么希望:“这么多人呢,我们不如先去拜佛求签吧。”若前面这些人全是来寻高僧的,那她们今日排上一整日也未必能见高僧一面。 “别看人多,但出来得很快的。”林沁指了指刚出来的人,“你看她们其实刚进去不久,抽了个签,就出来了。” “就是抽签?那怎么要排这么长的队?” “哎呀静心大师有个规矩,一日只见三人,来访者必要抽签,抽到有标识的那三支签,才能与他见上一面。若是一整日没一个人抽到,他便凭眼缘为一个人解签。” 阿沅以为自己听错了:“……谁?静心?”那个为她批过“福泽绵厚”的老和尚?后来他又说她命里有劫,然后没过几日她就摔下了楼梯。 “大师法号就是静心,你可别叫错了。”林沁提醒道,“大师批命很灵验的,穆修说去年春盛郡王妃丢了样宝贝,请他算了一算,第二日就找着了。那时候静心大师还没如今这般名声呢。” 阿沅点头,确实,那时候静心大师大概刚从清州千门寺过来,人都不识得几个,怎么会有名声传出来。她和静心大师也算相识于微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静心大师就已经从籍籍无名的老和尚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得道高僧。再想想她自己,堪称一事无成。 她忧伤地叹了一声,随着前面人的脚步往前移了两步,后面又有刚到的人排了上来。刚来的是几位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小话。阿沅不欲听别人的私事,刚挪开些却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我们下次也把如铃一块叫上吧,她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写了几封手书都没收到回音。” 另一个姑娘惊讶道:“你不知道么?她都病了好几日了,怎么也不见好,我还说今日给她也求个签,让她快些好起来。” 听起来都是魏如铃的朋友,阿沅停住听了几句,得知魏如铃最近病得下不了床。她心里有些不安,难道是因为她上次在魏府说起了铃铛的事?或者是因为阿娘拒绝了两家的亲事? 算算日子,阿娘委婉拒绝时,正巧是魏如铃开始生病的时候。不会这么巧吧? 正思索间,前面队伍里忽然传出些嘈杂声音,本来整整齐齐一条长队生了隐隐骚动。站在最末尾的她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踮起脚尖也看不清前面情况。 没一会,有僧人在门边大声宣告:“静心大师有贵客来访,今日暂不便接待诸位施主,诸位施主请随我来,先入后殿歇息片刻。” 阿沅好奇地往前看了看,大多数人都态度蛮好,随着那僧人入了后殿。有几位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公子却是揪着一旁的小沙弥不放,看神色似在争论什么。 她拉了拉三堂姐袖子,将她带到旁边:“看来今日不巧,我们还是去前面正殿求平安符吧。” 林沁却是有些不甘心,看看前头的耸动的人影,“怎么我们一来就有贵客来访?好歹先让我摸上签才是啊!”前面的人差不多都入了后殿,刚刚殿外还沸反盈天,这一下就成了门可罗雀。 阿沅一边安抚她情绪,一边分神看向刚刚谈论过魏如铃的那几个姑娘,她们在原地商量了下,也决定先去正殿求符。 眼见着那几个人即将要走,阿沅心念急转间,话已说了出口:“几位姑娘冒昧打扰一下,我刚刚听闻你们说起如铃,是光禄卿魏大人家的大姑娘么?”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领头一个绿裙姑娘迟疑着点了点头:“姑娘可是有事?” 不顾三堂姐诧异的眼神,阿沅走过去道:“我与魏姐姐也算相识,却是不知她病了,所以想问问清楚,改日好登门探访。” 绿裙姑娘神色仍有犹疑,只是简略答道:“我也不太清楚,许是感染了风寒不好见人,你若有心便上门瞧瞧吧。” 阿沅微笑着道了谢,等那几位姑娘走远之后,面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挂不住了。魏如铃这病的日期巧得让她不能不多想,不管是因为铃铛,还是因为亲事,反正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林沁瞅了瞅她脸色,拍了拍她肩安慰道:“风寒而已,很快便会好的,你也别太担心。” 阿沅以手掩面,小声哀嚎,就怕是心病啊! “女施主久别无恙?” 她讶异地放下手,一年不见,静心大师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些,但神态却愈发慈和。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转着一串佛珠。 “静心大师?”她赶忙回了个合十礼,回道,“多谢大师关心。” 林沁在一旁只能下意识跟着她的动作而行礼,脑子里早已转不过弯来,她堂妹居然认识静心大师? “女施主请随贫僧入内,抽一签如何?” 阿沅愣住,之前那僧人说的贵客该不会就是指她吧?但这般想又觉得她自己有些脸大,为了不造成误会,她问道:“大师今日不是有贵客来访么?” 静心大师微颔首,指向殿外的菩提树道:“今日晨间有鸟雀在此预告贫僧有贵客来访,如今女施主您不就来了吗?” 虽说和静心大师有过两面之缘,但阿沅觉得自己绝算不上是他的贵客。呆怔间,三堂姐已经推着她背往前走了。 跪在殿内蒲团上,她懵懵地摇了摇签筒,随着她的动作,一支签慢慢从签筒里掉出来,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大殿内空旷又安静,使得这声音像是砸在人心上。 阿沅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小心地放下签筒,从地上拾起那支签。定睛一看却是惊诧不已,为何是一支空白签?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她确定这支签上并没有签文。 “阿沅,怎么了?”林沁在她旁边也摇了支签出来,看看上面的签文,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就见堂妹一脸惊愕,她顿时心中一跳,莫不是抽到了下下签? 静心大师就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都收于眼底,他在心底微微叹息。空白,预示着未知。这个小姑娘的未来或许是鲜花着锦,也可能是荆棘遍地,权看她如何抉择。 阿沅前两次进寺院都只是求了平安符而已,不曾解过签,对自己抽到的这支空白签一无所知,也不知这种情况常不常见。 听到三堂姐的问话,她牵起嘴角笑笑:“没事,三姐你先请大师解签吧。” 静心大师看了她一眼,转头向林沁示意,接过签之后看了看,点点头道:“大吉,女施主姻缘美满,惠及子孙。” 一听这话,林沁对他的崇拜顿时又多了些,只看签文就知晓她要问的是何事,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她想了想,今日她算是蹭了阿沅的面子才能得他解签,自己怎么说也得表示表示。看看殿内威严庄重的佛像,她灵机一动,不如给这佛像塑个金身吧? 她心满意足地道了谢,回头看阿沅还跪坐在蒲团上,升腾的喜悦立马被浇灭了一半。阿沅真抽到了下下签?她皱了皱眉,跪坐回她身边,有些担心。 阿沅抬起头来,视线对上静心大师时,那一瞬间她觉得静心大师似乎已经知晓了一切,知晓了她的……空白人生。 静心大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这签,可谓万里挑一。佛曰:四大皆空。这签文却是早在施主心中,吉凶也在施主心中。” 从南华寺回去路上,林沁琢磨了许久仍不明白,索性问道:“静心大师是什么意思?” 阿沅却是看开了,语气甚至有几分愉悦:“没甚意思,许是在夸我运气好。求签不过求个心安,三姐现在可心安了吧?” 林沁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敢情就是自己担心了一路? “你啊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她戳戳阿沅的小脸,触感软乎乎的,又忍不住摸了一把,“我心一直都安着呢,穆修约我过两日去醉仙楼尝他家大厨新出的菜式,到时候给你带些回来哈。” 阿沅无言以对,这两人到底是未婚夫妻还是拼桌饭友啊? 不过听三堂姐说了这么多,她还真对盛郡王世子这个传说中的大胖子起了几分好奇心。到底生了多大的胃口才能长成口耳相传的“三百斤”那般胖? 想到这,她突然精神一凛,不行,三堂姐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 第70章 宫宴见水深,如铃病情疑。 今年陛下的万寿节比之往年显得格外的低调,宫宴草草进行到一半,陛下就身体抱恙宣告退席。剩下的皇室宗亲以及朝臣面面相觑,看看空置的御座,说话声音都低了下来。 盛郡王转头看自己儿子还在没心没肺地吃,恨铁不成钢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以眼神示意,整天就知道吃! 盛郡王世子懵懵地停下筷子,看向自己父亲疑惑道:“父亲,您刚刚踩到我了。” 看着他那像月亮一样圆的大饼脸,单看还算明亮有神的眼睛都快被挤成一条缝儿了。盛郡王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深呼吸几次,又狠狠踩下一脚:“你给我好好坐着!筷子放下,不许吃了!”他想想都觉不可思议,那个林家姑娘莫不是瞎了眼? 穆修委屈地放下筷子,美味在前而自己却不能动,委实煎熬。 “父亲……陛下又不在,我还没吃饱呢。”他试图争取一下自己的权益,腹中只有三分饱,待会散席后怕是走不到宫门。 盛郡王直接将他面前的碗筷拿到了自己桌上,叫宫女上了一盅浓茶摆他面前:“没吃饱就多喝点茶,将你腹中的猪油好好涮一涮。” 哪有人管自己儿子叫猪的! 这浓茶又苦又涩,穆修喝了一小口就喝不下去了,奈何旁边父亲还虎视眈眈盯着,再加上腹中有些饥饿,他愣是喝了两大杯。干喝茶水太单调,他还嚼了几片茶叶,别说这茶叶却是比茶水好下咽些。 他嚼了几片之后觉得挺有嚼劲,正想再嚼两片试试口感,心中突觉不好,抬眼就看见自家父亲死死盯着他,双手握拳,看样子是要动手。 “父、父亲,您、您、您看!”他慌乱中左顾右盼,正巧看见江太尉向大皇子秦王敬酒,赶紧指给盛郡王看,“江太尉那厮……嘶——父亲,您拧我干嘛?” 盛郡王狠狠瞪他一眼,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小心对他耳语道:“你给我小心说话!吃你的菜去!”他哼了声,觉得还是用食物堵住自己儿子那张嘴比较妥当,又把碗筷还了回去。江太尉那边正和秦王笑盈盈地喝着酒,看起来相谈甚欢。他看了两眼,转过了头,顺便在桌底又踩了自己儿子一脚。 穆修“嗷”了一声,幸而台上正表演歌舞,管弦之声压过了他的惨叫。 回府路上,盛郡王闭目沉思,如今朝政由江太尉把持,陛下又久不立储君,西北定阳王意图谋反,岭南姜国虎视眈眈。这个局面一弄不好就是天下大乱了啊! 他啧啧两声,颇有些坐立不安之状。旁边穆修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奈何身躯太过庞大,马车行驶中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让他歪了歪身子,碰到盛郡王的肩膀。 盛郡王睁开眼,看看自己儿子畏缩的模样,又想伸脚踩时才发现马车内空间狭窄,他的腿被挤得几乎不能动。 “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竟还如此行状,真是丢为父的脸!”不能动脚,只能嘴上骂两句泄愤。 穆修早被他骂惯了,低头作忏悔状:“儿子知错了。”甭管什么错,反正锅都是他的。 “唉——”盛郡王长叹一声,因刚刚想的有些多,找不到人诉说,这会跟前只有这个儿子,忍不住道,“如今陛下的万寿节都如此低调,你娶亲时也不能张扬,回头你跟你媳妇好好说说,别让她以为是我们家怠慢了她。” 穆修扭捏道:“她还不是我媳妇呢。” 盛郡王又忍不住脚痒了。 阿沅跟着阿娘出宫门时,看见自家马车旁边停着的就是魏府马车,魏夫人正站一旁和几位夫人话别。她眉心一跳,看向阿娘。 徐氏也看见了,等那几位夫人都走了,她走过去笑着打了声招呼。魏夫人看起来脸色有些憔悴,勉强对她笑了笑,看见阿沅时倒是说了两句话:“阿沅也来了?今日穿得可真漂亮。” 阿沅回了礼,说了两句,视线转向她身后,果不见魏如铃的身影,便问道:“怎么不见如铃姐姐?” 魏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愁苦:“她近日病了,请了大夫看说不是大病,可就是没好。” 徐氏安慰了她两句,又向她推荐了几家名声颇好的医馆,别的也不好多说,两家刚结亲不成,心里还有丝丝尴尬。 “那明日我去看看如铃姐姐,伯母方便吗?”阿沅看魏夫人眉间满是郁色,心里有些不忍。旁边徐氏皱了皱眉,选择沉默不语。 魏夫人却是眼睛一亮,笑意真诚了几分:“方便方便,如铃若是见了你,肯定高兴得很,说不定这病就好了。自上回见了你后,她还与我说过她怎么没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呢。” 商定了上门探望的时间后,两家这才分开,各自上了马车。 徐氏上马车后才寻了空说她:“我知你担忧魏姑娘的病情,但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你数数看,前两年生了几次重病?” 阿沅低头作乖巧状,小声讨好:“我知道了,阿娘。” “对了,阿让给你写信没有?你阿兄我就不说了,每次写信来就没几句正经的,就说自己忙。催他回来吧,就会拿晋王说事。我回头还真要去问问晋王,你阿兄镇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阿沅想想程让给自己写的信,面上一红,低头搓搓脸,咳了两声落井下石道:“就是,阿兄写信都是些废话!” “那阿让呢?” “他……他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不要担心,岭南没什么大事。”她掐头去尾省略了一大半内容,只拣那看起来最平常的话说了两句,显得程让的信尤为正经,倒不像是一封写给未婚妻的信了。 徐氏怀疑地看了看她,但马车里光线昏暗,她面上的羞红被很好地掩盖住了。 “他给你的信里就写这个?回头拿给我看看。” “阿娘!” “啧啧,还瞒着阿娘,我又不会说什么。唉?我突然想起来,我是不是扣了一张阿让的帖子没给你?”徐氏本想取笑自己女儿两句,却忽然想起前年上巳节的事。 听阿娘这么一提,阿沅便也想起来了。前年上巳节时,程让明面上下了帖子给阿娘,暗地里却是偷偷跑她院子里邀她一起出去。她问阿娘要帖子时,阿娘还说等她回来再给她,然后就没了后续。 她还没开口呢,却听徐氏轻声叹息道:“前年上巳节,你阿姊还在家呢。过不了几个月,你便要及笄,也要嫁出去了。你阿兄这个年纪了,却还没娶个姑娘回来。” 阿沅知道,虽然阿娘平时像是不多在意,可阿兄的亲事都快成心病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前说与阿娘听,别回头闹出什么事,再吓到阿娘。 “那个,阿娘,我问你件事。” “嗯?什么事?” “小时候阿兄进过宫吗?他跟我说他酿酒的手艺是跟宫里的御厨学的,他是不是骗我的?” 徐氏回想了一下,道:“这他还真没骗你,那时候你大伯刚袭爵,和皇后母家有些沾亲带故。他还有你大堂兄和大公主年龄相仿,便应了召进宫陪大公主玩,那时候都挺小的。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皇后一族都从京城迁走了,现在与我们家早没了关系。” 阿沅惊讶:“皇后一族为何要迁走?”族里出了皇后,不该扎根皇城吗?况且,他们也算是皇后的靠山,这么一走,那皇后就只孤身一人带着女儿了。 “总是有些不得已的原因,你也别瞎打听。”徐氏瞥她一眼,“你啊,好奇心别太重。还有,明日去魏府上要知礼数些。别想着给魏姑娘诊治,就你那手医术,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阿沅讪笑,别说,她原先还真打算给魏如铃诊脉,说不定就让她看出病因来了呢。可被阿娘这么一说,似乎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了。 待她真看见魏如铃之后却是震惊到了,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的人竟像是病入膏肓,脸上苍白得无一丝血色。 “你这是生了什么病?”她不加多想就去摸魏如铃的脉,心急之下却是连脉搏都没摸到。 魏如铃虚弱地笑了下,刚要张口说话时就咳了一长串,咳完一只手按在胸前,只余喘气的力了。阿沅揪着心替她拍了拍背,小声道:“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一杯。” 她刚要起身去桌边倒水,手就被抓住了,魏如铃缓过气来,摇了摇头:“不必,你快坐下,我想和你说说话。阿沅,多谢你来看我,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她说得缓慢又艰难,说几个字就要喘上一口气,阿沅听着都想打断她让她别说话了,可又不忍心她失望。 “怎么会?你别胡思乱想,要听大夫的话……” “阿沅,你听我说,这不是病。”魏如铃抓着她的手上使了力气,“这是命。我命该如此,我犯了错,这是上天在惩罚我。阿沅,你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咳咳咳”又是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阿沅赶紧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试了试水温,还是热的,这才放心喂她喝下。 “你别胡思乱想,哪有什么命该如此……”阿沅捏着帕子替她擦干嘴角的水渍,下意识安慰她道。 魏如铃喝完水看起来好了些,唇色总算不那么苍白干燥了。她看看阿沅透着健康血色的小脸,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声道:“阿沅,不要试图反抗他们,会死的。” “他们……是谁?” 第71章 定人生与死,灼痛显刺青。 明明室内燃着火盆,暖意融融,阿沅却觉得遍体生寒,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他们是谁?”她又问了一遍,将杯子放到一边,双手握住魏如铃的手,刚碰上就惊觉这只手甚至不能称之为手,仿佛只是骨架上过了一层肉皮,她不敢用力,怕一用力会把她捏散。 魏如铃的视线投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处,那儿曾经有一串银枝铃铛,稍动作时就会发出悦耳的铃声,提醒她一切来之不易。可是,她把一切都毁了。 她抬起手道:“你之前问我曾经戴着的铃铛手串为什么不戴了,因为我把它丢了。他们让我抹杀掉一个人的存在,可是我喜欢他啊,我怎么能这么做……” 阿沅垂下眼睑,看着被褥上的花草绣纹,忽然道:“刘谨。你说的是刘谨么?” 魏如铃惊愕地瞪大眼睛:“你知道?” “刘谨刘功曹,是岭南八郡守将麾下的属吏。”阿沅抬眼直视她,语气平静道,“我在岭南见过他。” 魏如铃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低声喃喃道:“他如今是功曹啊,真好,活着就好。” “为什么?”阿沅追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抹杀掉刘谨的存在?” 许是因为刚刚得知了心上人的消息,魏如铃面上红润了些,眼底聚起了精神,甚至说话也没那么喘了:“他们是委员会,阿沅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全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在他们本部见过你。你当时穿着病号服,跟着那个叫阿秀的襦裙女人经过。” 阿沅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久远的记忆一瞬间充盈脑海。那是一段她并不愿意回想的日子,每日躺在病床上感受着生命力缓慢地流失,却无能为力。 后来的某一日,那个男人救了她,让她活了下来。 在那个所谓的委员会本部,她其实并未多注意旁人,记忆里只有那个男人以及领她去看资料的阿秀。原来曾经还有人在旁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魏如铃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凑近耳语道:“阿沅你不要怕,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会带着它进棺材。我不问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你只需听我说,我不会害你的。” “他们让我想办法杀掉刘谨,给的理由竟然是他以后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奸臣,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呵,他们以为站在上帝视角,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就可以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吗?” 这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话里讽意十足。 阿沅沉默不语。 不过魏如铃并不在意她是否呼应,咳了两声又继续道:“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滥杀无辜呢?他性格其实很温柔的,以前我总打扰他办公务,他气急了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口。”沉浸在回忆里,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阿沅终于插话道:“那他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是呀,可惜是以前。”魏如铃从回忆里抽身,有些哀伤,“可是那群人甚至控制了我的思想行为,让我去杀掉刘谨。我下不去手,正好父亲也发现了我们的关系。我就想,这样顺其自然分开也许对他比较好吧。他被调去小县城,我则随父亲应召归京,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阿沅试着设身处地想了想,让她去杀了……程让?不,她想都不敢想下去。 “我发现他们是通过那串铃铛控制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扔了。”魏如铃笑得有几分快意,“我不后悔,一辈子充当傀儡,还不如死了呢。” 阿沅问:“所以……你是因为丢了那串铃铛,才会……得病的吗?”她心里突突地跳,所有人都说她曾经有个银手镯,那这银手镯是不是也是她和委员会那边联系的工具?可是,已经丢了。 魏如铃在她惴惴不安的视线里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落寞:“我没有完成他们给我的任务,自然要受到惩罚。我只是很遗憾伤害了那个我喜欢的人,希望刘谨不要恨我。” 阿沅点了点头,努力挤出笑容:“现在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你看你现在气色这么好,让我为你看看,也许这病过两日就好了。” 她试探着搭上魏如铃的脉搏,指腹下的皮肤微微泛冷,脉息轻得几乎感受不到,她想要安慰的话语在嘴里滚了几圈愣是一句也吐不出来。 正当她还在纠结时,外边传来脚步声,魏夫人训斥小丫头的声音传来:“你们怎么不在姑娘跟前伺候着?” 阿沅赶忙站起来,只来得及叮嘱一句:“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魏夫人已经推开门进来了,寒暄了几句,阿沅终是不好多打扰病人休息,起身告辞。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魏如铃对她笑了笑,笑容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凄怆之感。 她狠了狠心,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魏府。 魏府外林家的马车边上站着留夷,阿沅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爬上马车。爬上马车后,她小声道:“留夷姐姐你等下帮我把那两个人叫到我院子里,我有事找他们。” “那两个人”就是指程让放在她身边的护卫,平时都在暗地里保护她,轻易不出现于人前。 留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歪着身子坐前面开始赶马车。阿沅抽抽嘴角,姐姐你抢车夫的活儿也就算了,可这赶马车的姿势也太不羁了些。 等回到府里,阿沅一进院子就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了。 “你们稍等一会,我写封信,麻烦尽快给我送到八郡去,越快越好。”她说了这么一句,让侍女奉上茶,自己赶紧进屋去写信。 刘谨绝对不简单。 能让时空救助委员会特别注意还要指定抹杀的人物,怎么可能永远屈于人下,还是要小心为上。 她想到除夕那夜刘谨莫名被打晕在将军府不远处的巷子里,而当晚程让的书房又有要事发生。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让人不得不怀疑。 阿沅知道程让向来用人不疑,上次盘查了刘谨那么久,都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以程让的性子,短时间内总不至于盘查第二次,若这时…… 她用词简略,飞快地写了张纸条,想着用鹞鹰传信应该更快些。 刚要起身出屋子时,心脏处突然一烫,像是被火舌灼烧,巨大的痛感汹涌而来。她惨叫一声,一手按在心房处,止不住地抽气。 怎么回事?好痛!嘶—— “姑娘怎么了?”外边端茶的绿绮、绿罗听见声音赶紧冲进了房门,看见眼前这一幕,慌乱得口齿不清,“姑娘您怎么了?哪里疼?我这就去给您叫大夫!” 实在太疼了。阿沅额头上的细汗已经结成一片,顺着脸侧流下来。眼睛里满是雾气,嘴里只能发出些无意识的呻|吟,只留着最后一缕神思将手中的纸条递过去。 “快、快去给他们——”她就说了这么几个字,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余音只剩喘气。 绿罗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床边躺下。她心房处的灼烧感减了些,但依旧疼痛难忍,死命咬着牙才不至于喊出声来。屋外的两个护卫对视一眼,想要进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又碍于礼法不能进门,只能在原地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看见冲进去的侍女出来了,想要问问情况,还没开口手里就被塞了张纸条。侍女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嘱咐道:“这是姑娘让你们送的东西,快些送出去。” 护卫不敢多耽误,立马招了只鹞鹰来。 那阵剧烈的通缓过去之后,心脏处便是一抽一抽地疼,心跳声如擂鼓,像要突破胸膛跳出来。阿沅在床内解开衣衫,手附在胸前,手心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灼热。 她忍住痛摸上去时突然发觉不对,原本平滑的肌肤上有细微的隆起,像是浮雕一般的触感。 这是什么? 她低头看去却发现胸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凤凰一样的血红刺青图案! 那一处地方很眼熟。疼痛使记忆更加清晰,她想起去年去看望摔断腿的程让时,糊里糊涂地在他床上睡了大半个时辰,回到家里沐浴时就发现了胸前的红印。 她当时以为那是吻痕,并且跟程让生了气,以为他耍流氓。 原来……竟是刺青么? 程让在她胸前刺了一只凤凰?为什么? 低头看太久,脖子有些难受,叫绿罗拿了铜镜过来,阿沅躲在床帘里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胸前的图案。平日里无聊时她看了不少的神话传奇本,这会看图案终于想到,这应该是一只朱雀,上古四大神兽之一,传说能固魂。 她突然醒过神来,为什么后来程让受伤,她一点儿事都没有。她仍然享有着程让给予的命格,却一直没有遭受相应的反噬。 难道就是这个刺青的功劳? 信息量太过巨大,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正沉思间,就听见阿娘进门呼喊道:“阿沅怎么了?哪里疼?” 她赶紧将衣服裹好遮住刺青,这个绝不能让人看见,就算阿娘也不可以。 心脏处还是一抽一抽地疼,但好歹能忍受,她拉开帘子勉强笑了笑:“阿娘我没事了,就是刚刚肚子有点疼,这会已经好了。” 徐氏心疼地摸摸她额头:“额头上还全是汗呢,疼得这般狠?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在魏府上吃的?” “没事了,可能是因为我刚刚回来走得急,呛了风,这才引得肠胃不舒服。”她好说歹说才阿娘没那么担心,胸前的灼烧感也淡了些。 第72章 梦里进牢房,伤重意难忘。 大夫来看了之后也说不出什么病因,徐氏犹疑着相信了阿沅那套“走太急呛了风”的说辞,看她也不喊疼了,嘱咐两句,亲自给她煎药去了。 阿沅长舒一口气,侧身躺下。额头上的细汗已经干了,留下了几道湿黏的痕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她抱着被子随意蹭了蹭,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昏暗,她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直接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坨茅草。 “这是哪儿?”她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不远处有烛光闪烁。她从地上爬起来,朝亮处走过去,却不知为何明明看着距离不远,但怎么也走不到那处。 刚醒时她还有些茫然迟钝,可走了这么久却还在原地踏步,再怎么困倦也被吓清醒了。这是做梦吧? 阿沅停在原地不再走动,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周围黑黢黢的,唯一的亮光可望而不可即。 她定了定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没一会儿,竟真传来些声音,是两个男人在说话: “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没死,这命可真够硬的。” “我看说不好,进的气不多了,真不给找个大夫瞧瞧?若真死了也是麻烦。” “找大夫?等他真熬不住了再说吧,现在还能喘气呢!” “唉……” 听着说话声音越来越近,阿沅下意识蹲下,佝偻在墙角。那两个人却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径直说着话走过去了。她试探着起身,鞋底踩着茅草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两人没有反应。 确定她不会被人发现,她赶紧追着那两个人的脚步而去,这回终于慢慢走到了点着烛火的地方。她这才发现四周是像牢狱一样的地方,墙壁上挂着各式刑具,显得森严又可怖。 两个狱卒坐在简陋的桌前开始吃饭,吃不到两口,那个瘦高个突然道:“要不我去给他送口饭,总不能让他饿死。” 胖狱卒思索了下,点点头:“那你去吧,看他还能不能吃东西。” 瘦高个便端了碗白饭,夹了几筷子菜在上头,像刚才来时的路走去。阿沅的视线从刑具上收回来,来不及多思考她就跟了上去。 那瘦高个左拐右拐,拐了半天才走到了监牢尽头。尽头是一间牢房,牢房门是铁制的,上头挂了三层锁链,瘦高个掏出钥匙,一把一把打开,这才开了牢门进去。 阿沅也跟着进去了,她看见墙根处躺着一个人,只穿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瘦高个将饭菜摆他边上,喊了一声:“吃饭了!”那个人没动,他又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出了牢房门。 这次阿沅没有跟着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墙根,蹲下去看了看那人被头发遮住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慢慢拨开乱糟糟的头发。 看清眉眼的一瞬间,她捂住了嘴巴,眼泪猝不及防地溢满眼眶,顺着脸畔滴落。 “阿让……” 躺着的少年满面灰白,唇已经干裂得看不出颜色。阿沅抬头环视四周,另一边墙边摆着桌子,桌子上竟有一个水壶。她赶紧过去揭开壶盖闻了闻,确实是新鲜的水。又用食指沾了点舔了舔,这才放心地提着水壶回到墙根。 可程让还是昏迷不醒,也不能自己喝水。她只能用食指沾了水涂在他唇上,好歹让唇不再干裂下去。 涂了好些次,她才停下手,转而去搭他的脉搏,脉息有些弱,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外伤。白色的中衣上透出些血渍,阿沅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扒开他衣裳。 程让胸前裹着一层粗糙的布料,许是裹的时间太久了,里面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浸透了布料。 “程让你醒一醒好不好?”她话里带了些哭音,明知道这是做梦也忍不住痛彻心扉;明知道梦里的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还是想徒劳地试一试。 喊了几句,程让果然没有反应。 阿沅不再说话,摸索着将伤口上的血布撕开,他胸前可怖的伤口慢慢出现在她眼中,那是一个血洞,洞里的血丝缓慢不断地溢出来。 眼底的泪再也止不住,她几乎是哽咽着撕下自己亵衣的衣摆,手颤抖地裹上他的胸膛。边处理伤口时还要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不过那两个狱卒也许还在吃饭,一直没再过来。 亵衣的布料要好些,裹上去以后,血暂时被止住了。阿沅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眼泪,将他衣服穿好。穿衣服时她发现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像是受伤时死命攥着什么东西。 她心里突地一跳,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落在狱卒手里。她当机立断去掰他的手,程让的手劲太大,她掰了半天才掰开两根手指。正朝第三根手指努力时,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阿沅?” 阿沅惊得差点将他手给扔了,转头看去发现他已经醒了,正半睁着眼看着她。 她赶紧放下手,凑到他脸边说话:“你觉得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程让定定地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半晌像是终于确定下来真是她,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抚上她脸颊:“真是我家阿沅啊……” 阿沅又忍不住想哭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泪憋回去,带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遍,微微哽咽:“真是我。” 程让强撑着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眼熟倏地一凛,紧紧抓住阿沅的手腕:“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牢狱,你从哪里来的?” 阿沅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来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梦,但看见如此真实的场景,她有些怀疑。都说梦是现实的折射,她从来没来过这种牢房,若是做梦的话,缘何会构建得如此清晰? “我不知道……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她端起刚才狱卒放在旁边的饭菜,没想到程让却紧捏着她的手腕,语气森寒:“你不是阿沅,阿沅不会在这里!” 她愣住,端着碗的手一歪,那碗饭就那么打翻在旁边。 看着程让眼底迅速聚起一片黑色的漩涡,捏在她手腕上的手越发用力,像是要将她的手捏断。阿沅一个用力挣脱开来,好在程让受了伤,力气不够大,她手腕上只是留下了几道泛红的指印。 “那你怎么在这里!”她压低声音吼回去,虽然不知道为何先前那两个狱卒看不见她,而程让却可以。她还是分了一半心神在外面,就怕突然来了人。 程让被她挣得身子一歪,抓她的那只手勉强撑住地,另一只手终于松开来。阿沅就看见他握得紧紧的手心里掉出了个平安扣,在昏暗中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一下子愣住了,那是她用来和程让交换双鱼佩的平安扣。 程让身子还软着,眼睁睁看着平安扣被阿沅眼疾手快捡走。 “还给我!”他伸手就要抢,伸出去的手却被一巴掌打落。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在冒充他的阿沅? 阿沅眼睛瞪得比他还要大:“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了还抓着这个干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其实她心里早乱了,话本上那些爱情故事一下子涌入脑海,比如男主角想找回女主角送的东西,结果一不小心就身陷险境之类的。 若程让真是因为这平安扣受的伤,她真的会气死的。 程让狐疑地看着她:“你真是阿沅?” 阿沅气道:“不是!” 眼前的少女气呼呼鼓起脸,圆圆的杏眼里闪着灵动的光,那是他最熟悉的模样。程让笑起来,这是在做梦吧?不然的话,为何阿沅会出现在这里? 他伸出手去圈住少女的纤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你是我家阿沅。”不管了,若真是梦,那就在梦里享受一下吧。 阿沅可不敢靠他怀里,他胸口还有那么严重的伤呢。她半跪坐在地上,伸手抵住他肩膀,阻止他靠近:“坐好,别乱动!” 也不知道这梦什么时候会醒,她叹了一口气,将刚才洒在地上的饭菜扫开了些,将水壶拿过来:“饭是吃不成了,那就喝点水吧。” 程让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不依不饶地圈住她腰往身前带:“阿沅我好想你。” 突然变成了粘人的大狗,阿沅哼了两声到底舍不得再推开他,摸了摸他头发,触感有些油腻,她嫌弃地噘了噘嘴:“几天没沐浴了?” 程让挠了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形象应该不适合出现在心上人面前。 但他只是略想了一想,手上动作却是半点没变,那只手还是牢牢扶在阿沅腰上:“怎么?阿沅嫌弃我吗?” 阿沅懒得理他,用手指将他结在一起的头发梳顺,看着好歹顺眼了些。 弄完头发,她突然想起自己睡前要传的消息,赶紧提醒道:“你一定要提防刘谨,我怀疑他是不是和海盗有勾结?” 程让抱着她的手一顿,眼皮半阖,语气波澜不兴道:“他是和姜国有勾结,还有项家那帮蠢货!没事,你不要担心,等我出去,不会放过他们的。” 阿沅忧心忡忡:“怎么出去啊?”外边除了那两个狱卒,肯定还有不少人手,而且这里面地形又复杂,除非这座监狱塌了。 她话音刚落下去,只听轰隆一声,对面厚厚的石墙轰然倒塌,碎石迎面飞溅而来。 在石头要砸上她的一瞬间,她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回家啦啦啦啦~ 第73章 梦醒身是客,养伤听长风。 阿沅醒来时差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那轰隆的声音犹在耳边,震得她心脏发麻,头疼欲裂。 她摸了摸心房处,之前那阵剧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淡淡的温热之感。再对着镜子瞧时,胸前的朱雀刺身也不见了。指腹抚过,连原先感受到的隆起也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亲眼所见! 但再三观察之后,她确定那刺身真的没有一丝痕迹留存。 再回想梦里的情景时,她觉得有些许诡异,牢狱的场景未免太过真实,就如亲身所历。仿佛在睡梦中,她的灵魂脱离身体游荡去了千里之外的地方,并在那里看见了受伤的程让。 想到这儿,她突然坐起身来。顾不得刚醒过来发丝缭乱,她穿好了鞋就往外走。绿绮看她终于醒了,赶紧迎上去问要不要沐浴。阿沅这才意识到自己仪容不整,勉强点了点头,匆匆沐浴过后,她问道:“之前那信已经送出去了?” 绿绮边给她绞头发,边回道:“送出去了,我看他们招了只鹞鹰来,想必很快就能送到程二郎手中。” 沐浴过后的身子有些疲软,阿沅歪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她的梦是预警,还是现实? “你过会儿再把他们叫来,我有事想问问他们。” 两个护卫看见了全须全尾、外表看不出一毫损伤的林姑娘以后,心里松了口气,幸好没事。若林姑娘出了什么事,小将军怕是要疯。 阿沅在心里斟酌该怎么隐晦地打听才不至于使人怀疑,这沉默的时间便久了些。护卫忐忑不安地对视一眼,林姑娘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若真是秘闻,可千万别对他俩说啊! 阿沅寻思良久,终于开口道:“最近我收到的信大概是程让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护卫想了想,最近收到信的时间是前日,那送信的日子往前推两日,那就是四日前。 “确定是他亲手送来的吗?” 护卫一愣:“属下不知,不过小将军给您送信时一般不会假手他人。” 阿沅点点头,挥手让他们退下。京城和八郡相隔太远,就算是程让安排的护卫,也不清楚程让在八郡的事。 她拉开梳妆台下的小屉子,里面有个轻巧的绯红海棠绣纹锦盒,再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个竖着的小竹管,所有程让的来信纸条都在这儿。 每收到一个小竹管,她便会在外边写上日期,循着日期,她找到前日收到的那个。纸条上是程让的字迹,她绝不会认错。 字迹凌厉霸气,写得极为用心,不像是匆匆写就;纸条内容也是对她上封信的回应,应该不是提前写好的。那就证明程让四日前应是安全的。 若真受伤被抓到牢里,也应是这两日的事。而且梦里的牢塌了,那证明他应该获救了,对吧? 她在心里自问自答,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在理性分析。 用过晚膳之后,往日阿沅还会看看书、写写批注,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不等侍女规劝她天黑以后少用眼睛,自己就自觉上了床,盖好被子,睡觉。 睡前闭眼祷告,求求周公再让我继续做之前那个梦。可惜,一夜再无梦。 石墙倒塌之后,外边的阳光射进来,黑暗里开始滋生光明。程让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眼神晦暗不明。有些碎石飞溅过来时砸到了他,身体上闷闷的疼;脸上被尖利的石块擦了些血丝,刺刺的疼,但怎么也比不过心里那阵疼,就像是整个心脏被掏空。 他视线移到旁边,杂乱的茅草上遗留一个莹润的平安扣,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他拾起来,平安扣上的系绳被刀子割断了,他打了个死结,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几圈。 “小将军,快走!”来救他的下属训练有素,一个背上他,另外几个掩护,迅速从石墙缺口跃出去。看守的士兵听见声音追过来时,连影子都不见了。 这是姜国一个小县城的牢狱,抓住程让的人原本是想折辱一下他,反正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也逃不了。这牢房看守确实严密,各道门处均有重兵把守,内里地形也颇复杂,程让被关在最深处的铁牢里,石墙厚如城壁,轻易决不可攻陷。 可没料到他们竟有如此高威力的武器,竟能在重兵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就弄塌那面石墙。 “你是说,穆国有物能瞬间破城墙?”姜国县令一脸不敢置信,被带着往塌陷的牢房走了一圈,亲眼看着那绝不是凿刺能产生的痕迹,心中顿时充满恐惧。 何种武器能有此威力?穆国有此武器,哪还会将他们姜国放在眼里!说不定、说不定要吞并姜国了!不然的话,为何这武器会在镇守八郡的程让手中!这是穆国的阴谋! 他连夜将此事禀告给上头,作为参与刺杀抓捕程让一事的人,他恐惧得夜不能寐,生怕程让报复,一夜之间夷平他的县府。 上头的回文很快下来,开头却是将他狠骂一顿,斥责他为何私自刺杀程让,置两国邦交不顾。话里话外都言明要治他失责之罪。县令自此更是难以入眠,竟在两日内生生忧惧而死。 程让在府中养了几日,伤口总算没再源源不断地流血了,开始慢慢结痂,再生出粉嫩的新肉。在他养伤的日子里,军中事务都交由李副将处理。项周阳已经被革职,返回七郡项家。 平安扣的系绳已经换了根新的,挂在脖子上以后,他觉得心里总算没有那般空了。他想,那日也许是自己伤势过重,进而产生了幻觉。都说人临死之前最后浮现在眼前的一定是自己最想看见的身影。 若他真死了,死前还能见阿沅一面,下黄泉也算无憾了。 怕小将军在养伤期间胡思乱想,最能说会道的长风被将军府众人推选出来,伺候在病床前,每日任务是给小将军讲故事或笑话,最好能把小将军逗笑,省得小将军整日忧思成疾。 长风:你们怕不是在逗我笑?小将军若是被我讲的笑话给逗笑了,那得多吓人! 程让看他杵在床前,却什么也不说,忍不住低吼:“没事就滚出去!”整天杵在跟前啥事不干,看着真让人火大。 长风瞬间端正脸色:“那个松山县的县令死了,听说是被吓死的。” “哦。”程让一听是正事,缓了些神色,“叫人以我的名义准备一份丧仪去给他送葬,年纪轻轻的就被吓死,这胆子也太小了,去的人多宽慰他家人几句,免得也被吓死。” 长风憋笑,小将军您这是明目张胆地恐吓啊。还多宽慰他家人,怕是松山县令本人听了这话,都得吓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还有事?” 一听小将军瞬间变冰碴的声音,长风恢复面无表情,继续绞尽脑汁想事情禀报,今日是他被推出来的第一日,总不能被那群等着看笑话的同僚给看扁了! 想着想着竟真被他想起一件事,一件他若再不禀报,回头绝对会被报复的事,严重程度堪称一级。 为了避免接下来被殴打,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点距离,站定位置,躺在床上的小将军伸手都够不着他。 “咳咳,将军,前几日京城用鹞鹰加急送了封信过来,以为是公事,便放在了书房等您伤好再处理。” 程让漫不经心:“哦,京城的公事?你去看着处理吧。” “嗯……”长风欲言又止,“是这样的,我们以为是公事,但其实不是——”往常林姑娘的信件,小将军绝不假手他人,这次小将军受了重伤不能处理信件,以至于他们这群人压根分不出公事私事,一摞往书房丢。 今早集中处理各地信件时,发现这根竹管外边标注了个“林”字,这才觉得大事不好。 小将军的公事他们这群人分着也能处理完毕,耽误了小将军的私事,谁还能补偿? 程让抬眼看他,十分想叫他不说话就滚出去。 “是林姑娘给您的信——”长风躬身将竹管递过去,看程让接了,一刻不敢多待,立即抱拳道,“属下告退!”说完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打开门时他感到后脑勺一阵凉意,猛地一低头,一只玉枕从他头顶飞掠而过,摔到了门口。 程让砸了个玉枕过去,才觉得连日来的郁气散了些。打开阿沅的小纸条,他眉心一跳,为何阿沅会知道刘谨的事? 他想到那日在牢里,他以为是幻觉中的阿沅也让他提防刘谨,这真的是幻觉? 他摸摸胸口的白虎刺身,伤口就分布在刺身旁边,一部分还直接附于白虎上。若有人能看见这刺身图案,那必能看见白虎的背部血肉模糊。 他这才意识到不妙,莫不是阿沅魂魄不稳,随着刺身的灵力,直接出现在他身边?他看见的是阿沅的生魂? 他猛地直起身子,伤口未好完全,又渗出些血丝。 “来人!” 门口候着的长风立马推门而入:“将军有什么吩咐?” “换一个。” “将军,属下对您忠心耿耿!” 程让皱眉:“那就你了,先去黔州找个医术上好的巫医,然后带去京城送入林府,替我看看林姑娘。再是,去城外的南华寺,找到一个叫静心的老和尚,也把他送去林府。” 长风:将军,我想收回刚才那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黄历是不是写了不宜出行??? 老爸来接我的电动小三轮瘫在半路,推车推到怀疑人生…… 第74章 世子多肉食,皇上突驾崩。 四月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月底林沁成亲的日子。因近日皇帝龙体连连抱恙,连朝都没上几日,盛郡王府的婚礼办得极为低调,压根就不像是世子娶妃,甚至比之寻常官家还不如。 有几个赴宴的夫人见此便聚在一处叹气,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这高门哪里是好进的?看这盛郡王府对世子妃如此怠慢,那低门出身的世子妃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阿沅在大伯家替堂姐送亲时也听到了类似的言论,不过都是对这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表示惋惜,几位夫人再看来接亲的盛郡王世子肥头大耳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们都是见过新娘子的,长得漂亮,身材纤细,这世子一个都能抵三个新娘子了,今晚的洞房花烛夜可怎么办啊。 阿沅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穆修,长得跟她想像中差不离,身材却是更肥硕一些。看他走路都忍不住担心地板会破,不过相应的倒是力气挺大,背起林沁时动作很是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往外走的脚步还颇为轻快。 她在心里叹气,听三堂姐言来,她与盛郡王世子的关系倒是极好,至少往后可免些苛待。 这场婚事没有引起很多注意,街头巷尾不过议论几句那个大胖子世子终于娶亲了,对于新任世子妃倒是有争议,有人谓她可怜,婚礼低调说明不得重视,世子肥胖不知上进;也有人说她高攀,终于加入宗室,往后是正经的盛郡王妃,堪比飞上枝头变凤凰。 三堂姐回门那日,阿沅还特地去大伯家见了一面,看她面色红润,穿戴皆非凡品,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 林沁看见她来很是高兴,拉着进闺房说小话:“……那事可累人,穆修又胖,我便没依他……” 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样子,阿沅木着脸,心里却是比她还要娇羞,你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个,要我说什么?不过她又反应过来,懵懵问道:“你们没圆房啊?” 林沁半转过身,眼神飘忽地瞟来瞟去,抬手推她:“哎呀你不要说了,好羞人!” 姐,不是你先说的么? 阿沅憋笑,咳了两声才将笑意压下去,调侃道:“那看来三姐夫很心疼三姐了,都舍不得你累着。”想像了一下两个人的体型差,若是做那事……她老脸一红,不行,不敢想。 林沁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那事有什么好做的,又累人又疼。我告诉你啊,你到时候若不想做,直接拒了便是,哪能事事都依着那些臭男人!” 阿沅一听,莫非这背后还有什么故事不成?瞬间变换了一副八卦脸:“你快与我说说盛郡王府的事。” “盛郡王府没什么事,郡王和郡王妃都挺好相处的。”林沁想了想道,“就是穆修事儿多!硬是要拉着我陪他用膳,就这两日,我脸便肥了一圈,往后再不能如此了。” 阿沅仔细瞧了瞧她脸,确实圆润了几分,京城还是以女子身材纤细为美,若三堂姐再这般不知节制吃下去,往后必要惹人笑话的。 她真心提建议道:“不如以后和世子多走走路消食,你不至于发胖,说不定世子会也瘦下来。我在医术上看到说太胖了对身体不好,世子如今年轻,看不出什么,往后可就说不准了。” 主要是穆修的体型还是太吓人了些,胖乎乎的像发开了的白面馒头。 林沁若有所思,但还犹疑:“走路消完食他若又要吃可怎么办?那不是多吃了一倍的食物?” 阿沅被问倒了,世子如此不知节制,总该有人管着才是。她问:“世子吃这么多,郡王妃不说说他么?” 林沁叹气:“郡王妃说他这是福气,郡王倒是有说,可总不能时时盯着他的吃食。从前我也觉得他这般挺好的,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晓太胖了还对身子不好。” 因常看阿沅研习医学典籍,在林沁心中,她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医者,对她说过的有关得病方面的话深信不疑。 两人对视一眼,一道叹气。阿沅叹完气,随口道:“若能让世子吃几个月的素菜,少些油水荤腥,想必会好些。” 林沁恨恨道:“若能吃素就好了,他就是无肉不欢。今日烤了鸡,明日就烧鹅!” 怕她回去为这和世子生气,阿沅赶忙打圆场:“这几日不是办喜事嘛,肉菜便多些。” “就算是丧事,他也只会挑肉菜!” 这会两人都只是为世子的膳食发愁,喜事丧事皆是无心之言。不想十日后竟是一语成谶,皇帝驾崩了! 阿沅在府里听到皇城鸣起丧钟时,愣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盛郡王世子真要吃好些日子的素了。 再一反应,不对,皇帝驾崩,这太子还没立啊!甚至西北战局胶着,定阳王不知还要不要谋反。三位亲王在四月初回京替皇帝祝寿,四月中便都返回了封地,这会儿京中只有十一岁的四皇子。 将要登上龙椅的会是谁呢? 不过她这会想得再多,对时局也无半分影响,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丧钟一敲,众人皆伏地跪拜,等钟声余音都消失以后,他们才站起身来。徐氏立马吩咐将府中鲜艳些的颜色装饰都撤下,换上庄重素淡的摆件。 定安十二年夏五月,帝崩于宫。帝王驾崩,举国哀丧。穆国国丧规定公侯官宦之家一年之内不得婚嫁,不得宴饮取乐。 最戳人心的便是这一条规定了,程让捏着从京城传来的布告,看了几遍,捏了捏眉头终于道:“微臣哀甚。” 长雨偷偷觑他一眼,觉得小将军自称是“哀甚”,不如说是“怒极”。他在心里算了算,本来将军九月便要成婚,如今最早也得等到明年五月。更遑论皇帝突然驾崩,各地该多出多少麻烦事! “新帝未立?”等传信的驿使走了,他回身问道。 长雨一凛,收起表情道:“未立。朝中派系林立,西北定阳王虎视眈眈,新帝上位怕是难以服众。” 程让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皇帝死前竟未立新帝,这是突然身亡的?但就算如此,也不应该呀。江太尉每日侍奉在御前,深得皇帝宠幸,先帝想不到要立太子,他也该提醒才是。他可是四皇子的少师之一。 难道……江太尉并不忠于四皇子? 他想了想,不由嗤笑一声,四皇子还是一个小毛孩子,江太尉若真忠于他,才是奇事。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郁气越来越重,本来阿沅的身体出现不明情况,他亟待成婚过后再给她检查,必要时再行固魂之术,没想到突然遇到皇帝驾崩一事,竟生生将他婚期延后。 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皇帝突然驾崩,京城里人心惶惶,各色流言纷杂流传。首当其冲的便是深得帝宠的江太尉和御前宦官李全,都说是他们两个勾结成奸,谋害帝王。 结合之前定阳王起兵时昭告的清君侧一言,京城里百姓们发挥想象力,愣是将定阳王谋反的形象给生生扭转了,变成了一个忧心时政、忠心耿耿的正直王爷。 远在西北的定阳王暗喜,正想顺势回京,趁着新帝未立,也在朝堂里搅一搅浑水,得些好处。若真能趁此机会登上皇位,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可惜他的想法还未成形,京城的风向又是一转,说是因为他意图谋反,生生气死了皇帝,最有力的证据便是皇帝是从他兴兵之后才开始身体抱恙的。 定阳王差点吐血,京城的人就是墙头草,风吹两面倒!这江太尉也真是玩转舆论的一把手! 可他在心里如何怒骂,面上还是得生生受着。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谋反,他立马换上孝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势必让人知道自己悲痛欲绝,恨不得跟了先帝而去。 阿沅跟未来有关的记忆消失了很多,虽然勉强记得明年应该就是换了新帝的淳佑元年,但对新帝却是一无所知。猜了许久也不得其法,直到先帝下葬后,二皇子梁王率军包围皇城,要强登皇位时,她确定,新帝肯定不是梁王,划掉。 