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怎敌她千娇百媚》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落魄士族出身、无血缘关系、心机婊想嫁勋贵之门的表妹vs嫌弃她的黑心肠表哥 罗令妤:我父母双亡,家族无势,寄人篱下。我只是不够善良,想嫁一个疼我爱我的夫君,我有错么? 陆昀:没错。但想嫁给我以外的人,就错了。 郎心似铁,不敌卿千娇百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罗令妤,陆昀 ┃ 配角:周扬灵,刘俶 ┃ 其它:伊人睽睽 作品简评: 出身落魄士族的罗令妤来到建业,想要嫁入顶级豪门。她投奔的陆家正是顶级豪门之一,无奈她看中的三表哥陆昀从一开始就窥得她的虚伪与心机,颇为鄙视她。 全文分为三卷,明线是罗令妤和陆昀的爱情,暗线是陆二郎做的可以预测未来的梦。双线并行,相辅相成。 文字优美,新奇风流。 第1章 欸乃水绿,桨声沥沥划过碎冰乍开的水面。茫茫水汽白雾中,见得一艘船破雾而出。穿山过岭,缘塘傍水,这船行过玄武湖,与建业北所开的潮沟相连,天亮时驶入建业城周边的水路——春日方至,冰雪消融,天渐渐回暖,罗氏二女即将入城。 时值元朔十四年。 此船形阔而短,机动轻快,便于泛舟。船中只有一舱,一翁一媪划船。比起时下的奢靡之风,此船朴素了许多。行在水上,已入建业水路,当无贼寇敢骚扰,划船的老媪松口气。她拨桨时,不禁踮脚眺望,透过船舱的窗格子,看向舱中那神仙一般的女郎—— 一身月白、水青二色,那女郎披纱帛、着衫裙,腰间素带落地,裙尾散花至足。头梳凌虚髻,乌蓬似云;额心用金粉金箔点五瓣花,流光溢彩;皓腕戴一段翡翠绿镯,雪净竹青。美人正跪坐于长榻上,面前几上摆满了书籍、木匣。桃腮泛粉,凤眼剪水……她凭窗而望、目中清愁的模样,如月下浓浓绽开的火焰兰。冶艳中,神情娴雅。 老媪心中惊艳:真是一位无时无刻不动人的美人。 汝阳罗家算是没了,但凭罗家大娘子这般相貌气度,入了建业城,只怕惹得郎君们争抢求爱。如此,罗氏女即便带着一个小孩子,即便寄人篱下,日子也定过得不错。比起他们这些风来雨去的贫苦人群,父母双亡的罗氏女已何其幸运。 老媪在心中赞叹这位绝世佳人时,罗氏女,即罗令妤,正慢悠悠的,与侍女灵犀一同整理着几上的物件。榻上角落里趴着的九岁小娘子,罗云婳梳着小抓髻,捧着一本书胡乱背着。九岁小女孩儿的眼睛滴溜溜转,透过书缝看她的姐姐在忙什么—— 染着绯红丹蔻的玉手轻快地拨着算盘,罗令妤念道:“老君侯身在交州,听闻交州是险恶之地,我求了平安福,到建业就让人给老君侯送去;这双绛地丝履是我亲手所做,轻若云雾,质地坚实,送给老夫人;这十盒玫瑰酥给几位伯母,大伯母在汝阳时最好此酥;这本字帖是明大家的生平得意之作,送给衍哥哥;未曾见得两位表哥,不知表哥喜好,送湖笔徽墨总是没错的;还有香囊,书籍,旧画,羊裘……” 侍女灵犀忙着照娘子的吩咐整理案上这些物件,她动作快,罗令妤说的慢。主仆相处多年,侍女灵犀看一眼自家优雅可照月的娘子,再听她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婉婉道来……灵犀小小翻了个白眼:“娘子,我们还未进建业城,未进陆家大门呢。船上只有我们主仆几人,无外人时,娘子不必这般做样子。” “好歹歇歇。” 罗令妤凤眼飞起,嗔了侍女一眼:“何谓做样子?我本就是这般。” 主仆对话时,一旁趴在榻上读书的罗云婳用书敲着木榻,嚎道:“姐啊,我好饿——” 罗令妤:“饿着吧。看看书,饿过去了就好了。” 罗云婳鼓起腮帮子,不满地吹了吹额上刘海。她尚是小孩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却没有姐姐那般的美色。姐姐把好东西都送给亲戚家,念得她都饿了,却无膳可食……小娘子捧着腮,畅想到建业后的日子:“好想快些到陆家啊!到时候就有莼羹、乳猪、鲊鱼……” 罗令妤靠窗凭栏状如仕女画,她依然轻声细语:“婳儿不可以。陆家是江南大世家,名望极高。我们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虽落魄了些,却不能堕了罗家的名,惹人笑话。到了陆家,老夫人让你用膳时要矜持,莫如八辈子没吃过饭般扑过去;表伯母们问你饿不饿累不累,你得说不饿不饿、不累不累。你若是胡吃海喝,贪婪无度,我回头便打你。” 罗云婳:“可是我好饿呀——!” 罗令妤已经不理罗云婳了,重新低头拨算盘。清脆珠子敲击声中,侍女灵犀同情地望了自上了船、便饿得脸颊瘦了大圈的小娘子一眼。罗令妤不止自己时时淑雅自持,还不忘盯着小娘子。可怜的小娘子,已经两天只喝菜汤,没见过一粒米饭了。但罗令妤并非苛待自己的妹妹,实则——咳咳,她们太穷了。 灵犀走神的功夫,罗令妤已经念到银钱的开支了。听罗令妤说道:“……再有两日就到建业了,送完这些礼,我们还能剩下二百多两银锭子。下了船把船资给了,到陆家先给老夫人百两,作我们借住的钱;还剩下百两,打赏给侍女婆子等下人,参与各类宴游……平时省着点花,大约可以撑上半年吧。半年时间,若我能嫁一位夫君,我们困局便可解了。” 此言令人听之落泪,闻之心酸。 罗令妤手支下颌,怅然望向窗外水上青山峻岭,对自己到建业后的命运有些担忧…… 耳边罗云婳还在嚷:“姐,饿呀——” “饿呀——!书里没有颜如玉,书里没有黄金屋——饿呀!” 一声比一声拉长,一叠高过一叠,吵得罗令妤无法再扮忧郁美人。 罗令妤只好道:“……那让船家先停下,我们钓鱼试试看。” 罗云婳当即欢呼一声,扔了书,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催促姐姐的侍女灵犀给自己找鞋袜。罗云婳哒哒哒跑出船舱,趴在船头咽着口水,瞪大眼睛等鱼。船翁和船媪两人恐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掉下去,他们劝了好久,罗令妤才持着鱼竿,和提着一个鱼篓的侍女走出船舱。 美人长裙翩跹,立在船上惊鸿动人。如此纤细美人提着笨重鱼竿,那鱼竿都垂到地上了。老媪心里一颤,连忙过来拦:“使不得使不得!娘子快坐下歇着,钓鱼这种粗事,交给我们来做——呃!” 罗令妤温温一笑,柔声说着“不碍事”,手腕使力。她将鱼竿向外一抛,鱼线当即如跳浪般飞出,在半空中扬起一道雪亮的抛物线,“啪”一声落了水。罗云婳小娘子拍着手给姐姐喝彩,丝毫不担心姐姐太过羸弱钓不上鱼,侍女灵犀把鱼篓放在罗令妤脚下,也好整以暇;罗令妤这突然放开的钓鱼动作,吓了划船的老翁和老媪一跳。 美人看着柔弱,实际上好像并不柔弱—— 没有鱼饵的情况下,半个时辰,她钓上了一条小鱼。 罗云婳在旁失望道:“姐姐多钓些。这么小的鱼不够我们吃呀!” 再半个时辰,又钓上了一条鱼。船上老翁老叟对立在船头、衣袂翩飞、手持鱼竿、面色沉稳的娘子佩服不已,罗云婳和灵犀忙着为罗令妤鼓劲。但许是运气到头,罗令妤手腕酸痛,已再钓不上鱼了。拂了下颊畔被风吹乱的青丝,罗令妤遗憾收竿—— “好了,先这样……啊!” 船忽然震了一下,一声“咚”后,所有人齐齐向后退。但手里握着鱼竿的罗令妤却觉手腕沉重,被向前趔趔趄趄拽去,眼看就要被扯下水去。众人疾呼“娘子小心”,罗令妤被拉地绊倒,扑在木板上。鱼线飞快向下沉,罗令妤一只手抓着船不敢松手—— 她全身贴着船板,腿软无力,还被鱼线勾住裙裾向船外扎。罗令妤尖叫道:“快快快救我——” 被撞的船将将稳下来,众人七手八脚,连忙过来抱扶罗令妤。罗云婳吓得两眼含泪,若是姐姐没了,就剩下她一人;灵犀也是脸色惨白,紧紧抱着罗令妤的腰把她往后拖。妹妹和侍女都这般紧张,只能指望有经验的老翁和老媪。老媪“咦”一声后,老翁手伸入水里捞,嘀咕:“好像是一个人撞上船了。” 天灰蒙蒙,几人衣服上都湿漉漉的。女的合力拖着罗令妤向外拽,罗令妤周身被勒得发麻,抖着唇说不出话;老翁出力,扯着鱼钩,真的摸到了一个人。老翁一招呼,众人都去看鱼钩扯着的人。罗令妤雪白着脸,被众人簇拥着,隐约看到一个人奄奄一息地从水下冒了出来。宽大直?湿了水,棉布袍子沾着鱼籽、飘絮、浮萍,一股脑,混着滴着水的黑发,裹着爬上船头的这个人浮起来。 隐约是个男人。 穿着褴褛,是穷人。救一个又穷又落水的男人的后果不堪设想…… 罗令妤当即倾身,解鱼钩和鱼线。众人以为她救人,谁知她抓着人的手臂,趴在船辕上手向外猛推,就要把这个人从船边推下去。她动作坚定、力道不轻,罗云婳吓得惨叫道:“姐,不要啊——” 此时无人知,这人是建业陆家三郎,罗氏二女的表哥陆昀。多年以后,陆三郎已位高权重,他回忆起自己和夫人的初见,冷笑连连—— 夫人心狠手辣。当真是刻骨铭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了~这篇文会尝试日常风,剧情在嗑瓜子聊天中飞。我要放飞自我,走酸爽路线。男女主都不是什么好人设,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去留随意,不要指导我改文就行~ 哦对了,依然不要跟我讲名节贞操。这文架空背景还是参考唐朝以前。 第2章 陆三郎,那是建业赫赫有名的世家郎君。容止出众,万女相逐,人赞其“玉人之姿”。然一朝遇难,虎落平原……竟是随便一女子,嫌弃他—— “污臭不堪!”罗令妤斩钉截铁,非要把这个救上船的人重新扔下去。 陆昀浑身剧痛,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听得有人因他的去留而大吵。他费力睁眼想看情况,这一眼,见得仙气渺渺,美人惊鸿。外人只看到被水泡得发臭的、衣衫褴褛、脸青似煞、长发似藻的男人,眼勉强睁开了一条线……水鬼一样吓人。罗令妤用袖子掩住口鼻眼睛,后退三四步。她表现得厌恶无比,唯恐双眼被污。 拖人上来,船上一路蜿蜒滴了许多水,如小溪般潺潺。罗令妤提着裙裾退避三舍,船上其他人却好心无比,围着关心这个救上来的男人。罗云婳蹲在地上抱着郎君,看到他白衣腰际处渗血的大血窟,再探人微弱的鼻息……罗云婳哀求道:“姐,他好可怜,我们救救他吧!” 罗令妤:“不行!” 罗云婳仰脸,眸子里沾满水雾,朦胧可怜,嚷道:“姐啊!” 侍女灵犀和船夫二人也帮腔:“这位郎君伤得很重,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我们若是不救,他便要死了。” 遭众人一致反对,罗令妤声音温和了些:“再过两日就到建业了。我是女子之身,船上多出一个男子来。我救了这个男人,下船后碰到陆家人,我如何解释?” “再说他衣着这般破烂,还受伤。恐不但是穷人,身上还有命案。这么危险的人……” 九岁的罗云婳犹豫了一下:“……那、那我们悄悄救人,悄悄放人走,不让人知道……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 罗令妤:“我们几个人在船上,衣食本就不够,还需节俭。再救一个男的,我们吃什么……” 罗云婳咽口水,恋恋不舍地看眼鱼篓撒出来的两条鱼。她挣扎片刻,心想反正之前也只能吃吃菜羹填填肚子,大不了继续忍着饿。罗云婳小娘子皱着小脸,惨兮兮道:“那我不吃了,把我的份让出来给这位大哥哥好不好?” 罗云婳使出杀手锏:“姐,如果爹娘那时候有人救,说不定就活了呢!” 罗令妤一怔,睫毛如羽般扑开翅,其下乌黑美眸微空,失神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她退得离那受伤的郎君很远,根本不想看那污秽的人。但妹妹的话让她目中一黯,喉口干涩,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金光垂江,月落满湖,红日破水。 离到建业不过剩下两日船程,船中其他人忙着照顾那个救上来的郎君,自始至终,罗令妤没有去瞧过一眼。将船舱中唯一的榻让出去,罗令妤主动搬去了角落里,翻着账册继续算在陆家的日常用度。她噼里啪啦地拨算盘,碧纱窗下,浮光水影一层层照在她面上。 昏迷得断断续续的陆三郎,数次混沌醒来,哪怕九岁的小娘子和疲惫的侍女一直照顾他,他第一看到的,也是那窗下坐着的、侧容美艳的女郎。 救上来的人被包扎了伤口后,还不停地发高烧,唇干裂,面惨然。罗云婳小娘子心善无比,与灵犀姐姐一起商量着照顾病人。知道自己姐姐的脾性、不去烦姐姐,罗云婳耐心的,如照顾宠物般,恨不得把这个哥哥的粗服白衣脱了,给他换上干净的。 苦于她们船上没有男袍,只好作罢。 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两天,到进建业城的前一天晚上,无论是灵犀还是罗云婳,都撑不住了。病人睡得安稳,一大一小两个娘子趴在榻沿,枕着手臂打盹。罗小娘子把吃的都让给病人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在睡梦中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香。灵犀也饿倒在榻边,面黄如菜。 夜风吹逐掠影,舱中的灯烛灭了。外头划桨的船翁和船媪也睡了,浓夜水上,只听到桨声在水里的欸乃声。月光藏在云后,明明灭灭如被捣碎般落在水上,再透过窗,照向床榻的光已极为暗淡。 众人皆睡了,罗令妤广袖长裙,腰束帛带,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地绕开床榻沿睡着的妹妹和侍女。她靠近床榻,离得越近,越是抬起袖子,捂住鼻子,把大半张脸,也挡在了袖子后。 她推床榻上的人,床上没有光,罗令妤根本看也不看,只拿手指轻轻戳了下。她动作极轻,不想床上的病人郎君身子猛一僵,睁开了寒眸,看向床头的美人。美人掩袖拂面,眼神随意地瞥过,示意他跟她出船舱。 陆三郎风采韵秀,容色极佳。但一则夜里无光,二则打扮粗陋,三则这个美娘子目露厌恶色,也根本不看他。陆三郎生来,从未被人嫌弃至此—— 陆三郎从来只有被女郎递纸条、约他表情的经历。 陆三郎手按住自己受了重伤的后腰,无声地皱了下眉,将压抑的嘶痛感掩下去。在船上躺了两日,他的精神恢复些。罗令妤娉娉袅袅地行在前方,他目光从后扫过此女的颈、腰、身段,收回目光,他下了床。脚步略沉重,陆三郎还是跟了出去。 这位女郎把他喊出去后,到了船头,指指白雾弥漫的水。依然离他三步远,女郎声音却轻妙悦耳,如鹂儿清歌:“明日晌午,我们船便到建业了。如今已入建业水路潮沟,离建业主城已是不远。随时可到。” 摸不清此女套路,只观此女身段之美。此女面向水面说话,看都不看他……陆三郎态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呢?总不会因为救了他一命,就要他以身相许吧? 此时代男女无大防,民风开放,名门女子更是彪悍。但陆三郎……非常的,格外的,不吃这套。 陆三郎会错意了。罗令妤声音温温柔柔:“郎君,我们孤女入建业,乃是投靠亲戚,实在不方便带你一同下船,我亲戚问起来,我不方便回答,”何况一个有仇人的穷人,救来麻烦多,对她前程无助益,“郎君,我们就此别过。你便在这里下船吧。”陆三郎:“……” 立在月色阴暗处,他的衣着和面容都被藏得很深。罗令妤粉面直对清湖,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态度,她自始至终,头都没转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后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赶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陆三郎不动声色,声音清冽含霜:“此地离码头还有数里,敢问娘子我如何下船?” 罗令妤:“跳水,游走……郎君之前落在水里未亡,想来水性颇好。跳船游回建业,当不致死。郎君,我也是无法。请郎君为我名誉考虑。” ……不致死,但陆三郎养了两天的伤,便相当于白养了。 沉默许久,美人始终不转身。 陆三郎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娘子当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难,我也可相助。我在建业,还是说得上话的。娘子……想好了啊。” 罗令妤并不相信他的话。她蹙着眉,只觉这个穷人要赖上自己了。她心中紧张,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强。 陆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当知道此时他已反常至极。然罗令妤不知,觉此人语气轻佻暧昧,爱她美色,说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罗令妤往旁边挪得更远了些。她袖中手握着一枚尖锐的金簪,只要此人过来,她一定扎下去!但是陆三郎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衣袖,在她那里停顿半天,他只含着笑:“敢问娘子芳名?日后回到建业,我当报今日之恩。” 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 罗令妤语气飞快:“不用!我施恩不图报,日后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当做不识我便好!” 身后良久没动静,背后锋芒如刺,灼灼似烫。罗令妤的背脊越来越僵硬,面颊肌肉越来越僵硬。她屏着呼吸,身子轻轻颤抖……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噗通”声。罗令妤猛地回头,看到船外溅起一小片水花,那个郎君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 全身虚脱,罗令妤跌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喘气——总觉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极为危险。幸好,她摆脱此人了。 从此不必相见了。 …… 次日中午,陆家仆从在码头相迎,将舟车劳顿的表小姐迎入马车。小的那个表小姐恹恹地靠着姐姐手臂,被侍女灵犀抱上马车。灵犀回头,充满歉意地解释水路难行,小娘子身体不适。众仆赔笑表示理解,而后屏着呼吸,看一只纤纤素手伸出,美丽无双的罗氏女从船舱中款款步出。 南国建业码头,水道四通八达,下层人士往来不绝,忙着卸货搭船。御街尽头,一众年轻郎君打马而来。“驾——” “齐三,今日可是我先!” “哈哈,话别说的太满。五公子可比你擅骑——” 仆从们纷纷避让,看郎君们策马在官道上奔跑,骏马肥硕,流苏璎珞香雾缭绕。郎君洒脱风流,意态张扬!十来匹马络头趾高气扬,建业的年轻儿郎们一个个放缓马速,扭头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罗令妤打量着这座南国古城,云飞衣扬,发丝拂面—— “女郎何如?” “神仙妃子!” 作者有话要说:  罗令妤不是神仙妃子,她是食人花,白切开了是黑…… 第3章 傍晚时分,夕阳铺陈水榭楼阁,陆家二房院中,侍女仆从们正懒散地或坐或站,在厢庑廊下聊着天。忽然间,看到郎君从月洞门外进来,浑身湿漉。院中湖面漂浮着干枯荷叶,黄绿色如翡映照——众人惊呼:“三郎!” “三郎回来了!” 陆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众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着墙上藤萝,彩锦花色洒落在他身上,照着郎君的面孔,斑点时明时暗。院中侍女们的脸,几乎是同一时间,刷一下红透了。 侍女们赶紧过来服侍,端茶又送水。进进出出,她们洒了香料花粉,取出换洗衣物和疗伤药,为郎君备下洗漱汤池。闲了许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来,烧水声、烹饪声传出去,陆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回来了。一时间,整个陆家好像都热闹了很多,纷纷来人探望。 半个时辰后,戴玉冠,振长袖,着灰袴,陆昀终于恢复了精神。回到寝屋,穿过里外间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铺着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陆三郎抿一口侍女锦月端上来的热茶,长长舒了口气。他手揉着眉心,问:“我不在的时候,建业有大事么?” 陆三郎这一走便是两三个月。两三月间,谁家妻妾不和,谁家闺女一掷千金觅情郎,谁家斗富斗得打了起来……林林总总,也发生了不少事。锦月想了下:“倒是无甚大事,也都和我们家无关……哦对了,今日表小姐要来,算得上一件事吧?” 陆昀闭着眼:“陆家哪天没表小姐要来,才是大事。” 表小姐……陆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们每天都在陆家做客,吹拉弹唱,陪伴家中女眷解闷。三郎恐怕听都听得烦了。锦月忽而轻笑,低头端详陆三郎俊冷面孔半晌,她掩唇:“这位表小姐可不一样。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边的亲戚,她从南阳来,失了父母,要在我们家常住。而且啊,我听闻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绝色美人!” 绝色美人触动不到他。靠着榻上小几闭目养神的陆三郎眉骨轻微一跳,烛火在他眉心一荡,拉出一道惊魂摄魄般动人的光影。他抓住重点后语调散漫,内容难听:“现在连一表八百里的穷亲戚也要来陆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来越不着四六。” 编排陆家娘子们的话,纵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样,侍女锦月面上也不肯露,只但笑不语。主仆二人不再提陆家所谓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表妹,锦月开始跟陆三郎说起建业发生的有趣事。锦月轻声细语娓娓道来时,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外一闪。织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娇滴滴道:“三郎,听说您回来了,受了点伤,老夫人着人送了参汤来。老夫人问您伤得重不重,想看看您。” 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这是要三郎过去,一同见见那位新来的表小姐呢。 …… 其实锦月的消息不完全对。 陆家不是来了一位表小姐,是来了一对姐妹花。不过妹妹只有八九岁大,许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陆地后一直昏沉沉地扒着姐姐。再进了陆家大宅,下午的时候,罗云婳被姐姐领着跟老夫人磕了个头,侍女灵犀就心疼地带着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边的,只剩下罗家大娘子罗令妤。 而罗令妤沉鱼落雁般的相貌,让人直接忽视小娘子,以为家里只来了这么一位表小姐。毕竟这么一位表小姐,就夺去了女郎们的所有风采—— 罗令妤从下午时分,就陪陆老夫人等一众长辈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观赏;再谨慎地回答长辈们的提问。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没话找话,长辈们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观罗令妤,此女还优雅地笑着,青葱指尖搭在膝上。两个时辰,她跪坐姿势笔直,连裙裾上的皱褶、发鬓上的步摇都不曾晃一下。陆家女眷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罗氏女虽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养却是很不错。 晚上各位女眷们回来了,罗令妤连忙起身,被一广袖流云的妇人从外迎上。此妇神采灵动大气,容颜中上,但妆容更是上等。她点着建业时下最流行的花钿,从外步入里屋时,一把握住罗令妤的手。将罗令妤上下打量一番时,她目中泪光点点:“妤儿,苦命的妤儿,你在南阳过得可好?罗家可有欺负你?” 侄女来做客,也玩到掌灯时才回,现在又有甚可哭的?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的陆家大房主母张明兰撇了撇嘴,跟着站起。她还一字未寒暄,便看那罗氏女极为上道。陆英才落泪,罗令妤便双目发红,泪光点点,扑在陆英怀中:“大伯母,妤儿好想您,妤儿夜夜梦到您和大伯父……” 被陆三郎叫姑母的女人,这才是罗令妤正儿八经的在陆家唯一认识的亲人——罗令妤的大伯母,陆英。罗家败后,陆英携子回了娘家,算起来有四年了,这是罗令妤和大伯母离别后的第一次重逢。 陆英与罗令妤寒暄,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罗令妤一声哽咽“大伯父”,让陆英神色一怔忡,眼眸轻缩,记忆似回到多年前的汝阳。虽然吵闹,时有不和,人却是活着的……时光如梭,陆英恍了神。这一次,陆英握着这个便宜侄女的手紧了些,眼中的泪光,从三分真七分假,升为了五分真五分假。 其余的陆家女眷再次交换一个眼神:罗氏女,好心机。 大伯母和侄女哭了半天,陆家大夫人张明兰前来相劝,又有陆老夫人开口,陆英才拉着眼角微红的罗令妤停了哭。到这时,陆英方转身,跟罗令妤介绍自己身后跟着的一众好奇打量她们的年轻女郎们:“妤儿来,她们都是你的表姐表妹们。” 才坐下的罗令妤又惶惶起来,姐姐妹妹称呼一番,亲热地拉着彼此的手:“我听大伯母提过表姐表妹们,我做了些香囊钱袋,不值什么钱,当个念想送给表姐表妹们。” 陆英笑着回头跟自己的母亲,陆老夫人骄傲说道:“我这个妤儿侄女,最是贤淑有度。她又不知家里有哪些姐姐妹妹,还准备了这么多礼。” 一众陆家女眷点头笑:“有心了,有心了。” 罗令妤当下招人抱进来一口小方匣,一个个分礼物。面上笑着,她心里发苦,想那位不靠谱的大伯母真是坑死她了:陆英什么都不与她写信,她明明听说陆家全是儿郎。可眼下一看,怎么这么多表姐表妹们?都是些谁? 一个也不认识啊。 众人这才一个个介绍: “这两位是你大表伯母娘家的两个外甥女,姓王……” “这是老夫人娘家的表侄女……” “这是我拜的姐妹舅舅家的女儿……” 罗令妤懵住了,绞着帕子,忽然意识到在一众表姐表妹中,自己和妹妹的到来似乎并不那么突兀。论起来,她和陆家的关系,比这些一表三千里的女郎们好像还近一些——起码她直接叫陆家上一辈的二娘“大伯母”啊。 她当日在南阳住不下去,写信求助大伯母时还有些忐忑,现在一看——陆家热爱收留各家漂亮的表姑娘们,不是对她另眼相看。 罗令妤放心了,再一会儿,陆家郎君们来了,罗令妤重新起身—— “这是你二表哥,陆显。” “这是你四表弟,陆昶。” “这是你二表爷爷那边的大表哥,三表哥……” 陆家这辈,清一色为男,半点儿女香也不见。在这一辈中,陆显是陆家二郎,最是端庄持重,带领弟弟们和新来的表妹见礼。哥哥弟弟叫一通,姐姐妹妹一家亲,罗令妤被簇拥在中间,无论男女的视线,都在她身上。 陆家郎君们交头接耳,目光痴痴地看着美丽得过分的表妹;各位表姐表妹们看着罗令妤的好相貌好身段,神色几变。 罗令妤分发着礼物,说话细声细气。每见一人,专注望对方一眼;遇到女子,她的腰杆更挺直一分。观周围莺莺燕燕,陆家的表姑娘们人数众多,但花团锦簇中,最明艳的那个,是她罗令妤。一众平庸的娘子,衬出她的出众。罗令妤面对各位表姐表妹的笑容更亲切真挚了:辛苦你们的陪衬了……我才是表姐表妹里最招眼的那个。 表姑娘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新来的这个妹妹(姐姐)太好看,太假,不喜欢。 当分发礼物的时候,门外又有侍女报,再进来一人。郎君着银灰色的家常袴子,缓缓进屋。从他进门槛的那一瞬,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罗令妤身上移开,看向这位郎君。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 周身笼着一层柔和光泽,他是天生的玉人,陆家所有的灵气蕴于他一人身上。之前的陆显之辈再出色,在此君来后,都被稳稳压下。郎君走进屋中,俯眼向热闹的人群睇来眸光。 这人长眉秀容,气质高邈出尘,然那一双桃花眼俯下来,却是说不清的烟笼寒江,道不明的薄情寡义倜傥浪荡—— 而四目一对,瞬间万年,神识皆亡,只顾怔怔望着。过了许久许久,众人疑心看来,罗令妤才猝然面热,上前欠身行礼:“敢问这位兄长……是哪位表哥?” 陆三郎撩袍入内,盯着便宜表妹的发顶良久,目色幽深,冰唇缝间吐出两个字:“你猜。” 罗令妤一阵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罗令妤:这个表哥也太好看了吧……想嫁! 第4章 “三弟,怎能这样和表妹说话?”气氛一度凝滞中,一道男声站了出来,斥责这位新来郎君的无礼。 灯火光影,人头攒动,分不清人脸。罗令妤看去,见为她开口说话的,是之前介绍的陆家二郎陆显。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女郎,陆家大娘陆清弋嫁人后,陆家最大的,就是现今十九岁的陆二郎陆显。陆显是个儒雅沉着的青年,刚才一番兄妹互动时,他也如旁人般对罗令妤的相貌感到惊艳,但他是最快回神的。之后陆显就站在诸位郎君后方不说话了,罗令妤扫一眼,看到他耳根微红,想这是位害羞的表哥吧。 不像这个最后出来的表哥——陆显避着罗令妤的美目,友好介绍道:“这是三郎,单名昀。陆家郎君多,辈分些许乱,你叫一声‘昀表哥’也使得。” 罗令妤屈膝,乖乖叫一声:“昀表哥。” 没人应。 罗令妤抬头,撞入郎君幽凉深邃的眼眸中。陆三郎陆昀,他的相貌和气质是有些不符的。此人气质清贵高洁不沾凡尘,冰霜覆月般;然他的相貌出众到极点,出众到有些轻浮、风流。两种完全相反的形象汇于同一人身上,实在让人看不清。 陆三郎盯着她,再吐出一句:“不记得我了?” 大脑空白,罗令妤当即惊骇,神魂震起:“不、不、不曾……见过!” 屋中听到抽气声,一众眼巴巴盯着陆昀的表妹们齐齐看向罗令妤。罗令妤面红中透着惨白,僵立着,被背后各种目光扫视。她初来乍到,就让陆三郎如此另眼相看,表妹们怒中喷火,简直想吃了这个罗氏女。 这时,一直旁观的陆老夫人一声笑,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罗令妤:“三郎刚刚回家,哪里见过你这个表妹?许是天下好看的人儿都相似……快来祖母这里,听锦月那丫头说你这一次受了伤,你这孩子真是胡闹……” …… 当夜夜深,领着陆家老夫人送给她的新侍女灵玉,回到在陆家借住的“雪芜院”,深一脚浅一脚。看过已熟睡的妹妹,吩咐侍女灵犀一些夜里注意事项,到自己卧房,罗令妤香汗淋漓,长发乱湿。 美人纵是狼狈也是美人,眼角泛红唇脂已淡,长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只是罗令妤眼睛发直地看着窗,形容不太好。老夫人送来的侍女灵玉不敢多看,出门去打了水,拿了面盆子进屋,好给罗娘子洗面。 但灵玉再回来时,竟见罗令妤坐在床榻上,摊开自己带来的包袱。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总总叫不上名,还有几身换洗的衣物。女郎望着自己的包袱,绞着帕子,滴答滴答地无声落泪。灵玉忙丢下面盆子上前探望:“女郎,陆家可是有招待不周,有谁欺负了您?明儿婢子领您求老夫人去!” 罗令妤抬起笼雾长睫,颊畔湿发贴着,面容被水浇洗一遍。泪光点点,娇花照水。纤瘦婀娜的女郎哭得喘不上气,哭得灵玉一介女的都为之心动……罗令妤才哽咽着说:“三表哥是否讨厌我……” 灵玉这才舒了口气:“三郎么?娘子多心了,我们三郎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灵玉表情复杂,想半天作出一个总结,“就是和别人不太一样,比较高傲。无意得罪了娘子,娘子也勿多想。” “胡说。我见表姐表妹们都看三表哥,三表哥那样子……好像跟表姐表妹们都很熟,”罗令妤怅然落泪,“他独独不喜我。” 灵玉似笑非笑道:“那不是。表小姐们都想和我们三郎熟,但我们三郎……平时不太沾家的。大约平日少见,所以亲切吧。” “哦?”罗令妤恰到其实地反问,“大表哥不这样么?” 她帕子上浇的辣水已经不敢碰了,怕哭多了明早眼肿,无法见人。自己贫穷,连着妹妹也只有一个侍女灵犀。陆老夫人送来了灵玉这个侍女,不知此女品性,罗令妤不会轻易交心。但最少,陆家几位郎君们的情况,却可以从这个侍女口中打听打听。 灵玉说道——“陆家这一辈少女多男。尤其我们老君侯这脉,正统的郎君,只有陆二郎和陆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欢接漂亮的娘子们来我们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大郎移了性,整日看着大郎读书,不许大郎和表小姐们玩。到了要说亲的时候,大夫人才开始急……” “三郎却是有些可怜。镇北将军(陆昀父亲)去了后,二夫人也跟着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回建业,偌大的二院,平时就三郎一人住着。许是同情三郎身世,家里并不如何管三郎。只知道三郎到处混玩,和建业的郎君们关系都不错。左相(陆显父亲)想在朝中给三郎谋个一官半职,三郎也拒了。平时女郎们都喜追着他,但我们三郎品行高洁,却是谁都不理的。” 灵玉低头,深深望向这位新来的表姑娘:“三郎今晚独独理您,您该高兴才是。” 罗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莹。她轻轻一望,灵玉一股脑把知道的都说了个遍。勉强压下想起那人时的心肝乱跳,罗令妤在心中计量开了—— 三表哥,唔。 父母双亡,二房的财产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着调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态了么?名门勋贵,容止出色,还无人管教……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门好亲事啊。 大表哥陆显自然更好,父亲是朝中左相,母亲也是大族出身,自己还上进,在朝里有官职。然这么好的家世,她罗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动了大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关也难过…… 而再旁系郎君们,罗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诩美貌,心气极高,千里迢迢来到建业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命运,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选。 罗令妤最后问:“表哥们在家里时要读书的吧?” 灵玉眸子一跳,盯着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轻轻的,扯动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长:“……是啊。” 陆家大郎身上的官职是闲职,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读书;陆三郎在屋里的时候,隐约听到什么说“受伤”,那大约也是出不了门,会在家里读书;其他郎君们,应该也一样。 只是罗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灵玉,不知灵玉反应为何如此微妙。她心里发突,想莫非灵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纤巧丽影映在窗上,罗令妤微微忧郁了。 …… 次日清晨,天将将亮,睡在外间守夜的灵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风里间的罗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银红绣兰花纹的披风,随意挽了下发,仍有几绺凌散发丝贴着脸。蹑着脚步踩在熏香绿席上,开门穿上鞋履,罗令妤手里握着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银瓶,便就着昏白天色出了门。 清晨踏香采露,当是邂逅郎君的好时机。 概于对陆家院子不熟悉,罗令妤摸索了一番,才寻到去书院的路。她踩过落着花瓣的芬芳小径,躲入花深树荫,一路穿行,至脚的裙裾上沾上青果草屑,长发微微拂过花枝。风清露鲜,碧绿林子里种着海棠、桃杏等花,罗令妤一手提花袋、一手握银瓶,如林中妖精般。 她不时往小径方向看,等候陆三郎的身影。这是二房去书院的必经之道……罗令妤一边回头一边找花露,漫不经心中,她忽然被旁边什么一绊。哎呀一声,向前跌走两步,罗令妤心脏砰跳回头,见树后,竟然走出一个娇怯的女郎。 罗令妤定睛一看,诧异问:“王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王氏表姐道:“摘、摘花。” 再走两步,罗令妤专注看树后,再看到一道曼妙步出的身影:“……韩表妹?你、你也来摘花的么?” 韩氏女高傲地点下头,向身后说:“躲着干什么?罗姐姐来了,姐妹们都出来吧。” 一时间,树后丛后出来了近十位美丽女郎,花枝招展,容颜昳丽,皆是借住在陆家、或来陆家做客的表小姐们。表小姐们看到罗令妤,有的嗤一声,有的当没看见,有的红了脸:“罗姐姐(妹妹),你也是来等三郎的么?” 罗令妤:“……” 她明白昨晚侍女灵玉那个微妙的笑意了:陆三郎实在太招惹桃花,哪怕陆家大郎身世更好,但女爱美色,陆家的表小姐们,明显更喜欢陆三郎陆昀。 初春时节,枝头上娇花红堕,撒向青草地、湖心水。风吹衣袂,衣裙贴身而皱,罗令妤握紧手里的香袋,心想:不,我和她们不一样。 她们只须爱陆三郎的色。 我却是为身世而想嫁陆三郎。 作者有话要说:  罗令妤:……情敌好多…… 陆昀:你现在是不熟悉我,觉得情敌多;等你熟悉我了,你会发现……情敌真的很多。 罗令妤:没关系,你的情敌更多…… 第5章 “既然罗妹妹(姐姐)也来了,不如我们一同去找三郎可好?听老夫人说三郎受了些伤,不知怎么弄的,真让人担心。”表小姐中那位王姓女郎如此提议。 众女本为色所迷,蠢蠢欲动,既然互相都看到了,提议一出,一个个纷纷答应了。表小姐们或低头或扬笑,或害羞或大胆。想陆三郎平时见不到,也不和她们玩,那这么多表妹一同去看望受伤的陆三郎,陆三郎总不会不见吧?女郎们相携着,一同出华林,往青苔小径上走去。却是走出一段,发现少了个人,她们回头,看到罗令妤立在原地,并不跟上。 罗令妤欠身,风从后吹来,拂动她的发带从披风后流到了身前。出门前未曾仔细梳妆,罗令妤长发微乱、面颊粉嫩,立在绿色、红色深深浅浅的树前,竟如她身后的千树花开般灿然。众女看得怔住,见此女笑盈盈:“我便不去了,我不是来找三表哥的。” 她情真意切:“我真是来采花露的。” 众女愣后,看到她鲜妍半乱的面容,心中顿起一阵羞恼,似自己的心意被看穿,她在嘲讽自家一般——“你这话是说我们不知羞躁,就知道缠着昀表哥么?你若不是来找三郎,为何不去别的地方采花露,偏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三郎,还是为了二郎?” 罗令妤在众女责难下并不露怯:“二表哥端正沉敛,三表哥风骚清贵。各有各的好,我初来乍到,并不是很熟。只是我也不建议姐妹们就这么去探望——三郎时常在外玩耍,外头酒宴多,赌场多,女人多,三郎什么没见过玩过?姐妹们想这般过去投他的好,恐不容易。” 她这么一说,众女冷静下来,竟听进去了她的话,纷纷迟疑着讨论——“这么说,也有道理。” “倾慕三郎的女郎那么多……” 后面的话已听不清,罗令妤欠身后转身离去。此时天色已亮,林中雾气渐散,众人痴痴而望,见那远去的女郎背影窈窕,行姿娉娉袅袅,风韵流动,长衣若飞……不知多久,一人轻轻叹了口气,众表小姐心头,都拢上一层淡淡的怅然。 离开了表小姐们的视线后,罗令妤提着花袋加快脚步。她入花林越走越深,踩着一地花叶,却哪里有心情采花露。心中猜测已经走得足够深了,那些女郎们应该看不到她了。罗令妤停下步子,绕到一棵百年古树后,扒着树身悄悄往自己来时的方向张望。没有人跟过来,她们围在一起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话,罗令妤拍着胸脯,露出一个自矜的笑来—— 她不跑去“偶遇”,不过是觉得乌泱泱地过去,显不出她的独特;但其他众女去见陆三郎,她心里也不服气。只是她说的话也不算错——陆三郎要是真待见这些表妹们,早就待见了。 罗令妤放下心来,转过身打算想法子绕路,回去自己院子,最好别被老夫人派来的侍女灵玉发现了。结果她一回头,看到身后的人,猛抽一口气。 开得繁盛的桃树下,桃杏花瓣在空中洒落,树下有一圆石桌,四个小坐墩。此时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一个小茶杯。茶杯被握在一只青玉般修长的手上,手骨匀称指节干净,手的主人正坐在石桌前,睫毛可剪日影。睫毛下,他用一种玩味到近乎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罗令妤呆呆的:“……” “婢子锦月,问表小姐安。”温柔似水的请安声拉回罗令妤的神智,罗令妤看去,才发现陆昀身后,站着一腰肢纤细、杏眼白肤的碧衣侍女。这侍女站在主人身后,帮主人备好了桌上的茶后,含笑跟罗令妤请安。她气度非常不错,看来是陆三郎的贴身侍女了。 贴身侍女这般貌美……然而罗令妤第一时间竟然没看见,怪陆三郎太过耀眼。他坐在那里,玉树风清,熠熠然,挡住了身边所有人的光辉。让其他人和他站在一起,自惭形秽。 罗令妤按下慌乱的心神,屈膝连忙行了一礼,细声细气道:“三表哥。” 陆昀淡淡的:“嗯。” 罗令妤:“……” 常年被男郎们惊艳的目光包围,只要嫣然一笑,金山银山都招之即来。从未有一日,罗令妤跟男郎打招呼,对方端正坐着,正眼也不看,轻慢的、随意的,送给她一个“嗯”字。 罗令妤捋了下耳畔发丝,整了整衣容。陆三郎反应这么冷淡,罗令妤不曾羞红了脸退开。她走上前两步,继续柔声说自己的事:“表哥,我是来采花露的,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表哥在这里做什么呢?” 陆三郎目光慢悠悠转到她脸上。 娇花照水,颜色极佳,立在花树下,飒然明丽。 陆三郎瞳眸幽黑:“你猜。” 罗令妤的记忆一下子回到昨夜糟糕的初次见面——陆三郎的“你猜”两个字,成功恶心到了她。 罗令妤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三表哥是、是来赏花?” 陆三郎目中露讶,紧盯着她上下打量。罗令妤心一跳,却听他恶劣般的:“你再猜。” 罗令妤:“……!!!” 旁边一声轻笑,锦月站了出来,好心地帮表小姐解围:“娘子勿怪,我们郎君喜欢开玩笑。郎君是去书院跟夫子请了假,回来时见到娘子们在前面说话,不愿过去,我才和郎君留在这里等候……不想娘子你过来了,有缘千里来相会,娘子可坐下和我们郎君一起喝喝茶。” 然陆昀的无情,让这茶很难吃下去。再寥寥对话几次,陆昀不冷不热,罗令妤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而立。此时吹起了一阵风,枝上的花瓣嫩芽如雪粒般飒飒然飞落,倾向树下的人。风吹衣裙,冷气灌领,不自禁的,罗令妤轻微瑟缩了下,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寂静林中,她喷嚏打得极响,在陆三郎看过来时,瞬间尴尬窘迫之情一概涌上面,血液似滑,脸红如绯。罗令妤低着头,委屈的、无助地叫一声:“表哥……” 声音沙哑软绵,如小猫哼唧,又似羽毛轻轻撩过人心尖。再配上她凌乱的发丝衣衫、湿润可怜的眼眸、美丽逼人的容颜…… 陆三郎挑眉,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扣,几乎是一个砸出去的动作:这个表妹真是…… 身为三郎的贴身侍女,锦月最懂陆昀细微的感情变化。陆三郎只是挑眉一个动作,锦月就上前一步,关怀地为表小姐释放善意:“林中风大,表小姐为采露而来,衣衫单薄,吹坏了得了风寒就不好了。表小姐还是回去吧?” 罗令妤柔弱地“嗯”了一声,秋波凤眼横水而来:“我初来乍到,不太识得路,表哥能送我回去么?” 锦月:“……” 锦月心中一叹,才要开口委婉拒绝,就见陆昀倾过脸,盯着罗令妤半晌,目中神色生了些许涟漪。陆昀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点了头:“不过是送表妹回去,可以啊。” 锦月意外地看一眼陆昀:三郎吃错药了? 但陆昀真的起身,玉山将行,白水扶风,他何等优雅雍容。只除了他眉眼间神色疏冷。起身后,桌上茶盏暂时不收,陆昀负手,当真往林外走去,打算亲自送罗令妤回去。罗令妤愣一下后,赶紧跟上。锦月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林子一头是热烈讨论的表小姐们,陆昀背身,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步子悠缓,罗令妤恰恰能跟上。过华林,上石桥,穿游廊。罗令妤盯着身前郎君俊雅飘逸的长袍,心中一动,加快两步。她不但追上陆昀的步子,还向前多走,走到了陆昀前头。 陆昀脚下步子稍微一缓,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这个跑到自己前面一步的女郎。 始终一步之距。 从陆昀的角度,恰看到她修长的玉颈,丰盈的胸线,纤娜的腰身,裙裾下一点点的鞋尖。披风曳地,罗令妤捋过面颊上的发,往耳后别去。陆昀目光不移,看到她温玉般的侧脸,脸上浓长睫毛似飞,淼淼乌眸似水。察觉到郎君直接的眼神,罗令妤绯面更红,染尽红霞…… 分明知道陆昀在看她。晨曦下,她知道自己最大的资本是什么,她就走在陆昀身前,尽情展示着她的美。湖生波澜,她一点点撩拨他的铁石心肠…… 陆昀眸中墨色加深,一下子想到前天的黑夜桨拨,冰水刺骨。罗令妤和现在完全不同,她掩着袖挡脸,将对他的厌恶避讳完全展现在肢体语言上。她楚楚可怜地央求他跳水,冰冻三尺,她大有他不跳、就采取别的手段逼他的架势。见死不救,冷血无情。船只上的青年紧紧盯着她的侧身像,将她记住…… 记忆中的身段和眼前的身段相重合,陆三郎心中冷笑三声:如此表里不一的表妹。 罗令妤一无所知时,就听身后的三郎冷飕飕丢过来一句:“妆花了。唇脂都到脸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罗令妤:这个表哥好讨厌(t_t) 第6章 罗令妤的脊背一下子僵硬,面上的红霞也冻住了:“……” 她清晨出门有用唇脂么?似乎没有啊,怎么会到脸上……这是不是说昨夜洗脸时没洗净,残妆一直留到了今天早上?! 罗令妤脑中瞬间浮现自己疯婆子般糟糕的相貌。发丝乱乱的,额上的花钿擦得通红一片,脸上压着几道印,唇上的脂向外撇,整张脸花花绿绿……她莫非用这种形象,含情脉脉地勾了陆三郎一早上? 身后的侍女锦月,看到罗娘子脸青青白白后,就被袖子挡得严实无比了。罗令妤好像一下子矮了一个头,既不敢再用眼神瞟旁边的隽秀郎君,也不敢大声说话。她重新放慢了步子,亦步亦趋地追着陆三郎:“表哥,我们快些走吧,我想回去。” 陆昀轻轻“嗯”一声:“好,为兄这就领着表妹,好好参观下陆家院子。” 罗令妤瞪大美眸,仰头就要瞪视陆昀。但睫毛一颤,她立刻想到自己现在的疯婆子形象,连忙重新低头。罗令妤心中焦急,爱美如她,如何能忍受走遍整个陆家?被陆家长辈们看到也罢,她的盛极容颜……罗令妤忍气吞声:“表哥,我突然认得路了,你忙吧,我一个人……” 陆昀一本正经:“为兄不忙。反正为兄平日出门,也不过是喝酒赌博玩女人。放荡至此,我突然修身养性,在家里陪陪表妹,祖上该烧高香,说我定下性了。” 罗令妤:“……!!!” 青年低头瞥她一眼,她袖子挡得严实,却透过纱,似乎仍见得陆昀带嘲的幽黑眼睛。罗令妤面红耳赤,脸色更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了。她大脑空白,只觉丢脸无比,真的羞愤欲死。原来她在华林里跟表小姐们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不光听到,还过分解读…… 罗令妤细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昀:“那就给兄长带你逛园子的机会吧。” …… 上午时候,陆家最大八卦,吸引了一众男女的视线。侍从们瞪直眼,看那个平日从不和家中表小姐距离过近的陆三郎,领着新来的表小姐,慢悠悠,逛遍了陆家。 陆三郎一派清高华贵,抬手间,把陆家一一介绍给身后的表妹。向来冷情的他,居然还领着表小姐去给各位长辈们请安了,陆老夫人惊得说不出话,大夫人更是摔了瓷碗。 意外的是,表小姐不感到荣幸,还一直拿袖子挡住脸,支支吾吾不肯以正脸示人。连拜见老夫人,她都把脸挡的严实,问起来,表小姐似乎快哭了,说在路上不小心遇上的三表哥,三表哥非要拉着她…… 陆昀气质冷冽,神色无常,见他如此,陆老夫人都不好多问。众人对新来的表小姐褒贬不一,然听说陆三郎领着罗令妤逛园子,多少仆人都跑去围观—— 湖心泛舟,长柳过廊。瓦如翚斯飞,丽人伴郎行。阳光斑影一重重打在绿荫上,屋檐檐角飞翅耸立。衣袂飘飞,日影水波,一叠叠、一波波地追随着他们,浮照着二人的面容。 一时明,一时阴,年少的女郎低头红脸,跟陆三郎走过悠长的路…… 不观颜色,已觉岁月至美,郎才女貌。 花廊长池,三三两两,诸位表小姐们悄悄去看,看到男女相携,不禁怔然发愣,心中失落。早晨去过华林的表小姐们气得绞断了手帕,在心里扎小人,骂罗令妤卑鄙无耻。口上说得好听,转头就和陆昀走一起了……罗氏女来陆家第二天,就给自己竖了不知多少敌。 此日上午,陆三郎带罗氏女逛园子的事,让人津津乐道、说了好多天仍意犹未尽: “从没见过三郎带女郎逛园子。” “还逛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惜表小姐不肯露脸,听闻表小姐沉鱼落雁,我等却无缘见到。” “三郎对这位表小姐,似不一样的。” …… 回到“雪溯院”,看到侍女灵玉探寻的目光,还有听闻消息跑出来围观、可惜没见到三表哥的罗云婳小娘子,罗令妤瘫坐在榻上,半身酸痛。灵犀出去带还发着烧的罗云婳吃药,灵玉梳着女郎的秀丽长发,疑惑道:“三郎待您确实与众不同呢……莫非三郎倾慕娘子?” 罗令妤咬唇,欲哭无泪。憔悴之色,让人不好再问。 见女郎摆了摆手,终于放下挡了一早上的袖子,手臂软麻无比。她趴在几上,虚弱道:“别说了,看看我的妆。三表哥说妆花了,我一早上就不敢……” 灵玉咦声:“娘子脂粉不施,面上雪净,哪来的妆花了?” 罗令妤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拿过菱花镜照脸。镜中人芙蓉面,丹凤眼,容颜丽极……半晌,罗令妤不想往陆昀捉弄她的方向想,迟疑一会儿,才疑问般的自言自语道:“也许流了汗,妆掉了……” 这日遭遇一言难尽,旁人看来是美谈,于罗令妤来说却是笑柄。罗令妤几对陆三郎产生了心理阴影,好几日不再敢凑过去寻机会见陆昀。而一旦她不寻机会,罗令妤发现陆昀是当真不怎么参与陆家郎君和女郎们的社交活动——连续几日都没见到陆三郎。罗令妤收了收心,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上——例如与陆家男女交好。 …… 乳白酪浆与粉饼糅合,蒸制成酥。酥浆粘稠雪白,再加之果色,成绯红色。绯红色的酥落在碧玉碗中,红液绿底,拂之滴而不漏,只见袅袅蒸汽飘散。香甜之气在空气中回荡,屋中几女支起长案,围坐在坐榻上。她们眼巴巴看着纤纤素手用银勺舀至盘中白色糕点上,再以金盘相盛—— 见得光华璀璨,绯红、雪白、金黄相兼,或峻或危,凝固在盘中。硕硕皓旰,瑰丽之色与女郎秀长的手相映,何等耀眼好看。 罗令妤听到侍女的口水吞咽声,笑盈盈道:“这是金玉玛瑙酥,北国有名的酥酪。南国未曾见过,灵玉尝尝看。” 自幼长在建业的侍女灵玉眼睛瞪得圆大,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盘红山似的糕点。她还未说话,坐在旁边的九岁小娘子罗云婳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这是我姐姐自己做的,别人都不会!特别好吃!” 她张手就迫不及待地推灵犀,灵犀看她的眼神,好笑地为她盛一碗。同时,灵玉也在罗令妤的规劝下给自己盛了一碗。吮味入口,似黏似化,非固非稀。这般古怪的触觉从未碰到过,然一沾贝齿就消失于口腔中了。灵玉细细品尝,吃完一勺,只觉得浸润鲜美无比,眼睛亮了——“女郎好生有才。这般厨艺竟是女郎自己玩着做的么?婢子从未吃过呢。” 贵族女子皆擅食擅庖厨,罗令妤矜持地笑了一下,心中微微自得。她不忘问:“好吃么?” 灵玉再尝了一口,品了半天:“甜而不腻,口齿生香,似水又非水……娘子们应该都会喜欢尝试。但郎君们就不好说了。” 罗令妤松口气,抚了抚鬓角。北国好酥,南国吃茶。罗令妤与妹妹幼年住在汝阳,正是南北两国的交接点。虽是南国人,但北国人的习俗沾的更多。来了建业后,罗令妤尝试着把自己的手艺改良,做了这道玛瑙酥。灵玉是正宗的建业脾胃,她觉得好吃,陆家上下的女眷当也差不多。 罗令妤的美目深深望着侍女,睫颤如翼。闻弦知雅意,灵玉领着罗令妤自己带来的侍女站起来,屈了一膝:“婢子这就领着灵犀姐姐,一道给府上各位娘子们送去尝一尝。郎君们那里送么?” 罗令妤其实并不在乎女郎,就等着郎君:“送吧。喜不喜欢是他们的事,礼数到不到是我的事。” 本就是目的。罗令妤亲自起身,取了精致的食盒来,拿出一碟碟翡翠般的碧绿小碗,将酥酪盛之碗中。她不急不缓,动作雅致,身后的灵玉二女均看得出神。一份份小碗分装好后,罗令妤立在食案前,长睫扇动上翘,似凝思什么。 她面色一时雪白,一时粉红,又蹙着眉,似纠结万分。连坐在坐榻上吃酥的罗云婳都禁不住倾身,关心姐姐在想什么。一屋中火烛晃了一下,耀过罗令妤的眼,看她忽而面色绯红如霞,咬住朱唇。 罗令妤说了“稍等”,伶俐地从食盒中取出一碗。她再从自己妆镜那边的小匣子里取了一小瓶,拧开瓶塞,往碗中璀璨的红白酥酪上滴了两滴。身后罗云婳跳起来嚷道:“花露,说好留给我的花露!统共才几滴的花露!” 罗令妤不理她,把这小碗郑重交给灵玉,让灵玉一定莫拿错了。她柔声:“这碗,务必亲自送给三表哥。” 灵玉:“……” 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偏心? 作者有话要说:  罗令妤:我的妆真的花了么? 陆昀:你猜(^_^) 第7章 花露天香,似花非花,似露非露。 说来清新,制作起来却极复杂,绝不仅仅是采摘花瓣上的露水而成。罗令妤这小瓶花露,是她用一年的时间,采摘百花花瓣。之后将花瓣洗净晒了,再放在特定烧制的甑上蒸发。屡采屡蒸,积而为香,而香不败。其中百花需仔细筛选,时辰需要正好,白金甑也不好得到。罗令妤带着妹妹忙了一春一冬,蒸坏了不知多少花,才得了这么一小瓶。 “只消一滴,奇馥扑鼻,芬芳甜香,再是重的奶味都能被压下。三表哥若是不喜酥酪的味,有花露调之,当可中和。” 灵玉望一眼灯烛光辉下垂眉敛目的美貌女郎,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一下子露出促狭的笑,称声“是”,领着这时还一头雾水、不知罗令妤在暗示什么的灵犀下去了。不怪灵犀不解,到陆家后,多了一个侍女,罗令妤便把之前自己用惯了的灵犀派去照顾妹妹罗云婳——罗云婳病了几日,灵犀就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几日。等小娘子活蹦乱跳了,灵犀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了罗云婳的侍女了。 灯火摇晃,女郎垂首,两位侍女进进出出地忙碌。坐在长榻上,罗云婳小脸快埋入玉碗中,一勺一勺地舀着酥糕往口里塞。她黑葡萄一样灿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见美丽的姐姐一双含情目一直目送着两位侍女离开,罗云婳吞掉口里的酥,嘟囔道:“姐,你又到处巴结人啊?” 罗令妤侧过脸,妙目觑妹妹,嗔道:“什么巴结?说的真难听,我不过是有好东西,想跟亲戚们分享。” 罗云婳人小鬼大,撇了撇嘴:“可是你就是送,人家不喜欢你也还是不喜欢啊。” 自幼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罗云婳见识多了人背后对姐姐的编排。说姐姐相貌偏妖,不够高贵,登不得大雅。他们那般说,却谁不是偷偷看姐姐。罗令妤不知被人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听得罗云婳气愤不已……罗令妤却嫣然一笑,慢悠悠道:“不求世人皆爱我,但求不与所有人树敌。我这般才色,嫉妒我的太多了,正常。” 罗云婳:“屁!你还滴花露给三表哥……哦我知道了,你投他所好,肯定是又想嫁。” 嫁?又? 罗令妤语重心长:“不许说‘屁’。你懂什么,可别在外头胡说。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罗云婳不买账:“你是为了荣华富贵,金山银山坐吃不空,你才不是为了我呢!” 罗令妤:“……”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妹妹。想父母亡后,她又是娘又是姐,把小妹妹拉扯到这么大,为了防止妹妹太天真,平时说话做事也并不避着妹妹。但再怎么说……这种话由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口里说出,未免太过彪悍。 罗云婳继续哼了一鼻子:“你肯定是见三表哥一表人才,所以到处讨好人家。就像当时我们在船上救了的那个人,姐姐你觉得人家穷,就嫌弃人家,看都不看。那位哥哥真可怜,也是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突然下船了……” 罗令妤美目闪动,心中微虚。 那位哥哥当然不是主动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面对醒来后叫嚷的妹妹,罗令妤当然不会说实话了。罗云婳不知姐姐的恶行,还惆怅了一会儿那受伤的哥哥怎么不告而别,怎么不知感恩……第二天罗云婳下船时开始发烧,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彻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这事,罗云婳给出的总结是:“……总之,姐姐你就是嫌贫爱富!” 罗令妤:“闭嘴吧你。你倒是高洁,不还得靠着我吃喝?我真嫌贫爱富,就该把你赶去街上当两天小乞。要不到饭,饿上三四顿,看你还嘴硬不?”见妹妹小脸皱起,她伸手把妹妹扯过来,在妹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罗云婳在姐姐的怀里哀嚎着要躲开,却被姐姐扯着肉肉小脸道: “不许吃了,给我读书去,背书去!” “给我当个小淑女去,给我当个小才女去。” 罗云婳一阵挣扎,喊着“不要”。然她姐姐虽然看着纤细,力气却一点也不小。拖着她,硬是把几本书丢到她脸上。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罗令妤就公报私仇,硬是掐红了小妹妹的半张脸,让小娘子含着泪翻开了书。 她真不喜欢读书写字,琴棋书画。 但是罗令妤这个人—— “倒真是心机重。”夜色深了,与老姆一边聊着天,一边监视膝下的小郎练大字,灵玉二女将新鲜的酥酪送到时,陆家大夫人张明兰看了一眼,就让人收了起来。她给出一句评价,唇微微翘着,很是玩味。 长榻上摆着一张小案,八岁大的小郎君,四郎陆昶,正趴在案上,抓着狼毫一板一眼地练字。陆昶非陆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应事务,都是陆夫人直接管的。开始几年陆夫人对陆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颗心扑在她的一双儿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闲了几年闲得实在无事,陆夫人干脆把陆昶抱过来,亲自教导他了。 对此,生母妾室只敢感恩不敢多言,陆二郎陆显生性宽厚,母亲好生照拂四弟,他只会更加高兴,不会犯醋。 陆昶老实地趴在案上写字,平时再装出一副小君子样,到底小孩子心性,听到陆夫人和老姆说话,他禁不住伸长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罗家娘子相貌美艳,也生有七巧心。这糕点看来新奇,一会儿让人给二郎送一碗尝尝。” 陆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风外的侍女进来,问了一番后,她就点了头,跟老姆说:“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们那里她也送了。小小年纪,这份心思,人很不简单了。” 想罗令妤不过十四岁,同是名门出身,但比起建业的贵女来,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观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谈不上喜不喜,个人脾性,各家利害,”陆夫人皱着眉,“就是小小年纪,刚来家时让老夫人夸赞,惊艳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们。第二天被三郎领着逛了院子。你可曾见过陆昀那孩子跟别的表小姐逛过园子?今天她又到处送酥酪……没有一日消停。” “自她来后,我看家里的郎君们心全活络开了,到处打听这个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腾我的二郎。陆显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头上去。” 陆昶边写字边心里嘀咕:原来夫人真的不喜欢这位新来的表姐。 而罗令妤确实没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后,陆家上下广受好评。她备受鼓舞,翌日,又开始给大家送茶了。 陆夫人绞着手帕子,望着送到面前的绿茶,心中纠结:“……” …… 北国茶与南国茶不同,罗令妤送来的这不过几两茶饼,其生于悬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叶,偶得几片。 陆昀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随一小捧茶叶送来的,还有一张鹅黄色花笺。花笺上密密麻麻写着小楷,介绍了此茶产自北国,名为日照,冲之叶厚味浓,香高浓郁;再介绍茶后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选茶,自己晒茶时的趣闻;最后写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时辰。 拿花笺就着火烛,陆三郎挑着眉,将薄薄一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郁郁清香,不知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里忽然一荡。 陆三郎垂下眼睑,锦月笑道:“罗娘子姝静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绿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陆昀手一抛,将花笺砸在几上。他可不信罗令妤的心肠好,她定是有所图。而她图他什么,他大约也猜得到。想起那凉薄女子,陆昀不想评价。他自己冲泡茶叶时,见锦月仍立在身后不走。锦月道:“郎君,人常说有借有还。女郎送我们这么多,郎君难道不给回礼么?” 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回礼的……那位罗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陆昀皱眉。 连回礼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经心:“那你从我书房里随便取些什么送去吧。” 锦月立刻应着,人却不走,而是看着被郎君扔在几上的鹅黄花笺:“郎君,这个要婢收了么?” 陆昀闭目卧于榻上,一鹿皮长毯覆在胸腹以下。他离开建业几月,回来时受了些伤,这几日都卧于家中养伤。夜深了,他闭着目,火光照在他面上,愈发觉得此人是拥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长发不束散于锦被上,郎君肤唇苍白,倦容下,几分虚弱。 以为郎君睡着了,锦月不再催促,而是倾身,要取过几上的花笺。却突然听到珠玉磬竹般的声音从后慵懒响起:“收着,明日还回去。告诉她,独份的东西我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陆昀:我是个不好色的男主。 第8章 用过早膳,陆家二房“清院”的侍女锦月便过来回赠礼物。罗令妤本在监督妹妹读书,兼思考今日该耍些什么。听闻锦月过来,明白这是陆三郎的贴身侍女,罗令妤不敢怠慢,亲自迎出门。 未料锦月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先把送过去的花笺还了回来。 门窗开着,灵犀坐在窗口陪罗云婳念书,灵玉指挥仆役打扫院子,两个侍女都翘首偷看。看到罗令妤微僵的脸色,自幼长在陆府的侍女灵玉轻轻一叹,低下了头:被老夫人派来服侍表小姐,她自然一心替表小姐打算。表小姐花容月貌,她也觉得……只是三郎他一如既往的冷血,不留情面。女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青天白日还回来的道理?一点也不给表小姐面子。 罗令妤接过花笺,低头左右看了看,默然不语。 锦月婉婉屈膝道:“非是针对表小姐,是我们郎君从不收女子的这类东西,怕引起误会。表小姐当也知,我们郎君那般容色……他是确实不喜和女郎们往来过多的。表小姐好生收着,日后莫要再送了。” 罗令妤美眸闪烁,心中想到:不喜私相授受是吧?那我特意加赠的花露,你也没尝出来啊。 罗令妤一时面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要打发人走时,锦月才把一幅画轴拿出,说是陆三郎送的酥酪和绿茶的回礼。罗令妤被锦月看着,心中对这位难说话的三表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她随意地把画轴接过,为了表示重视,当着锦月的面,她让廊下的两个侍女过来,帮忙打开画轴—— 朗月出东山,春风江南夜。 画中大片空白,只有远处青山间的月,近处江上的船,船上俯身舀水的碧衣女郎。三两条线勾出水波,乌船如同出水礁石,碧衣面容不清,然在整幅画空旷的意境下,遥遥觉得她甚是美丽。 远则群山峻岭,近则美人夜船。 用笔轻灵,大开大合,只寥寥几笔,就形神逼真,撼人心魄,留一段辽阔孤寂之韵。 此画已让罗令妤目露惊艳色,让她拂在画上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的,是她看到画角的题名—— 寻梅居士。 寻梅居士,是当世有名的名士,其心境开阔,书画一绝。每每有画流于市面,万人竞逐。哪怕罗令妤这样的俗人,内心深处也极为仰慕其才情画风。昔年罗令妤也曾千方百计想收藏寻梅居士的画,然她无财无势,一介孤女,遍寻无路,心中颇苦。 而今,这么一幅画,就在她眼前……且此画不光是寻梅居士的,还给她一种熟悉感……当是大师与她心有灵犀,合该此画为她所收藏。 锦月看罗令妤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以为自家郎君的敷衍被这位心思敏锐的表小姐看出。她面容微红,咳嗽一声,想解释这画虽然是陆昀近几日才作,但三郎绝不是随便画的……罗令妤飞快让侍女卷了画,抬眸时,水眸灿然,乌黑明澈。 罗令妤甚至面容被熏得发红,激动道:“三表哥的用心,我看到了。请你转告三表哥,令妤别无所成,日后必加倍回报表哥。表哥对令妤的爱护关怀,令妤心中已知,感激涕零。” “令妤以前不懂事,猜错了表哥的心,竟误会表哥厌我……灵犀,你快来,把我珍藏的明大家的孤本拿来,送给三表哥。” 锦月:“……” 她目瞪口呆,罗令妤居然自称“令妤”,将自己摆于弱势来讨好陆三郎。陆三郎不过是送了一幅画,还是锦月自己挑的……锦月几次张口想解释,但罗令妤怕她要收回珍贵的画,硬是没给锦月开口的机会。 等锦月回到“清院”,跟陆昀复命时,她哭笑不得地把表小姐赠送的礼物展示给陆三郎—— “表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 陆昀问锦月送了什么后,虽然眉跳了下,却也没说什么——罢了,也许合该她的东西,就该给她。 那画。 本就画的是她。 只他心中厌恶不想说,而她不知。 …… 二房就陆昀一人住着,这么多年他行事风格众人心知肚明;听说陆昀回来后就没去过书院念书,陆老夫人叹口气,陆家大夫人不方便管二房的事也不说话,独独府上如今最大的郎君陆二郎听说三弟又逃课,眉头紧皱如山。 长兄如父,陆二郎约陆三郎过去谈话,陆昀再不羁,也收着性子过去听二哥训话了。 兄弟二人谈话,围炉坐于陆显的房舍中。靠阳一面门窗全开,窗外长柳垂落,在风中徐徐飘拂。几个侍女坐在廊下,就着红泥炉给屋中二位郎君煮茶。屋中陆昀与兄长对坐,抿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茶水,舌尖清苦,顿知这是罗令妤送来的茶了。 他那里也有。 陆昀手指拂过白瓷茶盏,似笑非笑道:“罗表妹准备充足,真是给哪里都送了好东西。” 二郎陆显面容沉稳,眉目冷峻,盯着对面随意而坐的青年:“罗表妹性情贤贞文静,姝美心细,有此心思,府上上下皆是夸赞。” 陆昀挑眉:“皆是夸赞?不见得吧?” 陆显当即目露警告之意:“三弟,你莫要欺负新来的表妹。那日逛园之事我听说了,罗表妹不知被你牵了多少闲话,才有后头的这些又送茶又送糕。” 陆昀唇角一丝凉笑,他轻浮的那一面在兄长这里露出。听他漫不经心道:“我可不招惹这些女郎,我最厌她们缠我不放。那日不过逗一逗她,我心里烦她着呢……二哥放心吧,我有分寸,以后不会和她往来了。” 陆显叹气,这么多年,他自然也知道三弟有多惹桃花。只是说起分寸,陆显道:“你哪来的分寸?家里的书院课你全逃了,回来后就窝着不出门。听说你受伤了,哪里受了伤?可请过医师?为谁受的伤?” 陆昀轻描淡写:“没事,一点私事。” 陆显:“……好,那我不提你的‘私事’。父亲想为你在朝中谋一侍郎之官,你意下如何?” 陆昀眉目不抬,看着手中茶盏,毫不犹豫道:“我不去。” 陆显目中怒意生起,语气也变得几分严厉:“三弟,你已经不小了,也该做些正事,莫要整日混玩。父亲几次三番想让你入朝为官你都不去,但你今日都受伤了……呵,你纵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又是为三公子办事,替他杀人吧?” 陆昀扬眉:“二哥这话可不要乱说。” 陆显语气放缓:“三郎,我知道你和那位公子情谊好。他幼时救过你,你要报答他是君子之风。但来来去去这么多年,你私下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就是命再珍贵,这恩也报完了吧?” “难道你还要为他赔上你的一辈子前程?” 陆昀:“朋友嘛。” “我看你真是不知悔改,非要一条路走到底。他不过一个庶出公子,日后大位轮不上他。因你和他走得近,父亲心中不悦多年。我陆家一门从不涉夺嫡之事,你这样实在让我们为难。” 陆昀抬目,眸心漆黑。他盯陆显两眼,陆显心中一惊,气势被压得说不出口。这股压力一闪而逝,再看时,陆昀平静地喝口茶,道:“我的事,自来自己做主。你不必劝。纵是刀山火海,天降霹雳,这道,我也走了。” 陆显气得倒仰:“你!” …… 陆三郎的事算不上秘密,平时大家私下里都会说。陆显在家中教育弟弟,已不是一回两回。罗令妤刚从陆老夫人那里过来,替老夫人给陆二郎稍几句话。她进院子时,陆显这边的侍女就过来告知了她情况,让表小姐等一会儿再进去—— “二郎和三郎正吵架呢。” “吵得很厉害。” 其实站在外头也听到他们吵什么“公子”了,陆显生气,陆昀不耐。罗令妤踟蹰自己是不是该走时,看到侍女端着空了的茶盏出来,愁苦她们都不敢进去送茶了。她们在屋外看,见得三郎面色难看,几次拂袖欲走。 “三郎心情很差……” 罗令妤心中一动,问过两个茶盏是谁的后,主动揽过煮茶送水的事。 她坐在廊下亲自煮茶,看护着火,羽扇摇落,趁侍女没注意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往其中一杯子滴了一滴。等茶送进去后,罗令妤仍坐在在窗口柳条疏影下,她煮茶之位,正与屋中那两位跪坐的青年郎君相对。 陆显训斥不断,陆昀间或两句话,说的很少。大部分时候只听得陆显的声音,罗令妤偶尔望去,见陆三郎垂着眼,长发散于颊,落在脸上的浓睫阴影如扇。侍女再端茶进去时,他心烦地饮一口。 一饮之下,清冽香甜。 这茶中的清味与几日前尝过的酥酪同出一脉…… 陆昀忽而抬目,向窗外看去。他扬眸时乌睫微微飞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到某人后,露出有些讶意又了然的笑。他眼睛抬起得慢,目中脉脉的笑渐起,如电过心,让外头不时张望、冷不丁与他对上目光的罗令妤一颤。桃花眼易含情,哪怕他并无此意,但他质问的眼神,分为撩情勾人—— “这是跑来勾搭二哥了,还是真对我倾慕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陆昀:这个表妹好水性杨花! 第9章 耳边陆二郎还在说着不轻不重的话,陆昀手肘撑在黑漆方榻扶手上,发间白玉小冠晃动一下,身子向后倾了倾,好以更舒服的姿势欣赏美人。春日初初,窗外廊下阳光铺木地,梳着双缨髻的年少女郎跽坐于圆榻上,手中扇子轻晃,侧脸与他羞涩相望。 她容颜虽美艳,然到底年少,仰起的雪白面容几多稚嫩,发间垂落至腰的红色发带被风吹得拂到了身前衣衫上。长裙散曳,红带飞扬,侧头咬唇的女郎有着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灵气娇俏。且不光灵气逼人,她身量窈窕,胸脯鼓鼓若雪团…… 陆昀那发着幽光的瞳更暗了,桃花眼里的笑更浓得人面红耳赤。他对罗令妤的人品不敢苟同,但他也是正常男人,美人多娇,不停回头望他,他不介意多看两眼。 说得口干舌燥的陆二郎陆显停下来,发现陆昀的心不在焉后,有些不悦地顺着他视线看去,之后吃惊:“罗表妹,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显见到她了,罗令妤不好再盯着陆昀看。她手下煮茶的动作不停,扭过玉雪般的面颊,嫣然一笑:“二表哥,三表哥。我来一会儿了,你们喝的茶就是我煮的。” 陆显一怔,低头看手上那被自己牛饮的茶一眼,再抬头看罗令妤的面孔。她太过明耀,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下,稍微不自在。 这点,旁边老闲自在的陆三郎就对罗令妤的美免疫了许多——他连神情都不变一下。 罗令妤眼睛明亮如秋水:“老夫人让我给二表哥带话,上次二表哥给她寻的那位疾医不知如何寻来?老夫人头又痛了,她觉得那位疾医开的药很有效。” 陆显低着头粗声:“不、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就带人去见祖母。” 罗令妤便不说话了,继续安静地煮茶。 日光落在她眉眼、肩腰上,屋中两位表哥都在看她。罗令妤挺直腰背,让自己的动作更慢,更优雅。她面容微侧,唇儿嫣红,以最美的姿态对着屋中的两位表哥。在两位郎君眼中,坐在煎茶釜旁边,女郎低头敛目,手持长柄茶勺舀动茶汤。那煎茶、点茶的动作分明是平时看惯的,然由罗令妤做来,就分外好看。 一时寂静,只闻得水沸声如煮雨沙沙。 过一会儿,罗令妤瞥目悄悄望来,与陆显的目光对上。陆显闹了个大脸红,更加窘迫。这位二郎绞尽脑汁,才想起一个话题:“表妹既然坐了一会儿了,可给我们评评理。” 罗令妤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忙说:“我不曾听得两位表哥说什么。” 陆显并不在意,温声:“一位公子幼时救了某位名门郎君一命,这位郎君感而报之,已报了十年之久。有人认为报恩已足够,名门郎君该适可而止,为自己谋士。此郎却认为合该一生为报。表妹认为哪个更有理?” 陆昀眉梢扬一下,也盯着罗令妤。 罗令妤脑中快速转。 其实她真没有听明白两位表哥在吵什么,陆二郎现在一说,罗令妤本能觉得那个想一生报恩的人是陆二郎,而想半途而止的是陆三郎。罗令妤自己被陆昀戏弄过,虽然仍期待婚嫁,却对陆三郎的人品不敢苟同。此时以为陆三郎想半途而废,罗令妤在心中把陆昀鄙视一通。 然她面上不显,反而柔声道:“两位表哥年长我许多,历过的事也比我多,当是各有各的思量。我不知前因后果,若贸然提出建议,实在是贻笑大方,丢人无比。二位表哥不妨站在对方立场多想想,也许能达成和解。” 陆显讶然,看罗令妤的目光亮了些。 陆昀同样意外地多看罗令妤一眼。 其实陆显那问题不过是强行找话题,任何女郎被问这个问题,想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必然会两方都夸一番。罗令妤她没有夸,她从自己的角度实事求是。这个新奇的答案,明显让一旁的陆二郎惊艳无比。 陆昀看眼陆显,再看眼罗令妤,心中鄙夷:真是荤素不忌。 陆昀起身,跟陆二郎敷衍称要回去换药,他先走一步。陆显明知道陆昀在应付自己,但当着罗表妹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就见陆昀飒飒然走过,长袖垂地。 陆昀出了门,穿上履。下台阶时,罗令妤又偷偷看他。 陆昀一顿,长袖拂过罗令妤身边时,他忽而倾身,秀逸的脸朝罗令妤靠去。凑在她耳边,他轻轻说了几个字,声如青玉撞击。 从屋中的陆显角度看去,陆昀的脸几乎与罗表妹的脸贴上,女郎的面容红得似烧。陆显当即不悦,开口提醒:“三郎,你忘了跟我的保证了么?莫要戏弄表妹!” 以前三郎也不曾这样对待过府上表妹,为何现在这般放纵本性? 陆昀起身,大笑出声。他一点儿没有往日高山冰雪的冷傲样,戏谑的眼神撩罗令妤一把后,随意地跟后面的陆显摆了摆手:“知道知道。大和尚不要念经。” 陆显:“……” 罗令妤噗嗤一笑,然后快速收起笑容。继续低头烹茶,罗令妤心中微甜。因方才陆昀俯身,与她耳语八字——花前月下,不见不散。 罗令妤心中微微惊喜:她便知她这般好看,三表哥不会有眼无珠。 陆三郎终于给机会了。 罗令妤人还在陆显屋廊下,心却已经飘远。她思忖如何打扮,如何说话,何时去约见三郎……只消她能嫁给陆三郎,自己和妹妹捉襟见肘的生活就可以结束了。毕竟罗令妤到了建业后才知道——她带来的那点银子,根本用不了多久。 建业的郎君和女郎们,好奢之风,乃她生平仅见。 ……陆昀只说“花前月下”,没提具体时辰。罗令妤想了半天,觉得他指的该是离他住处“清院”极近的、她上次出丑的那片花林,至于“月下”,那时辰就太宽泛了。实在无法,为了给表哥一个好印象,罗令妤傍晚过后稍微矜持了半个时辰,就出门了。 陆三郎到了花林深处,远远一望。女郎着鹅黄色的竖条纹裥裙,披帛轻薄,脚踩凤头履。明月下清风吹拂,她手无意识地抚摸耳下玉铛,眉心微蹙。此般丽人,衣扬人美,恍若林中妖精。 陆昀在一刹那间,心停了一下。 罗令妤低着头,不安地想那位三表哥是不是真的与她相约在此。此年代男女私会不是大事,罗令妤是怕自己误解丢脸……陆三郎对她忽冷忽热。时辰渐晚,仍不见人,罗令妤心里愈发不安。她皱着眉,打算离去了。 就这么一动,身后树边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拥。罗令妤才要尖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她身子被一转压在了树上,花簌簌落,罗令妤浑身僵硬满心惊惧时,听到男声低哑笑道:“别慌,是我。” 陆昀! 罗令妤抬目,果然与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对上。捂她嘴的手放下,罗令妤不再试图挣扎,她的心仍跳得厉害,面孔绯红。她惊疑不定地望着压着她、将她几乎搂抱在怀里的陆三郎:此郎眉目间神采风流轻浮,与平日他那傲然不理人的样子完全不同。 到底哪个才是他? 罗令妤眼波横飞,小声嗔一声:“表哥,你吓到我了。” 陆昀轻笑。 笑声让她脸更燥了。 他的脸靠过来,在她颈肩轻轻嗅了一下。罗令妤浑身更加僵,他的脸与她几乎贴着,长发撩她面。罗令妤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推人的冲动—— 这可是她相中的最适合婚嫁的郎君啊。 人家好不容易主动一次,她疯了才推。 陆昀脸与她微蹭,蹭得她心软腿软。他低声问:“下午给我喝的茶,和你送的酥糕香味相同?” 罗令妤镇定道:“是我加了自己调的香露。表哥如果喜欢,我回头送表哥一瓶。” 陆昀的笑声磨着她的耳,呓语一般:“喜欢啊。” 那个飘飘的“啊”,让罗令妤心上被羽毛拂过般痒。郎君的手指扣着她的腰肢,男郎平坦的胸膛与她胸前饱满相贴,他的脸再埋下,于她颈肩碾磨。那丝丝战栗感,爬上罗令妤的脊背。她大脑空白,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在这时自己该说什么。 陆昀目光微讽:到这个时候居然还不反抗?他真是小看了这个表妹。 他手摸上她瓷玉一样的面颊,脸侧过,目中含情地盯着她的唇。罗令妤呆一下,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她睫毛颤一下后,闭上了眼,脸颊被灼热的风拂着,更加滚烫。她心脏咚咚跳声如雷,身子颤抖…… 然而良久良久,下一步迟迟不到。 罗令妤颇意外地睁开眼。 陆昀面无表情:“你就是这样勾搭男人的?我陆府的郎君,从我二哥到我,你倒是一个也不放过。但是教你个乖,光是傻站如木头,动也不动,要不是看中你美色,没有男人会心动的。” “表妹,以色侍人,人薄之。”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以色侍人,你就剩这条路了。 表妹:一条路就够我走了! 第10章 “啪——!” 心头瞬间涌上气愤、委屈、羞恼等各类情绪,这不受控制的情绪,让罗令妤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陆昀脸上。她眼若喷火:他把她当什么?“以色侍人”?!她就那般不堪?难道他送她名士画、对她勾眼笑,都是她误会了么?他是贞郎烈男么?! 侧脸印上五根纤细却清晰的手指印,陆昀慢慢偏过脸来,眸中几多阴鸷。他仍将罗令妤压在树头,沉沉目色压着她,不苟言笑时,冷锐睥睨,分外骇人。 被他眼睛盯着,罗令妤后背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她疯了吧,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竟然敢打陆三郎?陆三郎一句话,就能让她和妹妹滚吧?可她已经无家可归…… “表、表、表哥,”风吹花林,月落满天,女郎眼睫轻轻一颤,瞳中瞬间盈满了潋滟水雾。泪水涟涟,咬着下唇,再怯生生、慌张地仰脸看人,罗令妤颤巍巍地伸手去抚陆昀被打的半张脸,“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陆昀:“……” 他眼被睫压,青黑一片,神色被敛住。他望着慌乱的女郎半天,悠悠伸出手,准确地抓住罗令妤的手腕。陆昀表现得像是上位者一般,毫无怜悯心地观赏在他眼皮下唱戏的小人。陆昀:“省省眼泪,这招对我没用。” 罗令妤:“……” 眼泪怎么可能没用? 刹那时间,陆昀在罗令妤仰着的眼中看到一丝阴冷。陆昀眼睛一跳,她那细微的情绪已经消失。眼含泪水的表小姐姿势不变,略微的迟钝后,她眼中断断续续的泪意就收回去了。眼睫上尚挂着晶莹泪珠,罗令妤唇角却上翘,露出一丝自怜的笑。罗令妤声音依然柔柔弱弱的:“表哥为什么用这么难听的话说我?何谓‘以色侍人’?是指府上郎君们被我迷得晕头转向么?如果这样说,三表哥你不是也在‘以色侍人’?” 陆昀眸中神色更阴,唇角含笑:“表妹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了?” 罗令妤:“没有。美貌是罪么?我逼着人都来看我了么?我初来乍到,想讨大家喜欢有错么?我没有把脸捂着,穿一身灰扑扑坐屋里发霉是不可饶恕么?何谓‘勾搭男人’?我家里虽然落魄了,但我也是士族出身!三表哥你也说我‘一动不动’,那和你有什么区别呢?府上的表小姐们都喜欢表哥你,难道为了不让人缠,你就不出门、不和人说话了么?同样的事,你就是光风霁月,我便是四处勾搭男人?” 罗令妤可不只是跟人说话而已。陆昀嗤声:“巧言令色,你在我二哥面前……” 他本想多评价两句,但罗令妤身子忽然向前一挺。女郎胸脯饱满,为了避免真的和这个小女子身体接触,陆昀不得不后退。罗令妤眸子一闪,竟迎着他走,将他一步步向后逼。罗令妤裙裾飞扬,面颊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与雪白的面、泪光点点的眼相映。何等的瑰丽、明艳。 罗令妤委屈又愤怒:“二表哥怎么了?我只送三表哥过花笺,送三表哥过花露。三表哥便以为我对所有人都一样?我的一腔爱慕之心,三表哥置之不理,我羞愧难当,只好当做不知。孰料表哥又如此污蔑我,还误会我和二表哥……三表哥你讨厌我就直说,这样太过小人!” 陆昀被步步逼得靠在了树上,一开始有些意外,后来他便好整以暇:“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你,我的错?” 陆昀俯身,手指撩过她耳下的碎发,瞥到她发红的耳根:“那你可当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这般心机,陆家都是睁眼瞎?罗表妹,只要一个言行不妥,陆家就能把你扫地而出。” 罗令妤心里大慌。 但她面上不显。她眼中酸红,怒地将陆昀重重一推,落下泪:“随便你!” “三表哥,我不理你了!” 话音一落,罗令妤也不再与陆昀纠缠。她的情绪大波动,说话时激动地胸脯颤抖,随即转过身,眼中的泪连成一条蜿蜒的银白长线,挂在玉颊上。香腮被雪浸湿,罗令妤侧容哀伤娇美,泛着月色清光。 陆昀眸子幽黑下去,嘴抽一下:还不理……不理他了?! 他看着罗令妤背过他,提着裙裾往花林外跑去。身后一簇簇粉红杏红的花洋洋洒洒,她跑动起裙裾飞起地上的花,整个林子的话都像是追她而去。她像是误闯凡尘,背影罩上虚光,一派朦胧的美…… 陆昀怔然片刻,佳人已经不见了,他才搓了下方才抚摸她脸孔的手指。指尖残留细腻芳华,陆三郎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刚才异样的情绪:真是一位时刻不忘记展露自己美丽的表妹。 点都点不醒……他更嫌恶她了。 …… 回到“雪溯院”,罗令妤抚着剧烈狂跳的心脏,心神不属地瘫坐在床榻上。紧张和惊怕让她额上、鼻尖皆是汗,后背也潮漉漉的。她的脸颊滚烫无比,手搁在凭几上半天,侍女灵玉端来一杯茶地给她:“女郎安好?” 罗令妤失落着:不好。 她竟、竟然……胆大包天。不光扇了陆三郎一巴掌,还教训了陆三郎一通。陆三郎这会儿,该恨死她了吧? 她的婚事……罗令妤咬唇,暗自懊恼:当着陆三郎面的那番义正言辞的说辞,那几颗掉的泪珠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她日后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是否该转移目标。 然而现在最大的麻烦,都不是陆三郎。而是陆三郎怀疑她的真面目,那位表哥不像好人,会不会把她的真面目告诉陆家的长辈们?陆家长辈要是厌恶她,不喜她,要把她赶出陆家……她该怎么办?失去家族庇护,她已走投无路呀。 罗令妤静坐着,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浑身冷汗淋淋,两手冰凉。 她心里慌张,恨不得掉头回花林,跪到陆昀面前求他不要揭穿她……可是罗令妤也是贵女出身,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此时代除去祭拜,大部分时候连面见君王都不必行跪拜之礼。而她竟为了待在陆家,要去跪陆三郎吗? 灵玉焦急地推一下罗令妤:“女郎到底怎么了?” 罗令妤这呆坐不语、六神无主的样子吓住了侍女。灵玉握住罗令妤冰凉的手,贴到她耳边轻声:“莫非是三郎欺负了您?女郎别怕,我们明日跟老夫人告状,让老夫人为我们做主!” 罗令妤颤一下。 指甲掐入手心:寄人篱下…… “不要了。我不能给大家添乱,三表哥待我……”女郎泪如雨下,哽咽一下后笑道,“很好。” 罗令妤只落泪,提起“陆三郎”却什么也不说,灵玉更是认定陆三郎必然欺负女郎了。灵玉要去告诉老夫人,罗令妤拉着她不许,期期艾艾,灵玉只好叹一声,点头了。想女郎真是可怜,又真是心善。 待灵玉伺候罗令妤入睡后,出去与府上的姐妹们见面,关于陆三郎,就有一个八卦流传开了——陆三郎私下里人面兽心,把新来的表小姐欺负哭了。 这个流言,其实只传了两天。将要愈演愈烈时,侍从们窃窃私语传一个新八卦——陆三郎的脸被一个女郎打伤了。 陆三郎被人扇巴掌了。 灵玉回来将消息告知罗令妤后,担忧地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女郎。罗令妤心中已一阵窒息:三表哥……不愧是三表哥。 那么大个巴掌印,他竟也不掩饰,不躲两天,还出去晃。 她这边再传什么,不是坐实是自己打的那巴掌么?到陆家长辈面前,还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她、她认输。 …… 因为和陆三郎私会那件事,一连数日,罗令妤都恹恹地窝在院中不出门。她心惊胆战,等了数日,她的大伯母陆英和陆家老夫人都没有找她谈话。似乎是陆昀并没有去陆老夫人那里告她的状? 他到底什么意思?让人心里好渗。 清晨时,罗云婳小娘子坐在院里大声背书,灵玉则站在帘下帮女郎梳发。罗令妤坐在窗前,正好能监视妹妹有没有偷懒。望着镜中的云鬓花颜,灵玉将一根步摇插入女郎发间,问道:“女郎两日不出门,不知今日定下来的小宴是否也取消?” 之前为了讨好各位郎君和女郎,罗令妤自掏腰包,不知送了多少礼,办了多少宴。银钱短缺,她心中甚疼。 今晚这场小宴,原本说好的也是罗令妤当东家。 罗令妤忽然想到陆三郎那暗含警示的话——“那你可当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这般心机,陆家都是睁眼瞎?罗表妹,只要一个言行不妥,陆家就能把你扫地而出。” 罗令妤拧眉,正要拒绝,灵玉又笑道:“若是不想做东,王娘子想做东呢。韩氏女要归家,王娘子想办送别宴,只是苦于没有女郎你的心灵手巧,王娘子想借娘子的地方一用。” 罗令妤目中一闪,应了这个人情:“好,我甚爱送人情。让王姐姐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你装的不累? 罗妹妹:只要能嫁有钱有势的夫君,我可以装一辈子!一点也不累! 第11章 傍晚时分,从学堂回来,陆家的八岁小四郎陆昶急匆匆地进屋,趴在小几上快速写先生布置的功课。陆小四郎眉清目秀,生得玉雪般玲珑可爱,然因为调皮玩耍,小脸上东一道泥,西一块灰,如小花猫一般。 陆昶小郎君边写着功课,边扭头看窗外天色,神色几多焦灼。因不停地看天色,手下功夫就不留意,落在宣纸上的大字墨汁时轻时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但再歪歪扭扭,小郎君辛苦写了一刻钟,也把功课写完了。 陆昶欢呼一声,扔笔跳榻,蹦着掀帘子往外冲。不想他如小炮仗一样冲出去,撞上了从外进来的一个人。那人被他撞得往后跌了两步,幸亏身后有姆妈、侍女相扶。陆昶小郎君一看之下,当即胆颤无比,哆哆嗦嗦地叫一声——“母亲!” 门外进来的正是陆家大夫人张明兰。 张明兰虽不是陆昶的生母,但是陆昶当然得叫她一声“母亲”。何况陆昶现在是养在张明兰这里的。 陆夫人一来,陆昶忐忑不安地垂下小脑瓜,余光看到陆夫人揉着被他撞痛的腰。姆妈侍女一通忙碌,陆夫人才进了屋里头,坐上了榻。陆小郎君乖乖地站在地上等着听训,陆夫人妆容一丝不苟,严肃无比:“你在闹什么?刚下学就往外跑,功课做完了?” 一旁侍女将小几上扔着的薄薄一页宣纸拿给陆夫人看,说这是小郎君的功课。陆昶心里一咯噔,想要补救可是还没等他想出借口,陆夫人已经在查看他的功夫了。陆夫人脸色当即变得比方才被撞还精彩:“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你就是这般做功课的!” 陆昶抖一下,嗫喏:“我、我错了……” 陆夫人“啪”一下将宣纸往案头一压,厉声:“先生跟我说,你这段时间功课不上心。我特意来看你,想不到先生真说对了。不好好读书,你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干什么?有什么事比读书更重要?”陆昶支支吾吾。 陆夫人拍案怒喝:“说话!” 陆昶还是支吾半天说不出来,陆夫人干脆不问他了,叫来陪陆昶读书的小书童问话。小书童原本不敢说,但是陆夫人冷目寒霜,小书童被气势压得哭了出来:“郎君是要、要去‘雪溯院’,参加今晚的小宴。” 雪溯院? 陆夫人拧眉。 姆妈解释:“雪溯院如今是罗娘子住着的。” 陆夫人讶一下,唇往下压,露出一个冷笑般的神情。姆妈在一旁细细拷问什么“小宴”,陆夫人问:“四郎一个小孩子,怎么还能去参加筵席?罗娘子是只邀了四郎?” 小书童揉着眼睛哭哭啼啼道:“都、都邀了的,我们四郎也有请帖的。那请帖是叶子型,裁得可好看了,还有花香。我们四郎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好看的帖子,说罗姐姐人真好……听说大家都去,罗娘子的妹妹也在,我们四郎就想过去玩……” 罗姐姐真好? 当下里,姆妈让书童带路,把那请帖搜了出来,拿给陆夫人看。请帖确实做得精致漂亮,都是自家裁的纸张,平民百姓用不起。此年代纸张尚且珍贵,陆小四郎陆昶一个小孩子能收到这么精致的请帖,自然觉得自家前所未有的被人尊重,自然要去给所谓的罗姐姐捧场…… 陆夫人的冷笑便没压住了:罗令妤可真是会收买人心。 陆夫人出身汉中名门张氏,她父亲是当代大儒,专修儒学。自来言传身教,陆夫人是瞧不得女子轻浮状的。新来的罗娘子罗令妤容色姣好甚妖,本就让陆夫人不喜;兼那女郎通身气派风流无比,多才多艺。这般风流贵族女郎,陆夫人是一贯厌之的。 陆夫人问小四郎:“你罗姐姐的这类小宴,是经常举办么?” 陆昶被吓得双目含泪:“是、是。“ 陆夫人沉吟:“难怪今日我叫书院先生来问话,一个个吭吭哧哧,说起府上郎君们的功课,都说不太好。连二郎那般自省,最近功课都降到了甲中。”陆夫人探寻的目光看向姆妈,姆妈立刻出门叫人去请府上郎君们的书童、侍墨侍女,一一问起郎君们近日功课表现。 所有郎君中,陆夫人独独跳过陆三郎陆昀。 陆昀那个混不吝的……向来没法管,管多管少都有人不喜,陆夫人干脆直接放养了。 一时间,晚宴时辰到了,陆四郎非但出不了门,还被陆夫人罚站在廊下。他低头揉着酸涩的眼睛,心中沮丧又不安。看灯火达旦,哥哥们的书童、侍从、侍女都被陆夫人叫来问功课。陆夫人何等严厉,稍有不满便会放大十倍。 隔着一道竹帘,陆小四郎已经听得里头陆夫人的震怒—— “罗氏女误我陆家儿郎们!此心当诛。” 陆昶哭丧着脸,想这可怎么办…… …… 陆小四郎那边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府上郎君们的侍从都被叫去问话。二房“清院”这里独树一帜,没人过来讨问,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了。 早在晌午时,“清院”就收到了“雪溯院”的请帖。罗令妤会做人,才与陆昀闹得不愉快,她帮王娘子操持的家中小宴,都没忘了陆三郎。而且怕陆三郎误会,下午时罗令妤和王氏女一同写请帖时,这封送来陆三郎面前的请帖被罗令妤刻意安排给王氏女写。王氏女心悦可以与倾慕的表哥写信,没有察觉罗令妤躲避的态度。 只是可惜,这么漂亮的请帖送来“清院”,陆昀瞥了一眼,就扔了—— 陆三郎确实是不怎么参加家里这种小宴的。 比起罗令妤的做派,陆夫人傍晚问话时,单独漏了陆昀,就显得让人不那么愉快了。 晚间陆昀窝在榻上翻书,灯火映着他明润眉目,帘子挑动,火光一闪,他眼眸缩一下,看到贴身侍女锦月气哼哼地进了屋。锦月满脸写着“不高兴”,还把帘子耍得很响,影响到了陆昀看书。 锦月跟陆三郎告状道:“大夫人瞧不起我们!傍晚时她叫郎君们的书童侍女问各位郎君们的功课,就是不问郎君你。怎么,郎君你不姓陆啊?府上就她家二郎宝贵啊?” 陆三郎翻一页书,淡声:“大夫人耿直,向来如此。没人管,多高兴。” 锦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锦月在帘子下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跟陆三郎八卦道:“听说起因是罗娘子那边闹的……” 陆昀仍低着眉,似在认真看书。然了解他的锦月见他半天不翻书,就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锦月盯着三郎那仍透着隐约巴掌印的脸看,心想罗娘子果然在三郎这里与众不同。锦月当即把自己打听到的八卦说给陆昀听,末了沉默一会儿,同情道:“寄人篱下,还惹恼了陆夫人。罗娘子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陆夫人那般眼里揉不得沙,恐要亲自去‘雪溯院’,训斥罗娘子了。” 陆三郎漫不经心:“活该。” 他停顿一下:“早提醒过她,谁让她不听。” 锦月却不赞同,她对罗令妤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咳咳,罗令妤经常给他们这里送礼,送的礼物陆三郎态度不明,锦月却喜欢罗令妤的上道。她为罗令妤争取道:“话不能那般说。罗娘子年纪尚轻,又不识得陆夫人,初来乍到,自然会走些误区。这些,三郎我们刚回建业时,不也吃过这些苦么?” “都是没有父母庇护的……三郎你对罗娘子就没有一点同病相怜感么?罗娘子还不如您当年呢……您好歹是正统的陆家血脉,罗娘子在我们家,可是什么都没有的啊。” “郎君、郎君……” 陆昀:“叫魂呢?” 锦月脸刷地红了,她眨眼,期盼地望着三郎。 良久,看陆昀扯了下嘴角:“你去打听下她那个小宴怎么回事。” 有三郎撑腰,锦月当即面露喜色,应一声后出去让人去“雪溯院”打听情况了。回来后,锦月在廊下窗口踮脚望一眼屋中还在淡定翻书的陆三郎,她想三郎惯来如是,但只消自己给三郎找到出行的衣衫,一会儿三郎肯定会出门的。 多亏了罗令妤平时的“心机”,投得锦月的好。 锦月回头,正要去隔间准备三郎的衣袍,忽然深吸一口气,看到院中站着的大氅青年。锦月张口结舌:“公、公、公子!您怎么来了?!怎么不通告一声?” 青年面容秀气,站在院里,一众仆从们战战兢兢地垂着头不敢看,他不知道站着看了多久。青年看到了锦月,轻轻地说了几个字:“三郎,有,疾,孤,来,看。” 他说的又轻又慢,字数还少。 锦月领他进去见人—— 这位是当今南国陛下名下的五公子,陈王刘俶(音同触)。也是陆二郎陆显不喜三郎交好的那位公子。 刘俶说话这么少,非其他缘故,乃因,这位公子,是结巴。 第12章 夜间时刻,窗楹下悬着羊角风灯、红纱灯等,风一吹,灯便与铁马撞击声交织一处,叮咣作响。隔着数道青色、月色帷帐帘子,里头的乐曲声、男女说笑声,便追着帘缝儿,丝丝缕缕地飘将了出来。 设宴设席,仆从侍女们都在外相候。屋中的丝竹管弦声不是乐工所弹,而是屋中那些贵族男女们亲自操持。此年代的贵族男女才艺傍身,以演奏自己所编曲章为“雅”。这乐曲不会让下人观赏,他们自己互相欣赏评价,当个乐子。 除了奏乐的,屋中还有玩投壶的、射覆的,有作画的、谈诗的,下双陆的、走围棋的。年轻郎君和女郎们或坐或站,或聚或独,皆是自得其乐。 韩氏女归家,特设宴相送,此夜男女尽欢,韩氏女与王娘子说了几句话,话题转到罗令妤身上,二女不觉在人群中梭巡那女郎的身形。当她们看到一案上置一织锦棋盘,罗氏女与另一女郎对坐,白象与乌犀皆放于手中。许是棋局精彩,站于一旁旁观的男女人数皆是不少。 罗令妤眉目轻垂,云鬓挽挽,灯火柔和光辉落于其身。 陆家郎君们的眼睛、周围女郎们的注意,尽落在她身上。 韩氏女语气微酸:“这个罗妹妹,人长得美,会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些。” 王氏女心情复杂道:“听闻她生于汝阳,家里也曾是大族。汝阳靠近北国,北国士族的技艺向来胜过我南国,想她幼时便学得极杂极多吧。我等不如她。” 南国好奢之风是建国后逐渐形成,然比起士族的底蕴,南国多比不过北国。不过近年来随着好奢之风盛行,南国在建业的世家名门们,底蕴也渐渐追上北国了,更有稳稳压一头之势。 韩氏女酸酸道:“是啊,我不如她。她今日尚且只在陆家展露风采,已让郎君们看得神魂颠倒。也就陆家没女郎,出门玩耍的人少……不然她若是出了陆家门,满建业,过不了多久,都会传遍罗氏女的美名了。” “难道我建业的名门女郎,会输给一个乡下来的乡巴佬?” 王氏女微一恍神,道:“陈大儒府上的陈娘子,也许能和此女平分秋色。” 听王氏女如此说,韩氏女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女郎的身形。她撇了下嘴,不悦地侧了脸。陈大儒府上的陈娘子啊……她心想陆三郎风采如斯,陈娘子明明倾慕陆昀表哥多年,还装作一副清高模样,瞧不起她们这些住在陆家的表小姐们,似还等着陆昀表哥凑过去讨她欢心一般。三表哥怎么可能? 与其选陈娘子,还不如选这个……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压你们一头”的罗令妤呢。 人影叠叠,男女的影子交映,如陆二郎陆显这样的郎君,此时站在罗令妤背后,看罗令妤下棋。陆二郎目光闪烁,投向罗令妤的眼神几多惊艳。陆显好静,好收集天下名局。他看得出来,罗令妤这棋不是说下的多么惊才绝艳,而是她胸中有丘壑,明显有她自己的布局…… 以棋观人,陆显沉思:这个表妹,心思似很多…… 被陆显观望的罗令妤手捻白子,唇角噙笑,心中其实微苦。她心里犹豫,想着陆三郎之前说她的话,那话让她左右摇摆,不知是不是该藏拙,风头不要太盛了。然而旁家女郎有时间藏拙,在陆家慢慢经营……她哪来的时间?她没想到建业的名门这样能花钱,她连半年都快撑不住了。 不能在半年时间嫁一个家世好的郎君,她和妹妹的日子就会很惨了。 罗令妤一边下棋,一边还在心不在焉地琢磨:要不要把自己收到的回礼,偷偷让侍女出门卖了,换些银钱?但她用的物件,皆是名门才用得起的,普通百姓哪里会用?一个卖不好,被人发现她的困窘,她还怎么有脸在陆家待? 好烦。 罗令妤拧眉:都怪陆三郎。 花了她那么大力气,这个家世好的表哥眼见着还要飞了…… 罗令妤不觉抬目,目光与俯视她的陆显对上。陆显一怔,对她露出一抹和善鼓励的笑容。二表哥眉目清正,心思不多,其实也……正这般想着时,外头忽传来侍女通报声:“大夫人来了!” 屋中玩耍的男女们皆是一惊,齐齐起身,见竹帘打开,着翻领束袖曳地长裙的妇人在侍女簇拥下压着眉头进来了。她衣着颜色偏深,正如她给人的庄重肃穆印象一般。陆家大夫人来了,屋中轻松的气氛荡然一散。 罗令妤立在棋盘边,看自己旁边的二表哥诧异地迎了上去:“母亲,您怎么来了?” 众人给陆夫人行礼时,皆是心头吃惊,因他们知道陆家这位大夫人是不喜这些的,通常根本不会来他们这样的小宴玩耍。罗云婳小大人一般站到姐姐旁边,踮起脚尖,她扯罗令妤的袖子:“姐,你看!” 罗令妤顺着妹妹的小指头看去,见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子垂头丧气地跟在大夫人身后。小孩子可怜兮兮地抬头偷看四周,猛然看到罗氏姐妹,小郎君露出焦灼的神情。 罗令妤:“你前几天病了不认识,这小郎君是陆四郎陆昶。他该叫你一声‘表姐’的。” 罗云婳哼哼道:“你看他那样子……姐,他该不会闯祸了吧?” 罗令妤若有所思时,陆夫人已被殷勤的王氏女请去了上座。倒杯茶给陆夫人,陆夫人压根不接,冷目扫一圈周围的郎君和女郎们,目光落到站在角落里也压不住美色的罗令妤时,她目光停留了两个呼吸时间才移开。 罗令妤心口猛一跳。 听陆夫人淡声:“先生说你们近日功课都不好,我一问,一个个竟都不在院里,跑出去玩了。那我只好不辞辛劳地追过来,一一过问你们的功课了。绿腰,你把我们家儿郎们这一个月的功课都拿来。” 众郎君一懵:“……!” 陆显皱眉:“母亲你这是干什么?问功课不能改日……” 陆夫人:“闭嘴!自罗娘子到来,你们的课业差成什么样子,你们心里没数么?” 郎君们低下头,表小姐们窃窃不敢言。气氛沉压,陆夫人当真坐在上位,让人收拾了案上的酒菜,把厚厚的帛片、纸张搬了过来。书院先生的朱批皆在其上,从二郎陆显开始,陆夫人一个个盘问…… 陆夫人忽然道:“罗娘子,你过来帮我磨墨。” 被众男女悄悄打量,被陆夫人突然点名的罗令妤涨红了脸。此般羞辱,不下于公开处刑。陆夫人甚至一个眼风都没再给,好像将陆家郎君们的课业差归到她身上一般。 表小姐们自顾不暇,但发现好像有罗令妤在前头顶着,她们松了一口气,又不觉偷看罗令妤:这位表小姐会不会气得拂袖而走? 罗令妤面色正常,她低声跟皱着脸不满的妹妹说了几个字,罗云婳仰脸看一眼姐姐,点点头。罗云婳个头那般小,人又长得玉雪玲珑,她从姐姐身边遛开,走过门口垮着肩的陆四郎陆昶时,小娘子哼一声,重重踩了小郎君一脚。 陆昶小郎君捂嘴忍痛,诧异看去时,被小娘子的白眼翻了一脸。 陆四郎懵懵的:“……” 这个踩他一脚的、没见过的小妹妹是谁啊? 没人拦罗云婳,罗云婳跑出了院子。罗令妤则屈膝坐于陆夫人下座,当副手来磨墨,听陆夫人训斥郎君们的课业。 陆夫人连她自己的亲儿子陆二郎的面子都不给,把陆显训得一脸青青白白,其他郎君们更不可能幸免。但她明面上说陆家郎君,话里话外都是指罗令妤引着他们玩,让郎君们移了性。时不时再带出女子就该闭门坐于家,学学女工学学中馈,不要到处跑…… 表小姐们面红耳赤。 本就打算明日就回家的韩氏女眼泪都在打转了:陆夫人怎么这样说她们!陆夫人自己喜欢坐在家里大门不出,就要她们一样么?原本是小宴的东道主的王氏女欲言又止:这次小宴,本是她要办的…… 王氏女要开口时,目光与罗令妤盈盈之目对上。那位坐在陆夫人下座的罗氏女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王氏女心里纠结,只好闷闷地听陆夫人指桑骂槐。 表小姐们面色无光,纷纷想:等明日就告辞回我家去,短期再不来陆家了。 然而她们有家可归,罗令妤却没办法。 陆夫人骂得口干舌燥了,再次点名:“罗娘子,我说的对不对?他们镇日只知道玩,不读书,不求上进。在闺阁中厮玩,被女子耽误得移了性,这是郎君们该做的么?” 罗令妤慢慢抬起了头。 众人皆望她。 罗令妤沉稳柔声:“夫人想听我一言,可否移于账内再说?” 陆夫人:“为何?当众为何不说?” 罗令妤低着眼,语气柔和,不卑不亢道:“为了夫人自己的面子。” 陆夫人:“……” 她眼眸一缩,额筋颤一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表小姐。神色几变后,陆夫人点了头,起身与罗令妤一同进了账内。四下里,被训得抬不起头的诸人,齐齐松了口气。 …… 二房“清院”中。 坐在榻上梅花帐下下棋的两位郎君,一是陆昀,一是刘俶。 灯花轻爆,火光一闪,陆昀侧头,看到窗外焦急跟他使眼色的侍女锦月。锦月做手势,指院外:那边真的出事了! 刘俶侧头,轻声:“雪臣,你,有,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代的背景,是百家争鸣型。陆夫人学的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育思想,但是其他大部分士族女郎,学的都和她不一样,都喜欢社交。所以陆夫人这种喜欢大门不出的,在这个年代才是异类,大部分士族女子都不接受。罗妹妹学的,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 陆昀的字是雪臣,好想罗妹妹以后喊“雪臣哥哥”哈哈哈。这可是独一份,没人喊过的~ 第13章 陈王刘俶从锦毯铺就的坐榻上站起,眸子清黑,幽静地看着陆昀的贴身侍女锦月与其他几女从熏笼上取下叠得整齐轻软的衣物,来伺候陆三郎换衣。卧于家中养伤,陆昀不过随意披了身半旧袍子,眉目风流,气质慵懒。郎君自来相貌出色,锦月热衷于熏衣剃面,给自家三郎收拾得好看——如此陆三郎换上一身广袖白袍,腰间松散系一条垂头反插的玉带,他面容白净,神色忽然一整。 陆昀那随意的、懒怠的气质一收,睁开眼时,陆三郎又成了外人惯常所见的那高山皑雪般出尘的俊美郎君了。 换衣时,锦月抓紧时间开口,跟刘俶细声细语地解释了要出门的原因。锦月道:“罗娘子好歹是客,又怪可怜的。” 刘俶微微点头,他沉默半天整理词句,在心里过了三四遍后才开口:“雪臣,你去,英雄救美?” 刘俶非常意外:“你、你……你竟然,会,英雄救美?” 锦月欣慰地连连点头。 同时间,听到陆昀珠玉碰撞般好听的声音懒洋洋道:“不啊。” 锦月:“……?!” 她懵懵地仰头看三郎:她说了半天罗娘子如何可怜的话,都白说了啊?她可是收了罗娘子不少礼物呢。 刘俶也意外地挑高眉。 还没出门的陆昀仍是有些轻浮,他微微一笑,当如明珠熠熠,笑得屋中站着的几位侍女面容赤红地低下头不敢多看。在锦月和刘俶诧异的目光下,陆昀抬手摸了摸下巴:“我们是去看热闹的。” 锦月:“……” 她的眼神直白,就差直说“郎君你好没善心”了。 陆昀轻笑一声,随意地搂住刘俶的肩,同时摆手锦月她们就不必跟了:“我这位表妹,和阿蛮(刘俶的小名)你以为的乖巧名门女可不一样……” 刘俶小声:“听、听锦月说,她孤、孤苦……” 陆昀呵一声:“还不一样。” 陆昀:“我们去看热闹,我大伯母耿直,未必能压得住我这表妹,说不得还会吃些软亏……咱们不去给她撑腰,咱们从后门进悄悄看……” 锦月与其他侍女、侍从忧心忡忡地站在廊下,看陆三郎与刘俶越走越远。一出了门,陆三郎就身形挺直如松如鹤。广袖博带,金玉琳琅,陆三郎何等出类拔萃,与旁边的刘俶一前一后地走。任谁也想不到陆昀是要过去看罗令妤笑话的—— 大约好些人都在等着看罗令妤的笑话。 这位罗娘子长袖善舞,行事目的性极强,刚到陆家就压了众表小姐一头。郎君们的目光常日围着她转,表小姐们的心情就很复杂了。不说盼着罗令妤倒霉,但罗令妤被陆夫人领去抓典型,或多或少,众女心中都有些“幸灾乐祸”。 堂中无人声,众人神色怪异地立在外头,陆夫人和罗令妤进去账内说话了。而等在外头的他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陆二郎陆显扫一眼屋子,见到靠门站的小四郎陆昶都快把他自己埋进门里了,陆显把小郎君招过来。一众郎君女郎反应过来后,都围住了陆昶,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陆昶仰头,看到一群哥哥姐姐们围着他。作为庶出的年龄尚小的小郎君,陆昶从未得到过这么多关注,他受宠若惊,被吓得又快要哭了。 青色帐中,只坐着陆夫人,立着罗令妤。 陆夫人神色一贯冷,眼角纹皱得极深,看着便极不好相处。她冷冷瞥罗令妤一眼,看到女子腰肢纤细、一身的风流,目中不喜更重了。陆夫人正要开口,罗令妤抢先一伏身,先开了口: “耽误表哥表弟们的课业,是我错了。” 陆夫人:“……” 她话被堵住,噎得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唇角向上扯了两下,陆夫人的神色没方才那么冷了:“罗娘子知道就好。” 罗令妤神情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悄悄观察陆夫人。看来陆夫人此人直来直去,与她相处应直截了当,不可迂回来去。罗令妤心中其实也几多纠结,随时调整着面对陆夫人的态度——人在屋檐下,面对当家夫人,她是该卑躬屈膝地认错,还是积极反抗,争取自己的权利? 陆家老侯爷人在交州,老夫人因体弱而留在建业。然同样因为年老体弱,陆家的内外事务,向来是陆家大夫人一手抓的。大约因为府上没有女郎,全是郎君,陆夫人实在无事,只能看着郎君们的课业。 现在以陆二郎年长,已到了适婚年龄,陆夫人一边焦急郎君的婚事,一边提防着教坏她儿子的女郎。 在陆夫人眼里,这个可能教坏陆二郎的女郎,冲着相貌、身段、手段、才艺,罗令妤绝对不枉多让。 罗令妤垂下眼:若是一味在陆夫人面前低头,那她就得做好低一辈子头的准备;若是抗争激烈,她又得做好从此被陆夫人厌恶至极、可能受到薄待的准备了。 若是将陆夫人当做未来婆婆,低一辈子头也无妨;若是陆夫人不是她未来婆婆,她就算家里现今落魄了,那也是名门女子,陆夫人本就不喜她,再对她苛刻,只要她顺利嫁出,就无妨了。 她又不姓陆,陆夫人是无权在她婚事上替她做主的。 而婚事,以她的身世,指望长辈根本靠不上,只能靠郎君自己喜欢她了,这就和陆夫人喜不喜欢她的冲突,更少了。 想清楚这些了,罗令妤微抬头:“夫人,我有一言当说。此次耽误表哥们的课业,我认错;但我认为错不在于我一人身上。陆家表哥们个个出色,只一味读书也不好,平时玩耍也当得是放松。” 陆夫人脸沉下:“所以这就是你设宴不断的理由?” 罗令妤:“从未听说过送了请帖,被请之人就一定会来的。我也给夫人送过请帖,夫人就一次也没来过。来不来在于君,不在于我。” 陆夫人:“在你之前可从未……” 罗令妤:“在我之前,府上当也常有办宴。不曾听闻夫人有过什么话。” 陆夫人沉着脸,心想你和其他人能一样?我就从未见过你这种妖气的女郎……但陆夫人也是家学渊厚,名门家教,这种难听至极的话,她不会说。 罗令妤继续:“郎君女郎互相交际,也有益各家交好,同时将所学融会贯通。君子立于世,当拓宽视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若是一个女子就能移了郎君的性……那他之前该多脆弱?” 陆夫人被她的伶牙俐齿气得胸脯剧烈喘气:“……你、你……你这大道理倒是很多!” 罗令妤撩起美目,轻声:“我说的不对么?” 陆夫人咬牙:“你、你继续说!我看罗娘子所学不俗,倒要看看你的大道理有多少。” …… 帐中听得罗令妤侃侃而谈,声音清脆似玉落。帐外众人围着陆昶说话,乱糟糟的。 后堂帐中的窗棂被轻轻支起,两位郎君的身形轻轻一闪。打发掉院里这处的仆从,刘俶看支窗的陆昀唇角翘了下,他走过去,也听到帐中女郎的声音。陆昀和刘俶一同看去,屏风挡着,隐约看得立着的女子身形纤浓有度,看不清脸。 两位郎君侧耳倾听,将帐中罗令妤反驳陆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刘俶诧异无比,不是说这位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表妹吗?一般的可怜表妹,敢跟当家主母这么叫板? 陆昀低头笑,目中流光潋滟,啧了一声。 帐中,罗令妤的话终于到了尾声:“……由是,纵我有错,错也不全在我。” 半晌,只听得陆夫人呼吸沉重,显然被气得不轻。好一会儿,陆夫人才道:“罗娘子好口才。非要拉着我到帐子里说话,原来不光是顾忌我的面子,还顾忌你自己的面子。” 罗令妤忐忑地低下头。她也不想反抗陆夫人啊,只是她不能扮软弱。一朝软弱,她就不可能强回去了。 陆夫人是不可能喜欢她的,她只有、只有—— 外头忽传来女子高声笑:“你们一个个都站在这里罚站呢?令妤呢,她怎么不在?设了宴,东道主却不出面?” 帐中的陆夫人当即眉心一跳,听出了此女的声音——陆英。 陆老夫人唯一的女儿,陆夫人的小姑子,罗令妤的大伯母。 陆英身份这么多,是给罗令妤撑腰来了。 陆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地看向面前站立娴雅的女郎,她张口正要问罗令妤是不是让人去请陆英了,就听得外头一个女郎声音——“伯母,罗妹妹不是东道主,我才是。” 是王氏女跟陆英的解释。 陆夫人目光当即一颤,看向罗令妤。 罗令妤伏身:“我不是东道主。夫人,我们出去见伯母吧?” 陆夫人:“……” 那么,这出闹剧,竟是她从头到尾误会罗令妤了?罗令妤却没在外头说……还是给了她面子? …… 罗令妤抬起头,额上因紧张出了些汗。但她唇角翘着,自得于自己搞定了这场冲突。扶着陆夫人出去时,罗令妤目光随意一瞥,忽然僵了一下,与窗外含笑的一双眼对视。 那双眼一闪而过,但罗令妤被惊得大脑空白。 她不会认错的,有那么好看的眼睛的人,她就认识一个陆三郎——陆昀偷窥她?! 关心她还是看她笑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一定是口嫌体直,他暗恋我! 第14章 罗令妤定睛再细看时,见得窗边疏竹照影,飒飒风吹,吹得帷帐纷扬,凉意灌体。青碧色的窗帏后,一点儿人影也看不到。好像她刚才看到的那双桃花眼,是做梦似的。 罗令妤一时迷茫。 到帐外陆夫人催一声:“罗娘子?”罗令妤应一声,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众多郎君女郎围着小可怜般的陆四郎陆昶说话。一群大人中,罗令妤隐约看到自己的妹妹在里头跳了几下,小脸玉莹。然罗云婳小娘子个子太小,罗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着她和陆家大夫人的陆英。 陆英着一身蓝灰色的缺骻袍,长靿靴,梳着两博鬓。衣装是便于出行的建业流行女服,妆容却是眉心点朱红,鬓角发尾过耳。陆英被小辈们请安,再回头看陆夫人和罗令妤,她那乌发间金色、翠色的叶饰给她一身的英气添许多少妇妩媚感。 陆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就是特别会玩的。 罗令妤伏身,请安请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儿子又四处游学,陆英一人回到娘家建业陆家,常日脚不沾家,在外到处玩耍。就连侄女罗令妤来家里做客,也没见陆英多照顾。陆英这作风,被恪守礼规的陆家大夫人不喜;陆夫人整日坐在家里不出门,陆英也是撇嘴嫌弃。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时很少凑一起。此夜要不是罗云婳小娘子赶巧叫来陆英救急,陆英才不会跟自己这位嫂嫂多说话。 陆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里头说什么呢?” 陆夫人沉着气:“一些闲话而已。” 罗令妤看两人气场不和,连忙笑着开口转移话题:“伯母打外面回来么?是去骑马了么?” 陆英:“打马球,晚上贪杯多喝了几盏酒,才回来晚了,错过了令妤你们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来玩玩的。改日我带令妤你打马球去。” 罗令妤面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马球?还是算了吧……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长的了。 陆夫人嗤笑:“难为你还记得你有这么位侄女。”她目光从罗令妤美艳无比的面上扫过,刚被气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两人,让她语气分外不好听,“宾至如归,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 陆英不以为然:“这本来就是我家。不服气你跟我母亲说去。” 陆夫人被弄得说不出话,唇抖了一下。 因为陆夫人的搅和、陆英的到来,这场小宴虎头狗尾,结束得太匆忙。参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们告别后,女郎们心里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辞回自己家去,陆家有陆夫人,暂时不想来讨嫌了。看得表小姐们各自脸色,陆夫人心里微后悔,觉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着这层后悔,当罗令妤提出要亲自送陆夫人和陆英回去时,陆夫人就没再反驳了。 罗令妤送两位妇人回去,却是吃力不讨好。 陆夫人和陆英不对付之余,便喜拿罗令妤来说话。一路回去,陆夫人和陆英同行时,为了压这位小姑,陆夫人林林总总,讽刺了一通陆英对前来投奔的侄女不问不管,说什么北国和南国可不同,汝阳和建业也不一样。再说今日造成的这种种误会,都是陆英惯的。 陆英面色微讪,因她对罗令妤的感情确实不深,她愿意让罗令妤姐妹来陆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面上。陆夫人说她不管罗令妤,是真没说错。陆英其实不知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罗令妤又做了什么,被陆夫人牵着话时,她的气势就不那么足了。 罗令妤低垂着头,跟随两人,不言不语。 再后方跟随的侍女灵玉几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为陆氏姑嫂二人的宣泄口,再看罗令妤纤细挺拔的背影。她们叹口气,想今晚这桩事,表小姐明明无辜,还被夹击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辞走了,留这位罗娘子一人住他们家……这种煎熬,罗娘子真是可怜。 好不容易送完两人,走在小径上,一路回院子,罗令妤闷不吭声。打灯的侍女灵玉悄悄望去,见女郎眸中光华如星,摇摇欲坠。那点点泪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样波光荡漾,柔弱美丽…… 走上石廊,左边一排松柏树,树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女郎抬眼,看得远近院落灯火点点。罗令妤忽开口问:“这条路,是从‘雪溯院’出走,回各家院子的必经路么?” 灵玉不解她为何这么问,却恭敬答道:“是……但是远了些。娘子我们为何绕路来这里?” 罗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们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极多,侍女心里对她满怀同情,罗令妤一开口,不疑有他,灵玉和其他侍女就提着灯笼停下了。她们不远不近地站在十步开外,见罗令妤扶着栏杆坐下。凭栏望廊外烟水,罗令妤眸中的泪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灵玉等女当即低下头不敢多看。 罗令妤边任由泪意滚在颊畔,边算着时辰。想她送陆夫人回去这一路,那几位住得远的郎君,也不知有没有走过这里。若是还没来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泪、满含委屈的模样,楚楚动人,当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泪不为人知,她岂不是更委屈? 罗令妤伏在围栏上,落泪涟涟。她哭得肩膀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侧脸却清艳无比。 …… “雪溯院”的宴还没散,陆英刚到,陆三郎和刘俶就离开了那边,不许仆从们告诉旁人。陆三郎领着刘俶去挖了一坛自己埋了好几年的酒,寻到家里和秦淮河水连着的那处大湖。将船上的绳子系上岸上的木桩,陆三郎抱着酒坛上船而坐,刘俶紧跟。 两位郎君坐在船上,上方有松柏数影挡着,风清月明,浮一大白,人生尽欢至此。 陆昀瞥坐在对面的刘俶,给对方倒了酒,刘俶的面容掩在树丛阴影下,神情几分心不在焉。陆昀嗤一声,膝盖曲起,手肘撑着膝往后一靠。酒香四溢,陆三郎打量对面的陈王许久,突然语气怪异道:“你莫非也看上我那罗表妹了?” “自离开‘雪溯院’,你便魂不守舍。” 而刘俶只是跟他站在窗外,看了罗令妤那么一眼而已。 刘俶回神:“不,没……就是……眼熟。” 陆昀似笑非笑:“世间美人都眼熟。” 旁人也罢了,刘俶竟然也这么在意……陆昀喝一口酒,心口烦起,眼中神情微冷。这一刻,他看着是真有些孤傲冷然,清泠如山巅冰雪了。 陆昀漫不经心:“罗令妤算什么美人……你让我去宜城和庶族接触,我倒是真见过一位美人。名士周潭才学传遍天下,却是一个庶族,自来被士族看不起。我与他见面时,见到他膝下有一女周扬灵。你若想和庶族合作,名士周潭就绕不过,他那个女儿周扬灵,也是个不错选择。” 刘俶突然“啊”一下,想起来了。他一下子站起,两人共坐的小船只摇晃,刘俶已顾不上管,语气激动:“我我我想起来了……你你你……” 陆昀青眉压眼:刘俶因口疾,轻易不说话,更不会让自己激动。 刘俶冷静一下,才把话说连贯:“我见过罗表妹。她,刚到建业,我打马走过。” 那日春光烂如霞,年轻的五公子,陈王刘俶和建业的十来个名门郎君骑马从码头过。貌美如画的年少女郎刚刚下船,衣袂随风扬,她翘首而望。佳人如玉,翩若惊鸿,谁不记得? 坐在船上任船摇晃的陆昀眸子冷黑,轻微地缩了一下。他语气平静:“是我的表妹。” 陆昀张口要再说,忽耳朵一动,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女郎嘤嘤哽咽声。他仰头,看到树荫浓重,月光凉澈,女郎的身形在树外隐隐绰绰。 陆昀和刘俶一对望,心中起疑,不知他们的谈话有没有被听到。该是听不到的,两人声音极低,又没说几句话,风向再是朝下……但以防万一,两位郎君不再吭声,拉住栓在岸头的绳子,将船靠岸。 …… 一会儿后,罗令妤听到身后微妙无比、似叹非叹的男声:“表妹啊……” 哭得梨花带雨的罗令妤心中刚喜自己总算被散宴后路过的郎君看到,然那声飘飘的“啊”,让她觉得这珠玉一样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来不及多想,她匆匆抹泪站起,以最好的形象转头,柔而怯地望去。罗令妤的濛濛泪眼眨巴着—— 陆三郎。 他确实玉帛般好姿容,好容止……但是两人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刚才还偷窥她来着。不是才骂了她么,为什么他还总出现在她面前? 罗令妤小心翼翼:“表哥……你就……倾慕我至此?” 她完全没看到陆昀身后在系船上绳子的刘俶。 陆昀挑眉:谁倾慕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和陆表哥两个人,就是互撩,就那种“我就站着不动,我撩你了么”的类型~ 第15章 晚风疾来,凉月满廊。灵玉等几位侍女提着灯笼站在长廊另一头,诧异地看到陆三郎从斜下灌木后湖水方向走了上来,与衣袂在风中飞扬的女郎迎上面。罗令妤立在风口,眼中尚含泪花,此时却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向她走来的翰逸神飞的俊美郎君。 为何总是碰上陆三郎? 陆三郎对她爱答不理,更是直接将关系弄僵。之前她主动也罢,然自从上次在花林被陆昀戏弄后,她却仍能在今天一晚上撞见两次陆三郎。 为何? 为何为何? ——若是用他暗地里倾慕她来解释,这逻辑就大约能圆上了。 罗令妤她的表哥,陆家三郎陆昀,他不为美色心动,他从未倾慕任何一女郎。但是罗令妤不一样,罗氏女美得有些过分。陆昀不知如何讨得女郎欢心,就用一些忽冷忽热的拙劣手段来与罗氏女一次次碰面……说不得罗令妤私下看中陆三郎的家世时,陆三郎也看中了她的美色。 他喜爱她,所以送她寻梅居士的画作;他又吃醋,警告她不要和府上其他郎君多往来;他关心她,在知道陆夫人为难她后,一晚上来悄悄看她两次……之前在“雪溯院”账内窗口偷窥她的,绝不是她做梦,一定是陆昀。 这般一想,罗令妤颇为惊喜,看着陆昀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真是人不可貌相,陆三郎居然是用这种笨拙方式追慕女郎的郎君啊。 女郎瞳心噙雾,含情脉脉。陆昀对女郎的示好向来非常警惕:“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是错的,你莫要自作多情。” 罗令妤才不信他。一旦觉得陆昀可能喜爱她,她心中大石落下,竟如云般飘飘然。自来被爱之人,主动权便多得多。罗令妤向前一步,笃定无比:“三表哥,我想起来了,初次见面时,你便问我是否记得你。当时我被你吓住,惶惶说不记得。现在想来……” 她垂下螓首,凤眼轻扬,羞意自敛:“原来从那时你就……表哥莫非在梦里见过我,自此对我念念不忘?” 陆昀唇角那抹闲适的笑意已经完全僵住了:“……” ——他问她是否记得他,是因为他们真的见过! 真是疯了,她的厚颜,让他叹为观止。 陆昀情真意切地问:“如此多情,你唱大戏转世的?” 罗令妤被噎,睁大美眸要开口反驳他,下一刻,陆昀又变成了那个惯来瞧不上她的冷漠表哥。陆昀盯着她的脸:“还有……罗表妹,你还记得你在哭哭啼啼,掉眼泪么?” 罗令妤:“……” 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许是陆昀嘲讽得太到位,罗令妤一时间又开始疑心,猜自己难道想错了?没道理呀。她正有些迷惘时,眼前忽而一亮,看到自陆昀身后走出的青年郎君。这位郎君面容偏秀,气质儒雅文弱,与陆昀那种在冷情和多情间徘徊的风流不同。若说陆三郎是惹人注目的珠玉,这位郎君,则如山间松柏般从容沉敛。 贵族男女惯来相貌出众,大约是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的道理。然在那么多相貌出众的郎君中,这位郎君甫一出场,也让罗令妤盯着他……的衣角看了。这位郎君的衣着料子,透着低调的奢华。贵族人喜欢弄财斗富,在一众名门男女中,穿得起这般料子的人,定不是普通之辈。 罗令妤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惊喜:“这位郎君……晚上小宴时没有见过。是三表哥的朋友么?” 她看向陆昀。 陈王刘俶也看向陆昀。 理所当然地等陆昀给二人介绍。 陆昀扯嘴角。他瞥一眼罗令妤,就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他心里甚厌,手上就随便一指:“寄住我家的表妹,姓罗。” 再指刘俶:“这位则是……我朋友。” 刘俶:“……” 罗令妤:“……” 她三表哥的介绍,这就结束了么?这般介绍……和不介绍有区别么?罗令妤望着陆昀,陆昀无辜回望。他生得实在好看,将茫然小白脸还原得八九成。瞪着这样好看的郎君,罗令妤的面上染红霞,心跳砰然地移开了目光。 陆三郎不配合,罗令妤只好自力更生:“这位郎君,敢问如何称呼?” 刘俶:“……” 他因口疾,自来不喜在陌生人前说话,他理所当然地看向陆昀。 陆昀但笑不语。 罗令妤不解:“郎君,你为何不说话?是否令妤无意间冒犯了?” 刘俶再看陆昀,陆昀仍是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对面女郎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着,旁边的好友刻意地坑着他……陈王刘俶心中恼起,在罗氏女的注目下,面容越来越红,如被火烫一般。 他不想开口。不想丢脸,不想跟这位女郎第一次说话,就被发现自己的口吃,被她用异样眼神看。 陈王刘俶憋了半天,对陆昀恼怒至极。他硬邦邦地给出一句:“有事,告辞!” 甩袖便走。然走上长廊的台阶,他突然停步,扭头看向身后的陆昀。陆昀眉一扬,对长廊另一头的罗令妤的侍女们说:“他不识得路,你们送一程。” 侍女们心情微妙地领着刘俶走了,原地留着的,只剩下陆昀和罗令妤二人。罗令妤怅然无比地看着刘俶的背影,想又一个家世好的郎君,大约被她错过了。罗令妤心里失落,猜自己许是无意间被人讨厌了……一晚上先是陆夫人,再是陌生郎君,联次被人厌恶,对罗令妤的打击不小。 陆昀眸子幽深地看着这个一脸怅然的表妹,心里冷笑一声。 远远的,一行灯笼火光慢慢向两人行来。罗令妤听到遥遥飘来的说话声,是几个男郎的声音。想来是那离“雪溯院”住得远的表哥们,终于来了。他们,原本才是罗令妤等在这里的目标。正主来的这么晚,不是正主的陆昀却在瞎晃。 心中不知做何感,罗令妤抬目,悄悄地瞪了陆三郎一眼。 陆昀心头一动,盯着远处的方向,在瞬间也猜出罗令妤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起初他还怀疑过罗令妤偷听自己和刘俶的话,是不是细作之类的。现在想来,他真是高看这位表妹了。 这位表妹,满脑子就剩下怎么勾搭男人了吧……他好歹姓陆,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们被这种女人勾上? 陆昀瞥一眼罗令妤:“你确定要在这里等?” 罗令妤不解。 陆昀淡定无比:“你妆花了。” 罗令妤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陆昀:“你确实已经不记得你方才哭哭啼啼来着了吧?” 罗令妤脸色当即精彩无比,腾地一下扬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这几乎成为一个本能……陆昀之前就用“妆花了”这种借口戏弄她,罗令妤心里已经不信他。可是、可是,万一这次是真的妆花了呢? 罗令妤细声焦急:“我、我、我不能这样子见人的,三表哥,怎么办怎么办?” 陆昀恶劣般的,唇翘了一下。 他伸出袖子,纡尊降贵般:“跟我来。” 罗令妤低着头的视线中,出现郎君飘飞得衣袖,和他伸过来的修长手指。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疑有他,罗令妤伸出手,紧张无比地被陆昀握住了。两手相挨时,不可控的,两人的手都轻微地抖了一下。 罗令妤的心即将跳到嗓子眼。 陆昀抓住她向下走,在远方几位郎君到来前,领着磕磕绊绊的罗令妤走下了斜下灌木丛,将她带上了船,同时将牵在岸上的绳索一解。船悠悠然地离岸,飘去了湖中,飘到了岸边游廊下方的松柏阴影下。湖水清黑,船中一男一女的身影,被掩在了里面。 罗令妤不安地跪在木船上,偷偷放下袖子,看到陆昀背对着她,仰脸向上,似在听水上方传来的郎君们说话声。树丛和花丛的影子从两人的头上游过,罗令妤手忙脚乱地坐好时,脚下被一绊,低头,她摸到了扔在船头的一个酒坛。 罗令妤凑过去闻了闻,酒香醇美,还有大半坛酒呢。心情郁闷下,又找不到酒樽,罗令妤直接抱起酒坛,举得高高的,往口里灌了一口。一口之后芳香无比,罗令妤再试着倒了一口。 一口又一口…… 陆昀压根没发现。 他背对着罗令妤,在听上方几个郎君的说话声—— “听说了么,衡阳王来建业了,几位公子的处境怕要不好了。” “有几个寒门弟子来建业求学,真是可笑。小小庶族,也妄图进入我士族门阀?陈王俶好像想和寒门接触……希望别扯上陆家。” “不过这些与我等无关……我现在啊,就等着下个月的花朝节,不知今年的‘花神’花落哪位女郎,哈哈。” 上方的人走远了,可以出去了。陆昀沉目思考,回头时忽然深吸一口气,看着坐在船头的女郎罗令妤,妙目盈盈。她捂着胸口,潸然泪下:“我命真苦……” 陆昀:……喝醉了? 还是又开始犯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戏精的飙戏 (^▽^) 第16章 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 木桨搭在船帮上,小小划子船顺水而流,落在水面上的木桨四周,就荡起圈圈涟漪。这般小的划子船,乃是平时泛舟所用,统共也就能坐两人。陆昀坐在靠近岸上松柏的那一头,黑漆漆的夜里,他蓦然回头,就着昏昏月色,看到舟里的酒樽倒地,之前被他和刘俶喝了大半的酒坛也空落落地滚在船上。对面泪目濛濛的女郎跪坐的姿势已经不那么贵女范了,她仰脸时,面颊红似血,眼眸微痴。 陆昀挑起一边眉:“你把剩下的酒全喝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 罗令妤充耳不闻,只知掉眼泪:“我命好苦……” 陆昀似笑非笑。 明白了……这是真的喝多了。 泪珠如雨粒明玉挂在腮帮上,断断续续地连成一条线。那坛酒被陆三郎闷了许多年,醇香芳菲,后劲也足。罗令妤大脑被烧得如浆糊般,似有些神智,又似不太清明。她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了,就不停地掉眼泪。那酒将她心中的委屈放大—— 早逝的父母。 长在南阳所受的苦。 带妹妹千里迢迢投奔陆家的困窘。 还有……今晚训她的陆夫人。 倘若她父母还在,此时她当和妹妹在汝阳,承欢父母膝下。即使来建业陆家,陆夫人又怎么会这般羞辱她? 美人便是啼哭,那也是美人。罗氏女侧着脸,睫毛上翘,月光湖水一波波浮在面上,又清又白地与颊畔湿发相贴。罗氏女目黑唇红,落泪如珠哽咽不休,显得柔弱可人怜。 船只另一头坐着的陆三郎盯着她半晌,看她哭都一副经过训练般的呈现美感。心头微怔,生起嘲讽感的同时,陆昀猝然别目。 他被她的眼泪弄得烦躁,不愿多看,他直接背过身,手抓住了扔在船帮上的木桨。他拨动着船桨,试图将飘向湖中央的小船划到岸边。只要不看罗令妤,陆三郎就还是那个冷静的、不留情面的郎君。他勾着唇,漫不经心地嘲笑身后那哭泣女郎:“在伯母跟前据理力争时,你不是很高傲么?一背过伯母,落在人后,你就开始哭啼啼了?” “罗令妤,你也就这么大点儿胆子。” 罗令妤:“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像我这般寄人篱下,你又……” 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来呢。陆昀淡声:“谁又不曾失过父母呢。” 船只摇晃,罗令妤的头也被晃得晕。她泪眼模糊,看背对着她划船的青年郎君背影隽永,意态风华。她看得发痴时,浆糊般的脑子勉强转动,隐约地想起陆三郎也是早失恃怙。至今二房“清院”,郎主都只有陆昀一人。 陆昀声音在水上漂浮:“伯母又不是恶人,不会刻意跟你过不去。你何必那么急功近利?何必将心机写在脸上?” “谁会喜欢心机深重、还急功近利的女子?” 罗令妤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好歹是陆氏嫡系血统,我的这层亲戚关系,却拐到八百里外了。 罗令妤:“我、我……” 她满肚子的反驳话,因醉酒而全都敢暴露。她扶着船帮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陆三郎这船划得不甚好,让站起来的罗令妤跟着船身而左右摇晃。但罗令妤浑然不怕,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弯下腰要和陆三郎辩驳。 陆昀低着头,好不容易船划得像个样了,半天没听到身后那喋喋不休的小女子再吭气。陆昀回头望,然一下僵住,浑身倒刺竖起!因罗令妤不知怎么就在晃动的船上趔趄到了他面前,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陆昀一跳。 但更严重的是——陆昀转头刹那,罗令妤俯下身要搭他的肩跟他说话。因为郎君突然动作、肩便没勾成,但罗令妤弯下的胸脯,堪堪擦过陆昀的脸。 初春夜凉,衣衫已薄,玉脂凝香,馥郁芬芳。 罗令妤一颤。 陆昀蓦地身子后倾,同时手肘抬起向前一推。他反应比喝醉了的罗氏女剧烈多了,罗氏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陆昀猛力向后推。陆昀厉声:“你干什么?!” 他一把把恍惚的罗令妤推下了船。 罗令妤:“……” 猝然被推下船,她余光看到了陆昀那剧烈的排斥。愕然中落水,罗令妤混沌的大脑中冷不丁地冒起一个念头:她会错意了。这么狠心把她推下船的陆三郎,一定不会倾慕她的。 黑夜中有人落水,水花“噗”一声高高溅起,几滴水砸在郎君苍茫的面上。 陆昀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推人的手:“……” 同时,岸边传来侍女的高呼:“女郎,女郎!您在哪里……呃!”落水声响起,湖上溅起水浪,小舟上立着茫然的郎君。女郎落水那一幕,被岸边的侍女们看到。 灵玉等女一阵窒息:“……” 给陈王俶带路,将那位公子送出陆家院子后,灵玉等侍女就匆忙赶回来。虽然罗令妤和陆三郎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但是作为贴身侍女,不时刻跟随女郎,灵玉等女心里总有些不安。 然而她们急忙忙地回来,立在岸上找人,眼睁睁地看到了陆昀将罗令妤推下水的一幕。 侍女们与不远处站在船上的郎君对视,心中涌上惧怕和迟疑感,一时都不知该不该继续喊了。她们亲眼看到陆昀行凶,但是陆昀是陆家三郎,落水的只是一个表小姐。表小姐家族无势,就是出了事,也没人做主。但是她们要是惹了三郎…… 侍女们面色惨白,饱受来自灵魂的良心拷问。 就见船头的陆三郎凉凉地望她们一眼,深吸一口气,陆三郎一个猛扎子下水,跳下去救人去了。 侍女们愕然后放下心:看来只是误会,三郎并不是要害表小姐。 众女连忙振作,站在岸头焦急等待。不久后,便见浑身湿漉漉的陆昀怀里抱着一个女子,沉着脸游了上来。侍女们上前探望,手忙脚乱地帮陆三郎一起把女郎放到地上。灵玉伸手探女郎呼吸,众女急呼:“娘子,娘子你没事吧?” 罗令妤轻微颤抖,在人呼唤下,睫毛颤抖,眼睁开了一条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陆昀抱着,也没看到陆昀苍白难看的脸色。侍女们的呼喊声在耳边,罗令妤那被酒泡过的大脑好像清醒了一些。她咳嗽着吐出几口水:“我、我、我没事……” 灵玉喜极而泣:“娘子不要动,娘子放心,婢子这就去请疾医来看娘子。” 罗令妤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许她去。她煞白着一张脸,清醒一点的思绪让她抓着灵玉不放。一边身体冷得发抖,她一边说:“不、不要疾医。不许去请!回去睡一晚就好了。” 侍女们:“娘子这是什么话!来人、来人……” 罗令妤颤抖着:“不许找人来!我今晚已经惹陆夫人不高兴,再落了水找疾医,该、该……觉得我矫情,多事……不许叫人来……我自己可以……” 罗令妤都这般了,侍女们苦劝,她却坚决不肯请人。模糊中,罗令妤好像看到陆昀黑沉的脸色,但是陆昀没说话,她印象不深。众女终究拗不过表小姐,灵玉等女只好垮着脸点头了。 这一折腾便到了半夜,回去“雪溯院”的时候,等姐姐等了一晚上的罗云婳小娘子都睡了。侍女们亮着火,进进出出,又是找人熬热汤,又是寻干净衣裳。灵犀没忍心叫醒罗云婳,只跟着侍女们一道照顾落水的罗令妤。等灵玉她们想起来时,发现陆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陆昀一身潮湿地回到了“清院”。 到院门前,一直探听“雪溯院”那边消息、焦急了一晚上的侍女锦月被他吓了一跳。她看到郎君一身水,腰腹上的血迹染红了衣料。看到她,陆昀“咚”一声,就倒了下去。锦月等女立即过来抱扶他,骇然道:“伤都养了好几日了,怎么又绷了……郎君你不是去看热闹么?” 锦月心疼无比:“怎么还掉水了呢?” 昏过去前,陆昀抓着锦月,咬牙留下了一句话:“让疾医……先去‘雪溯院’一趟。” 锦月:“为什么……郎君!” 陆三郎到了自己院子,到了安全地方,交代完了话,就放心地晕了过去。“清院”这边折腾了一晚上,和“雪溯院”那边一样彻夜不眠。锦月一晚上没合眼,到天亮时才打个盹,就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声音。 侍女织月跑进来喊她:“锦月姐姐,你快出去看看!罗娘子的那个妹妹大早上就跑过来,喊着要找我们三郎算账呢!那个小娘子,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啊。” 锦月:“……” 罗氏女,是他们三郎的克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能看出来吧,我们三郎,特别讨厌女人靠过来,还对漂亮女人不留情面~长得帅的烦恼啊! 第17章 和姐姐的明艳清冶不同,罗云婳只是个九岁大的小娘子,包子脸,双挂髻,玉雪玲珑。小娘子大清早就跑来“清院”为自己姐姐抱不平,明明个子娇小还不到大人的腰,她就敢叉着腰嚷:“我要见三表哥!灵犀姐姐说是他推我姐下水的,我姐都病了。三表哥得赔偿!” 侍女们围着这位小大人,哭笑不得地劝:“我们郎君还没起身。昨夜的事并不知道,想来另有缘故……”奔下台阶,身着碧色裙衫的陆三郎的贴身侍女锦月匆匆系了衣带就跑过来。锦月定睛一望,瞅见了罗云婳身后,院子的藤架花下,藏着一个侍女。那侍女一脸后怕,惊恐而纠结地望着罗云婳,触到锦月的目光,侍女往后退了三步之多。 锦月想,这位侍女,便是表小姐带来的侍女灵犀吧。到陆家后,老夫人见罗氏女清贫,就送去了一个贴身侍女,并几个二等侍女、做杂活的。为了讨好老夫人,罗令妤直接给老夫人送的侍女改了名,提到自己跟前用着。以前她的贴身侍女灵犀,就给了自己的小妹妹用。 这位灵犀娘子的存在感极低……眼下被罗云婳拖过来到“清院”找麻烦,大约都要吓死了。 锦月笑望着她:“这位便是灵犀吧?好像我上次去‘雪溯院’送画时见过一面。” 灵犀被锦月盯得不自在,她木了半天,才意识到锦月盯着她是什么意思。灵犀一个激灵,连忙小跑着到罗云婳身前弯下腰:“小娘子,咱们回去吧。你姐知道你闹腾肯定要骂你的。” 她再小声:“咱们借住陆家,怎能得罪人家……” 罗云婳哼着鼻子脸朝天:“就是三表哥推了我姐姐,我要说法!你别管,我自己跟三表哥说!” 罗云婳:“我没规矩怎么样,推了人怎么能不认账。谁才是没规矩啊。” 罗云婳:“三表哥,三表哥!” 灵犀手足无措,完全招架不住这个小主人。“清院”的一众侍女被罗云婳嚷得脸色惨白,又哄又求,让她别吵到陆三郎了。锦月也是一阵愕然,没想到罗氏小娘子和那位表小姐的风格完全不同。若是罗令妤在,定不会这般直来直去…… 他们院子里这般闹,根本瞒不了人。听得后方打帘子声,前方罗云婳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蓦地睁大,有些痴傻。锦月等女扭头,看到陆昀沉着脸站在帘子下。竹帘光影斑驳,鞋履齐整地放在门口。陆昀散着发,赤着脚,只披了一件松垮单衣就出来了。 陆昀声音低哑,几分虚弱:“都在吵什么?” 未曾装扮,他那隽永如山、秀澈似水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撞来,冲击甚强。“清院”中的侍女们哪怕看惯了陆三郎,此时都心跳砰砰,忍不住红了脸,不自在地低下头。 罗云婳瞪大了眼。 锦月叹气:……又一个刚见面就折服在陆三郎风采下的女郎。 哪怕这个小娘子还这么小。 她正要领着罗云婳去见陆昀,却是身手伶俐的小娘子一下子从她手边蹦起来,蹿向陆三郎。锦月等女大惊,齐呼:“小娘子!” 她们三郎最烦人这么靠近了!在她们记忆中,上一个这么扑过去的女郎,被三郎推得手臂都折了……罗云婳才不过九岁,她们眼见小娘子花蝴蝶一样扑撞向帘下的俊美郎君,均露出不忍之色,不敢再看…… 然而罗云婳扑过去,扯住陆昀袖子。陆昀低头看一眼,竟然没有把人扔开,还蹲了下去,面上冰雪般的寒意都消了。 锦月等女瞠目结舌。 罗云婳抬手便摸上这位哥哥的脸,将他左看右看。没错,就算当时衣衫褴褛、面色无血,但是脸是一样的。她欣喜无比道:“哥哥,原来是你!我和姐姐救过你的,你还记得么?” 陆昀心里的小人扯了下嘴角:救我的是你,你那个姐姐可不想救我。 小娘子心善,当日陆昀虽然昏沉,却勉强听见罗云婳和罗令妤的争执。某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巴不得把他扔下去喂鱼,若不是罗云婳坚持救人,陆昀早不知道……毕竟当时他腰腹被刀捅受了重伤,再那么在水里泡下去,命就没了。 陆昀目色温和地望着罗云婳:小妹妹救了他的命。 但是完全不想提罗令妤。 陆昀扯开话题:“昨夜推你姐下水,另有缘故,我不是故意的。” 罗云婳“嗯”一声,点着头,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陆昀诧异扬眉,看她笑眯眯:“我相信你!原来你就是大哥哥,我姐救了你,你才不会恩将仇报。” 陆昀:“……” 罗云婳疑惑问:“可是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们打招呼,突然就走了呢?你就是三表哥的话,明明可以跟我和姐姐一起来陆家的嘛,大家都是一条路。哥哥你的伤都没好,就偷下了船。我姐担心你,还掉了眼泪呢。” 陆昀:“……” 他简直想一个白眼翻给罗令妤! 昨夜推她的愧疚感,在知道她在小妹妹面前假惺惺的表演后,荡然无存。她担心他?不是她逼他跳下船的?她还在罗云婳面前为他掉眼泪?是怕罗小娘子厌恶她那品性吧。 而罗云婳眨巴着眼睛看陆昀,完全不知道罗令妤背后都做了什么。有那么一个姐姐……陆昀对罗小娘子满心同情。 陆昀不想在妹妹面前说姐姐坏话,他随意道:“有些事,就先走了。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没事!”罗云婳小手非常有气势地一挥,然后鼓着腮帮子,“咦,可是我姐怎么也没跟我说三表哥就是我们救的哥哥呢?” “三表哥,难道我姐不知道么?!” 陆昀看着小娘子震惊的眼神,唇角轻微扬了一下,三分嘲弄。罗令妤怎么可能认得出他?她全程抬着袖子,恨不得离他十里远。对他嫌弃甚多的罗氏女,满心想着嫁个良婿,对那个疑似贫寒、还被追杀的莫名其妙的男人,唯恐多看一眼,被对方缠上。 陆昀认得她,是他就算心里厌她也不得不承认的缘故:罗令妤美得过分了些。 她认不出他,就完全是不记得这个人了。 陆昀似笑非笑道:“你姐不认得我啊……大约英俊不凡的郎君见多了,你姐瞧不上我。” 他这话说的,院中的侍女们齐齐瞠目:就三郎这种相貌,表小姐都瞧不上的话,那表小姐的眼光得多高? 陆昀哄着似懂非懂的小娘子:“你先别跟你姐说我便是她救的那个人。” 罗云婳:“为什么?” 然后她自己给自己作解释:“莫非你想给我姐惊喜?想挑好日子,报答她救命之恩么?” 陆昀声音拉长,笑意加深:“是……啊。” 但是惊喜,还是惊吓,就不保证了。 罗云婳却拧着眉,还有点儿犹豫。她父母过世的时候她才刚刚懂事,自她懂事起,就是姐姐养大的她。她对姐姐的感情,比对父母深得多。她虽然常常觉得姐姐冷血、俗气,但是她从未骗过姐姐啊…… 陆昀一挑眉,目光往院中一梭,袖子扬了下。 他蹲在纠结的小娘子面前,袖子落下,手抬起来,干净修长、骨肉匀称的手在罗云婳面前晃了一下。下一刻,拇指和食指一搓,一个响指打出时,“砰”一下,他手指间便出现了一朵雪白的玉兰花。 玉兰花在他指尖颤抖,露珠滴落如玉,娇艳欲坠。 罗云婳惊呆了,目中发亮:“哇!你怎么做到的?你会变戏法么?” 她上手便去瞧陆三郎的袖子,想知道那花藏在了哪里。陆昀并不反抗,还垂眸含笑:“做个交换。哥哥教你这个戏法,你别跟你姐说我是谁,好么?” 他低眉敛目,眉目间惊魂夺魄般的神采晃得罗云婳微怔,罗云婳定定看着这朵花,再抬头看他。她小脸皱半天后,下定决心地点下头:“好!我不告诉我姐姐。” 陆昀低声笑。 清晨微风晨曦,微微凉凉地浇撒。他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罗令妤知道两人纠葛后的反应。 …… 罗令妤虽然落了水,但她身子底子不错,并无大碍。醒来知道妹妹去跟陆三郎算账,罗令妤大急,怕罗云婳惹到那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提心吊胆地爬下床,才要换衣出去找人,就见院中小娘子心满意足地跑了回来。 隔着窗看到她,罗云婳还笑嘻嘻:“我这就去读书!” 有罗云婳吩咐,灵犀也支支吾吾不回答,从两人这里问不出什么,之后几日又没发生别的事,罗令妤只好先将信将疑地把心放下。韩氏女告辞后,王氏女等其他女郎来到“雪溯院”,跟罗令妤谈了半日。 “陆夫人既不喜,何必惹人生厌?” “陆夫人是说了出来的,其他没说的人,又有多少呢?” “我若是能走,我就走了。” 接下来几日,住在陆家的表小姐们商量好了一般,纷纷告辞回家去。 一时间,陆家给表小姐们住的院落,全都空了,就剩下罗令妤。罗令妤正好抓住这个借口推搡,躲在院子里说生了病要养。 她是真养病,别人却会以为她是托词。 罗令妤伸长耳朵打听陆家的反应——家里漂亮得花一般的女郎们全都走了,独留下的那个还在养病。陆老夫人再糊涂,也敏感察觉到了不对,把陆家大夫人叫了过去,问怎么回事。 陆夫人这时候已经后悔十分,讷讷不能言。 罗令妤唇翘了起来:妹妹一个小孩子忽略不计,陆家的表小姐,现在就剩下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罗妹妹真的是小心机不断~不害人,但是她真的不是好人~~ 第18章 陆家做客的表小姐中,出身最差的罗令妤尚是落魄士族女郎,其他表小姐的家族只会是势力不弱的士族。 士族和庶族有天然壁垒,同时士族之间关系的恒久需时时维护。为维护这种关系,最常用的方式便是门第婚。士不聘庶,不婚非类。眼下陆家郎君们一个个大了到了要婚娶的年龄,接表小姐们来陆家也有考虑婚嫁的缘故……不料陆夫人矜傲惯了,为敲打一个罗令妤,不小心得罪了一大片。 陆夫人暗悔不已。 事已至此,只好尽力弥补。陆老夫人叹气:“都怪我们家全是儿郎,没有女郎……” 陆夫人的口误,不足以大到特意送礼、登门赔罪,也不至于小到无人在意。这种情况下,只消家里有女郎多出去走动,多多交际。姐妹玩耍时有意无意地说清楚,误会就解除了。苦于陆家阳盛阴衰……总不能让男郎们去女儿堆里逮着人特意解释这种小事吧? 陆夫人怅然:“若是我儿清弋还在闺中便好了。” 陆清弋,是陆家大娘,早已婚去汉中,远水解不了近渴。 陆老夫人想到几年未见的孙女,不免脸色更黯。因为单独询问陆大夫人的缘故,其他同辈姑嫂并未过来。同处一帐的,除了陆老夫人和陆家大夫人,只有陆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夫亡后便携子归娘家的陆英。 陆英看她们两个唉声叹气,不由咳嗽了一声:“令妤不是还在嘛。” 陆老夫人苍老浑浊的眼睛一亮,笑道:“对,差点忘了罗娘子。” 罗令妤日日晨昏定省,记忆中又是个貌美娘子。只在那夜过后她以养病为借口,不再出门走动。大约也是被陆夫人伤了心……想到这里,陆老夫人又瞪了不争气的儿媳一眼。 陆夫人张明兰脸燥,又恼陆英多舌,故意看她笑话。即使陆英不提,难道自己就不记得罗令妤了么?陆夫人瞥向陆英,语气温和,却透着不明显的鄙夷:“自罗娘子来我们家,从来不见你这个亲伯母关照过她。” “你倒是日日出门游山玩水,怎么就不记得领着你侄女出门见见人?” “不出意外,你侄女可是要在我们家长住的。圈子就这么大,她在建业谁也不认识怎么使得?” 陆英:“……” 再次被陆夫人嘲弄自己的不称职,她脸一红,很尴尬。但她立刻辩道:“我和令妤这样的小娘子怎么能玩到一处去?我日常见的人,她可是不方便见。她还是要寻同龄女郎们玩……但我们家哪来的同龄女郎?花一般的美人不都被你气走了嘛,郎君们你又不高兴……” 话绕回最开始,陆夫人便也脸色铁青了。 陆老夫人看她们两个不对付的说了半天车轱辘话、又在争个不停,头都痛了。砰砰砰三下,她敲着拐杖,震得两个人闭了嘴,她怒道:“都别吵了!不能给出个对策么,到底怎么办,你们两个商量下。” 良久,陆英才随意道:“这有什么。我过两日约了人打马球。之前不是答应过带令妤过去么?我就厚脸皮领她过去,让我的好友们把家里女郎们都带出来,跟令妤认认脸呗。凭令妤的才情,最起码不可能如某人般惹众怒。” 陆夫人再次被人话里话外地奚落,脸上本就肃穆的神情,更加绷得庄重了。 如此寻好了解决方案,陆英当即扮起了贴心的伯母,离开了陆老夫人的院子,她就去了“雪溯院”看望养病的罗令妤。伯母驾到,罗令妤诚惶诚恐,扫榻相迎。陆英的突然热情,罗令妤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大伯母可从来对她不在意的,不意外的是家里就剩下她一个表小姐了,硕果仅存,由不得陆家不在意。 然而听陆英热烈无比地邀请她打马球,罗令妤唇角那得体的笑容就僵了:打马球?她她她不行啊。何止不行,任何需要运动的社交,罗令妤都不行。 长辈发话,哪有小辈反驳的道理。 陆英直接敲定板:“我让人给你准备一身缺骻袍,你休息两日,后日跟我一同出门。你来建业也半月了,该是出门与各家女郎们见面交际了。” 还是熟悉的伯母。 熟悉的口吻。 一时罗令妤近乎恍惚……想当年父母健在、大伯父活着,他们罗家嫡系还住在汝阳时,大伯母就是这般不理会别人、只顾自己过得舒畅的性子。一晃过了许多年,大伯母居然还是不记得她运动不行这样的事。陆英说完了,看一眼侄女,见罗令妤唇角微含笑。以为侄女欢喜,她高兴道:“那就这么定了。” 罗令妤一愣:“……呃。” 怎么就定了呢?! 但是陆英已完全不理会她,招手让屋外的侍女灵玉进来,让灵玉着人量尺寸、做衣袍。陆英已经安排起所谓打马球的事,在强势的大伯母面前,罗令妤心中忧郁,几次找机会,都没找到拒绝的机会。 打马球的事,就这么突兀地定了下来。 陆英一走,罗令妤便开始慌张。她因落水而养卧在床,这会儿完全没了心情,踱步在窗口走来走去。罗令妤一扭头,看到了窗外院子里,妹妹罗云婳蹲在花圃边,手掌时张时合,花在她手上绽放,消失。 罗令妤上身伏在窗口,敲了敲木拦:“你又在玩什么?该学琴了!” 罗云婳好不容易趁姐姐有事、偷偷玩一会儿,就被姐姐发现。她肩膀哆嗦了一下,垮着脸站起来。不妨罗令妤又好奇地看着她的手:“你在变戏法么?怎么变的?” 罗小娘子不爱琴棋书画,就爱玩耍。姐姐一问,有了不用当即去学琴的机会,小娘子立刻跳起,眼睛亮晶晶地奔了过来:“是三……是我新学的戏法呢,我教你玩!” …… 次日,罗令妤还在烦恼该怎么找借口拒绝陆英的打马球时,侍女灵玉进来通报:“女郎,二郎和三郎听说您病了,一同过来看您了。” 灵玉很意外:“二郎和三郎怎么一起来了?” 罗令妤同样讶了一下。陆二郎恐怕既是代表其他郎君过来问候,也是代替他母亲陆夫人来看望;陆三郎的到来,就简单多了……他推她下水的嘛。他一直不来看望,罗令妤对他的薄情已有了准备。陆三郎居然来了……这个表哥果然喜怒无常。 果真,两位郎君在门外脱了鞋履后,便款款步入,坐于榻上。罗令妤坐于主位相迎,目光隐晦地从陆显的面容上飘过,瞥向他后方的那个山巅冰雪般高贵不可攀的陆三郎,陆昀。 陆昀眉挑了下,在二郎没看到的时候,与罗令妤视线短暂地接触。目中清冷,他衣袍略拂如云:“罗妹妹……” 罗令妤刷地红了脸:讨厌……他叫她什么呢?! 陆昀:“不在么?” 罗令妤:“啊?” 与陆三郎面面相觑半天,罗令妤才涨红了脸,意识到陆昀说的恐怕不是她,而是她的小妹妹罗云婳。心里奇怪妹妹怎么会和三表哥这么熟,还被三表哥喊妹妹。她和他不打不相识半个月,他也还是生疏地叫“表妹”,和叫其他表小姐没区别……罗令妤掩去心中的几许羡慕,推脱道:“婳儿在习字。” 陆昀慢声:“我字也写得不错,教她足够。她人在哪儿?” 罗令妤:“……” 心中已非常嫉妒了。 她故作不在意地指明了方向,看陆昀真的就这么起身走了。她心里重哼一声,扭头,将注意力放到一直端着茶盏看她二人的陆显面上。陆二郎清风朗月般,道:“三弟和表妹的关系似乎不错。” 罗令妤吃力地问:“……二表哥哪里看出的我和三表哥关系不错?三表哥明明很厌我啊。” 陆显意外无比:“厌恶?他是喜欢吧。” 罗令妤:“……” 二表哥眼瘸? 陆显温温道:“三郎惯来和表姐表妹们不熟,能和表妹你多说两句话,已经让我很吃惊了。”他目光一闪,“之前看三郎那般……我以为他戏弄你,现在想来,恐怕态度不一样,就很说明问题了。“ 罗令妤身子前倾,想多听陆显说两句,但陆显出了下神,就不说了。陆显垂下眼,余光瞥到表妹的花容月貌,心中黯黯。这般貌美的表妹,大约也和其他女郎一般,心悦三弟?不然何以身子前倾? 罗令妤眼尖地瞥到他一闪而逝的神色。心里一怔后,罗令妤问道:“表哥何以一直提三表哥?不提自己呢?那日小宴后,表伯母一直不让表哥出门……表哥也挨骂了吧?是我对不起表哥你。” 陆显连忙:“怎么会……” 罗令妤扬手,笑眯眯:“我变个戏法给表哥看。” 她清澈如湖光潋滟的眸子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郎君,手从袖中伸出,轻快地折手翻弄…… 陆昀拉开门进来时,正巧看到罗令妤手上陡然出现一朵玉兰,她笑容诚挚地跟陆显显摆:“表哥,有没有高兴点儿?” 门口的三郎陆昀一阵窒息:“……” 这不是他的变戏法么?!拿他的变戏法去逗陆显笑?! 作者有话要说:  陆表哥:excuse me???你拿我的套路去套路别的男人??? 第19章 门拉开,光从外流入,杏花纷纷,簌簌吹动门口年轻郎君的衣袍,与他一道落入侧头而望的陆二郎、罗令妤眼中。舍中锦榻上女郎端坐,乍然看向门外陆昀。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气质风采如斯,光影如水拂身,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惊魂摄魄般的美感。 心跳加速。 罗令妤伸手递花给陆二郎陆显的手指颤了颤,勉强让自己心神受到的那股丝丝麻酥感消失:陆三郎玉人风姿,天下女人见他一面都爱,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不丢人。 然她一定要控制住。 毕竟她已经知道陆三郎不是大家以为的高岭冰山不可亵渎了。 陆昀再往前走两步,面容能看清了,罗令妤和陆显才看到他阴沉的脸色。陆二郎吃惊,看三弟盯着他和表妹的那种灼热目光,好似他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般。陆显他看到陆昀身后突然冒出的小脑袋,招手:“小表妹也来了?妤表妹不是说婳儿在习字么?三弟你怎么把她领过来了?” 陆昀目藏锋芒:“妤表妹?” 叫得好亲热。 陆显被他看得脸热,咳嗽一声:“只是方便分开两位表妹而已。” 罗令妤则拧着眉,目光在陆昀和罗云婳之间逡巡,再次产生疑惑。婳儿不应该是那天找麻烦,才见过陆三郎那么一面么?一面之缘,就比她和陆昀还要熟了? 罗令妤对自己的魅力再次产生深深怀疑。 却是罗云婳原本在辛苦练字,三表哥过来逗她,她求了三表哥一通,陆三郎就痛快答应给她说情——带她去找罗令妤,让罗令妤同意小妹妹出去玩。谁想到罗云婳小娘子欢欢喜喜地跟三表哥过来找姐姐了,拉开门第一眼,她就看到姐姐在变戏法给二表哥看。 那朵清新美丽的花在姐姐纤白玉指间娇艳欲滴,被送给了陆显,陆显还露出了笑。 罗云婳吓得把头缩了回去:变戏法是三表哥教她的!她又教给了姐姐!姐姐显摆时,还被三表哥看到了…… 聪慧机灵的小娘子即便不懂大人间的剑拔弩张,也知道当人面被人抓住小辫子不是什么好事。她苦着小脸皱眉思索对策时,看俊朗的三郎低下头,眸色清幽、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罗云婳被他这一眼吓得一下子弹开,含着泪夺门而逃:“我我我还是接着写字好了……” 舍中的陆显和罗令妤诧异地看着小娘子落荒而逃。罗令妤转而看三郎,目有斥色,但她不敢说。于是她望向陆二郎陆显,目中欲语还休、委屈连连、自怜柔弱…… 陆昀心里冷笑。 陆显已经替表妹说话了:“三郎,你又做什么了?婳儿那么小,你是不是吓唬她了?” 陆三郎眼睛看着那给他二哥送秋波的委屈女郎,唇弯了下:“哪有。我和罗妹妹之间的小秘密。” 他声如玉落锦帛,好听又勾人,让听着的人心尖不自在地颤抖。说完话,他漫漫然走来,随意又雍容,雍容又清贵。他话对着陆显说,眼睛看着罗令妤……罗令妤被他看得脸越来越红,悄悄望他一眼,心里纠结——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陆昀喊的“罗妹妹”是指她妹妹,可是他就是给她一种“我和罗妹妹之间的小秘密”,说的是他和她。 陆昀入了座,等陆显加入话题,罗令妤才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小了些。两位郎君过来探病,又都是博学之人,随便聊些,就可见功底之深。原本被陆三郎目光压得抬不起头的罗令妤坐直,不动声色地往陆二郎那里靠了靠,重新自信满满地加入话题,想要表现自己的才学。她望着陆二郎的笑容真挚了许多,多好的表现机会,陆二郎真是好人。 陆昀瞥到她望着二哥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再看到二哥手里拿着的花。 陆昀眼神微顿,目光时不时落到那花上。这变戏法明明是他教给罗云婳的,偏罗令妤现在跟他二哥表现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说着说着,身子还不自觉地倾向他二哥。她美目流波,情深义重;陆显一改以往的内敛沉静,温柔地看着表妹,与表妹侃侃而谈。 陆昀时而看他们一眼,时而目光移开,再时而盯着陆显手里的花…… 他那阴晴不定的目光大约是盯得太久了,罗令妤一脸欲言又止,陆显也看向三弟。陆显:“三弟,三弟?” 陆昀回过神:“嗯?” 罗令妤眼中写着几多纠结,直面三郎隽永的面孔,问:“三表哥就这么喜欢这花么?” 陆昀目光落到她脸上:“……” 罗令妤下定决心,讨好他道:“那我也送一朵给三表哥好了。” 不给陆昀拒绝的机会,她的手就隔着一张小几,伸到了他眼皮下。陆三郎垂眼,看表妹的手如花开般翻动,少许艰涩,自然是不够熟练的缘故。下一刻,“砰”,一朵玉兰开在了他眼前。 陆昀抬头,眼神晦暗。 罗令妤见他不接,突然想起他一个忌讳:“都是玉兰花。不是独份的。” 她记起了当初陆昀拒绝她送的花笺时,让侍女锦月带给她的话——“独份的东西我不留。” 陆昀心情顿时一言难尽。 …… 罗云婳被陆昀表哥吓得逃出门后,原本是要去写字的。但是罗云婳在院子里碰见了灵玉和灵犀两个,领着一众侍女在晒花。这花是照罗令妤吩咐晒的,大约罗令妤又要做什么去讨好陆家人。此时院中花香馥郁,傍晚日影下山,侍女们在忙着收花瓣。 灵犀本是看罗云婳写字的,现在她被灵玉喊去收花瓣……罗云婳眼珠清玉一样滴溜溜转一圈,小手小脚蹑手蹑脚地绕开这些侍女。她从院子后边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爬出了“雪溯院”,再用草木把狗洞遮掩住。 罗云婳洋洋得意,哼着小鼻子:姐姐在和两个表哥说话,根本顾不上管她。 罗云婳小娘子如放飞小鸟般,直奔陆家宅院的那个大湖。之前姐姐落水,她打听过那湖边有小船,湖心有小亭,她就心向往之,想去玩耍。但是罗云婳整日被姐姐看着,没怎么出过院门。大湖太大太显眼,她找是找到了,却没找到陆表哥那日耍的船。沮丧了一阵子,罗云婳就藏在漫漫芦竹林里玩蚂蚁了。 小孩儿的烦恼来得快也去得快,小娘子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家”,忘记了自己原来想找的船。 但是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上方的游廊来了一个小郎君,翻开书页,开始磕磕绊绊地背书: “马,蹄……蹄可以践……什么雪……啊霜雪!毛可、可以御、御风寒。什么草饮水,什么而陆……齕草饮水,翘足而陆!” 罗云婳捂住耳朵:上面那个人好烦! 罗云婳谨记罗令妤的教导,不要在陆家惹事。所以上面的声音吵了一刻之久,她都忍着没出去骂人。那个小郎君嘀嘀咕咕,一篇文章半天背不下来,罗云婳却听得都要背下来了。她玩的蚂蚁大概也被那声音吵得,一个个钻进小洞里不肯出来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陆四郎陆昶还在结结巴巴地背书,廊下的竹林里突然钻出了一个小娘子。他吓得后退,下面一脸灰一块白一块的小娘子叉着腰:“喂!你好烦,又好笨!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背书啊,你把我的蚂蚁吓跑了!” 陆昶定睛一看:“你、你是那个心机深沉的表姐的妹妹……” 罗云婳大怒:“你说谁心机深沉呢!” 陆昶:“不不不是我说的啊,是我母亲说的!我母亲说表姐狐狸精……” 罗云婳鼻子气歪了,撸起袖子:“你等着!” 她从芦竹林里冲了出去。 …… 同时间,傍晚红霞照满空,陆家两位郎君也起了身,跟罗表妹告别。陆显诚惶诚恐地拿着表妹送他的那朵玉兰,出了舍门就把跟随的仆从唤来:“这是罗表妹送的花,你们知道怎么养吧?土啊水啊都备下……” 陆显回头对罗令妤温声:“表妹放心,我会照顾好你送的花的。” 罗令妤笑盈盈:“二表哥心地真好。” 陆显:“不不不,还是表妹更心善。” 陆昀从罗令妤身后出来,还没穿履,就听到了门外那两人又在虚伪地互相恭维。陆显还一脸郑重其事,要照顾什么花……陆昀看得很刺眼,捏着手里那花的花枝,他随意玩着,都快把花枝折断了。 陆昀忽从后唤了一声:“罗妹妹。” 罗令妤:哼,她妹妹可不在。脸颊一凉,郎君的袖子拂过她的面。他的气息从后罩来,清香满怀,冽冽霜凉。罗令妤觉得发间一重,她抬目,同时伸手摸自己的头。原来陆昀伸手扬袖,将他手里那花,直接插到了她发鬓间。 他轻轻笑,桃花眼垂下,光华琳琅。陆显背身嘱托他的仆从怎么照顾花,不知道他的三弟陆昀在后调戏罗令妤:“好看。” 声如夜风,低柔地擦过她的脸:“花还你了……不独份的东西,我更不要啊。” 罗令妤耳根一点点红透了,如相思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不娶何撩! 第20章 夜来花香,馥郁人间。 同样一枝花,陆显想的是如何照料、养殖,好不辜负表妹的意;陆昀却是随手一插,插去了罗表妹的乌浓云鬓间。云鬓鸦黑,花枝轻颤,照着女郎缓缓抬起的雪般面容。风从脚边吹起,廊头杏树花叶瑟瑟飒飒,陆三郎落袖一笑,换上放在门口的黑色笏头履,与女郎擦肩,走下了青阶。 罗令妤的心却再不能平静了——陆三郎没收她的花,反而比收下她花的陆二郎更勾人。 就如有的郎君很好,他很安全;有的郎君他也许不够好,但他吸引人。 身后的变故,陆显后知后觉。陆二郎懵半天后,瞪一眼他那个三弟:你不是跟我保证说你不会再戏弄表妹了么? 陆昀呵一声,没理会二哥,就这般走了。 其后陆二郎也告退而去,留罗令妤失魂落魄般地进了屋舍,关上了门。她靠门屈膝而坐,层袖抬起,摸到脸颊上的烫意,再两手交叠于胸,捂住自己那“砰砰砰”剧烈的心跳声。罗令妤咬唇,目中浮起几分烦恼色—— 陆三郎,陆昀……哼! 本来已经对他死心了,已经把目标转投到其他人身上了,他却突然回来勾了她这么一把。不受控制的,重新生了妄念,重新觉得放弃陆三郎好像有点早了。 罗令妤烦恼:他到底什么意思嘛?之前那么说她,现在又勾她。 罗令妤垂着眼睑,默想着方才他靠近时自己的怔然。离得近,他的呼吸从她额上轻轻擦过,如云雾般飘忽,又如火浆般灼烫。他向上微扬的唇角,他周身清冽的气息,甚至他微俯下来的浓睫。眸子清幽,长睫一根一根,如细针一样从罗令妤心尖走过…… 罗令妤是如此大俗之人——若是嫁的夫君,家世好之余,相貌如三表哥这般出众,那就好了。 她到底还是不甘心! 坐了一会儿,外头侍女灵玉敲门,说院子里的花都收好了,问女郎要不要看看。罗令妤回了神,收起心事,拉开了门。灵玉表情平静,躲在木柱后的灵犀却有点惶然。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涯让罗令妤擅长察言观色,她立刻叫道:“灵犀,你过来。” 见事情瞒不过,灵犀只好哭丧着脸:“娘子,是我不好,小娘子跑出去玩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罗令妤定神,问起罗云婳什么时候走的,院子里的侍女们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所以然。罗令妤这才急了,抬头看昏昏天色,当即提起灯笼,要出门去寻人。罗令妤焦急道:“陆家院子她没逛过,陆家人她也没认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留灵玉掌灯等候,罗令妤带着日常伺候小妹妹的几个侍女就着夜色出了门。怕招闲话,也没敢找院外的仆从帮忙,只盼望偷偷把罗小娘子找回来就好了。 “雪溯院”这边悄悄出门寻人时,陆昀那边也不过是刚回到“清院”。几个小厮、护从、侍女跟陆昀出行,回到院子,回到寝屋后,伺候郎君换衣梳洗的,就只剩下锦月等少数几人了。侍女们放下了青纱帘,熏炉上燃起了香。幡旄光影,罗帱张些。陆三郎洗漱之后回到寝舍,锦月等女已经收拾妥当。陆昀捞了昨日丢在榻上的一本书,姿势闲散地靠漆几坐下,随意翻看两页。 锦月收拾案上杂物时,跟郎君说话道:“您太孟浪了!您之前不是说不喜罗氏女为人么,怎么又巴巴地过去了?让罗娘子误会了怎么办?” 陆昀沉声:“你一个侍女,敢过问我的事?” 锦月一呆,当即直起身,回头嗔怒:“郎君!” 她可不是寻常的侍女,她是和陆三郎一起回到陆家的。陆三郎从小就是她伺候的,闲言碎语她自然不会说……但是这不是、这不是有关未来的二房女君嘛!陆夫人不管他们二房,陆三郎又这么多桃花,侍女们也是心里妄念不断……锦月心中都急死了。 陆三郎袖子拂面,挡住脸,自然不会真的斥锦月。 沉默半晌后,他漫不经心:“鬼迷心窍了吧。” 他心里已经后悔不迭。 他那时怎么就上手了?他不该的。但他当时看到罗令妤盯着二哥的眼神,二哥和罗令妤谈笑风生……他忍不住便想打破那种和谐无比的关系。待他从罗令妤秀美目中看到自己的所为后,后悔无比。 却已经诸事无补。 只好狼狈而逃。 他怎么可能看上罗表妹那般心机重的人?不可能的。 为表示自己态度,陆昀道:“她虽有心机,人却蠢。张扬不了两日,就会露出原型。我是怕二哥纯良,被她欺骗,上了她的当。” 锦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三郎:三郎有这么好心的时候?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锦月心中一动,笑道:“其实表小姐没有什么坏心,就是想要出人头地而已。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多年,她的那些心事……郎君其实你一看就懂,既是懂了,就不会被骗。那罗娘子到底在想什么,郎君你又何必在意呢?” “再说,表小姐年纪尚小,没有长辈教导,很多事她都不懂,全是靠自己来悟。难免走一些歧途。但只要大方向无错,谁会没有一点儿缺点呢?郎君你也不是完人啊。” 陆昀放下遮住脸的袖子,乌黑的眼睛盯着锦月,示意:嗯?你想说什么? 锦月试探他道:“我看表小姐那般貌美,又对郎君有心,郎君你也不是不为所动……不如,郎君娶了表小姐可好?” 陆昀眉梢跳了一下。 他看着锦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锦月看他神色不对,忙住了嘴,讶然看去。 陆昀:“世家婚姻,两姓之好。岂是轻而易举能许的?罗令妤便是不知,她以为她只消打动了男子,男子就会娶她。但是世家之间,婚娶从来不是一个人喜不喜欢的事。世家考虑的是资源,利益……娶了罗氏女,能得到什么呢?尤其像陆家这样盘根错综的世家,底蕴比皇室还要厚……罗家一个已经落魄了的士族,陆家是根本不会考虑的。” 锦月瞪大眼。 她虽然自小服侍陆昀,但是到底是侍女,眼界有限,她是看不到陆昀这般高度的。 她讶声:“可是、可是我只听说过士不聘庶这种说法啊,我以为只要是士族就没关系。” 陆昀沉声:“罗令妤就是如你这么想的。到底是她父母去世的早,罗家也没人好好教过她,所以她对我的警告熟视无睹。” 他垂下眼帘。 低声:“若是有勋贵子弟肯娶罗令妤……那得是多喜欢她,才会为她放弃所有利益呢?”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那你一定是特别特别喜欢我了~~~ 第21章 傍晚余晖落下,竹影婆娑,一汪清湖两岸,游廊亭阁,假山飞楼。红色和黄色的灯笼光华如清冽的水珠一般,点点滴滴,藏在葱郁林木间。天黑后,陆府各院子灯火纷纷亮起,陆二郎陆显走半途,想起一位擅养花木的堂弟,就让小厮先带着花去那位堂弟那里,问问怎么照看。陆二郎自己则是先回自己的院子,因为他父亲,当朝左相陆茂回来了,要考问他的功课。 过大湖时,四周寂静,幼童的争吵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才是狐狸精,我姐才不是!” “我母亲说你姐故意勾男人……” “你母亲,你母亲,就知道你母亲!你应声虫啊?怪不得你母亲是妾,小家子气,就知道背后说三道四。让陆夫人知道了,哼……” 哪怕罗云婳不出门,也从侍女那里听说陆家主母陆夫人管下人管得很严。管下人都那么严的陆夫人,对妾室绝不可能手软。小四郎陆昶急红了眼,本是讷讷辩不过这个个子比他高一截的小表姐。但是罗云婳巴拉巴拉说得那么畅快,一提到陆昶的那个妾室生母,陆昶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野猫一样炸了:“不许说我母亲!” 罗云婳:“我就说就说!我要告状去,我要去找表伯母,我要说你那个小妾生母教你……” 罗云婳转身要跑上游廊时,陆昶从后扑了上来,双目赤红:“你敢!” 罗云婳扭头,看凶煞无比的表弟冲了过来。她只涩了一下,就撸起袖子揪住了小四郎陆昶的手臂,与这个表弟扭打到了一起。她完全不觉得自己一个小娘子会打不过小郎君,陆昶也抓着表姐的头发,又掐又打。 一拳又一拳,小女孩和小男孩哼哼唧唧,怒火冲天,在湖边又滚又爬。有时候扭打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又你追我赶。平时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小郎君,任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打成这样。偏夜凉湖静,周围也没有仆从路过来拦架。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玲珑秀气的小脸都被打得鼻青眼肿…… 陆显提起灯笼一看,大吃一惊:“你们两个干什么?住手!” 然而打架打得全身心投入的两个小孩子根本没听到陆显呵斥的声音。 陆显奔过来,灯笼微光照着一小片天地,他认出了打架的两个小孩子。陆显声音更严厉了: “四郎!” “婳儿!” 显然光靠说教,打架的两个小孩子没人听。陆显看他们两人居然扭成一团,如此不像话,当即生气。说话没人听,向来文质彬彬的陆二郎把灯笼扔到了地上,撸起袖子过去,想把两个小孩儿提开:“没听见我说话么?不许打架!” 然罗云婳骨子里野。 陆四郎被激起了火,心中不服输。 文弱的陆显被夹在中间,居然都分不开这两个还在挥着拳头叫嚷的小孩子。两个小孩儿还是不听他说什么,不断地从陆二郎分开的两手边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向对面的小娘子(小郎君)飞扑过去。 陆显头大,满面是汗,骇然地发现两个小孩子凶猛无比,他竟然拦都拦不住。他们又冲到了一起,陆显只好再次吃力地分开他们。陆家的二郎陆显自来儒雅清正,他习文不喜武,除了交际时需要用到的骑射外,他从不练武。满身文气的陆二郎压根想不到他居然连两个打架的小孩儿都压不住。 陆显不得不喊人:“来人!快来人……” 不远处,罗令妤正与侍女们满心焦虑地寻自己的妹妹。因不想让外人觉得“罗氏女又作妖”,连寻人都蹑手蹑脚,不敢大声喊。她们一众女找遍了草丛、树林,也没见到小娘子的身影。这会儿听到陆显的喊声,惊了一下,罗令妤定神再听:“怎么是二表哥的声音?二表哥还没回院子么?” 不曾多想,罗令妤领着侍女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追去。 站在游廊上向下扶拦向下望,罗令妤胸口一滞,冷汗直冒——她竟看到下方两个小孩儿扑在陆二郎身上打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一眼便认出了自家小妹妹。 下面打得激烈的两个小孩儿再一次从陆二郎手边拧到了一起,不光打架,两人还一起推开多管闲事的陆显。陆显竟被这两个小孩推得趔趄后退,连连苦笑。不妨脚下不知是什么草石绊了一下,陆二郎这后退之势便没有收住。 罗令妤在上头游廊里瞪直眼,惨叫道:“表哥——” 她尚未喊完,一声巨大的“噗通”落水声,从扭打成一团的罗云婳和陆昶身后传来。久不见身后烦人的哥哥再过来,身后水浪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后背。陆四郎和罗小娘子呆呆的,手还搅在一起捏着对方的脸呢,猛回头,看向身后咕噜噜冒泡的湖水。 他们可怜的陆二郎陆显费尽力气在水里挥舞着袖子挣扎,视线模糊,不断被水拉下去。恐慌感袭来,脚下无着力点,陆二郎扑腾挣扎着,吃力道:“救、救……我不会游泳……” 罗云婳和陆昶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二哥在他们眼皮下往水下沉去。上方,罗令妤提起裙裾,“咚咚咚”地跑下了台阶。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两个小孩儿张皇回头,看到美丽的表小姐向他们跑来。 罗令妤根本顾不上理这两个小孩儿,交代后面追她的灵玉一声“看好他们两个”,她就跑到了湖边,动作利索地甩掉鞋袜,脱掉外头的披帛。陆昶看得直了眼,从没见过美人在眼前宽衣解带。他涨红了脸,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时,漂亮的表姐已经扔了鞋袜、卷起了袖子裤腿,人跳到了湖里。 一众侍女神色惶惶地拽着罗云婳、陆昶两个小孩儿,盯着湖中心看,焦急地等着表小姐。时间好似过了很久,等得他们脸色苍白时,才看到水里浮起了人,罗令妤拖着一个人咬着牙往回游。 众女惊喜:“女郎,女郎我们在这边!” 到了岸头,众侍女齐齐过去,帮助罗令妤把陆二郎救上来。陆二郎白着脸闭着眼,长发湿漉,一身袍子湿水后变重,罗令妤费劲地将他带回来后,膝盖发软,趴在地上急喘着气。听到耳边侍女们惊恐地喊“二郎”“二郎”,罗令妤颤着唇,在自己腿上一掐,让自己有点儿力气和精力。她拖着自己的一身水挤进侍女群里,将昏迷不醒的陆二郎抱到怀中,用力拍他的脸:“二表哥、二表哥……” 由远及近,灯笼火光向这处赶来,原来是巡夜的仆从们过来了。看到这边围满了侍女,众仆奔过来。陆昶一个跌,跪到了地上。罗云婳不比他好多少,这时也知道自己闯了祸。陆二郎可是陆家嫡系身份最高的郎君了,要是出了事,陆家、陆家……罗云婳声音带着哭腔:“姐,对不起——” 罗令妤抱着陆二郎,眼看人过来了,她扭头,望着吓傻了的妹妹和小表弟。妹妹泪水打转,表弟仓皇却咬唇不说话……这两个小孩儿……陆昶被陆家厌弃,她懒得理会;但是此事关乎她妹妹,妹妹这么小,不能毁了妹妹的前程。 反正陆夫人讨厌的人是她。再多讨厌一些,也无妨。 再者,这件事出了……就不用去参加大伯母给她安排的打马球了,不用自曝其短了。二表哥这里……只要她认了,表哥仁慈,盼他不说。 心中一狠,罗令妤说:“你们躲进竹林里,等人走了再出来,别说是你们把二表哥推下去的。” 灵玉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女郎!” 罗令妤面色沉稳:“谁也不许说出去,就说、说……是我和二表哥发生了口角,不小心推表哥落了水。” …… 当夜,陆府彻夜难眠。到了后半夜,“清院”早已熄灯睡了,二房的郎主陆昀突然睁开眼,他在帐子里翻身坐起,看到帐外的火光渐次亮起。过半刻,陆昀披衣而起,见堂中灯火大亮,锦月正搂着怀里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娘子柔声安慰。 锦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姐姐说好不好?三郎已经睡下了,我们郎君之前受了伤,夜里不便起来的。哎,你别哭啊……” 罗云婳哽咽着:“锦月姐姐,求你了,让我见三表哥嘛!我姐救过三表哥,三表哥也应该帮我姐的啊。陆家、陆家……我只能求三表哥了!” 虽然她们的真正亲戚是大伯母陆英,但是陆二郎出了事,不说陆夫人,老夫人都震怒。大伯母向来对她们不在意,肯定不会为了保姐姐招惹人……罗云婳哭得双眼肿红,嗓子也要哑了。 下一刻,帘子掀开,哄着小妹妹的锦月和怀里的小娘子一同回头,看到俊美清逸的郎君站在门口。 陆昀耷拉着眼皮:她怎么老出事,总这么多事? 好烦。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群陌生人里,陆三对我们罗妹妹居然是最好的~~ ps:再次提醒,此年代百家争鸣,没有名节一说,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女子甚至可以带着孩子改嫁。贵族里玩的比普通百姓更疯狂! 第22章 陆二郎晚上落了水,之后就被送回院子。陆二郎始终不醒,那边急急请了疾医前来诊治。陆老夫人、陆夫人赶去的同时,原本想考察陆二郎功课的、回家来的陆相也跟夫人一同前去看望儿子了。 一众长辈赶去的时候,罗令妤已经一身是水地跪在陆二郎床榻边,照顾了许久。后半夜,熬了一宿的长辈们还忧心忡忡地聚在二郎院中,追问疾医为何陆显不醒; 表小姐罗令妤乖觉,尽管浑身湿衣服冻得她哆嗦,她却始终没有下去整理衣容。她自愿受罚,进了院子离陆二郎寝舍隔了两间房舍的偏角小佛堂中,跪在佛龛前为二郎祈福。 罗云婳吓傻了。 二表哥落水已经很糟糕,二表哥醒不过来更糟糕,这结果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给姐姐闯了多大的祸……实在无人求助,罗云婳只好一边哭一边来“清院”求陆昀了。她心里抱一丝奢望,希望陆三郎仁善,非见死不救之人,也不惧对上陆夫人那几个长辈。 陆三郎仁善不仁善暂且不提,但他吩咐锦月掌了灯,揉着额头、一脸疲色地坐了下来,听罗云婳的诉求。 锦月忧心郎君的伤势,只好给三郎披了一件宽松大氅。见陆昀坐在灯火影下,乌黑长发散肩,几绺发丝贴着面。他眼皮下耷,睫毛在脸上映出几重阴影来。郎君面容银白,撑着额头的手指修长温润。他不正仪容、一脸倦怠地坐在那里,比起平日的高贵如冰山皑雪,此时多了许多华贵慵懒感。 罗云婳哽咽着把话说完。 陆昀抬起睫,眼睛光华流离,连正在哭得小娘子都看得怔住。听陆昀声音凉凉:“罗表妹会水?” 那当日他不小心推她下水,她即刻沉底,到底是被他吓傻了,还是故意勾他来着? 以他对罗令妤一贯的人品认知,陆昀心里冷哼了一声。 他再问:“你说她主动跳下水去救的二哥?” 罗云婳:“是……” 陆昀脸色立冷,心中念头几转,眼底露了然色,冷笑道:“她想当我二嫂想疯了么?!” 同是落水,当日对他不假辞色、还想把他一个重伤人推下去。凭什么她就对陆显不一样?她凭什么区别对待?陆昀唯一想到的答案,就是看到金山银山、权势地位在眼前晃,罗令妤心动得不行,不管不顾地就要扑过去救人…… 罗云婳一呆,才要解释不是这样,就见陆昀面色幽沉。 陆昀此人有好几副面孔。平日见人时清贵冷傲,睥睨众人,谁也不理;私下里他略轻浮,喜调笑逗趣,一言一行都风流勾人;此时罗云婳有幸见到了他的第三张脸。不苟言笑,冷肃无情。当他寒目瞥人时,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压得罗云婳小娘子腿软坐地,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陆昀已经站了起来,他不想探究那边的事具体是怎么回事了。陆三郎拂袖而去,冷冰冰道:“既是罗表妹自己的选择,想要滔天富贵自然要承受大挫折。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何必拦你姐。” 罗云婳急得:“不、不是这样的……” 罗令妤告诫她不要跟任何人说是她和四郎不小心把二表哥推下的水,罗云婳来求陆昀,本来也不想说。但现在看陆昀就这般进去里屋了,侍女们提着灯跟随,她快跑两步。罗云婳追上去:“表哥、表哥……” …… 到了第二日,书院停课,所有的郎君都去看望陆二郎,本来就不去书院的陆昀用早膳时,这才知道他二哥的情况比他想的要糟。锦月伺候郎君用早膳,看他目色幽静不知在想什么,她心里一动,舀了一小碟酪给郎君:“这是罗娘子昨日才送给我们尝鲜的,说是不经放,让我们尽快吃。” 陆昀低眸。 青瓷碟子呈黄白色,开冰裂片,盛着一小块酪。晶莹剔透,如雪山峻岭。 陆昀眼眸闪了一下:“不过落水,二哥怎么就昏迷一晚还不醒?我们也去看看。” 用过早膳,陆昀便过去看望二郎了。陆显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郎君,看到陆昀过来,拉着他解释屋里情形。据说陆显后半夜开始断断续续地发高烧,陆老夫人被小辈劝走休息后,陆夫人哭红了眼。天不亮,陆家就拿着名帖去太初宫,请宫中侍医来。 这一下,宫里的诸位夫人、公子都惊动了。陛下亲派了侍医不提,皇后殿下也关心问陆二郎如何了。 陆家在建业之势,由此可见一斑。 陆昀若有所思:“不过是落水……” 众郎君叹:“是啊,往日也不曾听二哥身体这么差啊?可怜罗表妹了,陆夫人都气疯了……” 陆昀眼眸再次一闪,众所周知的说辞是罗令妤推了陆显,之后又救了陆显。但是就如陆昀不信罗令妤会救人一样,陆昀也不信罗令妤会推人——他这位表妹对待二哥别提多小心,她眼睛里写满了“想嫁勋贵”,她绝不可能去推人。 若是给自己制造机会……罗令妤不至于傻成这样。 中间看来另有故事。 陆昀和几位郎君站在廊下闲聊了两分,言行冷淡疏离,众郎习以为常,也不多问。之后陆昀进了屋,见过了几位长辈,又在二郎陆显的床榻前徘徊了一阵。陆昀甚至坐下,搭着陆二郎的脉看了一番。 院里屋里站满了医工,一屋子唉声叹气。陆夫人素来对陆昀不了解,也看不上陆昀。眼下陆昀给陆显把脉,陆夫人疑惑陆昀怎么还懂医。虽然不相信陆三郎的能力,陆夫人却还是殷切地望着:“三郎,你可看出什么来了?你二哥为何至今不醒?” 陆昀起身,敷衍道:“身体并无大碍,该醒时自会醒的,伯母不必担忧。” 陆夫人目中暗了下去,勉强点头。所有医者都说二郎无事,三郎也这么说……可是陆显就是不醒啊?都是那个罗令妤……陆夫人咬牙切齿,那个祸害……她现在是腾不出手,等她的二郎醒了,她绝不饶过那个女子。 陆昀从满室药香的屋子出来后,在廊下溜达,路过了偏角的佛堂。罗令妤自己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去给二郎祈福,陆家长辈不置可否,下人们也不敢多管。陆昀路过佛堂,慢慢走过时,侧头,往里面瞥了一眼。 树荫葱郁,木栏影子如水波一样映在他脸上、眼上,尘土飞扬,他望到了里头跪着的女郎。腰背挺得笔直,虔诚地跪着,长发散乱。他从侧走过,正好看到她瓷白的面颊,唇比雪白,身子轻颤。女郎纤弱无比,惹人生怜。 跪了一夜,白天还在跪,滴水未沾,她还在咬牙坚持。 陆昀眸子落下:若是为了嫁入豪门,罗令妤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他也蛮佩服她的…… 心里几多不屑,但不屑中,陆昀也多了几分猜想:推人下水的说法漏洞百出,恐怕与事实不符……但是罗令妤自己都认了,呵。 等他二哥醒来,要么就感动,排除众异娶了罗令妤;要么就震怒,送罗令妤回南阳去。 陆昀撇过了脸,不再看佛堂中跪着的那小女子。然他心中多了根刺,不上不下地扎着。想到罗令妤有成为他二嫂的可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与二郎成双成对,见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陆昀想她还是回南阳去吧。 …… 再入了夜,陆二郎那边仍然没有传来苏醒的消息,罗令妤的心也越来越凉,越来越怕了。只消陆显醒来,要骂要罚都好说;陆显不醒,罗令妤的罪就一天天加重。罗令妤跪在佛龛前,是真心实意地祈求二表哥醒来…… 要怪就怪她吧,别牵连妹妹。她已是一身污,无所谓;妹妹身上不能背负这种事啊。 跪了一日,她昏沉沉,脑子有些晕,思维时断时续。几次摔倒,又爬起来,罗令妤后背全是热汗…… 寂静夜中,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啪嗒”声从后传来。 罗令妤思绪迟钝,脑子胀痛,听到也似未听到一样。 然后冷不丁,一道雪色衣袍从后拂上她的面。凉意袭来,她轻微一颤,向后跌去。面前突然蹲下一人,扶住她的腰,将她往前一推。这般一推,罗令妤昏昏沉沉,直接跌入了身前蹲下人的怀抱中。 闻到了满怀清意,男子气息。 撞在郎君怀里,一只冰凉的手挑着她的下颌,抬起她汗涔涔的脸蛋。他的指腹贴着她娇嫩的脸,轻微地、柔柔地搓了两下。罗令妤乌黑的眸子,与一双桃花眼对上。桃花眼多情,罗令妤滚烫的面上如袭凉意,陡得一惊。她颤声:“三、三、三……” 陆昀面无表情,手在她额上一搭,声音凉凉:“发烧了啊。” 他勾唇:“别吭声,你妹妹吵得我烦的不得了,我带你出去歇歇。” 作者有话要说:  罗云婳:不!我没有!我昨晚求了人今天就没敢去了! 第23章 佛堂只有佛龛上置了两根香烛,满堂烟熏火燎、光线晦暗,迷离中,陆三郎骤然出现在面前。罗令妤撑着浆糊一般的脑袋,迷惘无比地看向他。连脸颊被人轻薄都没反应过来,只顾瞪直眼看人。陆昀唇一弯,将她一把捞入怀中,抱起她就要往外走。 罗令妤这才乍惊:“不!我不走!” 她要为二表哥祈福祷告,她要让陆家上下都看到她的心意……这突然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陆昀扯嘴角,懒得废话。他抄起她往外走时,罗令妤糊里糊涂地挣扎一下,没挣开。罗令妤心中急得无法,一侧头,看到他揽在她肩上的修长手指。一个犹豫也没,罗令妤低头一口咬住了他手腕。 “嘶——!”陆昀吃痛。 他手本能地瑟缩甩了下,因本就不甚在意,这一打断,力道一松,罗令妤直接从他怀里掉了下去,被他的手甩到了地上。罗令妤爬跪在地上,浑身冷汗,长发钻到口中,她咳嗽不住。陆昀蹲下,掐住她咳嗽得绯红无比的面颊。他捏得重,罗令妤半张脸颊都被捏得酸麻,看他如厉鬼一般盯着她,阴笑:“你敢咬我?” 罗令妤被他这眼神吓住,抬手想推他掐她脸的手,却推不动。她欲哭无泪:这个煞星!谁让他救她了嘛! 罗令妤抖着:“我不咬你不听我说话啊……” 陆昀微笑:“你再咬一下试试?” 想陆昀此人,身世好气质好相貌好,恐怕还博学多才。虽然罗令妤尚未见识到他的博学多才,但府上表小姐们对他趋之若鹜,建业人送其称号“玉郎”,肯定不可能集体眼瞎。如陆三郎这般人物,整个建业女郎都捧着的人……恐怕还真没被人咬过。 罗令妤忍气吞声:“我不敢。” 她吃力无比地运转自己的大脑,楚楚可怜地抬起头,眸光如水般望向他。陆昀挑眉,心里嗤一声时,便见自己这位表妹面如月,目似星,唇涂嫣。长发散乱,春衫已皱,她抬脸看人,相貌如仙似妖,目光盈盈春水将生。明明因发烧而脸通红,但她这样子非但不显得糟糕,反而有一种供人蹂躏的凌乱美…… 陆昀面无表情:这是又开始对他使“美人计”了? 陆昀冷冷道:“表妹,我真的不好色。” 罗令妤尴尬:“……” “三表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深吸一口气,她泪盈于睫,见陆昀目有鄙夷,她却当没看见一般继续道,“可是我真的不能走。许是我妹妹求了你让你来帮我,但我妹妹年纪小,她不懂事的。眼下我只能在这里给二郎祈福,二表哥醒了我才有一线生机。二表哥若是不醒,我便是以死谢罪都是应该的。我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我不能在最后放弃。若是老夫人、陆夫人她们看得我日夜这般,心里对我的怨也会少些。三表哥,我……” 陆昀伸手。 将她重新拽入了怀里,她再次一头撞上他胸膛,本就混沌的脑子,被他撞得一头浊水般,再次糊了。陆昀将她再次抱入怀里站起来,罗令妤焦急无比:什么人啊?她掏心剖肺的话都白说了啊?罗令妤哑着声:”三表哥,三表哥你听我说……” 陆昀抬步便走。 可怜罗令妤怕佛堂外的下人听到声音都不敢喊太大声,陆昀我行我素根本不听她话,罗令妤心里大气。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人!她干脆连殷勤讨好的“表哥”都不喊了,直呼人大名:“陆昀!陆昀,陆昀……” 陆三郎勾唇,似笑非笑:“叫魂呢?” 陆昀:“喜欢人家的时候叫人家‘三表哥’,不喜欢的时候就是‘陆昀’。罗妹妹真是个俗人。” 罗令妤在他怀里涨红了脸:一是从未被男子这般横抱,还挣脱不了;二是陆昀居然叫她“罗妹妹”,他的“罗妹妹”不是婳儿么;三来,她觉得自己好似又被陆三郎调戏了…… 看陆昀脚一踏出佛堂,就换了语气,冷淡道:“别嚎了。只是带你下去歇歇,有人扮你的影儿装个数,等天亮就送你回来。管你要跪到地老天荒去。” 罗令妤闻言一怔,悄悄侧过头,果然看到自己被陆昀刚抱着出来,就有一个侍女低着头进了佛堂。这侍女身量与她相仿,衣衫发型也是同一身,只看背影,倒是真与她有两三分相似。月光照身,庭院虫鸣声声,罗令妤手指曲起抠着陆三郎衣衫上的花纹,冷汗再次袭身。 陆三郎……简直太大胆了! 这是陆二郎的院子,他仗着夜深人静、长辈们走了,下人们聚在二郎房舍里,他随便安排了一下把人调走,就敢过来把她带走。罗令妤浑身汗毛倒竖,被抱在郎君怀里,事已至此她已经反抗不了,只好把头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埋,祈祷千万不要被人看到脸。 罗令妤整个人瑟瑟缩缩地往他怀里挤,纤细的腰、饱满的胸、修长的颈,恨不得每个部位都嵌入他身体里。陆昀停顿了一下,酥酥麻麻感从胸腔处传向四肢百骸,震得他头微晕。显少和女子靠得这么近,他不觉停步,思量了一下。罗令妤快被他这种偷人还心不在焉的态度吓疯了,哆哆嗦嗦:“三表哥……你怎么又不走了呢?若是不走,就把我送回去吧?” 陆昀回神,这才重新抬步。 罗令妤发着烧,还要为陆昀提心吊胆,到“清院”时,可谓心力交瘁。然不知是陆昀安排妥当,还是他们运气好,出来这一路,竟真的没撞上人。到“清院”后进了房,陆昀将她抱到榻上坐下,罗令妤下了地,手脚酸软,冷汗淋淋。 陆昀挑眉:她这个被抱的人出的汗比他这个干活的还多。 屋中侍女们等候多时,女郎一来,锦月迎上去,先用一件薄薄披风罩住罗令妤:“娘子放心,先洗漱一下,我们郎君为娘子诊下脉就给娘子用药。辛苦娘子了。” 罗令妤惊:“你们郎君……诊脉?” 她抬头,与俯眼看她的陆昀视线对上。陆昀:“难道你还想要疾医过来?你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罗令妤收紧披在肩上的衣,她讨好陆昀道:“我只是意外三表哥懂医术,三表哥真是多才……其实我平时也看医书的,算起来和三表哥也是同好呢。” 陆昀有了兴致:“你看哪方面的医书?” 罗令妤支支吾吾。暗恼自己真是烧糊涂了,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她半天答不上来,陆昀眼中又露出鄙视之色,似乎认定她又要欺骗了……罗令妤被他那目光一激,气恼无比。她的本性被陆昀看到,但她总想在陆昀面前证明点什么,她脱口而出:“我看养颜美容方面的医书。我真的日日看,到陆家都还带了不少养颜医书呢。表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我没骗你。” 陆昀:“……” 他看她的眼神从鄙夷往另一个方向转了:养颜?美容?就罗令妤这相貌,用得着么…… 罗令妤真是个俗到极致的妙人啊。 当时,罗令妤自被锦月带下去洗漱,陆昀也回房换了身衣袍,再回来时,陆昀就给罗令妤开了药,让人煎药给她喝。罗令妤没问罗云婳如何,她闭着眼伏在榻上,乖顺地接受三郎的照顾,没再给人添麻烦。得到了照顾,罗令妤总算有时间开始想: 我要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是的,从头到尾,她未想过求助陆昀。罗令妤此人自私,认为世人皆如此。陆三郎被她美貌所慑愿意帮她,但她还是坚信自己最可信。 一遍遍用湿帕子给女郎擦汗,看女郎发着高烧还意志坚定地醒着不肯睡,锦月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稀奇。 恐怕罗令妤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陆昀第一次把女子带上榻。 锦月想:看来自己对罗娘子的好感不虚,这位表小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 另一头,陷入梦魇中,陆二郎陆显就没三弟那般好福气了。 只是落个水,他却在噩梦中沉浮,总也醒不来。他在梦中,满心惊骇,看到梦与现实的时间线相连。看到他这场病好后,家中长辈大怒之下,不顾表妹罗令妤的哭诉,硬是将人送上船,要把人送回南阳去。 汝阳罗氏嫡系已无,剩下的南阳罗氏落魄,若非情非得已,谁愿意来表亲家寄住? 梦境时间浑浑噩噩地向前走……陆显对表妹愧疚,却拦不住家人。他继续顶着朝廷的闲职,日常读书写字。他对人生的期望,乃是三两知己,红袖添香,游山玩水,如南国的名士般。 然后梦中时间线突然加快,建业水暖,罗令妤重新回到建业! 她当了皇后! 梦中陆家人震惊无比,不知该如何与成了皇后的表小姐相处。表小姐与陆家有罅隙,陆家的地位微微动摇……然后场景突变,到了边关。 梦里不知身是客,陆显眼睁睁地看着万箭齐发。天灰蒙蒙压顶,他的三弟陆昀白袍掀飞如鹤,立在战火城墙上,一身血汗,万箭穿胸…… 陆显惨叫扑去:“三弟,三弟……!” 作者有话要说:  陆二郎不算重生吧,这个设置有点儿意思的~比较带感~ 我真傻哈哈哈,第一次写这里时还在疑惑怎么大家都说罗妹妹上辈子嫁的更好,明明这辈子才是最优选择啊。今天才想起来对哦,我查了资料心里知道世家曾经有多牛,但读者都是不知道的…… 所以我解释一下,我设置的这个时代背景参考唐以前,世家很牛逼,不太在意皇家的,说退亲就退亲的那种。就是那种皇帝轮流做,明年换我家的感觉。看我文里也能看出来,陈王经常亲自来找陆三玩呢,因为陆家世家,比皇家底蕴还要深。 罗妹妹上辈子过的不悲惨,但她这辈子和陆三肯定是最优选择。大家接着看,我觉得我把命运那种趣味设置的还挺带感的o(∩_∩)o 第24章 老皇帝因丹毒而亡,新帝登位。新帝新后与陆家有隙,自陆三郎在边关身亡,陆家与新帝之矛盾全面爆发,建业陆家之势变颓……梦境幽幽,噩耗连连。 陆二郎陆显沉在梦魇中,茫茫然看着一切的发生,却阻拦不及。心中揪痛,惶惑不安。他时而看到罗表妹的风光,时而看到陆三郎在边关身死一幕……满目血泪,惊惶无比! “二郎、二郎……”舍中侍女们见二郎睡梦中出了一头热汗,她们不断用湿帕擦去郎君额上的汗,看昏睡的郎君面容齐红,身子绷如弦。他手背青筋嶙峋,紧抓着身下被褥,口中呓语不绝。 侍女将耳倾下:“郎君,您说什么?” 再吩咐人:“快,快去请侍医过来。我们郎君好似做噩梦了……为何还不醒?” 后半夜中,陆二郎这边再次亮起了灯火,疾医赶来。二房“清院”中,罗令妤被侍女锦月搀着喝了一碗药,满额是汗,手脚发虚。她却不肯睡,喝了药就挣扎着要坐起,央锦月为她端笔墨纸砚。 锦月小声劝阻,罗令妤不听,长发汗湿贴脸,面颊绯红,仍强硬地让人将小几置到榻上。陆昀从里屋出来,见女郎伏于案上方写了两个字,就气喘吁吁,泪光点点,娇弱不堪。 罗令妤提醒自己定要坚持,然握着笔的手轻微颤抖。她左手抓住颤抖的、流汗的右手,忍住眼花要再写时,手中一空,她的笔被夺走了。身子后倾,后背倒在身后靠枕上,罗令妤瞠目,看对面挨着凭几,坐下了隽永清雅的郎君。 陆三郎下垂的眼睑向上轻轻一跳,黑瞳陡扬,沉渊黑水幽幽若若。他随意又嘲弄地瞥一眼她糟糕的状况:“你要写什么?”他提着笔拿过纸,显然是要替她写。 罗令妤长睫颤了一下,抓紧身下褥子:若是三郎肯帮她写,也许效果更好。 罗令妤娇娇怯怯道:“麻烦三表哥了……其实是前些日子表小姐们还住在家中时,我也结识了几位手帕交。如王家姐姐,韩家妹妹……如今她们尽归家去了,我心中甚是想念。我想写信问问她们近况,想邀她们看花吃茶玩耍。” 陆昀笔下不动,他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他语气玩味:“看花?吃茶?玩耍?” 陆三郎身子微倾,漆黑的眼睛盯着表妹病弱却姣好的面孔,语气幽凉:“仅仅如此?” 罗令妤抓着褥子的手紧了一下,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立。陆三郎好似总能看出她的小心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用恶意想她。罗令妤心中略略委屈了一下,想到有求于他,便说了实话:“再解释一下表伯母上次的失言……看她们要不要来看我。” 陆昀目中笑意加深。 罗令妤掀眼皮,与他俯下的眸子对上。四目相对,二人眸中光华流转,心照不宣——罗令妤要借王、韩几家姑娘给陆家施压,给陆夫人施压。罗令妤自己靠给二郎祈福熬上几天,等表小姐们的回信到了,陆夫人的火气下去了,就会想到罗令妤的重要性。陆家没女郎,罗令妤又寄人篱下,陆家尚需罗令妤去女郎圈中打开一面。 若是陆昀此夜不救罗令妤出来,这书信发不出去……也许等罗令妤从佛堂出来,就真的得被送回南阳去了。 罗令妤知道的,陆三郎自然也清楚。陆昀低头,运笔写字,懒洋洋问:“都要给谁写啊?” 罗令妤欣喜地再报上几个名字,陆昀不在意地“唔”一声,狂草如飞。他几笔就写完了一封信,罗令妤小心翼翼地拿过,刚要欣赏一下陆三郎的墨宝,她的脸就僵了:这么狂的字,勉强能猜出个字形,但绝对猜不出这是陆三郎的字吧? 讨厌的人……原本还想让表小姐们看在信是三郎写的份上,她们疑虑不解又心急,定会回信来问。现在看来,陆昀这笔狂草……分明是不让人看清写信的人是谁……三表哥洞察她心,还一如既往的奚落她。 罗令妤悄悄瞪他一眼。 陆昀低头写信时,再随口问:“还有什么想做的?” 罗令妤见他主动问,当即厚着脸皮沉吟道:“再劳烦表哥这边的侍女帮我去‘雪溯院’寻我妹妹,让妹妹别怕。让婳儿去寻我伯母,不求伯母保我,但求有人保我时,伯母肯出头相助。再让婳儿去寻表弟四郎的生母柳姨娘,同样不求柳姨娘保我,但求有人作保时,柳姨娘在陆夫人面前为我美言两句。毕竟柳姨娘服侍陆夫人多年,她应当能在陆夫人面前说两句话的吧?” 陆昀:“……” 他忽而抬眼皮,望她。 罗令妤疑惑回望,不解他意。 “二哥落水一事,和四弟有关?”陆三郎声音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后,停顿一下,“和婳儿也有关?” 罗令妤:“……!” 她眼眸瞪大,他突然这么说,她反应不过来,大脑轰地一下空白,想不到反驳的话。她怔了半天,看陆昀露出了然神色,就知她的呆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罗令妤心中甚惊,不知如何应对陆三郎。 她这位三表哥,未免太敏锐了些吧…… 陆三郎用奇异的眼神打量她,他没想到罗令妤竟然会保那两个小孩子。虽然也许她只是想保妹妹……但是她就是只想保妹妹,都已经让陆昀惊讶了。这个表妹,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冷血。在她自私自利的心中,罗云婳还是重要的……陆昀侧了下目,目中神色微暖。 手中笔尖墨汁浓郁,他拾起笔,隔着一道几,手中笔点向罗令妤额头。罗令妤懵然,只堪堪后倾,额心已经一凉。墨汁点上额头,迎目对上郎君噙笑的眼睛。心脏砰跳,看陆昀目与她若即若离,声与她若远若近。他拿着狼毫就点了她这么一下:“罗妹妹……真聪明。” 既有表小姐的信,再有长辈的相助,最后算上陆二郎品行良善可欺,罗令妤此关,几乎有八成可能度过。最后的两成,就是赌运气罢了。 陆昀看她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小看她了。 心口发酥,麻意丝丝缕缕。罗令妤面色红透,他笔尖一离,她就抬手摸额头,后知后觉自己的额头被点黑了。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然再看向低头写字的陆昀,看他的面容、眉目、手指……罗令妤看得怔然出神,低头时,觉得额心清凉,不觉唇轻轻翘了下。 门口,侍女织月端着夜宵过来送予熬夜的陆三郎,她站在灯火明灭的帘下,看榻上对坐的郎君与女郎,郎君写字,罗氏女便磨墨伺候。红袖添香,二人目光时而对上……一眼望去,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之相。织月咬了唇,目光暗了下去,从门口退出去。 织月在门外徘徊:三郎……莫非喜欢这罗氏女?可这位表小姐心机这么重,郎君的眼光不是很高么? 三郎若是真的,那她……是有机会了,还是机会更渺茫了呢? 锦月在里呼唤:“织月,你做什么,茶点还没好么?” 织月应一声后,连忙进屋,然后便被陆三郎随意地吩咐去“雪溯院”寻罗云婳了。不提织月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看着陆昀写完信后,罗令妤心结微松,一头栽倒,被锦月劝着睡了一会儿。陆三郎去哪里了,她口舌含糊,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惶惶不知才睡了多久,罗令妤就被重新喊起来,闭着眼被锦月又灌了一嘴苦药。仍是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好似被人抱了起来。 直到冷风拂面,陡一激灵,罗令妤瑟缩一下,睁开眼,发现是陆昀抱着她,走在天微白的凉风中。 陆昀轻声:“天快亮了,送你回佛堂。” 罗令妤心口一颤,抬眼上撩,望到他的下巴。眉目清润、含情脉脉的郎君,生一张薄情寡义般好看到极致的脸,他抱她行走在清晨风中,罗令妤有被呵护的感觉。他的怀抱温暖,她不自觉地投靠过去……心中猜测连连,罗令妤小声:“三表哥为何对我这么好?莫非、莫非你……” 忐忑的话未说话,便觉眼前一黑,一件披风兜过来,罩住了她的脸。罗令妤懵住,不解时,听到陆昀胸腔传来的震动,他声音清如玉石:“大伯母安好,这么早出门?” 紧接着是陆夫人道:“听说二郎醒了,我赶紧过来看。三郎……这么早,天还未亮,你在干什么?” 陆昀:“散步。” 陆夫人:“……” 陆夫人问:“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一听这话,陆昀立即感觉到怀里人全身紧绷,扒着他瑟瑟发抖,一个劲、疯了一般地往他怀里缩。她搂着他的腰,柔软娇嫩如捧雪,只是在不停地抖啊抖……陆昀唇微翘,陆夫人已经惊疑不定:“似乎是女子身形……三郎你到底在干什么?!” 陆昀:“我能干什么啊……” 陆夫人嘶一口气,震惊无比:“你睡了我们家的侍女?!” 陆昀和罗令妤:“……”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呜呜呜~ 嗯有小天使问我怎么光谈恋爱不走剧情,其实剧情是在走着的。只是这篇文是我一个新尝试,剧情在吃吃喝喝玩玩中飞,整篇文都会是很轻松的日常。这篇文是我近几年来唯一一本尝试一切资源倾向男女主的风格,就是除了陆三郎和罗妹妹,其他人都是配角,男女主不再是大故事中只是主要讲述的一部分,而是他们就是核心,一切围着他们转。等故事展开了,大家会发现世界都是男女主的……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反正大家知道这本风格和以前不一样,这本就是吃吃喝喝玩玩就行了! 第25章 靠近二郎院落,清雾弥漫绕林。天边鱼肚白光亮熹微,从斜角拐过来。踩着一地湿漉芳华,狭路相逢,陆夫人与其身后的侍女,皆带点儿惊讶地凝视着对面的陆三郎,和他怀里用披风罩着脸和全身的女子。看不到女子的脸,侍女们隐约看到与陆三郎衣袖相叠的裙裾一角—— 翠玉般鲜妍的色泽。 甚是眼熟,好似见过。 众所周知,陆三郎虽长了一张桃花相,但许是受相貌所累,他品性最是高洁,光风霁月。和陆二郎的沉稳内敛不同,陆三郎是孤高傲物。名门出身,陆家郎君们到这个年纪,性之所好,身边多多少少都有过女子。哪怕不好色,也定有过好奇,兴趣。 只有陆三郎没有。 陆家表小姐们花枝招展,来来去去,没有一个能和陆三郎多说两句话。这般性情高傲清冷的郎君,居然有一日,怀中抱了一个女子?!这这这…… 陆夫人瞠目结舌,一时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盯着陆昀看。陆昀怀里的罗令妤则扒着郎君的衣袖,抖个不住,拼命地掐陆昀的手臂,暗示他快想办法走。陆昀顶着一张俊脸,非常无辜地回望陆夫人。陆昀表现得如此淡定、理所当然、厚脸皮,陆夫人渐渐迷茫,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一丝丝不坚定的怀疑。 陆夫人:……难道是我多心了? 陆夫人还没醒过神,他们前面的院子就有小厮奔了出来,替院里的人说:“夫人,快快快!二郎这次是真的醒了!” 儿子醒来这事自然比“陆三郎可能睡了府上的侍女”更加重要,一听到陆显的消息,陆夫人再顾不上理会陆昀这桩艳情。给了陆昀一个警告的眼神,陆夫人领着侍女们急忙从陆昀身边走过,进院子里看望陆二郎了。待人走后,陆昀揭开披风,怀里的美人儿脸已经憋得红透了。 陆昀还没说什么,罗令妤就激动无比:“二表哥终于醒了?太好了……三表哥快送我回佛堂,我要赶紧见二表哥!” 罗令妤心立刻飞到了陆二郎身上,想着如何在陆夫人等人之前给陆二郎提醒、把落水一事招到自己身上。刻意忘掉陆夫人刚才的搅局,躲在陆昀怀里,罗令妤悄悄拂了下鬓角的发丝,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她还凑到自己袖口,闻了一下。 抬头,便对上陆昀冰凉的、嫌弃的目光。 罗令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错了么?” 陆昀:“呵。” 不提他那意味不明的“呵”是在呵什么,总之捉迷藏来去,陆昀绕了路到二郎院落后门,几次躲过院里忙碌的仆从,成功把罗令妤送回了佛堂,将假扮她的侍女领走了。之后陆昀便直接去了二郎屋舍——陆二郎昏迷了两夜一日后终于醒来,屋子里坐满了疾医和长辈。 陆老夫人抹着泪,连声:“醒来就好,你急死我们了……” 陆昀心不在焉地站到他们身后,随意看向坐在榻上、被陆夫人搂着哭的二郎陆显。陆显额上尽是汗,脸色苍白,唇起白皮。灌了药后,他脸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却还是呈现一种“懵”的状态。陆二郎揉着额头,将母亲拉开一些:“母亲别哭了,我这是怎么……” 他声音喑哑,说一半就停住了。因脑子混沌沌的,想到了梦中的那个噩梦。醒来后居然还记着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梦,梦和现实的界线模糊。似乎梦的开始,就是他刚刚醒来,罗表妹泪盈盈,跌跌撞撞地掀帘而入。面容憔悴,娇喘微微,她哽咽喊道—— “二表哥!” “二表哥!” 梦里的声音和现实重叠,陆显刚这般想,就见美丽的表小姐从外跌进来,泪光点点地扑到了他床榻边,喊他一声“表哥”。紧接着,跪在榻前的女郎抓住他衣袖,仰目将他细细打量,喜极而泣般:“我便知道二表哥不会有事的。之前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让二表哥落水着凉。二表哥若是有事,我万死难辞其咎。幸好、幸好你没事!” 陆显:“……” 她特意将“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几个字咬重,凤目盈盈而望,期待他的配合。然陆显却呆滞了,不光呆滞,望着表妹明丽脸蛋,他甚至走神了——因梦中就是这般。 梦中的陆显没有反应过来罗令妤说的是什么,他明明是阻拦四郎和婳儿表妹的打架才落水的。罗令妤说完后,他奇异的反应提醒了陆夫人。陆夫人在陆显还没弄清楚状况时,就板起脸训斥起罗令妤。众长辈和同辈面前,罗令妤羞愧难堪,被陆夫人逼着,不得不自请了话要回南阳去。 这就是罗令妤在陆家待的最后一天了…… 哪怕陆显事后醒过神想阻拦,也于事无补……他母亲将话说得那么狠,哪位女郎还会走回头路? 不可控制的,因梦中情形和现实重叠,陆二郎的心脏开始跳得剧烈无比。他面涨红,盯着罗令妤的脸,心想难道梦是真的?他预知到了未来发生的事?但是这怎么可能? 将信将疑之下,第一时间,陆显没在意罗表妹在耳边的哭哭啼啼,他猛抬头,视线穿过一众人,落到站在人中的陆昀身上。哪怕站在人群中,他也如珠玉琳琅,鹤立鸡群。陆昀垂目而望,与陆二郎的视线对上。陆显心中发抖: 在梦里那个世界,陆昀万箭穿心而死!他的三弟,年纪尚轻,就那般死了…… 陆显在一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脱开了陆夫人的扶持,丢开了表小姐抓着他袖子的手。他赤脚下了地,双目赤红,目中殷切,泪光点点,比表小姐眼中的泪还要多些。所有人懵然中,看陆显奔向了人群,抬起手臂,给了陆昀一个极热情的拥抱。 陆二郎发着抖,浑身战栗:“三弟!” 陆昀:“……?”二哥疯了? 陆夫人:“……?”我儿子怎么了? 罗令妤:“……?”二表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么? 陆二郎激动地抱紧陆三郎,陆昀目中的迷茫,和周围围观的诸人一模一样。众人看着陆二郎抱着陆昀,不断重复:“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他退开一些,看向陆昀清隽面孔,心中酸楚无比。 陆三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却被陆显向前一步追赶上。陆显握住陆三郎的手:“三弟,你放心,二哥不会让你出事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妻贤子孝。二哥会保护你,二哥绝不让人再……” 陆昀冷静的:“谁来给我二哥看下,他似乎有脑疾。” 陆夫人目中泪掉落,面色惨白地站起来,推一把旁边呆住了的疾医:“我苦命的二郎,你放心,母亲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先放开你三弟……” 陆显不放:“三弟!三弟!我没病,我好的很!你们都出去,我要跟三弟说会儿话……” 人群外,罗令妤寂寞地跪在床榻边,嫉妒又心酸:二表哥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么?我可是推你下水的元凶啊,你怎么就奔着陆昀去了呢……讨厌的三表哥,连这个都要跟她抢! …… 经过疾医的诊治,证明陆二郎很健康,没有后遗症。至于醒后的胡言乱语,陆二郎恢复正常后,自己说自己是做了噩梦,把梦当真了。陆夫人听后,自然也不在意了。陆夫人最新关心的事,是陆二郎醒那日,她疑心担忧儿子莫非傻了,提心吊胆了一日,还求陆昀多陪陪他二哥。 陆昀莫名其妙、被迫地跟陆二郎绑在了一起一天之久。 待陆二郎好后,陆夫人终于想起了事件的另一个人物,罗令妤。陆夫人正要让仆从去找罗令妤过来,不妨她话还没传出去,院中侍女就来报罗令妤求见。机会正好,陆夫人点头,示意罗令妤进来。 打帘进来的广袖女郎,一贯窄肩细腰、高挑貌美、肤色雪白。一进来,当如美玉盈室,使人目眩。 丝绦垂地,罗令妤轻伏身,说了一通道理:“……由是,我心中甚愧,想回南阳去,不给陆家添乱了。” 陆夫人非常意外地看着她:伶牙俐齿的罗令妤居然不来跟她辩?好不习惯。 蹲在地上给陆夫人捶腿的柳姨娘也诧异扭头:“……” 半晌,陆夫人满意地点了头:“……我素来爱你知情识趣,为你备了些礼,你便家去吧。” 罗令妤:“谢夫人。” 皆大欢喜之下,陆夫人拍姆妈陪罗令妤回“雪溯院”。姆妈将陆夫人给的礼放下,就发现过了一日,罗令妤姐妹二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院中大多数东西未动,她只带了一些换洗衣裳。表小姐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走的时候两三个包袱就解决了。罗令妤最后一拜,在灵玉等女哭哭啼啼的目光下,出了“雪溯院”。 说怕伤心,也不去拜别的长辈们,如此悄然离开正好。 出门一路走出了乌衣巷,罗云婳才被侍女灵犀抱上车,罗令妤等了一会儿要上车时,身后一阵风。她的手被拽住,被拖下车:“表妹不能走——” 罗令妤跌回地面,吸一口气,回头,见不负所望,陆二郎跑得气喘吁吁,却如她愿,拉住了她。在陆二郎看不到的地方,罗令妤眼中闪过狡黠自得的笑。然她很快蹙眉,柔弱可怜:“请二表哥放手……” 陆二郎:“你不能走——” 前方突有马蹄声震,陆二郎抬目,看到一众骑士从乌衣巷外过。百姓立两侧,私语道:“衡阳王来了。” 陆显盯着骑士队,手里拽着表小姐。他收紧力气,想:若是我梦中是真的……衡阳王,便是日后天子。表妹就是皇后,她如何能走? 恰时,陆昀沽酒后入巷,在巷口,看到陆二郎扯着罗令妤袖子不肯放—— 莫非他二哥,还真的倾慕罗令妤? 作者有话要说:  陆三:excuse me??? 第26章 衡阳王刘慕,是当今陛下最小的嫡亲弟弟,因幼年体弱多病,家人照看极多,长大后,他依然备受陛下、太后的宠爱。一直有传言,称先皇薨前曾留密旨,让陛下将皇位传于衡阳王。此说法虽未经证实,但太后、陛下对衡阳王的看中,仍让一众公子们感受到了威胁。 衡阳王来建业,御街肃清,两边百姓有围观者,见一玄衣少年郎御马而过,马踏飞燕,身后众多侍从追随。少年眉目俊俏,薄唇紧抿,周身戾气凛然,使人退避三舍。有第一次见到衡阳王的,心中诧异: “衡阳王竟这般年少?似比有的公子看着还要小。” 有知情的便笑道:“陛下最小的弟弟嘛,年过十七,尚是年少。” 刘慕一行人对街道两边百姓的讨论闻若未闻,刚到建业,刘慕接了圣旨,急入太初宫见陛下。从南篱门进城,一行人打马,过长干里、朱雀航,紧接着便是乌衣巷。乌衣巷周边是建业老牌世家的宅第,门庭若市,冠盖云集。即使是南国皇亲,面对这些老牌士族,也尊重十分。 到乌衣巷前,刘慕身后数马追上前,马上官吏气喘吁吁地提醒衡阳王:乌衣巷前,马不得疾奔。 衡阳王目中阴鸷之色渐起,躬在马背上的上身紧绷,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突。他勉强忍住,扭头时,便看到黄昏之下,乌衣巷口停着的牛车。车前有美若惊鸿,衣袂被风吹扬拂起。她脚已踩在牛车前舆上,前方马速惊得她发丝飞扬,身后郎君拽住她衣袖要将她扯下车。 前后夹击,女郎眸子睁大,手扶住车上木框,身子晃了两下,还是跌下了车—— “姐!” 车中冒出一个小女孩,急忙伸出手要去拽人,手却和女郎的衣袖擦过。 罗令妤向下倒去,她骇然无比,身后刚刚病好的陆显没料到她突然从牛车上掉下来,他也是慌张,被罗令妤连累得向后退了好几步。罗令妤和陆二郎一同遭罪,眼看两人不平衡至极,就要摔了。耳后听到一声轻笑,罗令妤感觉到腰肢被人从后推了一把,她腰际滚烫,却是那一推,让她身子前倾,站稳了。 陆二郎同样手忙脚乱才站稳:“三弟,你怎么从外面来?” 罗令妤扭头,看到身后站着提着一坛酒的陆三郎陆昀。陆昀要笑不笑地抬起了手中酒让他们看:“出去打酒,看了半天,见你们两个眼见要摔了。怎么能让你们在自己家门前丢人?我只好扶了一把。” 罗令妤脸色青青白白,直接无视了陆昀说的是“你们”,她就听见他说她丢人。罗令妤心头恼:有人天生平衡能力弱怎么了?! 强忍半天,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极大的嗤笑。罗令妤抬头,看到一行骑士停在巷子斜方,为首的少年郎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口出嘲弄笑意。脸颊羞得发烫,陆二郎在耳边给罗令妤提醒“那是衡阳王”,罗令妤心中一动,美目盈盈看去。 佳人如玉,衡阳王与她美目一对,心尖微跳,面对陆氏子弟那股子奚落讽刺,不知为何,竟有些淡下;在她美目之下,他无处可躲,脸上渐起恼意。身后人再提醒他“陛下在宫中等候”,刘慕不耐烦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他向这边扬一下下巴,从袖里抛出来一个什么东西,砸向这边:“陆家人我可得罪不起,送你的惊马赔罪礼!” 衡阳王手中东西一抛,再次“驾”一声,长鞭甩在马身上,马扬蹄飞纵。那从刘慕袖子里抛出的东西飞向罗令妤这边,稳稳砸来。罗令妤手忙脚乱,她铁定接不住,眼看东西要砸到脸上。陆二郎文弱无用,罗令妤一下子揪住旁边陆三郎的袖子,呼吸急促:“三表哥!” 陆昀修长的手伸出,接过了扔来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手里接过的,乃是一枚质地良好的玉白簪。罗令妤目中流波淌过,心中荡起:“他为何送我簪子?” 古来男送女簪子,有定情之意。虽然此时肯定不是定情,但是心向勋贵子弟的罗令妤,摸着手中冰凉的玉簪,心已经动起来了。 陆显目中一闪,心头惊意起。他梦里此时,表妹罗令妤已经离开建业返回南阳去了,路上是否与衡阳王相遇,两人是怎样际遇,陆显这个对自己的梦还一知半解的人自然不知。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命运轨迹的可怕: 若他梦里罗令妤此时和衡阳王相遇; 现实中明明罗令妤没有离开建业,却还是刚出乌衣巷就和衡阳王碰上…… ……难道他的梦是真的?难道命运不会改变?那他的三弟岂不是…… 陆昀额心一跳,见陆显扭过头,又用那种诡异的、怜爱的、充满保护欲的眼神看他,他脸黑了下去。不知二哥怎么回事,醒来后就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他,好似他明日就要死了似的。陆昀再低头看罗令妤,她美目欣悦地一遍遍落在手里簪子上,把玩得爱不释手。 陆昀:“……” 一个两个,都让他心闷。 陆昀冷笑:“簪子不一定是给你的,说不得是给二哥的呢?” 罗令妤:“……” 陆显见他们两个眼见就要吵起来了,头一痛,连忙要开口劝架。陆显才开口说了两句话,身后巷中就传来侍女大呼小叫的声音:“表小姐,表小姐!夫人请你回去,不要回南阳了!” 陆昀和罗令妤对视一眼,心中彼此了然,知道罗令妤之前的布置总算有了效果。 陆显在一边看他们两个眉来眼去,心头愕然,然后压下去,想自己定是想多了。 原是陆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绿腰亲自出门找人,罗令妤自是不肯,说给陆家添了麻烦,不能再待了。表小姐楚楚动人地推辞了半天,一心坚定地要走,侍女绿腰着急无比。夫人刚收到其他表小姐们的信,邀罗氏女玩耍,罗令妤就这般走了,她如何跟夫人交代? 绿腰急道:“夫人真的请表小姐回去。表小姐在我们家住的好好的,突然归去,岂不惹人误会,让人以为陆家不满表小姐么?娘子不可去啊。” 罗云婳小娘子乖乖地坐在车中,仰着头,看到姐姐掩着袖子、颤着肩膀,就是不肯。外人看来罗令妤定是伤心得哭了,但从罗云婳的角度,看到姐姐袖子下藏着的脸干干净净,为了哭得方便,连胭脂都没有涂呢。 绿腰一个人劝不动罗令妤,左右一望,发动两位郎君:“二郎、三郎,你们也帮夫人说说话嘛。二郎你不是也跟夫人说过之前的事不怪表小姐么?夫人已经知道了。三郎,呃……” 看到陆三郎冰凉的眼睛,绿腰一滞,把这个人略了过去。 于是陆昀静静地看侍女、陆显一同劝罗令妤留下,罗令妤嘤嘤而泣、再三踟蹰,侍女和陆二郎就劝得更用心了。劝了三四次,忖着差不多了,罗令妤才放下了袖子,勉勉强强、委屈哒哒地被绿腰扶下了牛车,答应回去。 罗令妤对上陆昀的眼神,心里一颤,连忙移开眼,祈祷陆昀别多事。 她出陆家的时候,就拿了几身换洗衣服,她的那些书籍、珍品、收藏全没拿。摆明的架势,罗令妤根本不想离开陆家,她就是做个样子而已。指不定陆显来追她的时候,罗令妤心里多急呢。陆昀在心里翻个白眼:啧啧。 但他并没有多说话。 陆夫人拿着表小姐们的信焦急等罗令妤回来,表小姐们离了陆家,竟然还跟罗令妤写信,真让她意外。罗令妤如何不如何她不在意,但是这些表小姐们个个建业名门之后,之前陆夫人把人得罪走了,这会儿她实在不想……看陆夫人露出悔意,柳姨娘记得之前罗云婳求自己的,为保儿子,她当即为表小姐说情。 一脸纠结、在大嫂这里硬是坐了半个时辰的陆英,也开了口为自己的侄女说话。 到罗令妤被他们劝回来时,陆夫人已经完全不希望罗令妤再走了。罗令妤到陆夫人这里来见人,陆夫人看到陆显跟随,目中一顿。盯了儿子半晌,罗令妤疑惑望来,陆夫人收了目光,她和颜悦色,将表小姐们的信让人拿给罗令妤,宽慰罗令妤在陆家多住些日子。 罗令妤伏身:“……多谢夫人。” 陆夫人道:“那罗娘子便下去歇着吧。” 陆夫人把目光放到陆显身上,迟疑了一下,她道:“二郎,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到罗令妤等人走了,陆显留在陆夫人这里,陆夫人一盏茶喝了许久:“我让罗娘子留下是另有缘故,你又为何追人追出巷去?你对罗氏女这般殷勤,她推你下水你也不让我计较,你定要给我个理由。” 陆显一惊。 他去哪里找个理由?难道说他倾慕罗令妤?那陆夫人还不得吃了罗令妤,罗令妤还能在陆家待下去? 被母亲厉目盯着,给不出别的借口,陆显急得满头汗,最后硬着头皮道:“与、与我无关,是、是……” 陆夫人:“是什么?!” 陆显灵机一动,神来一笔:“……是三郎倾慕她!对,是三郎!” 陆夫人:“……?” 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陆三:听说都希望换男主,这世上还有爱我的么(t_t) 第27章 陆二郎走后,陆夫人仍然将信将疑。怎么会是三郎呢?二郎没有哄她?罗氏女身世比陆家差很多,又不讨陆夫人喜欢,陆夫人绝不接受这个女郎作自己的儿媳。