梁王的军队轻而易举被击破,梁王本人则被抓住,经宗室审问商讨后,决定将他送去守皇陵。 接下来便乱了,最小的四皇子最少拥趸,西北定阳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剩下大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 就在这关键时刻,江太尉拿出圣旨,指明先帝欲立大皇子。 阿沅觉得自己因为阿父和程让的关系,对朝局也算有所耳闻。至少江太尉这人一直都是野心不减,是先帝亲自选定的少师,一直教授四皇子,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支持的不是四皇子? 阿沅手里的瓜都要掉了。 她回忆了下秦王其人,印象中是一个敦厚的青年,温文尔雅,举止进退有度。若真是新帝,倒是也能接受。 敦厚的秦王殿下应该不会因为她阿兄是晋王殿下身边的人便针对她家吧? 只是她设想的秦王登基场面并未发生,因为很快御前大总管李全又跳出来说江太尉手中的圣旨是假的,先帝生前并未立下遗诏。 场面越发混乱,朝局几经动荡。眼看着秦王和晋王将要兵戎相向,西北定阳王又按捺不住了。 第75章 新帝终立定,潮水渡原溪。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五月,秦王和晋王两派朝臣在前朝争论不休,后宫里先皇的妃子忐忑不安,唯有在皇后宫中才能安定些。 新帝久未立,宫里人心惶惶,皇后却是整日念经吃斋,说是要替先皇祈福。外人都道皇后心诚,与先皇情比金坚,却不知她整日祈福并不为先皇,而是为自己的女儿。 “原溪,你往后可如何是好?”她长叹一声,皇帝驾崩过后,她不知叹了多少声气,眉间郁色越来越重,鬓边已有白丝初现。她登上后位也有二十余年,虽未生下皇子,地位却始终不变,和皇帝也算相敬如宾。一晃,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皇帝也先她而去。 她往常觉得自己女儿想要什么给她便是,学酿酒依她,各处游玩依她,不想成亲也依她。往后还能如此吗?女儿再也不是备受父皇宠爱的唯一的嫡公主了。 穆原溪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前头摆着的佛像,佛像神情悲悯,似在叹息她的遭遇。可她想,她有什么值得叹息的?她出身高贵,相貌不凡,父母皆宠爱她,她得到的比大多数姑娘都要好。 听母后叹气,她低下头来:“母后,儿臣欲替父皇守孝三年。” 皇后一惊:“哪里需那般久?”三年过后原溪可就二十三岁了! “母后,这是我对父皇的孝心。”穆原溪转头认真地看向她的母亲,不知不觉中,岁月已经在这个尊贵的女人身上添了许多痕迹。她眼角微湿,不敢再看。 皇后沉默下来,这个偏殿里没有留下伺候的宫女,显得空旷又安静。静默良久,她突然问道:“原溪,你说秦王和晋王中,谁堪立为新帝?” 穆原溪认真地想了一想:“晋王吧。” “好,那便是晋王了。” 穆国新帝便这么确立下来,谁也不知道穆原溪回答晋王时想的是什么,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皇后拿出先皇遗诏,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传位给晋王,字迹与先皇的一样,还盖着玉玺,绝对做不得假。 晋王一派自然欣喜,赶忙准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秦王一派连带江太尉不妨皇后突然留了这么一手,为防止新帝发难,秦王不等典礼就赶忙率军回到清州,准备再从长计议。 江太尉经此巨变,权势大不如前,江家也终于有了颓败之势。最直观的证明便是迫于太尉权势而遭贬谪的林尚升官了。 西北定阳王表明奸臣既除,他自然依旧镇守西北,为穆国做贡献。可惜新帝一直未将朝廷的军队撤回,他便只能安安静静龟缩在西北,不敢再打什么主意。 这场夺位之争持续了大半个月,新帝初立又忙乱了月余。如此两月便这么过去了,在这种紧张又莫名松快的气氛里,迎来了阿沅的及笄礼。 女子十五及笄,意味着到了许嫁的年纪。 因举国丧,阿沅的及笄礼办得极为低调,所有仪式都尽量简略,参加的人也不多。徐氏对此有些愧疚:“女子一生才一次的及笄礼,竟如此潦草,让我们阿沅受委屈了。” 阿沅却极为满足,在国丧期间,家人还能尽自己所能为她办成年礼,有了这份心意,哪还会受委屈。虽然能举办这礼的主要原因还是她阿兄是新帝最信任的谋士之一,连带着林家水涨船高。 她心里也是感慨,未曾料到最后得胜者竟是丝毫不显的晋王。当初晋王封地被分在岭南州时,多少人说他不得陛下喜爱,是被流放的。如今光景却是变了几变。 本来及笄礼一过,再又两月便是成婚之期。林家早就将阿沅的嫁妆备好了,如今人算不如天算,这婚期至少要后拖个大半年。 林尚和林潮父子俩在书房里暗戳戳地笑,臭小子想娶我家阿沅,乖乖等着吧。 两人一道笑完后,林尚突然横插一刀:“你准备何时成亲?”自家儿子跑去岭南待了一年多,妻子不能说儿子,转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如今儿子回来了,他非得找补回来。 林潮一噎:“阿父,这还是国丧呢,先帝尸骨未寒,成什么亲。” 林尚瞥他一眼,摸着自己胡子道:“不能成亲,可以先定亲嘛,你看你妹妹,阿泠孩子都生了。你这做舅舅的还没娶妻……”这些话都是徐氏寻常说的,他耳朵都听得生茧了。 林潮吊儿郎当地拿把扇子扇风,翘着个二郎腿,装没听见。不想林尚却是直接将案头书册掷过来,砸到他手上,生生将扇子砸落。 “你说你这个样子,哪会有姑娘看上你呦!”林尚恨铁不成钢,想他年轻时候风度翩翩、风流倜傥,怎么生了个儿子如此行状,不看那张脸,还以为是个抠脚大汉呢! 林潮不服,看上他的姑娘多了去了,比如宫中那位……唉,对啊,看上谁不好,偏看上他?他和穆原溪也算是自小的情谊,虽然后来断了来往,但年少一道玩闹学酿酒的时光却是难以磨灭的。 林尚看他表情莫测,心知有情况,清咳一声:“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说出来,为父这就上门去给你提亲。” “阿父,陛下寻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嘿你这臭小子!” 林潮说的是实话,皇帝确实寻他有事,为了西北定阳王一事。定阳王虽然现在看着很老实,但是手里兵力一点都不弱,西北朔州那一片的太守形如虚设,定阳王就是那儿的土皇帝。 俗话说卧榻岂容他人酣睡,皇帝的江山哪能和别人共享。晋王登基为皇帝后,第一心腹大患是跑去了清州的秦王,这第二心腹大患便是这意图谋反过的定阳王了,曾经威胁过岭南边境的姜国倒是排最末尾去了。 “依臣之见,不如寻个由头将定阳王召回京城,再改派其他将领镇守西北。” 皇帝冷笑:“朕这皇叔狡诈得很,先皇驾崩,他都能想法子不回来,朕还能寻其他由头把他叫回来?这圣旨一下,可就打草惊蛇了。” “不然。臣听闻定阳王之女怀山郡主已到婚龄,陛下乃一国之君,怜郡主在西北不毛之地苦寒,为其指婚于京城,乃是理所应当。” 林潮在一旁听皇帝和另一位谋臣都将主意打到人家女儿身上了,虽然他们是同一派的,但心里也是有些不齿。不由插话道:“陛下,不妥。若要为郡主指婚,那人选该如何定?若郡主不从,百姓又会如何看?” 听闻怀山郡主性格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肯听从赐婚才有鬼呢。 先前提议的大臣诡异一笑:“这人选最是好定。臣听说林老夫人为林大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若得知陛下赐婚,必定心悦。” 林潮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顿时眉头一皱,甩了下袖摆:“林某的婚事就不劳于大人费心了。” 于大人呵呵笑:“林大人这是不想为陛下分忧?要知道为人臣子……” “行了。”皇帝打断他的挑拨,“此事容后再议,若让人知道朕身为一国之君,竟以郡主婚事作要挟,这脸还要不要了?” 林潮赶紧道:“陛下圣明。” “若要重新派遣将领镇守西北,诸位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林潮一琢磨,朝廷将领不少,可得陛下信任的却不多。镇守西北乃重中之重,怕不是心腹之人难以心安。 于大人立马应道:“臣以为程将军极为合适。” “程将军要镇守岭南,臣以为不妥。”提出反对意见的仍然是林潮。 于大人却道:“臣说的是程让程小将军,听说小将军骁勇善战,智勇双全,有其父之风,必能守住西北。英雄出少年啊!”他感叹一声,似有深意。 程让心中一跳,本想以程让年龄尚幼驳斥,却立马想到当今陛下只比程让大一岁,心机已然修炼得如此深沉,于大人偏偏浇上“英雄出少年”这捧油,恐怕这事难以善了。 果不其然,陛下一听是程让,面露沉思,在很久以前他便对程让有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们年龄相仿。在他还是不受重视的三皇子时,程让便已经在秋狝围场上崭露头角,凭借活擒黑熊得父皇赏识。不得不说,他当时是羡慕的。 如今时过境迁,他终于成了万人之上,程让是他的臣子,不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程言襄确实是个好人选,先放着,你们再推选几人,最后再来商定。” 林潮没再说话,等商议结束出宫时已经差不多酉时,天色将暗,宫中各处已经点上灯笼,一点点橙红色的光连成一线。 在这烛光中,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一身素衣的姑娘。 “微臣见过大长公主。” 穆原溪穿得极为素淡,发间只簪了根玉簪,满头青丝随意披在脑后,身着浅色宫装,素面朝天。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曾说什么,转身走了。那浅色宫装近似于月白,在深红的宫墙间犹如星辰坠落。 林潮直起身子,看看前头款款而行的女子,垂下眼睑。 稍停了一会,他继续往前走,与前头姑娘离得不远不近,直到接近宫门处。 穆原溪停下,转身望着他道:“我要为我父皇守孝三年,你不用再避着我了。新婚时给我送张请帖吧,我到时也好为你送份贺仪。” 林潮无言,看着她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经过他时,飘过一阵淡淡的檀木香,然后身影越来越远。 第76章 九月初回京,予卿金步摇。 七八两月一晃而过,九月初,程让终于回到京城,自此开启新的篇章。 因他功勋卓着,陛下特地赐了座新府邸,就在林府隔壁。 午后,阿沅正在屋里看书,听见敲击窗棂的声音,她过去打开窗,一看是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轻叹:“你怎么爬墙啊,不能走正门进来?” 程让轻车熟路地翻窗而入,回身将窗子关好:“走正门就看不见你了。”他走了三次正门,第一次被未来岳父叫到书房讲了大半日朝堂之事,还拉着他喝了小酒;第二次被未来大舅子勾着肩膀拖出了门,死乞白赖要跟他比骑术;第三次碰到未来岳母,徐氏直接道阿沅近日不方便见人,让他先回府。 一次都没有看见阿沅! 若是走正门能看见阿沅,他何苦偷偷摸摸爬墙过来寻她? 走到桌前坐下,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差点吐出来:“这茶水馊了?” 阿沅白他一眼:“这是我的药。” “药?”一听是药,程让顿时紧张起来,“你病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胸口闷?” 阿沅摇头,微微噘嘴:“还不是你让长风给我寻了个巫医回来,巫医给我把脉之后说我有宫寒之症,须得好好调理身子。我现在吃的都是药膳,这茶水也是专门熬制的,常喝暖身。” 程让愣住,在心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宫寒之症是什么。反应过来后,耳朵尖便染上一层淡淡的薄红:“是为了孩子吗?其实有没有孩子我不在意的……” 阿沅盯着他似笑非笑:“是为了我自己,谢谢。”亲都没成,少年想得有点远啊。 她倒了杯茶,在他视线下面不改色地喝了大半杯,捻着帕子拭了拭嘴角。擦完嘴角以后,她突然问道:“你真不在意孩子啊?” 她有些好奇,程让真的不介意她不生孩子? 程让神情认真道:“我看医书上说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体不好,阿沅,我们成亲之初可以不要孩子,等到你身子好了……” 阿沅抬手捂脸:“你别说了……”这么正经地说孩子问题,太羞人了,她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程让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不说了,我家阿沅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他从怀里掏出个扁平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这是生辰礼。”阿沅凑过去看,是一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垂下的蝴蝶流苏栩栩如生。 她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眼睛闪闪发亮:“好漂亮啊!可是你不是送过我生辰礼了嘛?”七月时她就收到了他送来的红豆簪子,如今就插在头上呢。 她捧着盒子惊叹,这步摇的工艺精巧绝伦,上头镶嵌的红宝石璀璨夺目、熠熠生辉,想来十分贵重。再一对比程让第一次送给她的那支珍珠白玉簪,简直不是一个画风。 她想,什么原因造成了程让如此巨大的审美差异? 程让清咳一声,看她满面惊喜,眼底不由漫上笑意。她喜欢就好,不枉他挑了整整一日,才选中了这么一支。 “那是及笄礼,这才是生辰礼。”他认真道,视线投向她发间的红豆簪,乌发间一点血红,显得有几分妖冶。 阿沅观赏完了那支步摇,小心地收到梳妆台上。如今正值国丧,这般华丽的发饰最好还是收起来,被人瞧见又要招惹是非。 “对了,”她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头发,突然转身道,“你胸口的伤怎么样了?” 程让反应极快,惊讶反问:“什么伤?” 阿沅莞尔一笑:“那是已经好全了?”她笑得温柔,话音轻盈宛转,似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程让却是觉得冷风阵阵,看她一步步慢慢走近,向来运筹帷幄的少年竟然有些慌乱起来,犹豫着要起身。可他屁股刚离开凳子,肩上就按上一双手,将他压了回去。 “别动!”阿沅一声娇喝,将人喝在原地。 许是因为她很少如此发脾气,更多时候都是娇软无害的,程让竟一时间觉得她这般模样很可爱,不由得依着她没动。 然后他就看着她的手摸上他的衣襟,白净细长的手指在领口边缘试探。他顿时脑袋充血,耳尖红得似要滴血,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阿沅,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阿沅用力扯开他衣襟,连扒两层衣物,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胸膛。 刚刚还有些脸红心跳的气氛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心。 “已经好全了!”铁证如山,他十分痛快地承认,同时赶忙伸手去拉扯衣服。 阿沅瞪他一眼,他的手顿时无处安放般缩了回去。阿沅一只手扯着衣襟还拉开了点,另一只手则摸上去,指腹在各色伤疤边打旋抚摸。 她摸得缓慢又仔细,神色严肃正经,程让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摒除杂念。 摸了好一会儿,阿沅收回手,他胸前的伤疤都已结痂,长出了新肉,完全看不出当初鲜血淋漓的惨状。她正想帮他把衣服穿好,突然注意到他锁骨下方的平安扣,上头的系绳已经换了一根。 她眉头一皱,拈起来仔细看,红绳是新的,碧绿的平安扣上却有了裂纹,裂纹里透着暗红的血色。 “阿沅,要不你先让我穿上衣服?”他试探道,“我把平安扣摘下来给你看?” 阿沅抬眼又要瞪他,正在这时,却听身后屋子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留夷阴着脸走进来。 阿沅震惊地望过去,手下意识飞快地掩住程让的胸膛,结结巴巴道:“留、留夷姐姐,你、你做什么?” 留夷站在门边,神色诡异,她还以为程家二郎对着她家小姑娘耍流氓。可看屋内情形,小姑娘像恶霸一样将人按在凳上,那手还揪着人家衣襟。她以为耍流氓的程二郎却乖乖坐着,脸上甚至有一丝委屈。 她到底看见了些什么?眼睛都要瞎了。 阿沅觉得自己手小,大概遮不住那一片春光乍泄,赶紧整个人挡在他身前。 留夷叹气,这角色反了吧?真当程让是不能让人看、一看就要羞愤而死的小媳妇啊? “姑娘有事便叫我,我就在屋外。”她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退出屋子关上门。 程让在阿沅身后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然后站起来。站着时他比阿沅高一大截,阿沅没那么容易能按到他肩膀。 “没事了吧,那我就先走了,府里还有人等我议事。” 阿沅转身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要,微笑叫住他:“站住。那平安扣怎么换了根系绳,嫌我原来的不好么?” 程让叹气,今日的小姑娘可真不好糊弄。 “绳子不小心烂了,我便换了一根。” 阿沅点点头,语气似不在意:“烂了啊,刀割的吧?话说我之前有一日做梦,梦见你被关大牢里,那平安扣的绳子就被割断了。” 她说得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梦的内容,可程让心里却起了滔天大浪。 阿沅做梦梦见了现实。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问她:“那你后来怎么醒了?” “然后我梦见那牢房要塌了,我就被吓醒了。”阿沅认真看他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话音未落,程让突然倾身抱住她,双臂紧箍在她背上。 “阿沅你是我的福星。”他声音低沉,双唇靠近她的耳朵,低喃道,“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等国丧一过,我就娶你回家,然后我们就能永远都待在一起。” 他话里包含无限憧憬,像描绘了一幅未来的图卷。那图卷里只有他和她的生活,从新婚始到白头终。 阿沅不妨他突然煽情,被他圈住的身子动弹不得,只能蹭蹭他的肩头:“行了行了,你不是说府里有人等你议事吗?快去吧。” 再追问下去估计也得不到什么确定答案,反正人还好好的便是。她心里释然,将缠人的大狗推开,捏捏他的脸皮:“也别老是忙着议事,多歇息,我跟阿娘说了明日过去看你。” 程让松开手,看着她轻笑:“不忙。” 两人又腻歪了会儿,阿沅看看天色,觉得出门的阿娘应该快回来了,坚定地将人推到窗边:“快走!” 程让一只脚已经跨上窗台,突然又想到点事,心里只能叹气。一看见阿沅脑子里就只剩风花雪月了,连正事都忘了和她说:“对了,八郡那个项副将项周阳你还记得吧?” 阿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更记得项周阳的妹妹项云岚。 “项家意图里通外国,当时陛下还在岭南,只吩咐将他们收押。如今国丧期间更不好杀戮,所以陛下下令将他们带回京城,他要亲自审问。” 阿沅“啊”了一声,心想这项家分量居然还挺重,还能让陛下亲自审问。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程让说的与她有什么干系。 “他们家犯的是死罪,本当问斩,可陛下初继位,为了名声,大概处理方法是将壮者流放,余者充作官奴。”程让顿了一下,顶着阿沅澄澈的目光,艰难地说下去,“陛下与我商量说将项云岚放进我的府里,让将军府的人看着比较放心。” 阿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一把将他从窗台上推了下去,关上了窗户。 程让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幸好腿长撑住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窗户,活像被人抛弃的狗崽。却见窗户又被打开来:“回头将她送到我这儿来,我觉得我看着比较放心!” 第77章 绿水濯秋波,程府见舞姬。 七郡显赫一时的项家悄无声息地败落,男丁皆流放边境,女子皆没为官奴,令人唏嘘不已。 阿沅在家中听阿兄提了几句项家之事,这才知道项家远比她以为的要嚣张,难怪陛下要亲自审问。买卖官位、收受贿赂、里通外国、买|凶|杀人,哪一件拿出来都是死罪。 “买|凶|杀人?杀的是谁?” 林潮不妨他讲这么多,阿沅还能一语命中最敏感的那条,他顿住,开始在脑海里回忆,程让有没有嘱咐过让他不要跟阿沅说这事? 不等他想好,阿沅已经恍然大悟:“哦——程让是吧?” 她眉目微微泛冷,项家人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干的都是不入流的事儿。以为和楚霸王同姓,就是他的后代?没得堕了项羽的名声! 林潮咳了一声,有些疑惑道:“不过今日陛下说将项家一个女奴分到了我们府上,还说是你要求的?” 阿沅一惊,下意识否认:“没有啊!”她怎么可能要求陛下做事? “不对啊。”林潮看着她,语气越发生疑,“陛下说了就是你要的,我还道你何时与陛下相识了?” 阿沅自己也奇怪,突然又反应过来,前几日她好像与程让发了脾气,口不择言说将项云岚送到她这儿来才比较放心? 天哪,所以是程让去与陛下说的要求?陛下还真照办了? 她眼神飘忽,半晌落不到实处:“我就是和程让提了几句……”声音越来越低,脸蛋越来越红。 林潮看着她诡异的脸色,不得其解:“你说什么呢?和程让有什么关系?”刚问完,他想起陛下提到这事时的满面揶揄,还道他妹妹是个可人儿。 他当时以为陛下这是在反讽,还懵了好久,不知阿沅是不是何时得罪了陛下。 现在听阿沅提了这么一句,顿时恍然:“哦——原来是某人打翻了醋坛子,硬将项家女奴要了过来。那项家女奴十分漂亮?” 阿沅白他一眼,这是自己的亲兄长吗?净向着外人说话。 “我这不是怕项云岚去了他府中不方便么?”她理直气壮,“他府中一个侍女都没有,如果这时候进了一个,显得多奇怪!” 林潮故意唱反调:“谁说的?他府中才进了个舞姬呢,这项家姑娘进他府上正好能跟那舞姬做个伴。” “你、说、什、么?”阿沅转头盯着他,一字一顿,“舞、姬?” 林潮暗戳戳坑了未来妹夫一把,转眼又撇清道:“唉,人家在朝为官,身不由己,顶头上司非要送的,不收不行。” 他叹了一声,拍拍她肩膀:“你体谅则个。” 阿沅冷笑,要她体谅?怕是尸体都要凉了。 她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似是随口提起:“对了阿兄,阿娘为你相看了门亲事,只是如今国丧,没能定下来。不过我看阿娘对那姑娘满意得很,想来已是板上钉钉,妹妹这就先恭喜阿兄了。” 她说完,施施然出了厅门。 留下林潮一个人在厅里艰难地消化这个消息,想来想去觉得这种事阿娘极有可能做得出来。正准备去和阿娘说清楚,但走到门口又犹豫了,比起陛下有意让他娶怀山郡主,让阿娘挑一个她喜欢的媳妇会不会更好一些?他任性了二十余年,迟迟不成家,想来阿娘心中早有怨念。为人子者,总该孝顺父母,他从前却老是拖着,两个妹妹都要嫁出去了,唯有自己孤身一人。 窗外秋光正好,满庭院里都是盛放的绿水秋波,在风里轻荡,花瓣轻颤,挠动人心。 清淡又有些苦涩的菊花香随着风飘入室内,荡入他的心间,又是酿酒的好季节。他似乎已经好久没正经地酿过酒了,跟着晋王在岭南谋划以后,事务繁多,如今回了京城也是忙于公务,少有能自由支配的时候。 天气正好,且有闲暇,不如采些菊花做酒去吧。 阿沅怒气冲冲地出了自家大门,往右边府邸走去,看门的小厮都认得她,连忙躬身引着她进去:“林姑娘先在花厅坐会儿,将军出门了还未回来。” 她微笑道:“不必,我是来寻管家的,他在何处?” 正往里走着呢,就见管家迎面匆匆走来,看见她来,愣了一会儿,顿时堆起满脸笑意:“林姑娘怎么来了?快请去花厅坐坐,今儿府里正有些大闸蟹,姑娘留下用午膳?” 这管家就是在八郡时候的将军府管家常叔,和阿沅熟得很,天天盼着她能早日嫁入将军府。 阿沅笑着迎上去:“大闸蟹?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谢谢常叔。” “哎呀,姑娘折煞老奴也!”常叔笑出一脸褶子,“老奴这就叫人去通知将军,让他早些回来。姑娘还有什么想吃的?老奴叫人去准备。” 阿沅跟着他走入花厅,回道:“将军今日去哪儿了?”今日是旬休,她那经常出游的阿兄今日都待在府中没出门,程让却出门了? 常叔也不太清楚:“将军出门时没说,看样子午间应该会回来。” 阿沅“哦”了一声,继续打听:“常叔你刚刚走那么急是要去做什么?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常叔叹气:“还不是因为府里昨日刚送来个舞姬……”话刚说一半,他就觉得背上一寒,周围变得阴森森的。偷偷去看林姑娘脸色,看她面上还带着好奇,不见冷色,似在催促他说下去。 他摸摸胡子,暗道应该是自己老了,待屋子里就怕冷。 他便又说下去:“那舞姬是振威大将军府上使人送来的,昨日送来时将军不在,昨夜他回来的又晚,老奴都没寻到空与将军说,只能将那舞姬先暂时安置在下人房里。” 阿沅道:“可是那舞姬做了什么?” 常叔又叹一口气:“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就在那闹,说她是良家子,被人诓骗去做了舞姬,竟是在将军府里寻死觅活的。老奴刚刚也是想让人去振威大将军府上说一声,看这舞姬到底是何来路。” 阿沅若有所思,忽然道:“常叔你有没有与她说,今日将军不在府中?” 常叔摇头:“老奴怎会和她说这个,略劝了一两句,看她还在哭闹,便退了出来。” 他略有些为难解释:“姑娘您也知道的,这将军府里除了烧菜的厨娘,就没有侍女丫鬟,老奴也是不得已,只叫了几个小厮在门口守着别真让她闹出人命,她偏又说这是辱她名节。您说这事……” 阿沅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那舞姬叫什么名字?我去劝劝她吧,若真传出将军府强抢良家子为舞姬的流言就不好了。” “哪里能劳动姑娘您?这舞姬我只听送来的人叫她云姬。”常叔嘴上说着不敢,身子倒是很诚实地在前头领路了,“姑娘您若说不动她,也别勉强,最好离得远些,免得她发起疯来伤着您。” 阿沅进下人房时,只看见床边伏着一人,身材纤细,青丝垂落在柳腰上,长长的白色纱织裙摆铺在地上,如一朵盛放的莲花。 听见脚步声,那云姬只啜泣道:“奴家受人哄骗,身不由己,只求一死,以证奴家清白。” 阿沅听她口齿清晰,声声吐得如珠落玉盘,不由好笑道:“姑娘是振威将军府的舞姬,昨日才送来程将军府中,怎么会受人哄骗?” 云姬回过头来,只见一张苍白的小脸上还有泪珠挂在腮边,眼睛红红的,十分惹人怜爱。她一眼就看出眼前这姑娘出身不凡,心内急转,立马怯生生问道:“你是?” 阿沅走进去在桌边坐下,笑眯眯道:“我是住隔壁的邻居,听说姑娘你在这儿寻死觅活,就想着来劝劝你,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云姬皱眉,哪家的邻居管得这般宽?她拈着帕子擦擦眼角,正想说什么搪塞过去时,脑内忽然灵光一闪,昨日听说程将军的未婚妻就住在他家隔壁,她当时还暗暗嗤笑这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 原来竟是真的吗?可怜她身份低微,长年关在府中,根本探听不到这些事。 阿沅看她似乎明白了,意味深长道:“今日程将军不在府中,你若继续寻死,管家只能将你退回振威将军府了。” 云姬身子一抖,识相地伏地跪拜:“听姑娘一言,云姬感激不尽。” 阿沅瞧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心内赞叹,真是小白花的标准长相,示弱时最是动人。程让哪来这么多烂桃花,每一朵还都长得挺好看。 “我看你也是识相之人,今日就与你直说了吧。”她忽然心生一计,走到云姬身边,伸出食指勾着她下巴,在她耳边轻声道,“程二郎是我的未婚夫,你最好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云姬睫毛微颤,没有说话,莫名觉得这小姑娘有几分危险。 阿沅收回手指,忽而灿然笑道:“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办成了,我可以为你消了奴籍,予你钱财,到时候就是真正的良家子了。” 云姬在心内斟酌,到底是该攀上程将军这高枝,还是抱着未来将军夫人这条大腿? 不过几息间,她下定决心道:“云姬但凭姑娘吩咐。”男人是靠不住的,不如抓住眼前的机会。 阿沅满意地点点头,道:“过几日将军府里会送来一个女奴,我到时将她指给你做侍女,你须得给我看着她。” 她想明白了,项云岚还是个隐患,若送入她家,林府守卫不强,对待下人也宽和,到时若在她家生出什么乱子,怎么也不好处置。不如还是送入将军府,由将军府的护卫看着,谅她也作不了什么妖。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我才发现昨天晚上没更新上去,这破后台! 我的全勤小红花啊啊啊! 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78章 程府半日游,午膳食未休。 云姬还以为这位程将军的未婚妻是要想法子将她送走,没想到还是将她留在了将军府,她就不怕自己勾引程将军上位么? 她面上带了些疑虑,阿沅看懂了,嘻嘻笑道:“那女奴重要得很,你若是觉得办不成这事,我这就让人去振威将军府说一声,想来振威将军应该不至于为了一个送出去的舞姬来寻我晦气。” 她心里还是对这位振威将军存了些不满,给程让送这么一个漂亮的舞姬,当她是死的么? 云姬不敢再多想,叩首恭敬道:“云姬不敢不从,只听姑娘吩咐。不知那女奴是何来历,奴家该如何做?” 阿沅看她颇认得清局面,心气稍顺,面对美人,她总是不自觉怜爱几分,当即扶她坐了起来:“不会使你为难的,你只需好好待在这将军府中,那女奴将是你的侍女,你看她就像看待寻常婢女一般。她若有什么异动,你就过来隔壁告知我。” 云姬点头,心内暗忖这女奴到底是何人物,竟要未来的将军夫人亲自来嘱托? 依她多年在后宅的经历来看,正室夫人若这么看重一个婢女,那这婢女势必已威胁了她的地位。难道,这女奴竟是程将军的心上人?还是说这女奴的美貌让这姑娘起了警惕之心? 她抬头悄悄看一眼小姑娘的容貌,算不上美艳动人,却别有一种娇憨神态,五官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干净舒服。若要形容的话,她想到的词不是美,而是甜。 阿沅不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绕,正想再多说几句,来个恩威并施时,就听外面一串沉着坚定的脚步声靠近。 她歪着身子看过去,其实心里知道应该是程让回来了,将军府里唯有他的脚步声是这样的。 程让大步流星走进这间下人房,眼中只有自家的小姑娘,径直走过去将人抱起来:“今日怎么过来了?我原打算午后去寻你的。” 阿沅坐在他手臂上炯炯有神,双手推他肩膀:“放我下来,有人!” 屋子里还有个大活人呢,程让是瞎吗? 云姬也是定在原地,一半为程将军的风采所折服,一半却是震惊于这两人的亲密。她以为未婚夫妻也该是恪守礼节,不敢越矩的,原来能这般亲近么?比一般夫妻还要亲密几分,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她难得心中起了钦羡之情,难怪这位姑娘才只是未婚妻,就敢挺着腰板端起女主人的架子了。 程让瞥了桌边的白衣姑娘一眼:“你新换的侍女?” 阿沅无言,轻摸他脑袋:“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她怕他再说下去,云姬恼羞成怒,不替她办事了可怎么办,这送到眼前的人可不能丢了。 云姬看着她动作,眼底惊讶更甚,摸头这般逾矩的动作却做的如此自然,想来平日已是成了习惯。这姑娘在将军府的地位比她想的还要尊崇,寻常婢女哪能撼动,却为何要看重一个小女奴? 程让也并不在意一个侍女是不是新换的,听话地抱着小姑娘出了门,往自己院子里去:“跑下人房去做什么?你要来直接进我屋子便是。” 阿沅双脚轻踢,兴致上来突然喊了一声“驾”,喊完之后,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程让停住脚步,作势要将臂上的小姑娘放下来。阿沅一惊,抱着他脖子不肯撒手:“你干嘛啊!我不是故意的!”手上搂得紧紧的,两条腿则是几乎要盘上他的腰,死死扒着他身子不动。 程让哑然失笑,她以为他要干什么?打她么? 怕她摔下去,他只能搂着她腰,将人按在胸前,低下头在她耳边道:“阿沅觉不觉得你这样好像一只猴子?” 阿沅抬头,大着胆子回道:“猴子可以骑马吗?” 程让故意板着脸吓唬她:“你竟将我比作马?胆子越发大了。”他虽是板着脸,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绝没有生气。 阿沅观察了下他神色,放心地笑了出来:“你还说我是猴子呢,你刚刚去哪儿了?”她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大白天的在将军府里如此亲密,她有些不好意思。 程让替她理了理刚刚玩闹弄散的头发,一边回她道:“去城外转了一圈,今日下午我无事,带你上街去逛逛。” 阿沅“嗯”了一声,脸上挂起灿烂的笑,问他:“你知道我今日是为什么来了吗?” “嗯?找我有事?” 她摇摇头,指着刚刚来的方向,笑容越发灿烂道:“我听说你府里进了个貌美如花的舞姬,特地来瞧瞧到底有多美,传言果不误我,当真是绝色,特别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怜惜。” 这话里透露的意思可就严重了,程让立马变正经脸:“哪来的舞姬?我这就让人送走。” “哎,不行。”阿沅拦住他,“我还要她办事呢,先让她在将军府住些日子,回头我让人给她办个户籍再送走。” 他有些不满:“你要她办什么事?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要做,尽管来寻我,将军府的护卫你都可以差遣。” 阿沅瞥他:“你添什么乱啊……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儿。” 两人一路走入程让的院子,正在院子里剪草的下人立马退了下去。 “今日我阿兄为项云岚的事笑我了,你是不是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了?”阿沅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憋屈,这不是将她妒妇的名声给传到陛下耳朵里了么?可怜她只是吃个小醋,这也不让吗! 程让颇不好意思地咳了声:“这不是怕你生气嘛,只能请陛下体谅些。”事实上他并不是纯粹地为了阿沅才和陛下说的,在陛下看来,一个有软肋的臣下比一个刀枪不入的将军更让他放心。 他只是做出了一个既让阿沅安心、也让陛下放心的选择。 没想到阿沅却是又改了主意:“我觉得项云岚还是待在你府里比较让人放心,若放在我家,还真怕她做出些什么事来。将军府的护卫肯定能看着她的。” 难怪都是女人的心、六月的天呢,简直阴晴不定并且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两日为这是将他推下窗台,今日就这么善解人意? 程让不敢信。怕不是在钓鱼,正等他咬钩呢? 阿沅看他脸色,似乎还不相信?这男人的心啊,还真是捉摸不定。 她确定道:“我说真的,到时就让项云岚给云姬做侍女……” “云姬是谁?” “就是我说的那个长得可漂亮了的舞姬啊,振威将军送你的。”阿沅说得一派自然,“我让她替我看着,她长得特别小白花,项云岚最讨厌的就是这类姑娘了。” 程让觉得自己再修炼十年,大概也不懂姑娘家之间的这种关系。一边吃醋,一边还能让人家办事。还有阿沅和项云岚很熟么?连她讨厌哪种姑娘都知道。据他所知,在八郡的时候,阿沅都没见过她几次。 阿沅瞧他那样子就像是没听懂,也不多与他解释,直接道:“反正她俩先放将军府里。当然,你须得离她们远一些。” 程让心内叹气,他恨不得将这两个姑娘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哪里还敢靠近。 午膳是常叔特地让人做的大闸蟹,还让人送上一壶应季的菊花酒。奈何程让听说螃蟹性凉,不准阿沅多吃,只给她挑了些蟹黄出来,就让人将盘子端下去了。 阿沅心痛:“我不吃你吃啊,我看着也行,端下去做什么?”大闸蟹摆桌上让人多有食欲! 程让正经道:“我怕你眼馋,再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巫医不是叮嘱过你性寒的东西少食些吗?” 阿沅狐疑:“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时候你在旁边听着?”程让曲起食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温声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要遵医嘱,乖,听话。” 阿沅懒得揭穿他,他肯定在她身边安插了些耳报神,她的大小事都会被报予他听。 那么一丁点蟹黄,三两口就吃完了,阿沅意犹未尽,正要倒杯菊花酒浅酌几口,手中的杯子便被人抽了过去。 “酒都不能喝了吗?”她甚至让常叔在酒里泡了些枸杞,可养身了! 程让以实际行动告诉她:能喝,但要适量。他只倒了小半杯酒递给她,另外大半壶酒又让人撤了下去。 可怜阿沅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大闸蟹,却比没吃到还要难受。只吃那么一点,只会让人更加念念不忘,委实煎熬。 她吃完后叹了一声,喝着特制的茶水,心内已然平静无波。好不容易来程让府上蹭了一顿饭,结果和自家吃的有什么区别?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得吃药,连杯正常的茶水都没落着一杯。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阿沅坐在原地不动:“不想走。” 小姑娘耍小脾气了。程让哭笑不得,转身蹲在她面前:“上来,我背你。” “背着我走,哪还算消食啊?”阿沅嫌弃地哼了一声,结果打了个小小的饱嗝,顿时不好意思了,“走走走,去哪里啊?” 程让将人从椅子上扶起来,扶着她手往外走:“我们去南华寺逛逛好不好?你之前在那给我求的平安符已经旧了,再求个新的吧。” 阿沅一听南华寺就想到那日抽到的那支空白签,心内莫名不安,犹豫了会儿,又想起静心大师给解的签,还是点点头道:“好啊,那便去求个新的吧。” 第79章 功德既圆满,万象归于寂。 南华寺门前依旧热闹,明明是方外之地,却布满尘世烟火。 阿沅看着巍峨的寺门,竟生出了些近乡情怯之感,也不知一别数月,静心大师在寺中可还安好? “阿沅,走这边。”程让拉着她绕开大门,往侧边一条小路走去。 阿沅奇道:“你对南华寺怎么也这般熟悉?”印象里没听说他来过这儿的事,看他样子,也不像是会进庙求佛的人。她来过几次,都不知道可以走侧边小路。 “之前来过一次,就走的这条小路。”他答得避重就轻,一笔带过。 程让领着她沿着小道绕了一会儿,转了两道弯之后就来到一扇小门前。他上前敲了敲,过了会,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个小和尚探出颗光溜溜的头来。 小和尚辨认了会儿,认出了程让:“原来是程施主,快请入内。” 阿沅心内惊奇,程让竟还和寺中小和尚认识?算算日子,他该有一年多没回过京城了,隔这么久,小和尚还能记得他,可见当初应是相熟的。 她默默地跟在程让后头进去,小和尚在前边领路道:“程施主今日是来寻静心师傅的么?怕是不巧,静心大师这两日病了,从昨夜起就没出过房门。” 程让惊讶:“病了?大夫怎么说?”他心中隐隐生出不安,静心大师也会生病吗? 阿沅在他身后却是越发狐疑,程让还和静心大师这般相熟?她心中浸起了些荒谬感,静心大师之前为她批命、给她解签,怕不都是因为程让的缘故?如今看来,那命是真是假,那签是凶是吉都不好说。 小和尚领着他们去了香客休息的禅房:“静心师傅吩咐说不必请大夫,只须静养两日即可。两位先在这禅房歇息会儿,我这也要去瞧瞧静心师傅如何了,若师傅方便,便为你们通传一声。” “多谢小师傅。” 等小和尚走了,阿沅立马肃了脸色:“你怎么还和寺内僧人如此相熟?” 程让推着她肩膀让她坐下,走了这许久,脚该疼了。听了她问的,他解释道:“从前静心大师是在清州千门寺的,那时我和江见杞去千门寺后边山上抓鸟,路遇他被毒蛇咬伤,便带他回了寺,从此相识。” 阿沅在心里盘算了会儿,越发笃定静心大师是看在程让的面子上才当她是贵客,还为她解签,只是她手气欠佳,抽出了一支百里挑一的空白签。 这么一想,静心大师未必有那么神,她的命理也未必有那般复杂,心情霎时轻松许多。 禅房内摆着供客的茶水,她倒了两杯,茶香袅袅与禅房独有的静谧融为一体,木格子窗间洒进些细碎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双手捧着茶杯,她浅酌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 程让微微笑地看着她的动作,指尖摩挲着杯壁,没有喝。 “你今日寻静心大师有何事?”阿沅歪头和他对视,“不是说好来求平安符的吗?” 他低头避开她的视线,轻啜了口茶水,慢悠悠道:“寻他为我们批个黄道吉日。” 阿沅疑惑:“嗯?什么黄道吉日?”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被调戏了,登时哭笑不得,这人在佛门清静之地还如此不正经。 她嗔了声,突然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顿时闭了嘴。 今日算不上是黄道吉日,但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九月十八,原定是他们俩的成婚之期。 难怪今日这人举止有些奇怪,偏偏却讲不出什么不同来。 她端起茶杯喝水以掩盖自己嘴边压不住的笑意,程让觑她一眼,故意道:“想起什么来没有?” 阿沅摇摇头装傻:“什么啊?”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两下,睫毛在眼前轻扫而过。程让心间一颤,登时败北,轻捏她脸道:“算了,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儿。”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外边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在两边的墙壁上,哐当两声和天上闷雷合在一处。 小和尚气喘吁吁站在门口,脸上竟满是泪痕:“静心师傅他、他圆寂了!” 轰隆一声,又是一声闷雷,天边乌云遮住了太阳。 阿沅怔怔地站起来,脑海里千头万绪,好不容易扯到一根线,顺着那根线看过去却是——秋天怎么会打雷呢? 程让也没比她好多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和尚已经跑了出去,应该是去通知其他人了。 他过去抱住阿沅,将她的头往自己肩上靠,安慰地拍了拍:“阿沅我们去送送静心大师吧。” 阿沅头埋在他肩窝处,轻轻点了点:“好。”再抬起头时,眼角泛红,再看程让肩窝处的衣裳,有一小块不明显的水渍。 这噩耗突如其来,但寺内的准备倒是井然有序,匆匆行走经过的僧人面上虽都是伤悲神色,但举止不见丝毫慌乱。 走到静心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外面已经满是寺里的僧人,个个表情肃穆而庄重,院子里这么多人,竟没有发出一点杂音。 阿沅默默站在最外围,视线投向那扇陈旧的木门上,门里门外已经隔了阴阳。 程让目光微微放远,凝不到实处。为什么偏偏是今日呢?满怀希望而来,迎接的却是噩耗。但也幸好是今日,至少让他能送最后一程,不留遗憾。 站了一会儿,南华寺的主持大师从禅房内走出来,正式宣告静心大师已经圆寂。 阿沅悄悄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天边乌云已经散去,日头重新出现,阳光洒下,却不觉得温暖。 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吩咐院内僧人道:“去吧。” 僧人们安静地退出这个小院落,阿沅随着程让站在墙边,待众僧人都出去后,她有些无措。 没想到住持却看向他们道:“可是程施主与林施主?” 程让带着阿沅上前行了礼节,了然道:“可是静心大师有何交代?” 住持点点头,让身后的小和尚递过两个平安符还有一张红纸:“这是在静心桌上发现的,边上留了信交代是给你们的。” 程让接了过来:“多谢住持。” 住持长叹一声:“你们也进去看看他吧。” 生老病死,人世无常。 若不是真没了呼吸,阿沅会以为这具遗体只是睡着了,没有痛苦,神情安详。功德圆满,生死空寂,是为圆寂。 这个神秘的老和尚,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在穆国定安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圆寂了。 回城时,阿沅发现已经有得知消息的百姓自发在自家门前挂上了白灯笼,她心情越发低落。 程让看她没什么精神,想了想,将之前主持给的平安符拿出来:“这是静心大师的心意,先收着吧。” 阿沅接过放入自己的荷包,突然想到:“那张红纸是什么?” 程让拿出来,两个人凑在一块看,红纸上写的竟是他们俩的生辰八字,下书四字“天作之合”。他们的八字是早就合过了的,批语也是天作之合,阿沅一时间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还要特地给他们再合一遍? 下面又是一个日期,她念出来:“淳佑元年六月十八日,大吉。”明年的日子?她皱了下眉头。 程让也是有些不解:“淳佑元年?是哪一年?” 阿沅心内一跳,新帝登基之后为表孝心未改年号,只说待年后再议年号之事。所以这时候不可能有人知道明年的年号是淳佑! 静心大师究竟还掩藏了些什么秘密? 她不敢再想下去,听着程让的疑惑,也只低头装作不懂。 未想程让却是想明白了,恍然道:“这是他为我们算的黄道吉日,淳佑应是陛下定的年号。” 阿沅看他面色如常,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有心提醒道:“静心大师怎么会知晓陛下定的年号?陛下不是昭示说年后再定年号么?如今才九月,想必并未定下来。” 程让摸摸她头发:“阿沅不必想这么多,静心大师既是得道高僧,自然知晓的比我们多些。” 竟是这般容易就接受了?阿沅一口气哽在心头,她这经历了前世今生之人都觉得这事有些冲击,程让竟然一点不怀疑?他还是个将军呢! 看她真有些急了,程让轻叹:“静心大师不同凡响,教我受益良多,他写的自有道理。他既写了六月十八,我回去便和伯父伯母说一声。” 阿沅气闷,哼了一声,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也没和他说一句话,叫你敷衍我! 她下了马车直接往自己家走,跨过门槛后,她回身瞪了后面一眼:“不许进来!”实则警告少年不许现在就去说婚期之事。 程让正弯腰替她提起曳地的裙摆,让她跨门槛时不至于绊到,闻言不禁失笑:“那我明日过来?” 两人正僵持间,林潮突然出现:“呦回来啦?下午去哪玩了?” 阿沅叫了他一声:“阿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手里还抱着个小酒坛,看见程让站门槛外,将酒坛往他怀里一扔,也不管突然间他有没有接住。林潮拍拍手道:“便宜你了,这酒是我刚酿好的,正想送去城内酒庄放着。你拿回去吧,直接放窖里,过不了多久就能喝了。” 程让抱着小酒坛,心知这是未来大舅子拐弯抹角将他赶回府的法子,只能咬牙道谢:“多谢渡远兄。” 林潮笑眯眯的挥挥手:“不必不必,快回府去放着吧,时间长了怕是不好。” 阿沅心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正想说时,整个人便被她阿兄带着往府里走。 “你不是嚷嚷着要酿菊花酒么?我今日酿完了,还剩些东西,你过来处理了吧。” “阿兄你不厚道,你就是叫我去处理废料!” 第80章 徐氏生疑心,林家鸿门宴。 “静心大师圆寂了?”徐氏听阿沅说了之后,不胜唏嘘,“这生老病死真是人世无常啊,我本想过几日就去南华寺,求大师为你批个吉日呢。”她之前去过几次,奈何每次都没抽到那支幸运签,久闻大师名声,却终究无缘得见。 阿沅心虚,要不要将大师批的日子告诉阿娘?九月十八到明年六月十八,正巧避过了国丧期间,满打满算还有九个月时间。 她咳了声,正想说话时,旁边歪在椅子上的林潮抢先一步道:“急什么?阿沅还小呢,不如多留些日子在家多陪陪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徐氏就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立马瞪过去:“你杵这儿干什么?坐没坐姿,哪个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你!” 被阿娘骂了一通,林潮摸了摸鼻子,识相地准备回房,不再碍他阿娘的眼:“我这就下去。” 徐氏又瞪过去:“站住,你过去和阿让说一声,让他晚间过来吃饭。” 等林潮讪讪地走了,徐氏拉过阿沅道:“我听说阿让府里新进了个舞姬?有这回事没有?” 阿沅点点头,正要解释那舞姬是自己要留下的,却听徐氏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反了他了!晚间我得好好说说他!” 阿沅被她拍桌子的声音惊得差点跳起来,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那是振威将军送的,拒不得……” 因国丧期间不得宴饮取乐,振威将军府遣散了府里的乐伎伶人,有几个才艺双绝的舞姬则是做人情送给了朝中的几个青年武官,借以笼络人心,程让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徐氏冷笑:“都是男人的借口。若真不想要,皇帝送的也能拒了。阿沅,你别替他说话,我倒要问问他,这舞姬他准备怎么处置?” 阿沅捂脸:“阿娘,他把那舞姬送我了。” 徐氏半信半疑:“真的?怎不见他送过来?” “嗯……”阿沅斟酌着解释,“我觉得我们府里不方便养个舞姬,若是阿父被御史弹劾了可怎么办?因此我让那舞姬先待在了将军府。” 话音刚落,额角被重重戳了一记,疼得她“嘶”了一声。徐氏咬牙切齿:“你这死心眼儿,让一个貌美如花的舞姬待那将军府里,跟阿让朝夕相对?” 她有苦不能说,委屈地瘪着嘴,阿娘戳得好疼。 徐氏恨铁不成钢,继续道:“我还听说岭南那边有一家犯了事,家中女眷皆没为官奴,其中有个大美人,在岭南时就和阿让认识的,也被陛下指给了阿让府里。” 阿沅惊讶:“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您都从哪儿听来的?”她还以为这事只有她和程让知道,呃,不对,阿兄也知道。她暗暗咬牙,肯定又是阿兄说的。 徐氏轻瞥她一眼:“你别管我从哪儿听来的,你只需告诉我,在八郡时见过她没有?阿让真与她相熟?” “见过,算不上大美人吧。”同为英气女子,项云岚的气势容貌都比不过海盗里的二把手霍三娘;若论身段才艺,那又比不上跳舞出身的云姬;再不要脸地比较一下,阿沅觉得项云岚的性情还比不上自己呢。 眼见着女儿不知道走神走到哪儿去了,徐氏清了清嗓子道:“据说那姑娘在八郡那儿有些名望,被称作为‘女英雄’。若真有这般名声,朝上总有些人要替她求情的。届时说不定会牵扯到阿让,你与我仔细说说,他们在八郡是个什么关系?” 将阿娘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阿沅回过味来。历朝历代向来不乏那些替罪臣说话的人,倒不是一定认为他们无罪,而是要证明自己刚正不阿、见识深刻,不人云亦云,总之是为了名声。 当然也有那种不为名利,为罪者伸冤的朝臣,可项家这事却是板上钉钉的大罪,应当没有人可以辩驳陛下的旨意。 但就怕有朝臣会因项云岚从前锄强扶弱“女英雄”的名声,而为她求情。求情时需要旁证,那曾经八郡的守将——程让,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难怪陛下要将项云岚送到程让府上。 阿沅捏捏眉头,说到底项云岚确实是受项家牵连,她们打过的那几次交道,项云岚看起来就没什么脑子,料想项家不会将那起机密事说与她听。 徐氏看她又走神了,狐疑道:“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真与阿让相熟?那姑娘年岁几何?” 她叹口气:“不算相熟,但那姑娘的兄长曾经是阿让军中的副将,我也见过几次。”她不知道程让和项周阳的关系到底如何,但她猜想应该有些不睦。 当时听小道消息,八郡新归,项家一直想将自家子弟推上守将的位置,却没想到半路来了个程让截胡,项周阳只能屈居副位。 阿沅以自己小人之心猜测,这两人应该都看对方不顺眼,对方失势怕是要踩上一脚的那种。项家败落背后肯定有程让的推手,不过也是他们活该! 徐氏若有所思,拍拍她手道:“你先回房去歇息会吧,晚上我再问问阿让。” 阿沅还想说什么,被她不由分说地推走了。 她回房以后就在床上躺着想事情,越想越不对,阿娘最后的语气似乎透露出一点寒凉?让程让过来吃饭是假,训话才是真的? 可这事不能赖程让啊!偏偏阿娘还不信她的解释…… 她一咕噜爬起来,想着还是去隔壁报个信儿,刚出院门就见阿兄迎面走来,招呼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阿让刚刚出府啦,你要是去找他,还是别过去了。” “嗯?他去哪里了?” 林潮道:“是程家的事,好像听说是程家小郎君惹事了,他这做兄长的,便过去看看。” 阿沅差点忘记程让还有个幼弟,主要是因为程议的存在感有些弱,程家前有程诩、后有程让,都算是赫赫有名的少年人物,旁人便会不自觉地忽略掉继室生的幼子。 算起来程议应该也有十来岁了,算是个小小少年郎了。 阿沅哦了声,转身回了院子,算了,晚上再提醒也是一样的。留下林潮在院外不可置信,这妹妹真的是对她兄长一点留恋都没有!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程让那小子到底给他妹妹下了什么蛊? 阿沅回房睡了一觉,醒来一看天色,不好,就要到晚膳的时辰了。她赶紧收拾收拾往大厅赶去,在门外探头瞧了一眼,侍女正在端菜,阿父阿娘两人正坐在桌前面色严肃地说些什么。 还好,程让还没到。 她轻舒一口气,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去大门前拦住人再叮嘱一番,后边阿父就已经看见她了:“阿沅来了啊,快过来让阿父看看,今日去哪里玩了?” 她只能无奈地跨过门槛,挪过去答了几句,眼睛却一直往门外瞟。 徐氏看见她眼神,冷哼:“你睡着的时候,那女奴已经入了他府上。我告诉你,待会我必是要好好敲打他一番的,你不许插嘴。” 阿沅欲哭无泪,早知道把项云岚丢自己家算了,她小心道:“阿兄怎么还没来?我去寻他。”说着她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就看见林潮和程让两人肩并肩走来。 林潮笑道:“来了来了,阿沅不用去寻阿兄了。” 阿沅咬唇,对着程让使了个眼色,程让一脸茫然。 在阿娘面前,她不敢说太多,只能动动唇瓣,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眼底满是祈求,程让看懂了她的唇语,心底一惊,这是出什么事了?看她似乎很愧疚,怕吓着她,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阿沅微微摇了摇头,拼命给他使眼神,可惜两人还未对好信号,徐氏已经开口道:“阿让快过来坐下,阿沅你也别老缠着阿让了,过来吃饭。” 阿沅泄气地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今夜怕是一场鸿门宴。 程让坐下时还想着阿沅的事儿,视线一直往她那边转,可她却一直低着头,就算夹菜时都没怎么抬起来。他心里越发疑惑,同时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和未来岳父以及大舅子喝了几杯之后,未来岳母开始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我听说振威将军将自己府上的乐伎伶人都遣散了,也算是拎的清了。阿让,你说是也不是?” 程让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 徐氏微微笑道:“我就说你也是拎的清的,不知你府里那个舞姬准备怎么处置?要我说,给她些钱财、让她自由,也算是行了善事了。” 阿沅低着的头都要埋在碗里去了。 程让总算明白阿沅为何要向自己愧疚道歉了,他瞥了眼对面那个装鹌鹑的小姑娘,面上还是一派自然道:“伯母说的是,我正有此意。” 阿让扒饭的手一顿,偷偷抬头,咬唇式委屈。 程让咬牙,这人真是踩到了他的死穴,他抽抽嘴角又道:“不过阿沅说她喜欢,那舞姬的去留就让阿沅决定。” 徐氏看一眼自己女儿:“你真这么说了?” 阿沅狂点头:“我真挺喜欢那舞姬的,她跳舞好看呀!”鬼话连篇,她压根没见过云姬跳舞。 被自己女儿拆台,徐氏无奈,又问起另外一事:“我听说那个岭南犯事的项家有个小姑娘,被人叫做‘女英雄’的那个,进了你府上?” 不等程让回答,林潮却是替他解释了:“阿娘,这你就误会了,项家那个姑娘被阿沅要到了我们家,过几日就该送来了。” “嗯?”阿沅察觉不对,“那今日下午入府的女奴是哪个?”饭前阿娘明明说隔壁下午进了个女奴,她还以为就是项云岚。 程让被她问得一懵,想了下才恍然道:“那应是幼弟阿议。” 第81章 雌雄难分辨,戏子断声名。 程让的话一出来,饭桌上一片尴尬的沉寂,其中以徐氏尤甚。将人家亲弟弟错认成女奴,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咳了声:“原来是阿议啊,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他还好吧?” 程让微微笑起来:“今日下午刚惹了祸,母亲很不高兴。我就将他带到了我府里,明日叫他过来给伯母请安。” 徐氏听了有些担心:“那他岂不是一个人用晚膳,把他也叫过来吧,让孩子一个人待府里不好。”她说着便要让管家去隔壁叫人。 程让却阻止道:“不必,伯母,他吃过了,这会应该在玩呢。” 因错认女奴一事,徐氏再没好意思拐弯抹角为难他,话题也被引到程议身上:“阿议怎么惹得你母亲不高兴了?” 一方面她挺关心程议这孩子,另一方面她却是想不明白,今日下午是侍女向她禀报隔壁府上进了个女奴,那侍女也跟着她去过程府,按理说不至于认不出程家小郎君啊。 而且再怎么说,也不能将一个十岁的男孩认成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啊。 这事有些难以启齿,程让只能含糊道:“他不好好念书,偷偷跑出去玩了。母亲见他撒谎,有些不高兴。” 他说得含糊又简略,阿沅却从他话音中分辨出一丝丝怒意,证明程议不只惹了程夫人生气,还惹了他这个做兄长的生气了。 可她知道,程让自己小时候都不会好好念书,断断不会因为程议不念书就生气,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过这是程家的家事,她无意深究。 没了徐氏的盘问,饭桌上的气氛颇为和谐,三个男人在喝酒,徐氏就盯着阿沅的筷子,确保她不去夹那些她不能吃的菜式。 鸿门宴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 饭后,阿沅送程让出门,秋夜有些寒凉,月光冷寂。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她又想起了静心大师,大师突如其来的圆寂,让她感到茫然。 明明在京城再看到静心大师时,他比清州时还显得年轻了些,却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不知道大师在为别人批命时,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命运? 她感怀地叹了声:“你说静心大师是成佛了吗?” 程让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色如常道:“大师佛法高深,自有造化。” 静心大师对他来说始终都是神秘的,他能算天命,还能改天命,他的能力早已超乎人的范畴。如今功德圆满而归天,对他自己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两个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出了林家门,到了程让家门前。将要跨过门槛时,阿沅回过神来:“就送你到这儿,我要回去了。” 程让回身看她,语气凉凉道:“那个舞姬……” “谢谢你!”不等他说完,阿沅诚恳地鞠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这般客气,程让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能抽了抽嘴角道:“不用客气,你跟我进来。” 他也真没客气,拖着阿沅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进了自家门。 阿沅象征性地挣扎,与他笑闹道:“我阿兄就在旁边呢,小心他过来找你,他今日可闲了。” 程让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回头安慰地拍拍她头:“乖,一会就送你回去。” 阿沅正笑着,结果看见有个人影迎面而来,那人一袭绯红衣裳,轻薄的纱衣随着走路带起来的风在月光下飘动。这身影…… 她匪夷所思:“阿议?” 程议停在了离他们俩几步距离处,有些畏缩地打了招呼:“二兄,阿沅姐姐。”离得近了些,阿沅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他作戏子装扮,面上还有残留的粉妆,头发随意披散着,能看出之前应是梳了发髻,后来拆开了。 这是什么情况? 程让冷声道:“大晚上的穿成这样还想去哪里?” 程议鼓足勇气道:“今夜还有演出……” 阿沅震惊得不知道怎么反应,身为领军大将军的幼子,竟然装作戏子登台演出? “滚回去,将这一身收拾干净。”程让的声音越发冷漠,在程议听来,甚至淬了些冰寒。他毫不怀疑他若是执意要去演出,他的二兄会将他打得三月不能下床。 在两者之间权衡了下,程议识时务地应了声,转身回了房。他原本还以为二兄会比阿娘好说话,下午才来了二兄府上,没想到二兄这么凶残。 阿沅脑子里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凌乱了半日才终于道:“不是,他去学唱戏了?为这个才惹得伯母不高兴了?” 程让无奈地点点头,程议出生时身体不好,继母不舍得这个弟弟吃苦,因此程议从小就没练过武,身材有些瘦弱,和女孩子无异。他容貌又随了他母亲,生得有些秀丽阴柔,扮成女子模样,竟是一点都不违和。 “他唱了多久了?”若是时间不长,应该能揪回来;时间长了,指不定就生出感情了。 程让摇摇头,今日才被母亲抓包,之前偷偷学了多久却是不可知。他身为同父异母的兄长,在程议母亲尚在时,也不好太过管教于他,如今只能暂时将他关在府里,省得他又出门胡闹。 阿沅心想,难怪阿娘以为程让府里新进了个女奴,她哪能料到程议这孩子现在喜欢唱戏啊。 “你现在就去与他好好说说,我这就回家了。”她劝道,“别动粗,若是打重了,回头伯母该心疼了。”有这么一个不能打的弟弟也是很糟心了,幸而那弟弟应该还算听兄长的话。 程让本不欲让她知道程议的事,可今夜又让她碰上自己那不省心的弟弟,也只能将她先送回家,原定和她饭后散步也散不成了。 将阿沅送回去之后,他一脸冷漠地踢开了程议的房门。 正在洗脸的程议抬起头来看见这么一张脸,顿时觉得室内阴森森的,他二兄就像是地狱来的罗刹,要来阳间寻仇了。 “二兄……” “唱戏唱了多久了?” “就一个月,我今夜是第一次登台……” 程让一掌拍在木桌上,程议就眼睁睁看着他手掌下延伸出裂纹。那一掌如果拍他身上,他骨头怕是会碎。他咽了下口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错了!” “跟着谁学的?他知道你是领军大将军府的小公子吗?” 没想到程议这回却是死都不开口,只道:“我保证以后都不去了。” 看他死不悔改,程让不耐烦了:“你是以为我查不出来吗?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交代清楚,不然今晚就去跪祠堂,明日我还要写信告与父亲,让他亲自教导你。” 这话里的后果有些严重,程议一脸苦相,跪在地上的膝盖隐隐作痛,他从小就没吃过苦,只跪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受不住,一想到大晚上的要去跪那冷冰冰的祠堂,还是一五一十交代了。 程让听了他交代的,沉默着没有说话。 据程议所说,他偶尔会去看望大嫂和侄子程文骁,文骁已经会叫他三叔了。有一次在大嫂家碰见了江家庶子江茂树,两人兴趣相投,便经常一起相约玩耍。江茂树比他大些,带着他一起去看戏,他们后又萌生出自己唱戏的想法,他这才扮了戏子,今夜原是第一次登台。 程让沉默良久,问道:“大嫂和文骁还好吗?” “挺好的。”程议偷偷看他脸色,心底放松了些,他知道大嫂和自己家早没了往来,但为了看小侄子,他总是忍不住上门去。现在看二兄的态度,也许两家关系能缓和些? 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程让瞬间变了脸色,吼他道:“立马跟那个江茂树断了,以后若是敢再去找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程家为程议的事很是闹了一场,本想瞒着,可后来全京城都知道了,这家丑到底还是扬了出去。 全是因为那江茂树在戏台上被人给认了出来,继而又攀扯出程议,满京城里都说程家与江家家门不幸,竟生出这等子孙。不过因那江茂树是庶子,而程议是嫡子,说程家的人还要多些。程让还因此遭了御史上书弹劾,说他为人兄长,没有尽到教化幼弟之责。 阿沅在家里听说时,和阿娘好好感叹了一番。这江家只牺牲了一个庶子,却搞臭了程家的名声,江太尉还是一如既往的杀人不见血。 “姑娘,那个项家姑娘被送过来了!”小荷兴冲冲跑进屋内,她在八郡时就久闻项家声名,没想到有朝一日项家高高在上的女英雄竟与她一样成了奴婢。这种感觉不足以为外人道,但她想姑娘一定能明白的。 阿沅的感觉同她一样复杂,说到底曾经也是认识的,如今怎么看都觉得不是滋味。 “叫人将她送到隔壁去吧,送到云姬那儿。”她吩咐下去,陛下虽看在程让的面子将项云岚送到林府,可她也得识大体,项家一案牵连甚广,她不能凭一时意气就真把项云岚留在她家。 徐氏狐疑:“我听你阿兄说是你将人要了来的,怎么又送隔壁去?” “阿娘你怎么什么都听阿兄说的?”阿沅决心要踩阿兄一脚,“他自己的事都不与你说,净说我的!” 徐氏一听这里头有文章,立马换了表情,笑眯眯道:“你阿兄有何事?” “阿兄有个心上人。”她睁着大眼睛,摆着一副无比确定的表情,“就是为了她,阿兄才一直未娶。”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不得不信服。 “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是青梅竹马!” 徐氏陷入了怀疑,她怎么不知道儿子还有个青梅竹马。 第82章 探望魏如铃,得见项云岚。 林潮不知道自己被妹妹坑了一把,旬休过后又是无尽的忙碌。之前因与于大人关于西北的事针锋相对过,于大人看他很是不顺眼,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后来又不知抽了什么疯,不针对他了,倒是天天给他做媒介绍亲事,简直比他阿娘还操心。 阿娘最近倒是没追着他问亲事,但看见他时每每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似有难言之隐。他问起时,阿娘又偏偏不说,听那话音,倒是还有同情之意? 他莫名其妙,想着去问问妹妹,却得知阿沅最近早出晚归,压根没多少时候是安生待府里的。 林潮起了疑心,以阿沅那般懒散的性子,怎会接连这么多日都出门,必是有要紧的事。而据他所知,隔壁的程让跟他一样忙碌,绝抽不出时间和阿沅一块。 种种迹象表明,阿沅背着他们在外面干了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间枯败的草地上结了些细霜,呼吸间能看见从自己鼻口里冒出的热气。 阿沅搓搓手,刚刚从外边进屋,手有些冰。等手热了后,她搭上魏如铃的手腕,脉象越发虚弱。其实已经不需要把脉了,只从外表看来就能知道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魏如铃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示意她坐下:“不必把脉了,我多活了这许多日子,已是上天待我不薄。” 她已经没了生的希望。阿沅惋惜地叹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与她说刘谨之事。 刘谨已经和项家男丁一起被流放至边境荒地,不知将来会如何。她这几日日日来魏府,也是纠结要不要将这事说出来。 刘谨算是魏如铃的任务对象,可惜她任务失败了,自己也遭受了反噬。 阿沅猜想,以她和程让曾经的共生关系推论,魏如铃和刘谨之间其实也存在着某种联系。魏如铃需要杀死刘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刘谨活着时,她只能慢慢走向死亡。 这两月也是因为刘谨身陷囹圄,每每遭受刑罚审问,生命力有所损伤,魏如铃才得以多活了这些日子。可如今刘谨确定不会被处死,只是流放荒地,那意味着魏如铃就要走了。 明明知道结果,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太糟糕了。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个名字:“刘谨他……”话没说完,就见魏如铃眼睛一亮,欣喜问道:“你有他消息么?” 她立马咽下要说出口的话,转而艰难道:“这倒没有,你要不要给他写封信,我给你寄?”魏府的人肯定不同意她写信给刘谨。 听到这话,魏如铃眼底的光也没散去,反而立马从枕头下掏出个荷包来:“阿沅,求求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吧。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好不好?”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阿沅木着脸接过来,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关于刘谨的坏话。她怕一说出来,魏如铃气急攻心,病情加重以至于回天乏术了可怎么办? 就先这么拖着吧,指不定拖过几日,刘谨流放途中出意外死了呢?那魏如铃就可以活下来了。 别说她恶毒,在刘谨和魏如铃之间,她当然选择魏如铃。 等魏如铃累了歇下后,阿沅便出了魏府准备回家,可她一出魏府大门就发现门外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谁能告诉她,她阿兄和程让为何一起等在门外? 她走下台阶叫了声:“阿兄,阿让,你们怎么在这儿?” 程让盯着魏府大门上的牌匾看了两眼,低下头时面上已是一派温柔笑意:“来接你。听渡远兄说你近日总是早出晚归,怕你在外贪玩误了时辰。” 林潮“嘶”了一声,啧,牙真酸。 阿沅听见声音,隐晦地白他一眼。这人自己听说也就算了,还要告诉程让,这是什么毛病? 程让知道魏府和刘谨的关系,她也是怕程让多想,才没告诉他自己是来找魏如铃的。这下好了,居然还带着人找过来了。 她没忍住,又向她阿兄瞪过去。 林潮坏笑:“你瞪我做什么?你在外边贪玩的事不能让阿让知道?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干坏事?” 哪能忍受如此污蔑! 阿沅气闷,忽又想起点事来,顿时心生一计。将两人带着离魏府远了些,她神神秘秘道:“阿兄你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的阿娘为你相看了个姑娘么?” 林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记得挺清楚的,可这与阿沅出门有何关系? 他看着阿沅面上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莫非就是魏家姑娘? 阿沅确定地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阿娘和魏夫人关系好,魏夫人一直有意让你做她女婿呢。”她笑得狡黠,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显得有几分邪恶。 林潮半信半疑,但又想不到她骗人的理由,而且这事也是能求证的,他犹豫着选择相信了:“那阿娘还没来得及定下吧?”他抱着一丝希望,国丧期间应该不会给他定亲吧? 因为这事也算是真的,魏林两家确实有过结亲的意图,因此阿沅格外理直气壮:“只要阿兄你点头就能定下了。” 程让在一旁听这兄妹俩讲了半日,对阿沅说的却是一个字都不信。魏家正适婚龄的姑娘就只有那个和刘谨有过从前的魏如铃,阿沅是知道内情的,肯定会阻止两家结亲。 也只有林渡远身在局中会被骗了,活该。 他乐得在一旁看戏。 眼看着阿沅有些编不下去了,他插话道:“外面冷,我们先回去吧。” 阿沅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今日魏如铃歇得有些早,阿沅到家时比往日都要早一些。她刚在自己院子里坐下,绿绮就来通传道:“刚刚隔壁的云姬姑娘过来寻您,说是有事要与您说。要我过去跟她说一声,您回来了么?” 阿沅思索了一番:“不必了,我去隔壁找她。” 云姬出入将军府并不方便,这一来一回必要遭受不少盘查,麻烦能避则避吧。更何况,云姬寻她必是因为项云岚的事,她也正好过去瞧瞧项云岚做了什么事。 进了隔壁府,她熟门熟路走到了云姬住的小院,这小院是她特地挑的,处在将军府最荒僻处,和重要的书房主院隔了差不多一整个府院的距离,离大门后门都比较远,出入极不方便。 云姬初进这院时有些不满,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也算寄人篱下,若再耍小脾气,怕是会被遣送回振威将军府。只能感叹一句,这林姑娘还真是防得紧。她入府十来日,除了第一日和林姑娘在一块时见过程将军,其他时候一面都没见到! 她倒不是还存有妄想,只是觉得那般少年英雄人物,让她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哎,可惜已有了未婚妻。 阿沅进小院时看见云姬正坐着绣花,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道:“提来就放那儿吧。” “提什么来?放哪儿?” 云姬迅速抬起头来,一见是她赶紧站起来行礼赔笑道:“原来是林姑娘,快请坐。奴家之前去隔壁找过您,可您的侍女说您出门了。”阿沅点点头坐下:“我就是听说你过去找过我,所以才过来的。可是有什么事?” 云姬闻言警觉地环视周围一圈,小声道:“我让她去给我提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阿沅抬手示意了下:“没事,我让人守在院外了,等她回来时进不来,你有什么就快说吧。” 云姬这才凑近神神秘秘道:“她前几日都还算老实,奴家也只当她是寻常婢女看待,平时只吩咐她做些端茶送水、洗衣清扫的活计,除了让她不要随意走动,别的并不多管。” 这和阿沅料想的一样,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她便凑近在阿沅耳边小声道:“奴家之前让她去厨房给我端碗粥来,等她出去后,奴家又觉得不想喝了,便追出去想将她叫回来,省得她白跑一趟。可没想到——” 她露出一个类似于抓包得逞的笑:“奴家竟远远看见她偷偷摸摸地往另外一个方向去,然后站在一处交叉路口不动了。不一会儿,就见程将军从另一边路上过来,正好碰到她。” 讲到这里,她心里暗嗤,她在这府里住了这么久,都没摸清程将军的行路习惯。那项云岚才来了几日就知道要往那岔路口堵人了,果真是蓄谋已久。 阿沅听着也觉得颇不是滋味,项云岚堵人的功力她在八郡就有所感觉,这会也说不上意外,只催促道:“那后来呢?” 云姬冷笑:“后来?后来她便跪下了,我看她那样子竟是要去抱程将军的腿呢,不过程将军一脚将她踢开了。她像是在哭诉什么,可程将军好像很不耐烦,没听她说话便转身走了。” 项云岚竟会哭诉?阿沅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曾经的女英雄就算落了难,也该是骄傲不屈的。她还记得项云岚在街上当初如众星拱月般的待遇,道一句名声斐然也不为过,这一点她兄长项周阳都比不过她。 正走神间,守在门口的绿绮进来禀报:“那女奴提水回来了。” 阿沅回过神来,站起身道:“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若觉得有哪些不方便的地方,可以去寻管家。” 云姬一喜,知道这是她的回报,赶紧躬身谢过。 阿沅走出院门时正和项云岚对上,项云岚看见她脸时明显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你……” 她轻瞥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越身过去了。 项云岚脸色变了几变,终是一脸灰败。 第83章 生前耽情爱,死后无荣华。 阿沅慢悠悠地走远,后面隐隐传来云姬的声音:“愣着干什么?快把水提进来!” 项云岚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嚣张的女英雄了。真可惜。 刚走到云姬说的那交叉路口,就见程让步履匆匆过来,看见她面上似松了一口气:“怎么过来了?寻我有事?” 阿沅一想项云岚都要去抱他大腿了,今日也没听他说一句,顿时来了气,冷哼一声,扭过了头不看他:“听说今日项云岚寻你哭诉?” 程让一听,哭笑不得,那会儿他刚回府里,又听护卫禀报说林潮找他一道去接阿沅回家,他椅子都没坐热,便又匆匆往府外赶。走到这儿便碰到了项云岚,他当时走得急,哪里能听项云岚说了些什么,只叫她多去学些下人规矩,便出府了。 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就是个寻常下人,你还为她与我生气?那便送到你家里去,请伯母代为管教下人。” 阿沅连忙摆手:“免了免了。”能不与项家牵扯就最好,她才不想在自己家里看见项云岚再糟心呢。 “那就随我去走走,这几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见到你人影了。”程让有些委屈,“你去魏府做什么?”都不来寻我,净去别人家玩。 阿沅知道这人是求关注来了,不过确实有好几日都没见他,便顺着他心意道:“那就去走走吧。” 至于魏府的事,她简短解释道:“我与魏如铃有些交情,她病得很严重,我就去看看她。”她说着面上带着一丝黯然,“怕是没多少光景了。” 程让也知道这事,之前因刘谨的关系,他好好调查了一番魏家,也得知魏如铃从四月起就断断续续病到如今,但如今得知她病得这般严重,竟像是要不久于人世,不免有些唏嘘。 更多的还是对阿沅的担忧,静心大师死得猝不及防,让他原定的计划全部被打乱。阿沅的身体状况不明,他担心她太过接近魏如铃会有所影响。 “你也别多想,生死有命。”他单薄地安慰了一句,其实他自己想的还要多一些。 阿沅跟着呢喃了一句“生死有命”,难道这就是魏如铃常挂在嘴上的命吗?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想起今日被托付了件事:“那个,刘谨被流放去了哪里?” 程让奇怪地看她一眼:“西北苦寒之地,你问他作甚?”莫不是要与魏如铃说?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这种情况下让魏如铃知道刘谨被流放的事情并不好。 阿沅从袖袋里拿出荷包,捧在手上,双眼满含期冀:“你帮魏如铃把这个送给他好不好?我没敢跟她说刘谨的事,她求我帮她送东西,我拒绝不了。” 程让无言,一口气哽在心头:“你怎么不叫你阿兄帮忙?” 谁料他话音一落,阿沅眼睛一亮:“对啊,我可以找阿兄帮忙,说不定阿兄一听说是魏家姑娘,就主动帮我了!” 他一把将荷包拿了过来,顺手揉乱她的头发:“你是不是缺心眼?你才跟他说魏家有意让他当女婿,这会他怎么可能肯沾上魏家的事?躲都来不及。若让他知道你骗他,他更不会帮你了。” 他停了下,强调道:“我要帮的是你,不是魏如铃,更不是刘谨。” 阿沅伸出根手指摇了摇,笑得一脸得意:“这你就不懂了,我要是与阿兄说魏家姑娘要送荷包给刘谨,他保管不需我叮嘱,自己就将事给办妥帖了。” 程让挑眉,略想了想便明白了,林潮要是知道魏家姑娘有个心上人,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会依了阿沅。明白过后他不禁失笑,小姑娘脑子里的弯弯道道怎么这么多? 睁眼说瞎话将她阿兄骗得团团转也就算了,这会竟还要骗第二次。 他捏了捏她软软的肉脸:“哪里学来的这些法子,回头你阿兄该恼你了。” 阿沅拍开他作乱的爪子,不痛不痒地瞪他一下,抬手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 阳光洒在她发丝上,晕出金黄色的光,平添了许多温柔。上天到底还是眷顾他的,程让心想,让他得到了时间最美好的一个人。 魏如铃的荷包还未来得及送到刘谨手上,阿沅就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魏夫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晕了一次后,醒来就要打杀了正跪在地上的一个侍女。 那侍女跪在床边瑟瑟发抖,不敢再说一句话,一听夫人要杀她,顿时慌了,哭着叫道:“夫人饶命!奴婢并不知情,奴婢冤枉!” 阿沅在旁边看着这一场闹剧,心里越发苍凉。那侍女是魏家来京城后才进府服侍的,并不知道魏如铃和刘谨的往事。她在外面听说了最近流放的那些罪犯是岭南的,想着自家姑娘从前就住在岭南,便回来讲给了魏如铃听。 她打听得还挺清楚,连具体名姓都知道了,魏如铃问起时,她答得头头是道。魏如铃听了当即便晕厥过去,阿沅赶到魏府时,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刘谨他、他是不是犯事了?” 阿沅不敢答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错了,他真的是奸臣,他真的卖国了,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回答了,眼皮缓缓合上,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角一行清泪慢慢淌下。魏夫人在一旁听她问了最后两句话便没了声息,终于哭嚎一声:“这天杀的刘谨!” 她当初就不应该纵容女儿去接近刘谨! 阿沅吸了吸鼻子,眼眶渐渐湿润,还要强忍着去安抚魏夫人。魏大人和魏家公子都不在府中,只有魏夫人能主事,她不能倒下。 回府后坐在自己屋里,阿沅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定安十二年仿佛受了诅咒,穆国的皇帝驾崩了,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圆寂了,如今一个异时空来客也死了。 魏如铃没有她这般幸运,她和程让可以互相救赎,而魏如铃和刘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只能活一个,即使分开以后,还是躲不过这种牵绊。 徐氏也知道了魏府的事,因与魏夫人关系亲厚,她当即便去了魏府帮着料理后事,只让阿沅好好待在府里不要再出门。 但她在屋里待不住,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便是魏如铃死之前满目悲伤失望的样子。从前那样一个活泼爱笑的姑娘,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都是爱情这个该死的东西!爱情使人盲目、冲动、热血以及不计回报,同时也让人清醒、失望乃至于为爱而死。 阿沅越想越不是滋味,凭什么刘谨还好端端的,还能收到魏如铃送他的荷包! 无视阿娘让她不要出门的嘱咐,转眼间她便去了隔壁,一路摸到书房都没人拦她。到了程让的书房门口,她停住,脑子里混沌一片,找程让说什么呢?将那荷包要回来? 书房里程让正对着地图思索,长风从一侧窗跳窗而入,压低声音道:“不好了,将军!” 程让从地图上收回眼神,看他进来的位置,有些不满:“你抽的什么疯?” 长风指了指外面:“将军您没听见脚步声?刚刚林姑娘一路冲进来,看起来十分生气的样子,现在正站在门口哭呢。” 他也是没办法,不敢出现在林姑娘面前让她难堪,只能偷偷跳窗来报给小将军听。 程让一听,赶紧几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外可不是阿沅么!哭得满脸是泪,看着委屈的不得了。 他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疼,赶紧将人拉进门,指腹轻柔地揩过她眼角,温柔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阿沅看见他就像是突然回神了一样,哭到打嗝,断断续续说道:“魏、魏如铃走了……都是、因为刘、刘谨……你把那荷包送出去没?” 程让一听不是有人欺负她了,心里稍松,不知从哪里掏出块帕子给她擦脸,轻声安慰道:“你也知道她病了不少日子了,世事无常。那荷包早送了,你要是不喜欢给他送,我这就追回来,然后让人去把刘谨打一顿。” “真的?能把他打一顿?”阿沅瞬间停住哭音,神色认真问道。 程让笃定地点头:“真的,只要你说,我能让他在流放途中受尽磋磨。”为了阿沅,他什么都可以做,区区一个刘谨而已。 “那就让人把他打一顿,往死里打!”阿沅气道,早知如此,她就该拜托程让派人去给刘谨好好吃些苦头。 刘谨在项家一案中主要就是干了传信偷消息的事,翻出的风浪并不大,念在从前他代批了许多公文的份上,程让对他算是网开一面,办案时并没有牵涉他的家人。 听着阿沅负气的话语,程让摸摸她的脸,道:“想要他伤身又伤心吗?那便将魏如铃的荷包好好送到他手中,再告诉他魏如铃因为他的缘故而香消玉殒。最后告诉他,魏府会好好待他家人。” 阿沅有些犹豫:“可他家人很无辜……” 程让微笑:“我们只是告诉他这件事而已,魏府如何做我们又不知道。而且,将他培养成这样一个人,他的家人并不全然无辜。” 就像他如今变得冷血残忍,阴晴不定,他的家人、他的父兄也同样负有责任。因为父兄曾经是他相处得最久的人,潜移默化造成了如今的他。 刘谨的家人又怎么会无辜呢?他之前只是不想追究而已。 第84章 落雪定婚期,朔州情势急。 京城落下第一场雪时,程让正式上了林府的门,拿出了静心大师批的黄道吉日。徐氏和林尚两人商量了半天,虽舍不得女儿出嫁,但更舍不得静心大师给批的这日子。最后,两人咬咬牙应了下来。 阿沅听阿兄说起这事时,一时间哭笑不得,原来她阿父阿娘这般看重这日子么? 林潮看她笑,轻敲她一记:“你以为他们看重的是日子么?是你啊。程言襄那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忒会说,愣是将这日子夸得天花乱坠,说你在这日出嫁,往后可一生顺遂。哼,都是迷信。我就没见他说过那么多话。” 阿沅怀疑,程让这么会说话?不可能,她还记得从前阿娘对他说了半天话,他只会点头应是,阿娘为此还相信他绝不会去喝花酒。 “不信?不信你回头去问问他。”林潮磕着瓜子,翘着二郎腿继续道,“他说的还挺有道理,我还想向他学学呢。再说了,静心大师特地给批的日子,阿娘怎么会不同意。倒是阿父……”他顿住,吐掉瓜子壳,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阿沅还是不信,她阿兄作为谋臣文官行走于朝廷,嘴皮子技能堪称满点,听说在朝上吵架,没有几个人能吵过他。这会说他还要向程让学习,她第一反应便是反讽。就算不是反讽,也应该有些夸张。 但当她去问阿娘具体情况时,竟发现她阿兄还真没夸张,阿娘说起定婚期一事,满嘴都是对程让的夸赞:“他有心了,竟能让静心大师圆寂前还为你们算了个日子,为了静心大师,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徐氏摸摸她的脸:“只盼我儿无灾无难,平安一生。” 阿沅得出结论:阿娘很看重静心大师给批的日子,这与阿兄说的对上了。那阿兄说的阿父…… 她特地去炖了鸡汤,端着去了阿父的书房,一开门看见她阿父正背对着站在窗前,听声音竟像是在抽泣? 她愣在原地,怔怔叫了一声:“阿父。” 林尚回过头来,阿沅便看见他脸上老泪纵横,心里顿时不是滋味。“阿父……” 林尚赶紧擦了下脸,过来将她手上的炖盅端到书桌上:“没事啊,阿父就是对月感怀,有感而发。” 阿沅忍不住心酸,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 “这是阿沅炖的汤?真香。”他喝了两口,点头夸赞道,“我家阿沅真能干。” 阿沅拖了个凳子坐他对面,看阿父鬓角已经生出白丝,她心里更难过了。如今只是定下婚期而已,而且离六月十八还有半年呢。难以想象之前九月的婚期接近时,她阿父是不是也是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 可她一点都不知情。 “阿父,我还有半年才出嫁呢。”她安慰道,想让阿父好受些。 林尚拿着汤匙的手顿住,隔了会儿才哼哼道:“才半年,阿沅啊,我们不如招婿……” 招婿?阿沅瞪大眼睛,她阿父可真敢想啊。 林尚看她诧异的表情,想想还是将接下来的话给咽了回去,又嘟囔道:“程家那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把你阿娘哄得团团转。你阿娘为了他,还骂我。” 听着阿父像告状一样的语气,阿沅忍俊不禁。若是她没记错的话,最开始为她定亲的就是阿父,当时阿娘不太同意,还整日与阿父闹,说要带她回娘家。如今临近婚期却反过来了。 “哎呀,阿父您可是长辈,若是看他不爽,尽管去教训他!他肯定不敢顶撞的。”她笑着出馊主意,像开玩笑一样说他,“阿父您这么大个人了,还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若让人知道,肯定要笑话您的。” 刚刚有些伤怀的气氛瞬间消散,林尚吹胡子瞪眼:“不准说出去!” 隔壁的将军府地下室,程诩看一向冷厉沉稳的弟弟一脸喜气,心里失笑,这才像是个少年模样啊。 他语气轻松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程让已经坐在桌前看了好一会儿舆图,就等着他问话,听他问了,立马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还不错,岳父岳母对我很满意。”其实岳父有一点点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就当他也满意了吧。 程诩点点头,不枉他将当年讨岳父欢心的技巧倾囊相授,还教了许多说话艺术。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待在京城?”他心里隐隐有预感,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程让收了脸上的笑意,淡淡道:“陛下有意让我去西北。我同意了。” 程诩也冷了脸,语气有些不好:“西北那块那么乱,你哪里能掺和进去?” 程让站起来,背对着他,视线投向书桌后面挂着的巨大舆图,那上面画了整个穆国,包括周围海域一块。穆国除中心京城外,一共分了十州,其中数西北朔州范围最广。 朔州内多是草原与荒漠,风俗气候都与穆国其他地方大不相同。那里地广人稀,与周边的国家以雪山相隔。如今坐镇西北的有两人——定阳王和抚西大将军,两相制衡,才使得定阳王没有成为朔州的土皇帝。 但陛下对抚西大将军不信任,对定阳王更是提防,哪里容他们二人守着穆国最大的一块领土。若哪日这两人突然一联合,半壁江山就危险了。 程让看着舆图坚定道:“朔州再乱,我也要去掺一脚。” 听见这话,程诩气得拍了下轮椅扶手,怒道:“你还记得你还有半年就要成婚了吗?你以为半年时间够你在朔州做什么?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能保证自己不出意外吗?” 程让回头,微微一笑:“不是有你吗?阿兄。” 这次重逢以后,程让就没叫过他几次阿兄,每次一叫必是有事相求,比如要去林家定婚期时,现在又这么称呼他,程诩觉得,把这弟弟扔了算了。 他低声叹气:“火药这物太过危险,上次侥幸成功一次已是难得。而且,若是被陛下知道,以他多疑的性子,必不会让你成为下一个定阳王或抚西大将军,他只会趁你羽翼未丰时将你的势力剪除。” 程让不在意地点了下头:“我知道。所以我要趁这半年时间将朔州实权拿到手,陛下已经起意将抚西大将军召回,而将我遣派过去。我说起来只是无名小卒而已,趁着定阳王松懈之时,我能做的有很多。” 程诩有些疲惫,捏捏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为何就是要去朔州呢?就算长守岭南,也比去朔州要好些。 “你铁了心要跟定阳王争?” 程让双手撑在桌上,低吼:“你以为我想吗?你不如去问问和你性情相像的父亲,问问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程诩抬起头来直视他,面色冷肃:“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和江太尉一样,支持的是秦王。” 这一语如惊雷响在耳边,程诩惊愕得口不能言。怎会如此? 程让看他一脸愕然,讽刺地笑了笑:“你也觉得不敢相信是不是?我们的父亲野心勃勃,可惜押错了宝。他当初得到那张藏宝图之后,没有献给先帝,而是给了秦王。为此,秦王想方设法让自己封地被封到了清州。” 他回身指了指舆图上的位置,清州附近的海域上有些岛屿。他手指放在其中一座,继续道:“我当初让你仿的那张假图上点的藏宝位置就是这儿,洪思源得到藏宝图之后就开船去了,我混上去的人传信回来,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岛上隐蔽处全是士兵。只有距离最近的秦王才能派兵上去。” 程诩皱着眉沉思良久,道:“确实有迹可循,父亲和江太尉是少年交情,没道理会因为我死了而交恶。他们反目更像是演给别人看的。” 程让眯了眯眼,对他称呼岳父为江太尉有一点微妙的不适。也是因为自己也是要有岳父的人了,想想自家岳父的样子,他要是称之为林大人,啧,就像是欺负了他老人家一样,当然还怕阿沅不理他。 他咳了声,打断程诩的沉思:“咳,陛下已经对父亲起了疑心,父亲现在还在岭南,陛下也有意将他召回,改派抚西大将军南下。” 程诩忍不住叱道:“陛下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将抚西大将军改派岭南?他是嫌穆国不够乱么?” 程让冷笑:“装的当然是他的江山。反正让他先这么折腾吧,一时半会也折腾不完这祖宗基业。” “那父亲的事怎么办?陛下对他生疑,势必要连累你。” “他将父亲召回,就是等着什么时候秦王有谋反的意向,第一时间派父亲去镇压呢。只要父亲拎的清,我在朔州顺利些,陛下暂时不会动我们家。” 这么盘算下来,程家倒还有些生机。只要循规蹈矩些,听从陛下的吩咐,做他手中的屠刀,他就会给程家荣宠。而且目前他手中也没另一把屠刀能撼动程家的地位。等到将来,谁又知道是些什么光景呢? “那你准备怎么和阿沅说?”程诩终于提到了程让最不想面对的问题,逼着他面对,“刚定下婚期就去朔州,这是对阿沅的不负责任。你岳父一家都会对你不满。” 程让闭目仰头,让自己暂时沉寂在黑暗里:“这也是我急于定下婚期的原因。我很卑劣,是不是?我还是和你很像的,我们都是一样的凉薄、自私,只配生活在这地下室里。” 程诩沉默良久,道:“不一样的,阿让,我比不上你。”你会为阿沅争取,可我连再见一面妻儿的勇气都没有。 第85章 (捉虫) 别扭亲兄弟,漫漫轻别离。 地下室里烛火摇曳,黑影在壁上肆意扭动,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两个人影,一立一坐,久久未动。 程诩的眼神在舆图上转了一圈,计算着从京城到朔州大概要多少时间。 “大概何时出发,陛下有确定的旨意吗?” 程让道:“大概半个月后,过几日就会正式颁布旨意。” 程诩点点头:“那我何时过去?”从岭南回京时,也是程让先回,他随后由护卫秘密护送,因而才有此一问,想弄清楚自己的出行时间。 不想程让看了他一眼,转过视线道:“你不用过去,你就留在京城,我将长风留下来。” 程诩愕然,这人之前还想让他继续做火|药,却没想将他一起带走?那他做什么火|药? 看他满目诧异,程让哼了一声,有些别扭道:“你都这样了,我还带你去朔州……哼,到时只会拖我后腿。你还是在京城享福吧,都那么大年纪了。” 程诩失笑,这弟弟怎么这么别扭呢?明明是在关心他,偏偏那般嫌弃。再说了,他年纪哪里大了? 他放松腰背,随意靠在轮椅椅背上,如果不看他的脸,定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位气质高华的翩翩佳公子。 弟弟难得关心一下,他自然不忍拂了心意,便顺着问道:“既如此,你先前要我试做的火|药……” 程让打断他:“不是说那东西太危险了吗,你别弄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炸了,我给你收尸都收不了……咳我的意思是说,你别琢磨那东西,帮我改进一下弓|弩等物,别的不用你操心。” 程诩确实不赞同继续研究火|药,自己私底下弄这东西,被人知道的话,一个谋反的罪名就跑不了了。听程让这么说,他心底也松了口气。 他先前真怕自己这弟弟沉迷于这种杀伤力太大的武器不可自拔,幸好,阿让很清醒。 “听你这么说,你对西北的情况倒不像是一无所知?”他有些好奇,阿让虽然是被迫去朔州的,但话里透露的意思却是准备得很充足,不像是近期才准备的。 他的弟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而他却全然不知。 程让点点头:“那边确实有两个熟人,比人生地不熟要好些。你待在京城,帮忙看顾一下阿沅,若林家有什么事……”说到这儿,他顿住,林家还有林渡远呢,应该没事。 程诩听他没说下去,抬头看他表情,立时明白过来:“放心,林渡远还在呢,话说他还未成家啊。”他无意识地感慨了声,说起来他和林渡远年纪相仿,当年也都是名满清州的少年人物,林渡远文采斐然,他武艺高强,两人际遇却是天差地别。 “呵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了家就跟没成一样。”程让讽道,“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从来不祸害人家姑娘。” 啧,亲弟专戳人肺管子。 程诩慢悠悠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语气凉凉:“既然都打算好了,你还是尽早去和你岳父一家透个底儿,特别是你大舅子林渡远。”他也要将肺管子给戳回去。 程让咬牙,继而垂头,林家其他人还好,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阿沅开口。 “你要去朔州?”阿沅终究知道了程让要去朔州的消息,匆匆跑到隔壁去问他,却发现他已经在打点行装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听阿兄说起,你是不是都没打算告诉我,直接来个不告而别?” 朔州是什么地方?那是穆国最为偏远的苦寒之地,传说那里人烟稀少、风沙遍地。更重要的是,二十四岁的程让就是死在那里。 朔州对阿沅来说,就像是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区。她每时每刻都在祈求淳佑八年来得晚一些,更希望程让离那个地方远一些。 却没想到命运与历史一样,从来不会迟到,也不会偏离。 “对不起,阿沅,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程让可怜兮兮地低着头,高大的少年微佝偻着背,整个人就像是只可怜的大狗,浑身都散发着“听话”的气息。 这都是表面!阿沅气呼呼地转过了头不看他,这人惯会装可怜! 看她不看自己,程让立马直起了身子,既然装可怜不起作用,那就不能继续损毁自己形象。他发现阿沅有些看重他这副皮囊,必要之时,还是需借助“美色”换取佳人之心。 阿沅差些被他气笑,推了他一把,自己坐在一边生闷气去了。 “阿沅……”他拉了拉她袖子,“我就是去打探一下,保证不出事。” 阿沅白他一眼:“我管你出不出事,反正我们又没成亲,你那个了,我才不守望门寡。” 这种气话都说出来了,足以看出她心里有多生气。程让脸一下就黑了,他还没走呢,他家小姑娘竟就想着改嫁?门都没有! 怒气上头,他当即伸手掰过小姑娘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不由分说凑身上前。到底是心有顾忌,临触碰到粉唇的一刻,他硬生生偏了位置,亲到了她的唇角。 温而软,甜而喘。 阿沅懵着脸,感觉自己唇畔周围都僵硬了,脸瞬间爆红。 看她没有反抗,程让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往唇中挪了挪,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这个嘴对着嘴的单纯亲吻最终断在了管家前来禀报事务上,常叔进门也是老脸一红,当即转过了身,想要悄悄遁走时,身后却已传来自家小将军不甚愉快的声音。 “常叔——什么事?” 常叔低着头转过身来,视线不敢乱瞧,小心回禀道:“老奴不知那偏院二人该如何安置?”他说的是云姬和项云岚。 程让看向阿沅,阿沅正双手掩面,听见这话,立马抬起了头:“是啊,那两人怎么办?”项云岚一直都挺安分的,云姬就更不必说了。 “你说呢?” 她先前就答应了云姬给她消奴籍,也是到时候兑现了,就是不知道项云岚该如何安排。 她道:“给云姬些钱财,再给她消了奴籍,放她出府吧。至于项云岚……”她有些为难。 程让看不得她为难:“项云岚是官奴,将军府这会要遣散奴仆,我直接让人给领走便是了。” 等常叔出去后,气氛瞬间转为尴尬。程让咳了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与刚刚耍流氓的豪气截然不同,沉默半晌才道:“陛下就是让我先去朔州探探情况,大概五月我就回来了。” 阿沅没说话,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分离原本是常事,只是那地方让人生出恐惧。这两月来,她接连看着两个熟悉的人死去,心底的震动无人倾诉。连程让都不能。 她之前一直死守着复生的秘密,生怕哪日不留神说了出来。在魏如铃的葬礼上她忽然想通,也许银镯丢失就是个契机,将她与另一个时空彻底分离,她真真正正成了这个时空的林沅。 她身处于后人记载的历史之中,只有彻底遗忘后世,才有可能融入其中。 她终于明白了她和魏如铃为何会丢失记忆。 “那你要小心些。”沉默良久,久到程让开始惴惴不安,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听说朔州气候干燥,你多注意点身子,变丑了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程让哭笑不得,但他还真吃小姑娘这威胁,心道是该好好拾掇自己,至少半年后回来不能比现在丑。听说朔州气候苦寒,在那边待不了多少日子,整个人便像蜕了层皮似的。 他难得有些忧心自己的容貌问题,抬手摸了摸脸,额角疤痕印淡了许多,因为之前阿沅天天逼着他涂去疤药。可若是添了新的,再不讨阿沅喜欢了可怎么办? 阿沅看他还真的若有所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还真当真啊?算了吧,朔州那样的天气,你去那里待个半年,怎么可能不变丑。” 她说着便联想出半年后程让风尘满面的样子,不由得一抖,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也别变太多啊。 程让委屈:“那你还说……” 阿沅摸摸他头发,哄他道:“好了好了,你还是继续打点行装吧。我过去寻云姬说说话。” 将程让一个人丢在屋里,她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因为程让要去朔州公干的关系,将军府里遣散了许多奴仆,她走在后院里,一路上十分安静。 临近云姬住的小院时,她忽然看见项云岚匆匆忙忙从另一条小路上过来,她停下来。 项云岚走近时才看见她,顿时一惊,慌张着低下了头。阿沅起了疑心,看看她刚刚来的方向,问道:“你从哪里回来?怎么这般慌张?” 项云岚低声道:“云姬姑娘吩咐奴婢去厨房熬药,刚刚奴婢不小心将药打翻了,怕耽误云姬姑娘吃药,便赶回来禀报。” 阿沅就没见她这么谦恭过,到底挑不出什么错,便让她去回禀云姬了。 待与云姬说完给她消奴籍的事情之后,她出院门时,又想起刚刚项云岚慌张的样子。她想了想,顺着那条路走过去。 拐过两个弯之后是一个小院,她没怎么在意,但经过门前忽然闻见一阵中药味,便停下来仔细闻了闻。 许是她停留的时间过久,过了会儿有个护卫现了身问道:“林姑娘在找什么?” “我怎么闻见这儿一股药味?” 护卫答道:“偏院里的那个侍女之前经过这儿不小心打翻了一盅药,收拾了好一会。” 难道项云岚是因为打翻了药才这么慌张的吗? 阿沅想不明白,看着那院子,随口问了一句:“这院子是做什么使的?”她本是随口一问,却看见护卫脸色飞快地变了一变,道:“只是存些将军的武器。” 若只是这般寻常,为何要变脸色? 阿沅疑窦丛生,看看那院门,再嗅着空气里隐隐的药味,直接上前作势要推门。 护卫赶紧拦住,急声道:“林姑娘您不能进去!” 阿沅停住手:“我不进去,你现在就让人去将偏院里的那个侍女先关起来,不要让她接触别的人。” 若她没料错,这院子里有秘密,而项云岚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我要拉进度条! 下章就让他们成亲! 第86章 金屋藏兄长,婚前发小乱。 阿沅慢悠悠走回程让屋子里,看样子程让已经知道了那小院的事,脸色不是很好,看见她回来才略缓了神色,温和地叫了她一声:“阿沅。” 阿沅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道:“那院子里……”她说着又顿住,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道:“只要不是金屋藏娇,我都不会怪你的!” 程让眼底如波涛汹涌,忍不住抓过她手腕,无意识地紧紧捏着,似乎是怕她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不会金屋藏娇的!”他语气坚定,就差指天发誓了。 阿沅一哽,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真以为她怕他金屋藏娇?她手用力一挣,从他手里抽离,白他一眼:“装傻呢?要不我现在就去看那金屋里藏的是什么?” 这回轮到程让一哽,眼神飘了飘:“也没什么,就是那个、我怕吓着你,你相信还魂吗?” 阿沅木然,你直接说你兄长没死不就成了?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是程大哥?”她的语气已经波澜不兴,甚至有些随意,“他还魂了?挺好的,活下来就好。” 程让诧异,阿沅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些,寻常姑娘碰见这种事怎么也不该如此淡定。当然,他也没怎么见过寻常姑娘就是了。 他艰难地点点头,想解释一下,却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解释,阿沅生活得很单纯,本不必知道得那么多。 阿沅看他沉默,轻叹了下,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在府里也要小心些。项云岚原先就习武,耳力自然不差,哪能让她经过那小院。我今日看她慌张才起了疑心,叫那个护卫看严实点。” 程让终于勾起嘴角笑了下,阿沅果然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今日是护卫失职,他已经下令责罚,同时将项云岚控制起来,其实阿沅还是发现得晚了些。在她和云姬说话的时候,项云岚和厨房里烧火的小工说过话,小工当时就出了府。不过项云岚的一举一动都在将军府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小工刚出府就被护卫跟踪了。 这是他的将军府,他怎么会容许出现意外。项云岚也只能碰巧发现点秘密,剩下的也只能带着那秘密入土了。 他摸了摸阿沅的发丝,手下触感丝滑,让他愉快地眯了眯眼。 看他似乎心情挺好,阿沅试探着问:“我能去见见程大哥么?” 话音刚落就见程让黑了脸,见什么见,那人惯会挑拨!他语气都凉了些:“他脾气不好,最喜欢吼人,怕你被他吓着。” 阿沅却自己脑补出一个身体残疾而脾气阴郁古怪的青年,她当初看见那人坐着轮椅,想必腿不能行,脾气不好也算是正常的了。她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他是你兄长,他就算吼你,你也别与他对呛啊,你该让着他点。” 程让一口气没上来,哽在喉头,到底谁才是兄长? 这事轻飘飘拿起,又轻飘飘放下,阿沅不知道后续如何,只知道她再也没见过项云岚的踪影。 程让启程去朔州后,隔壁的将军府一下子安静下来,主人不在,她也再没去过。虽然好几次常叔都来请她去用饭,可她怕一不小心真在那府里看见程诩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从来不上门。 不知不觉中,冬雪寒凉后,春晴碧空洗,夏初蛙鸣田,整一年的国丧期便过去了。大户人家府里开始大肆举办宴席,乐伎舞姬在台上表演,和乐融融。 淳佑元年,这是新的开始。 阿沅计算着日子等着程让回来,现在是五月下旬,应该过几日就该到京城了。 程让初到朔州时十天半个月都没有消息,后来她才知道他刚到朔州就碰上蛮族进犯,定阳王有心给他个下马威,便派他迎战。打了大半个月后将那蛮族赶过雪山,还生擒了蛮族头领,有了这等功绩,定阳王也不敢再小看他。 陛下龙心大悦,眼看他婚期将近,特地恩典他回京城完婚。 阿沅这几日每日都跑到城门附近的茶馆喝茶,只为了在他回来时能早些见到。她喝茶时喜欢挑个二楼临街雅座,歪头往下看,就能看见街上的人间百态。 这日她同往常一样,叫了一壶清茶并几盘糕点,低头翻开了本医书。正看得认真,忽听见隔壁有人说话。这座茶楼里一般比较安静,客人叫小二都会刻意压低些声音。因而隔壁声音一大,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刚放下书,就听见隔壁一人道:“我们到时绑了他去!” 这是要绑架?阿沅眯了眯眼睛,寻思着要不要报官。 “强扭的瓜不甜,江三啊,你也别老是惦记着喝花酒,更别想着拖将军一道去,小心你未来的夫人跟你生气。” 先前那人声音又响起:“啧老子夫人敢跟老子生气?看老子不休了她!喝花酒而已,你们去不去?” 一众附和声:“去,当然要去!老子嘴里都要淡出鸟了,现在还得在这喝茶,喝个屁茶?” “那不是因为这茶楼位置好,真以为你们是来喝茶的?盯紧点,再过小半个时辰,将军就要骑马进城了,多威风!到时候给他扔些手绢花儿啥的,也让京城的人知道咱将军可受欢迎!” 阿沅听到这儿,忽然福至心灵,近期有将军大张旗鼓入京城的大概只有程让一人。隔壁那群人听语气像是军中人士,都是聚在这儿来等着的。 联系了下前言,所以那人一开始说的“绑了他去”,是要将程让绑去喝花酒?这操作怎么这般熟悉? 阿沅神情微妙,侧耳仔细听隔壁说话,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又道:“将军成了亲之后可就没现在这般自在了,到时候准备他那夫人管着!” 有人问他:“江三,听说你和将军是发小,那你见过他未婚妻没有?” 被叫江三的人回道:“当然见过!啧啧,可凶了,我们那时候十四岁吧,被他那未婚妻狠骂过一顿,程二一句话都不敢回!” 阿沅气极反笑,这不是十四岁时就知道撺掇程让去喝花酒的江三郎江见杞嘛。今日被她碰见,还真是缘分。 绿罗看她表情不好,贴心道:“姑娘,要不要我去隔壁说说,请他们小声些。”她看着自家姑娘捏着书脊的手,手背都隐隐现出了青筋。 “你去给隔壁送两盘点心,就说是林家二姑娘送给江三郎的。” 隔壁雅间,江见杞看着绿罗一头雾水:“我不认识你家二姑娘啊,谁啊?” 旁边有人起哄:“江三你艳福不浅啊,人家姑娘还特地给你送东西,还不快收下!” 江见杞茫然地收下,过了会儿,一拍大腿:“完了,我们都完了!程二要知道非得拆了我!” “怎么了?”众人见他神情不似玩笑,顿时紧张起来。 他欲哭无泪:“林家二姑娘就是程二的未婚妻!” 众人面面相觑,全体默默喝了一口茶压惊。 听着隔壁安静下来,阿沅哼了声,连程让都不想等了,径直起身出门。刚出门口,隔壁雅间门也打开了,江见杞一脸讪笑:“林姑娘,好巧啊。” 她微微一笑:“是啊,真巧呢。” 江见杞见她要走,赶紧拦道:“林姑娘不多坐一会?程二马上就要到了。” 她摇头,语气悠然:“不了,听说婚前半月未婚夫妻不得见面,我这般出来已是于礼不合。就劳烦江公子为我传达一下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一道去喝花酒?正好方便呢。” 江见杞垮下脸:“林姑娘你听错了……” 阿沅再对他笑了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徒留他在雅间门口迎风而化,不,林姑娘你听我解释! 程让一回京城就忙得不可开交,述职过后就开始准备婚礼事宜。好在继母何氏一手包办,已经替他打点了好些,将军府里程诩也给他准备了,让他不至于忙中出错。 如此一来,婚前小半个月竟真没和阿沅见上一面,直到婚礼前一日,林府的嫁妆浩浩荡荡往他家里搬时,他才意识到,这次回来,阿沅竟一次都没来见过他! 他们都是要成亲的人了,阿沅不至于变心了吧?他心里惴惴不安,明明翌日就是婚期,脑子里却一片混沌,满满充斥着阿沅变心的猜想。 是夜,他站在墙根下沉思良久,正要翻墙去隔壁,却被急慌慌而来的江见杞拦住了。 “听说成婚前一日,男女不能见面的,不然不吉利。”江见杞拉着他袖子,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听说这姑娘家在娘家最后一日都会和母亲一块睡,你这时过去,小心被你岳母打出来!” 程让半信半疑:“你从哪里听说的?你又没成过亲。” 江见杞噎住,抬头望天:“我听你未婚妻说的。” “什么?”程让一把扯住他领口,“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莫不是阿沅看上了这个小白脸?不,阿沅不是这样的人。 江见杞顾不得掰开他手,为了自己人身安全,赶紧喊道:“我错了!就你回来那日我在茶楼碰见她的,我当时说要带你去喝花酒,她生气了!” 程让手一松,他踉跄两步,往后倒靠在了墙上。“继续说。”声音冷到掉冰渣。 江见杞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这些日子都没寻过你,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你是个好男人,绝对不喝花酒。你明晚上掀她盖头时,记得与她解释一下哈。” 嘶——解释你个头!程让攥着拳头想打人,他真是欠了江见杞的。他都要成亲了,添什么乱! 第87章 新婚正当时,礼轻情意重。 林府和将军府实在隔得太近了,因此花轿还绕城转了一圈。这是国丧之后第一件较为盛大的喜事,结亲的两家,一家是军功赫赫的将军,另一家是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文臣,自然引来了不少目光。 沿街全是看热闹的百姓,看骑马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官意气风发,他们已经自发脑补出后面婚车里新娘子羞答答的模样。 六月的天气有些炎热,幸好时不时掠过一阵清风,舒缓这股燥热。清风掠过时,车边的纱幔会随着风向稍稍扬起些,路边看热闹的便能窥见车上曼妙的身影。 “啧啧这排场真够大的,林家也真是宠姑娘啊。” “谁说不是呢,话说回来,他家儿郎还未娶亲呢,女儿倒是急慌慌嫁出去了。” “嘿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急慌慌,要我女婿也是程将军这般少年英雄人物,肯定要早些定下来。