然若是陆三郎……陆夫人为避嫌,可不多管二房的事。能作陆昀婚事主的人,大约只有老侯爷和老夫人,还有陆昀自己。只要罗氏女和陆二郎无关,陆夫人从外人角度看,觉得这位女郎也很不错。 刚送陆显出门、回来后的侍女绿腰见陆夫人仍沉着眉思索,绿腰知道陆夫人在想什么,她踯躅了一下,对陆夫人说:“夫人,二郎醒来那日,我们不是在院外撞见三郎抱着一个女郎么?事后婢子细观察,三郎虽用披风挡着人,但女郎露出的裙裾一角,和那日罗娘子穿的一模一样呢。” 绿腰:“夫人,会不会那日罗娘子根本没像她说的那般在佛堂祷告,而是和三郎在一起?” 心里打个突,陆夫人一惊,抬起目:“你没看错?” 被陆夫人肃穆看着,夫人目光如炬如电,绿腰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绿腰咳嗽一声,眼珠一转:“夫人,不如我们查一查?” 陆夫人心里轻动:“查她无妨,我是怕她真和三郎有些什么,我不想查‘清院’。若是把三郎扯进来,长辈们还不得说我薄待小叔的血脉?” 面对只剩下一个郎主的二房,当家主母就是这般顾虑重重,不想揽事。思量半晌,陆夫人摆了摆手,喃喃道:“罢了,此事当不知就好。我就想她不简单,迷得一众人团团转,为她求情。如果她那日真和三郎在一起,嗯?”陆夫人说着,自己也不解了。不知是该恼罗令妤也许在背后戏弄了他们,还是比起二郎,罗令妤果真和陆三郎更亲近些。 陆夫人拍案,着姆妈上前:“罗娘子来我们家,是我那小姑子一手安排的,我也没多问。但是现在看,罗娘子不是个消停的。万一日后她真和三郎有了什么,老夫人问起来,我也不能一无所知。” “你找几个伶俐的小厮来见我。我得派他们去南阳走一趟了——看看罗令妤离开南阳罗氏,到底是何缘故。” “是她品行不好,被罗氏赶出来;还是她到处生事,仗着美貌勾得兄弟为她打架……或者旁的什么缘故,让她非要来建业陆家。” 陆昀这时,身处秦淮河畔新桥旁新开的一家茶舍二层雅间。南国好茶,市坊见茶舍林立,各色新茶上市后,常是一哄而抢。然市坊间的茶,都是世家豪门斗富玩剩下的。陆三郎来茶舍,自然也不是奔着茶来了。 开窗凭栏,喝了一盏茶的功夫,雅舍的帘子被掀开,陈王刘俶进来了。刘俶面容秀气,此时却拧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三郎随意闲适的样子,刘俶沉默了一下,入座。 不等陆三郎先开口,这位有些口吃、轻易不说话的陈王殿下落座后,就迫不及待:“雪臣,你,出建业,躲两日。” 陆昀凝目:“为何?” 他敛目:“我近日日日在家养伤,连门都不出,可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避难?我避的什么难?” 刘俶着急:“衡阳、衡阳王他他他……” 他口吃半天,说不出来,面红恼红。干脆就着茶水,在桌上写字跟陆昀沟通:“衡阳王在廷议时,与父皇说他来建业前遇了刺。父皇大怒,派人去查,还给衡阳王府外步兵,意在保护衡阳王。此事本与我等无关,然不知为何,你离开建业几个月、回来后就受伤不出门的事被传开了。今日上朝前,有门客跟我说,衡阳王那边,似怀疑你便是那刺客。” 陆昀扬眉:“我离开建业是去宜城,我可未曾去衡阳,宜城的几位大儒都可作证。衡阳王遇刺,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俶:“这便是朝上无人了。衡阳和宜城都是南下,你一路躲那些世家,不走官道,若是拿这个当借口,衡阳王发难,你也摘不清。” 刘俶再次开口:“建业这边,我,顶。你,先出去躲。不要惹他。” 陆昀:“不。” 他慢慢道:“他想发难的,何止是我。我都不在朝上,本和他无任何利益纠葛,他针对的,也许是殿下你。他来建业就跟陛下说自己遇了刺,而不私下查。衡阳王手里定有什么东西……我不离开,我倒要去看下他的理由。我纵是不在朝,也不是肯乖乖背锅的。” 刘俶沉默半天后,整理下词句,干干道:“你要如何?” 陆昀垂目,唇弯了下:“夜闯衡阳王府如何?替你探下他的虚实……他来建业,各位公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刘俶心中一动,默然。陆昀提到各位公子,给了他提醒,让他想到可联合诸位公子,一同牵制衡阳王。衡阳王自然得陛下、太后的宠爱,然陛下的这些儿子,也不是肯乖乖退让的。 刘俶望着陆昀,问:“你,伤,好了?” 陆昀漫不经心:“已无碍。” 盯着他半晌,看郎君面容掩在阴影中,刘俶心里微酸。想到这些年,陆昀为了他,私下不知做了多少这种事。刘俶伸手,与陆昀握了一下,低语:“都,都知你是我这边的。待、待此事结束,你再拒,我也定要给你个官职。” 陆昀似笑非笑:“那我倒不在意。衡阳王来了,就让他们一起斗吧。我就想殿下是不是也要搅进去……” 刘俶目子一寒,慢慢摇了摇头:“我不在意。” 若有所指,指的自然不是谁更讨陛下的喜欢,谁的势力更强这些事了。 陆昀倾身:“那我也不在意。” 陆昀:“你不在意衡阳王的话,当在意一件事——我收到了名士周潭的信,他愿意助陛下一臂之力。他的女儿周扬灵,此时恐怕已经在来建业的路上了。你关心士庶之别,这位女郎是周潭最疼爱的女儿,当可在她身上花些力气。” 刘俶慢慢点头。 二人林林总总,慢慢悠悠,聊了许多话。最后刘俶仍然关心:“夜闯衡阳王府……雪臣,你要小心。” …… 有人为大事,自有人为私事。罗令妤这边,正在收整屋子里的东西。妹妹罗云婳捧着书,乖乖坐在她身后,看姐姐把许多珍藏品摊出来,堆满了地上氆毯和案几。罗令妤抱着算盘,巴拉巴拉拨了许久,越拨越脸色僵硬:“……太穷了。” 真是越来越穷。 建业这边花销奢侈,到底是谁兴起的风啊?东西送来送去,不喜玩物转头就扔……罗令妤真是跟他们玩不起了。罗令妤咬着牙,诸位表小姐还邀请她出门玩,她提起来就害怕,可是不去又不好。之前把伯母给的打马球活动取消了,这再不出门,她在建业贵女圈中怎么立定足? 可是要出门,想到贵女们可怕的花销……罗令妤犹豫半天,将两样东西摆在了案上: 罗云婳从姐姐身后探出脑袋,见姐姐思量好久后,依依不舍地把一枚簪子、一幅画放在了一起。 罗令妤想:必须得卖点什么来周转了。 她带来的那些书籍、茶叶等都是零星物件,价格不高,卖一次后应急不了多久。但是这枚得来的和田玉簪,和名士“寻梅居士”的画,皆是价格昂贵,有价无市。若是抛一样出去,想收藏的人定然多。 就是她一个士族女去卖东西,万不能让人知道了,多丢人。 只是她到底要卖哪个?和田玉簪是那日衡阳王抛来送给她的,说不得日后能凭这簪子与衡阳王扯上关系;寻梅居士的话是陆昀送的,陆昀送的东西罗令妤本不在意,但是架不住这是“寻梅居士”的画。罗令妤自知自己市侩,然她确实喜欢寻梅居士的画作。她求了许多年,才得了这么一副。她默默倾慕寻梅居士多年,哪里舍得把得到的画扔出去…… 左右为难,两皆不舍。 门外侍女屈膝通报:“女郎,二郎来看你了。” 罗令妤讶然抬头:最近陆二郎来看她,看得好生频繁…… 陆二郎陆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领着一个小萝卜头,陆四郎陆昶过来。陆四郎红着脸,躲躲闪闪地跟在二哥背后。罗令妤这边读书的小妹妹罗云婳见到陆二郎,就心中生怯,想到了自己干下的坏事。 罗云婳支支吾吾,陆四郎也支支吾吾。陆二郎洒然一笑,想要进屋时,看到满屋的东西,实在没地方站。他只好站门口,望向罗令妤时,一眼看到罗令妤放在身前几上的话。陆显笑容顿了一下:“表妹怎么还收藏三郎的画?” 罗令妤羞涩又欢喜,再次低头欣赏画:“不是呀,是三表哥的赠礼。三表哥太客气了……竟送我寻梅居士的画。” 陆显盯她半天,觉得不对劲。他咳嗽了一声:“你,咳,你不知道寻梅居士就是三弟?” 罗令妤:“……” 她失声:“……怎么可能?!” 陆显回身招手,吩咐小厮两句。罗令妤心中上下起伏,半晌才想起来收拾屋中的杂物,让二表哥进来说话。陆显坐下不过一刻,罗令妤心不在焉地陪聊,气喘吁吁的小厮跑了回来,抱回来了一幅画。 陆显当着罗令妤的面摊开画,指着两幅画:“你看笔触,是否一样?” 罗令妤:“……” 她盯着陆显那副画署名的名字,勉强道:“……这明明是一个叫雪臣的人……” 她忽地顿住,然后涨红脸站起来:“难道三表哥的字,就是,雪臣?!” 第28章 屋中两个大人说话,罗云婳自之前事后懂事了许多,见姐姐忙碌,就主动领着陆四郎陆昶出去在院子里玩了。罗令妤本有一箩筐话嘱咐罗云婳,然两幅画在她眼前晃,她一时心事茫乱,没了心情。 院中花树蓬蓬簌簌,粉色杏花桃红,纷纷然飘向舍窗。舍中,罗令妤与陆显对坐。 两幅画,原本一幅是侍女锦月送来的回礼,寻梅居士的画作。画中画的是明月江南,夜船幽幽,美人立于船头。另一幅是陆二郎陆显拿来的画作,画的署名是“雪臣”。这幅画画的乃是青山雾隐,松涛如海,林中清幽,明明是一风景画,却颇有大气纵横感。 两幅画的笔触其实有微妙不同。“寻梅居士”的更细腻些,“雪臣”的更粗犷,随意些。 陆显与脸色古怪的罗令妤一同对比两幅画,指着第二幅“雪臣”的画叹道:“这是三弟十四五岁时画的。那时候笔触比他现今稚嫩些,但已经很了不起了。那时他还没取号‘寻梅居士’,作画时用的就是字‘雪臣’。三弟自小聪慧过人,吟诗作对我们都不是他对手。少年恃才傲物,他也知道自己厉害,就画了许多画,到处送人。这幅画就是他以前硬送给我的。” 罗令妤仍是不可置信:“可是这些年,寻梅居士留于市面的画作很少啊,千金难求。” 陆显:“因为他现在不怎么画了啊。许是少年时名气出去了,他便厌烦了。这几年,我已经很少见到三弟作画了。不光少作画,他现在连筵席、交际都很少露面了。” 说到这个,陆二郎面上微黑,心里想这是那位陈王的缘故。整日让三郎帮着做这做那……他倒宁可三郎和旧年一样,写写诗作作画,当个名士有什么不好的? 罗令妤指尖颤抖,轻轻拂过画,喃喃自语:“寻梅居士是南国出名的名士,品性高洁,诗画一绝。我在南阳时,男女皆争抢他的画作。市面更有许多假的……我也寻他的画多年,也想拜访他。却不想兜兜转转,我想拜访的名士,就在我身边,就是三表哥啊。” 心中情感难说,震惊无比。 她喜爱寻梅居士的画多年,以画观人,觉寻梅居士定是不爱身外物、如青莲般高洁、不容亵渎的名士。想这位名士不为权贵所累,性豪爽自在,与她这样的俗人绝不相同。她过得不如意的时候,每每要去看看他的画,从中寻到一些力量。正是因为心里认定寻梅居士与自己不一样,清贵无双,她才默默倾慕多年……谁想一朝过去,这位名士,就是陆昀?! 不为权贵所累……勉强能看出。 但是其他的……哦,至少三表哥不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外表光风霁月,比她想象中的老头子还是好很多的。 罗令妤心情很复杂。 陆显观察表妹半天,也没看出表妹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罗表妹蹙着细眉,目中光华如水般潋滟,看上去,许多柔弱。陆显心里只顿一下,就乐观地想:其实表妹如果和三郎关系好,也不错。如果他梦是真的,表妹日后是皇后,那沾表妹的光,他梦里三郎死的那一幕,也许不会发生了…… 罗令妤抬目,美目如波,面颊绯红:“二表哥,可以把三表哥旧时的这幅画也送给我么?” 陆显:“啊……可以啊。”大约因寻梅居士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建业的人知道的也不少,陆显对于留不留画,并没有多少感触。见罗令妤快速卷了画,调整好表情,笑盈盈地扬起脸问:“对了,还不知道二表哥来找我做什么?我真是个坏人,光顾着说我自己的事了。” 她言语轻松俏皮,说“我真是个坏人”时语气婉婉上扬,勾人心尖。美人目光清澈地望着对面郎君,陆显不自禁地心跳快了一二分,咳嗽一下,暗示自己要自持。 陆显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其实无甚要事,只是有些心结……表妹将舍中翻这么乱,是在找什么?” 是穷。 不是要找东西。 穷的罗令妤终于忍不住想卖自己的藏品来充面子了。 但是在陆二郎面前,罗令妤肯定不会实话实话。她轻轻叹口气,幽幽道:“不是什么大事。表小姐们不是约我出门游玩么,我没有在建业玩过,又是第一次出门,想给几位姐妹留个好印象。我记得我以前曾收藏过建业风物作,就想找出来参考。” 那所谓的“建业风物作”,完全是罗令妤胡诌,不可能存在的。 陆显却信了,当真以为这个表妹在为难。他心里触动,想到表妹寄人篱下,确实不易。罗表妹很少跟人敞开心怀说话,此时跟自己说这些……表妹定是将自己当做自己人了。陆显用心地想了半天,试探道:“其实我是打算去钟山开善寺的。表妹知道我落水后昏了一日,那日我做了些噩梦,几日来不解至极。三弟曾建议我去寻大师问问……我打算去开善寺求问主持大师解梦。罗表妹若是不嫌弃,不妨把和表小姐们的约,定在钟山?” 罗令妤一怔,垂目细想。 她若是自己出门,还要跟陆家长辈报备,各种用度开销,她要自己来。但是与陆二郎同行的话,花的用的都是陆家的。她来陆家时已经给了银两,这时出门,就能节省很多钱财。钱财对世家大族的郎君来说是身外物,对她罗令妤来说,确实能要了她的命。 罗令妤温柔笑道:“好啊,初春之时,正该踏青。几位姐姐妹妹定也愿意去钟山的。” 陆显露出笑,觉得表妹真是善解人意。 二人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说的罗令妤很不解。她美目闪烁,因除了落水一事,她和二表哥之间打交道的时候很少。二表哥明明也不知说什么。却硬是在她这里坐了半天,说些不重要的话。陆显目光幽若地望着自己,罗令妤都要觉得他爱上自己了…… 好不容易送走陆显,除了约定去钟山,得到了陆三郎旧时的一副画作,罗令妤到底没弄明白陆显的目的。二郎走后,罗令妤站在门口,吩咐侍女灵玉去看下三郎在不在家。灵玉走后,罗令妤也不出门,仍坐在屋里看两幅画。左看右看,神色纠结。那原本被她放在小几上同样比较的和田玉簪,罗令妤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下定决心—— 不卖了! 绝对不卖了! “姐?”罗云婳的小脑袋从门后冒出来,小声而疑问地喊了罗令妤一下。 罗令妤扬眉。 自从陆二郎落水一事结束后,私下里,她领着罗云婳跟陆二郎道了歉,陆二郎也带着陆四郎陆昶跟她道了歉。在陆显和罗令妤的默认下,这事算是揭过去,但是从那之后,罗云婳就胆小了很多,总是默默待在屋子里不出门。看到妹妹这样,罗令妤一直想寻个机会开解……只是还没找到。 罗令妤:“婳儿有事?” 罗云婳在门口磨蹭:“姐,你在看三表哥的东西?” “嗯……你也知道我倾慕寻梅居士多年,”罗令妤眨眨眼,“怎么了?” 罗云婳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姐姐和二表哥的谈话她听到了一些,她心里恰恰压着一个三表哥的秘密。经过二表哥落水一事,她真的有些怕了。她觉得自己不该瞒姐姐,可是她又已经答应过三表哥不说……罗云婳小声:“姐你从来不觉得,三表哥……他有些眼熟么?” 罗令妤:“……!” 她猛低头,盯着妹妹:“哪里眼熟?” 罗云婳便又低下头吭吭哧哧,不肯多说了。 好吧,她不说,罗令妤自己想。她们此前住在汝阳、南阳,绝对不会见过陆昀。若是见过,以陆昀的相貌,她岂会完全没有印象?她并不觉得自己见过陆昀,但是陆昀两次三番地问过她“不记得我了?”,现在妹妹也问她“是不是眼熟”……罗令妤茫茫然中,立时在脑中寻找轮廓。 陆三郎那般的相貌…… “娘子!”灵玉在外边喊话,打断了罗令妤的遐思,“三郎原本不在家,但我刚回来的时候,过西桥时看到他了!他从外边回来了!” 罗令妤:“真的?!” 她一下子忘了妹妹要跟自己说的陆三郎眼不眼熟的事了,她把画轴卷好收到柜子里,提起裙裾,快步奔出了“雪溯院”,一路往“清院”赶去。陆三郎眼不眼熟的事是其次,她现在知道的,是陆昀便是她追寻多年的寻梅居士—— 陆昀慢悠悠地行在陆家宅院中,往“清院”去。他低着头,仍想着刘俶跟他说的话,想着衡阳王的打算。冷不丁,耳后传来一道女声喘气:“表哥——!” 陆昀步子一停,回身看去。不及多看两眼,一个女郎从后撞了过来,他被撞得趔趄后退多步,靠在了身后树上,脸立时黑了下来—— 他好生生走在自己家里,都能被女郎撞过来! 第29章 柔软玲珑的女身贴撞过来,馨香满怀,云鬓浓浓。 然陆昀被女子纠缠多了,他从来不想消受。 他抓住女郎的手臂就要把人拽开抛出去,低头,见娇丽的女郎抬起脸,眼若清湖生澜,含情脉脉地望他。陆昀抓着手臂手臂的手松了下,有再次紧。他回过神后,眉头皱起:“怎么又是你,罗表妹?” 陆昀:“你……” 女郎因奔跑过度,在怀里娇喘微微,仰起脸时,呼吸便喷到他面上。她又在他怀里,胸脯饱满地紧贴……陆昀脸色有些怪,要再说话时,听到脚步声。陆昀抬头,发现此处是离“清院”已经不远的花林。湖水清澈,桥上几位侍女说笑着走过来。陆昀已经看到了她们的身影,陆昀推了罗令妤一把,罗令妤却不放他。陆昀挑眉,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 他给她一个眼神:一会儿跟你算账!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怪我不客气。 罗令妤紧拽着他,心想:这是寻梅居士啊……这是活生生的寻梅居士啊。 她腰后一烫,因郎君的手贴在了她后腰上,将她向上托了一下。罗令妤面红耳赤时,陆昀的大袖扬起,耳畔清风拂过。他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抬袖挡住她的脸,就这般姿势,陆昀抱着罗令妤一旋。依然是靠着树,这时却是进了花林里。他们背对着外头,外头路过的侍女还在说笑,压根没发现两人。 陆昀低头,懒洋洋:“找我有事?” 罗令妤:“嗯!” 她仰头,用奇妙的眼神看陆昀半天,看得陆昀脸色越来越难看时,罗令妤依依不舍地移开眼。两人的姿势仍是很怪,陆昀手动了下,看到她垂头时露出的侧脸,玉白细嫩。头顶花树飘飘间,几片花落在女郎发鬓上。陆三郎心中一晃,手指酥麻,竟是没推开她。 他漫不经心:想她是又要勾他,还是别有目的? 见她整理下语言,轻声细语道:“我是特意来……” 罗令妤心中一顿。她觉得陆昀对她有偏见。一时对她好,一时又恶她。若他因为恶她,不肯承认他就是“寻梅居士”呢? 陆昀俯下脸,他的呼吸与她短距离接触,若有若无地浮在她鼻尖。郎君清隽,目中多情,他轻轻地“嗯”一声,罗令妤心尖便酥酥得发抖。她脸颊被他的呼吸喷得滚烫如血红,脑中混沌半天,罗令妤才定神道:“我是来谢谢三表哥送我的画的。” “送你的画?”陆昀想半天,“什么时候?” 罗令妤:“……” 她咬牙,她自我感动半天,他完全不记得么? 罗令妤却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就是那天清晨,锦月送来的画,你给我的回赠啊。” 在表妹殷切的目光期盼下,陆昀又想了半天:“啊……不记得了……是锦月从我书房随便拿的吧,她没跟我说,我可不知道。画有问题?退回来好了。” 罗令妤备受打击:“……” 这个人,真是太、太、太讨厌了! 他怎么就会是她倾慕多年的“寻梅居士”呢?! 而她头顶上方,好整以暇地欣赏表妹目中神色几变、脸色也时红时白,陆昀眼底噙了微弱的笑:……哼。 罗令妤深吸口气,面上姣好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然她坚持下来,和陆昀打交道多次,心里认定他不是什么好人,罗令妤努力把自己认识的陆三郎,和自己倾慕的名士拼凑到一起。美丽的女郎闭着眼睛夸:“那画是寻梅居士的。表哥也知道寻梅居士是出名的名士,他的画极好,笔触细腻中透着沧桑,胸怀博大,无论是人物画还是山水画,都自有一段独特韵味。世间仿者无数,却无人学到其中精髓。表哥送我的这幅画,真是好……” 罗令妤睫毛轻轻颤抖,观察陆昀的神色。 他目中微微噙着笑,桃花眼垂下,情深缱绻,唇角微勾,听着她说话。可见罗令妤这话,真是夸到了他心里。当着他面夸,陆昀更是满意……罗令妤故意问他问:“表哥送我他的画,是不是也觉得他画得好呢?” 陆昀一本正经:“自然,他是最好的。” 罗令妤顿时了然了:“……” 心里骂:哦哦哦,厚脸皮,果然是你!你就是“寻梅居士”,所以才爱听我夸。你却果然不承认你就是,你真是混账。 陆昀、陆昀……她这位三表哥,确实很坏。如果不是纯良的二表哥点明,她还不知道要被陆三郎骗多久。这么一想,罗令妤又不觉想到妹妹说的“不觉得眼熟么”的问题……莫非陆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在哪里哄骗过她? “表妹,”陆昀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你来找我,就是跟我夸我的……我送的画的?” 他唇与她耳相贴,低声:“这么无聊?” 罗令妤耳朵一烫,即刻捂住耳朵后跳,从他怀里脱了出去。他本来也没抱,她这般一退,陆昀怀里一空。郎君愣了下,垂头,与自己微微还住的手凝视了一下。罗令妤抚着滚烫的白玉间一点血红的耳珠,心中欣然喜悦。她笑起来,因为陆昀的反应证明了答案—— 虽然三表哥此人……但他是寻梅居士啊。 罗令妤往后退,唇角含笑:“对啊,就是来夸夸你的画,我没其他事了……” 转身要走时,罗令妤又突然回身:“哦,还有事!二表哥约我与他一同去钟山玩,三表哥跟我们一起去吧?” 陆昀:又是二哥? 他眼中笑淡了:“不去。” 往日一旦陆昀这么说,罗令妤绝不多话。但是她现在看着他,已经不光是只看着他了……罗令妤的眼睛眨巴,娇俏妩媚,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深深望着一个人,情意已经丝丝缕缕地传了过去。陆昀铁血无情,就看着罗令妤柔声:“去吧、去吧、去吧……” 她一遍遍地说,专注地凝视。心口闸门一松,洪涛狂卷而来,啸得陆昀心口颤抖。他一时失神,竟恍惚的:“……嗯……” 罗令妤:“你答应了!” 陆昀:“……” 罗令妤立在花树下,对他嫣然抿着唇笑。陆昀看她走远,低下头,脸上浮起懊恼之色。他竟然被她说动了……竟是为了美色。陆昀脸色难看,他绝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他也厌恶女郎以色来勾他。但是罗令妤、罗令妤……他明知……却还是…… “表哥!” 又是罗令妤的声音。 陆昀黑着脸抬头,看到丛丛花树后,罗令妤又踩着一地花叶,走了回头路,来跟他打招呼。陆昀压下胸口悸动,黑着脸,怒道:“你怎么还没走?!” 罗令妤被他的脸色吓一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俊美清逸的郎君跟她摆脸色……陆昀逗弄她许多次,罗令妤也想要报仇。只见女郎捂着心口,美目扬一下,戏弄他道:“表哥,以后可以叫你‘雪臣哥哥’么?” 陆昀:“……” 什么? 雪臣哥哥?! 陆昀冷笑:“不可以!” 罗令妤叹口气,这次才终于失落地走了。陆昀僵立原地半天,待听不到脚步声了,才席地而坐,用袖子盖住脸。女郎走后,香气残留,坐在树前的郎君沉默良久,然后忍不住笑出声——雪臣哥哥?她打哪里知道他的字是“雪臣”的? 罗令妤真是、真是……哼。 再歇了一日,与表小姐们约定好了地方时间,罗令妤心情愉快地收拾东西,打算跟陆二郎一道去钟山。她迟疑了下,没打算带上妹妹罗云婳。小妹妹这几日一时拧了,想不开,整日丧丧地缩着肩不说话。怕带她出门生事,罗令妤把妹妹留在家中,叮嘱她好好学琴棋诗画。 罗云婳:“我一定好好学,不给姐姐惹麻烦……” 罗令妤:“……我不是怕你惹麻烦,我们士族女子,岂能怯生生的?哎,算了,你自己冷静想两日。待我从钟山回来,再与你细说。” 由此,罗令妤出门坐上牛车,与陆二郎陆显一道往钟山去。陆二郎等人本要动身了,罗令妤却让他再等等,等了半天,陆二郎竟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陆三郎陆昀。跟二哥懒散打个招呼,再与罗令妤交换了一个眼神,陆昀就跳上牛车坐着去了。 陆显看向罗令妤。 罗令妤笑道:“等着的人就是三表哥啊。二表哥我们走吧。” 陆显再次陷入纠结:他知道表妹和三弟的关系不错……但是这关系是不是太好了些?表妹啊,你是否知道,你是要嫁给衡阳王,做王妃、做皇后的人啊? 陆显脸麻木下来:哦,罗表妹不知道。 就是他做的那个梦……他还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呢。 坐上牛车,同坐一车的陆三郎上车后就闭目养神,陆二郎掀开帘子,眼神复杂地看向钟山方向——钟山上的开善寺,有大师主持。大师是否可解他心头疑惑,告诉他那梦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该如何自处? 第30章 松冠如海,殿宇鳞次,无量寿佛。 到了钟山,与诸位表小姐约好去梅岭玩耍。正是晌午时,表小姐们尚未到。既然已经跟陆二郎陆显到了开善寺,罗令妤沉吟一下,决定去拜一拜。开善寺是钟山一景,信客每日往来极多,即便是出身名门的女郎们来了,绕路也会到这里拜一拜。但是名门女郎和普通百姓不同,士族出身的女郎来拜佛烧香,出手就是几十两、几百两的香火钱。 罗令妤和她们自然不一样——她只好选表小姐们还没来的时候去寺中拜一拜。 开善寺门庭若市,信客络绎不急。未曾进寺,牛车停在山道上,女郎掀开帘子下车,眯着眼打量四周。周围进寺的香客不觉齐齐扭头观去,郎君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车上下来的清丽女郎。再片刻,后方牛车也下来两位郎君,皆是气质出众,其中一人更是容貌昳丽,玉人之姿。这一下,进寺出寺的女郎们,也全都侧过头来盯着人看了。 罗令妤和陆三郎一出场,便让开善寺大门前堵住了。 看寺中出来和尚维持秩序、疏通道路,仆从们也上前帮忙,陆二郎陆显眼皮抽了抽:“……” 往日出门,总是盯着陆昀的人多,陆显已经习惯陆三郎容易造成的轰动。现在家里多了一个罗表妹,罗表妹造成的轰动不比陆三郎小……怪陆显大意,只记得自家三弟颜色好,忘了罗表妹同样绝色。 陆家人被围着旁观许久,仆从疏通路,陆家二郎这才递上名帖,求见寺中主持:“我做了一梦,请大师为我解梦。” 佛教传自西域,未曾有解梦、算卦之术。然入土中原后,为在中原求得信仰,和尚们也不得一个个开始学着操起这些杂术。靠着这些,他们才能求得香火,求得信徒。时间长了,寺庙中的高僧,几乎都会学得一两手的算命手段了。 陆家人不敢得罪。和尚连忙领着陆二郎进去见大师,陆二郎迟疑地看向罗令妤,不愿让罗令妤跟着去。罗令妤聪敏机灵,即刻表示她要去寺中拜佛,不和陆二郎一起去见大师了。至于陆三郎,早在车马被围堵时,他就不堪重负,不知去了哪里。陆二郎放下心,和表妹约好之后在寺门口见,便跟着和尚走了。 陆昀一人在寺中闲晃。 躲开人群,先晃去了开善寺后院的小竹林。在竹林中走了两刻,陆昀想着该如何去衡阳王府的事。罗令妤约他来钟山,他第一时间因为她和二哥在一起而拒绝,第二时间,却是想到来钟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若是借口人在钟山,那夜探衡阳王府,小心些,衡阳王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他想看看衡阳王打算做什么,为何要把刺客指向他。 指的是陆家,还是刘俶? 许是心事想久了,待陆昀回过神,发现光线大亮,绿意渐无。他在树林中绕来绕去,竟是绕了出去。算算时辰已经差不多,到了晌午吃斋饭的时间,开善寺的人少很多,二哥那边也该差不多了。陆昀走出了竹林,想先去烧一炷香,再去后头寻陆二郎。 是了,二哥现在也怪怪的,总用沉痛又怜爱的眼神看他……陆昀也想知道二哥身上发生了什么。 果然,日头火辣的正午,寺中的信客少了许多,陆昀走在树荫下,没人围观,轻松了许多。他随便选了个佛堂进去,不想脚才要踏进门槛,就见到佛堂蒲团上跪着一个身形曼妙窈窕的女郎,长衣广袖丝绦散在地上,她双手合十闭眼相祷,侧容明艳而虔诚。 陆昀眉毛挑高:“……” 心里忍不住笑。 他怎么又碰上她了? 开善寺这么大,佛堂这么多,他随便走一走,这都能碰上罗令妤? 门口和尚递过来一炷香,陆三郎接过了那柱香。堂中只有一个蒲团,罗令妤在里面,陆昀就等一会儿,也不进去。他等候在外,门口和尚与他笑道:“这位女菩萨和郎君是一同来的吧?好奇怪。女菩萨拜了好多殿,却是不肯买香,只说心诚则灵。” 陆昀兴致起了:“哦?这是我表妹。她不买香?” 香有上中下三等,寻常百姓买香,都是下等香。如士族子弟来,佛寺会直接拿来上好的香给郎君女郎取用。这么多年,这个规矩也没人提过异议。与陆三郎搭话的和尚在开善寺中已待了二三十年,他第一次遇到罗令妤这般相貌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名门女子拜佛不烧香。和尚原本还猜那女郎为何不买香,他都想到女郎是不是假作贵女、实则贫穷……但是看到陆三郎,陆三郎说那是他表妹,和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建业陆家的表小姐,会用不起香么?绝不可能。 和尚夸道:“看来女菩萨当是信佛之人。拜菩萨时普通人用香,至信之人用心香。心诚则灵,想来女菩萨当是后者。” 陆昀目光幽深,盯得和尚快编不下去了。陆昀觉得和尚可笑无比:后者?心诚则灵?开玩笑,他的罗表妹,是那种人么? 不过他也疑惑。 他倒要看看罗令妤又在闹什么花招。 陆昀一指放于唇边,“嘘”一声,轻道:“我进去看看。” 既是一家人,门口和尚当然不阻拦,连忙请陆三郎进去。哪怕是佛门清净地,也要讨好陆家。陆昀脚步放轻,用袖子挡住自己手里的香,好不让烟气被罗令妤感知到。他从后慢慢贴过去,站到罗令妤身后。 跪在蒲团上的女郎浑然未觉,闭着眼,口中小声念:“菩萨保佑,度我父母、汝阳罗氏一门在阴间安好。请菩萨代为转告,信女令妤在陆家过得挺好的,请他们不要为信女担忧。但是陆家大家,人杂眼多,信女今年住在陆家,无法祭拜先人,请阿父阿母不要跟我计较,不要怪女儿。待女儿嫁人了,定将你们牌位请进家,每年大祭,绝不食言。” 陆昀怔然,俯眼望着跪在身前十寸外的女郎。 他静静看着她的发顶,听着她柔声细语如春风般的祷告。佛堂清静,她声音极低,若非他站到她身后,绝听不到。她说的话,也绝不是做样子,绝不是说给旁人听。 她在念她父母……陆昀目中浮起微怜柔色,想起了罗令妤也不过十四,寄人篱下,还领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妹妹。 陆昀心中怜意方起,就听到了罗令妤下面的祷告:“还请菩萨帮信女挑一个好夫君。要位高权重,有财有势,还要容色佳,气质好,才学多。信女想嫁这般郎君,菩萨定要为我好好挑选。信女想当菟丝花,不用多思多虑,什么也不用做,只消日日绕郎膝下,自有郎百般疼爱从呵护信女。” 陆昀:“……” 又是嫁人! 她到底是多想嫁人啊! 罗令妤继续:“信女现今囊中羞涩,不能捐香火钱给菩萨。但是菩萨放心,只要菩萨帮信女选一个好夫君,待信女如愿嫁人了,就来还愿,就有钱了……” 身后传来不冷不热的珠玉落盘般的男声,充满了疑惑:“那你来还愿,用的是你夫家的钱,这掏钱的是人家,怎么能说是你心诚呢?” 罗令妤:“……!” 耳熟的声音,耳熟的调子……她后背汗毛倒竖,被吓一跳,尖叫一声跳起来,跌撞转身,警惕无比地看向身后冒出的郎君。她不肯放心,视线穿过陆昀,往陆昀身后再看……陆昀扯嘴角:“别看了,我二哥没来,就我一个。” 罗令妤:“……” 她涨红脸:“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是在看二表哥在不在。” 陆昀嗤笑,嘲讽地望着她:编。你敢说你不是怕我二哥知道你的真面目,对你大失所望? 罗令妤气得脸更红了:“表哥,你怎么能偷听我说话?我与菩萨的话你也偷听,担心有业报。” 陆昀:“我有什么业报?倒是你真有意思,跑来拜菩萨给你选夫君,还要当菟丝花……菟丝花啊!” 罗令妤僵着脸,瞪他:关你什么事?我就爱做菟丝花,怎么了? 陆昀向前一步,罗令妤谨慎地后退。他二人这般进进退退,勾勾搭搭,佛堂中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将罗令妤堵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一炷香强迫她拿着,陆昀俯身,轻笑:“你拜佛不烧香,骗鬼呢?” “和你无关!我又不是要嫁给你!”菩萨啊,您睁开眼,还她那清高的寻梅居士来,把这个痞子一样逗她玩的陆三郎收走……罗令妤耳根发痒,羞恼无比,推他一把。这次陆昀有准备,没被她推开。他仍然站在她面前,继续似笑非笑地看她:“至于想做菟丝花……” 就冲她这折腾劲儿,能安安静静地待着? “罗妹妹,你死心吧。这辈子你就别想了。” 罗令妤:“喂!” 她抬目,忽看到陆三郎面容淡下,俯视她:“求佛不如求我……罗妹妹,你以后嫁人嫁给谁,说不得还得谢谢我。” 罗令妤瞪目,看他才面容清冷一瞬,就冲她眨眼睛,露出揶揄的笑意。她一时弄不清楚陆昀什么意思,陆昀已经大笑着转身,出了佛堂。身后那想做菟丝花的罗家妹妹,跺了跺脚,气得不行,又不知该不该追—— 谁还没个理想啊?想做菟丝花,哪里错了啊?!要他多嘴,讨厌! 罗令妤发呆了一会儿,心不能静,拜佛时总想到陆昀的面容。她六根不净,面红耳赤,实在拜不下去佛,只好恹恹地把陆昀给她的香插上,出去寻陆二郎了。见到陆二郎时,陆二郎也失魂落魄,显然他的难题也没有得到另他满意的解答。 但那日正午,是罗令妤前后两天最后一次见陆昀。因和表小姐们有约,势必要赴约,罗令妤再找陆昀,想逼他保守自己那想嫁人想疯了的秘密时,发现又找不到陆昀了。罗令妤和陆二郎面面相觑,一起迷茫,不知道陆三郎去了哪里。陆二郎只好安慰她:“三弟不喜欢筵席玩乐,也许去山上别的地方玩了?莫等他了。” 罗令妤心中空落落的,勉强应了一声。 当夜,罗令妤和表小姐们终于得见,建业城中衡阳王府,杀戮四起。陆昀一身夜行衣,戴着斗笠挡住脸。他立在衡阳王府中,手提一人,冷目看向四方护从! 第31章 建业东郊多贵族、皇族住宅,衡阳王虽大部分时候不在建业,但太后疼他,他在建业的宅第也在这片地域。贼人夜闯时,月明星稀,衡阳王府灯火寥落,众人已经歇息。一片宁静,刘慕刚刚入睡不久,便听到外头箭只飞天而鸣的警报声。刘慕腾地翻身坐起,窗棂被火光照得大亮,映照着他阴鸷满满的面孔。 “公子,有人夜闯地牢,要救人!”门被急促重叩。 刘慕披衣匆匆出门,出去前,他眼睛在墙上一扫,抓过挂在墙上的一把牛角弓。推门见侍从,刘慕被众人护着往战场中心去,他怒容满面:“我便知道建业不太平,不服我的人甚多。夜闯地牢救人,你们就没留人安排么?要你们吃白饭?!” 护从们被斥得讷讷低头,不敢多言,心中叫苦不迭。 早在入建业前,衡阳王在途中就曾遇袭。衡阳王本应养好伤再进建业,但刘慕少年气盛,非要入建业跟陛下、太后告状。衡阳王身边的幕僚们百劝之下,才让这位盛气凌人的公子没有把事情真相全盘托出。他们留下了刺客中的一人,想从这人口中问出是谁人要杀衡阳王;对陛下,衡阳王则只说有人要杀他。当幕僚们知道陆三郎曾经离开建业数月后,不得不多想一二。 早预见了有人会来刺探,他们做了不少布置,甚至还请高人在地牢外树林布下了奇门八卦……这样都拦不住人? 众人惊骇:建业的刺客业务水平,未免太高? 衡阳王刘慕气冲冲地与一众护从赶过去,看到场面后,脸更是黑上加黑。他见得火光如游龙,府上的护从们被惊醒后,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夜袭的人。刘慕看府上仗势闹得这么大,还以为刺客有多少呢。结果他这一看,被围在中间戴斗笠的黑衣人,只有一个。 这一个黑衣人,手里提着奄奄一息的人质。 斗笠纱幕覆面,来人一手剑一手人,身法凌厉、动作狠快,他且战且退,这么多的护从,竟堵不住他往外走的路。 “主公、主公……”府上幕僚中最年长的一个半百小老头儿夜惊后,急忙系上衣带就跑了出来。小老头儿跑得气喘吁吁,呼唤主公呼唤得殷切而焦灼。乍然看到被围在中间的黑衣人,隔着斗笠,好似都被人森森望一眼。小老头儿惊住,当即不动,希望对方以为自己只是府上一个无用的管事。 然这位刺客敏锐无比,侧耳一听,蓦地凌空跃起。手提一昏过去的人也不影响他战力,他人在半空中就赫然出招,杀招扫向地上靠着藤架哆哆嗦嗦的小老头儿。 刘慕:“孔先生——!” 话未完,他搭弓射箭,箭只直指半空的刺客。刺客身子在半空中一顿,翻跃后退。然射来的箭只迅疾有力,他侧身而退时,臂膀被箭轻轻擦过。刺客落地,再入重围,只得再战。 刘慕冷酷道:“来箭阵!” “是!”众护从齐应,声震冲天。 刘慕则放下弓,急忙忙往他先前搭救的幕僚“孔先生”身边赶去。衡阳王虽然养了许多幕僚门客,孔先生却是从他还在幼年时就跟在身边照顾的。孔先生是太后寻来的,不光帮刘慕出谋划策,还照顾幼年时期刘慕的衣食起居。刘慕对孔先生的感情,自然比对别人更深些。 扑过去抓住小老头儿的手臂,刘慕把人往内院撵:“你来干什么?还不回去躲着!” “主公,主公!”死里逃生,孔先生腿软脚软,却握住刘慕的手,急切地指着他看再次被箭只包围的黑衣刺客,“主公,既是刺客,既穿夜行衣,当知打斗时戴斗笠不如遮面布方便,为何此刺客却戴斗笠?” 刘慕心里一动,停了下来:“先生继续说。” 孔先生眼睛亮得夺目:“他斗笠四方纱幕比寻常还长些,挡他视线不便之余,外人也无法看清他。既然已经来夜袭衡阳王府了,为何还多此一举,选如此钝装?斗笠和遮面布的区别,便是他的斗笠可以完全挡住他的脸,一般的遮面布却只能挡住眼睛以下的口鼻处……” 刘慕脱口而出:“此人定面部特色极重,人看一眼就能认出。哪怕是看他的眼睛!” 刘慕进而发散:“这人一定不是寻常的家养死士……对,这人连奇门遁甲都能破,寻常死士怎么可能有精力学这种?这人不敢让我看脸……也许他容色极盛,也许我认得他!” “孔先生,多谢!” 少年拱手,郑重道谢后,口上喝着“挑他斗笠”,便亲自带人打了上去。见他悟了,孔先生在后抚着胡须满意笑。捂着被吓得砰砰跳的心脏,孔先生这才由仆从扶着回内院去了。他却也不肯回去睡觉,而是扒着院门,不断地往打斗场看,心里琢磨到底是建业哪方有名人物来刺杀衡阳王? 建业恨主公的人到底有多少? 孔先生心忧无比。 却是战斗中心敌我双方之势再逆!那被围在中间的刺客武功、心思都了得,被衡阳王亲自带兵围,他也不急不躁,打斗节奏和先时一样。刺客向王府书房方向退去,包围他的人以为猜中了他的路数,猜他还想从书房里偷什么。通往书房一路布满兵马,人越来越多,看清布置后,刺客打斗有些慌,节奏陡加快,手里提着的人更是几次被甩撞到墙上,跌得满身是血。众人以为胜券在握时,却是刺客身形忽然一侧。 衡阳王刘慕心里一突:“不好!” 那是个对他们来说的死角—— 果然那刺客往后凌空一翻,打斗人士被他几次打乱,阵势全围在了前方。他往后退,后方人手寥寥,被此人一个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正是这个时候,刺客提着人,翻墙而出,逃出了衡阳王府。 衡阳王府一众人:“……” 几乎不敢去看衡阳王的脸色。 他们还在羞愧,衡阳王已经再次搭弓,毫不犹豫地跳墙追人去了:“贼子敢尔!” 众人惊:“公子!” 公子如此勇武,一人去追敌人,要他们何用?公子金贵之躯,若是出了意外,整个王府都得赔罪。一个小小刺客,命哪有公子值钱?众人被吓得面白如纸,也跟着追了出去。保护衡阳王的几个贴身侍从更急,在夜里几纵几跃,追寻衡阳王。 东郊皆是贵胄之地,建地广阔,院落鳞次栉比。衡阳王力莽勇盛,连追刺客一里。手中弓几次射箭,他力道大、时机佳,经过一番打斗,刺客已经挂了彩,如此被人追着,刘慕又多射中了几次。 刘慕却怒:没有射中要害! 刺客带着一人在黑夜中穿梭,似极为熟悉地形。而追他的衡阳王等人,在一座座园林间穿梭,刘慕被绕得头有点晕了。刘慕才恍个神,心里大恼之际,被身后侍从追了上来。 侍从甲:“公子,您千万不可独自行动!您要是再受了伤,陛下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侍从乙:“公子,这等寻常小事,教给仆便好。公子万万记得保重自己。“ 侍从丙:“公子,此地段是贵族、皇族住宅区,您行事不可鲁莽,惊扰了贵人们便不妥了。” 左一句,右一句,刘慕被劝得满心怒火。但这些人都是他身边的老人,都是先皇、太后等人安排给他的,他听得厌烦,也只能忍着火气,推开这些人。但再往前追,刺客的行迹已经很难寻到了。 刘慕:“都是你们!拖我后腿!” “你们能不能不要总跟着我了——从衡阳跟到建业,不能有一刻让我一个人行动么?!” 众人齐跪,惨声:“公子,仆等无能——” 刘慕气急,狠狠把弓砸在地上。这些护从们非要他留在后,自己前去追,刘慕只能忍了。再追一刻,仆从们说脚步声轻了,很不寻常。刘慕挑眉,冷眼看他们能分析个什么来。众人分析道:“刺客行迹在此变轻,要么是他已经逃到了安全地;要么是他和他救走的人在这里分开了。” 刘慕一顿:“在这里分开?能分到哪里去?” 护从道:“北上是钟山,西南是宫门,此处是贵胄居所。孔先生说此人不寻常,那宫门的方向,可能性最大。但之前去书房一战,可见得此人心性敏,擅逆向思维。那么宫门也许是障眼法,他逃亡钟山的可能性,或许更高。” 刘慕:“……” 他的手下这批人,虽然总是过度保护他,一点险不希望他冒,却也能人不少。起码这分析,要他一个不熟悉建业的人来想,就分析不出。既有了结论,衡阳王府的人当即分队,各自去搜人。衡阳王则领着大部分人,去往那据他们分析可能性更高的钟山…… …… 钟山毓秀,紫霞生烟。 前一日弄丢了跟他们一道来的陆三郎陆昀,罗令妤和陆二郎到处找不到人,得陆二郎安慰“这是常有的事,三郎神出鬼没,习惯便好”,罗令妤只好与陆二郎一道先去和表小姐们汇合了。表小姐们三三两两过来,又领了相熟的手帕交来,那位最早离开陆家的韩氏女,更是寻来了宁平公主刘棠来与她们玩耍。 第一次见到公主,罗令妤面上噙笑,心中紧张。在众贵女看不到的地方,她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看贵女们言笑晏晏,也并不捧着那位公主,罗令妤对这些世家女郎的认知更清楚了:她们家世甚好,皇室公主在她们眼中,大约只是投胎时运气好一点儿,也没多了不起。 这便是世家豪门的底气了。 罗令妤心中欣羡,更坚定了想嫁名门的决心。 宁平公主刘棠和罗令妤年龄相仿,性子安静近乎害羞。罗令妤所观,被韩氏女邀来玩耍,刘棠似比她这个从南阳来的土包子还紧张些。背着公主,罗令妤与韩氏女说笑道:“我原以为公主都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没想到这位公主却十分娴雅温柔。” 韩氏女满不在乎,哼了一声,心想你又见过几个公主来着? 还是性子更柔和些的王氏女笑着跟罗令妤介绍:“这位公主,是陈王刘俶的亲妹妹。陈王不怎么说话,他妹妹自然也是话不多的。你竟然没见过么?陈王和陆三郎玩得好,以前住陆家时,我常见陈王去找三表哥玩。有时候宁平公主也跟着去……你真没见过么?” 罗令妤愕了一下,笑一笑说没见过。其他表小姐听到她们说话,就说罗令妤在陆家多住两日,迟早会见的。说到陈王,话题就忍不住引到陆三郎身上,女郎们语气便多了几份哀怨——她们去陆家住,就是为了和陆三郎多“偶遇”几次啊。可是一连几个月,陆三郎不在陆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以养伤为借口不出门。 表小姐们厚着脸皮在陆家住了几个月,最后还被陆夫人讽了一顿,就这都没怎么见过陆三郎一面……众女酸溜溜道:“还是罗娘子好,刚到陆家就被三表哥领着逛园子,现在肯定更熟了。” “罗娘子如此温雅秀美,三表哥定喜欢和你多说些话?” 罗令妤羞愧道:“没有。他很烦我的。” 虽话不知真假,众女却都得到了安慰。话锋一转,转去说别的了。宁平公主刘棠听她们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知道原来罗令妤这个表小姐,现在住在陆家。她想了想自己兄长和陆三郎的关系,就默默地去打量罗令妤了。罗令妤与她一对望,美人眼波如唇、桃腮朱唇,只轻轻一望,刘棠便红着脸躲开了视线。 刘棠悄悄想:这位女郎好生明艳。不知兄长可有见过?怎么不听兄长提过? 罗令妤则在想:这个公主好害羞,看着有些眼熟……啊,我想起来了,原来陆夫人发难那晚,我碰上三表哥和一个郎君在一起,那个郎君,现在想来,就是陈王刘俶了。 罗令妤心思活络开来:听她们言谈,陈王刘俶也未婚……天啊,我三表哥身边的郎君,不是衡阳王就是陈王,不是贵族郎君就是皇室子弟,个个出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我不信世上的郎君都如三表哥那般难讨好! 罗令妤红着脸对刘棠一笑,刘棠再次羞涩地转开了眼。 第一日下午与表小姐们没玩多少,众女皆是累得很,晚上睡得早。第二日罗令妤才与女郎们一同登钟山三峰玩耍。陆二郎陆显不放心表妹,又兼开善寺大师的解签无法为他解惑,苦闷之余,依然对自己的梦半信半疑。陆二郎想散散心,就默默地跟随女郎们一同玩。陆二郎虽沉稳不多话,也有女郎主动来与他搭话,游玩便不显得无趣,陆二郎的笑也多了一些。 到晚上,众女夜宿山上的桃花坞。钟山上这处桃花坞乃是半岛,花木蓊郁,鸟鹤争春。桃花坞的东边是一汪极大的紫霞湖,湖水清澄明澈,用来聚钟山泉水。夜里一面是厢房住宅,一面是临湖幽静。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此地何静和美。 玩了一日,天黑后,侍女们点亮花枝灯,众女将小几圈在一起围坐,不急着早睡,而是玩起了游戏。从围棋、射覆、挑花线、灯谜,一路玩下去,一直到射壶,罗令妤才输了个彻底。众女惊了,然后便笑成一团:“还以为罗妹妹(姐姐)什么都难不倒,原来射壶你不行。” 射壶需要找一目标,手中拿箭,稳稳投中。 罗令妤确实不行。 她端坐几前,羞愧称:“我运动不好,任何需要动的,我都不行……但是公主殿下却是玩得极好。” 宁平公主刘棠愣了一下,意识到罗令妤在夸自己,双颊染红,连摆手,小声:“不不不……这个多练练就好了。我还羡慕罗姐姐,我若是像罗姐姐一样能诗能画,平时别的公主姐姐也不会不跟我玩了。” 王氏女和稀泥道:“各有各的好。公主殿下射壶厉害,罗妹妹游戏厉害。” 韩氏女在一边酸道:“哼,玩这个有什么用?再厉害,过两日的花神,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罗令妤当即侧脸看过去,疑惑问:“什么‘花神’?妹妹说的是‘花朝日’吧?” 韩氏女便道:“是呀。建业的花朝日,每年会在女郎中选才貌最佳者为‘花神’。这个是要比的,不光各家郎君女郎们投选,建业每年会请五位名士点评呢。当选为‘花神’了,不光在花朝日那天给全城百姓撒花送祝福,还会得才子们作画作诗称颂,画像载入‘花神册’。这可是很大的荣耀了……” 她越说,语气便越酸,越哀怨。其他女郎表情各异,却也多见欣羡之色。 王氏女转头将罗令妤盯了半天,笑道:“罗妹妹这般相貌,才情我们也是服了的,今年可是试一试嘛?你若是试,我便把今年的名额投给你。” 众女愣一下后,纷纷来打量罗令妤,然后心思百转下,都笑称可以送出名额选她。罗令妤连连摆手说不行,韩氏女冷笑:“你们把罗姐姐夸上天也没用。那位陈娘子,曾师承当代大儒周潭,连续两年都是‘花神’了。咱们选谁不重要,最后几位名士定谁才是谁。他们都是名士,最后肯定还是选周大儒的爱徒陈娘子。” 众人一滞,有人便说:“陈娘子确实才情比我们好。” 罗令妤若有所思,心中动了起来。 听她们所说,那个没见过面的“陈娘子”好似是建业女郎中公认的“才女”。才女是谁罗令妤才不在乎,但是“花神”的荣誉,一年才一次,最后还能载入“花神册”,世人传阅而颂。就是不为婚姻大事,这个殊荣也值得争一把。何况以此年代人对“花神”的高誉,几乎可以想到对婚姻大事的助益。 就是这个陈娘子根基极深,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怎么能打败呢…… 罗令妤安静地听着各女争执,心里转着自己这小心思,小算计在脑海里打转。冷不丁,一旁的公主刘棠转过脸,小声与她说:“我觉得你一定可以成‘花神’的。” 罗令妤凤眼轻挑,明眸灿然回望。她心里念头起来,盯着刘棠,心想:哦,公主……好似以前没有公主争过什么“花神”,若是公主争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和那位陈娘子平分秋色? 罗令妤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踏脚石,回以微笑:“我觉得你也可以呢。让你兄长帮你。而且你兄长那么多。” 还都是公子,位高权重,谁敢争? 刘棠一愣,显然从来没想过这个,眼睛眨啊眨,心思动了:咦,对啊,她好像也能玩这个呢。 忽悠了刘棠一把,再和女郎们玩笑了不到一个时辰,夜深了,众女接连困顿,便各自离席去睡。让灵玉等侍女留在席面上帮忙收拾筵席残局,罗令妤独自出门沿湖走动。 半岛花海一望无尽,衣裙掠水惊鸿,罗令妤慢悠悠地走在紫霞湖边,绯红花瓣悠悠然从头顶落下,随着游水漂浮。罗令妤心中激荡无比,边散着步,边琢磨着她要如何争那花神。 如果真有公主参加,和那陈娘子平分秋色就好了。二虎相争,她这个外地来的女郎,才有异军突起的可能。然而那也不够,她必得出色到极致,让人一眼定睛,才能为“花神”铺最好的路。罗令妤在湖边徘徊来去,想她该以何才艺如何惊艳世人…… 这边犹豫不决地踩湖而走,湖水突然泛起涟漪,扑棱棱地冒泡,一只手从水里伸出,一把抓住了罗令妤的脚。 罗令妤吓得魂不守舍,才要尖叫,湖里湿漉漉的郎君满面苍白地冒了出来:“别喊……救我。” 半夜三更从紫霞湖突然钻出来的、胸膛胳臂处一片血红、水鬼一样的俊美郎君,正是消失了两日的陆三郎陆昀。 陆昀仰头看到罗令妤迟疑的神色,一声苦笑:怎么又是她?其他女郎怎么就不能跟罗令妤一样,喜欢半夜三更在紫霞湖边转来转去? 罗令妤这个狠心的女子……会不会又要把他推下水当没看见,她掉头就走,改日声称“夜太深了我没看清”? 第32章 单面空廊下,夜灯与铁马一同撞得叮咣响。廊后的房舍掩在重重花树后,回头望时,隐约可见灯火如水如练,照在穿梭在几案间的侍女身上。罗令妤捂着嘴,再低头,看到抓着自己裙角的陆昀。 在一刹那间,廊头悬挂的灯笼的光映在水上,罗令妤俯身看人时,好似看到了熟悉感。当他仰起脸时,长发贴着面,身上衣袍还有血迹时……罗令妤心脏“咚”一下,还没有想得更深些,已听到陆昀哑声:“……帮我。” 救,是一定会救的。 罗令妤只一个呼吸就做出了判断:其他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动心,她怕救一个受伤的人自找麻烦。但是这次的郎君衣衫绫罗锦带乃是贵族装束,他更直接是她借住的陆家的三郎啊。最后,罗令妤心中尚有一方被她妥帖收藏的净土—— 陆三郎就是她仰慕多年的寻梅居士。 寻梅居士倒她脚边,她怎么忍心不救? 陆昀心里不对罗令妤抱希望,昏沉下都开始想如何想办法说服罗令妤帮他了。不料罗令妤倏地弯下了腰,吃力地抓住他手臂,将他从湖里往岸上拖。陆昀讶意下抬头,看到他身上的水落到她腰腹间,她的大袖、裙裾贴着他,也潮湿一片。暗光下,罗令妤的面容清古冶艳,镜花水月一般在他眼前晃…… 如仙似妖。 陆三郎的大脑,短暂空白,只怔怔凝视着她。 直到厢房那边传来侍女灵玉的唤声:“娘子,这里收拾好了,你在哪儿?” 抱着陆昀、吃力将他从水里拖出来的罗令妤身子一僵,快速将陆昀整个人抱在胸前,用她的长衫广袖挡住厢房那边窥探的目光。罗令妤声音悦耳清灵,婉婉传去那边:“我在湖边散散步,你们辛苦一日,早些歇息吧,莫要管我。” 灵玉那边犹豫了一下,侍女们还是纷纷称了是。而近处,罗令妤低头对面色苍白中透一丝诡异红晕得陆三郎小声:“三表哥,你不想被我的侍女们看到,对吧?” 陆昀靠在她臂弯间,呼吸间皆是女郎身上的香气。他雪白着面,垂下眼睑似闭目,轻笑一声:“罗妹妹聪明又识时务。” 到这时候都不慌张,脑子还在动……全靠罗令妤趋利避害的本性。 一声笑后,陆三郎周身伤处汩汩流血,被水一刺后更是热辣辣的疼。他窝在女郎怀里,闷闷哼了一声,声音如砂砾拂过罗令妤的心尖。她轻颤了一下,当即和他说话,要他配合自己,好想办法把他带回她寝舍去——“三表哥,你别睡啊。你这么重,我一个人可背不动你。” 等罗令妤和陆昀二人折腾到罗令妤住宿的房舍,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不提陆昀伤势在挪动中加重不少,就是罗令妤把郎君一把甩丢到榻上时,她两腿酸软地跪在榻边,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这还不够,郎君气息奄奄地瘫在榻上,他脱了夜行衣后里面是一身灰袍,袍子这时也是黑红一团又一团,可见伤势之重。 罗令妤红着面,她没法替他换衣裳,她这里并没有男子衣衫,只好等陆昀他自己清醒后想办法了。避着外头的侍女,罗令妤蹑手蹑脚地进出,端了热水来给他擦面。罗令妤真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郎,因不能惊动侍女,伤药之类的她寻不到,但她自己就能扯着剪刀、纱布,帮陆昀包扎伤处。换作旁的笨手笨脚没做过这事的女郎,陆昀就要遭罪的多了。 最后倒了一趟水,重新打一盆端回来,罗令妤忧心忡忡,开始思量陆三郎为何受伤这么重。她端盆到屏风口、即将进屋时,猛一眼瞥到陆昀费劲地坐了起来,在整理他凌乱的衣袂。脱了满是血的灰袍后,仅着一身中单,伤痕累累牵扯得他动作很慢。郎君低着头,长发半干,乌黑如绸散于肩背。中单素白,郎君侧脸苍如雪,分明俊逸…… 大脑当即猛地“轰”一下,五雷炸下! 在陡然一刻间,罗令妤看到的郎君,和记忆中的一幕相重合。一样的从水里冒出来,一样的求救命。区别是上一次他伤重的快死了,这一次他还能自己动;上一次他穿粗服白衣,这一次郎君锦衣博带;上一次他在水里泡时间长了脸白似鬼同时不堪,这一次仅是憔悴苍白,容颜不损……然在某一瞬,两个时刻重合,他低头系带子那一瞬,让罗令妤想到当时在船上时,随意一瞥,好像也曾看到他的侧脸轮廓…… “哐!”两手端着的面盆摔下去,热水溅撒出来,湿了女郎的裙裾。屏风口的美人却眼睛瞪直,躲也不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听到动静,陆昀抬头,与门口满面惊惶的罗令妤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了骇然、震惊、不安、窘迫、难堪等神色,各种情绪混于一处,让女郎的眸色幽黑,神情复杂无比。而看到她这样神情的第一时间,福至心灵,陆昀心脏往下一落,想到:她认出我来了。 罗令妤声音发抖:“三、三、三……你到底是谁?” 她走上前,走到榻前,因发抖而咬的牙关咯咯响。负着极大压力,她脸色白下去,不比陆昀这个伤员好多少。 陆昀望她半天,慢慢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不是你刚来建业、还在船上时,救的那个人?” 罗令妤大脑继续空白:“……” 陆昀紧盯着她,他因伤重而虚弱,此时却不得不绷着精神,目光一刻不错。陆三郎似笑了一下,为命运的有趣:“不错,我就是那个被你救上船、又在离建业还有半日多船程的时候就被你逼着跳水自求多福的男人。” 尘埃落地,罗令妤跌坐下去,心神何等震—— 是他,真的是他! 所以他才一见面就对她印象不好,几次羞辱她;妹妹应该后来认出他了,才欲言又止地提醒她。可惜罗令妤真的没怎么看那个人……若不是陆三郎再次落水被她救,她永不会想起来的。 她骗妹妹说那人有事伤没好就走了,那人其实是被她趁着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轰下船的。陆三郎心高气傲,也没和她争执,她不留人,他就跳水走了。然后回到陆家,他养伤就躺了半个月……陆家何等权贵,灵丹妙药、神医奇才无数,都让陆昀躺了那么久。其中未必没有她逼他早早下船、让他伤势加重的缘故。 就这样……陆昀都没有吭气! 一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背后看着她…… 她勾勾搭搭,想尽办法和他建立关系的时候,在陆三郎眼里,定然十分可笑吧?他站在暗处,看着她表面装得温雅良善,周旋于陆家郎君和表小姐间,心里定将她嘲讽了再嘲讽吧?他一个字不说,既不跟陆家人提醒是她丢下他不管,陆家不应该收留这种没良心的女郎;也不跟她说,说我知道你是谁,说你的伎俩我一直看着呢。 她就如跳梁小丑般,在他面前晃了快一月! 她最不堪的形象,最无情的样子……早在一开始,就暴露在了陆昀眼皮下。那她日后再在他面前弥补,也补救得不多。难怪她忖自己貌美,陆三郎就算不想娶她,为她惊艳也是应该的,他为何总是不为所动。难怪他老提醒她别招惹陆家郎君,因他觉得她别有目的……她甚至、甚至要感谢他!感谢他没有在一开始,就跟陆家人说这种表小姐不能留! 罗令妤脸色变来变去,越变越难看。她藏于袖中的手,长指尖刺入手心,扎得渗出血,她僵直着背,动也不动——陆三郎洞察了最真实的罗令妤,让罗令妤何等不堪、懊恼和惧怕。 一个郎君知道了她最真实的样子,如果她不能嫁给他……她就应该杀了他,让秘密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时候。她自然是杀不了陆昀的,但她可以选择不救他。他这副样子出现,还不让旁人知道,可见他这次麻烦不小。若自己不帮他,他是否会死…… 罗令妤抖着睫毛,手指颤抖,心中纠结至极,更是怕得双肩颤抖。 陆昀:“……” 他虚弱之余,欣赏着罗令妤的表情变化。确实有片刻欣悦,从他在陆家老夫人那里见到这位表妹的第一面,他就在等着这个时候。想要欣赏罗令妤知道真相时的表情,想要看她害怕又羞愧至极,想要知道她难堪时是什么样子……可惜他现今伤重,这种欣悦便打了许多折扣。 以至于有些沉甸甸。 高兴只在最开始,当发现罗令妤眼神越来越纠结、越幽暗时,陆昀叹口气。他竟有些不忍看她这般左右为难,他更敏锐想到,若她一时想不开,丢下他不管……他这次遇到的麻烦,还是越少人发现越少。 陆三郎俯下身,罗令妤颤一下背往后倾。陆昀冰凉的手指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枚褐色丸子,在罗令妤惊惧睁大眼时,他俊美的面容与她相贴,一手伸到她后颈将她往前送,手里握着的丸子再向她口中一推。罗令妤咬着牙关不肯接受,他修长的手指在她下颌掰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张口,药丸入口。陆昀再一推下颌,她就被迫咽下了药丸。 罗令妤猛推开陆昀,捂着自己的喉咙,呛得咳嗽。她惊怕无比:“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陆三郎声音冰凉:“毒。” 罗令妤蓦地回头,眼眸睁得再大,不可置信地看他。见陆昀坐在榻上,腰已弯得与榻平行,俯眼望她。郎君漫不经心:“你不救我,我死了,你跟我一同陪葬吧。” 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他垂眼看人时,看似柔情缱绻,实则冷酷无情。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无,不复平时私下里那般轻浮模样,而是那种高贵的、睥睨的、俯视众生的样子。如山巅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罗令妤撑在地上的手指曲起,被她掐红的掌心更痛了。 下一刻,却见他眼睫上掀,露出了笑意满满的桃花眼。他脸上神情一变,又变成了私下里那种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手揉着她的后颈,高挺的鼻梁与她若有若无地摩挲,呼吸喷面,二人面颊皆染上些许充满生气的红色。陆昀笑道:“逗你呢……罗妹妹这么聪明,你帮我,我就给你解药。” “表哥怎么忍心见你红颜枯骨呢?” 罗令妤眼神几变后,握住了他因失血而冰凉的手,柔声:“陆昀,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就是事后,记得解药啊。” 陆昀眸子一暗,精神放松,知道搞定这位罗妹妹了。他疲惫地往后一倒,靠在了引枕上。跟罗令妤的这番较量,想要压住罗令妤,他的精神也时刻绷着。终于放松下来,躺在榻上的郎君静静看她,见女郎定下神,先拿湿帕子擦去他额上的汗。袖子落于他颊面上,依然是馨香满怀。 想要罗令妤救他,真是每次都不容易啊。 罗令妤忙完一切后嘱咐:“你委屈些,在榻上睡一晚。我去里头的床上睡……待天亮后,你歇得差不多,就早早离去,不要惊了叫我起床的侍女。” 此年代民风开放,贵族女郎更是彪悍,情郎遍地。与郎君同睡一室,在她们看来根本不是大事。罗令妤吩咐完后,转身便走,却是陆昀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他手指轻轻搭住她落在榻上的衣袖,垂眸低声: “罗妹妹怎么不唤我三表哥了呢?” “还有罗妹妹的‘雪臣哥哥’呢?” 罗令妤:“……” 呸! 鬼才会唤他! 她不是好人,他陆昀也没比她好多少。大家半斤八两……日后她罗令妤定要远离这位陆三郎。她嫁不了他,除不掉他,躲着他总是可以的吧? 当夜郎君女郎隔着屏风,一床一榻,静谧无声。罗令妤侧睡在床,望着屏风的方向,隐约可见屏风后榻上郎君睡着的身形;陆昀如是,隔着屏风,盯着她昏沉沉地入睡。 都没有睡好。 而天快亮时,钟山青翠尚隐在黑暗中,陆二郎的房门被衡阳王敲响。凉澈露水湿了台阶,一夜过去,门外地上覆满花苔。陆二郎赤脚站在门口,诧异无比地看着少年刘慕一身劲衣蹀躞,负手而立,身后侍从数十。陆显心口沉下,面容渐紧绷。 虽然梦里告知衡阳王是未来天子,但是梦也不知真假……而且他陆显,和衡阳王并没有这种好到让对方天不亮就来敲门的交情。 陆显沉声:“衡阳王为何这时辰寻我?建业有事?” 衡阳王冷目盯着这位文弱青年半刻,忽飒然而笑:“没事。只是孤突然起兴到钟山游玩,听说陆家郎君和表小姐们都在这里。不登门拜访实在不太好。孤是来约陆二郎……天亮后,她们女郎玩些文雅游戏也罢,让郎君们来一场射箭比试,给女郎们助助兴可好?” 陆显皱眉:“这……” 刘慕:“二郎,孤千里迢迢来建业,又辛苦来钟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不太好吧?只是骑射比试而已,玩一玩嘛,不论输赢的。” 陆显到底顾忌那个梦的预测,不想得罪衡阳王,甚至想卖衡阳王面子。皇家和世家的关系微妙,小心些总是好些……陆二郎点了头:“好吧。” 刘慕笑意加深。 他盯着陆二郎,陆家郎君姿容都不错,陆二郎自然也英俊,但没有到孔先生说的那种让他一眼能认出的地步。但是陆家还有位三郎,“玉郎”之称,满建业谁人不识? 夜里那刺客手臂伤重,他倒要从钟山所有郎君里找出那个刺客来。 他倒要看看,陆三郎是不是夜里那个刺客! 第33章 夜里睡得不好,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惊醒。天光熹微,听到窸窸窣窣之声,帐子里的女郎翻个身,被外头的光照眼,迷迷糊糊地睁眼时,冷不丁见到一个郎君身形的人隔着帐子俯身而来。她直抽一口气,被吓得清醒,抽气声音太大,俯身的男人动作一顿。朦朦胧胧的青帐相隔,见他抬起脸,冲里面侧睡的女郎凝望过来。 面白不似玉,似鬼。 罗令妤:“……” 她见陆昀已经穿上了昨夜那身血淋淋的灰袍,手里握着一枚银锭子,要放在她床帐外的木几上。不妨她蓦然惊醒,不光罗令妤被突然站在她床头的男人吓到,陆昀也被她的剧烈抽气声弄得一愣。愣了一下,才把银锭子放下。 罗令妤瞥到银两,心里冒出火气。她手指攒紧锦被,姣面绷起,努力压低声音:“……你拿一枚银锭子收买我?我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值钱?!” 陆昀:“……” 弯眸一笑,同样压低声音:“罗妹妹价值千金。我只是出门不带银两。摸遍全身就这么一块……妹妹总不能指望我把玉佩留下给你吧?” 罗令妤心道:……呸,哪个是你“妹妹”?! 那陆三郎的玉佩也不能拿去市面上卖,他们世家郎君身上的东西都有数,玉佩也是珍品,就算卖,也没人敢买;玉佩不能卖,就只剩下定情的作用……陆三郎和罗令妤定情? 罗令妤冷了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嘴角扯动两下。她心里其实非常动摇,目光几乎从银两上移不开,多想求陆昀多多用金钱来收买她。士族女郎不爱金银,罗令妤却毕竟太穷了。最近更是觉得银两恐怕连半年都撑不过……陆昀就算只送一银锭,起码解了她在钟山游玩之际的燃眉之急。原来那日陆昀在庙中撞见她拜佛,是看出了她没钱的。 冲这点,罗令妤心中那面对陆昀的羞恼、不自在、难堪、怨恨之情,稍微缓了一下。 陆昀如他所说,确实不怎么好色。他长一张轻浮相,目光却低垂,自始至终没向帐中多窥探一眼。郎君气质清正高贵,绝不给人误会机会。放下银锭子,陆三郎直起身,便要真的转身走了。帐中的罗令妤此时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帐外郎君半晌,在他站直后,模糊光线再次不经意地浮在他脸上,照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 既是看在毒上,也是看在他留下银锭子上。罗令妤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等一等。” 帐中伸出女郎纤纤玉手,从后勾住他的衣袖,扯了一下。陆三郎低下眼,侧看向身后。听帐子里的罗令妤言简意赅道:“你今日容色这般疲惫,易惹人生疑。等我一下,我帮你敷些脂粉掩饰。” 陆昀一僵,表情几分不自在。他柔声:“那便多谢罗妹妹了。” 不一会儿,陆昀回到自己睡了一晚的榻上将将坐了一会儿,屏风后的灯烛点亮。罗令妤匆匆罩了件外衫,将里衣带子系紧,再随意用一根玉簪挽住长发,手里就端着一妆匣。坐于榻上,将小几摆上榻,把妆盒打开,珠粉、花粉、石黛、唇脂、甲煎等女子妆容之物被装在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圆盒中,被罗令妤摆了出来。 她小指尾点上一点香粉,就向陆昀面上点来。 陆昀有些抗拒地往后退。 罗令妤抬目:“别动。” 她道:“这是珍珠粉……” 陆昀诧异,低声:“用珍珠磨粉?罗令妤……你到底是有钱还是无钱?” 罗令妤明眸上扬,揶揄道:“看来三表哥真是对女儿家的事务一无所知。珍珠粉不是用珍珠磨的,而是将紫茉莉的花捣其仁而蒸,成后谓之曰珍珠粉。” 难得的,陆三郎浓睫颤了颤,罗令妤看他面容僵了一下,多几分赧然。 女郎将几种不同颜色相汇,温凉的指轻轻擦在他面上,帮他改变面色。观她行为,陆三郎放心了一点儿。罗令妤该不是戏弄他,她手法娴熟,该是经常做这些的。陆昀盯着她脂粉不施的素颜看,伤势还断断续续地带给他痛意,他脑中却乱七八糟地想:大约美人都擅长理妆? 罗令妤更是其中高手。 女郎的手沾上粉脂后变得冰冰凉凉,任意地在郎君脸上涂抹。清晨光暗,为看清容颜,两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皆在方寸间。刻意地,随意地,目光交错,宽大衣袖挨着,手指间的碰触时远时近,彼此身上的气息,便若有若无地传递给对方。 陆昀俯下视线,看到她轻薄的春衫长带,衣衫一身深深浅浅的绿,白玉带子自胸口垂下,贴着饱满胸脯,掠过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扬起,撞入陆三郎深瀚似海的眼中。 落在他脸上的手指刹那间静止,忘了动作。 陆昀目光变幽,沉静盯她。 气氛几多微妙,外头侍女翻身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鸟鸣虫叫细细若若,而屋舍中,男女静坐,呼吸近贴……罗令妤陡得跳起后退,差点撞翻几上的香盒。她仓促无比地背过身:“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良久,身后无动静,感觉到清凉的风自后吹拂面颊和衣裙。身后清冷,罗令妤慢慢回过身,看到榻边的窗格子已被推开,屋外的桃花飒飒瑟瑟地落着,几片粉红花瓣洒到窗内,随风飘到几上装粉盒的玉匣里。分不清是桃花粉,还是胭脂红。 而方才榻上坐着的郎君,已经不在了。 罗令妤垂下了眼,静立片刻,就收拾了此方地方,回去屏风后接着睡了。她再次起身时,是被侍女灵玉等女喊醒的。灵玉伺候女郎起身梳洗,指挥其余侍女给屋中换香。开窗前,灵玉吸了一口气,惊喜笑道:“娘子,这里空气真好。一晚上没开窗,竟也不觉得闷,还有几丝清意。” 那是因为更早的时候,某人就开过窗了。 想到和陆三郎同处一室,一晚上呼吸一样的空气……默了片刻,罗令妤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大家都醒了么?表小姐们在做什么?” 灵玉实话实说:“衡阳王来了啊,说要射箭,女郎们都很支持。韩娘子看着有趣,就提议女郎们今日也射箭玩……” 罗令妤先是疑:衡阳王?是不是陆三郎昨晚的受伤,就和此人有关?不然她难以想象陆三郎何必躲到她这里来。 再是惊:什么?射箭?我不行啊! 她急忙忙地问:“女郎们都同意了?” 灵玉“嗯”一声,没看到罗令妤僵硬的脸色,她再次想起了一事:“对了,咱们不是已经两日未见到陆三郎了么?方才给各位郎君女郎送早膳时,我听有侍女说,她们有见过陆三郎的面。” 灵玉稀奇地叹:“陆三郎真是神出鬼没。”罗令妤手指抠着桌案,若有所思下,没说话了。 各家女郎收整妥当后,因要看郎君们玩弓箭,自己也想玩射箭,桃花坞这里便不方便停留了。罗令妤磨磨蹭蹭地跟在女郎群中,听她们建议说去树多的山丘上去射箭。听她们那意思,若是能猎一些兔子啊、山猪啊是最好的。 衡阳王大笑,她们说到了他心坎里。 衡阳王刘慕眼睛瞥过陆二郎、陆三郎两位郎君,再扫过他们身后的侍从。这次来钟山的男子真不多,就是把车夫加上,都稀稀拉拉才总共二十几人。要从这二十几人中找出昨晚那个刺客……刘慕摸下巴,阴鸷的眼睛眯起,要么就找的特别容易,要么就是他的手下分析错了。 可是若分析错了,就说明那刺客的来头更大了……刘慕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时隔两日,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弟弟,陆二郎一言难尽。陆昀回去换下了染血袍子,换上一件白衫。陆显看陆昀面容白净、姿色好像比平时更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陆昀清风朗月,脸上又无一丝笑意,看着疏冷十分。然连陆二郎都忍不住多瞧他两眼,那边的女郎们看他的眼神自然更是几乎未移开过。 衡阳王还要射箭。 陆昀睫毛轻抖:因为女郎的视线全程落在他身上,这射箭,可能还真的没法作伪……然他手臂伤重,他真的去射箭,箭术上稍微出点问题,凭衡阳王手下这些高手,定能看出他臂上的伤。为了试探他,说不得还得…… 陆昀心里焦灼:不知陈王那里的救急是否来得及…… 一路登山,边走边想。他这边沉思不住时,陆二郎望一眼罗令妤,再望一眼衡阳王。心里纠结一二后,陆显下定决心,走向罗令妤那边。陆三郎随意地跟上他二哥,他们到女郎那边,直接到了罗令妤身边。罗令妤正烦恼地手里拿着一把小弓,左看右看。陆显顶着众女目光的压力,对心不在焉的罗令妤笑道:“表妹还记得衡阳王么?” 罗令妤疑惑地看向他。陆显露出笑,回头要招手让衡阳王过来,却看到衡阳王目光灼热地盯着他的三弟陆昀,一目不错。 陆显:“……” 陆二郎磕绊这一下,罗令妤看到了跟在陆二郎身后的陆三郎。 她脸色变得诡异了:陆三郎这脸……她好像涂粉涂多了,他容色比平时更俊逸了。 罗令妤一瞬心虚,想扭脸时,听到陆昀的声音:“表妹箭射的怎么样?” 罗令妤;“……” 心里一动。 衡阳王在后,射箭威胁等着,陆昀主动跟她搭话……罗令妤定定而望,忽视陆显跟她介绍衡阳王何许人士的声音,和陆昀微压的眼睛对视。他做了个口型,意思是“毒”,含笑看她。心照不宣,目光流转间达成协议,罗氏女深吸一口气,柔柔道:“射箭么?我不懂,不会,不明白。” 一旁女郎中有人嗤声:“你竟然不会?!” 士族女郎竟然不会这个? 陆昀桃花眼一眯,含情缱绻,道:“那我来教表妹射箭吧。” 罗令妤从善如流:“好的,辛苦三表哥了。” 陆昀:“不辛苦。” 两人当即走到了一起,和众女分开。陆昀抬袖指了一个方向,罗令妤点头,对他仰面一笑,就跟他走过去了。后方的衡阳王立刻让人来问陆三郎去哪里了,得知只是和罗令妤玩、并不是出山后,刘慕就不在意了。刘慕冷笑: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今天这武艺比试,只要是男的,都要来试一下。 陆显:“……” 他目瞪口呆,看自己辛苦说了半天衡阳王如何如何,罗令妤直接过滤了。他的三弟只是说了一句话,就拐走了罗令妤。那两人相携离去,从背影看如神仙眷侣一般。哪怕自己梦中不曾梦到三弟和罗令妤有交集,陆显这时都不由对自己产生怀疑了: 我做梦是不是梦错了? 罗表妹真的听不到衡阳王、也看不到衡阳王么?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她未来的夫君,就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走着啊。还有衡阳王……为何没有对罗表妹一见钟情?罗表妹在女郎中姿容之出色,衡阳王为何就全程光盯着他三弟看去了? ……我又是为什么要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将信将疑? 而众女郎们同样目瞪口呆:“……” 什么?仅因为罗令妤说她不会射箭,陆三郎就好心地去教她了?凭什么?原来陆三郎如此有爱心,只要有女郎不会射箭,他就会教么?天啊,她们到底错过了什么。早知道就说自己不会好了……众士族女郎们一时间皆对自己所学产生怀疑,扪心自问:如果我什么也不会,今日被陆三郎喊走的女郎,就是我了吧? 所以她们为什么要什么都会呢? 这莫非就是在陆家住了好几年,都嫁不了陆三郎的原因?! 一时间,陆二郎和表小姐们皆是有些闷闷不乐。宁平公主刘棠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神色,权衡一二后,还是站去了衡阳王那边。到刘棠默默出来,刘慕才看到她,诧异了一下。这个侄女,好没存在感…… 刘棠脸红地叫一声:“叔叔。”这个叔叔只比她大几岁而已…… 刘慕:“唔,你在这里做什么?昨晚有发现什么异常么?” 刘棠细声细语:“我来这里玩,兄长让我多出门玩玩。我没有发现异常。” 刘慕嗯了一声,他再走了一段路,发现刘棠还跟着他。刘慕挑高眉,看向这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侄女。刘棠神色纠结后,声音还是细细的:“罗姐姐问我要不要参加今年的花神选,我想参加……” 刘慕对建业的什么花神完全不关注,随意无比地鼓励她:“哦,那很好啊。你努力!” 刘棠:“那你到时把名额投我好么?” 刘慕依然非常随便:“好啊。” 刘棠当即高兴起来,没想到原来名额这么好拿,而她有好多哥哥、伯伯、叔叔……皇室的人员,还是很多的。就是和世家比……希望兄长们帮自己争取。 出了桃花坞,进了山林。没走多久,众人就停了下来,整理出场地,搬镖挪凭,要开始那射箭比试。衡阳王懒洋洋地跟着他们这些游山玩水的郎君女郎一路,就是等着这个时候。好不容易坚持到射箭可以开始了,垮着肩、耷拉着眼皮快睡着的刘慕重新活了过来,精神饱满,挽起袖子甩开身边的宁平公主:“孤先来!给大家热热身!” 女郎们热情欢迎:英俊威武的少年郎,是十分受欢迎的! 花果相掷,示爱表意! “衡阳王真是俊俏啊。英雄出少年!” “刘郎多俊呢……啊,嫁去衡阳也不错的。” 被女郎们大胆调侃,刘慕脸黑黑的:……建业的贵族女郎们真是可怕啊。 因为郎君人少,射箭比试一轮过去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刘慕火眼金睛,和自己的侍从一直盯着游山玩水的贵族人士那边,真的没找出什么受重伤的。倒是有发现一个车夫脚崴了,但是和昨夜的刺客也完全不同! 到最后,连文士陆二郎陆显都去拉了一把弓,刘慕眼睛盯得要抽搐,也没找出那个人。刘慕眼睛梭巡人群:“陆三郎呢?还没回来?” 陆二郎那边就有小厮跑过来,跟陆二郎说了几句话。陆二郎神色微讶,沉吟后,扭过脸,把话跟衡阳王说了。这边传话人多了,女郎们那边也听到了:“陆三郎在离此处不远的山巅教罗氏女拉弓。” 刘慕:“都教了一个时辰了吧?还没教完?” 他眯眼,一肚子阴谋诡计思量过去,探寻的目光瞥向陆二郎,要陆二郎给一个合适解释。陆显闷了半天后,憋出一句:“许是罗表妹笨了些?” 刘慕:“……” 女郎那边的韩氏女期待着陆三郎,陆三郎到这会儿都不出来,她心中何等郁闷。此时不耐烦,韩氏女干脆提议道:“我们去看三表哥如何教罗姐姐射箭吧。” 刘慕一想,点了头。 众人呼啦啦一大堆,又在小厮的领路下爬山。他们爬到半道上,日头越升越高,额上慢慢出了汗。众人疲累时,有人惊呼而指:“你们看那里!” 衡阳王、陆二郎等人一同抬头,向所指的方向看去。山路向上,蜿蜿蜒蜒皆是层层叠叠看不分明的绿意。葱郁山路斜斜伸出一个山丘,层烟拢衣,浮云在天。他们见得年轻俊美的郎君立在后,将美丽的女郎完全环于怀中。立在山巅上,长弓在手,女郎拉弓的姿势,被身后托着她手、肩的郎君纠正成最正确的姿势。 陆昀便像是从后搂抱着罗令妤一般。 长衣飘飞若云,绿树和烟霞环绕,二人立在高处射箭,宛如神仙中人。 将下方一众人全都看呆。 山巅上,歇息了有一个时辰之多,在众人过来围观时,陆昀才起身,帮罗令妤掰正正确的射箭姿势。他从后虚搂着她,呼吸与她同频,两人竟像是耳鬓厮磨一般。罗令妤手搭在弓上,陆昀又握着她的手。弓渐渐拉饱满,拉出一道圆弧,直指高处青天。 罗令妤低着眼,唇角含着笑,与陆昀轻声说:“这样便没问题了?衡阳王就不会怀疑你了?” 陆昀表面上一本正经地教她箭,私下里低笑:“怀疑还是会怀疑的……但我受没受伤,他就看不出来了。还得多谢罗表妹帮我分力,不然我一个人拉弓,伤口就又要绷了。” 罗令妤冷笑:“无妨。你记得事后给我解药就是。” 陆昀目中笑意一掠,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他以标准姿势纠正她,带着她一道引弓。弓弦绷到最紧,眼睛一直盯着太阳的方向,罗令妤发鬓潮湿,额上渗出了汗。她身后的郎君仍扣着她的手没松。而不知等了多久,等得罗令妤近乎走神,陆昀突喝:“松——” 被他突然开口的声音吓住,罗令妤手一抖,箭只要脱时被陆昀稳稳用弓向上推了一把。叮一声,黑色箭宇从两人指尖飞出,向半空中射去。 下方的众人仰着头,看云巅之处一前一后的二人终于射出了箭。长箭凌厉,去势极狠。两只大雁从下处丛林中拍着翅膀飞出,高啸着在半空中盘桓。而翅膀轻拍,便有黑色箭只到来,一贯而入。 山巅的郎君和女郎衣裙飞扬,惊鸿夺目。日光迸发出灿亮之光,照在那两人身上,将他们拖得不似凡间人。云环树绕,郎才女貌,弯弓射箭……山下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两只大雁向下跌去,发出凄厉鸣叫声! 立在山巅上,罗令妤惊喜万分:“射中了——我竟然射中了!” 她竟然有射中箭的一日! 陆昀俯身,见女郎目光极亮,他心里一跳。罗令妤心中震惊狂喜,都忘了身后是很讨厌的陆三郎,她开心回头,红唇与后方一个柔软温凉的东西擦过。 罗令妤身子一绷:“……” 她唇碰到了什么?! 第34章 峰峦如黛,山水清秀。云烟如衣般托着站在山丘巅处射箭的男女,阳光暖煦四照,下面仰面而望的众人被阳光刺得眯着眼。他们看到那女郎似兴奋地回头,身后的郎君低了下头。从侧下看,二人就像是拥吻一般…… 众人心情顿时微妙。 不提陆二郎陆显失魂落魄般地瞪直眼,表小姐们嫉妒得眼都红了。就连衡阳王,此时都怔愣了一下,难以言说,非常短暂地,他心脏突然停顿了那么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逝,慢慢离开他一般。唯一惊讶并且不带负面情绪的,大约是平宁公主刘棠了。 此年代的民风开放,不单指男女相处时的开放,还指性的开放。 因此当众人疑心自己看到某场景时,他们只是心脏受到冲击。紧接着,陆二郎和表小姐们一同否认了自己的大胆猜测:应该只是回头说话而已,那二人站那么远,影子叠在一处,又有光遮着。其实自己也未曾看到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可怜的、掉下半空的两只大雁凄鸣着,跌在漫漫漠漠的林木间。下落中一路擦着翅膀,扑棱棱声不绝于缕,那些游山玩水的贵族男女们,竟也无一人去关心射箭技艺的高超。 山头,和他们一样震惊地,包括罗令妤自己。她呆呆回头,察觉自己碰到什么后,就反射般得趔趄后退,跌撞地退出郎君的怀抱。退出了三五步,她才看清陆昀那束琅玕冠,他长睫似蛾翅,其下眼若深海。 罗令妤怔怔然,脸颊一点点变红:“……” 陆三郎深深望她片刻,道:“碰的是下巴。” 罗令妤一愣后,松口气。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开心的:“……哦。” 和寻梅居士的近距离接触如此草率地误会,她怅然无比;和自己曾经狠心逼跳船的男人只是一场误会,又应该很放心。 罗令妤侧过身,看到了下方呆愣仰望他们的一众人。她踟蹰之际,温软的平宁公主先笑起来,遥遥冲她招手打招呼:“罗姐姐,我们在这儿——” 罗令妤抓着弓,心虚无比地沿着山路下去找他们。她余光看到陆三郎衣袍扬飞一下后,跟在她身后。再望下方眼神晦暗不明的衡阳王,罗令妤暗自琢磨,也不知道她和陆昀的做戏,有没有被这位公子相信。 罗令妤背过身,两人一前一后赶去与众人汇合。罗令妤走在前,裙裾扬若鱼尾,隐隐可观其心中之慌。陆三郎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众人被阳光挡着看不清的时候,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了一下自己的唇。 柔软,温凉。 还带着女郎的馥郁芳香。 香气徘徊不住,触觉良久不散,从唇开始,酸酸麻麻感一路向四体蔓延,胸膛中那颗心跳鼓得要涨破一般……陆昀看了罗令妤好几眼,神色略为漫不经心。 这种心不在焉,到他与衡阳王相见时,才略微收了下。众人汇合,罗令妤顶着众女灼热的目光走回了人群,陆昀则与几位郎君站在一起,跟衡阳王点了下头:“良久不练骑射,技艺有些疏了。” 刘慕扬眸,眸底神色带着几分讽:“陆三郎可不要妄自菲薄。建业一众郎君,有你这般骑射功底的,已经不多了。” 因为建业的贵族圈忙着攀比,玩乐,夸富斗奢,哪个有时间练习辛苦的骑射去? 衡阳王面对陆三郎心情复杂。他十岁多的时候,陆三郎的名气在建业就传开了。少年成名,倒是当衡阳王再大几岁,却发现陆昀从贵族圈中,好像慢慢退了出去,不怎么玩了。 刘慕对陆三郎一直很忌惮,哪怕此时陆昀证明他能拉弓,刘慕的视线还是在郎君的手臂上停留了半刻。衡阳王不死心,又很不甘心自己无法抓到刺客。心里怀疑,他要再开口说话时,听到后方马蹄声在山林间奔雷般响起的声音:“主公、主公——”一众人顺着衡阳王的视线往他们上山的身后路看去,见到葱葱郁郁的绿林间,闪出几位骑马的护从。那几个人骑马到了近前,从马上一跃而下,气息尚未喘匀,就急忙跟衡阳王报告:“主公,太初宫召您入宫觐见!” 衡阳王刘慕眉心跳了一下:“陛下找我何事?” 传信的人:“据说是陈王殿下抓到了刺杀您的刺客,直接报给了陛下,陛下要您去问话。” 刘慕:“……” 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万个脏字,他阴沉的眼紧盯着陆三郎:难道我不知道从衡阳到建业,刺杀我的刺客是谁么?其他刺客都死了,我还捉了一个活口,就等着问出背后的人是谁!要不是昨晚的刺客,他抓到的那个刺客,又怎么会弄丢,怎么能说是陈王抓到的? 原先只是比较怀疑陆三郎,眼下衡阳王刘慕几乎认定昨夜的刺客和陆三郎有关了。建业谁人不知,陆三郎和陈王形影不离,焦不离孟。今日说抓到刺客的是陈王,那昨夜刺探的人,结合孔先生对那人身份的分析……除了陆昀,还有谁? 衡阳王冷冷一笑。 刘慕阴冷压眉,狠狠盯着对面晔兮如华的陆三郎,一字一句道:“好,甚好!陆三郎有胆有谋,这一招算孤输一筹。咱们后会有期!” 话一落,他扬袍甩袖,转身就走,直接跨上了一匹马,骑士们跟在后。眼见衡阳王是要离开这里回建业、入宫见陛下去了,后方目送衡阳王离开的一众男郎女郎中,有一位侍从因不服气衡阳王之前强制要求他们射箭比试,扬声问道:“公子这便走了,那这射箭到底是谁赢了?”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身形一顿,回头似笑非笑:“自然是陆三郎了。一箭双雕,我等不如他。” 走前,少年衡阳王不光看了陆三郎半天,最后还将视线在美丽的罗氏女身上停了许久。女郎静美如画,让人目眩。衡阳王掩去难言心绪,低头跟身边侍从说:“她是何人?为何在陆三郎身边?给我查清……驾——” 扬鞭之下,尘土飞扬,十来个骑士来去匆匆。衡阳王的身形在拐角处消失,早些时候跟随衡阳王来山上抓人的侍从们也追了过去。留下一众女郎面面相觑,再偷偷望陆三郎几眼。而立在原地的陆二郎呆滞:“……” 陈王? 衡阳王走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陆显回头,目有厉色,压低声音警告陆三郎:“我说你多少次,让你不要再和陈王一起了!” 前途本就叵测,现下陆显更将砝码移到了衡阳王身上。陆二郎还想琢磨几日自己那个梦,寻到一点儿痕迹后,就去和自己的父亲,当朝左相陆茂,说一说。陆三郎在这个时候还和陈王交好,不怪陆二郎头疼。 陆昀低下眼,微笑:“我也说过了,我和陈王的友谊,绝不会断。” 挑下眉,戏谑道:“除非二哥杀了我?” “你——”陆二郎气苦,说不听这个三弟。 两位郎君背过女郎在后方争执,女郎们有远见的若有所思,预感到衡阳王的到来带给了建业一些东西;政治嗅觉低的女郎们则围着罗令妤,问她方才和陆三郎在山上除了射箭,到底还干了什么,再用酸酸的语气羡慕罗令妤—— “三表哥真的教你射箭之术呀?早知道,我也说我骑射功底差好了。” “原来什么都不会就可以得到陆三郎的关注啊,真好。” 罗令妤心里对她们的天真翻白眼:什么都不会才不会得到陆三郎的关注。你们想得到他的关注,还得表里不一,还得被他撞见自己最恶模样,还得被他威胁着喂毒……你们做得到么?! 衡阳王来去匆匆的插曲,并未带给这些出郊游山的士族女郎们多少影响。衡阳王走后,她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在钟山多住了两日。最后一天,众女拉着陆家两位郎君,在山上数家寺庙中拜了又拜。在山中寺庙往来间,罗令妤拿着陆昀送的那枚银锭,除了烧香,连捐香火钱都寒酸地出不起来。从一座佛堂出来,罗令妤撞见门外的韩氏女跟主持商量要为一位佛祖塑金身。 罗令妤欣羡地,努力掩饰自己酸得胃痛的语气:“这得多少钱呀……” 韩氏女也不是很有底气道:“谈钱多庸俗……我主要是怕我父母说我。” 众女纷纷点头,说起各自的烦恼来:“是呀,都是拜佛嘛。给佛祖塑金身不是更虔诚么?但我父亲也不让我乱来。” “明明我兄长上次无缘无故招待一位寒士招待了月余,比我浪费多了!” “招待寒士也好啊……我姐更可怕,她跑去一个山里跟一位女尼学什么壁绘,最后才发现上当受骗,气得一个月不肯出门了……” “这个我听说了,嘻嘻。你姐现在还好么?” 罗令妤保持着完美笑容,听她们讲述名门里发生的各种八卦,时而也在合适的时候插入话题,讲一些自己在汝阳、南阳时见过的士族有趣事儿。表小姐们很惊讶,对建业外头的士族也非常感兴趣,问罗令妤北国那边的风土人情和南国建业的区别大不大。 实则与她们说着话,她们好奇外面的世界,罗令妤心中对她们也嫉妒无比。她们随意说出的彪悍事迹,都因有底气,世家在后背护着她们。而她……豪门世家,底蕴深厚,让人向往不已。身处其中,窥得冰山一角,罗令妤就挪不开脚了。 众女边往寺外走边聊着天,罗令妤余光看到不远不近跟在她们后面的陆家两位郎君又快看不见了。陆二郎碰见一位大师,犹豫下又巴着人,跟着那个和尚一道进去给他的梦解签了。罗令妤也知道陆二郎好似做了什么梦,但是陆二郎谁也不说,罗令妤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陆二郎那么在意。 陆二郎走后,陆三郎就是一个人了。没有二哥督促,陆三郎逛游的心就松散无比,越走越慢,到最后连影子都瞧不见。罗令妤也是走得脚乏,心里震惊这些女郎也太能走了些,她寻了个借口回身,往身后方向走去找陆三郎了—— 解药!解药! 她帮他哄过衡阳王刘慕了,但是陆昀这人怎么一点儿自觉也没有?两日过去了,他也不主动找她来给她解药? 心里有点儿怀疑,罗令妤还是决定亲自找陆昀,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陆三郎陆昀正在寺庙后面的竹林前,欣赏墙上的佛像画。供佛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壁画上烟气袅袅,凡人如登仙坛,亲见数佛临面。陆昀负手立在墙下,眉目间神色清冷疏离,外人一见便会觉得此人清贵不可攀。陆昀忽然侧头,看向右侧。右侧林间小道,走来一位女郎。 容颜、身量皆是一等一的好,但是走路一点也不婀娜动人,而是一瘸一拐…… 陆昀心想:刚才在后面看,她走的不是还很正常么?那腰细的、那裙裾美的……怎么一眨眼就成这样了?莫非是她觉得在自己面前暴露了真面目,自己对她已厌至最厌,她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 陆昀唇扯了下,懒洋洋:“瘸了?” 罗令妤:“……你才瘸了!” 就是这些女郎们脚力太了得,让她这种不喜欢动的人跟随着在钟山逛了三四天,真是叫苦不迭。她也确实是觉得此事结束后,日后最好不要和陆三郎再打交道,心里隐隐觉得轻松。走到了近前,看陆昀袖子动了一下,她也没觉得对方是要来扶她。罗令妤靠着一根长竹,向他扬下巴,言简意赅:“解药呢?” 陆昀眸子微微缩了一下。 片刻时间,他眉目间的冷意散去,闲散慵懒风流拂上眉梢。竹林幽幽,绿意清凉,偶听到远处泉水淙淙,人声说笑。近处,郎君俯眼觑着女郎,唇扬间都似沾上几丝戏弄:“解药啊……罗妹妹这两日可曾有不适?” 罗令妤回想了一下:“没有不适。” 陆昀叹口气,眼睫颤一下。 罗令妤当即紧张:“有何问题?” 陆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取出木塞,倒出了一枚褐色的药丸。罗令妤端详他清玉般优雅的指间捏着的丸子,隐约觉得好似和自己那日被陆昀喂的毒长得一模一样……她心思几转,看陆昀将药丸递给她,慢悠悠道:“我这毒呢,解药就是以毒攻毒。你再吃一枚,就可解了。” 罗令妤:“……” 总觉得是他偷懒,连再认真找一枚不一样的药丸当解药都不肯。 她心里的猜测慢慢成型,觉得陆昀真的是在骗她!根本没有什么毒,也没有什么解药……他就是看她有见死不救的可能性,骗她帮他,骗她帮他一起哄衡阳王……讨厌的陆三郎! 然心里已经猜自己可能受到了欺骗,也不敢完全坐实。万一真的有毒,又是真的有解药,以毒攻毒呢?盯着陆昀伸到她眼皮下的手,再掀眼皮对上他戏谑的眼神。罗令妤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接过药丸。她要一口吞下时,手腕被陆昀捏了一下。 罗令妤警惕而望,他道:“表妹等一下。这以毒攻毒呢,可能会很难受。你会浑身发冷,轻则体内若有百蚁噬骨之痛,重则身体抽搐,昏迷致死。感觉会不太好,你可要小心啊……不要急着服药。” 罗令妤脸白了:什么?百蚁噬骨?身体抽搐?还可能致死? 她与陆昀严肃的神情对上,又不敢确信毒是不是真的了。手捏着药丸半天,罗令妤脸色变来变去。近距离下,陆昀看她眼中神情在犹豫、害怕、迷惘、坚定、视死如归间徘徊,他唇翘了下。陆三郎还想再多欣赏她精彩的脸色变化一会儿,见罗令妤骤然一咬牙,也不问他建议,不哭哭啼啼地求他,直接张口,吞咽下了那枚褐色药丸。 陆昀愣住:“……” 欣赏美人的兴致被打断,他意兴阑珊:“表妹感觉如何?” 罗令妤闭眼品味了一下。 日光浮在她脸上,明明暗暗的光如水波般照拂。女郎靠着竹身,离他这么近。陆昀盯她盯得有些出神时,见她面色忽然一点点白了,神色突一下僵硬。陆三郎何等敏锐:“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见罗令妤抱着小腹躬下了身,惨声:“表哥……” 陆昀立即抱住她肩,扶抱着她跟她一同跌坐在地。他看她面色苍白,额上渗汗,呼吸渐渐急促。陆昀一把握住她脉搏,不知是不是慌神缘故,他竟只诊住她脉搏跳得厉害。他待要细看时,罗令妤汗涔涔的手反过来,握住他手,颤声:“三表哥,我、我好痛……” 陆昀搂抱住她,看怀里的美人气息飘虚,眨眼间就泪光点点,柔弱可怜地窝在他怀里。她紧咬着唇,眸中闪着水光,手捂着小腹,凄惨无比地含泪凝望……陆昀沉声:“别怕……没事的!” 他惊疑满满,抱着她:“根本没什么毒,你为何会如此……那药丸、药丸……只是蔗糖而已。莫非、莫非……” 莫非有人换了他随身衣物,掉包了他身上的东西? 陆昀心中发寒,能轻而易举将他随身之物掉包,这人该是他身边的侍女、小厮。可是他的贴身衣物,向来是锦月亲自照看,平常侍女小厮根本碰不到……是锦月背叛了他?锦月和他十几年的情谊,她怎么会…… 怀里美人抽泣、呻吟,一叠声地喊“表哥”,痛得似要昏倒,好似真应了他那虚构出来的“解药”药效似的。陆昀心里不再乱想,而是擦去怀里女郎满面冷汗。 罗令妤惧怕的在他怀里发抖:“表哥,我会死么……” 陆昀声音强自镇定下来,握住她手腕安抚她:“令妤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大约心神大乱,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陆昀干脆手臂穿过她膝弯,就要将女郎抱起来去寻医。不想他才俯身横抱她,她曲着的腿就向侧一抬一踢,踢向他跪在潮湿青苔上的膝盖。陆三郎本能躬身护膝,膝盖一痛,他哼一声后,人被猛力向后一推。 摔坐在地,陆昀手揉住自己膝盖。他怀里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女郎灵活无比地跳了起来,再不见什么冷汗涔涔、怯怯哭泣模样了。 罗令妤站在地上,俯眼看跪在自己脚边躬身的郎君,冷哼一声:“陆三郎,上当受骗的滋味如何?” 陆昀抬眸,眸中光华闪烁:“……你骗我?” 罗令妤手捏住自己的脉,心道方才憋气,居然真的骗到了陆昀。他几次捉弄她,她怎么甘心?罗令妤俏丽一笑,发觉他似被踢得狠了,手搭在膝盖上,半天站不起来。玉面郎君跪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还是很畅快的……罗令妤笑盈盈:“反正就最后一次了。” 她长袖扬起,像模像样地屈膝行礼跟他告别:“陆雪臣,衡阳王一事也结束了,咱们就此别过。你见识我真面目,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同样知道你没有你表面上看着那么光风霁月……相看两生厌,希望以后不用跟你再打交道了。” “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看陆昀扶着竹子就要站起来,罗令妤也有几分慌乱。他凉凉的眼神瞥过来,罗令妤在他站起来之前,转身就走,匆匆去追赶比他们走得快了很多的表小姐。刚才过来时还一瘸一拐的罗令妤,一到要追表小姐们、要和表小姐们重逢的时候,她再次走得婀娜窈窕,步步生莲。 罗令妤忍着脚痛,终在寺外追上了在凉亭下等着她的表小姐们。她与等得快不耐烦的女郎们说笑两句,与众女一同走路时,回过头往身后看。她看到陆三郎的身形从竹林后闪出来,如玉如琢。 罗令妤催促表小姐们:“快走快走!” 而不远处寺庙下,陆昀不冷不热地望罗令妤方向半天,不紧不慢地高声招呼,奚落嘲笑一般的看着她:“表妹们,等等我——” 陆三郎! 表小姐们一听到陆昀的声音,齐齐扭头,罗令妤再催促她们也不肯走了。罗令妤对上陆昀满含恶意笑容的眼睛:“……” 这个煞星啊。 罗令妤正绞尽脑汁想怎么阻止陆昀来找她麻烦时,突听到一阵马蹄声。众女诧异回头,见到两个骑士御马而来,直接奔过他们,往行走间似不便的陆三郎那里赶去。到陆三郎身边,两个骑士下马,神情焦灼地跟陆三郎说了句什么。 远远的,罗令妤便见陆昀脸色一变。 他到底再没时间来找她算账,而是上了马,就和骑士离开了,都没跟还在寺中的陆二郎交代一声。驾马离开钟山,入建业,一路骑马奔向陈王府。下马时因为膝盖痛跌了一下,陆三郎却浑不在意,扔了马缰就一路往陈王府内闷头疾走。 一把推开书房门,陈王刘俶低着头在写折子,抬目,与脸色难看的陆三郎对上。 陆昀声音紧绷:“我把刺客交给你,是信赖你能查出真相,看是谁要刺杀衡阳王。刘俶,你竟直接把人杀了?” 刘俶说话很慢:“不,是,我要杀,他。我,不得,不。” 陆昀:“告诉我原因!” 刘俶幽静地眼睛,平静地与多年好友对视。他放在案上的手轻轻缩了一下,语速更慢了:“因、因为。要杀杀他,的人,是,是我父皇。” 要杀衡阳王的人是当今陛下,陈王刘俶的父亲,衡阳王刘慕的兄长。为防真相败露,在接近真相那一刻,刘俶就收到了陛下将刺客直接杀了的命令。 书房中,两位郎君对视着。 天边突一道闷雷轰起,大雨瓢泼。 第35章 建业城池被新春雨水冲刷,淅沥沥,干道、御苑皆包围在阵雨中,时听到天边几声闷雷。街上行人匆促寻屋檐躲雨,手搭在眼上往茫茫雨水看去;太初宫歌舞升平,天子穿道袍、挥拂尘,昏昏沉沉地听宫中道士讲经;衡阳王与自己的手下聚在书房中,商量那刺客被陈王所杀之时…… “都,以为是我杀的,”说话实在不便,陈王刘俶干脆就着清水,在桌上以指写字给陆三郎看,“衡阳王会怪罪于我,比他查出是父皇好。”这就是皇帝陛下要自己的儿子给自己背锅了。 帝王家无亲情。父子之间勉强可期,兄弟之间……尤其是明明长兄为天子,幼弟同时被先皇寄予厚望的。当朝天子沉迷于声色犬马,对国事政事并不积极,整个建业一派醉生梦死之奢靡。然纵是如此,天子都不能忍受有这样一个被先皇传了密旨的弟弟。 知道真相后,陆三郎脸色平静了些。他眸子微眯,瞳心漆黑。郎君撩袍坐下,外头雨声哗哗,他迟疑一下后,低声问对面的陈王:“难道传说中的那道密旨是真的存在?” 就是先皇希望当今陛下将皇位传给衡阳王的密旨。 刘俶皱眉,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 陆三郎盯他半晌,奚落他道:“这下好了,接下来衡阳王在朝中便要针对你了,你做好准备吧。希望我们那位陛下,给你些补偿……” 刘俶低声打断:“有补偿。” 陆昀漫不经心:“嗯?” 刘俶:“我向父皇给你要了一个官职。” 这个词太麻烦,刘俶说不出来,只好又写道:“分掌侍御史郎,兼,我门下宾客。” 分掌侍御史郎,掌纠兴举百官、入合承诏、知推弹公廨、杂事。其中杂事最多。这些职务忙碌,但这官职,最重要的,还是陈王宾客这个官职。先时建业人皆知陆三郎是陈王的人,但陈王并未在明面上表示过;刘俶只是一个有些结巴的、多数时候沉默着的公子,他在众公子中,真的太不起眼。甚至,除了陆昀等少数几人……连天子都不知道刘俶结巴!当刘俶好不容易在天子那里挂上了名,第一时间,他就为陆昀请了一道圣旨。 陆昀浓睫颤扬,静静盯他。 刘俶劝他:“知你清高,但是要、要做实事,必须师、师出有名。身上有官职,总好过只是‘陆三郎’。” 刘俶:“我知你既不愿承你伯父的情,又不想要一个闲职消遣时日。陆三郎心高气傲,要为官,就定要做些事,而不想闲散无事。我、我……我现在能力还不够,只能给你这么一个官职。但你放心,你、你我兄弟,我有什么,就给你什么。现在、现在只是一个御史郎,日后、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握住陆昀的手,微有些愧疚地看着对方。 他与陆昀相识于两人微末时,那时陆三郎父亲刚去,母亲刚殉情。年幼的陆三郎初初来到建业,第一次见到陆家这样庞大的、辉煌的世家。父母早亡的打击历历在目,尚不及消化,一个陌生的华丽的世界已在幼年陆昀面前铺陈开。对于一个出生在边关、从未认识世家风流的小孩子来说,陆家不会让他觉得荣幸,只让他觉得恐惧。正是那时,陆昀和刘俶相识…… 陆昀低下眼,将手抽走:“别这么说。你结巴的病,都是因要救幼年调皮的我,不慎发烧所致。我才有愧于你。” 陆昀淡声:“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何时取都行。你给我什么官职,我就应什么。” 他早就决定刘俶走什么道,他跟着就是了。 刘俶幽幽望着他,点了点头:“我定不负你所托。” 雨声滴答,陆三郎忽想起一事:“让衡阳王气着吧,让各位公子先斗着吧。咱们做点别的事儿……想来,周潭的女儿周扬灵,这个时辰,离入建业也快了吧?” 提起这个,陈王刘俶眉目间就跃上欣喜期望之色,喃声:“是啊。” 周潭虽是当代名士,却出身寒门,代表的是庶族利益。士族盘根错综,谁也请不动,影响到了朝政的正常运转。为平衡这种关系,陈王想的,是让庶族走进来,一点点改变当下这种士族把持朝政的局面。周扬灵入建业,代表着自己的父亲,和父亲身后的无数庶门子弟……所有人,都会盯着她啊。 刘俶喃喃道:“士庶平衡,最好最简单的方式,便、便是联姻。” 陆三郎挑眉。 刘俶望着他俊逸清隽面孔,不由的眸子一闪,想到了什么:“你在宜城,不是见过她么?你不是夸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么?这样的美人,给你做妻子如何?” 陆三郎早知道他要这么说。 陆昀彬彬有礼道:“公子,我这个人一身清高病,还很自私。我绝对不牺牲我自己婚姻的。” 刘俶:“她是美人……” 陆昀脑中忽然浮现一道曼丽人影,在他脑海里瞪着眼看他……陆昀微笑:“美人?谁又不是呢……” 陆昀建议:“我这个人不会为群体利益牺牲我自己的婚姻,但是殿下你就不一样了!你脑子里满是天下大事啊……既然如此,殿下你去娶她如何?哦对了,士庶有别,她不可能成为陈王妃,做个侧夫人,凭周扬灵的本事,也是可以的。” 刘俶可有可无地点下头。确实他和陆昀这样清高至极的人不一样,他是实用者,任何事只要能带来巨大利益,刘俶都足以接受。 两位郎君在书房中闲聊,三言两语决定了一位女郎的未来,却未曾问过那位女郎是否愿意。但怎么可能不愿?庶族想登高位,这已是极大荣耀,周扬灵不会拒绝,只会感恩。陆昀甚至想,若是他的表妹罗令妤在,当场就要惊喜而泣了…… 想到某人爱权爱富的样子,陆昀冷哼一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唇。 刘俶盯着对面郎君的唇:“怎么?”何以手一直摩挲?他唇怎么了? 刘俶担忧:“莫非你上火了?为我担心么?” 陆昀:“……” 意外道:“……真不是。” 陆三郎站了起来,推开门看到屋外的雨幕,凉风飒飒。凉意牵动周身的伤口,让陆昀痛得蹙了一下眉。扶了下自己的手臂,陆三郎慢悠悠说道:“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要不是我此次又受伤了,此时我就出建业了。” “宜城来的贵客,周潭的女儿周扬灵,还是值得我们出城相迎的。这样,也更能让周潭看出我们的用心啊。” 刘俶:“可惜你受伤了,出远门太危险,我不会让你这时候出城的。” 陆昀:“是啊,可惜了。” …… “在梦里,这个时候,三弟并不在建业。他养好伤后便又离开了建业,前去宜城一路,替陈王亲迎周女郎,”伏在书案上写字,陆二郎沉吟着,努力记忆梦中的事,勉强想到一丁点儿,就赶紧记下来,以防日后忘了,“周女郎……仙人之姿。” 梦中的陆二郎陆显也遥遥见过那位女郎几次。那位女郎西施之貌,病弱娇柔,气度何等不凡。 梦里的陆二郎醉心书画,对政事、周围发生的事其实都不太清楚。然再不清楚,好歹是名门郎君,出门应酬时,他也听人提过“建业二姝”。一姝是名士周潭的女儿周扬灵,另一姝便是……便是他的罗表妹,罗令妤了。 将“罗令妤”的名字誊抄在纸上,乌黑浓郁墨汁聚在笔尖。陆二郎手撑着额头,盯着这个名字发呆。 罗令妤的才色他见识过,但梦中罗令妤在建业的日子并不多。传出名声,都是她被衡阳王钦定王妃之后的事了。梦中的罗令妤……这时候应该在做什么呢? 陆二郎扔了笔,在屋中踱步。 梦与现实在一开始他昏迷的时候就产生了分岔——因他昏迷时间不同,梦中罗令妤离开了陆家;现实中他留下了罗令妤。导致现实和梦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梦,陆二郎徘徊在钟山各大寺庙间,迟迟不走,求人解梦。但因为梦中皆是天下大事,不是谁做了天子就是谁家败了,陆二郎并不敢胡说。他含糊给出一点提示,大师们也解不开他的梦。梦未曾解开,却有大师为他提议:既然郎君觉得此梦有预示未来之意,不妨记下来,和未来一一对比? 若是当真应了,说明此梦是真,郎君想做什么改变,一目了然; 若是无一应验,便是说梦是假的,那郎君完全可丢开,不必为此烦恼了。 如醍醐灌顶! 与表小姐们告别,带着表妹回到陆家,闷在书房两日。大雨小雨淋淋漓漓地转换,陆二郎揪了一把又一把的头发,努力回想自己梦中的细节——“对,这时候,罗表妹说是离开了建业回南阳,但连日大雨,她中途耽误了些,半道上,该是碰上了衡阳王。” 陆显目中发亮,走回桌案,刷刷刷三笔就写下了这个推理出来的细节。 他振奋无比,将要扔笔时,却突然想起:“那三弟……会不会也被雨困住,与罗表妹、衡阳王在建业外相逢呢?” 同不在都城。同样的水路,同样离建业不远,最后是同样的被雨所困…… 怔怔然,陆显手中的笔“啪”一下从手里掉落。他想到那日在钟山所见的陆三郎环着罗表妹的样子,二人才子佳人,俯眼仰面间,情意若有若无……心中不安,陆显将写好的纸收起来。 拍拍心脏,他自我安慰:“该是想多了。表妹和衡阳王遇上已经巧合,不可能再那般巧合又和三弟碰上的。” “就是碰上,我三弟那人对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对方又有一个衡阳王……他一定不会过去的。” 然而,当真一点交际都没有么? 表妹单纯的不喜陆家,和衡阳王一拍即合么? 他三弟在梦中的战死边关……只是意外么? 恍惚间,陆二郎后背冷汗涔涔。虽本性纯良,但好歹生在百年世家陆家这样的大家族中,便是没亲眼见过,听过的各类阴谋都可当评书。若是一个梦都阴谋重重,那他身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 他在梦里,是否就那么糊糊涂涂地过完了一辈子?什么也没弄清楚? 抹去额上的冷汗,陆二郎自言自语:“先看看梦是不是真的吧……” “可先试着让罗表妹和衡阳王多接触接触。若是有轨迹和梦重合,那时我就该做些什么了……” 绝不能让三弟出事! ……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明月皎皎照我床……” “雪溯院”中房舍门开,一排长檐下,脱掉绣鞋,年幼的罗氏小娘子罗云婳拿着一本书,声音清脆地背着书。口上念着书上的诗句,她黑溜溜如曜石的眼睛却轻轻瞥向与她一道坐在檐下的姐姐。 下雨之前,罗令妤便与表小姐们告了别,从钟山回来。给妹妹带了山上的小礼物,又把求到的佛偈给陆家各房送去。罗云婳眼巴巴看着,见刚回来,姐姐又在忙碌着巴结人。好不容易天下雨了,姐姐没法出门了,却是坐在屋檐下,拿着纸笔,罗袜如羽踩在干净的木地上。砰砰砰,罗令妤低下写了几个字后,又站起来徘徊。 美人倚着廊柱,忧郁地望着雨帘出神,至少服侍她的侍女们、她的妹妹罗云婳,都悄悄盯着她看了很久。 罗令妤琢磨着:“花神”之争,定要让人耳目齐亮。耳目之亮,耳可攻音律,目可攻身量……思量下来,若是她编曲编舞,岂不是比写诗作画更出彩么? 诗作高雅,但是上等的诗,绝不是她这样苦思冥想能立即想出来的。让人惊艳的诗作,往往与人的用心无关。而画嘛……看过她房中挂着的寻梅居士的画,她就不想画了。 那便只剩下曲和舞可争“花神”。 曲她可自己编,如她这般成长环境的士族女郎,自幼接受的教育,编曲不是难事。然而舞……罗令妤自己是没法跳的。一来她动作不行,二来名门女子,也没有主动跳舞给别人看、让别人选的道理啊。 罗令妤侧头,问坐在廊下做女红的侍女灵玉:“我想编段舞,好去‘花神宴’一争。你可认识建业哪位舞姬么?我请她来,帮我阐述我的舞。” 灵玉一想:“婢子倒真有一位旧年好友,现今在成玉坊供舞,人唤她连七娘。娘子要请她来么?我可为娘子牵桥搭线。” 罗令妤想了下,建业水平高的舞姬,那请来的价格就极高。一来请不起,二来舞技太高,岂不喧宾夺主?那倒是捧的是她罗令妤,还是捧的那位舞姬啊? 罗令妤委婉道:“不要舞技太好的,我需要调教。舞技太好的有自我风格,我不好下手。” 她这么一说,长久服侍她的侍女灵犀、妹妹罗云婳,一下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穷。 幸亏灵玉服侍罗令妤没多久,并不清楚女郎捉襟见肘的财力,连忙道:“连七娘是我朋友,在舞坊中也不过中数……我想她当得起娘子的调教的。” 灵玉心脏砰砰:女郎的意思,莫非是要亲自编曲编舞?贵门女郎的技艺之争,落到一个小小舞姬头上。评选的多是名门男女,名门女多娇,郎君多俊……也许她朋友的机缘,便在罗令妤的善心上? 不然何以罗令妤自己不跳自己的舞,却让别人跳呢? 想到这里,灵玉匆匆站起,冒着雨便准备撑伞出门了:“娘子,今日大雨,舞坊想来没什么客人,不如我现在便去请连七娘来。娘子你看看她可行?” 罗令妤:“呃……” 其实随便一个会跳舞的都可以…… 但是对上灵玉发亮灿然的眼睛,罗令妤心里一顿,笑盈盈点了头:“好,你请她来吧。” 侍女灵玉穿上鞋、撑伞而去,罗令妤坐在屋檐阑槛上,望着细雨飘洒中远去的侍女,若有所思。士庶之别,庶民再与贱民的区别……她心心念念想嫁入名门,原来灵玉这样的侍女,与她一样渴望地位的提升呢。 罗令妤喃喃自语:“哎,好忙……必须得卖点什么来筹钱了!” “必须得早点嫁人!” “得从灵玉那里问出建业各位郎君的人名,喜好来……我一个一个来!” 如此豪情壮志,让人叹为观止,偏偏她还有那般能力。灵玉走了,剩下的二女都是跟她一道从南阳过来的。听到女郎的自语,侍女灵犀和小娘子罗云婳:“……” 不怕当着灵犀面说实话,罗云婳小娘子放下了书本,犹豫下,走到罗令妤身边:“姐,我会很乖的,以后不给你惹麻烦了。” 罗令妤低头,揶揄她:“你尽量就好。” 罗云婳踢着脚,嘟囔:“但是你好辛苦,我很心疼你……你为什么非要讨好那些人,嫁进名门呢?充面子很累得,其实粗茶淡饭,我并不介意啊。两纹钱的包子,一样能填饱肚子。书上说,人要知足常乐……”罗令妤凉声:“你是不介意粗茶淡饭,但我食不下咽。” “我偏不知足。” 罗云婳怔怔抬眼看她。 姐姐面容娇美偏妖,眉目间神色坚毅无比。雨水从外斜入,女郎像是铿锵玫瑰般明艳动人。见女郎伸出手,将手放在自己肩上。 罗令妤按着妹妹的肩,擦擦妹妹脸上溅了的水渍:“我这人世俗,心狠,还自私。我就是要过人上人的日子……你若是不想过,待你有能力养活你自己,就去过你想要的白食日子吧,到时我绝不拦你。” “但是在我屋檐下,还要我养着你一日,你就得听我的。” “婳儿,人要一以贯之。不能既要依靠姐,又不喜姐的手段吧?” 雨水滴滴答答,很快檐下墙角聚了一小水潭,哗哗作响。罗云婳睁大眼,望着自己的姐姐。和姐姐脾性完全不同,却不知如何反驳她,甚至隐隐觉得姐姐说的很有道理……她扑入姐姐的怀中,闷闷道:“反正我会听话的。” …… 天晴后,罗令妤再次琢磨着去讨好自己的大伯母陆英,上次食言后,她现在重新感觉到了社交的紧迫性。但这一次,罗令妤还没讨好完陆英,就先收到了一张请帖。原是衡阳王来建业,建业的郎君女郎们找了这么个借口便办了个茶会。原是没有邀请罗令妤,但请帖到陆二郎手中,陆二郎一看有衡阳王,自己的表妹罗令妤却没被邀请,他立刻帮罗令妤弄来了一张请帖。 拿到了请帖的罗令妤翻来覆去地看手中花笺:“……” 她也确实想去那个据说各位豪门郎君、甚至公子们都可能去的茶会,因这茶会,据说他们会讨论“花神宴”的细节。但她什么还没说,陆二郎就殷勤地帮她要来了请帖…… 二表哥对她好的,她有点诚惶诚恐了。 虽被陆二郎的热情吓着,罗令妤却还是接受了二郎的邀请。府上有陆二郎也好……起码比她那个什么活动都没有的三表哥好。真不知道同样是名门郎君,为什么二表哥天天能收到这么多请帖,三表哥那里见天没有人……才腹诽陆昀几句,罗令妤就让自己打住:停!不要想那个小人! 到了地方,陆显领着罗令妤去和各位郎君女郎打招呼。重点是衡阳王……但是陆显扫视一圈,没见到衡阳王。陆显回身刚要嘱咐罗令妤几句,就发现他表妹身边围满了好奇的郎君—— “你便是陆家新来的表妹罗娘子么?早就听说过你了。” “佳人如玉,古人不欺我。” “女郎第一次来这里,为兄为你介绍一下,可好?” 罗令妤笑靥娇美,美丽的眼睛勾魂一般地眨啊眨。陆显找人说话的时间,罗令妤已快被人群包围住了。 陆显:“……” 他还是小看了表妹的美貌。 可能是平时看多了比较免疫,不像其他人,光知道陆家来了位容色极盛的女郎,却一直没见过。 陆显心累无比,在人群中继续找衡阳王,吃力地、努力地想帮罗表妹和衡阳王搭线。郎君、女郎人极多,远远看到女郎们那里许多人,自己这边也是水泄不通。罗令妤口渴无比,先找位子坐了下来,不想旁侧是一位脸涨红的害羞郎君。身边郎君们不断来找旁边的女郎,这位郎君鼓起勇气:“罗、罗妹妹,我们以前见过的……” 罗令妤诧异扭脸看他,才看到自己身边坐着一个人。 郎君道:“就你来建业那日的码头,我与陈王等人骑马过街,大家都看到你了……” 那惊鸿之美,见之不忘。 罗令妤眯眼:是么?她已经不记得有这个人了…… 但女郎含笑:“我记得你。郎君怎么称呼?” 郎君掩饰自己的激动:“叫我齐、齐三郎便好……” 罗令妤笑道:“齐三哥好么?” 郎君被她的笑容击中,脸更红了:“也、也、也可以!”顿一下,努力找话题,“罗妹妹,我和你说……” “陆三郎、陆三郎……你听我说……”陆昀在前面走,后面好几个老头子追着他,“花神宴是建业一年一次的重事……你既在建业,不能当不存在啊。只是让你帮个忙,又不是让女郎们扒着你,你躲什么啊……” 陆昀忽然停住步,身后的老头子一头撞到他后背上。 身前的郎君却眯眼,看向那边被郎君环绕的女郎。罗令妤似心不在焉,浅浅一笑,身边那位郎君就兴奋地说个不停。 陆昀黑着脸:“……” 怎么又是她?走哪里都碰上她勾搭男人? 而罗令妤那边,也听到身后女郎们惊喜的抽气声:“陆三郎、陆三郎……怎么在这里?!” 罗令妤定睛看去,隔着人群,她目光与陆昀对上,耳边还听到女郎们欢喜的讨论声,感受到她们蠢蠢欲动的心。 罗令妤:“……” 怎么又是他?走哪里都碰上女子为他狂? 第36章 遥遥的隔着人群,罗令妤看到陆三郎,看他又似峻岭之雪般高不可攀,又似水中花月般勾人望想。他衣青袍,腰束蹀躞带,和几个半百老先生立在一起,更被衬得唇红齿白,玉人之姿。此郎眉目清清泅泅,如水中之墨。 他不在意的目光在众人中一梭,那双桃花眼虽然一点情绪都没有,罗令妤也仿佛能听到无数女郎心脏狂跳之声。 罗令妤心里嗤一声,别过了脸:骚。 风流就风流吧,还掩饰。掩饰的了么?反正她是不爱色的……他若不能做她夫君,她是不会在不重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的。 耳边齐三郎还在忍着害羞说话:“我名唤齐安,家住东府城西三巷。罗妹妹刚来建业可能不知道,我家只要过了边淮列肆,就是乌衣巷,丹阳城了。我平时与好友也常去丹阳城玩的,丹阳城也是陆家管辖的……有时间我可以约妹妹一道去丹阳郡城玩,罗妹妹觉得好么?” 建业陆家,也有人称丹阳陆氏。因建业郊区的丹阳郡城,原也是陆家人住的。陆家老侯爷还在建业的时候,嫌丹阳离建业城郭中心的太初宫太远,每日家中郎君上朝时时间太紧张,老侯爷做主,将陆家搬去了乌衣巷中。但丹阳郡城,目前也有陆家旁系住着,管理着。因相距不远,乌衣巷的这一脉陆氏嫡系,也经常去丹阳玩耍。 齐三郎说的就是这个了。 罗令妤眼睛秋水一般,妙盈盈。她别过眼后,又忍不住好奇陆三郎来这里做什么。陆二郎不是说三郎不参加这种宴么?这人还真是道貌岸然呀。她再次看去时,对上陆三郎的目光。看他眉毛轻轻跳了一下,长袍掀扬,人抬步似乎要过来了。 罗令妤心脏猛跳,连忙再次移开视线。 耳边的齐三郎:“罗妹妹,罗妹妹……我说的话,你有听到么?” 罗令妤轻轻撇过脸望他,她的柔声细语,让这位齐三郎再次面红耳赤、满心激荡:“有听的。齐三哥,你的提议很好啊。” 齐三郎:罗妹妹对他笑了……这个女郎,坐得这么近,还对他笑……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窒息,满脑子都剩下她的倩影了。 旁边其他郎君也不甘示弱,凑到罗令妤身边:“罗娘子是来自南阳的吧?听说那里不太平,到处打仗的,是不是啊?” 