而且他们两家原本是去年冬的婚期,因为先帝驾崩才被拖到现在。” “我就是开个玩笑嘛,听你这么说倒是知道内情?那你知道他家儿郎将会娶哪家的姑娘?” “你是说侍御史林大人?还没定下呢,依他的身份,也必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家。” 阿沅坐在婚车里,周围全是垂下的纱幔,她头顶着镶玉赤金冠,金冠两边还各插着一支金蝶红宝石步摇,很有几分重量,繁重的头饰压得她脖子微酸,她却半点不敢多挪动,生怕一不小心乱了鬓发,也怕姿势不雅被街边的人瞧了去。 京城这么大,还真要绕上一圈? 她叹了一口气,摸摸脖子,她没有盖头,金冠前面垂下一片精致的金链流苏,正好将她小巧的脸遮住。金链流苏比盖头好就好在她的视线不受什么阻碍,穿过不那么厚实的纱幔,她还能看见前头骑马的身影。 器宇轩昂、英姿飒爽,仅从背影就能看出他心情十分雀跃。阿沅敢打赌,此刻他面上表情必是十分温和的,也许还隐隐带笑。 终于绕完一圈,婚车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前。阿沅透过车帘还能看见隔壁站在自家门前的阿父阿娘,先前她并没有多感伤,只是觉得不过搬家到了隔壁。如今看见阿父阿娘,心里那股酸涩却是一下子止不住了,眼眶便红了起来。 “请新妇下轿!” 这一声拉回她的神思,她眨了眨眼睛,眼眶里那滴泪迅速沿着脸颊落下,消失不见,只是脸颊上不可避免地留下隐约痕迹。 侍女拉开纱幔,程让站在车驾前微笑地看着她。 阿沅抿唇起身,扶着他的手正要下车,却觉得身子突然失重,等回过神来时,她整个人已经被打横抱在了他怀里。 周围哄然一阵笑闹声,今日这热闹没白看,新郎竟要一路抱着新妇去拜堂,看样子是十分欢喜了。 有明眼人瞧见新郎官脸上掩盖不住的笑容,立马讨巧道:“将军以后必是个宠媳妇的,将军夫人可有福啦!” 边上的夫人便也顺着恭维了几句,等众人都进了府去看行礼,她落在后面感慨道:“这林家是什么风水?姑娘都嫁得挺好,盛郡王世子妃和这位将军夫人都挺得夫婿宠爱。” 有夫人听见她的自言自语,暗笑一声:“那当然是林家教女有方了,你不知道还有位林家大姑娘呢,嫁入清州崔氏的,现在已是崔府主母了,还生了个儿子,听说夫君身边都没有妾室。改明儿我得向林夫人取取经,怎么教的女儿。” 先前那位自言自语的夫人暗叹,当年江太尉把持朝政,林家一朝败落,哪里能料到如今这般情形。儿子是得天子看重的侍御史,女婿是当朝大将军,还与百年世家崔氏联姻,家族荣华差不多已是巅峰。 真可谓是世事难料。 阿沅像是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行完了礼,便被送入了婚房。房内燃着龙凤红烛,将整个房间都照得亮堂堂的,满目皆是红影。 程让扶她在床边坐下,温声嘱咐:“我待会还要出去陪会客人,你饿了便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说着他小心地将她头上发饰一一拆下,侍女想上前帮忙,还被他摇手赶了下去。 他动作虽小心,但还是有些笨拙,不可避免地扯到发丝,弄痛了阿沅。 阿沅“嘶”了声,拦住他手:“算了你别动了,我自己来。”她利落地将金冠摘下,满头乌发顺着垂落,铺在她背上,犹如锦缎。 程让一时间竟看呆了去,原来披头散发的阿沅竟这般好看。没了流苏遮挡,她的小脸整个露了出来,脸上只是薄施粉黛,最艳丽的就属额间那枚桃花花钿。 平时只知道在战场上厮杀的程将军这会掏尽了脑袋,终于想出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形容,还深觉这诗无法描绘出自己夫人半分美貌。 阿沅看他发怔,瞥一眼边上的侍女都已经在憋笑了,赶紧推了他一把:“行了行了,喝了酒就快些出去吧。” 程让回神,发现婚房内还站着其他不明人士,顿时不满意了:“你们下去吧,叫你们时再进来。” 侍女憋着笑意对视一眼,她们都是程家那边暂送过来帮忙的,对程家这位二郎君不甚熟悉,只觉得程小将军并不像外边传言那样不近人情,因而还大着胆子道:“奴婢等还得伺候您二位喝下合卺酒。” 程让皱眉,将阿沅扶到桌边坐下,飞快倒了两杯酒,与她喝下。回头看侍女还未退下,终于忍不住冷了脸:“喝完了,还不收拾东西下去?” 侍女愣神,再不敢违逆,赶紧退下。出了门其中一个才拍拍胸脯道:“刚刚将军那眼神可真吓人,今儿还是新婚之夜呢,我看将军夫人……” 较为稳重的一个赶紧止住她道:“别说了,将军大人哪是你我能议论的!”她轻哼一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当她没看出来呢,这丫环心思还挺大,才新婚之夜就想着上位,也就是看着将军夫人年纪小,看着面软好欺负。 看着面软好欺负的小夫人此刻正在一门之隔的房内发脾气:“力气那么大干什么?好痛!” 眼神很吓人的将军则是赶紧赔笑,手上放缓了力道:“我轻点,舒服点儿没?哪里还累?我再替你捏捏。” 阿沅瞥他一眼,歪了歪头,脖子没那般酸了,她摇摇头:“好些了,你不是还要出去陪客人吗?” 程让直起身子,看看身材娇小的夫人,没忍住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几步放到床上。身着红衣的娇软一团窝在宽大的床榻之上,这情景看着就让他觉得身上血液奔腾。 阿沅莫名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此刻的气氛有些暧昧。明明早就知晓今夜会发生何事,事到如今,心里忽然就怂了。 她赶紧半跪坐起,催他道:“你还是快些出去吧,客人肯定还等着呢。” 程让深深地看她一眼,摸摸她头,语气低沉而愉悦:“等我回来。” 门打开又关上,阿沅松了一口气,赶紧跳下床,走到桌边就给自己灌下一大杯酒。都说酒壮人胆,但她酒量蛮好,看来今夜得多灌几杯,胆子才能大起来。 程让刚出院门就被人压住了肩膀:“老子都等你好半天了,还在婚房里磨磨唧唧的。” 他身子一扭,江见杞的身子便一歪,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嘿你什么态度?老子可是来给你送贺礼的!” 程让错身就走:“贺礼送到管家那儿,你就老老实实去席上给我挡酒去。” 脾气那么坏,指使起人来还这般不客气?江见杞正想硬气地一走了之,但想起昨日被他揪着领子威胁的事,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寒,立马软下来道:“我这可是好东西,看了保管今夜嫂子不找你麻烦!” 程让停住脚步,回身看他:“什么东西?” 他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可是我这些年来到各地喝花酒之后找到的最好的一本!相信我,这可是绝版的,市面上买不到。” 程让嫌弃地接过:“书?”随手一翻便被镇住了,脸上迅速漫过一股热意,虽然在军中听将士们说过不少浑话,自己也在心中肖想许久,可这么直白地看见书上的画,还是头一次。 他把书拍回江见杞怀里:“什么东西!” 江见杞看他不识货,气愤道:“这真是好东西,你没看嘛——”他翻开书,借着月光和树上挂着的灯笼微光指给他看,“这线条多么流畅,这色彩多么鲜艳,还有这画功,这人物,这姿势……” 程让不为所动,几步走在前面。 “嘿你别小看这事,我告诉你第一次时辰太短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闭嘴!”程让黑了脸,将军府里到处都是护卫,他真想剁了胡言乱语的江见杞。 江见杞嘿嘿笑着凑上前去:“我这不是将功赎罪来了嘛,若是今夜嫂子还记着我找你喝花酒的事,你学了这些技巧,保管她没空和你算账!” 听他说得信誓旦旦,程让本就不那么坚定的心有些动摇,这东西也是不要白不要吧?再说了,他经验确实稀少近无,多了解些,也让阿沅少受些罪…… 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他咳了声,伸出手去:“拿来吧,这次就当你将功赎罪了。” 江见杞笑得一脸荡漾,将书放在他手里:“若没用的话,你明日尽管来找我!” 第88章 洞房花烛夜,吹埙忆往昔。 席上程让当然是被灌得最狠的,他在朔州的功绩都已经传到了京城,算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娶的又是从晋王时就跟着陛下一路上来的侍御史林大人的妹妹,多少人赶着套近乎。 喝酒是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因而程让站在那儿,就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涌上去敬酒,好听话一箩筐地往外倒。他面上挂着淡淡笑意,几乎来者不拒。 江见杞在旁边看不下去,叫上几个军中弟兄,愣是将他的酒给挡去了一大半。 到后面江见杞直接喝大了,拍着程让的肩膀晕乎乎道:“老子记得……有一年七夕,你跟林二姑娘去游船了。老子、老子傻愣愣地跟着你到了河边,看、看见了个姑娘……嗝~” 程让眼神清明,嫌弃地将他扔到下人怀里:“将他扶去客院休息。” 席面还未散,他看看周围,果断装醉。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他装醉也不是第一次了,非常顺利地脱开身,就往自己婚房而去。幸好想要闹洞房的人都被喝趴下了。 屋子里暖光融融,他走到门前忽然想起那本“书”,说是书,其实只有薄薄一册,没翻几页就完了,最末一页上写了“上册”二字。 在门前就将书上内容迅速扫了一遍,程让愉悦地推门而入。 床上女子听见声音歪头看来,面上一团酡红,眼神清澈无辜,看见他似乎没认出来,仍是懵懵的。程让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是醉了? 他赶紧关了门走过去,叫她:“阿沅?” “嗯?”阿沅应了声,傻兮兮地笑起来,“程言襄你变黑了好多,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程让扶额,他的夫人在新婚之夜比他喝的还要多? 不过,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黑了许多?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看了看,铜镜在澄黄烛火映照下,看得并不太清楚。既如此,他安慰自己,反正过会儿熄了烛火就看不见了。 阿沅已经沐浴过,身上只着月白中衣,薄薄的一层。程让眼力好到能看见她里头裹的小衣上大朵的缠枝海棠花。他定了定神,将床边帘子拨下,温声道:“我先去沐浴,你再坐会儿。” 阿沅听话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撒娇般催促道:“你快点儿,我都等好久了。”她掩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哈欠没打完,一个酒嗝又冒出来。 啧,喝醉了的小姑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程让再出来时又是被眼前的美景一惊,月白中衣已经被扔到床下,床上的姑娘背对着他躺着,颈部和腰部的系带看起来一扯就断。 他几乎是僵硬着步子走到床边,手指微颤着触上她白皙的肩头,轻柔地推了一把:“阿沅,快起来穿上衣服。” 阿沅像是忽然惊醒,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此刻情形,坐起身来指着他道:“你衣服都没穿好,凭什么要我穿上?” 程让低头一看,他出来的匆忙,只披了衣裳,带子却还未系上,这会胸前露出了一大片肌肤。 他低低笑了声:“那我们便都不穿吧,夫人,该安寝了。” 道是行到巫山共云雨,漫过明月已三更,细声娇喘啼不住,汗落纱衣被生香。 阿沅是被帘子里隐隐透进的晨光给刺醒的,龙凤烛燃了一夜,只留了些融化的蜡。她闭着眼翻了个身,惊觉床上还有个人。 睁眼看去,程让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伸出手臂来将她揽进怀里:“还早,再睡会儿。” 这可是新婚头一日,阿沅顾不得身子酸痛,一下子坐起身来,惊慌道:“不行,我还得敬茶!”她如今可是嫁入别人家的新妇,看外面天光时辰已经不早了。 程让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仗着手长,大手一揽,又将人抱到自己怀里:“有什么要紧,来得及。” “你欺负我!”阿沅嘴一扁,控诉他道,“新婚第一日你就欺负我!” 哦呦!小姑娘今日起正式荣升为小祖宗,他赶紧放开手:“我错了,这就起身。”亲自伺候着夫人穿好衣服,漱口净面,在要替她画眉时被拦了下来。 阿沅嫌弃道:“我不要你画,你画得好难看。” 程让不信邪,在朔州时每每有通缉要犯,五次有三次都是由他亲自画的像,旁人都说惟妙惟肖。他整张脸都能画,如何画不好两条眉毛?奈何阿沅自己手势巧妙,迅速画好眉毛:“再不出门就该晚了,伯——父亲母亲今日还有事,总不能一直等着我们。” 程让对她迅速的改口十分满意,又隐隐哀怨:“你都没叫我一声。”遭遇白眼一枚。 用过早膳到了正堂,发现程大将军和何氏都等在那儿了,阿沅面上羞红,跟在程让身后小步挪进去。很顺利地敬了茶后,程大将军就表示有事,先行离开了程让的将军府。 程家没分家,但这日子却是分开过的。程大将军是忠义伯,和何氏还有程议住在忠义伯府里。这两座府邸隔了不近的距离,跟分家也就没甚区别了。 因而京城里那些夫人也议论过这林家二姑娘真是好运气,夫家公婆俱在,却不必去伺候,自嫁入起便成了一府主母,真是羡煞旁人。 何氏算是看着阿沅长大的,在京城里又时常走动,与她倒是比与继子程让还要亲近些。看程亭走了,她便拉过阿沅坐下说话,说了半日才发现程让一直在旁边没走,忍不住失笑:“我倒是扰了你们夫妻二人情趣,我这便过去寻亲家母说说话。阿让你带着阿沅去吧。” 阿沅红着脸回到房间,看着一脸笑意的程让便生气:“你还笑!我还没问你喝花酒是怎么回事呢!” 程让面上一僵,在心里把江见杞骂了一顿,迅速推得一干二净:“那与我没关系,都是江三郎自说自话,你还不相信我吗?” 阿沅哼了声:“我那日还听他说要给你丢些手绢花儿,让人知道你很受欢迎。看来你在朔州有许多红颜知己?不然他如何说这种话。” 这纯粹是子虚乌有!程让有口难辩,剁了江见杞的心思都有了:“那都是他胡说的,我待会就叫他来对质!” “不必了。”阿沅冷笑,走到床边掀开枕头,从枕头下掏出一小册子来,举到他跟前,“这是什么?” 他看着那本封面熟悉的小册子,内容他也很熟悉,比如他昨夜就试了第一页的那个姿势…… “这都是增进夫妻闺房之乐的。”他镇定道,甚至微微调笑,“夫人也有兴趣和我一道研究吗?” 阿沅被他的厚脸皮震惊,指着封底一行字让他看清楚:“春风楼绝版!我就说你昨夜还挺娴熟,是不是就是在这种春风楼这种地方练习了?” 程让一震,直觉这种事得立马解释清楚,不然后患无穷,赶紧道:“这是江三送我的贺礼!我没去过那种地方。至于娴熟,”他顿住,直视着她眼睛,“为夫别的不说,学习能力一直很强,夫人要不要再试试?我们共同学习,一起进步?” 阿沅羞愤地将小册子按在他脸上。 “夫人若是赶不上进度,那就让为夫悉心教导一番。”程让笑出声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学埙,刚开始吹的一点都不流畅,后来我专门去拜了何先生为师,他还叮嘱我,让我这个师弟多教教你。不知道小师姐如今的埙吹的如何了?是否有进步?” 青梅竹马就这点不好,对方悉知你所有黑历史,比你自己记的还清楚。 阿沅一哽,其实她有空时也还会拿出自己那个紫砂埙吹一吹,权当消遣。可经由程让说起,莫名有些羞耻。这会她才突然想起来,程让精通音律,他会抚琴吹埙,并不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将。 当初程让可就是凭一曲《风和》而名震清州觅曲宴的,后来能跟随何先生学习吹埙也大多因为此事,不像她是靠阿父走后门的。 回忆起往昔,她气势便弱了下来,小声嘟囔道:“哪有师弟管着师姐的,你以下犯上!” 程让憋笑,他家阿沅怎么这么可爱,蠢萌的小兔子还会顺杆爬。 一面倒的批判形势瞬间逆转,程让清咳了声,正经道:“那就由师姐来教导师弟如何?正好今日无事,在房中枯坐也是无聊。” 阿沅找借口:“都这么久了,埙都找不见了。” 话音刚落,就见程让站起身来走向墙边一个柜子,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小盒子,回身过来道:“怎么会,师姐送我的埙,我一直都好好保存着。” 他将盒子打开,阿沅看见里面是个锦囊,眼前几乎一黑,果然是她送的那个紫砂埙。不行,她吹不出口! 正在这时,门口有侍女禀报:“江公子醒了,正要告辞。” 阿沅一喜,赶紧推他:“快去送送他,好歹是你发小。” 程让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终是顺着她的心思起身出门,正好他还想找江见杞算账呢。 江见杞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看到他出现,立马换上一副狗腿的笑容:“昨夜战况如何?” 程让冷脸:“呵败事有余。” “嗯?不至于吧。”江见杞震惊脸,“你不行?” 程让一眼剜过去:“你做了些什么自己清楚,在阿沅面前嚼舌根——” 江见杞立马老实了,说到底喝花酒一事是他不对,从十四岁到如今,程让都是被他害的。他赶紧赔笑:“要不我去向嫂子赔罪?” 看他认错态度蛮好,程让也缓了神色:“不必了,若要将功抵过,你将那本下册拿来。我看那最末一页写的是上册。” “啊?下册我还没看完呢……呃,好的,我明日就送过来。” 第89章 婚后渐劳累,宫中议事忙。 婚后生活与以前并没有多大不同,阿沅清闲得很,除了晚间有点累以外。 程让热衷于拉着她研究那本被她翻出来的小册子,美其名曰共同进步。阿沅每每在床榻上装死:“不行了,我体虚,你还记得我以前身体不好吗?” 早知道就不翻那册子了,若没让她戳破他看避火图的事,他必不会像如今这般没脸没皮,装正经也会装些日子。 程让停下动作,仔细辨认她眼中的泪是真是假。她眨了眨眼睛,眼眶红红的,泪珠挂在小扇般的睫毛上,越发楚楚可怜。 他勾起嘴角,低头在她鬓边亲了口,低声安抚:“夫人不是体虚吗,我听那巫医说你还是得多动动,为夫这是身体力行,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 阿沅气哼,艰难地抬起头来用仅剩不多的力气狠狠撞他,奈何那么点力气如隔靴搔痒。被撞的人只觉得心里软成一团,没忍住又用力动了一下。 某人气喘:“啊——我真的体虚……” 程让就笑:“我这不是在帮你治吗?唔,夫人这是感激得落泪了吗?” 在床上的程让就是个恶魔,阿沅咬着被角恨恨想,餍足的某人穿上衣服去叫人打水沐浴了,她浑身酸软,躺在床上懒得动,待会那人就该过来抱她了。 这种生活过了十来日,皇帝终于看不下去自己的臣子日子过得这般舒服,紧急将他召入宫商量要事。 阿沅也便得了空串门回娘家,徐氏看见她回来就拉着她过去看画像:“如今你算是成家了,你们三人唯有你阿兄还是我心头一根刺,快来与我看看这些姑娘家的画像,我想着还是得尽快给他定下来。” 自看见程林两家大婚时盛大的场面后,京城里许多人家一下子就将目光投在林家还未成家的长子身上。这林家父子二人都在朝中任职,官职均不低,还颇受陛下倚重,林潮顿时成了金饽饽,媒婆都要踏破了林家门槛。 徐氏也是一时间挑花了眼,但看中了人家姑娘,又忍不住比较起自家儿子那德性,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因而一直犹豫不决,只好叫自己女儿来一块挑。 阿沅看了几幅画像,画像上还有些简要介绍,觉得这些姑娘都挺不错,不过,还是得问问阿兄意向才是啊。 “阿娘,你怎么不问问阿兄自己?” 徐氏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贴着她耳朵道:“我怕是知道你阿兄那个青梅竹马是谁了。” 阿沅一惊:“谁啊?”她上次跟阿娘说阿兄有个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完全就是瞎编的,别跟她说还真有个青梅竹马啊。阿兄若知晓是她说的,绝对会给她穿小鞋的! 徐氏有些犹豫,看看周围都是信得过的侍女,到底还是说了下去:“说是青梅竹马倒也不准确,你阿兄小时候是和你堂兄一块玩大的,若有小姑娘唯有宫里那一位……我不是与你说过,林家与现在太后的母家是远方亲戚,所以你堂兄和你阿兄都入过宫陪大长公主玩过。算起来也就只有大长公主算是符合的了。” 阿沅没料到阿娘还真能联想到大长公主身上去,沉思间愣怔着没有回话。 徐氏叹气:“唉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人家是大长公主,我们家如何也高攀不起。我就是怕你阿兄入了魔障,以为能争一争,便不顾礼法了。我就是想尽早定下,断了你阿兄不切实际的念想。” 阿沅心虚,阿兄应该没有那种念想吧?倒是大长公主……嗯……好像许久不曾听闻过大长公主的消息了。 她试探道:“可大长公主至今也未成婚呢。” 徐氏若有所思,但转而还是道:“不一样,我听说大长公主立志为先皇守孝三年,怕是无心成婚。哎,如今才一年,还有两年时间,也不知道太后如何想的,怎么舍得自己女儿如此。” 守孝可不仅仅是嘴上说说,那日子可真是过得清苦得很。不说锦衣华服,连日常吃食都不敢太过丰盛,否则就是心不诚。 皇家的事一聊起来就收不住嘴,聊完大长公主的事,阿沅问起皇帝的事:“那陛下也还未立后呢,听闻宫里并没有正经的宫妃,当初王府里的侍妾都没个名分。” 这都是成了盛郡王世子妃的三堂姐与她说的,林沁嫁入盛郡王府后,也进了几次宫面见太后,回来就会与她说宫里的见闻,重点强调了后宫中至今还未有宫妃,空荡荡一片。因此她记得格外清楚。 徐氏对皇帝后宫不太感兴趣,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哪有空操心这些事,到时自有太后为他打算。就像我如今为你阿兄一样,你倒是说说这些姑娘,你瞧着哪个好?” 阿沅失笑:“我瞧着好有什么用,若要给阿兄定亲,当然还得看阿兄的意思。再说,娶了嫂子也是和您一道过日子的,您看着好也行,我可不敢拿主意。” 林府里商量事情是一派和乐融融,宫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程让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听着自己大舅子和另一位文臣于大人唇枪舌战,两人谁也不让谁,从上古神话传说辩到现世市井人情。他听着觉得这两人也不像是要说服对方,仿佛就是要发泄对对方的不满而已,只要是对方的观点就一定要驳斥。 皇帝听得认真,等两人稍稍停下时,问道:“程爱卿,你如何看?” 程让恭敬答:“微臣以为两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此事还须陛下定夺。” 他们说的其实不只一件事,说起来包括西北定阳王割据一方,清州秦王虎视眈眈,南边姜国蠢蠢欲动三件事,穆国的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皇帝急得嘴边都起了泡,颇有碍观瞻,不过一般也没人敢直面圣颜,他心里才觉得安慰了些。 于大人讲究和气生财,到如今还想着让林潮娶了定阳王之女怀山郡主,理由便是当初永宁公主和亲嫁入姜国,虽然边境偶有摩擦,但始终没有真的兴起兵乱。 皇帝自然不同意如此憋屈的做法,他怎么可能让自己颇为信任的臣下去娶定阳王的女儿,若他有亲妹妹,都想立即为林潮指婚。 他倒是有个还未出嫁的姐姐,就是姐姐要为父守孝,不愿嫁人。 想到这儿,皇帝在心里遗憾地叹了声,林潮这等人物如何能便宜怀山郡主那个泼妇? 林潮则是心里呕得要死,这个于大人真的盯上他了,看给他做媒不成,立马翻脸,又在皇帝面前叽叽歪歪,试图主宰他的人生大事,是不是闲得慌? 程让则是看戏,看大舅子为了自己婚事据理力争,看着看着竟有些心酸,终于忍不住为他说句公道话:“怀山郡主未必肯嫁与林大人,于大人说的有失偏颇。” 于大人哼了一声,有心想说他们二人是亲戚,必定是帮着说话,但听程让前半句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妹婿是在贬低大舅子? 他有些狐疑,这二人是否不和,若是不和,他倒要插上一脚,行些挑拨离间之事了。反正这种事他干得多了,熟悉得很。 林潮懒得说话,直接禀明皇帝:“微臣以为西北有程将军坐镇,定阳王暂时不敢有所动作。如今只是因为程将军回京完婚,朔州才隐隐骚动,等程将军再行朔州,微臣以为,必所向披靡。” 定阳王如今算是老实,可前科累累,真不敢相信他会一直老实下去,必要时候,诉诸武力是必须的。这就是林潮的观点。 程让的想法也差不离,在朔州待了半年时间,亲眼见到定阳王割据一方做土皇帝的情形,心里对他十分看不上。更何况朔州本就人少,定阳王竟还大肆征兵,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 他不想西北那些淳朴的汉子都成了定阳王争权夺利下的牺牲品,千里黄沙盖地,铮铮白骨没了声息。 他道:“臣附议。” 于大人看他们二人口径统一,努了努嘴到底没说出反对的话来。 皇帝很满意臣子们统一了观点,颇为愉悦问道:“那程爱卿准备何时启程再行西北?”作为皇帝还是要体恤刚成婚不久的臣下,就让他自己选择启程日期吧。 程让面不改色:“行程暂未定下。”老子才刚完婚,去什么西北! 后又将秦王和姜国的事都议了一遍,勉强达成一致。 见主要事情商议完了,皇帝心情总算放松了些,觉得嘴角的泡都没那般难受了,还有闲情问起臣下的家事:“程爱卿都与夫人完婚了,林爱卿家中竟不急么?” 程让在心里替他回答:急,怎么不急?岳母急得要命,偏偏拿他没办法。 林潮有些尴尬:“家母倒也心急,可微臣以为婚姻大事还是看缘分。” 皇帝微微一笑:“缘分这东西虚无缥缈,林爱卿可要抓紧了。太后最近有意办一场赏花宴,朕叫人给林夫人送份请帖,到时可来看看。” 底下几人心知肚明,太后办赏花宴,必是要为陛下先相看些姑娘,回头好行封妃立后等事,请的都是京城里的名门闺秀。陛下这会让林潮的母亲也去,算是较大的恩宠了。 “微臣谢陛下恩典。” 于大人在一旁十分嫉妒,他家中也有正值婚龄的儿子,陛下怎么都不问问他? 林潮果然会惑主!第90章 (捉虫) 有事且相求,鸡汤见枸杞。 晚间程让才回府,阿沅就殷勤上前为他换衣,边给他拿衣裳边贴心问:“累不累?用过晚膳了吗?要不要先喝口茶?” 一连三个带着关切的问句,程让但笑不语,阿沅跟早上的态度天差地别,当时可是恨不得他早些出门,似乎还希望他今夜别回来了。如今竟又这般殷勤妥帖,怕是有事相求。 他慢条斯理地坐下,喝了口她端过来的凉茶,看她竟然还没开口,心道今日的阿沅倒是有几分耐性。终究不舍得她总是憋着不说,他先开了口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他喜欢问这种问题,听她慢慢说起一天的琐事,仿佛身上的疲惫被慢慢消解。就算他一整日都不在她身边,也好像参与了她的日常一样。 阿沅给他捶肩,道:“我今日去找我阿娘了,我们商量了下阿兄的亲事。嗯……你今日进宫见到我阿兄了么?阿娘说他也被陛下召去议事了。” 程让点头,与她道:“见到了,陛下也颇为关心他的婚事。”他在心底纠结了会该叫林潮什么,往常他都称呼渡远兄,现在变成了他大舅子,是不是该随着阿沅称一声阿兄?咦,还是不叫了吧。 阿沅惊讶:“真的吗,陛下还管这种事啊?那陛下怎么说,我阿兄说了什么?” “陛下说太后有意举办赏花宴,到时也给岳母送一张请帖,大舅兄应了下来。”程让将当时情形都细细说给她听,末了感慨一句,“岳母应该再不必为大舅兄的婚事着急了。” 阿沅心想,哪能啊?急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不过这赏花宴却是来得意外之喜,看来太后要为陛下做打算了,她阿兄算是蹭了陛下的面子。 “嗯……那挺好的,但是,我有件事想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她期期艾艾道。 看她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说的又十分客气,程让明白重头戏来了,咳了声道:“你说吧,为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夫人解忧。” “呃事情是这样的。”她艰难地起了个头,“我之前和阿娘说,我阿兄多年不娶是因为心里有个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 程让挑眉,这是造谣?他可没看出林渡远那人会把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这话当然不对,但说完全不对也是不对的。” 他差点被她绕进去,理了理逻辑:“你是说,你说的那句话还有点对的成分?”哪里是对的?求而不得还是青梅竹马? 阿沅点头,拉了张凳子坐在他边上,凑近道:“我觉得我阿兄多年未娶确实和一个姑娘有关系,就是不知他们是两情相悦还是一厢情愿。那姑娘绝对是对我阿兄有意的,可我阿兄的态度,我怎么都看不明白。” “哦?”程让真正来了兴趣,“他对那姑娘是何态度?” “问题就在这儿!他为了躲那姑娘能跑得老远,可偏偏又一直不成亲。你说这是为什么?”她眼神传递出的意思很清楚,你们都是男子,也许想法有共通之处。 程让在心里呵呵笑,不,他并不懂林渡远那人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林渡远今日还在陛下面前和于大人针锋相对,出了宫就搭着于大人的肩膀,哥俩好一样去喝酒了。 那于大人也是清奇,差点都跟林渡远撕破脸了,一听喝酒,还能乐呵呵地跟上去,也不怕那酒有毛病。 他反正是不信林渡远那么热情好心能请于大人去喝酒的,且看于大人明日是否还能爬起来上早朝吧。 他微笑着摇摇头:“也许他只是不想成亲而已,并不是为了那姑娘。” 阿沅若有所思:“也对。” 程让随口问:“那姑娘是谁?” 阿沅看看周围,凑到他面前道:“是大长公主。” 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林渡远那人还能和大长公主有情感纠葛?于大人还想他娶怀山郡主……啧啧,真是与皇家渊源颇深。 “唉——这倒也没什么,主要是,那个,”阿沅觉得真正难以启齿的话来了,堵在了她喉咙里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嗯……我随口给阿兄编了个青梅竹马,阿娘竟然真的联想到了大长公主身上,还以为阿兄对大长公主念念不忘……” 听她说了半日,程让恍然觉得,这才是阿沅今日的“有事相求”。 他忍俊不禁:“你说你没事编排你阿兄干什么?回头他又该找你麻烦了。” “你笑什么笑!”阿沅抬手打他,“还不是因为他先说我的,我就是那么随口一编。谁知道阿娘还真能想到大长公主身上去……你说我阿兄会不会报复我?” 看她白皙的小脸上挂着担忧,程让心里软成一团,双手按在她腰上,将人直接抱到自己腿上侧坐着。 她人小小一只,他下巴压下去正好抵住她头顶,忍不住蹭了蹭,安抚道:“没事啊,你现在是有夫君的人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欺负回去。” 阿沅心中忧虑不减:“我倒不是怕这个,我就怕回头他和大长公主的事爆出来,那他肯定就要娶公主了,我怕结成怨偶。” “没影的事儿,你担心什么。”程让抬起下巴又落下,乐此不疲,“你阿兄若不想娶,谁还能逼他不成?朝上有个于大人天天在陛下面前进言,说要让大舅兄娶定阳王的女儿怀山郡主,大舅兄不还是独身一人。” 这事阿沅倒是一点不知情,顿时兴致勃勃问道:“真的啊?阿兄都未曾与我说过。” 程让轻笑:“跟你说?怕是回头就又编出青梅竹马的戏份出来了。”他抱着她晃了晃,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问道:“大舅兄是为了躲大长公主,当初才随了陛下南下岭南的?” 他忽然记起,那时候他因父亲的关系要随去岭南,林渡远突然跑来死皮赖脸要跟着他走,最后看此路不通,直接投身如今的陛下做了幕僚。原来当初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触到了什么暗格,只要打开机关,就能看见一个震惊世人的秘密。 比如说当今的陛下为什么会成为陛下呢?当初他远在八郡,但京城里的事务倒也知道得十分清楚,几位亲王争权夺利,待梁王倒台后,秦王有江太尉支持,晋王相比起来并无优势。如果不是当时皇后拿出了遗诏…… 皇后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要知道各方势力混战了一月有余,对穆国朝廷影响并不好,早些拿出来才好稳定局势。 阿沅不知道一眨眼功夫他脑子里就想了这么多,点头道:“是呀,哎反正他俩的事弄不清楚。对了你……”她犹豫了会儿,终究问了出来:“你还要去朔州吗?” 程让抱着她的手臂一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朔州当然是要去的,只要定阳王还盘踞在那儿,陛下必定不能放心。 “我……”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阿沅抢了先:“那你去朔州能带我一起去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下才语无伦次道:“你要跟我去吗?不行,朔州又冷又热,嗯,你真要去?还是别,那地方风沙那么大,对皮肤不好。你去的话,我得提前给你备好些东西……” 阿沅拍他肩膀:“提前帮我备些东西都嫌麻烦?果真是过了门的夫人就开始嫌弃了!” 她打人并不痛,只是轻轻捶在他肩上,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而已。程让轻笑一声拥住她,温柔道:“不嫌麻烦,你要什么都给你,我就是觉得太开心了,你愿意和我去西北。嗯,去就去吧,反正你到了那儿也是待在宅子里,哪里都不用去。” 两个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将林潮的事情忘在脑后。 待到晚膳时分,阿沅看着乌鸡汤里鲜红的枸杞,突然问道:“江三郎为何会在西北,还跟你在一处?”在她印象里自程林两家迁入京城后,就再也没听说过江见杞的消息。没想到这人竟去了西北,看样子还是和程让一道。 程让随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浮在汤里的那几枚枸杞,默默将它们舀在了阿沅的汤碗里。 “他就是一腔热血想要从军,然后就跑去西北了,混了一二年,勉强有些成绩,我到西北的时候就把他召入麾下,帮了我许多忙。” 初到西北时,他对地形不熟,幸好还有江见杞接应,让他不至于在雪山里迷路。当然他也是十分奇怪江见杞从军居然从到了雪山里,裹着一身雪白皮毛让他以为是雪山飞狐,差点一箭射穿他。 阿沅拖长声音:“哦——他在西北的消遣就是喝花酒?” 程让失笑:“哪能如此,我在西北忙得很,他也差不多,哪里有时间去喝花酒。何况,”他皱了皱眉,“那地应该没有花楼,有名的酒楼倒是不少。” 阿沅哼了声,不置可否,暂且放过了这话题。 “对了,我明日叫了他来家里吃饭,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他便是。” 阿沅一听,顿时打起精神:“他喜好吃什么?我也早做些准备。”这可是她嫁人后第一次招待客人! 程让想了一会儿,道:“其他的倒不用多准备,醉仙楼的烧鸡给他买两只吧。” 这菜名挺熟悉,阿沅晃神,想起来三堂姐曾经送过给她一份食谱,里面好像就有烧鸡这道菜。她精神一振,语气轻快道:“好的呀!” 她回去就将食谱找出来好好研究研究。 第91章 摆宴待新客,烧鸡味有失。 “这烧鸡是醉仙楼的?”江见杞拿着个鸡腿啃了一大口,咂摸两口觉得不太对劲,语气纳闷道,“怎么味道变了这么多?” 刚说完话,桌底就被人踩了一脚,他更加纳闷了,看向程让:“你踩我干嘛?” 程让一声不吭,将那只烧鸡挪到自己跟前。阿沅都没做过菜给他吃,凭什么这第一次就便宜给了江见杞! 江见杞看他护食的模样,无语:“你至于吗?就一只烧鸡,还不怎么好吃。你说你们管家是不是买到了假的?按理说醉仙楼的烧鸡不该这么难吃啊。” “闭嘴。”程让剜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挑嘴。况且,哪里难吃了? 江见杞悻悻地缩了缩身子,喝了口酒,眼睛一亮:“这酒不错啊,哪家买的?我回头也买两坛去。” 说起这个,程让又是一阵嫉妒,这可是阿沅亲手酿的青梅酒,他都没喝几口,就被阿沅拿出来招待客人了。江见杞算哪门子的客人?就是上门来蹭吃蹭喝的! 不过想到阿沅,他又颇为骄傲道:“这酒买不到。”只有阿沅能酿。 江见杞自然不懂他的未尽之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你酿的?”刚说完又自己否定了,“不对,你哪里会酿酒啊。算了,买不到的话就在你这儿多喝两口吧,不能浪费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开。 拿过酒坛,他舍了那小口杯,直接往碗里倒了大半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慨然叹道:“爽快!” 程让眼皮微微抽搐,也低头喝了口,烈酒浸着梅子的青涩香味,从舌头处一直蔓延到心底,然后又回味出丝丝甘甜凛冽,酒香余韵悠长。 他怔怔想,林渡远曾说酿酒酿的是意境,那阿沅酿这酒时的心情必定是清甜中带着微酸,少女的心事就这么潜藏在一坛青梅酒里,等他来品尝。 江见杞喝了碗酒就彻底开了话匣子:“怎么不叫嫂夫人一块出来吃?”在穆国,男女同席用膳是极为常见的,何况他与程让是发小,按理说并不用避开。 程让回道:“她要用药膳,不方便出来吃。” “嫂夫人生病了?”江见杞惊讶,颇为关切道,“是不是太累了?我跟你说,虽然你们是新婚燕尔,但房事还是不宜太过频繁,这是有讲究的……” “闭嘴。”一天一次也算频繁? 程让在心底冷嗤,别看江见杞讲的头头是道,似乎经验十足,指不定还是个雏儿呢。喝了那么多年花酒,也就只会看看避火图了,实践怕是一窍不通。 从兵法上来讲,这人就只会纸上谈兵,程让作为已经上过战场并且旗开得胜的人,很是瞧不上他的虚言。 江见杞看他表情就明白了,咧嘴嘿嘿笑:“果然成了亲的人就不一样了,来来来,兄弟敬你一杯,祝你和嫂夫人百年好合!” 这话还算中听,程让矜持地回了个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回清州?”他放下酒杯问道。 “不回了,反正没几日就该走了,就不回去给他们添堵了。”江见杞一直笑呵呵的脸上带了些忧郁,“等我什么时候真的建功立业了,也算是对他们有交代了。” 程让不置可否,又给他添上酒:“我暂时还未定下去朔州的日期,有什么事还来得及去做。”他淡淡提醒了句,看向对面人的眼睛,眼眸沉沉,“不要后悔。” 他如今和父亲之间已经起了如深涧般的隔阂,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友也和家人闹到如斯地步。 江见杞洒脱一笑:“不后悔,要后悔早两年就该回头了,我现在不会回头的。” 看他如此,程让也不好再劝什么,低头抿了口酒,突然想起在自己婚宴上,喝醉了的江见杞似乎酒后吐真言,说了些什么? 他仔细回忆,问道:“你那年七夕跟着我时碰见个姑娘?” “谁跟着你了?”江见杞炸毛,“什么姑娘?你别胡说!” 反应这么激烈,那大概十有八|九是真的,程让挑眉淡淡道:“你自己喝醉了与我说的,而且那一年七夕是我故意拿了你的东西,引着你去找我的。你说我知不知道你跟着我?” “好你个程言襄,从小到大就知道坑老子!”江见杞气炸,“我就说七夕佳节你怎么有那闲工夫给我留字条,让我去河边,原来都是你做的局!” 他气哼哼地甩头,将程让面前的烧鸡捧到自己跟前:“这是你欠我的!”就算不好吃他也要吃完,反正不让程言襄那厮吃到。 程让幽幽道:“不过你若说碰见个姑娘,我想我还真知道是谁。”“谁?” 他勾起唇角:“你不是说我在胡说吗?我确实在胡说。” 阿沅在房中用完了药膳,边喝茶边兴致勃勃问侍女道:“他们在饭厅吃得如何?有没有说那烧鸡好不好吃?” 烧鸡是一整只烧的,为了让它看起来是完整的,烧完她也没尝味道。不过,她心里有一个莫名的信念,她酿酒酿得挺好的,那这烧菜应该也不在话下。 绿绮和绿罗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视线转向刚从饭厅回来的小荷。 面对着三个人期待的目光,小荷觉得压力颇大。她又不善撒谎,立马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将军应当是极喜欢的,只让江公子吃了个鸡腿,便把整盘菜挪到了自己跟前。” 说完她舒了口气,不枉她在路上琢磨了一路,总算琢磨出了这个最好的答复。 阿沅立马露出笑容,又咳了咳掩下去,假意道:“他怎么这么小气啊,那烧鸡可是我专门做了待客的。” 小荷抿嘴笑,希望夫人不要再问了,但可惜事不遂人愿。 阿沅紧接着问:“那江公子有没有说什么?”她相信程让肯定对她做的菜有偏爱,不管好不好吃,他都会吃完的。这种时候,只有江见杞的评价才算得上客观。 小荷面上的笑一僵,表情变化颇明显,绿绮绿罗立马发现了,对视一眼赶紧抢着答道:“小荷不是说江公子才吃了个鸡腿吗?想来还没来得及尝出味道呢。” 小荷跟着点头:“是啊,江公子才吃那么点儿,没说什么。” 阿沅半信半疑:“真的吗?程让还说他很喜欢吃烧鸡的啊,居然不多吃点,是我做的不好吃吗?”她陷入了怀疑,脑子里又将之前看的食谱过了一遍,她的步骤应该都是对的啊。 不对,她好像没有买醉仙楼大厨特制的独家酱料秘方!据说醉仙楼招牌烧鸡的精髓就在于此。 她站起来:“我去走走消消食,你们不用跟着,快去吃饭吧。” 看夫人轻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几位侍女无奈地看看彼此,轻叹一声,也不知道夫人这性子是好是坏。只希望将军能一直这般待夫人,那夫人也就可以一直这么开心下去了。 阿沅走到饭厅外,看见他们二人正推杯换盏,桌上的烧鸡还剩半只,表皮上泛着油光。 她深呼吸一口气,面上端起温柔可亲的笑意,款款走入厅内招呼道:“江公子。” 江见杞手一颤,杯里的酒溢出少许,他赶紧起身拱手:“见过嫂夫人,嫂夫人唤我江三便是。” “不必客气,寒舍酒菜简陋,招待不周了。” 程让拉过她坐下,略一想就明白她过来干嘛了,赶紧趁她不注意给江见杞使眼色,眼神在烧鸡上一掠而过。 江见杞先是疑惑不解,想了想面上如恍然大悟:“嫂夫人太客气了。这酒席这般丰盛,就是这醉仙楼的烧鸡怕是买错了……”话音未落,脚背被狠狠踩了一下。 阿沅宽和地笑了笑,好了,她知道客观且真实的评价是什么了。 她语带轻松:“是吗,那我下次让去买的人注意些。” 程让在一旁扶额,再抬起头来时岔开话题问她:“药膳已经用了吗?” 她点点头,让他们自便,自己便在一旁看着。在她视线下,程让很快将剩下的半只烧鸡解决完毕,江见杞看得目瞪口呆,对自己的口味产生了怀疑。当初他俩明明口味差不多,怎么现在差这么多? “姑娘——夫人。”厅外一道稍稍沙哑的嗓音响起,阿沅抬头看去,竟是好久未见的留夷。 留夷看起来黑了些,眼神则更加坚毅,阿沅惊喜道:“留夷姐姐你回来啦?”她回头向饭桌上两人稍稍致意,起身向厅外走去。 程让皱起眉头,这留夷算是阿沅身边跟得最久的女护卫,为何会独自离开这么久?是阿沅叫她去做了什么事? 江见杞则是愣在原地,对这人说是魂牵梦绕也不为过,寻觅好久也不得再见一面,如今却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眼前。那种迫切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就消散了。 这世间,大抵是真的有缘分存在的吧。 第92章 畦留夷忆昔,杂今往乱流。 “此行如何?”阿沅边走边问,间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留夷。 留夷面无表情,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眼底的脉脉温情,她微微勾了下嘴角,略缓和了些面上的冷硬,答道:“一切顺利,可惜没来得及回来参加姑娘的婚宴,姑娘就已经成了将军夫人了。” “回来就好,婚宴有什么要紧。你要不先去休息会儿?我让人给你收拾个房间。” 留夷点点头,伸手递过去一个珍珠流苏:“这是给夫人的新婚贺礼。” 阿沅简直要受宠若惊,留夷一向清冷,没想到出去一次居然会给她带礼物。她接过,嘴甜道谢:“谢谢留夷姐姐,好漂亮!” “姑娘,何六爷似乎去了西北。”留夷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趁着还没走到房间,迅速禀报道,“听何家下人说,何六爷自您父亲调职入京之后,便离开了清州游历天下,最近传信回来是在朔州。” 朔州情势有些复杂,因为自家姑娘之前就起意要去朔州,因而她一听何六爷也在朔州,便多打听了些。 阿沅脚步一顿,何先生和江见杞都去了朔州?清州与朔州之间可隔了大半个穆国领土,为何要跑那么远? 她恍然间觉得,她的生活轨迹有一种诡异的轮回之感,她十三岁时在清州复生醒来,遇见了许多人,兜兜转转间走了许多地方,也和最初认识的人都分开了,比如教她吹埙的何先生、教她诗词的木先生还有教唆程让喝花酒的江见杞。 明明这几年间都未怎么听闻他们的音讯,但在她成婚前后,这些人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眼前。并且,他们都与朔州有着或远或近的联系。 仿佛,清州是开始,朔州是终结。 阿沅茫然地看向前方,在程让去西北的大半年里,她的表舅徐先生终于还是带着木先生来见了阿娘,但是木先生却生了重病,听说只有朔北雪地里有一味药材能医治,徐先生当即便带着木先生踏上了西北之路。当时她满心担忧,只希望木先生能平安。 然后在程让回来前,她在茶楼意外碰见江见杞,得知他已经在西北待了两年。再然后,如今又从留夷口中听闻了何先生的踪迹,竟也是在朔州。 如果她的人生像一出戏剧,那这一切就好像开篇出现的人物在结尾处全部上了舞台。换句话说,这样差不多就预示着这出戏剧演到了尾声。 她的人生要结束了吗? 留夷看她一直没说话,神情带着不安,有些担心:“姑娘?您没事吧?” 阿沅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些感慨,何先生居然去了朔州,还真是挺巧的。” “巧也不巧,听说朔州产奇药,何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去那儿也不奇怪。” 阿沅倒真不知道何家做的是药材生意,闻言略有惊讶,面上恍然道:“难怪如此。”每一个人去西北都有充足的理由能够解释,可她偏偏解释不了心里那股异样。 希望是她想多了吧。 送留夷到了房间,又嘱咐了两句,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就心不在焉地撞上了人。 程让揉揉她撞红的额头,轻轻吹了口气,看她面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轻叹着摸摸她的头发:“怎么了?留夷与你说什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阿沅回神,就像浑身卸了力气,整个人往他怀里一倒,赖着不起来:“唔感觉生活里的巧合太多了,让我很难受。” 程让淡笑,将人再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就这么抱着她说话:“难受的话可以和我说一说,不要憋在心里,或许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阿沅从他怀里抬头,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算了吧,我昨日还叫你给我出主意,你就光看热闹了,我现在都不敢见我阿兄。” 程让无话可说,他是恨不得能看见林渡远的笑话,可这话不能对阿沅说。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江三刚刚跟我打听你的女护卫。” 阿沅立马警觉起来,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他打听什么?莫不是瞧上了留夷姐姐的美貌?”绝对不行,江见杞那个花心大萝卜,整天就知道喝花酒! 程让狐疑,这种护卫出身,最重要的便是其貌不扬,免得引人注意。在他看来,这个名叫留夷的女护卫还是很符合这一点的,五官偏硬朗,英气十足,脸上永远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至少和美貌二字无太大关系。 江见杞说她绝色倾城,还能解释为是他这些年没见到人,他自己过分美化形成执念,可怎么连阿沅也说她貌美?是他眼光出现问题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问题,他安抚性地摸摸她因气愤仰头而翘起的发梢,回想江见杞刚刚一脸丢了魂似的表情,忍不住给他解释:“也不是,据他说他之前和你的护卫有过一面之缘,一直想找她叙叙旧,并无其他想法。” 这种鬼话他说出来自己都不太信,江见杞要是没什么非分之想,他就不会死皮赖脸打听了,连绝色倾城这种词都好意思说出来,让他以为自己瞎了。 阿沅哼哼:“一面之缘叙什么旧,留夷姐姐都未必能记得他。”不过转念一想,留夷比她还大几岁,她如今都成婚了,若让留夷还是一个人保护她,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留夷从前是暗卫,几乎很少与人交流,后来变成了她明面上的护卫,也还是很少说话,冷漠都刻在了脸上。也许该让留夷尝试着多交朋友?当然,江见杞这人就不予考虑了。 她想了想:“等晚上我去问问她,看她记不记得江三郎,若是不记得了,你就和江三说清楚,留夷姐姐最不耐烦搭理人了。” 程让连忙点头,接着又装作无意间问起:“她既是你的护卫,为何这些日子不在你身边?”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阿沅雀跃道:“我的小外甥过生辰,我让她去清州给我送贺礼,顺便留在那边帮我打听了些事。” 听见这话,程让的视线控制不住往她腹部遛了一圈,又克制地收了回来,阿沅还小,怀孕对身子不好。而且他们才刚成婚,急不得急不得。 阿沅走在前头,随手在路边灌木丛里扯了片叶子玩:“我跟你说小外甥可好玩了,我之前也去瞧过他,小小一团。”她弯着手臂比了比大小,“窝在我怀里就这么一点,好轻好软,我都不敢用力。” 说起小孩子时,她眉眼间一派天真笑意,看来是极喜欢的。 程让逗她,模仿她也弯着自己的手臂,轻笑道:“你在我怀里也就这么一点,也特别轻特别软。” 这是什么形容?她咬嘴唇,略蹙眉:“你胡说,我明明大多了。”话刚说完,额上就被轻轻一弹,男子清越的嗓音中还带着笑意:“你说这话就像个孩子一样。” “对了若要去朔州的话,行李得尽快准备好。”他顿了下,又问道,“你确定要去么?”此行朔州危险未知,说不得定阳王会来一出鱼死网破。他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不想阿沅跟着他处在那么危险的境地,另一方面,只有阿沅在他身边,他才能放心。 阿沅瞥他一眼,垫脚将手中的叶子遮到他眼前:“一叶障目。” 程让没听明白,拿过叶子一脸疑惑。 “我当然要去。”阿沅笑眯眯的,“不然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就有理由去喝花酒了。不过——”她转身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与我阿父说的任务就交与你了,你上门时须得穿得厚实些,免得被他打疼了。” 程让反应不及就被告知了这一高难度任务,忍不住低头无奈苦笑,面对岳父还不如面对林渡远,好歹林渡远还讲些道理。 不过岳父大人打人却是不疼的,他回忆了下,或许也是因为自己皮糙肉厚,比较耐打?好像林渡远就说过他被打得挺疼的。 两家离得近就是方便,想什么时候上门便什么时候上门,当晚,阿沅说着“择日不撞日”,便推着程让去了隔壁。 夏日炎热,太阳落山后余温仍在炙烤着大地,一家人便聚在凉亭里吹风闲谈。池里的荷叶绿油油一片,粉色的藕花点缀其中,不胜娇羞。 徐氏让人将西瓜切成块,阿沅捧着盘子一口一块,一会儿就吃掉了一盘,看得程让眉头微皱,小声提醒:“少吃些,西瓜性凉。” 徐氏看他这么关心阿沅身体,心里有些欣慰,至少这个少年郎对阿沅是真心好的。 林尚却看得颇不顺眼:“阿沅才吃这么一点,不妨事,阿潮,你说是不是?” 林潮没听清他说什么就跟着点头,反正自家阿父说什么都是对的,稍不顺他意,就会比自家两个妹妹还难哄,还是顺着他吧。 程让心头一哽,起了些不妙的预感,他今日之事还能说得出口么?隐晦地与阿沅对了个眼神,阿沅爱莫能助,朝他软软一笑。 美人计!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口:“岳父岳母,小婿今日有事想要请你们成全。” 这话说的谦恭,但又有点不对劲。阿沅歪头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却听林尚一拍桌子,怒声道:“你这个臭小子莫不是要抬小妾进门?” 哦,原来是这里不对劲,成全这个词用错了。 阿沅弄明白了,低头继续吃瓜。 程让一脸懵然,赶紧一口气全说出来:“岳父您误会了!我是想让您成全我要带阿沅去朔州之事!” 凉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林潮给了他一个“很有勇气”的眼神,这可是在活生生挖他阿父的心头肉啊。 阿沅见势不好,瓜都不吃了,悄悄拉了拉阿娘的袖子。徐氏稳坐如山,慢悠悠地执起茶杯,喝了口茶。 林尚愣了好一会儿,看看自己夫人,没得到回应,硬气道:“你想得美!”第93章 行程去朔州,嚣张王世子。 “你不要再乱动了。”娇软的女声轻叱,“我轻一些,你说你是不是傻?不知道躲一躲?” 阿沅手里拿着棉花药酒,轻轻给程让额角上的伤口涂药,伤口没见血,只是红肿了好大一块,看着挺吓人。但对程让来说这还是小意思,长年刀口舔血的人只觉得岳父今日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轻笑一声:“我要是躲了,岳父可能就打得更狠了。” 阿沅轻嗔:“你没看我阿兄早躲到一边去了,就你还傻乎乎站那儿,白白挨这一下。” 其实这伤口也是意外,岳父当时气得很,随手拿了茶杯要砸他,但理智尚在,知道不能真将他打伤了,便往他旁边地上砸,可惜准头不好,他眼看着那茶杯往阿沅身上飞去,来不及多思考便扑上去挡住了。 若他没挡那一下,茶杯也顶多擦过阿沅的头顶,他这一挡,倒是把自己给弄伤了。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因差点砸到自己女儿,又真把女婿砸伤了,林尚被徐氏狠狠一瞪,高涨的怒火瞬间便被压了下去,哼唧好久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阿沅去朔州之事就这样过了明面,没意外的话算是板上钉钉了。说到底他们是夫妻,去留意向还是得看他们自己。 徐氏深知男人喜新厌旧的心思,又听说程让的发小江三郎和他在一处,心里斟酌再三,觉得阿沅还是跟着过去好一些。毕竟女儿已经嫁为人妇,不可能永远待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她会和夫君相持相守一辈子,而父母会老去,会离开。 林尚气了两日,发现夫人早已倒戈,自己也左右不了女儿的决定,差点当场泪崩,只能气哼哼道:“要是程家那小子对你不好,你尽管回来,阿父养你!” 阿沅赶忙顺着他的意思点头,至此,去朔州的行程日期也差不多定下来了。 从京城到朔州之间还要穿过同州,路途很远,程让回来时日夜兼程,骑马赶了差不多大半个月才到京城。这次回去要带上阿沅,不能像之前一般赶路,因此要早些启程。 阿沅觉得自己挺好养活的,她深知行军艰苦,对行路条件并不怎么挑剔。而且她觉得自己坐马车的待遇算是极好的了,将士们还要顶着炎炎烈日行军。 她的夫君以身作则,身披铠甲骑马在队伍正前方,坚毅的背影看着就让人觉得心中踏实,好像只要有他在,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那些虚妄的未来都会变成现实。 断断续续行了一个月,终于到了朔州北部地界,也是程让军队驻扎的地方。 自踏入这里后,阿沅觉得气温明显下降,天空澄净,阳光明媚,清风拂过带着秋日特有的凉爽。城外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凭栏远眺,远处是巍峨的雪山,山尖的洁白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彩。 这是和她想像中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她以为这儿会是黄沙遍地,人烟稀少。但城外草地上显示着勃勃的生机,马儿在肆意狂奔,牛羊在安静吃草。城中也十分热闹,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不断。 程让牵着她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初时她还有些不习惯,但走着就发现街上像他们这样牵手慢行的人并不在少数,青年男女还会亲密地当街咬耳朵,旁边人也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里冬日比较冷,你带的御寒衣物怕是不够,我们去买些皮毛。”程让领着她左拐右拐,到了一家店面前,指给她看,“这家卖的皮毛品质较佳,我们先进去看看。” 阿沅从前过冬只穿厚一些的棉衣锦裘,这还是第一次来买皮毛,因而满是好奇,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这个是什么皮的?”“这应当是狐狸皮。” “那这个呢?”“貂皮。” “这个这个,摸起来好软。”“这是兔子皮。” 一旁的店家闻言不禁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看来也是行家。”他看这二人衣裳料子是上好的绸缎,知道是大主顾,赶紧撇了小二,亲自过来伺候。 程让点头致意,随手点了几张皮子:“这些包起来吧。” 店家难得看见这么干脆不讲价的客人,心头一喜,赶忙道:“公子先不急,我看夫人看得高兴,不如让夫人再看一些,我这才刚到了些好货,让夫人好好挑挑。” 阿沅一听,拉了拉程让的袖子:“夫君——” “咳,店家快把好货拿出来吧。” 店家转身去拿货,程让低头就在自家夫人鬓角亲了一下,声音含糊在嘴里:“夫人怎么这么会撒娇?” 阿沅吐舌,她只是寻常地叫了一声,哪里撒娇了? 不一会儿,店家捧出一堆新到的皮毛,颜色质地都看着比这外面的更为上乘,一看就知道是好货。 阿沅正准备上前去看看,一道嚣张的声音却横插而入:“店家这些皮子我全要了,给我包起来,待会送到城主府去!” 阿沅一惊,循声看去,入目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穿玄色劲装,腰部挂着长柄宝剑,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神情,嘴角斜勾起,看向他们二人:“好久不见,程将军别来无恙啊。” 