罗令妤忍俊不禁:“不是啊,南阳虽然离南国和北国的边界很近,但也没那般近。没有打仗的,南阳目前还算太平吧。” 众郎:“原来如此。” 罗令妤的相貌太出色,人又长袖善舞,她坐在那里一会儿时间,身边就聚满了年轻郎君。年轻女郎们想插都插不进去,心里酸楚,哼了一声,纷纷想道:不过是美色而已。世上美人多了,空有美貌,焉能长久! 罗令妤一边与郎君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用余光去瞧陆昀。她看陆昀走到半途,似看到她这里这么多男的,他眉头皱了一下,目有嫌色。陆昀才停了那么一步,他身后紧追的老先生们就被女郎们甩开了。一个身形端正清冷的女郎在前,拦住了陆三郎的脚步。女郎伏身,她与后退一步、淡着脸的陆三郎互相见礼:“三郎,别来无恙。” 陆昀:“……” 他轻飘飘看一眼拦住自己的女郎,是陈大儒府上的娘子陈绣。 陈绣相貌中上,一身书香气。她拦住陆昀,端端正正地与陆三郎互相见礼时,那腰杆,也是挺得极直的。再抬目时,对上陆昀没什么情绪的神色,陈绣仍然淡然沉着:“家父上次送给三郎的帖子,不知三郎可有看完?我来前,家父说若是碰上三郎,让我问问三郎。” 陆昀冷淡道:“改日我登府。” 陈绣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我家过两日要出都远游,恐不能招待三郎。不知三郎可否现在约好时日,我好告之家父?” 陆昀视线被围着罗令妤的花花草草挡住,没看到人。他不在意地移开眼,耳边陈绣又在不停地说话,说得他心烦。陆昀俯眼看这位女郎,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改日!” 他冷若冰霜,一点面子都不给陈绣,陈绣心里发恼,面上却不显。她端庄一笑,自然地转移话题,又与陆昀说起旁的了。 陆昀甩袖就走,陈绣跟上他。 远远看着的罗令妤:“……” 这位名门女郎是谁啊?好生彪悍。陆三郎给脸色给得那般明显,她都坚持不懈。 同样旁观陈绣所为的其他女郎们嗤笑:“脸皮厚。” “就是。” 她们觉得陆三郎对女子不假辞色,很大原因,可能就是被陈绣吓的。明明陈绣家门所学是儒学,按说她家规极正极严,她于其他事一本正经,独面对陆三郎,就持之以恒,多少年不动摇。 从罗令妤的方向,不经意地看到跟在陆三郎身后的那女郎,望着陆三郎的视线,几多爱慕,又几多幽怨。她的神情,活像是陆昀抛弃了她一般……罗令妤迟疑下,问:“那位女郎,和我三表哥很好么?我三表哥,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啊?” 不然女郎何以幽怨至此? 而且罗令妤知道,陆昀明面上清高傲慢,私下里很是轻浮……这么轻浮的人,兼之此年代民风之开放,陆三郎与名门女郎私通,罗令妤觉得完全有可能。哼,装得倒是道貌岸然…… 围着罗令妤的郎君们顺着罗令妤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陆三郎、和滔滔不绝地跟在陆三郎身边说话的女郎,他们露出了然笑,纷纷跟罗氏女介绍:“这也是咱们建业一景了。陈娘子家学渊博,才女之风,连续三年的‘花神’。想登门求娶她的郎君多的是……但也不知她哪来的执念,非盯着你那三表哥不放。” “为了陆三郎,她可是熬了好多年,眼下都要十九了,就是不肯嫁人。” “建业郎君们都知道她慕三郎,谁还敢求娶她啊?陈大儒平时多和气的人,就对这个女儿没办法。” “不过以陈娘子的坚持……她再等几年,陈家给陆家多施压两年,多求上两年,也许陆三郎就真的能娶了她呢?” 郎君们不在意地笑,笑中揶揄,觉得有趣。名门之间联姻向来重利益,轻私欲。陆三郎也没看跟哪位女郎熟一点儿,他最熟的,恐怕就是追着他不放的陈绣了…… 罗令妤低头,微疑惑。难道陆三郎这种人是坚持追,就能追得到的么?她放弃的是不是太容易了?看看人家陈娘子…… 那头,陈绣高谈阔论,仗着才学与陆三郎夸夸而谈。陆三郎沉着脸一言不发,突然,陆三郎看到衡阳王和陈王从树林那头往这边走过来的身影。衡阳王侧头,似和陈王冷嘲热讽什么。陈王低着头,全程一言不发……这两人在陆三郎眼中如此可爱,陆三郎高声招呼:“两位殿下!” 陈王刘俶看过来,一眼看到了陆昀又被陈绣缠住了。虽然自己正被衡阳王弄得心烦,他看到陆三郎那厌烦的样子,心中却觉得好玩。陈王点了头:“雪臣。” 陆昀立刻过来了,与陈王一道接受衡阳王的怒火。刘慕心里认定是刘俶搞的鬼,又杀了他抓到的刺客,又弄乱了他的计划。刘慕在朝上不断找陈王的麻烦,下了朝,仍然不待见陈王和陆昀二人。在筵席上碰到陈王,他就讽刺陈王一通。陈王闷葫芦一样只听不说话,压得衡阳王的火气更大了—— 不吵是瞧不起他么? 不说话是懒得理他么? 这位侄子,性格怎么比他还狂啊? 陆三郎一过来,衡阳王刘慕就阴阳不定道:“陆三郎也来这宴上欢迎孤?当是黄鼠狼之心!” 陆昀:“公子说的有道理。” 衡阳王:“……” 他惊疑不定地瞥瞥不说话的陈王刘俶,再瞥瞥面不改色的陆三郎。他怀疑这两人有毛病,快被他指着鼻子骂了都一脸淡然……可能奇葩就是和奇葩玩得好? 看着陆三郎加入衡阳王、陈王两人间,陈绣在原地看得,目光更幽怨了。那几个郎君和旁的郎君不一样,旁的郎君是清谈,那几个却是谈政事,她不好过去。但是陆昀那副刻意甩开她的模样……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懂? 陆三郎已经无数次给她甩脸子了! 陈绣忍着心中不甘,走回女郎这边的几案后。她心中那般不快,目光不断地往陆昀那里看。因看得久了,她偶尔发现陆三郎在听衡阳王说话时,目光随意地看向一个方向……陈绣看过去,见到是罗令妤。自然是罗令妤,这边女郎中,只有罗令妤身边围着的郎君最多。陆昀看的方向,绝不会错。 陈绣心中暗惊:这女郎……好似是新来的、住在陆家的那个罗氏女? 旁边有与她玩得好的便说:“是啊,罗娘子在陆家住了快一月了。听陆家人说,她是来投靠她大伯母的。有她大伯母看着,她在陆家估计可以一直住到她出嫁呢。” 陈绣抿唇,袖中手握了下,不在意地道:“那也没什么。投靠陆家的穷亲戚多了。” 与她们坐在同一围榻上,低着头正在剥荔枝的韩氏女闻言,当即抬头嗤笑道:“你们知道什么?前两日我们去钟山玩时,亲眼看到三表哥搂着罗姐姐,一道射箭呢。三表哥看罗姐姐那眼神……”韩氏女道:“我觉得罗姐姐日后也许可以在陆家天长地久地住下去。她会嫁给三表哥的。” 陈绣扭头一看,认出这位韩氏女也和陆家沾亲带故,难怪叫陆昀一声“三表哥”。她心里嘲讽,陆家除了一个已经嫁人的陆清弋,根本没有女郎,这些表小姐们跑去陆家住,不就是冲着陆家的郎君们么……陈绣淡声:“住陆家的表小姐多了。” 她喝口茶,目光清清淡淡地从韩氏女脸上掠过。 意味不言而喻:住陆家的表小姐多了,可没听过谁能嫁给陆三郎的。 韩氏女气得:“……” 韩氏女不服气:“罗姐姐美色冠建业!” 陈绣:“色衰而爱驰,不得长久。美貌如是,肚子空空,不过是供人取笑的玩意儿。” 韩氏女脸涨红:“……” 她心里对罗令妤微酸,因在陆家住过两日,和罗令妤玩过几次后,她看出罗令妤不光有貌。罗令妤的出众、讨郎君欢喜,都让韩氏女心里嫉妒……但是!但是陈绣更讨厌!靠“才学”之名压了她们这么多年,明明她也喜欢陆三郎,却鄙视自己这些表小姐…… 韩氏女哗得站起来:“你看着吧,三表哥待罗姐姐是不一样的!” 硬生生被陈绣的自视甚高逼成了支持罗令妤。 此时罗令妤已经离开了郎君们的包围圈。虽然她要和郎君交好,但她也不能留下只和郎君玩、不理女郎的坏名声啊。罗令妤找到了自己认识的陆家几位表小姐,就袅袅娜娜地走过去。看她们围在一个方正几上,一众低着头嘀嘀咕咕,笑声不觉。罗令妤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相识的女郎们抬头,看到了罗令妤,就让出路让她过来。罗令妤看到几上放着许多花笺,她们写了许多名字,又一个个誊抄在宣纸上……一个温柔纤细的声音在旁边解释:“这是要参加‘花神’选的女郎名字。大家在这里报名。” 说话的人是平宁公主刘棠,她对罗令妤充满好感地一笑。 众女笑问:“罗娘子要参加‘花神’选么?要的话就把你名字写上。” 罗令妤作出兴致盎然状:“有些意思,那我也玩玩吧。” 她扫过一圈不认识的人名,看到“陈绣”时,心知肚明地扬一下唇。再望一旁还在犹豫的平宁公主,罗令妤笑盈盈地怂恿:“公主也参加吧?多好玩儿。说不定你能拿下‘花神’?第一个被名士们画入‘仕女图’中的公主,说不定是你呢?” 被名士们画入“仕女图”,那可是天下传颂的美名,甚至万世流芳。当今名士的影响力,可是极大的。平宁公主心中动摇:“我不行……” 罗令妤就等着她可以用公主的名号跟陈绣争,好让自己渔翁得利。对平宁公主又没什么损失的事……罗令妤道:“大家各凭本事,一道玩耍。‘花神’之名是谁的就是谁的,何必扭捏不前?” 众女也笑嘻嘻,王氏女更是提着狼毫扭头:“那公主,我就把你名字加上吧?你要以什么选?诗画还是舞曲?” 参选的女郎们有的比诗画,有的比舞曲。这是选项最多的。然王氏女这么一问,平宁公主却道:“比骑马。” 王氏女往宣纸上写字的手一抖,才写下了几个字。罗令妤回头看刘棠纤瘦柔弱的模样,真的看不出这个女郎居然会选冷门的骑马……看到“刘棠”的名字跃然纸上,罗令妤唇翘起,有些可以想象到时候刘棠和陈绣争名的壮观场景了。一个皇室中唯一出场的公主,一个受名士偏爱的名门女郎……这两人争得厉害,她出头才容易啊。 利益相争,旁观得胜。只要她能压住这两人,到时倒戈向她的人才是最多的。 罗令妤再抓紧时间,问她们关于花神节的细节问题。众女这边嬉嬉笑笑地说话,就看韩氏女气冲冲地走过来。韩氏女猛一拍几,低头看到罗令妤加到宣纸上的名字,她一把握住罗令妤的手:“罗姐姐,你也要参选‘花神’对不对?我不参加了,我把名额投给你!你一定会是‘花神’,狠狠给我教训一下陈绣!” 众女忙问怎么回事:“让你别招惹陈娘子了……她可是才女,你哪里说得过人家?” 韩氏女拍案:“我不用说过她!她说罗姐姐只有美色没有才,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罗姐姐……”她低头,看到罗令妤名字后写的是“舞”,一愣后,立刻拿笔要改:“罗姐姐,和她比诗,比画!我不信你不如她!” 韩氏女已经疯了,眼睛赤红,就想着要赢陈绣。 罗令妤连忙去拦:“不了不了……” 她要的是惊艳世人,只是赢一个陈绣,根本不是她目标啊! 名门女子学得甚多,但个人天赋有限,如陈绣那边才名远播的,大部分女郎都被压得死死的。且陈绣瞧不起她们这样整日玩乐的,自诩清高,平日很是让人不喜欢。不喜欢罗令妤的也多……但是这种不喜中,包含的感情更复杂,对罗令妤本人的品性,她们目前是没什么疑问的。由是听到韩氏女学舌后,表小姐们沉吟一二,悄悄做决定:“那我也不参加了,还是罗娘子赢了好。” 罗令妤谦虚道:“别这样啊……” 心里乐开了花。 她笑盈盈地、充满真情实感地乜向那处不与她们这些庸俗人士坐一起玩的陈娘子:这位娘子,真是个好人。仇恨拉得如此稳,竟让她得了便宜。 陈绣看到了罗令妤的目光:“……” 她转头跟自己身边的女郎说:“罗氏女那是什么意思?她挑衅我么?” 一个落魄士族女郎,竟然挑衅她?! 再看郎君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偷瞄罗令妤,陈绣心中鄙夷:庸脂俗粉,男人的眼光也就这般了。 不与那些女郎同流合污,陈绣起身,独自到一画屏前,思忖一二后,提笔作画。过一会儿,女郎们嬉笑玩耍的那边好似少了纸笔,罗令妤左右看看,见到陈绣这边笔池中扔着许多狼毫、兔毫,就主动过来取笔取磨。罗令妤低头挑笔时,听到耳边陈绣清冷的声音:“罗娘子,我比你年长几句,住在建业的时间也比你长。我当得起你一声‘姐姐’,有几句话,我要以姐姐的身份叮嘱你——你们南阳小门小户,哪有什么大世家。眼界小,见识的小,行为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例如仗着美色和男郎说话,何等不端庄。” “我等女子,还是贤淑贞静为一等。你年纪小些,切莫走错了路,让人说你轻浮。” “你切莫把你们南阳的那些坏毛病,带到我建业来。” 罗令妤扬袖取笔的手一顿:“……” 她站直身,看到陈绣一边在画屏上作画,一边不冷不热地教训她。端着一副姐姐的样子,教育她要端庄……罗令妤扬眸,当今玄学盛行,可不是儒学当道的时候。建业女郎们各个彪悍,就是陈绣自己出身儒学世家,不照样盯着陆三郎不放呢……建业和陈绣不一样的女郎多了,凭什么陈绣不说别人,就对她说道? 觉得她一个落魄士族女郎,背后无势可靠,便任意可欺么? 罗令妤语气玩味:“我眼界小,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陈绣撇过目光,看到她嫣然面孔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陈绣本就不喜女子色盛,何况这位罗女郎的美色夺目,近乎妖冶,不正……陈绣加重语气:“我是为你好。妹妹莫要辜负我的一番好心。” 罗令妤笑眯眯压低声音:“陈姐姐,我父母虽早亡,但是我家里长辈们还是活着的。我的品性,不用你教我。就是现在住陆家,伯母伯父们也不说我的。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素昧平生,我觉你没立场教训我……不过你既然说我‘小家子气’,我就让你知道何谓‘小家子气’。” 她蓦地向旁跌了好几步,手里提着的几根湿漉漉的笔被她一扬,水撒到她的袖衫上。同时手不自觉地扶住旁边什么想稳住,却见她另一只手一抬,把那放在案上的一方砚一抛,墨汁甩来,在她手上添了一道。 她跌跌撞撞地连往后摔,撞倒了屏风,跌坐在低,抓着自己手腕,吃痛一呼。 她抬目,含水眸子不可置信、伤心欲绝地望着陈绣,唇颤颤:“你、你……” 屏风“哗然”倒地,吸引了众人目光。 众女郎和郎君们纷纷赶到,去扶罗令妤。罗令妤颤着嘴角白着脸一句话没说出,韩氏女已经义愤填膺:“陈绣,你怎么回事,怎么能欺负罗姐姐?” 陈绣瞪直眼,看着被围在人中掩袖伤心得罗令妤:“……” 这个女郎……这手段……陈绣气得抿直嘴角:“我什么都没……” 刘棠也心疼地抓住罗令妤的手:“罗姐姐的手都受伤了……万一罗姐姐要作画,不是不能了么?” 陈绣:“我根本就……”她求助的目光,停在一个方向,看到衡阳王、陈王、陆三郎几人也过来了。陈绣目光一亮:因为陈绣想讨好陆三郎,她选的画屏后方,就是陆三郎等几人。罗令妤背着她没看到,陈绣却是知道的!距离不远,何况这几人都是武功上等,耳力不错。方才发生的事,他们几个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罗令妤镇定,不以为然:两人站这么近,隔着屏风,旁人又清楚什么!人家也忙着说话斗心眼呢。 刘棠当即给自己兄长告状:“哥,陈娘子欺负罗姐姐!” 陈王刘俶咳嗽一声,闪烁的目光看向陆三郎:这可是你的表妹…… 陆三郎低下眼,目光落到罗令妤那被墨汁弄脏的手上。他看看陈绣,再看看罗令妤,语气沉痛而心疼:“表妹真是……受委屈了。” 陈绣唇白发抖:“陆三郎!” 五雷轰顶,大受打击! 衡阳王刘慕新奇的目光上下看罗令妤:看不出、看不出……这就是孔先生说的“蝎蛇美人”么? 气喘吁吁到处找衡阳王、想给衡阳王与罗令妤搭线的陆二郎回来,看到众人围着雪白着脸、掉着眼泪的柔弱女郎,再看到衡阳王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沾在罗令妤身上。陆显松口气,欣喜:看来我不用做什么,缘分天注定,衡阳王还是喜欢上罗表妹了。 第37章 陈王向来不多话,陈绣就没指望他插手;衡阳王对建业各家势力不了解,不会主动开口也罢了;然陆三郎,陈绣自认为与他有多年交情,何以他问都不问,直接站在罗令妤那边? 一众人所围,全来指责。 陈绣头嗡嗡的,还没碰到这个架势。她见到那些郎君、女郎主动帮罗令妤说话,偏罗令妤娇娇弱弱、委屈哒哒地立在他们中间,她张口欲说话,然罗令妤似难过不住,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美人眼波流转两圈,眼中泪意已如湖水清涟。 陆二郎抓紧时间赶过来,凑到人群里: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衡阳王盯着罗令妤的眼睛幽而亮,甚至笑意满满:这手段,一句话不说、美人含泪凝噎,厉害了。 陆二郎观察衡阳王的眼神,没搞清楚事情真相的他,更认定衡阳王对罗令妤动心了。旁人都在关心罗令妤和陈绣的是非,陆二郎陆显则乍喜乍悲:衡阳王若是真欢喜罗表妹的话,那就说明自己的梦是真的了;可是自己的梦若是真的,岂不是说他的三弟陆昀会…… 陆二郎目光凄艾地望向陆昀。 他为他的三弟操碎了心。 可他三弟并不领情,还嫌他眼神腻歪。扎在人群里,陆三郎往旁侧挪了挪,借人头挡住了陆二郎看过来的视线。 陆显:“……” 人群中,陈绣被指责得十分难堪,她一把抓住罗令妤的手腕,厉声:“我没有动你一根汗毛,你自己说!你们不能只听只言片语就定我之罪……罗娘子,你是不会说话么?” 罗令妤非常委屈的,慢吞吞:“好吧,陈姐姐没有动我一根汗毛……” 她这幽怨自怜的语气,说了比不说的效果还糟糕,像是陈绣逼着她一般。陈绣气得倒仰不提,一旁刚被陈绣挤兑过的韩氏女又哪里肯让罗令妤承认陈绣没做什么。罗令妤语气幽幽的才开个头,韩氏女已经迫不及待:“没有碰到罗姐姐怎么会一手墨,一手水?衣袖都弄脏了!我们又不是瞎子,你快些道歉!你这人怎么这样,罗姐姐远道是客,你不说欢迎你还欺负人。建业名门女郎哪有你这样的……” 韩氏女非常积极的,想和陈绣吵架。 被韩氏女冲出去理论,一边郎君女郎们跟着点头应是,躲在人后,罗令妤低着头,努力掩饰自己唇角的那抹狡黠、得意笑意。向来是她耍心眼到别家女郎那里的,战绩赫赫。不妨,罗令妤垂落在身畔的另一只袖子,手腕忽然被握住。 她骇然又惊喜:人群里的郎君有人偷偷趁着人多牵她手么? 她顿一下,抬起眼,含羞带嗔地瞥过去——见是陆三郎不知何时换了站的地方,从她左手边挪到了右手边。别人忙着质疑陈绣,陆三郎伸手握住她手腕。 罗令妤那含羞带嗔的眼神与陆昀噙笑戏谑的眼神对上,当即呆住:媚眼抛给了瞎子…… 她现今非常不愿面对陆三郎,她无法忍受面对陆三郎时,感受到的那种迎面而来的羞恼、尴尬感。即使他刚才好像帮了自己,罗令妤也不想吭气。陆昀却捏紧她手腕,用眼神示意她:罗表妹,悠着点,玩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绣被万夫所指,眼角余光又看到陆昀和罗令妤挨肩站着、低头眉来眼去,大脑当即轰了一下。陆三郎、陆三郎竟然……陈绣怨气浓浓,胸脯起伏,最看不得陆三郎当着她面维护旁的女人。向来端庄自持的陈娘子猛地喊道:“我什么也没做,我不会道歉的!” 她声音太厉,众人愣一下后,一时竟无人开口出头。 陈绣抓起砚台,向陆昀身上砸去。人聚在一起,距离又极近,陆三郎根本无处可躲。砚台当面砸来,他若是退开的话,他身侧后的罗令妤就躲不开了。陆昀眉目不动,迎面砸过来的砚台。耳听陈绣怨恼无比的声音“陆三郎我恨你”,不到眨眼的功夫,砚台与浓黑的墨汁,如黑蛟翻身,昂然一同扑向陆三郎。 周围人惊呼,尤其是女郎们心痛声:“陆三郎!” 眼睁睁地,砚台擦过陆昀的下巴,被陆昀能自由活动的一只手抬起抓住。下巴被嗑划出一道血痕,同时墨汁滴答答,沿着郎君下巴、颈线,一同流下。一会儿的功夫,众人目瞪口呆,见到陆三郎下巴也破了,黑墨也染了一脖子。 扔了砚台,伸手摸上下巴,摸到几滴血和一手的墨,陆昀的脸色黑沉无比。 后面的罗令妤虚伪十分地关心他,只动嘴不行动:“三表哥,你没事……呃!” 话没说完,因陆三郎阴冷的眼神对上她,眸中神色压着冷火,他警告她:别过分挑衅我。 察觉自己的戏太过,罗令妤闭上嘴,专心扮好一只忧郁可怜的白莲。 陈绣瞪这边一眼后,扔了一方砚台后,她转身就推开人群,往外走去。和她平时玩得多的两个女郎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陈绣走得快,眼圈血红,忍着泪意。最难过的倒不是罗令妤使小手段了,而是陈绣看得很清楚,陆三郎是瞥过她一眼后,才坚定地支持罗令妤了。好歹陈绣也是女子,千夫所指也罢,她素来心高气傲,本就和一般郎君女郎玩得不甚好。但喜爱的郎君纵是不向着自己,也不该偏心成那样…… 她这些年,到底都在坚持什么?陆三郎的铁石心肠,真的捂不热么? 陈绣边走边掉眼泪,如何也忍不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在众人眼皮下,陆昀被用砚台砸了一下巴,墨汁染的脖颈,比罗令妤被墨汁弄脏了的手和袖子还糟糕些。郎君此形象,略微狼狈。望着陆昀的脸色,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却见陆昀脸沉下后,一手仍抓着罗令妤的手腕,另一手却抓起几上放置的一方砚台,迈步而跨,向陈绣追去。陆昀冷道:“站住。” 罗令妤:“哎!” 你追人就追人,干嘛还抓着我不放? 但紧接着,罗令妤就目瞪口呆。陆昀好歹是男子,他步行如风,不光抓着罗令妤手腕逼着罗令妤小跑着追他,他更是很快追上了陈绣。松开罗令妤的手,陆昀勾上陈绣的袖子,将她转了过来。陈绣眼圈发红,矜傲无比地盯着陆三郎:“你若是想挽回什么,已经晚了……” 陆三郎淡声:“我不想挽回什么,我表现过很多次,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惹我。我和你什么纠纷,你砸我砚台?我该受着么?” 陈绣眼皮一颤,眼眸微僵。 下一刻,见陆昀扬手,他好生生端着的那方砚台中的墨,直接泼了过来,淋浇到了陈绣的脖颈、衣领。陈绣呆愣地感觉到脖颈处的凉意,脸色青青白白。众目睽睽之下,陆昀竟直接拿墨泼了她一身。 陈绣:“啊!” 陆昀俯眼瞥她:“我不会惯着你任何毛病。不要对我撒娇使横。我对你也没有任何责任。” 陈绣的泪花在眼中打转,盈盈之势,她性强硬无比,被郎君这般对待,眼中的泪都没有掉落。她蓦地抬袖擦一下眼泪,不想抬袖时,袖子也沾上墨汁,擦泪之下,眼角被抹上了乌黑一片。 陆昀冷淡无比。 罗令妤欲言又止:“陈姐姐,你的眼角……” 陈绣声音发抖地冲着罗令妤:“不用你可怜我!” 罗令妤闭嘴了,同时悄悄别目瞥眼,用全新的眼神打量陆昀。她有些被陆昀的无情吓到,陆昀认识陈绣多年,这点情面都不给。名门女自来彪悍,为了追慕陆三郎,陆三郎见识过各种手段。他厌烦女子的手段,同时也没有君子之风…… 罗令妤再次想起自己初见时对陆三郎的所作所为,她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离陆昀远一点儿。对陈绣都如此,对她这种没权没势的穷表妹…… 几人正在这边纠葛,人群那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过来,因陆三郎和陈绣之间似是感情纠葛,过去不太好。独衡阳王左看看,右看看,他对建业名门间的男女阴司,看得叹为观止。陈绣倒是很无趣,然那位罗娘子罗令妤,陆家这位自南阳来的表小姐,让他刮目相看……就这般犹豫时间,不远处,一个小厮牵着一匹马,来给这边的郎君女郎问话。马原本好好牵着,踢踏着慢慢走来,但是经过各小几时,因没有一个郎君女郎在那里,马竟然伸出头,舔了一下烈酒。 小厮着急的:“哎!你这畜生,怎么能喝主人的东西!” 小厮拼命地拉扯缰绳,要把马牵走,马却按步不动,执着地头埋在酒坛里,舔个不住。小厮急得满头大汗时,缰绳牵着的马一声长嘶昂起头。砸吧两下嘴,马趔趄了两步,继而甩开乌蹄向前狂奔,缰绳从小厮手中直接拽走脱落。马双眼迷离,奔速极快,直往罗令妤、陆昀、陈绣那几人身上踩去。 隔着段距离,郎君女郎们齐嘶气。 陆二郎当即要奔去救人,口上惨声:“三弟——!”他三弟这般命苦,没有在战场上死,这会儿要被马踩死了?! 接着是平宁公主刘棠紧张的唤声:“罗姐姐当心!” 马距离躲在一边观察陆昀和陈绣官司的罗令妤最近,感觉到后面的劲风,听到刘棠和陆二郎的同时呼唤,罗令妤扭头,看到高头大马迎面而来。罗令妤吓得一声尖叫,顾不上别的,一把抓过一旁冰山雪水一样的陆昀。她平时一味扮可怜扮软弱,没想到关键时候力气不小,竟将陆昀拽动。 罗令妤把陆昀往前一推,替她挡住那马蹄,她自己往后一跳,慌张地跳到了陆昀身后,靠着他后背,直接打算让陆昀当第一受害者。 陆三郎:“……” 脸乌黑一片,比颈上的墨还黑。然马就在前,背后被罗令妤的手坚定推着,他只得迎上。 后方的人群:“……” 被罗令妤这操作所震惊! 然后众人努力地帮罗令妤找补丁,齐三郎齐安便犹犹豫豫道:“罗妹妹定是太害怕了……才躲去了陆三郎身后。” 众人连忙:“对对对,一定是这样。” 毕竟罗令妤一个娇弱女郎,遇到大事吓得瑟缩着躲到她唯一认识的表哥身后,实在很正常。不然怎么不见她拽陈绣呢? 罗令妤不拽陈绣,是因为陈绣离她远,她手边有人,一伸手就抓住了陆昀,把陆昀先推出去替她。待风被陆昀挡住,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消失后,罗令妤才想起来不能给人留下自己自私自利的形象。 陆昀跃步上前,翻身纵上,腰间本是装饰作用的长剑出鞘,向不管不顾的大马横剑劈去,气吞山河! 罗令妤反应过来后,对身边吓傻了的陈绣等三女厉声:“快走!” 高头大马被陆昀扯着缰绳拽地向上跳起,她们好像都能感觉到马灼热的呼吸喷在面上。女郎们被吓得腿软脚软,陈绣和跟着自己的两个女郎明明想逃,可是脚如扎在地上一般,一步也没力气挪。 “噗通!”一个女郎吓得坐了下去。 将陈绣扯得也坐了下去。 罗令妤:“快走!” 一二三个女郎都坐了下去,发着抖不知道跑。罗令妤直接一脚踹去,先踹到了陈绣身上。陈绣脸色惨白,哪里顾得上什么,被罗令妤那么一脚踹出了马头跳起的阴影下。接着,其他两个女郎也被罗令妤又推又踢,形象狼狈无比,逃出了马的魔爪。 罗令妤自己不走,还焦急担忧。风吹衣皱,她仰着脸目中含泪:“三表哥!” 郎君长身玉立,动若雷电,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巍峨耀目。而面对罗令妤的焦灼,陆昀唇角嫌弄地扯动两下,一句话都不想说——她会关心他? 手下发狠,长剑自手上劈开一道亮白色的光,马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陆昀跃回地面,扣住罗令妤的手腕,将罗令妤拽入了怀抱中,往外圈扑去。惶然中被拽入郎君的怀里,闻到他身上的清冽香气已经不是第一次。鼻尖撞上郎君胸膛,罗令妤晕晕然,感觉到头顶热流涌下。 身边“砰”一声巨响,罗令妤被陆昀抱着在地上滚两圈,躲开了倒下的高头大马。马被砍成两截,郎君女郎一同跌在地,女郎被护在郎君怀里,两人半天没起来。 那边的人们,在没有危险后,这才匆匆赶到:“陆三郎,罗娘子!” 陈王刘俶也变了脸色,焦急唤道:“三郎!” 罗令妤昏昏沉沉地被人七手八脚地拖起来,脸颊有点沾上陆昀衣领处的墨汁,但这会儿,已经没人在意。陆二郎陆显最为忙碌,左看看陆昀,心酸一句:没事就好。右看看被撞得呆滞的表妹,再心痛一句:表妹辛苦了。 罗令妤头尚痛着,全身尚在发抖。她眼角余光看到倒在一旁的大马,再看到人群里含着泪、吓傻了的陈绣等女郎。仍屈膝坐在地上,坐在手撑着额头慢慢坐起来的陆昀身边,罗令妤自己还后怕着,就积极表现自己,关切地问陈绣几人:“陈姐姐,你没事吧?方才我实在情非得已,为救人只能……” 陈绣的臀部被踹得现在还是很痛。 她一脸骇然地看着罗令妤。 见众人回想起来后,纷纷夸罗令妤:“罗娘子辛苦了。” “罗娘子真是善心,这个时候还不忘救人。” 陈绣:“……” 她盯着罗令妤,骇然之色不收,心中已惧:怕了怕了。 她玩不过陆三郎这个乡下来的穷表妹。 罗氏女手段太厉害了,所有人都站在她那边。伪善至此,陈绣今日受到惊吓,短期内都不敢再碰上罗令妤了…… 陈绣低声对哭哭啼啼奔过来的侍女道:“我们走!” 她最后惊惧十足地望一眼还被包围着夸奖的罗令妤,还有那个揉着额角刚泼了她一身墨的陆昀:惹不起,惹不起。 我惹不起你们两个,躲总可以了吧? 此事不了了之,以陈绣丢人无比的落荒而逃告终。众人甚不解,陈娘子跑什么?罗娘子多好的人,陈娘子为什么还体会不到罗娘子的善心?殊不知陈绣觉得他们一众人眼睛全瞎了,但是陈绣怕了罗令妤,也不敢再说什么。不过一开始说了几句话拿乔,最后闹得她差点被马踩死,还又得背坏名声……她再和罗令妤纠缠下去,她还能活着离开么? 陈娘子走后,筵席还要继续,只是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兴致不在。罗令妤和陆昀各自离开去换衣裳,整理各自仪容。离开前,陆昀幽幽看一眼罗令妤,眼神凶煞地写着“你给我等着”,罗令妤怕得一扭头,赶紧和侍女走了。 她日后又不会跟他有交集,多惹他两下有什么关系!他们离开后,郎君女郎们各自讨论着心上人的英姿,争得不可开交—— “三郎果然英武不凡。武艺这般出众,比好多中看不中用的男子强多了!” “罗娘子反应甚快,还救了陈娘子……我辈建业女郎,有几个能做到?当时她可不知陆三郎会砍死马。多危险!危险之境才见女郎真性情!” 平宁公主刘棠眼睛亮晶晶,对罗令妤敬佩得不得了,转身投入人群。不一样的是旁的女郎都在讨论陆三郎,男郎在讨论罗氏女。刘棠偏偏插入郎君中,听他们讲罗氏女如何如何好。 陈王刘俶看到妹妹如此,摇了摇头。他秀丽温和的面容上,眼睫轻轻颤一下,眼角瞥到衡阳王刘慕离开,陆二郎陆显跟了过去。 衡阳王刘慕看完这一出热闹,独自离开。他提着一坛酒,周周转转,跳上了一处墙。少年翻身上墙再在墙上一跃,跳到了屋檐上。盘腿坐下,刘慕喝口酒,爽快地将酒坛往屋檐瓦片上一砸。刘慕低头看向屋檐下苦于无法跟上来的陆二郎陆显,嘲弄道:“陆二郎,你今日总跟着我为何?” 陆显踟蹰的。 他半晌后憋出一句:“公子觉得我的罗表妹如何?” 罗令妤? 刘慕唇一弯,咧嘴露出了笑。少年郎笑起来俊俏鲜明,脑子想到女郎那手段,又是惊,又是艳。他转眼一想,有点疑惑陆显的用意。刘慕哈哈大笑:“罗娘子自然不错,拿得起放得下,还有手段。孤看来,她是建业女郎中最鲜活的美人儿了。” 陆显露出点儿笑影。 紧接着刘慕:“就是人太狠,不是好人。” 陆显一僵:“公子你一定误会了……” 刘慕摸下巴:“但是美人儿嘛,有点脾气正常。” 陆显松口气:“对对对!” 刘慕却又:“可是谁敢跟蛇蝎美人打交道?” 陆显:“我表妹绝不是……” 刘慕:“其实孤也不怕她。陆三郎都不怕的人,孤怎么会不如陆三郎?” 陆显:“……” 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惜了,”刘慕再呵一口酒,说笑了半天后,他戾气满满地看向底下站着的陆二郎陆显,随口说道:“孤是不会跟你们陆家结姻的。” 陆二郎陆显:“……” 他费解地、茫然地,看一眼高处的衡阳王。陆显唇颤了两下,然后摇摇头,一甩袖,失魂落魄般地走了,口中还嘀咕呢喃着类似“难道我又错了”“他到底喜不喜欢罗表妹”“到底为什么会成亲”……衡阳王刘慕想: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陆二郎居然想这么多……陆家人终于疯了一个么? 大喜过望! …… 此宴订好了花神宴的细节后,罗令妤回去可放心地准备她的编舞编曲事宜。她自然不知,她的三表哥换完衣衫回到筵席上后,主动找到了之前求他的几位老先生。陆三郎唇红齿白,语气微妙: “我方才又想了想,我想通了。这花神宴,我也该贡献一分力量。之前几位先生央我的评选‘花神’的五位名士名额之一,我愿意接受。” 陆三郎一肚子气,心想:他要好好卡一卡他那位好表妹! 第38章 院中花树蓬蓬簌簌,房舍中银玉饰帐,满室芳菲。成玉坊供舞者连七娘颤颤抬头,隐约见到帐后女郎坐着,在侍女的帮助下系胸前丝带。裙裾曳地如花皱,女子胸脯玲珑有致,连七娘模糊听得里面人说什么“紧了”“娘子胸好像又大了一些”“裁新衣物”吧。 领连七娘进来的侍女灵玉咳嗽一声,说人到了。帐后静一瞬,再片刻,掀帘而出的女郎丽色天成,一见之下仿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灿灿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这女郎,便是罗氏大娘子了。 罗令妤:“我方才在抹胭脂,没听到声音,不知道是连七娘到了……” 连七娘恭恭敬敬地伏身:当然,当然,我没听到什么“胸”之类的讨论。 不想罗令妤为证明自己的说辞,使唤侍女:“……将我新制的玫瑰膏子拿来。” 侍女灵犀不动,疑惑看她,被罗令妤暗地里瞪一眼。这时候还是灵玉上道,直接说出了诧异:“……女郎花了一晚上才制好一小瓶,这就送人啊?”哪怕连七娘是灵玉的好友,灵玉也舍不得…… 罗令妤要的便是让人知道自己的苦心。她撩一下发丝,眼眸看到连七娘诚惶诚恐的模样,心里甚喜,口上嗔道:“那么点儿女儿家用的东西,值什么大惊小怪……你还不快去!” 将胭脂汁和花露配在一处,算好份量、细致精调,蒸一段时间,便做成了“玫瑰膏子”。此膏似水似乳,抹开一点涂于面颊与唇心,便见得唇颊鲜妍明丽,且满颊芳香。双方推就一番,连七娘不安地收下这珍贵的“玫瑰膏子”,心想这位罗女郎真是心善。女郎这般心善,自己定要尽力帮女郎达成心愿才是! 摆够了姿势,让人看够了自己有多好,罗令妤才娴雅安静地坐在茵褥铺就的榻上,捧腮而柔声:“……我舞跳得不好,但以前我是学过的,在汝阳还参加过姐妹们办的舞社。只是惭愧,我后来懒怠,技艺生疏,才多年没练过。请娘子过来,是帮我演示我的曲子和舞蹈,以供‘花神选’。曲子和舞都要照我的意思来,娘子帮我赢得‘花神选’,同时我的舞有信心让娘子技艺在成玉坊突出重围。两方皆有益之事,不知娘子觉得可否?” 连七娘连忙道“好”。 她是知道的,如罗令妤这派名门女郎,虽然也学舞学曲。但是这些供人评选的时候,她们便视其为下等,不愿意自己亲为,都寻舞女们来合作。此事已经不是第一回 ,连七娘自是熟门熟路。 罗令妤柔声:“我教你舞的时候,是很严厉的,要求也是很高的,你别被我吓到。” 连七娘一笑,心想罗娘子这般温柔,能严厉到哪里去?她松快地答应下来。 罗令妤道:“那我们便开始吧。舞名就叫‘奔月’,取姮娥奔月的传说。离‘花神选’还有半月时间,我们时间不多,你要加紧练习才是。” 连七娘轻松地笑:“是。” 罗令妤微微一笑。 习舞为生,连七娘相貌只是中等,身量却非常纤细婀娜。她立在下方俏盈盈地望着罗令妤,已自成一段风景。 下一刻,罗令妤的脸就冷了下去,声如冰霜覆雪,寒意直扑而去:“那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屋中是练舞的地方么?你不该跟我演示下你现在的能力,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水平么?你不该详细告诉我你的情况,让我估量你是否能完成我的要求么?你不用问问我要的风格是哪类么?还是你已经确定我难不倒你……” 连七娘骇得后退一步,震惊看罗令妤冷若冰霜的面孔:……女郎两副不同面孔,好可怕……现在说自己不行想走,还来得及么? 学完早上的功课,罗云婳一溜烟跑出了屋子,兴致勃勃地站在院子里看姐姐调教舞女。她一早上都听到院子里的声音,时有乐声悠扬婉转,小娘子的心早就飞了。而且,看到罗令妤用平时训自己的可怕模样训别人,罗云婳心中有一种爽…… 她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罗云婳捧着脸:“哇!”第一次见到罗令妤跳舞,以前从未见过,多稀奇。难得见到罗令妤自己下场,以她僵硬的姿势,教别家专业的舞者怎么跳舞……罗令妤四肢不协,为了让连七娘理解她的意思,她蹙着眉立在庭院中思考的模样,还是很有趣的。 “雪溯院”热闹着,侍女们都站在院子里看女郎教人学舞。乱哄哄嬉闹时,听到一个女声含笑诧异:“女郎这是忙什么?” 庭院中累得焦头烂额的罗令妤扭身,看到着青绿色侍女服饰的貌美侍女锦月立在院门口。锦月是陆家二房“清院”陆三郎身边的贴身侍女,因二房如今只有一个郎主,锦月走到陆家哪里,旁人都会给几分面子。 独罗令妤顿一下:怎么说呢,她现在挺不想跟陆三郎再扯上关系的…… 锦月似料到她的反应,不等罗令妤招呼,自己就走了进来,将一张请帖递给罗令妤的贴身侍女灵玉:“是一件喜事儿。我们三郎终于不再赋闲在家,而是有了一个官职,叫什么御史郎,我也听不懂,但是听说不是闲职,是真正能做事的。老夫人格外高兴,晚上要设宴为我们三郎庆祝,我来亲自给罗娘子送帖子。” 锦月感慨:“……也是好久未见到灵玉姐姐了,甚是想念。” 垂下眼:“婳儿小娘子怎么也不去我们院子里玩了?” 先前罗令妤见天派人往“清院”送东西,一会儿花一会儿酥,不光有陆三郎的份,还有锦月的份儿。侍女灵玉和锦月打交道多了,也邀请罗云婳小妹妹去自己那里玩儿,几个人已经熟悉很多。不想罗令妤从钟山回来后,就再不送东西了……锦月只好亲自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了。 被锦月这么说,罗令妤镇定如是,罗云婳的脸却刷地红了,很尴尬。长在姐姐身边,小娘子当然知道自己姐是什么样子——无利可图,掉头就走。可怜的锦月姐姐,定然不知道“清院”是被罗令妤抛弃了。 罗云婳涨红着脸支支吾吾:“我、我、我……” 罗令妤得体笑道:“是婳儿功课最近做的不好,我拘着她紧两日。晚上的什么宴我这边就不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忙着教人舞,‘花神节’马上到了,我没有时间。” 锦月眼皮一跳,美眸瞠大,用怪异眼神看她。 良久,锦月叹道:“女郎你的说法,还真与三郎说的一样。三郎说让我别白费苦心,你定会这般回绝我。” 罗令妤面上的笑意一僵,咬牙切齿:陆三郎…… 锦月一说,她就能想象到陆三郎的样子。定是闲然无比,陆三郎一边忙着他自己的事,一边随意听了侍女一耳朵。那优雅贵族郎君露出嗤笑的神情,桃花眼下撩,刻薄的唇一张一合,吐出讽刺她的话…… 罗令妤艰难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锦月定定望着她:“娘子,我们郎君让我告诉你,晚上的宴你若是去了,他会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不去,你日后会后悔的。” 罗令妤:……呸! 她才不要见陆三郎,才不要面对那种尴尬和懊恼。她见到他,就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想到她在他面前做了什么,又丢了多少次人……而陆三郎威胁她的话,她不以为然。两个人没交集,她不信他有闲心插手她的事。罗令妤温雅地拂了拂耳边发,坚定道:“我不去,我要教连七娘舞。” 罗云婳可怜巴巴的:“姐,我想……” 罗令妤:“婳儿也想学琴。” 罗云婳捂住脸:“不,我不想……” 但是已经没人听她怎么说了。 也不知道是谁多舌,罗令妤拒了陆三郎的宴的事,没一会儿就传遍了陆家。陆三郎他第一次邀请女郎被拒,陆家的郎君们感觉……还挺爽的—— “第一次见到三哥在女子面前吃瘪,太高兴了。” “原来罗表妹这般高风亮节,不为美色所动!” …… 连续小半个月,罗令妤都在忙着编曲编舞,为“花神选”做准备。从上次外宴回来,罗令妤就没见过陆三郎了。锦月传达的陆三郎的“你会后悔”的话一开始还让罗令妤担心了两日,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后她就放下心了。罗令妤专心和连七娘编舞去,她疏懒了许多年的舞技大进步的同时,连七娘每日见到这位女郎,由一开始的高兴,变成了后期的害怕—— “飘逸!轻灵!我辈爱轻盈欲飞之风,你这般沉甸甸的,怎么让人看?” “腿位置再高一些!” “腰挺直!我说的柔软不是让你无骨如蛇!” “又错了,再来!” 连七娘整日被罗令妤打击的:嘤,这个女郎认真起来太可怕了…… 罗令妤忙着自己的舞的时候,陆昀也焦头烂额地被一堆繁琐政事所烦。陈王刘俶得罪了衡阳王,衡阳王各方面地施压,借着陛下的宠肆意挤兑陈王身边的人。陈王刘俶惯来只做不说话,他身边的亲信被衡阳王一系打击得苦不堪言,其中最甚的,便是刚刚上任的陆昀了。陆昀刚担了分掌侍御史郎的官,什么还没弄清楚,就被扯进两派的斗争——不,应该只是单方面的斗吧。 陈王被衡阳王欺负的,都去抓建业郊区的流寇了。 完全是步步退让,只要衡阳王高兴就好。 众公子见他灰头土脸,为他不平:“父皇也太宠衡阳王了!我们帮你说情去!” 知道内情的陈王摇头:“不必了。” 他是代他父皇承受衡阳王的挤兑,好不让衡阳王怀疑他父皇的心思。他受了什么委屈,父皇自己心里都有数。与其去哭诉,不如让陛下愧疚着吧。毕竟天子一愧,总会加倍补偿回来…… 然这种连轴转的忙碌,让陈王刘俶忘了名士周潭的女儿周扬灵来建业的日子。他白日在外头忙抓盗寇的事,回到府上听门客提醒,才知道周扬灵已来建业。可是在码头上,陈王和陆三郎都没有出现。 等陈王府的人想起来赶到码头时,已寻不到周女郎一行人去了哪里。陈王府的人也诧异:“公子您和三郎都说周女郎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等便想她定然如陆家那位表小姐那日进建业一般,造成一些轰动……” 佳人立岸,美若惊鸿。 所以陈王府去接的人,才不是那么着急。谁知道到了码头,发现没有人等着。 刚回到府上、一杯茶都没喝、口干舌燥的刘俶目中一炫,微窒息:“……” 他问:“三郎,也,忘了……日子么?” 陈王府的人一脸沉重地点头:“三郎好似也忙了一日,完全不记得周女郎的事了。” 刘俶揉着额心:“派人,找。” 建业就这么大,周扬灵庶族出身,在建业不会有旧友相助。孤零零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 派人去寻人,陈王自己喝了一杯茶,换了衣后,决定去陆府一趟。忙碌一日,陆三郎也不过刚回来歇一会儿。刚刚洗浴出来,散着乌黑长发,郎君袍子松松垮垮,胸膛雪白玉莹。他侧身伏在榻上闭眼一会儿,就听到锦月说陈王来了。 闲事休提,在侍女们都出去后,结巴问题确保不会被人知后,陈王语气急促、磕磕绊绊地说了寻不见周扬灵的事。陆三郎漫不经心,并不在意:“你放心,那位女郎聪慧过人。就算第一次来建业,她也不会把自己弄丢的……” 陈王:“孤、孤听你说她、她体弱多病……荒唐!既体弱多病,岂能乱跑?” 陆昀挑下眉:“旁人还说我那罗表姐温柔娴雅,您看着她是那样人么?” 陈王眸心一跳:“……” 陆三郎这话,就是说女郎表里不一了。 陈王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心,只要周扬灵好端端的,没出事就好……放下心来,陈王才有空听陆昀说别的事。也是刘俶说起来了,陆昀才想起一件事。陆三郎起身下榻,去榻后的方架上取了一个木盒。坐回榻上,迎着刘俶不解的目光,陆昀淡淡解释;“年前我开了一个琉璃坊,让人研究‘琉璃’,你还记得这事吧?” 陈王点头。 “琉璃”产自西域,是舶来品,向来价格昂贵,有市无价。今日南国北国不和,有北国阻着,南国和西域的商贸往来便困难许多。陆三郎不学无术,干脆找了师傅,开了一家“琉璃坊”,自己来研究生产琉璃。只要研制成功了,不说陆昀自己财产如何,南国的士族们定然追捧不已。 刘俶震惊:“研制成功了?” 他哭笑不得:“你、你胡来……还真,有结果了?” 陆昀神秘一笑,揭开木盒,黑色绒布上,放着一串琉璃臂钏。珠子圆润光滑,打磨得色泽柔亮。拿在手中观赏,刘俶心里沉吟:颜色尚昏,质地不如西域,还要等些日子……但是已然有了这般成就,想要再好一些,追赶上西域的技术,指日可待。 陆昀:“若是再好一些,我南国有这般技术,将‘琉璃’卖去北国。北国的士族们,也得疯了……” 刘俶眉一跳,已经想象出其中藏蕴的巨大利益利益了。刘俶拍案:“好!” 陆昀捏眉心:“原本想将这串琉璃臂钏送给周扬灵,贺她来建业,表我等对寒门庶族的看重……现今,也只好将这串珠子先放着来。但愿过两日,技艺更好些,送她质地更好的琉璃臂钏。” 刘俶点头。这串琉璃臂钏,当是“琉璃坊”研制出来的第一个成功品,意义非凡。虽然质地浑浊,比不上名门世族女平时所见所用……然周扬灵是名士周潭的女儿,她定会知道此间心意。 刘俶脸绯红,掩饰激动,轻声:“雪臣,你、你先收起来。” 陆昀一笑,随手将这串琉璃臂钏置于怀中。他展示此物,也不过是为了让陈王放心。两人又聊了些其他事,讨论了些正事,到天色黑透,陈王才告别。陆昀起身,自是送他出府。二位郎君一前一后地行走,行走曼然。两人到石桥下,忽而听到湖水边传来的女郎说话声。湖水清澄,湖边女子声音随风传来,因声音太过耳熟,陆昀脚步停顿了一下。 那女声厉道:“不许停!我尚没有休息你为什么累了?到底谁才是舞女啊?” 另一女讷讷不敢言。 陆昀唇翘了一下。 陈王:“这是……谁?” 他回头,黑漆漆中,看到陆三郎那似是而非的唇角笑意。陈王:“哦,是罗娘子。” 陈王想了一下,想起半月前筵席所见,女郎对付陈绣的那手段……陈王统共见过罗令妤两次,第一次觉得女郎娇弱,第二次就觉得女郎有些……他低声:“去看看吧。” 陆昀不情愿:“算了吧……她有什么好看的?” 陆昀懒怠:“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别人长得一样,没什么值得看的。我们走吧。” 刘俶不理他,直接下桥过去。陆昀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看刘俶坚定不回头,只好无奈地跟了上去。其实他不用过去,他都知道罗令妤在干什么。罗令妤对他的态度如此明显,有用时找他,无用时弃他。陆三郎心中恼怒,难道他给过一个台阶后,还要次次给么? 且他凭什么讨好她——一个爱慕虚荣、表里不一的女人! 两个郎君下了桥,走下石阶,湖水清清浮照二人面,二人看到了背着他们的背影曼妙的女郎,和目中含泪的陌生女子。罗令妤似在和一个女子在湖边练舞,灯笼扔在芦苇间,侍女们被打发离开,天如此黑幽,两个女子还不离开。 连七娘:呜呜呜。 她眼睛看到了走过来的陈王刘俶和陆三郎陆昀,目中一亮,张口要说话:“娘子……” “啪!”手心被罗令妤敲一下。 罗令妤:“你怎能又走神?连七娘,你再这般没用,我看我们根本不用比,直接认输就好……” 连七娘:“女、女郎……” 罗令妤:“不许打断我!我的名声都挂在你身上,所有成败都在那一日。你现在不……” 连七娘:“可、可是女郎,你后面……” 罗令妤不为所动,继续凶连七娘。她如恶刹罗一般不留情面,将连七娘说得难堪,尤其是被两个俊逸郎君看着。罗令妤说了半天,见连七娘脸色实在古怪,她停了下来。心里疑惑时,罗令妤听到后方郎君低声:“罗娘子。”罗令妤:“……” 这陌生男声! 她刚才背着这位郎君,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么?! 罗令妤沉默半天,调整好自己的神情。她慢慢回头,笑着看向后方的刘俶,顿一下,与陈王伏身请安时,罗令妤的眼眸一顿,看到了陈王身后眼神幽若盯着她的陆三郎陆昀。 当着陈王的面,罗令妤一贯是人家的好表妹。 她嫣然无比地跟陆三郎打招呼:“三表哥,好久没见面了。三表哥近来安好?” “表妹也安好,”陆昀似笑非笑,他眼睛看着她,慢慢说道,“近半个月未见,表妹似乎又漂亮了些。” 罗令妤:“……” 陆昀夸她漂亮?! 罗令妤心中明明欢喜,口上却嗔一声:“表哥你说什么呢!” 陆昀盯着她胸口,看了许久,疑惑的:“似乎……也胖了些?” 胖?! 罗令妤:“……” 陈王刘俶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明明是自己说来见罗令妤的,到头来让人插不进去话的,倒成了他们两个。 失礼失礼。怪他怪他。 第39章 罗令妤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后,后退两步,同时双手交叠捂住自己胸口,声音如厉刺般:“陆雪臣你在看哪里?!” 陆昀:“……” 他在盯着她的胸口看。 快十五岁的女郎了,外人看得最多的,是她那张越长越妍丽的面孔。偶有几次陆三郎看了都会隐隐心惊,因她的相貌实在……陆三郎有时候想,也难怪她不光是想嫁世家,她还想嫁顶级豪门世家。如她这般的长相……普通的士族,根本护不住她。何况还有她那个现在看着还小、但以后长大了恐也招人的小妹妹。 而在此夜,陆三郎第一次注意到罗令妤的好身段。湖清风凉,后方芦苇丛簌簌摇动如潮水涨落。灯笼扔在芦苇地上,身形窈窕、鼻尖渗汗的舞女连七娘垂着肩靠后,跟两位郎君伏身后便不再说话。陈王刘俶在外人面前也几乎不开口,沉静地站着,如隐形人一般。 灯笼的光和水波的影一重重扑来,女郎肌肤似玉似水,发着柔光。她的颈、肩、胸、腰……一点点看下去,黑暗中,陆昀自己听到自己厉害的心跳声。 如破笋青芽,春日到了,一天比一天玲珑。 她的身量,比旁的这个年龄的女郎都要好些……陆昀的眼睑阴影浮在长睫下,在罗令妤的恼羞下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想到了以前好几次她刻意扑到自己怀里时,自己感受到的…… 罗令妤羞怒无比地瞪那个陆三郎一眼,却见他低着头似在笑。 罗令妤:“……” 此人定有脑疾。 果然和陆三郎碰上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陆三郎旁边的郎君……是陈王刘俶。 罗令妤向安静的陈王殿下看去,刘俶站在暗光中,面容秀丽,眸子清黑,一身气质萧萧肃肃,当是一位在陆三郎那般夺目的风流气度下被完全压住的郎君。和陆三郎走在一起,很少有人能注意到陆昀旁边还有别的郎君……罗令妤心情复杂,她听说这位陈王和陆三郎关系一直很好?这人……真的一点不介意女郎们只看陆昀,从来不看他么? 对上罗令妤的目光,刘俶轻轻点了下头,以示问好。 罗令妤:“……” 唔,这位陈王也是怪人,几乎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罗令妤上次在衡阳王那宴上也见过刘俶,刘俶会说话,声线清冽,并不难听啊。他何以很少开口? 但这时不是乱想那些的时候。 罗令妤盯着陈王刘俶,美目轻轻闪烁。过两日就是“花神选”了,根据才艺不同、参选人数不同,“花神选”一共分了五日才可比完。女郎们比完,各位郎君、女郎们便会投去自己的一票支持。同时,另有五位名士点评,名士一票之贵,可当寻常郎君、女郎们的二十倍。每年五位名士请谁来,到最后才会知道。但为了自己的票数高一些,通常在“花神选”开始前,各家女郎都开始努力为自己找名额了。 刘俶的亲妹妹,平宁公主刘棠,也参加了今年的花神选啊。 罗令妤心机一起,便以玩笑的语气跟陈王打听:“平宁公主这两日,是否求着公子帮她投票呀?公子会帮她的吧?我想皇家有名额的都会投公主……真好,这样的话,今年公主说不定真能压住陈娘子,成为‘花神’。毕竟陈娘子都连胜三年了。” 陈王刘俶露出苦笑,摇了摇头。这两日他确实被妹妹缠着不放,央求他去寻参与评选的名士去打听消息,比如陆昀…… 陈王这神色,便说明平宁公主确实在积极拉名额了。罗令妤想,陈娘子那里定然也是。但是皇室公子、名门郎君,其实他们的身份很多时候重合,南国皇室和建业世家有姻亲,一位公子,既可能是平宁公主的兄长,也可能是陈绣的表哥,或者与别的女郎家中有利益相求……这个时候,投票投给谁,是所有人最烦恼的事。 罗令妤欣羡道:“真好,我也想有兄长。若是我有兄长,这时我兄长的票一定是投给我的。可惜我寄人篱下,不好多求旁人。” 刘俶一愣:“……” 他探寻的目光掠向旁边的陆三郎:怎么?你表妹不知道你今年不知生了什么兴趣,跑去“花神选”上拿下那五位名士的名额之一了?你居然不给你表妹放水么? 陆昀淡定自若,桃花眼却轻轻扬了一下,光华潋滟之色,耀了其他人满眼。几分揶揄,几分戏弄,轻飘飘地,撩罗令妤一下。 四目相对,罗令妤被炫了满目流光,心中惊艳,心脏跟着重重地跳了一下。脸颊绯红,她心中恼:好生生的为什么故意撩她一眼? 罗令妤压下心中异样,艰难地将自己目光从陆昀身上移开,努力逼自己当看不见陆三郎。她对陈王刘俶笑得情真意切,并带着几分小女孩儿的天真撒娇气。罗令妤娇声:“我和连七娘练舞也练了很长时间呀,其实我也不差的……公子,表哥,我给你们看下好不好?你们到时候举棋不定的时候,也考虑我好不好?” 连七娘专心地充当隐形人,余光下,看到身前的女郎裙裾漫飞,长袖展扬似鹤。罗令妤闭眼,回忆一番,她闭目时,光水之影将将托着她。陈王盯着她,陆三郎原本移开的目光,再次回来,盯向她……的胸口。 女郎腰系博带飞扬,她再睁眼时,手慢慢抬起。她旋转身形,腰肢扭动,头轻微侧点,同时一手上抬高至头顶,当动作定格时,女郎的起手式结束。手如莲花开,腰似蒲苇软,俏盈盈望来。罗令妤故意,葱玉指尖点向在她面前的陈王…… 陈王一动不动。 女郎指尖即将碰到他时,旁侧衣袍一飞,陆三郎上前,伸手擒住了罗令妤伸出的手腕。 陈王:“……” 罗令妤:“……” 陆三郎低头看自己的手抓着女郎的手,心中一滞: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上前? 三人沉默着,半晌谁也不说话。罗令妤见到他就发憷,手被他抓住,自己温凉的手碰触到郎君滚烫的手,她被烫得指尖颤抖往后缩。陆昀握着她的手不放,罗令妤面颊渐烧起来。看他面沉如水,她脸上的笑有些僵,唇抿着,神情讪讪的。罗令妤瞪陆昀:放开我的手!不要在别的郎君面前和我拉拉扯扯! 陆昀眼睛幽黑,继续沉默着:…… 陆昀贸然上前一步,站到罗令妤面前,正好俯视她。他也几分尴尬,心里暗惊自己乍然走过来做什么。再被罗令妤那种嫌他多余的眼神看,陆三郎心里恼意起,脑中弦“绷”地断了,理智清空。陆三郎自然从不给人看笑话,他必须给自己抓罗令妤的手找到一个完美借口。于是他说了一句话:“表妹自然跳得很好,但是还少一样东西。” 陆昀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琉璃环状臂钏,在陈王突然骤缩的眼神、罗令妤惊喜的眼神下,陆三郎低着眼、掀起女郎的袖口。女郎露出一段纤白藕臂,陆三郎盯了两眼,慢条斯理地亲自将琉璃臂钏为罗令妤戴上。手指碰到她清凉无汗、细嫩玉质的肌肤,难以克制的,他为她戴臂钏的动作越来越慢,近乎停滞…… 罗令妤一下子从他手里抽走手腕,她上下打量陆昀为她戴上的珠子还起的臂钏。她看陆昀的眼神和以前都不一样了:琉璃!竟真的是琉璃! 罗令妤家道中落,可她也曾有过优渥的士族女郎日子。她知道琉璃有多贵重,虽然自己手臂上戴的这串琉璃珠子颜色略浑浊,可是再浑浊的颜色,也是琉璃啊……这得多贵啊。 陆昀见她目中发亮,不知为何,他心里也柔软一下。陆昀手负到身后,看女郎欢喜地不断摸着那臂钏,他目中染了笑:“喜欢么?” 罗令妤仰脸:“喜欢!三表哥,你对我真好!” 心里跟着她笑,面上陆昀咳嗽一声,别过脸不看她炽热美目:“随便玩玩的。不值什么钱。”他转过去的视线,看到陈王刘俶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俶的眼神在说:说好的送周扬灵呢?说好的利益呢?说好的让你先收着呢?你表妹随便跳了个舞,恐怕还没跳,就起了个手势,你就激动地把琉璃臂钏送出去了?你还说她不是你情人? 陆昀有些狼狈地移开眼,招呼陈王:“不是还有事么?我送你出府。罗令妤……你、你继续玩你的吧。” 罗令妤现在与他笑得格外温柔甜美乖巧:“好的三表哥。” 陆昀和陈王就这般走了,陆三郎上石桥的脚步略赶、好似后方有什么在追他一样,陈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陈王刘俶若有所思,想到前段时间陆昀对婚事的拒绝。那时说什么不会牺牲自己的婚姻,现在看来,陆三郎分明另有所爱。陈王目中生了兴味:若是陆昀觉得罗令妤浑身是缺点……他再动了心,岂不是显得他很可笑? 两位郎君走了,罗令妤还在爱不释手地把玩陆昀送她的臂钏。她向来觉得陆昀不喜自己,后来真相暴露后,她更是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在陆昀心里印象坏到了极点。但现在看来不是的……陆三郎没那么讨厌她。琉璃这般珍贵,他随手就给了自己……就是豪门世家如陆家,也不会这么挥霍啊。 罗令妤最开心的,还是琉璃真的很值钱。非常值钱…… 她心中有一个想法,也顾不上再逼迫连七娘练舞了。两个女郎提着灯笼匆匆回自己的院落,侍女们早已等在院门口。吩咐侍女们招呼连七娘歇息,罗令妤急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 关上房门,她把屋中的灯火全部点亮,坐下后立即卸下了手臂上戴的琉璃臂钏。就着明亮的灯烛光细细打量手中的臂钏,珠子的形质大小不太统一,颜色不太正,打磨得却非常圆滑。灯火下,珠子反射出五彩流光,在她手心跳跃。 罗令妤看清楚了,以这个臂钏的材质,这串琉璃非常粗糙,没她以为的那般值钱。 然而这样她更欣喜了! 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跳,把案上的灯台拉近,罗令妤伏身看得更仔细,不错过臂钏上的任何痕迹。她研究了半个时辰,完全放下心来:她猜对了!材质这般粗陋的琉璃臂钏,该是有些失败,所以臂钏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没有任何陆家、或任何豪门世家的标记。 这就表示……她可以拿这串琉璃臂钏出去卖钱了!这么粗陋的东西名门贵族可能不需要,但是建业的富商也多啊。 为了“花神选”要掏空的家底,好像忽然间就能全部赚回来,还多的是富余…… 拍着心跳让自己镇定下来,罗令妤声音发抖地让侍女灵犀进来。灵犀跟着她的时间久,这种事她不敢让陆老夫人送来的侍女灵玉做,她只信任跟自己一道经过事的侍女。附耳到满面惶恐的灵犀耳边,罗令妤把琉璃臂钏塞到灵犀怀中:“你这两日出门多打听打听,把这臂钏卖出去。定要小心,千万别卖给了士族人士。” 灵犀害怕:“万一、万一被三郎知道了……女郎,我们借住陆家,不要惹陆三郎生气吧。他还送你臂钏,你不该……” 罗令妤镇定:“别怕,他不会知道的。” “像他这种眼高于顶的人,打交道的圈子不光是士族,还要是豪门世家。只要你给我仔细,别把臂钏卖给建业的顶级世家去,陆三郎他就不会知道。而且就算不小心被他撞上了也没关系,我仔细检查了,臂钏上没有标记,他平日把玩的都是好东西,这么粗糙的珠子,他不可能认出来的。” 灵犀快哭了:“万一他要您戴上他送您的臂钏……” 罗令妤挑眉:“凭什么?送了我的就是我的东西,又不是定情信物,凭什么要我日日戴着?我又不是穷苦人家的女子,我首饰多的是,我凭什么每日戴一样的首饰?” 罗令妤在胆小的灵犀腰肢上狠狠推了一把,恨铁不成钢:“给我把臂钏卖了筹钱就好!陆三郎那里你别操心,有我在。” 罗令妤胸有成竹:不过是一个珠子粗陋的琉璃臂钏而已,陆三郎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才会随手送她。他根本不记得的可能都极大……他上次还说他不记得送过她寻梅居士的画呢。 卖了卖了!卖了臂钏她就有钱,有时间多熬两日,熬到自己找到良婿了! 不提灵犀被罗令妤逼着天天出门,偷偷摸摸地找富商问要不要买琉璃臂钏,陆三郎也确实没有来盯着罗令妤把他送的臂钏扔哪里去了。而罗令妤因为金钱有了着落,心中松快,盯着连七娘练舞便盯得更勤了。 罗令妤这边过度用功,几日下来,陆家的郎君们都多多少少碰到罗令妤和连七娘,知道罗令妤有多看重这场“花神选”了。不提能不能娶回家,郎君们都喜欢漂亮聪慧的女郎。罗令妤每日天不亮就在湖边练舞,郎君们站在桥上望两日,纷纷答应会把名额投给罗令妤。罗令妤心喜,满意于自己每日天不亮就往院外跑的行为得到了结果。 可是陆家旁系的郎君都好打发,两个嫡系郎君却都是奇葩。同样的清晨练舞,再次碰上要上朝的陆三郎,以为对方送了自己琉璃臂钏、该对自己有好感,罗令妤用面对其他郎君的娇滴滴态度,与陆昀撒娇,希望他到时把名额给自己。 忙着上朝的陆三郎站在桥上,深深看她半天,意味深长道:“我的名额,你可要不起。” 五位名士的名额几乎可以左右“花神”最后花落谁家,陆昀自然不给她。 罗令妤:“……” 有病。 她就知道这位三表哥忽冷忽热,一会儿送她琉璃,一会儿又连个名额都不给她。 她哼了一声,反正也没报太大希望,就这般任由陆三郎离去了。 没关系,没有陆三郎,还有陆二郎啊。陆三郎阴晴不定难说话,但是陆二郎陆显……罗令妤想,以陆二哥的好说话,几乎称得上对她有求必应。如果不是陆二郎的母亲陆夫人对她成见很深,罗令妤觉得陆二表哥才是嫁人的最好人选……然在石桥下仰头跟桥上要出府的陆显柔声细语地说了要求,陆二郎陆显的眼神,却非常古怪。 陆显手搭在石桥栏杆上,诧异地盯着她:“什么?你真要参加那‘花神选’?” 罗令妤:“……对啊。” 她心里奇怪,她不是早就报名了么?那天陆显不是也在么?他这会儿在奇怪什么呢?陆显心中一下子纠结,眼底光忽明忽暗,扣在石栏上的手在袖中蜷缩起。他回想起自己记下的梦中细节——这个时候,罗令妤和衡阳王尚没有回到建业,离开建业去接周大儒女儿的陆昀,却是已经回到了建业。 回到建业的陆三郎心情不甚好,梦中陆显好久没见到他。 但是时至“花神日”,建业每年的“花神选”,是一定不会因陆三郎心情不好而错过的。梦中陆三郎因心事不佳,那五位名士的名额之一,他就没有接手。这一年,罗令妤没有回到建业赶上“花神选”,陆昀也并没有去“花神选”上点评什么。 这一年的“花神”,也不再是陈绣。 而是名士周潭的女儿,周扬灵。 梦中时,陆二郎也曾有幸去过“花神选”。周女郎并没有一开始参选,而是到了最后一日,她才与陈王刘俶一道出现。周女郎西施之身段,仙娥之美貌,令人惊艳。陈王为她保驾护航,更让人在意。 但“花神”,落在她头上,凭借的,完全是她的真实才学,不参半点儿假。 这一年的“花神”是周扬灵,要到了下一年,周扬灵没有再参选,罗令妤回到了建业,下一年的“花神”才会落到罗令妤头上。但那时,罗令妤已经是皇后,她是不是“花神”,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甚至那时候……陆三郎早已不在了。没有了陆三郎的陆家,再没有美丽的表小姐们日日来做客,从南阳来投奔的罗氏女,也再未曾回到这里。 “雪溯院”空着,“清院”也没了人。 他的三弟,错过了与罗表妹的每一次可能…… 阳光下,湖水扬波,陆显目中似有凄凄悲意,怔怔看着桥下仰脸而笑的美丽女郎。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好似很美好。三弟斩钉截铁地表示愿意出现在这一次的“花神选”上,罗表妹也在建业,同时信心满满地要参赛。 而且陆显因时刻关注自己的梦,他已经打听到——据说周女郎周扬灵也来到了建业。 但是和梦里不一样,现实中,陈王刘俶,好像……弄丢了周女郎? 真是让人费解:接个人怎么能接不到? 下方罗令妤失望的:“二表哥?你怎么了?你也如三表哥那般,不肯把名额给我么?” “啊,不是,我可以给你,”陆显连忙道,只是迟疑下,“表妹,你真的要参选?要不等明年吧?今年女郎出众者极多,胜算太少,你与建业郎君、女郎们也不甚相熟,何不多等一年?等更有信心时再去呢?” 他真诚的:“表妹,你一定会当选‘花神’的。但是今年,恐怕……” 今年有周扬灵。 虽然梦和现实好似完全不一样,陆显至今没弄明白梦和现实有没有关系,但至少梦在有些地方,能给陆显提示。比如,陆显知道周扬灵和罗令妤在“花神选”上准备的作品。梦里罗令妤选的是那个“姮娥奔月”之舞,现实中也一样。那么周女郎想来同样一样。 陆显虽然心里和罗令妤更亲近些,但是他必须承认:至少“花神选”上,罗表妹不如那位周女郎。若是和那位周女郎同一年参选,罗表妹会输得很惨。因那位女郎,她胜的,不光是才,还有胸襟、气节……古来名士们,爱的便是这样。 这种东西,罗令妤身上是没有的。 陆显劝:“表妹,等明年再比,好么?” 等明年,黄花菜都凉了。罗令妤不以为然:“不……表哥,只是玩一玩而已。你怕我输么?输也没关系啊,我不在意的。表哥到时把名额投给我就好啦。” 她不信自己会输给陈绣和平宁公主刘棠。再除了这两位女子,罗令妤觉得无人可威胁到自己,她相信自己的手段。她定要成为“花神”,让名士为自己作画,上名士们的“仕女图”。就是寻梅居士陆昀……说不定也会大吃一惊,为她作画。 她鼓着一口气,就想让陆三郎高看自己。她要让他知道,她比他以为的,好的多得多……高攀不起的是他,不是她。 陆显不可能劝住罗令妤,最后更被伶牙俐齿的罗令妤劝得答应帮她拉票,为她多争取郎君。而陆二郎一想,自然就把衡阳王刘慕划拉到了自己的目标里。刘慕本来根本没打算掺和他们“花神选”什么事,谁想到陆二郎有病,天天往他府上跑,告诉他罗表妹有多好……刘慕背着人骂道:“陆二郎疯了吧他?他那么喜欢他的罗表妹,他自己求娶好了,总追着孤做什么?” 孔先生多智,同样不解。 …… “花神选”共五日,曲舞在第三日。在家中吃过早膳,罗令妤就带上连七娘,坐上长檐车前往“华林园”。华林园本是皇家园林,为了“花神选”,皇室特意借出地方给这些名门郎君、女郎用。罗云婳小娘子自来到建业,还是第一次跟姐姐出门。坐在牛车上,依偎着姐姐,罗云婳掀开车帘稀奇地看外面景致,心里暗暗警惕自己要小心,不要给姐姐惹麻烦。 因天还很早,他们的牛车出了乌衣巷时,街道两边并没有什么行人。罗云婳按捺不住地掀开帘子看外边,罗令妤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她偶尔瞥两眼。忽然间,罗令妤看到妹妹盯着一个方向盯了很久,小脸上的大眼睛中写满了纠结——罗令妤凑过去,顺着妹妹视线看去,见到秦淮河岸,一位郎君纤瘦的身形跪伏在地上,半晌不动。 罗云婳咬着手指:好可怜……好想救人……可是怕给姐姐惹麻烦…… 罗令妤眼睛亮起:看那郎君衣着,和背影透露出的气质……一定是世家郎君! 心里一动,罗令妤急忙的:“停车,快去看看那位郎君……” 罗云婳诧异地瞪大眼扭头,看姐姐忙碌地吩咐停车,让人去秦淮河边把郎君救上来。救上车,罗令妤低头看一眼,看到对方长睫如乌,唇红肤白,气质如兰如竹,乃是面容明秀的俊美少年郎,她更是放下心。名门郎君向来相貌出色、气质出众,此郎这般模样……定是豪门世家无疑了。 罗氏女的嫁入名门梦,从未醒来。 “女郎,这位郎君似是中暑晕倒?”侍女灵玉迟疑着,打开窗格子看外面太阳:太阳刚出来而已,不热吧?这都能中暑? 罗令妤不在意那个,只盯着被她们带上车的俊俏少年郎看:“别管那些了,快给他喝些水。郎君定是受了苦……” 罗云婳:“……” 牛车继续悠悠行驶,缓了好久,那位被她们救的郎君才悠悠转醒。睫毛轻轻颤抖,如雨燕苏醒一般。待他眼睛睁开,只见眸心清亮,明眸灿然。少年郎虚弱得靠着车壁,艰难坐起,长发散乱覆在面上,乱却美。他这般相貌,看惯了美人的一众人,包括罗令妤,都呆了一下。 少年郎君坐起来后,不好意思地对她们笑了笑:“多谢恩人……在下自幼体弱,失礼了。” 秀美少年郎靠着车壁而坐,外面的光隔着帘子,斑点流动似水,打照在他身上。说话时,少年郎君头微微低着,声音低柔,眼波流转,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美。 罗令妤美目中的惊喜越来越多,身子更是低伏,接过侍女手中的碗,亲自为郎君喂水喝:“郎君如何称呼?” 少年郎君温和道:“我姓周,名……子波。” 罗令妤:“原是周郎!” 周郎多俊! 第40章 去往“华林园”的长檐车出了两辆,一辆是侍女和舞姬连七娘所坐,另一辆是罗令妤领着妹妹坐。她们将少年郎君救上车后,侍女灵玉就从后面的车过来,到罗令妤这边来帮忙照顾少年郎君。 郎君自称“周子波”,年过十七,从外地来到建业。初来乍到,周子波对建业多有不熟,还赖罗令妤指教。 罗令妤掩唇而笑,红了面颊:“我也是从外地来的。我从南阳来,到建业不过一月。我也不甚熟这里。” 周郎眉毛向上扬了下,那勾子一样的挑动,其下看人时乌凝专注的眼神,还有他身上那种春风般温煦的气质……都让罗令妤心中生悦,向郎君靠近。罗令妤侧头打量周郎,自她得知自己上次和妹妹救的人是陆昀后,罗令妤就修改了自己的行事风格—— 路遇需要帮忙的,哪怕看着像是无权无贵的穷苦人士,自己也不能以貌取人……万一又是第二个“陆三郎”呢? 眼下的周郎,目似温玉,隽秀和气,虽脸色苍白、似身体不太好……但观他言行谈吐,他是第二个“陆三郎”的可能性,定是极大的。 当长檐车走上青溪中桥时,车微微晃动,罗令妤推开碍事的小妹妹,坐得已经离周郎非常近了。她故作惊喜:“原来你我都不是建业人,敢问郎君来自哪里?” 周郎声音依旧低柔如砂砾过耳,沙沙沙,撩向女郎肺腑灼热之处:“华盖压着三层阁。” 罗令妤一怔:这是让她猜谜? 周郎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为难罗令妤的意思。罗令妤又心中机敏,对方谜语将将给出,妹妹皱着脸想谜底时,她已经猜了出来,呼吸间就顺畅地接上周郎的话了:“原来郎君来自宜城!我没有去过,却听说过那里也是富饶之地……你我二人都不是建业人,天南地北,还能在此时意外碰上。周郎,我们真是有缘。” 有缘? 女郎妙生生的含情目柔柔瞥向那位少年郎君,春水一般,波澜一重重涌去,她再轻笑的样子,更显得年少多娇,眸底的神色,还带几分……狡黠? 周扬灵,即周子波,面对这位女郎的讨好,微微笑了一下——这位罗女郎,生拉硬扯,也要和她扯上关系,却并不惹人生厌,倒是有趣。 不错,女扮男装,化身风度翩翩的“周郎”的,正是陈王刘俶遍寻不到的名士周潭的女儿周扬灵。陈王刘俶派陆三郎去宜城,说服名士周潭,希望周潭和陈王合作,让寒门弟子进入官场,平衡如今朝廷被大部分无所事事混日子的士族子弟把持的现状。自来庶族向往士族,想进入士族世界难如登天,哪怕名士周潭曾游遍南国、弟子三千,陈王给出的条件,对他也是吸引人的。 更甚至,为了让周潭代表的庶族人士相信自己的诚意,陈王主动抛出了联姻的橄榄枝。此年代士庶分明,庶族女子想嫁士族、皇室都难如登天,陈王已如此有诚意,周潭便让女儿周扬灵入建业小住些日子,看看建业的情况。女儿虽体弱,但周潭相信凭自己女儿的相貌才能,士庶之间的联姻,定会非常顺利。 双方皆有诚意,却无人问过周扬灵的看法。人到建业,发觉陈王府的人姗姗来迟,周扬灵在他们来之前,就改头换面走人了。 如今陈王刘俶的人到处寻那位绝色女郎,只记得周女郎“貌美”,他们想尽办法和近期进出建业的女郎们联系。他们却走进了思想误区,没有想着去郎君中找上一找—— 周扬灵挑起帘子,看向外头青溪风光。周扬灵叹:“建业果真地杰人灵,难怪我父亲也向往这里。” 罗令妤心中一动: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周郎的父亲是大人物吧? 看,她猜得没错,周郎定是哪位世家离家游学的郎君。就如她的堂哥,大伯母的儿子罗衍一般。这次来到建业,罗令妤给堂哥罗衍也带了礼物。但是罗衍游学未归,就连大伯母都两年没见过人了……周郎如她堂哥罗衍一般,都是愿意行千里路、家学渊博、自身也上进的郎君啊。 罗令妤对周郎的好感更甚,绞尽脑汁要和这位郎君扯上关系——“周郎,你若是没有要去的地方,不如与我一道前往‘华林园’吧?这两日那里有‘花神选’,建业的名门郎君、女郎们都聚在那里,挺有趣的。我也要去参选,周郎就当陪我玩玩好么?” “花神选”。 周扬灵眸中水光轻漾,若有所思。 这个她听过,她赶上这个时候入建业,未必没有她父亲周潭的傲气所在——名士周潭弟子三千,以往建业连任“花神”三年的女郎陈绣,便是周潭的女弟子。周潭的徒弟都这般厉害,女儿又该是什么样? 庶族要进入士族世界,定要让人看到自己的能力。若是周扬灵那日在码头被陈王府的人接到,此时若没有意外,周扬灵也该如旁的名门女郎一样,来参选这“花神”。若是成功,周扬灵便可自动进入士族女郎们的世界了。 而今扮作男儿,却是不用选“花神”了。从参选者变成旁观者,甚为有趣……周扬灵含笑点头,应了罗令妤的邀请:“好呀。” 罗令妤惊喜,原本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没想到这位郎君这般好说服。她才说了一句话,他就……定是对她也有些好感吧?罗令妤再用美目撩了周扬灵一下,春水柔柔,含情脉脉。 周扬灵:“……” 忍俊不禁! 许是貌美的缘故,这位女郎勾人的小动作,不让人生厌,倒是分外好看……是个有意思的人。 初次相遇,二女均对对方持有好感。 到华林园,罗令妤率先领着周郎进去。周郎虽没有进入这里的请帖,但守园小吏一看郎君风度宜人,自然是名门郎君,也不加阻拦。罗云婳看姐姐一心扒着那位救的郎君去,压根把她们丢在身后不管……罗云婳小娘子鼓起腮帮子,吹了下额发:没错,还是她的姐姐。 今日依然嫌贫爱富。 姐姐顾着巴结郎君不理自己,罗云婳转身跑去后面的牛车,当起小大人来,声音脆脆地吩咐侍女们下车。只后面那辆牛车,连七娘下车的时候,身子轻轻晃了一下,被站在她不远处等着她的罗云婳扶住。罗云婳仰脸看连七娘擦着胭脂却难掩苍白的脸色,吃了一惊:“连姐姐,你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连七娘揉了揉额角,晃了下头,神思清醒一下。忍住腹中不适,她红了半张脸道:“没事,女儿家的一点私事……小娘子长大了,也会懂的。” 罗云婳半懂不懂地点了头。 跟在她们身后吩咐侍女拿包袱的灵玉听到连七娘的话,呆愣一瞬后,忧心忡忡地盯着连七娘婀娜的背影:若是癸水来了,她还能跳舞么……以女郎对这次“花神选”的看中,连七娘若是掉了链子,女郎会气疯吧? 罗令妤此时一心在周扬灵身上,身后又有其他侍女,她暂时没注意到连七娘的异样。 …… 华林园占地极广,进来后便有管事领她们去客房歇息。罗令妤领着周扬灵往客房去,沿路上,二女听到丝竹管弦声不绝,鼓点不断,时有人围着一处看。罗令妤便指给身边的少年郎君看——“花神选一共五日,今日是第三日,不少郎君、女郎嫌麻烦,直接住在了这里,等五日结束后再走。” “我也做的这个打算。” “今日都是比舞比曲的。为了夜长梦多,我将时间定在巳时。郎君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就让连七娘上场。郎君你定要看我的作品——舞和曲,都是我自己编的。” 女郎声如黄鹂,婉婉道来,实在是一种享受。周扬灵便不说话了。 罗令妤又拧着眉微疑惑:“只是这里人好多,女子未免太多了……难道今年参选的女郎有这么多么?” 她曾跟王氏女打听过花神选的事,士族女郎们各有自知之明,每年参选的人并不是很多。可是今年看上去,哪里都是颜色鲜妍的年轻女郎围在一起说笑。这时联系上前两日陆二郎劝她不要参加今年比试的话,罗令妤心里微微紧张:是不是今年有哪里不一样?陆二郎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努力劝她却被她忽略了? 周扬灵宽慰她:“罗妹妹放心,你不是说输赢不重要,只要有趣便好么?” 罗令妤:“……” 她幽幽地、偷偷地,瞪一眼周郎:什么输赢不重要,那是她的客气话而已。实际上输赢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忽有平宁公主刘棠的声音加入:“罗姐姐,你来了?我正想着过一会儿就该到你了,你怎么还不到。” 罗令妤含笑:“公主前日就比完了吧?怎么样?”刘棠掩了掩红透的脸颊,咳嗽一声:“挺好的。”她看到罗令妤身边的俊秀郎君,卓然如玉,气度不凡,当即讶道:“这位郎君,好似不曾见过。” 少年过度俊美,本就雌雄难辨,何况周扬灵扮男装,难得的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清明英气在眉目间。见到她男儿装的女郎,都觉她俊俏,谈吐不俗。她说自己是男的,也从无人怀疑。 当然,周扬灵也没说过自己是男的。 罗令妤给二女做了介绍,周扬灵拱手一拜,长袖飞扬:“原是公主殿下,在下有礼。” 刘棠脸更红了,连连后退,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用了……”平日往来都是相熟的名女女郎、郎君,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见礼。刘棠再看向罗令妤,心想罗姐姐真厉害,走到哪里,都能碰上英俊的郎君喜爱她,跟着她。 平宁公主误会大了。 …… 遥远的,陈绣和奉承她的侍女也在园中闲逛,时而凑入人群。别人是去看女郎的比试,陈绣则是跟着陆三郎走。“花神选”开始第一日,陆三郎出现在这里,连看了三场比试后,她们便知道今年的五位名士之一,便是陆三郎。 整个建业名门女郎为之一振! 原本不打算来凑热闹的,冲着陆三郎,都要来看一看,玩一玩。世家女郎多彪悍,她们衣食无忧,享受生活,便极为喜爱美男,掷果投花以示爱。此年代的俊美郎君,若是没有一身好武艺,轻易不要走进女郎人群中…… 这便造成今年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盛况。 走到哪里都是人,哪里都有女郎向陆三郎投花,陈绣的脸色铁青。她的比试早在第一日就结束了,撑到今天,也就是为了等陆三郎,结果……挤出人群,将身后的曲声抛之脑后,陈绣啐一口:“不知羞耻!一个个尽在看陆三郎,没人看什么比试。” 她身边的女郎自然讨好她。 陈绣脸色好看了一些,再抬步要走时,视线随意在周围一扫,她看向一个方向,肩膀猛地僵住,抬起的脚步又缩了回去。身后奉承陈绣的女郎看去,见是美丽的罗氏女与一位翩翩少年郎君边走边笑,衣袂齐飞,鹤舞雁鸣—— 陈绣急急收回脚步,转了肩,走向和罗令妤完全相反的方向,低声催促:“走走走!千万不要和她碰上,不要和她说话。” 陈绣心有余悸,仍记得那日在罗令妤手里吃的亏。优渥的贵女生活养得她一派天真,她完全斗不过陆三郎那个表妹。唯一的法子,只能绕开那女郎,别和她出现在同一地方。 身边女郎试探道:“罗娘子今日才来,想是今日有她的比试。陈娘子我们要去看看么?” 陈绣:“当然要去看!” 陈绣:“倒要看看她什么本事,刚来建业就挑衅我。一脸妖气,我行我素……”她蓦地涨红了,闭了嘴巴,难听的话自己也极为羞耻,连说都不想说了。 …… 陆三郎百无聊赖地立在人群里,看似专心致志地盯着比试,心其实已经飞了。 他心里的小人打了好几个哈欠,呼呼大睡:果然,这种比试,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他后悔无比:何以为了与罗令妤置气,跑来参加这种无聊游戏? 他要在这种地方待够整整五日,他那便宜表妹,却还不知在哪里美着……陆三郎咬牙:他现在唯一的动力,就剩下等罗令妤出现了,狠狠耍她一把! …… 衡阳王也和陆二郎来了这里。 近日,衡阳王在朝上和陆三郎、陈王吵得不可开交,下了朝,却经常和陆二郎在一起。 真是奇怪。 刘慕黑着脸,硬是被陆显磨了两三天,给拉到了这里。他放眼望去,看到女郎们,目中的戾气更重了。衡阳王很是不耐烦:“你表妹呢?让她出来,孤见一面就走……孤警告你,你别缠着孤了!就算你是陆家二郎,孤也不怕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刘慕咬牙切齿:“只要孤答应你今天待在这里,你记得你答应过孤的——以后离孤远一点,不要再到孤的衡阳王府来了!” 这就是豪门大世家的底蕴——哪怕皇亲国戚如刘慕,都不太给陆二郎甩脸。 陆显很羞愧。 口上连连应了衡阳王,陆显派人去问表妹的比试时间,擦了擦额上汗。他不看好表妹能赢过陈王身边的周扬灵,但是再不看好,他也支持表妹。同时,陆显觉得利益最大化最好——就算表妹赢不得“花神”,但被她未来夫君看到她惊艳世人的才学,她未来夫君更爱她一分,这不是很好么? 既然衡阳王不是对罗表妹一见钟情,那定是日久生情了。 刘慕还是很希望和未来的皇帝皇后打好关系的。 徒然不管他现在让他“未来的皇帝”很生气,他“未来的皇帝”不喜欢他跟着。 陆显对刘慕神秘一笑:“你一定会看到罗表妹好的一面……” 衡阳王满脸躁怒,强行忍下:“……” 我说过了,我不想和你们陆家联姻! …… 罗令妤和周扬灵回到房舍,侍女们已经有人去看她们比试时辰,这边则忙着做各种准备,例如搬琴、取笛子。罗令妤问了连七娘在哪里,和周扬灵一道进屋后,看到连七娘窝在榻上,盖着一张锦毯,闭着眼假寐。而榻下,罗云婳懂事地伸手,揉着女郎的小腹。 罗令妤看到这一幕,脸色轻微一变:“怎么回事?” 罗云婳扭头:“姐——” 连七娘如今听到罗令妤悦耳的声音,便觉魔音入耳,双肩一抖,她从榻上仓促起身。然下榻时双膝一软,磕跪在地上,冷汗直冒。侍女灵玉在一边看了许久,满面忧色,这会儿看连七娘痛得不行,忍不住走去将人扶起来,回头对脸色苍白的罗令妤说:“女郎,她、她……”看一眼罗令妤身后的周郎,当着郎君的面不好说这些,灵玉的脸红了。 侍女一开口,周扬灵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周扬灵对罗令妤点一下头,温声:“女郎先解决自己的家中事吧,我出门看看。” 周扬灵走后,灵玉倒豆子一般说了连七娘现在的情况。她声音越来越低,因随着她的话内容清晰,罗令妤看她们的眼神,如厉刀割肉一般,恨不得活剜了她们。罗云婳求道:“连姐姐恐怕没法跳舞啊,姐。能不能算了啊?” 罗令妤狠心道:“连七娘先试一下。” 连七娘被扶起来,只旋转了一圈,脸上的冷汗就湿了双目。她身子一晃,眼前发黑,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人就跌了下去。连七娘惶恐不安,想要再站起来继续跳,罗云婳和灵玉一道扶着她,劝她。罗令妤不吭气,连七娘咬着牙,颤巍巍地站起站起,勉强一笑:“我行的……” 罗云婳:“你会晕倒的……连姐姐你逞强也没用啊。姐,你……” 回过头,看到姐姐的脸色,罗云婳一怔,面上的焦急色一缓。她心里慌乱,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姐姐。让连七娘继续跳么,回头看眼被灵玉抱在怀里发抖地可怜舞姬;让连七娘就这么算了么,再仰头看到罗令妤的眼神…… 咬咬牙,罗云婳:“再、再熬完红枣银耳粥给连姐姐……” 罗令妤冷冷地看着她们折腾,坐了下去。她们拙劣地劝连七娘躺下,连七娘害怕罗令妤、挣扎要跳舞,罗云婳目中含泪,灵玉也快要哭了。都是有些哀怨心,但是都不知该怪谁。甚至乱糟糟的,都在等罗令妤说话……罗令妤冷冷道:“行了,别折腾了。” 几人扭头,凄艾:“女郎(姐)——” 罗令妤坐下来,后背已麻麻一片。她自嘲道:“我准备了十五日,却赶不上你一日之病。我纵是有心作冷酷无情状,让你上场,你也未必如我这般珍重用心。要是出了错,仍是我来承担。” “所以你们别怕了。先躺着歇息吧,比试……我先挪下时间,希望你能赶上。” 罗令妤让人去问时辰,回来的消息,说顶多可以给她调整到晚上去。连七娘期期艾艾地躺在榻上呻吟,罗云婳等人陪着说话,罗令妤不想看,冷着脸走了出去,叫别的侍女来安排事务:“找上墙壁般大的屏风,折些花枝……” 她脑中乱哄哄的,已决定改变策略了。 站在廊下吩咐侍女换东西的时候,罗令妤的手脚俱是麻的。满心惶惑迷惘,却得硬撑着。待侍女们下去了,坐在栏杆上,罗令妤低下头。过片刻,泪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她手心掐着指甲,掐的自己手心渗血……忽旁侧伸来一只手,抓住她手心摊开,以温柔的力道,让她放过了自己的手。 罗令妤泪眼婆娑地抬起眼,看到是去而复返的周郎。 周郎温和地站在她面前,柔声:“不放心你,回来看看……怎么哭了呢?” “周郎……”罗令妤哽咽,无人可靠时,心中委屈难言,磕磕绊绊说了自家事,“……若是到了晚上,连七娘还是起不来,我的‘花神选’怎么办?我就要这么错过了么?我为它准备了这么长时间……” 她长睫上沾着泪水:“我、我……建业的名门门槛这般高,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我不想放弃……” 周扬灵偏头,目中微闪:“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说,舞和曲都是你编的么?连七娘纵是跟你学了半月,会有你熟悉么?她只是病倒了,你却还能有心情哭鼻子啊。” 罗令妤:“……” 美目瞪大:“周郎是说让我自己去么?不,这怎么行?哪有士族女郎自己去跳舞给人取乐的?供人取乐的都是下等人!要被人瞧不起的。” 周扬灵:“……你对庶民、贱民的偏见还挺深……” 然而罗令妤很快咬住了唇,发现自己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呜呜咽咽,委屈哒哒,心中悲意难言。让她跳个舞,好像让她受辱一般。女郎这般可爱,周扬灵简直想捏捏她的脸。 罗令妤还在哭啼啼:旁的名门女郎点评舞女,她却要去当那舞女给人取乐……不,她不能让人知道是她! 不要让人知道是她,她要扮作“连七娘”,赢了这场比试! 被周扬灵这么一点,罗令妤擦掉眼泪,重新活了过来,心里重新算计开了。 周扬灵笑道:“女郎救我一命,我也帮女郎添些彩头吧。我来建业时,父亲让我带了一整套复原的古式编钟。原本是要献给一位贵人的……今日,就献给罗妹妹吧。“ 她的罗妹妹很开心,仰脸送她一个笑容,起身款款走开,去叫侍女安排新的节目。 …… 和名门女子出行喜欢群仆环绕不同,周扬灵出来是独自一人的,仆从都留在自己租的院子里。为了取自己从宜城带来的编钟,答应了罗令妤后,周扬灵就离开那处房舍,匆匆往“华林园”外走。她虽然安慰罗令妤时表现淡定,但她也知道想要把编钟加进去,需要靠自己力挽狂澜。她此时甚至不曾见识过罗令妤的编曲编舞是什么样,她要抓紧时间。 匆匆闷头往外走,冷不丁,周扬灵撞到一个人身上。她自来体质差,撞上人,那人一点儿没动,她就趔趄后退了好几步。亏得那人见踉跄向后,向前伸手,拉了她一把。 周扬灵抬头,见是一位容色秀气、眸子清黑的贵族郎君。周扬灵拱手而笑:“撞了兄台,实因有急事,不好意思。” 陈王刘俶静静地看着她。他近几日被周女郎失踪的事烦的不行,来华林园寻陆三郎解闷,却不想看到了一个陌生郎君。陈王说话很慢:“你,何人?孤,不曾见过。” 孤? 周扬灵敏感地闪烁了下眼神。 她斟酌着自我介绍:“在下姓周,名唤子波。刚到建业……在下是和南阳罗娘子一同来这里的。是以公子不认得我。” 与陆三郎的表妹来的? 陈王盯着她,总觉得哪里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好点了点头,垂下眼,便要放过她了。不想周扬灵正要走时,旁侧来道声音:“公子,你来这里寻我三弟?” 刘俶侧过头,看到陆二郎陆显和衡阳王刘慕过来了。陆显照着梦中印象,本能地寻陈王刘俶身边人。梦中,陈王与周女郎一同出现,是为周女郎护航而来的。他一眼看到了那俊秀少年郎君,陆二郎陆显一顿,心中诧异后作出惊喜状:“这位便是周女郎了吧?果然……与众不同。陈王殿下,您怎么……让周女郎扮作男儿身?” 这怪怪的套路,让周扬灵呼吸一滞:“……” 陈王殿下同时一滞,然后尴尬道:“他,是男的。” 陆二郎陆显:“……?!” 第41章 像是他有断袖之癖似的。 陈王满心羞恼,尴尬。 到陈王解释那位少年郎君是男子,不光陆二郎陆显惊诧、回不过神,就是原本对这个“花神选”不在意的衡阳王刘慕,都好奇地向那位周姓少年郎看去。两个男子的探寻目光一道压来,事实被看穿的可能性无数倍上升……周扬灵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靠陈王挡住了衡阳王和陆二郎的视线。 周扬灵此时其实已经猜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她与罗令妤一道来“花神选”时,就心知这里皆是名门世家子弟、皇室勋贵人士。路上随便碰到的都是公子的可能性……确实是非常大的。然周扬灵蹙着眉,她初来乍到,摸不清建业的情况,她暂时不想回归女儿身。 身量单薄的周郎往后一退,退去了陈王刘俶的身后。陈王一怔,心中隐察觉出这是少年郎对自己的求助与信任。刘俶沉吟一二,开口道:“周郎,虽,与周女郎同……姓周,但他,是男的。二位,孟浪。” 刘俶他,笔直。 他完全没看出周郎的秀美如女子。因他自己就唇红齿白、长睫浓郁,容色偏秀,少时多被人调侃“类女”。 见衡阳王挑目根本不睬自己的话,刘俶再加一道筹码:“他是,罗娘子,带来的。” 罗表妹带来的?衡阳王刘慕一下子移开了目光,他有点怕了罗令妤的亲戚,比如陆二郎。和罗令妤有关的,他都想退避三舍来着。 陆二郎陆显脸色变来变去:又和梦不一样?他那个梦……怎么有些地方和现实对照,可是一照入现实,就变得这么奇怪? 他的罗表妹为什么不光和衡阳王扯上的关系甚少,身边还见天有美男出入呢?这、这,莫非……陆二郎觉得自己需要“花神选”的证实,好证明自己的梦完全是错的。一时间,陆二郎也沉默下去,几人气氛尴尬下来。正这时,一道声音殷勤地加入:“陆二郎,你在这里。” 陆显回头,看到齐三郎齐安快步向这边走来。郎君玉冠衿带,一身罗縠锦袍,快步行来,面上皆是惊喜。陆二郎愣了半晌,因他以前整日读书作画,与齐三郎并不太熟。他的那个梦让他改变自我,努力参与世间事务,然他确信,自己依然和齐三郎不熟。那齐三郎这般热情地冲着自己为哪般? 齐三郎走过来了,殷切地四处张望:“陆二郎,罗妹妹不在这边吗?今日有她的比试,你不去看她在哪里么?” 陆二郎:“……” 衡阳王在旁一声嗤笑,甩袖就要走:“陆二郎你看,喜欢你表妹的多的是,我就……” “公子!”袖子被陆显拽住。 陆显殷切的:“你答应了我什么?你答应我一定来看我表妹比试的!” 齐三郎摸不着头,不知他们在扯什么;衡阳王被陆二郎弄得一脸尴尬,阴鸷无比地剜他一眼,咬牙忍怒“知道了”;陈王平静地让出路,看到周郎一脸玩味之色,不知为何,突觉得此场面有些丢人。衡阳王和陆二在吵,齐三郎又是冲着罗令妤来……陈王殿下唇抿成一条线,淡声:“走。” 周扬灵深深望他一眼后,拱手相让:“公子告辞,后会有期。” 她转身便走,脚步匆忙,然观其背影,意态风流,几多灵动。这位少年郎君才是真的甩袖转身离去,没被人拦住的。陈王刘俶心中始终有怪异感挥之不去,他盯着周扬灵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这位少年郎君也不解释,不辩驳……齐三郎:“公子在看什么?” 刘俶回神:“没。总觉得,还会,遇到。” 一个少年郎君的插曲,这帮人并没太在意。他们相约着去寻罗令妤,给罗令妤助助声势。到了后才知道罗令妤将自己的作品推到了晚上,众人要再去问罗令妤时,罗氏女忙着,没时间见客。众人只好悻悻作罢,各忙各的。期间衡阳王又想走,全靠陆二郎的死皮赖脸拖延时间。 一白天的时间,罗令妤都在调整心态,若连七娘到晚上都下不了榻,她得做好自己上阵的准备。她自己舞艺不精,就得借住旁的东西来助阵。下午时,周扬灵带着仆从搬来了编钟,罗令妤去看时,颇为惊喜。编钟若干组,每组铜钟大小声质皆不同。周扬灵拿着小木槌敲下时,只听得发声浑厚,气势恢宏。 罗令妤喃喃:“古来编钟用来宫廷奏乐,民间从不曾见。我朝以来,宫廷雅乐早已退后,如今无论宫廷还是民间,皆是清商乐为主的俗乐盛行。编钟恐连宫廷都不再多用……周郎你竟然能复原出古式编钟,还给我助阵?” 周扬灵谦虚笑道:“不是我复原的。我父亲是当今名士,最喜研究这些旧日东西,想要复原。” 罗令妤眨着眼望她:周郎他父亲有闲情雅致去复原古式编钟,一定是大世家的气概了…… 周扬灵坐在钟后,手持木槌,道:“离晚上也没几个时辰,我要熟悉一下编钟,好给妹妹助益。罗妹妹让你的乐工们进来吧,我要与他们和一下乐。” 今日盛行清商乐,编钟乐却是庄重肃穆,周郎要二者合一……罗令妤美目中神采灿然,已想到若是他们成功,晚上该何等惊艳世人。 罗令妤拉上门,悄然退出,拍拍胸口:“幸好周郎是男子,不与我抢‘花神’名额。不然,我可能真要输给周郎了……”吓死人了,编钟这么大的声势一出,不管她要比什么,都会被压住。幸好幸好,周郎帮的是她。 周郎这般多才。 更想嫁周郎了…… 罗令妤拍拍脸,拍去自己的满心崇仰,坐在屋外廊下。周扬灵给她吃了定心丸,让她真的冷静下来,可以好好想想晚上的舞该如何是好。 日落酉时,金辉拖着长尾落下地平线,天幕渐暗,华林园四处升起了红灯笼,灯火如蛇如龙,园林被照得亮如白昼。而到了此时,不见人少,在园中逛玩的郎君和女郎更多。人物繁阜,箫鼓喧嚣,恰是华光满路,仿若盛节夜宴如流水。 侍女们往返于园中,为郎君女郎们送去酒、茶、糕、酥。每场比试下方设席,几案数十,郎君女郎们坐下,可边吃晚膳,边观望比试。乃因今日比试虽是歌舞,然从未有名门女子自己上去奏乐的。名门女子自己所教的歌舞在他们面前参选,女郎们则坐在下方,观望周围人的反应。 节物风流,世家之态,众人交头接耳讨论—— “下一场该是谁的?” “是罗娘子的。她好似请了成玉坊的的供舞什么七娘,我去过成玉坊,都不曾听说成玉坊跳舞出众的有这号人。” “且看罗娘子要怎么办……咦,你们谁看到罗娘子了?她好似一日未曾出现了。” 早上还见过罗令妤与一少年郎勾勾搭搭的陈绣端庄无比地坐在几前,优雅地品着茶,听了一耳朵郎君们讨论“罗娘子”如何如何。陈绣心里重哼一声,忽听周围小声骚乱,仰目时,便见陆三郎慢悠悠地走在几位老头子中间,霁月风华。 明明陆三郎低着头,也不曾做什么,女郎们的目光就挪了过去,移不开了,直到他们听到清乐声响起,众人才纷纷回神,看向面前立着的一长约八丈的大屏风。屏风乃白绸所制,通体素白干净,不曾绘一笔一划,与时下风靡的彩绘屏风完全不同。侍女们往来,蹲在屏风下,点亮一根根灯烛。烛光摇晃,拂过侍女走过的裙尾。屏风两边,更是寻恰当角度,将通达灯火照向那处屏风。 由此四方皆暗,只见一赫赫白屏在前。 落了座,陆三郎褒衣博带一展,看着这屏风,漫不经心:“谁的作品?倒是有些意思。” 陈王殿下刘俶道:“罗表妹。” 陆昀看向他。 刘俶疑问看来,见陆三郎俯下睫,手支着下颌,幽声:“我表妹。” 刘俶:“……” 不知他争这个做什么。 刘俶本是来陪陆三郎,因陆三郎过来这边已经三日,精神已疲惫无比。对罗令妤的参选“花神”,刘俶本身不在意。但当侍女仆从们再搬出了青铜编钟,刘俶的目光就凝了过去,讶然:“罗……你表妹,她,还有这般手段?” 编钟今日可是连宫廷都不常见了的。陆昀盯着编钟,眼睛轻闪一下,没吭气了。 同一时间,齐三郎齐安与自己的朋友,衡阳王刘慕和陆二郎陆显……都在关注屏风,和编钟。 华灯已上,连七娘依旧没有好一些。罗令妤不再作指望了,满心别扭、失落地躲在屋子里,亲自梳妆,将自己扮作一个舞姬。中途有平宁公主刘棠、韩氏女她们的贴身侍女过来,询问罗娘子为何不与她们一道去看比试。罗令妤找了自己要照顾连七娘的借口,实际上她现在完全懒得搭理连七娘,连七娘是由妹妹来照顾的。 罗云婳认真地照顾病榻上的连七娘,让连七娘受宠若惊。想不到罗家大娘子那样子,小娘子又是这般心善。连七娘担忧不已:“小娘子,不如你与罗娘子说说,还是让我去吧?我可以……” 罗云婳小手搭在她额头上,小脸满是专注:“你不可以的。你放心,我姐很会糊弄人的……” “婳儿,你又背着我编排我?” 罗云婳缩一下脑袋,调皮地跟榻上躺着的连七娘吐下舌头,才回过头。原本想笑盈盈地跟姐姐撒娇,看一眼姐姐现在的样子,罗云婳忍不住:“哇——”只见罗令妤的衣衫与往日比起……更加飘逸轻灵。 女郎梳着飞天髻,长裙曳地,扬袖间,臂上的真珠络臂鞲时而露出。这一身的雨丝锦,碧罗裙,百叠漪漪如风皱。长至地的腰间丝带勾勒出女郎纤细的腰线,有致的玉胸……如此贴身的舞衣,将罗令妤衬得风流婉转,旖旎多情。 许是她相貌明艳,本就适合这般扮相。 看呆了屋中的一众女子。 罗令妤瞪她们一眼,心中羞恼无比,扯过手上搭着的大氅包住自己的身量,催促她们:“把连七娘架起来,扮作与我一样的形象,跟我一头去后边。我们还要演戏呢……我可不能让人知道上去比试的人是我。” 她是士族女郎,不愿供人品评,丢自己父母的脸。 众女自是应是不多话。 …… 众郎君、女郎各怀目的,都在等着罗令妤请的这位舞姬的表演。韩氏女等几位相熟女郎想寻罗令妤,遍寻不到,到乐声婉婉压住人声时,她们也都做了罢,将目光放到了台上。 见的宽长大屏风,光亮如华,丝竹管弦轻轻悠悠地响起。乐声清雅,众人都被吸引住。伴着轻快乐声,好似看到春日欣荣,落花缤纷……忽人群中传来骚动声,众人盯着屏风,见屏风上照出花瓣自枝头洒落的影子。 纷纷落落,如雨如珠。 皆映在素白屏风上。 “是要借屏风来展示舞艺?罗娘子倒是有趣。” 下方有人看明白了,兴致更浓,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陆二郎那边,陆显紧盯着衡阳王的神色。看衡阳王一开始漫不经心,当花在屏风上飘落时,刘慕讶了下,挑下眉,目光落到了屏风上。 陆显很高兴:表妹,继续! 周围窸窸窣窣,讨论声不觉。五位名士坐在最好的观赏位置上,几个老头子脸上也露出赞叹色,讨论罗令妤的奇思构想。他们看多了一般的舞艺,新奇些的花样,能扫一扫一身疲惫,多好。众人中,只有陆三郎陆昀面无表情。 陆三郎喝了口酒,心不在焉地用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个“丙”,就放下了笔。如果只是新奇取胜,尚打动不了他这个严格的人。陆三郎看得平静,眸子幽幽若若,忽然间,他眸子一凝,看到一个女郎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翩然而舞。 女郎从屏风的左边旋入,曲声在一瞬间变得更快。她在春日落花下独舞,舞裙贴身,女郎的手臂扬起,指尖当真如花,在白色屏风上轻轻点起两下。纤细的腰肢、玲珑的玉脯,飞扬起的袖子,越来越快的鼓点…… 然后看到花瓣越来越少,屏风上方露出一圆月般的形状,女郎的疾舞慢慢停了,改为舒缓风…… 烟雾寥寥,共水而生。乐声变得凄然,屏风上波光淼淼,湖水、楼阁的形象都在女郎脚下踩出。众人所见,便是这位女郎在屋顶上徘徊而舞,寂静清冷,孑然一身。她在月下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起,袍袖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飞向那尊圆月。 而此时,编钟声微微弱弱地加入。一开始极轻,极慢,众人甚至没注意到多加入了一道乐声。当屏风上的女郎奔月而舞时,编钟声浑厚,气势宏宏,压过了一众乐声。一众乐声却也不停,仍托着那编钟声。众声相逐,如烟雾笼托屏风上奔月的姮娥,将声势一波波推向最高潮…… 下方的众人,早已看呆了。 齐三郎呼吸急促,双目炽热; 陆二郎身边,衡阳王的目光中光华闪烁,忽然问他:“你表妹现在何处?”陆二郎很欣慰,然他也找不到他的表妹在哪里…… 陈王坐在陆三郎身边,听那编钟声,惊异满心。陆三郎的表妹真的奏了编钟,她真的复原了前朝宫廷乐,将编钟的庄重与清商乐的轻灵合二为一……罗令妤!陈王猛看向陆三郎,声音急促:“雪臣,你你你……” 你表妹不是一般人! 陈王心情激动之下,口吃到了极点。他平时强硬掩饰自己的缺陷,不让缺陷被世人知道,此时情动震撼间脱口结巴,但身边人都沉浸在舞乐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陈王却是看陆三郎时,发现陆三郎脸色阴晴不定。 刘俶:“怎么?” 陆昀心潮如浪狂奔,目光如冰,盯着屏风上蹁跹跳舞的女郎。腰肢不及一握之力,何等婀娜;步步踩中乐声,跳舞之姿既符合时下飘逸之美,又有几分古风;还有她的胸脯……那胸脯、胸脯…… 罗令妤! 他哗得站起来,满面惊骇:罗令妤……跳舞的人是她!一定是她!她一个士族女子,竟然跑去跳舞供人看,她的舞姬呢,她…… 陆三郎猛地站起来,惊了一众人,所有人看过来:“陆三郎怎么了?” “可是这舞有什么不妥?” “陆三郎?” 其他四位名士也看过来,看到陆昀一脸的狼狈。在众人询问下,陆昀缓缓坐下,平复自己的心情,平静道:“无事。”他盯着台上的舞,盯着那人的腰肢和胸看。其他人皆在讨论连七娘是谁,独独陆三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陆三郎累了几天的兴致,在这时候恢复:他的罗妹妹,真是一个会玩的……带给他的惊,还真不少。同时,他又看到她勾搭男人,虽然可能这次是无意的…… 陆昀脸黑如盖。 其他名士点评:“这个舞挺有新意的,陆三郎觉得如何?” 陆昀挑着下巴,脸色冷淡道:“一般。” 其他人:……对他表妹的作品都只给这种评价,陆三郎的要求真的好严格。 此舞一终,下方皆是喝彩声。罗令妤从屏风后退下,已经跳得一身热汗、额上也全是汗。她离开屏风后,光照不见了,就被侍女披上了大氅,挡住自己里面的衣容。连七娘苍白着脸颤巍巍地被侍女们扶起来,罗令妤奔上来抓住她的手:“快快快,交换!” 这边刚搭上话,那边女郎们就来了后方:“罗娘子……” 罗令妤紧握住连七娘的手,满脸惊喜和满意,柔声婉婉:“七娘,你跳得太好了!辛苦你了!不管结果什么样,你都是我心中跳得最好的那个。” 连七娘:“……” 侍女们:“……” 罗云婳常常见识姐姐的这幅面孔,此时小脸上满是淡定。连七娘向她看过来,用目光询问“你姐姐平时就是这样的?”,罗云婳沉痛地捂脸点头:姐姐做戏的功底,一如往日,发挥正常…… 一声男郎的嗤笑响起。 罗令妤背脊僵硬了一下,回头,看到陆昀身形一闪而过,和几个老头子去下一场比试去了。目光与屏风相错,他戏谑地向她投来一眼。罗令妤不理他,见他伸指碰了碰他自己的额头,轻轻揩了一下。罗令妤一怔,猛扶额,摸到自己额上的汗水。 罗令妤:“……” 陆昀的身形就那么晃了一下就走了,但是罗令妤的心却沉重下来了。他看到她额上的汗水了,他知道跳舞的人是她了……她又在他面前丢脸了。这个人一如既往的讨厌! 只好安慰自己陆三郎和自己的比试无关,自己就是作假,他知道了也没用。她到此时都因为醉心于自己的舞,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五位名士之一是陆昀。 正是因为这个插曲,罗令妤敷衍了两句女郎们的夸奖。防止再来一人和陆昀一样眼尖看出问题,罗令妤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匆匆告别,去房舍换衣服。脱下这身舞衣她才能安心。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地躲去屋子里,关上门,屋中不点灯烛,只有外头的月光微弱地照入。 罗令妤刚进来,手腕就被抓住。她尖叫之声被一只手捂住,人被往后一推,被推到了墙上。罗令妤惊骇时,听到陆三郎贴着她耳的清冽声音:“别叫,是我。”罗令妤瞪大眼,就着月光,果然看清压着她的男子是谁。 陆昀俯眼望着罗令妤,昏光下,已看到她面颊绯红如霞,唇瓣妖艳欲滴。罗令妤心里疑惑他来干什么,是不是又嘲笑她。却是郎君目中微暗,陆昀给出了一句评价:“表妹跳舞辛苦了……” 罗令妤犹豫好久,颤巍巍给出一句:“不辛苦……” 陆昀看她一会儿,看得罗令妤紧张之下,他上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指尖肌肤腻滑,让人心生荡。罗令妤浑身僵硬要炸开时,听他在她耳边低声笑:“妤儿妹妹……脸皮还是这么厚。” 罗令妤:“……?!” 什么?他说什么?谁是“妤儿妹妹”啊? 不、不对……他凭什么捏她的脸…… 其实陆昀一现身,罗令妤就不害怕了。她讨厌陆昀,但她不怕陆昀。顾左不顾右,罗令妤被陆昀调戏得手忙脚乱。罗令妤伸手捂住耳朵,躲过他在耳边酥酥的声音。她人往旁侧挪一退,再躲开他掐她脸的手指。罗令妤狠狠瞪他一眼,不服气陆三郎至极。 罗令妤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大义凛然般:“表哥,你不要跟我动手动脚。你我兄妹之间……” 陆昀懒懒地打断:“谁跟你兄妹?行了,没有外人在,不要在我面前做戏。” 罗令妤:“……” 昏光被郎君挡着,人被压在墙上躲不开,女郎压低声音怒问:“那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陆昀低头看她的胸脯,微笑:“你……这么胖,我怎么认不出?” 第42章 混账到哪里都是混账! 靠着门墙,户外鸟虫声、侍女说话声时远时近,月光水波般在地上流动。陆昀的视线向下,盯着她被大氅挡住的胸口,郎君银冠束着的发有一绺散下,贴着他的眉眼,他的唇珠轻撩,笑意若有若无。哪怕他什么都不可能看见,罗令妤也扬起手臂,要扇他一耳光—— 抬起的手被警觉的郎君握住,指甲依旧磨着她细嫩的肌肤。 陆三郎压着她的手,挑高眉:“又想打我耳光?” 罗令妤:“……你如此调戏我,我扇你耳光怎样?” 陆昀客气无比:“那我喊一嗓子刚才跳舞的人是谁?” 罗令妤气得咬住唇,手被他扣着按在墙上动不了,只能用喷火般的美目瞪他,质问他——陆雪臣,你好好反省你的行为! 枉你也是寻梅居士,怎么私下里这般放荡不堪?在外面时高贵傲然,女郎和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谁知道你私下里这么喜欢戏弄人!我纵是自己言行有些出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开始船上那次逼你跳水让你不高兴,但是钟山时我已经救过你了,你就让我自生自灭不行么? 罗令妤眸中水雾濛濛,湖水一样流动,似一汪乌黑搅碎的星河。 陆昀的眼皮垂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探查她是真哭还是假意。他停顿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松了松。陆昀的呼吸浮在她鼻尖,眼眸低垂睫毛密长:“又换眼泪攻势了?这招对我也没用。” 罗令妤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快要落下去的眼泪——她差点忘了这个人冷血无情,看着美人哭都能无动于衷。 罗令妤仰高头,啐他一口。陆昀皱眉别目,听女郎娇滴滴道:“反正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哪怕到处乱说……你也不是会到处乱说的人吧?放开我,不然我喊你‘登徒子’,让人都来看看陆三郎的真面目。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 罗令妤唇角上扬,乃是挑衅的、笃信一般的嘲笑。她知道陆昀不会大嘴巴到处跟人说他的表妹如何如何不是好人,陆昀若是那种喜欢说的人,何以到现在她的真面目还只有他一人最清楚?其他人也许只觉得她没那么善良,陆昀却知道她连普通人的道德水平可能都赶不上。 她不作恶,但她承认自己的道德水平极为低。 陆昀喃声:“看来妤儿妹妹是要一根筋走到底了……你是打算将自己伪装一辈子,只要嫁的一个如意郎君就好?” 罗令妤:“只要能嫁如意郎君,不用你担心,我自可以伪装一辈子……”看陆昀垂着眼、脸色阴晴不定,他半晌没说话,按着她的手臂再次松了些。不知他在想什么,罗令妤着急换衣裳出去见客,看他仍压着她不动,也不说做什么,她用脚尖踢了下他。 陆昀睫毛颤了一下,回神。 罗令妤压低声音:“你放开我,不要管我……陆三郎日理万机,突然跑来和我说这个不好吧?” 陆昀一怔:“你还不知道?” 他之前和几位名士从她屏风前路过,寻常人哪会那般容易地起身路过?只有每一场比试都要看的五位名士才有可能在她刚下场就路过……陆昀本以为她该猜到了,没想到她一点都没怀疑。 罗令妤:“知道什么?” 陆昀笑起来,呼吸蹭着她鼻尖,笑起来缱绻温柔:“其实,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不然你后悔,只要你求我……” “我不想知道!我不会后悔!更不会求你!”罗令妤斩钉截铁地打断,如此快的反应,连陆昀都被她吓得愣了下。陆昀几次发愣,这一次,罗令妤手轻微一挣,就挣开了他抓她手腕的手。罗令妤从他身前逃跑,逃跑时不解闷,看陆昀俊逸风流的面容就来气—— 罗令妤抬起膝盖,在陆三郎被她弄得呆愣的时候膝盖重重向上一顶。如她这般的美人,寻常人家护不住,她从南阳来建业的时候,罗家长辈就找女师傅教了她几招防身术。她知道用膝盖向上顶男子,对男子是很致命的打击…… 女师傅教的含糊,也不说原理为何,陆三郎当真幸运,成为罗氏女第一次这么对待的郎君。 陆三郎身体反应快,她向上踢来时,他本能身子一侧,躲开最致命的一撞。但是斜侧里,仍然被不知轻重的罗令妤擦了一下。陆三郎闷哼一声,躬下身跪了下去,手撑住地,额上渗汗。 他哑声:“罗令妤!你给我过来……” 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铁青:陆三郎长到现在,还从未被女郎这么对待过。这个小丫头片子,她知不知道…… 罗令妤跑开了三丈远,回头惊疑不定,看他真的倒下去了。罗令妤骇一跳,看陆三郎额上一下子就出了汗。他弓着身,一直没站起来,就好像上次她踢他膝盖时一样。但是那时他也没这么……陆三郎哑声喊她过去,罗令妤自然不肯。这一下慌乱,让罗令妤连衣裳都没时间换了,她靠着门:“你你你别喊我,是你欺负我在先……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你你你别死了啊!” 听她要出去找人,陆昀声音急促,挣扎着要站起:“别——” “砰——” 门已经打开,女郎慌张张地出去了。 留陆昀一人惨倒在地,忍着某处的剧痛。某一刻,他对罗令妤暗恨不已,她要是踢坏了他,她一辈子别想嫁什么如意郎君了。他要死死绑着她,她别想逃开……门推开,几个郎君先过来扶他,疑问:“三郎,你怎么了?罗娘子说你病了,急得都要哭了。” 陆昀:“……” 他一脸平静,淡定地站起来。拂了下衣角的灰,陆三郎云淡风轻:“没什么,我与她玩笑而已。” 几位郎君怀疑地看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点了头,话题转了:“罗娘子是三郎的表妹吧?真是一位佳人,方才的舞惊艳,估计连七娘日后在成玉坊的价格要直升了;她还这般良善,见到你不适,就慌张找人,我们遇见她的时候,罗娘子哭得快喘不上气了。” 陆昀忍痛扯嘴角,心里讽刺:哭得喘不上气?他看她是怕得喘不上气吧。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女郎群中,听到四处都在夸方才的《奔月》舞。男郎们都在打听跳舞的连七娘何许人士,连七娘收到的花无数,让她惶恐不安,不敢接受;罗令妤这边,男郎女郎们也都过来与她说话,想认识这位女郎是谁。众人都围着连七娘和罗令妤,本能觉得罗娘子如此多才,舞是她编的,曲是她写的,那恢弘大气的编钟,自然也是她安排的。 周扬灵疲惫地从场中退下,复原的古式编钟珍贵,敲编钟这般体力活她不放心别人,全程自己一人来。下场后,周扬灵就忍着不适,勉强让侍女留下话给罗令妤,说编钟先放她那里,她脚步虚浮地扶着人往外走。恰陈王殿下几人过来,想见识下这编钟。人群混杂,人人往中心聚来,周扬灵低着头,再次撞上了一人。 趔趄后退,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她喃声:“又是你……” 扶着她的仆从惊呼:“郎君!” 看郎君被撞倒,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仆从吓得:“……”这位小郎君是冰做的么,碰一下就碎了? 陈王殿下沉默下,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蹲下来,淡声:“他住哪里?我送他回去。” 周扬灵来建业,声势也极大。但到了建业后,她便让仆从跟着自己父亲派来的几位寒门弟子去投奔陈王,自己则独自走了。现下的仆从也不是周扬灵原本的仆从,本无多少忠心,有贵人表示要送小郎君回去,仆从连忙给了地址。看那位贵族郎君一把抱起小郎君,抱起时似觉体重过轻,陈王诧异地低头,望了一眼怀里面色苍白、闭目秀丽的少年郎君。 刘俶没多说什么,让仆从带路,反身大步往人外去。 而罗令妤还在后怕。本是极开心的事,现在一则自己大氅里面的衣裳未换、怕被有心人发现端倪;二则陆昀到底怎么样了,她怕得不行。 罗令妤吩咐侍女去打听陆三郎,恰时陈娘子陈绣端庄无比地与她擦肩而过。听闻她这话,心知此女伪善的陈绣冷声:“这点事儿你也要装模作样?想知道陆三郎如何,你自己去看不就好了。不过他还要点评下一场比试,就算你是他表妹,要他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好这时候去烦他吧?” 罗令妤:“……” 她抓住了重点。 一阵晕眩感扑面而来,撞得她六神无主、眼前发黑,心中糟糕的猜测呼之欲出。陆三郎对她的戏弄,几次与她说“我有话跟你说”,她一次也没听……如今、如今!罗令妤快要窒息:“为、为、为什么他要点评下一场比试?” 陈绣瞥她一眼,难道她真的不知道? 看来这对表兄妹的关系……不过如此啊。 心里的不畅退了些,陈绣盯着罗令妤:“自然是因为陆三郎是今年‘花神选’评选的五位名士之一了。这几日多少人踏破陆家宅门,想找陆三郎说情;多少女郎往陆三郎身边凑……你总不会觉得仅仅是因为他的魅力大吧?” 罗令妤跌坐,脸色惨白。震惊太过,手心麻麻的,她虚弱无比,委屈无比——她单纯觉得某人魅力大有错么?陈绣这般不重美貌的人怎么懂美貌对异性的吸引力?罗令妤自己就魅力大,走哪里都有郎君围着啊。她当然以为陆昀也一样啊。 天啊,别家女郎们正忙着巴结陆昀的时候,陆昀主动找她,她却忙着推开陆昀。她不光推开陆昀,她还踢了他。他那时好像站不起来……她居然那般有骨气地说不要他管她,不,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她要他管她啊。他不管她的话,她的“花神”怎么办? 陆三郎、陆三郎……三表哥……她的寻梅居士,雪臣哥哥……好似全变成天上的云飞走了……而即使现在求他,他定不齿她为人…… 陈绣旁观了罗令妤脸部精彩的变化,看这女郎猛地起身,快步往外走,捉住人便问下一场比试在哪里,陆三郎何在。陈绣鄙视她之时,罗令妤满场子找人,满头大汗要挽救自己的过错。她急急而走时,与过来的陆二郎撞上。 陆二郎矜持而高兴地领身后的衡阳王来介绍给罗令妤:“表妹,衡阳……” 罗令妤急声:“二表哥,我还有事找三表哥,我先走了!” 她一身贵女气派,步伐却匆忙。女郎轻盈地奔过来,又轻灵地奔走。与他们擦肩而过,陆二郎回身,一片袖子没摸到,他的罗表妹已经淹没到了人群中。灯火明明暗暗,人头攒动,谁也看不清前路在哪儿。 一旁的衡阳王刘慕沉着脸,忍怒半晌后爆发:“……这就是你说的你表妹很倾慕我?!” 陆二郎干笑道:“其中,定有误会……” 陆二郎心中哀嚎:表妹,罗表妹,你这是做什么?三弟那个混蛋,什么时候找他不好,你偏这时候找!为兄好不容易让衡阳王过来寻你说话,你连人都不看就走了。你你你……身为未来的皇后,与自己的未来夫君好好建交,这不应该是自觉么? 三弟也是,哪里都有他胡闹!还有那个陈王……说了三弟多少次了,他怎么还不和陈王断交?即使不知未来走向,衡阳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弟啊,还有圣旨一传说,怎么都比陈王的前程靠谱吧? …… “花神选”剩下两日,平静地过去。每一场比试罗令妤都认真看,目的是为了靠近陆昀,和陆昀道歉。但是接下来的这两日,陆昀完全躲着她走。有时两人视线一对,罗令妤才讨好地露一个笑脸,他就脸色沉下,撇过了头。等她扒开人群追去时,陆三郎又健步如飞,走得没影儿了。 唯一的好消息,大约是她踢得没那么重吧,他行走如常。 罗令妤沮丧无比,心情忐忑不已,只好在花神选结束后垂头丧气地和陆二郎一道回府。 接下来几日,郎君女郎们抓紧时间选出自己心中的甲乙丙,并到处找关系拜访五位名士。哪怕得不到“花神”,和名士们清谈也是一桩雅事。其余几位名士都是老头子,陆三郎的人气自然最高。但是不凑巧,陆三郎将将得了一个官职,日日上朝办公,平时根本不沾陆家。 新来的女郎们无法如以前住在陆家的表小姐们那般想尽办法和陆三郎偶遇了。 作为陆家的东道主,罗令妤招待女郎们,同时打听花神选如今的成绩。众说纷纭—— “陈娘子和平宁公主打得不可开交呢。但是罗娘子你也不差。你那舞编的太有趣,成玉坊这两日全是想点连七娘跳舞的,连七娘的牌子都抢不到了。” “罗娘子不必担心。我们见不到陆三郎,你不是住在陆家么?陆三郎白日办公,晚上总要回府睡觉吧?他的消息,可比我们的灵验多了。罗娘子也帮我们打听打听呀?” “放心啦。到底是你表哥,应该会给你的评分极高吧?” 却是其中一女郎犹豫着:“我、我听我兄长说,他与陆三郎说话时,无意看了他的分。他好似给罗娘子的评价,才是一个‘丙’?” 罗令妤浑身一震,脸色雪白:什么?丙?! 众女面面相觑:……陆三郎对他表妹怎么这么心狠?他对她表妹的评分都这么低,对她们的评分会不会更低啊…… 罗令妤伏在了案上,满心悲哀。众女们同情她无比,不知如何宽慰她,只好胡乱说了几句话,左右不离让她靠近水楼台的关系,尝试说服陆三郎改评价吧。劝完罗令妤后,女郎们觉得冲陆三郎这评分低到极致的套路,自己在陆家等好似也等不到什么……各自找借口离开陆家,去寻其他名士打听了。 良久良久,被打击了两日之久,罗令妤才捂着心脏,坚强地爬起来,将目光放到了“清院”上——不,她不能认输!结果还没出来呢,陆三郎还有改评分的机会呢…… 就如其他女郎所说,她和陆昀住在同一个陆家,勉强估一估,两人都可说是同处一室了……这般亲密的关系,她都打动不了陆三郎,她不服气。就是被他嫌恶,她也要熬! 强行忍下面对陆昀时的羞窘难堪,罗令妤心思重新活动起来,过了半刻,找来侍女:“我们去灶房,做些好吃的,给‘清院’那边多送几份吧……”…… 罗令妤自己觉得前途暗淡,但是郎君这边,对她的评价却非常不错。“花神选”五日结束后,建业的郎君们,几乎都记住了这位美艳的陆家表小姐,四处打听这位表小姐如何。朝廷之事,陆三郎跟陈王一道被衡阳王刘慕针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操心他表妹如何;陆二郎却只是一个闲职,虽然近日在找自己的父亲想要一个实职,但他暂时还很闲。郎君们围着陆二郎打听表小姐,便多得多。 陆二郎被打听得有点儿懵。 陆三郎上完朝,见到二哥再一次被人堵着。文弱书生陆二郎陆显推不开人群,陆三郎瞥了一眼,看到他二哥在人群中求助的眼神、奋力推开人群想离开的手臂,陆三郎嘴角一扯,任劳任怨地过去解救陆二郎。陆昀过去时,陆显正被齐三郎求问:“你表妹的婚事,你家里谁能做的了主?总有人做的了主吧?” 陆昀脚步一停:婚事? 这就谈婚论嫁了? 陆显同样这么想。陆显苦着脸,他只想撮合罗表妹和衡阳王,半路杀出来的齐安齐三郎,看似却好像比衡阳王坚持多了。陆显勉强道:“罗表妹到我家来,自然有让陆家帮忙看婚事的意思了。我们家,能替罗表妹做主的,就是我姑姑了吧?本来罗表妹就是找她来的。怎么,齐三郎想娶我表妹么?” 陆昀盯着齐三郎。 他眼神冷淡,目光却灼灼,明明很平静沉寂的眸子,却盯得齐三郎如坐针毡,不自在地往陆二郎那里挪了挪。 齐三郎窘迫地跟陆二郎低语:“我是喜欢她,可我家里恐怕不同意。我们这样的世家,娶妻子都、都要看各种东西……” 陆二郎的眼神冷了下来。 齐三郎迟疑:“我说服我长辈,你看你与你姑姑说说,我让罗妹妹做侧室好不好?齐家在建业也是豪门世家,我的话语权也没那么大。但我真心喜爱罗妹妹,哪怕做了侧室,我也会疼她爱她……” 陆二郎陆显怔然,若有所思:是了,他有些忘了,罗表妹的出身……在建业这样顶级世家成群的大环境下,根本不够看。罗家如今就剩下一个落魄的南阳罗氏,一个普通的士族,怎么和建业的豪门世家说亲?做侧室,好似都是罗表妹高攀了。 那么,他梦里的故事……陆二郎怔忡怀疑:是衡阳王爱表妹爱到极致,还是衡阳王另有所求呢?他表妹在他的梦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看到的,是真相么?罗表妹在梦中真的开怀么? 是利益重要,扑朔离迷的未来重要,还是罗表妹开心重要呢? 他又知道什么呢?! 陆二郎余光与陆三郎那漫不经心的神色碰上,后者无所谓地移开。陆二郎心中一涩,想到三弟那样的结果——他要如何做,才能改变呢?三弟是在边关死的……是否让三弟永不去那里,他就会永平安呢? 那么如何让三弟永不去那里呢…… 陆二郎目光灼灼地盯着陆三郎。 陆三郎挑眉。 陆显:“三弟,你觉得做个文官如何?” 陆昀:“……” 他面无表情:“二哥,我现在就是文官。” 陆显:“……” 他的意思自然是永远做文官了……三弟真是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陆二郎叹口气,掩袖走了。回府是同一道路,陆三郎跟上陆二郎的脚步。 身后被抛下的齐三郎齐安懵懵的:等等,谁还记得他?他好似刚刚问求娶罗妹妹的事吧?陆家两位郎君这是什么态度,都忘了他了么? …… 是不可能忘的。 余下来一日,办公时,陆昀心中不断地拂过齐三郎想娶罗令妤做侧室的话。每想起一次,心中燥意加深一次。到后面,他根本无法精心办公,只好告了假提前回府。回到“清院”,主舍灯火通明,锦月居然不派侍女在院中等陆昀回来。 陆三郎走在自己院中,闻得菜香阵阵,听得嬉笑不绝。 他猛一打帘子,站在门口,看到舍中坐在食案边说话的两位女子。罗令妤言笑晏晏,言语轻快,逗得锦月笑不住,身子前倾,目光亲切地凝视着罗令妤。而锦月身后,织月给她们布菜,唇撅着,都可以打酱油了。织月不高兴地悄悄剜了对面的表小姐好几眼,忽然看到门口悄无声息站着的青年郎君,吓得手中箸子掉了:“郎郎郎郎君——!”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啊?! 比起侍女的慌张,罗令妤始终娴静优雅。放下箸子回过头,女郎笑靥如花,望着他的眼神亲热崇敬,甜甜道:“雪臣哥哥,你回来了啊?” 雪臣哥哥?! 陆昀望着她门,心中闪出一丝荒唐的恍惚感:倒觉得她们是主仆情深,当家主母与自己的侍女逗乐。 自己则是是那个因妻子太受侍女欢迎、回了家吃不到一口热菜的可怜郎主。 第43章 在舍外脱掉鞋履,陆三郎进了自己的房舍,面如白玉,默不作声。他眉目秾丽,桃花眼尾微微上翘,不苟言笑时,不见勾人,只觉清正秀美。在陆昀意味不明地撩过去一眼时,罗令妤站了起来,脸有些燥热。 他那眼神的意味,需要她坚强挺着。她心中自是难堪,自是想得到陆昀对她的嫌恶心情——先前那般,现在又这般。不愧是罗表妹。 若是她有别的法子,她也不会来求陆昀……罗令妤心中想,她和旁的名门女郎不一样,旁人拿不拿到“花神”,日常一点儿影响也不会有;可是她在建业的地位,正是需要这个“花神”帮她建立名声啊。此年代世人名士皆尊崇才女,美人……想嫁良婿,她起码得有点什么吧? 罗令妤破罐破摔:反正我在陆三郎面前形象已经这么差,再差也差不到哪里了。明明有机会,我为什么要放弃? 由是虽然心中羞窘恨不得掉头就走,面上,罗令妤仍然是一派娴雅的贵女作风。 锦月微有些不安,三郎回来了,她们竟然光顾着跟表小姐聊天,没人记得去院门口迎接三郎,这真是大不敬,委屈了他们三郎了。锦月连忙招呼织月等女收拾桌案,自己追上往屏风后走去的陆昀,跟陆昀小声解释罗氏女为何在这里。 罗令妤坐了下来,眉目婉柔,目中神色微怔忡。她掩饰心中难熬,看侍女们进进出出地收拾桌案、准备服侍陆三郎,罗令妤眉心微跳,站起来,笑盈盈拦住侍女织月:“我来煮茶吧?请三表哥试试我的手艺。” 在来建业前,罗令妤可是很认真地专程找先生学过煮茶,手法之娴熟优雅,一般人都能被她唬住。 织月撇了撇嘴,她不喜欢这个事情总是很多的表小姐,当时锦月姐姐让表小姐进屋时她还刺了锦月几句。但是郎君回来了,织月又不敢在陆三郎在的时候跟人吵嘴。表小姐要煮茶,织月就放了手,心中还有一分快意——你知道我们三郎的口味么?我们三郎自来锦衣玉食口味刁钻,你但凡有一点儿错,我们三郎都会不喜。 织月有些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不想等陆三郎换了家常旧衫从里屋出来后,看一眼拿着鸡毛掸子无所事事乱扫的侍女们,淡声:“都下去。” 织月不情不愿地被锦月剜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侍女们出去了。室中只听得煮茶声汩汩,隔着竹帘,织月不甘心地回头,看到水烟萦绕在女郎眉目间,白烟寥寥,她那逼人丽色,淡去几分。女郎唇红肤白、扬目温柔地望着陆三郎的模样,何等昳丽动人。 再看到陆三郎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 织月心里蓦地一怔,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舍中,侍女们下去了,罗令妤也松了口气。陆昀若是要当着侍女们的面骂她,她的面子何在;若是他只是在没人的时候骂她,罗令妤的厚脸皮,自觉自己是能撑住的。心不在焉地煮着茶,目光时而瞥到坐在榻上拿起一本书翻看的陆昀。他还是淡着脸不理她……想来还在生气吧。 罗令妤心中琢磨,陆昀喜欢她什么样子呢? 好似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他都不喜欢……旁人看她有多美,多良善,他估计就在心里冷笑。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表现出那人喜欢的样子……想半天后,罗令妤硬着头皮:也许陆三郎最能接受的,是她不虚伪的时候吧……她可能在他面前真诚点,他还没那么烦她…… 陆昀忽厉声:“水开了!” 罗令妤被他突然开口吓一跳,手中一抖,因趋利避害的本能手往后缩。正是这一缩,让小壶中溢出的水没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她得以平安躲过。一个小动作,都能暴露她的真实性格……罗令妤悄悄望陆昀,陆昀往后一靠,舒了口气,看她的眼神更是晦暗难言了。 罗令妤后怕地捂着自己的手:“……你不是在看书么,怎么知道水烧开了?” 陆昀瞥她:“怕你报复我,烧了我屋子。” 罗令妤:“我哪有那样坏!” 陆昀忽而笑起来,扔下手里的书:“我又哪里知道你坏不坏。” 你来我往的调戏一如既往,罗令妤被说得羞红了脸。她掩着心慌,尽量稳重地将茶壶从火上移开。这时候哪里管的上什么先生教的好看的手法,把茶安生端到陆昀面前就可以了。她将茶递过去,心有余悸地坐到陆三郎对面。陆三郎端起茶,抿了一口,眉目微舒。罗令妤的技艺,向来比她的行事风格要出色得多。她从来不在技艺水平上掉链子…… 不管是厨艺,诗,舞,曲……还是现在的煮茶。 陆昀有些走神,慢腾腾地想到若是她嫁了人,那位夫君有这么一位贤良的妻子,该何等幸福。不管是不是真心,她起码会让郎君如沐春风,让郎君回到家便会舒服无比……以他这位表妹的手段,拢住男人的心,该是轻而易举吧。那位想要她做侧室的齐三郎,该何等福气……齐三郎根本就看不出来罗令妤是不是真心。 他心里忽一阵烦。 罗令妤跽坐端正,目光清清地望着喝茶的陆三郎。不解他为何茶喝着喝着,初时还有些温情,后来就越喝神色越冷了。心中忐忑莫非自己茶煮的不好,她不能再等了……罗令妤身子前倾,开口:“雪臣哥哥,我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 “噗——!”陆三郎正在品茶,听闻女郎格外诚恳的这句话,他一口茶喷了出来,并且被呛得咳嗽不住。 陆三郎狼狈无比,茶喷出后,手上、袖上,甚至袍上,都沾上了黄褐色的液体,逶迤流淌。他咳得厉害,玉面白脸涨得通红,掩住袖子双肩颤抖。砰一下,手里的茶杯也飞了,溅落在地上氆毯上,茶水茶叶湿了一地。 罗令妤傻眼:“……” 他至于么? 至于意外成这样么? 罗令妤连忙凑过去扶他,见他又咳又笑,含情目中沾了水雾,明耀如星落。陆三郎从没见过说自己“嫌贫爱富”的女人,他稀奇得不得了,扭头看涨红着脸、非常不高兴地给他拍后背的罗令妤。 陆昀忍笑:“失、失、失礼了……我第一次见有人这么诚实地说自己……” 罗令妤恼:“不是你要我表现真实的我么?你还笑成这个样子!” “表哥错了,”陆昀似心情极好,仰目看她,目中缱绻之情,让挨着他的罗令妤几分不自在,他手与她隔着袖子握了一下,“妹妹继续说,表哥一定不笑了。” 罗令妤剜他一眼,低头看他面容含笑似春的模样,心中咚咚,不自禁,也忍不住跟他笑了起来。 屋舍中冷凝的气氛因两人一站一坐、相视而笑缓和了许多。舍外淅淅沥沥地下了雨,侍女们卷着帘子,锦月等女不经意回头,便看到屋中两人郎才女貌般,望着对方笑的时候,情意若有若无。锦月心中一顿:她家郎君长到十九……还从未这般逗过女郎。 屋中,罗令妤再坐回去,跟陆昀继续剖析自己:“……所以,雪臣哥哥,我也不和你说别的了。我说得再好听,你心里也不信。哎,你已经认定我是个坏女人了……”被陆昀撩一眼,罗令妤咳嗽,连忙收回自己脸上惆怅的哀伤神情,“总之,如何肯帮我改了评分,你直接说条件吧。” 她这次倒是真诚恳,直接。陆昀先问:“你知道我现在的评分是什么?” 罗令妤:“……有人看到你给我打的是‘丙’。” 陆昀“唔”了一声,起身。罗令妤忐忑不安地等着他,见他袍袖落下,慢悠悠地去了里间。罗令妤等得心焦,一会儿,看到陆昀拿着一本册子出来了。他将册子随手抛给她,罗令妤慌张接住,翻开,一眼认出这是一份“花神评分册”。字迹龙飞凤舞,潇洒如野间腾龙,该是陆昀的笔迹。罗令妤心喜地望陆昀一眼:这种东西,她能看么? 陆三郎坐下,手指撑着额头,无可无不可地看着她笑。 罗令妤怀着虔诚的心打开册子,果然,这是今年的花神评分。陆昀观看了五日以来的每一个节目,每个节目后都评了分。林林总总下来,陆三郎的评分总体上偏低。“丙”是他评的常态,即大部分人在他眼中不过尔尔;得到“甲”的,一共不过寥寥两三人。 评分分为甲乙丙,甲乙丙后再分“上中下”。 罗令妤看“陈绣”,陈绣得到的也不过是“丙”。原来历届的花神在他眼里也就那样。而罗令妤的后面,丙被划去,新写的是“乙”。罗令妤当即惊喜:“你是一开始不看好我的舞,后来又觉得好了么?” 陆昀声音清如玉石,透着几分不在意:“不是。你那个舞,看着新奇,技艺却颇一般,确实在我心里不过尔尔。但是……”他顿了一下,罗令妤的身材确实,非常……然而,他又心中不快,不喜她的好身材被所有郎君一同看到。心中斟酌一二后,陆昀直接略过了这段,“……后来那编钟声加入,我才看出我低估了你。你那编钟,将宫廷雅乐和清商乐相合,恢弘大气却又轻灵干净,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基调上扬。我看出你胸襟开阔……” 陆昀望她:开阔得都让他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罗表妹了。 罗令妤的脸僵了下。编钟……她握着册子的手一紧。编钟现在还在她这里,她寻思着有时间借送编钟去找周郎。这编钟不是她改的,是周郎仅用了半日时间就加进来帮她和乐的。周郎乃是一片好意……可是陆昀认为她的舞曲中最好的就是那编钟…… 罗令妤:“反正你愿意帮我再改了?改成‘甲上’的话,你什么条件?” 陆昀笑:“条件下流,怕你不愿意。” 罗令妤:“……” 第一次见有人自称自己条件下流的。 罗令妤心里一抖,默默往后挪了挪,面上纠结地疑问:“你是要……睡我?” 她盯着陆昀,陆三郎如此俊逸风流,闲散而随意地坐着,若玉山朗朗。他说着“下流”,面上还带着笑,竟一点儿不让人讨厌。此年代男女私通环境开放,没有守身名声之说。陆昀仅看着她,罗令妤脸红了一下,只在想:这个条件也不是不行,毕竟陆雪臣这般俊……就是会不会自己牺牲有点大? 陆昀看着她羞答答的样子,愕然:“……” 陆昀笑道:“不是。” 罗令妤:“……哦。” 陆昀沉声:“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我要你依旧那日的装扮,独自一人,就我们两个。你把那日的舞重新跳一下。你肯在我面前这么跳的话,我就给你‘甲下’。”“第二个要求……我还没想好。等你愿意跳,或者跳完了,我们再谈。” 罗令妤疑惑,拧着眉:“其实跳舞……我跳得不好,你也知道。可是你愿意看,我也无所谓。但是,雪臣哥哥,这个条件,哪里下流了?” 陆昀咳嗽一声,别过了脸,没说话了——他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心中想到那日看到的女郎胸口。 跳得是“屏风舞”,所有身姿都隔着一道白绸,若有若无地撩着人。旁的郎君以为那是连七娘,在比试结束后,都去成玉坊寻连七娘。但是陆昀知道,那般好的身材,是罗令妤……他以袖掩面,不肯答罗令妤。 他日思夜想,到底耐不住……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刚回陆宅,就碰上雨,陆二郎陆显一身湿漉漉地跑到树下凉亭躲雨。陆显良善,自己躲雨时,也不让自己身边刚病好的小厮冒雨去给自己拿伞。主仆二人便被困在雨中,惆怅许久,望着凉亭下滴答滴答溅水的碧绿大湖出神。 傍晚天尚未完全黑,陆二郎看着湖水时,忽然看到下面有个小萝卜头在湖边蹦蹦跳跳,哼着婉婉小曲。小娘子撑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把。她却不肯好好撑,一会儿伞就从她肩上滑落走。她仰头伸手接雨,雪面黑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天上的雨往她眼睛里掉…… 陆二郎笑道:“婳儿,你在干什么?大雨天还在外面玩,不怕你姐姐说你么?” 罗云婳偷偷摸摸地扔掉伞淋雨,欢快地提着裙裾踩着雨水玩。她沿着大湖边走边玩,冷不丁听到头顶男郎的含笑招呼。吓了一跳,罗云婳小娘子仰头张望,看到了凉亭上倾身看她的陆二郎。罗云婳迟疑了一下,甜甜叫一声“二表哥”,人就哒哒哒地跑上台阶,往斜上方双面空廊后的凉亭上奔来了。 她小小人人,跑得倒是快,踩着雨水哒哒哒,陆显看她爬台阶都怕她摔了,她却是一眨眼就跑到了凉亭上。小娘子眨着眼:“二表哥!” 陆显看着她,便想到了罗令妤。陆显看着她笑:“跑得倒是快,但是也得小心,不要摔了,知道么?想不到你姐姐一步三喘,你倒是这么能跑。” 罗云婳笑嘻嘻:“因为姐姐总逼我读书,我就经常偷跑出来玩嘛。她自己不喜欢动,但是我跑跑跳跳她也不说我,我想她还是喜欢我多动一动的吧。” 陆显讶了下,察觉到罗令妤对妹妹的教育,和对她自己好似完全是两个方向。罗令妤是个有想法的女郎,陆显心里察觉,却也不会多想。他问:“大雨天你还在外面,要做什么?” 罗云婳努了努嘴,让二表哥看自己怀里的伞:“下雨了,我去给姐姐送伞。”知道陆显要继续问,她干脆把话全部说完,“姐姐找三表哥玩去了。” 陆显:“……” 不自觉地皱了下眉,怎么又是三弟? 陆显不想在小孩子面前露出情绪,便道:“三弟难道还会舍不得给你姐一把伞么?” 罗云婳嘴里嘟囔一句,低下头。她小小年纪,心中却忧郁,她是真的怕姐姐一个谈不好,被三表哥赶出门,连把伞都捞不到。罗云婳已经看清楚了,三表哥对姐姐有点偏见……再抬头时,小娘子滴水般的眼睛盯着陆显,将二表哥看了半天后,她大方地将怀里的伞让出:“二表哥,你是被困在雨里了么?这把伞给你吧,我找姐姐,回来撑一把伞就好啦。“ 陆显目中温和,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婳儿真懂事。不过二表哥不欺负你小孩子,你把这伞让给我的仆从,让他回去取伞。我就领着你,咱们撑一把伞。二表哥送你去‘清院’,接你姐姐好不好?二表哥正好有事找你三表哥。” 罗云婳想了下:“好呀……但是二表哥真的是有事找三表哥,不是故意照顾我吧?我不要大人照顾的。” 陆显再次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心里叹。都是八九岁大的小孩子,罗令妤这个妹妹,可比他家中的小四郎陆昶机灵多了。小四郎现在见他都还很羞窘,哪里像小婳儿这般落落大方……寄人篱下,还要照顾妹妹,罗表妹也是不容易的。 就这样,与小厮分道扬镳,陆显牵着罗云婳的手,一大一小两人同撑一把伞,去“清院”寻人了。牛毛般的细雨铺织天地间,到处茫茫烟水,云烟缭绕。陆显一路上尽量将伞倾向个子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娘子,罗云婳倒是无忧无虑,蹦蹦跳跳,再快乐无比地仰头跟他说话。 一派天真可爱。 到了“清院”,进了院门,四处静悄悄的。下了雨后,院中的侍女仆从们自然不会傻得站到露天去淋雨。两位主子在屋里安生地说话,侍女小厮们则去了别的屋子聊天躲雨,还找出一副弹棋来玩。他们时而看一眼外头,等三郎和表小姐是否需要他们。就是侍女小厮们玩棋玩得高兴时,陆二郎领着自己的小表妹来了“清院”。 为避雨,陆显抓着罗云婳的手,引着她往树荫下走。踩着满地湿漉漉的落花落叶,罗云婳忽而听到吱呀开门声,她仰起头,隔着重重黑压压的树荫,看到灯火明亮的屋舍开了门,女郎曼妙窈窕的身形出来了。那一看就是她姐姐呀。 罗令妤边往外走边扭身和后面跟出来的陆昀说话。外头大雨,她也不急着走,而是听陆昀在耳边说了几句话,陆昀反身回屋,罗令妤就等着。待一会儿,树荫下的陆显和罗云婳看到陆三郎手里提着东西,重新走了出来。 意态风华的青年示意女郎低头,将自己的斗笠、蓑衣,为她披戴上。借着屋中昏黄灯火,陆昀俯下身打量她掩在斗笠下的姣好面容。蓑衣和斗笠比她整个人都大一圈,他淡声:“好了,这样就不怕淋雨了。” 罗令妤很烦恼,乜他:“这么大,是不会淋雨了,我却整个人都要埋进去了。你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淋了雨后,舍外地面潮湿,女郎踢踏时,脚下不妨一滑,叫一声人往下跌去。眼看要滑倒,就站在她面前的陆昀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肢,她一下子跌到了陆三郎的怀里。 陆三郎垂下眼,目光缱绻漆黑。 罗令妤仰脸,睫毛微微颤抖,面染红霞。 她嗔骂他一句,推开他,从他怀里站好。 再斜外,罗云婳已经忍不住,从树荫下钻了出去:“姐啊——!” 她奔到姐姐身边和陆三郎身边,二人都蹲下身来看她。小娘子笑盈盈地说话,陆三郎和罗令妤面上皆是含笑而听。他们三人在一起,竟是格外和谐。说了几句话,罗云婳伸指向外:“……和二表哥一起来的……咦,二表哥怎么不在了啊?” 陆昀手搭在小娘子肩上,看向小娘子所指的空了的树荫下方,眸子黑暗,若有所思。 陆显却已经失魂落魄地独自离开,再顾不上什么伞不伞的,他走在雨中,大脑轰炸一般。满脑子都是方才所见,陆三郎,他的弟弟,用那种眼神看罗令妤。绝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二人立在舍下,衣袍彼此沾上。陆显看去,他们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像是拥抱,又像是深情凝视。 而更早的时候,陆显就见过这么一次,那时候钟山射箭,陆昀也和罗令妤这般。腻腻答答,情愫暗藏,它开在黑暗幽若处,不动声色,默不作声,就那般,不断地生长着、生长着…… 陆显脸色惨淡,不光因为这个,还因为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在他的梦中,也有过这个时候。梦中罗令妤和衡阳王一道从外地回来,“花神选”刚刚结束,因为错过,罗令妤有些遗憾。梦中的罗表妹想起自己有东西没拿,就到陆家来取东西。那时陆显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害得罗表妹离开陆家,他心中愧疚,便去寻表妹主动帮忙。 梦中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树荫。他惊鸿一瞥,瞧见陆昀和罗令妤站在屋外说话。 似拥非拥,一低头,一抬头。眼神流转间,陆昀本是沉着脸,却几句话就被罗令妤说笑。 梦中陆显只是匆匆那么望了一眼,没多想,他走出去喊罗令妤,罗令妤扭身来看他时,已经神色如常,陆昀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样的场景在冗长的梦中只是过了那么一下,此时相似的场景发生在眼前,陆显心中发抖:难道、难道……三弟和罗表妹……在他梦中的那个世界,就是……相爱的? 若是那样……她后来却嫁给衡阳王……三弟离开建业去了边关…… 晴天霹雳! 当夜,陆显大病,再次做梦。 第44章 陆显曾经做梦,梦到衡阳王称帝,罗表妹为后,陆三郎惨死,陆家为代表的世家被皇权打压。他在梦中惊骇震怒,常日沉醉山水诗画的贵族郎君,看到自己的弟弟就那般死了,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他对自己的噩梦几多怀疑,不断自问。一个文弱儒生般的郎君开始以全新的眼光看自己身边的世界,这才看出原来暗地里,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例如陆昀和表妹站在雨夜舍前,雨水淋漓如莲般溅在树荫青苔角。二人安静地站着,郎君俯身为她戴上斗笠、穿好蓑衣。雨丝如线,俗事已远。 而在当夜,陆二郎陆显辗转反侧,再次做了梦。新的梦,是之前那个梦的后续—— 建业已不再是昔年的建业,梦中的建业再无名士向往,无世家追捧。陆三郎在边境战死,新帝以其“延误战机”“祸国殃民”为由,对以陆家为代表的顶级大世家进行打压。新帝手腕强硬,陆三郎身上被网罗无数罪名,陆家一夕之间,从以前的顶级豪门,沦落为新帝的眼中钉。然大世家之望,官员、名士遍及朝野,又岂是新帝想打压便能打压下去的? 陆家为首的世家,与新帝为代表的皇室夺权。同时,天下名士们在陆三郎死后,口诛笔伐,将一切根源直指南国新帝: 新帝在陆三郎对南北国边境战况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将陆三郎逼上战场,将为陆三郎求情的陈王赶出建业。陆三郎惨死,陈王出建业,民愤被顶到最高潮。因陆三郎他除了是建业丹阳的陆家三郎,他还是南国赫赫有名的名士。 此年代名士受人追捧,对民众的影响力极大。陆三郎死后,几乎是天下的名士、民众一同为其抱屈。就是北国名士,都为其哀悼。名士们性高骨傲,一个个不为皇权所动,大肆书写诗赋骂新帝,新帝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杀了。新帝这时才知道世家的影响力大到可怕的程度,名士的影响更让他踽踽难行。 新帝莽,世家盛,双方博弈,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世家自来权势大,新帝让他们不满,他们便想废了新帝,换更合适的皇帝。新帝如何能忍?本就性情急躁,更是被世家逼得大开杀戒。 而当此时,北国虎视眈眈,在陆三郎死后、南国皇帝忙于内斗时,北国数万大军挥师南下,渡长江,捣黄龙,直攻建业。然这时,无论是皇帝还是世家,都因为内斗大量耗损人力。军队疲态累累,无法应对北国之战。南国哀声怨道,国都危矣。 皇帝上朝,众人绞尽脑汁地出主意如何应对北国的千军万马。然兵至城下,人心惶惶。讨论得一派乱糟糟,望一眼高座上撑着额头、满眼血红的少年天子,连皇帝的心腹朝臣,都忍不住说了这样的话:“陛下当初不该杀陆三郎……” 自己的人都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策略,连续数月被烦得上火的新帝刘慕大怒,当廷拔剑怒道:“闭嘴,都闭嘴!你们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朕被你们吵得头好痛……现在一个个都来怪朕,当初要打压制衡世家时,你们不也赞同么?” 几个月以来的压力,让他精疲力尽,悲然泣泪:“我是个亡国之君……自是无言面对九泉下的先祖。你们又算什么?” “敌军都到城下了,你们不想办法,还在怪来怪去。你们都做好逃亡的准备了吧?” 刘慕心凉,弃剑而走,不愿与自己的朝臣再多说一句话。他这个皇帝只做了几个月,就发生这么多的事。梦中陆二郎陆显如雾中看花般匆匆看去,见昔日的衡阳王,做了皇帝后,并不那么意气风发,他疲态毕现,四面受敌。连他的皇位得位不正,都被拿来说道。 刘慕满心悲凉,离开昭阳宫后,就去后宫寻皇后说话。满宫廷荒凉,人人不安,眼见建业不保,连宫中人都开始想办法逃跑。刘慕一路走来,见多了逃亡的宫人,这时也懒得与他们计较了。宫中乱哄哄,还有道士巫师在作法,穿得奇奇怪怪,蹦蹦跳跳,口中唱着人听不懂的调子。道士和巫师们各自作法,祈求南国建业平安度过难关。 刘慕在巫师的作法声中闷头往皇后宫中去时,一个抱着包袱逃跑的宫女撞了他。宫女大惊,看到他后,面色瞬间惨白。哗啦啦,她怀里抱着的包袱散了一地,画轴、金银之物从襁褓中落了出来。 刘慕看这个宫女神态不对,便俯下眼去看,他一眼看到画轴被摊开,一幅画露了出来。画只是平常山水画,没什么异常,但让刘慕脸色大变的,是这画的署名,乃是“寻梅居士”。 刘慕脸色煞白,大脑轰地一下就空了。 寻梅居士,正是已经死了的陆三郎陆昀。在陆三郎死后,皇帝大肆搜捕,将流在世间的寻梅居士的诗画烧了个干净。皇帝厌恶名士们向他发难,更是避讳谈起陆三郎。却是不想,有朝一日,皇后宫中的宫女逃跑,居然带出了这么一幅画…… 罗令妤! 她果然! 宫女跪下求饶,哭着道“不关皇后殿下的事”“殿下只是让婢子逃出去罢了”。但刘慕已经不听,他一脚踹开这个宫女,拔了一旁卫士腰间的剑。少年天子满脸凶煞戾气,眼眸赤红,提着剑走进皇后宫室,因怒而声音发抖:“罗令妤!” 梦中如游魂般隔离在外的陆二郎陆显,到这时,跟随昔日衡阳王的视线,才看到那位在梦里、陆二郎已经好久没见过的表妹罗令妤。帷帐掀开,女郎静坐妆龛前出神。她娴静优雅,如仕女图一般美丽。当是赏心悦目的美人,却是陛下疾走,提剑入室。陛下手中的剑挑开帷帐,剑锋指向回过头来沉静看他的女郎。刘慕厉声: “你还收藏着他的画!” 梦中的罗令妤怔了一下,说:“我嫁给你了。” 刘慕惨笑,一把上前,扣住她脖颈。女郎方起身,就被他压倒在榻上。她喘一口气,纤细修长的脖颈被他掐出红痕,她呼吸变乱,美目盯着天子。刘慕冷声:“我失势了,你现在连伪装都不肯了是么?你也在怪我杀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他死了后,你就恨我恨得入骨?” 罗令妤呼吸困难:“不,没有……” “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是你夫君,你总对我做戏干什么?”积怨成疾,满心愤懑。刘慕怒吼,脖子通红,青筋暴突,“当日是我逼你嫁我,你并不是心甘情愿……你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么?被定为王妃后,你还与他见过面!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啊……我看在你婚后不曾再与他私通的份上不和你算账,但是你……始终收藏着他的画!你心里倾慕寻梅居士,他死了,你恨死我了吧?” 罗令妤沉静的:“我……我不曾……他已经走了……” 刘慕忽然冷静下来,“你的心就是冰,不,你根本就没有心。除了他,任何男人想娶你,你都无所谓是么?表面对我恭顺,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我现在知道了,你还是恨我从他身边抢走了你。如果当初没有我,以你的手腕,你说不定真能嫁进陆家去……可是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和他都不服输,都要对方先低头,当初即使不是我……你也不会嫁他!” “他死了,你却恨我。我身边,不需要一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少年天子扔了剑,双手掐住自己怀中女郎细长的脖颈。他眼睛肿的血红似要滴落,看着她美丽的面容一点点变白,看她如枯萎的花一般在自己手中凋零。女郎乌黑长发如绸如瀑,散在他臂弯间。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她,她惊鸿一样的美貌。而今她躺在他身下,依然美丽,却没有挣扎,没有如往常般使劲手段讨好他,想尽办法努力活下去。她许是真的心冷了吧……到底是不爱的,所以大厦将倾,就无所谓了吧?天子满心悲哀,目中泪意涟涟:“令妤……妤儿……你别怪我……” 陆二郎陆显游魂般漂浮在旁边,看到天子满目是泪,再看到他手里的女郎呼吸一点点弱下。陆显奔过去,想救表妹,然他碰不到他们,他只能凄声大喊:“不要!停下来,停下来——” 隔着重重深宫,巫师们摇铃、唱跳,还在作法。却不知道作的哪门法事,要的什么结果。梦中的刘慕自是听不到陆二郎的声音,他面容发僵,在怀里女郎呼吸彻底消失后,他发着呆。然后他抱紧怀里的丽人,大哭出声,口中喃喃:“我对不起你……妤儿,你别怪我……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你不要认识我好了……” “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一步……众叛亲离,建业城空,连你也不是我的……” “难道这一切都错了么?” 巫师作法声中,皇帝陛下抱着逝去的皇后痛苦,忽然听到砰的声音,整个大地震动。遥遥的,歇斯底里的,宫人大吼:“陛下,快逃——宫门被北国军队破了!” 寂静中,幽幽坐在死去的女郎身边,刘慕低着头,昏暗的光照在他英俊的眉宇间。他脸上俱是泪,俱是疲,已经累得说不了一句话。满宫人心惶惶,各奔东西,各自逃亡。他最后看一眼身边已死的佳人,将自己扔了的剑捡起来,横剑于颈,鲜血迸出…… “不!”陆二郎大口喘息,从梦中惊坐起。他烧得满脸血红,后背结实地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将夹袄完全湿透。 坐在旁边要为他拭汗的陆夫人被他突然坐起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又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是发烧?短短一个月,你已经烧了两次了,你真让我担心……现在好些了么?还是该早早为你找个妻子照顾你。不然三更半夜,总要为母来……” 陆夫人面对儿子絮絮叨叨,她的儿子陆显则怔怔然,发着呆—— 梦,是真的发生过吧? 那种刺痛,他感同身受一般。 三弟死了,罗表妹死了,刘慕死了,南国亡了。大厦已倾,陆家又拿什么自保。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么?他那一日未曾做完的梦,到今日终于看到结局了么? 望着陆夫人,想到日后自己的母亲也必然会在那场变乱中遇难。陆家人都会遇难,整个建业都会遇难,整个南国都……陆二郎捂着胸口,目光发直,再次砰地倒下去,晕倒过去。陆夫人被吓住,拍背叫人始终不醒,赶紧把刚走的疾医再次请回来。陆夫人忧心忡忡,请人看自己儿子这是什么病:以前也没体虚成这样啊? 第45章入春来,乍冷乍热,好似身边生病的人都多了起来。 罗令妤先是想与周扬灵送帖子,要给她归还编钟,顺便借编钟之事、烦恼花神选之事与她心目中有好感的“周郎”亲近亲近,然而周郎病了,没法接待她;紧接着,罗令妤得知陆二郎也病了。住在陆家,罗令妤一贯是个知情识趣的好表妹。将将得知陆二郎病了,她就第一时间去探望,顺便洗手作羹汤,让病中的二表哥看到自己的心意。 陆家大夫人,陆二郎的母亲张明兰,不太喜欢这位形态风流的女郎整日宴席、游玩个没完没了。但罗令妤照顾二郎时的心细,还是让这位夫人满意的。陆夫人唯一的担忧,也不过是怕自己的儿子要娶这位漂亮得过分的表小姐……儿子现在太异常,若罗令妤能让儿子多说两句话,陆夫人就太感谢这位表小姐了。 “二表哥,疾医说了你要静养。风寒已经好了,再吃几味药表哥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想,二表哥平日该多锻炼下身子,”罗令妤柔声细语如春风,坐于床下坐榻上,蹙着眉似很关心他,“自我来到陆家,都看到二表哥你病了两回了。你看看三表哥,他就什么事都没有。”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陆显,听到罗令妤提起陆昀,他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幽黑的瞳眸,沙哑着声开口:“表妹和三弟……很熟么?他什么事你都知道?” 在他梦里的那个世界,罗表妹和他的三弟,私下交往也不少吧? 罗令妤眼眸闪了一下,不在意道:“并不熟啊。两位表哥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陆显再次沉默。梦里的时候,罗令妤也是这么说——她从未承认过她和陆三郎如何。 陆三郎也没有承认过。 陆显心中猛痛,置于被衾中的拳头握起。他额上青筋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了:正是因为这两人从不曾承认私情,才造成那么多误会。无论他梦的真假,有些事,其实已经刻不容缓。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他都要积极地行动起来…… 罗令妤观他神色,美目再次闪烁。她是个喜欢察言观色的女郎,时刻盯着旁人的神情看。她看出陆显有事隐瞒,忧虑重重,罗令妤侧一下头,想试探一下他,跟他打听下。但她身子前倾,才要开口说话,就听到窗口帘外的脚步声。 灵犀在舍外徘徊,声音急促:“女郎,女郎!婢子有事寻你!” 罗令妤心口疾跳:灵犀被她派去照顾婳儿。她的妹妹虽然爱玩了些,但是整日待在“雪溯院”,想也出不了什么事。除了照顾小娘子,灵犀近期身上还有旁的任务,即帮她找愿意买琉璃臂钏的买家。好久没消息,灵犀这次匆匆过来……是终于有人愿意出价买她的琉璃臂钏了? 罗令妤心中欢喜,不自禁地就起身要出去问侍女。实在是她被拖入“花神选”这个大漩涡,银两花出去的速度比平时更快,可是连建业名士的关系都摸不清。若是琉璃臂钏能卖出去,她的压力会轻松些……罗令妤起身时,听到陆显的侍女在外通报:“郎君,衡阳王来看您了。” 陆显捏紧被角,眼眸缩起:“……!” 衡阳王怎么过来了?! 他紧张地看向罗令妤,与往常试图撮合二人不同,他此时脑子乱糟糟,有些怕梦中衡阳王和罗令妤的纠葛在现实中发生。他看向罗令妤,正要寻借口时,先听到罗令妤说:“二表哥,你来了客人,我不打扰你了。” 陆显:……他的表妹,一贯体贴。 说话间,罗令妤转身出屋,急于和侍女灵犀汇合,问那琉璃臂钏的事。她出去时,帘子被掀开,面容冷峻、眉目凌厉的少年郎沉着脸进来。刘慕与罗令妤打个照面,目中的戾气还没完全收,就看到她迎面而来,窈窕明媚地冲他一笑——他愣了下,与罗令妤点了下头。 刘慕本不愿来探望什么陆二郎,但是朝上天子听说陆二郎病了,就让最近和陆二郎似乎走得近的衡阳王来探病。陆家势大,皇室都要依靠。刘慕对此甚烦,满心暴戾:瞎了么?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和陆二郎关系好了?明明是他一直缠着我,非要把他那个表妹推销给我! 不过他那个表妹……确实……嗯…… 刘慕与罗令妤对上眼,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罗令妤所展示的才学。又有心机,又有才……少年衡阳王兴味的目光瞥向那女郎,想起个话与女郎攀谈时,罗令妤就告退,与他擦肩而去了。 刘慕攀谈的话卡在喉咙里:“呃……” 他回头,看到病榻上陆显那怪异的、紧张的、警惕的眼神,刘慕:“……” 他怒:“孤特意来探你病,你什么眼神?怪孤多事?” 陆显心情复杂,梦里那个被逼入绝境的君王,与眼前不可一世的暴戾少年身形相重合,他叹了口气。陆二郎:“公子来探病,我诚惶诚恐,何德何能。” 衡阳王这才脸色好看了点,甩袖坐下。他本来探病就探得很不耐烦,眼下随意一瞥,看陆显似乎病得也不严重,就更随意了。刘慕压着自己对世家的不喜,与陆二郎扯了几句话,不经意扯到最近建业的大事上。刘慕唇角勾了一下,几分玩味:“我离开建业多年,都不知道现在的‘花神’被建业的女郎们这么看重。这两日,刘棠啊,陈绣啊,王凌啊……乱七八糟的女郎全都找关系到我跟前,要我给个评分。” “你倒是清闲。生病了,就没女郎来找你了。” “我看托关系的女郎很多嘛,都想找名士谈话。怎么样,这两日,你们陆家也很热闹吧?女郎们都跑过来找陆三郎了吧?我答应刘棠那小丫头帮她和蒋大儒说说话,让她去蒋大儒那边认个脸。女郎们都在走关系,怎么不见你表妹动啊?难道她觉得一个陆三郎就够了,其他名士就不用去见了么?” “反正我要带刘棠小丫头找蒋大儒,你表妹要是没事,跟我一道……” 刘慕说的非常随意。他确实被那晚罗令妤编的《奔月》舞所惊艳,确实生了兴趣,确实愿意帮罗令妤一把…… 不想,前两日还凑到他跟前说罗表妹如何如何好的陆二郎陆显,这会儿反应格外大。刘慕还没表达完自己的意思,陆显就激动地从病榻上坐起,一把抓住衡阳王的手。他眼睛快要跳出眼眶,双目赤红、语气激烈:“不要!” “你不要跟她一块!” 刘慕被吓得僵了下,身子后倾:“……” 然后才沉下脸道:“……不去就不去,你这样像是我逼着你们要如何一样。” 听刘慕此时并不在意这事,陆显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继续盯着刘慕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刘慕被他那直愣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想道:有病。 陆氏都有病。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陆昀晚上回到房舍,侍女锦月就递上来了表小姐送的花笺。依然是她自己裁制的花笺,纸笺杏红,纸上若有墨彩晕染开,点点滴滴,成云霞之状。此笺通透明净,配纸上秀丽小字,观赏来,何等雅致。 锦月再次感叹:“表小姐真是厉害。花笺做得这么漂亮,建业也是不多见的。” 陆昀唇角含笑,将花笺收起,对罗令妤的相约已心知肚明。并不与锦月多说,用了晚膳后,锦月等女看郎君去往书房,便推门出去,忙碌自己的事。她们不知陆三郎只是去书房晃了一下,待夜深人静、人声微弱时,陆三郎已经翻墙而出,飒飒然离开了“清院”,一路往“雪溯院”去了。 同样是翻墙进了院子,进院子后,站在院中玉兰树后,看到一排屋舍皆是熄了灯火,陆昀唇就弯了一下:一个仆从都不见,表妹真是准备充足。 陆昀很少到“雪溯院”,他也不多走两步,站在墙下就将指放于唇下,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声。啸声不大,只这么一声,却通达明澈。陆昀等待不过一个呼吸,便挑眉,隔着花影,看到主屋门悄悄地推开,一身贴身长袖舞衣的女郎,蹑手蹑脚、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待她到院中四处探望,陆昀才从花树后站了出来。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下,啧啧道:“跳个舞而已,你偷偷摸摸,仿若我与你私通一般。” 被罗令妤瞪一眼。 罗令妤仍紧张地看四周,看他满不在乎,就小声道:“哪有贵族女郎如舞姬一般跳舞给旁人看的?若是被人看到了,我没脸活了。独自一人,多丢脸……”她话一半,见陆昀脸沉下、脸色不对,忙娇滴滴地挽救,“……然而雪臣哥哥你是不一样的。跳给你看,和跳给旁人,自是不同。” 罗令妤撩眼皮,与他笑,同时走上前,手勾住他的衣袖。 她笑起来春意盈盈,凤眼流波,再手一下一下地勾他的袖子,陆昀的脸色,就缓了下去。陆昀揽住她的肩,将她往前面带,戏弄道:“妤儿妹妹,真淘气。” 罗令妤背地里,白了一下眼—— 灵犀已经告诉她,有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琉璃坊愿意收她的臂钏。她只要这会儿让陆昀高兴,待她拿下“花神”,钱财缓了,她就不必再受陆昀的威胁了。 …… 已答应陆昀,自己的分可能在陆昀手里,虽然对这位表哥,罗令妤始终很羞窘、不想一次次以自己真实的面孔面对他,罗令妤仍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热忱跳舞给他看。 月下清辉,院中空落,郎君不声不响,随意坐在廊下扶拦上,隔着灌木丛,望着院中扭腰而舞、衣袂贴腰的女郎。 他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他往灌木丛后一坐,再不出声,只盯着她。罗令妤背着他,都好似感觉到他盯着自己后腰的灼热目光。那目光似要刺穿她,她每一次回眸,都能撞上他的眼睛。罗令妤咬牙,闭上眼当没看见他,专心回忆自己编的舞怎么跳。 手如兰花展,腰似浮萍流。 扬袖似飞雪,回眸情已深。 与那日的《奔月》不完全相同。那日罗令妤梳了飞天髻,今日许是无侍女相助,她不会挽那般复杂的发髻,今日的妆容,整体就素净许多,清朗许多。一身苎麻编制的雪衣,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下,颊畔发丝轻晃。她闭着眼旋转,腰肢一点点扭动,恬静温雅的模样,清水玉兰般,格外动人。 罗令妤的舞技一般,却架不住她的形态韵味。 她的腰肢款款,水蛇一样;她的玉胸丰腴,山上晴雪般。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转身……陆昀安静地看着她,他目光时而移开,然只片刻,眼神就重新撩到她身上。然后再次移开,再次回来…… 罗令妤舞动时,听得四周清静无声,好似完全察觉不到陆三郎的存在。这让她放松,她全身心地投入舞中,忽而,幽静中听到一声婉约清扬的乐声响起,幽幽凉凉,香气自拂,在她身后。 罗令妤睁目回头,湿发贴着面,看到廊柱边,俊美郎君坐在花深处,垂眼吹埙。埙声低而婉,配着她的舞,托着她的神。她怔愣看去时,见吹埙的青年眉目微扬,他那姣好眉目看来,似在说:继续跳。 他吹埙以伴。 罗令妤心中微漾,对他微微一笑。当他吹埙时,她心目中那个难说话的、讨人厌的陆三郎退去,风华的、倜傥的陆三郎站了出来。他眼睛看她,睫毛长,眸子深,刹那时间,罗令妤很明白建业女郎们为何喜欢他了。 少年时的陆三郎,与她一样,多才多艺。女郎们喜欢他,该是那时候扯出来的…… 罗令妤闭上眼,在他埙声相伴下,再次立在月光下,扬袖而舞。 花枝上的花簌簌飘落,在风中旋转,在宁静的月光下徘徊。周围清寂,只听得埙声沧桑辽阔,只见得月下起舞的丽人。若有若无的、微妙的气氛浮动,如水下无声生长的海藻般,包围着他们。二人一坐在廊下,一转于庭院,衣上、发上皆洒满了花瓣。 玉兰满园,玉堂富贵。 埙声慢慢落下,女郎的舞也到了终点。 停了下来,罗令妤喘着气,胸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跳跃。她不擅动,只这么一段舞,跳下来,就满身香汗,贴着脸颊的发丝潮湿无比。罗令妤心中松下,她完成了陆昀所求,接下来只待陆昀实现承诺了。目中扬起自得的笑,罗令妤拧身,却不妨陆昀就站在她身后。冷不丁看到郎君俊逸面孔几乎贴着她,罗令妤吓得拍胸后退。 罗令妤嗔:“你干什么……你不说话,吓死我了。” 陆昀幽幽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渐渐不安。 他往她的方向走,不知为何,被陆昀那周身幽夜君王一样的气势所压,罗令妤有些怯地往后退。他淡着脸一步步走上前,罗令妤就忐忑地向后退。越退越无路,罗令妤脚踩上身后的台阶,被那么一绊。她惊呼着要倒时,前方迫着她后退的陆三郎抬起手臂,在她腰后扶了一下。 他眼睛微低,盯着她的胸。 罗令妤踩上台阶,被他一下子推到了身后廊柱上。后脑勺撞上廊柱,陆昀的手撑在柱子上,将她环到了身下。此情此景有些不对,罗令妤手伸出推他,微恼之下,小心地试探他:“雪臣哥哥,我跳的舞,你满意么?” 陆三郎垂眼,微挑的眼尾风情自现。他声音低凉:“满意。我给你‘甲下’。” 罗令妤露出笑。 她踩着台阶,才与他平视。看他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掀,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她。陆昀轻声:“我给你第二个要求。” 罗令妤自信地扬下巴:“请说。” “现在,你让我亲一下,我不光给你‘甲上’,我还亲自带你去见其他四位名士,带你走动关系。我数三下,你考虑。” 罗令妤瞪大眼:“……!” 被他钳制在臂弯间,压在廊柱上,她一下子心神大慌,开始算起来。她脑中乱糟糟地算着值不值,算着方才还是“甲下”,怎么第二个条件直接就跳过“甲中”,成了“甲上”了。第二个条件是这个,他第三个条件又会是什么。他竟然要与她做这种交换…… 罗令妤心神颇乱,看陆三郎弯唇。他鼻息与她若有若无地贴着,睫毛再次垂下,形状好看的唇翕动,完全不给她考虑的时间。陆昀轻声:“三、二、一……我该亲你么……” 罗令妤没时间考虑了,在他转身要退时,她伸臂一把揽住他脖颈,任他唇贴了上来。 树上的花洋洋洒洒,落向廊头拥身而吻的青年男女。 院子通外的月半门后,陆二郎陆显怔忡地看着他们:“……” 第46章 陆三郎是个伪君子、假清高。 他将罗令妤压到廊柱上,说是她不愿意他就退。但他退得极慢,几乎是罗令妤才勾住他的脖颈,他就转身欺压而来,唇贴上了她。花汁捣碎一般鲜妍芳菲的味道,比那日在钟山射箭不小心碰到时香味更甚。如他偶尔回忆时、夜中想象时那般,柔软、甜美,将四肢百骸间的热血全都调动起来,集中于唇与唇相挨的一点。 郎君的睫毛与女郎的相触,她的睫毛飞快得颤抖,随着被郎君扣腰搂入怀的姿势,她搭在他颈上的手指抖得厉害,雪白的面红红透,眼睛不敢睁开。 正是不睁眼,五感才格外的敏锐,才完全感觉到陆昀侵略性十足的亲吮。完完全全的吻,不仅是唇碰一碰,他的舌也伸了进来,与她的搅在一起。罗令妤浑身不安又害怕,可是郎君身上的味道包裹着她,他亲她的时候,强势、不容置疑,却又没有将她完全压倒。他给了她反抗的机会—— 罗令妤揪住他衣领襟口的手颤抖:事到如今,她绝不反抗。 这样缠绵的、窒息的、魂魄被勾走的亲吻,两人的心跳都越来越快。齿与舌不那么熟练地摩擦,时而撞上,有些疼,更多的,却是让脊骨发软一般的感觉。他亲得她腰骨软、手脚麻,她呼吸不过来,人就顺着廊柱向下跌坐去。而就是这样,陆昀也不放过她。 女郎跌坐在台阶上,仍被郎君拥在怀中。他的袖子挡住外头的微光,怀中扣着她发软的身子。罗令妤的面红得不行,被迫仰着脸,承受他缠绵缱绻一样的吻。他吻得这么深情、热烈,罗令妤心口跳得咚咚咚,在某一时刻,她几乎以为陆昀爱她至深。 不然他何以情绪这般不稳? 他们头顶,玉兰花树、桃花树,花瓣粉红玉白,簇簇压枝。夜风轻轻一吹,大片落雨般的花就浩浩然地洒下,落在廊下一跪一坐的青年男女身上。肩上、发上、衣袖上全是花瓣,更有花荡悠悠,落向二人唇齿缠绵处。鲜嫩的、馥郁的花噙在唇间,罗令妤睁开眼,见就是这样陆昀也不退去。他垂着眼睑,眼眸低下时有天生自带的温情柔意,她再盯向他口中咬着的花瓣。他勾齿抵舌,花瓣就随着二人的拥吻,落到了罗令妤的唇齿间,被她咽了下去。寒夜深长,花瓣甜蜜,搅碎在唇齿间,两人倒真若私通一般。 刺激、禁忌! 罗令妤:“唔……” 全身战栗! 软在他怀里! 忽而,她听到身后房舍中走路的声音,侍女起夜更衣声。罗令妤一骇,被陆昀抱起来,他带她藏到了廊下的灌木丛中。她的脸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口,被抱在郎君怀里,她的身上也沾上了他的气息。罗令妤的睫毛颤着,带着水雾。当侍女那边的声音没了,她抬起头,看到陆昀幽黑的、压着欲念的眼睛。 陆昀望她半晌,哑声:“夜深了,你回去吧。” 罗令妤低头,她脑中一团乱,不知该说什么。女郎依旧面红似血:“……嗯。” 陆二郎陆显早已在那两人吻得情深难住时,就失魂落魄般的、默默离开了。 他病了数日,对自己的梦更是忐忑。二男争一女之事,他以前从未发觉。他忍不住想来寻罗表妹,想问问她,试探下她。他一句话没有问出,他看到陆昀和罗令妤拥吻,他就已经明白了。 陆显走在夜深寒露中,努力记忆起梦中的点点滴滴。一些只言片语、一些偶尔流出的东西……他腮帮咬着,似哭似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弟,你竟一直瞒着……” 若是现实中罗令妤与陆昀这么早便有了情,梦中也不差吧? 到目前为止,梦中的变数,就是他第一次发烧时醒来的早晚,和衡阳王与罗令妤相遇的早晚。那么即是说,他梦里的那个世界,在这个时候,他的三弟陆昀,和罗令妤就在背着他们私通。 梦中的世界,陆二郎最后官拜中散大夫。陆三郎死在边关后,陆显曾为陆昀收拾过遗物。郎主已去,“清院”的仆从们再无依靠。侍女小厮们或变卖,或被安排去照顾别的主子。陆显到弟弟的“清院”,看到的是满园荒芜,仆从已去,仅有一个侍女锦月在收拾陆三郎的旧日东西。 锦月在陆三郎去边关前就已经嫁人,她回来陆家,是专程配合陆二郎,整理三郎的旧物。锦月从书房的一个机关格子里取出了一封信交给陆二郎:“这是三郎以前未写完的信……他走的时候便写了,后来却要烧掉。我趁他走的时候从火盆中把信抢了出来。我原想着这信日后还有用……我没料到这信已经是诀别了。” 锦月目中落泪,捂嘴别脸啜泣——“我们三郎什么都没了,陛下不让世人提他,把他的旧年书画全都烧了,没人敢留。就剩下这封信……二郎若是记着我们郎君,就留下他的一丁点儿东西吧。” 陆二郎取出这信,信已经被烧了大半,乌黑一团。锦月仍然抢救不及时,没有把这封信完全抢出来,陆显看到的这封信,字迹与陆昀常用的那种龙飞凤舞般潇洒的字迹不同。陆三郎换了一种笔迹,隽秀、内敛、沉压。字字墨汁浓郁,似每个字都是想了很久才写下的。陆显看到的这封信,只留了最后几个字—— “予卿之心,日月可鉴。纸短情长,然情不寿。若、若……” 就是这烧了一半的信,都是没写完的。 梦中的陆二郎抬头,问锦月:“……他信是写给谁的?为何不写完?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写的?” 锦月泣不能言,只是摇头,却不肯告诉陆二郎答案。她如何能告诉陆二郎,陆三郎想要挽回的那段感情……已经无从挽回?那位已经九五之尊,哪怕陆家势大,也没有与陛下抢妻子的先例。 梦中那个世界,陆二郎最后只隐约知道自己的弟弟生前,似乎恋过一个女郎。他却不知三郎恋过的那位女郎是谁,三郎最后的那几个“若”,到底是写给谁的…… 而现在,梦与现实相映照,陆显心里痛得厉害——纸短情长,然情不寿。 原来梦里的时候,三郎那封信,是写给罗表妹的。那么一切逻辑就合上了——梦中时,陆三郎前往边关时,罗令妤已经被定为衡阳王的王妃,却还未成亲。陆三郎身在边关时,旧帝驾崩,新帝登基,罗令妤一夜间,就从准王妃,成为准皇后了。新帝性急,方登基,就大婚。再过不久,就是陆三郎身死。 便是从离开建业去边关的时候,陆三郎还曾想过挽回罗表妹。他高傲无比,写了信,却没送出去。也许他还想等他冷静些,等她冷静些。却是他一走,便彻底无从挽回了…… 陆显掩面,双肩微颤。痛得浑身发抖,感同身受一般,他终于知道三弟一直藏着的秘密了。慢慢的,他咬着牙关,摇摇晃晃地扶着树重新站了起来。他晃悠悠地走在清冷月光下,他心中发誓—— 无论梦的真假!他都不能让梦中的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 哪怕衡阳王可能成为天子……罗表妹若是他三弟的,他也会帮三弟。他三弟幼失恃怙,身边人来来去去,看似敬仰寻梅居士的人很多,但陆三郎其实一直未有什么贴心人。若三弟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女郎,就是天崩地陷,陆显也要帮三弟实现他那未完的愿望! 陆显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梦给了他这么多警示,他该从何做起,把梦里的结局全部改掉。 …… 罗令妤最近分外得意。 她的琉璃臂钏终于卖了,灵犀拿回了大把钱财。补了她们的缺口,还有不少富余,罗令妤简直心花怒放。同时,她的“花神选”评选也在走向好的一面,平宁公主和陈娘子陈绣争得不可开交时,势弱一些的罗令妤,就被她们衬了出来。许多焦头烂额不知道该给平宁公主还是陈娘子更高评分的,一鼓作气干脆给了罗令妤。 再有陆昀带她去见其他四位名士……哪怕没有拿到花神,得到名士的只言片语的评价,被他们夸一夸,都是好事啊。 清晨坐在妆镜前梳发,罗令妤捂着腮帮子。浑浊铜镜中映出的女郎花容月貌,笑容几分狡黠和得意。罗令妤托着腮不好意思地想:除了那些好事……她觉得,她的姻缘,好似前路变得格外明朗了。 陆昀亲了她。 哪怕他是为了谈条件,即使他可能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但是他可以鬼迷心窍一时,他必然在此之前就鬼迷心窍了很多次……陆三郎心里,也许是喜欢她的? 那真是太好了。 建业的郎君们,罗令妤选来选去,确实觉得一开始自己就看中的陆三郎陆昀是最好的。陆三郎独自一院,无父无母,她嫁给他后,凭空与他分享那般大的权势钱财,还不用研究世上最难相处的婆媳问题;陆三郎还是名士,无论南国还是北国,即使他们离开陆家,一同游山玩水,名士的声望,都能让他们过得分外轻松;最后,陆三郎是她的表哥啊。她的大伯母陆英是陆昀的姑姑,亲上加亲。 南阳罗氏的声望在建业根本不值一提,她嫁给旁的郎君,家族无势,婚后夫妻间但凡有些龃龉,背后无人可依的话,罗令妤就需要一次次低头。可是陆昀不一样。虽然大伯母不太关心她,但是到底是她的亲人,婚后陆三郎若是欺负了她,她还可以与大伯母说,让大伯母替她做主…… 若是能够嫁给陆三郎,周郎这般目前还没探出根底的郎君人选,就被罗令妤排出名单了。 真是想不到,兜兜转转,阴错阳差,她几次在陆昀面前出糗,陆昀几次被她发现他身上有不得了的秘密……这样他都能喜欢她……不知陆三郎喜欢她什么? 美貌么? 罗令妤想到此,心中一动,重新掀开妆盒,再一次点脂擦粉,为自己细细梳妆打扮。她磨着手上银白的粉,这是她前两日照医书上美容的偏方提出来的,抹上手果然细腻滑嫩。罗令妤低着头,仔细地搓着手中的粉,并取出纸笔,耐心地写出几种粉的对照区别来。罗令妤不仅天生丽质,她对自己美貌的保养,世人都没几个做得到。 窗外鸟啾啾叫着,罗云婳揉着眼,张口打着小哈欠,踢了鞋子赤脚进屋,嘟囔道:“姐呀,我脸上起了小痘痘,你上次给我抹的那个香香的粉,还有么?” 灵玉在一边收拾屋子,听到此话,皱了下眉。跟随表小姐已经月余,灵玉再迟钝,也知道这位表小姐的家底很薄,支不起建业的大开销。小娘子这时候说的那个什么粉,原材并不便宜。灵玉正要劝小娘子不要乱要东西,就见罗令妤心情非常好的:“灵玉找给她吧。用完了再跟我要,我给你制新的。” 罗云婳瞪大眼。 其实她早上刚睡醒,还糊涂着。才说完话她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说,她们哪有钱帮她买粉啊。罗云婳还想改口,就见背着她伏在案上写字的姐姐愉快地答应。罗云婳哒哒哒地跑过去,凑过小脑袋盯了半天。姐姐眉目含春,明艳不可方物。 罗云婳小声:“……姐,你又换新的夫婿人选了啊?你新的夫婿人选对你极好,送了你钱财?” 罗令妤:“……” 嗔了妹妹一眼,她警告道:“这话不要乱说。我一直从一而终,从头到尾没变过。不管谁问起,你都要记着这话。” 罗云婳眼睛睁得更大了,抱着姐姐脖颈,她欢喜得明眸灿灿:“……所以你又把目标换回三表哥了啊?是不是三表哥给你暗示了?是不是呀是不是?” 罗云婳因为救过陆三郎,对陆三郎一直很有好感。姐姐挑不出喜欢的良婿,她心中还难过,她多希望自己喜欢的两个大人能在一起啊。如今……罗云婳缠着罗令妤小声问不停,罗令妤被她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然她目中的自得喜意藏不住。 罗令妤谦虚的:“哎呀……” 她们正在屋中玩闹,院中侍女喊道:“女郎,三郎那边来人说话了。” 罗令妤矜持地给罗云婳使个眼色,小娘子立刻挺胸,还姐姐一个“交给我”的眼色,人就跳了出去。罗令妤隔着帘子,听到外头小妹妹甜甜地叫人“锦月姐姐”。罗令妤竖长耳朵,听到锦月与罗云婳说了些闲话,才说到正事:“我们郎君上朝去了,他走之前让我来与表小姐传话。三郎说让表小姐今日莫出门,等他一等,待他下朝回来了,他就带表小姐去小眉山找一位名士。” 罗云婳乖巧的:“好的!我会告诉我姐姐的……啊,我姐姐在写字,她忙着呢。” 既然女郎忙着,锦月就不打扰了。她深深望一眼竹帘,隐看到竹帘后女郎纤细的侧身。以往都是女郎约她们三郎出门,这是第一次三郎主动约女郎。表小姐果然如她所想,不可限量。 帘中罗令妤听到锦月的话,当即心口跳得厉害。笔下字再写不出来,她起身在屋中徘徊,脸颊一点点热了:她的三表哥,好似很忙。自那晚亲了她后,他就没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他说带她引见名士,之前却让陆二郎陪她谈心。到今日,他才有了空。 罗令妤旋身,重新到妆几前拿着铜镜打扮自己了:“灵玉,灵玉!我这个月新做的衣服尺寸改好了么?不留了,我今日便要穿。花神日?花神日自有别的新衣服啊。哎,我这螺子黛是不是被婳儿偷用过?怎么少了这么多?婳儿……” “雪溯院”围着表小姐的梳妆打扮,重新忙了起来。 待陆昀上完朝,回自己院子换身衣服,他到表妹院中时,罗令妤还没梳洗完。陆昀算了下时辰:“两个时辰了……我朝都上完了,她妆都没化完?” 陆三郎不可思议,回忆了下表妹的脸蛋。她长成那个样子……已经美得很过分了,她还要怎么美?有必要花这么长时间么? 然而罗令妤就是不肯出门,仍要他等。 陆昀哭笑不得,只好去主屋喝茶等女郎。才喝了两盏茶,他意外地听到陆二郎来拜访表妹的通报声。他二哥怎么总来找罗令妤?陆三郎皱了下眉,侧过头,见他二哥已经打帘子进来了。看到他坐在这里,陆显目中竟露出喜色:“三郎,你终于忙完,要领罗表妹出去玩了?” 陆昀:“……” 二哥态度怪怪的。 陆昀:“并不是忙完,只是顺带领她去见个人。”他不动声色,眉心微扬,“二哥是要带表妹出去么?是我约错了时间?” “不不不,”陆显连忙摆手,看着他三弟笑,“你约的时间很好,很不错。有你陪着罗表妹,我便放心了。” 陆显看着他,幽幽叹气:“三弟啊,你要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要知情深不寿,纸短情长。若是错过,便是终身的遗憾了。” 陆昀:……二哥更加奇怪了。 他放下茶,神色微肃:“……二哥难道有了喜欢的女郎,才这般感触深?不会……是罗令妤吧?” 他的脸静静地沉下,眉目敛起。 陆显:“……” 愕然无比! 触上三弟微淡的眼神,陆显想起自己这两日找借口总找表妹谈心的行为,恐怕让三弟误会了。陆显赶紧撇清自己:“你猜什么呢?我和罗表妹兄妹之间,绝无私情。我只是……这两日生了病,感慨多了些。” 陆昀淡声:“二哥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陆显:“……” 心想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般折腾自己么?你这个浑小子还讽刺我,还不领情…… “两位表哥,你们都在啊?”兄弟二人快要坐不住时,罗令妤终于姗姗来迟。她声音清泠微甜,声线明脆,如日光照入晦暗的舍内般,让两位跪坐的郎君一同抬头看她。 女郎梳着凌虚髻,长发蓬云一般乌浓。柳眉细长,眼角轻勾,丽人雪肤红唇,一身红花雪青。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轻飘飘撩了二人一眼,哪怕对罗令妤并无私情,陆显都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红着脸不自在地低下头。 陆显笑两声:“表妹这身装扮与三弟出门么?甚好,甚好。” 罗令妤面颊被他笑红了,却也不知陆显在笑什么。 陆显真是奇怪,非跟着陆昀和罗令妤,一直跟出陆宅大院,将两人送上长檐车。陆昀低眼,似笑非笑地问二哥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去,陆显才咳嗽:“陛下身体不适,我正寻了疾医入宫看陛下,就不跟你们折腾了。你们两个,好好放松玩,不必急着回家。” 陆昀和罗令妤瞠目结舌:“……” 二表哥这话说的,好似他们要私奔一般。 陆显殷勤嘱咐了两人一通,看牛车出了乌衣巷,才放下心。他梦中的时候,其实也有这段。陆三郎去拜访一位名士,旧友聊天……只是那时,梦中的陆二郎并不知道陆昀是和罗令妤一起去的。现在他知道了,心里头感觉怪异,陆显觉得自己好似全程见证三弟和罗表妹的秘密一般—— 梦里不知道的,在现实中,都让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陆昀又是和罗令妤在一起啊! 他们总是在一起啊! 陆显满意地回去,收拾一番后便进宫去见陛下。他想起来梦中世界,老皇帝是因丹毒而去世的,现在他还想不清楚衡阳王适不适合为帝。但最先应该解决的,就是提醒陛下的身体……只要现在陛下多活两日,事情就有慢慢考虑的机会。 不想陆显为了陆昀这般奔波,放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道光景。陆夫人得到侍女绿腰忧心忡忡的告密:“夫人,这几日,婢子们总见到二郎去找表小姐。可是三郎也找表小姐。方才三郎和表小姐出门了,二郎依依不舍地一路将两人送出大院去。婢子看着,二郎自己也想去的……” 陆夫人镇定的:“二郎跟我说过三郎倾慕罗娘子的事。二郎说自己并不倾慕罗娘子,他不会骗我的。” 绿腰更忧郁了:“可是婢子不光觉得二郎对表小姐有好感,婢子看着,觉得……二郎是单恋呢。表小姐明显更喜欢三郎……这是二男争一女的架势啊?二郎要是跟三郎,为表小姐打起来了怎么办?二郎要是喜欢表小姐,表小姐却不喜他,二郎暗自难过可怎么办?” 陆夫人唇颤抖:“……” 她的儿子陆显,不光倾慕罗令妤,还是黯然神伤、争不过弟弟的那个?! 第47章 绡纱窗下,窗下芭蕉翠竹荫蔽帘屏。陆小四郎慢腾腾地沿着长廊走来,站在窗下,垂头丧气。他的功课又不太好,不太敢进屋见陆夫人。陆小四郎陆昶踮起脚,趴在窗上,看到锦带银勾,窗帐后垂坐的陆夫人正在长吁短叹。 侍女:“哎……”陆夫人:“愁啊……” 一个表小姐,让陆家主母万分纠结。陆夫人既不想儿子与这位罗氏女过分亲密,却也不想儿子受情伤。她更不能让表小姐离开陆家,一方面是陆家面子过不去,另一方面是不好与自己的小姑子陆英交代。左右为难至极,陆夫人只好问起侍女绿腰:“让人去南阳打探罗娘子为人,打探的人至今未归么?” 绿腰说不知:“许是路上生了病,有事耽误了些吧。” 攒着眉,陆夫人慢慢点了头:“那……平日你们多照看些三郎和罗娘子。罗娘子好游,远道是客,让三郎多陪陪她。” 作为陆夫人的贴身侍女,绿腰诧异地抬头看一眼陆夫人严肃庄重的神情。闻弦知雅意,她瞬间明白了。陆夫人是想撮合陆三郎和表小姐,不让二郎去添乱。 侍女乖顺退下,舍外小四郎陆昶想了想,怕陆夫人又要折腾罗姐姐。他眼睛一转,蹑手蹑脚地溜出去,跑去“雪溯院”找罗云婳,让罗氏姐妹行径小心些云云。罗家小妹妹却是鼻子里哼出一声,翻个白眼拉上帘子,不理会外头可怜巴巴的小郎君陆昶。吃了闭门羹的小陆昶不知所措:……不就是上回和小表姐打架的事么?后来不是互相道歉了么?小表姐怎么记仇到现在? 而陆夫人这边,陆夫人仍然神色黯然,扭头看窗外满园绿荫。竹叶摇落沙沙,舍中连珠帐后,陆夫人踱步徘徊,伤感般喃喃自语道:“三郎还比我儿小一些,姻缘都到了。我儿的大好姻缘,尚不知在哪里……” 陆夫人真是多虑了。 在陆二郎陆显的梦中,南国围绕着陆三郎、罗令妤、衡阳王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其中绝不涉及陆二郎自己的婚姻。即陆夫人白白担忧,她儿子至少到明年,都是成不了婚的。 陆显的梦总是围绕着陆三郎、罗令妤来,虽然心中很关心弟弟,但陆显有时也奇怪——为什么他的梦,关于他自己的事那般少,都是关乎别人的事? 难道短短一年时间,他自己就这般无趣,身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么? 陆显不得而解,只好先找上自己之前请来为陆老夫人治头疾的名医,坐车前往太初宫,帮老陛下先稳住身体。现实中,陆二郎祈盼老陛下多活短时间,别再乱吃丹药,中丹毒而亡了。 被陆夫人母子二人齐齐念叨的陆三郎陆昀和表小姐罗令妤,正同坐一车,驱车前往城外小眉山。牛车麟麟摇晃,车中空间宽敞,陆昀和罗令妤各自跪坐一边。坐在车上已经一刻过去,二人皆不说话。 车晃动间,陆昀垂眸,盯着罗令妤耳畔边的玉白耳珰看。她的耳珰晃在颊畔上,柔亮如水的光一重重,在她剔透玉莹的肌肤上晃悠。陆昀便盯着她的耳珰,看半晌,视线慢慢移向她身上更多的地方。 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就这般低敛眉目、看似乖巧的模样,陆昀想到了那日她跳舞时的神韵。明明是木头一样不开窍的舞功,放在平时,他看都不会看一眼。偏偏她神采灵飞、身形勾人,惹他遐思…… 陆昀打断自己脑中不受控的龌龊念头,冷不丁地开口:“表妹在想过会儿如何讨好王先生的事么?” 王先生,即他们一会儿要去拜访的那位名士。 罗令妤一惊,抬头诧异看他:“……不是。” 陆昀的眼睛望着她。 不苟言笑,冰清玉冷。他在公开场合,一直是这般高不可攀的神色。但他此时明明神色还冷淡着,却是垂下眼睫眇一眼她。四目一对,他那桃花眼中,便噙起了戏谑味道,融化了他眼中的寒霜。陆昀意味深长:“哦,原来表妹是与我在一起,还在害羞。” 罗令妤:“……” 她吸口气,仰起目笑:“雪臣哥哥开玩笑,谈条件而已,我怎么会害羞呢?第二个条件我都答应你了,不知道第三个是什么?” 陆昀真是怪人。 她话一落,他的脸重新冷了下去。陆昀慢悠悠:“第三个条件我还没想到。现在已经足够你应付到‘花神’了。第三个条件,我要留着慢慢想。” 罗令妤心里一突,拧起了眉,略有些忧心忡忡。怪陆昀当日给她考虑时间太短,她实在不喜欢这种第三个条件与现在时间隔这么远的情况。她多希望赶紧完成陆昀的三个条件。不过罗令妤又转念一想:留着第三个条件,除了他暂时无欲无求的缘故,莫不是也有他不想和她钱贷两清的原因? 陆三郎心里,一定或多或少,是有她地位的吧? 这般一想,罗令妤的含情目,就轻飘飘地撩向陆昀了。 陆三郎:“……” 被她看得心中微燥,又不自觉地想着她的唇。陆昀侧过脸,拉开帘子想看看窗外。结果他才打开窗子不久,俊秀的面容与外头街市一打照面,街市上有女郎不经意抬头,口中讶一下,看着俊美郎君坐车走过。 女郎脱口而出:“好俊的郎君!” 一言才出,更多的女子看过来,看到车中郎君的侧脸,女郎们的眼睛,齐齐亮了。 陆昀“啪”一下,关上了窗子。 陆昀:“……” “噗”,他听到女子笑声。目中隐怒看去,罗令妤捂住了嘴角。女郎捂着嘴,目中笑意不减,几许狡黠戏弄如星光般在她眼中摇落:“世间女子多彪悍,我知道了,雪臣哥哥怕女子。” 罗令妤非常感兴趣:“雪臣哥哥是被女子追怕了吧?在女子手里吃过不少亏吧?雪臣哥哥……和哪位女郎交情好一些呢?” 她试图打听陆三郎的情史。她要是嫁给陆昀,她得知道陆昀之前有没有和女郎…… 陆昀含笑看她:“妤儿妹妹没有被郎君们追堵过么?没在郎君手里吃过亏么?妤儿妹妹……和哪位郎君交情好一大些呢?” 他学她说话,让罗令妤心虚窒息之余,只瞪眼看他。而陆昀多敏锐,他压着眉,一刹那就懂了——“罗令妤,你还真有情史?” 罗令妤快速:“没有!” 陆昀看着她:“反应这么快,明显心中有鬼。” 罗令妤:“……” 她唇翕动两下,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然而到底没说话。眼见着,陆昀的脸色更淡了。 …… 就这般,两人心思各异,停了车后,相携跳下车。与陆昀一道站在山下,仰头看山峰高耸入云、崇山峻岭掩在浓浓绿荫间。罗令妤再扭头看身后,见陆昀拿了水袋后,就嘱咐车夫小厮们先行离去,约定了来接他们的时间。罗令妤瞪直眼,看陆昀走到她身边,懒散的:“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我登山?” 罗令妤打量他,郎君身形芝兰玉树般,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他走过她,将水袋系于腰间,便一身轻,什么也不带地向山路走去。罗令妤:“哎……我们的仆人……” 她回头,看得到三郎嘱咐后,车夫等人驾上车,打算回去了。坐上车的侍女灵玉等女,同情地望一眼表小姐,冲她挥了挥手。罗令妤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陆昀说“登山拜访名士”,指的真的是“登山”。而且是徒步,无行囊,无侍从,无车马。 哪怕出身落魄士族,罗令妤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女郎。第一次身边连侍女都不留给她,罗令妤看看左边走入树林间的青年,再看看右边驱车走掉的车马。她咬着唇瓣,纠结半天,还是跑去追陆昀:“雪臣哥哥,雪臣哥哥等等我……” 陆昀走得并不快。 此山路比寻常山更为陡峭些,十八转弯,很多地方路都没有,只能扶着山石爬。连陆昀这个习过武的郎君走来都有些难,更何况罗令妤。罗令妤气喘吁吁地追上陆昀,看他负手、面白,她却很不高兴。提着裙裾,跟在郎君后头,罗令妤怀疑:“陆雪臣,你是不是耍我?” 陆昀:“求我时就是‘雪臣哥哥’,怪我时就是‘陆雪臣’。妹妹这两面嘴脸,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罗令妤心中恼了一下,硬着头皮当没听到。她继续怀疑地盯着他的后背:“你说带我拜访名士,可是这山路这般难走,我从未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我们一路走来,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怎么会有名士住在这里?我不信。你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得罪了你,所以故意捉弄我?” 陆昀淡声:“不是。” 罗令妤从后拽住他的袖子:“那你告诉我嘛。” 她娇滴滴,拽他手臂时,胸脯若有若无地贴上他手肘。陆昀手肘挨上女郎饱满的某处,一刻间便后背酥麻,整条手臂都麻了。山间溪水潺潺在脚下徘徊,陆昀心不在焉,脚下一空,差点落水。罗令妤连忙更紧地拽住他手臂,惊呼:“陆昀!” 这一下,贴着他手臂的胸压得更紧了。 陆昀狼狈地踩着水走上了岸,还有心思想:哦,原来不冷不热时,是叫他“陆昀”啊。 他笑起来:罗令妤的嘴脸,啧啧。 女郎不知他那复杂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只见他低头,扫了他自己与她相挨的手臂一下。罗令妤正要低头,看他在看什么时,他另一只手却环过来搭在她肩上,提着她将她转个方向。半拥半抱,陆昀将罗令妤从溪水间的光滑石头上抱到了平地。 陆昀笑:“怕了你了。好,我这就告诉你。” “为了你们这个‘花神’,建业的女郎们都在拜访几位名士。几位名士都躲了起来,但其他几位名士躲去哪里,女郎们都有自己的关系能寻到。咱们这位王先生却不一样。王先生出自寒门,在建业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躲起来,也就不容易找到。而且这位王先生很绝,他一躲就躲到了山路这么难走、从来没人居住的山里。许多女郎到这里一看,见到这山路,就不想走了。是以来拜访这位王先生的人很少,能让你钻个空子。” 罗令妤在他怀里仰头,纠结万分:“她们都嫌山路难走,走不动?” 陆昀一顿,勾唇,慢悠悠道:“是啊。许多都走了一半山路,又退了回去。” 罗令妤:这山路这么难走啊…… 她心里生怯,因想到了当日钟山一行。建业的女郎们日常游山玩水,已经是极擅走的了。她们那般能走,她拖在她们后面,气喘吁吁,要不是顾着面子,早半路上逃了。而今陆昀说这山路比之前的要难走的多…… 罗令妤低下了头,推开陆昀搂她的手臂,沉眉思量。 陆昀等着她,目中藏笑。他知道罗令妤走不了,之前钟山才多少点儿路,她都能一瘸一拐。而今这山路嘛,可比当初钟山难度高了很多。罗令妤绝对克服不了。她这样能坐绝不站、能站绝不走的人,让她爬山,比杀了她还苦……陆三郎矜贵地等着,等她求他,然后他再背她云云…… 不想他只是转个念头的功夫,就见罗令妤挽了袖子,蹲下去,把她的裙裾尾撕了一大片,衣带将裙子和腿绑在一起。她快速地整理她自己的衣着,在陆昀面前,几下就将她繁复的、漂亮的衣服折叠。美丽的女郎成为了一个装扮干练的女郎。 罗令妤充满动力地仰望高山:“王先生住在山里是吧?表哥我们快走吧!再难的山路也要走下去,王先生在等着我们啊。王先生乃是名士,千万不可让先生等久了,让先生对我产生不好印象。” “寒门又如何?我不在意,表哥你也别在意。先生有才,即为尊。” 罗令妤主动地走到了前面,还回头与陆昀招手:“表哥,你快跟上啊。” 陆昀怔愣,然后莞尔:“……” 他想多了,错以为罗令妤是柔弱的、走不了山路就不走的女郎。他的表妹,一提起这些名望、权势,就动力满满,完全不需要他催。功利心重到如此专注的程度,全心全意地追求功利……罗令妤也是很专情的美人了。 第48章 山路太险,有心无力。 罗令妤斗志满满,却扛不过自己的体力。她本就不喜动,此时为了见王先生拼了命,然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腿酸脚痛,娇喘微微。小眉山与钟山不同,钟山是建业有名景致,为方便贵族人士登山,钟山的山道修了再修。没人来小眉山游玩,小眉山的山路,可称得上无。悬崖峭壁,淙水激流,下盘不稳者,频频摔倒。 罗令妤走一段路,已经被陆昀扶了不知多少次。跟陆昀到一段路,眼见前路被掉下来的山石堵住,罗令妤迷茫。她走得满颊湿汗,贴着身的春衫又热又燥。而她的三表哥吊儿郎当地跟在她后头,风过袍袖,玉树临风;他风流潇洒的,立即去选美都可以了。 见表妹回头看他,陆昀扬下巴,示意她向上看。罗令妤仰头,看到烈日下的峭壁上,垂下来一段磨损了不知多少的藤条。罗令妤一见之下,就想哭了:“雪臣哥哥,我们真要‘爬山’啊?” 她一介女流,手脚无力,体弱气虚,竟然还要爬藤条去找王先生? 陆昀微笑:“可以不啊。” 罗令妤当即侧耳倾听他的高见。 陆昀:“我们回去就好了。” 罗令妤抿唇,瞪着她那个两袖清风过的英俊表哥。陆昀根本不在意什么“花神”,见不见王先生对他没区别。他怂恿她回去,罗令妤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其他女郎们走到这里不愿走下去,她和一般女郎可不一样。 罗令妤沉着气,仰头看挂下来的藤条,再低头想一下。然后她漂亮的眼睛,就盯着陆昀了。陆三郎云淡风轻,罗令妤娇声唤道:“雪臣哥哥,你一定有法子对不对?” 陆昀笑了一下。 他在外人面前不怎么笑,在她面前,私下里,却是笑了又笑。郎君一双桃花眼眸水流转,一眉一眼皆是风情。陆昀向前走两步,到攀着石头靠坐歇息的罗令妤面前。罗令妤真是美人,为了方便走路,广袖长衫被她整成了束袖衣裙,能挽起来的帛带她都系了起来。美人目光秋波漾漾,仰着粉白面孔,期待地望着他——一眼又一眼,她又在使美人计了。 陆昀垂眼皮,深深望她:“我可以背你。” 罗令妤眸子微瞠大,正要欢喜道谢,就听他下一句:“但是我背你的话,你的胸就会贴上我的后背。你那里……你懂吧?” 他说得很轻,眼睫覆下,幽深的眼睛直盯着她脖颈下浑圆丰腴的几两肉。罗令妤本没有意识到什么,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再看陆昀那眼神……罗令妤大脑猛轰如雷炸,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胸口。陆昀仍然低着眼,唇角一抹凉笑。 罗令妤半晌才张口结舌:“我看错你了!陆雪臣,你、你……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口口声声说他“不好色”,可是眼睛却总盯着她那里看。她就说为何他与自己在一起,总是低着眼,原来……罗令妤脸青青白白,被陆昀弄得后退。可是她又用惊异的眼神看陆昀——他那下流的想法,何必让她知道?他不说的话,她也根本想不到啊。 陆昀看她将胸捂住,遗憾地叹口气。郎君撩起眼皮,看向她那神色难看、颜色却好的脸蛋。陆昀盯着她,轻声:“那你要不要伪君子背你?” 罗令妤:“……” 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下,罗令妤憋屈万分,然后乖乖伸手,灿烂笑曰:“雪臣哥哥,你这说的哪里话?我不介意的,表哥光风霁月,从不曾背着我辱没我,我就欣赏表哥这般实话实话,与建业那些明明喜欢看我、却又不敢多看的郎君一点都不同。” 在陆昀开口前,罗令妤果断拦话,不让他说出来:“雪臣哥哥,你背我吧!我真的走不动了。” 一个交锋,二人四目对上,皆对对方的人品有了更深的了解。 伏于郎君背上,她呼吸贴在他后颈上,果觉他后背肌肉僵了下。罗令妤红着脸,侧头啐一口他的下流……陆昀后脑勺有眼睛一般:“你敢骂我?” 罗令妤吓得一僵:“没有!”紧抱住他脖颈,罗令妤甜声道:“你背我,我谢你还来不及。我才不会骂你。” …… 温香软玉,世间没几个郎君抵抗得住。尤其是罗令妤这样的美人。相貌近妖已不可求,她更是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若她喜欢,轻易便能博得人的好感。陆昀心中无数次在想:莫要信她,她骗人不吐骨头。 可是她伏于他背上,腿缠上他的腰,呼吸拂在他耳后。再有,那两团雪玉一样的……压着他后背,陆昀攀着藤架登山,罗令妤又不好身子后倾加重他的负担。女郎几乎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贴着他……陆昀的额上慢慢出了汗。 山路难走,背着一个美人,更是步步维艰。水火交融一般的煎熬,亏得陆三郎忍功好,不肯让罗令妤看他笑话,硬是坚持着。背上的美人拿袖子为他擦汗,体贴他一番,看看日上中天,罗令妤又抱怨:“都快晌午了……我们不会晚上都见不到王先生吧?雪臣哥哥,你能不能快一些?” 知道这位表妹没良心,可她这样急切,陆昀脸还是冷了。陆三郎语气怪异微酸:“满脑子都是你的‘王先生’……你可知我是推了旁的要事来找你?” 罗令妤怔一下,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嫌恶。陆三郎是块美玉,从来只能被人捧不能被人弃……罗令妤:“我……” 陆昀打断:“甜言蜜语对我没用。” 罗令妤面对别的郎君有无数好话等着,可是陆昀不信她的甜言蜜语。脑中打了结,半晌后,实在想不出话,罗令妤干巴巴地宽慰他一句:“……其实我也是推了别的要事等你的啊。” 陆昀微愣,脸侧了下,眸光看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女郎面孔。他低声:“你当真是推了别的事等我。没骗我?” 罗令妤郑重点头。 见陆三郎前一刻还满脸沉冷,下一刻脸色就好了很多。他擦一下额上的汗,目色重新变得平和,人好似重新有了动力。他背着女郎重新上路,女郎乖乖地伏在他背上,一点负担都没带给他。罗令妤是个虽然小心思多、却也聪明的女子,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任性什么时候需要忍耐……接下来一路,哪怕陆昀口口声声称他不喜“甜言蜜语”“不好色”,罗令妤也柔情蜜意,夸得他春风得意,脸色极佳。 到底是男人,难消美人恩。 …… 山路崎岖,绿荫如潮,皆是人间。 二人就这般,时而陆昀背她,时而他累得不行,两人又搀扶着走。等好不容易到山林间那处茅屋前,陆昀指给罗令妤看,罗令妤感动地抱着郎君的手臂,几要哭泣。她和陆三郎一路爬山太不容易了,两人磕磕绊绊在山里绕了三个时辰……也就他们这样的郎才女貌,能在如此狼狈后,喝口水,稍微整理一下衣容,就能去见人了。 王先生的茅屋建在竹林深处。三两间茅屋藏在竹林中,院中有童子簌簌地扫着落叶。郎君和女郎立在竹林入口,眼睛已经看到茅屋就在数丈外,然走过去,中间还隔了一个阵。幸亏陆三郎懂阵法。比起他们之前在山里遭的难,王先生只在屋外用阵法拦了他们一下,已经太友善。已经到了这里,陆三郎不再着急,慢悠悠地振振衣袍;罗令妤已经抛弃他的手臂,松开了他,向茅屋走去。 陆昀嗤一声,跟上。 与童子好声好气地说一声,待陆昀过来时,看到罗令妤面颊含笑、眼波流转,美人望着那小童,童子脸涨得通红,回答罗令妤的问题何等乖巧。陆昀脸色淡淡,瞥一眼童子和罗令妤,心想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她都不放过。罗令妤已经扭头,招呼他:“表哥,王先生有客人,他在与客人清谈。先生请我们入室一见。” 有外人在的时候,罗令妤一贯是中规中矩地称呼陆昀为“表哥”。 陆昀淡应了一声,看到罗令妤眉目间的焦灼色。她与他使眼色,催他快些与她一道进去。因她听到王先生有客人就心中大骇,唯恐旁的女郎已经登门。爬山这般辛苦,劳苦定要值得,若是旁的女郎先得了王先生的好感……罗令妤肠子都要呕悔了。 罗令妤扯着他袖子,殷殷切切地小声催促:“表哥、表哥、表哥……” 因陆昀与王先生相熟,乍然到访,还需陆三郎介绍。与童子点过头,陆昀才不紧不慢地领着罗令妤进屋。屋中果然已经有客人先登,陆昀和罗令妤从门口进来时,陆昀神色淡淡,罗令妤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二人一道看去,看到王先生对面的蒲团上,站起了两个人。陆昀和罗令妤的脸,在刹那间,都有些僵。 陆昀语气古怪:“……你怎么在这里?” 罗令妤不知自己该不该喜:“周郎,好久不见!” 因从蒲团上起身站起、迎接两位客人的,一是陈王刘俶,一是罗令妤的“周郎”周扬灵。这两人容色秀美,立在舍内如珠如玉,华光潋滟间,罗令妤一时间连郎主王先生都没看见。王先生一个普通相貌的中年男子,被刘俶和周扬灵衬得土鸡瓦狗般灰扑扑。 周扬灵和刘俶一同诧异地看着进来的陆三郎和罗令妤。周扬灵的目光与陆昀一对,陆昀脸色微变,盯着她却没说话。周扬灵心中紧张,因自己在宜城时见过陆三郎。虽自己貌似“女扮男装”很成功,但在陆三郎面前,她仍然……见陆三郎眼神变化后却没吭一声,周扬灵心中微松,这才看向陆昀身边娇丽明媚的女郎。 周扬灵温和一笑:“罗妹妹,我与你相约还编钟之事,你却说已有约。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与……这位郎君一道游玩啊。” 罗令妤尴尬的:“……” 周郎病好后确实约她还编钟,但一则她心里不服气陆昀当日对编钟的评价,想她怎么会不如周郎,便要多拖两日想研究下周郎的编钟;二则,陆三郎刚亲了她,她心觉陆三郎对她有情,怕陆三郎要约她,她绝不会在这段时间赴别的郎君的约。最后,比起身世气质风采,周郎还是没有陆三郎合适……却没想到这就被周郎碰上了。 罗令妤羞愧难言,低下了头。 刘俶也看着陆三郎:“你与孤说,你,有事,不见孤。” 陆昀镇定的:“……带表妹见王先生,也是事。我没哄你。” 刘俶和周扬灵一道看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神,像是他们两个抛家弃子,狼狈为奸一般。此场景实在尴尬,陆昀和罗令妤各自与人说自己有重要事走不开,没想到失意的两人走到了一起。那两人找王先生清谈,还碰上了走到一起的陆三郎和罗令妤。 罗令妤默默地站到了陆昀身后,让陆昀去承受对方不赞同的眼神。 王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我知道雪臣和公子关系好,没来到周郎与这位……女郎也相识。看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坐快坐吧。” 周郎? 陆昀不动声色地撩周扬灵一眼,周扬灵淡定的目下藏着几分慌乱,向他恳求地望来几眼。陆昀顿一顿,再看向周扬灵旁边的陈王刘俶。刘俶端坐蒲团,聆听王先生的高见。乃因陆昀不陪他,他想起自己几日前见过的同样有才人士周郎,这才走到了一起。刘俶却不知道他身边的少年,正是他苦寻多日、想要借之联姻的周潭女儿,周扬灵。 再是,罗令妤忐忑地、不安地,偷偷看周扬灵…… 陆昀心中微怪,皱了下眉,微疑惑罗令妤为何看周扬灵的眼神那般熟悉……他尚未想通,王先生的话已落,笑着问起“诸位高见”,罗令妤将目光从周扬灵身上移开,开始答复王先生。 清谈之风,一问一答,一辩一解,乃时下探讨学问最受欢迎的方式。 几人均加入谈话中,刘俶不开口,陆昀也不开口,不断说话的,反倒是罗令妤与周扬灵。 几人之间的气氛,又和谐,又奇怪。 …… 罗令妤到底从不在专业技能上输人一等,周郎言谈沉着温和,她则妙语不断,讨好王先生。一下午的时间,王先生对之前不相识的周郎,和陆三郎的表妹都有了些好感。日暮西垂之时,此话题的清谈告一段落,王先生意犹未尽,邀几人留在山中歇脚。 这本就是罗令妤的目的,罗令妤自是喜不自胜。 王先生和蔼地看着这位女郎:“我这山中清苦,什么也没有。女郎出身士族,出入皆有仆从相随,若是适应不了这里,当可直言。” 罗令妤笑道:“先生说笑了。我最慕先生这般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住在山中自得自乐,我怎么会不喜?我虽然出身是士族,但我幼时家中有变,也是吃过苦的。” 陆昀在一旁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的灰:“……” 王先生大感兴趣,问起罗令妤的际遇。罗令妤便把幼时汝阳出事、汝阳罗氏皆亡,自己孤苦伶仃带着妹妹投奔南阳罗氏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幼年时吃过多少苦,寄人篱下多少自卑……待她故事讲完,周扬灵和王先生看着她的目光,已经唏嘘而怜爱。 周扬灵柔声:“妹妹辛苦了。好在你今日已经苦尽甘来,陆三郎乃是建业出名名士,陆家又势大,当能护得你,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罗令妤目色黯黯地点头,然后回头对陆昀一笑:“三表哥对我还是很好的。” 陆昀:“……” 待走出去,陆昀才低声问罗令妤:“你那故事几分真几分假?” 罗令妤嫣然一笑,自然不会告诉他实话了。两人推搡间说话,走在他们后面的刘俶和周扬灵若有所思,均在想这二人的关系,似不一般。 …… 罗令妤说自己的悲惨遭遇,乃是为博同情,半真半假。南阳离建业那么远,王先生又不会跑南阳打听她过的什么日子。南阳自是落魄,但贵族女郎该学的、该有的,罗令妤这般惯会为自己争取的人,从来不缺。她长这般大,是从来没有干过粗活,没有在侍女不在的时候自力更生过。 但是大话已经说了出去,罗令妤不敢去王先生跟前表现自己如何能吃苦,怕自己漏了陷,她只好先把自己折腾明白。研究着井水之类东西,罗令妤回忆以前侍女照顾自己的样子,摸索着给自己打水、烧水,想洗浴一下。白日跟陆昀爬了那么久的山,一身臭汗,她下午时就快受不了了。 陆昀那边却是和王先生吃了茶,交换了下他们对花神选女郎们的评价。陆昀心中怀疑罗令妤话的真假,便想去看热闹,看罗令妤如何在没有侍女的情况下自力更生。两三间茅屋而已,他到罗令妤屋门口,正要敲门,身后一声咳嗽。陆昀扭头,看到是扮作男儿郎的周扬灵。 周扬灵:“三郎,我有话跟你说。” 陆昀走得离罗令妤屋子远几步,后背是篱笆,他目中生趣,问周扬灵:“刘俶呢?” 周扬灵:“我寻了借口,说我体寒,让他帮我烧些热水。公子见过我体虚晕倒的时候,便信以为真,我才有空过来寻你。” 陆昀似笑非笑:“他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就在他面前。” 周扬灵微赧然,拱手如男儿般作揖道:“我说的便是此事……不求三郎帮我遮掩,只要三郎不将我身份告诉公子便好。公子与我父亲满心都是联姻,我却觉不必如此着急。我蒲柳之姿,不敢耽误公子终身大事……” 陆昀淡声:“你是怕刘俶耽误你吧……你扮作男儿,是要做什么?” 周扬灵:“为寒门子弟做些事。我今日来寻王先生,便是听说他出自寒门,我想说服他,与他一道办私学。公子也很支持此事,才愿意带我来找王先生……我只是不想让公子知道我是我而已。请三郎助我。” 陆昀漫不经心:“你父亲若是知道你……” 突然,他听到前不远的茅草屋内传来女子一声尖叫声。陆昀心一紧,听出是罗令妤的声音,当即跨前几步,推门而入。周扬灵同样跟着他,焦急地探查罗妹妹怎么了。 屋中地上扔着粉粉白白的衣衫裙子,面前木桶热水汩汩。罗令妤赤着身,白着脸站在木桶前,苍白着眼往后退。不妨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陆三郎和周扬灵一道进来。两人进来,一道看到女郎赤身裸体,站在他们面前……女郎长发垂至腰,纤肩细腰长腿,胸脯圆润如蓬雪。那般妙盈盈赤着,楚楚动人,引人遐思…… 陆昀:“……” 周扬灵:“……” 罗令妤:“……” 罗令妤一声更大的尖叫,慌张地蹲下,拿自己地上的衣衫挡住自己的身体。她呆滞着,惊惧无比,目中羞怒、泪光点点,瞪向那两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她、她……她一下子被两个男的看了身子?!如何活?! 想一头撞死。 第49章 此年代无名节之说,并不是说被男子看了身子就是那个男子的人,而是都被一个男子看了身子……不嫁给他,无法甘心。 罗令妤更倒霉的是,她一下子就遇到两个。 她抱着衣物跪在地上,凉风因推开的门从外拂来,月光也照在进来的两人面前。她瑟瑟望去,陆三郎俊雅潇洒,周郎清秀尔雅,皆是世间难求的美男子。她却被吓得眼中含泪…… 然眼看着,周郎面色只是愕了一下,整体却还好;陆昀的脸色却是猛变。罗氏女都来不及看清他的脸色变成什么样,就见他忽地转身,摔门而走。门板甩出一层灰,呛得屋中人更难受了……如经晴天霹雳一般,陆昀的突然摔门而走,带给罗令妤无限打击。 原本六分真四分假的眼泪,在他转身后,变成了九分真。 罗令妤委屈万分:他、他……他看光了她,怎能就这样走了?!一声不吭,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混蛋男人! 心中酸涩感难言地涌上,瞬间就击得罗令妤浑身难受,毛孔皆被堵住一般。她对陆昀的期待,到底比旁人更多一些。他之前明明还亲过她,此时却不理她。她盯着被甩的门,跪坐在地上,两行凉泪滴落……周扬灵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刚露出迟疑的神色,就见罗令妤嘤一声,扑在她怀中哭得发抖:“呜呜呜……我怎么办……” 周扬灵被她靠过来,脖颈沾上女郎脸上的泪。她一僵后,搂住怀中女郎的肩,柔声安慰:“没事的……” 罗令妤哭得喘不上气:“我被你们两个一起看光了!你们两个!” 周扬灵:“……” 罗令妤本是洗浴前,被横梁上掉下来的一条蛇吓得惨叫。陆昀和周扬灵进来后,她再被这两人吓住。陆昀的甩门就走让她难过十分,周扬灵撑着面子帮她用木棍提走蛇,还得安慰这个哭个不停的女郎。周扬灵无法离开,因罗令妤不放开她:陆三郎说走就走,她没了指望,怎能把周郎也弄走呢? 陆昀从女郎的屋舍出去,沉默不语,满脑子却都是方才所见,随意一瞥。在她拿衣服挡身子前,因男人的直觉,陆昀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哪里瘦,哪里胖,哪里凹下去,哪里凸出来……她肌肤那般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乌黑浓稠的发丝盖住后背,却挡不住她的身前。 赤脚如鸽羽,她立刻蹲下,惶恐不安地瞪大点墨一般的眼睛,向他看来。 那一刻,陆昀全身血液凝固,不受控制地向下流去。他被美色所惑,他的眼睛离不开她。她赤身站在他面前,没有单薄春衫的阻挡,脱去了一身势利、自私的缺点,她是那么的美。美得让他难控,让他心中生气狠厉的想法——想要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全然不顾地掠夺她,侵犯她。 那一瞬间男人的劣根,让陆昀狼狈地掉头就走。 他不敢待在那里,他怕他克制不住……明明只是一个一身缺点的小女子,他该厌她嫌她。可他频频将目光盯向她。他尚没有弄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甘心被她美丽的外皮所骗。可是他又……陆昀出了屋,被冷风一吹,脑中疯狂的燥意却退不掉。 因王先生这里的房舍少,陈王刘俶与陆三郎便睡了同一屋。帮周郎打了水,仍等不到周郎回去,陈王便先回自己和陆三郎的房舍。刘俶才在屋中坐下,便看到陆昀推门进来。郎君眉目间神色狼狈,行走间不复往日的闲然,而是如被人追赶般的急切。刘俶甚至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赧红……刘俶不待细看,就见陆三郎提起案上的茶壶,连茶杯都不用,仰壶牛饮。 刘俶讶住:“……” 陆三郎出身名门世家,他不光假清高,他还有一身的贵族病。第一次见到陆三郎这么毫无风度地拿茗茶来牛饮,刘俶目中兴味。 见陆昀喝完了一壶茶,下颌上沾着水,衣领口也被弄湿,目中也似被水打湿。这幅失魂落魄地样子,衬得陆三郎隽永面容几多秀色可餐。只见陆三郎坐下,怔忡片刻后,喃声:“周郎没有回屋?!” 几间房舍离得这么近,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会听得一清二楚。刘俶慢慢答:“没。”眼见的,陆昀脸色又变了。陆三心里猛顿,暗道糟了。他知道周扬灵是女子,但是罗令妤并不知道。周扬灵的外表极具欺骗性,以他那位表妹的眼光来看,此时他一走,罗令妤说不得会哭着嚷着要嫁周扬灵……刘俶没与陆昀打探出一句话,就见他这位好友突然站起来,又开门出去了。听声音,是往他表妹那边屋子去了…… 刘俶若有所觉,垂下眼睫:陆昀对他那位表妹,好似越来越上心了。 罗令妤正缠着周扬灵哭。她已经从地上,被周扬扶到了榻上,用锦被将身子盖住,罗氏女扑在床上呜呜咽咽,哽咽连连。看她哭成这样,周扬灵自然不会离开了。周扬灵坐在榻上宽慰她良久,罗令妤却看着越来越伤心。实在无法,周扬灵破釜沉舟:“妹妹,其实你不必哭。因我是无法……” “砰!”门再被推开。 缩在被窝里的罗令妤抬起泪目,看到门口站着去而复返的陆昀。她看到他更加委屈、生气,扭过脸,继续滴答地掉眼泪。周扬灵起身,见陆昀眼睛瞥向她,淡声:“周郎,你先出去。我来哄哄我表妹。” 罗令妤闻言立即拒绝:“不要!周郎我不要你走……” 陆昀沉着脸:“出去。” 周扬灵实际松了口气,陆昀若是不回来,为了让罗妹妹不要哭了,她就只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了。陆昀回来得恰到好处,周扬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罗妹妹娇柔,让他好好安慰。周扬灵在罗令妤不愿不舍的目光下离去,陆昀关上门,走到榻边坐下。郎君修长的手伸出,将榻上女郎拢成一团的被子向下一扯,罗令妤千娇百媚、泪光点点的小脸就露了出来。 她泪眼婆娑,还用力地瞪着眼看他。 陆昀一时竟觉得这个自私的女人很可爱。 知道她心有怨气,陆三郎从来言简意赅:“周郎出身寒门。” 罗令妤:“……”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克相生。陆昀便是罗令妤的克星。周扬灵宽慰了她那么久,她都越哭越厉害;陆昀一句话就点中她的七寸,让她张口结舌,眼泪也缩了回去。 陆昀扯嘴角,嫌弃地用袖子,给她抹了抹脸上的泪。不用暴露周扬灵的女儿身,只要让罗令妤知道周扬灵是寒门出身,他这个嫌贫爱富的表妹,就不会想嫁周扬灵了。被两个男子一同看光身子的事……他的表妹就能调整过来心情了。 罗令妤慢慢从榻上坐起来,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寒门出身?周郎都没有跟我说过。” 陆昀简单的:“你不信,大可问她。” 罗令妤见陆昀懒得多说,这一下,不得不信了。她顿时受到的打击更大,周郎那般好的气质,那般好的脾性才学,却是出身寒门……而陆昀这个坏男人,竟然是顶级世家的郎君。老天真是不公!她自是想嫁入豪门,身子被看光的事重要不重要,只看对方是谁……一下子,罗令妤从两个选择,重新降回了一个。 陆昀似笑非笑,袖子拂在她眼角。他伸指扯着她漂亮的脸蛋拽了拽,戏谑又嘲讽:“不想嫁他了?” 罗令妤叫了一声,推他的手。她脸被他拽得好痛,感觉他在发泄怒火什么的。罗令妤心虚地“呜呜”两声,也不想跟陆昀讨论“嫌贫爱富”好不好。她心中开始纠结,彷徨:周郎其实好拿捏,陆昀却非常难搞。 陆昀是她见过最难搞的男人。 甚至她想着你亲了我、你看光了我,你就应该娶我……这样的话,罗令妤都有些羞于启齿。总觉得只要她一开口,她就会输给陆昀一样。就好像她用对待别的男人的手段对付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他。诚然她确实半推半就,但她不想被陆昀看轻。 不想被陆昀用“你果然是为了嫁我不择手段”的眼光看。 她不太在乎旁人怎么想她,她明明已经在陆昀面前一次次露出真面目……她却憋着心口那股气,不肯承认她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小人。 到头来,陆昀不说娶她,罗令妤也不问。被郎君擦泪,罗令妤低着头,在陆昀面前也哭不下去。然而被陆三郎拥抱的感觉还是很好,他给她擦眼泪,为她盖被子让她睡。罗令妤看到他低俯的眉目,眼中温情可见。女郎手拽紧被角,被他看得红了脸。她有一种他在宠爱她的感觉,这感觉竟让她得意又快活…… 到底她是虚荣的女郎。能让建业鼎鼎有名的“玉郎”私下里用这种眼神看她,罗令妤觉得自己没白来建业。 帐帘垂下,笼住榻上的女郎。在陆昀走之前,他的袖子被帐中伸出的一只手扯住。罗令妤没忍住,侧脸压在手背上,她支支吾吾地问他:“雪臣哥哥,你看了我的身子……你那第三个要求,真的不打算这时候用么?” 她话中暗示满满。 陆昀一听即懂。 他回头掀帐俯身,再次手指搓着她的脸。指尖腻滑,暗夜香气浮动,皆是她的气息。他心中难得一荡,意味深长道:“不急……妤儿妹妹,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罗令妤脸躲回了被窝中,陆昀熄了烛,女郎闭上了眼——来日方长……他是变相承认他动情了么? 第50章 山夜清寒,夜中入梦,如临湘水畔,仿先古,见巫山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巫山女以云作衣,以水作屦。她曼然行于暗夜幽深处,垂目涕泗,云雾寥寥。云雾渐散开,那女身回身,挡住胴体的云烟散开。她露出那美艳绝伦的面孔,眼如清水般,隐有泪光闪烁。 她露出柔弱的、自怜的笑,明月云开,她美丽圣洁的身体一步步向他走来,拥着他。 她的面容,熟悉得让他满心惊骇…… 翌日,陆三郎起的最晚。陈王等人连早膳都吃过了,罗令妤又有了精神讨好王先生,陆三郎才姗姗来迟。罗令妤悄悄望去,见不过一夜,陆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过白,耷拉着眼,眼下还有两团乌青。 王先生见状,唏嘘道:“该是门户粗陋,怠慢了陆三郎。” 陆昀默然。 他总不能说昨夜发生了一些意外,以至于他辗转难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恼,冷目乜向罗令妤。却是罗令妤已经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颤,不断地偷看周扬灵。周扬灵冷静的,承受着罗妹妹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极佳,但罗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连陈王刘俶都发觉了。 刘俶看看这几个人,只见罗女郎多瞧周郎几眼,陆昀的脸就沉上几分。可是陆昀也不吭气,就那么盯着罗女郎。 陈王殿下后知后觉,总觉得过了一夜,自己好似错过了许多精彩故事。 罗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时懊恼。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门。寒门竟然能养出周郎这般沉敛的气度么?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陆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气,比她那个忽冷忽热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对自己的“嫌贫爱富”有几分嫌弃,觉得自己辜负了周郎对自己的好。 罗令妤心中对陆三郎也盛满了抱怨。 周扬灵在罗令妤眼中是一个十分好脾气的郎君,罗令妤不断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扬灵抬眼,对罗令妤笑了一下。罗令妤当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诫自己:周郎出身寒门,不是良配,我不可给周郎误会暗示…… 这般一想,更觉得自己是坏女子,愧对周郎。 陆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觉得自己在罗令妤眼中可能是个死人吧。 然这还没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这里用了膳,几人却打算告辞,不想继续打扰先生了。陆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话。临走时,王先生高兴,甚至送了陆昀一竹筒琴鱼。王先生愉悦无比地摸着胡须,与好奇的罗令妤介绍:“女郎来自南阳,当没见过这种小鱼。琴鱼是我几位好友从琴高河带来的——古有琴高者,骑鱼上碧天。琴鱼虽小,味道却毫无荤腥,极其鲜美。” “此鱼可与‘涌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时,鱼落茶中,绿雾缭绕,茶青鱼摇,甚是灵动。” 罗令妤惊讶地瞪大美眸,兴味十足地低头看先生送给他们的竹筒,咂舌笑:“鱼泡在水里当茶喝?听着吓人,我可不敢。” 王先生大笑,指着陆昀:“那是女郎你没喝过,不知此茶之雅。陆雪臣是煮‘琴鱼茶’的高手,你让你表哥泡给你喝,你便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陆昀煮茶? 罗令妤望一眼陆三郎,陆昀不动声色,坐在坐榻上,袖摆放于膝头,袖中伸出的指干净修长。陆三郎的手与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罗令妤可从未见过陆三郎煮茶。自她认识陆昀,陆昀身边所有事都是侍女仆从们在做,她从没见过陆昀煮过一点儿茶叶。 自然,名门郎君也不会闲的无事泡茶给她喝……罗令妤心中又羡慕了一把名门气概。若她能嫁入陆家这样的豪门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与她的三表哥一样明明煮茶极好,却从来不见动。 陆昀察觉到她的目光,瞥来一眼。 罗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头。 因王先生要和两位郎君说些政事,罗令妤被使个眼色后,就跟周扬灵离开了。等陆昀和刘俶从屋中出去时,恰看到靠在篱笆上,周扬灵低着头,将一个青锦福袋交到罗令妤手中。罗令妤不肯收,周扬灵便柔声:“妹妹别怕,昨夜惊扰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为向妹妹致歉,我便将我母亲曾为我求来的护身符送给妹妹,保佑罗妹妹平安一世。” “妹妹不要怪我昨夜惊扰之事了。” 罗令妤刷地红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着:“你对我这么好……” 周扬灵:“这是我该做的。妹妹昨夜受惊了,以后夜里记得从内栓上门……” 罗令妤捏着手中的护身符,红着脸听周郎温声叮嘱。她面容羞红,心中却巨震。世间怎有郎君宽厚至此?她记得她也不曾对周郎多好,她仅仅将周郎看作可选目标,周郎却如此照顾她。不像陆昀那样总是弄得她面红耳赤,周郎的关心如春风般,毫无攻击性,却让她动容…… 罗令妤仰目,眷恋的目光盯着周郎俊容——周郎生得这么好看,脾性也这么好,他怎么就出身寒门呢? 果然世间好事难成双么?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看她们两个的刘俶和陆昀脸色都很奇怪。刘俶眯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陆昀这表妹真是祸害,如前朝祸国殃民的妖妃一般。每个郎君遇上她,都要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陆昀,后有这才认识没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陆昀则是心里很奇怪:明明周扬灵是女子,本没什么。明明罗令妤爱慕权势,更没什么。但她两位女郎依依不舍地在那边抒情,怎如此刺眼? 让他心里不安? …… 罗令妤这一次是真的对周郎上了心。周扬灵对她说话太温柔,对她太好,她心里羞愧,下山回到陆家后,就连忙派人将编钟送还给了周扬灵。归来的侍女说起周郎给她们还礼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给罗妹妹玩耍。一排十二个颜色鲜妍的陶瓷小人摆在小几上,罗令妤把玩得爱不释手。 然后掩袖哀愁,幽怨无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门呢……” 嫁了他,地位无法得到提升,罗令妤是万分不愿意。可是她依然很彷徨…… 余下来几日,陆昀又抽时间,带罗令妤拜访了其他几位名士。建业女郎之间的“花神”争得厉害,一会儿陈绣排第一,一会儿平宁公主刘棠也能窜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劲手段,不光比台上才艺,还比台下的手腕势力。在陈绣和刘棠争第一时,罗令妤渔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来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陈绣和刘棠两个有权有势的女郎弄得焦头烂额、不知给谁“甲上”,最后干脆都给了罗令妤—— 罗氏女那晚所编的《奔月》,不光让连七娘成为建业舞坊间近期最受欢迎的供舞者,还帮她自己惊艳了无数郎君。 郎君们约好去舞坊想看连七娘再跳一遍,连七娘跳了后他们又觉得新奇过了,甚为无趣,不如那夜的感触好。这般一想,自然觉得罗娘子一定是当晚安排妥当,才让舞惊艳了他们。这份心性才能,当许“甲上”。 五位名士在诸位郎君女郎们投选后,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年的花神,陈绣落败,第一次靠公主身份参选的平宁公主也没拿到第一。拿到第一的,是陆家那位新来的表妹,罗令妤。 “罗娘子便是今年的花神了?” 诸郎想到那女郎风采,自是欢喜。诸女失落后,念起罗令妤的美貌,也默默服气,自忖比不过。这样的花容月貌,比之前几年的才女陈绣,作“花神”不知道合适了多少倍。陈娘子连续三年都是“花神”,众人都说这是名士们偏袒的缘故。今年“花神”选出了个大美人,大家都比较满意。 平宁公主得知这番答案后,失望一瞬后,就真心为罗令妤高兴。反是她兄长陈王刘俶让人提醒她:“你当初参选那‘花神’,就是被罗令妤拿来当跳板,针对陈绣了。此女有利用你之心……日后与她相处,你小心些便是。” 刘棠呆住:……可是罗姐姐没有害过她啊,仅仅是怂恿她参选“花神”。这种利用,该不该计较? 刘棠心里略微不舒服之时,陈绣那边是极大的不舒服。陈娘子回家大哭了一通,分外不服气。陈大儒被女儿哭得焦头烂额,陈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建业,女儿这么一闹,陈大儒干脆要提前日子,领着女儿走。陈绣这下闹得更厉害了——建业乃南国国都,物象风流,她才不愿离开这里,跟父亲去什么乡野治学问。 各自闹腾时,陆家是最高兴。陆家万万没想到表小姐能拿回一个“花神”,以前陆家嫡亲的大娘陆清弋未婚时,参选了那么多次“花神选”,可从未当过“花神”。花神是要被名士画入仕女图,美名传遍天下的……陆老夫人亲自见了罗令妤,赏了一通;整日忙着游山玩水的陆英也诧异这个侄女的厉害,又赏了一通;再是陆夫人同样很高兴,罗令妤是他们家的表小姐,得到的名声也是陆家的,陆家多少年没有女孩子出过风头了……赏! 陆夫人看着罗令妤和自己家里的三郎,觉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自己儿子不要总插手进去。 “花神”的荣耀一到,罗令妤连走路都快飘起来了。 入春时节,花朝日,罗令妤领着建业名门女郎们一道拜花神、赏红。当日众人游玩于华林园,无论是祭神还是烧香,事事以罗令妤为先。各色女郎皆是广袖长裙,罗令妤在最前。郎君们隔水而看,见女郎们如仙娥一般,百般美丽,都是看呆了眼。 尤其是今年的“花神”,美目盼,巧笑倩,身段婀娜风流。女郎或坐或立,都吸引着诸人的目光—— “罗妹妹这样子,倒真像是花神下凡。” “今年选对人了。” “一会儿我要与罗妹妹多说两句话!” 齐三郎齐安立在人群中,如同被点穴了一般一动不动。齐三郎已经看痴,他呼吸紊乱,紧盯着隔岸众女最前方的那衣袂飘扬的女郎!她初来建业那日,便如神仙妃子般立在码头,已是极美。今日她盛装而扮,更让他浑身血液僵住,全身每处都在叫嚣:罗妹妹、罗妹妹……罗妹妹! 诸位郎君隔着一道溪,点评着对面案上祭拜花神的一众女郎们。几位名士已经坐下,铺开宣纸,开始作画了。他们当作仕女图,记下每年的花神。名士的仕女图传颂天下,流传千古。此芳名万世流传,女郎们看到名士在作画,心中一紧,望向罗氏女姣好的面容时,都有些怅然若失。 陆三郎也来作画。 他作画时,身边围了许多郎君女郎。窃窃私语,陆三郎的画没作完,已经被解出了许多涵义。看陆三郎侧容俊冷,高贵清冷,郎君女郎们也纷纷技痒,让人铺宣纸作画。隔着一道水,罗令妤坐在凉亭中看对面的郎君,她一眼看到坐在几案前提着笔的郎君。罗令妤翘唇—— 陆三郎,哼!你心里瞧不起我,还不是要给我作画? 花朝日这天热闹十分,不只女郎们来挂红,郎君们也来讨好女郎们。这么热闹的节日,几位公子也过来掺一脚。陆二郎原本站在自己的弟弟后面,满目带着赞许笑容,盯着三弟给罗表妹作画。不想陆显一抬头,看到了人群外同样盯着罗令妤、目色深幽的少年衡阳王。 陆显一惊,连忙从三弟身边离开。刘慕把玩着腰间玉佩,饶有趣味地盯着岸对面那凉亭中的女子看。平时还好,今日女子们各个盛装,就将罗令妤的美艳衬了出来。罗女郎平时已是美丽,但她最适合的,其实是盛装,因她眉眼明艳,丽色逼人,美而带份攻击性。平时她藏着自己的美,今日完全释放……刘慕提笔,笔在宣纸上一划。 他才划一道,旁边就多了一个人,手肘撞了他手里狼毫一下。刘慕笔上的墨在雪白宣纸上沉重一划,他动笔第一下,这张纸就毁了。 刘慕:“……” 他眼若喷火,瞪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陆二郎:“你有病?!看不见孤在作画?” 陆显心想正是看见了,才不能让你画啊。在梦中罗表妹这一次并不是“花神”,你为宽慰罗表妹,还特意给罗表妹作画;甚至为了讨好罗表妹,你还跑去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我看出你讨好罗表妹的心了,但是你怎么就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呢……陆显道:“其实人物画每个人都画,没什么意思。公子心性自与俗人不同,美人有什么好,还是画画山水吧。” 刘慕面无表情,捏着笔杆子的手颤抖:“……” 陆显当没看见衡阳王压迫过来的森寒目光,非要站在衡阳王身边,帮刘慕指点四下风景:“你看今日都没有人画这山水,山水通灵,多可怜……” 没人画这山水,是因为今天大家都在画仕女图!刘慕真是想不通,这个陆显之前跟他推销他罗表妹,现在自己才有点好感,陆显就来破坏他的心情,如苍蝇般在他耳边嗡嗡嗡恶心他。陆家的郎君,怎么如此讨人厌恶,还浑然无知? 陆二郎抓紧时间弄得刘慕脸黑如盖,不得不照陆二郎的提示,开始画什么山水画。陆二郎满意地盯梢时,旁边传来齐三郎的说话声。齐三郎非常赧然:“二郎,上次让你帮我问的事,你问清楚了么?” 陆二郎茫然:“什么事?” 齐三郎微微着急,提醒他:“就是我想让罗妹妹做侧室的事啊!” 陆二郎微滞:……他已经忘了这事了。怎么齐三郎还记得? 一旁的刘慕目色阴阳不定,意味深长道:“陆二郎,你是跟多少人推荐过你表妹?你就这般怕她嫁不出去?” 陆二郎看眼期盼盯着他的齐三郎,再看眼一旁不高兴地刘慕,陆二郎唇动了动,说不出话:这误会大了……陆二郎忍不住扭头,向人群包围中的陆三郎看去。这一看,却见陆三郎人已经不在了。陆二郎连忙询问下,才知一个侍女倒酒时弄脏了陆三郎的袍袖,陆三郎去换衣服了。 郎君们这般回答,面上带着男子那种心知肚明地、似是而非的笑。 陆二郎:……懂了。三郎又被女子用这种招数缠上了。 陆显心中苦涩:为何三弟和罗表妹,各自都能吸引一群异性环绕呢?当他辛苦忙碌时,谁知他的苦? 