他视线在旁边的阿沅身上定了会儿,眼睛里漫起兴味:“这是程夫人?长得挺漂亮啊,程将军好福气。”他的语气轻佻,仿佛对面的不是一位正经夫人,而是上不了台面的妾室。 程让将阿沅往身后拉了拉,平静回道:“还行,世子倒是风采依旧。” 被称作世子的男子哈哈一笑:“不敢当不敢当,本世子还没有程将军你十分之一的风采,可担不得将军的夸赞。听说将军刚新婚不久,我也没送贺礼。嗯……” 他视线在店内转了一圈,道:“不如这样吧,这些皮毛我也用不完,就匀两张给将军你如何?这朔北的冬天可冷了,可别冻着将军的小娇妻。” 阿沅听着只觉得这人说话可真讨人厌,再加上嚣张的表情和身上那股傻子的气质,就更加惹人厌烦了。这是哪家的世子?她在心底琢磨了下,应该只有定阳王世子会出现在这儿了,难怪这么讨厌。 她戳戳程让的后腰,小巧的鼻头嫌弃地皱了皱,看程让没反应,又使劲戳,不要理他! 程让伸手在背后拉住她的小手,安抚地捏捏,让她稍安勿躁,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笑意:“多谢世子割爱,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无视定阳王世子皱眉的神情,他悠然地指着店家手中一块最显眼的火狐皮道:“店家帮忙把这块包起来,送去城北的将军府,多谢。” 店家在一旁早就傻了,他这小店今日是烧了什么香?将军和世子这等大人物竟然会同时出现在这儿,算起来,这一条街上的店面都比不上他啊! 听闻被称作程将军的那位公子发话,他赶忙答应:“好咧将军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包上,不知将军还要些其他的吗?” 眼看着程让竟真的挑了,还挑走了最显眼的火狐皮,定阳王世子有些不悦,可又是他自己说出口的话,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能反悔,他挑了挑眉,笑道:“程将军眼光不错,这火狐皮最衬像夫人这般貌美的女子了,做披风或是狐裘都是极好的。” 只是挑了块皮毛而已,要不要这般斤斤计较,堂堂一个世子说出口的话也不怕人笑话。 阿沅眼神更嫌弃了,她还真不稀罕那块火狐皮,但能从这位世子手里抢东西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程让又指挥店家包了几块,付了银子过后,向世子颔首道:“世子慢慢挑,在下带夫人先行告辞。” 阿沅出了门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里边的定阳王世子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一样,倏地回过头来与她对视。那眼神,阿沅微微晃神,那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充斥着不屑、残忍、冷漠以及……欲望。 眼睛的主人对着她微微一笑,嘴角轻扯带着脸皮动了动,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阿沅,别看了。”程让遮住她的眼睛,将人带着往前走,“走吧,我们先回府,明日若有空再带你出来逛逛。” 阿沅回过神来,听见他的话点了点头,可脑子里的那个怪异的笑却久久消散不去。 定阳王世子是怎样的一个人?表面看来嚣张到不可一世,但眼神隐隐透露的却绝不简单,究竟哪个才是他的真实性格? “定阳王世子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定阳王所在的地方是朔州南部的桧山城,那边物资更丰饶一些,而程让所驻扎的是朔北的兴阳城,与桧山城有一定差距。定阳王世子为何不在桧山城,而在这里? 程让摸摸她的头,道:“来看着我呗,没事,他也就只能看看,你当他不存在便好。” 定阳王世子穆高泽是定阳王的嫡长子,理所当然地踏上世子之位,因为地位稳固,深得定阳王信任,所以养成了那股眼高于顶的脾气,不能容人忤逆。 程让一般很少与他正面杠,只有在他实在太过嚣张之时,才会反击一二,比如今日。 “这边设的是城主,不是郡守?” 惊叹于阿沅的敏锐,程让笑着点点头:“是的,朔州的城池内安置的都是城主,由定阳王任命。” 阿沅咋舌,难怪皇帝在京城里寝食难安,定阳王可不就是个盘踞西北的土皇帝,手握的权力竟这般大。 第94章 风动朔州北,草染便知秋。 朔北之地民风淳朴,许是因为人少的缘故,就算是陌生人,路过也会打声招呼。阿沅就这样一路被招呼到了将军府外,受宠若惊道:“这儿的人都好热情。” 明明都不认识,还能笑着和她说话,仿佛十分熟稔一般。 程让正要说话,过路一小童突然停下来歪头看他们,语出惊人:“姐姐你长得好漂亮!”说完这话,不等阿沅反应,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阿沅瞪大眼睛,连小孩子都这般自来熟?而且嘴巴还挺甜,至少夸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她抿着唇,让自己不笑出声来。正暗暗高兴,头上就被轻轻敲了一记,男声带着笑意道:“乐傻了?往常我夸你怎么不见你这般高兴?” 阿沅道:“小孩子不会说谎呀,谁知道你说的有几分真假?”这人惯会哄人,夸她的话只能信八分。 程让背过手几步走在前头,语气悠悠道:“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和你打招呼?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是的,这朔北的百姓有个特点——看脸。脸长得好看的,在大街上能被人从街头招呼到街尾。这兴阳城里数得上的美人也就那么些个,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能把她们名字叫出来。 如今突然在街上看见一个从前未曾见过的貌美小夫人,一时新奇也是有的。他估摸着,明日这城里大概就会传出新来了个小美人一事了。 阿沅追上去,好奇问:“真的么?那他们怎么不与你招呼?” 听见这话,程让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在夫人眼中也算长得好看而感到高兴。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他摸摸自己下巴,除了阿沅似乎没人这样说过。他只记得牢狱里的犯人说他长得像地狱来的恶鬼;被审讯的俘虏说他凶神恶煞,凤眼薄唇,一看就知凉薄相。 阿沅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啦,我觉得你不笑的时候最好看。笑起来嘛,嗯,有点傻。” 程让一听,立马收了嘴角的笑,咳了声,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阿沅目睹他的表情变化,憋笑,没想到这人还挺注意外表,她垫脚拍他肩膀,笑眯眯道:“我刚刚说错了,你笑不笑都好看。” 一个大将军还计较好不好看,又不是姑娘家!当然将军还是板着脸时比较有气势,笑起来总会让人忽视他的身份外表而沉溺其中,她就说这人长得太好看了呀。 在兴阳城里待了几日,阿沅最喜欢的便是在傍晚的时候登上城楼,极目远眺,雪山矗立在远处,牧民骑马挥舞着鞭子赶牛羊回圈,夕阳慢慢下沉,天边的晚霞美得让人迷醉。也大概是在这时候,程让会骑一匹白马飞奔回城。 程让到了城门处便会下马,然后牵着马随着人流慢慢走,走到城楼台阶处等着,没一会,他的夫人便会三两步跳下来扑进他怀里。 “阿让!”阿沅扑到他背上,抱着他脖子,“今日又有人夸我长得好看!” 程让反手将人拉到面前,上下看了看,满脸笑意、活力满满,看来今日过得也很不错。他心里松快了些,双手掐住她腰,往上轻轻一举,就将自己家身材娇小的夫人放到了马背上。 “谁这么有眼光?”他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间或回头看她一眼。 阿沅笑得开心:“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好可爱!” 程让突然发觉,阿沅在这里还是太孤单了,他每日都要出城去城外军营,侍女护卫的陪伴终究和朋友亲人是不一样的。也许,阿沅需要新的朋友。 “我明日无事,带你去骑马如何?” 阿沅眼睛一亮,她肖想城外那片草原好久了,就是看面积太大,怕自己迷路,都不敢出去逛一逛。如果能骑着马在草原上迎风肆意奔跑,那肯定很好玩! “好呀,那我的马呢?”她摸了摸身下的白马鬃毛,“我要和嘶风一样好看的!” 程让轻叹,阿沅才到朔北几日功夫,便和这地的百姓养成了一样的性子——看脸,如今挑马也得挑长得好看的了。好在他有先见之明,给她挑了一匹毛色纯粹、性子温和的枣红小母马,应该能过她的眼。 走了些时候,离将军府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这一条街上卖的吃食最多,阿沅看着就忍不住冒口水:“我想吃烤肉。” 程让眉头一皱,嘴角的笑意立马收了起来,板着脸道:“不许。”她脾胃弱,吃那些油腻的东西容易不舒服,何况这还是街边的烤肉,人来人往,也不知沾了多少灰尘。 阿沅扁嘴:“就吃一块好不好?夫君——”巫医给她定的药膳她都要吃吐了,近日好不容易得了准许,能吃些油炸之物,可程让却偏偏咬紧了牙关不松口。 “程将军何必如此小气,夫人想吃烤肉而已。”正在他们二人说话间,旁边又行来一马,马上的男子居高临下对着程让嗤笑一声,又转头对阿沅道,“夫人想吃什么烤肉,本世子今日做东,请了夫人如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沅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淡漠:“多谢世子好意,我突然觉得不大想吃了。” 触了个软钉子,穆高泽舌头在嘴巴里边舔了一圈,呵呵笑了声:“夫人这是不给本世子面子?” 程让松开缰绳,脚一蹬跃上马背,视线与他平齐,颔首道:“世子息怒,我夫人只是突然不想吃了。若她想吃,在下自然会给她烤,就不必劳烦世子您请客了。” 穆高泽挑了挑半边眉,轻佻道:“程将军太客气了,替美人效劳是怎么会是劳烦?程夫人可是这兴阳城里一等一的美人,若不是嫁了人,想必求亲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阿沅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拐到这上头来,且不说她已经嫁人,夫君就在旁边,世子说这话已是失礼,而且她还有自知之明,美人儿这么多,她可算不上是一等一的。 世子有些嘴碎。 她吸吸鼻子,偏过了头。程让顺势抬起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些,遮住了她的面容。 穆高泽遗憾地叹了一声,美人有夫,真是平生憾事。 两匹马并行,街上过路人经过时都要抬头看一眼,然后惊叹一声,真是少年英侠,气势不凡。 “程将军忙于军营琐事,程夫人平日里想必很寂寞吧?”行了一会儿,穆高泽又不甘心地挑起话题,眼神挑衅,“程将军也是,怎么不多陪陪夫人,夫人正是新婚呢,怎么能让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独守空房?” 听他越说越不像,程让面上淡淡的神色慢慢转黑。穆高泽在外一直都有风流的名声,听说这兴阳城里那几个名声较响的美人都被他请去过城主府赴宴,做了什么不好说,毕竟那些姑娘也都是自愿去的。如今他竟是想染指自家夫人吗? 程让眉间的戾气若隐若现,眼眸中似黑云翻涌,暴雨顷刻便至。 “世子慎言!”他冷声道,“时候不早了,在下告辞!”街尾处行人不多,他轻抽了下马鞭,马儿便小跑起来,甩开了后边的人,没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大门外。 穆高泽一拉缰绳,黑马停在原地,从鼻子里哼出浊气,蹄子不耐地在石板地上蹭了蹭。马的主人垂眼,脸上笑意散漫,呵,没想到程让还是个痴情种。美人是什么?不过都是些漂亮物件罢了。 “你说定阳王世子有什么目的?挑拨离间?”阿沅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挑拨,那这手段也未免太上不了台面了。” 程让将手上叉着的烤肉翻了个面,刷上一层油,香味顿时溅出来,在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叹气道:“唉可他挑拨成功了。” “嗯?”阿沅正捧着碗牛乳低头喝着,闻言抬起头来,有些疑惑,“没有吧,他说我寂寞,可是我没觉得寂寞,也没有怪你啊。” 程让看她嘴唇上边半圈都沾上了牛乳渍,手上正烤肉不得空,他干脆倾身过去,舌头在她唇上一舔,轻啄几下,将那牛乳都弄到自己唇上,抿了抿唇,末了悠然一笑:“怎么这么甜?” “啊呀你、你干什么呢!”阿沅脸色爆红,捻着帕子擦干净剩余的牛乳渍,轻瞪他一眼,“你倒是说他到底挑拨成功什么了?”按她理解,挑拨成功应当是让原本相互信任的两个人之间出现嫌隙,可他们两个人哪里像是不睦的样子。 肉已经烤好,程让将肉盛到盘子里,端到她面前,指着道:“都能让我给你烤肉了,还不是挑拨成功?今日的烤肉只有这一块,再多便没有了。” “那明日还有吗?”阿沅充满希望地抬头看他,就这么一小块,味儿都没尝到就没了。 仰着的小脑袋上被轻拍了下,他轻笑:“不许得寸进尺。” 阿沅故意长叹一声:“唉,还真不如让世子请我呢,夫君委实小气。” 程让差点被气笑,吓唬她道:“你再说我小气,这唯一一块肉也不许再吃了,反正为夫小气得很。” 翌日,阿沅看见那匹枣红马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毛色纯净,而且眼神也很温和,一看就知道脾气很好,不像程让的嘶风一样,脾气那么烈,她第一次上马的时候差点被他给摔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她拿了把草喂小母马,马儿柔顺地低头吃草,还在她肩头蹭了蹭。 程让试了试马鞍还算稳当,站在一旁看她喂马,闻言回道:“这是你的马,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阿沅摸了两把柔滑的鬃毛,回头兴奋道:“叫她嘶雨好不好?嘶风和嘶雨听起来很像兄妹啊。” “……你觉得好便行。”还行,他还以为阿沅会叫她“红毛”,毕竟以前他送的那只小白猫就被叫做“白毛”。 “嘶雨嘶雨,你好乖啊。”小姑娘立马回头亲热地蹭上马的脖子。 草原一望无际,天空广阔无边,白云朵朵在蓝底上绽放。阿沅只觉得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笑闹声不绝于耳。嘶雨很有灵性,会带着她慢慢小跑,在草原上跑了个大圈后,她终于累了停下来。 “阿让,这里离那边雪山还有多远啊?”她抬手遮住阳光,眼睛往远处看。以前她站在城楼上看时,只觉得雪山并不是很远的样子,这会儿跑了这么久,却发现雪山真的很远。 “骑马还需两刻钟。”程让下了马,让嘶风在一旁吃草,自己拉过嘶雨的缰绳慢慢走着,“雪山那边有点冷,你今日穿的衣服不够厚,等哪日下雪了,我再带你去玩。” “那你的军营呢?”阿沅继续问,难道军营不在这片草地上?可城门外就是这片草原啊,视线里除了草还是草。 草间有一条小小的溪涧盘绕,嘶风在涧边饮水,程让扶着阿沅的手领她下地到涧边洗手。 “军营在东边草原,我们如今在西边。”他指了指方向,“草原上的落日很美,在这边看得比较清楚,下次再带你去东边草原看日出。” 等两匹马都喝完水了,程让一手牵过两份缰绳,另一只手还要牵着自家夫人的小手,生怕把她给丢了。 走到一处草丘边坐下,太阳已经在慢慢西斜,阿沅依偎在他身上,看着日头渐移,有些感慨:“太阳永远都这样东升西降,万物都有规律,人在这天地间好渺小。” 程让拥着她一下子往后躺倒,背部是柔软的草地上,对着的是高远的天空。 “是啊很渺小,不管是在这天地间,还是在历史洪流里,人永远都是其中最为渺小的。” 夕阳在草地尽头的山上还剩下半个圆,像烧红的烙饼一般,阿沅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道:“你带我出来骑马竟然都没给我准备吃的!” 程让一愣,这还真是他考虑不周了,他本来在城中酒楼定了一桌酒席,原想着带她回城后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过骑马消耗体力后容易饿,他自己身强体壮不觉得有什么,可小姑娘一饿就耐不住了。 “要不我去打个猎,回来生火烤了吃?”他往四周看了看,草地深处一般有野兔出没。 阿沅惊奇地看他,昨日这人还坚决不让她吃烤肉,现在这会也不得不打脸了。她抿嘴笑,故意为难他道:“这可不行,烤肉对肠胃不好,我昨日才吃的,今天不能再吃了。” 程让一想也是,阿沅的脾胃本就若,这会也没盐油,确实不好烤肉吃。 “那我们回城?”他试探着问道,“饿了还是该去吃饭,夕阳还有别的时间能来看。” 阿沅摇摇头:“算了,我也没那么饿。现在都入秋了,你也该忙起来了,哪还有时间来看夕阳。”入秋就代表冬天也不远了,朔北的秋季很短,估计下个月就会冷起来。现在大家都要忙着贮藏冬季的食物,军营也要加强训练,因为冬季是蛮族入侵的高发时期。 夏天水美草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一到冬天,雪山外的蛮族储备不足,无法过冬,便会铤而走险绕过雪山来抢掠粮草。 雪山是阻挡蛮族的天然屏障,可也不是坚不可摧,蛮族对雪山之间的小路熟悉得很,且这雪山绵延不绝,军队总不能堵到每一个山口,总有蛮族能找到小路绕过来,趁着将士们来不及反应便抢掠一通,迅速逃窜。 程让沉默下来,确实如此,已经有消息传来,雪山那边的蛮族蠢蠢欲动,因为去年被他狠狠打了一次,这回不仅是要来抢掠食物,还想要报仇雪耻。 眼前这片广阔而美丽的草地,也许不久就会变成鲜血飞溅的屠杀地狱,而他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刽子手,只不过剁下的是敌人的头颅。 他的荣光是由白骨堆砌而成,他背后有无数人倒下死去。 “只要你想,我还能带你来看,只不过过些日子确实要忙一些。”他轻松地笑笑,也没点破这背后的刀光剑影,“如果我没时间你也可以叫留夷陪你,只在城门附近的草地上转转也是可以的。” 阿沅点点头,突然想起来:“留夷姐姐这几日白天都不在,你看见她了么?” 程让先是摇摇头,他怎么会看见留夷,刚摇完头却想到,他还真看见那个女护卫了,只不过当时匆匆一瞥,也没多留意。 “她……好像最近和江三在一起……”他说这话时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但越回想越确定,他确实在骑马路过时看见了留夷和江见杞在一块,两人之间气氛还挺和谐,只不过他当时急着回城接阿沅回家,看了一眼就忘了。 阿沅惊呆:“不可能!”留夷姐姐居然不陪她,而是和江三在一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女护卫居然抛弃了她! 程让赶忙安抚:“也许是我看错了,今晚回去就问问她好了。”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绝对没看错,只能暗暗感慨江见杞这小子手段了得。 作者有话要说:  想尝试日个万~ 第95章 茶楼听说书,栽赃穆世子。 蛮族入侵比阿沅预计中来得还要快些,过了十来日,程让就忙得早出晚归甚至不归。阿沅很多时候晚上睡下时他还没回来,早间起床时,床另一侧早没了余温。 日子还真无聊了些,阿沅出门逛时,便看见兴阳城的百姓还是乐呵呵的,并没有蛮族入侵的危机感。她坐茶楼里看他们往来言笑晏晏,听他们说的也都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不是听说蛮族又来了,为何你们还这般自在?”茶楼里客人很多,就有个姑娘与她拼桌坐在一处,她看那姑娘安安静静地低头品茶,好奇问道。 姑娘抬起头来,温温柔柔一笑:“你是外地来的?这儿每年都有蛮族来抢东西,并不是大事。你看我们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别担心,何况还有定阳王世子和大将军在呢,那些北荒蛮族不敢乱来的。” 阿沅听她语气甚是平常,倒显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些,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是第一次见这种事,感觉这城里的百姓竟一点都不着急。” 姑娘道:“着急有什么用,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就算那蛮族明日打到这城门口,我们还是这般,该喝还得喝——”她执起手中茶杯示意,“这茶可是用雪水泡的,夫人尝尝?” 阿沅失笑,端起茶杯,与她像是喝酒碰杯一般碰了下,低头抿了一口,清润的茶香在舌尖漾开,清甜夹杂甘苦又回味悠长。 “真是好茶。”她赞叹一声,“我今日是碰巧入了这茶楼,却不知这楼里为何这般热闹?”她看看周围,雅间关着门看不出来,可楼上楼下的大厅里桌椅已经全坐满了。 姑娘挑眉,眼里带了些赞叹道:“那夫人今日运道极好,这茶楼里待会会有个金嘴儿说书,他极有名气,每回说书都是座无虚席,我今日赶早了来才能与夫人拼上一桌,夫人却误打误撞选了这么个好位置。” 她们坐的位置是正对着台子的二楼栏杆处,稍一低头就能看见一楼大堂全貌,金嘴儿待会儿说书就在那台子上,若是为了听说书,这位置可比雅间里那些还要好些。 因而那姑娘才有此一说。 “那还真是凑巧了。”她原本并不想出门的,还是程让早上特地嘱咐了留夷,让留夷带着她来这茶楼里喝茶,还给她定好了位置。 阿沅还以为这茶楼有什么玄机,或者是这茶水有益于她的身子,没想到只是程让怕她无聊,让她来听说书的。 许是看她为人和善,那姑娘也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姓李名唤霜落,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阿沅道:“我姓林,单名一个沅字。”她没有说夫家的姓,还是下意识保持了距离。 李霜落笑容如常,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了金嘴儿,赶紧指与她看:“你瞧,站中间那个便是金嘴儿,听说他还会口技呢,可惜我还未曾听过。” 阿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穿一件发白的外衫,袖口和裤脚都挽着,不像一个说书人,倒像是个刚刚干完农活的农家老汉。似乎那衣衫下摆一撩起来,立马就能下地干活。 她惊讶地“哎”了一声,李霜落看见了她的神情,笑道:“夫人你别看他这般,那张嘴可是无人能敌,我曾有幸看过他舌战数人,丝毫不落于下风。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夫人你说是不是?” 阿沅点点头,看见那老头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折扇,一手悠悠地扇着风,一手端着杯茶三两口饮尽,喝完后满足地喟叹一声,收了扇子便信步走上了台子。 “上回书说到那定阳王玉河关一战成名——” 他说书毫不拖泥带水,上来便接着上回讲到的继续说下去。 阿沅只听他说出口第一句,心里头便更惊讶了:“这说的竟是定阳王?” 因金嘴儿老头还在讲前情提要,李霜落倒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是呀,他说得最多的便是皇家之事,我们平头百姓怎么也摸不到皇亲国戚的影儿,也就听听说书过过瘾。他最先讲的是太|祖皇帝,后来也讲了先帝,现在才讲到定阳王。” 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远离京城的地界,天高皇帝远,阿沅发现这儿的百姓对皇室并不那么畏惧,日常说起时也没什么尊崇之心,就好像那也是一户寻常人家,只不过这户人家行事千奇百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极好的。 阿沅从前对定阳王并不了解,知晓最多的便是在江太尉把持朝政之时,他打着“除奸臣”的名号准备率军回朝,不久先帝便驾崩了,京城里都传言是被定阳王气死的。那之后定阳王便老实了许多,虽然在几位亲王夺位的时候他还意图蹚浑水,但终因距离太远手不够长而告终。 因皇帝的命令,程让和定阳王是隐隐站在对立面的,因而她对定阳王的观感也说不上好。但听了这金嘴儿的说书之后,她奇异地觉得定阳王也算是个难得的英雄,恶感竟消了许多。 差不多一个多时辰过后,说书终于到了尾声,众人纷纷抚掌打赏,阿沅也凑热闹扔了块银锭。 李霜落听得意犹未尽,看阿沅出手阔绰,忍不住道:“看来林夫人也是极喜欢的,我说得不错吧?”她像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得到了夸赞,一定要拿出来炫耀一样。 阿沅点点头,不吝美言:“极好,我还未听过这般有趣的说书,今日真是来对了。” “下次说书时间是两日后,夫人若是还有兴趣,记得再来。”她眉眼弯弯,看得出来心情十分愉悦,“到时若能再和夫人有缘坐到一桌,那我便为夫人再介绍一些趣事。” “一定。”阿沅看她的背影慢慢走远,这才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 留夷抱着把剑走在她外边,阻隔行人与她接触,看小姑娘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她有些不解:“那说书说的真有那般好?”反正她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一听定阳王这名字就听不下去了。说书人口中的那些英雄事迹怎么能和一身肥膘的定阳王联系起来? 阿沅长叹一声:“说得极好,蛊惑人心。”难怪都说“一张巧嘴定乾坤”,今日这金嘴儿当真是将黑的说成白的,潜移默化改变听者的观念。 留夷眯眼,姑娘说的这前一句和后一句是同一个意思?意思差远了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眼看着日头西垂,一日光阴又要过去了,阿沅问她:“程让今早出门时有没有说他今夜什么时候回来?” 留夷摇头:“未曾。” 算起来,阿沅已经有四五日都没见到自家夫君的面了,当真是独守空房。她侧头看看旁边面容始终清冷的留夷,忽然问道:“留夷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留夷眉头揪起一个小褶,嘴里道:“心上人?那是什么东西?”语气极为不屑,显然毫不心虚、十分坦然。 阿沅心里一松,没有就好,看来江三郎还没有上位。 “那你与江三郎是怎么回事?”她这下是纯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发问。 “江三?”留夷重复问了一句,然后才回想起来,“哦,他啊,那个厚脸皮的小子。他要寻我拜师学功夫,我本来没答应,但他死皮赖脸赖着,又给了许多银子,我便答应了他指点一二。” 阿沅好奇:“他给了多少银子?”难以想象像留夷这样视钱财为身外物的人都被打动了,江见杞这么有钱?她承认有一点嫉妒,她觉得自己好穷。 留夷语气随意,想了想道:“应该是他全部身家吧,把人都卖给我了,一辈子免费劳工,我觉得挺划算的。” 阿沅惊了,江见杞这么豁的出去?但看留夷姐姐还是不解风情的样子,她竟然有点同情他,整个人都送出去了,人家还是以为白得了个劳工,心里想的还是划算与否。 “可是……留夷姐姐你不觉得不对劲吗?他给那么多银子,还卖了身,就为了拜你为师?”姐姐你要警惕啊,江三他就是图谋不轨! 留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银子都拿到了,管他什么目的,反正他又打不过我,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姑娘——什么时候回府?我有些困。” 阿沅奇道:“你昨夜做什么去了?” 留夷眼神蒙蒙地看向前方,语气慵懒,面带嫌弃道:“教江三习武,教了大半夜,真是块朽木。” 竟然是大半夜教习武吗?阿沅正要追问,左肩忽然被人一撞,身子往右歪倒在了留夷身上,留夷眼疾手快扶住她,抬眼看过去。 穆高泽正要伸出去扶人的手一顿,十分自然地收了回来,轻勾起嘴角道歉:“不好意思,是本世子没留神,撞到了程夫人。” 阿沅转身看去,她正经过一家酒楼门口,穆高泽正从里边出来,正巧撞到了她。真有这般巧?她不信。 “穆世子。”她淡淡地打了声招呼,看见周边已经有姑娘停下来看他们,她又点了点头便提出告辞。 穆高泽却拦住她道:“程夫人且慢,撞到了夫人,本世子觉得心实难安,不如——” “不必了。”阿沅打断他道,“世子有这份心便足矣,还请世子以后在路上多留些神,免得再撞到其他人。” 这穆高泽当真以为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正要转身便走,酒楼里又冲出一人,一身粉衣的姑娘行色匆匆,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时才缓和了些:“世子走得好急,我差点跟不上了。” 她扶了扶鬓边的金钗,终于看见男人身边还站着个娇小美人,她心里打了个突,难道世子刚刚就是因为看见这美人经过,才匆匆离席下楼的? 她凝神看过去,这一看又松了口气,这美人梳着妇人发髻,世子再怎么样也不能接一有夫之妇入府,大概只是瞧着一时新奇罢了。 阿沅只扫了一眼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心里想什么,面上便露了些不满,讽道:“看来世子还与佳人有约,我这就不打扰了,告辞。” 她前些日子便被普及了这位世子的风流韵事,兴阳城里好些未婚姑娘都去过城主府里一日游,他还流连秦楼楚馆等地,作的诗写的词都被集成了一本册子,在朔州许多城里都有流传。 阿沅最瞧不上这等人了,仗着身份高贵,便肆意玩弄姑娘们的感情,不过是渣男一个。 她不耐烦再牵扯下去,拉了拉留夷的袖子,正准备走开,肩头上突然抚上了一只手。她一惊,身子迅速一扭,但肩头那只手竟用了力,牢牢压着她。 “穆世子!”留夷眼神一凛,直接上手劈过去。穆高泽敏捷地收回手,两人的手在空中擦边而过。 肩头的力气突然卸去,阿沅身子不稳踉跄了下,心念急转间,她顺势往地上摔去。今日这定阳王世子摆明了是要在众人面前坏她名声,既如此,别怪她不客气了。 “啊!我的肚子!”她半坐在了地上,双手按在腹部,表情极为痛苦,眼眶迅速变红,“世子这是何意?我夫君正在城外抗击蛮族,世子竟这样待他的家眷?” 留夷一惊,赶紧将人抱起身,正要狂奔回府,腰上便被戳了一下,她恍然,哦,这是要栽赃陷害。 穆高泽也是一愣,看她双手按在肚子上,心里冒出些不好的预感,这是小产的征兆?不会吧,他都没用力推,就松手时顺势推了一把,就这么把人推小产了? 这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 周围人嗡嗡地议论开来,有经验的妇人都说要赶紧请大夫。 阿沅赶紧狂戳留夷腰部,留夷面上一冷:“世子今日所为,我必会报予我们将军知晓,世子还是在城主府里且等着吧。” 扔下这一句威胁,她抱着人就匆匆往将军府跑。 围观人群顿时明白了,这位夫人的夫君就是守城的程大将军,没想到定阳王世子竟失手把将军夫人给推到了,这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看将军夫人那样子可是怀着身子呢,世子真是造孽!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穆高泽难得黑了脸,就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小产?没想到这女人跟她夫君一样诡计多端,竟敢陷害于他,坏他名声,且看着吧!他倒要看看程让会不会上城主府来! 他冷着脸转身,他原本只是想在众人面前与那女人拉拉扯扯,按照计划,第二日这兴阳城里便该传出些流言,说他又染指了有夫之妇,依他风流的名声,这流言只会越传越真,程让与他夫人聚少离多,不信也得信,而且他周围的人也会逼着他相信。 呵居然被女人摆了一道,他不甘心地冷笑一声,眼眸深处如寒冰。 林沅,我记住你了,你最好以后都躲在将军府里不要出来。 长风在暗处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差点没笑出声来,将军夫人可真狠啊,演的跟真的一样。看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生怕她真摔掉了小公子,嗯,如果真有了的话。 看夫人已经顺利入了府,穆世子还留在原地被众人指责,他呵呵一笑,迅速往城外飞掠而去。 “将军将军,你猜我刚刚看见什么了?” 程让从布防图里抬起头来,看见是他顿时拉下了脸:“不是叫你看着夫人的吗?来这儿干什么?” 长风不惧他的冷脸,还要凑上去道:“今日夫人干了件大事!” 程让皱眉:“什么?”今日阿沅应该是去茶楼听说书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长风就将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夫人演技之真以及穆世子人之无耻:“我看那穆世子这回可是栽了个大跟头,明日就该传他狠毒打女人,苛待您家眷了。” 程让听了半日,问道:“穆高泽哪只手碰的夫人?” “啊?右手吧……”长风不太确定。 “呵。”他明日就上城主府把他手打折,让他知道,不该碰的绝对不要碰。 长风想了想提醒道:“将军,虽然夫人是假装的,但您是不是该回去了?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外人都看着呢。” 程让想想也是,好些日子没好好歇息了,看看剩下的事务并不多,他揉了揉眉头:“把江三叫来继续核对布防图,我先回府。” 回到府里后,他感觉今日的将军府很不一样,下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像绷着根弦一样,看见他时表情瞬间就变了,仿佛他是来索命的。 演戏要演的这般真? 他狐疑地走入主院,一股苦药味盈满了整个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完成! 第96章 黄连掺补药,训妻有良方。 程让匆匆走入屋内,床上的小姑娘侧身向里睡着了,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将床边帘子放下来。 侍女回身看见他,脸上神色一变,行了礼就要退下。 他盯着帘子看了会儿,凝神细听,能听见床上平缓的呼吸声。看她睡得安稳,他跟在侍女后边也出了屋子。 “夫人是怎么回事?累了还是病了?” 被叫住的侍女低头不敢看他,小声回道:“巫医大人说夫人的身子不大好……” 未等她说完,程让冷声道:“巫医呢?” “在药房开药……” 程让转身便走,出了院门就看见一脸冷清的留夷抱着把长剑迎面走来,看见他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将军。” 他略点了点头,眼神从她头顶滑过,脚步不停地往药房走去。 “将军,夫人她只是孩子脾气,您不能这般冷脸。”留夷拧着眉头叫住他道,“您若对夫人发脾气,可别怪我对您不客气。” 突如其来的威胁让程让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什么时候发脾气了? “你什么意思?”他在心底琢磨开来,留夷是阿沅最亲近的护卫,难道是阿沅与她说了什么?说他脾气不好? 留夷“啧”了声,道:“我就与您说明白了,就算您生气夫人今日的莽撞,也不该这般冷脸撇下她出门。夫人已经十分自责不安,您若是再让夫人难过,我就只能让您不好过了。” 程让哭笑不得,他进屋看见阿沅睡了才出来,没想到一出来就被扣了这么一顶大锅。而且,他怎么会怪阿沅,只要是她闯的祸,自有他留下收拾烂摊子。 “我来时夫人就已经睡了,你在门外守着吧。”知道她是为了阿沅着想,程让难得多说了几句话解释道,“我听侍女说巫医在药房开药,我过去看看。” 看留夷面上缓和了些,显然听进去了他的解释,他转身离开。 留夷站在原地思索,巫医开的哪门子药?小姑娘活蹦乱跳的,还需要吃药? 她进了院子靠在屋外的柱子上站着,没一会儿就听见屋子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然后屋子门就被打开了。小姑娘像做贼一样探出颗头来,左右看了看,一抬头发现正对面有个黑影,差点没吓得摔一跤。 看清是留夷后她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留夷姐姐你吓死我了,呼——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程让回来问我孩子去哪里了,我怎么都回答不上来,啧,差点急死我。” 留夷看她那心虚又坦然的矛盾样子,忍不住想笑:“想好怎么回答他孩子去哪里的问题了?” “我都不知道孩子从哪里来——不行,我得再去嘱咐下巫医,让他把我的病情说重一点。” 留夷总算明白了巫医为何要开药,原来是被提点过了。她之前送了阿沅回府后,看她还好端端的,便放心出了门,到半路上将那穆世子套麻袋打了一顿,回来后就听说巫医在给她开药,也是吓了一跳。 看小姑娘急慌慌要出门,她悠闲地靠在柱子上没动,提醒道:“别去了,将军刚回来过了,一听巫医在药房给你开药,立马就过去问情况了,你现在过去正好撞上。” “啊?”阿沅刚踏出门槛的脚又赶紧收回来,扒着门框往外看,“他回来啦?有没有问孩子的事?”早知道她当时就算装作崴了脚也比装小产要好啊!实话实说会不会被打? 留夷摇头:“没有,放心吧,他知道你没怀孕。” 阿沅哭丧脸:“但是大家都以为我怀孕了……” “大家不还以为你小产了吗?孩子还是被穆世子给弄掉的。”留夷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没什么诚心地安慰道,“你放心,我刚刚已经揍了他一顿给你出气了。” “套了麻袋没?” “套了。” “哦,那就好。” 看程让还没回来,阿沅想想也倚到柱子边说话:“巫医应该不会出卖我吧?他可知道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留夷挪开了些,给她腾出点位置,两人靠在一处。 “不会,可府里的下人就不好说了。” 阿沅得意一笑:“哈演戏当然要演得真一些,有些下人嘴碎,肯定会往外传消息。我吩咐过巫医了,让他当着下人的面说我身子受了损伤,府里除了他,其他人都以为我被穆世子推倒弄伤了。” 她踢了踢小脚,显然心情十分愉快:“我倒要看穆世子以后还敢不敢碰我。” 留夷却道:“不好说。”她拧眉看向墙角处一盆不知名的草,草叶茂盛繁密,在朔北的秋天里十分难得,与周围枯黄的景象格格不入。那穆世子就像这盆草一样,让人无法忽视又难以苟同。这人脾性实在太过古怪,他怎么想的还真不好说。 药房里巫医正愁眉苦脸地斟酌方子,他本来自于西南黔州之地,对西北之地的气候不大适应,来了这么多日都待在屋里歇息或看看医书什么的,今日是听说夫人出了事才撇下屋内医书去给她诊断了。没想到这一诊还真给诊出毛病了。 他揪着胡子叹气,夫人的身子情况平生罕见,他行医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病例,愁得他不知道揪断了多少根胡子。 “华老先生,我夫人真病了?”程让一进门便看见他连连摇头叹气,心头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巫医一看是他,赶紧一五一十说来:“我观夫人脉象奇异,内里虚寒,这可不是长寿之相。”他其实更想说的是“短命相”,但这词在嘴里滚了几遍,到底没说出来。 “夫人的身子比之在京城越发不如了,可奇怪的是夫人自己并无感觉。”他摸了把胡子,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说这身子亏空,外表应表现出来才是,夫人内里亏损,可外在的精气神却很好……”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诊错了。 程让垂下眼皮,听他说了一通,淡淡道:“那今日夫人是真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巫医说起这个时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来,“夫人那肚子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过嘱咐我对外宣称她被穆世子推倒因此身子受了损伤,至于什么损伤,刚刚已经有下人拿了城里富豪送来的安胎药来给我瞧了。” 那笑意转瞬即逝,他很快又严肃起来:“虽说夫人今日是假装的,但将军您真得好好说说夫人,可不能拿子嗣之事开玩笑。要我说现在夫人年纪还小,身子也不好,暂时不宜要孩子。” 程让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又问:“您刚刚给她喝了什么药?我一进院子便闻见都是苦药味。” 巫医板着脸道:“一碗加了黄连的寻常补药,小姑娘得好好治治,怎么能装滑胎这种事?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当那穆世子不知道?今日这黄连只是给她个小小教训!” 程让不由得好笑,不过心里也认同巫医的做法,阿沅确实该长点教训。听闻没有其他事,他转身出了药房。 阿沅的身子情况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他抬手摸了摸胸膛,白虎刺青隐在皮肉里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一直都在。只要他还好好的,阿沅就不会有事,所以为了阿沅,他也绝不能出事。 离主院还有一段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他故意加重了脚力,脚步重重地踏在石板地上,果不其然,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子消散了,安静得仿佛从来没人在过。 “夫君——”阿沅怯怯地叫了一声,可怜兮兮地倚在门边。旁边留夷目光瞥向一旁,选择眼不见为净。 程让淡淡地看着自家夫人,看得她手开始紧张地抠门框时,才出声道:“留夷你先出去吧。” 留夷斟酌了下,觉得自己还是不宜掺和人家夫妻之间的事,给了门边姑娘一个“有事就大声叫我”的眼神,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 看院子里没有了闲杂人等,程让走过去捏她脸道:“夫人今日玩得开心?” 阿沅讪笑:“开心呀。呃,不不不,不是很开心……”她扁嘴控诉道:“穆世子今天欺负我。” 程让安抚地顺了顺她头发:“我明日就找他算账去。不过——孩子去哪儿了?”他低头看向她肚子,“我听说你当时抱着肚子哭得可惨。” 阿沅往后挪了一小步,半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孩子……没有了呀。” 话音刚落,她后脑勺上就被敲了一记,程让轻叱:“胡说什么呢?不许乱说话,今日的苦药还没喝够?” “我错了!”她当机立断认错,迅速抱上程让的手臂撒娇,“药好苦,我不想再喝了。” 程让领着她进屋坐下,倒了杯热茶,试了水温之后递给她,好整以暇问道:“你说明日该传些什么消息出去?” 阿沅捧着茶杯小声试探:“就说我小产了啊,我又没怀孕,总不能变个孩子出来吧……”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 程让手痒又捏了捏她的脸:“不许拿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开玩笑,这次就算了,对外就说你病了,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你自己不许再说小产的事。” 阿沅吐了吐舌头,乖巧地低头喝茶。 “至于穆世子嘛,”程让嘴角勾起些弧度,笑容微冷,“他今日哪只手碰了你,我明日就去将他那只手给打折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完全没将一位王世子放在眼里。 阿沅纠结:“倒也不必,留夷姐姐已经把他套麻袋打了一顿了,再把他手打折了是不是不太好?” 万万没想到留夷的行动力这么迅速,程让难得噎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夫人今日被穆世子欺负了,为夫不管怎样明日也该上城主府为你讨个公道,夫人这些日子就先待在府内好好歇息吧。” 若他没料错,穆高泽必定已经记恨上了阿沅,阿沅还是待在府里最为稳当。 第97章 一反往常态,废物如江三。 听说穆世子抱病在身、不见外客的消息时,阿沅正喝着加了黄连的补药,苦得她小脸皱成一团。 “哈?”听到这消息,她开心地灌了一大口,终于将一碗补药喝干净,再喝了一大杯水之后才能正常说话,“他生什么病了?” 侍女接了她的碗,也笑道:“心虚呗,将军正要上门找他算账,他便病了,还能是什么病。我听出去采买的人说世子昨日就被人打了一顿,肯定是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路见不平替您教训他呢。” 阿沅憋笑,拈了两枚蜜饯扔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总算冲淡了嘴里那股挥之不散的苦味。她叹气,没想到巫医什么事都和程让交代了,害得她以后每日都要喝这清热去火的“解毒”药。 晚间她格外乖巧地替程让捏腰捶背,程让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她忍不住用力捶他时,他才像是刚回过神来:“捶累了?那便不捶了,你快歇息吧。” “你在想什么呢?”阿沅没停手,继续给他捏肩膀。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充满了力量感,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 程让又沉默,盯着面前的烛火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沅我过几日让人先送你去桧山城吧,那里处于朔州中心地区,还有定阳王坐镇,蛮族应该不会侵入。” “不行。”阿沅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以及严肃,她收了手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眼睛道,“我是你的夫人,你在这关头将我送走是要引起城中百姓恐慌吗?你是守城将领,你身后的是一城的百姓,而不只是我一个人。” 程让抬手轻触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生怕手重了她便成了幻影。但他的话音理性而克制:“不一样的,百姓的性命是我守城的根本,可是,阿沅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是对我,而是对敌人来说。你明白吗?” 阿沅突然就懂了,对程让来说,他誓死也会守护城中百姓和自己夫人的性命,所以并无多少不同;但对敌人来说,取一人性命可比攻下一城容易多了。她是程让的软肋。 她低下头想了会儿,还是不能接受,抬头质问道:“那你能保证我去桧山城的路上不会被劫持吗?能保证桧山城里就一定安全吗?能保证定阳王不会拿我要挟你吗?” 一连三个问句,掷地有声,问得程让无言以对,一个都没办法保证,这偌大的朔州对他们来说是危机四伏。其实他原先是抱着让阿沅暂居定阳王府的打算,因他在前线抗敌,定阳王碍于流言也必须善待他的家眷。 可如今经阿沅这么一说,他忽然就不确定了,依定阳王世子的德性来看,他父亲能是什么理会流言的人,怕是巴不得将阿沅控制在王府里,再与他坐地起价。 他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我没办法保证。” 阿沅看他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眉间郁色沉重,心疼地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这大半年的疆场生活让他面容更为冷硬,瞪起眼时如利剑出鞘,寒气逼人。 “你别这样嘛,有你在,敌人怎么会威胁到我?”她轻松笑道,“我昨日去听书,看茶楼里的人还是那般轻松惬意,便问与我同桌的姑娘,他们为何一点都不惊慌。你猜,她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她说他们都习惯了,蛮族每年都会来抢点东西,以前他们是怎么过的,如今还是怎么过,何况今年还有程将军你在呢。”她故意隐去了李霜落也说了穆世子的话。哼,一个整日流连花丛的世子好意思么? 她说得轻松,程让也给面子笑了出来,气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年与往年是不一样的。蛮族肆虐朔北这么多年,定阳王为了不费兵力,每回都只是任他们抢些东西,再不痛不痒地将人赶出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平衡是很容易打破的,蛮族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满足于只抢东西,侵占地盘的心思蠢蠢欲动。程让去年一战覆灭了他们的野心,却也激起了他们的仇恨。 蛮族其实差不多已经将这朔北之地当做他们的粮仓,粮仓既然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只能付之一炬,而程让这个守护粮仓的人自然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意欲除之而后快。 “话说回来,穆世子他手还好吧?”阿沅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道,“我听说他身子抱恙,你今日去城主府见到人了?” 程让嗤笑,这穆世子还不如当年的定阳王,想当初定阳王也算是名镇西北,威名差不多能止小儿夜啼。谁能料到他即将传位的世子胆子这般小,被打了一顿就缩在城主府里不露面了。 他道:“我去信给定阳王了,大概过几日世子就会收到责书,你近日注意些不要出府,若要出府也得多带些人。” 阿沅听话地点头,就算程让不说,她也不会出府了,她对外可是个病人,城里好多人家都送了东西来,她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她真的啥事没有。没办法,她只能让长风给每户人家都回了银子回去,只当是自己买的。 过了几日,城里城外表面上看来都颇为风平浪静,但实际上程让已经抓到了三波意图混入城中的蛮人,还弄掉了两个蛮族埋了好几年的暗桩。 阿沅一直安分地待在府里,日子虽无聊了些,但看看书、写写字,倒也适宜。当然最为有趣的便是听留夷姐姐变着花样骂江见杞。 “呵真是块烂泥。” 她记得前几日还说的是朽木,这么几日就变成烂泥了?她在心里暗暗比较,朽木不可雕也与烂泥扶不上墙,究竟哪一个程度更严重些,结论是不相上下。 看来江见杞真的很遭嫌弃啊。 再过几日,留夷又道:“呵江三就是个废物。” 阿沅正要跟风嘲讽几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江见杞莫不是故意的?故意装作什么都学不好的样子,那就可以一直赖着留夷了!说不定留夷看不过眼,还会手把手亲自教他! 想到这一关节,她按捺不住了:“留夷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什么意思?” “江见杞都从军两三年了,总不能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他如今表现得这般……废物,肯定是图谋不轨!”她凑近在留夷耳边道,“俗话说教了徒弟饿死师傅,留夷姐姐你可得留点儿心,少费些心在他身上。” 留夷一听,若有所思:“故意装的?” 阿沅见她已经开始怀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而且这不划算啊,朝廷还按年月给发俸禄呢,你如今已经收了他的银子,他却故意装学不会,那不是浪费你时间吗?你本来教他一月便能那些银子,如今因他拖延,要教他三月,你说划不划算?” 留夷神色一凛,有道理!江见杞这厮好狡诈的心思! 阿沅微笑,江见杞你敢带程让去喝花酒,那我就让你一辈子喝不上花酒。 白日里江见杞也得在军营里,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跟着留夷学武,就这么学了十来日,他觉得自己精力越发不济,身体快要熬不住了。 程让看他双目无神,双颊凹陷,眼下发青,忍不住问:“你晚上做贼去了?” 旁边副将看了看他的面相,摇了摇头:“我看江大人这是纵欲之相啊,做的采花贼吧?” 江见杞瞥了两人一眼,眼睛恢复了点神采:“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晚上都在习武,强身健体!” 听他如此说,程让挑眉,想起来阿沅与自己说过江见杞卖身拜留夷为师一事,不禁赞叹,果真是能屈能伸。 “习得如何了?”他顺口问道,“我似乎听留夷说你是块烂泥来着。” 江见杞瞪眼,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他确实很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一窍不通的废物,然后留夷就会亲自指点,然后不可避免地身体接触…… 啧,这种师徒情趣外人怎么会懂?他哼了一声,拒绝回答程让的问题。 将桌上的布防图收好,江见杞道:“穆世子还在装死?蛮族人都快越过雪山了,他怎么还能窝在城主府里?” 副将回道:“世子又不懂排兵布阵,不如好生待在府里,省得来军营添乱。”身为将领,他最厌恶那些身份高贵,权力重大却又听不进谏言的长官了。在他看来,穆世子就属于这一类人。 程让淡淡道:“世子有恙在身,就让他在府中好好歇息吧。”他只希望待在城主府的穆高泽别最好老老实实的,但心里隐隐预感,这并不可能。穆高泽怎么可能老实? 阿沅和留夷聊了许久,成功给她上了江见杞的眼药,正待多说一些时,有侍女来禀告道:“府外有一位李姓女子求见,说与夫人您是认识的。” 阿沅愣住,她在这兴阳城认识的李姓女子应当只有李霜落,她为何会上门来?她们没熟到那份上吧? 她皱了皱眉:“请她进来吧。” 留夷却突然拦住道:“等一下,你先去床上躺着,我出去问问她有什么事。” 李霜落见出来的只是那日见到的女护卫也不奇怪,落落大方地打了招呼,便点明来意:“之前听说将军夫人身子抱恙不能外出,错过了庆丰茶楼金嘴儿的说书。我想着夫人在府中应该也是无聊,今日特地前来将他这两回说的书送与夫人看看。” 她递出两本书,留夷接过,翻开看了看,目露惊讶:“都是你写的?” 李霜落点头:“我与那金嘴儿也算相识,借了他的本子抄的,希望夫人能够喜欢。” 她没说几句便要告辞,留夷看着她款款离去的背影,心头疑窦丛生。 第98章 城外蛮族近,城中谣言起。 对于李霜落能知道她真实身份一事,阿沅并不觉得奇怪,她那日在酒楼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城里应该都传遍了,李霜落肯定也听说了。 她奇怪的是都隔了这么久了,李霜落才带着礼物上门慰问,若要借机讨好她,这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些?若没那个念头,又何必巴巴地抄了金嘴儿的说书,再送上门来。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阿沅坚信,她必是有所求。不过,她翻开那两本话本子瞧了瞧,字迹清晰娟秀,内容妙趣横生,倒是难得的解闷之物。 她想,若是李霜落所求不多,倒是能帮一帮。 城外的情况越发紧急,听说蛮族这次纠集了军队,欲要大举进攻兴阳城。程让去年生擒了蛮族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这次蛮族特地发布了奖赏令,生擒兴阳城守将程让者,可得黄金万两。 程让听了只是冷笑两声:“我还挺值钱的么。” 长雨皱眉继续禀报道:“不光是将军您,他们还妄想抓到夫人。将军,属下还是那个建议,夫人不宜待在兴阳城,桧山城虽有定阳王虎视眈眈,可我们的人也在,定阳王不敢对夫人怎么样。” 程让背过了身去,语气平静无波:“这事不用讨论了,夫人她哪也不去,就待在这儿。” 长雨欲要再说,旁边的长风抬肘撞了他一下,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闭嘴。将军既然已经决定好了,那他们只需服从,保护好将军夫人即可,其他的废话不需再赘言。 程让看着地形图沉思良久,忽然指着图上一处道:“这里很有可能是蛮族主要部队的必经之处,今夜我就率领两千人马到这去埋伏。长风你在府中保护好夫人,长雨你待在军中,协助江三郎。其他守城事务暂交给李副将。” 他算了算日子,道:“我尽量七日内就回来。” 长风、长雨郑重应答,并循惯例问道:“若将军您七日内未回?”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程让沉默良久,语气竟不甚确定:“若未回,那一切就听从李副将和江三的指挥吧。” 长风心头诧异,见他没再说话,忍不住问:“那夫人呢?”将军竟没交代夫人该如何。 阿沅?程让眉心动了动,若他回不来,那阿沅……阿沅也该出事了吧。 他定了定神,神色坚毅道:“我会回来的。”还是没有交代夫人该如何。 阿沅得知他要连夜赶去一处山谷时,眼底的担忧掩都掩不住:“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边都是草原,冒然去往山谷,动静也太大了些。” 程让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我有把握,说不定到时能猎一只雪狐回来给你养着玩。这几日你就好好待在府里,不要见外客,安心等我回来。” 阿沅窝进他怀里,冰冷坚硬的铠甲硌着她的脸,一滴水沿着甲面上的纹路慢慢淌下,谁也没瞧见。 “好,那你要快点回来呀。你不在的时候,我怕穆世子报复我。”她小小地撒了个娇,又吸着鼻子告状,“还有那补药也太苦了些,巫医故意的,我能不能不喝了?” 程让失笑,刮她鼻头笑道:“不喝便不喝了吧,时辰不早了,你快去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阿沅身子朝向床里侧躺着,一直没有睡着,就听见身后那人收拾东西时刻意放轻的声音,然后木门轻轻掩上,室内仿佛一下子就空荡荡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程让走后三日内还颇为平静,第四日不知怎么的,城里竟然起了些流言,说是程将军弃城而逃,因这几日也没见到程将军的人影,许多人隐隐有些相信了。 