陆显只好先随意找借口打发齐三郎帮他找个人,他自己则心里不安,匆匆过岸找罗令妤,想跟罗令妤提个醒,让罗表妹万万不要糊涂被齐三郎缠上。罗令妤坐在亭子里折花,唇角噙着自得而闲适的笑。猛听到身后脚步声,她从花后探出半边身,看到陆显匆匆上了廊子。 陆显先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这里,才低声问罗令妤:“没人跟你提过纳妾的事吧?” 罗令妤怔住,仰头:“……纳妾?纳我么?” 她懵然问:“谁跟我提……三表哥么?” 陆显:“……三弟已经跟你说过了?!” 他自是想到自己常见陆三郎和罗令妤在一起,就以为陆昀已经跟罗令妤提过这事。 而罗令妤显然领会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突得站起,美目藏怒:“他要纳我当妾?!凭什么?!我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我?二表哥,陆雪臣在哪里?!我要问他要说法!” 陆显:“……什么叫‘你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你’?” 感觉哪里很奇怪,好像表妹误会了什么。 第51章 坐于凉亭,满心寒澈! 罗令妤万万想不到陆昀会如此对自己——他与自己暧昧来去,几番撩拨自己,惹她心起波澜,心生希望。结果他竟只是将她看过一个可供玩乐的妾? 她好歹也是士族女,虽家世不如他,却也不经他这般辱没!她来建业奔的是豪门梦不假,她也知道自己家世差些,是以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博得郎君的好感,从郎君这里攻破难关,比她去长辈那里经人审视容易得多。 她自诩美玉金钗,待价而沽……他瞧不起她也罢,世人瞧不起她的甚多。然她接受不了陆三郎将她看作美妾之物! 那日他亲她时那般动情,她忍受他捏她脸……都是假的么? 肉眼可见,罗令妤的眼圈刷地就红了。陆二郎陆显问话愕然、稍有停滞时,见这位表妹似等不及他答案,扭身掉头就走。女郎平时走得极慢,今日她行于廊下,陆显只看到阳光阴影重重叠叠地照在她绰约的背影。陆显叠声喊“表妹等等”,却见罗令妤先前只是快步走,后头似以为他要拦她,她干脆奔跑了起来。 沿途遇到侍女,便问侍女陆三郎何在。 陆二郎在衡阳王眼中是个神奇的有脑疾的人。之前紧张他看二郎的表妹,陆二郎硬是看着他让他作山水画。陆二郎后头急匆匆走了,刘慕直接扔了笔,寻思着过岸来看下。刘慕并不是一定要与罗令妤说上话,只是他望着罗令妤时,心中总是时而怔忡,总觉得他不该错过她。他并不了解罗令妤,但几次相处,既见她机灵,又见她活泼,还见她才思敏捷……正常郎君,都愿意与这般女郎多说说话吧? 刘慕刚过了岸,便看到前方一女郎奔来。女郎奔得快,石榴红色的裙裾被风掀扬起,额上璀璨晶莹的华胜照着她清水般的眼眸。而今这清水般的眼眸中含着一汪泪意,反射着阳光,水渍从她眼角划过。 刘慕猛地一怔:“罗娘子……” 罗令妤红着眼急声问他:“公子可见我三表哥?” 刘慕:“……” 心头微闷,刘慕本不欲说话,却被她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实话实话:“他去后舍换衣……” 罗令妤道谢便走。 刘慕伸手,似想拦她一下。但他的手与她华美的衣袖擦过,眼见女郎玉帛长袖如水般掠过手指,刘慕仓促转身,看罗令妤提裙裾踩溪上石,已经涉水过岸了。刘慕听到后方的疾奔声与一叠的“表妹”唤声,他再回头,便看到陆二郎陆显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廊子。 四目一对。 刘慕脸刷地黑了:怎么又是这祸害? 他转身要走,陆二郎看他要走的方向,怕他要去找罗令妤。陆二郎警醒:罗表妹和三弟之间误会仅是误会,但若加上刘慕,假的误会都可能成真的。陆二郎对这位衡阳王警惕十分,完全不愿刘慕和表妹有交情,到最后落得彼此都伤心难过的下场。 陆二郎一声吼:“衡阳王!” “公子!” “刘慕!” 掉头就走的刘慕被身后的人吼得差点跌到溪水里去,周围郎君女郎都看过来,窃窃私语他是不是和陆二郎吵嘴了。衡阳王火冒三丈地爆了粗:“……喊个屁!” 本就脾气暴躁的少年郎,现在吃了陆二郎的心都有了——所以说他厌恶世家!世家郎君连他一个皇亲国戚都说喊就喊,压根不惧他发火。整个南国的政治被世家把持,长此以往,能有什么好? 衡阳王被陆二郎牵制住的时候,齐三郎齐安找到了陆二郎交代他要找的人。但寻来了人,齐三郎便发现陆二郎不知跑去了哪里。齐安正在人群中找陆二郎,便看到那单面空廊下提着裙裾奔跑的女郎。女郎的身影在花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多少岸边的郎君都看到了她……齐三郎欢喜地惊呼了一声:“罗妹妹!” 他的罗妹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反正女郎拐过廊子,人就不见了。齐安一愣后,连忙追出去。他之前确实是让陆二郎帮他问罗妹妹的意思,因他分外不好意思与罗妹妹说话。但眼下罗妹妹就在他眼皮下……他不自禁地追去找人。 院中作画的青年男女们有的诧异望着他们几人“猫追老鼠”的游戏,有的并没有看到。只有几位名士作画时,猛一抬头,发现原本坐在亭子里让他们画的罗女郎人已经不见了。然名士就是名士,女郎已经不在了,他们仍镇定了一下,继续接着画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们已将罗女郎的倩影记在心中,女郎不在,他们可以更肆意地发挥了……众人所见,几位名士的画,开始拐向充满了想象力的方向…… 众人夸着:“先生便是先生,如此奇诡之作,只有先生想得出。” 陆三郎那边,却是刚从舍中走出。 屋前的廊檐下跪着一瑟瑟发抖的侍女,侍女高举着手中托盘,跪在舍外受罚。她自诩美貌,又暗自倾慕陆家三郎。悄悄弄脏了陆三郎的衣袍,跟陆三郎来后舍换衣。不想陆三郎人前冷淡,人后脸黑如盖。她才羞红着脸碰他一个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想跟郎君进舍中服侍郎君的愿望不得,最后只得跪在舍外吹着冷风。 陆昀换了身衣服后,心情仍不太好。他之所以不喜欢这些游玩项目,就是自己总是招惹各种女郎。他实在不懂这世道女子的彪悍,若想勾他,何以总是得罪他?为何要弄脏他的衣衫?为何她们总是以为弄乱他身边的事是寻到与他相处的机会,而不是得罪他?又凭什么觉得仅是美貌就能让他流连? 最厌以色勾他者! 褒衣博带,振袖而出,陆三郎站在舍前。清风徐徐如滔卷,长身玉立的陆昀,芝兰玉树一般,衬得满园华光流转。陆三郎低下头,看眼跪在旁边的侍女,寻思怎么罚他时,就听到廊子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他眉目稍微一跳,听到罗令妤颤声:“陆雪臣!” 齐三郎扶着廊柱跑到这边,才喘口气,便见罗女郎向那门口的陆三郎冲去。齐三郎心里一晃,也连忙跟随。 陆昀慢慢抬起眼。 他抬目时眉骨上扬,如展翅欲飞般。郎君姿容甚好,墨黑浓郁,眉眼极俊。他一点点扬眉,眉眼间那惊魂摄魄般勾织起来的光影,让齐三郎这个男儿郎都忍不住羞愧。陆昀抬眼时,已经听出了罗令妤的声音。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才笑望向她,嘲笑她怎么不好好被人作画、跑来寻他。却见奔到他面前的罗令妤美目含怒,目中有隐隐泪光。 陆昀心里一空,怔然:“……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罗令妤看到他这般俊朗,心中的火更是烧得旺。瞧不起她,他自己却又打扮得如此光鲜,四处勾花引蝶。罗令妤气得胸疼,乳便一颤颤的,看陆昀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脑中轰一下,更气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伪君子总在看自己哪里了! 愤怒与委屈两种情感同时到来,让罗令妤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她看到旁边跪着的侍女托盘中的酒壶,想也不想,罗令妤抓过酒壶提起,一壶半满的酒就向陆昀砸去。陆昀脸色一冷,才换了衣服又要被泼酒,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抬袖子挡。然罗令妤反应这么突然,陆昀真是一点没想到。他后背靠在门上,抬了袖子,晕红色的葡萄酒还是落到了他脖颈。红色酒液落入衣襟处,还有几滴因为女郎的愤怒甩手,甩到了陆昀玉白的面上。 陆昀大怒,一把拽住她还欲行凶的手。陆三郎气急败坏:“罗令妤,你疯了?!” 他最恶女郎如何对自己,她好的不学,也要学建业女郎们那彪悍的作风么? 罗令妤反唇相讥:“我便是疯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戏。” 陆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后面追过来的齐三郎。齐三郎看到罗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犹豫了下,在廊头徘徊,没有过来。陆昀低头,微冷静:“我如何唱大戏了?” 罗令妤:“你当人面一套,背后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与我说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绝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让你二哥来试探我,管我套话?你就这般不喜我,这般辱我?” 陆昀俯眼,眼睫稠如密帘。下方跪着的侍女惊骇而诧异地仰头看,见方才自己泼了酒,陆三郎已经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泼了酒,酒液还溅到了脸上,陆三郎却拽着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狈。 陆昀问罗令妤,依然声音平静:“我让我二哥如何试探你,套你话了?” “你还不承认!”罗令妤红着眼眶,咬唇,“你让他问我纳妾。你将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来清高谁都入不了眼,可我凭什么被你这么辱?你就是见我好欺负!你欺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替我做主,还不许我自己出头……可我什么都没有,我自己争取,我哪里错了,让你如此羞辱我?” 陆昀眉动了一下,依然冷静:“你知你身份在建业郎君那里不够看,做妾的话……” 罗令妤:“那也与你无关!我做什么你不喜的话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亲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陆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就是我与别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陆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紧,紧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样的眼瞳幽黑往来。陆昀往前走一步,突来的气势,压得罗令妤向后一退。陆昀凉声:“与旁人作妾就无关系,与我作妾就有关系?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罗令妤:“……你……” 身后,弱弱地传来一道声音,非常尴尬:“罗、罗妹妹……” 罗令妤后背一僵,没想到自己和陆昀说话,竟然有第三道声音传来。下方罚跪的侍女自然不必担心乱说话,可是她背后怎么还有一人……她瞪大眼,愤怒的眼睛瞪向陆昀。她背对,那么陆昀就是正对。他一定是看得见人,却不阻拦她,还让她说下去…… 罗令妤被陆昀抓着手腕,却立时扭身看向身后,看到齐三郎齐安窘红着脸走了出来。齐三郎这人罗令妤有印象,罗令妤心中惊疑不定是否自己和陆三郎暧昧的往来要被这位郎君传出去……就见这位齐三郎拱袖而拜,赧然又虚弱道:“罗妹妹该是误会了。在下也不想听你与陆三郎的对话,但是事关在下……若我没猜错,陆二郎是帮我问的话。” 说道后面,他仰目看她,目中殷切,已经不称“在下”,而是说“我”了。 罗令妤微呆:“……什么?” 齐三郎羞愧无比:“那日与罗妹妹初相见,妹妹如仙子般,我已不能忘。辗转难眠数日,后在宴上再见妹妹,妹妹坐于我身边与我说话。妹妹一颦一笑,我历历在目,更是、更是……我不是想妹妹作妾,是想女郎作侧室。可能在罗妹妹都一样折辱妹妹,是我没考虑好妹妹的心情……我想我家中不同意,却没想过妹妹也不愿意……妹妹不要怪我,容我多想两日。然无论如何,我绝无羞辱妹妹之心。” 罗令妤:“……” 她呆一下后,见齐三郎羞愧难当,说完话就掩袖要走。罗令妤一下子支吾:“你、你……”她半天没想起这个郎君是谁,只结结巴巴地挽救自己的失误:“与你无关啊,我并不是那么介意……郎君、郎君……” 但是齐三郎已经以为她是在给他面子,更是无地自容。遥遥的跟罗令妤作揖告辞,齐三郎匆匆而去。罗令妤急得额上出汗,好不容易出来一位与她考虑婚姻的郎君,虽然她不记得这个郎君是谁,但是日后有无数机会啊。她好像一下子就把这个郎君给得罪了…… 她那飞走了的因缘…… 作妾其实也没什么啊,以她的手段,她迟早让这位郎君给她…… 但是齐三郎已经被她说走了,袖下的手臂还被陆昀拽着。罗令妤快步要追,身后人拖着她手腕把她拽回去。罗令妤满面涨红,听到身后陆昀幽凉的声音:“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泼我酒的事就这么完了?” 罗令妤:“……” 陆昀之前不发怒,不生气,冷静地套她话,她想追着齐三郎走也有躲开陆昀的意思,没想到躲不开……罗令妤心虚地、尴尬的,转过身,与后面的郎君面对面。她眼睛平视,看到他衣袍上的酒红色液体。一阵窒息,想到自己竟然敢泼他酒,自己竟然敢泼这么难搞的陆三郎酒……罗令妤颤巍巍的,抬目讨好一笑:“雪臣哥哥……” 陆昀似笑非笑:“你的雪臣哥哥很生气,生气后的后果……” 罗令妤白着脸。 陆昀勾住她的腰,将她往舍中扯去。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后走,另一手一挥,示意外头还跪着的侍女先走开。侍女哪里敢多看,这些贵族郎君和女郎们都喜欢乱来,她们这些侍女都是当不知道的。罗令妤手扒着门框呜呜咽咽,陆昀手捂住她的嘴,硬是关上门,把她拽到了屋里面。 陆昀四处看看,抬手。 看到他眼睛盯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坛酒,罗令妤吓得腿哆嗦。她猛然想起之前见过陆昀和陈娘子陈绣的相处中,陈娘子泼了他墨,陆昀就不给面子地泼了回去。他这个人一点不喜欢别人招惹她,而她今天惹得这么厉害……罗令妤扑上去,抱住陆昀的腰。没有下人在,罗令妤脸颊羞红,也不好面子了:“雪臣哥哥,我错了。你不要拿酒泼我,我一会儿还要见人,你泼我酒我没法活了……” 陆昀:“放开!” 罗令妤不:“雪臣哥哥,我刚才在外面是胡说的。你最关照我,如果不是你,我拿不到今天的‘花神’。这些好我都记得的……在陆家你是对我最好的,我日后一定回报你。我纵是说错了些话,那也是以为雪臣哥哥心里不在乎我,我对旁人就不这么说的……” 陆昀冷声:“甜言蜜语……放开!” 他要走,却是罗令妤双臂抱住他不肯放他。陆昀确实极为生气,确实受不了女子不停地给他泼水、泼酒、泼这泼那。他看到屋中有酒,就想让罗令妤也尝尝这滋味。但是罗令妤多机敏,抱他极紧而不放。陆昀抓住自己腰间的女郎手,要将她拉开,她呜呜咽咽,抱的更紧了。 陆昀脸涨红,低声:“放开……” 罗令妤仍然害怕他的不给面子:“不……雪臣哥哥,你听我说……” 陆昀声音更低了,隐约地,带几分沙哑:“我不生气……你松开手……” 罗令妤压根不信,明明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仍喋喋不休地想说服他。 陆昀静了下去。 罗令妤忽地一怔,住了嘴。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推搡和拒绝间,单薄的春衫难免互相摩擦。男女搂抱时本就极易出状况,罗令妤自己无觉,这时才觉得不对劲。因她抱着的郎君身体体温骤高,小腹突然有什么热物戳着她。她额贴在他颈间,冰凉的华胜挨着郎君的脖颈。凉意遇火,罗令妤察觉到陆昀的呼吸不对劲,他颈间的脉搏跳得厉害。 她仰头,对上陆昀幽黑的眼。 女郎对男子其实都有种难说的直觉,他的眼神乍不对,罗令妤就松了手臂,向后退。她喃声:“雪臣哥哥……” 陆昀眼中幽静,在她小声的“雪臣哥哥”叫时,他眼底的黑影压下,瞳中火苗刷地点亮。陆昀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俯下身,唇一下子压住了她。罗令妤骇地后背僵住,腰间出现一只手,箍住了她,将她推到了门上。 罗令妤发抖:“你……唔……” 她的话没说完,声音被陆昀吞没。 靠着门,隐约看到屋中半空中飘荡的灰尘,听到外头的男女说笑声。光从顶头的窗格子照入,正好擦过陆昀与他压在门上亲吻的罗令妤。罗令妤口中呜咽,抬手臂去打他推他。她抬起的手,却被陆昀的手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幽静地眼盯着她,唇压着她。 他表情很平静,可他的唇舌与她相勾……疯意似火! 一亲之下,罗令妤后背就蹿上了战栗感,腿软的站不住。她满面血红,心中茫茫。上一次是谈条件,那这一次是……是惩罚,补偿他?他抓着她的手并不紧,松松的勾着她。他的眼皮垂落,其下温玉一样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并不是特别压迫性的吻。 热烈,同时温柔。 她随时可挣。 罗令妤心狠下:我为什么要挣?多好的试探他心的机会啊。 女郎喘一口气,后脊被压得快要折断。良久的亲吻,当他离开时,他的呼吸与她若有若无地错着,陆昀手抚上她面颊上的乱发。他漫不经心地笑:“与旁人就作不作妾都无所谓,只要你有财有势就好。与我就不行。绝不给我作妾?” 罗令妤咬唇。 她低声:“……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的手指慢慢的,摩挲她的唇。他似在慢慢想什么,又似在静静地观察她。他与她呼吸相挨,两人说话间,唇便能碰上。他的唇就一下又一下地贴着她的唇磨,将那股子噬魂一般让人发抖地感觉传给她。郎君的声音清幽: “那你做什么招我呢?” “我在想你……妤儿妹妹。” 他手勾住她的发丝,落于自己指尖,轻轻地亲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她。他这般轻微一亲,罗令妤的脸就更红了,心中慌乱。听陆三郎道:“妤儿妹妹,我是想……你爱权,爱势,爱财。但你会爱人么?” 陆昀心想:我要心。 如你这般的人,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心。 第52章 ——你会爱人么? 花朝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罗令妤都仍记得陆昀将她压在门上、闹得她脑间充血的话。那日,他不止是亲了她,之后她还被他强逼着委屈哒哒地拿帕子给他擦他脸上、颈上沾溅的酒液。她本就大脑混乱,手上的雪青丝锦帕子碰到他颈间喉结时,他的喉结在她手下轻轻地滚了一下。 便是那一下,她再与郎君幽若似海的眼睛对望,顿觉呼吸困难,似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下。 陆雪臣低声问她话时,他的喉结就在她掌下滚动:“还擦么?” 罗令妤声音微颤,仍强壮镇定:“擦啊。” 陆昀装模作样的清高不假,他目有狼狈,已那般模样,他只端而沉静地坐着,垂下眼,不碰她一根手指头。但他的呼吸撩在她口鼻间,罗令妤的气息与他几乎是贴合面孔地相错着。一下又一下。 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他第一次带给她明确的异性符号之吸引,她盯着他的喉结看,刹那间指尖颤抖,轻轻刮了一下。 紧接着,便听到了他似喘了一下。 在她掌心下,心脏跳跃一般,是那种压低了的、带着磁性的、又如砂砾般在心尖摩擦的急促喘息。 郎君在她耳边喘气,罗令妤终是面红耳赤,被他勾得实在进行不下去,几乎是爬着出了门。出门后手脚无力,觉头顶太阳晕晃,她拍自己赤如血的面颊,闹不清自己为何在陆昀面前失态如此。 一整日都几乎是晕的,却又快活的。 花朝节那日是自父母离世后,罗令妤过得最开怀的一日。在南阳时讨好长辈,好得到本就权势不大的罗氏养育;来到建业后又得继续讨好人,周旋于建业一众出色的郎君女郎中,她既目的性强,却又谨慎地不让自己在他们面前露怯。他们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无。他们不在意的东西,都是她格外想得到的。 她花费那么大的力气,连公主都要小小利用一下……花神这一天,总算让她暂时畅快! 女郎们以她为首为尊,郎君们一整日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还有名士们被收录的画着她的仕女图。还包括齐三郎对她的告白,陆昀的情不自禁……以及最后,她坐车回去陆家时,怀里抱着的寻梅居士新的画作“巫山神女图”。 因当日她曾有一段时间不在,名士们见不到她人,就自行发挥,最后出来的画作,一个个都充满想象力。例如王先生画的“山鬼图”,山鬼手执桂枝,被薛荔带女萝,将她画的灵气神秘,最受一众人士的追捧。 但罗令妤最喜的,还是陆三郎的那幅“巫山神女图”。将她画作巫山神女,画作仙娥,行云布雨,藏于云烟深处。美丽的仙娥在云间山峦颠回首,那一眼深情,罗令妤心被击中,颤抖无比。 当众人让她挑选一幅图带走时,毫不犹豫,罗令妤选了寻梅居士的巫山神女图。罗令妤羞涩地选完后,她悄悄望陆昀,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喜欢这幅画。” 站在她身边的陆三郎俯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似在笑,又似……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一般。他低笑:“……我也喜欢她。” 他曾梦见过她。 罗令妤抱画的手,当即一紧。 然而无论如何,好似一直想要的东西,一下子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变得让她唾手可得。 罗令妤走路都要飘起来了—— 建业城中无女郎能招到手的“玉郎”问她会不会爱人,别人都不让他心动,他为她犹豫。他身上有她喜欢的权财,她看着他,就像是看着发光的金山银山……她如何不喜? 罗令妤当日调皮而得意地回他:“你会爱,我就会。” 陆昀当时只是笑,并没有具体说什么。 与陆昀这般暧昧的关系,似猫捉老鼠一般,互相猜,又互相想要对方折服在自己的魅力下。总体上说,罗令妤还是比较享受这种暗地里你来我往、不为人知的感情。这种自鸣得意般的享受,在平日里就带出了好多。 入了春,日子一下子就过得快了好多。满园春色绿芜,各类酒宴、花宴不绝。罗令妤积极地参加各类建业郎君女郎们的聚会活动,一贯的八面玲珑,有才有貌。对所有人,罗令妤没有喜不喜欢,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之分别。而建业能接触到的人,在罗令妤眼中都是可用的资源,她自然是千万倍地上心。经她持之以恒的努力,罗令妤的美名终于在建业贵族圈中传了开来,说起出众的女郎,无论男女,都会想起她来。 陈娘子陈绣自没得到今年的“花神”,平时本就不讨女郎们喜欢,长袖善舞的罗令妤出现后,陈绣一下子就被对比得灰扑扑。 然陈绣也是傲气。她父亲要领着一大家子去更南的地方避暑游玩,她硬是鼓着一口气没去。据说她还跑去找了陆三郎,问陆三郎对她到底有没有情……这个只是传说,罗令妤也不知她那个三表哥怎么答的陈娘子。反正陈娘子病了一通后,仍然留在了建业。 陈大儒一大家子都走人了,空落落的大宅院,就剩下了一个女儿。 得闻此话,女郎们就啐一口:“她非要留下,肯定还是为了陆三郎。脸皮真的好厚……陆三郎要是愿意娶她,早就娶了。哪用她磨这么多年?” 罗令妤却是极为佩服陈绣。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整个青春消磨在同一件事上。不讨女郎们的欢喜,也不在乎女郎们怎么厌她。陈绣依然是高傲的,整日写诗作画,与一众才女混在一起,慢慢的,大家也就不说她如何了。 正因为佩服陈绣,罗令妤还专程去看病。然而她的到来,被陈绣误以为是挑衅。陈绣被气得病的更厉害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看着吧,等陆三郎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也绝不会喜欢你。” 罗令妤:“……” 她好无辜啊。 不过陈绣这话到底给了罗令妤一些沉思。当夜天闷云低,侍女们将屋舍的门窗全都打开。热风徐徐,侍女们坐在灯烛下,一边听罗令妤拿着书点名她的小妹妹背书,一边打着络子、用莲花纱织就暑衣。夏日就要到了,莲花纱是水纹的丝质绉纱,价贵而质轻。建业女郎们给罗令妤推荐了莲花纱,罗令妤便拿来用,用了后,才知道莲花纱有多贵。 心在滴血啊。 妹妹在嘟着嘴不高兴地背书,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她眼见罗令妤把收藏的珍品又拿了出来,踟蹰再踟蹰。数样东西摊在地砖上,比较珍贵的,有衡阳王初遇时送给罗令妤的玉佩,还有陆昀平时与她互相交换东西时还过来的各类小礼物。最珍贵的,还是寻梅居士的画。 她现在手头有三幅寻梅居士的画了——第一幅是她早就得到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陆三郎画的那月下船上的美人,就是她。这是他们初遇的时候,既是她身上不光彩的污点,也是一切故事的开端,还是寻梅居士的画。罗令妤舍不得卖。 第二幅是陆昀身份知晓后,陆二郎送她的陆昀少年时的画作。 第三幅,则是花朝节那日名士们画的仕女图中,寻梅居士的那一幅。几位名士的画作完成后,可以挑一幅送给她。罗令妤就选了寻梅居士画的“巫山神女图”。她喜爱这幅“巫山神女图”,比那日最受称颂的王先生画的“山鬼图”更喜欢。她也舍不得卖这幅。 罗令妤左挑右选,头疼无比。 她的小妹妹罗云婳不背书了,声音脆脆地问:“为什么又要卖啊?那串琉璃臂钏不是卖了许多钱么?姐啊,我不要做新衣服了。反正我又不出门,干嘛非要充面子嘛。姐姐你都拿去给你做衣服好了。” 罗令妤瞪她一眼:“好歹你也是士族小娘子,别人女郎有的,我妹妹怎么能没有?” 罗云婳:“可是我真的不出门啊……” 罗令妤:“士族养的是气度,与你出不出门无关。小的时候什么都见识过,以后长大了,你才不会被利哄骗,坚守住心。我让你读书,学琴,都是在养你的气……好啦你别管了,我来想法子。” 罗云婳愣一下后,红了眼圈,过来抱住了发愁的姐姐。 到女郎身边几个月,侍女灵玉已经能插入她们的话题。灵犀去照顾年纪更小的罗小娘子后,罗令妤身边的贴身侍女就是灵玉。作为贴身侍女,总会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关于女郎的事。灵玉就提建议:“女郎这些东西都极珍贵,莫要再卖了……那臂钏卖下的钱不少,我们平日省一省,多熬两个月也可以。但是女郎实在为钱财发愁的话……不如女郎向三郎讨些钱财呢?” 罗令妤当即美目一扬,若有所思。 罗云婳涨红了脸:“借、借、借钱么?” 罗令妤嗔她一下:“借什么钱啊,雪臣哥哥那般心善,定会解囊相助。我一点儿缺口,他指缝里漏一漏就有了……我和雪臣哥哥情谊深厚,哪有什么借不借的。” 罗云婳:雪臣哥哥?!她、她、她姐叫三表哥“雪臣哥哥”啊! 纵观罗令妤人品,姐姐这意思,明显是想有借无还了……罗云婳心中甚是不自在,觉得姐姐是想坑三表哥。她实在觉得这不好……但是、但是,她其实已经见多了罗令妤这种行为。小娘子闷闷不乐地坐下去继续看书,心神却已经飞了。她也想要很多的钱,可以让姐姐不必总这样…… …… 心里已经有了求陆昀资助自己钱财的想法,罗令妤便厚着脸皮,想如何去说服他。然而她去了“清院”好几次,陆昀都不在,只有锦月唉声叹气地与她聊天。锦月说南国与北国边界上的战事吃紧,陆三郎整天办公不回来,清院已经好久没给三郎留过晚膳了…… 锦月忧心:“战事与我们又无关,郎君好好地与别的郎君那样写写诗作作画多好。” 罗令妤目中却微暗,道:“边郭苦顿,总有人要关心的。三表哥肯上心,我是很敬佩他的。” 锦月一怔,几个月来,罗令妤第一次与她意见向佐。因罗令妤此人惯于顺着别人的话说,旁人根本不知她真正在想什么。当罗令妤表达自己的真正观念时,总是让人那么吃惊……待表小姐已经走了,锦月还沉思了许久,次日又与其他侍女们问起表小姐的身世,才恍然大悟:“是了,汝阳!” 表小姐从南阳来,但以前表小姐是住在汝阳的。汝阳被划入南国与北国的边郭处,当年汝阳罗氏灭门之案,正是北国打入,汝阳罗氏誓死不降,以致满门被屠。 今日仍记得当年陆家已出嫁的女郎陆英一身狼狈地带着儿子来投奔娘家的惨况…… 锦月垂下眼皮:算算时间,表小姐当时该是十岁左右……十岁的小娘子遭遇那般的事,她在日后却从不跟人提……心里能藏住这么大的事,表小姐,是很不简单的。 …… 总见不到陆昀,罗令妤先得到了晒茶会的请帖。这一次倒是稀奇,请帖是陈王刘俶给她的。陈王刘俶的意思,是见她与周郎关系不错,而今她在建业贵族圈中名气甚好,陈王想让她将周郎领入圈中。周郎虽寒门出身,然几月相交,这位郎君又是修私学、又是编整书册,陈王极为佩服这位郎君。陈王可以领周郎进入朝廷那个场子,但士族圈这个,陈王自己不说话,和所有人都不熟,而陆三郎又早已不混此圈,无门路可走,陈王就想起了陆三郎那个厉害的表妹。带领周郎结交各位郎君女郎,罗令妤还是很高兴的。 她对周扬灵始终抱有好感,因周扬灵是她见过的对她最温柔的郎君。哪怕她不想嫁周郎,她也希望能帮周扬做点儿事。陈王殿下真是多虑,如周扬这般人物,哪用罗令妤引呢?周郎定会让所有人开心的。 但是到了晒茶会那日,罗令妤才知道陈王让她领周郎的缘故。南国好茶,晒茶会便以品茶选茶斗茶为名,让郎君女郎们建交。罗令妤当日与这些年轻的女郎、郎君们相处得容易,如今领着周扬灵介绍给他们,初时大家看到俊俏郎君,都态度如常。 直到一位郎君似笑非笑道:“周郎啊……有所听闻。近日寒门弟子入建业讨官,陈王几多周旋,周郎的大名,几月来,在建业还是很多人知道的。” 谈话氛围正好,此郎君话一出口,当场氛围便有些凝滞。 罗令妤疑惑:“这又怎么了?” 周扬灵扯扯她袖子,示意她不必多说。罗令妤问话一出,那说话的郎君被她美貌所慑,当场羞红了脸。在美人面前说不出难听的话,但是看美人身边跟着那个周扬灵,他颇为不忿地白了周扬灵一眼,唾一口后转身走了:“哼,寒门!” 待周扬灵把虎着脸的罗令妤拉走,二人坐下,周扬灵才细心解释给罗令妤:“士庶之别,罗妹妹不知道么?士族的人天生瞧不起出身寒门的人,这乃是常态,妹妹不必生气。不是谁都如妹妹这般没有门第之偏见,愿意与我交好的。” 罗令妤立即被她说的涨红了脸:不……她也有门第之见。如果她没有,她早就想法子嫁周郎了。 然在周扬灵眼中,她的罗妹妹是个有点小脾气、却极为活泼可爱的女郎。会初见面就救她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在连七娘跳不了舞的时候哭鼻子,还会跋山涉水地爬山去与王先生清谈。罗令妤是个有趣的人,起码投了周扬灵的好。 罗令妤羞愧的:“不不不……” 她做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她并不是周郎眼中那么好的人,但当周郎温和的目光噙笑望她时……罗令妤定了定神,笑盈盈:“对的,我就是周郎眼中那般真诚善良心灵极美的女郎。” 周扬灵被她逗笑: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厚脸皮地自夸。 罗令妤下定决心:“周郎你别怕,陈王将你托付给我,我定要不负所托。你别看这些郎君女郎们瞧不起寒门,但是也有名士出身寒门,陈绣都还是名士周潭的徒弟呢,而众所周知,周潭就是寒门出身。这些人啊,只要你有才,都能凸出来的。” 周扬灵没那么在意:“那都是陈王的意思,我并不……” 罗令妤泫然欲泣,幽幽望她:“你不相信我么?” 周扬灵:“呃……” 见不得漂亮的女郎落泪,周扬灵叹口气,认命地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罗令妤这才笑起来,思忖片刻后就道:“我们把你那套编钟拿出来,震一震他们。哼,他们也好多年没见识过什么是宫廷雅乐了……我要让他们知道,当日《奔月》那舞中的编钟,就是周郎帮我的。” 周扬灵微一思索后,点了头,仍柔声:“妹妹只消说我是你请去相助的便可,不必说那乐曲是我重新调整过的。妹妹‘花神’之名,不容置疑。” 罗令妤瞠目,怔怔望面前的郎君半晌。她本就不愿让人知道那舞曲中最出众的编钟不属于她,她本就没打算告诉大家,她只是想让大家认识周扬灵而已。但周扬灵主动这样做,这样帮她……罗令妤红了眼圈,伸手,握住她的袖子,喃声:“郎君,你对我这么好,我……” 无以为报,真的好想以身相许啊! 到陈王心中不安,摆脱朝务后来看周子波是否被罗令妤照顾好时,他站在园中湖后花树下,亲耳听到了那庄重恢宏的编钟声。他站在水的这一边,看到对岸围满了青年男女,被围在中间的,正是罗令妤与他介绍的周子波。女郎与郎君一道敲击编钟,万般大气的音律在捶下震动…… 众人围观,目中皆有惊色,怔望着那敲编钟的罗令妤和周扬灵。周郎俊美,罗氏女娴雅,二人眼波流转,默契自在,何等和谐。众人皆是夸赞—— “又听到编钟了……这位郎君居然会敲编钟?” “这不是罗妹妹那日《奔月》的奏乐么?原来罗妹妹早就认识周郎了。” “周郎,大才也。” 刘俶负手而立,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位郎君。坐于罗令妤身边,他时而不动声色地照顾罗令妤。罗令妤有时候忘了音律悄悄看他时,他很自然地就会帮她补足缺口。 他温和似水的眼睛一直注意着一旁的女郎。 郎君低眉敛目,气度自华,如美玉般琳琅生辉。 刘俶定睛望着,看到罗令妤与周子波眉眼来去,心中沉沉下坠,略有些不舒服。他沉着这口气不动声色,却是在周郎偶尔抬目一笑时,郎君面上那点点笑意,如星光般轰一下袭过来。周郎温润的眉目,沉着的气质,宠辱不惊的模样……这般翩然美少年,惹得四周看向他的女郎们的目光,多了许多,热情了许多。 刘俶的全身血液都跳跃起来,浑身发麻,似无力,又似浑身镶金。 他盯着那郎君看,慢慢的,面色有些苍白了。 身后一道郎君清越、慵懒而华贵的声音传来:“找你半天不到,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刘俶回头,见是他的好友陆三郎慢悠悠地过来了。陆三郎换了朝服,特意来找陈王商议政事。陆三郎不太在意地往湖对面瞥了一眼,看到了某个美人的倩影。郎君原本还冷淡的脸色,一下子就浮起了笑:“又是她……她连这个都要折腾一下啊。” 他的妤儿妹妹,还真是多才多艺。 刘俶肩膀微微发抖。 陆昀多敏锐,侧头:“你怎么了?” 刘俶抬起目,脸色依然很白。静了半天,这位陈王殿下跟自己的好友说出了一句话:“雪臣,我想……我、我……” 陆昀:“嗯?” 刘俶额上渗汗,难以启齿,却不得不面对:“我恐、恐有……断袖之癖。” 陆三郎:“……!” 追着陆三郎、满头大汗赶来的陈王的仆从们,恰听到了这句:“……!” 如被雷劈,所有仆从的眼睛,一瞬间,齐齐看向陆三郎俊逸的小白脸。陈王殿下有断袖之癖的话,他恋的能是谁?陈王殿下身边来来去去的,只有陆三郎坚若磐石啊。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陈王殿下不婚,陆三郎也不婚。原来陈王殿下一直对陆三郎…… 大家想到的,也是陆三郎想到的。陆昀脸色青青白白,往远离陈王的方向挪了好多步。他神情很奇怪,纠结万分地看着这个好友。刘俶身边的男人,好像真的只有陆昀一个人。陆昀想了片刻,还是决定远离刘俶…… 陈王刘俶:“……?” 众仆从脸色惨白:陆三郎看来对他们公子不动心啊。原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听到了公子这话,公子会不会杀人灭口?! 第53章 担心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可能遭遇杀身之祸的陈王仆从们“噗通”齐跪了下去,好后悔自己之前跟着陆三郎找陈王,结果却听到了陈王的大秘密。刘俶瞥他们一眼,留给他们一个意会的眼神。陈王殿下眼神幽冷,杀意一闪而过,却又被他收了回去……众人松口气,想自己是陈王的亲密部从,陈王恐怕会想法子让他们闭嘴,但应该不会杀他们的。 见陈王拽着脸色难看的陆三郎走了,一众陈王仆从跪在草地上,一边忧心自己的前途,一边脑中乱猜陈王是什么时候对陆三郎动情的——定是很长时间了吧?公子幼时就结识陆三郎,公子少言少语,几乎不和所有人说话,独对陆三郎说许多话。两人同窗读书、骑射,在公子不为陛下所看好时,陆三郎仍然不为所动地支持公子。公子心中定然感动无比。两人日日在一起,许是就这般日久生情了…… 但陆三郎分明无此意。 ……有些虐。 陈王刘俶拽着陆三郎沿湖而走,对岸编钟声渐渐低了,湖面上飘着绿幽幽的浮萍,水汽与柳絮一道流向岸上的两位郎君。陆昀被刘俶拖得有些抗拒,越走越不愿继续。而刘俶皱着眉,眼睛仍时不时瞥向对岸——人群围着,换了方位,这会儿已经看不到周子波的身形了。但知道他在那里,只望一眼,哪怕没见到人,刘俶也感觉到心脏的猛烈跳动。 他脸色更白了,更加认定自己有疾了。 与旁人自不会多说,但陆三郎不是旁人。陈王刘俶白着脸,喃声:“我,对男人……竟有感觉……” “啪!” 陆昀忍受片刻,当刘俶又说了这种话,他再也忍不住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拍开了刘俶抓他的手。陆昀眉峰如皱,退开三步之远,脸色更精彩了。其实上流士族,有人喜养娈童,是公开的秘密。人人皆知,但那不过是供人取乐的小玩意儿,这种娈童的地位比贱民还要为人不齿……刘俶有这恶习,陆昀勉强可忍;但刘俶若要对着他……他们相识十几年! 经常同吃同住,抵足夜谈……若刘俶对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是把他当什么?! 刘俶对自己的好友颇为信任,他低着头,被陆昀拍开,他也浑然不在意。因自己要在人前掩饰自己结巴的毛病,刘俶在人前通常不开口;只有对着陆昀,他才能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这会儿,刘俶还在磕绊地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雪臣,若有男子,对你告白。你会,恶心么?” 陆昀斩钉截铁:“会!” 刘俶一怔:“……” 看陆昀面容冷淡,刘俶怔望许久,目中的亮色微微暗了下去。陆三郎看他这般,深深沉了一口气。陆昀思量片刻后,走了回来,诚恳地开解刘俶道:“阿蛮,你我多年相知,情谊深厚。我知道你不好女色,许是多年身边无女子,才让你对你我的感情产生误解。我喜欢女人,真的……阿蛮,你一定是最近太忙了,一定是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日后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好……” 刘俶:“……” 他听了半天,越听越不对劲。 刘俶黑着脸,同时好笑:“谁说,是你?!” 陆昀叹气:“你别挣扎了,你身边只有我,我的相貌气质才学人品……” 刘俶:“是周郎。” 陆昀:“……” 陆昀的眉毛,细微无比的向上挑了一下,展弧如飞,让从对岸沿堤过来的女郎脚步一缓。郎君眉间风韵动人,他挑眉时无意间流出的味道,和其他千篇一律的郎君一点也不同。陆昀却没看到罗令妤与罗令妤身边的周扬灵,他听刘俶剖析自我,正听得津津有味。 刘俶正口吃着、脸红着:“他、他虽瘦弱,心却,英武,豁达。我我我甚喜他,越、越看越爱。我知不对,可我……周郎每顾我,每与我笑,我都,都……你那表妹却和他好!” 他目中黯黯:“他,该喜罗表妹那般吧?他,他总照顾你表妹……” 余光看到了慢慢走来的罗令妤,与罗令妤身边的周扬灵,陆昀目中神色古怪。周扬灵扮的男儿仍是几多羸弱,看着脸色苍白,似身体不适;周扬灵身边的罗令妤却是衣袂落拓飞扬,行来婀娜多姿。两个女子款款走来,陆昀目中既有几分踟蹰,还有几分难言的看好戏的架势——等着刘俶继续说下去,干脆让周扬灵的女儿身暴露吧。 刘俶激荡得脸都红了:“周周周周郎他……” 身后低哑的声音含笑疑问:“公子说我怎样?” 周子波! 刘俶嗓子如被人掐住,陡得吞没了所有的话。他看到陆昀遗憾的眼神,暗恨这个好友竟不提醒自己,只知道看戏。心慕对象过来了,刘俶憋得脸更红。然陈王殿下只是镇定地回过身,看向走过来的罗令妤与周郎。他不再言语,对两人冷淡地点下头,算是打招呼。 罗令妤有些嗔,跟两人道:“雪臣哥哥,为什么公子总是不跟我们说话啊?我和周郎方才还听你们在说话呢,怎么我们一到公子就不开口了?公子瞧不起我们么?” 刘俶无奈地笑一下,摇了下头,言简意赅:“并无。” 他睫毛颤抖,目光垂下,有些躲闪。他心情甚乱,不敢看周郎,却又忍不住偷看。一看之下,便见面容雪白到近乎憔悴的周郎眼睛乌黑分明,望了过来。刘俶一慌,周扬灵已经笑了:“是。方才还听公子说话。公子如何说我,怎激动得竟然口吃了呢?” 一语既出,眼见刘俶脸色煞白。 刘俶身体绷住,面孔僵硬,眼中望着周扬灵的神采暗下去——是,他们都不知道。除了陆昀与他母亲,甚至连他妹妹刘棠都不知道他口吃。他们以为他沉默寡言是习惯使然,然这般缺陷…… 刘俶苍白着脸,袖中的手握成拳。幼年不为皇家看中,母亲罪臣之女的出身让他在宫廷饱受欺凌。母亲无法庇护,父皇不问不管,幼年时的他不得不使手段,借助世家之势来护自己。幼年时因父母皆亡,刚回建业的陆三郎就成了他最好的目标。 他成功救了落水的陆三郎,得到了陆三郎的友情,在宫廷中的生活终于好了起来。但是为了得到这段友情,他自编自演下,因高烧造成了终身的遗憾——口吃。 他不光喜爱一个男子,他还口吃。 周子波……岂是他能奢望的? 陈王目色黯黯地不理人,让周扬灵和罗令妤疑惑自己哪里说错话得罪他了。陆昀看他们三个一眼,绕过这个话题,问起她们:“不是在斗茶么?你们看到我们了,所以过来?” 罗令妤:“不是啊。是太阳有些烈,周郎身体不适,我扶他到这边树荫下歇歇。我怎么知道雪臣哥哥你在这里?” 太阳很烈? 陆三郎仰头,看了眼阴阴的天。云翳深重,天幕灰白,哪来的太阳?周扬灵的身体,未免太差了……却是陆三郎感慨的片刻,他旁边那刚安静下来的陈王刘俶忽地抬眼,看向周扬灵。陆昀和罗令妤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容秀美的陈王殿下已经快步上前,搀扶住了周扬灵,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身体不适?” 周扬灵诧异:“……” 她礼貌而温和地笑:“歇一下即可,并无大事……” 刘俶不容拒绝:“我扶你过去。” 罗令妤被挤开,刘俶非要亲自扶周扬灵去树荫下休息。周扬灵想了想,把刘俶的热情解释为这位公子大概想结交寒门子弟,官场应酬,她懂。周扬灵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刘俶的帮忙,跟罗令妤点了下头,被刘俶扶走了。 罗令妤不高兴地撅起嘴:陈王殿下那么大的人了,还和她抢周郎! 但罗令妤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此地一岸树荫成海,一岸鳞次栉比。对岸的楼阁下正在斗茶,一众年轻男女围着看。岸这边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这边。郎君女郎们并不知道陆三郎在这里,若不是扶着周郎过来休息,罗令妤也见不到她的雪臣哥哥啊——陆三郎现在,可是不容易见到的啊。 罗令妤旋身,正要跟陆昀展示下自己的风采,就见陆昀抬步往外走。他倒是清高,未曾多看她一眼。罗令妤想拿钱财的事求助他,她心中有自己的算盘:若是管陆昀要钱,被这位三表哥阴阳怪气地拿乔,她也许根本不用偿他;管旁人要钱,她羞于启齿,难以开口,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窘迫……这样一来,当然是坑陆昀最划算。罗令妤追了上去,笑盈盈地问:“雪臣哥哥,好久不见,你也不理我。你刚来就又要走了,是去哪里啊?” 陆昀:“回衙署看卷宗。”罗令妤本能地顺着他的话说:“那真是辛苦了。你日日这么忙,鞠躬尽瘁,无一日休息,我真是心疼表哥……” 陆昀垂目撩过身边跟着自己的女郎明丽面孔,他随意般地笑话她:“那你帮我做,让我歇歇?” 罗令妤夸人的话被噎住:“呃……” 心里骂陆雪臣真是一贯的难讨好! 罗令妤面上笑意不减,凤眼尚斜飞,乜他一眼时,波光流转,眼底含情隐羞。罗令妤嗔他道:“雪臣哥哥这说的什么话!我听锦月姐姐说了,南国与北国边界打仗,乱糟糟的,情况好似不太好。雪臣哥哥每天都在忙着这事,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而那些郎君还在斗茶玩……他们一点都比不得雪臣哥哥你。我心里格外敬佩雪臣哥哥……” 陆昀停下步子,唇角噙笑,眸子低下与她对望:“夸得我都快吐了。” 罗令妤:“……” 陆昀伸手勾了她下巴一下,目中流波生澜:“说正事。我忙着呢,别跟我绕。” 罗令妤:“我想要钱。” 陆昀:“干什么用?” 罗令妤:“不干什么用啊。就是平时的花销嘛。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 陆昀:“你住在陆家,吃住都有陆家安排,每月好似还有月钱当零用。这些哪里需要钱?且我看你整日绫罗绸缎一点儿也不缺,你缺的是什么?” 她缺的是其他名门女郎都有的、她却要辛苦筹备的。 罗令妤心中恼,想陆昀说的那日常,是让她整日待在陆家不出门玩的日常。她不出门玩,等着天上掉下一位郎君到面前么?她可不敢把找良婿的愿望搭在陆昀一人身上。陆昀是她见过最不受她花言巧语打动的郎君,她若要等陆昀生起娶她的念头,那得何年何月?幸而陆昀很忙,他也见不到她整日都在做什么……总之,一切应酬的钱财,不只需要一串卖了的琉璃臂钏,她需要好多好多。 但是她其实知道陆昀不喜她这般作风。 罗令妤便支支吾吾:“……我寄人篱下,我只和你好……” 陆昀打断:“行了,我还有事要走。你真缺钱的话,给我写一份书,写你要多少,用途是什么。写的清楚些,然后交给锦月。我回来后看。” 罗令妤:……什么?! 她还要给他写详细的书函,告诉他她做什么需要那般大的钱?他看了她的书函后,还不一定给……他还可能羞辱她,斥她…… 罗令妤脸涨红,自是不愿意被陆昀拿住。果然如她所想,陆昀并不在乎钱财,她真的穷,他会给她。管他要钱,确实比在别的陆家人面前哭穷让她能接受。但是陆昀的条件太苛刻,罗令妤有种自己达不到的自觉……眼看陆昀抬步又要走,两人已经快出了园子,罗令妤跟着他,已经看到园门外晃悠的卫士身影。 出了这园子,陆昀就要去衙署,再想求他,可能更没机会了! 万般念头之下,干脆利落,兵行险招。罗令妤小跑而追,快步追上他的大步,从后拽住他的手腕。陆昀停下来,看到他这表妹突然转到了他身前。她转得不稳,本就运动不太行,非要转,一下子头晕眼绕脚下打滑,转得撞入了陆昀怀中。 罗令妤:“哎呀!” 陆昀:“……” 温香软玉主动送怀,陆昀仰天忍笑:习惯罗令妤的碰触后,他不会再在她靠近时想将她如其他女郎那般甩开;但是她这时不时勾他一下的作风,目的性强,让他又无奈,又了然,还觉得几分可爱。 陆昀低头,温凉目光与她在他怀里抬起的明眸对上。陆昀戏谑:“你又干什么?” 罗令妤硬着头皮:“雪臣哥哥,我今日好看么?” 春日杨柳迎风飞,丛丛簇簇落在湖上。绿荫深深浅浅,外人看不真切。深幽柳树林中,郎君负手,看女郎往后退了一步,好让他看清她全身。陆昀打量她,今日她上穿海棠红色的开领小袖衫,下系一条雪白的、裙尾点花的长裙。罗令妤本就明艳,再穿这么一身衣服,还对他扬眸笑,何等的妩媚娇艳。 陆昀目色转深:“自然好看。” 罗令妤引导他:“那你不觉得少点什么?” 陆昀再看她两眼,主盯着她袖衫下鼓鼓的胸乳。喉间几分燥,他目光几闪,问:“少什么?” 罗令妤满面羞红,因自陆昀跟她点明后,她便知他总低着眼,是在看自己哪里。但为了诱他,今日她也不躲,只恨不得他为色所迷,迷得晕头转向,自己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罗令妤娇声:“少些钗环啊。雪臣哥哥不觉得我今日打扮很素雅,什么簪子花钿都没有么?” 陆昀:“……” 素雅?! 她管她这一身艳骨皮相叫“素雅”?她对“素雅”有何误解?她知道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么?那是和她差了九重天的风格! 陆昀诚恳的:“……真没看出来。” 男人看女人,不外乎脸,胸,腰,腿。陆三郎真没有看她戴什么簪子,什么耳坠,又穿什么衣服。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区别没她以为的那么大。 罗令妤瞪着他:“……” 这个人真的好难聊啊! 然而陆昀到底是一个五感敏锐的人。他虽看不出罗令妤的“素雅”在哪里,但他知道罗令妤在想什么了。摸着下巴,陆昀笑了两声:“所以妤儿妹妹想我如何?” 罗令妤高兴了,娇滴滴地过来搂住他胳臂,如乖巧的小娇妻般磨他:“也不要你如何了……”怕陆昀立刻说“那我走了”,她赶紧说出自己的诉求,“雪臣哥哥整日办公,偶尔也该歇一歇啊。我想去市坊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我需要郎君的眼光。雪臣哥哥陪我,当散心好不?” 罗令妤给他吃一枚定心丸:“若是你不去,我就得寻二表哥了。” 陆昀脸沉了一下。 罗令妤再给他添火:“齐三郎想必也愿意陪我……” “还有衡阳王……” 陆昀冷冷望她半天,她眨眼回望,满脸无辜。陆昀道:“走吧。” …… 陆三郎真的请了半日假,没去衙署,而是陪自己的表妹去坊间买东西。罗令妤想的很明确,陆三郎不给她银钱,她要曲线自救。可以让陆三郎帮她买些昂贵的东西,她再偷偷卖了换钱……总比他那个要她写详细书函说用途的方法好得多。 一条巷上全是金玉银器坊,罗令妤也与建业的女郎们来过。那时只敢买一点儿不贵的东西充面子,今日拉来了陆三郎,罗令妤开心之下,将自己以前看中却没钱买的钗子、胭脂、水粉全部让老板娘取来,自己慢慢试。她颜色如此,身边更有贵族郎君相陪。这条街坊的东西本就是为贵族女郎准备的,罗令妤有需求,老板娘自然热情地招待,夸她—— “不急,女郎慢慢试。喜欢的都试试。” “郎君一看便是极耐心的,郎君要不要也试下我们新出的粉?” 陆昀断然拒绝,只看着罗令妤折腾。他眸子清幽,定定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伸出玉藕般的手臂,将漂亮的镯子戴了一大串,摇起来叮当脆响。她花枝招展,如孔雀般周旋于各家铺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物件。她天生适合这样盛装,漂亮的物件合该配美人。金玉衬美人,陆昀承认,她似乎更夺人眼目了。 好看得近乎发光。 挑了许多东西,罗令妤晃着自己的手腕,让他看自己手上的一长串玉镯。女郎扭头,笑容甜美地问一直只看不吭气的陆三郎:“雪臣哥哥,好看么?” 陆昀:“……嗯。” 心满意足,女郎手一挥,要把自己看中的昂贵物件全都买下。要付钱时,老板娘本能看陆昀。陆昀不动,瞥罗令妤。罗令妤装模作样地掏钱袋子,然后一脸懊恼,回头:“雪臣哥哥,我好像忘带银两了。你能先帮我付么?” 陆三郎瞥她,目中了然,他笑:“妤儿妹妹知道的,我出门不带银两。” 罗令妤脸僵住。 陆三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不着急,跟老板娘点下头:“先赊着账,日后妤儿妹妹来付就……” 罗令妤:“……?!” 什么?赊账?还要她以后慢慢还?! 这个男人……太讨厌! 罗令妤做戏不下去了,将手一甩,拉长了脸。她心知肚明陆昀在耍她,心中气得不行,干脆理都不理,就扭头出门。不管身后这出戏要怎么唱。陆昀还没多逗她一会儿,她甩脸就走,他只好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话。陆三郎出门确实是不带银两的,他确实没钱付,但他有陆三郎的身份在。跟老板娘说一声,让把东西送回陆家,陆昀就夺门去追罗令妤了。 在门口把女郎拦下,陆三郎按住她的手,淡声:“这就不高兴了?许你算计我,不许我算计你?” 罗令妤扭着身,难过之时,心中微虚。 陆昀搂了她腰一下,俯下身,看一眼她眼中的水雾濛濛,心中叹气。伸指揩她眼睫,陆昀柔声:“好了,别哭了。金银有什么好的,送你琉璃要不要?” 琉璃!那多贵重啊! 罗令妤当即破涕为笑,勾住了他的袖子:“要的。” 陆昀心情复杂:……这也太诚实了。 怕自己再惹哭罗令妤,余下来,陆昀都有些不敢逗她。他领她穿街走巷,带她到了自己开的琉璃坊前。陆三郎的这个琉璃坊,因技术尚未让他满意,并没有对外开放。领着表妹进去,放心地任罗令妤挑选。罗令妤就去就被璀璨的琉璃光吸引住了,丢开了陆昀的手…… 陆昀正要跟上她,却被自己的掌柜拦住:“郎主,您来了?您许久没来,老仆甚是想您。老仆有件事要跟郎君报,前段时间,咱们铺子收上来一琉璃臂钏。这做工,好似跟郎君拿走的那枚一样啊。” 老掌柜忧心忡忡:“郎君不是说南国现今没有琉璃技术么?何以有人拿着与咱们琉璃坊一样的东西?” 一样的琉璃臂钏?怎么可能? 本能的,陆昀目光一跳,看了那边的罗令妤一眼。他心中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看她。罗令妤无知无觉,抬脸对他笑了一下,梨花照水一般好看。陆昀移开了目光,掩下心跳,淡着脸对老掌柜低声:“带我去看。” 一刻钟后,陆昀手拿着那串琉璃臂钏,眼眸幽深,听老掌柜讲他是如何收回这臂钏的……老掌柜滔滔不绝,眼见他们郎君陆昀的脸,越来越沉,隐有雷霆劈空之势。 不待掌柜说完,陆昀冷笑一声,手指发抖地抓着自己这曾经送出去的琉璃臂钏,去找隔壁那周旋在各式琉璃间、挑得目不暇接的女郎! 第54章 罗令妤才知道原来这家琉璃坊是陆三郎名下的。 琉璃珠、琉璃盏、琉璃杯、琉璃细口花器、琉璃坠子……应有尽有。因并未对外开放,这些琉璃物件均只是分类摆放,并未收起来,罗令妤得以在其间挑得眼花缭乱,越看越喜欢。她拿着一副琉璃坠子凑到眼皮下打量,清澈莹润的眸子映在五色光华下,璀璨明耀。坠子打磨得仍然有些浑浊,琉璃不够清,不如平时所见西域传来的那些……这样做工的琉璃坠子,让罗令妤一下子想到了陆三郎曾送她的那副琉璃臂钏。 原来他送她的那副琉璃真的不是传自西域,而是他自己名下坊间做出来的未成品啊……罗令妤聪慧,一看此坊,便想到了若是琉璃真能批量产出,那陆三郎不光得到财,国与国之间的货物流通他必然都能占话语权……真是让人好羡慕。 “妤儿妹妹挑得怎么样了?”身后不冷不热的男声,吓得正在端详手中坠子的女郎手一哆嗦。 抚着猛跳一下的胸口,罗令妤回头,果然是陆昀。陆昀面色冷清,眼帘下垂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如鬼魂突然出现一般,再相貌出色也遭人怨。罗令妤恼他:“你吓死我了……不过雪臣哥哥,你这里的琉璃都很漂亮,我都很喜欢。我要慢慢挑。” 陆昀淡声:“可以。” 罗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陆三郎平时与她说话时,总带着几分逗弄的意思,或嫌恶她,或与她撩拨。他这会儿这般正儿八经,与她在外人那里看到的清高矜贵的陆三郎一样。他对她态度和对寻常女郎那般,罗令妤心中略有些堵,不太舒服。她刚在陆三郎面前哭过,疑心他不喜欢自己哭,然他这么冷冰冰的,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罗令妤有点儿尴尬地扭过脸,低下头继续挑琉璃物件了。 却是站在她侧后方,陆昀幽幽道:“妤儿妹妹还记得我送你的臂钏么?” 罗令妤:“……!” 心猛地扎一下,呼吸尽量平稳,罗令妤镇定噙笑:“记得啊。雪臣哥哥送我的那副臂钏也是从这里出来的吧?我很喜欢呀。” 阳光从窗格子照入,点点光斑浮照,立在角落墙下,郎君面容被阳光落的,以高挺鼻梁二分,一半光明,一半阴暗。他唇角浮起一丝讽刺至极的笑,双手负后,宽幅的袖袋中放着他从老掌柜那里拿回来的琉璃臂钏。他心中已经认定了某个事实,但他偏要听罗令妤如何说——看这个表妹,伶牙俐齿,能给他说成什么样! 陆昀淡漠的:“既是喜欢,怎从不曾见你戴过?” 罗令妤反驳:“自然是喜欢,才舍不得戴呀。” 她快速转身,嗔他一眼:“雪臣哥哥,你干嘛总提那副臂钏嘛!你都送给我了,总不会还想要回去吧?我在挑琉璃,你不帮我选,还总打断我,太过分了。” 陆昀站在墙根阴影里,眼神幽静地看她。 对上陆昀的这种眼神,罗令妤心中咯噔一下,抚摸着心爱琉璃的手指尖颤了颤。他眼神很平静,但她本能直觉——他在发怒。 君子之风,喜怒从不形于色。陆三郎乃当代名士,他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人看着,效仿着。出身豪门世家,家学渊家教极好,陆三郎怒起来,也不会头脑发热,当庭失态。然他那冰啄一般寒冷的眼,沉沉地盯着罗令妤。 陆昀:“把那副臂钏找出来给我看看。” 罗令妤胸口微滞:“……”态度反常即为妖。 她恼:“你这是做什么?那臂钏我今日没戴出来,你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你不会想要回去吧?” 陆昀仍然盯着她:“让我看看我送你的臂钏在哪里。那是我这里做工最好的一副,我极为珍视。让我看下它,这里的东西,我任由你挑三样。” 罗令妤不安的,放下手中拿着的琉璃。她心中有直觉,但她不愿相信。她心跳的快,手心很快捏了汗。她仰起脸,如忽然想到一般转移话题道:“我怎么能随意要雪臣哥哥的东西?其实雪臣哥哥,你我关系也没那么近……这些琉璃我就是看一看,我不会白要你的。” 陆昀望着她。 她尽量目光不躲闪地回望。 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时间越长,她后背出的汗越多。两人不说话,皆有些硬扛的理。到此时,彼此心中都已经有了察觉,有了定论,却是谁也不肯承认。过了半晌,罗令妤见陆昀唇角笑意弯一下,他再次:“罗令妤,我们慢慢拖。今日我定要见到那副琉璃臂钏。我此人你是知道的,甜言蜜语对我没用,插科打诨也没用。” 罗令妤怒:“我说了我没戴出来!我留在家中了!” 陆昀声音加大:“那就回去看!” 他声音突然抬高,隐怒之色已掩饰不住。郎君阴着脸训斥般的样子,真的有些吓人。虽然他袍袖不扬脚步不动,他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到罗令妤,罗令妤却被骇得后退了好几步。而对陆昀来说,罗令妤让他失望至极,她到此时也不肯跟他说实话。 她到现在还在骗他! 她当着他的面都能将谎话说得这样理直气壮,那他看不到的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将他当跳梁小丑般玩弄,看他数次为色所迷,她是不是很得意? 罗令妤到底拗不过陆昀。 女郎垂下眼:“那臂钏……我丢了。” 陆昀冷声:“那我们就慢慢补完你丢臂钏的这个故事。”他走上前,罗令妤后退,却仍被他堵住后路。她瑟瑟不敢动,她都怕他突然动手打她……陆昀只是俯眼,嘲讽的:“没关系,罗令妤。继续拖。我有一天的时间与你耗。” “我们现在就回陆家,去你的‘雪溯院’,把有关此事的你的侍女都叫过来。好好把这个故事补清楚。我们现在驱车,你有一路的时间,好好想怎么跟我编这个故事。” 他平时与她开玩笑时有多暧昧,此时就有多绝情。罗令妤泪水已在眼中打转,他却似没看到一般——罗令妤这时才认清陆三郎的真面目。 他心冷硬的时候,这般伤人。 她企图在他面前蒙混过关,企图博取他的同情心,让他不计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陆昀和罗令妤一起回陆家,坐在牛车上,罗令妤仍然不死心,仍然想编一个尽量完整的故事来。但她悄悄打量同坐一车的郎君那冷峻面容,心神愈发混乱,沉甸甸的,无法冷静思考。罗令妤咬唇,她也是梗着一口气,不肯在这时候认错。 一直到回到“雪溯院”。 中途还碰上陆二郎陆显。 罗令妤不情不愿地领陆昀回自己院子时,冷不丁看到陆二郎,当真惊喜。陆二郎在的话,是不是可以劝走陆三郎?陆雪臣总要听他哥哥的话吧?但罗令妤才要跟陆显打个招呼,远远的,陆显看到他二人后,一愣。陆显脸上露出“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和善笑意,他和仆从匆匆离开,避过了迎面走来的陆昀和罗令妤。 罗令妤对他绝望:“……” 待两人走后,陆显还在满心欣慰:果然没有衡阳王,三弟和表妹的感情进展飞速。这才几个月,天幕昏昏,三弟都能在晚上被独自邀请去表妹的“雪溯院”了。关系如此亲密,梦中那天各一方的“纸短情长”,当再不会发生了。 陆显斗志满满,觉得自己的策略正确无比。他果然应该多找衡阳王谈谈心,一让衡阳王没精力讨表妹欢心,二让衡阳王意识到世家的实力,此时当不是双方决裂的好时机。 …… 门关上,在清算之前,罗云婳被侍女领去睡觉。而主屋,陆昀坐下,罗令妤跟随。几盏铜灯下,罗令妤收藏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字画、玉佩、香囊、绸缎扔了一地,罗令妤装模作样下,自然找不到那臂钏。 陆昀只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陆昀转头看向发抖的侍女们:“表妹从南阳来,人生地不熟,祖母心怜她,就派了你们过来伺候。你家女郎说弄丢了东西,但你们一问三不知,我疑心是你们这些侍女中有人监守自盗。” “监守自盗的侍女,留着伺候表妹终归不妥,放你们出去又恐称了你们的愿。直接杖杀了吧。” 他轻飘飘一句“杖杀”,立在屋中被他问话的侍女们一个个噗通通,全都吓得跪了下去,哭着喊“三郎饶命”。罗令妤坐在他下方,绞着手,脸色苍白。她此时看他铁面无私,心中已经惶恐至极。 陆昀看向跪在最前的侍女灵玉:“而你作为贴身侍女,杖杀都不足以罚。明日把你的父母领过来……” “陆雪臣,你够了!”罗令妤再也看不下去,猛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的院子,她们是老夫人派来服侍我的。赏罚都由我来定才是!你虽然是陆家三郎,可是在我的地盘,你总要给我些面子吧。” 陆昀微笑:“那就请表妹下令杀了她们吧。” 他道:“表妹心狠手辣,这样的令,想来也是能下得出的。” 罗令妤被他气得发抖:“什么叫‘我也是能下得出的’?在你心中我是有多不堪,多视人命如草芥?就因为我当日对你做的事么?就因为那一件事,日后我做多少,你都觉得我是恶人么?” “我一个人带着妹妹来异乡投靠亲戚,我这亲戚还只是一个与我无血缘关系的伯母。她会不会看重我,陆家会如何待我我都不知道!前途未卜,我必须帮你么?我自身已经前途暗淡,我为什么还非要多保一个人?” “又不是我害的你!” “你凭什么因为那一件事,从此后再不信我?” 罗令妤说得落泪,泪光噙在眼中,点点滴滴如湘竹泪。侍女们跪在地上,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起码知道三郎似在表小姐来陆家之前就认识表小姐,三郎和表小姐有些过节,因为那过节,对表小姐带有偏见。 侍女们听到女郎的哽咽声,心中也跟着难过。 陆昀眼皮不抬:“半真半假。到这会儿都要把戏唱下去,惹人同情,如我是恶人逼迫你一般。” 罗令妤恨恨瞪着他,面颊尚且挂着泪,脸容已透白无血色:她真的是第一次碰上陆昀这种人,软硬皆不吃。她所有的自救法子,旁的郎君看她哭成这样都会心软,只有陆昀……只有陆昀! 陆昀言简意赅:“臂钏。” 罗令妤垮下肩,唇被自己咬得血红。她心里恨极陆昀不给自己面子,可她确实感觉到再多的手段,对他也无用。眼看侍女们要被拖出去杖杀,一个个都泪眼婆娑地看她……罗令妤闭下眼,再睁眼时,她的态度终于放了下来:“我卖了。” 陆昀垂着的眼皮轻轻一跳,抬眼望向她。 她想是极恨他怨他,她背着侍女,仗着别人看不见,就肆无忌惮地对他释放她对他的厌恶。他不给她留情,非要逼得她说实话,揭露出她那真面目。她的底细在他眼皮下一点点剥落,她的面具被他捣得粉碎。她此时恼极了这个人,怕极了这个人。她想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觉得嫁给陆昀是好事呢? 罗令妤低声:“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三表哥说。” 侍女们被饶过一命,关上门纷纷出去。侍女灵玉不安地望她,见罗令妤和陆昀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太凝重,灵玉跟罗令妤递眼色:女郎,需要我找你大伯母过来帮你么? 罗令妤轻轻摇了摇头。 闭上门,罗令妤坐下,意兴阑珊。她翻出一个账本,给陆昀看自己的日常支出。罗令妤冷淡的:“我爱慕虚荣,嫌贫爱富。我确实受不了不如其他名门女郎的日子,我就是要充面子。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男人送我的东西不重要。能卖我都卖。我卖了你的臂钏你也不必觉得委屈,如果其他郎君的东西在我手边,我也会卖。” 陆昀心里被刺一下,脸有些僵。他眼眸垂下,看向罗令妤裙裾边扔在地上的画轴、玉佩等物。 罗令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玉佩是衡阳王的。我之所以还没卖,如你所想,我确实觉得留着这个玉佩,日后可以和衡阳王续一段前缘。而且他玉佩是郡王之佩,民间就是收了也会惹上事,根本不好卖。” “寻梅居士的两幅画,现在不卖,也是等着以后更贵了再卖。” “哦,这是齐三郎送我的茶叶。他自己晒的茶,我吃起来觉得一般,但我对他说‘很喜欢’。我是卖不出去这么差的茶叶……不然我也卖了。” “还有二表哥送我的……” 陆昀砰地站起来,一脚踹开面前小几。 他怒声:“够了!” 他发抖,玉白的面被她气得通红:“你不必故意说这些激怒我……你和旁的郎君如何也不必跟我说!你们是恩爱还是怨恨都与我无关,我不想听这些!你……” 他气得厉害,动作幅度就大。袍袖一展,袖中突然叮咣掉出来一个东西。罗令妤和陆昀同时看去,见到氆毯上,安静地扔着一串琉璃臂钏。臂钏立起滚了几圈,光华流离,不正是陆昀送给罗令妤的那一枚? 这一下,一切都明白了。 罗令妤低着眼,眉目间神色冷漠,她凉笑:“我说你无缘无故说起这个臂钏做什么。原来一开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偏要看我如跳梁小丑般,被你耍得团团转。表哥很得意吧?很喜欢看我故作聪明,实则蠢笨不堪吧?” 十四岁的女郎,心性之冷之狠,由此窥见一斑。 陆昀后退两步:“罗令妤!” 他情绪大波动,手颤颤指着她,额上青筋暴突,面容因怒极而几多狰狞。让建业赫赫有名的玉郎被气成这样,娴雅坐着的女郎心中只是抖了一下,却仍态度强硬地仰着脸,一点儿软不服。 她倔起来,始终不认输…… 陆昀不再与她多言语,他弯下腰,将扔在地上的臂钏捡回去。罗令妤垂坐着静静而望,一动不动。陆昀再去她那一堆扔在地上的杂物间取回自己曾经送她的东西,之前罗令妤讨好整个陆家,不知给他送了多少东西,他也回了好多小礼物。此时全在这里,陆三郎蹲在地上捡自己的旧物,他语气冷淡:“等我回去后,把你的东西给你还回来。你没意见吧?” 罗令妤肩膀一僵,目中潮热,几乎又要哭了。 她忍着眼中的泪,口上却逞强:“还回来最好。我才不要和你换东西用,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来抽查我!” 陆昀手碰到地上的画轴,手指顿一下。一共三幅画,两幅都是经过他的手送给罗令妤的,还有一幅……他细心辨认,是自己少年时的画作,该是送给二哥的。不知送给二哥的画,怎么周转到了罗令妤这里。 陆昀只是思量的瞬间,罗令妤看他盯着“寻梅居士”的画,疑心她要把这画也带走。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他这么心狠,连她的念想都要拿走。罗令妤扑过去,一把从他怀里抢自己的三幅画:“这是我的!不能给你!” 陆昀:“我的画……” 罗令妤:“是我的!你拿别的东西吧,那个衡阳王的玉佩也给你,齐三郎的茶,二表哥的花……给你给你全给你!寻梅居士的画是我的,你不许拿走!” 她跟他翻了脸,就完全不顾形象。陆昀与她争画,不肯放手时,她低头,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牙口凌厉,如果不是陆昀躲得快,非要硬生生给她咬下一块血肉来。陆昀眸子因生气而过亮,罗令妤仰头,长发微乱贴脸。 陆昀气笑:“我要衡阳王的玉佩做什么?要齐三郎的茶叶做什么?” 罗令妤:“随便你做什么,反正画不还你。” 两人竟如分家一般,拉拉杂杂,把东西划为你的还是我的。到这时,陆昀要拿走他东西的时候,罗令妤才伤心地发现:原来她到陆家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这里已经堆满了平时看也不看的东西。非私相授受,都是光明正大送礼还礼得到的。最像是私相授受的,就是陆昀送她的了。 但他现在也要拿回去了。 陆昀寒着脸,怀里抱了一堆东西,离开了屋舍。下台阶时,陆三郎心口忽冷忽热,意兴阑珊,觉得百般无趣。他脑中还记着她浅笑倩兮的样子,他背过身时……“啪”,窗子突然打来,一个东西从窗口砸了出来,砸到了陆昀后脑勺上。 后脑勺吃痛,陆昀被砸得一趔趄。 他那点儿假清高在她面前根本维持不住,他风度全无,沉着脸回头,看到砸中自己的东西,扔在地上后,是一个小瓶子。陆昀:“罗令妤!” 罗令妤站在窗口,眼中含泪,却扬着下巴,傲慢道:“怎么,我扔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陆三郎,慢走不送!” 她一通通,从窗口,把一堆东西往院子里扔。又是竹筒,又是绸缎,还有瓶瓶罐罐……皆是方才两人闹别扭时,她装模作样找臂钏时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陆昀站在窗下,被她一股脑砸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徒徒往后退。 陆昀:“你这个疯子……” 罗令妤骂:“疯了也不用你养!” 两个人竟就这样,一个站在窗下,一个站在窗口。罗令妤一股脑把杂物往外扔,狠狠地砸向陆昀。陆三郎被她砸得狼狈不堪,气得骂她几句,她便回骂过来。不讨好陆昀后,罗令妤伶牙俐齿,完全不输给陆昀的口舌。 侍女们躲在廊柱下瑟瑟发抖:三郎和女郎吵嘴……能不能不要拿别人送的礼物发泄啊?瓶瓶罐罐,万一砸坏了怎么办? 他们扔自己的就好了嘛。 但是罗令妤不扔自己的,陆昀也不扔自己的,光是别的郎君女郎送的礼物扔在两人脚下,两人互嘲得厉害。 直到陆昀终觉得可笑无比,再被罗令妤一罐子砸到,他斥一句“小女子”,这才想起来甩袖走人。 他人一走,罗令妤恨然而望,忽而伏下来,趴在案上哭泣起来。而并未走出去多少的陆三郎后背一僵,他耳力不错,已听到她伏在案上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哭得伤心,他听得也难过,他在院中玉兰树下站许久,脚步沉重,几乎抬不起来——多想立刻扭头去哄她。 可那样他就输了。 而她又多么可恶! 第55章 一晚上雨打风吹,次日天亮,院中地上、门外石阶铺满了花瓣,如铺细毯般,芳菲满园。花影摇落,林树清寒,一重重,映在了斑驳竹帘上。入了夏,万物蓬勃间,亦有些慵懒感。门后竹帘后,女郎对镜梳妆,目中清愁连连。她正由侍女服侍,为发鬓间插上最后一枚簪子。侍女们打帘进去,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声儿招惹女郎。一会儿,罗令妤自己先回了神,与侍女灵犀吩咐起今日妹妹要做的事。灵犀迟疑下,为小娘子争取道:“陆家四郎约了我们小娘子去看龟,小娘子想去,女郎看呢?” 罗令妤侧过脸,看着帘外的灵犀,若有所思:“四郎陆昶么?就是之前和婳儿打架的那个吧?小四郎和我们婳儿很熟?” 灵犀连忙:“不熟不熟!小娘子挺烦他的,小娘子只是喜欢出去玩儿而已。” 罗令妤幽幽看她:“你紧张什么,解释什么?难道我会让婳儿去巴结小表弟么?他们陆家的主子是正经主子,我们罗家的天生就该哄着他们高兴么?他们陆家的品性高洁,我们罗家的就全是功利心?” 灵犀僵了脸,闭嘴不敢回话了。女郎自那晚与三郎吵过后,这两日说话总是有些酸酸的,阴阳怪气的像是嘲讽谁。灵犀胆小,臂钏那事更是她经手的,她万万没想到那个琉璃坊是陆三郎的名下产业……这两日担忧女郎会骂她,与她算账,灵犀坐立不安。 然罗令妤没骂她,只是说话不中听,灵犀已经很感激了。 看灵犀那样好欺负,罗令妤叹口气,也觉得颇为无趣。挥挥手示意灵犀下去,答应婳儿出院子玩后,罗令妤云鬓间的簪子正好插定。她逶迤而起,腰肢细软,上身着素色交领窄袖短衫,束着一条秋香色间色裙,臂间再披薄纱披帛。女郎高挑清瘦,花容月貌,她在竹帘后踱几步,衬得院中万物皆失色。 罗令妤:“走吧,牛车想来已经准备好了。” 女郎又要出门了。 为罗令妤打理衣容的侍女灵玉踟蹰,她悄悄望一眼女郎,忧心忡忡道:“才与三郎吵了架,娘子便如此高调地出门,是不是不太好?” 罗令妤一听便恼了:“我何必讨好他?” 原本只有五分想出门的打算,这一下就提升到了九分——陆昀不高兴才好。 她此时和陆三郎置了气,虽自知自己这事理亏,可是陆昀那么说她,她仍然下不了台。哭了一晚上,第二日看到自己肿红的眼,罗令妤就决定以后再不和这个人往来。然她虽然对陆昀满心恼怒,但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她也看出来,陆昀不会把两人的矛盾大肆宣传,不会闹得整个陆家都知道表小姐的人品恶劣。 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大约是好的坏的,他都不说——这就是罗令妤不怕陆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到这会儿还敢出门交际的原因了。 灵玉原本还忧心罗令妤得罪了陆三郎,在陆家会吃些亏,但看罗令妤浑然不觉得陆三郎会针对她,灵玉只好闭了嘴,紧追女郎出门的步伐。罗令妤一径往大院门去,才出了“雪溯院”不久,她便看到了同样打算出门的陆二郎陆显。 与陆显打招呼时,陆二郎笑着点头打量她。郎君面如冠玉,一身宽袖锦袍,立在风中衣袂飞如皱,几多潇洒儒雅。平时他被陆家三郎衬得灰扑扑不显眼,走哪里众人看到的都是陆三郎。然只要陆三郎不在,就能看出陆家其他的郎君们也是很优秀的。 没有陆三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罗令妤这才发现陆二郎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陆二郎沉闷无趣,瞧她一眼就会脸红,现在郎君虽还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但他周身的气质灵动活泼了许多——看来她不注意的时候,二表哥身上也发生了不少事啊。 陆二郎此时看到表妹,便目中一闪,与身后的小厮交代了一句话。小厮诧异看一眼表小姐,一溜烟跑了。罗令妤不知他们这是做什么,便装作没看见,随意地启了话题:“二表哥刚下朝回来,就又要出门么?我还以为二表哥不是这么忙的。” 陆显道:“我官职变了,现在到了大司马门下做事。有实权后,发现政务也是挺忙的。” 罗令妤诧异:陆二郎不再醉心山水诗画了?对官场有兴趣了? 罗令妤便关心道:“二表哥辛苦了,那你现在是要去衙署么?” 陆显:“哦,那倒不是。我是要去衡阳王府,与衡阳王约了一道清谈。” 其实是他逼刘慕的,他要让衡阳王对世家的厌恶之情产生变化,说服刘慕世家不可得罪。刘慕被他烦的不行,又不能拿这位世家郎君如何,只好闷闷不乐地答应。这些背后故事,自然不必让罗表妹知道了。 衡阳王? 罗令妤歪了下头,想起来了。她现在对郎君比往常更加敏感,陆显一说,她就妙目盈波,笑盈盈地看过去:“我也好久没见过衡阳王了。二表哥什么时候约个时间,找公子一块儿来玩啊。” 陆显立刻:“不行!” 罗令妤脸上的笑一僵:“……?” 看表妹目中掩饰不住的失落,陆显尴尬而含糊地解释:“他不喜参加这些交际,平日玩也多是有别的目的……并不是针对表妹的意思。” 反正陆二郎如今是坚定地警惕衡阳王与罗令妤的接触。虽然梦中故事不知真假,但是防微杜渐。为了梦中那悲惨结局不发生,不如从一开始,刘慕便和罗令妤不甚熟吧。不熟的话,就无爱意。无爱的话,都不必彼此伤心了。 罗令妤觉得陆二郎看自己的眼神略为古怪,她却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装作不知——除了陆三郎,罗令妤面对其他人,还是很会看人眼色的。 罗令妤与陆二郎和气的交流一直持续到他们出了陆家大门,到了门外停着的乌蓬长檐车前。车门闭着,陆显示意罗令妤先登车。罗令妤行到车前,觉得车边站着的仆从有些眼熟。她脚步才一缓,身后陆二郎就快速道:“三郎,表妹要出门,你二人是同一方向,你带表妹一程吧。” 罗令妤骇然:“……!” 二表哥在跟谁说话?! 车中,郎君清玉撞击般朗朗的声音慵懒清华:“嗯。” 罗令妤:……陆昀!她就说车外的仆从怎么看着这般眼熟。原是陆三郎身边的人。 那仆从对表小姐点头示意,蹲下来充当脚踏,罗令妤却满心抗拒,不想与陆三郎同车。但是陆二郎在后面催促不已,罗令妤几乎是被陆二郎赶上车。罗令妤才被赶上车,陆二郎就急忙吩咐车夫快走,似乎怕车中的二人跳车似的。 罗令妤涨红着脸,车门一开,便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陆昀。陆昀面如雪玉,衣青袍,端正坐在车中,垂着眼皮,看也没看她一眼。他坐在那里,哪怕两人吵了架,罗令妤都要承认他的俊美风华,使她心口不由自主地跳一下。罗令妤心里一横,也闷不做声地坐在车中离他最远的斜对角。车外已经远去的陆二郎还在期待三弟和表妹之间美好的同车际遇,却不知这车中的人,谁也不理谁。 罗令妤上了车就把头一偏,专心致志地打开窗与帘,盯着窗外风景。斜对角,陆三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着她。她这般抗拒的姿态,让陆昀嘴角扯动出一个冷笑。陆昀凉声:“去哪里?” 过一会儿,罗令妤才惊觉他在跟她说话。她心中奇怪陆二郎不是说两人顺路么,陆昀怎么还问。她回头,看陆昀冷淡的眸子盯着她。罗令妤也腰杆挺直,让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去周宅。” 周郎在建业买了一处房舍。将将听闻时,罗令妤心情复杂:周郎出身寒门,可看起来一点也不缺钱,大约周郎家是寒门中顶尖的那一拨吧。反正周郎比她这个士族女有钱多了…… 昨日与周郎书信时,从仆从那里得知周郎又病倒了。罗令妤如今姻缘无望,挑不出满意的郎君,她犹犹豫豫下,还是对周郎抱了几分小心思,便决定去探病。 得知了答案,陆昀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声吩咐外头的车夫去哪里。 他从她身上扫过的眼神并没有多少情绪,平平静静的,看她时像看旁的女郎那般。然罗令妤一激灵,觉他面上看着懒洋洋的,定在心中嗤笑自己又要去勾搭男子,疑心他瞧不起自己。罗令妤道:“我去看望周郎,乃是朋友之谊,兄妹之情。我并未怀有他心,抱有目的!” 陆昀:“……” 陆昀冷冰冰道:“随你。” “你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 他一说与他无关,罗令妤心中便恼恨无比,浑身发酸。她心中不舒服,目中又要有泪意夺眶而出。但她不想让陆昀看自己的笑话,不想表现出自己好似很巴着他的样子。罗令妤别过脸,继续盯着窗外看,此后一路,再不肯和他说话了。 却不知她扭过脸后,陆昀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浓睫下,郎君目光幽幽地望着她玉莹般的侧脸——几日不见,她似清瘦了些,眉头蹙着,好似忧郁无比……好似在为他伤神似的。 但是他问过侍女,侍女说表小姐吃得好睡得好,还有心情出门玩。 果然是压根不在乎他的。 长檐车摇晃,陆昀目中的光压得更深了。 车至长干里,罗令妤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才感觉到身子一松,总算摆脱了陆三郎。就看余光里一道人影落下,她扭头,见陆昀也下了车。罗令妤美目瞠起,怀疑地看着他跟她下来做什么。陆昀侧下头:“与你无关,我找陈王。” 罗令妤见他口口声声“与我无关”“与你无关”,当即冷哼一声。女郎率先行在前,当做陆昀不存在。陆昀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一道在巷中穿梭,最后进了周宅。周宅院子总共才只一个小厮,一个老仆,一个侍女。比起大士族的奢华,周郎这地方如此简陋。 被侍女领路,罗令妤与陆昀出现在屋外,绿竹落在窗外,透过影子,隐约看到里面跪在床外坐榻上的郎君。从背影看,果然是陈王。罗令妤琢磨周郎当是大才,才让陈王不停地往这里跑来见他。罗令妤与陆昀进了屋,正听到周郎比平日更为低哑的声音:“公子……回吧。咳咳,我正病中,颜色不堪,多有女气,恐污了公子的眼。等改日我病好了,再与公子赔罪。” 陈王刘俶说话一贯很慢:“女气,又如何?我也,女气……你……莫自卑。” 陆昀脚踩过门槛,步子一顿:自卑?! 周扬灵那般绝色,扮作男儿能英气逼人以假乱真,换回女儿装后只会如仙娥般冰清玉洁……她何曾为她相貌自卑过?天下女子都自卑,周扬灵也不会自卑。周扬灵说的,恐怕是她在病中,掩饰自己的女儿身有些困难,所以不希望和陈王刘俶多见面。 偏刘俶完全无自觉。 罗令妤落座后,听了陈王的话,扬目定睛看去。这一看之下,只觉病榻上勉强束着发的周郎病弱之下,眉细长,目似波,脸上仍有几分男儿的轮廓,但她唇红齿白,肤色晶莹……乍然一看,倒真有几分女相。 罗令妤定定望着,心中突起惊疑:她便是女儿身,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郎。她深知一些高超的化妆手段,可改变人的面部轮廓,比如女扮男装时的脸便要妆得英气一些。周扬此时娇弱卧于病榻面容憔悴时,面相竟有些摄魂般的美…… 她要再细看,床上勉强坐着招待客人的周扬灵抬袖子掩了一下自己的脸,望向罗令妤,含笑说道:“妹妹莫再盯着我看了,我当真容颜有损,不愿见人。” 周扬灵非常无奈。 她说她病了,陈王非要来看她,要亲自照顾她。她病中都不安生,还得继续扮男儿装。但病中精力多有不足,她正敷衍着陈王,没想到罗令妤和陆昀前后脚就到了。罗令妤这般美人,对妆容极为敏感……这让周扬灵的伪装不得不更困难了些。 罗令妤身子前倾,关心地看着周扬灵的病容。周扬灵掩着袖子不肯让她看,罗令妤只好道:“郎君放心,你只是小风寒,过两日就好了。” 周扬灵含糊应一声,为转移罗令妤对自己面容的注意力,便勉力说起其他一些话题。 周扬灵与罗令妤说了许多话,陈王刘俶的脸色渐渐不好了。刘俶望旁边的陆昀,希望陆三郎领会自己的意思,说说他那个表妹。然而陆三郎眼观鼻鼻观心,跟没看见他似的。无奈之下,刘俶只好在心中尽力组织语言,之后才说道:“罗妹妹,周郎病了,你,不要打扰他。” 罗令妤目中一暗。 周扬灵即刻宽慰道:“没关系,公子。我愿意与罗妹妹说话……我病中颜色有损,正想请教罗妹妹如何遮掩脸色。我不想让探病的人都看到我蜡黄憔悴的脸。” 刘俶想了下,点头,看向罗令妤。 罗令妤:“呃……” 帮周扬灵掩住憔悴面色么?说实话,她平时用的那些粉呀脂呀,病中人是不好用的。但她平时也看医书,她其实也会一些偏僻的方子,可以制出病人能用的东西。罗令妤十四岁,四年长在南阳,之前十年都承欢父母膝下,长在汝阳。在她无忧无虑、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时候,她自己捣弄过许多美颜的方子。 一直到今日,她之前送给陆三郎吃的花露,除了她,这世上绝无第二个人和她做的一模一样了。 这些东西,都是罗令妤自己的私藏,自己的经验。她是自私的人,看不到目标的时候,她并不想与人分享自己十几年的经验…… 周扬灵咳嗽着,见罗令妤目中有犹疑色。同为女郎,她一下子猜到罗令妤的顾虑,周扬灵连忙制止:“不必不必。我随意说说,罗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罗令妤为难时,余光乱瞥,瞥到旁边的陆三郎慢悠悠喝着茶。陆三郎对他们几个的话题好似完全无兴趣般,他们聊得开心,他就去喝茶。只是罗令妤看去,见郎君喝茶时,听到他们说起“美颜”的话题,刘俶随意地就跟罗令妤讨要方子……陆昀的唇,轻轻的,向上勾了一下。 他一个人轻笑的时候,那笑意落在罗令妤眼中,便觉得他在嘲讽自己一般。 罗令妤心中一顿,才看到陆昀似笑非笑,就认定他一定瞧不起自己。他一定在心里说她那般自私小气,怎么可能给周郎好东西。他肯定觉得刘俶是说了废话……罗令妤背脊挺直,当即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周郎这般人物,我心中倾慕周郎,我愿意贡献些法子帮周郎调理面色的。” “周郎且等着,我回去帮你调粉,定让周郎恢复往日神采。” “砰!” 她话一落,屋中人一起扭头,看到陆三郎阴着脸,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托盘上。陆昀冷着脸看向罗令妤,目光灼热隐怒,似想不到她会这么帮周郎。罗令妤见他脸色难看,心中就畅快。原本还有点不舍,现在她帮周扬灵帮得情真意切,殷切而热情:“其实我现在身边就有些粉饼没用,我让侍女回去给周郎拿……” 周扬灵微惊,看她目光清澈诚恳,叹道:“妹妹真是心善。” 罗令妤笑道:“对呀,我一直这般心善。”顿了顿,她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话,“有人若看不到我的心善,当反省自己为什么看不到,我为什么不对他好。他是不是不值得我心善。” 陆昀:“……” 周扬灵和陈王刘俶眉毛同时一跳,都是聪敏人,罗令妤一说,他们便察觉到了罗令妤和陆昀之间气氛的古怪。陈王这才想到:是了,从进屋开始,不曾见陆昀和罗令妤说过一句话。 而陆昀越是沉脸,罗令妤便越是与周扬灵说得高兴。周扬灵病中话不多,她则是话多到几乎不会看人脸色的程度。一旁的陈王咳嗽了好几次,罗令妤都全然当没听见。幸好周扬灵心好,唇角含笑倾听,并不制止罗令妤说话。 陆昀不开口,刘俶为掩饰自己的结巴也不想多说话。刘俶看罗令妤滔滔不绝,与周子波相谈甚欢,他心中堵着的那口气,越来越沉,并有几分失落。心中暗嘲自己痴心妄想,想周郎该极喜欢罗令妤这般娇美女郎、才愿意同罗令妤说话……他和周子波同为男子,周子波该完全不想理他吧? 意兴阑珊,陈王寻机会开了口,和早就脸色难看得坐不住的陆昀一道告别走了。 透过帘子,罗令妤扭头,望着院中那走远的郎君背影。郎君背影清隽,似被她气得不轻,走得极快。人走了,罗令妤再无说话的兴致,恹恹看着,脸也冷了下来。 病榻上的周扬灵笑道:“果真是欢喜冤家。那人在时你不理,他走了你就要哭。” 罗令妤一惊,当即回头,瞪眼看向周扬灵:“你说什么?!” 周扬灵挑眉:“罗妹妹以为我看不出么?你和陆三郎之间,分明在闹别扭啊。怎么,他惹你生气了?你们吵架了?” 罗令妤:“周郎……” 她语气委顿,被周扬灵温润关怀的眼神看着,鼻子顿时一酸,眼中噙了泪。她抓着周扬灵的袖子,靠在床边,脸贴着郎君的袖子,心中难受无比。周扬灵再温声劝她两句,罗令妤被郎君周身那温和的气场所影响,脱口而出,与她说了实话。 自然是隐瞒了一些不好部分的故事:“……总之,他不高兴我随便处理臂钏。我心里也知道不对,但是、但是……” 周扬灵:“但是他却不哄你,不给你台阶下。” 罗令妤哭泣:“他还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再不理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理他了。” 周扬灵叹气,低头看女郎伏在榻上嘤嘤而泣。当也是知道自己错了,却也委屈。周扬灵若有所思:“其实这般原因,归结起来,到底是陆家势大。势大也无妨,罗妹妹平时交际借陆家的势,陆家又没女郎,你们当是互惠互利。你与陆三郎闹到这般程度……无非是你孤苦,没有钱财支撑。” 罗令妤心头一跳,猛惊:她并没有跟周扬灵说自己穷困潦倒。士族女郎说自己穷,多丢面子。然周扬灵从她的只言片语,就拼出了事情真相。 罗令妤一时难堪,当即起身,想反驳周扬灵。却是周扬灵伸手,挽住她手腕,仰目看她:“若是……我肯资助罗妹妹,让罗妹妹从此不再为钱财忧心。罗妹妹的困境,当可解了吧?”罗令妤瞪大眼:“……周郎,你什么意思呢?我不能乱要你的钱……” 她的周郎垂眸笑:“不是直接给妹妹钱,而是我们在建业开一个铺子。我也需在建业立住脚,有个铺子,总是好一些……我出资出人,妹妹出才,出能力。日后若是盈利了,你我对半分如何?” 还不等听是什么铺子,什么生意,罗令妤先被钱财吸引了。罗令妤掩住心中兴奋,害羞而谦虚说道:“我不如周郎的……分账的话,五五分周郎太吃亏了。还是周郎八,我二好了。” 周扬灵:“哦,可以。” 罗令妤:“……” 为什么周郎都不推辞一下? 周扬灵垂着眼似在想如何弄这桩生意,罗令妤等了片刻,见周郎不开口,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说:“还是你七我三吧。我觉得我出力要很多。” 周扬灵漫不经心:“可以啊。” 罗令妤再试探:“你六我四可以么?” 周扬灵这一次终于抬了头,看向这个眨巴着眼期待望自己的漂亮女子。她噗嗤一笑,伸手掐了掐罗令妤的脸蛋。女郎被她掐的吃痛,听周扬灵笑意满满:“好啊,妹妹喜欢怎样就怎样。” 罗令妤红了脸:周郎对她真是太宠爱了……好想嫁啊。 其实想一想周郎这花钱的大手大脚,当是家中甚有钱。周郎不过缺地位……而以周郎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手段能力,想要和士族同样的地位,周郎一定能做到吧? 罗令妤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嫁给周扬灵的可能性。 第56章 宫门内,大司马门外便是衙署宅第,朝廷官员日常于此办公。南国与北国边界处时而交战,近段时间南国战况不太好,南国多次战败。朝中便忙碌许多,诸曹从事皆在讨论战事,不如平时那般清闲。 一间藏书阁中,陆昀正伏于案上翻看新到的卷宗。陆三郎分掌侍御史郎,有纠百官、察非法之职。边郭连连战败,城中将军、刺史的人员更迭报于朝堂,陆昀所属门下的职务也忙碌起来。正是陆昀掌灯看书时,藏书阁的门被从外推开,陈王刘俶的声音有些绷:“三郎!雪臣!” 陆雪臣从半人高的书目后抬起脸,眉目清润,望向进来的郎君。 刘俶脸红如赤,关上门进来。他看一眼陆昀忙的事,将自己的严肃语气放得尽量平静些:“你,最近,有见你,表妹么?” 陆昀神色微妙后,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曾。我最近尽忙了,怎么?” 刘俶看到郎君明目下的乌青色,心中重重一磕,知道陆昀并未撒谎。南国与北国边关的战事将他们都缚于其中,焦头烂额。南国建业的士族子弟却仍纸醉金迷,歌舞升平,长于富贵的士族子弟,对战事并未有清晰明确认知。少有关心此事的人如陆昀,熬夜都熬了许久了。 刘俶道:“你累极,该歇了。” 陆昀轻慢无比地“嗯”了一声,态度却极敷衍。他并不想空闲,一旦空闲就要烦罗令妤。他恼羞成怒,这么长时间罗令妤的不问不管已将他架去了高空,上不可下不得。他若是闲下来,就得心烦此事。这般一想,刘俶方才说的“表妹”,就让陆昀敏感问了:“我那表妹,又做什么了?” 刘俶:“……她与周郎要一同开坊做生意!” 陆昀目一眯。 周扬灵要在建业开坊赚钱,当还是为了她父亲那些人铺路。如周潭这般寒门中的佼佼者,衣食不愁,金钱富余,他们最想的,便是与士族联姻,借以改变寒门地位。周潭特意让女儿来建业交际,试图与陈王联姻,便是抱着即使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的设想不能实现、女儿的联姻也可助他们改善地位的目的。可惜周扬灵与自己的父亲想法不同,她也愿意在建业交际,只是她选的方式和父亲希望的不一样。 在建业交际,便需要大量花钱财。周扬灵哪怕钱财再多,也不能一味挥霍。她想开坊流动钱财,完全可以想象。 只是罗令妤也加入进去…… 陆昀目中微暗:她与周扬灵,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他知道周扬灵是女子,但是罗令妤不知道。以罗令妤一贯的人品…… 陆昀有些烦躁,将面前的书扔开,重新拿起了一本。 刘俶:“你管管,你表妹!她,她整日缠周郎!” 陆昀敷衍一笑,垂下了眼:“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我嫡亲表妹。我哪里管得了。“ 虽然给刘俶这么答,陆昀却像是寻到了一个借口般,好似有理由去问罗令妤最近在做什么。当晚难得没有在衙署熬夜,早早回到陆府。用过晚膳,陆昀独自下棋消遣时,才闲聊般的问起侍女锦月,表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锦月自是如实回答。 罗令妤被周扬灵的建议说动,周扬灵愿意出钱、出人,然而周扬灵自知自己体弱,不愿为闲事多费精力。但是罗令妤看着柔弱纤瘦,人却精力十足,有利益可见的事,她做起来都动力十足。周扬灵只是给出个建议,罗令妤自行琢磨后,愿意贡献出自己十几年的美颜经验,开一家脂粉坊。 世家向来自给自足,吃穿用度极少用民坊的。罗令妤便将自己要开的这家脂粉坊定义为面向平民,特指平民中的那一类富商豪客。如罗令妤这般爱惜美貌之人,她平时用的妆粉、胭脂、面饰、唇脂等物,都是自己调制,运用医理,多年实验,有自己的方子。为完善这些方子,罗令妤平时做了厚厚的记录比较。毕竟这些乃士族自家所传,平民是根本无机会见识的。若是拿这些去卖,即使量少一些,趋之若鹜的富商也会视若珍宝。 既定下了方向,罗令妤便日日研究如何开这个坊,怎样能最快得到利益,怎样能在客商中传出名……反正周扬灵是不管这些的,罗令妤一心一意地研究这些。 她觉得自己与周郎四六分,自己也并不占多少便宜,并没有委屈周扬灵。她出这么大的力,花这么多的心思,她只是没出本金而已。周郎说的五五分就不差,现在自己拿四分,罗令妤觉得自己都是看在周郎俊俏的份上了。 只是罗令妤十岁就没了亲人,就是家族没败之前,罗令妤也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怎么做生意,怎么开铺子赚钱。她自己摸索下,也难免走些误区,想得糊里糊涂。但她不气馁,越是不明白,越要沉下气弄清楚。 陆昀日日熬夜忙朝政,罗令妤也日日熬夜忙碌如何赚钱。 天将将亮,罗令妤将写了一晚上的册子一收,领着侍女急匆匆出门。天尚未完全亮,她在院中碰上要去上朝的陆昀。陆昀本与陆二郎等郎君站一处,陆二郎说了几句话后,陆三郎可有可无地立在原地等候。陆二郎回头给罗令妤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带着大批陆氏子弟先出门登车上朝去了。 乌衣子弟,鱼贯而出,颇有些震撼。 罗令妤却是只看到墨衣重重中的一个人,郎君身形如松柏,疏朗无比地立在风中。郎君眉如墨勾,鼻似悬胆,唇如丹朱,出奇的清致无双。清风徐徐,他站在堂前的轩楹边,幽幽望来,眼中星火燎燎,他静立不行,分明是在等她。 罗令妤恍惚了一下,才走过去。却是面色平常,不打算与他说话,就自行要与他擦肩。 陆昀伸手拦了她一下。 罗令妤抬目。 侍女们见此,当即各自垂头,默默充作隐形人物后退,好不打扰郎君与女郎的事。罗令妤看到陆昀目有掩饰不住的疲色,她心神才一晃,便见陆昀拧着眉似很踟蹰。他踟蹰半天后,递给她一个香袋。罗令妤奇怪地接过,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银两。 陆昀咳嗽一下,面容微红。如他这般向来只有旁人追捧他、从无他捧人的上流名士,做此事恐怕是第一次。他声音略僵硬:“你不说没钱么?拿去……” 罗令妤哼一声,将钱袋给他砸了回去,同时一把甩开他与自己纠缠的袖子。罗令妤往旁挪开最少三步远,见陆昀脸色铁青,她心中说不出的开怀。女郎骄傲而大气凛凛:“陆三郎,你休要用金银之物折辱我!我好歹也是士族女郎,我缺钱么?” 陆昀:“……” 难道你不缺钱么? 罗令妤:“谁稀罕你的东西!谁不怕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又抽查我。拿了你的钱,我还得日日设佛龛供着……” 陆昀静静看她,淡着脸:“罗令妤,不要得寸进尺。” 他能这般做,已经是拉下脸想与她和好。他如此给她面子,给她台阶,她竟视若无睹。给了台阶她还不肯下……两人置气这般久,她打算一直不理他么? 罗令妤唇角讥诮笑意一勾,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今日的她已经不是往日需要讨好陆昀的人了。她背后有周郎支持,周郎对她那般好,她为什么要在陆昀面前受气?她即将有钱,即将嫁给周郎。如她这般美貌,又贤惠淑德,能帮周郎管理内务钱财,周郎一定爱她敬她愿意娶她…… 陆昀讽刺道:“你还记得你的菟丝花的梦么?” 罗令妤一滞。她拿了这一年的花神,在建业贵族中打开了交际圈,她飘飘然,何等的春风得意。只是郎君们爱她貌爱她才,提起婚娶,却都会犹豫。而她那菟丝花的梦……她基本就没有可能实现……嫁给周郎都不可能……罗令妤闻言大怒,恼他又戳她伤口。 罗令妤:“与你何关?!” 陆昀走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是又要出去勾搭……郎君了?” 罗令妤:“……” 她满心觉得陆昀瞧不起自己的行径,他唇角的笑,在她看来也讽刺无比。他俯眼看她,身子微弯想与她说话,却是罗令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气得用力推开陆昀。罗令妤瞥他:“那又怎样?我又没拦你,你不服气,也去四处勾搭女郎啊。反正陆三郎这般俊美,只消随意一站,陈娘子王娘子随便什么娘子,都会一窝蜂的过来。” 陆昀挑眉,正要戏谑问她“是否在醋”,罗令妤却偏头打量他,冷笑一声:“那你也得有时间去。” 陆昀:“……” 她看到了他的黑眼圈和眼中的疲态,一下子踩中他的痛处,让他脸僵了僵。他想给罗令妤台阶的心就那般淡了下去,心中怨怒意顿起,想从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的小女子。罗令妤自得圆满,在侍女不断回望的催促眼神下,她哼了一声,如漂亮的孔雀,趾高气扬地从陆三郎身边走过。 一直到坐上车,罗令妤握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刺激爽快得手腕发麻——她竟然让陆昀吃瘪! 她竟然让那个男人在她面前下不了台! 陆昀不开心,罗令妤心中畅快,坚定认为自己此路走得极对。她就是要与周郎交好,就是宁可巴结旁的郎君,也不给陆三郎面子。 陆昀想给她台阶……罗令妤闭目,心想这才不够。骂她时容易,想和好便和好,陆雪臣,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陆三郎和罗令妤皆是置气,气不消,矛盾不减,日常偶尔说话皆是含酸带醋,意有所指。两边的侍女仆从皆有察觉,心中想这两人闹成这样,置气也如调戏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劝。不知如何劝,便不劝了,等二人想通即可。 陆昀和罗令妤置气厉害,让夹在中间的陆二郎左右为难,不知该拿两人如何是好。陆夫人看儿子不停地寻罗令妤谈心,也是很头痛,不知表小姐是多大魅力,让陆二郎对陆夫人挑选的女郎皆是看都不看,只一心盯着表妹。陆夫人急得上火嘴起泡时,前往南阳的仆从终于回来了。 水土不服,仆从光是病就病了一个月,不能成行。等病好后,去南阳打探消息、找人,再去拜访南阳罗氏,一来一回,时已到了五月底。仆从们回了建业便去与陆夫人回话,陆夫人问起时,才知道他们竟然领了一位妇人回来。这位妇人,是表小姐罗娘子的乳母,陆家去南阳罗氏打听表小姐为人时,这位乳母,是半道上拦了穿,非要来建业见罗令妤一面。 陆夫人让人进来,那位常人唤为“秦媪”的乳母便不安地被领进了古朴庄重的主屋大厅中。 仆从正在与陆夫人说话:“……表小姐在南阳时,颇得姐妹兄弟喜欢。她乖巧伶俐,南阳罗氏的当家主母都喜欢她照顾弟弟妹妹。仆见人时,罗夫人对表小姐赞不绝口,问起女郎在建业如何时,也是关心无比。罗夫人说到动情处更是落泪连连,说表小姐命苦。以仆所见,此情不假。” 陆夫人点了点头。 罗令妤来陆家几个月,陆夫人其实已经看出来,这位女郎是喜欢玩了些,但这正和了陆家希望她代表陆家去参与女郎们社交的期望。罗令妤身段风流,不卑不亢,虽有些小心机……但总体上无伤大雅。无伤大雅者,不给陆家惹事,陆夫人就算与罗令妤性情不和,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从南阳来的仆从的回话,不过是让陆夫人更放下心罢了。 仆从再迟疑下道:“还有,表小姐貌美多才,听闻南阳想求娶表小姐的郎君趋之若鹜。南阳最出名的一家范氏,听闻那家郎君在表小姐刚到南阳就追慕表小姐,那位郎君俊才,罗氏的几位女郎也很喜欢,那郎君却只盯着表小姐。罗氏几位姐妹与表小姐为此事多闹出龃龉……到表小姐来建业前,那位范郎都还在对表小姐表情示爱。” 陆夫人目中一闪,失了下神才说:“唔……这也正常。她那般相貌,若是没有爱慕者,才说不过去。” 有人追慕,正说明罗令妤是正常的漂亮女郎啊。若是南阳没有郎君追慕罗令妤,陆夫人才要怀疑罗令妤人品是否有问题。 陆夫人不放心地问:“表小姐与那位范郎是否……” 仆从答:“仆悄悄问了罗氏几位女郎,她们说范郎一直讨好表小姐,表小姐好似从未回应过。” 问完仆从话,再问胆小怯懦的秦媪。罗令妤的这位乳母说话瑟瑟,含糊,陆夫人一问,她便开始抹眼泪忆苦,听得陆夫人心中不耐。秦媪一句话反复说道:“……老奴实在想念女郎,才要跟来看一看。我们女郎自幼受苦,老奴一日不见,心中担忧……” “好了好了,”陆夫人琐事极多,哪有心情听她说这些,“领秦媪下去歇息,寻个时间把表小姐叫过来,领秦媪见一见。” 秦媪连忙谢过,对陆夫人感激不尽。 双方推辞来去时,侍女绿腰进来:“夫人,灵犀来拿‘雪溯院’这个月的月例。” 陆夫人当即让人支钱,她想起来灵犀是罗令妤从南阳带来的侍女,罗令妤的乳母来了,灵犀当也认识,可以让两人先见个面。但是秦媪已经被人领了下去,灵犀进来时,隔着屏风,只堪堪看到一个背影。陆夫人见没机会,就不提了。 因为灵玉被罗令妤带出去了,院中只剩下了灵犀。哪怕害怕陆夫人,灵犀也硬着头皮来领月例钱。她低着头不敢看高位上的陆夫人,听陆夫人随意勉励两句,就含糊点头。然灵犀突听到木头划过地砖的刺啦声,她扭过脸,看到屏风后出去的一道人影。 灵犀:“……!” 她瞪直眼,恍惚间,好似看到了秦媪! 灵犀当即面色大变:秦媪……她怎么来建业了?她为什么来建业?是否南阳的事……陆夫人已经知道了?! 第57章 灵犀慌神无比,既恍惚觉得那个背影是秦媪的,却又觉得世上相似人如此多,秦媪人在南阳,并不可能来建业。 从陆夫人院子出来后,吹了吹冷风,灵犀才稍微镇定了些:哪怕真的是秦媪来了,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得秦媪是罗夫人派来看望女郎的呢?再退一步,若秦媪只是来给女郎传些消息……那也不一定就是坏消息啊。女郎现今日夜忙碌开脂粉坊的事,人清瘦了许多,这点模糊的未经证实的小事,实在不该说出去叨扰女郎。 由此一想,灵犀便决定先按捺不说。待她私下里与那个好似秦媪的人面过面,问清楚话,再告诉罗令妤也不迟。 罗令妤近来,确实一颗心全放在了即将开的脂粉坊上。她之前从未有这类经验,又不好去问旁的女郎,因为那些女郎一定会答她“你说的是什么?脂粉坊难道不是随便开么?为什么还要管”。生于安乐的士族女郎们从未操心过钱财,罗令妤只好自己悄悄伪装,偷偷摸摸地去别人家的脂粉坊取经。 她将厚厚的自己整理的资料抱给周扬灵看时,周扬灵都震惊无比:“这么多?都是你自己看的?”罗令妤微有些自得:“是呀。我虽是第一次做,但我一定尽力周旋,不让周郎多操心此事。周郎只用出钱,日后等着分红便好。”她拿起书册,就着灯火,洋洋洒洒地跟周郎解说自己打算如何如何做。罗令妤本就能说会道,此番又下了功夫,她说一段后,周扬灵看她的眼神已充满了敬佩。 周扬灵温温道:“罗妹妹真了不起。脂粉坊交给你,我完全放心,妹妹不必不断跟我汇报。我既已交给你,自然信人无疑。” 周郎坐在书案后,温润清明的瞳眸仰着望她,当是用人不疑,完全不在意她要如何折腾这脂粉坊。周郎胸有丘壑,心性大气,对罗令妤如此信任……罗令妤被她看得面红激荡,心中又有几分羞愧。因她正是怕周郎不相信她的能力,才做足功课、夸大其词,誓要说服周郎。没料到周郎根本不在意…… 罗令妤垮肩,坐下,诚实说出了心中的焦虑:“……我从未管过这么多账目,我也不会看。周郎要在建业建交,当需要很多钱财。我怕我误了周郎的大事……” 周扬灵微笑:“无妨。我已与我父亲通信,说了我这边的情况。罗妹妹就是前几个月亏了,我也承受得起。” 都是陈王一直在寻周扬灵。随着时日往后拖,陈王寻不到周女郎,越来越着急。真正的周扬灵、每日在陈王面前晃的周子波,最清楚刘俶在烦什么。眼看越来越瞒不下去,周扬灵只好给自己的父亲周潭去信。她没有与父亲说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只说自己人已在建业,会换种方式考察陈王等士族上流对寒门的态度。再由周潭与陈王去信,让陈王莫再寻他女儿了。 罗令妤坐在周扬灵旁边,小心流露出自己的不自信来,周扬灵再婉婉安抚她……到罗令妤离开周宅,坐上车返回陆家时,她已心性重新坚定起来,发誓定要好好经营,不给周郎添乱。周郎身体本就不好,若被她脂粉坊的事操劳得病了,那她真是太辜负周郎了。 如此初初入六月,罗令妤和周扬灵合开的脂粉坊,便在西市附近成功开张。这家脂粉坊的定位是面向富裕的庶民,便不会走物美价廉之路。初开张那日,罗令妤便邀贵族男郎女郎们去为她助阵,众人也纷纷答应。众人自然不知罗令妤是出于贫穷才开了脂粉坊,只因为罗氏女如她们一般随手给自己找了个玩意儿。而周扬灵这边,则请动了好几位陈王门下的门客。刘俶自己忙碌政务不便前去为周子波撑场,便让自己的人过去助阵。 罗令妤开了脂粉坊的消息,因罗令妤那“花神”的大名,竟成为建业最近不大不小的一件新鲜事,不少人都冲着她名气过去看。自花朝日后,罗令妤第一次品尝到那“花神”带给她的名声助益,心中暗喜自己当日夺花神果然做对了。 郎君们冲着罗令妤,当日纷纷前去给罗令妤捧场,还留在衙署的人,已经不多。陆三郎独自整理宗卷时,被结伴而游的郎君邀请去看罗女郎,陆三郎黑了脸,淡声:“公务繁忙,不去。” 其他郎君便纷纷想明白一般:“罗女郎就住在陆家,陆三郎该经常见到,就不觉得稀奇了。但美人到底是美人,我们还是要去看的。辛苦陆三郎帮我们值守了。” 陆昀:“……” 坐在书案后,屋中人空了大半,陆三郎睫毛垂下,眸子清黑,心中渐生燥意,周身也有热汗凛凛。冷哼一声,翻开书册,陆三郎努力让自己忘了某人——他绝不去看某人勾三搭四! 而罗令妤和周扬灵虽然合开了此脂粉坊,却不会如掌柜般站在门口招客。众郎君女郎们一道站在路边,罗令妤与周扬灵也站在人群中。坊门打开,迎客的掌柜和小二才出来,门口鞭炮才响,众郎君和女郎们就兴味十足地要踏门而入——他们也想看看罗令妤这新开的脂粉坊要卖些什么有趣的。 罗令妤却拦了身后的王氏女一下,笑道:“姐姐莫急。” 她话一落,众人便听到了轻灵又庄重的佛乐声,人后出了一些喧哗。佛乐声起时,贵族郎君女郎们便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纷纷让出路,退到巷子两边,正好给中间留出了空地,到中间空出来,各持乐器、蹁跹而舞的女子们才从巷口步入。她们皆秀骨清象,长裙飘带飞扬,或吹笛,或反弹琵琶,或踩着鼓声旋身跳舞。 乐声旋律动听,音音赞佛,女子们扮相颜色浓烈,闭目或奏或舞时,长裙博带,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肢体舒展间充满佛性。闭目时,似烟雾缭绕,壁画上的飞天女郎踩莲步下—— “是伎乐天女!” 皆是见多识广的贵族人士,一下子认出了这些舞女们所扮的,正是佛教中的伎乐天女。佛教诸天万象,有大梵天,大自在天,也有伎乐天。此年代佛教于南国兴盛,民间百姓崇佛不提,贵族人士家中也多有供养佛陀。伎乐天女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当罗令妤请来舞女扮作“伎乐天女”为她的脂粉坊助兴时,人群中已是喝彩声不觉,皆是看得津津有味。 周扬灵与罗令妤低声笑:“罗妹妹真是厉害。舞选飞天佛舞,大家正是喜欢伎乐天。” 罗令妤故作谦虚:“……其实是连七娘上次欠我一个人情,她明明什么也没跳,却被我捧成了成玉坊的第一供舞者。这一次我寻她,她立即答应来帮我跳舞。可算我没那般倒霉,这次她答应为我供舞,也没出现什么状况。” 果然有郎君认了出来:“那不是连七娘么?最近乐坊最有名的舞娘啊。” 扮作伎乐天女、为脂粉坊开张作舞的舞女众,正是出自成玉坊。而最中间,身形最轻盈飘逸的那位,正是连七娘。论跳舞,连七娘的才能不知比罗令妤高了多少。郎君们去乐坊找她供舞,一开始失望于没有那晚女郎所展现的灵动,但后来却都公认连七娘的舞不错。连七娘也是得罗令妤相助,才能从成玉坊的供舞者中脱颖而出。 连七娘感谢罗令妤的知遇之恩,当罗令妤找灵玉问她是否可供舞时,不必谈钱财,连七娘一口答应。 舞女们扮伎乐天而舞时,罗令妤便在人中与周扬灵小声说话交流。罗令妤视线在人群中一扫,见到了许多眼熟人。她看到了满目惊喜望她、冲她招手的齐三郎,也意外地看到了陆二郎陆显,还有陆显身边眼神清冷盯着她看的衡阳王刘慕。刘慕少年样貌,面无表情地隔着街看她,让一旁的陆二郎脸越来越黑。陆二郎似想拽走刘慕,但衡阳王负手,岿然不动。罗令妤诧异了一下,友好地对这位少年公子点了下头。 刘慕回以点头致意。 而陆二郎气得快晕过去了,乐声与舞曲中,陆显不断的:“伎乐天女舞没什么好看的,公子若是真喜欢看人跳舞,我可推荐顶级供舞者。这‘成玉坊’的水平只是一般……” 陆二郎:“你不是还要进宫一趟么?快走快走吧。” 但是刘慕根本不理他。 陆显劝着刘慕的同时,视线往人群一扫,既是意料之中,又是让他失望——果然不见三弟陆昀。陆昀总是关键时候人不在……正是他一次次错过机会,才让衡阳王与罗表妹越走越近吧? 罗令妤也没有在人中见到某人的身影,目中顿时一暗,咬了下唇。她不信这么大的阵仗,他会不知道。 满街满巷的郎君女郎,还有伎乐天女舞的相助,可是他不在,看不到她的优秀……她就觉得浑身发冷,自己好似做了无用功一般。她屏着的那口气没有人欣赏……周扬灵侧头望她:“怎么?” 罗令妤当即从脑海中将那人抛开,明目秋波流,妙盈盈地望向周郎,与郎君相顾。她面有羞意,含情脉脉:“周郎……” 声音婉婉如黄鹂,悦耳动听,撩人心弦。 周扬灵:“……” 她咳嗽一声,当作没看见女郎那送来的秋波:“你与陆三郎如何了?还在吵么?” 罗令妤:“……” 为何她好好的与周郎谈情说爱,周郎总是在关键时候提陆三郎?!好几次了……她一要与周郎谈情,周郎就拉出陆三郎扫她的兴。到底是周郎不喜她,还是周郎太喜陆昀? 罗令妤当即一怔,目有骇色:周郎不会有龙阳之癖,喜欢陆三郎吧?! 越想越觉得像,罗令妤恼得面红,当即咬牙切齿:“陆雪臣你这个……” 她“混账”二字还没骂出,便听到身后郎君清寒凉澈的声音:“嗯?又说我坏话?” 罗令妤:“……?!” 一扭头,冷不丁看到陆昀如鬼魂般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她吓得深吸一口气,差点跌步而倒。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她心中甚恼,不知为何,看到他的面容,竟也觉得一丝满足。然而他们两人这关系,算是什么呢? 陆昀低头,看她一眼,再看巷中间的伎乐天女。他脸色淡淡,极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中间那舞女,便是你那日本该是她跳的那个?” 罗令妤本不想理他。但他说起这个,她就不由警觉:“你怎么知道是她?” 陆昀冷淡:“她一直在冲你送秋波。” 罗令妤:“……你醋了?” 陆昀哼一声,当没听见:“她身量极好,一看之下便是跳舞的,与你完全不同。” 说别人就说别人,又说她不好!她在他眼里,就一点都不好么?罗令妤咬了咬牙。她真的不想与陆昀说话,不想理这个人,但是陆昀说的话,偏偏让她不服气。似乎不质疑他一下,她要被自己憋吐血。罗令妤涨红着脸:“都是穿舞衣,你凭什么说她身量比我好?你亲眼见过了?” 陆昀俯眼望来。 目中流波缱绻,似笑非笑。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吐了几个字,成功让罗令妤身子僵硬,恨不得捂住耳朵——“你胸这般……这般丰盈,如何跳舞?自然不如供舞者了。” 当二人说话时,周扬灵已经自觉退开。 罗令妤低着头,脸颊被他说得绯红,嗔怒地伸手便推他一把,要他离自己远一点儿。 大多人都在欣赏伎乐天女舞,没注意到这边,注意到的几个人,都目色有异。比如齐三郎的目光黯然,陆二郎的满怀欣慰,还有衡阳王刘慕若有不喜色的打量…… 正是这时,连七娘从舞女中跳出,旋着身,舞到了罗令妤身边。她搭着银色链子的纤纤素手伸出,媚眼斜飞。陆昀挑目,衣袂被风吹起,往旁一退,目有兴味。难得,有女郎在他面前邀请旁人,而不是邀请他。 鼓点密集,乐声越来越高,连七娘贴身而舞,围着陆昀与罗令妤,她手如莲花、腰似软柳,动情而热烈地邀请女郎与她共舞—— “罗女郎,请献技。” 罗令妤垂目,她嫣然一笑。周围皆是鼓动声,在陆昀的凝视下,美丽如珠玉熠熠的女郎向连七娘伸出了手——什么叫她不如连七娘?她要某个瞎子看看,她哪里不如了! 同时,他们头顶上方的阁楼开了一扇窗,一个坊间的茶博士揉着眼抓着木杆支窗,一眼看到下方被舞女旋身而舞相邀的貌美女郎。茶博士看得满目惊艳,完全呆住,忘了支窗的木杆…… 第58章 佛乐清雅,伎乐天女盘旋而舞,在郎君和女郎们的兴致盎然的注视下,被连七娘不断伸手邀请的罗氏女终于含笑应了。此年代,富贵人家都重享乐,爱随性,跳舞之尚极为普遍。于贵族人士看来,被人邀请合舞,乃是他们之间的自娱自乐,罗令妤若始终不给连七娘面子,难免落个“清高”“玩不起”的评价——就如他们对陈娘子陈绣的评价一般。 当罗令妤配合连七娘舞起来时,人群中便发出欢呼喝彩声。 端看舞女围绕那修颈细腰的女郎,女郎随之而舞的动作并不大,只是抬起长袖、腰肢轻摆。她双手相叠,明丽的脸微侧,凤眼轻垂,踩着乐声便与连七娘交换了位置。二女背身而立,上身都倾向对方,眉目轻勾,流转如春水脉脉,人中的郎君们看得眼神大亮。二女反复而舞,连七娘跳得奔放而大胆,罗令妤则是轻盈娇美。衣裙扬如飞雪,配着鼓声,罗令妤双手相合轻拍两下,“啪啪”击掌声以应佛乐节奏—— “罗妹妹跳得真不错!” “虽动作不如那舞女,看起来却极好看,想是人美?” 乐而不淫,媚而不俗,当是对罗令妤的极高评价。众人都乐于欣赏这般的玩乐,罗令妤的脂粉坊第一日便铺开了阵势。想来等他们回去,反复回味今日的“伎乐天女舞”,想到与舞女共舞的罗令妤,他们定会到处说起,来这家新开的脂粉坊的人,便会多了。这正是罗令妤想要的。 退开以让出位置给女郎跳舞,陆昀目光微眯,盯着被众人称颂的罗令妤。难以自控,他面上仍然淡淡的不露表情,胸中抑气却退了很多。他专注的视线不离那场中蹁跹起舞的女郎,他看着她的腰肢、胸颈,看她得意而挑衅地向他看来,再听到诸位郎君的夸赞……陆昀眼中忍不住噙了笑。 ……确实……是挺好看的。 她的才艺从不拖后腿,只有有把握的时候才会登台。小心机不断,又不会使下三滥手段,到底还撑着一口气……那何以对他就那般不同?拿他的臂钏说卖就卖?她怎么不卖别人送的东西去? 陆昀心情复杂。 一时想靠近她,安抚她;一时又心知此女危险,为她动情得不偿失。许是他用情至深,她恃宠而骄,尚能吊着他…… 陆昀幽深的、看得出神的目光落在对面,对面人群中的女郎们窃窃私语声渐大,陆二郎抬头,这才看到了陆三郎陆昀。陆显心中难以言说地咯噔了一下,在舞乐声、欢呼喝彩声中,他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旁边同样看得专心的少年衡阳王,目光再焦虑地望向巷头—— 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故事,其实在他的梦中也发生过。 罗表妹在花神选后与衡阳王一道回了建业,她不愿再住在陆家,又不知她与衡阳王如何交流,罗令妤没有无名无分地住进衡阳王府去,而是自己在外置了宅舍。中途是否有陆三郎相助,陆显就不知了。当是时,建业人都有些猜测衡阳王与罗令妤的关系,但并不明显。衡阳王与罗表妹感情突飞猛进的分水岭,便是今日这样的情况吧。 罗令妤仍然自己开了铺子,梦中并没有周子波相助。当日贵族男女仍去为她捧场。同样的舞,同样的声乐。罗令妤这才是第一次认识连七娘。陆二郎陆显也在人中,本是心怀愧疚前来为表妹捧场,他却在人群中看到了陆三郎。陆三郎的出现引得了女郎们的尖叫欣喜,但陆三郎只是站在人中,安静地望着中间跳舞的人。 梦里陆显只是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多想,更没有意识到陆昀可能是为罗表妹而来。衡阳王捧她……陆昀也是想捧她的。 之后便是巷头突闯疯马,惊马之时,衡阳王相救罗令妤。众舞女逃跑时,乱哄哄中,刘慕当街斩马,血溅了他一身,马死前,铁蹄直接踩向少年公子。衡阳王救了罗令妤,却也为此受伤。众人惊骇,忙送衡阳王去医治。罗表妹自也是眼中含泪,眼睛只看着刘慕了。 人后,陆昀却是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束马时他也曾上前相助,只是刘慕风头更大,无论是罗令妤还是众人,都只看到受重伤的刘慕,没注意到手臂受伤的陆三郎。徒陆显关心三弟,问他:“你手怎么样?” 梦里的时候,陆昀立在混乱人中,目光寥寥,嘲讽地弯了下唇。立在日光下,郎君如泼墨山水画般,然他淡声:“无碍。” 陆显便以为他当真无碍…… 此时,眼见对面的陆昀如梦中那样垂下眼,陆显心惊胆战。他不断地看巷头,正是为了防止梦中的事发生,他特意让仆从堵在巷口,拦住任何可能发疯的马。这边歌舞声欢愉,那边陆显看到巷口好像有几个仆从吃力拉着马缰跑过。陆显松了口气:如是这般,当没有意外发生。刘慕不必受重伤,罗令妤不必同情他,三弟不至于彻底出局…… 刘慕最厌陆显这样“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来烦你了”的眼神,他往旁一挪。少年郎君的眼睛还发亮地看着那被连七娘拉着跳舞的美丽女郎,口中已经唾弃那女郎的表哥:“陆二,再次警告你,不要用这种眼神……” 他眼睛忽地抽一下。 眼看对面二层楼阁开了窗,茶博士从窗口探出头。年轻的茶博士与楼下的青年男女一道欣赏罗令妤的美貌,他看得满目发直,一手撑窗的木杆从手中松了—— 木杆哐当向下方跳舞的女郎砸去。 刘慕一个凛然,旁边的文弱书生陆显压根没看清,他一手没拦住,刘慕已经冲了出去,怒吼一声:“让开!”他凌空而跃,手抓向那砸下来的木杆。当他伸手抓那木杆时,旁侧有一武士模样的年轻人也发觉了危险。这个武士原本津津有味地欣赏罗娘子的舞姿,危险一到,他同样跳起去抓木杆。 刘慕与武士同时出手,二人在半空中相撞,两手同时抓住同一条木杆。 而危险尚未结束! 陆二郎一声惨叫:“表妹让开!” 他声音已经慢了,因为楼上的茶博士另一手端着的茶壶只比先前的木杆慢一步而已。茶壶翻下去,茶壶中刚灌上的滚烫热水向下哗哗泼去。当刘慕和武士一同出手时,下方的舞女们发出尖叫声四散而逃,贵族郎君和女郎们也受了惊吓本能逃跑。滚烫的热茶从高处泼下,比木杆更快地泼向下方的罗令妤。 陆显大脑轰地一下似炸开,满目骇然:“表妹!” 他已经阻止了一个意外,但该发生的意外,仍然是阻止不了的对么?一个坏的事情要发生,就一定会发生。轨迹改变再多,大事件不容置疑。那岂不是说战争仍会继续,陆三郎仍会死,表妹仍会嫁给衡阳王……陆显惨呼而奔走上前,他目中赤红,形似癫狂,要阻止这一切——“不要!” 旁边的贵族男女们:“……陆二郎疯了?” 意外突来乍到,一根木杆躲了过去,热水却当头罩下,压根不给人躲的时间。罗令妤仰目,只看到向她泼下来的水。她根本反应不及,目露惶恐,眨眼间就要被泼上时,旁边伸来一只手,揽抱住她,将她往怀中一罩。 那人的宽敞大袖直接挡住了她的脸,让她埋到了他怀里。罗令妤鼻尖撞上郎君的胸膛,闻到他身上的清香,便知道搂抱住她、用袖子挡住她脸的人是谁。一刹那她惶恐不安的心就放了下来,她手指紧紧抠住他的袖子,发着抖躲在他怀中。然陆昀用袖子挡住了她的脸,水泼下来的速要比他的动作快,他帮了罗令妤,他帮不了自己。在众人惊怕目光中,他们眼睁睁看着茶壶中倒下来的热水泼向了陆三郎的脸。贵族男女们惊呼:“陆三郎!”疾奔而去。 阁楼上吓傻的茶博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陆昀一声闷哼,袖子擦过罗令妤的脸,便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往后退,混乱中跌坐在地,罗令妤跟着他一同倒下。看到众人都奔过来查看,再看郎君用袖子挡住脸,另一只拽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罗令妤仰目,只看到他微红的下巴,湿哒哒滴下来的水……罗令妤面色惨白,眼泪一下子滚落,抓住他的手:“三表哥,三表哥……” 她颤巍巍伸手要去扯他袖子,要去看他的脸,手腕却被他紧扣,他始终不放开袖子…… 他、他、他的脸…… 罗令妤大脑完全空白。 幸好此时陆二郎陆显排开人群过来,高声唤人:“寻医寻医!三弟莫怕,我们这就回家……” “表妹莫哭,三弟不会有事的……” “把楼上倒茶的人给我捆下来!” 陆显忙碌无比,既要照顾这边的陆三郎和罗令妤,还要抽空看那边的衡阳王刘慕。陆显看到刘慕分明和那武士一道抓住了木杆,解除了危机,刘慕却只是停顿了一下,再次伸手扣向那个武士的肩,似要留下这个人。陆显露出意外的神色:为何刘慕不停手,不来关心这边的混乱,还和那个武士打得不可开交? 那武士也甚烦:“郎君留步!我只是路过,你这是何意?” 刘慕本就阴冷的目向下压了压,冷道:“这就要问问你是否做过什么了!” 当木杆落下来,当他和这个武士同时抓向那木杆,当两人的招式碰在一起时,电光火石间,刘慕瞬间发现了一桩原本已被他盖棺给陈王的事——这个武士的武功招式,和当日他从衡阳来建业时,路上碰到的那批刺客是同出一脉。 这个武士是军人,难道当日刺杀他的,也是军人? 刘慕心里发冷,千万个念头同时到来。他追向这个武士,发狠地绷了下巴:陈王只是建业里一个普通的公子,又不掌兵权,他哪来的权力调动军队为刺客,为他来刺杀自己呢?如果不是陈王要杀他,那是谁?!整个建业,谁有权力调动军队?! 大脑中的弦绷起,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浑身骤冷骤热,这片刻时间,衡阳王刘慕已完全不记得自己要救什么罗令妤。他阴鸷的目光如蛇般缠着整个武士,一追一赶,他势必要知道真相!要知道为何自己会遇刺! 陆二郎陆显焦急的喊声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衡阳王!刘慕!刘慕,回来……” 刘慕浑然未听,一径追向那不堪他扰的武士,二人追打着,跃上墙头,跳出了这条巷子。陆二郎那边唤不回人,又实在更关心陆三郎的伤势。匆匆间,陆二郎只好留了仆从去找刘慕,自己则坐上车,带堂弟和表妹立刻驱车回陆家。 罗令妤眼中含着泪,同坐一车,陆昀掩着袖子,她始终想看:“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了……” 她心神慌乱,这会儿完全不记得自己先前与陆昀的置气。她觉得自己错了,若是她道歉可以挽回他受伤,她毫不犹豫。越是离陆家近,罗令妤便越害怕,陆二郎的安慰都无法让她宽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害了陆昀……若是陆昀有什么意外,她怎么办…… 到陆家,陆三郎被陆二郎等人直接带走就医。宫廷侍医、民间疾医都被请了过来,给陆三郎看烫伤的地方。罗令妤一路跟着,但到“清院”,她要进屋前,被侍女拦了下来。锦月语气急促:“表小姐莫进!三郎嘱咐不要表小姐看到……” 罗令妤气:“都这样了还要拦我!” 然“清院”因陆昀的受伤一片混乱,罗令妤心里又怕又忧,也不敢在这时和锦月吵。她在院中徘徊,一路跟着她的侍女灵玉脸色难看无比。看到越来越多的医者进去又出来,一个个唉声叹气,罗令妤双腿虚软,靠墙跌坐…… 再是陆老夫人被儿媳和女儿扶着,一声声惨哭,也亲自过来探望了:“三郎……三郎……呜呜呜,我苦命的孙儿……若你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 罗令妤勉强扶墙站起,看到陆老夫人跌跌撞撞,一路进院子,罗令妤的大伯母陆英,和陆夫人张明兰都紧跟着陆老夫人,劝着老夫人。还有其他女眷郎君,拉拉杂杂,全都来了。 来的人越多,罗令妤脸上的血色越是退得干净……陆老夫人走过她,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因不是自己的儿子,陆夫人没有上次陆二郎受伤时那么着急,陆夫人只是看了罗令妤一眼,便让人服侍表小姐先歇歇,不要乱了分寸。 陆英也难得关照了这个侄女一句:“听说只是烫伤了脸……男儿郎烫一点脸应该无事,你不必担心……” 不,她怎能不担心? 旁人烫了脸就很难过了,陆三郎他是建业有名的“玉郎”啊,靠的就是他的脸啊。罗令妤一个表小姐,若是伤了他,陆家对她……她先前还想着什么好姻缘,陆昀但凡伤到一丁点儿,她就别想好过了。 而且她也很担心他,想到他是为救她,她心痛如绞,难过得要喘不上气。她的雪臣哥哥…… 灵玉在一边哆嗦着:“女郎莫怕,这次不如二郎那次严重的。郎君及时得到医治,咱们陆家又多的是灵丹妙药,医术高的疾医……女郎实在心乱,不如像上次那样,去佛堂为三郎祈祷吧?” 罗令妤哽咽:“我哪里有心情拜佛!拜佛有什么用,根本没有人听到的。我只想亲眼看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要是……我也不想活了!” 灵玉:“……” 哪怕现在很慌,表小姐的话仍让她一顿。她心想你上次面对陆二郎可不是这样啊。你那时候拜佛拜得挺诚心啊。正是靠你的诚心,陆夫人等人才觉得你值得原谅啊。可你现在却说你心乱得无法拜佛…… 房舍中,疾医联手,给陆三郎上了药。陆昀被滚烫热水泼了脸,也亏得他抬袖子及时,脸上只有眼睛部分碰到热水。疾医们给他抹了药膏,再用纱布连着眼睛一道裹起。陆老夫人等人来探病时,一眼看到面容俊朗的郎君眼睛上缠着一圈纱布,老夫人以为三郎就此瞎了,一下子急了。 自然立刻被告知眼睛没事。 疾医说:“……只是这样便于保护伤处。只要郎君好生养着,我等保证绝不会让郎君脸上留一点伤痕。” 陆昀眼睛上缠着纱布,对疾医们点了头,面向老泪纵横的老夫人,虽然看不到,他却可以想象得到众人的心乱。陆昀只求了陆老夫人:“祖母不要怪罗表妹,当时是我要救人,与她无关。” 陆老夫人气:“你都这样了,还替她说情……” 陆昀:“祖母……” 陆夫人在一边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最可恶的是那个倒茶的人,好端端倒什么水,是不是故意要伤三郎?” 陆老夫人:“对,此事定要查清。” 陆昀始终不同意陆老夫人要找罗令妤算账,陆二郎进来后也帮着说情,再有陆夫人、陆英在一边附和,陆老夫人看陆昀果真无大事,心放下后,对罗令妤也没那么怨了。陆老夫人只是觉得奇怪,他们为何都为罗令妤说情?陆英帮她侄女也罢,陆二郎和他母亲陆夫人在搅和什么? 待从里间出去,陆夫人才对婆婆说了自己的观察:“据我所知,陆三郎和罗娘子郎有情妾有意,小儿女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闹去吧,我们莫管了。” “什么?!”陆老夫人震惊,“罗娘子和三郎……这怎么可能?罗娘子的家世,如何配得上我们家三郎?” 陆夫人:“只怕三郎是有主意的,他从来不听我们说什么,母亲还是莫掺和了。” 陆老夫人沉默着,没再吭气,但脸色仍不好看。待她和陆夫人等人出了孙儿的屋子,看到女郎徘徊在舍外廊下,颜色娇美无比。然想到对方的身世,陆老夫人更加不喜。却是罗令妤一看到几人出来,就奔了过来。她目光焦灼,却强自掩住,尽量让自己冷静:“老夫人、夫人,我审问了那个茶博士。他并不是有意的……” 罗令妤条理清晰,叫来茶博士,将关键的几个问题当着一众女眷的话问清楚。井井有条,不显混乱。陆夫人对她点点头,其他女眷惊疑她如此冷静,陆老夫人的脸上也是露出讶色。到最后,陆老夫人望着她,长叹口气,声音沧桑悲苦:“竟如此折腾,真是两个冤家啊……” 罗令妤面上再露不安惶色。 眼睁睁看着一众女眷拥着老夫人走远,留她一人不问不管,她不知如何是好。 …… 陆家因为陆三郎受伤的事闹得人仰马翻,一直折腾到傍晚华灯初上。而陆家外,一道巷子里,衡阳王刘慕沉着目,脸色苍白,浑身肌肉紧绷。黑夜如大兽将伏,阴影重重叠叠向他压去。 少年郎君脸色惨淡,目露凄色:事情竟是这样么? 想杀他的人,从来不是什么陈王,不是什么陆三郎。而是当今陛下,那个总对他无微不至、关心他日常起居的天子。 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衡阳就可以不受猜忌,以为只要不作什么大动作就能保平安……他的兄长,却还是要杀他!明明他什么也不曾做! 那个武士没打得过刘慕,在刘慕的逼供下回答了刘慕的问题。刘慕脑子空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夜的巷子里,不自禁地发出自嘲的凉笑。兄长要杀他,他还主动跑来建业等着被宰……单只是兄长要杀他,还是连他母亲也知道呢?太后也赞同兄长的行为么? 这世上的人心难测,好坏难分,身边的门客都是先帝、当今陛下、太后送给他的。到了这一刻,刘慕竟然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人是哪一派的,是否帮着陛下监视自己,对付自己。这个世上,他能信谁…… 面色阴冷、满目戾气的少年郎君突然被巷子里缩着的一个仆从叫住:“公子……” 刘慕停下步,侧头看去。他冷硬的脸色,吓得那个仆从一哆嗦。而刘慕认了出来:“你是,陆二郎的人?在等我?” 仆从发着抖:“是……我们三郎受了伤,郎君跟三郎回去了。我们郎君留我在这里等公子,待公子平安归来,要去跟郎君报一声信。” 刘慕目中明灭不定的神色微闪,木然地觑着这个仆从。良久,他的戾气收了些,淡声:“唔,跟他说我回来了,不必担心。” 世事可笑。兄长要杀他,母亲可能是帮手。却是一个一直不喜的士族郎君,关心他还好不好。 …… 罗令妤不离开“清院”,到傍晚时,她始终不肯走,据说一直在哭,陆昀才不得不让锦月领她进来。他不想以这样面目见她,但侍女传的话,她又显然不信,哭哭啼啼吵得他头疼。 罗令妤被领到屏风后,因陆三郎只能接受隔着屏风跟她说话。罗令妤仰目,看到屏风后榻上的郎君散着发,眼睛上缠着纱布。灯火照在他侧过来的面上,几多明朗秀美,还带几丝脆弱孤伶感。长发凌乱披散、襟口松松垮垮的陆三郎呈现出的美感,罗令妤完全没欣赏到。 她看到他的脸,和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绞着手,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陆昀声音平静:“见到我了吧?我没伤什么,你回去歇着吧。” 罗令妤目光发直,外界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到陆昀那几句话。她看陆昀面上缠着纱布,疑心他被自己毁了眼睛,心猛地沉下;再看他说话不冷不热的态度,又疑心他自此受到打击,性格大变,变得阴森难说话。 她毁了他…… 他对她恨之入骨吧…… 别提什么婚嫁了,她现在给他做奴做婢,都定是饱受欺凌的那个。他会折磨她,虐待她,欺辱她,以解心头之恨。心性扭曲的郎君本来看到的就全是她的缺点,现在她的缺点定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 陆昀侧着脸跟人说话,才说了一句,压根没听到动静。静谧中,倏地,他听到“咚”一声。陆昀心里惊疑,喊一声:“令妤?” 没人回应。 郎君赤脚下床,心神慌乱地摸索着出了屏风,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郎抱到了怀里。陆昀挑眉,哭笑不得地掐住她人中——她娇娇颤颤,竟直接被他吓得直挺挺晕过去了。 第59章 灯烛高照,博山古铜香炉中香雾寥寥,帐幔悬挂如沙,象牙簟上铺着碧色锦绣席子。堂宇宽静,夜风轻拂,斑竹帘子掀开,锦月等一列侍女端着银器水盆入垂帘小室。锦月见昏昏烛光下,表小姐罗令妤尚且昏迷卧于簟上,她们郎君则屈膝而坐于旁。陆三郎目上蒙着白纱,漆黑长发散于颊上。他身子微俯,漫不经心,手抓着已经凉了的巾子,给簟上闭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视,心情全然不受影响。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右拂拂。他后直接丢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莹润肌肤。触感细腻如雪,食髓知味,陆昀的手就抚压着女郎的面颊,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跟在锦月身后的侍女织月胸口一滞,闷闷垂下了头。 还是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罗娘子醒了,发现自己脸被掐红,看你如何交代?” 陆三郎无辜极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视,关我何事?” 罗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惨的未来命运吓住,一时闭了气。陆昀将她抱到清凉的象牙簟上躺一会儿,锦月等女则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终于,女郎浅浅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她睁眼起身瞬间,陆昀一顿,按压在她脸颊上的手缩了回去,颇有些失落。 锦月笑道:“娘子总算醒了,我们郎君很担心。” 罗令妤手挡在眼睛上遮挡烛火光,一睁眼便看到陆昀坐在旁边,俯“目”而望。锦月等女交代一声后就识趣地退下,织月不愿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着嘴架走。罗令妤刚醒来没注意到侍女间的龃龉,只看到陆三郎。 陆昀衣袍宽松微敞,坐姿如玉卧,被长发挡了一些的侧脸也是温润明秀,长眉舒扬,鼻梁高挺,唇如朱红。他一贯容貌出色,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纱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之前的记忆就流了回来,顿时悲从中来。 她坐起,慌张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抚他的脸,却觉不妥,最后只干干乱搭在他衣上。罗令妤颤声急问:“你眼睛、眼睛……没事吧?” 陆昀怔了一下。 然后纱布下的眸子轻轻一眯,知道罗令妤想的是什么了。 上一瞬还闲然而坐的郎君,在罗令妤的凝视下,他脸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长叹一口气……他这一口气叹出,罗令妤脸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见陆三郎脸面向窗子,罩着纱布,郎君苦笑的样子,显得黯然、脆弱、可怜。罗令妤心脏揪起,听陆昀说:“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罗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强自镇定,同时从混乱记忆中翻出一个有用信息来:“不,不会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说,你眼睛没事……” 陆昀叹一声:“那只是先前。后来疾医再来,可不是那么说的。” 罗令妤:“……” 陆昀忧郁轻声:“若我毁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儿妹妹还会陪我么?” 罗令妤浑身重重一颤。 陆昀是为救她才落到这般下场的,她很担心他的伤。但同时,她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陆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业是别想待下去了。不仅是建业待不下去,在陆家眼中,十个表小姐,也比不上一个陆昀的眼睛重要啊。她来建业是求姻缘的,却得到了这个结果…… 方才已经被吓得晕了一次,这次再提起悲痛事,罗令妤坚强了许多。她默了许久,才颤颤的、勉强的露出一个笑容,开口:“我会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毁容的便是我。就算陆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见了,真的毁了容,我定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照顾你一生。” 她的泪水在眼中滚落。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轻轻发抖。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满婚姻插了翅膀离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从一介士族女落到这般下场……为奴为婢才能消陆家之恨,偿陆昀之情…… 陆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脸上,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 陆昀不冷不热地问:“留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你?” 擦着眼泪,罗令妤哽咽连连,“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门第婚,我却因为没父母庇护,要为奴婢,脸面尽无。妹妹也要跟着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绝代佳人,琴棋诗画我苦练十几年无一不精,烹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后……我指上全是茧,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粝。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却要、却要……” 陆昀倾身过来,面几乎与她相贴,将她的泪意一下子逼退。罗令妤屏着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纱布。陆昀手抚着她手腕:“却要如何?你但凡将你用在别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这里放上二三成,你都不会太悲惨。” 罗令妤:“胡说八道。我从未对别的郎君用过心思。” 陆昀一愣,然后失笑。他心知她是无情之人,但她亲口承认,他仍会觉得心中愉快。陆昀垂眸,手指与她的手抵着,因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用过心的。郎君轻笑出声,他的呼吸与她相错,许是因眼睛被纱布罩着看不见,他的脸与她的脸轻轻擦过。热气喷来,罗令妤面颊血红,目中还有泪光,心脏却快速跳起。 陆昀在她耳边笑,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珠。一颤一颤,罗令妤努力忍着想捂耳的冲动。罗令妤面红耳赤,美目一转,她应着他对她的调戏,眼见他脸上也慢慢有了红霞色,感受到他气息的滚烫。他与她唇耳相磨,似已动情……罗令妤柔声:“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愿意服侍你终生。然我如此貌美,你为何不能给我应有的名分,让我更心甘情愿些呢?” 陆昀一顿,然而莞尔:“给你银钱万贯?” 罗令妤目中一亮。 陆昀侧耳倾听她的动静,听到她呼吸变急,他停顿一下,再道:“再给你金屋藏娇。” 罗令妤欢喜点头。 陆昀手缠着她的发,唇角弧度似讽似笑:“良田豪宅,商铺万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与你分享,如何?” 这一下,罗令妤真的开心至极,连连点头,并笑出了声。 陆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脸,笑骂:“怎就如此爱财爱权?” 罗令妤捂住脸颊,被他掐得脸疼,口上不由呜呜咽咽带出了声儿。她声软似猫叫,哼了两声,陆昀脸色微妙一变。突然一刻,他想拆开眼睛上的纱布,想将她压在身下,想凑近,看她现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里蠢蠢欲动,理智提醒着他脸上的伤未好,勉强将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陆昀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紧绷了:“……令妤,我问你。” 罗令妤:“嗯?” 陆昀:“你既知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你为何这么对我?” 罗令妤睫毛轻微一颤,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隽面孔。他声音不高不低,许是因眼睛被纱布遮着,那噬魂一般的压力未曾压着她,让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余地。陆三郎没有明说,但是心知肚明,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之前琉璃臂钏变卖的事。 罗令妤垂目:“……” 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哪怕他说服自己给了她台阶下,他想和她重修旧好,琉璃臂钏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陆昀,他不拔掉这根刺,他就说服不了自己。 罗令妤手被他握着,轻轻颤抖。许多话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不会承认。如果事情正常发展,她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陆昀就这般毁了,她要赔偿他一辈子的话……她势必要示弱啊,要让他觉得,她是委屈的啊。 罗令妤说了实话:“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陆昀纱布下的眼睛轻微缩起。 罗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觉得就这样而已,又知道不会就这样。” 陆昀静静的。 罗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钏,我未必会卖。因我不敢,不敢将这么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发后,世人知道我是如此凉薄无情,且贫穷。但你就没关系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会这么做。你送我臂钏时,分明又是见色起意。见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后再没问过我。陆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陆昀下巴微绷:“你送我的东西,我从未扔。” 罗令妤目中泪意再生,光华涟涟:“可是我穷嘛!” 陆昀:“……” 罗令妤:“我不能卖别人的,只好卖你的了。你只觉得生气,你根本没想过我的处境有多难。别家女郎品性高洁,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哪怕穷困要死也会守着节气。但我是没节气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和我算账?” 陆昀当即再掐她的脸,将她掐得吃痛叫一声。 陆昀戏谑道:“妤儿妹妹还是能言善辩,把黑的说成白的。但你记得,在我这里,你得给我守住节。我送你的东西,我给你的,不想要你当面退回来。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耍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与她缠绵。 鼻息与她相触。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推倒,压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罗令妤仰脸,他的发散在她脸上。罗令妤呼吸急促,手脚都绵绵发软。知道他看不见,她眼波一转,声音便比平时更娇柔了几分:“你待如何?” 陆昀轻笑,脸与她贴着,说了几个字,蓦地让她脸红推他。 因他在她耳边说:“……让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这样闹腾,嬉笑间,唇眼见就要碰上,罗令妤被撩得面红身无力。外头侍女织月的声音唤道:“郎君,给你煎的药好了。疾医吩咐药一熬好就要给你擦上,不然纱布捂的时间长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迹,再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陆昀和罗令妤:“……” 陆昀脸刷地沉下,如黑锅。 罗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声:“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罗令妤一下子推开他坐起,高声:“陆雪臣你耍我?你没有伤到眼,也没有毁容?!” 那她不用为奴为婢,牺牲奉献自我了? 织月只是不高兴那一身风流的表小姐与郎君晚上同处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听得满心妒火时,药一熬好就赶紧送去。下一刻,见罗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领着院中的侍女就风一般走了。织月来不及看表小姐什么脸色,她忐忑端着药进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陆三郎阴晴不定的脸色。 陆昀若有所思:“织月,多大了?” 织月心里一动,忍着羞涩道:“回郎君,婢子已经年十五了。” 陆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织月急声:“婢子不要嫁人!锦月姐姐还没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几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陆昀冷淡的面色。冷风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么人物。织月牙一咬,连忙表决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边,伺候三郎一辈子,伺候……伺候未来夫人一辈子。” 陆昀似笑非笑:“未来夫人喜不喜欢另说。你还想伺候我一辈子?” 织月:“是……” 陆昀:“怎么伺候?” 织月不解他何意。 陆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织月骇然,顿知他这是真怒了。她惶然时,见陆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药碗打翻,冷汗满脊。 …… 而罗令妤实则未将侍女织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陆昀这般,身边爱慕的仆从都不少。若是处理不好这些小事,陆昀也不会是名冠建业的陆三郎了。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经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嘱咐几声。 灵犀欲言又止,想跟罗令妤说秦媪似来到建业的消息。 可惜罗令妤有心事,没有看到灵犀的神色,转身就走了。 罗令妤没有睡意,她心情激荡,也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清院”与陆三郎的玩闹,他的笑容,他的唇,他与自己那暧昧不清却始终不点明的关系……仍是置着那口气,看谁先承认,看谁更喜欢。 爱意覆水难收,然于陆昀这般骄傲的人来说,他一定要诉清最开始的源头,说明白缘由……她的骄傲,又何尝比他少?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砚许久,沉腕提笔,两列诗句跃然纸上——“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盯着这两列字半晌,沉思间,门外传来陆二郎的声音:“表妹睡了么?我来看看你。” 陆二郎已经被领到了门口,罗令妤随意用镇纸将宣纸压住,就笑盈盈地去开了门。月明似秋水横波,照于舍前,陆二郎被罗令妤领着入室寒暄。陆显打量着她:“今天的事,表妹没事吧?” 罗令妤奇怪他大半夜过来竟关心这个,便敷衍答了。 陆显专注看她:“三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你要多照顾他。” 罗令妤诧异:“这个自然……” 虽然陆昀诓她,吓得她以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里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该照顾陆昀啊。 陆显凝视她,很不放心:“不要因为他受伤轻,就不理他……”如梦中时,罗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伤,只一心看着衡阳王,根本不在乎陆三郎。 罗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这是什么话?他都那样了……哪里是受伤轻?” 被表妹用“你真没良心”的眼神质疑,陆显不生气,反而愉快一笑。心里放松了,陆显就有空扫一圈房舍,一扫之下,他看到了案头墨迹未干的字。陆二郎走过去,笑道:“表妹还有闲情写字啊……”罗令妤没拦住,她的字落到了陆显手中。 陆显正要评价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这笔字,他倏而一怔。陆显想起他平时并不关心罗表妹,并不认识罗表妹的字体。但眼下他看到的这幅字,字迹他是认识的——因在梦中,当建业城破,太初宫毁,隐隐约约的,陆显见过这笔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那时陆显以为这是罗表妹写给陛下刘慕的,世人以为这是皇后对陛下的告白示爱,梦中罗表妹从未解释过……若罗令妤是这时候写下的这个字……那她在即将被指为衡阳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欢陆三郎的吧? 第60章 陆二郎俯眼:“表妹为何写这两句诗?” 罗令妤赧然:“夏夜枯坐,无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衡阳王府中,少年公子回来后,就将自己一人关到了屋中。孔先生等门客心忧敲门,然刘慕看他们的眼神如林野异兽般,如烈火上的钢刀般,警惕,古怪。孔先生心一咯噔,刘慕已抱着酒坛关上了门——“谁也莫招我!” 刘慕靠坐在舍中墙根,酒坛堆在脚边,他一坛又一坛,豪气无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顺着喉咙滴入袄衣中,刘慕手盖住半张面,露出的半张,眉目间神色时而迷惘,时而溢满戾气。 “啪——!” 刘慕摔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他浑身发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样浮照而来,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华,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的皇兄将他当仇人一样提防着。他还以为兄长疼自己! 那刺刀,随时准备向他捅来。 刘慕喃声自问:“……而我又做过什么?” 他曾阻止兄长登基么?没有。 他不服气兄长立太子么?也没有。 先帝对他的偏爱,已经让他成为了陛下的眼中钉。这一次的刺客只是一次,下一次,他再无能些,身首异处才是陛下要见到的。 刘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里抱着的酒坛子,少年俊俏面容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你把我当敌人?你年纪这么大了,昏庸无能,朝政混乱,全靠世家扶持。你以为你是好天子?你以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过是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这般无为,竟然还提防我……嘿,你不想给我的,我偏要拿到。” “你这样的都能做了帝王,凭什么我是被你暗杀的那个?滑天下之大稽!” “兄长……敬你!从此后,你我兄弟……就做个口头上的兄弟吧。” 衡阳王刘慕一个人喝酒,越喝越满心凄凉,却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渐次的,灯火熄了,人的气息在黑暗中也随着变弱。刘慕抱着自己的酒坛又哭又笑,罗令妤将自己写好的字收起来后去睡了,陆二郎陆显满心怅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陆二郎文弱书生,体质羸弱易梦魇。 睡前喝了两盅茶,陆显心神不宁,总觉得罗令妤那两句诗很眼熟,自己应该见过。继而,陆显合掌一击,猜自己又会做梦。好似每次都是这样,现实中他发现点儿线索、痕迹,对应的,梦就会又告诉他一些事。他为自己的梦心烦意乱,求了道佛两家的大师皆不管用,渐渐的,也便悲哀地习惯自己的梦,好似总和自己关系不大。 果真,他睡了后,又开始做梦。然这一次梦极短,他并未病倒;同时,也许是他总是念叨着自己的梦里没有自己,这一次的梦,陆二郎总算出现了。 魂魄一般的陆二郎在梦里天地间游荡,怀着古怪的心情,看到另一个陆二郎出现。那才是梦里真实的人物,才是一年后的陆显。游魂一般的梦外人,看到陆二郎在梦中的朝服,才终于接受梦里这个世界,一年后的陆二郎,真的官拜中散大夫。 他这样不关心政事的人,一年后居然身居要职! 但那也没什么用。 局外人如陆二郎,已经做过好几次梦的陆显看到天空晦暗,光电游离,宫中宫人逃跑,又兼听到飘荡在内功中的道士、巫师作法的念词声。他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上一个梦,自己所见的建业城破后,新帝刘慕杀了皇后罗令妤,再举剑自尽。 难道这个结局还没结束么?还不算结局么? 游魂一样的陆二郎心焦如焚地在内宫飘荡,道士、巫师奇奇怪怪的念咒听得他头痛心烦。一边是宫门被大军摧毁,一边巫师们还在作法……宫人哭哭啼啼、慌慌张张地抱着包袱逃出宫门,然人皆往外逃,陆显突然看到梦里的自己牵着一个小娘子的手逆着人流走。 梦中游魂吃惊:“婳儿——” 他一下子飘过去。 看梦里的自己和罗云婳努力地挤开人往内宫奔跑,罗云婳哽咽并催促:“表哥,怎么还没见到我姐……” 陆二郎心中焦虑,看到宫中四处着火,同时他也被法师的嗡嗡嗡作法声音弄得心乱。他还得安抚罗云婳:“马上、马上!你为何非要进宫找罗表妹,你跟着陆家人一起南逃不好么?罗表妹自有陛下保护……” 罗云婳哇地大哭:“不会的不会的!陛下不会保护我姐的!自三表哥走后,她就一直很难过……二表哥你带我找我姐啊!我好怕她想不开……” 已经十岁多的小娘子,脸上脏兮兮的,哭得灰东一道西一道。她被陆二郎牵着手在内宫跑,每见到有宫女横尸于地就哭着去翻人看是不是。陆二郎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三弟死了,为什么表妹会难过得让小表妹担心……然建业城破了,北国大军入都,建业的世家大族慌乱地向往南方逃。陆二郎答应罗云婳进宫,一是表妹到底是自家亲戚,二是想说服陛下跟他们一道撤走。 就算陛下和世家矛盾闹成这样,但是有敌当前,双方该合作了吧? 道士、巫师们还在摇着铃铛,黄色符纸如碎屑般飞得到处都是。狂风大作,天上阴云滚滚,飞电绝光。陆二郎在那巫师们的念叨中头开始痛,额上渗了汗。一开始是他带着罗云婳走,后来已经是罗云婳拖着他往内宫深处走。他们一路又跑又躲,终气喘吁吁地到了皇后宫室。 旁观的、梦外人陆显急得不行:“快、快、快!罗表妹和陛下等着你们救啊……” 但是终究晚了。 他们中途碰上发抖的、抱着包袱想往外逃的宫女,这宫女罗云婳认识,说她是皇后宫中的人。内宫宫墙多,陆二郎又不可能有机会天天逛陛下的内宫,他寻不到路,干脆抓住这个想逃跑的宫女,让宫女领路。陆二郎和罗云婳跑进帷帐飞舞的宫室,罗云婳目中泪落,一眼便看到倒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女郎。小娘子飞扑而去—— “姐!” 陆显怔忡而立,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倒在血泊中苍白着面的年轻天子,和被他活生生掐死的表妹。旁人死了都面相丑陋,然他的表妹是一代佳人,死后,她面容雪白,长发似瀑。她弓着身子,因痛而拧着眉。不似死亡,似睡着一般。 与他们一道回来的宫女看到皇后和陛下的死状,吓得一声尖叫。扑棱棱,她怀里抱着的包袱掉地,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一径滚到了陆二郎的鞋履下。 梦外人陆显、梦中人陆显同时低头,弯下身,去看滚到自己脚下的字画—— 两张宣纸铺开。 一幅是画。画中朗月出东山,春风江南夜。乌蓬船上,美人提着裙裾,俯身舀水。夜雾如风,此画意境开阔。远则群山峻岭,近则美人夜船。 画尾,题名是“寻梅居士”。 一幅是字。写着字的宣纸铺在摊开的画卷上,清秀的字迹与那幅画中题名的“寻梅居士”绝不是同一人。这幅字,更像是女子所写。写的是“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字和画都从宫女怀里的包袱重落出,画卷开展,字迹浮在画上。字落在画上,倒像是投入画中的江水美人身上。更像是……飒然风起,画拥搂着字,两幅字画被冷风吹卷。字画从人的脚边,再滚出了宫室,飞在天地间。 像是拥抱一般。 梦里的陆二郎怔住:“……这是……” 梦外人陆二郎眸子快速地缩起,意识到了这张字,就是今晚做梦前,表妹罗令妤所写的那幅字。梦外人自然不能与梦中人交流,梦里的陆二郎撑着额头,忍着头痛,难得的敏感,意识到有些奇怪。 陆二郎扭头问哭得近乎喘不上气的罗云婳:“这字……是你姐姐写的么?” 罗云婳望过来,泪水挂在眼睫上。她想到什么,露出一个脆弱的笑:“……是。” “写给陛下的么?她什么时候写的?” 罗云婳俯下眼,望着自己抱在怀里、容颜如雪的女郎。她的眼泪打在女郎的面上,小娘子双肩颤抖,伤神泣道:“……是去岁夏夜。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 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爱若持炬夜行,掌中光弱,前路无尽。 要么花好月圆,要么两败俱伤。 …… 往日如风,两败俱伤。 据梦中时日猜测,罗表妹写字的时候,正是现实中这段时间左右吧? 过不了多久,她就该被定为衡阳王妃了。 定要阻止! …… 陆二郎心中悲戚,再去看望三弟和罗表妹时,看着二人的眼神,再次让人觉得他有“脑疾”。 陆二郎先去了“清院”,再去“雪溯院”找罗令妤,被侍女告知:“听说衡阳王为救女郎受了些伤,我们娘子忧心无比,特备了礼前去探望。” 陆二郎:“……?!” 陆家门外,罗令妤提着裙子才要上车,身后刮来一阵风,伸来一手,将她拖拽下了车。罗令妤惊得睁大眼,看陆二郎握着她的手,语气急促而严肃:“你去哪儿?!” 罗令妤本就是背着陆昀去看别的郎君,陆二郎这么沉着脸,她一下子结巴:“……去去去去探望衡阳王……” 探望救她的人,她明面上没错吧……她和陆三郎也没有定下什么誓约吧?二表哥不该用这种看“水性杨花的人”的眼神看她吧? 陆显郑重其事:“……我替你去看。” 罗令妤:“……啊?” 陆显心痛无比地指责她:“三弟眼睛都瞎了,你还要去探望别的郎君。衡阳王的伤只是小事,为兄代你走一趟就好。你该好好照顾三弟。” 罗令妤迷茫地被二表哥热情地劝回去:“……” ——雪臣哥哥,你快出来看!你二哥为了阻止我出门,他咒你“眼睛都瞎了”! 第61章 陆显拦了罗表妹,让罗表妹好生生在家中待着照顾三弟。陆二郎现在有些怕了罗表妹与衡阳王的缘分,他都这般阻拦了,罗表妹仍然有想看望衡阳王的心思。少年男女,一来二往,旁的再出点什么意外,事件走向,不就和他的梦一样了么? 陆二郎绝不能接受这般结果。 为此,他检查了罗表妹要送给衡阳王的礼,看到都是些给受伤的人吃的玩的小玩意儿,陆二郎放下了心。起码罗表妹对衡阳王并无意。陆二郎自己便提着罗令妤所准备的礼物,驱车出乌衣巷,前去东郊的衡阳王府看人。 衡阳王刘慕几日未曾上朝,借口便是罗令妤的脂粉坊开张之日,刘慕救人时不幸牵动了旧伤,旧伤复发,刘慕请了病假,不能上朝理事了。衡阳王一病,宫中的陛下、太后都关切地送来了礼,公子们也都来探望。只刘慕脾气暴躁,把看病的人都吓走了。 陆二郎陆显坚决地提着礼物登门拜访时,门客孔先生发愁地看着这位贵族郎君清瘦落拓的身形:“郎君,我们公子生病后脾气不好,谁过来看都要受他斥骂,还可能被打……郎君你这般身量,就不要见他了吧……” 衡阳王要是打了这位清贵雅致的世家郎君,那还了得? 陆显非常无所谓。他本就是替罗表妹走一趟,既然刘慕在发火,他也没必要撞枪口。非常和气地将礼物交给孔先生,陆显转身就要潇洒地走,不料隔着重重碧绿树荫,听到门拉开的声音。少年公子低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来了?!” 声音里满是不耐。 刘慕烦透了陆二郎那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围堵,他尚且控制着情绪,不过是看在那晚陆二郎走后,记得让仆从等自己回来的份上。 陆二郎:“呃……” 他想说“我这就走了”,但是刘慕厌恶地瞥他一眼后,竟然说:“来了就进来吧。” 陆二郎:“……” 他本来都打算走了,但是看一眼刘慕难看的脸色,陆显觉得自己还是审时度势地留下吧。 门客孔先生叮嘱陆二郎千万要好好劝他们公子想开,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陆二郎听得一头雾水,讪讪点头。进了舍门,孔先生等门客告退,陆二郎皱了下眉,因看到房舍门窗大开,却仍去不掉舍中那浊酒的味儿。他再一看,地上扔着不知道多少酒坛子,刘慕上身笔直地靠墙而坐,玉冠不束,衣袍已皱,目中甚寒,形象实在称不上好。 陆二郎:“我替我表妹……” 刘慕懒洋洋地打断他的话,并讽刺他:“又来提醒我不要招惹你的表妹?你表妹就是天仙,我离她这么远,我能把她怎么着?” 陆二郎心想,若不是我阻拦,今日来看你的就是她,你说不定真会把我表妹怎么着,你真是一个危险人物。但陆二郎虽然活得单纯了些,好歹还知道有些话不能说。陆二郎尴尬道:“……其实我是来与公子聊聊天,让公子对我们世家多些了解。” 刘慕:“……” 这是不说他表妹,又要说他们陆家有多势大,多么招惹不起了? 刘慕非常不可思议,这个陆二郎,脑疾真的就治不好了么?陆家就没人管管么? 可惜陆家确实厉害,建业名门之首啊。陆二郎自己是没看出有多厉害,这人的心思不在朝政上;但陆三郎就很不错,陆家其他在朝上的郎君也都有话语权。朝廷看似是刘家的,其实还是世家的。他们刘氏反倒像是世家请的管家一般,管理着天下,权力却未必能越过世家…… 刘慕沉思时,继而啐自己一口:关我何事?我那个皇兄都还巴不得我死,他被世家架成傀儡,我该幸灾乐祸才是。 刘慕闷闷地喝着酒,听陆显在耳边叨个不住,详细地跟他介绍建业几大世家如今的情况。说这些时,陆显也有些不好意思:“……许是生活太优渥了,到我们这一代,郎君们做事的已经少了很多,大都更喜欢游山玩水,斗富斗奢。我父亲也很头疼,想整治世家,但是世家盘根错综,每家和每家几乎都有姻亲在。如我们陆氏,就多与皇室、江氏、陈氏联姻,我好几个婶婶都是皇室的……” 刘慕嗤一声,不置可否。 忽然,孔先生推门而入,老头子俯到这位少年衡阳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刘慕点下头,孔先生再对陆二郎致意一笑,便关上门重新出去了。人走后,陆二郎自然又随意拉扯出一些话。因刘慕听得心不在焉,陆显说话就也是不太用心。陆二郎眼睛透过窗子,忽看到阁楼对面的青苔小径上,走过几个道士的身影。 脑中短暂“啪”一下,本能觉得什么不对劲。陆二郎停了话,只怔怔看向那几个道士。 刘慕顺着他视线看去,眼睛一缩。 听陆二郎诧异问他:“公子,你年纪小小……竟然也供养道士?效仿陛下那般,寻仙问道么?” 刘慕:“当然不是了。” 陆二郎看向他。 刘慕随意道:“喜欢炼丹修仙的是我皇兄。我这是孝敬我皇兄,我求了几个有名的老道儿,送进宫让他们给我皇兄讲道。想来我皇兄很高兴。” 陆二郎突然看向他,目光如电。 他刹那间,想起了自己梦中所知——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 新帝悲愤,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摧毁了丹炉,将道士们赶出太初宫,让他们终其一生不得入建业。 在梦中,世家大都心知肚明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他们对新帝的决定,自然拥护…… 但如果,那送进宫的道士,其中有刘慕送的呢?更或者,老皇帝之所以中丹毒而死,就是刘慕送进宫的那批道士唆使导致。刘慕不曾亲自动手,但他利用他皇兄对道士的好感…… 现实中,刘慕盯着这个突然不说话的陆二郎:“怎么了?我送道士进宫,有何不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郎君,面上笑意很古怪,手指扣在膝上。少年郎虽坐姿看着随意,但腰杆已经挺直,他浑身肌肉紧绷,是一个待机而动的姿势。似稍有不妥,他就会立刻动手—— 陆显背上出了层汗。蓦地想到,今日是他来了。 若是来的人是罗表妹。 罗表妹孤身来建业,人生地不熟,偏偏又聪敏机灵。若梦里的时候,罗表妹撞见了刘慕的这番心思……她焉能活着离开这里?那刘慕要娶罗表妹的心思,就不仅仅是表面的意思了。罗表妹嫁不成他三弟,也不只是小儿女的吵闹问题了…… 刘慕再次不耐烦地问:“陆二郎,你发什么呆?” “无事!”陆显一下子回神,他尽量自在,笑容却有些僵。 刘慕深深凝视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曲着动了动,他慢悠悠转开了话题。 待陆二郎后背汗湿地离开衡阳王府,心里对自己的猜测更是丝毫不减。出了王府,回到陆家,心神恍惚地出神了两个时辰,陆二郎仍然心中不安。证据不能单靠猜,定要有所佐证。陆二郎迟疑下,还是招了仆从过来:“你们快马加鞭去太初宫,拦下衡阳王府送进宫的那几个道士!用我们的人替了他们,别被衡阳王发现。你们把人带到隐秘处,我要审问那几个道士……” 半个时辰不到,负手立在自家府宅中看院中风景的刘慕,得到了下属犹豫无比的通报:“公子,您所料不错,陆家真的偷派人去太初宫了……” 刘慕阴着眼。 他淡声:“奇怪……我倒要看看陆二郎想做什么。难道他真的知道那几个道士有问题?他那么蠢,都能看出问题?他凭什么怀疑我?难道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绽?还是衡阳王府有陆家的眼线?” 他凌厉的眉眼瞥向自己的下属们,下属们悚然一惊,浑身冒冷汗地跪下喊冤。但刘慕只是沉沉看着他们,不置一词。六月暑天,下属们身上的汗流了一层又一层——自那日公子归来,对他们便百般不信。公子脾气似越发暴躁,看他们的眼神越发阴沉…… 真怕有一日公子再也忍耐不住,对他们下手…… 满心惧怕!他们该如何是好! …… 罗令妤自然不知她的二表哥为她避过了一劫。她没有陆二郎那样显赫的身世,让衡阳王投鼠忌器。如果去衡阳王府的人是她,她未必能如陆二郎那般全须全尾地归来。罗令妤近日忙碌的,一是自己脂粉坊的账目,二是陪陆三郎养伤,照顾行动不便的陆三郎。 她的脂粉坊渐入正轨,许多不懂的都要她捣鼓。偏她心强,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背后自然花大工夫研究。她的脂粉坊运行不容易,陆三郎也不是好打发的人。这样日夜捣着,精神就有些不济。偏又来了一桩烦心事让她发愁。 灵犀犹豫许久,终是吞吞吐吐,把自己好似曾见过秦媪的事告诉了罗令妤。 罗令妤心里一惊,难得主动登了陆夫人的院子,去问陆夫人。陆夫人这两日也是忙着,陆三郎和罗娘子的关系被陆老夫人发了牢骚后,陆老夫人突然发现他们府上的郎君们居然好多都未成亲。首当其冲的,便是陆二郎陆显。 罗令妤上门求见时,陆夫人正烦恼地翻着建业女郎们的名册,那最有名的“花神册”被她看了又看。这就是家中没有女郎、而自己又不喜欢出门交际的烦恼了——陆夫人光看名册画册,完全看不出哪家女郎的品性如何。 罗令妤立在堂中,看了半晌,笑道:“……夫人若是挑花了眼,不如我寻个理由,邀请姐妹们来陆家作个宴?夫人喜欢的,悄悄告诉我,我多与那女郎说说话,让夫人看看可行。” 陆夫人惊喜:“这是太好了!你这是帮了你表哥的大忙,他会记得你的恩的。” 果然家里有个机灵的小辈女郎就是方便很多。她出门相看女郎,哪有请女郎来自己家中玩舒服? 彼此欢喜,讨论了一下筵席的细节,罗令妤就打听秦媪是怎么回事。 和表小姐相谈甚欢后,陆夫人才想起了这么个人物:“……哦,是。怕你在家里住的不习惯,我就让人去南阳打听,看你有什么避讳。你乳母倒是关心你,求着跟船一道来。该让你们见个面才是。” 罗令妤感激一笑:“多谢夫人。” 其实陆夫人怎么可能是怕她住的不习惯所以让人去南阳打听?恐怕是怕她为人不端祸害了陆家,才让人去南阳吧? 而这些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实在不必说出来。 侍女灵犀敬佩无比地在外等着,看罗令妤出来时,已经将她之前怎么都靠近不了的秦媪领了出来。秦媪跟着高挑瘦削的女郎,伸手不断激动地抹泪。罗令妤袅袅娜娜地与一路送她出院门的绿腰等侍女告别,唇角始终带着笑。 罗令妤等人领着秦媪离开。 她步子越走越快。 赶不及到“雪溯院”,半途上,站在湖边,寻了没人注意,罗令妤吩咐侍女们守着,自己将秦媪拉入了湖边的芦苇丛。罗令妤急声问道:“乳母,南阳出事了么?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让你在南阳养老么?你怎么来这里了啊?” “南阳不会打仗了吧?” “没有,没有!”秦媪连忙宽慰罗令妤,她见到自己女郎分外激动,一眼不错地盯着女郎越发明丽的面孔,目中含了泪,哽咽道,“都好,都挺好的!罗夫人挺好的,女郎们也都没事……” 罗令妤嗔道:“那你哭什么?竟吓我!” 秦媪泣泪:“可那位范郎……” 范郎! 罗令妤眼眸轻缩,她略微不自在道:“提他做什么?我都到建业了……我都说了我会很快嫁人的,你们不要为我操心了!” 秦媪急道:“可是眼见都要半年了……娘子你就别骗我了!我跟陆家的下人问过了,她们没人说你好事将近啊。” 罗令妤双颊微红。 她略略羞涩:“我没骗你……只是我看上的这位郎君,比较难搞,短时间内攻不下……” 陆三郎不可能短时间内娶她,他这人太假正经,非常看个清楚不行,非要追溯感情最开始的缘故不可。但他确实与她暧昧不清,也确实让她牵肠挂肚。她观陆昀人品,他也不是那般会始乱终弃的。若他与她分开,定只是因两人不和的缘故。 她都快要攻下陆昀了…… 陆昀已经动摇得不行了,他就快要承认他的动情了…… 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换别的郎君,放弃陆昀呢? 秦媪更加着急了:“你说的不会是陆三郎吧?我听陆夫人的侍女们说了,她们也提过你和陆三郎……但是娘子你莫要犯浑。我听人所说的陆三郎,不和我们南阳的那位范郎一样么?你栽在范郎身上一次,还要再栽在那什么陆三郎身上一次么?” “女郎,你要清醒些啊!” “士族郎君自然各有各的不同,只是你的眼光为何总如此相似……你就不怕他是第二个范郎么?” 范郎! 罗令妤脸色微白,绞着帕子的手用力。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反驳:“陆昀才不是范郎那种男人!” 她烦恼地踱步:“乳母,你别管我的事了。你还是回南阳去吧,你跟伯母他们说,说我在建业一切都好,让他们不要牵挂我,也别催我。我快要嫁人了,真的……” 秦媪幽幽看着她,见女郎如此坚定,提起那位陆三郎眸子都亮起。罗令妤总是这般,毫不气馁,积极地争取出路。跌倒一次,撞得头破血流,她却还要再次站起。秦媪自来看着这个娘子长大,知道这个娘子长到这么大,在汝阳城破后,她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南阳过下去,又能来到建业。 然而、然而…… 秦媪掩面哭道:“恐怕来不及了啊娘子!” 罗令妤一惊,忙问:“到底怎么了?乳母你别哭,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 秦媪颤声:“当日你求了罗夫人,罗夫人偷偷送你离开南阳不久,那位范郎就来罗家提亲了。罗家实在拗不过范氏啊……半年来,我们都等着你能在建业觅得好姻缘,让范氏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半年了,婚前礼都要走完了,你却……我实在等不及了,就来建业找你。” 秦媪咬牙:“令妤,你若是实在无法,不如就逃吧?你可千万不能嫁进范家啊。范郎会折磨死你的!” 罗令妤面色惨白,心中悲戚震撼——怎么她竟突然就多了一个未婚夫君? 秦媪又开始哭,毫无主意,只知道翻来覆去地劝罗令妤,要么嫁一个比南阳范氏位高权重的豪门大世家,要么罗令妤赶紧逃吧。但是罗令妤怎么逃?身后的南阳罗氏就不管了么?南阳罗氏就算不曾对她如何好,就算坑了她一把,但也养了她和妹妹一场。这次来建业,罗夫人更是支持她。若不是罗夫人悄悄送她走,她哪里能离开那个狼窟…… 罗令妤怒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真是烦人!” 秦媪捂住嘴,努力止住哽咽,她泪眼婆娑,看向这个一怒起来、身上就全无柔弱感的女郎。发怒的罗令妤身上会发光,眼睛明亮,唇瓣紧抿,那样的倔强不服输,目中神采动人……秦媪心中难过,听罗令妤喃声:“……眼下,我只好求陆昀那混蛋了。” 秦媪忧愁:“那位陆三郎么?女郎真的对他这般有信心,真的觉得他不会是第二个范郎么?就算你这次真的遇上良人,那位陆三郎的人品可期,但是你与他相识不过半年。他真的会为了你对上南阳范氏么?” 南阳范氏,那也是豪门世家。 若非豪门世家,如何能把罗氏压得抬不起头,逼着罗氏将罗令妤嫁过去? 罗令妤苦笑。 她心中其实也忐忑,然她忐忑的,和乳母担心的不太一样——她乳母没有与陆三郎相处过,不知道陆昀是什么样的人。乳母怕陆昀不肯帮她,但是罗令妤更怕的,是跟陆昀坦白自己有一个未婚夫君。 她才因一个琉璃臂钏的事闹得那么厉害,后果是陆昀眼睛差点被烫坏。这个篇章好不容易揭过去,他好不容易重新和她说话……她就要跑去跟陆昀说,她是一个有未婚夫君的人么…… 她即使跟他哭说自己不知情,但陆昀那抽丝剥茧一样的直觉……罗令妤头有些痛。 出了芦苇丛,侍女们看到女郎面色难看,神情恍惚。秦媪哆嗦着肩哭哭啼啼,罗令妤心烦意乱地让她们安排秦媪在自己院子里住下。罗令妤再问起陆昀,灵玉奇怪地看她一眼:“三郎现在眼睛蒙着纱布,行动不便,当然没法出门,待在家中了。” 罗令妤“嗯”一声:“让人去清院跟锦月说一声,说容我梳洗一下,我去找三表哥玩儿。” 灵玉:“梳洗?不必了吧?女郎你已经这么美,衣衫妆容又不乱……再说三郎眼睛看不见,你打扮的再美,他也不知道啊。” 罗令妤低声:“你懂什么?见一个郎君,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毕竟在见他之前,你并不知会发生什么。” “若因一时疏忽,以糟糕形象被他看到,无意间,一些缘分可能就此飞走了。” 灵玉:“……” 面有古怪,顿觉羞愧。 其实她们这些侍女,已经认定表小姐日后一定会嫁到陆家来的,她们一定会一直伺候表小姐的。陆三郎对表小姐的态度,和对旁的女郎那不理会的态度,对比如此鲜明……表小姐竟然还不满足,还要用心对陆三郎。比起表小姐这份心,她们平日真是太敷衍了。 竟从未想过时时刻刻打扮得鲜妍明丽,好面对任何意外。 …… 因眼上蒙纱,许多事都做不了,晌午烈日当头,陆昀干脆睡在葡萄架下。恍恍惚惚,一觉醒来,听耳边甜腻的女声惊喜道:“雪臣哥哥,你睡醒了?我给你剥了葡萄,做了酥山,用雪水浇过了的。你要尝尝么?” 陆昀:“……” 陆昀慢慢坐起,慢腾腾道:“你有事求我?” 罗令妤:“……!” 陆昀:“声音这般腻,我还未睡醒就跑来讨好我……说吧,什么事。” 罗令妤为难:“……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如果我以前做错了些事,你会原谅我么?” 陆昀漫不经心:“会啊。我多大度的人……你说吧。” 罗令妤鼓起勇气,怯怯而望:“我有一个未婚夫君……” 白纱下,郎君俊美的面容被日头映得不见黑,反倒有些发白。这位坐起来的玉面郎君,上一刻唇角还有一丝笑,下一瞬他脸刷地冷下。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扶住葡萄藤架,起身便走。 第62章 郎君突然起身就走,罗令妤尚伏着身和他说话,被他的大动作弄得懵住。以致陆三郎已经走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慢了半拍,连忙跟着站起:“雪臣哥哥,你听我说,其中有误会呀……” 葡萄架下蓊郁重重,色泽饱满的一串串紫黑色葡萄挂在藤上、架上、影壁夹角。光从绿郁间照在地上,光影斑点一澜澜地浮动,映在疾走的青年郎君身上。他眼上蒙着纱布,手臂与袍袖拂过藤架,面容绷着,丝毫不因眼睛看不见而走得慢一点,需要摸索点儿。 反是后面追着他的罗令妤很急:“陆昀、陆昀!” 罗令妤喘气微微,胸脯因跑得多而上下起伏,娇滴欲坠。一身的锦衣华服帛带也因太繁琐限制了她的行动,走不到两步,她面颊就被晒得滚烫。罗令妤瞪着前面的郎君,满心懊恼——枉她打扮如此明艳多娇,偏他看不见。不光看不见,还掉头就走,走得甚快,让她追得气喘吁吁,根本没力气演戏。 撒娇都寻不到地儿! 然罗令妤不能放他走,陆昀本就是极难说话的一个人,他若是走了,日后修补关系岂不更难?他若是走了,她就得寻其他郎君相助。那又得演戏,又未必能得到她满意的效果…… 罗令妤迎难而上,哪怕追他累得不行,也努力跟上。郎君的衣袍飞扬,她快速伸手拽住他衣角。陆昀拽了自己衣袖一下,罗令妤坚定地不肯放手。陆三郎脸色冷如霜雪,沉声:“放手!找你的未婚夫君去!” 罗令妤:“他虽是我未婚夫君,但我与他绝无感情……” 她才这么说,就见陆昀面上浮现一丝冷笑。心里咯噔,暗自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漏洞,就听陆昀已经声如刃砸,刀刀刺骨:“与他绝无感情……你与谁都绝无感情!你有未婚夫君,还拿我当什么?我竟是后来者?竟是全然无知下被你玩弄?你……” 他气得说不下去,心口刺得骤麻。额上青筋颤抖,要极力忍耐,极力控制,才强忍住想伸手掐死她的冲动……奇耻大辱! 陆昀从未受过这般侮辱! 他自来被名门女子追慕,哪个不捧着他?到罗令妤这里,他竟沦为了后来者。他是后来者,是用来满足她的虚荣么?把建业有名的“玉郎”玩弄于股掌间,她很有成就感? 罗令妤紧拽着他袖子,急声:“我哪里敢玩弄你?我真不知我为何会多一个未婚夫君!我来建业前,分明没有这桩婚事。该是南阳的人……” 陆昀厉声:“罗令妤!” 罗令妤被他骇得一抖,面色微惨,盯着他雪白纱布下方紧抿的下巴弧线,一时没敢说下去。 葡萄架下,鼎鼎有名的玉面郎君被她气得面容几乎狰狞。他僵着身,咬牙切齿:“你当我三岁孩童一样哄骗?你不知你有未婚夫君,你也不知你和谁感情纠缠不清么?你为什么急忙来建业,为什么着急嫁人?还非豪门世家不嫁?你没有玩弄别人的感情,用得着这般躲人?你没有与人眉来眼去,人家会莫名其妙上门提亲?” “以你的手段,会在人家对你动情时你毫无察觉?” “你欠了感情债,然后来勾我?!图我为你解决掉你身后的一堆麻烦?” “你是要瞒不住了,才会找我!你凭什么认定我陆昀如此好骗,被你牵着走?!” 罗令妤:“……” 他越说,她面色越白,到后面,拽着他袖子的手都开始发抖。她脸色青白一片,目有惶色,勉强顶着后方竹架子,才没有被陆昀逼得摔坐下去。女郎面上那羞窘的、狼狈的神色再次出现——陆昀实在是厉害,将她看得很清楚。 她只说自己有未婚夫君,她连解释都来不及,他就看清楚了她的本来意图。 他一贯如此,看透她本质,针针见血。将她掩着的一切都想了个清楚,偏她明知他厉害,还非要往虎山来…… 罗令妤松了他的衣袖,掩面跌坐,颤肩而泣。 陆昀立在三步外,仍然站得笔直,脸还是僵着。 罗令妤心里是真觉得委屈:“我真不曾做什么……我刚到南阳时不过十岁,我能做什么?是他总盯着我不放,一开始就到罗家找我……” 陆昀冷笑:“……你莫说你没有与人勾眼。” 罗令妤狼狈无比:“我寄人篱下,有人待我好,我自然心动。顶多是顺势为之……后来我发现他人品恶劣,我就有些怕他,不敢与他往来了。可是范家是南阳大世家,我得罪不起。” 陆昀:“得罪不起,你就又‘顺势而为’了?” 抽丝剥茧一样,他真的一个细节也不错过。她稍有含糊糊弄的地方,陆昀就逼着她倒回去重新说。是有些难堪,尤其是在陆昀面前。罗令妤在他面前,总是不想让他一次次看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面。可是偏偏造化使然,她总是被他看到她的不好。她的优点,在她放大的缺点面前,被遮得黯然无光。 幸亏这一次她真的不曾多哄骗他,真的有些无辜。 她言谈间偶尔流出的情绪,带着对那位范郎的恐惧和防备,让陆昀难看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到后来,陆昀已经蹲在了她面前,听那靠坐着葡萄架的女郎结巴地讲自己如何被人逼出了南阳:“……他身上一点儿也不正,自亲眼看到他杀了我身边侍女后,我就格外怕他,不敢出门了。许是知道我怕了,他又和气对我……到我十四岁的时候,他有次流露出要聘我的意思,那时我最害怕。” 女郎咬着唇,不甘心道:“许是你觉得我爱财爱势,谁对我好我便嫁谁。但我也不愿嫁一个疯子,我年纪小小,还不想被人折磨一辈子……” 陆昀嗤笑:“竟没想过改变他,调教他?” 罗令妤脸红,他真的字字句句都说中她的心思。于是她更狼狈了:“……疯子岂能调教好?” 罗令妤小心翼翼地打量陆昀,见他垂着脸,明暗不定的光照在他长眉上,他低着头思索她话中的真假。他生得好,不言不语时眉骨的弧度也好看十分。罗令妤怔忡间,不觉想到了自己乳母秦媪哭哭啼啼的话。秦媪说她总喜欢同一类男子……罗令妤并不知秦媪说的同一类是何意思,因在她看来,陆三郎与那位范郎一点儿也不同。 陆昀就是最怒的时候,身上也是正气多些,少有阴暗面。 而她虽如此俗气,却也觉得这样光风霁月的郎君很好。 她正失神琢磨,比较两位郎君的区别时,额头突然一痛。她叫一声,伸手捂住额仰头,目中带怒地瞪他。果真陆昀指骨仍曲着,方才分明是他打的她额头。罗令妤心虚,只好忍怒。但陆昀似觉得只打一次难消心中恨,他再次弹指敲向她眉心。 这一次罗令妤疼得眼泪都要掉了。她忍着:“你做什么打我?你干嘛总打我?你骂我就是了,不要动手……” 陆昀眼睛分明看不见,伸手却准确地掐住她脸颊。罗令妤被掐得惨痛,脸颊嫩肉在他指间被掐得一片红。她呜呜咽咽,听陆昀恨声:“罗令妤,我算是看出来了。骂你完全无用,你毫无记性。你……” 罗令妤支支吾吾:“我只是让你帮个忙而已……” 陆昀是个讨厌鬼,他自己生了气,就拿她发泄,对她的脸百般施虐。罗令妤十分爱美,平时格外珍惜自己一张漂亮脸蛋,竟被他这么又揉又掐。她很快也来了火气,她使劲挣扎,却挣不开他的蹂躏,罗令妤手往后随便摸着。她摸到了一串葡萄,一把拽下来往对面砸去:“……让你别掐我脸了!” 一串黑紫色葡萄砸过来,砸到陆昀脸上。葡萄鲜汁流下,陆昀被砸得有些懵,没有躲开她突然的反抗。 陆昀:“……你还敢跟我动手?” 罗令妤趁他发愣,七手八脚地站起来。陆昀紧追来,她口上连道“你不要靠近我”,转头慌张地攀着手上方便的往他身上、脚边一股脑地砸。可怜陆三郎目不能视,面前女郎还如此强悍,他硬是被砸了好几次,一身石青色袍衫都被染上了一道一道的印子。两人的脚边,丢满了葡萄、乳汁。陆昀之前睡坐的那张榻子上,铺满了摇落而下的叶子。 陆昀:“不要砸我了!” 罗令妤:“那你不要追我!答应帮我!” 陆昀被气笑,鬼才愿意答应她。罗令妤心性之执着,再次让他叹为观止。闹到这么厉害,她心里仍记得她那个“未婚夫君”。她那个未婚夫君,将陆昀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自己失忆。他伸手要拽她扯她,罗令妤只拼命躲,又拼命砸他。 郎君耳朵一动,听到细弱的“咔擦”声,他向前快走两步,脸色微变:“罗令妤,过来!” 罗令妤看他过来只更害怕地躲,陆昀耳边听到不断的“咔擦”声,混淆了视听,一时无法听声辩位知她躲在哪里。陆昀撞了好几次架子,这一次听到轰然巨响,头顶的葡萄架向下倒塌。罗令妤一声剧烈的喘气,当即让陆昀听到。她眼睁睁看到蓊郁的架子倒下,四面皆砸、逃避不掉时,陆昀几步奔来搂住她。他将她抱到怀里,拉着她就地翻滚。天地旋转,葡萄架乍然倒塌,竹竿噼里啪啦一通歪。 罗令妤被呛得直咳。 陆昀抱着她滚到了架子外,最后一架子被他抬手臂挡住。周围的轰然声消失了,罗令妤才从他怀里抬起脸,看到陆昀沉静的面容。她慌张拽着他袖子检查他:“你没受伤吧,没被砸到哪里吧?” 她扑到他怀里,囫囵的,柔软的胸颤颤贴着他的手臂。 陆昀愣了一下,才道:“……没事。现在什么情况?” 罗令妤抬头张望四周,说道:“雪臣哥哥,现在好糟糕。你旁边倒着架子,锦月姐姐往这里来了,我招手让她们不要过来。我们地上散了许多竹子、藤架、叶子,还有葡萄。葡萄汁也沾上了我们的衣服,我袖子脏了,你下巴上有一些痕迹……” 侍女们的脚步声过来又远去,怀中女郎声音清清越越,利用他眼睛看不见的便利,用声音勾着他想象。想象那一地的绿,一地的葡萄,还有面前如花般娇艳欲滴的美丽女郎。她声音婉婉,柔如春风……让陆昀身子一下子燥热。 反手,陆昀握住她搭在他袖上的纤细手腕。郎君淡然的,指间轻微地搓了一下,细滑雪乳一样,让人心中微荡。他手按着她的腕,手指不自觉地向上游走,伸入了她袖中。 陆昀眼睛看不见,他无感觉,但罗令妤能看到两人的处境。跪在葡萄架旁,绿叶、葡萄包围着他们,陆三郎的玉冠歪了,发丝撩面。他脸上不动声色,指骨在她腕上游走。他脸上不在意的神情、指间的情意缠绵,两相叠加,手腕间那暗示性的感觉攀升起一层层酥麻感。 罗令妤非常意思性的,另一手在他手上一拍:“……你不要乱摸。” 陆昀挑眉:竟反抗得如此不走心? 罗令妤这非常敷衍的反抗,让他意识到她对他的接受程度。陆昀忽而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他等良久,罗令妤迟疑了一下,依然没有躲开。郎君跪坐着,他一派假清高之风,到这会儿都不变。罗令妤心里骂他一句,他不动,她则扭扭捏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送入他怀中。陆昀笑一声,搂住了她的腰。 罗令妤非常自觉地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任他俯下来,高挺鼻子在她颈上轻轻嗅了一下。 郎君的手捏着她的腰,他的唇贴着她的锁骨,酥酥的呼吸沿着她的颈,向下游走。那漫不经心的,撩拨的气息拂着颈,丝丝缕缕,幽幽若若。罗令妤轻喘口气,扬高脖子,身子微僵。 头一偏,勾她的唇上扬,陆昀微笑:“没和别的郎君这样过?” 罗令妤:“……” 他到现在都还在醋!她一巴掌拍过去,仍然是不用力,只是意思性地代表自己的态度。 陆昀:“我是唯一的?” 他总算有些满意了。 压着女郎,他身子向前,欲与情在两人之间游离。欲语还休,说了不如不说。呼吸若有若无地挨着,一下又一下。短暂碰触,又即刻分离。衣袖叠着,郎君压来之势如玉山之倾,罗令妤手抬起抵着他的胸口,却没什么用。 可惜他眼睛看不见…… 罗令妤心里叹口怅然的气,被陆昀推倒在了地上。他俯身,唇与她即将相挨时,罗令妤轻声:“亲了我,你就要答应帮我。” 陆昀一顿:“例如?” 他话头有些松了,罗令妤心里欢喜,当不放过好时机:“也不用你如何做。你只消给南阳去封信,只消给南阳范氏施压,说你爱慕我。南阳范氏必然得罪不起建业陆氏……” 陆昀似笑非笑:“谁爱慕你?” 罗令妤面一红,哼了一声,他的唇又与她碰了一下。她支吾:“……只是骗他一下……我才不想嫁他……” 他的唇再与她缠一下,分开时,女郎浅浅嘤了一下,似叹非叹,让两人贴着的呼吸都有些紊乱。面容贴着,罗令妤手搭着他的脖颈,有些暗示地催了催,示意他想亲就赶紧,莫要一下一下地与她唇看似碰,却又不碰。撩得她面红耳赤,心中急躁烦闷。 陆昀俯身,却又再次停住——罗令妤简直想踹他。 陆昀问:“你那位范郎,与我比起如何?” 罗令妤:“……” 他到现在还记着这茬!他这醋也吃的太持久了些……他分明已知她不喜欢那人了,却还……哭笑不得时,罗令妤心里荡漾般地生起甜意。 她笑意满眸,盯着他的脸看,连他眼上蒙着的纱布,都让她看出几分俊俏感。女郎喃声:“他哪里比得上你……没有你博学,没有你有才华,没有你受女郎追捧,长得也不如你……样样不如你。” 陆昀面上露出笑意,罗令妤继续夸他:“你便是瞎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瞎子。” 陆昀:“……” 他轻声:“不会说话就闭嘴,骂谁是瞎子?妤儿妹妹……” 她又成他的“妤儿妹妹”了,双唇挨碰,这一次终于亲上了。 …… 罗令妤自得非常,那日的牺牲皮色,效果极好。陆昀虽口口声声“不好色”,却到底一次次被她美色所诱,被她牵着走。陆三郎只要不再气,当可以写她想要的信送去南阳。她要解除自己身上那婚书,她即使现在嫁不了人,她未来的夫君,被她撩得开心了,也是愿意让她“狐假虎威”的。 罗令妤重新放下心来,开始张罗起陆夫人交代的任务——多请女郎们来陆家做客,陆夫人要给家里的郎君们相看合适的妻子。 虽说陆家长期联姻的只有那么几家,但是可选择的范围内,郎君们还是有些自由的。 陆夫人无所谓,陆老夫人如今最不满意的,恐怕就是陆三郎和罗令妤之间的关系了。陆老夫人琢磨着如何让这两人断了关系,她并不希望自己孙子娶一个一点儿家世都没有的女子。亏得陆夫人这时候需要罗令妤帮忙,才在罗令妤一无所知的时候,帮忙拦了好几次陆老夫人想拆姻缘的行为。 罗令妤拿邀请的女郎名册给陆夫人过目时,灵机一动,想到了她的周郎也没有娶妻。 罗令妤红着颊:她现在有了陆三郎,她是不敢挑衅陆昀,也暂时不想嫁周郎了。但是她可以给周郎挑个贤妻……毕竟周郎对她这么好,而且可以借此继续结交周郎这个看起来便前途光明的郎君。 拿着陆夫人满意的女郎名册,再带上自己要给周郎看的他们合开的那家脂粉坊的账目,罗令妤出了陆家,坐车前去周宅。好几日不见周扬灵,周郎温润如玉的形象一直在她脑中转,她是非常喜欢这位郎君身上温和的气质——无关情爱,单纯让她觉得舒服。 同一日,一艘船慢慢驶入了玄武湖,到了建业的码头。船上舱中,俊美如俦的青年郎君靠坐凭几,翻着手上建业郎君们的名册。陆二郎的那一页被他随手翻了过去,但当画像和名字停在下一页的一个人身上时,这位船上的郎君面上露出笑:“陆昀,字雪臣,号寻梅居士,年十九,乃陆家嫡系三郎,同时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少年出名,近几年行迹极少,将将拜官入朝。” 阖上目,脑海中已经将看到的郎君清隽无双的画像,描摹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郎君。 范清辰,即罗令妤口口声声称呼的“范郎”,他手叩着凭几面,若有所思:“与罗家联姻,在建业又名气大,陆家之势如此强,分明是罗妹妹所爱。再是这位陆三郎面相俊朗,身量高瘦四肢修长,唇红齿白容貌堪称秾丽出尘,还据说才华横溢,分明也是罗妹妹所爱那一款……呵,难怪乐不思蜀,不愿回南阳。” 他的脸阴沉下去,唇角明明含着笑,却阴森满满,使人骇目。 他只见陆雪臣第一眼,他就无话可说,知道罗令妤一定会喜欢这个人。罗令妤的审美一贯稳定,她看似见异思迁、对谁好似都不太在意。但她盯着某一类郎君的时间,比看旁的郎君总是要多些。这一点,长年累月盯着她看的范清辰最清楚。罗令妤就对陆三郎那一类又像是清朗高贵不容亵渎、又像是风流无双任尔采撷的郎君喜欢。 范清辰冷笑:若不是他没有瞒下去,现在她该喜欢的……还是他才对! 他有婚书在此,陆三郎受名声所累……他倒要看看,他的罗妹妹还打算怎么逃。 袖子罩住脸,范清辰喃声自语,低笑连连:“真是天真的小女郎……世上除了我,哪有豪门郎君为你牺牲那么大,你竟还嫌我……你还不跟我乖乖回家么……真是想你啊,我的……罗妹妹。” 声音弱下,近乎呢喃。 断断续续的,微微弱弱的,船舱中传出郎君压抑的、沙哑的、似哭似笑的喘息低吟声。 第63章 社火露台,龙舟跃江,流杯曲沼。衿带勒帛,万骑争驰。端午节方过,节日余喜未绝,街头市面各家坊铺卖的桃、柳、蒲叶等物尚未完全收起,郎君女郎们的袖口腕间露出五色长命缕的带子。士人子弟仍借节庆之机,觥筹交作,宴赏不断。虽心有准备,但下车在周宅外,听到巷子深处的管弦声,罗令妤还是诧了一下,同时为周郎高兴——他是以寒门子弟身份,终于被上流士族接受了吧? 风流才子,无人不喜。 入宅前,罗令妤整理了下衣容,她一贯有见任何人之前都要形象甚佳的意识。间色裙掀动如烟,罗令妤娉娉袅袅,才向前迈了一步,身后偏左的方向便传来男声一声咳。罗令妤转身,看到将将下车的陈王刘俶。罗令妤眼波漾了一下,疑惑在周郎这里见到陈王的概率,好似比她在陆三郎那里见到陈王的概率还要高一些—— 可是建业不是人人都说,她表哥陆三郎才是陈王最好的朋友么? 那是以前。 显然在周扬灵来到建业后,陈王殿下已经移情别恋,抛弃了他的旧友。陆三郎眼睛受伤在家养病,刘俶不过去看了一回。周扬灵无病无灾的时候,陈王逛这个巷子已熟得如同是自家后花园。 罗令妤俯下眼,友好地与这位公子见礼。 陈王刘俶一身金线衫袍,腰系九环金带,贵气不凡。他见到罗令妤也是皱了下眉,觉得在周子波这里见到陆昀这位表妹的频率太高了些。心中不喜罗令妤总寻周子波,刘俶与她说话的语气便很冷淡了:“你,来此,何事?” 罗令妤笑盈盈地取了帖子递给陈王看:“……六月无时节,不过是邀请大家混玩,到陆家做客,一起吃吃酒赏赏花。我写了帖子请大家,先来给周郎送帖子。” 陈王低头看罗令妤递来的请帖。她一贯将帖子做得十分精致,一手字也漂亮,簪花灵秀,非常拿得出手。陈王从帖子观到这位女郎心灵手巧的一面,疑心这般灵慧的女郎周郎定然喜爱,他心里更不舒坦了。端着帖子观望半天,刘俶沉吟:“……六月十九?” 罗令妤:“对。” 选在六月十九,其实有一个她自己开心的小心思。只是这种小快活,罗令妤并没有与别人分享的打算。 谁知陈王当即否了她的时间:“这天不行。” 罗令妤:“……?” 刘俶将帖子还她,淡声:“那一日,他有约,我请。你和雪臣,也可以来。这天不行……你选他日。” 罗令妤心中一怔,握着自己帖子的手都有些半凉。被刘俶这一手弄得无措,自是不愿。陈王要作宴,难道她要和陈王抢同一天么?罗令妤咬了下唇,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地将帖子收了回去。罗令妤非常好说话:“……好吧,那殿下你把你的帖子给我,我回去拿与三表哥看。陆家的宴,我就改日吧。” 她美目流波,几分狡黠色闪过,心中想的是:幸好我现在有陆雪臣这个“裙下之臣”。回头我去求陆昀,顶多被他讽几句任性,骂几句虚荣,然而外人又不知道我如何在他面前丢面子。我定要他说服你改日子。六月十九,我志在必得。 陈王刘俶不了解罗令妤,他虽然隐约知道罗令妤有几分小心机,但看她这么好说话,就也没当回事。一男一女客气无比,罗令妤从陈王身后跟随的仆从手中接过好几张请帖,她看了眼时间后,才跟上刘俶入周宅的脚步。 却是被一个老仆将将领到院子里,刘俶和罗令妤都呆了呆。因他们看到周宅这小小的院子里,竟来了不少人。大都是贵族男女,但刘俶最近频频和名士周潭介绍入都的寒门子弟打交道,他从人群中也认出了好几位寒门子弟。只见周扬灵将她的编钟搬了出来,供这些人研究。方才他们在院外听到的乐声,就是这些男女自行演奏奏乐之声。 有抚笛,有吹箫…… 周扬灵被围在人中,轻声细语地与他们一道翻阅古籍,查前朝宫廷乐的资料。原来周扬灵这里还有整整一屋子的书——古有“黄金书屋”之说,任何名士之流之所以能成名士,都收藏了无数书籍典藏。周扬灵随手能拿出这么一屋子的书,实在很了不起。 她的隐藏手段一个接一个,到建业短短几个月,借着陈王这个东风,快速地征服着建业这些名门男女们。 到这会儿,院中有女郎坐下敲击编钟,众人围观下,女郎还会撒娇般地回头求助:“周郎,这个音律,我怎么敲的声音不对啊?” 周扬灵便坐下,耐心地为她校音。她侧耳,用手中小锤敲击铜钟。身旁的郎君们点头,女郎们则眼睛发亮地看着她,暗自琢磨开让周郎做个上门女婿的可能性。贵族女,也不一定绝不下嫁啊。 站在院门口,看他们都围着周扬灵,罗令妤心脏微微不舒服,有点儿不开心。 陈王刘俶的心脏也不太舒服,他也不开心。 罗令妤唇抿着:“周郎怎么能这样,谁找他他都答应……”她一点儿也不特别。 刘俶难得和陆昀这位表妹有共识,语气微厉:“……对!” 二人站在门口一通抱怨,罗令妤想寻周扬灵玩的心思已经非常弱了。周扬灵于众人中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门口的两人。她交代了一声,让郎君女郎们各自玩,便过来找两人了。周扬灵含笑:“罗妹妹怎么竟和公子一道来了?” 罗令妤情绪低落地把陈王方才拿给她看的请帖递给周扬灵:“公子要办宴邀请你,我们在半道上碰到,就过来给你送帖子。” 周扬灵点头:“多谢。” 罗令妤望她一眼,闷闷不乐道:“帖子既然送到了,那我便走了。” 周扬灵:“……” 她眼皮快速地上掀了一下,尚低着头看帖子,却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罗令妤低落的情绪。不光罗令妤不太高兴,一旁的陈王兴致看起来也不高。这微微让周扬灵不解。罗令妤连院门都没踏入几步,转身便要走,周扬灵追上来,撩袍作揖。 罗令妤躲开:“你做什么嘛!” 周扬灵她乃是翩翩俊俏少年郎的扮相,专注看人时,眸子清而澈,如水中浸着的玉石般好看。配着她轻柔的说话声,少人能不听便走:“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罗妹妹,惹了妹妹不开心?” 罗令妤面颊飞红:“我哪有不开心!” 周扬灵:“妹妹尚未进院便要走,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请妹妹明示,不要冤死我。” 罗令妤迟疑,她可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说不相干的话啊。她连撒娇,都是在有用的时候才用。目前为止,只有陆昀能让她忽然生气,又忽然难过。她绝不在非陆昀的人面前再次露馅,让人知道她表里不一。但是周扬灵温润的眼眸盯着她,盯得她心中动摇,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事。 周扬灵再次柔声催促,并感慨:“妹妹是我到建业后结识的第一位女郎,你我二人尚同开一家坊。脂粉坊运转正常,妹妹怎么却要与我生分了?” 罗令妤一顿,然后没忍住:“我虽是你第一个认识的女郎,可你心里并不拿我当回事。” 周扬灵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罗令妤的唇向旁边努努,让周郎看满院子的郎君和女郎。她露出一点儿不喜的神色来,周扬灵闻弦知雅意,当然立即道歉,直安抚罗令妤自己心里最珍视她。罗令妤却不信,说他心里没有自己。她们两个女郎勾来扯去,一旁的陈王听得甚急。 刘俶想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罗令妤看着娇滴滴的,小嘴却嘚吧嘚吧不停说,没有一刻停住。周扬灵急得不行,全程围着罗令妤安抚,让那个小女子嘴角翘起,重又欢喜开来。 刘俶非常着急的,忍不住了,憋出来一句:“你、你、你、你第一个认、认、认识的郎君是是是我!” 正与周扬灵撒着娇的罗令妤:“……” 正在努力安抚罗令妤的周扬灵:“……” 二女齐齐诧异看来,刘俶的脸刷地涨红了。 周扬灵忍俊不禁:“殿下怎么又结巴了?” 刘俶的脸更红了,他本就长得秀气,这一下顿时如同害羞的小娘子一般:“……” 罗令妤压下心中对刘俶的疑惑,她其实已经被周扬灵安抚得差不多了。回过头面对周扬灵时,罗令妤唇角已经重新浮了笑。她俏皮无比,又半真半假:“那你最爱的女郎是不是我?” 周扬灵笑道:“是你,自然是你。” 陈王再次不甘示弱:“那那那你最爱爱爱的郎郎郎君是是不是我?” 罗令妤:“……” 这个陈王怎么总和她抢周郎?还总结巴? 看陈王的脸都憋红了,周扬灵非常意外地看他,然后很尴尬的:“……不是。”她是女儿身,怎么好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最爱一个郎君? 刘俶顿失魂,脸色苍白,瞬间失血。 陈王殿下情绪转变如此快,周扬灵被他吓得愣住,正踟蹰着要不要安慰下这位殿下,他们所站的院门外奔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女。这位侍女,是跟随罗令妤一道来周宅的侍女灵玉。 灵玉惊疑不定地问罗令妤:“女郎,婢子照你说的在巷外守着车。突然来了一辆车,车中坐着一锦衣华服的郎君。那郎君问了我几句话后,就说是你的未婚夫君。女郎你哪里来的未婚夫君?那位未婚夫君还让你出去见他,说不听话的话,别怪他做什么你接受不了的事。” “女郎,这人是谁啊?莫非是疯子?” 紧接着,跟随着脸色煞白的陈王殿下,罗令妤的脸色也白了。她僵硬地立在艳阳天下,浑身冷汗淋淋,压根听不到一旁周扬灵担忧安慰的话了。她满脑子都是“他来了”“这个疯子居然来找我了”……他为什么不在南阳好好待着? 还以她“未婚夫君”的身份! 罗令妤摇摇欲倒,被灵玉扶住。女郎掩袖捂脸,双肩吓得颤颤发抖。六神无主下,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唯一可能会救她的郎君:雪臣哥哥……疯子来了,你在哪儿啊救命! 第64章 日头并不烈,罗令妤额上却渗了汗。她大脑空白半天,耳边嗡鸣不绝,到周扬灵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拽了拽,罗令妤才茫茫然回神,扭过头,对周扬灵露出一个怔忡的神色。 周扬灵分外担心她:“怎么了?是你那……未婚夫君有问题么?我与公子陪你一道去看?” 周扬灵眸中神色难言,因她亲眼见过罗令妤与陆三郎之间那古怪的气氛。若说那两人毫无暧昧,周扬灵不信。然若罗令妤与陆三郎情投意合,这位冒出来的罗令妤的未婚夫君又是谁?而罗令妤又何以神色这般张皇? 罗令妤本能拒绝:“不用了,周郎。许是有些误会……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她面白又面赤,无法接受在周扬灵温润眸子的注视下,自己那点儿私事闹得沸沸扬扬。况且今日不独周郎和陈王在,周宅院子里那些吹弹读书的贵族郎君和女郎们都在。她不能让自己沦为建业的笑话——她知道范清辰绝不在意将他们的事闹大。 他从不尊重她。 他口口声声喜爱她,带给她的却全是惧怕。 罗令妤垂下了眼,手藏入袖中,湿汗在袖子上擦了擦。她定定神,与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陈王和周扬灵二人告别,扭过身,在侍女的跟随下,往巷外停着的油幢车方向步去。哪怕心中害怕又紧张,她面上也清艳美丽,行姿背影旖旎婀娜,让从周宅院中步出的齐三郎看得失神。 到巷口,果然看到除了陆家的那辆牛车,还多停了一辆车。她盯着多出来的这辆车看,车中男子沉笑的声音已传入耳中:“妹妹要去哪里?” 噩梦一般的声音……罗令妤面色不变,柔声:“自是回陆家了。” 车中郎君继续笑得她心里发毛,他将一声“哦”拉长,慢悠悠:“那我与你一道去陆家吧。妹妹在建业人生地不熟,住在亲戚家无妨。但既然我已来了,作为你的未婚夫君,我可见不得罗妹妹受委屈。我让人购了宅子,我们现在去陆家收拾你的行李,今晚罗妹妹就跟我走吧。” 罗令妤贝齿咬住口腔中的肉,刺痛感让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提醒自己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与他讨论“未婚夫君”的事,就算她注定丢人,也要回陆家去丢。何况陆家还有陆昀,她六神无主,想在前往陆家的一路上想办法拖延时间——她宁死在陆家,也不会跟这个人走的。 罗令妤没反对,车中郎君似极为了解她,他又笑了一声,道:“那妹妹上车来吧,我与妹妹同车去往陆家。” 罗令妤拒绝:“不必了郎君,我有车……” 范清辰声音冷了:“你在逼我下车迫你么?” 罗令妤咬紧牙关,忍气吞声。在侍女灵玉瞪大眼的诧异中,罗令妤涨红着面,提起裙裾上了车。她心思百转,可以和正常人虚与委蛇,但是与疯子交流……疯子说什么就什么吧。毕竟她要脸面。 灵玉听他二人说话很奇怪,在车门开的一瞬,她屏住呼吸往车中看去,怕车中人威胁女郎。这一看,见车中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郎君,身修长,眉目清,一张俊容,多看两眼都会催得人面红耳赤。乃是极为好看的一位年轻郎君。这位若是表小姐的未婚夫君的话,容貌倒是配得上表小姐的。 车中郎君幽黑的眼睛看过来,灵玉心口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骇,还没多想,罗令妤纤瘦的身形一晃,挡住了车中人的视线。关上车门,灵玉仍抚着自己胸口,总疑心不是表小姐挡那一下的话,那人的眼神像要杀了自己似的…… 罗令妤上了车后,坐到与车中郎君斜对面最远的地方。车辚辚行起,罗令妤后背贴着车壁,警惕地望着他:“灵玉是陆家给我的侍女,你若是伤了她,陆家不会像我那般好说话。” 范清辰怔了一下,眸子更幽了:“半年不见,你见我第一面,竟是说一个侍女的死活。我不是说过,之前那事是意外么?罗妹妹怎么还没想通?” 罗令妤微微笑:“没有。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范郎喜欢怎样就怎样。” 她若真是天真小娘子,就被他骗过去了。意外?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成了他的人,一个个被他监视,一个个听他的话,再被他弄死……这叫意外? 范清辰盯她半天:“罗妹妹还是这么言不由衷……呵,所以你离开南阳,跑到建业,果真是为了躲我?你将罗氏哄得愿意给你机会,你就跑来建业了?如果不是陆家派人去南阳打听你消息,我还真不知你去了哪里。” 他语调怪怪的,低低的声线带着几分惹人惧怕的颤声,眼睛却极亮:“半年了,罗妹妹,我都要疯了……你看似却好像全然不受影响……你喜欢陆家郎君哪个?” 罗令妤当即否认:“什么?没有!” 范清辰闪烁的目光移了过来,他笑容很轻,又很微妙,定了两刻才道:“……你有没有喜欢谁,咱们且去陆家看。” 他身子向前将将一倾,罗令妤就挺着脊背向后挪。范清辰一顿,目中神色冷下,看出她对他的躲避态度。哪怕她看似坐得端正,但她眼神飘忽闪烁,始终不与他对视,他一动,她就往后挪……范清辰压抑着胸臆中的惊怒和恼恨,闭上了眼。 他想他要冷静,他不能动她。她本就在怕他……范清辰心中想,他对她这么好,为何她就这般怕他? 陆氏是丹阳大族,建业名门之首,不能得罪……无妨,他有婚书在手,陆家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表小姐拦他? 到陆家看看,且让罗令妤知道,谁才是对她好的,谁又是指望不上的。 …… 陆昀坐在书房中写字。 眼上蒙着纱布,他连公务都是口述,好久不动笔。但是罗令妤忐忑地在他耳边念了好几日“南阳范氏”,陆昀生了几次闷气后,还是决定替她把这信写了。南阳范氏自然是大士族,那位范郎还与她定了婚约,然建业陆氏势力更大。陆昀先去封信让他们退婚,许他们些利益,让他们退婚。哦,他们态度不定的话,可让几个说客去南阳……不过一个貌美女郎而已,范氏不会为了一个小女子和陆氏交恶。 陆昀写信的时候,小厮便站在一旁磨墨,同时因陆三郎看不见的缘故,小厮要提醒他字有没有写歪,写串。费了半个时辰,陆三郎终写好了这封信。吹了吹纸上笔墨,陆昀正要封信时,舍外竹帘被撞得啪嗒啪嗒响。 他办公时不让外人进书房,侍女锦月便在舍外急得转圈:“郎君,郎君!” 陆昀声音华丽中带抹慵懒意味,哼道:“嗯?” 锦月:“三郎,好似出事了。婳儿小娘子跑过来,说她姐姐遇到麻烦了,请三郎相助。” 陆昀皱了下眉,不冷不热,微烦:“怎么见天遇到麻烦?怎么这样能惹事?” 锦月愁苦道:“这次是……未婚夫君亲自来我们府上,要带表小姐离开呢。表小姐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只匆匆让婳儿来传话。恐怕表小姐也正慌着。” 锦月努力睁大眼,想透过竹帘打量舍中的郎君,她心中分外莫名其妙,意外至极。表小姐不是一直与她们郎君眉来眼去,打得火热么?她还以为郎君那颗铁石心终于被女郎软化,动了一动,这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未婚夫君”? “砰!” 舍中传来一叠声巨响,伴着瓷器扫到地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书册和案上的茶托茶盏一道被砸到了地上。锦月后怕地缩下肩,低着头,哪怕看到郎君的袍袖出现在视线中,她也没敢抬头去看陆昀的脸色—— 被女郎这般玩弄,定是极为难看吧? …… 陆老夫人正与陆夫人等几个同辈女眷坐在家中湖中心的凉亭间,听年轻的乐坊女孩子们吹拉弹唱。陆老夫人扫一眼一圈的妇人,个个是家中女眷,却没有一个貌美的未婚嫁的年轻女孩子。旁人家漂亮的女郎们出门交际游玩,陆家的老夫人就天天发愁,催促陆家的郎君们尽快生个女儿,或者家里邀请表小姐们来玩啊。 整日对着一群妇人,日日看得厌,好是无趣。 陆老夫人意兴阑珊时,陆夫人咳嗽着汇报:“……总之,罗娘子已经想好要在家里办宴,到时候家里就会有娘子们来了。趁此机会,我决定将表小姐们再接过来住住。家中多些女孩子,气氛也能活泼些。” 陆老夫人听到是“罗令妤”办宴,心情复杂,想拒绝罗令妤参与他们家的事。但是若没有罗令妤,长辈们办宴,又请不来年轻的郎君和女郎们……真是愁啊。陆老夫人敲拐杖,问起罗令妤:“她是出门玩了,没去照顾三郎?” 陆夫人:“唔……母亲觉得不妥么?” 陆老夫人无言,她想说罗令妤几句,说她不关心自己的孙子;可若是罗令妤整日跑去“清院”找三郎,陆老夫人也不会高兴。左右为难,陆老夫人不知该如何说罗令妤,只能叹气。若不是三郎那态度……其实她也挺喜欢这个活泼的女郎的,至少比她死气沉沉的儿媳,陆夫人好多了。 若罗令妤家世能好一些,她都不会这般不喜。 这边正讨论着罗令妤,隔着一汪湖,罗令妤与她那未婚夫君前来拜访老夫人了。陆老夫人听到侍女通报,诧异地看到一对年轻男女进了凉亭。罗女郎一贯仪态风流绰约,这位走进来的陌生郎君,也是好皮相,好气质。 在罗令妤不怎么情愿的介绍下,范清辰跟陆老夫人等女眷见面,并自我介绍。当众女眷得知范清辰是罗令妤的“未婚夫君”,范清辰要带她离开陆家时,陆老夫人直接惊了:“什么?罗娘子心有他属?” 竟然不是爱慕她的孙儿?! 罗令妤:“……” 罗令妤有苦难言,因范清辰笑眯眯地自称她未婚夫,这人还有婚书为证。她想了一路都没想出来如何反驳,在陆老夫人面前,罗令妤只好柔弱道:“其实我想多在陆家住两日……” 范清辰以怜爱宠溺的眼神望着她:“罗妹妹怎这样不懂事?好了,知道你孝敬长辈,但是偶尔来玩玩就可以了,莫要给长辈添乱。” 他的手搭在罗令妤肩上,看似随意,实则紧紧扣住她,让她不得不照着他的想法走。罗令妤额上渗汗,被他压得说不出话。她咬着唇,眼珠不动,想要落泪……范清辰作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柔声:“知道妹妹见到我高兴至极,又不舍老夫人至极。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回来,老夫人觉得呢?” 陆老夫人等人只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好笑着颔首。 当即,范清辰不给罗令妤开口的借口,硬是噙着笑不断地与陆夫人等人说话,关心地问起罗令妤平日的日常起居。他表现得如此关切女郎,陆夫人等人也减了疑惑和不自在。陆夫人看一眼罗令妤,可惜自家三郎与她无缘后,笑道:“……范郎对罗娘子真不错。你二人真是神仙眷侣,想过何时成婚了么?” 范清辰眉眼上扬,最喜欢这类话题,自然讨论得更用心。 罗令妤被他压着肩,努力想挣开,却又不愿掉面子,脸色雪白一片,唇也被自己咬得血红。她心里难堪,又不甘,还带着绝望。罗令妤继续挣扎:“夫人,我伯母没有回来么?” 陆夫人:“小姑出城去寺里拜访大师,恐今日是回不来的……” 范清辰快速道:“改日再拜访你伯母也可啊,罗妹妹。” 他压根不愿让罗令妤在这里多待一天。 陆夫人拧眉,看一眼二人,觉得二人的态度有些古怪。范清辰渐渐不耐,心知罗令妤就是要拖长时间,让人看出不对劲,他并不愿在陆家多待。只要罗令妤离开陆家,凭罗令妤自己,是挣脱不了他手心的……这边正拉扯时,听到后方水上传来的侍女和小厮的声音:“老夫人,夫人们,表小姐,奴(仆)在此请安了!” 范清辰扭头,与众人一道往湖心凉亭外看去——落落清风,荷叶乍让。碧绿湖水间,悠悠行来一只游玩用的小船。船夫划着桨,一位貌美侍女、一位年少小厮站在船上,侍女与小厮在船头便伏身,脆声与湖心小亭中的主子们见礼。但所有人的目光,越过侍女和小厮,落在了那立在他们身前的郎君身上。 一袍轻裘缓带,衣若风吹。那郎君立在船头,玉冠白面,长身如松。他眼上覆着轻纱,几绺乌发被风吹得拂在面上。 荡水而出,如从清荷上走过。 气质高邈出尘,如月下飞烟,似仙之缥缈。 他如此风姿,亭中女眷们明明看多了他,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三郎还是这般俊。 陆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幸亏她儿子不在,不然又要被三郎衬成灰了。 只看这位郎君第一眼,范清辰心里一咯噔,有种本能直觉:这位定是陆家三郎,陆昀了。 凉亭中人等着船靠岸,船上的陆三郎侧过脸,往罗令妤的方向看来。明知他眼上覆着纱什么也看不到,但范清辰手心所压的女郎肩头一颤。在范清辰发怔时,罗令妤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子挣脱了这个未婚夫君,往前快走两步,欢喜唤道:“三表哥,你怎么来了?” 范清辰贴着她的后背,讶然沉笑,压低声音,低着头似与她耳语:“罗妹妹,我看错你了……你眼光竟低至此,竟然喜欢这个瞎子?” 罗令妤:“……” 陆昀的到来,带给了她勇气。她方才惧怕范清辰,什么都不敢说。但现在陆昀“望过来”,罗令妤有人给她提胆气的感觉,故意情真意切般地夸:“三表哥瞎了眼,也是最英俊潇洒的郎君。我就喜爱瞎子。” 范清辰被她噎住:“……” 而她已步出,去迎接那位“瞎子”。 第65章 范清辰打量着这位陆家三郎——他不得不承认,陆三郎真人比画册上看到的更招人。 画册上看不出郎君的气质,但陆三郎涉水掠舟而来,他出众的相貌与气质混于一体,极易让人的眼睛只盯着他一人,看不到旁人。至少罗令妤看到陆三郎,整个人都被影响得不一样了。 范清辰看陆三郎被侍女和罗令妤扶着去跟老夫人等人请安,他沉沉笑了两声。他笑声不难听,罗令妤手臂却一僵,陆昀直接察觉到了。陆昀淡声跟诸人解释自己无聊、来湖中亭玩耍,没料到老夫人等人在。众人神色各异,大约并不信陆昀的说辞,然她们也没多说什么。而陆昀听到范清辰的低笑声,入座后的郎君侧过脸,他那尚蒙着纱布的眼,便“看”向范清辰:“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陆三郎到场,亭中轻松的气氛被压了下去。陆夫人看情况不对,她使个眼色,亭子靠水一方吹弹乐器的乐坊伎者便抱着琵琶、古琴等物,一步三回头,怅然若失地一边红着脸看亭中的陆三郎,一边被侍女们领下去了。 罗令妤咳嗽一声:“这是范郎,南阳范氏的四郎。” 范清辰目光一错不错,盯着陆昀,和夹在中间的罗令妤。他声音低柔下去:“罗妹妹对我何以这般生疏?我可是你的未婚夫君啊。” 陆昀声音极淡:“证据呢?” 罗令妤眸子一缩。 范清辰怔了一下。 亭中诸人都看向这位陆三郎,听陆三郎重复了一遍:“范郎如何自证你是南阳范氏的人?不要怪我多心,南阳离建业千里远,罗表妹还这般年少,识人不清、被人蒙骗并不奇怪。罗表妹既然住到我陆家,便是要走,我陆家也得确定她的安全,不至于让她糊里糊涂地跟着豺狼便走了。对不对?” 陆老夫人等人一阵干咳,被说得脸红:三郎说的好像她们之前不问清楚,是要卖罗娘子一样。但是罗娘子自己领着人回来,那人怎么会是假的呢? 而罗令妤左看看范清辰阴沉似可滴墨的脸色,右看看陆昀平静却俊秀的小白脸。她心中的惶恐被压了下去,明明陆昀眼睛被蒙着看不见,但她已忍不住望向他,心中略安、略甜:“对。” 范清辰语气古怪:“要我证明我是南阳范氏的人倒是不难,只是三郎对我的未婚妻,是否太过关注了?你与我未婚妻,是否……” 陆昀嘴角微扬。 他笑意如春,却透着一股子讽刺。这会儿他自己没开口,他身后的侍女锦月已经替郎君说话了:“范郎如此多心!我们郎君在建业,声名显赫,多少女郎倾慕。郎君你莫将我们郎君对表小姐的亲情,说得如此不经推敲。” 众人齐齐望向那个伶牙俐齿的貌美侍女:“……” 锦月脸皮也是蛮厚的。 范清辰脸上的笑收起来了,盯着这位陆三郎。片刻后,衡量下与陆家翻脸的代价,范清辰退了一步,慢慢说道:“南阳范氏身份的证明不难,我有仆从随我一道来了建业,可证。入城过所档案清晰,也可证。” “仆从证词说明不了什么,”陆昀一刻不顿,紧跟着开口,“调‘过所’信息看是吧?修林,去寻京兆尹,调范郎等人入都的资料,调他们一路行来的信息:遇到哪些人,说了那些话,又停在哪里休憩。全要详细。” 陆昀向范清辰点头,客气而疏离:“以防万一,多有得罪,勿怪。” 他身后的小厮“修林”,应一声后就小跑着出了亭子,划船离开。亭中其他观望的陆老夫人等人,在陆昀气场碾压下,她们都各自观戏,神色百变,却谨慎无比地不肯开口发表意见。 范清辰脸色难看:“何必这般麻烦?我是谁,罗妹妹难道不能证明?” 罗令妤何等上道,立刻道:“我年少无知,我自己尚糊涂着。我的证明不算数,听三表哥做主!” 范清辰:“……” 范清辰目一寒,唇角轻微扯动,盯着这位陆三郎的眼神,已如冰刺般。陆昀在给他下马威,与他显示自己在建业的权利有多大。京兆尹的手中资料讯息,说调便调。还有罗令妤那般支持陆三郎……陆三郎洒然而坐,就算眼睛瞎了,那心也没瞎。 好。 有手段。 范清辰却不信陆昀只有这招来拖时间:“还有呢?我自是南阳范氏四郎,三郎证明了我是真的后,就会让我带罗妹妹离开了吧?” 陆昀:“婚书也要证明真假。” 他淡声:“就算你真是南阳范氏家中的四郎,那婚书也不一定是真的。毕竟南阳离建业这般远,中途任何人撒谎或发生任何意外,建业这边皆是不知的。要确认罗表妹的安全,让陆家放她离开,我还得看婚书是不是真的。” 范清辰顿片刻,明白了。 无论如何,看起来今天他是带不走罗令妤了。 范清辰转攻陆老夫人:“老夫人,我自然与罗妹妹有婚约。若是假的,罗妹妹岂不一开始就反驳我了?” 陆老夫人心中其实巴不得罗令妤赶紧离开他们家,陆三郎这要留下罗令妤的架势,本就让她不喜了。范郎一开口,陆老夫人就沉吟:“郎君说得有理……” 不料她那孙儿当即道:“罗表妹不反抗,除了有范郎并未撒谎的可能,还有范郎威胁罗表妹的可能。罗表妹若是受了胁迫,我们难道不替罗表妹做主么?表小姐好端端地住到我们家,就算走,也得全须全尾地离开。” 陆老夫人艰难的:“三郎说的也有道理……” 范清辰冷笑:“婚书我即刻可以拿出来。我初来建业,连家宅都未买好,如何就有时间威胁罗妹妹?” 陆老夫人:“唔,有道理……” 陆三郎:“你家宅都未定,就要罗表妹与你走,可见心中果然另有打算。我更不能放心罗表妹跟你走了。” 陆老夫人:“……” 左看看,右看看,陆老夫人已经看出这两位郎君剑拔弩张的气氛了。她胸口发滞,盯着陆昀那被白纱覆着眼的俊逸面孔看。先前陆昀为罗令妤烫伤眼睛,她以为陆昀对罗令妤有情。然那只是猜测,陆老夫人不能肯定。但现在,陆老夫人肯定了——以她这个孙儿的懒怠,他轻易是不会招惹上年轻女孩子的事的。 陆昀怕麻烦,怕牵扯不清,怕被女郎扯住走不脱……而他却对罗令妤的事这么上心! 陆老夫人脸色变得很难看。 陆昀和范清辰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陆昀神情始终平淡、巍峨,范清辰面色却越来越差,眼中阴森寒气几乎藏不住。他冷漠的眼盯着陆昀,杀气顿起。然这是陆家,陆三郎就算是瞎子,也是一个稳稳坐在自己院子里的瞎子……范清辰忍怒:“你我如何说全然不作数。只需找罗妹妹一一对峙便是。我与罗妹妹相识四载,罗妹妹若是当场说出我不是你认识的范氏四郎,我当即走人。” 罗令妤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她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若她一开始就不承认自己认识这个人,不承认什么婚书,那可以抵赖到底。然她最初没否认,现在再怎么否认,都像是假的一样。陆三郎为了她,是面子也不要了,一口气咬定人是假的。不过是拖时间。 拖时间的这种方式陆昀能用,她却用不了…… 罗令妤面色雪白。 陆老夫人等人复杂的眼神、范清辰威胁的看过来的目光、陆昀侧过来的脸,全都看向罗令妤。罗令妤硬着头皮,顶着压力,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唇颤着,费劲地开口:“我……”女郎妙盈盈的目光,求助般的望向陆三郎。 陆三郎不动声色,置于膝上的指节轻轻屈了一下。 罗令妤一顿,脑中灵光一现。她一边慢悠悠地开口要证明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偏向的事,一边揉着额头,步伐趔趄。女郎面色苍如雪,才吐出一个字,便嘤咛一声,跌撞地倒了地,晕了过去。 而离她最近的陆三郎,一刻不停,扬袖起身。眼睛不便,他却准确地将倒在地上的女郎抱到了怀里,语气关切焦急:“表妹!表妹?你怎样了……祖母,表妹似中暑了。” 陆老夫人和范清辰等人,齐齐窒息:“……” 神一般的中暑。 这出戏,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唱下去的。罗令妤奄奄一息地晕倒在郎君怀中,陆三郎尽职地扮演一个关爱表妹的表哥,一众女眷吩咐人去请疾医,也围住了昏迷不醒的罗令妤。 范清辰被排他在外。 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六月天,他目赤如火,心寒似冰。他明明能看出一切粗陋的演戏痕迹,但他根本打断不了这出戏。望着人中那位郎君清隽似玉的侧脸,范清辰眯眸,冷笑:陆三郎……呵,看来表妹这次找上的靠山,不简单啊。 然那又怎样? 一切不过是拖时间。他倒要看看这两人能拖成什么样子来。 …… 陆昀抱罗令妤回到了“雪溯院”,关怀的人走完了,罗令妤以“中暑”为借口,能够留在陆家。当疾医等出去后,屋中静了下来,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郎悄悄睁开一只眼……她看到了静坐床边的陆昀。 陆昀幽静坐着,面容明秀,因眼蒙着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罗令妤小心望他。 他耳朵一动,侧脸看过来,凉声嘲讽道:“人已经走了。” 罗令妤用锦被盖住口鼻,小声:“多谢雪臣哥哥帮我。” 陆三郎:“帮你熬过今天,帮你熬不过一辈子。你与人有婚约,还让那人追到了建业。我却是最后才知道。” 罗令妤听出他语气的不友好。 她很委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来了啊……雪臣哥哥,你不管我了么?那我怎么办?” 她叫一声“雪臣哥哥”,陆昀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方才他明面上与范清辰对峙,心中全力忍着暴怒和狼狈。他从未为女子争到这个程度,他从不用被人逼到需要靠口舌诡辩来赢的地步……罗令妤! 陆昀伸手,在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罗令妤眼泪迸出,敢怒不敢言,只好忍着,委屈无比:“雪臣哥哥,要不我继续装病好了,等你想出办法。你会想出办法的吧……” 陆昀嗤声:“我为何要帮你?” 罗令妤一滞。 陆昀此人装清高装久了,她若是用“你爱慕我”为借口,他必嗤之以鼻,掉头就走,绝不承认。 她望陆昀半晌,低下眼睛,慢慢从床榻上坐起。她慢腾腾地挪向他,迟疑一下,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他仍然玉山一般动也不动,罗令妤心里尴尬又懊恼,然比起范清辰的威胁,陆昀只是让她尴尬,已经非常好了……罗令妤搂着他脖颈,想撒撒娇,可她心中又不愿在他面前低他一头。 她婉婉道:“求你了……” 陆昀侧过脸面向她,鼻梁贴上她娇艳的唇。他忽而轻笑:“就这么求?你会求人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又被他笑,罗令妤心口发颤,搂他脖颈的手指僵硬。她心中恼,想我又不是女妓,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讨好你这么难说话的人? 郎君坐姿如常,气息却与她相拂。既高贵,又轻浮。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同时存于一人身上,如罂粟般惹人堕落。罗令妤手指拂在他眼睛上的白纱上,不禁问:“你眼睛好些了么,还不能拆纱布么?” 许是她语气太温柔,抚着他面孔的手指又清凉。气氛如此好,陆昀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与她缠绵着呼吸答她:“快好了……” 他脸色又忽然一变,阴阳怪气般地问:“你不会也这样求过你那未婚夫君吧?也这样与他说过话?” 罗令妤:“……” 她道:“哪用我求人?一贯是他来求我跟他玩。陆雪臣,我身边的追慕者多的是,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 陆昀冷淡:“廉价的追慕者毫无意义。” 罗令妤心中骂他一声,想我明天就要昭告天下,让建业追你的女郎们看看,你是如何看待她们的。竟说人“廉价”! 陆昀又突然问:“你未婚夫君叫范清辰,我字‘雪臣’,你待我不同,是否因同一个‘臣’字?” 罗令妤:“……” 目瞪口呆。 她都没发现的东西,却被陆昀问出来。