气得阿沅在府里砸了一个花瓶:“谁传的谣言?” 留夷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往旁边挪了挪,回答道:“穆世子。” “那个大垃圾!”阿沅难得骂人,气冲冲地在屋子里绕了两圈,蹙眉道,“我要不要去城里转一圈,大家看见我就知道程让弃城而逃是谣言了。” 屋外的长风听见她的话立马回道:“不妥,夫人,属下以为穆世子此举就是为了将您逼出府,您不能中了他的计。” 阿沅打开门,探出半边身子看着他道:“他什么计?等我出府就来绑架我么?” 长风“呃”了一声,回答不上来。穆世子那人出手向来不按常理,鬼知道这次又想干什么。 看他不说话,阿沅俏皮扬眉:“行了,我不会出府的,反正程让快回来了,到时大家就知道事实真相了。”她关上门,自己蹲在地上去收拾花瓶碎片。 门外的长风看着闭上的门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都三日了,将军什么消息也没传回来。 流言愈演愈烈,最后在第七日达到了顶峰,将军府外甚至聚起了一批人,听闻将军夫人还卧病在床时忍不住质疑:“程将军不见人影,将军夫人也未出府,如何让我们相信程将军并未弃城而逃?” 有人道:“是啊是啊!只要请夫人出来见一面,我们立马就走。” 有人混在其中:“穆世子都在城主府外出了告示,将军大人却不见踪影,夫人须得出来给个说法!” 阿沅在一门之隔处听着外边乱哄哄的声音,有人是真着急,有人是假惊慌。她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的复杂神色,程让本该在今日就回来的,可是城外传来的消息却是蛮族大军日益接近。 这也是城中百姓突然惶恐的原因。 她揉了揉脸,让自己表情看起来温和些,吩咐道:“开门吧。” 下人对视一眼,沉默地打开了将军府厚重的大门。门外有一瞬间的安静,一身青衣的娇小夫人面色沉静地出现在门后,款款地踏过门槛,对着门外众人微微一笑:“诸位请稍安勿躁。” “夫人!将军为何不出现?”有人大声疾呼。 “夫人,将军是不是弃城了?”有人心惶惶然。 “夫人,听说蛮族大军就要到城外了,我们该如何是好?”有人犹疑不定。 长风领着一队护卫将阿沅护在中间,这些聚过来的百姓里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人欲行不轨,还是小心为上。 阿沅听了众人的责问也未惊慌,抬手示意他们压低声音,缓缓道:“第一,将军现在确实不在城中;第二,将军并未弃城;第三,城中还有城主世子,军中尚有诸位副将,将士们都守在城外,我等居于城中……” 她停住,看底下众人沉默不语,轻轻叹了一声:“将士们在外对敌,我等不能以身代之,实在羞愧。” 有些聚众者低下头来,他们今日来将军府外也就是为了确定将军夫人尚在城中,如今看夫人还在,心里总算安定了些,至少程将军不会扔下夫人逃走。 一群人低头窃窃私语了会儿,顺势就要散去。护卫们不敢大意,仍旧严阵以待。 留夷一手拉过阿沅的手腕,护着她往后退,突然眼角余光中瞥见有冷光飞掠而来,她迅速一把将阿沅拉到身后,拔出长剑一挥,一支冷箭被劈成两半,箭头“叮”的一声插在了门框处。 “保护夫人!” 阿沅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团团围住护送进了府门,大门立马被关上。 不——她声音卡在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紧闭。 不能关门!关门的话会引起全城恐慌!她必须站在府外! 她想要推开周边的护卫,但护卫纹丝不动,严肃道:“夫人,请让属下护送您回房。” 她深吸一口气:“让开,府外还有百姓,我出去看看。能将刺客抓到吗?” 护卫一板一眼答道:“长风大人已经带着人去追了,属下等的任务是保护夫人您的安危。” 好在那冷箭也只射了一支,府外百姓虽被吓了一跳,但无人伤亡,形势很快被控制住。 阿沅焦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等了好久留夷才回来,赶紧问道:“外面如何了?有人受伤吗?” 留夷摇摇头:“没有人受伤,那箭只射了一支,长风已经带人去追查了。” 阿沅想了想问道:“你说那箭你若是没挡,它会射到我身上吗?” 留夷回忆起当时情形,她左手将阿沅护到身后,右手拔剑砍箭,那箭是从偏右侧方向飞来的。 她确定地摇头:“不会,它会落在您脚边地上,这箭更像是威慑,而不是要取您性命。” 阿沅狐疑,她有什么好威慑的?难道又是穆世子干的?毕竟最初程让弃城的谣言就是他放出来的,逼她出府也算是他的计划,难道是要等她出府,就给她放支冷箭吓她? 没多久长风回府禀报:“人没追到,箭上有军中的标识,属下已经上报李副将与江大人。” 阿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问道:“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能确定程让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说好的七日却还没回来,心里总是不安定。 长风一顿,低头道:“属下不知。”事实上接连七日他都没收到将军的任何消息,将军本是去伏击蛮族主军,但城外的蛮族大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 阿沅垂眸:“那城外的蛮族军队离得还有多远?能守住吗?” 长风又是一顿,再次低头:“属下不知。”他知道也不好和夫人说,说多了也只会让夫人心忧难安。 阿沅气得剜他一眼:“那你还知道什么?” 长风一本正经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夫人安心待在府中便是。” “滚滚滚!” 第99章 (捉虫) 城楼鼓士气,世子行事毒。 第八日,程让还没有回来。 阿沅觉得自己的胸口处隐隐发热,但没有之前程让受伤那次那么严重,上次她疼得几乎昏迷,这次几乎没有感觉。她摸摸胸口,心下安定了些,这证明程让并没有生命危险。 “夫人,穆世子在府外。”留夷从外面回来,拧着眉头道,“情况怕是不好,城外蛮族军队逼近,穆世子想要接过兵权,但被李副将拒绝了。” 阿沅指节无意识地扣着桌面,有些疑惑:“他要来找我?问我要兵权?” 留夷摇头:“并非,我估摸着他是想请您一道站上城楼为守城的将士鼓气。他是世子,您是将军夫人,是这兴阳城里地位最高的,百姓也最为信服您二位。” “理当如此。我先去见见他吧。”阿沅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便要往外走,却被留夷拦住。 “夫人,穆世子此人狡诈无常,我们尚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有其他打算。您最好还是‘卧病在床’,不要出府。” 阿沅轻轻笑了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穆世子都能站上城楼,我身为程让的夫人,怎么能输给他?”她代表的是程让,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夫君被一个空有身份的世子压上一头。 她相信程让现在正在浴血奋战,正在为了整个朔北的百姓拼死卖命。如果穆世子只是站上城楼说几句话为将士们鼓气,便能赢得百姓们的拥护,便能抹杀程让的功劳,那算什么。 留夷沉默,当初不及她高的小姑娘真正长大了。 穆高泽被迎进了大厅,阿沅过去时看见他正悠然地喝着茶,脸上挂着一丝淡笑。她暗道一声,笑面虎。 “世子别来无恙。” 穆高泽放下茶杯,悠悠地叹了一声:“多日不见,夫人倒是清减许多,怕是在担忧程将军吧。本世子也着实担心得紧,可这城外情势紧急,不得已才来寻夫人一道想个法子。” 阿沅在主位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茶,用杯盖轻轻拂开水上的茶叶,听他说完才道:“世子请说。” 穆高泽视线在她小腹处扫了一眼,笑容里隐隐讽刺:“若夫人身子好全了,本世子欲请夫人一道上城门观战,为我城将士击鼓助威,夫人以为如何?” 她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分毫不让:“托世子的福,我的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了,不知世子身子如何?听说世子前些日子病得不能见人,我还以为世子还得在府里待些日子呢。” 穆高泽笑容微冷,上次在酒楼前冲突过后,他在回城主府的路上就被人套住麻袋打了一顿,脸上淤青过了好几天才消下去,不得已才对外称病,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女人所赐! 他暗暗咬了咬牙,移开视线道:“本世子就不劳夫人费心了,夫人若觉得没什么不方便,那便收拾收拾,即刻便往城楼去吧。” 阿沅颔首:“那劳烦世子稍坐片刻。”她起身回房,换上一身火红的骑装,将头上的发髻拆开,头发梳成一束,用玉冠挽住垂在脑后。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又英气十足,只从装扮上来看,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女将军。不过目光仍旧澄澈,显然没有受过血的浸染,干净得有几分无辜。 这样一双眼睛不应该目睹战场的残忍。留夷在她身后垂下眼皮,眸中似有不忍。 “走吧。”阿沅对着镜子照了照,她平日里在府中一向懒得上妆,这会倒也方便,只用帕子略擦了擦脸上沾到的灰尘,便素面朝天往外走去。 “世子久等。” 穆高泽抬起头的一瞬间眼中闪过惊艳,眨了下眼睛才掩过去,面色如常道:“夫人这是要骑马?” “骑马快些,世子若要坐马车也使得。”阿沅淡淡道,率先走在前面。 穆高泽冷嗤,真以为他只是个酒囊饭袋? 出了府门,长风已将嘶雨牵到门外,阿沅接过他递上来的马鞭,一脚踏上马镫,稍用力整个人便动作利落地翻上了马背。 穆高泽在她后面也不甘示弱地跃上马背,还笑道:“夫人骑术如何?”听话里意思竟是想与她比上一比,阿沅回头看了看他身下的黑马,淡淡道:“不及世子。”那明显是一匹战马,她的是小母马,穆世子也好意思提。 在阿沅这儿碰了好几次软刺,穆高泽终于识相地闭上嘴,一路无话到了城楼前。 据前方的斥候传来线报,蛮族军队最迟明日便会出现在城门外。阿沅并不担心兴阳城的安危,毕竟城内外留了几万兵马,蛮族人数再多,也不可能一次就派出几万人来攻城。而且定阳王世子还在这儿,她就不信定阳王会袖手旁观。 她余光瞥了眼旁边正在发表讲话的穆世子,这般看起来倒是有了个城主的样子。 “夫人要讲两句么?”穆高泽说完话转头微笑,站在高处训话的感觉让人上瘾,看城楼下排布整齐的方队士兵,仿佛他已经君临天下。 阿沅摇摇头,她站在这儿就是最强的定心剂,说了话倒没这般有用了。她回身示意李副将上前训话,如今军队里最高的将领是李副将,没有谁比他更能鼓动将士们的士气。 她退到旁边找到江见杞,问他:“程让还没消息吗?” 江见杞瞥了眼前头的穆世子,小声道:“还没有,但请夫人放心,城外蛮族不足为惧,夫人还是待在府中为宜,不必再上城楼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待在府里是最好的,阿沅轻叹,可哪里有这般好事?她预计,若明日正式开战,穆世子必定还会来寻她上城楼观战。 翌日,蛮族在城外喊话,要求献上程让的人头便立马退兵。 因第一次出现围城之事,城中百姓不免有些惶然,忍不住在心里怨怪,若去年程将军不曾招惹那些凶恶的蛮族人,今年便不会发生蛮族围城之事了,可偏偏程将军还不在城中。 穆高泽在城主府里并不像其他人想像的那般悠闲自在,亲卫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表情:“世子殿下,王爷并无发兵意向。” 穆高泽眉头紧锁,手里捏着的茶杯隐隐有碎裂的趋势。 “下去!”旁边的幕僚叱道,亲卫迅速退了下去。 幕僚看他脸色不佳,劝道:“世子无需太过担忧,兴阳城兵力充足,蛮族绝对攻不下。就算王爷不发兵也不要紧。” 穆高泽冷哼一声:“呵你不明白吗?对我父王来说我的性命根本不重要。”若今日在兴阳城的是二弟,不管兴阳城兵力如何,父王定会派兵解围。 幕僚轻笑:“如今程让不在,若世子能率兵打败蛮族,必能得王爷的看重。”去年程让不也是凭这个建立了赫赫军功,并揽了朔北大半兵权么? “可我手中只有一队亲卫,兵权都在程让的人手中!” 幕僚却道:“属下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击退蛮族,且这功劳只记在世子身上。” 穆高泽诧异地挑眉:“你说说看。” “蛮族不是在城外喊话说要取程让项上人头便退兵吗?”幕僚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他们只是想要程让的命而已,程让不在,他夫人也可以的。程让不是出了名的宠爱夫人吗?若他得知自己夫人被蛮族掳去,心慌意乱,在战场上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 他的话极具诱导性,看似在提出问题,却一步一步引着穆高泽往他的思维方向走。 “你是说,将程夫人送与蛮族以期让他们退兵?”穆高泽皱眉,“想必蛮族人不会轻易相信,且她身边有那么多护卫,根本找不到机会。” 幕僚摇头:“非也。属下认为程让现在必然在蛮族后方伺机行动,您可以与蛮族头领达成合作,透露程让不在城里的消息,并让他们传出已经抓到程夫人的传言。程让在外听说时必会方寸大乱,战场上刀剑无眼,是时候让您埋的暗线出手了。” 穆高泽点点头,若有所思,若程让身死,那击退蛮族的功劳必然只会落在自己身上。就算父王知道其中有内情,看在他除去程让的份上,也不会和他计较。 “那该怎么联系蛮族?”他已然下了决定,“而且传言终究是传言,程让也许会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未必会相信蛮族传出去的话,不如将传言坐实了。” 幕僚看他神情狠厉,低下头去:“世子放心,联系蛮族一事便交与属下。至于程夫人,属下以为,再严密的护卫也有疏漏。知晓程让不在,明日蛮族必会攻城,您可以再邀程夫人上城楼观战。” “观战又如何?” “主城楼较宽敞,防范也最严密,不好下手。您可以带程夫人去西城门,那边只有小门,城门上站不了太多人,您可以要求她只带一两个护卫上去,上去以后再见机行事。” 入夜以后,阿沅只觉得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这几日独自卧在床上,她需点着灯才能睡着。 明日便要直面战争了,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过去。无奈之下半靠在床头上闭眼假寐,眯了一会儿,脑海中还闪着白日里的情景。 她骑马走在前头,背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穆世子射过来的阴冷的视线。那道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上了城楼,激得她都起了鸡皮疙瘩。 不对……似乎不是穆世子! 她陡然睁开眼睛,她上城楼之后还感觉到了,可当时穆世子站她前面!那会是谁?自她出府以后就一直跟着她,甚至跟上了城楼? 跟在她身边的都是极为信任的护卫,并且是在府里就跟着她的,不会是他们,出了府门后的便只有穆世子那边的人。 她慢慢回忆,穆世子带了一队亲卫,她当时只是稍瞥了一瞥,觉得每个人都差不多,并没有多留意。 按理说,只是一个亲卫而已,不应该对她有那么大的仇恨才是。 第100章 寻亲李霜落,战场刀无眼。 第九日,城外蛮族大军正式攻城。 城里百姓人心惶惶,原先还以为将军夫人还在府里,程将军应当没有弃城而逃才是,但如今看看这战况,蛮族都要登上城楼了,程将军却影子都不见一个! 越来越多人心想,程将军怕是将自己夫人连带这满城百姓都丢在脑后了,夫人也是可怜。 阿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算程让及时赶回来,在百姓们心中的口碑也会大不如前,毕竟身份尊贵如世子都始终守在城内,身为守将的大将军却不知所踪。 她随手翻开了书桌上的话本,忽然想到:“留夷姐姐,那个李霜落近些日子来过吗?” 留夷也看到了那话本,摇头:“未曾。” “那你能找到她吗?”她拿起话本,视线在满篇密密麻麻的字上一扫而过,“请她到将军府来,我有事找她商谈,还有那金嘴儿,我也想见一见。” 留夷有些为难:“找李霜落倒是不难,可那金嘴儿行踪不定,前两回说书已将定阳王过往讲了个完全,近期或许离开了兴阳城也未可知。” 阿沅沉思,李霜落既然能看到金嘴儿的话本,想必与他的交情颇好,那找了她来也是一样的。 “那便先将李霜落找来吧,就说我有事想托她帮忙。” 留夷领命而去,午前便将人带了回来。李霜落一袭青衣,笑得温婉有礼:“见过夫人。” 阿沅叫人上了好茶,亲自给她斟了一杯:“前些日子我身子抱恙,未能和姑娘相约茶楼,甚为遗憾。姑娘却为我手抄了话本,实在是不胜感激。” 李霜落接过茶杯,也没迂回,直接道:“夫人不必介怀,听女护卫说夫人有事寻我帮忙,不知是何事?” 看她爽快,阿沅倒也没藏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你连金嘴儿的话本都能接触到,想必与他本人相熟,听说他行踪不定,想请你为我引荐一番。” 她也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金嘴儿那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回头若是穆世子再兴流言诋毁程让,那就请这人说几句,说不定比她在府门前辟谣还有用些。 而且眼看着城中各色流言四起,城外蛮族又已经攻城,这时候最需要人心安定。若能请金嘴儿说上一回,点明蛮族攻城不足为虑,想必境况也会好很多。 她微微笑了一笑:“若姑娘能帮上忙,我必有重谢。姑娘若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她相信李霜落对她必是有所求,不过这么耐得住性子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李霜落咬唇思索,眉头揪成了个褶子,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金嘴儿脾气古怪,我也不敢托大,只能尽力为夫人试上一试。” 她看了看阿沅的脸色,低头道:“我也有一事想请夫人帮忙,听说夫人是京城人士,我的兄长在几年前跟随一位大人去了京城,之后音信全无,我想找到他,不管是死是活。” “你是想让我为你找到你兄长?”阿沅食指轻敲了下桌子,这……她也没什么把握,“你兄长叫什么,有什么特征,你一一说来。我如今在这朔北,不是那么方便,只能写信给我阿兄,请他帮忙找一找。” 看她答应了,李霜落登时喜不自胜,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打开来给她看:“夫人请看,这是我兄长的画像,我兄长名为李霖。” 阿沅看向画像,画像中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袭青衫,右眼角有一枚很显眼的痣,单看这画,倒是和他妹妹有几分相像。 李霜落又补充道:“他耳后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状如鸡卵。” “好,等这次守城战一结束,我便写信给我阿兄,现在不好传信。” 正事话毕,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姑娘家兴趣差不多,又敞开了心怀,撇开外面焦急的情势,倒是聊得挺投机。 “夫人,穆世子来了。”侍女入内禀报。 厅内一静,李霜落温婉一笑:“既然穆世子来访,必是有要紧事,我这便告辞。” 她出了厅门走了没多远,便看见穆世子迎面走来,赶紧低头侧身避过。穆世子经过她身旁时,她没忍住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正好瞧见他嘴角一抹似笑非笑。 穆世子和将军夫人可是有旧怨的啊…… 她心头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盯着穆世子背影看了会儿,但看他似有回头之势,赶紧低下头往外走。 “世子今日来所为何事?”阿沅知道穆世子十有八|九是来叫她一道去城楼的,但还是要问上一问。 穆高泽道:“守城士兵辛苦了一上午,现在临近午膳时分,本世子特地来请程夫人一道上城楼为将士们送饭,聊表心意,程夫人以为如何?” 其实阿沅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饭菜,预计在午膳时分去城楼上看一看情况,没想到穆世子还能和她想到一块去。 事实上她并不明白为何他每次都要叫上她一道去,为了驱散前些日子他苛待程让家眷的流言?她觉得,穆世子并不像是会被流言影响的人。 “理当如此。”她起身,“那便走吧。” 阿沅上了马背,正要驱马往城门处去,却听穆高泽高声道:“程夫人怕是不知道情况。主城楼处我已让人去慰问了,况且我们昨日去了主城门,所以今日去西城门。” 阿沅与留夷对视了一眼,淡定道:“既如此,那便去西门吧。”她扯了扯缰绳,引着马儿换了个方向,在转身的一瞬间,她感觉昨日那道阴冷的视线又射到了她身上。 她身子一僵,定眼看去,穆世子带了一队护卫,各个神情肃穆,乍眼一看并没有可疑之人。 “程夫人怎么了?”穆世子诧异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了定神,道:“无事,请世子前面带路。” 最前方有一队护卫,她和穆世子骑马走在中间,留夷紧跟着,后面又是一队护卫。阿沅只觉得那道视线时不时就扫到她身上,阴森而可怖。 到底是谁? 西城门上空间较为狭窄,守城的士兵站了两排,便只留了大概两人通行的道路。 阿沅跟着穆世子上了城楼,往外看了一看,情势比她想的还要好很多,攻城的蛮族士兵并不成气候,这会儿也没在攻城,大概是暂时退兵歇息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守城的士兵只是站在城楼上往外射箭投石,因而看起来精神还好。 “世子,将军夫人。”西门的守门将过来引他们前行。 阿沅颔首,程让习惯在府中设宴款待军中一些将士,因而她也是识得几个将领的,比如军中那个李副将,还有几个队长,可这守门将她却不认识,只能沉默地听着穆世子与他寒暄。 “今日情况如何?” “无一人伤亡,蛮族不足为虑。”守门将笑着回道,“世子请放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阵鼓声,是敌人发起攻击的预警!阿沅神色一紧,赶紧往外看去,不远处一片乌压压的人头逼近,还扛着登城门的云梯。 留夷赶紧将她护在身后:“夫人我们先下去!” 穆世子却回身叫住她道:“程夫人不必担心,杨副将军都说了蛮族不足为虑,夫人不如留下来看一看?” 守门将呵呵一笑:“是啊,夫人且留下来看看我们这些好男儿是如何将那些蛮族打得屁滚尿流的!将士们,你们说是不是啊?”他喊了一声。 城楼上的士兵气势如虹,齐声喊道:“是!” 进退两难,阿沅笑了下:“必如杨副将军所言。”她镇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头逼近,城门上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箭只扫射而去。 穆世子走了两步站在她身边道:“程夫人你看,那边那蛮子都被他身后的马给踏成肉泥了,这边啧啧,那人都被射成了马蜂窝。”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战场上真是凶险啊,不知程将军在外如何。” 阿沅没说话,脸色微微发白,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厮杀,尽管早有准备,但还是几欲作呕,特别是穆世子还将那血腥的场面描述出来时。 她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留夷紧紧跟在她身后,伸手扶住她后腰处,如今这种情况,必须挺直腰背,不能露了怯。 “听说程将军是去断蛮子的后路了,可这么久还没回来,莫不是在雪山里迷了路?”穆世子又道,“程夫人怕是有所不知,去年程将军就差点在雪山中出不来了,听说当时还是江三郎将他带出来的,可这次江三郎却没跟出去……” 他欲言又止,但看阿沅没任何表示,心内有些无趣。正好杨副将军使人过来请他们往后边转移,他便顺势请她往后退,余光瞥一眼留夷,啧,这女护卫还真是碍事啊。阿沅略松了口气,转身跟在他身后准备下楼。就在这时,城楼尽头处竟然有蛮族士兵爬了上来,虽然马上就被砍杀了,但也将这边几个人吓了一跳。 留夷余光一瞥,发现近前一个正在射箭的士兵被下方扔上来的钩子给勾到了,半个身子都被扯下了城楼,千钧一发,她顾不得多想赶紧转身飞出一刀将那钩索砍断,伸手将那士兵给拉了回来。 阿沅看见时心都提了起来,看两人没事,嗓子眼的石头才落下去。她长舒一口气,忽然背部传来一阵刺痛,穿透她的整个身体,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腹部刀尖的冷光一闪,鲜红的血色蔓延开来。 “夫人!” 她能看见留夷的口型,但听不到她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她转头看了一眼,视线内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脸上满是癫狂的笑,手中的刀还滴着她的血。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铃铛声,叮叮当当的,萦绕在那人身边。 原来是刘谨。 流放西北、改头换面的刘谨。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伏笔,想想还是得写出来,万一有人记起来了呢:) 第101章 伤重无好转,手镯惊如愿。 第十日,程让率领两千铁骑归来。 被他伏击之后,蛮族主力全军覆没。攻城的蛮军看到那两千铁骑几乎吓破了胆,没做什么抵抗便缴械投降。至此,兴阳城一战大败蛮族。 紧闭了多日的城门被打开来,迎接这两千将士入城。百姓们喜极而泣,程将军果然不会弃城而逃,只是…… 他们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的大将军,风尘仆仆却精神十足,眉间隐隐有些喜色,不知是为打了胜仗,还是为能够与夫人团聚。 原本欢呼雀跃的人们不知不觉都沉默下来,战争无情,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都还活得好好的,程将军的夫人却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不知道程将军归来就得知这一消息会不会难过。 蛮族主力军比程让预料的来晚了三日,因而他也多耽误了三日工夫。蛮族内部由各部落组成,人心不齐,在路上起了内讧,让他在山谷里白等了三日,但也因人心不稳,倒是没经多久苦战就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而逃。 整整赶了一夜的路,程让下巴上已经冒出许多青茬,他摸了摸,心里暗笑,阿沅那个娇气鬼,回头又该赖他扎到她了。 蛮族已经不成气候,他下令让将士们先行休整,自己驱马回了将军府。这次晚了三日,还不知道阿沅该有多担心呢。 到了府门前,他轻松跃下马背,嘶风立马被小厮牵走喂草。门外的护卫上前行礼,门房恭敬地打开门,一切好像和他以前晚上回来时没什么不同。 “夫人在屋里吗?”看府内安静得过分,程让有些奇怪,现在正是日中时分,若得知他回来,阿沅应该会出来接他才是。难道是在用膳? 被他叫到的侍女脸色瞬间苍白,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夫人她、夫人受了重伤……” “你说什么?”他冷下脸来,气势凛然,那侍女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颤声道:“夫人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巫医正在为她诊治。” 在将军府里待了这么久,她十分清楚惹怒了将军会有什么后果。当然将军不会轻易发怒,只有涉及到夫人的事才会不管不顾。如今整座府邸都因夫人受伤而陷入恐慌,生怕将军一回来会怪他们照顾不周。 程让闭了闭眼,叱道:“下去!” 侍女迅速退了下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将军还算冷静,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闷响。她惊诧地回过头去,就见小道边一块石碑已经被劈成两半。而将军背影冷肃,手中并没有刀剑之物…… 她心内一寒,这是徒手劈的?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脖子,还好将军只劈了石碑,没有劈她。 程让走到主院外,竟起了些近乡情怯之感,他护在手心里的阿沅竟然受了重伤,然而没有一个人与他说!只要一想到阿沅虚弱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他就恨不得将那个令她受伤的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守在院外的长风见了他便立马跪下:“将军。” 程让看了他一眼,也没叫他起身:“怎么回事?” “属下保护夫人不力,请将军责罚。”长风先低头认错,再一一道来,“昨日穆世子邀夫人上西门为守城将士送饭,夫人上了西城楼后蛮族突然攻城,当时十分混乱。留夷转身救了一个差点坠楼的士兵,夫人在她身后,被穆世子的亲卫突然给捅了一刀。” 他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禀报道:“巫医已经暂时控制住了夫人的伤势,穆世子的亲卫被控制在了暗室,李副将让一队亲兵围住了城主府,穆世子被软禁在了城主府中。” 程让听着他的禀报,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条条青筋爆起。 “夫人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 “属下在夫人不远处。与夫人隔了两个守城兵。”西城门上太狭窄了,当时一听敌军来袭,本来在歇息的守城兵迅速起身,来来往往间将他挡在了后面。他当时看着留夷一直跟在夫人身边,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哪能料到侥幸就是侥幸,还是失算了。 “滚下去。” 长风沉默地起身,觑了眼将军的脸色,识相地去暗室领罚了。 程让深吸一口气,终于走了进去,留夷站在门边,他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去没有停留,这是阿沅最信任的护卫,他不能发脾气,索性就当没看见了。 留夷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将军,您回来了?”沉浸在药方中的巫医抬眼看见他有些惊讶,又瞬间严肃起来,“夫人的情况有些不好。刀从后腰处贯穿到了前腹,伤口倒是不难处理,我已经将伤口缝合,可夫人却迟迟未醒,且已有发热之势,若明日还不退热,怕是会有危险。” 这种伤势并不难处理,难的是处理之后的发热感染,若能顺利醒来退热还好,若是不能,轻则变成痴儿,重则身死,无论哪一个,对于眼前这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巫医暗叹,世事无常啊。 程让冷静道:“药方给我看一下。”他看了药方,却见其中一味药上标了红圈,疑惑问:“这药是有什么问题?” 巫医摇头:“非也,这是一味极好的药,并且只有这朔州才有。只是极难寻觅,近百年间只有五次采药记载,都在雪山之中。若能得到这味药,我有七成把握能让夫人无恙。” “那我这就让人去找。”他匆匆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他叫长风滚了下去,只能转身叫留夷道:“你去把长风给我叫过来。” 留夷看他手里抓着张纸,看样子是个药方,想了想回道:“是要抓药还是采药?我去吧,长风现在应该起不了身。”都去领罚了,怎么着也不能只打几鞭子就能了事吧。 程让怀疑地看了看她,但确实也不太想再看见她,便顺势道:“你和长风一道,将功补过,去雪山里寻这味药材,尽量明日内回来。” 留夷接过那张纸,看着那个红圈里的药名,觉得有几分眼熟,留神想了想,好像听夫人提起过? 程让回到屋内,巫医识眼色地出了门。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原本柔软的唇瓣都已微微发硬蜕皮,他喝了口水,嘴对嘴给她渡进了口,舌尖在她唇上舔了一遍又一遍。 阿沅,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抛弃我。 他像着了魔一般,唇贴着她的,唇瓣轻轻阖动,吐出一串呓语。谁也不曾看见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角一滴晶莹一闪而过。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将阿沅衣襟拉开。这动作他做了许多次,早已经驾轻就熟,撩开她的兜衣,胸前一片光滑,没有朱雀刺青的痕迹。 他再拉开自己的衣襟,对着镜子照了照,白虎刺青自上次他受重伤后就一直若隐若现。不知道……心头血还有没有用呢? 他陷入沉思,静心大师当初说心头血能够固魂的,是否也适用于如今这情形? 想了一会儿,他自嘲笑道,程让你真是疯魔了,静心大师已经圆寂,若一意孤行,有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阴森的暗室内混杂着一股潮湿难闻的味道,血腥味与霉味交融,这里不见天日,是人间地狱。 程让就是地狱来的修罗,半边脸都掩在黑暗中,和另一头戴着半边面具的青年十分相似。 青年淡淡道:“我问过了,就是单纯报仇,无人指使。”程诩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叭”的一声在对面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好久没有这般肆意凌虐一个犯人了,他嘴角斜勾起,他将之前海盗用在他身上的手段都用了出去,心头总算没那般郁气了。 “要不要试试?”他递出手上的鞭子。他是诚心邀请,虐打罪犯能够纾解心情。 可惜程让在他视线里摇了摇头:“他和穆高泽关系如何?” 看他不接,程诩遗憾地叹了一声,答道:“据他说,他阴差阳错救过穆高泽一次,被穆高泽请为幕僚,献过几次计策都被采纳了。这次弟妹受伤,穆高泽也有份。” “呵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程让冷笑,“往死里招呼他。”刘谨,当初真的不应该让你活着离开岭南啊。 程诩又想起来:“弟妹身子如何了?” “还没醒。”程让简略地答了一句,“我回去了,你也别玩太过,人先别弄死,我现在没心情招呼他。”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从阴暗的地下来到明亮的阳光下,但他知道若阿沅一日不醒,那他的灵魂便只能永生待在那地下,再也没办法复苏。 第二日,阿沅还是没有醒来,体温却一直不降,去采药的长风和留夷也没有回来。 巫医把脉之后连连摇头,看着满脸郁色的程让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原先预计错误,就算那味药材拿回来,怕也是凶多吉少,还是因为夫人的体质太过奇怪。 等他走后,程让沉思良久,打开了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圆身光面银手镯,手镯上串着的血色玉珠泛着诡异的光泽,摄人心魄。 “你出来吧。”他喃喃道,“你有什么条件?” 血色珠子亮了一下,转瞬即逝,虚空里却突然传出声音:“你终于相信了。” “只要她能活下去,你要什么都可以。” 虚空里的男声短促地笑了下,道:“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太久,我自己差点都忘了(沧桑点烟) 简而言之,这才是一切的源头啊——那镯子是阿沅的,程让得到了它,用来与boss交易,最后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的前文出现过,我也记不清在哪一章了[狗头] 另外,你们有没有嗅到一丢丢丢即将完结的气息? 第102章 虚空见故人,醒后惊坐起。 阿沅觉得自己在虚空里走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想不起任何前因后果,只能凭本能往前。前方一片薄雾蒙蒙,可她心里好似有一个信念,总会走到头的。 她走着走着就像跨过了一个门槛,前方薄雾散尽,出现了一个许久未曾见过的现代办公室的样子,她迟疑地往后看去,身后漆黑一片,仿佛万丈深渊。 办公桌前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听见脚步声转了过来,语气十分熟稔:“林沅,好久不见。” 阿沅瞪大眼睛,她好像想起了点什么,但脑子里还是模模糊糊的,转不过来:“你是?” 男人恍然地“哦”了一声:“对了你现在可能不太记得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们——”他示意了一下周边,“叫作时空救助委员会,存在的目的是拯救每一个年纪轻轻便陨落的人才。” “我……死了吗?”阿沅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手相触,温热而柔软。 男人轻笑了下:“当然没有,你很幸运,你的任务其实基本完成了。你改变了历史轨迹,照这样发展下去,程让二十四岁那年并不会病死。” 阿沅没明白,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任务?程让是谁??程让……程让! 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圆溜溜的,黑色的瞳仁里充满着不可置信:“我救活了程让,然后我就死了?”这是什么道理? 算起来现在是淳佑元年年末,程让十才七岁,离病死的二十四岁还有七年,她以为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结果现在猝不及防地告诉她任务圆满完成了? 男人摇头:“非也,你不会死的,这是我们承诺给你的任务奖励。只不过借由这次事件,将你叫回来核对一遍流程。”他咳了声,向门外叫道:“阿秀,进来带这位……夫人,去核对流程。” 阿沅稀里糊涂地跟着名叫阿秀的姑娘走了一遍怪异的流程,一个头盔一样的机器被套在她头上,她能看见有人匆匆对着她记录着什么,脑电波吗?还是记忆? 流程结束后,她懵懵地想要回那个办公室,却突然发现刚刚领路的阿秀已经不见踪影,刚刚还一片清明的实景瞬间又被浓雾笼罩。 她……这是在做梦? “将军,我们去晚了,那株药被人采走了。”留夷眉头紧锁归来,她身后的长风一瘸一拐,看样子摔得不轻。 出乎她意料的是,程让面上表情居然颇为温和,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留夷还要说话,却被闻讯而来的江见杞给拉走了:“程让现在不让人接近那院子,你先回去歇着,回头再来,指不定他就正常了。”“不让人接近?夫人还在屋里!”留夷眉头一皱,就要挣脱他的手往回走,“我要去守着夫人。” 江见杞无奈拦住她:“你就别去刺激他了,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会,夫人还没醒,他也是心里着急。” 留夷脚步一顿,语气沉沉:“是不是必须要那味药材?那我现在就去抢回来!” 江见杞惊讶:“你不是说被人采走了吗?你知道是谁采的?” 留夷点头,语气波澜不兴:“是夫人的远房表舅,曾在夫人娘家做过府医,也是夫人的先生。他的未婚妻生了重病,正需要那一味药材。他的未婚妻也曾是夫人的教学先生。” “啊?”江见杞被这一串关系绕晕了,“都是夫人的亲戚和先生?这……不好吧,那位女先生病得严不严重?” 留夷踌躇:“想来应该挺严重的。那该如何?夫人缺那味药。” 江见杞叹气:“你若去抢了,岂不是让那两位先生白白怨恨夫人?夫人若是醒来也会良心不安。你做事还是欠考虑了。” 留夷沉默着没有反驳,旁边突然插入一道声音:“没用的,那味药已经不管用了。留夷姑娘不必去了,不过你说的那位可是徐飞舟徐先生?” 江见杞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来是巫医,正求证似的看着留夷。 留夷面不改色地颔首,追问道:“您说不管用是什么意思?” 巫医摇摇头:“大概是我医术浅陋,本以为夫人退热就好,可如今夫人已经退了热,却一直未醒,我也不知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有等而已。” “徐飞舟在哪里?”巫医又问,“为何不将他请过来,或许他有办法也不一定。再者他毕竟是夫人的表舅,夫人伤重,请他来看一看也是应该的。” 留夷打定主意便走:“我这就去将人请回来。” 江见杞在后面“哎”了几声,也没把人拦住,埋怨道:“她才刚从雪山回来,还不曾歇息呢。” 巫医背着手悠悠道:“你这时就该追上去和她一道去,路上也有个相互照应。” 江见杞一听这话,觉得颇有道理,立马追了上去:“留夷等等,我与你一起去!” 将军府的主院内十分安静,仿佛与外界隔绝,草叶渐萎,树叶枯黄落地,但无人敢进去打扫。这已然成了禁地,除了将军和巫医,甚至没有人敢接近。 巫医在院外站了一会,程让便走了出来,看见他淡淡地点了下头:“华老先生您这时候不必过来,等阿沅醒了我再让人过去请您。” 巫医心头如海浪翻涌,将军莫不是出毛病了?连他都不让进去了? 他试探道:“我过来为夫人诊脉看看情况,夫人既然退了热,想必再不久就该醒了。” “嗯,快醒了。”程让的语气笃定中带了丝愉悦,嘴角甚至勾起个浅淡的笑,态度堪称和善,却生生将巫医吓得感觉颈后一阵冷风。 将军如今这状态竟像是陷入迷幻了,他作为行医几十年的大夫都不敢保证夫人快醒了,为何将军这般笃定? 他心里正惊诧着,院内忽然传出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未回过神来,他就见眼前的将军如一阵风般刮了进去,瞬间不见踪影。 夫人……这是醒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出这个事实,顿时一喜,就要跟着进去时,却又迟疑地止了脚步,将军现在怕是并不想看见他。 阿沅迷迷糊糊醒来时随手一挥,就听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惊得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床边地上一个四分五裂的花瓶昭示着她的“罪责”,她瞪大眼睛无言,谁把花瓶摆她床上,有毛病? 她懵懵地看着那堆碎瓷片,又听见有人砸门而入,对,就是砸门。程让进来后,她看过去,发现他身后那两扇门板被摧残得阖都阖不上。 “阿沅,你觉得怎么样?”程让几步冲到床边,手轻颤着摸上她的脸颊,触感温热,他有些语无伦次,“你终于醒了,疼不疼?饿不饿?阿沅,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阿沅圆圆的眼睛里仍旧一片懵懂,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语出惊人:“我孩子呢?” 程让一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孩子?” 阿沅指着小腹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啊!她不见了!我肚子不见了!” 她说的煞有介事,脸上神情带着惊讶与恐慌,程让迟疑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这是几?” 他也就离开兴阳城十日,出发前阿沅也没诊出有孕啊,难道,阿沅记忆混乱了?他皱着眉头在心里思索,明明那男人说不会有问题的。 阿沅抱着肚子继续惊恐脸:“我两个孩子都没了!” 她嘴一扁,眼眶瞬间便红了,眼看着眼泪就要溢出眼眶,程让顿时手忙脚乱,一手安抚地拍她背,一手给她擦眼泪:“别哭啊,孩子、孩子……那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那你抱来给我看看。”阿沅揉了揉自己眼睛,一双滟滟秋波盯着他道,“生下来多久了?” 程让低头不敢看他,脑子里疯狂地思索,到底是自己出毛病了还是阿沅出毛病了,这会他去哪里找孩子,还是两个! 阿沅继续扁嘴:“你怎么不去抱?” 程让坐着没动,抱着安慰她道:“不急,你现在刚醒,哪有精力看孩子。乖,要不要再睡一会?” 她突然挣开他的怀抱,指着地上那堆瓷片道:“你看那是不是我的孩子?不然的话,为什么会躺在我的床上?” 程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脑子里堪称一团浆糊,阿沅这是记忆错乱导致的……失心疯? “那是花瓶啊……”他犹豫着说出口,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却见阿沅淡定地点点头:“哦,是花瓶啊,你把花瓶放我床上干什么?” 这走向越来越不对,程让小心答道:“我想着你一醒过来,手一动花瓶就会掉在地上,那我就知道你醒了。” 阿沅舔了舔唇瓣,这真的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滋味,心脏那会一阵剧烈抽动,到现在还没恢复,腹上刀口还隐隐抽痛。真是气得想打人。 “你说我生了孩子,孩子呢?”她随意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瞎编。 程让后知后觉,阿沅这是在耍脾气?因为他把花瓶放到了床上? 他摇头失笑:“别闹了,哪有孩子?你若是要孩子,等你伤好完全了,我们就生一个好不好?” 阿沅却板着脸道:“你刚不还说我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你怎么骗人呢?” 程让无言以对,不是你先骗人的吗?但他没敢说话,眼前的小姑娘还是伤患,不能惹她生气,他只能诚心认错:“我错了。” 阿沅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叫人进来将碎瓷片收拾了吧,小心踩到了。” 她又看了下那个四分五裂的花瓶,有点眼熟,突然想起来:“这花瓶是我堂姐送我的!”据说是皇家特供,原来是一对,堂姐送了她一个,自己留了一个,戏称是姐妹瓶。 她心里抽痛,这花瓶可贵了!程让这个败家的! 第103章 刘谨活两世,养伤小日常。 阿沅养伤的一阵子是将军府里最鸡飞狗跳的一阵子,下人时不时就看见平时冷峻威严的将军被赶出房门,夫人自始至终没露过面;将军的发小江大人老是来缠着夫人的女护卫,然后又被打一顿赶出去;府上的巫医和夫人的表舅,据说也是个医士,每日从早辩到晚,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中,被软禁在城主府里的穆世子不知不觉就被遗忘了。 隔了大半个月,程让才想起来这个人,去找程诩商量该如何处置,顺便瞧一瞧刘谨如何了。 “又问出来了什么?”看见程诩笑容满面,他断定必是有新发现。 程诩推动轮椅慢悠悠地晃到书桌前将几张纸拿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神思混乱,他说了好些东西,倒是有几分趣味。” 程让不敢苟同,他这个已经成了变态的兄长口中的“趣味”绝不是一个好词。他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冷声嗤道:“荒谬!” 程诩笑道:“且先别定论,他说的未必没有道理,至少你该防备起来了。” 程让虽然不信那几张供词,但兄长说的话还是会听的,闻言拧眉想了想:“可防不胜防。” 刘谨说自己活了两世,第一世他官拜丞相,深受陛下看重,可谓权倾朝野。陛下信任他,经常与他讨论几个手握兵权的将军,生怕他们哪一天就会谋反,其中尤其是程让,堪称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刘谨为了替陛下分忧,暗中布局要刺杀程让,却反而被程让识破,将他打成重伤,卧床三月有余。看到自己信任的重臣被程让打得卧床不起,陛下心中越发忌惮,日日琢磨着要收回兵权。后来终于被他找着了机会,从程让的父亲程亭身上找到突破口,收回了一半兵权。后来又暗中设局,让程让病重身死。 程让死之后,刘谨才知晓陛下一直都只是利用自己和程让抗衡,让他们俩蚌鹬相争。如今一个死了,另一个却还活着,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他也被陛下暗害。 他说的颇有奇幻色彩,见多识广如程诩都不太相信,只是从现实推测,皇帝对程让的恶意也算是有迹可循,因而有了今日的提醒之言。 至于刘谨说的重活第二世,程诩斟酌了下,实在不相信第一世能官拜丞相、权倾朝野的人今生会这么惨淡,只当这是读书人的臆想罢了。 刘谨自然是聪明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八郡时候差点将程让坑死,还能在流放途中攀上定阳王世子的大腿而活下来。 这人就是不走正途。 程让当初也是欣赏他的,他又将那张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忽然问:“他有没有交代是何时重活一世的?” 程诩惊讶:“你还真信他两世之言?不过就是瞎编而已。他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将陛下对你的忌惮放在这等胡言乱语中说出来,让你想要查证也无从查起,若陛下是个好的,这可是在离间你们君臣关系。” 他和陛下的君臣关系还需要人离间?程让在心里嗤笑,等定阳王倒下,陛下下一个想要扳倒的便是他了。 他淡淡道:“如你所说,他编的挺好,我还想再听他编几句。”他放下那几张纸,转身向阴暗的地牢走去。 墙边地上蜷缩着一团人影,若不是时不时还动一下,几乎看不出人形,可以想象这些日子他受了多少摧残。 程让开了门走进去,对着地上那团就踢了一脚:“刘谨!” 刘谨抽搐了下,慢慢睁开眼睛,事实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脑子混沌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那是程让的声音。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哈哈你夫人如何了?她当时是不是觉得很痛?我把刀捅进去时还在她腹内转了半圈……”他整个人突然被提起来,又重重地被掼到地上,摔得他五脏六腑一阵翻涌,血丝从他破裂的嘴角渗出。 程让蹲下去,面色阴森,声音凛冽:“我夫人很好,倒是你,离死不远了。” 刘谨哼哧着喘气,气还没喘匀,上半身又被他提起来,一把甩到了墙边。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呵你们兄弟俩还真是如出一辙啊!”刘谨挣扎着背靠着墙坐稳,“都说程都尉于定安十年死于嘉台盗乱,朝廷还追封了,谁能料到死去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不人不鬼!”程诩当年任军中都尉一职。 他仿佛今日就是要激怒程让,专挑些敏感话题试探。 程让像看死人一样看他一眼,目光转凉:“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不过,我最喜欢看人生不如死。” 他微微勾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听说你活了两世,怎么两世都被我踩在脚下呢?官拜丞相最后的结局可是比本将军还要惨啊。” 刘谨死气沉沉地盯着他,忽然有些癫狂喊道:“我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程让不确定他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真认为自己就是丞相,便顺着他的话道:“我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连皇帝都要忌惮我,你算什么?” “是啊是啊。”刘谨似乎陷入了臆想,嘴里喃喃呓语,“你是大将军,功高震主才遭忌惮,那我是为什么?他为何要害我?” 程让不耐烦地抓着他肩膀摇了摇:“少在那里胡言乱语,若真有前世,那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奇怪奇怪……明明前世你是没有夫人的,林家也没那个二姑娘……怎么今生都变了……”他还在嘟囔。 程让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不语,他想知道的便是前世若他身死,那阿沅该怎么办,可刘谨却说前世的阿沅是不存在的。 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相信了,心里甚至松了口气。这样想来,他不过孤寡一生最后死于非命,至少不曾连累阿沅,今生既提前预知了这事,他必将做好防范,保护好阿沅。 阿沅在床上躺了许久,往常陪坐在旁边的程让却始终没出现,她终于忍不住爬起身来,不慎牵动了伤口,疼得面容扭曲了一瞬。 忽然好委屈,不就趁着养伤期间作了一些,程让这就不耐烦了?果然男人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侍女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夫人您是要起身吗?”夫人小小一只窝在床上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可爱!侍女在心里捧着脸尖叫,好想把夫人抱起来,肯定很轻! 阿沅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茫然而无辜,看得人心都化了。侍女忍不住蠢蠢欲动:“夫人要不要出门走走,我抱您到轮椅上坐?” 留夷听见声音走进屋内,忍不住嘴角微抽:“你那小身板能抱得动夫人吗?我来吧,夫人要去哪儿?”她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人匆匆进来,程让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道:“江三在找你,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留夷略皱了下眉,回头对着床上的阿沅点点头,还是出去了。 程让进门发现屋内还有个侍女,又吩咐道:“你去前厅看着,别让他们打起来摔了东西。” 侍女精神一震,恋恋不舍地看了下娃娃似的夫人,慢吞吞走了。 程让在心底冷笑,一个两个的都在觊觎他的夫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阿沅看见他故意把头歪在一边,气哼哼道:“你今日去哪儿了?” 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了,程让赶紧坐到床边,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她背道:“为夫去给你报仇了,今日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瘦了很多,往常刚好能填满他的整个怀抱,如今却还空了些位置。他手上揽得更紧,失而复得让人开始患得患失,生怕哪一日又失去了。 阿沅摇摇头又立马点头:“我要出去!江三和留夷姐姐是不是要打架?” 程让戳她小脑袋:“你凑这热闹干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且让他们自己玩去吧,你在一旁看着,留夷指不定就放不开手脚了。” “那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阿沅狐疑,明明之前两人师徒关系虽算不上稳定,毕竟中间还有她上眼药,但也没如今这般一见面就开打吧。留夷顶多骂两句烂泥朽木,怎么会打人呢?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见杞居然会还手!虽然每次还手都会被打得更惨……但她还是挺佩服他的勇气的,留夷打人可疼了啊。 程让不太确定:“应该是在去请徐先生路上出了什么事吧,他们回来之后就这样了。” 听他说起徐先生,阿沅倒是想起来:“之前给我阿父阿娘送了信,怎么现在还没收到回信?”信不会中途弄丢了吧? 程让皱眉,他已经让人又送了一封,按理说前几日就该收到回信了,可偏偏没有任何消息。林家在京城也没什么异动,怎么不回信? 看他拧着眉头,阿沅就知这事还有得等,遗憾地叹了声,安慰自己许是阿父阿娘太忙了,得过几日才能给她回信。 两人相依偎在一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先前被吩咐去了前厅的侍女匆匆敲门道:“江大人被留夷姑娘扔进池子里了!然后府外又来了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两人在府门前大声争论,言语中谈到了夫人的名字。” 屋子里两人对视一眼,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 阿沅迟疑:“不会是我阿兄吧?”可那姑娘是谁? 第104章 故人自远来,兄长无情商。 阿沅坐厅里看八卦看得津津有味,左边一身湿漉漉的江三悲愤控诉,右边一脸愤怒的大长公主几欲动手,被他们俩指着骂的两人却出乎意料的淡定。 留夷第三次将江三指着她的手用剑柄给打下去,林潮淡定地喝了口茶,对对面姑娘的指责充耳不闻。 阿沅看了半日热闹,终于良心发现:“咳咳江三你要不要去换身衣裳?”现在可是大冬天,也不怕冻着。 闻言,留夷终于正眼看了下他,嗤笑一声又转过了头:“活该。” 江见杞悲从中来,来自于心上人毫不留情的打击让他崩溃:“不就不小心摸了下你的——”话没说完,嘴巴就被留夷捂上了,留夷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往外拖,回头道:“夫人,我带江大人去换身衣裳。” 厅里少了江三的哭嚎,大长公主的声音便显露出来:“林渡远,你这个无赖!以下犯上、狂妄无礼、无法无天!” 林潮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茶杯推过去点,悠悠道:“殿下您年纪也大了,一口气说这么多也不怕累着。” “本宫、本宫饶不了你!” 在阿沅印象里,大长公主是一个优雅尊贵的女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气度,让人挑不出错来。如今竟像个寻常姑娘对着她兄长咒骂,让她大开眼界。 不过,她阿兄也真是欠骂,居然对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说她年纪大了,也不怕被打。她在心里啧啧摇头,就看见大长公主抬起手来向她阿兄脸上挥去,临靠近时又生硬地转了方向,重重地拍在了他肩上。 阿沅身子一震,要打起来了嘛!程让不让她看留夷和江见杞打架,这下她可以现场看公主和她阿兄动手吗? 她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眼前便被捂上了一只大手。程让靠在她耳边小声道:“大舅兄有些忙,不如让他先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我带你去外边晒晒太阳?” 阿沅着急地把他手给扒了下来,正看热闹呢,去什么外边!但就这一点时间,她就觉得剧情跟不上前面看的了。为什么刚刚还愤怒打人的公主这会却是满面羞红,以她的经验看,不像是气红的,而她阿兄淡定中又带一点点尴尬。 这是什么走向? 趁着她愣神间,程让迅速将轮椅推出厅门,留厅里两人尴尬相对。 “他们刚刚干什么了?”阿沅还是一脸懵,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事情,“还有,江三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留夷捂嘴给拖了下去,阿沅这会想起来才觉得他说的十分有内涵。 程让停下推轮椅的手,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两人面对面,他倏地低下头去,迅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你管他们作甚?他们不管做什么还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哪像我们俩是正经的夫妻。” 阿沅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人勾着不让他直起腰来,仰头亲他脸颊,小声地说了一句:“礼尚往来。”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程让鼻头扫过,痒到了他心里去,他干脆将人抱了起来,让她像小孩子一样坐在他臂弯里。 “快过年了呢。”阿沅被他这样抱着,身子比他高了一截,很容易就可以在太岁头上动土,她得意地摸了下他的头,“这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年。” 程让接着她的话道:“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 阿沅静了会儿,小声道:“到时也让程大哥跟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不妨她突然提起程诩,程让愣了下,拍拍她背:“他不喜热闹,何况今年人多眼杂,还是让他一个人在院里吃吧。” 程诩自来了兴阳城之后,就以程让的军师一身份居住在将军府,下人们只知这军师脾气古怪,从来不离开那院子,每次都要将军去他的院子寻他商量事情。他也不必下人伺候,院里只有两个护卫,整日安静得很。 若不是确定院子里住的绝对是个男人,下人们还以为将军专门藏了个美娇娥呢。 阿沅一想也是,如今都十二月中旬了,阿兄和公主再怎么赶也不能在年前赶回京城,倒不如留下来与他们一起过年,还热闹些。再加上江见杞和留夷,还有徐先生和木先生,今年也算是个小团圆了,让程诩出来确实不好。 程让抱着她慢慢在园子里晃荡,忽然道:“阿沅你是不是好久都没好好锻炼了?” 阿沅咬唇,一手赶紧去捂肚子,可怜兮兮道:“伤口疼。” 程让语重心长又一本正经:“巫医说你体虚,须得多动动,可我因事务繁忙加之你又受了伤,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一起动过了。” 阿沅睁着水汪汪的圆眼使劲瞪他,不要脸!动什么动!对一个伤患居然说出这种话,程让果然本质就是个臭流氓! “伤口疼!”她搬出近期最有效的借口,充分鄙视他的不要脸。 程让露出痞笑:“我也觉得这法子不行,明明每次只有我动,你汗是流了,却都是些虚汗。”他故意顿了下,抬头看自家夫人气得满面羞红,继续说下去:“等你伤好了,便让你来动吧,兴许有些奇效呢。” 阿沅重重拍他肩膀,低声怒吼:“不要脸!” 她想来想去,竟只想出这一个词能形容程让,想骂多几句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憋得脸更红了。 程让在心里叹气,可怜他新婚不久,明明该和夫人柔情蜜意的时候就碰上一堆破事,如今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还得被夫人骂不要脸。 “咳咳言襄啊你这是在抱小孩子?”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他的臆想,他回头,果然是林渡远,其他人看见他俩在这就该自觉避远点儿,只有林渡远还要上赶着讨嫌。 程让扯出一抹笑:“大舅兄,大长公主呢?” 阿沅也回头看,有点可惜没看见大长公主的身影,对于阿兄说她像小孩子一言则全无反应。 林潮摸了摸鼻子,走近弹了下阿沅的小脑袋瓜转移话题:“啧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今年到底是十六还是六岁?” 阿沅“哎呀”了一声,抬手揉揉自己头,白了他一眼。程让不动声色地抱着她转了个方向,让她离林渡远远了些。 阿沅没感觉,林潮却是看出来了,不禁嘴角微抽,他这妹夫也太惯着他妹妹了吧,就轻轻弹了那么一下,就把人抱一边去了。以后他妹妹骑程言襄脖子上他都不奇怪。 “长公主殿下呢?”阿沅问道,阿兄不会把长公主一个人扔厅里了吧? 林潮背着手一派光风霁月:“我让人带她先下去歇息了,赶了这么多路挺累的。” “阿兄你怎么会把长公主带来?也太不合规矩了吧。”阿沅一边暗戳戳打听八卦,一边让程让放她下地,她腹上伤口不宜大动作,但小步走路倒是无妨。 程让小心将她放下,顺着她话道:“是啊,长公主是君,殿下莅临此地,身为臣子却是一点风声没收到,怕是怠慢了殿下。” 林潮却是满不在乎:“有什么怠慢的,这不是太后她老人家让我带她出来散散心么。不然的话,寒冬腊月的还在庙里念经礼佛也太惨了吧。” 这两人绝对有猫腻!阿沅眯眼,若真只是出来散心,长公主为何会对阿兄发那么大脾气? “你是不是得罪殿下了?我看殿下似乎很生气啊。” “啧,我哪敢得罪她?”林潮拧眉,“太后让她不要看佛经她非不听,为了替太后分忧,我将她的佛经全烧了,还将人带到朔北来散心,我有哪点对不住她?女人啊……” 他像是终于找到人可以倾诉,开始大倒苦水:“一路上指手画脚就不说了,在途中驿馆她还想偷偷溜回去,我就把她弄晕了,亲自扛到马车上,醒来她就这样了,骂我的词都不带重样的。” 一旁的程让和阿沅同时抽了抽嘴角,长公主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却被人弄晕了再扛到马车上,任谁听了都会大发雷霆吧。 林渡远真是实力找死。 林潮幽幽叹了声:“她骂我的我一个字都没回,我都这般忍让了,她竟还得寸进尺。没办法,我就说了几句,她说不过我就又开始骂人。你们说说,哪有这种道理?” 阿沅忍不住扶额,她阿兄可就是凭口才吃饭的,天天上朝和其他朝臣吵架,天天看佛经的大长公主怎么可能说得过他。 她忧心想,若以前大长公主还迷恋她阿兄这张脸,这回看出了她阿兄的本性,怕是再也不会迷恋了吧。连公主那么喜欢阿兄的人都不喜欢他了,可想而知她阿兄大概要孤寡一辈子了。 她鄙视道:“她毕竟是个姑娘,脸皮薄,你不能让让她?” 林潮皱眉:“这是必要的反击,说不过我是她技不如人,怎么好意思叫我让她?她还是堂堂的大长公主呢,整日辱骂臣子成何体统!” 程让在心里嗤笑,真是活该,大长公主就该骂死他。 阿沅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阿兄真是没救了! “我的意思是跟她好好说话,哪能将平日里在朝上吵架那一套拿来与殿下争论,何况你还烧了她的经书,也该道个歉给她赔了吧。” 林潮说的理所当然:“我道歉了啊,我还赔给她两部《道德真经》和《南华真经》呢,啧,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整日看这些典籍,哪能如此!” 这下阿沅一口气都吐不出来了,烧了人家的佛经,赔了人家两部道经,大长公主没弄死他真算她脾气好。 第105章 接风洗尘宴,王妃突来访。 晚间将军府设了接风宴给林潮和穆原溪接风洗尘,许是歇息了一个下午,穆原溪的脸色看起来总算没有白日里那般臭了。长年居于高位的气质让旁人不自觉离她远了一些,她也不在意,一个人坐在一旁吃着一碗素面。 阿沅怕伤口感染,便也跟着她一道吃素面。这让桌上其他人有点不好意思,身份最高贵的大长公主和这座府邸里地位最高的将军夫人都在吃素面,他们这些人居然满满一大桌菜肉,还有两壶酒。对比一下,好心虚。 程让给阿沅盛了一碗汤,余光瞥见长公主默不作声地吃面,而她对面的林潮却喝着小酒和江见杞扯皮,嘴角抽了抽,难怪这两个人讨不到媳妇,真是活该。 “殿下不多吃一点么?”阿沅看穆原溪吃完一小碗便停下了筷子,有些惊讶。 穆原溪淡淡笑了笑:“吃多了怕积食,多谢款待。” 她说完就准备退席,却听林潮叫住她道:“殿下瘦得都脱相了,还是多吃点吧,不然的话再饿晕可如何是好?” “你闭嘴!” 穆原溪恼羞成怒,狠狠瞪过去。被瞪的林潮摸摸鼻子,识相地不再说话。 阿沅悄悄抬头觑了下两人神色,一个愤怒难言,一个淡定自若,只能说她阿兄脸皮真是厚啊。因这一插曲,众人面对长公主的距离感竟减了许多,毕竟一个传闻饿晕过的公主,怎么想都很好玩啊。 接下来几日,程让又回到军营日常训练,林潮则在兴阳城里闲逛,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要带回京城孝敬给阿父阿娘,穆原溪懒得出去,就每日寻阿沅说话,说的大多是林潮的坏话。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兄长是这种人!”这是她今日第五次说这句话,每次说之前都伴随着一件林潮干过的极品事件,语气一次比一次愤懑。 阿沅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她阿兄就是这种人啊,殿下你看开点就好了。 “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第三次自我怀疑,穆原溪是真的不解,“现在看来,他长得不就那样么?还没你夫君好看!” 阿沅心中忧伤,阿兄的性情终于有一日盖过了他脸蛋的风头,让人透过现象看到了其本质,也不知是好是坏。 “殿下先喝口茶吧。”她温柔安抚,笑眯眯地弯起眼睛,让人看着忍不住缓了表情。穆原溪也是如此,喝了茶后神色明显柔和了一些。 “殿下要不要出门逛逛,城里有个茶楼里有人说书说得极好,今日下午就有一场。”阿沅刚收到李霜落的回信,那金嘴儿去朔州南边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今日开张,讲的是新写的故事。可程让不让她出门,若长公主有兴趣,那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可惜穆原溪兴致缺缺,随手翻开了手上的《道德真经》,与她道:“算了,我懒怠出门,不如在府里看看经书,我发现这道经倒是也有几分道理,挺玄妙的。” 没想到长公主竟真像模像样地看起了道经,阿沅默了默,还是道:“殿下若是想看佛经,城里书局应是有的,不如让人去买两本来。” 穆原溪摇头:“不用麻烦,我有什么就看什么,不挑。” “殿下……您不是信佛吗?” “唉佛道不都一样么?教你脱离红尘,修炼悟道,说到底不过都是逃避现实的寄托而已。”她幽幽叹了一声,“学道倒是比学佛还好一些,佛家要你断净三千烦恼丝,道家还没这个说法呢。” 阿沅无语缄默,这个理由她还真想不出来。 “对了,你们以后要小心一点。”她语气随意道,“皇帝疑心病越发严重了。” 这是个极为大逆不道的话题,但经由皇帝的姐姐说起来,阿沅竟难得地觉得轻松。初读史书时,她便有种奇妙的感觉,历史上的程让之死说不定与皇帝有多少关系。 “多谢殿下告知。” “你也别殿下殿下了,叫着麻烦。直接唤我名字吧,穆原溪。”穆原溪感叹,“我名字自出生起就没几个人叫过,这名字取出来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最后却只记在族谱上,叫后人看看。” 阿沅也感叹,长公主修佛这么久,境界还真是超脱了,竟能抛开身份讲出这些道理。 侍女进来通报:“夫人,府外有位官家夫人带着一位姑娘求见,说是城主府的。” 阿沅惊讶,城主府的官家夫人?不对啊,城主府里住着穆世子,世子姬妾众多,但好像并没有正经的夫人。至于姑娘,应该是婢女之类的吧。 穆原溪也对兴阳城的情况略有耳闻,知道城主是她皇叔家的堂弟,因而十分惊讶:“我那堂弟娶媳妇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世子娶妃怎么也该上报皇帝,然后入皇室族谱啊。 阿沅闻言摇头:“应当不是,世子并未娶妻。”她吩咐侍女先将那位夫人请到待客的大厅,她稍后就到。 穆原溪主动道:“我随你出去看看吧,怎么说都是我堂弟家的人,若他们不讲理,还有我给你撑腰。” 阿沅既心虚又感动,她和穆世子的关系堪称水火不容,程让和定阳王更是站在对立面,长公主竟能撇开亲戚关系直接站在她这边。 不过,她转念一想,传闻先帝就是被定阳王起兵给气死的,长公主身为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女,说不定对定阳王有多少怨气呢。她心里一松,任来访的城主府那位夫人有什么目的,长公主在这,她就别想讨半点好处。 到了前厅一看,出乎阿沅意料的是来人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周身华贵,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陪在一旁的姑娘有几分眼熟,她想了想,好像是那次和穆世子在酒楼门外起冲突前,这姑娘追着穆世子的脚步出来,应当是他的红颜知己。 她正准备出声招呼,穆原溪却率先开了口,语气有些迟疑:“是皇叔母吗?” 定阳王妃也是一惊,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侄女,先前摆着的一副冷淡自持的表情立马换成慈祥笑意:“原溪怎么在这儿?来了朔州也不说一声,也该去皇叔母家里看看,你皇叔看见你肯定高兴。” 穆原溪矜持地笑了下:“不过是来散散心而已,不便叨扰皇叔,皇叔母今日来是何事?”久居高位让她不自觉便会反客为主,代替主人家问起客人来意。 阿沅在一旁淡定坐下,她可是个伤患,久站对伤口不好。得知来人是定阳王妃之后,她心里更放松了,还好长公主在啊。 王妃有些尴尬,目光转向坐在主位上的阿沅时便冷淡下来:“这位可是将军夫人?” 阿沅一手虚捂着小腹,抬头微微一笑:“见过王妃,王妃请落座。我伤口未愈,只能先坐下,请王妃宽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夫人是在给守城将士送饭时被穆世子的手下给刺伤了,因而她一说到伤势问题,定阳王妃便无话可说了。 长公主轻笑一声,在阿沅旁边坐下,摆明了和她关系更好。 王妃便也只能坐下再说:“今日贸然来访不为别的,我儿离家大半年,本以为快过年了他也该归家了,可久等也未见他回去,便只能亲自来看看,谁能想一到城主府,竟看见周围全是将军府的兵士,我儿竟是……” 她顿了顿,揪着帕子惨声道:“不知我儿做了何事竟被软禁于城主府内?” 旁边陪坐的姑娘也跟着抹起眼角来,戚戚然道:“这都快过年了,竟使人家不能团圆,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穆原溪对这些前因后果不太清楚,便在一旁先看着,示意阿沅随意说。 阿沅挺了挺身板,看王妃进门时那样子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直接让她撤人,可一看长公主在这,竟临时卖起惨来,可真是能屈能伸。 她悠悠道:“王妃且听我一言,数日前我于城楼上被人刺伤,伤人者乃是世子最信任的幕僚,当时也正陪在世子身边。您想,世子的境遇该有多危险,我夫君此举也是为世子的安全着想。” 她几句就将事情摆台面上说起,穆原溪听了眉头一皱,顺着她话道:“竟是如此吗?堂弟最受信任的幕僚竟是个刺客,若那刺客还有别的同伙潜伏在堂弟身边,那他可就太危险了。” 阿沅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啊,世子平日又好交友,还是得小心一些,也不知世子是受了小人蒙蔽,还是……” 王妃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竟还要将这盆脏水泼到她儿子身上? 她端起王妃的派头,冷哼一声道:“夫人慎言,我今日来就是要问一句,何时撤了城主府外的兵士?我儿身为城主,竟不能自主出行,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是你们夫妻俩妄想一手遮天?” 这话说的便有些严重了,阿沅也冷了神色:“王妃也请慎言,我夫君派兵守在城主府外是为世子安危着想,未曾限制过世子半步,您何不问问世子为何要与蛮族相通?” 这一顶帽子砸下来,震得王妃眼前晕乎乎的,指着她哆嗦道:“你血口喷人!” 阿沅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的,穆世子和蛮族做交易,故意领着她去守备略松、守城将还是他自己人的西城门上给将士们送饭,然后趁着众人松懈时给蛮族传信号,由此才有了城楼上那一场刺杀。 据说他原意是想将她送与蛮族,让他们用来威胁程让。 阿沅只要一想,便忍不住要呕出来。这人,心都是黑的! 第106章 朔州终成势,赐婚与公主。 定阳王妃最终是被人搀扶着走出将军府的,回到城主府看见自己儿子还在吃好喝好,哼着小曲看戏,气得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通“竖子无状”。 就在她拿出戒尺,准备执行家法时,城主府外来了位不速之客,客人无视下人通传,长驱直入来到大厅上。 “王妃娘娘。”程让淡淡地叫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将要受刑的穆世子,对着他颔首道,“见过世子。听闻王妃今日特地莅临寒舍,内子招待不周,惹恼了王妃,只望王妃看在她年纪尚幼的缘故,宽宥则个。” 定阳王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叫人扶着自己儿子起了身,转身挺直腰板道:“怎么,程将军以为这是将军府么?竟都不等人通传,视礼仪规矩为何物?” 程让微微一笑:“不敢。只是事急从权,听说王妃要接世子回王府过年,在下特来送行。在下以为明日启程为宜,再过两日便要大雪封路了。” 定阳王妃气得身子微微发抖,不过小小一个守城将领就敢这般对她说话!她怒声叱道:“竖子无礼!我乃定阳王妃,还轮不到你这武夫来叫我哪日启程!” 程让目光转向一旁垂头作鹌鹑状的穆世子,眸色冷淡:“那世子以为何日启程为宜?” 不妨他突然问到自己,穆世子一愣,瞟一眼盛怒的自家母妃,硬着头皮道:“那便明日吧。”他看母妃还要说话,赶紧拉住她道:“母妃,儿臣仔细考虑过了,明日正宜出行。”再不走,指不定程让这个屠夫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还是先平安回到桧山城再谋后事。 将穆世子和王妃都打发出了兴阳城,程让一派轻松,终于不用受定阳王府的掣肘了。因阿沅身子日渐好转,他心情好了许多,否则才不会这般轻易放过穆世子。 定阳王的势力随之撤出兴阳城,朔北一带彻底由程让掌控,与朔南之地形成对峙之势。 程让知道,依照陛下的意思,他接下来应该继续蚕食定阳王的势力,直到彻底掌控朔州以及整个西北地区。等到那时候,他应该就是另一个定阳王,让陛下终日寝食难安,说不定要再派另一个小将重复他如今的路。 定阳王的下场多半就是日后他的下场。 如今朔州内部南北对立平衡的情况应当是他与定阳王目前最好的状态,他无来由地想起刘谨说的那通胡话,前一世他一直未娶最终遭受陛下猜忌而病亡,细想想确实有迹可循。 没有牵绊的人生,终日陷在尔虞我诈里,这样的人生应该会无趣到他失去斗志吧。陛下的手段未必是他死去的全部原因。 但是如今不一样,为了阿沅,为了他身后所有的牵绊,他不能按照前世的路走下去。 把定阳王妃气走以后,阿沅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与穆原溪唠嗑:“……事情就是这样子,不过世子那位幕僚其实也与我有旧怨。” 穆原溪爱怜地摸摸她脸:“幸好你没事,哎,我皇叔一家总是看不清局势。也不看现在皇位上坐的可是我家里最小气的那一位,能容忍他们到处蹦跶就有鬼了。” 阿沅听得心痒痒,这可是当朝皇帝的八卦,要不要问仔细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没等她问,穆原溪继续道:“你叫你夫君小心一些,我看如今这情形就挺好的,朔州一人管一半,谁也别越界,也别妄想拥兵自重什么的,陛下也放心,你们在这待的也舒心。” 这些堪称是肺腑之言了,阿沅感激地点了点头,身为皇家公主竟能为臣子考虑到这地步,也不知是不是看在了她阿兄的面子上。 唉……可如今看公主对她阿兄的态度,怕是心结难解。 阿沅的伤在除夕前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腹部上趴着一条丑陋的疤痕,歪歪扭扭的,短时间内消不下去。她自己看着都觉得无比别扭。 “你别看了!”她扭捏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眸间秋水潋滟,粉面羞似桃花。 程让豪迈地一把把自己中衣脱下,给她看遍布腰腹的伤口:“那让你看,你之前不是特别爱摸我身上的疤痕吗?现在倒是嫌弃自己身上的了。” 他轻笑着凑身过去,在她耳边亲了亲:“我夫人这么好看,连身上的刀疤都长得好看。”他手指在她那一块肌肤上绕着画圈儿,亲昵十足。 阿沅被他的轻触弄得浑身发痒,扭着身子微喘着躲开,嗔他道:“你少来,刀疤哪有好看的?还有,我嫌弃死你身上的疤痕了,摸着一点都不舒服!” 巫医知她爱美,特地制了去疤药给她,说是涂上一两个月,疤痕便会浅淡至慢慢消失。她给自己涂时,偶尔会想起程让胸口那块大疤,便顺手给他涂上一涂,倒成了他嘴里的“爱摸”了,真不要脸。 探讨了下疤痕问题,夫妻俩又进行了深度交流。事后,程让拥着阿沅气息微喘道:“阿沅,未来几年我都回不去京城了。” 阿沅微怔,虽心里早有预感,听他说起来时还是忍不住难过,强撑着道:“回不去也不要紧,这里也很好啊。” 程让抱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可是你可以回去的,你可以回去陪在岳父岳母身边。” 啧这话说的酸气都要冒出来了。阿沅想抬起头来看他表情,奈何后脑勺被他牢牢捂住,动弹不得。若她还不知这人真实想法,那也枉跟他青梅竹马这几年了。 她无奈叹气,拍拍他背权当安抚:“我都嫁人了还住在娘家,不是惹人笑话吗?还有,我阿兄也要成家的,未来嫂子看我整日住娘家,说不定要嫌弃我了。还是说,你嫌弃我才想让我回娘家?” 程让心里一松,将人往外面带了带,让自己能低头亲到她侧脸,亲昵道:“不嫌弃,我恨不得每天都把你装荷包里,然后带在身上。” 阿沅嫌弃地将他脸推开:“行了行了,你下巴上还有胡茬呢,扎得我脸疼。快睡吧,我明日约了原溪上街买皮货,不能起迟了。” 算起来,阿沅从十三岁到如今十六岁,每年过年都不在同一个地方,第一年在清州,第二年在岭南,第三年在京城,第四年就是如今,又来了朔州。 不知不觉中,她竟辗转了大半个穆国,从北至南,从东到西。 过了年之后,林潮和穆原溪很快便启程回京了,将军府里少了穆原溪时不时的怒吼,显得安静了许多。幸好还有江见杞偶尔的惨叫略微助助兴。 阿沅本想给自家阿娘送信,写明她之前说过的阿兄的青梅竹马全都是编的,再透露一点穆原溪的意思。后来一想,依如今穆原溪的态度,阿娘必会说她胡言乱语。身份高贵的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你阿兄那人? 她叹气,从前是看得上的,如今却不一定了。 她阿兄那人向来不把情爱之事放在心上,不像寻常文人雅士,还会处一两个红颜知己。除了阿娘和两个妹妹之外,大长公主应当是他接触颇多的唯一一位异性了。 她不敢想象阿兄奉父母之命娶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想想总觉得会是一对怨偶。阿兄那人,飘忽不定,寻常姑娘难以镇住他。 就在她心中思虑之时,隔了一个多月,京城突然传来消息,皇帝竟然给大长公主和林侍御史赐婚了! 阿沅把这个消息放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天哪,林侍御史就是她阿兄啊! 她心心念念的两人的终身大事就被陛下一道旨意给定下来了?而且,陛下不怕臣子反对吗?直接就下旨赐婚,也不怕结亲不成结了仇?程让告诉她内情:“陛下即将立后,但大长公主尚未婚配,怕天下人说他登上皇位便忘了自己皇姐,与太后商议后,再寻了岳父岳母,才定下了这道旨意。” 他说着眸中神色复杂:“听说岳母一听赐婚对象是大长公主时,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阿沅目瞪口呆,忍不住掩面,她是不是间接为阿兄和穆原溪给牵了红线? 若她当初没和阿娘说瞎话,阿娘也不会无端揣测到穆原溪身上,还以为自己儿子求而不得。如今一听儿子竟能娶到心上人,便立马答应下来。 不然的话,阿娘怎么也会犹豫几日,再与阿兄商议,阿兄若坚决不同意,那这门婚事也就告吹了。 她有些忐忑问道:“那我阿兄什么反应?” 程让摸摸她的头发,不忍打击她:“你阿兄知道你之前编的瞎话了,说要请你回去观礼。” 不!回去会被阿兄报复的! 她可怜兮兮拉着程让的袖子:“不要,我阿兄生气时骂人可厉害了。” “不会的,有我在,他不敢骂你的。”程让忍不住笑,小可怜欺负起来别有趣味,“再说了,你和大长公主关系好,她也不会看你白白被骂的。” 可她这次还间接坑了穆原溪啊!若穆原溪和阿兄两看相厌,那他们两人都会骂她的! “我不管,我不要回去!” 程让叹气:“大舅兄的请柬就快到了,陛下也透露出让我回京一趟的意思。你倒说说有什么借口能不回去?” 其实他在心里憋笑,若真不想回去,他能用的借口一大堆,现在不过就是逗弄自家夫人而已。 “我怀孕了。”声音细若蚊蝇。 程让以为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阿沅提高了声音,揪着手指头道,“我自己把了脉,又去找了巫医和徐先生,都说没满三个月不能往外说,我就没和你说……” “林沅!” 第107章 孕期暖晴阳,留夷与江三。 阿沅既然怀了孕,回京观礼一事自然被放到一边,并且因孕妇这一身份,她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前她就是将军府地位最高的,现在发现居然还有更高,享受的待遇更上了一层楼。真是人间乐事! 所有人看到她时,眼神都不自觉怜爱几分,这么个小姑娘肚子里就揣了个小娃娃了,怎么看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因而这些人视线转到程让身上时,立马就变成了谴责——禽兽! 程让每每被这种眼神给搞得一头雾水,他到底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江见杞看见他时,则是满眼的羡慕嫉妒,掩都掩不住。 程让完全不在意他的小心思,嗤笑一声道:“羡慕我就直说,看你坦诚的份上,说不定我还能传你两招。” 江见杞纠结,眉头紧锁着摇了下头:“唉你跟我不同。你和嫂子可是有婚约的,成亲自然而然,哪需要招式。若你们当初没婚约,以你的……嗯……性格,指不定现在还成不了亲呢。” 他说的是大实话,可惜程让不爱听,冷冷剜了他一眼,一脚飞踹过去:“给我滚去练兵场!” 江见杞被他踹得一趔趄,往后跳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叫嚷道:“你怎么打人呢?都要当父亲的人了,也不知稳重一点。” 程让的心情诡异地愉悦了几分,挑了挑眉,又抬脚作势要踹:“去不去?” 江见杞佝偻着背揉了揉腰,一脸苦相哀求:“今日真去不了,腰快废了。” 这动作……怎么和阿沅之前做的一模一样呢?程让瞳孔微微张开,眉间掠过一丝不敢置信,江三居然是被摧残的那一个?晃了晃神,他惊觉自己想的有点多,咳了一声问道:“咳你这是怎么了?” 江见杞抱怨:“还能怎么?被留夷打的。明知我功夫远不如她,下手也不能轻点。你说她是不是冷血无情?” 程让随口说了几句安慰了下,佯装无意问道:“那她为何要这样待你?从去年岁末,你们俩就每日打来打去,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头儿?” 说起这个,江见杞就是一肚子苦水。因受了留夷的胁迫,他们俩之间那破事他也没往外说过,如今也许是看发小家庭和睦,忍不住就想倾诉出去顺带取取经:“兄弟我信你才与你说,你可别往外说。” 每当要吐露什么秘密时,前面必有这么一句,程让淡然地点了下头,保证自己绝不多言。 “那时候我与她一道去请徐先生,路上也不知怎的,她脚滑掉进个水潭,我当然以为她功夫好,自己能上来,谁能想到她竟然不识水性!” 程让动了动眉头,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往后阿沅要去水边的话,除了留夷是不是要多配个女护卫?以防万一也好。 江见杞还在说:“……看她在水里挣扎,我当然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她了!你也知道在水里救人多有不便,她又一个劲地挣扎,我就摸到了点不该摸的地方……你懂的吧?” 程让随意点头,其实心思又发散了出去,成了亲就是好,阿沅身上能摸的不能摸的,他有那个地方没碰过?对比江见杞,他心中颇为自得。 江见杞怅然叹气:“从那以后她见了我就像看见仇人似的,肆意打骂就不说了,还打击我的自信,我原先将全部身家都送出去然后拜她为师,她现在就仗着是我师父,对我肆意凌辱!” 这话里夸大成分居多,程让不太信,留夷打人倒是有目共睹,可骂人却是没听说过的。再说了,留夷能骂他什么?朽木还是烂泥?这不都是事实吗? “那你想过与她道歉再与她谈谈吗?她总不能因为你的无心之失就对你如此。”思索了会儿,他勉强给出了个建议。 江见杞神色一僵,眼神飘忽不敢看他,嘴硬道:“我、我当然道歉了!” 看他神色有异,程让冷笑:“我看你是真讨打,回头被打死也别找我伸冤。” “那我就找嫂子去,让嫂子替我做主!” “你敢!”程让咬牙将人揪过来,“你敢去找阿沅,我就让留夷多下几次狠手。” 江见杞见威胁不成,干脆耍无赖:“那你给我支个招儿,我就保证不去麻烦嫂子。” 程让皱眉思索,过了会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江见杞听了,嘟囔了一句“这能行吗”,半信半疑地走了。 阿沅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现在是初春时节,朔北前两日才刚下了些雪,屋檐下还挂着冰凌,冷气逼人。在屋子里窝了两日,看今日出了太阳,天色又好,她便让人将自己常卧的软榻给搬到了院子里。 程让回来便看见她半躺在软榻上,一边摆着茶盘,另一边摆着糕点果盘,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叹气,阿沅真是越来越能吃了。 阿沅抬起头来朝他软软一笑,嘴边还有糕点渣子。院子里的侍女已经自觉退了下去,程让十分自然的过去将人抱起,自己坐下去,再把人搁自己腿上。 他摸了摸阿沅的肚子:“小家伙有没有闹你?” 阿沅摇摇头:“他可乖啦。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因她怀孕的原因,他们不能回京,皇帝又起了疑心,生怕他在西北与定阳王苟且,这些日子又特地下了好多道命令,让他忙得连轴转,都没时间陪她了。 程让调整了下姿势,让她坐得更舒服些,轻松道:“事情做完了,便回来陪你。”他看阿沅嘴角的糕点渣还没弄干净,低头,舌尖在她唇边轻舔一圈,甜腻的香味便在舌上蔓延开来。 “太甜了。”他点评了一句,忍不住又舔了下,“小心牙坏了。” 阿沅推开他的头,张大嘴巴给他看:“啊——我才没有坏牙!” “对了留夷想去碧月潭修行几日,我允了她,跟你说一声。”部分武者有修行的习惯,目的是为在人迹罕至之地领悟武学之道,使自己功夫更为精进。从前留夷也出去过,长则大半个月,短则三五天。 程让不解,脱口而出:“她不是不识水性吗?”碧月潭可是朔北最大最深的湖泊,只是落了个“潭”的名字而已。 阿沅眯眼:“你怎么知道她不识水性?我都没你清楚。” 孕妇最爱胡思乱想,程让不敢隐瞒,立马把江见杞给卖了:“江三说的!” 他把江见杞的话如实转述了一遍,最后想了想,出于所剩不多的良心补充道:“你别和留夷说,不然的话,江三怕是又要被打了。” 这番话终于解了阿沅几个月来的疑惑,站在留夷角度,呵江三被打活该;站在江三角度,一直被单方面殴打好像太可怜了些。 她难得的左右摇摆,犹豫不决道:“那等留夷姐姐从碧月潭回来,我和她说说,让她别打了?”毕竟最初江三的形象就是被她败坏的,还是稍稍补偿一下吧。 程让轻敲她额头,轻笑一声:“你管他们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怕是要纠缠一辈子了。你好好养胎,过些日子不忙了,我就带你去草原上放牧玩。” 他顿了顿,因刚刚出卖了江见杞,良心还有些不安,他便想着多为江见杞打听点情况:“留夷已经走了?她既不识水性,那去碧月潭不会有危险吗?” 阿沅捏着块糕点边吃边说:“还没有,她说明日启程。我本来还疑惑她为何选了碧月潭作修行之地,现在想来,应该和江三说的有关吧。不识水性算是个弱点,以留夷姐姐的性情,她必不会放任自己的弱点一直存在。” 程让点了点头,又追问:“她说要去几日,你身边没有护卫,我不放心。”这倒是他的肺腑之言,留夷是阿沅身边唯一一个女护卫,其他都是男的,不怎么方便。 阿沅想了想:“她说是三五日,加上来回日期,怎么也要十来日吧。” 程让算了算,白给江见杞十日假期,不行,想都别想! “那她去修行之事,除了你还告诉别人了吗?我是说,江三知道吗?” 阿沅迟疑道:“应该……不知道吧。我觉得还是别和江三说了,给他个惊喜,让他十来日都不用遭留夷打,不是挺好的么?” 她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给江三通风报信,现在这么一想,突然佩服起自己的临机应变。他们藏着不告诉江三,然后等他感受到没有留夷胁迫的日子的好处,再说出留夷出去游行的事,让江三开心几日,也免得他整日凄凄惨惨的。 唉,就当安抚他的精神创伤了。 程让闻言微愣,斟酌了一会儿,面露微笑:“我夫人真聪明。” 就这样吧,这样他就没理由给江三假期了,这些日子忙得很,凭什么江三可以撇下事务去陪心上人,他却忙得像条狗一样,连阿沅都陪不了多久。 留夷去修行,江三不会被打得因伤误工,有江三分担公务,那他就可以多陪陪阿沅。 他忍不住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若是留夷能多走一些日子就好了。 第二日,江见杞转了半日都没见到留夷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我今日竟然没看见她,她是不是在躲着我?” 程让面不改色地点了下头:“也许吧。” 江见杞看看左右,凑身靠近:“昨日你说的到底能不能行?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啥的,我总觉得不太靠谱。” 程让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睁眼说瞎话:“不管如何,你就先冷她几日,或许她就觉得你不一样了。” 第108章 孕期忧郁症,话本解烦思。 江见杞独来独往三天以后,终于觉得不对。虽说他是故意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再怎么说,也得看见那被拒的人才是,不然的话,他不是白演了吗? 他从将军府转到城中,又从城里跑到城外,到处都不见留夷的影子。 最后——“程言襄你他娘的又骗老子!” 彼时,程让正温柔哄着自家夫人睡午觉:“乖啊,先睡会,睡醒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府中是不是太无聊了?” 阿沅叹气,留夷和穆原溪都不在,没有人陪她唠嗑,确实有几分无聊。 不过,等她睡醒以后,就发现原先还说要陪她出去走走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将军人呢?” 看自家夫人神色不是很美妙,侍女小心答道:“江大人来访,将军和他去书房议事了。” 呵,又是江三。阿沅气鼓鼓地哼了声,旁边侍女心肝一颤,哎呦,夫人怎么怀了身子还这般可爱!将军也真是的,江大人哪有夫人好看,不陪着夫人,反而去和江大人议事。 她将阿沅从床上扶起来,跟她禀报道:“不过,江大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许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夫人您若是要寻将军,我这就叫人去书房问问。” 阿沅摆手:“不必了,让他们先议事吧。”既是有重要事情,她还是不便打扰为好。 正想自己随便寻个消遣,侍女又来通传说李霜落来了。上次李霜落来将军府还是她请来的,还托她帮忙寻兄长,后来阿兄来时,她便和阿兄说了这事,阿兄倒是传了几次消息过来,她都是直接叫人送去给李霜落,也不知寻亲一事进展如何了。 几个月不见,李霜落瘦了一些,不过气色看起来很好,从容淡定,从面色中并不能分辨她是否寻到了兄长。 “多谢夫人。”她一见阿沅便伏地叩首,行了个大礼。 阿沅侧身避过,从她这一举动也差不多看出来寻亲一事应该是有着落了。 “不必如此,快起来,你兄长找到了?” 李霜落站起身来,点头笑得矜持:“是的,我兄长安好,我还与他写了信,他下个月就回来了。” 她顿了下,脸上一副小女儿情态,有些不好意思道:“一直也没来给夫人道个谢,请夫人不要责怪。” 阿沅知道这并不怪她,自她受伤以后,除了相熟的亲人朋友,程让就几乎没让人入过府。李霜落是来过的,只是被拦在了府外,但她送的贺礼还摆库房里呢。 她低眉浅笑:“没事,亲人相聚乃是喜事一件,我还未恭喜你呢。还有,多谢你让那金嘴儿又回了兴阳城。而且,我听说还是你跟留夷说了穆世子的问题。” 李霜落闻言也笑得温婉,将自己带来的书盒打开给她看:“我就知夫人喜欢听金嘴儿的说书,这些皆是他回来之后讲的新故事,不少讲的都是将军呢,城里百姓可爱听了。” 阿沅闻言倒是起了几分兴趣,先前金嘴儿将定阳王刻画得那般英明神武,不知程让的形象又是如何。 等李霜落走后,她便将书盒里的抄书全拿出来,一共有五本,封皮上竟都画着一个身披战甲的将军。 随意翻了几页,少年英才、处变不惊、足智多谋、纵横沙场等词语便砸进她眼睛,她面露复杂,这金嘴儿当真守诺,写的还都是好词儿,程让的形象陡然高大得难以攀登。 比他成就大的将军没他年轻,和他一样年轻的还没爬上将军这位置,最最重要的是,程让还没有武夫惯有的络腮胡,换言之,他长得还颇为好看。 而朔北的百姓最是看脸。 感觉像是自己的宝贝突然被人给发现了,虽然还是自己的,但暗地里不知遭了多少觊觎。 哼,不开心。 孕妇的情绪极为重要,侍女一见她面色郁郁,立马上前给她捏肩捶腿:“夫人觉得这话本不好看吗?” 阿沅摇头:“好看,就是不想看下去。” 对平日里喜欢的东西失去兴趣了?侍女心头一凛,这是不是巫医说过的孕期容易气结致郁?长此以往对身子可是有损害的! 她借口去厨房给她端补汤,匆匆往书房而去。 书房里江见杞还在哭嚎:“我们还是发小呢,你就这么看不得老子好!程二你有没有良心?” 听他骂人听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再多的良心都泯灭了。程让淡定地回道:“我这是为你好,这几日留夷没打你,你不是觉得自己身子都好了很多吗?” 正假哭的江见杞一噎,嘴上说恨不能让留夷打死,但身体很诚实,这几日真的舒爽了许多,没有摧残的日子过的当真十分惬意,只是看不见留夷,让他心里难受。 看他神色松动,程让继续劝说:“若我是你,这些日子便赶紧修炼武学,留夷这一去修行,回来后功夫必然精进,到时候你可就毫无反击之力了。” 江见杞身子一抖,几乎可以预见留夷回来以后他的凄惨生活。 程让看劝得差不多了,再看看天色,估摸着阿沅应该要醒了,拍拍他肩道:“我再与你说一句,留夷吃软不吃硬,你别老是和她杠。” 江见杞沉痛地点头,和她杠就是找死,他已经深有体会。 见他情绪已经彻底稳定,他背着手准备出门,忽听见门外脚步匆匆,他心里顿感不妙,一拉开门,果然是阿沅的侍女,赶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女看看他身后,眼神隐晦,没说话。这江大人怎么还在啊? 江见杞一接触到她嫌弃的眼神,仿佛自己心头中了一箭,他往常引无数女子为他折腰的魅力去哪儿了?现在连一个侍女都能这么嫌弃自己! 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哼完就被程让踹了一脚:“快滚去军营将事情处理完,我今日有事不去!” 压榨!奸人! 看着江见杞走了,侍女才小声禀报道:“将军,今日夫人醒来看您不在就有些不高兴,后来李姑娘来给夫人送了几本夫人最爱的话本,夫人翻开看了看,居然说不想看下去!” 程让皱眉,阿沅这是生气了? 侍女忧心忡忡:“我听巫医说孕期之间容易气结致郁,症状大致表现为对往常喜爱的事物突然不感兴趣了,医书上唤之为忧郁病,对身体极不好。” 听侍女这描述,显然有些严重,程让眉头就没松开,冷声吩咐:“你先去请巫医过来给夫人诊脉,我去看看。” 侍女连忙摆手:“不行!巫医说有了这种症状便会抗拒大夫,我也是先来告诉您,您快回去陪陪夫人。我去问问巫医有什么法子可解。巫医说过这时候最容易生疑,可千万不能让夫人发现了端倪,否则她心里会更加郁结的。” 阿沅放下话本,专心等据说是去了厨房端汤的侍女回来,她正好有点饿,结果左等右等等来了程让。 她不死心,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她的侍女是失踪了吗?为了照顾她的胃,厨房离主院并不远啊,盛个汤这么会这么久? 程让看见她这样子却是心头一跳,侍女的话顿时回响在耳边,“突然对往常喜爱的东西不感兴趣了”,阿沅往常最喜爱的应该就是他吧,现在看见他居然都没反应,还要往他身后看? 他几步走过去,像往常一样,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轻笑道:“小家伙有没有闹你?” 阿沅摇头,视线还是凝在门口,她就不信了,侍女是现炖了一碗汤吗? 程让嘴角的笑意一僵,阿沅连看都不想看他了吗?这病情有些严重,他收了笑,面色有些严肃。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糕点?”他端起阿沅往常最喜爱的山药糕柔声问道。 阿沅瞅了瞅,山药糕干巴巴的,感觉咽不下去,她还是想喝汤。她摇摇头:“吃不下,等会儿吧。” 看她连最爱的山药糕也吃不下,程让的心情有一点点微妙的放松,看来不是独独针对他。不过,他心情又立马一紧,阿沅若什么都不吃,饿着肚子可怎么办,孕妇本来就容易饿,更不要说郁结于心最伤身体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做。” 阿沅摇头,侍女都已经去端了,没必要再让人做。其实她刚才还没有那般想喝汤,可等了这么久,想喝的感觉居然愈发强烈,如果今日不喝的话,她心里的坎都要过不去了。 话说,侍女到底去哪儿了?是把汤打翻了,临时又给她熬吗? 看她眼神频频瞥向门口,程让终于按捺不住了:“你在看什么?” 阿沅话音疑惑:“你看见我的侍女了吗?” 这是生疑了?程让眉头动了下,面不改色答:“未曾。” 打消疑虑最好用的方法便是转移视线,他拿起一册话本,随手翻了翻,目露了然:“这是那金嘴儿的说的书?” 阿沅有些吃味:“是啊,写的都是你呢,什么英明神武、少年将军,好词全往你身上堆。” 程让失笑:“他都是胡说的,他还说定阳王骁勇善战、相貌堂堂,你信吗?定阳王本人可是个满身肥肉的胖子。” 阿沅未曾见过定阳王,但看穆世子长得挺周正的,料想他应当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却没想到他本人是个胖子。这么一对比,金嘴儿的话本还真是不能信。 “咦,他还说到你了呢。”程让看着书中某一页道。 阿沅精神一震:“他说什么了?” “将军夫人沉着冷静、气势凛然,立于城门看千万敌军面不改色……” 不!这不是她! 第109章 话本有新意,陛下似克妻。 程让为了阿沅的忧郁病很是担心了几日,一边查阅医书典籍,一边询问府中的两位大夫,奈何两位大夫各执一词—— “这病可轻可重,当务之急还是要多多陪在夫人身边,若留她一个人,必然孤独致郁。” 徐飞舟轻嗤:“哪有那般严重,我今日见了她,观其神态,平和淡然,不像致郁之人。孕妇情绪起伏不定也是有的,怎么能判定是忧郁病?华老先生谬矣。” 他还不知道自己那便宜外甥女?身子确实柔弱,可心性却是一等一的强大。风寒发热都有可能,唯有这忧郁病,呵,无稽之谈! 巫医摸着胡须一脸严肃:“夫人的身子应是重中之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需重视起来。” 程让皱眉点头:“理当如此,那就劳烦先生先想个法子吧。” 徐飞舟无言,算了算了,依照这外甥女婿对他外甥女的重视程度,就算是个擦蹭小伤,怕也是件大事。 阿沅不知道他们在为她的“病情”争吵,她正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这金嘴儿当真风趣又识趣,将程让在岭南时的事迹功绩都记了下来,期间隐晦又不着痕迹地夸了她,在满页金戈铁马中夹杂着丝丝柔情蜜意,故事性大为增强。 她觉得其中有一段尤为匪夷所思,详细得仿佛那金嘴儿就在现场看着。就是她离开八郡归京时,程让送她出城,等她走了一段路又策马追上去,说了一句“等我归来娶你”。 阿沅现在看着都觉得羞耻,偏偏听侍女说这一段最受欢迎,街上百姓口耳相传,甚至编出了一出《长别歌》,引得闺中少女春心萌动,竞相传阅。 说实话,她现在都不记得程让当时说的是什么了,只能隐约想起大概是要娶她之类的。 “夫人,当时真的是这样么?”侍女在一旁给她削果皮,一边好奇问道。 阿沅噎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敷衍道:“大概吧,我好像也不大记得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谁还能记那么清楚。不过,金嘴儿是怎么知道的? 侍女削皮的手一顿,听巫医说忧郁病有个症状就是易忘事,夫人的病情是越发严重了吗?她担忧地停下手,看看正翻着书的夫人,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纯真,唇瓣微微嘟起,眼眸一片清澈,这就是个孩子啊! 将军真是太禽兽了!对这样的小夫人怎么能下得去手? “这些事都是金嘴儿从哪儿听来的?”阿沅快速地翻了几页,连在京城他们成亲时的盛况都有,有些细节描写得比她知道的还清楚……她也终于知道了程让在新婚前一夜还把江见杞给教训了一顿。 侍女回道:“听说是江大人和长风大人与金嘴儿说的,为此两位大人还得了金嘴儿的签名版话本呢。” 听侍女这么一说,阿沅恍然大悟,难怪在描写程让征战的事迹里,除了程让就属这两个人留下的名字最多,形象也颇为正面,原来是有暗地里的交易。 啧,这起话本子果然不能信,也不知街头巷尾多少小姑娘被骗了,以为程让是个温润如玉的儒将呢。 “留夷姐姐还没回来?”算算时间,应当今日就该到的,怎么还没到? 侍女让她宽心:“留夷姑娘一回来肯定会来见您的,您且等着,别急。” 阿沅也不是很着急,可这几日她偶然在将军府里碰到过江见杞两三次,每次见了她,江见杞就摆出一副幽怨的表情,让她也忍不住心虚内疚。 若搁往常,她必要在留夷面前告他一状,让留夷看他越发不顺眼。如今竟然会心虚,当真是做了母亲就心软了。 她将第一本话本看完了,作了个标记——尚可。 拿过侍女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她转头就看见程让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手里抱着一叠公文,看样子竟是要到房里来批公文。 因兴阳城原城主穆世子现下已经回了桧山城,程让全权接过城主事务,军中事务可暂交给江见杞,可这些公文都须他亲自批示,还有朔北其他城的要事也须他处理。 阿沅咬在口中的苹果都没咽下去,懵懵问他:“你要在这里批公文吗?” 程让微微一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头:“嗯,陪你。” 她:……这算什么陪?并不想让你陪,我更想一个人在这,吃着苹果看话本,美滋滋。 程让在的话,她都能想到他会说些什么——“阿沅你该站起来走走了,老是坐着对腰不好。”“阿沅不能边吃苹果边看书,小心噎着。”“阿沅……” 她表情微妙地变了变,试探着边吃苹果边打开第二本话本继续看,苹果吃完了,她惊奇地发现,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 程让间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看她安静地啃着苹果看话本,眉间一时喜一时惊,生动得紧。想到巫医说的要尽量顺着孕妇的意思,他看着那苹果,忍了忍,终究什么也没说。 不能惹阿沅不开心。这该死的忧郁病!阿沅觉得这日子过得越发轻松惬意了,连往常唯一一个会管着她不让乱吃东西的程让都一直顺着她。如果要比较一下,那就是坐龙椅上那位的日子都没她如今舒服。 坐龙椅上的那位最近确实不大舒服,嘴角又起了久违的燎泡,刚拟定立后人选,圣旨还未发出去,就得知那姑娘得了重病。无奈心里刚寻思着换另一家,那家姑娘又传出了不好的名声,最后定下一家,偏偏那姑娘家长辈去世了,要守孝一年! 皇帝再不信神佛之事,心里也有些不安了,他这是触了什么霉头? 眼看着长姐就快要成亲了,接下来就该是他的封后大典,现在却连个皇后人选都定不下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近侍宽慰他道:“都是那些姑娘没福气,陛下您是真龙天子,唯有凤的命格才堪与您匹配,寻常姑娘哪配得上您?” 皇帝听了才放松些,却不知近侍心里忧思甚重,陛下该不是触犯了这天上月老,专剪了他的红线? 皇帝心里不得劲,便把这事对太后说了一说,本意是想让太后决定算了,不过一个后位而已,就当是孝敬给太后她老人家的。 太后知道后,回头就和自己女儿提了一嘴,本意是想告诉她,这夫妻缘分于冥冥中自有天定,她与那林家大郎就是天定的缘分。 穆原溪听了,转身在和林潮吵架时就说漏了嘴,本意是要嘲讽赐婚之事,却把皇帝卖了个一干二净,末了还跟林潮一起讨论了一下哪家姑娘看起来命格较硬。 林潮听了一愣,心情微妙,陛下这是……克妻?然后在给阿沅写信时,就当个笑话给写了进去,然后皇帝的私事就这么被传到了西北。 阿沅收到信打开看时,刚咬到嘴里的一块山药糕都忘了咽,待要说话时就呛了满嘴:“咳咳咳快给我倒杯水……”看皇家的热闹还真是要付点代价啊。 程让心疼地给她拍背又喂她喝水,看她终于咽了下去,才不满道:“信里写了什么,让你连吃的都忘了咽下去?”莫不是林渡远那厮又来行挑拨之事? 阿沅面色复杂,拿信指给他看:“陛下也太惨了,居然一连三个后位人选都出了问题。” 程让在心里冷嗤,缺德事儿干多了吧。 “也不知最后是哪家姑娘能登上后位。”她感叹了一句,听说陛下后宫妃嫔也有几个,却未想过在立后一事上栽了跟头。她暗戳戳想,别真是克妻吧? 程让听了眉头微微一动,心念急转间,好几个计策从他脑子里一晃而过。 不知这美人计对陛下管用否? “唔,阿兄说陛下已经将立后一事全交与太后了,看来陛下不太看重后位。”毕竟太后可不是他的生母,当皇帝的对自己的生母都时有防备,如今却将后宫交与太后负责,倒是挺重名声。 皇后若入了宫怕也是只得太后喜欢,与皇帝相敬如宾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程让在心里琢磨了两圈,林家出了林渡远这个驸马,算起来和太后关系已经更进一层,这其中可操纵的可不少,就是不知道林渡远有没有兴趣和他干上一笔。 听说这枕边风最是好用,让未来皇后在皇帝面前吹几次,省得他老是觉得别人都欠他的,甚至闲得列出一份“威胁”名单,按照名单一个个打压过去。 这名单也是他从刘谨那儿听来的,真假且不论,但他相信,依皇帝那小心眼,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等阿沅回信时,程让也单独写了一封,此事还须探探林渡远的口风再说。大家同为朝臣,政见不同极为常见,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第110章 拟定皇后位,江三欲决斗。 阿沅在养胎之余也在密切关心着京城的消息,阿兄和穆原溪,不,应该是和阿嫂立马就要成婚,她日日盼着婚前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幸好,虽然从阿兄信中可看出他和阿嫂每日都会吵上一两次,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有共同话题的,比如对于皇帝私事的议论。 她也在几次信中大致得出了一份太后属意的后位人选名单,回头就拿给程让看了。 名单中有丞相的嫡孙女,也有列卿的女儿,有文臣家的,也有武将家的,可以看出来太后还是颇费了些心思的,任皇帝本人都挑不出纰漏来,当然,他也不太敢挑了。 程让拿过信纸一顿,林渡远一直没给他回信,他还以为此路不通,却原来是通过阿沅给他传消息来了。 阿沅笑眯眯问他:“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嗯……就赌一赌哪个姑娘能登上后位?” 他在心里喟叹,都说“一孕傻三年”,可怀着身子的阿沅却是越发聪慧了,竟能拐弯抹角想出这种法子套他的话,还给他不着痕迹地传消息。 他微微躬身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低声道:“让你如此费心神,是我的不对。”若他有足够能力,不惧皇帝的打压,也就不用如此小心谨慎了。 阿沅眼睑稍垂,又立马睁圆眼睛,话音俏皮道:“不许装傻,你还没说赌不赌呢。” 纸上并未写姑娘的名字,写的都是家族官位之类的,程让对这些坐在这些官位上面的人了如指掌,扫了一眼便把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三家给排除了,官位过高,威胁太大。就算太后属意,皇帝看了也会膈应,这样的后位人选并无多大用处。 先前皇帝自己挑的三个姑娘都是出自些不显眼的文臣家,两个府中有国公的爵位但无实权,一个家中祖父是当朝名士,堪称书香世家。 程让指向湖州太守嫡次女,嘴角微微勾起:“我猜她。” 湖州是穆国十州中较为富饶的一个州,处于穆国中心地区,北临京畿之地,东边便是清州,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能坐上湖州太守这一位置,必定是皇帝十分信任的。 先前皇帝只在京城范围内挑选后位人选,难免入了狭隘之地,只想着国丈家权势不能过大,是自己信任的朝臣就更好。 如今由太后挑人,眼光便放得远了些,十州太守都被她考量了一遍,最终只将湖州太守和岭南州太守两家的女儿写上了名单。 阿沅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湖州太守嫡次女,好像没什么印象。她思索了下,手指指向另一边:“我猜是太史令丞的女儿。” 看她似是十分笃定,程让有些好奇:“为何?” 阿沅抿嘴轻笑,眼尾微微上挑,挑出一派潋滟风情:“因为她最好看呀,在京城时我就听说过她的名声,大家都说她是全京城最好看的美人。” 程让微挑了下半边眉,语气十分不赞同:“明明我家阿沅最好看。” 这话说得十分衬阿沅的心意,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认真,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柔情,唔,应当是他的肺腑之言。 虽然很开心,可必要的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我可比不上她,她在京城里时就因容貌而颇有盛名,我跟着我堂姐参加某个宴会时,见过她一面,长得是真好看。” 她微微感叹,可就是这么一个颇负盛名的美人却年过十七都未定过亲,上门求娶的青年才俊都要踏破了太史令丞家的门槛,却谁也没能抱得美人归。 她原先以为是太史令丞家爱重这个女儿,不想她嫁出去,如今看她出现在这么一份名单上,那她家属意的乘龙快婿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就是那条龙啊。 若没有朝臣的同意,太后绝不会只凭自己心意便把人家女儿写上去,既写了上去,那就说明太史令丞家也是有这个意向的。而且当今皇帝不过年方弱冠,却是一国之主,怎么说都是嫁女儿、攀高枝的首选。 程让心里不太同意,皇后人选怎么只能从容貌上选定?而且,据他所知,陛下并不是一个注重皮囊的人,他甚至不怎么喜欢美色,只有权势皇位才是他的心头好。 阿沅看出了他的态度,笑而不语,等着看好了。太史令丞之女钟宛彤能看的可不仅是脸,她心计才情野心一样不缺,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及处世会让人不自觉忽略她那张过于美貌的脸。太后会喜欢她的。 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皇后强势,陛下才会更看重温柔小意的妃子,你说是吧?” 在她看来,钟宛彤最适合当那个强势的皇后,不是那种明显的强硬,而是温柔里暗藏锋芒。 程让若有所思,他原先只想着后位,这会听阿沅一提,倒真的是自己狭隘了。他自己只娶了一位夫人,便觉得只有这正房夫人才有资格吹枕边风,可皇帝不同,他有三宫六院,后宫除了皇后,还有众多妃子。 皇后太扎眼了,一个普通嫔妃之位显然更易操纵。 他低头浅笑:“我夫人真聪明。” 阿沅上回听到他说这话时还是留夷去碧月潭修行,她找了个借口说不告诉江见杞,这会一听到,立马就想起了他:“话说,最近都没见到江三,他去哪儿了?” 明明留夷都回来了,居然不见他的人影,也是奇怪。 程让抬头想了一下:“他啊,没去哪儿,就是军营和自己家两头跑吧。”其实江见杞住的地方离将军府不远,走路拐个弯不到半刻钟就到了。 阿沅摸摸肚子,她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圆圆的突出来,摸起来特别好玩,她现在一思考就喜欢摸自己肚子。程让看得眼角微抽,生怕她下手重了,把自己弄疼。 “那他怎么不来找留夷姐姐学武了?”阿沅疑惑,按往常江见杞死缠烂打的性子,这会怎么可能不来骚扰留夷。难道……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程让端过旁边的热汤,喂她一口,语气十分随意:“应该是在自己家里练武吧,留夷总不能教他一辈子。” 这人啊,就是经不得念叨。 次日,阿沅本来坐在将军府练武场边上看留夷练武,因为听她说这次去碧月潭感悟很深,学了一套新剑招。没想到留夷一套剑法没耍完,练武场里又来了个人,背着把大砍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江三?” “夫人,在下今日就请您做个见证!”江见杞扑通一声跪下来,阿沅看着都替他痛,他跪着的地上铺的可是鹅卵石,一块块凸起,这一下砸下去可是平地双倍的痛。 “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就说吧。”程让现在不在,那就是来找留夷的? 场上的留夷已经停下招式,抱着剑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江见杞转头看了看那边一身黑衣的女剑客,豁出去一口气说道:“请夫人做见证,在下要与留夷护卫决斗!” “啊?”阿沅瞠目结舌,现在还流行这种事?她犹豫着回头看留夷的态度。 留夷轻巧地从场边几步跃到两人跟前,将阿沅挡在身后,语露不屑:“就凭你?” 这话可遭人恨,阿沅隐晦地扯了扯她的衣服,将人拦开,对着江见杞和善道:“为何要如此?”只有大仇才会决斗吧?这两人什么时候这般不死不休了? 江见杞一脸倔强:“在下今日就要向留夷姑娘下挑战书,留夷姑娘你敢不敢应战?” 哦呦这是不想活了还是在找死?阿沅在心里摇摇头,好好的年轻人怎么突然脑子就坏了呢? “呵呵有何不敢?你金疮药带够没?” 江见杞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那块练武场道:“今日就以这练武场周边为界,谁先被打出边界,谁就输了,你觉得如何?” 留夷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行啊。”呵,她进去一脚就能把江见杞给踹出来。 阿沅拦住两人:“等等,输赢有什么惩罚?”总不能白打一场吧?看江见杞那样子,明显今日是带着诉求而来。 留夷不在意,扫他一眼:“你想怎么样?输了就剁给我一只手?” 阿沅咳了一声,太血腥了,还有孕妇在呢。叫嚣着剁手的人瞬间闭嘴。 江见杞解下背上的砍刀放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外加一盒印泥:“这是我拟定的协议,你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就按个指印吧。” 阿沅对于目前这走向也是目瞪口呆,江见杞这是有备而来啊。 留夷接过来看,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嘲讽:“答应为我办一件事?你能办到什么?” 江见杞梗着脖子道:“只要你说,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反之,要是你输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行啊,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回头把天上的月亮给我摘下来就行。”留夷大拇指沾了印泥,干脆利落地按在那张纸上。 阿沅赶紧将那张纸接过来,叫侍女取了笔墨来,又问江见杞道:“那你要什么?” “在下等赢了再说,请夫人作证,今日是留夷姑娘亲手按下指印,做不得假!” 侍女很快取来了笔墨,阿沅在纸上写下“留夷赢,则要江三摘天边之月”,看看还等着她答复的江见杞,她想了想,也将自己的指印印了上去:“好了,这是我的见证。” 江见杞终于舒了口气,感动道:“多谢夫人,在下一定会赢的!” 留夷翻白眼:做梦比较快。 第111章 输赢有荒唐,霞光生异象。 阿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留夷她……居然输了? 旁边中途赶回来的程让咳了一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有些语无伦次:“不、不是,江三就这么赢了?留夷输了?” 两个人缠斗了许久,留夷本想速战速决,直接将人踹出练武场,结果江见杞死死抱着她腿不放,脸皮是相当的厚,而且还耐打,任留夷怎么拳脚相向都不撒手。然后就在阿沅一晃神间,她就眼睁睁看着留夷几步踉跄,一只脚踏出了练武场边界,正式宣告了结束。 虽然不忍心打击自己夫人,但事实就是事实,程让点点头:“江三确实赢了。”他拿起桌上那张协议书看了看,眉峰微挑,这赌注玩得挺大啊。 场上的留夷就算输了也还是一派潇洒气度,虽然脸色有些臭,踢了踢脚,把已经放松的江见杞给踢到一边,淡淡道:“我输了,你要什么?” 围观的众人心中俱是振奋,夫人的第一女护卫居然输给了江大人,不知江大人会提什么要求?听说留夷护卫先前提的要求可是要江大人摘天上的月亮啊! 阿沅转过头不忍直视,江见杞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得知自己赢了顿时张开嘴就笑,结合他的脸来看,凄惨得吓人。 程让看他笑着笑着,鼻子下一丝血红慢慢流下来,皱了皱眉头,抬手遮住了自家夫人的眼睛。 阿沅怀疑江见杞已经神志不清,因为她眼睛被遮住了,耳朵便灵敏了些,就听见江见杞嘿嘿笑着说话:“嘿嘿你亲我一下,啊——”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这惨叫声真是渗人。 她把程让的手给扒下来,看看场上的情况,江见杞呈大字状躺在地上,还在哼哧哼哧喘气。留夷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唔,居然有几分和谐是怎么回事? “要不要请大夫?”阿沅有些担心,转头看向程让。 程让往旁边瞅了眼,看见了江见杞带过来的大砍刀和一个小布袋,伸手捡过那布袋,打开来看,果然是军中所用的金疮药。 “不用请大夫,留夷还是有分寸的。”他看得出来,江见杞虽然看起来挺惨,但却没伤筋动骨,留夷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把金疮药朝江见杞扔过去,正中他的胸膛,然后滚落到他的腰侧地面上。江见杞分外艰难地坐起身来,拿过金疮药往伤势最重的脸上涂了点,边涂边疼得喘气:“嘶——你怎么专打人脸?我这张脸多俊啊!” 留夷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冷笑:“谁叫你自己不要脸。” 阿沅看他涂完了药,又看了看自己最亲近的护卫的脸色,作为按了指印的见证人,她要保证公平,拿起笔问道:“江三,你有什么事需要留夷为你做?” 江见杞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俱是志得意满,几步走到她跟前,拱手行礼:“今日就请将军和夫人一同做个见证,我,江见杞,决斗赢了留夷姑娘。作为赌注,我要她拜我为师!” 阿沅目瞪口呆,执笔半天没落下去,这人是不是没有半分自知之明?看他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收徒? “你要不要再想想清楚?”换个别的也行啊。 留夷已经走过来开口嘲讽:“拜你为师?跟你学那不要脸的本事吗?” 江见杞立马撒泼:“我不管,夫人您的指印还在上边呢,不能反悔的!” 程让瞥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许是因为这胜利来之不易,他丝毫不退让,遭了三个人的冷眼还是坚持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她拜我为师!我都打赢她了,完全有资格做她师父。” 是你打赢的吗?这脸是有多大?旁观的众人在心内叹服,这不要脸的本事当真是学也学不来。 看不得阿沅为难,留夷甩了个冷眼,一锤定音:“行,我答应你。夫人,您写吧,我,留夷,今日愿赌服输,拜江见杞为师。” 阿沅艰难地写下这一行字,刚写完,纸就被江见杞一把抢去,跟宝贝一样揣进了怀里,满面春风地拱了拱手:“多谢夫人!” “……不用谢。” 这事堪称将军府今年来最荒唐的一件事,原先死缠烂打,送了全部身家出去才成功拜师的徒弟,竟然有朝一日凭借并不占优势的决斗便翻身上位,做了自己师傅的师傅。 这第二件荒唐的事出现在几个月后,也说不上荒唐,只是在人们的惯有认知之外,应当称之为玄妙。 十月中下旬的朔北已经进入冬天,小雪都降了两场,草叶枯黄,北风凛冽,从并不遥远的雪山吹来,带来更多冷气,走在街上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微佝偻着身子,步履匆匆。 就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府里的一盆草突然开了花,往来下人都当是个奇事,且问了巫医也说不认识。 侍女们窃窃私语: “这盆草我去年就觉得奇怪,在大冬天里还绿油油的,也没给它浇水,它都没枯死。” “是啊,去年留夷姑娘就问过我这是什么草,当时巫医还说了个名字,现下开了花,巫医又说去年是认错了。” “真是奇怪啊。” 这盆草原本就摆在主院的墙根处,往常毫不起眼,现在阿沅每每经过时都要瞧上一眼。 大冬天里还开花的草木她见过不少,京城外落梅山满山的梅花,不远处雪山上的雪莲,这些都在人们的认知以内,因而算不上玄妙。 这盆草开花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大家都以为它就是一盆草而已,但它竟然在冬天里开出了花。花是水蓝色的,形状有些像芍药,但要偏小一些,花瓣上有些细网状的脉络,花蕊黄澄澄的,竟引来了几只蜜蜂。 不知不觉中太阳落了山,无边的霞光铺满天际,将人间披上一层梦幻的色彩。 阿沅摸摸肚子,转头和留夷说话:“我总觉得我要生了。” 留夷立马如临大敌,脑中将目前将军府的情况过了一遍——将军还未归来,稳婆就在府中,乳娘也提前找好了,这时候生孩子应当不会出意外。 “夫人您觉得肚子疼吗?” 阿沅摇摇头,面上有几丝不确定:“就是觉得肚子里东西要掉出来了,有一点点疼吧,还能忍。” 不过在半个时辰以后她就开始哭天喊地了,稳婆怜惜地劝她:“夫人您要存点力气。” 程让几乎是冲进了主院,待要冲进产房时被巫医拦住了:“将军,您稍等会儿吧,夫人现下估计不太想看见您。”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传出一串咒骂声:“程言襄!你混蛋!”他叹气,这孕妇分娩之痛是他们男子难以感知的,何况是将军夫人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啊。 程让急得眼眶都红了,贴在门边直喊:“阿沅阿沅,我在这里!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 听里边传来阵阵抽气的声音,他抬脚就要踹门,后面赶来的江见杞赶紧拉住他手臂,苦口婆心道:“你进去会吓着嫂子的,嫂子先前就嘱咐过我让我拉着你,不让你进产房。” 程让心慌意乱,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许久之前与那男人做的交易又回荡在他脑子里,“你的长子须起名为程珒,这是唯一的要求”。 那男人既能起死回生,那也就说明他的妻儿应该都无事吧。 他心里稍松了松,但听着屋内传出的抽痛声还是忍不住跟着心痛,阿沅本来就怕痛,连被他胡茬扎了都会耍小脾气。 屋外众人都安静下来,巫医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日的霞光也太久了些。” 若照往日,这时候应当天色昏暗,接近黑夜了,可今日天边的霞光却还未散去,云层中还有金光投射,院子里被照的颇为亮堂。 江见杞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往天边看了眼,心中没来由地一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生异象?再一联想将军府里那盆莫名其妙就开了花的草,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不行,这事不能传出去! 这几个月来皇帝立了太史令丞的女儿为后,又纳了几个妃嫔,许是枕边风吹的有效果,也有可能是因为定阳王上书要改立世子,被宗室内批判了一遍,总之皇帝心内暗喜,对西北这边的监视松了些。 若这时候传出程让夫人生子时天有异象,还不知道会生出些什么乱子。皇帝疑心甚重。 渐渐的,就在霞光即将隐去之时,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程让再也等不及,一把推开门,屋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都是阿沅身上的血。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产房和战场的味道为何如此相似? 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将军,是个小公子!” 程让回过神来,直愣愣地接过她手里的襁褓,手臂僵硬,动都不敢动。 阿沅安静地躺在床上,累得睡着了。稳婆又将孩子抱了过去,教他该用什么姿势。 淳佑二年十月二十一日,程让之子珒生于朔州兴阳城。 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办公椅上站起来,随着他的起身,办公室周围的帘子都缓缓拉开,四面都是落地窗,嵌着牢不可破的玻璃。 窗外是连通着四面八方的走廊,预示着无数未知。 他将办公桌上的话筒拿到手中,对着虚空说话:“我们成功了!我们改变了历史,千古大帝程珒已经在我们的影响下顺利降生!” 第112章 可爱小面团,父子三人立。 看着小家伙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阿沅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爬上她家墙头的那个少年郎,朝气蓬勃如初升之阳,让当时大病初愈的她瞬间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这个小家伙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一个少年郎吧,像他的父亲一样,顶天立地。 “面团呀,你得长得像你爹才好看,男孩子不能太秀气。”阿沅点点他的鼻子,好几个人都说小面团的眼睛长得像她,圆溜溜的,像葡萄一样。 她们都说好看,可阿沅这个做娘的却忧心忡忡,男孩子长得太秀气,感觉气势都要短上一截。程让的眉眼明明十分凌厉,不做什么表情时都异常冷峻,看起来难以接近。面团怎么就没遗传到他的呢?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旁边闲得在做小木剑的留夷嘴角抽了抽:“夫人,您不觉得面团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软吗?”这可是位小公子,说不定将来也是位大将军,居然有这么个小名。 阿沅双眸亮晶晶的,伸出食指戳了戳小面团的脸蛋,笑得十分开怀:“他本来就很软啊,揉着就像面团一样!” 留夷轻呼一口气,将军真可怜,要养两个娃娃。 “留夷你说今年蛮族还会卷土重来吗?”冬日的程让十分忙碌,既要日日练兵布防,又要准备岁末呈上的简报。他去年冬因蛮族入侵一战而声名大振,却一直抽不出空回京述职,皇帝心里只怕早对他不满了。 削完了一柄小木剑,留夷开始做剑鞘,边削边道:“应当不会,蛮族本就人心不齐,各部落联合在一起才能越过雪山打一仗,去年伤亡惨重,这联合早已分崩离析。” “那我们连着两年未回京,恐陛下心里会生疑。”这皇帝本就小心眼,听说定阳王上书要另立世子时,他还冷嘲热讽了一顿,最后也没同意。大概是要给定阳王一个教训——你看,不管你在西北是不是土皇帝,这种事还是要听朕的。 留夷不在意:“那便生疑好了,反正天高皇帝远,他手也没这么长。” 阿沅苦笑:“哪那么容易啊,这军饷还得朝廷拨下来,若他不同意,这边多少将士都得喝西北风。” 她们正说话间,程让却掀开帘子进了屋,眼神淡淡地掠过留夷,向外示意了下:“你师傅找你。” 留夷手上一用力,一截木头便被削断了,掉在下边专门用来盛废木料的盆里。她淡定地放下小刀,捧起木盆告退:“夫人,我出去了。” 阿沅噎了下,只能点点头道:“那你小心点啊,别下重手。”她怕江三承受不住。 等她走后,程让便占了她的位置,将她刚削好的小木剑拿起来看了看,颇为嫌弃:“这种假的有什么意思,我那有把没开刃的匕首,回头拿给面团玩。” 阿沅一把把小木剑抢过来:“谁说这是给面团玩的?明明是留夷削给我的。” 程让愣了下,忍不住憋笑:“嗯对,我家阿沅玩小木剑还差不多,面团等他大点就该玩匕首了。”生了小娃娃的阿沅更孩子气了,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多了个女儿,心头止不住的发软。 他把小面团抱起来,他练习了许久,如今动作已经颇为熟练,抱起来后,小面团也只是懒懒地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吹泡泡玩,压根不管自己在哪里。 “面团今日重了点……” “因为我给他加了件棉袄啊。”阿沅笑嘻嘻道,“外边还在下雪呢,当然要给他多穿点。你从外边回来衣裳有没有湿?要不要换一身?” 程让摇头,他在外室换了衣裳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掀帘子进的内室,身上都带着暖意才敢接近自己家两个宝贝。 小面团不爱笑,被阿父阿娘两个人轮着逗,也只是掀了掀眼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阿沅气呼呼地戳了下他的小酒窝,不爱笑的男人长什么酒窝,浪费!什么小面团,该叫小面摊才是。 程让看得眼角直抽,他家大娃娃欺负小娃娃,该不该制止? “对了,父亲过些日子要来西北。我准备让他和大哥见一见。” 阿沅心神瞬间从小面团身上移开,满目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父亲难道不是在驻守清州吗?” 这一二年间,躲去清州的秦王还算老实,程亭应当是很受陛下的器重才会被派去清州才是。怎么秦王还没出事,他就要来西北?守将怎么可能擅离职守呢? 程让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了下:“他上书告老了。” 虽然过程很曲折,但结果不错。他的父亲手头黑账一堆,不如提早退下来,省得碍了陛下的眼,回头拿他作筏子,可是一打一个准。 幸好父亲这两年没有再和秦王勾搭在一起,不然的话,在陛下那里可真说不清了。阿沅不知道这么多内情,她还以为父亲犯了事,被陛下责罚了。现在知道他是主动上书告老的,她便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父亲也该退下来休息会了,如果他知道大哥没有死,一定很高兴。”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程让轻扯了下嘴角,不忍心告诉她,高兴的可能只有她而已。 他兄长的内心煎熬多年,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放弃自己;他也无数次在黑暗里自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冷血。 他兄长被放弃的人生,他差点被摧残的将来,都是拜他们父亲所赐。 阿沅又去拿着拨浪鼓逗小面团,又继续说程诩的事:“你待会记得去看看大哥,今天这么大雪,大哥可能会腿疼。他又不喜人近身,你到时帮他按按。” 她第一次见到还活着的程诩时,其实颇为震惊,她明白他能活下来必定受了很多苦,却不知道他伤得这般重,面上戴着一整块面具,说是怕吓着她。 在她印象里,程诩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却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妻子江芸香,曾经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好几次都想问问这兄弟俩,为什么不告诉江芸香,但话滑到嘴边还是落了下去。 没过几日,阿沅便在府中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公爹,脸上满是风霜,鬓边已生华发,他老了。 程亭对她笑了笑,但因平时端着张脸端久了,笑得挺僵硬,看见小面团时,脸上的笑容才真心了点。 程让在一旁看他动作利落地抱起小面团,笑得甚至有几分开怀,他曾经也是一位父亲,也曾把他们兄弟俩抱在怀里过。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我们家这辈应该从的是‘文’字。” 阿沅愣了下,想起了程诩的儿子名唤文骁,她转头看向程让,大名是他取的,却只有一个珒字,她还以为他们家这辈取名不看这个。 看程让要说话,她赶紧道:“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面团,现在就先这么叫着了。” 程亭一怔,低头点点小面团的鼻子,小声叫他:“面团啊,这名字好,适合小孩子。” “程珒。”程让忽然出声,面上平静无波,“他的名字叫程珒。” 程亭抬起头来,似是没听懂,还道:“得加个‘文’字才好……” “不加,他就叫程珒。” 看这父子俩似乎要因为名字一事杠起来,阿沅赶紧拉了拉程让的袖子,让他先别说话。 程让不说话以后,程亭也安静了一会儿,将小面团还给阿沅,转头对着程让道:“你先跟我过来一下。” 阿沅担心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外。她心里总有种不妙的预感,这父子三个怎么一点重逢的喜悦都没有,刚见上面,话都没说几句就能呛出火|药味来。 程让跟着父亲走到门外,今日外边没下雪,融融的日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丝暖意。廊下的冰凌在一点点地融化,水一滴滴地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 “你说你兄长没死是怎么回事?”出了房门,程亭的面色便立马冷了下来,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与气势,往程让身上砸过去。 程让轻笑,但笑意微冷:“没死,就是没死啊。我带您去见见他吧,他一直挺想见您的。” “胡闹!我亲眼看着你兄长落海的,你可别魔怔了!” “是不是魔怔了,您亲眼去看看不就是了?” 程亭面上惊疑不定,等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时,面色终变成了一片惨白。他以为早已经死去的儿子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随之而来是他过往的残忍冷酷。 “父亲,许久不见。”程诩微微笑起来,抬起手来像做慢动作一样移开了面具,面具后那半张惨不忍睹的脸便露了出来。 程亭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两步,垂头不敢看他:“你、你还活着。” “是啊,父亲。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吗?”他语气甚至有点温柔,但让人听着就忍不住颤抖。 程亭回头看了看自己另外一个儿子,他在冷冷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掩面叹气:“我对不起你,可我要为程家的声誉着想。若你活着从海上回来,那我们程家必将为千夫所指,我当时正值升任的紧要关头,不得不如此。” 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私欲摊开来讲,面上满满的疲惫,他就是如此不堪,将自己的儿子亲手送入地狱,以获得自己的爵位和名声。 “是我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太可怕了!昨天刚写了阿沅生孩子,晚上就梦见我怀孕生孩子了,还是在学校里生的! 生完孩子不知道是谁扶我回寝室,走路上那个冷啊(应该是我踢掉了被子:),然后我就突然想到,我现在应该在坐月子啊! 我记得当时特别担心,月子坐不好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从始至终,孩子都没看见:) 太惨了,我可是个连对象都没有的人! 第113章 摘月现心意,话本预警事。 阿沅觉得府中气氛随着程让父亲的到来变得有一丝奇怪,连江见杞这个厚脸皮的都减少了来找留夷的次数,府中顿时安静了许多。他们父子三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一天到晚都待在程诩那院子里。 幸好还有小面团可以陪她玩,而且还特别容易养活。 留夷将上次没弄好的剑鞘又重新削了一把,还在剑鞘上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阿沅现在便拿着小木剑在和小面团玩,小面团看着自己阿娘,给面子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个笑来。 “笑起来倒是有几分程让的影子,你说是不是?”她转头问留夷,却发现留夷在发呆,像是有什么心事。 “留夷姐姐?” 留夷回过神来,捏了下眉头,满脸写着心烦意乱。 “夫人,”她似有难言之隐,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这是遇上大麻烦了啊,阿沅放下小木剑,严肃问她:“你要是有什么难事尽管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 看着自家夫人清澈的目光中隐含着坚定,留夷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江三使人向我提亲……” “不像话!”未等她说完,阿沅便气愤道,“哪有直接向你提亲的?再怎么说也得先与我说才是,你若不同意,立马回了他。你放心,我马上就把他叫来骂他一顿。” 留夷挑了挑眉:“夫人您知道他对我的心意?” 阿沅理所当然地点头:“知道啊。”点完头她突然顿住,面上带了些不可思议:“等等,你不知道他的心意?” 所以到现在留夷都不知道江三喜欢她吗?江三也太惨了吧。 留夷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揪着眉头道:“我怎么知道?他又没直说过!” 阿沅难得对江见杞多了几丝同情,想了想还是提醒她一些蛛丝马迹:“你还记不记得江三找你决斗那一次?” 她点头,看她神情却似乎没留下多大印象。 阿沅继续引导她陷入回忆:“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下的赌注是要他给你摘天上的月亮?” “记得。”留夷支着脑袋再次回想,“有问题?” 阿沅放弃引导,直接说道:“后来江三不是捧了碗水给你,里面有月亮的倒影嘛?那就是他给你摘的月亮啊!虽说他赢得不光彩,但终究是赢了,本没必要给你摘月亮的。” 她只挑了最明显的这件事来说,希望留夷长点心吧。 她歪头回忆起来:“我记得你当时还笑着夸了他,然后江三后面两三日走路上都在哼小曲儿。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 “……”留夷张了张口,忍不住问,“夫人您是怎么知道我笑着夸了他的事的?” 阿沅一噎,视线飘忽:“那什么,你师傅,呃,江三说的。” “那我在说一遍,我那不是‘笑着夸他’,而是‘嘲笑他取巧’。”留夷深吸一口气,“多谢夫人告知,我这就去找我‘师傅’切磋一下,夫人等我消息。” “哎——下手轻点!”对不起,江三,希望你皮厚一点。 程让进门时恰好和留夷错身而过,看着她满面怒色,还觉得有些稀奇,江三又惹着她了?不过这想法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下,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掀帘入内室看见了自家两个娃娃,便什么都忘了。 小面团自娱自乐地在吐泡泡,阿沅歪头靠在床边看他,间或戳一下他的小脸蛋。 “你回来啦?”听见声音,她抬起头来软软地笑了下,“父亲还在和大哥议事吗?” 程让换了件外袍,先过来在夫人脸上亲一下,再低头在儿子额头上亲一下,语气轻松道:“不是议事,就是让他俩好好聊聊,这么久没见,都生疏了。” 阿沅“哦”了一声,但心里却有些狐疑,都聊了好几天了,父亲就没从那院子里出来过,连吃饭都是和大哥一块吃的,这父子几个到底是在商量些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也不怕有心人猜疑。 “对了,父亲说程家这一辈从的是‘文’字,小面团叫程珒不要紧吗?” 她对小面团的大名并没什么要求,程珒也好,程文珒也罢,都只是个名字罢了。可一般大家族取名都照家谱来,从的是哪一辈,便会有相应的字。就像她们家这辈须有三点水,所以兄妹三个分别是潮、泠、沅。 “不要紧,我已经给小面团上了族谱了,就叫程珒。”那个男人的话犹在耳边,程让心里有隐隐直觉,他的儿子未来必会创造一番伟业,程珒这个名字将会载于史册,名垂千古。 见他说得笃定,阿沅也没多想,转而与他分享起刚得知的消息来:“江三居然向留夷提亲了!” 程让正摇着拨浪鼓的手顿住,瞬间了然,难怪留夷出门时怒气冲冲的。他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捧场道:“然后呢?” “然后?当然被拒绝了啊。”阿沅捧着脸叹气,“我家留夷这么好,才不要让给江三。” 程让终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自从阿沅怀孕以来,他就一直挺忙的,平常因安全原因,阿沅都是和留夷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阿沅与他说的最多的也是留夷和江三两个人的事。 显然,留夷的地位隐隐有超过他的嫌疑,并且她和阿沅的关系也着实太亲密了些。 不行,他要想办法让留夷忙一点,反正他事情快忙完了,有工夫陪在阿沅身边。 第二日,他看见江见杞眼角带伤,情绪分外沉郁,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你好好休息几日,反正就要过年了。还记得我说的吗?留夷吃软不吃硬,你当初要做她师傅这一步,走错了。” 江见杞忿然低吼:“那时候你媳妇还在怀孕,现在你儿子都生了,才来跟老子说走错了?” “现在回去,立马躺上床装病。”程让收回手,冷声吩咐,“装得像点,最好是真病。晚上回去在院子里用冷水沐浴,洗完后少穿点,然后在外面待到大半夜,明早应该就起不来了,你回去试试。” “太、太狠了吧?”兴阳城的冬天多冷啊,现在白天他都冻得直哆嗦呢。 程让剜他一眼:“试不试由你,被发现是假的,不过也是被打一顿而已,最严重也就是与你断绝师徒关系,挺好的。” “我这就回去。” 然后阿沅便接连好几日都没怎么看见留夷,听说她把江见杞打得伤势过重,现在已经卧床不起了。作为始作俑者,她须得担负起责任,毕竟江见杞可是个军中将领。 “这是什么?”阿沅替程让收拾外袍时,外袍内却掉出一张羊皮纸,她拾起看了看,上面画了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程让看她捡了也不在意,随口道:“藏宝图。” 她轻笑,拿着那羊皮纸扬了扬:“你逗我呢?藏宝图画得这般奇怪,路线、标识都没有,谁知道宝藏在哪里?” 程让轻叹一声,别说阿沅,连他也不信。可这确实是他父亲当初从海盗首洪飞手中拿到的那份藏宝图,他父亲知道这藏宝图就算交给秦王也没什么用,便按照对洪飞脾性的了解,重新绘了一张,推测宝物应当在清州东边海域的那几座小岛上。 不得不说他们是父子俩,想法如出一辙,一个骗了秦王,一个骗了洪飞之子洪思源,引得他们俩狗咬狗。 当然最后结果是并没有找到宝物,秦王便只能一直龟缩在清州,不敢举旗。这也导致他父亲与秦王离心,这才没有被陛下记恨,顺利上交兵权,便退了下来。 现如今,藏宝图兜兜转转到了他手上,他和大哥研究了几日,都没发现其中的玄机。这差不多就是一张废图,他便随手收进了怀里。 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后,阿沅满目愕然,这歪歪扭扭的线条就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她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什么东西,就像小孩子涂鸦之作啊。 她摇摇头,正巧手边刚做了个平安福袋,她便把那纸折了几折塞福袋里,挂到小面团身上:“好了,给小面团当传家宝吧,以后一代传一代。” 程让失笑,默认了她的做法。这图纸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用,不如拿来哄妻儿一笑。 阿沅哄了一会儿小面团,侍女便入内禀报:“那说书的金嘴儿让人送来了一本话本,说是贺小公子百日之喜。”“百日?”阿沅奇怪地接过她手中的锦盒,“可离小面团的百日还有一个月呢。” 侍女回道:“听来人说金嘴儿马上便要远游,去向不定,归期未知,因而提前送贺礼来。” 阿沅理解地点了点头,但看着手中的话本却又忍不住笑起来:“他送的倒是新奇,竟送了话本来。” 她翻开来随意扫了几眼,可越看心中越是惊疑不定,抬手让侍女先出去。她转头看向程让:“‘紫气盈室,冬生异花’是什么意思?” 程让轻松的面色转为凝重,拿过话本细看——霞光于天边久亮不灭,待婴儿呱呱坠地,霞光皆隐,而紫气盈于所居之室——这是小面团出生时的异象。 江见杞与他提过这事,因这天象确实奇怪,他们对外只说小面团是入了夜之后才生下来的,当时正处于黄昏之际,按时辰来说也差不多入夜了,因而不曾惹人怀疑过,那天的霞光异象也没多少人提起。 至于那“冬生异花”说的应该那盆莫名其妙开了花的草,只在将军府里传过这事,那金嘴儿是怎么知道的? 他迅速翻到结尾一页,上书“赠予程珒”四字,最边上有一行落款——淳佑二年十月二十一日。是小面团出生那日。 “我这就让人把金嘴儿请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阿沅叹气:“他想必已经走远了。” 她的小面团大概是个贵人吧,贵到出奇,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114章 周岁抓舆图,可爱小面团。 小面团的抓周宴很热闹,连远在京中的徐氏都撇下林尚,千里迢迢赶来了。 阿沅两年多没见自家阿娘,一见面就忍不住眼泪汪汪,扑到她怀里撒娇:“阿娘好想你啊。” 徐氏拍着她的背,心里软成一团,越过她看见床上正在爬来爬去的小面团,忍不住道:“你啊,都已经是娘亲了,还这么撒娇,你儿子该笑你了。” 她松开阿沅,走到床边将小面团抱起来摇了摇,见他淡定如初,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简直让人怜爱到骨子里去。 “长得可真像我家阿沅啊。”她感叹,“瞧这双眼睛跟你一模一样,以后一定很机灵。” 她放下小面团,将自己从京中带来的平安符拿出来,看他身上挂着个福袋,便摘下来准备把平安符放进去,打开却发现里面还有张纸,她有些好奇:“这也是平安符?你从哪家寺求来的?” 徐氏求符多年,算是对符文有些了解,便展开看了看,奇怪道:“这符文我倒没见过,有什么寓意?而且,这也太大了些,都抵我这平安符几个大了。” 阿沅被问住,这藏宝图都挂小面团身上挂了一年了,也没能解码,就当是张普通平安符了吧。 她敷衍过去:“总归是些好寓意,拿来给小面团当传家宝。” “小面团?”徐氏注意力一下子被引开,随手将两张纸一道放入福袋内再系好,回头看阿沅,“这是他的小名?”阿沅写到家中的信里明明说孩子叫程珒,她便一直叫“阿珒”,竟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小名。 “是呀,阿娘,您不觉得很可爱吗?”阿沅眨巴着大眼睛,戳了戳小面团肉嘟嘟的小脸,“您看,多软啊,就像面团一样!” 徐氏无言以对,这么个小男子汉的小名居然叫小面团,一点气势都没有。她没好气道:“那你若再生一个,是不是要叫小面糊?哪有这么取名的?” 阿沅乖巧笑:“不是呀,再生一个我也想好了,不拘男女,都叫小米团。” 徐氏:“……” 幸好大名没让自己女儿取,不然的话,孩子长大以后肯定会嫌丢人。 抓周宴上,众人听说程大将军家的小公子小名叫面团时,反应不一,有憋笑的,有同情的,但看了看将军的神色,都识相地收敛了表情。 嘲笑夫人的取名,怕不是想挨将军的打? 抓周宴,顾名思义,只有孩子抓周是重头戏。 大厅中央六张桌子拼在一处,上面盖了张绒毯,下人依次将准备好的各色东西放上去,笔墨纸砚,匕首刀剑都有,还有书籍戒尺、玉佩算盘等物,林林总总铺了满桌子。 小面团从头爬到尾,一会抓起一个又扔下,只将众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不知他到底喜欢何物。 阿沅在旁边都想直接替他拿一个,赶紧结束了事就去吃长寿面了,这孩子怎么这么磨叽?明明前几日还抓着她的小木剑不放手,这会竟嫌弃地绕过了它。 她觉得自己一颗慈母心都碎成了渣渣。 程让一看自家儿子坚定地绕过了小木剑时,心里顿觉不妙,悄悄转头看一眼阿沅,果见她无意识地嘟嘴生气。可她生气时都这般可爱,他立刻起了警惕之心,视线扫向周围,将几道偷偷投过来的视线给瞪了回去。 被瞪了的人:将军好可怕!居然连看一眼将军夫人都不准! 最终,小面团从那一堆里扯出了一卷绢帛。 阿沅奇怪,问旁边的程让:“那是什么?手帕吗?我怎么不记得有放这东西。” 程让皱了皱眉,伸手就把小面团手中的绢帛拿了过来,小面团急得哇哇叫,旁观众人都向程让投去谴责的眼神——将军怎么能抢小公子看上的东西? 程让展开来看了看,道:“是舆图。”是一张全穆国的舆图,包括最东边的海域及岛屿,最西边的雪山及雪山另外一边,甚至有南边姜国一些区域。 一听小公子抓了张舆图,立马有人恭贺道:“小公子以后定会行遍天下,鹏程万里。” 反正使劲夸就对了,围观人群迅速反应过来跟上,七嘴八舌的都在贺喜。 阿沅拿了舆图仔细看,这舆图画得挺细致的,一般地理志中的地形图没有这般精妙,应当是程让军中才有的东西。 “你放进去的?” 程让摇头,悄悄在她手掌上写了个“兄”字。她顿时了然,原来是大哥的贺礼,不过这贺礼挺稀奇,竟入了小面团的眼。 看小面团还在伸长手要,她把绢帛卷了卷,放他怀里:“给你给你,小气鬼。”谁要你的舆图? 都说抓周有寓意,可他们此时显然未能参透这寓意。 春去秋来,小面团渐渐长成了唇红齿白的小童子,圆溜溜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盯着人看一会儿,就让人忍不住心软。程让每每要教训他时,看见那双和阿沅如出一辙的眼睛,都下不去手。 倒是阿沅还能狠狠心骂他几句,教他不许调皮,骂完他之后便是程让挨骂的时候。 “他肯定随了你,我阿娘说我小时候可乖了,你呢?才十四岁就敢爬我家的墙!” 程让点头认错:“我错了。我这就把他领大哥那里去,让大哥教教他。” 等他抱着小面团到了程诩院子里才松了一口气:“你阿娘最近易怒,你乖一点,不要惹她生气。” 小面团扁嘴:“阿娘是不是有小米团了?她最近都不爱吃面了。” “没有,你别乱想,先在大伯这里玩,阿父去陪陪你阿娘啊,让她别生气了,你在大伯这乖一点。” 他将人交给程诩:“大哥你是不是又教他胡闹了?今日他在那爬树被阿沅抓个正着,阿沅连我都一起骂了。” 程诩失笑,抱着小面团掂了掂,转移话题:“小面团又重了些啊。你快回去陪阿沅吧,小心她生闷气。” 等程让走后,他将小面团放到地上,笑着问他:“你今日又闯什么祸了?” 小面团鼓起双颊,气呼呼道:“都是大伯您说树上有宝贝,让我上去瞧瞧的!” “你傻啊,你就自己上去瞧?”程诩揉了他一把,“像我就不会,哪里有宝贝,当然得让别人先探探路,叫别人给你取才是上策,懂了吗?” 小面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伯说的一向很有道理。 “你说的小米团又是什么意思?” 小面团垂头丧气:“阿娘肯定有小米团了,她最近在面和米饭中都选了米饭,她不爱吃面了!她不喜欢小面团了!” 小孩子想的还挺多,程诩忍俊不禁:“喜欢吃米饭就是有小米团了?” 想了想他忍不住道:“若真有小米团也挺好的,你以后不想吃的东西都可以分给小米团,不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叫小米团帮你,还可以和小米团一起做东西拆东西,多好,你说是不是?” 小面团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乖乖点头。 “好了,上回教你做的小机关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大声答道,“我还能再做一个!” 程诩摸了摸下巴,道:“既然记得就不用做了,我们这回做个好玩的。” 他搬出一堆零件,一一给小面团讲解过去,放慢动作,最后拼在一处,展示出来:“这叫作弩。” 小面团懵懵重复:“弩?” “对,你看,这是小箭盒,你放一支小箭进去,扳动这儿——”程诩手把手教他按住机关,小木箭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小面团顿时惊叹拍手:“哇大伯好厉害!” 程诩扬了扬那个简易小弩,笑得温柔:“这不算什么,这是最最简单的一种,等你大了就自己研究,研究出最厉害的,就可以征服所有的人。” 小面团不明所以,但还是信服地点了点头,大伯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他扭扭捏捏问:“那个,大伯,能不能教我做那个好响好响的东西?那东西过年也会放的。” “炮竹?”程诩想了想,同意,“行,等过几日就教你,今日我们先学怎么做这小弩。” 小孩子还没那么大力气,小面团做了一下午还没拼出一个完整的小弩来,有些灰心丧气。 程诩摸摸他头,安慰道:“现在做不出来没关系,等你有足够力量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你现在且先记住该如何操作,一直记在脑海里,等你力气大了,这些就不成问题了。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阻挡你。” “今日就将这小弩先放到一边,我们来看看舆图好不好?你还记得我们在哪个位置吗?” 小面团眼睛一亮:“记得!”等他一展开舆图,小手便指向了左上角:“我们在这儿!” 程诩赞赏地点头,又问:“那你大舅家在哪里?” 小面团迟疑了下,小手指向京城,见大伯点头,他兴奋地指向清州:“我还知道大姨家在这里!” 程诩心内暗叹,小面团真聪明啊,阿让小时候就没这么聪明,大概是随了阿沅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真的要完结了~ 下一本预收的那个快穿文还在捋大纲,所以开了个轻松欢脱向的浅坑~ 《南华书院轶事》女主脑洞大,男主总被坑 戳我专栏就能看~ 第115章 久病不得愈,宫中有隐忧。 淳佑八年春,程让生了重病。 阿沅每日衣不解带地陪在他床前,任巫医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她也不敢有一丝大意。程让吃的药她都要先尝一口,而且几乎不让任何人接近他。 程让难得享受她如此细致的照顾,初时还颇为惬意,趁着这病干脆给自己放了假,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看阿沅竟是越来越紧张,听侍女说她还背着他偷偷抹过眼泪。 他登时慌了,赶紧将人带到跟前,仔细看看她的神色,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怎么了?”他捧着她的脸,亲昵地蹭她鼻子,“就是风寒而已,我也不怎么难受,很快就会好的。”阿沅眼眶一下子红了,眨了眨眼睛,眼眸中似有一汪秋水。尽管生了两个孩子,她还是像少女时候那般澄澈。她吸了下鼻子,话中带了点哭音:“那你怎么还不快点好起来?” 她真的害怕这一年的到来,“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年仅二十四岁”就像一个诅咒一样,随着日期临近,她每日都活在诚惶诚恐中,特别是很少生病的程让在这一年春竟得了风寒,她的恐惧瞬间达到顶峰。 她不能想像失去程让的日子。 程让叹气,他就是有点咳嗽,应该过几天就能好了,可阿沅这状态他还真放心不下。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将人抱在怀里拍背哄她:“乖啊,我明日就好起来,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小米团都该笑你了。你这些日子都围着我转,小面团和小米团都该有意见了。” 阿沅埋在他胸前,双臂环住他腰:“有大哥在呢,让大哥带着他们。” 小米团是她前年底生的女儿,性子乖巧,特别黏她。阿沅每每看见她都觉得自己那颗心就是一团棉花,软得不得了,这些日子忙着照顾程让,对两个孩子确实有些疏忽。 见她连谈起小米团都兴致缺缺,程让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自小米团出生后,他的地位严重下降,结果现在得了个风寒就能排小米团前面?实在不合常理。 他摸着她的头问:“到底怎么了?天天盯着我,怕我出事?” 阿沅抬起头来瞪他一眼,不许乱说话。 程让失笑,她的眼睛会说话,他很容易就从她眼里看出她的意思。 他开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看上别的女人?放心,我心里只有我家阿沅一个人……” 见他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阿沅心里那股郁气都被他气没了,抬手就拍他肩:“你胡说什么?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你病得很严重,你现在还笑!你看你以前从来不生病的,偏偏今年竟得了风寒,还迟迟不好……” 这话有些言过其实,程让作势回想:“我以前从来不生病?看来我家阿沅不够关心我,明明去年我和小米团一起发了热,你摸了一下我的头,叫我喝了药就没管过我……” 阿沅被他说得一噎,当时她只急着照顾小米团,毕竟她还那么小,发热难受得一直哼哼,她心都疼死了,哪里还能注意到程让也发了热。 “呃……那你当时不是没事吗?你看看如今,就这么一个小风寒,都病了断断续续快半个月了。” 程让往床头一靠,掩嘴咳了声,露出个笑来:“就是咳嗽而已,你也别太担心,我保证我明日就好了。” 这次病这么久也是事出有因,开春时皇帝派了些亲信来军中巡视,看那样子还想常驻军中指手画脚,他懒得受那些半吊子武官的气,偶然间得了风寒便趁机休了假。 他不在军中,将士们还是只听他的话,任那几个人整日在那跳脚,他静坐家中看热闹。这一病竟又让他摸出府中的猫腻来,许是皇帝实在看他不满,竟让人偷偷在他药中下毒。 这事他没和阿沅说,可阿沅太紧张他,一见那碗不知是谁煮的药,当即便让人倒了,自己亲自给他煮了一碗。阿沅看得又紧,任府中那个奸细怎么也寻不到破绽。 他本想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将他抓个现行,省得审问时费工夫,这才一直拖着。现在想来,为了不让阿沅担心,那个人得尽快处理了才是。 宫中,皇帝得知自己埋在朔北的暗桩被连根拔起,派去巡视的亲信被灰溜溜地赶了回来,暗暗攥紧了拳头。 凭什么?凭什么程言襄儿女双全,而他膝下却一直无子?凭什么程言襄在西北势力庞大,而他在朝中深受掣肘、举步难行?明明他才是皇帝,是这普天之主! “陛下,该歇息了。”说这话的女人是少见的好颜色,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可皇帝却不喜这样一张脸,日日对着甚至有点厌恶,可看向她肚子时,眸光又隐隐发亮,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 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扶着他的皇后走到床边坐下:“你先睡吧,朕怕晚间压着你,明日再来看你。” “多谢陛下体恤。”皇后柔柔一笑,送他出了殿门。 “娘娘,陛下准是到淑妃那里去了!哼那个狐媚子!”说话的宫女与她十分亲近,私底下什么话都敢说。 皇后摸着肚子并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本宫是皇后,永远都是皇后。”如今六宫之中只有她怀有身孕,这会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其他人拿什么和她争。何况她从不在乎皇帝的宠爱,她只要荣华。 宫女笑出来:“娘娘您说得对,您是皇后,这肚子里的小皇子以后可就是储君。” “多嘴。”她淡淡斥了一句,吩咐道,“明日大长公主会入宫看望太后,你替本宫准备些东西,到时候送过去。”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由太后选入宫的,皇帝心里排斥她,碍于太后的颜面才不至于冷落她,所以,她一定要让太后一直站在她这边。 出了皇后的寝宫后,近侍看皇帝眉头紧锁,显然心有愁绪,他惯会察言观色,当即进言道:“陛下可是要去碧玉宫?”碧玉宫是淑妃的居处。 皇帝一听这名字,眉头松了些,点头道:“那便去吧。” 淑妃是和皇后完全不一样的女子,她眉目温软,身上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皇帝最喜欢她温柔小意的模样。 “陛下这是又有什么烦心事?”淑妃替他揉着太阳穴,温声问道,“不如让臣妾为陛下分忧。” 皇帝烦躁地按了下眉心,语气沉郁:“还不是那个程言襄,仗着军功赫赫便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陛下何必要与他一般见识,您是君,他是臣,他终归不敢违抗您的。”淑妃停下手,给他奉上一杯热茶,“何况,他夫人的兄长可是大长公主的驸马。” 皇帝顿住,想起在皇后宫中时,听她提了一嘴大长公主入宫的事,可他当时心烦意乱也没仔细听,这会便问她道:“大长公主何时进宫?” 淑妃答道:“明日,臣妾等明日都要去太后宫中等候面见大长公主呢。” 皇帝皱眉,明知让宫妃去面见大长公主是礼仪,可他心里却不舒服,不过是一个外嫁的长公主而已,还能凌驾于他的后宫之上吗? “你明日不用去。” “这怎么使得,连皇后娘娘都要去呢,臣妾怎敢如此。” 连皇后都要去,皇帝顿时更加不悦:“朕说不用就不用,你是不把朕的话放在眼里吗?” 淑妃娇俏一笑,柔软的身躯倚到他怀里:“陛下消气,臣妾都听您的。”看着皇帝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温柔。 第二日,太后听闻碧玉宫中的回话,气得身子微微发抖:“他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穆原溪赶紧上前拍背安抚:“母后,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妃而已,您别气坏了身子。” “若没他的首肯,这淑妃哪敢如此!哀家还在这呢,他就可以任由自己的宫妃踩到你头上,等哀家走了,还不知怎么个光景呢!” 穆原溪不在意:“我也不需那些宫妃来拜见,我就是入宫来见见您陪您说话而已,谁要看那些花枝招展妃子。” 太后长叹一声:“我儿啊,当初可是你一言才让他登上这位置,不想这白眼……” “母后,慎言!” 太后摆摆手:“无事,哀家不过就想试探一下他对你态度如何,如今算是看出来了,他才不把你这皇姐当皇姐。” 她慢慢站起来,领着穆原溪走入后殿的佛堂,满室檀木气息。 她在佛像前虔诚地拜了拜,扳动地上一个小铜炉,那佛像就往旁边移了移,露出后面一个锦盒来。穆原溪见怪不怪,这机关最初还是她造的,后来才请了工匠弄得精密些。 不过那锦盒却是她第一次见,不知道母后神秘兮兮的是要做什么。待打开盒后,她看见盒中那道圣旨心内一颤。 “母后……” “嘘,”太后示意她噤声,“拿回去,保管好,谁也不能告诉。皇帝这性子保不齐以后会如何,你得拿着这个防身,让你夫君也小心些,还有你夫君的妹婿。” 穆原溪镇定地将锦盒盖上,她早知皇帝看她们一家不顺眼了,林渡远每次看她入宫回去都会松一口气,生怕她被扣宫里。 “母后放心,我会好好的。” 皇帝信任宦官权臣,林渡远在官场已经被边缘化,当然也与他不思进取有关。林尚则干脆辞官,琢磨着何日带夫人先去清州看看大女儿,再去朔州看看小女儿。 穆原溪知道,皇帝野心勃勃偏偏实力不够,只能暗暗打压,打压不成还嫉妒成性。 她必须留条后路,也要为林家和阿沅留一条。看看手中的锦盒,她下定决心。 第116章 完结 淳佑八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阿沅最庆幸的便是一切安好,程让安然无恙。 听说中宫皇后诞下一位小公主,这是六宫中第一个孩子,皇帝大悦,下令普天同庆,赏赐都送到了朔州来。阿沅将那堆只能看不能用的赏赐收进了库房,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已经快年底了,皇帝专门下了旨意要他们一家归京,说到底还是想试探一下程让是否已经生了二心。 对此,程让十分不屑,他对这江山又没兴趣,与定阳王是死敌,跟其他几位亲王素无往来,这皇帝到底在不满他什么?要是没他,定阳王早在这朔州称帝了。 他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也懒得猜,干脆便顺着他的心意整装回京。 京中气氛让阿沅产生了一丝熟悉感,恍惚间像是那年江太尉把持朝政将林家贬入地心的时候,当时朝中人人自危,她阿父被降职,伯父被除爵撸官,她甚至紧急避往清州。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因阿兄和程让的关系,她家的地位又扶摇直上,京中世家难以比肩。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又仿佛历史重现,阿父已经上书告老,阿兄成了驸马,也失去了陛下的信任,程让军功赫赫又遭了陛下的忌惮。 不过这种日子也好,没有往日的荣光,一家人和乐便好。 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阿沅倚在程让肩头,和他一起等候午夜子时。外边灯火繁盛如白昼,小面团和小米团都挨不住困意去睡了。 “程让,我们认识十年了。” 十年,她从一个豆蔻少女变成如今他的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她辗转了大半个穆国,陪他经历过清州那年春天的朦胧烟雨,京城初夏的蝉鸣花香,岭南冬日的温暖如春,还有长居于朔北的四季。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坦白心意时她心内的震动不安,也记得他们初吻时她的小鹿乱撞。最忘不了的是那年在姜国看过的那一场星辰盛宴,漫天的天灯就此在记忆里封存。 程让揽着她的肩,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都第十一个年头了,过了这个年,就第十二年了。” 他又凑到她耳边亲昵道:“往后还有几十年。” “那你以后能不能再带我去一次姜国,我想看他们放天灯。”穆国没有放灯节,她自那次在姜国看过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程让愣了一瞬,欣然而笑:“不出五年,一定带你去。”皇帝怕是忍不了他五年,迟早要揪着由头发落他。 第二日,他随口和小面团提了几句,说要等他辞官了就带他们一起去姜国看天灯。 小面团对此十分不解,偷偷去问大伯:“大伯,为什么阿父要辞官了才能带我们去看天灯啊?” 程诩与他解释道:“因为放天灯的是别的国家,你阿父身为朝廷官员,不能随便出现在别国领土上,会被姜国人打回来的。” 小面团很为难:“那怎么办呢?我不想阿父辞官,也不想阿娘看不到天灯……” 程诩微笑:“那就将那地方变成我们穆国的就好了,那样,你阿娘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而且啊,等你权力够大,你也能让我们穆国成立放灯节,让全国的百姓一起放天灯。” 七岁小面团对他描述的画面十分憧憬,点头坚定道:“我会的!”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程让未能践诺。因宦官专权,朝中早有不满;皇帝多年唯有一女,而身体状况却日趋衰败,先帝遗旨又面世,直指他上位有猫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急得焦头烂额,终于想起点年少初心,又把当年最信任的谋士林潮和将军程让给找回来,死活不同意他俩辞官。 但已经离了心的人怎么会为他赴汤蹈火,说到底这天下就是被皇帝自己搞乱的。他们没落井下石就算好了,虽然后来的确落井下石了。 而后天下大势所趋,群雄并起,姜国趁穆国内乱举兵进犯,穆国乱世由此而起。程让为了百姓又上了战场,阿沅一直不离不弃,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这乱世持续了十五年之久,期间诞生了许多少年英雄人物,以骠骑大将军程让之子程珒为首。 很多年后,穆国改朝换代,新帝不仅统一了之前的乱世,还把姜国一部分领土和海外诸岛都纳入版图,这是真正的盛世。 阿沅没等到夫君带她去姜国看天灯,因为她儿子直接下旨成立放灯节,举国上下都会在七月七这日放祈愿的天灯,她想在哪看就在哪看。 “且说当今天子降世时,兴阳城内霞光漫天,久久不灭,我观府内紫气萦绕,非人臣之气也。如此异象,百年难得一见,是谓天子降生之兆。” 金嘴儿喝了口茶,看底下众人一脸兴趣盎然,忽笑得精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天使~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