罗令妤一时觉得可笑,她认识陆昀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字“雪臣”。她到哪里去寻陆昀和范清辰的相似处去?而且那人也不叫‘臣’,人家分明是‘辰’。 陆昀再道:“待我卸了纱布,我定要看看你的未婚夫君是何等人物,和我是否相似……” 罗令妤胆大包天地推他一把,恼而嗔:“你有完没完呀?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明明不待见他,你还非一口一个‘未婚夫君’。你说‘他’不行么?你不提‘未婚夫君’这几个字会死啊?” 受不了他! 明明不喜范清辰,还总要跟她提这个人。她不提他就提,不断地说……陆昀这醋吃的,范围实在太广。 …… 罗令妤真的用“中暑”这个借口,整日不敢出门,就待在屋子里装病。范清辰登了陆家门几次,他上门一次,罗令妤病得厉害一次,跟被他克了似的。范清辰心知肚明,恼恨至极,却也冷笑想看陆家难道还能拖着罗令妤一辈子。 这些事,偶尔回到家里喝口茶吃口饭的陆二郎陆显也听说了。陆显反应却并不大,只是想起来般“哦”了一声。因他做的那个梦,隐约记得罗令妤好像也有个南阳来的旧识。模糊的也似有“未婚夫君”这个人……然而这人并未掀起什么浪花。至少梦中陆二郎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陆二郎这几日努力回忆自己的梦,记起了六月十九这日,是罗令妤向衡阳王投诚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衡阳王才光明正大般的,罩着罗表妹,认定了她为王妃。 梦中时间线与现实中的时间线分开又聚起,梦中这个时候,如果陆昀不曾和罗表妹和好,二人还在争吵,那衡阳王确实有机可乘。 陆二郎想保证的,只是掐断衡阳王这条线,确保六月十九那一日,罗表妹不会去见衡阳王。 家中事情只是听了一听,知道陆昀帮罗表妹说话后,陆二郎去看了罗令妤一次,就再未去。他有更重要的事,他急于想知道梦里老皇帝的“丹毒”,会不会是个圈套。 将衡阳王送去宫中的几个道士换下来,陆显在家中待的时间不长。一要忙着办公,二要忙着审问这几个道士。 这一日的黄昏后,天阴冷,几丝雨飘在天幕下。陆夫人的念叨不管用,陆显得仆从告知事情似有了进展,便撑伞驱车,前往城郊。陆显将那几个道士藏在山里,逼问了几日,今日那几人松口,陆显自然要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到山中,过树林,来到一间茅草屋。在屋外收了伞,天边闷雷轰了几下,陆显撩了撩衣摆上沾着的水,开门进去。屋中只有一盏灯烛,陆显坐下,看对面被绑着的几个道士身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个道士躺在地上,低弱喘着气。 几日来,自知道这几个道士有问题,这还是陆显第一个过来见人。 陆显:“如何?说出来,我保你们余生活着。” 道士中人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说、我们说……衡阳王并不曾要求我们投毒……他就是让我们与宫里的其他道士争宠,让陛下最喜欢我们。” “对、对!是这样!陛下喜欢道士,衡阳王就是让我们多炼丹。” 陆显打断:“他亲口说让你们多炼丹给陛下吃?” 古往今来,皇帝陛下者求仙者甚多,却从未听过有一人得道。他们这类家学渊博的上流士族郎君,读多了书,更是知道那道士不过糊弄人。所谓的丹药,不知炼出的是什么。陛下不信侍医,却信道士。胡乱吃药下,一命呜呼并不意外。 而这个“丹药”,就是衡阳王要的…… 陆显语气微急,再次确认:“他真的说让你们多炼丹,多劝陛下吃,是不是?” 几个道士头昏昏沉沉,听得模模糊糊,他们哼唧中,没有人回答陆二郎。陆显望着,旁边一卫士手里的鞭甩出去,打在几人身上。陆显闭眼,有些不忍看,不愿听。他明明一个清雅郎君,却要听这些……卫士魁梧的身形映在墙上,挥鞭狰狞:“郎君问你们的话没听懂是不是?回答我们郎君!” “回我们郎君的话——” 轰—— 天边闷雷再响,叮咣霹雳间,暴雨划拉掠过天际,浇灌而下。大雨声震,茅屋中道士们的惨叫声高低起伏。山中大雨,雷电交映,气氛实在沉闷。陆二郎有些不自在,止了卫士的鞭打:“罢了,让他们好好回话就是,不要打了……”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回话?几个小人物,他们能知道什么大秘密。陆二郎想知道,直接问我,不是更方便么?” 舍中几个陪着陆二郎的卫士们一惊,刷刷刷,连续抽剑。陆显猛然起身,转身去看。见门“啪”的从外,被人一脚踹倒,带着一身寒气与雨水,少年衡阳王踩门而入。 飞电绝光在天,雨似矛戈纵横。电光下,茅屋外站着的一排排卫士,形成一种逼仄而凛然的压迫感。他们最前方,便是持着剑,一步步走进屋子的衡阳王刘慕。刘慕手中剑指前,陆显白着脸向后退。 陆显:“你做什么?你敢!” 刘慕:“谁让你发现了这桩秘密呢……我也不想对上陆家,但是陆二郎,你好奇心太甚了。看到不对劲,转头走了就好。为何,要让我看到呢?” 第66章 大雨下,少年衡阳王刘慕手中的剑一点点上前,天上雷电霹雳而下,映着少年苍白俊俏、却又神色坚定的面孔。 其实些许不愿吧。 并不愿造下杀孽。陆二郎是个简单的文弱书生,虽然总缠着自己推销他那表妹,但也没做过什么惹人厌恶之事。顶多觉得他烦。但是人烦不是错。当知道兄长要害自己,当满天下都像是敌对的时候,等在巷口的那个陆二郎留下的仆从,安抚着刘慕的心。仆从手中的那个灯笼,让刘慕暴戾的心性变得平稳,让他能好好地回到府上。回到府上,自行舔舐伤口,最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想杀自己的皇兄。 某种层面来说,刘慕甚至感谢陆显。然而、然而……茅屋被刘慕的人马包围,破门而入,刘慕手中剑平直向前,陆显脸色苍白地往后退。陆显焦急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但你要做的事其实我并不在意!” 他只是想知道刘慕和罗表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有知道了,才能去挽救。梦中罗表妹是可怜的,刘慕却也不得意。没有谁得到最好的结果。他那个梦以他的视觉所见,梦到底是梦,浑浑噩噩的,很多地方都看得模糊。他必须在现实中查探,他才能…… 但是他的话,在刘慕耳中听来,如诡辩一般。少年弯了下唇,嘲讽的:“都到了这一步,何以仍不敢说话?我欲弑君,在陆二郎看来大逆不道吧?” 陆显:“我知道其中定有误会,定有缘故,你不是那般人……”若衡阳王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这么多次得罪刘慕,刘慕不会只是嫌他烦。若衡阳王是心狠手辣之人,当他以为陈王刺杀他,他的反应不会仅仅是在朝政上针对陈王…… 自己唯一信赖的皇兄,从来关爱他照顾他的皇兄,一切力量来源的皇兄,和普通的和他争帝位的皇室子弟,是不一样的。 刘慕很悲哀,如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哥哥想杀他,他的母亲还是帮凶,他能信谁呢? 盯着陆显诚恳的眼睛,看他迫不及待地解释,少年刘慕再次漫不经心:“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现今谁也不信了……你真是太多管闲事,那日到我府上见到那几个道士,虽然心起疑问,但你不要多管,你是陆家二郎,我就当你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么办?你偏偏要弄清楚其中缘故,那么即便你是陆家二郎,我也不得不对你下手了,哪怕与陆家为敌呢……” 陆显目子猛一缩——与陆家为敌! 他瞬间想到他梦中三弟去后,陆家的震怒。那时候陆家认定天子是陆三郎事件背后的推手,陆家与天子反目。建业的名门们联起手来与新任天子对抗。双方势力皆未达到顶级,双方皆不愿放开手中权力。正是这样的内耗,耽误了国家大事,让南国陷入北国军队包围…… 难道梦里的陆三郎出事,现实中因他的几次小改变,变成了他出事? 刘慕注定要和世家决裂?! 陆显心发沉,刘慕手中的剑已经指上他胸口,冰凉刺骨。他不完全替自己的安危担忧,他还在努力劝:“你不能杀我!我是陆家嫡系子弟,我死了,和普通陆家子弟死了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你瞒得再好,世上也不会有不漏风的墙,陆家一定会知道的。你会被千夫所指,被世家视为敌人。你的前程就此毁……” 刘慕眸子一眯,听他说什么“世家”,心里更认定这个人不能留了。 刘慕:“抱歉啊,知道了我这么大秘密的人,要么永远留我身边安我心,要么我送他去死……一个陆家郎君留我身边我是不放心的,我也不可能和你们世家站到同一个利益面去。陆二郎,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是要杀你。” 他硬下心肠,低下眼,不去看陆二郎恳求的眼神,不去听他辩解的话。他当陆二郎是敌人,心里略微的不忍下,手中剑却握得极稳。话音一了,“刺”,剑锋划破郎君胸前的衣襟,向里刺去,鲜血迸出—— “哐!” 忽然,从旁撞来一个卫士,向刘慕往前刺的剑撞过来。这卫士是陆二郎陆显的人,衡阳王到来后,手下将陆二郎跟出来的卫士都擒拿而下。然卫士如何甘心自家郎君身死?今日之难,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卫士都躲不过去。陆二郎活着,会替他们抚慰他们的家人,以陆二郎的品性,家人定一生衣食无忧;陆二郎若是不在了,他们什么指望也看不到! 此卫士向刘慕手中的剑撞来,威武无比地撞开清瘦的陆二郎。刘慕一怔,抬目时看到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他皱起眉,剑锋一转,本能沉腕下手,这个陡然扑来的卫士就死在了他手中。这个卫士临死前大吼:“保护郎君!” 屋中被擒的其他几个卫士也如此心态,见有人死了,他们纷纷挣开衡阳王手下的擒拿,反杀而起,一同扑将向胸口渗血的陆二郎陆显。几个卫士提起陆二郎,配合精妙,一人破窗而逃,其余人善后,与衡阳王追出来的手下大打出手。刘慕只一愣神的时候,几个卫士已经护着他们的郎君从窗口跳了出去。刘慕追出屋子,看到电光雨雾中,几道漆黑身影背着陆二郎往树林深处逃去。 刘慕:“追!”“事已至此,一个也不能放过!” 陆显托大,世家郎君不在意皇权更迭的态度,让他没有谨慎行事,还得连累自己的身边人。他现在已知刘慕要杀自己,除了拼命的逃,别无二法。树林中就他和几个卫士,不断地躲,不停地跑,身后的追兵却数十上百。刘慕根本不可能让他离开,让他暴露今晚的事。 陆显在逃跑中,手捂着胸前伤口。血汩汩流出,他大脑混沌,想办法逃生之余,不自觉地想到他的梦—— 他尚如此,罗令妤又该如何? 刘慕不可能让自己弑君的秘密昭告天下,在梦中,罗表妹去探望生病的刘慕,是否真的起了疑心,撞见了那几个道士。甚至说不得罗表妹比自己更惨,罗表妹可能直接听到了刘慕与那几个道士的对话…… 天降大雨,树林漆黑。满脚泥满脚水地跑,卫士们一个个死去,到最后,陆显身边已经没有卫士。只剩下他一个人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林子里,想要逃出去,但这时,他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而刘慕的脚步在后,慢慢的,逗弄玩物一般,追上他。 “啊——” 陆二郎一声惨叫,跑的时候被脚下藤蔓缠扯住,猛地摔倒。他滚在泥地中,撞上树,又沿着斜坡一路向下滚。刘慕眼睛一眯,猛纵而至,只看到那个郎君一路滚向下,沿着崎岖的、绿荫密布的山体斜坡。大雨滂沱,陆二郎的身影消失了。 怔然一下,刘慕问:“下面是哪里?” 身边手下答:“玄武湖……公子,还追么?” 刘慕握着剑的手一抖:玄武湖。以陆二郎这羸弱的体质,从山上滚摔下去,几乎不可能活。而玄武湖又那般大,想要找一个死人,岂是容易? 刘慕收了剑:“不追了,清扫一下痕迹,弄成陆二郎上山游玩、不幸摔死的样子。别让人看出打斗的痕迹,看出我们衡阳王府的东西。” 手下应了是,在林子鹞子般起落飞纵,往身后去收拾战场。刘慕盯着黑黝黝的斜坡看半天,一寸一寸地扫视,确定看不到陆显,才慢慢转身离开。他心中几多麻木,想到陆二郎不断地缠着他—— 讨好的:“公子,你觉得我表妹如何?” 警惕的:“公子,不要打我表妹的主意。” 反反复复,围着一个罗令妤,陆显弄得人鸡飞狗跳,想要人掐死他。 然刘慕没有掐死他,而是杀了他。 刘慕闭了下眼睛。 凌晨后回到衡阳王府,换衣洗浴褪去一身自己忍受不了的脏污血腥味,在书房中碰到担忧的等着他的幕僚孔先生。孔先生这么大年纪,却彻夜不眠,只因不放心这个少年。他等在书房,看到刘慕无表情的、苍白的面容,顿时明白事情到底朝着那个不好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孔先生心口滞闷。 刘慕看向他,似在研究他是否值得信赖。研究半天后,刘慕对孔先生低声:“今夜跟我出去的卫士,全都杀了。动作小一点,别让人注意到衡阳王府换了防卫。” 孔先生目瞪似裂:“……主公!” 那些人跟了刘慕这么多年! 但少年郎已经关上门,僵着后背,不愿听孔先生的念叨。 …… 陆二郎没死。 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状态。浑身剧痛,意识清醒,可是又醒不过来。这般混沌又清醒的状态,让他意识一凛,然后听到了女郎细细微微的哭泣声。 听到女郎哭泣声,他寻着路跌跌撞撞地找过去。昏睡前还被衡阳王追杀,昏睡后却到了一个陌生宅院。仍然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不停,院中池阁走过半天,陆二郎才发现,这是梦里罗表妹住过的院子。 在梦中,罗表妹与衡阳王回到建业后,没有再住在陆家,而是自己在外头租了一院子。陆二郎在现实中曾经去找过这个院子,特意将它买下,就是为了防止罗表妹再次住进来。而他现在踩着一水泥,竟然来到了这里…… 当是又做梦了。 陆二郎站在窗下,雨浇落而下,他仰头,看到窗口灯火昏昏,听到舍中女郎仍在哭。他透过窗子看到女郎的身影,声音颤颤而出:“……是罗表妹么?” 梦中人自是不会回答他。 罗令妤趴在案上哽咽,罗云婳清脆却难过的声音道:“姐,你真的决定要嫁衡阳王了么?真的没办法了么?你如果嫁了,三表哥怎么办?” 窗外的陆显怔忡:……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在梦中,听到罗令妤在承认些什么。 陆显心跳得厉害。 罗令妤哀婉的声音已经响起:“范郎拿着婚书逼我就范,我又撞见衡阳王的秘密。除了嫁衡阳王,保证我永远不背叛他,我还有别的法子么?当初就不该为了好名声去探病……谁在乎他死活啊。”范清辰逼婚,只有请来另一个权贵,才能压住这门婚事,让范氏退婚啊。衡阳王要杀她,只有成为他的人,才能不被杀啊。 “可是、可是……”罗云婳道,“说不定求三表哥,也有法子……” 罗令妤听闻,捂脸又哭,恼道:“他正与我置气,不肯理我。我去找他,他又要给我甩脸子,又要骂我。得罪一个范郎他已经不高兴了,再加上衡阳王……他就算是陆家三郎,也扛不住两方势力啊。” 陆显想,是了,在梦里没有他搅局的时候,陆昀仍在和罗表妹又吵又闹,时而和解,时而又吵起来。但是陆昀这时候没有伤了眼睛。陆显心中愧疚,因他在现实中想帮三弟,想推开罗令妤身边的衡阳王。人他是推开了,灾难却一波又一波,让他的三弟被烫了眼角。 梦里陆昀这时候只是手臂受伤,眼睛未伤,那应该还在衙署日日忙着办公才是。 而罗表妹孤立无援,左边是被她知道秘密的衡阳王刘慕,右边是拿着婚书的南阳范四郎。 罗令妤的面容抬起,她转过脸,看向窗外,幽声:“我没法子了,衡阳王不会放过我,不会让我有机会求助陆昀的。我再次见他,许是要与他诀别了。” 罗云婳哽咽:“真的不再争取一下么,你会后悔的……” 罗令妤垂目,慢慢止了哭声,冷静了下来:“不会的,我会过得很好的。衡阳王虽迫我,可他不杀我,便是仍对我抱有幻想。我当自此开始讨好他,爱慕他,让他知道我的心,让他娶我……让他觉得我爱他之心,一定不会背叛他,说出他的秘密。” 罗云婳低头,泪水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她伸手揉着眼睛。姐姐又要换一个郎君喜欢了……姐姐常常见一个郎君不好,立刻换一个对象。姐姐从没有为哪个郎君瞻前顾后,反反复复过。 只有一个三表哥。 她尚年幼,不识情爱。然她从姐姐身上,已经看到爱是反反复复,是不断地重复,是讨厌一个人,又一次次地靠近。是丢了面子,却还是强撑着等他。是对他要求很多,不能接受他看不起自己,不能接受他将自己视为玩物,同样也不能……连累他。 罗云婳喃声:“便是连累又何妨?你怎么知道三表哥会怎么想呢?姐,你还是争取一下吧……” 罗云婳小娘子不断地劝说罗令妤,她被姐姐教的善良纯真,但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和姐姐一样,那就是固执,坚定。她不停地劝,劝到后来,罗令妤也微微动摇,被妹妹说服,觉得——是不是向他求助,并没有关系呢?是不是不应该怕连累他呢? 也许他真的愿意为了她,和衡阳王、和南阳范氏为敌啊。 若是他不愿意——至少,她也努力过。 罗令妤伏案,摊开桌案上的宣纸。罗云婳在旁为姐姐磨墨,盯着姐姐姣好的侧容。窗外聆听他们对话的陆二郎陆显走过去,踩上青石阶,以魂魄的样子飘入了舍中。他站在桌案边,亲眼看到罗令妤凝思后,写下几个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陆显心神巨震,看向罗令妤:原来梦里,这句诗是她这个时候才写的。 罗令妤将字交给罗云婳,小声嘱咐:“你人小,大人注意不到你。明日姐装病,你和灵犀待在屋子里装姐姐。别让衡阳王进来……你是我亲妹妹,伪装我应当容易。我带着这幅字去找陆昀。” 夜深了,罗令妤忧愁望着窗外,喃声:“他会懂我的心吧?” “他会……”爱我吧? 梦外嘈杂声起,梦就此断了,世界变得黑漆漆。梦中最后看到的,便是罗令妤坐在窗口灯火下,美人垂泪,幽静望着黑兽一样的夜幕出神。云鬓花颜,花容又月貌。她坐在窗下,听着雨,发着呆。她怀着一腔期盼,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 陆显想,然后呢? 那幅字没有送出去吧?是否有事耽误了? 不然何以陆昀写信写“纸短情长”,却未送出?又何以到最后,那幅字仍出现在罗表妹的寝宫中呢? 陆二郎迫切的想要知道梦里发生了什么,前所未有的心生闷意,想知道误会在哪里。 然耳边嘈杂声不绝,现实中女郎们的声音将他从梦里唤回来—— “公主,你看!这里有个人啊,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那位公主诧异又柔声:“把他捞起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 对!现实中还有一个衡阳王! 他要快点醒来,阻止衡阳王可能做出的无法挽回的错事!陆家不会放过衡阳王。眼看这个少年郎一步步跌入黑暗深渊中,他要将这个少年郎拉出来。谁都不是恶人,谁都不该走到最后那般惨烈的结局…… 六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是罗表妹向衡阳王投诚的那一日,他一定要在那一天之前醒过来。 ……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一夜,再过了一日,天才放晴了。 到了六月十七日。 清晨,陆三郎陆昀刚洗漱完,疾医帮他拆开纱布,重新给眼角处的疤痕上了药。重新给郎君包上纱布时,疾医非常满意:“不错,眼睛周围的伤疤只剩下一点了,视力当快恢复好了。再过两天,等伤疤完全褪了,郎君就可拆纱布了。” 疾医心中大石放下,暗自得意自己医术了得,没有给陆三郎的脸上留下疤。陆三郎的脸若是毁了,满建业女郎们的唾沫能淹死他。 陆昀点头:“先生辛苦了。” 陆昀仍懒懒靠着枕头,一腿曲起一腿直着。他心情略有些烦,因眼伤的缘故在家中歇了半个月,无所事事,让他焦躁。同时罗令妤那未婚夫君的事必须得解决,那位范清辰整日雷打不动地来陆家报道,看望罗令妤的“病”。罗令妤因要装病,陆昀又行动不便,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陆昀手扣一扣膝盖,有了决定:“锦月,收拾一下,数日未曾去衙署,我今日得去看下朝廷有无大事。” 锦月隔着一道帘子劝:“眼睛还没好,就不要到处跑了吧?” 陆昀淡声:“一个侍女,来管我的事?” 锦月撇了撇嘴角,正要再说话反驳,却见舍外帘子轻微一撞,她看过去,惊讶地看到表小姐蹑手蹑脚地进来了。罗令妤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开口。罗令妤笑盈盈,想要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陆昀是怎么跟人说话的。 锦月暗笑,点了点头,同时招手,让屋中忙碌的侍女们都出去。众女脚步声纷杂,三郎根本不可能听出谁进来了,谁又出去了。 锦月扬声:“好吧,我为郎君收拾下东西。只是郎君,你光记得去衙署,不记得我们表小姐的事了吗?那位范郎,您真的不见啊?” 陆昀咳嗽了一声,淡声:“约一下那个范郎,今日顺道一起见一面。” 锦月故作诧异:“见他作甚?” 陆昀:“明知故问!” 锦月便噗嗤笑着去忙了,不再说话。而她瞅罗令妤,罗令妤睫毛轻轻一颤后,眉目中喜色丝丝缕缕。 被锦月看得害羞,罗令妤立在帐外,捂着脸颊微得意地笑,又拍了拍自己滚烫的面。其实她来找陆昀,就是心里着急,厚着脸皮希望陆昀帮她解决范清辰的逼婚。她想过了,事已至此,不可能走和解之路。唯一能让范清辰退却的方式,就是陆昀也加入进来,向她示爱,向罗氏求婚提亲…… 咳。 罗令妤觉得陆昀不会同意的。 还会嘲笑她“自大”。 但她仍然来了,深吸口气——不管他怎么骂她,她都不要生气,哪怕作假呢,也要范郎认输啊。她非要逼陆昀答应帮她!亲也亲了,抱也抱过,他帮她挡挡桃花怎么了?不过是用用权势压人,她如此貌美多才,他也不吃亏啊。 陆昀侧头,听到帐外的声音:“谁在外面?” 罗令妤:“……!” 锦月连忙补救:“郎君,是我,我将你衣服拿过来了。” 锦月小步跑去,将叠得整齐的衣物交给罗令妤。衣裳上熏着暖香,抱着这衣服,就好似闻到陆昀身上的气息一般。罗令妤面孔涨红,在锦月催促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抱着郎君的衣物进去了。一进去,一眼看到陆三郎宽松中衣微敞,手搭在膝上,长发披散,眼上蒙着纱布。 就那般闲然地坐着。 贴身侍女自然要给郎君换衣了。罗令妤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她脸皮极厚,稍微一顿,展开衣袍就俯身,往榻上静坐沉思的郎君身上披去。 陆昀:“……?!” 这是哪来的不懂事的侍女?锦月怎么调教的新人? 生平最烦女子碰自己,这个侍女披衣一瞬,陆昀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就要将她甩出去。他力道极大极重,扣人手腕时,换女郎一声惊呼。她一叫,陆昀当即一怔。将她甩出的力道猛往回收,且收放不自如,硬吃了自己的内劲反噬,才将人拽回来。 抱她抱得紧,一下子将她压到了身下榻上。 陆昀低下脸,手去摸她的面孔,意外:“令妤?” 不想一低头,手碰到了她领子下微敞的肌肤,蓬勃的丰盈的,腻滑温润,指尖香满。 陆昀:“……” 罗令妤:“……” 第67章 夏日铺着竹席的睡榻上,郎君将女郎半压半抱于怀中。他覆着纱布的眼向下,只束了一半的长发散下,乌黑如绸,尾端略刺硬,落于罗令妤面上。他不经意的手放于她敞开的领口——夏日衣衫单薄,他只那么一抓,便碰到了掌下不该碰的、温腻的肌肤。 半圆弧,在他掌下凸着,像铺着雪的山峦一般。 她又轻轻发抖,清凉的肌肤生了温,那般腻滑的触觉,让陆三郎不自禁地俯下去、再俯下去……手指轻轻地搓了一下。 罗令妤身子一颤,在他怀里咬了齿,带着抖音。 陆昀的手指也僵住了,即使目不能视,或许也正因为目不能视,他才一下子猜出了他摸到的是她的胸。陆昀头轻微地侧了下:她竟也不躲。说明什么? 陆三郎手不移开,却也不再揉搓。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就那般,掠入了她领口一点,平稳地压在她胸上。他的发落在她脸上,唇角慢悠悠的,向上翘起来。那般傲然的、了然的、戏谑的、嘲弄的……罗令妤脸热,猜测他定在心中嘲笑她又在勾他。 毕竟他眼睛看不见,她却是能看见的啊。 罗令妤僵着身,既是觉得羞耻、懊恼,却也不得不继续下去。她大可以斥他无礼,让他放开自己。但她今天来找他,本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与范郎对上么,最好的法子不就是让他求娶她么?她既要陆昀牺牲自己的名声成全她的退亲,她自然要给陆昀一些好处了……就是可怜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差了吧。 被郎君压在榻上,罗令妤象征性地挣了两下。陆三郎伏着身,气息于她脖颈间浮动。他不动声色地判断着她的态度,脖颈相挨,脸颊轻贴,她的肌肤、香气都萦绕在他唇鼻间。他手搭在她胸口,想手下的触感当如凝脂,又像是她经常送给他吃的那种“酥”。 奶香,缠绵,黏糊,清新。 陆昀的指节轻轻曲起,手下微用力。他闻到她发间的香、颈上的香,她轻微地抖,呼吸颤颤。陆昀停顿一下,不受控制地想要扯下眼上蒙着的纱布。想要用眼睛去看,去看身下的美人此时是何等相貌—— 当如海棠春睡一般。 慵懒、凌乱、勾人。清雅的妆容,妍丽的皮相。 陆昀的手指再用力,狠揉了一下,怀里的佳人立刻哆嗦了一下,口中再嘤了一声。尾音颤巍巍,如丝如缕,勾上陆昀的心口,梭一样环绕住,将他的铁石心绕得密不透风,几乎喘不上气。 ……妖精一般! 他即刻有了反应。 郎君一手按在她胸上,一手在后托着她的腰。他托她腰的手向上将她送往他怀里,眼见的她胸口就要送入他口中。他不紧不慢的,一点也不着急,似还在判断她,似还等着她挣脱……罗令妤被陆昀弄得身体又软又僵,当身上的男人呼吸微重,当他与她紧贴的身子中间突然在腹股间多了一部分东西,预感突来乍到,罗令妤仰望着男人紧绷的下巴,意识到了什么。也许她尚年少,并不知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但女子对男子其实有本能的直觉——本能的知道他变得危险,本能的知道他想使坏。 罗令妤这会儿是真慌了。 郎君的唇向下要亲她时,她害怕地侧头躲开。陆昀一顿,他这般敏锐,如何猜不出她的想法?他怀里的这个小女子,每每心思不那么纯正。既想撩拨他,又不愿意牺牲自己。 ……还是他那个小心思不断的表妹。 明明等着人家女郎挣扎,但罗令妤真的躲开他的亲吻时,陆三郎心中又生怒。陆昀扯嘴角,手才要松了离开,罗令妤又急忙搂住他脖颈。她着急无比,又不想假戏真做,又不愿放陆昀走。慌乱中,罗令妤努力找话题。 她被压在榻上,眼睛余光看到里间与外间相隔的月色秋罗帐子上,映着几道侍女的影子。日头落地,光影在地上如水藻般游动,竹斑亦如影,纵横层叠。芭蕉翠竹沙沙作响,侍女们在外进进出出、小声说话,还偶听到屋外鸟笼中的鸟叫声。井井有序,寻常夏日。 而那么多侍女都在,她却在里面和陆昀勾勾扯扯!牺牲甚大! 云幕香生,罗帏似飞。男女的呼吸相撩,罗令妤躲避陆昀亲吻时,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怎不见你屋里头的织月呢?” 织月,便是上一次陆昀与她调笑时,那在外打断他们的侍女。罗令妤这时无比怀念那个侍女,央求她过来打断她们郎君的“狼子野心”,救她一命。 听到她的话,陆昀的脸低下。如果他眼上的纱布落了,罗令妤将看到他动作轻微地转了视线,来看她。陆昀“盯”她半天,勾唇似嗤似笑:“……明知故问。” 如果不是她这个表小姐,他焉能发现织月的心思?如果他已经发现了织月的心思,只要他不想和身边的侍女牵扯不清,织月必然会离开“清院”。趁着这个机会,陆三郎顺便将自己房中春心荡漾的侍女们换了一批。用顺手的如锦月留下,其他的侍女,罗令妤这次来“清院”,都见到了不少生面孔。 罗令妤在他怀里,轻轻地笑,听懂了他的意思。 陆昀这才掐着她的脸问她:“妤儿妹妹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喜欢时我是‘雪臣哥哥’,不需要我时眼睛就看不到我。不知道这一次,妤儿妹妹都牺牲到我床榻上了,是想要什么呢?” 罗令妤当没听见他的讽。 她道:“要你跟范郎谈条件,或直接向南阳罗家为我提亲。” 陆昀挑眉:“提亲?” 罗令妤连忙:“不一定是真的……只是要你以陆三郎的身份和南阳范氏相争。南阳罗家肯定是得罪不起陆家的,你们谁想娶我罗家都只有点头的份。你和范四郎都争我的话,利益拔河,说不得我的亲事就退了。就是对你名声不太好……但我并不想嫁范郎。” 她眉头拧起,泪盈于睫,凝噎着:“你不知道,范郎催我回南阳,是即刻想娶我过门。我若想拖着,只能多一个与他相抗衡的追慕者了。等拖得范郎退了婚就好了……” 等拖得范家退了亲,她不信到那个时候,陆昀都不想娶她。若是到那个时候,他都不提娶她的意思,只能说她到底功力输他,确实不如他。她势必要再次换郎君了……谁会吊死在他陆昀一棵树上,陪他耗呢? 佳人在室,无人不求。这时代二男争一女乃美谈,问题仅是罗令妤有了婚约,再与旁的男子勾扯,那男子名声会受损些。于陆昀这样天下闻名的名士……既可能成为一桩美谈,也可能成为一桩丑事。 端看陆昀要怎么运作这件事。 罗令妤憋着呼吸,说完这话后就垂下了头。等着陆昀即将到来的斥骂,等着他骂她将他拖下水,骂她品行不正……但是等了半天,陆昀并没有骂。罗令妤仰头,看到他思量半刻后,问:“求旁的郎君帮忙这种事,之前你有牺牲到我这个份上么?” 他指的是“投怀送抱”。 罗令妤:“……自然没有了!以我的美貌,何须牺牲至此?若不是我瞎了眼……”撞上你这么难说话的人! 陆昀神色柔和了些,再次掐了掐她的脸,笑道:“那记得以后也不要跟男人‘投怀送抱’到这个地步。妤儿妹妹,你给我守住了。否则……” 就怕她底线甚低,什么都不肯守。他自缚于这段感情,沉迷其中,动心日益加深。既恨她无情,又被她吸引。他至今想不通她有什么好的,他眼睛看到的尽是她的缺点,他到底在为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着…… 美貌么? 陆三郎不承认自己是好色之徒,何况他现今眼睛看不见,见不到她的美貌,却仍被她牵着走……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陆昀于感情,一贯要追溯到底,要看得清清楚楚,看到本质。然罗令妤让他迷惑。分明是他非常不喜欢的那一类女子,心眼小,心思多,人又算不上聪明,还爱财爱势,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利…… 想不通,就暂时放一放。 罗令妤等半天,只见他神色几变,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又面色温和。她等得略微不耐,偏又作小女儿娇羞状,手指在郎君颈上戳了戳:“那你到底答不答应帮我嘛?” 陆昀回神,微微勾唇:“答应。” 罗令妤才目露喜色,便听他含糊地笑了一声:“这牺牲未免太大……要从妤儿妹妹这里捞些好处了。” 郎君话音一了,眼见的他脸向下俯来,罗令妤瞪大眼,见他亲上了她的胸口。浑身战栗,背脊挺成一条线,却在他轻微的、缱绻的一亲下,溃不成军,周身酥软。罗令妤口中唔了什么,唇也被他啄了一下。细细麻麻,罗令妤被他弄得痒,抓着他衣袖的手放松,颊畔染血色,她笑了出声。 他流连于她的口、颈、胸,喃声中也含着笑:“妹妹怎这般走神?为兄不能让你专心?” 一边亲吻着她,一边还调笑她。气氛轻松又快活,让罗令妤初时的紧绷消失殆尽,搂着他颈,与他呼吸同频。罗令妤被他弄得笑得发颤:“你别乱摸……”她心肝颤抖,抱紧他——许是她便喜欢这样的人吧。高贵,轻浮,混于一身。既勾她,又让她开心。罂粟一般,柔柔绵绵……若是他以这副样貌面对建业的女郎们,那些女郎们才要疯了。 罗令妤勾着郎君脖颈的手指掐进他肉里,心里多了些不适感:她突然不喜欢总想着建业的那些女郎们。她突然希望陆昀是自己一个人的。突然只想自己一个人看到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突然沉迷得不能自拔…… 多么恐慌,又多么欢喜! 初时如春风细雨,温柔深情。陆三郎一贯的调子便是轻浮无比,若有若无地勾着她。既碰她,又不碰她。高挺的鼻子和湿润的唇在她颈上轻轻蹭着,呼吸滚烫,肌肤皆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紧不慢。 又急又燥。 时快时慢。 二人的额上渗了汗,呼吸紊乱,意乱情迷。他越来越低,她越弓越软。罗令妤咬着牙,贝齿咬着拂到唇角的发丝。她借此来抵抗陆昀的撩拨……然微微弱弱的、羽毛漂浮一样的触碰,袭得她玉瓷一样的肌肤染上了酡红色。咬着齿也不能抵抗……罗令妤终张口,大口呼吸,口中吟了一声。 而这一声,让陆昀一下子激动! 春风细雨变成了暴雨淋漓,热浆喷发! 力道加重,吮吻不绝,神色渐颠渐狂。绵雨熔浆如洪如涛,自天尽头而来,笼罩整片天地……舍中空气流窜好似加快,气氛变得旖旎动人,衣衫凌乱、心神迷离之际,猛如晴空一道霹雳压下,外头传来侍女立在院中说话的清凉声音:“三郎,三郎!陆相请您过去,族长宗主、各位郎君们都过去了!” “陆相催得很急!” 陆相,是陆二郎陆显的父亲,陆家如今当家做主的郎主。舍中,如梦初醒。罗令妤用力推开陆昀,陆昀停顿一下,就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他靠着榻喘息,手揉着额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渍。罗令妤不知该放松还是该高兴,抑或怅然若失。她只来得及跪坐起来,抚着急跳的胸口,整理好自己的衣襟,然后悄悄打量陆昀。 外头的侍女:“郎君!郎君!” 陆昀沙哑着声音:“听到了,等一会儿。” 陆昀吩咐罗令妤:“我换身衣服然后出去,你等一会儿再走。” 罗令妤没吭气,陆昀笑了下,想她定然听到了,却害羞不说话。他再次升起想扯了纱布看她的冲动:真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想看看娇美的海棠花被滋润后是什么反应…… 可惜,可惜! 也不怕罗令妤偷看,陆昀大大方方地换了衣服。罗令妤撇过脸不看,脑中仍乱哄哄的。到陆昀已经换好衣服出门要走时,罗令妤才下了榻,哎一声喊住他。罗令妤迟疑了下,虽觉得这时候说这个气氛不太好,却怕陆昀忙得忘了,只能诚实提醒他:“……我的牺牲,你还满意吧?愿意跟范郎对上,跟罗家说求娶我吧?” 陆昀:“……” 这个小女子怎么就实务成这般样子?非要让他说出来? 陆昀被她的执着弄得笑一声:“满意……自然满意。妤儿妹妹等着好消息吧。” 罗令妤这才欢喜地凝望着陆昀出门,她透过纱窗,看到院中站着好几个小厮,跟上陆昀,同时跟陆昀说着什么。罗令妤不着急后,在舍中坐下。满屋都是那人身上的气息,他走后,屋子里仍残留着他还在时的痕迹。坐在榻上,肌肤麻麻的,好似仍能感觉到他方才与自己颈唇缠绵时的动情模样。她怔坐着,一下子发了痴。 竟觉得自己不似自己了,好似真的喜欢上他一般……半真半假之下,假戏真做成了这样?始终不曾为任何郎君动摇的心,这会儿为何狂跳至此? 罗令妤发了一会儿呆,思绪回来,才想着生了疑问:为何陆昀被匆匆叫走?他一个眼睛都不便的郎君,陆伯父怎么还找他? …… 陆相找陆家所有的郎君过去,说的是一件事,陆二郎陆显,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不似寻常出门游玩,而是一去不回。 叫来仆从问了陆二郎走的时辰,到现在时辰,陆相几乎肯定:“……二郎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家开始找寻陆二郎,动用陆家的整个关系网,满建业地查线索,寻陆二郎到底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陆家的思路十分清晰,陆二郎若是出了事,涉事的人谁都别想好过。从陆二郎走之前在做什么,走之前和仆从说了什么,一直查到他见了哪些人,建业这两日哪里有不寻常的消息…… 陆二郎是陆家嫡系郎君,他的不见,绝非小事。 陆家郎君们都忙碌着找人,线索渐渐往中间收起,将好几家圈为了重点怀疑对象。这几家怀疑对象中,衡阳王府也被划入其中。因为有人证,陆二郎近来和衡阳王走得近;衡阳王府这两日换了防,难说是什么缘故。陆家郎君自然动用自己的关系,查清这些事。 抽丝剥茧,越来越接近真相。 陆家忙着找人,陆夫人在家中急得垂泪。陆夫人想的甚多,日日想着她儿子如何遭遇不测,如何遇到恶人,如何被人挟持……甚至连陆二郎失了忆、流落他乡为奴为乞受人欺负都想了出来。 陆夫人苦闷,既不能跟老夫人说招得老夫人跟自己一起哭,她的小姑子陆英向来和她不和、也不可能聆听她念叨。陆夫人竟然找上了罗令妤这个表小姐,和罗令妤念叨陆二郎有多可怜。 罗令妤:“……” 罗令妤费解无比:“可是没有找到人,您怎能就往最坏结果想呢?”罗令妤乐观安慰:“说不得二表哥只是与朋友们出城,找上那个寺庙听禅或学画去了。二表哥又不和人交恶,陆家在建业也有些名气,谁会主动害他啊?” 陆夫人哭肿了眼,情绪低落:“你小小年纪,不为人母,如何知我心忧?哎。” 罗令妤:“……” 第一次发现这个表伯母如此多愁善感,想的如此多! …… 陆二郎失踪,陆家上下都忙了起来,陆昀拖着眼睛不便,都数日不沾家。陆昀对他二哥还是很有感情的,二郎失踪,陆昀找人找得格外尽心。看整个府上的人都这么忙,罗令妤通红着脸,不好意思拿范郎催婚那事一直逼陆昀了。 陆昀哪有那么多时间,既找二郎,又帮她解决婚事呢?他现在恐怕根本没心思想男女情爱。 而正是整个陆家都在忙着找陆二郎的事,罗令妤被范清辰连日催得厉害,也只能默默忍了。然范清辰是个疯子,他开始还算温和,后来脾气越来越燥,盯着她侍女的眼神,吓得罗令妤后脊满是冷汗。 总怕范清辰忍不了她的推脱,做出不受控的事来。 罗令妤踟蹰:陆昀忙得没有心情帮我,我不好再问他,难道我要求助别的郎君么? 她将自己认识的、对自己有倾慕心的郎君们扒拉了下,仍然犹豫着,记着陆昀让她“守着”的话。可是好似效果并不好。 …… 满建业都在找陆二郎,衡阳王府被波及,近日有些被陆三郎盯着的感觉。刘慕却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只要陆显死得干净,场子清理的好,陆三郎就算怀疑他,也没有确凿证据。 他们都不知道,宁平公主刘棠在郊外自己的山庄散心时,救了被水冲上来的陆二郎陆显。 非但陆家郎君们不知道,就是刘棠自己都不知道。 刘棠自然是认识陆二郎的。 但是她的仆从们将水里那个人打捞上来时,刘棠只是看了一眼。那人被水泡的不成样子,刘棠根本没有认出这是谁,之后便把人交给仆从去照顾,她自己不管了。就算刘棠脾性温婉柔和,然她也是正经的公主,再心善,有仆从的情况下,她也不可能尽心尽力地亲自照顾一个郎君。 只要刘棠去看那人一眼,她就会认出这是陆家丢了的二郎。 偏偏刘棠没有。 陆二郎落到了公主的侍女们手中,发着高烧,噩梦不断。他努力想清醒,可是梦魇一直缠着他—— 一直在梦罗表妹。 梦到她在不停地哭。 陆三郎公事繁忙,不在府上,她逃出衡阳王的手心,出去找陆昀。可惜没碰上。却碰上了来找她的未婚夫君范清辰,她自然不肯在范清辰面前承认自己是来找陆昀的。衡阳王再寻来时,她只能作出欢喜衡阳王的模样。 错过了那一次可能性,陆昀整日不沾府,根本不知罗令妤被两边逼到了什么境界。 到六月十九这一日,范清辰再来催婚。言她再不跟他走,他会采取些她不喜欢的方式。 正是这一日受创,罗令妤百般犹豫下,走入了衡阳王府,彻底投奔了衡阳王…… …… 六月十九这一日。 是罗令妤的生辰。 她在这一日及笄。 但是她只是一个借住陆家的表小姐,陆家的人忙着找二郎,即使他们不找二郎,也不会有人记得罗令妤的及笄礼。原来罗令妤想借帮陆夫人办宴的机会,把各位女郎们都叫来陆家吃宴。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过了这个及笄礼。 可惜范清辰搅局,陆二郎又失踪,陆家现在没心情办宴。 清晨醒来睁开眼,罗云婳立在姐姐床帐外,笑眯眯道:“姐,今天是你生辰,我和灵犀姐姐一起做了礼物送你!” 罗令妤欢喜起床——女儿家的十五岁生辰日,自是和平时不一样的。 只有妹妹记得。 第68章 罗云婳小娘子是掰着手指头数姐姐的生辰——在这世上,还记得罗令妤生辰、并想给她庆祝的,就剩小妹妹了吧? 罗云婳笑嘻嘻地端出了自己大清早与侍女灵犀一起捣鼓出来的长寿面,姐姐吃了一口后,她再扭扭捏捏地拿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荷包。罗令妤眨眨眼,小妹妹一下子就红了脸,分外不好意思道:“我很努力地绣了啊!可是你每天给我安排那么多功课,我绣荷包的时间根本不够呀。绣的不好看,是因为时间太仓促了。不然我肯定能送你漂亮的荷包。” 罗令妤笑了,婳儿的绣工,其实真的不怎样。 罗令妤却还是开心地接过了荷包,作惊喜状:“送我呀?” 罗云婳松口气,小大人般地大气一挥手:“你喜欢就送你了啊。” 姐妹二人大清早地便在送礼物,侍女们这才惊讶,知道今日是罗令妤的生辰。作为贴身侍女,灵玉最是自责、羞愧。灵玉道:“娘子怎么不早说呢?就算住在陆家,生辰这样的大事也丝毫不该马虎,何况这是女儿家的十五岁及笄啊。” 女儿十五及笄,可许嫁。 通常贵族女郎们的及笄礼都马虎不得,灵玉至今记得陆家大娘子陆清弋未出嫁时,及笄礼办得何等风光。那时皇帝皇后都来给陆家大娘子送了及笄礼……怎么落到表小姐身上,陆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罗令妤目光暗了下:陆家唯一的亲人,伯母陆英,大约知道她生辰。但大伯母对她的态度一直可有可无,恐怕根本不记得她生辰。陆英都不记得,陆家其他人又怎么会记得表小姐的生辰是哪一天? 到底寄人篱下,无人爱她。 罗令妤心中已酸,面上却还替陆家遮掩:“没什么,一个生辰而已。这两日二表哥找不到,大家都忙着,哪有心情记得我啊?我哪里比得上二表哥重要,就不在这时候给大家添乱了。” 灵玉一想,叹了口气。确实,即便她现在去跟陆老夫人说今日是表小姐的生辰,老夫人也不会让她们办宴给表小姐庆祝——陆二郎都还生死不知呢,有什么好庆祝的? 罗令妤的大喜事,对陆家来说只是个添头,无足挂齿。 罗云婳跃跃欲试:“我们可以关上院门,自己给姐姐过生辰啊……” 罗令妤不太愿意。自己并不富裕,刚开的脂粉坊还没赚上钱,这时候还要自己给自己花钱,装模作样,没甚意思。她摆了摆手:“不必不必。今日陈王殿下做东,在芳乐苑办宴。给我也发了帖子。我去蹭陈王殿下的宴好了,就当给我自己过了生辰礼。” 原本她想让陆昀说服陈王改时间,但是后来范清辰到来,让她没了心情,忘了这茬事。再后来陆二郎失踪,就是陈王的宴改了时辰,她也在陆家办不了宴……罗令妤就干脆闭了嘴。 罗云婳心里为姐姐心酸,她面上装出高兴的样子,人却过来蹭了蹭姐姐,抱了下姐姐的肩。小娘子将手放在罗令妤肩上,郑重其事道:“姐,你一定会愿望成真——嫁一个如意郎君的。” 屋中的侍女们:“……” 灵玉被人小鬼大的小娘子逗乐,噗嗤捂住嘴,同时为活跃气氛,她打趣道:“那是当然。我们三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定是如意郎君。女郎你说是不是?” 罗令妤红了脸,尴尬道:“我怎么知道!关我什么事,你们莫要胡说!” 哪怕屋子里的侍女们都已经知道她和陆三郎那暧昧不清的关系,未有结论前,也不能到处乱说。万一让陆家的长辈们听到了,又得来说她“轻浮”“不检点”。但虽然叮嘱了一番侍女们在外不要乱说话,罗令妤心中却觉得几丝甜蜜—— 原来大家都看出陆雪臣对她不一般了啊。 那是不是说这果真不是她的错觉,陆雪臣真的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 陆昀对她什么也不说,既不说喜爱她,也不对她表情,娶不娶她的话更是从来不提……连她用范清辰的婚书试探陆昀,让陆昀假装求娶她,陆昀都是随口答应了。罗令妤仍然没试出来他到底会不会娶她。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喜她,瞧不上她,只把她当有趣的小玩意儿逗弄。 罗令妤目光黯了黯,心中的忐忑不便与人诉说。侍女们都打趣她和陆昀,可是她自己却看不出来陆昀的心。男女情爱让人作茧自缚,平时多自信的女郎,到某个人面前,总是在不安,在怀疑,在踟蹰。连问都不太敢问……勉强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把陆昀从脑海中抛除,罗令妤才自如安排今天的事:“灵玉脚不是前两日崴了下么?你便不要出门了,灵犀今天跟我去华乐苑赴宴吧。还有婳儿……” 罗云婳赶紧:“今天是姐姐生辰!姐姐该给我放假,让我出去玩儿。” 罗令妤看到妹妹期待的眼神,抿唇一笑,心情不错下,也答应下来。她只是嘱咐罗云婳就在陆家院子里玩,别出门。灵玉等侍女看着院子,同时好生照看住小妹妹。这般吩咐一通,换了身新裁的襦裙,外罩织锦半臂,罗令妤便婀娜无比地领着侍女灵犀等人出了院门,和妹妹分道而行。 到芳乐苑时下了车,苑中男女已经不少。罗令妤到苑中张望一番,没见到陈王的身影,相识的贵族郎君女郎们倒是看见了不少。她正要过去与大家攀谈时,听到身后唤声:“罗妹妹也来了?” 回头,见是周郎刚下车。 少年郎君身量清瘦,衣摆宽大,然玉冠博带,面容秀美,甫一出场,就让那边还在各自玩耍的女郎们回了头看来。 罗令妤走向周扬灵,打了招呼:“那日去周郎府上时,陈王就说要邀请周郎今日来参宴。我看陈王殿下那般郑重其事,还以为他会陪郎君你一道来。怎么却是周郎一个人?陈王未免太不心诚。” 周扬灵笑了笑,无奈道:“都是郎君女郎们的玩乐,没什么新奇。我本就不愿来,他倒是非要我来……唔,我来了,却不知道陈王殿下人在哪里?” 二女边走边说话,一路与诸人打招呼。绕了一圈,郎君女郎们都聚了过来,却是仍然没见到陈王的身影。问起来,有郎君便说“陆二郎不是找不见了么?陈王帮着找人去了吧”。想到陈王与陆三郎的关系,这个说法很真实。 罗令妤见东道主不在,又知周郎体弱受不了人群拥挤,便想拉着周扬灵去钓鱼。不想众男女围着她们,眼神彼此交换,目色几变后,他们纷纷举起了酒樽,笑道:“今日之宴,先祝寿星生辰大喜了!” 众人目光殷切而带着善意地望来,杯中酒液清澈摇晃。 罗令妤微惊,见他们一道望来,以为自己的生辰被人所知,他们齐齐来祝自己。她乍惊乍喜,面上一下子浮起了欢喜笑容。心跳咚咚,面染红霞,她羞涩而谦虚开口:“你们怎这般客气……” 一郎君笑道:“陈王殿下特意安排的大宴,为郎君庆生,我们自然赏面。” 一女郎:“陈王殿下对郎君可真上心,当得上‘周公吐哺’了。为了拉拢郎君,这出宴他准备了月余,还让我们都瞒着不要跟郎君你说。周郎,我们也是前两日才知道,匆促间给你准备了贺礼,也不知你喜不喜欢……陈王殿下人虽不在,却给郎君送了这么大的惊喜。我猜郎君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众男女围住了微懵的周扬灵,周扬灵这才想起陈王曾问过她生辰。那时她不在意,谁知他上心。 他们凑过来时,罗令妤本能后退,脸色煞白。 顿知自己会错了意,竟以为这生辰是给自己办的……原是给周郎办的。原来周郎与她同一天生辰。陈王之前把他们瞒的那么好,大概因为陆家这两日事多,陈王都没有让人告诉她今天过来是给周子波庆生,陈王大概以为她不会来。 陈王给周郎庆生! 请了建业的郎君女郎一道,叫得上名的名士也请了来,闻名的舞乐坊也来了伎者。丝竹管弦声不断,众人围着意外的周扬灵,纷纷道贺。周扬灵短暂地愕了一下,回头,看到罗令妤被挤出了人群。周扬灵想向她走来,人却甚多。她说了什么话,但隔着人群,罗令妤也没听到。 罗令妤咬着唇,脸色青青白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周郎一个寒门子弟,身份都不肯跟他们说得清楚明白,父母何人他也从来不说。周郎十分神秘,就这样,陈王还特意给他办宴,贺他生辰。自己呢?好歹是士族女,还是陆家的表小姐……却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的生辰。 她的生辰日,眼睁睁看着别人都去祝周郎。 可笑的是她也是陈王请的应该祝贺的人之一。她自己收不到礼物,还要在生辰这日备礼物给别人! 罗令妤脸色难看,哪怕明知周扬灵无辜,在这一刻,她心中不自觉地嫉妒着周郎。都是来建业做客,为何她就不如人?格外的嫉妒!嫉妒他心性宽厚,人人爱他。嫉妒他的生辰和自己同一天,世人却只知他不知她。嫉妒他身边有陈王送他惊喜,自己蹭个宴蹭得颜面无光……她素来心小,此时更是难以控制。 罗令妤唇被咬红,眼中浮起了水雾。芳乐苑今日是周郎的主场,她多看周郎一眼,就多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罗令妤狼狈无比,不愿在这里再待下去。身边侍女灵犀担忧地望她,见罗令妤掉头就走,快步奔跑出了芳乐苑。罗令妤寻了身体不适的借口,坐上车就往回赶,不愿在这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多待一刻。 身后周扬灵:“罗妹妹,罗妹妹!” 罗令妤咬唇咬的用力:她不如他,连生辰都是配角……她听到了周郎的唤声,但她坐在牛车中,满脸是泪,哽咽连连,一点儿面子活都不愿做了。 陈王殿下始终没有露面。 …… 陈王刘俶早些时候,好不容易问出了周扬灵的生辰。他心慕周子波,却怕那郎君厌恶自己,便始终不敢表白。刘俶费尽心机办了一场大宴来讨好周子波,可惜周子波生辰这日,陆家出了事。为了安抚陆三郎陆昀,刘俶犹豫下后,还是放弃了自己出现在芳乐苑与周子交流感情的机会,去寻了陆昀。 陆二郎失踪一事,闹得陆昀几乎暴躁。 坐在刘俶的书房中,将狂草书扔出,陆昀面色冰冷。刘俶低头看陆昀的字,陆昀平时写字就一笔狂草,这时候他眼睛受伤后看不到纸笔,写出的字就更是龙飞在天。至少刘俶看了半天,都没认出陆三郎写的是什么。刘俶谦虚问:“何意?” 陆昀手叩案面:“定是衡阳王!” 刘俶皱眉:“他是郡王,你,你不能随便,冤枉他。可有证据?” 陆昀阴沉着脸:“我已查到,我二哥出事前两日曾去过衡阳王府,还换了衡阳王原本要送进宫里的道士。现在那几个道士不见了,衡阳王府上还换了防。可见刘慕心虚!必然是我二哥得罪了他,发现了他什么秘密,他才……” 刘俶仍皱着眉。陆昀起身,在屋中徘徊,说着自己的分析。刘俶的书房里,陆昀一下子撞上书架,刘俶连忙起来扶他。陆三郎伸手就要拆自己眼上的纱布,被刘俶劝了下来:“你你你你别急!伤伤伤好了再拆!对付衡阳王,我帮你。” 陆昀冷笑:“我已经去信给陆家其他郎君。不能等了。真有人害二哥的话,这么久,证据早被藏好了。以我之见,把有问题的几家都包围起来,陆家兵围,一家家去搜,去诈。首当其冲,便是衡阳王府。” 此年代世家皆有养兵。刘俶停顿了一下,脑中开始飞快转主意了。 陆家要对上衡阳王府,往大里说,就是世家要和皇室对上。然刘俶心中微静,想到自己父皇对衡阳王的忌惮,觉得事情不至到那一步。陆家等不及了,多一日,陆二郎就多一份危险。 刘俶虽不愿牵扯入此事,但陆三郎要寻他兄长——刘俶慢慢道:“我来布置。” 刘俶握住陆三郎的手,他有许多话要交代,可是口拙说不出,只好又伏到案上手指沾水写字,写完了才想起陆昀看不见,又只好结巴口述——这件事我来做,你别出面。如果衡阳王府真的藏了陆二郎,我一定告诉你。 青年握手的温度带来坚定力量,陆昀的面色温和了些。 刘俶再看眼他,心里组织好语言,说道:“你已经,熬了两晚,回去歇息吧。我,代你去衡阳王府,有消息,我告诉你。” “雪臣,信我。我绝不误你。” 在衡阳王和陆昀之间,他肯定站陆昀这一边。陆家先不要兵围衡阳王府,他在中间周旋,日后再慢慢化解皇室和世家的矛盾。只希望衡阳王不是真的对陆二郎做了什么,真的把世家和皇家的矛盾扩大。 陆三郎心知刘俶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他揉揉额角,面色不虞地点点头。如刘俶所说,他现在精神疲乏,眼睛又不便,去找衡阳王讨不了好。刘俶一个皇子,先去衡阳王府打探情况。陆家兵马在外,一有什么不妥,当可围了衡阳王府。 陆三郎被刘俶劝着回家休息,刘俶自己驱车前往衡阳王府,头疼地叫上一个幕僚,好和自己那位脾气暴戾的小皇叔谈话。 同一时间,宁平公主刘棠仍住在她的庄园中。刘棠与侍女们在田垄间插花时,得知她们之前救的那个郎君已经醒来了。侍女道:“那郎君发烧得厉害,走路都喘个不停,我让他躺着,他却不肯。知道我们这是哪里后,他便说要见公主。” 宁平公主蹲在田地间,诧异仰头,满面玉雪:“见我?他怎认识我?” 她在自己的庄园中救了一个胸口受伤的郎君,那郎君要见她……莫非是她认识的哪个郎君? 刘棠是个没有架子的公主,救的人说要见她,她当真站起来,把手里的花交给旁边侍女,提起裙子就好奇地跟上了领路的侍女。见公主一如既往的好说话,身边的侍女们努努嘴,认命地跟上。 而推开门,刘棠怯而好奇地睁大水润眸子,往榻上那挣扎着要坐起的郎君身上看去。疾医苦口婆心地劝郎君躺着,郎君非要起来。他长发半散,面容温润,脾气却拧……刘棠脱口而出:“陆二郎!” 陆二郎陆显猛地抬头,看到了扒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望过来的宁平公主。 他心喜,猛咳嗽:“殿下!真是你,咳咳,在这里!我、我有事要离开,咳,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疾医虎着脸,不高兴道:“你伤势这般重,天大的事也不该下地。” 陆显哪里肯听? 他噩梦不断,好不容易解脱后清醒,问了侍女时间,知道今日是六月十九日。陆显心里着急,担心自己去的晚了,才睁开眼就要下地,要去衡阳王府。他身体虚弱,不可能拖着病体去找罗表妹。为今之计,只能是去衡阳王府守株待兔。 同时,衡阳王之前要杀他,陆显预感,陆家知道他出事后,外面现在一定乱了。 陆显坚定的:“我便是死了,也要出去!” 疾医大气:“你这人……” 刘棠细声细语道:“二郎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二郎去吧?疾医也与我们一道上车,在车上照顾二郎。可否?” 陆显望向刘棠。平日这位公主在一众彪悍的公主和建业女郎中,分外不起眼。因性情温顺太过,几乎可称得上是最好欺负的公主。刘棠从无什么存在感,陆显这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这位公主。刘棠见那满面大汗、颜色苍白的郎君看过来,她面上赤红,再次躲到了门后去。比起建业的女郎们,刘棠是一位十足害羞而胆小的公主。 陆显感激一笑:“多谢殿下相助了!” 刘棠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头时看到教养嬷嬷不赞同的眼神,刘棠小声:“我兄长与陆三郎交好,陆三郎的兄长有难,我肯定要帮了。” 虽然她们这时人在宁平公主的郊外庄园,她们并不知道此时的建业为了找陆二郎已经疯魔了。刘棠吩咐人驱车,搀扶着气息微弱的陆二郎上了车,一路回城,往衡阳王府赶去。 …… 陆显在心中催着时间。 快些,快些! 无论是陆家和衡阳王的矛盾,还是罗表妹的难处,都要在衡阳王府一并解决! 只消今日困境解,他梦中的那一切黯淡未来,几乎都无可能发生了。 …… 陆三郎被刘俶亲自赶回了陆家,被刘俶看着他进了陆家大门后,刘俶的车才走了,才去衡阳王府。陆昀确实两天未曾睡过一觉,刘俶既然要代他,他也只能回家睡觉去了。同时,陆昀琢磨着把疾医叫来,把他眼睛上的纱布拆了——应该只剩下一点儿痕迹,没什么大碍。现在这蒙着眼的纱布却影响到了他的日常。 不想他被小厮扶着回了院子,先闻到了一院子艾草烧灰的呛鼻味道。一院子乌烟瘴气,烟火燎燎,陆三郎脚才踏进去,就被呛出了“清院”。 他咳嗽着:“院子里在干什么?” 扶着他的小厮修林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看一眼,回道:“锦月姐姐领着侍女们在打扫院子,拔草种花。他们在烧艾灰,想来是要用艾灰当肥料养花吧。” 陆昀默了一下,显然他提前回来,院里没人知道。院子里蓬勃的花草都是这么养出来的……一院子味儿,陆昀这会儿也不想回去睡觉了。心中一寻思,他倒是想到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与小厮一起到了陆家与秦淮河相连的大湖一边,两人摸索着,从廊下松柏草丛掩藏中搬出了一艘小船。 如今夏日,满湖清荷。陆三郎打算睡在船上,躲一晌午。 郎君在船上睡觉,船顺水而飘,沿着岸边一路往荷花深处荡去。日光斑驳,小厮修竹在岸上看半天,只见得郎君身形在船只的掩映下完全看不见了。自己这时候等在湖边也无事,修林想了想,干脆离开,回“清院”找锦月,告诉她赶紧收拾院子,郎君提前回来了。 陆昀睡在荷花叶深处,船只晃悠,漂浮无迹。隔着一层纱布,日光时明时暗地落在他眼上,他手枕着后脑勺,在船只摇晃中,闻着荷香、松柏香,摇摇睡去。不知船飘了多久,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陆昀断断续续地听到女郎哭泣声。 那哭啼不住,要哭一下午的架势,哭得他心烦意乱,哭得他从昏沉的睡梦中醒了。醒了也不知船飘到了哪里,顶头女郎的哭泣声,倒是更清晰了。 罗令妤:“呜呜呜……” 芦苇丛外绊着的木船上,将将睡醒的陆昀:“……” 他意外地挑下眉,微微的,勾起了唇。 …… 命运有时在分岔点变得格外有趣。 陆二郎梦中的陆昀总是缺了些运气去遇到罗令妤。 但在现实中,经过陆二郎的不断搅和,陆昀随随便便的,在船上睡个午觉的功夫,都能听到罗令妤哭。他轻轻松松的,就能撞上罗令妤发酸的、使小性子、本性暴露的时候。 …… 灵犀劝:“娘子,不要难过了。陈王又不知道你的生辰……” 罗令妤捂着脸,心里酸得不行:“凭什么同一天生辰,人家一个男的,都有人过生辰。我一个女子,却无人理会。他为何比我幸运那么多,为什么人人都喜爱他……只是口头上说我好,我生辰时,却一个人都不知道……呜呜呜……” 第69章 夏日炎炎,芦苇荡中,女郎还在哭,呜呜咽咽。他的心都茫茫然,被哭得一派混乱,她的哭却止不住。 罗令妤用帕子捂着嘴,泪落如珠,哽咽难休。心中委屈一经放大,从来只会越来越委屈:“一个郎君都有的,为什么我没有?若是我父母还活着,若是我还在汝阳,我岂会受如此羞辱……灵犀,我想我父我母,呜呜呜……若是他们看到我今日这般……若是他们今日陪着我……” 灵犀听得目中黯黯,红意渐生。其实她是罗令妤到南阳前,半途被罗令妤捡到,南阳罗夫人调教后才将她送去伺候两位堂小姐的。那时,灵犀就听过汝阳罗氏的往事。当年汝阳兵乱,满城被屠。罗氏一门忠烈尽灭门,仅活下来伶仃几个人。女郎当年不过十岁,十岁的小娘子,却要带着懵懂得哭着喊父喊母的更小的妹妹、一个胆小羸弱只知道哭的乳母逃生。那时有多难? 陆家的女郎,陆英,与她的儿子罗衍也在那场战乱中活了下来。 双方的命运却完全不同。罗衍不必去落魄的南阳看罗氏宗族人的脸色,他直接跟着母亲回了母亲的娘家。之后读书学艺从不误,他母亲更是心性豁达,让他小小年纪就出建业去游学天下,至今未归;然罗令妤……讨好南阳罗氏,在众堂姐堂妹、堂兄堂弟的眼皮下生存,连读书学艺都需她绞尽脑汁。被范郎那类人看到,南阳罗氏更是甩烫手山芋一样要把她送给范家当礼物,以示两家交好。 罗令妤活得太累了。 罗令妤绞着帕子:“呜呜呜……” 芦苇荡丛中,荷叶连天,花香满怀,睡在木船上的陆三郎已经摸索着坐了起来。芦苇丛太高,他的船又停在荷叶芦苇交缠痴绕处,那边哭得专心致志的罗氏主仆,并没有看到坐在船上的郎君的身影。 陆昀脸色平静,唇轻微地压了一下。女郎哭泣不绝,抱怨不绝,郎君心中如压闷石。陆三郎恍惚间,感同身受,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父母。和罗氏亡于战乱差不多,他父亲是镇北将军,死于战场上。不过与罗令妤母亲无法选择、只能随城败而亡不一样,陆昀的母亲有选择。 然他母亲最后选择的,却是为自己的夫君殉情,丢下了才几岁的小孩子。 人人称颂他父亲大义,父母情深义重……于陆昀来说,从来只是扯一下嘴角,并不愿多提。 陆昀向来厌恶女子近身。众人只道是他皮相太过出众,招惹桃花惹他心烦的缘故。其实陆昀还有一个更深的缘故——他厌恶他母亲。 虽然是陆家三郎,但陆昀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清院”中。长辈的关爱从来有限,每当夜深人静,陆三郎对他母亲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厌恶性情软弱的女子,遇到事情不思解决方法,何以只是哭;可他也厌性情刚烈的女子,遇到大事从来只想着殉情想着大义,不顾身后事。 如此一来,陆三郎几乎是将天下的女郎都排除掉了。他焉可能喜欢一个人? 陆三郎对罗令妤心动并非毫无缘故,然他一心求解,一心想弄明白她为何让自己心乱,却始终没明白她吸引他的,也许正是她一身缺点背后的坚持,执着,蓬勃生气。而今,听到女郎在耳边呜呜咽咽,陆三郎想到的,只是不想出去,不想打扰她。 同是父母双亡,陆三郎理解她不愿被人知道的软弱。他虽常常撞见她困窘的时候,但这时候他却不想让她继续尴尬了。 陆昀静坐着,听她一边哭一边与灵犀抱怨。他被她哭得心烦时,又心生好笑。想她哭也不肯闷闷地哭,一定要跟侍女抱怨出来,让人知道她有多委屈。陆昀再想,原来今日是罗令妤的十五及笄啊。她长大了,可惜陆家忙着找二哥,没有人关心她。她又从来心眼小,见到别人比她生辰过得风光,自然心里难受得不行。 这还是因为罗令妤以为周扬灵是男子的缘故。 若是他的妤儿妹妹知道周扬灵是女子……陆昀打个哆嗦,可以想象到时女郎的崩溃,和那天大的委屈劲儿了。 恐又要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 好吧,待他出去,就想个法子,给她补了这及笄礼吧。她可别再哭了。 陆昀耐心地等着罗令妤哭完,自己好出去。但这一次,罗令妤委屈得厉害,竟哭了很久、抱怨了很久,也不停。她大有哭一下午的打算,陆昀却不想被困在荷花丛中出不去。陆昀想法子时,耳边听到岸上石板路上人慌张的脚步声。 罗令妤哭得专注,没听到脚步声。灵犀却一扭头,看到了上方廊子里焦急跑过的侍女。灵犀认出这侍女是她们“雪溯院”里的,连忙高声唤了一声,问起:“……姐姐做什么去?” 侍女伏在双面廊栏杆上,这才看到下面的表小姐和灵犀。罗令妤连忙背过身低着头,不让侍女看到自己哭的样子。那侍女已经跑下了廊子,认出了女郎背影:“娘子,您怎么回来了?灵玉姐姐还让我们出府去那宴上找您呢?今日这宴怎么结束得这么快?” 罗令妤自然不会让别人看自己笑话,她含糊地唔了几声,声音沙哑:“什么事让你跑得这么急?” 侍女这才慌道:“女郎走后没多久,那位范郎就来我们院子里坐着了,”罗令妤心里一紧,听这侍女继续往下说,“那范郎知道您不在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小娘子玩耍,还与小娘子说话。我们盯了半天,见他只是在等您,没有别的意思,就放松了。灵玉姐姐扭伤了脚,我们几个去帮姐姐换药。谁知道我们再出去,见小娘子已经不在了,被那位范郎领走了。” 侍女脸色发白:“那范郎留了字条,说他带小娘子去玩,让您回来了找他,您再不嫁他,别怪他用您不喜的手段。可是我们小娘子那么乖,明知道您不喜欢您那位未婚夫君,小娘子怎么可能乖乖跟那人走?灵玉姐姐看到院子石几上有一碗撒了一半的水,些许白色粉末撒了出来。灵玉姐姐说那人一定是给小娘子下了药。” “我们急得不行,灵玉姐姐就让我们去找您。” “雪溯院”乱成了一团,却不知她们要找的罗令妤已经回来。罗令妤听得怔住,一下子回身,声音都变了:“婳儿被他带走了?!” 侍女一下子看到女郎哭得肿红的眼睛,脸颊上的泪痕。她忙垂下眼不敢多看,也害怕得不行,只敢诺诺应着。 罗令妤煞白着脸,踉跄了一下,被灵犀扶住。她心乱如麻:婳儿就如她的命根子一般……范清辰心知肚明。那是她的妹妹,他竟然也说带走就带走…… 罗令妤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自己曾经见过的他杀害自己身边侍女的印象。她娇美玲珑,哪怕年纪小小,在南阳贵女圈中,也是独树一帜。随着她渐大,长开了,美色就越来越掩不住。范清辰自一开始就盯住了她,耐心地等她。她半推半就,直到她看到他仅仅因为她身边侍女劝她不要常与他在一起,他就挑了她不在的时候杀了那个侍女。偏罗令妤并非不在,她亲眼看到了一切。 曾经的侍女,现在的妹妹……那人便是个疯子!为了逼她嫁他,逼她见他,他什么做不出来? 罗令妤跌坐在地,眼睫上挂着的一滴泪落下,贴在冰凉的颊畔上。她心慌意乱,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不可能受范郎的胁迫,她知道她一旦出了陆家、到了他面前,定然就别想离开了。范清辰口口声声说爱她,但他太可怕,他的喜爱她承受不住。她纵是有七巧玲珑心,想到自己要嫁给范郎,也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只能求助! 可是求谁?! 罗令妤咬着唇,心里百般想自己这时候能够求的人。她眼中泪水濛濛,额上汗滴密布,手上的帕子被她绞得成了麻花。她要寻一个能与范郎分庭相抗的贵族郎君。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陆昀,然而陆昀为他的二哥已经两日没回来了…… 那么,齐三郎么? 罗令妤唇间肉被她咬得生疼,面容青青白白。她若是去找齐三郎,她和范清辰之间那点儿纠缠不清的账,就又要多一人知道了。现在外面只是传说她有一个未婚夫君,却是没坐实。如果她找了齐三郎…… 罗令妤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要找齐三郎?” 和陆二郎梦中不同,她不如梦中时与衡阳王交情好。现实中她能想到的助益,竟是齐三郎齐安。罗令妤这边想的满心黯黯时,听到芦苇丛深处传来的声音。她一顿,脸色难看,想到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她在这边哭了这么久,这人不知道听了多少。她的形象,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罗令妤看到拨开芦苇丛的一只修长的手,心空了一下。 这手……这手指骨分明,指节细长有力,那拨开芦苇的优雅架子,端着一股慵懒随意,何等的眼熟……罗令妤睁大泪眼婆娑的眼睛,看到芦苇被拨开后,身形俊逸颀长、眼覆纱布的郎君。他站在船上,衣袂随风扬,如鹤般高贵,夺目。 侍女脱口而出:“三郎!”近而尴尬地红了脸,“您、您怎么也在这里啊……” 陆昀不理会侍女,只“盯”着罗令妤,淡声:“你要找齐三郎做什么?你和他很熟?” 见是陆昀,罗令妤放下心。她在陆昀面前丢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那不好的一面暴露得多了,在陆昀面前,就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架势。只要她美丽的形象不在其他郎君那里破裂就好。 罗令妤猜到自己哭的样子都被他听到了,他听了那么久不吭气,恶劣兴致一如既往。偏她喃喃自语“齐三郎”,这人就站了出来……罗令妤咬牙关,哼了一声,不想开口。 陆昀唇角带了笑:“哼什么?小猪么?” 罗令妤红着眼:“……人家正在难过,你还要说我。有什么好笑的?” 陆昀嘴角上翘一下:“令妤,过来。” 罗令妤不动。 陆昀:“过来我就领你去带回婳儿。” 灵犀和另一个侍女齐齐低下头,后退再后退,当做没听见没看见。三郎与罗女郎在一起的时候,二人之间的气氛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古怪的方向。她们心中却都松快,觉得有陆三郎在,表小姐的危机就解了。 罗令妤心里恼他装模作样、听自己哭那么久却不现身,但他提起“婳儿”,她就不得不上前,不高兴道:“为什么让我过去?你有什么事?” 到了近前,陆昀伸手握住她的手,他跪了下去,拉着她一道。低下头,他手摸到她撅着的嘴。罗令妤一顿,红着脸躲开他的手,陆昀却已知她还在气恼了。陆昀淡声:“有什么好气的?来,帮我拆下纱布。” 陆昀不苟言笑的时候,如高山冰雪,不容亵渎。 十分的唬人。 罗令妤望他一眼,没忍住心中好奇,伸手帮了他,小心翼翼:“你能拆纱布了?没问题么?我来就可以,不用请疾医来?” 陆昀:“本来就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点痕迹而已。” 蒙着眼行动不变,他欲见范清辰,自不愿落后于人。他的顾忌罗令妤只一想便懂,按在郎君眼角处的手指一顿,心中微软。想他这般为她,定是喜欢她的吧? 罗令妤心灵手巧,之前又一直照顾眼睛不便的陆昀。虽然她没有亲自给他拆过纱布,但她也看了好多次。如今她自己做来,一点也不显手乱。白色的纱布在她手里越来越长,覆在郎君眼上的部分越来越薄。确实痕迹已经很少,这一次的纱布上,一点儿药汁都没沾上,雪白干净。纱布一层层放下,郎君覆于其下的眼睛越来越清晰…… 罗令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手里怔怔地扯掉了纱布贴着眼的最后一层,郎君闭着眼,俊美的面容完全呈现在她眼前。芦苇风动,他面白如玉,因皮相底子出色、又每日拆换,卸了纱布后,他眼角周围的肌肤和脸上其他地方并无颜色不同。只有眼角处有一点儿疤痕……无损他的俊容,在他睁开眼后,他眼角的那一滴疤痕,反添妖娆之美感。 罗令妤与他漆黑温润的桃花眼对上。 那眼睛,撩起长睫、眼皮,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向上挑起。睁眼时,惊魂摄魄之美,流光溢彩,再次出现在他面皮上。黑如曜石般,又如水般光华潋滟。他眼中映着小小的她,含情脉脉的眼神,让罗令妤手一抖,手中的纱布就飞了出去。 二人就那般对望,似是很久没见到一般。 罗令妤受不了他眼中炽热的温度,低头躲开,支吾转话题:“你眼睛能看到吧?” 陆昀:“看到了。妤儿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沾在脸上,恶心死了。” 罗令妤:“……?!” 慌张地捂脸,扭头不给他看,转头要问侍女重新梳洗。却不想跪在船上的陆昀隔着一道船的木板,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女郎叫一声被搂到了他怀里,腰肢被他的手轻轻一拂,尾椎骨上就攀升起一股燥热,让她瞬间腿软。罗令妤惊怒且羞,听他在耳边戏谑道:“逗你呢。妤儿妹妹花容月貌,哭起来更好看。” 他搂她时,在侍女看不到的地方,亲了亲她的鬓角,喃声:“让人想欺负你……让你一直哭……” 他语调极怪,似偏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罗令妤耳朵酥酥麻麻,便知他又贴着她的耳说话,她一下子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罗令妤恼自己道行不如某人高,便只管瞪着他。却见他眸色微暗,暗光涌在眼底,幽深无比地看她。罗令妤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对,让人不安,她再看时,却是陆昀眼睛一眨,已经收回了他方才的神色。 陆昀笑一声,拉着她站了起来,从漂浮的船上走上陆地。 与女郎衣袖相叠,陆昀侧下头,对两位侍女:“再叫几个小厮,将我院里的修林喊来。与我一道去见范郎。妤儿妹妹知道范郎住在哪里吧?” 罗令妤点头,被他领着走。 到府门前,陆昀的那个用惯了的小厮修林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罗令妤已踩凳上车,余光看到陆昀的眼神飘过来,她一顿,看去时,陆昀和他的小厮走到了一边说话。那人不愿让她听,她不听就是;眼下,她只想把妹妹带回来。 坐在车上拿出小镜子整理仪容的罗令妤,便不知车下的陆昀正嘱咐修林:“……今日是表小姐的及笄礼。老夫人他们操心二哥没空办宴,就只能私下关上院门小贺了。你让锦月去安排……同时拿我手书去找周、周子波。待我和表小姐回来时,我要看到宴已备好,平日和表小姐常在一起玩的女郎郎君们都在,都过来给她过及笄礼。” 修林:“郎君放心,仆定办好此事。” 陆昀再加一句:“我二哥的消息,陈王会传给我,你也记得用鸽子给我及时传送。” 待林林总总吩咐好事,陆昀才撩袍上车。车中女郎已经不耐烦地等了他许久,却是他一上车,她就换了不耐的神情,送他一个笑容。陆昀看透她的虚假,嗤笑一声,移开了眼。 …… 被陆昀念叨的陆二郎神智昏昏,坐在回城的牛车上。同车既有忧心的给他擦汗的宁平公主刘棠,也有给他处理伤势、给他上药的疾医。陆二郎头靠着车壁,一路车辚辚而走,车行的快,陆二郎的头就一下一下地“咚咚咚”撞着车壁。 刘棠看得满心惊骇,见陆二郎闭着眼、满头渗汗、无知无觉的样子,她迟疑了下,还是伸出帕子压在他与车壁相撞的额头上。宁平公主涨红着脸,将这位郎君揽到怀中,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别再撞车壁了。同车的疾医只是撩眼皮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刘棠忧郁:“陆二郎上了车就又睡了……” 疾医哼一声:“他本就身体虚弱,不该出行。” 刘棠叹口气,再次给陆二郎擦去他额上的汗。看这位郎君皱着眉、神情似痛苦,她看得也颇为心惊。宁平公主一遍遍给这位郎君擦汗,并不知陆二郎深陷自己的梦中,迷迷糊糊,再次梦到了一些片段。 许是六月十九这日是一切故事的转折点,陆显之前做梦只是梦到一些大概的情形,很多具体的他都看不到。然最近的几次噩梦,离六月十九日越近,他梦的片段越具体。就好像亲自站在罗表妹的门外,看到罗表妹在做什么。 这一次,他甚至梦到了六月十九这一日发生的事。 …… 和现实中一样,梦里的时候,陆家对表小姐的生辰也不上心。罗令妤被衡阳王和范清辰两相逼迫,精神疲惫下,在自己的生辰这日去参加了陈王刘俶给周女郎周扬灵办的大宴。周女郎生辰日办得那般轰烈,刺激到了罗表妹。罗表妹失魂落魄地回到她住的地方,坐在院子里就开始哭。 哭得陆二郎看得难受,想怎么就无一人关心表妹。 若是他当时知道就好了…… 梦中,却是在罗令妤哭泣时,以魂魄形态旁观的陆二郎,看到了院门口靠藤墙而站的陆三郎陆昀。陆昀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就站在门口看罗表妹哭泣。陆三郎目中清黑,眼底有连日办公的红血丝痕迹。他怔然望着罗表妹,不知在想什么。 陆二郎猛顿:……这是在梦里,他难得清楚看到三弟和罗表妹在一起的样子。 梦中这时候,北方战事爆发,陆昀已连续熬夜了两晚。马不停蹄地回来,并未休息,他出去找罗令妤。到了那里,却见罗令妤一人哭泣,侍女灵犀在安慰。罗令妤背着陆昀,没看到院门口的三郎。灵犀却是一抬头,便看到了英俊的郎君。 灵犀才讶,便被陆昀使个眼色。 灵犀犹豫下,离开女郎,向陆三郎走去。罗令妤大约难过得厉害,并不知侍女已经走开。 而出了园子,陆昀问起灵犀:“她在哭什么?” 灵犀:“……今日是我们女郎的十五岁生辰……” 灵犀揉眼睛:“范郎还把小娘子带走了……” 陆昀:“哦。” …… 梦中,陆二郎见陆昀漫不经心地走出了院子。 院子哭泣的主仆二人并不知,两夜未曾合眼睡一觉的陆昀感同身受,他满心狼狈,不愿在罗令妤怀念父母的时候站出去。他离开了罗令妤住的地方,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让陆家办宴,为表小姐贺生; 第二件,他亲自去见范清辰,将罗云婳小表妹带了回来。 然当晚陆家大宴,罗令妤出现时,是与衡阳王一道。 当夜灯火阑珊,烟火满空,灯红酒绿。陆昀站在角落里,幽幽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 再梦到建业城破后,陆家南逃,陆二郎领着哭泣的罗云婳坐在同一车中。他安慰这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怀里抱着姐姐的字画,抿着嘴,眼泪不住掉。 陆二郎试探小表妹:“那字和那画……莫非罗表妹暗中喜爱三弟么?她暗中喜爱我三弟,却不曾让三弟知道?” 罗云婳立即反驳:“三表哥也喜欢我姐!” 二郎:“不可能。你姐都嫁人了。我三弟绝不是那般人。” 罗云婳:“你知道什么?当初三表哥救我的时候,他亲口跟范哥哥说要娶我姐。只是我姐不知道……” 小女孩儿重新泪眼婆娑:“我姐一直不知道,呜呜呜。”她想告诉姐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陆二郎失神。 …… 现实中,刘棠唤道:“郎君,该醒了,衡阳王府到了。” 第70章 衡阳王府中,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陈王刘俶知衡阳王刘慕性情高傲,故亲自来劝,希望刘慕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同意陆家搜府邸。随陈王而来的幕僚说得口干舌燥:“殿下,陆家现今寻不到陆二郎,已经急得快要疯了。陆家盯上了好几家存疑的,不巧衡阳王府正是其中之一。希望殿下理解陆家的心情,让他们搜吧。为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大动干戈,将矛盾激化,闹得皇室和世家两处都下不了台……” 刘慕立在大堂前,少年身形巍峨,如山如剑。他府上的侍从已经密密麻麻围住了这边,刘慕冷眼看着有勇气踏入自己府中想当说客的刘俶,浓眉压眼,山雨欲来:“陆家胆敢要搜孤的府邸,本就是不将孤放在眼中,何以到你们口中,成了孤存心激起两方仇怨?” 幕僚急得满头大汗:“这、这……陆家二郎已经失踪四五日了,恐凶多吉少,陆家等不及了……” 刘慕厉声:“等不及就来搜孤的府邸么?我知道你们一个个怕世家,闹得自家底气毫无,全无皇家气派。但孤与你们不一样,孤的府邸,孤不点头,看谁敢来搜!” 他话一落,四方侍卫们刷刷刷拔了刀剑,寒气凛光,杀气扑面。 幕僚这才想起,这位少年衡阳王,也是从战场上爬摸过来的。一身血气,果真与建业的寻常公子不同。 眼看刘慕就要下令杀了这个多舌的幕僚了,刘俶才慢慢说道:“陆家要搜你,府邸,自是,有些,证据。” 刘慕的眼光如电,冷厉十分地刺向那立在堂前、看似温和秀气、实则在他的刀剑寒光下毫不见怯意的陈王殿下。刘慕眯了眼,他尚未开口,陈王的话就提醒了他自己带来的那位幕僚。那幕僚重新活了过来,连连点头:“不错!陆家要搜衡阳王府,是因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陆二郎曾劫走您原本要送往太初宫的道士不假,现今那些道士不见踪迹不假。还有您府上突然换防也不假。陆家怀疑您府上还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自然我等不信!可为了洗清殿下身上的疑点,少不得让陆家搜上一搜。” 刘慕心里一顿。 正是他稍微停顿这一下功夫,眼神间微妙的变化被陈王刘俶捕捉到。刘俶轻声:“这事,若闹到父皇,面前,他也会责你。” 刘慕心中如遭重拳击来,面孔一绷,肌肉缩得整张面孔一阵扭曲。他冷冷看向陈王——刘俶说到他最烦的心事上。他现今知道皇帝陛下要杀自己,那么如果这事闹到那位皇兄那里,难说那位皇兄不找这个借口把自己交给世家处置。 刘慕心中不屑,但他知道当今老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世家全力支持。皇权是个很复杂的东西,老皇帝适当地会给世家些面子,让双方相安无事。而想当然,他刘慕一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慕淡声:“陈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说服我放下郡王的尊严,让陆家来我府上搜一搜,随便给我编织些罪名,定我之罪么?” 他嘲讽道:“莫非这是我皇兄的意思?” 刘俶眉轻轻一跳,察觉到衡阳王话中对陛下的不满。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他事后会琢磨,但眼下他不会借此发挥。刘俶道:“我在这里,正是在调节,你双方。小皇叔请安心,我在这边看着,陆家,不能冤枉你;你也,不能冤枉陆家。” 刘慕沉默不语。 在短时期他产生了动摇——陆家是不可能在他府中搜出什么陆二郎的踪迹的,因那人已经死了。他怕的,不过是陆家给自己网织罪名。再是自己一个郡王被臣子搜府,哪怕知道世家势大,刘慕的自尊心也让他接受不了。 他心中厌恶世家。可他又了解陈王这个人。在自己皇兄的一众儿子中,陈王非常的低调。做的事多,说的话少。且他做的事无非是安置流民啊,给寒门安排官职啊,修建水利啊,和夺嫡争位全无关系,是以让自己那位皇兄信赖这个儿子。这个人虽然不争皇位,但做事目的性强,没有用的事,刘俶通常不会出现。反之刘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个事得走下去,抗,是抗不了的。 眼下,刘俶就是要保证在一定范围内,陆家和衡阳王府双双平安过关。 刘慕还在犹豫该不该信刘俶,他大开的府门外,已哗哗哗涌至兵马。陆家郎君当前,长冠褒衣,高声道:“两位殿下还没商议出结果么?陆家却不能再等了。” 刘慕和刘俶这对叔侄双双看去,见是一位在朝为官的陆家子弟领着兵马,包围了衡阳王府。这位陆家郎君面色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孤傲矜持,冲脸色难看的衡阳王淡淡点了下头:“陆家怀疑的几家府邸,其他几家都搜过了,没有搜出可疑证据。现在就剩下衡阳王府了,请公子让道,让人进去搜一搜,还公子一个清明吧。” 刘慕淡声:“若是什么都没搜到呢?” 陆家郎君不在意道:“若是没有搜到,改日陆家给公子登门赔罪便是。” 刘慕被陆家人骨子里流着的这股傲然激怒,一旁刘俶口拙不能阻拦,刘慕已经怒极而笑:“搜错了王府,最后仅仅一个赔罪就来打发。陆家果然好大口气,丝毫不将我刘氏皇姓放在眼中。今日这般对我,是否哪天你们怀疑陛下了,也要当廷搜一搜呢?” 陆家郎君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 其实皇权和世家的关系很微妙,大家心照不宣,尽力保持友好。但这种友好分外脆弱,因世家不肯让利,皇室要夺权,那双方矛盾迟早会大爆发。衡阳王点出这种矛盾来,一时间闹得这位带人来搜衡阳王府的陆家郎君面上一阵狼狈,懊恼。 最后,这位陆家郎君决定不再和衡阳王绕圈子,直接示意身后兵马:“搜!” 衡阳王怒:“你们敢!” 双方兵马当即遭遇,陆家带来的兵马和衡阳王府的侍从战到一处。刘慕也抽出一把长剑,杀入敌阵中。陈王刘俶眼皮轻跳,心暗暗沉下,在战斗开始时,就及时地与幕僚后退,好不被混入其中。刘俶心中暗叹,想小皇叔脾性暴躁不能忍辱,陆家要搜衡阳王府,场面到底还是失控了。 身边幕僚牙齿哆哆嗦嗦地打颤:“打、打、打起来了……公子怎么办?” 刘俶:“暂时无妨。我,早已让,我们的人看着这边。暂时不会,被发现。双方尽快停,下来,才……才不会闹到,陛下那里。” 眼下这场景,谁输谁赢都不重要。更糟糕的是,刘俶扫一眼战场,敏感地发觉陆家的兵马都是花架子,比不上衡阳王府这些真正经过战场血洗的人……陆家要败。 让他父皇知道了,衡阳王讨不了好。而且刘俶望一眼人群中战斗的少年公子,皱起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刘慕这般激烈的反应……让他真的忍不住将陆二郎失踪一事怀疑到衡阳王头上了。 刘俶暗想:这才是最糟糕的。 辛苦平衡着的世家和皇权的关系,可能正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失去平衡。朝中寒门势力未稳,世家未曾巅峰,皇权也未曾巅峰,外边又有北国军马虎视眈眈……此时皇室不该和世家翻脸,内耗以利敌。 而为了不内耗,陛下作出的最大可能,其实是牺牲衡阳王。刘俶沉思,为这么点儿事,牺牲一位郡王,他觉得不值。 刘俶心中发急,苦于自己要隐瞒自己口吃的毛病,说话不宜多。他看向幕僚,希望幕僚能振臂一呼,权衡利弊,让场中打斗的双方停下来,大家坐下来冷静地谈这事该如何解决。 但刘俶看向幕僚,幕僚非常无辜地回望他,还傻傻地眨了下眼睛。 刘俶:“……” 一阵心塞。 好怀念陆三郎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可惜陆三郎这会儿恐怕在睡觉吧…… 衡阳王府中战斗一触即发,战况愈来愈激烈,眼看有成修罗场之势。双方都杀红了眼,衡阳王刘慕的脸上溅了几滴血,他眉目英而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短短一瞬间,他周围已经躺了好几位陆家的人马。那位领入来的陆家郎君对上衡阳王阴鸷的眼,看衡阳王提着剑大步向他走来,平时高贵的郎君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你要干什么?你你你别过来!” 刘慕冷笑,长剑挥来:“孤早就看你们这些仗着家族身份整日无所事事吃喝赌票的世家子弟不顺眼了!今日既来到孤门前,就留下吧——” 他心里已知自己即将遭受的冷遇。躲避不及,便干脆一剑杀去吧—— 正这时,门外传来女子和男子相叠的喊声:“住手!” 旁观的、焦急的陈王刘俶眼皮重重一跳,向门外进来的人看去。一看之下讶住——脸色青白、虚弱的被他们找了许多天的陆二郎凭空从天而降,一旁扶着陆二郎的,居然是他的妹妹,宁平公主刘棠。 刘慕听到了喊声,心里一突,手上却一点也不颤,剑在他手中平稳挥下。剑锋要碰上坐在地上的陆家子弟时,陆二郎陆显从旁猛然冲了过来,双手一道握住了剑,止住了剑向下挥、杀了那位陆家郎君的可能性。 宁平公主刘棠也冲了过来,喊道:“皇叔!停下来!” 陆二郎突然出现…… 他抬头,与衡阳王阴沉的、微妙的、意外的、最后统归于狠下心的眼神对上。 剑上的血顺着陆显的手向下一滴滴落,刘慕俯眼看跪在自己脚边的这个憔悴青年,突然一阵恍神,剑便没有再用力。 被陆二郎护在身后的陆家郎君回了神,激动无比:“二郎!二郎你还活着,太好了!” 陆二郎回头,声音非常轻:“我没事……让人停下来,不要打了。” 陆家的人先停下来,看着他们,刘慕也终于慢慢的、不甘心地开了口,让自己的人马停手。立在一地杀戮场上,众人皆喘着气,迷茫地望着陆二郎。刘慕看到活着的陆二郎,扔了手中剑,自嘲一笑。 陆二郎活着。 那他还争什么? 自己的狼子野心被陆二郎知道,自己要杀陆二郎的事也瞒不住……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了。 陛下本就想他死,他这一次是自己把把柄送了出去。怪他当日没有检查一下,还是对陆二郎心软了,想留他一个全尸……没想到这个人根本没死! 刘慕脸色灰白,察觉到一旁的目光。他扭头,看到陈王刘俶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色也不太好看。 刘慕:“……”看来这位多心的侄子,也发现不对劲了。 刘慕垂下眼睑,不想开口,也不想争辩了。事已至此,他无话可说,要杀要剐——耳边突听到陆二郎气息微弱的、语调却清晰的话:“你们都误会了。我只是和公主殿下一道出城郊游,没有跟你们说。我不过走之前见过衡阳王而已,他并没有害我。” 刘慕:“……!” 猛地睁眼,厉目盯向面容苍白的陆二郎。 宁平公主在一边怯怯点头,柔声:“……不错,我与二郎一直在一起,我可证明他此话不假。” 然她虽然温柔,心里却察觉陆二郎对衡阳王的态度……她心中骇然,想莫非小皇叔真的是要杀陆二郎那个人? 陆家郎君在后松口气笑:“二郎,你真是的。走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害得大家都担心。” 陆二郎咳嗽一声,勉强笑了下。不愿浪费精力多与人叙旧,陆二郎趔趄站起来,望着刘慕,轻声:“你们都回去吧,我有些话想与衡阳王殿下谈。” 现场气氛其实颇为古怪,众人都站着不动,连刘慕也不动。最后还是陈王开口,双方相劝,才让满心疑虑的陆家郎君先带人走了。紧接着,陈王看一眼那个乖巧的跟在陆二郎身后的妹妹,不置一词,他也负手离开。到最后,衡阳王府中收了兵,站在庭前的,只剩下刘慕,陆显,还有宁平公主刘棠。 刘慕转身走,陆二郎跟上两步,又停住。他回头,温和地对公主道:“公主回去吧,我当真有事要和他说。” 刘棠:“可是……” 她脸微红,攒着的手紧张地绞着:“可是……” 小公主弱而焦急:“……他要杀你哇!” 刘棠:“我跟着你吧。那样他就不敢……” “不会的,”陆显微微一笑,面对这位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声音不觉放软,耐心地与公主说,“事已至此,他不会杀我了。公主放心。” 刘棠唇抿起,没吭气。 陆二郎只好无奈道:“那公主殿下在外面等我,等我与衡阳王谈完话,我们一道走,可否?” 刘棠这才笑了。 她点了点头,仰头看陆二郎时,又瞬间羞涩,扭过了脸。刘棠紧张道:“那我在这边等着你们……陆二郎,我小皇叔很凶,你要小心啊。” 不远不近,刘慕走过拐角,回头看到青年俯身温柔地与仰头的少女说话。刘慕心里嗤一声,却觉得面对陆二郎,自己的心情更复杂了。 直到陆二郎与他一道进了舍中,陆二郎沉吟半晌,开口第一句:“我表妹……” 刘慕:“……” 眸子猛地一跳。 陆显虚心求问,语气担忧:“我表妹……今日没来找过你吧?” 刘慕:“……?!” 他身子前倾,隔着一道案,阴声:“你表妹、你表妹!口口声声你表妹!我要杀你!这般大的事在眼前,你竟然开口第一句,就先问你表妹如何。罗令妤到底是天仙,还是女修罗,将你迷得神魂颠倒,神志不清?” “陆二郎,濒死,都不能治好你的脑疾?” 陆二郎陆显:“……” 他只是怕自己赶来的晚,悲剧已发生而已啊。 …… 罗令妤这时自然与陆昀在一起,可以说,她遇到范清辰的威胁时,脑中想过很多人帮忙,衡阳王在其中的份量,占得极少。到底现实中的罗令妤,经过陆二郎孜孜不倦的阻拦他们见面后,和衡阳王并不熟。 范清辰那边,罗云婳自然被他带到了自己的地方。 小娘子昏睡不知多久,睁开眼,便感觉到脸上湿湿的,看到范清辰放大的俊容。罗云婳发现自己被抱在一个榻上,她连忙爬起来往后躲,才看到范清辰正在用湿毛巾为她擦脸。 范清辰眸中一暗,却轻笑:“真是小花猫。在自己院子里都能玩的脸上全是泥……婳儿这般贪玩,你姐姐怎么就平时连走路都不愿意呢?” 罗云婳警惕地看着他,懵懵地回想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然后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睡着,好似被他喂下一碗水……哪里知道这个人这么坏! 范清辰盯着她,九岁大的小娘子,比他初识罗令妤时还要小一些。但他的罗妹妹那时候就十分机灵,有了美色,能得体地应付大人的问话。看人时,小娘子眼睛楚楚动人,秋水一般漂亮。然比起罗令妤,罗云婳却是被她姐姐养得一派孩子气。 范清辰眼神微妙地变化,不在意地收了自己手中的毛巾,喃喃:“不,你们果真是姐妹……瞪我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婳儿长大后,恐也和你姐姐那般,美色冠京华……” 罗云婳受不了他这种怪异的语气,忍不住:“你抓我干什么?” 范清辰微笑:“不带你走,罗妹妹怎么会来跟我过及笄礼?” 罗云婳一怔:“范哥哥……你、你竟是为了给我姐姐过及笄礼么?” 范清辰:“自然。” 他幽声:“十五岁,长大了,可以跟我成婚,回南阳了。” 罗云婳顿时收了自己已到口腔边的感激话,她拧着眉,想姐姐说的不错。过一个及笄礼就要让姐姐跟他走……罗云婳眼珠乱转,焦急地想该怎么办,她不愿意姐姐为了救自己,和这个坏哥哥成婚…… “砰!” 门被从外一脚踹开。 罗令妤紧绷的声音进来:“婳儿!” 女郎和郎君一道出现在门口,女郎一眼看到自己那个被范郎吓得缩在睡榻最里面的小妹妹。罗令妤舒了口气,眼睛只看到妹妹,立即奔了过来,要抱起妹妹。罗云婳也是惊喜而笑,越过范清辰从榻上爬起来:“姐——!” 范清辰没有阻拦,因他扭头,起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青年。 又陌生,又熟悉。 摘下了覆眼纱布的陆三郎面容完全露了出来,覆了眼睛的他本就俊美,然一双桃花眼,才是陆三郎脸上长得最好看的部分。立在门口的这位郎君,慢慢进屋,如鹤如羽,翩若惊鸿。他眼神无悲无喜,望向范清辰。 范清辰唇轻微一勾:“陆三郎?” 陆昀冷淡地看着这个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范清辰,面上不动声色时,心中却微妙地觉得奇怪。总觉得范郎这一身气派,俊逸,高贵,眼底神色又怪异不正……很是熟悉。 好似自己经常看到一样。 陆昀不与他多废话,直接向罗令妤那边点点头:“过来。” 罗氏姐妹当即奔向她们的三表哥那里,范清辰一声冷笑,双手一拍,屋中涌来了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他们。陆昀却也是向身后瞥一个眼神,他带着的人也冲了进来。小小的房舍,被两波人马围的满当当。 范清辰挑眉:“看来陆三郎是要带走罗妹妹?”陆昀微微一笑:“不止。” 他道:“还要你与她退亲。” 范清辰眯眼,凉声:“哦,你以什么理由要求我?” 陆三郎不急不缓:“因我欲向南阳提亲,求娶罗表妹。我虽后来乍到,却与范家公平竞争。你觉得南阳罗氏会选谁?” 罗令妤猛骇,仰头看他:他……他说他要娶她?! 陆昀并不看罗令妤,俊容如斯,看范清辰嗤笑:“罗氏在南阳,被我范氏压得极狠。陆三郎哪来的自信,觉得罗氏会选远在建业的你?罗家不想在南阳待了么?” 陆三郎声音仍然清清凉凉,甚至带着一份笑:“那如果,范郎你的父亲,人在建业呢?” 范清辰:“……你威胁我?!” 陆昀:“我以当代名士的身份,向陛下推举了你父入朝为官。范郎的父亲也是南阳的有名人物,滔天权势在面前,我想他不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放弃入建业的好机会。” 范清辰:“……!” 他目色阴下去,盯着陆昀的眼神似要吃了对方一般。他的余光,看到罗令妤怔然盯着陆昀,这让他心中更不快。良久良久,范清辰微微笑了出声,慢悠悠,戏谑道:“陆三郎好算盘……你想娶罗妹妹啊,我也不是不能让步……只是你为何要娶她呢?你可知,我这位罗妹妹,不是简单人物。” “你当她喜爱你?逗我笑哇。我罗妹妹爱的,不过是你身上的钱,权,势。陆三郎身上要没有这些,你以为我罗妹妹会多看你一眼?” 罗令妤:“雪臣哥哥!” 她紧张地拽住陆昀的衣袖,看到陆昀的面容僵了一下,非常细微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可他心中已起波澜,显然他认同范清辰的话。罗令妤着急,万分不想自己被陆昀抛下,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范清辰却笑眯眯的,望着面前的这对金童玉女,再给一重击:“啊,我说错了,罗妹妹不仅爱你的钱,权,势。她还爱你的脸。然你不觉得你的气质,相貌,与我是一类么?陆三郎,你原来甘心当我的替代品么?” 陆昀面上无表情,一拳挥去—— 罗氏姐妹:“陆昀(三表哥)!” 第71章 陆昀一怒之下,上前与人大打出手,身边的仆从们都看得呆住了:第一次看到当代名士与人打架啊!这定能成为建业最近的大潮流! 毕竟名士做什么,天下皆追捧。 罗令妤却哪有那番心思与仆从们一起看着陆昀打架,同样第一次看到陆昀出手,却见他行云流水,一拳一拳打下去丝毫不见凝滞。花架子很少,范清辰被他揍得后退,然后反手打来。 罗令妤:“你们不要打了!” 两个男人却是目中寒意皆森,盯着对方如仇敌一般。两人厮打到一处,打出了火气,扭打间,俊美的面容皆是有些委屈。两边的仆从们各自呆愣了一阵,才都冲上前帮忙阻拦。陆昀手臂被人拦着,耳边被人劝着,渐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该与人这般扯抖,毫无风度。 范清辰却哈哈大笑。 他如疯子一般,眼睛极亮:“陆三郎,你就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被我罗妹妹耍的团团转,为美色所迷,滋味如何?” “就算我娶不到她,你也别想娶!” 他专程刺激陆三郎。此番情况,哪个男人能忍得住?何况陆昀本就对这段感情很怀疑,一直疑虑于罗令妤喜欢的是什么。范清辰就着他的痛处使劲踩,说出他心里最大的矛盾……陆昀绷着俊容,又要再次挥拳揍去。 罗云婳在一边着急地蹦跳,碍于个子太矮人太小,她连仆从的包围圈都冲不进去:“姐、姐!怎么办呀?” 她的姐姐罗令妤大约是能冲进包围圈的,但是罗令妤审时度势,犹豫了。那么多的仆从,两个打架打的分不清彼我的男人,她若是冲进去,他们两人暴怒之下伤了她怎么办?范清辰不恨她她肯定,然她觉得陆昀会恨她…… 陆三郎一贯自负又清高,焉能不恨她? 罗女郎长身纤细,蹙着柳眉忧郁无比,哀声说出没什么作用的词:“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为了我打架了。受伤了我会难过的……” 显然她没什么影响力,那两个男人的打斗丝毫不见缓下来。然仆从们却敬佩地看着这位柔弱的女郎,女郎貌美如斯,惹得两位郎君为她争风吃醋——一个是与她有婚约的范郎,一个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罗女郎不愧是今年建业的“花神”啊。 一旁的罗云婳:“……” 她姐姐装模作样,永远将架势摆得很足,好似多委屈无奈。罗云婳拽着姐姐衣袖不停扯,罗令妤的头皮也要炸了。她原本不想说,然而她不能真的看着这两个人无休止地打下去。范清辰被打得鼻青眼肿也罢,陆昀要也鼻青眼肿……明日陆老夫人就得找她谈心了。 妹妹一直在催促,陆三郎那边的仆从也不断使眼色。罗令妤被逼到没办法,只好高声:“你们错了!我不是爱钱爱权爱势的庸俗女子。我喜爱的,仅仅是陆三郎。无论他有没有钱财有没有地位,我都是喜爱他的!” 她话一落,场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陆昀:“……” 范清辰:“……” 二男齐齐停手,扭过脸来看她。 罗令妤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话真的这么有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她面颊一点点染上红霞,颇为羞窘。尤其是陆昀那黑曜石一般亮透的眼睛,压得她低下头颅,几乎不敢去看。 然后,陆昀便笑了。 这位总是表现得高傲、清矜的郎君,笑起来如春风拂山岚,眼如星辰,连他的仆从们都看愣了。 陆昀拍了拍手站起,对面色难看的范清辰扯了扯嘴角,悠声:“替代品又如何?你哪一样比得上我?做替代品,我也甘之如饴啊。” 范清辰胸口如遭闷击,面容一瞬扭曲。眼睁睁看着陆昀装模作样地悠然起身,走过那个眼神乱飘、面颊绯红的女郎身边。陆昀伸出手,扣住了那女郎的手腕,罗令妤便乖乖被他领着往外走了。小一点儿的罗云婳眼眸笑成月牙,也分外高兴,跟着姐姐和三表哥走出门的时候,还回头有礼貌、又得意地跟范清辰挥了挥手。 隔着窗子,范清辰阴声:“陆三郎,我不会退亲的。你且等着!” 窗外路过的陆昀道:“无妨。这点儿时间,我等得起。” 他向窗中看来一眼,漫不经心:“欲娶佳人,何顾旦夕?” 罗令妤被他抓着的手腕轻轻地抖了下,却被他拽得更紧。她一颗心飘飘然,飞到半空中,寻不到着落。她茫然地想到陆昀今日已经说两次想娶她了,可是他们之前就说过要逼范郎退亲、陆昀势必要假说娶她。所以她仍不知他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而她方才喊出的那话,又是几分真,几分假呢? …… 在陆二郎的梦中,被救回姐姐身边后,罗云婳小娘子其实与罗令妤说过陆三郎想娶的话。 罗令妤却并不自信。 在梦中的她,与陆三郎吵架的时候甚多。她其实知道他喜爱她,她只是不知道他的喜爱有几分。既不能确定,又不想连累他。 况且那时候,她已经上了衡阳王那条船。想下去,比让范郎退亲,要难得多。 她不信陆昀会娶她。 她确定如果再多给她一年时间,如果她有时间攻破陆昀的心防,他最后一定会娶她。哪怕他口口声声厌恶女子,又每与她争吵。然而她没有时间。衡阳王和范郎将她逼到中间,她必须要做选择。 陆昀于她,像是水中月一般。心里极爱,却是看得到,碰不到。 …… 陆昀的下巴被范清辰打出了一些淤青。他只是随意用手擦了下,看伤势不严重,就这般过去了。罗令妤却分外紧张,郎君眼角上的疤还没完全消失呢,下巴上又留一道口子。建业的名门女郎们见了,非得用唾沫淹死她:她竟让她们的陆三郎一次次毁容。 罗令妤到车上,发现他们没有带伤药,便问陆昀:“去街坊上买些药涂一涂,好么?” 陆昀心情甚好,随口就应了。 陆昀却又将罗云婳拉到一旁,与小娘子耳语几句话。小娘子惊讶地仰头看他,然后立刻同意了:“好的!那三表哥你和姐姐好好玩儿,我不打扰你们,先回家了。” 陆昀摸她的头:“婳儿真乖。” 要走时,罗云婳躲着罗令妤的目光,又扯着陆昀袖子。她睁大眼睛,期待又羞赧地问陆昀,支支吾吾:“那以后……我是要叫你‘三表哥’呢,还是‘姐夫’呢?” 陆昀一怔:“……” 适时罗令妤从车上下来,疑惑地看向叽叽歪歪凑在一起说话的妹妹和陆三郎。罗令妤心中微酸,想妹妹怎么就能和陆昀有这么多话说,陆昀还不骂她。哪像她呢。说上三句话,两人就开始互相嫌弃了…… 陆昀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还是叫我‘三表哥’。” 罗云婳失望的:“……哦。” 陆昀又迟疑了一下,手搭在小娘子肩上:“你姐姐不知道的时候可以叫我‘姐夫’。” 罗云婳:“……?!” 居然还不让她姐姐知道? 小娘子似懂非懂、却十分开心地应了一声,跑过去跳上车。她积极地与姐姐和陆三表哥挥手道别,倒是弄得罗令妤满头疑问,无从猜起。 仆从们这却都跟着罗云婳小娘子回陆家去了,这里就剩下陆昀和罗令妤一前一后地站着,眺望那长檐车缓缓出了巷子。眺望的时候还好,罗云婳一消失于两人的眼底,罗令妤见陆昀转身,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罗令妤:“……” 当即尴尬。 看陆昀负手向前出巷子,罗令妤想了一下,厚着脸皮跟上。脸却滚烫似烧,不断地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番什么喜爱他之类的话,陆昀心中还不定怎么美呢。罗令妤悄悄仰目,看他那小白脸,心中又颇为不忿。 罗令妤干咳:“之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啊……我那都是脱身之计,哄骗范郎的。” 陆昀脚步一顿。 然后侧过脸看她,学她说话:“那我说的话妤儿妹妹也别当真啊。都是脱身之计,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不是么?” 罗令妤:“……是。” 心里略微憋屈,早知道她就不多废话了。 闷闷不乐地走一会儿,到巷口前,陆昀停了下来。罗令妤从后一头撞上去,感觉到郎君身子一僵,她连忙捂着鼻子往后退,察觉陆昀回身。罗令妤才要开口道歉,就见他眼睛向下移,不动声色地瞥过她脖颈下的胸部。 罗令妤:“……?” 陆昀这个假式清高、真登徒子,他又看她胸! 心中难说是什么感觉,只是绵绵酥酥的,她并不能分清是欢喜多一些,还是羞意多些,抑或是不甘。 她盯着陆昀发愣时,才知道陆昀为什么停步。原来扑棱棱,一只鸽子从半空中盘旋着飞下,陆昀手伸出,那只鸽子就攀着郎君的手臂落了下来。陆昀从鸽子的腿上取了一张纸条,纸条是陈王给他的。刘俶告诉他,陆二郎已经寻到人,并无大碍,他可放心。 到这会儿,陆昀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彻底松落。他大喜,连笑三声:“……太好了!” 心情畅快下,让他回身看身后那发呆的女郎时,也觉得女郎满身可人怜爱。陆昀招手:“令妤,过来。” 每当他叫她“令妤”时,罗令妤都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她沉入他星子般的眼眸深处,懵懵走过去,看到陆昀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他笑得她虽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却也不自禁地跟着他一道开怀。 陆昀含笑问她:“今日的及笄礼,你是没法及笄,好好过了。不过却可以从其他地方补救。妤儿妹妹觉得我领着你游山玩水,看看星星放放烟火如何?” 罗令妤微羞涩:“好呀。” 陆昀眼中笑意加深:“抑或我领你逛街去,给你买漂亮的首饰,新到的成衣,西域的香料?” 罗令妤:“……!” 目中带着星辰,她仰望陆昀,笑出了声,点头:“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不知道比刚才礼貌而客气的“好呀”真实了多少倍。她非常的庸俗而真实,文人雅士的乐趣只是身外物,比起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喜欢打扮得最漂亮,穿最好看的衣服,用最好的香料……陆昀又道:“再送你些钱财,当你生辰日的礼物如何?” 罗令妤面颊酡红,真情流露:“雪臣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 陆昀:“……” 被逗笑。 伸手捏着她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狠掐了一下。她就如充着气的橡皮娃娃一般,他捏她一下,她就叫一声,同时睁大美眸瞪他。陆昀叹:“……真是个拜金的小妖精。” 他颇有些认命感——罗令妤的品味,这辈子看来是改不掉了。 庸俗,小气,功利,自私……随便就能数出她一堆缺点来。然而、然而……他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一般。竟不能忍受见不到她的时候。 陆昀勾了下她的肩:“走吧。” …… 他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然六月十九日,是梦中陆昀与罗令妤的劫数。自这一天起,他只私下与她见过一次,还不和。之后时日多久,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与那人定亲成亲。她离开了他,再未回头。 要到很久后,他才能写下“纸短情长,然情不寿”。 …… 六月十九日,衡阳王府诸人已去,内舍中煮着茶,隔案而坐的,只有陆二郎和衡阳王。 看到对面少年郎颓然的身形,陆显微微失神,想到了不久之前,他就在同样的地方见过刘慕。那时候两人还能好好说话,谁想到没过多久,刘慕就想杀了他呢。陆显低下头,叹口气:“……你现在知道,杀了我,你也讨不了好处了吧?” 刘慕冷着面,不吭气。 陆显:“不说你现今只是一个郡王,即便你、即便你此时已经为帝,杀了我,你依然得不到多少好处啊!” “为帝”两个字刺激到了刘慕,因刘慕与陆二郎最开始的矛盾,便是这两个字。刘慕锐利的目光猛地扎过来,陆显无知无觉一般,继续说道:“世家之间通姻,利益相关。你动了我,陆家便不会放过你。朝上官员九成以上是世家子弟,又都与陆家或多或少是姻亲。你得罪了臣子,臣子处理朝务不用心,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然后便是双方争斗……” 断断续续的,他将自己梦中梦到的那些事说了出来。那虽然是梦,却十分清晰,历历在目,让他辗转难眠不能忘。 衡阳王一心恨世家权大,拖累了朝政。然在如今情况下,寒门无法崛起,皇室还得继续用世家。皇权和世家的平衡,在现阶段无法打破。一经打破,必然两败俱伤。 陆显伤心道:“……你看,你是皇帝都落到那般下场。你现在只是一个郡王,又能讨得什么好去?” 刘慕:“……” 刘慕觉得这个人真的病得不轻。 他冷冰冰而客气道:“陆二郎,你在伤心什么?难道我还真的当了帝不成?” 陆显:“……” 觉自己简直对牛弹琴。 他胸口伤势隐隐发痛,他抹了把脸,语气诚挚道:“……我说这么多,是想说,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你怎么对陛下,想如何拿到那个位子。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不合适而已,只是担心你激发皇权和世家的矛盾而已。但我并不会去告发你……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缘故,我会当不知道的。” “只希望你能重新认识现在的世家。” 刘慕其实并不信他的话。 他语气怪异地重复:“你……当真不会告发我?” 陆显叹气:“谁做皇帝,对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出身陆家,一个士大夫而已。我自小被教的是家族利益,皇室争斗,我真的不在意。” 这话,衡阳王倒是信了。确实世家从来只重视自己的利益,家族子弟只为世家的利益牺牲,其他的,世家并不关心。哪怕整个国家倒了,世家想的也是自己。 刘慕嘲讽地一笑。 实则到这一步,他也已经走投无路。除了相信陆二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下,他已经无法再杀陆显一次了。 沉默片刻,少年郎能屈能伸:“那是我之前误会你了,误杀你,我与你道歉,希望陆二郎不要跟我计较。” 陆显抬头,意外地看他一眼。 刘慕唇角噙笑,身子微微前倾:“如此一来,陆二郎的意思似乎是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陆显抗拒道:“并不是……” 刘慕却根本不听他虚弱的拒绝,只眼睛黑沉地盯着他:“那你不告发我的秘密,可与我击掌为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他伸出了手。 陆二郎陆显望着少年衡阳王伸来的手,看了半天。他微迷惑,又心里怅然。虽然迟钝些,但陆二郎当即察觉少年郎的小小心机,还是想与他绑在一条船上。其实两人不是一条船……然而,若是这样能让刘慕放心,那就给他信赖又何妨? 陆显慢慢伸出了手,与刘慕合掌而拍。 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陆显给了衡阳王承诺,衡阳王的心情畅快了些。此年代的人,还是十分重视承诺的。若是做不到的事,他们宁可拒绝,也不会起誓。陆二郎既然与他起了誓,那便说明陆二郎暂时不会与他闹翻。 这也不过徒然给自己一些安慰罢了……刘慕眼睛轻微眯起,失神地看眼陆二郎。实则他现今谁也不信,也不知陆二郎能不能让自己信任。 刘慕与陆二郎击掌为誓后,便好整以暇,等着陆二郎离开。毕竟外面还有一个公主殿下等着不是么?谁知道他心里落了块大石,陆二郎心里也落了块大石。茶煮开后,陆显也不走,就坐在这里慢悠悠地开始品茶,还开始与他说话闲聊。 刘慕等不及了,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 事情都谈完了,陆二郎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陆二郎赧然:“……等我表妹。” 刘慕:“……” 他语调很慢,又很危险:“孤与你说很多次了,她不会来孤这里。孤与她并不熟,你为何非笃信她会来?” 陆二郎看他似要发怒,连忙安抚他:“我知我知。我不过守株待兔而已……若是她当真不来,我便走了。” 他现在受着伤,总不适合东奔西跑地找罗表妹,告诉罗表妹不要去求助衡阳王。在陆二郎看来,似乎没有第三者插进去,表妹和三弟之间情感的问题,总能被他们吵闹间自行解决。所以陆二郎也不急着去劝表妹或三弟如何,他只要守着衡阳王这里,确保表妹不会来便可以了。 罗令妤自然不会来。 刘慕黑着脸,到最后,看那位侄女,宁平公主也被陆二郎叫了进来。两人一起当着他的面吃茶,晚上他还管了这两人一顿饭。到夜幕垂垂,刘慕已经非常不耐烦时,陆二郎才选择告退。刘棠红着脸跟着陆二郎离开,都不敢看小皇叔那阴沉的脸色。 刘慕:……这个陆二郎,真是好厚的脸皮! …… 陆昀与罗令妤在外逛了一个白日,罗令妤尽欢颜,在陆昀的财力支撑下,给自己买了许多东西。她到建业后,这才是她第一次花钱花得这般畅快。初时她还看陆昀脸色,后发现这人不在乎金银后,罗令妤便更开怀了:他不爱钱我爱! 首饰、衣服、香料,她全都爱! 陆昀嗤笑:平时走一步路要喘三口气的小女子,逛了一天都精力满满。可见爱财如命。 回到府上,天色已经很晚。正要与陆昀告别,陆昀却领着她去了“清院”。拿人手短,罗令妤也不好抱怨,跟着陆昀走了。到院门大开,院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众年轻郎君、女郎们都在,回过身看他二人。 周扬灵在。 陈王竟也在! 周郎拱手而笑:“……来给妹妹庆生。” 罗令妤:“……” 立在陆昀身边,她呼吸一阵急促。 罗令妤声音紧绷:“雪雪雪臣哥哥,这是你送我的大礼么?这宴席……是给我的?” 陆昀:“不是,我自己随便办着玩的。” 罗令妤:“……” 他从她身边走过,她狠狠剜他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心中却甜蜜:给我的!一定是给我的! 她真喜欢陆雪臣这财大气粗的样子! 想嫁他! 第72章 陆三郎在自己的“清院”中关上门给罗令妤办了一个小的宴席,虽没有年长长辈来为罗令妤行笄礼,然这是实在没办法,罗令妤也不求。能在陆二郎消息不定的时候还办这场宴席,陆昀已经顶着很大压力了。 何况,罗令妤放眼看去,几乎自己白日在周郎生辰那里所见到的郎君女郎们,全都来了。这带给她一种虚荣感——好似她并不比周郎差到哪里。 周郎有陈王为他护行,她也有她难说话的雪臣哥哥啊。 吃酒吃宴的人群里,小妹妹罗云婳先招手跟姐姐打了个招呼,但她的姐姐显然没时间理她。众郎君热情地招呼罗令妤,以面红耳赤的齐三郎最为激动:“罗妹妹,快过来呀。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白日时怠慢了你。” 女郎们也都笑:“我们为你备了礼。” 罗云婳:“姐姐,坐这边啊!” 她姐没给她一个眼神,却嫣然而笑,径直走向郎君女郎人中。 罗云婳小娘子怏然坐下:“……” 好吧,姐姐一贯喜欢被人捧着。 一边挨着她坐的、偷跑过来吃兄长的酒宴的陆家小四郎陆昶,乖巧地将剥好的虾放到小表姐面前。罗云婳只是哼了一鼻子,扭头并不乐意。让小四郎黯然,手足无措,觉得小表姐分外难讨好——家中同龄的孩子中,小娘子就这么一个,陆昶自然想跟漂亮的小娘子玩。无奈小娘子大约一直生气之前打架的事,不怎么理他。 不提小孩之间的矛盾,大人这边,郎君们的目光热情大胆地跟随着罗令妤,女郎们的目光则经常飘向那走入郎君人群中的陆三郎。女郎们蠢蠢欲动,因陆三郎眼伤缘故、养伤在家,她们有半月未曾见到这位风华绝建业的郎君了。一众郎君中,陆三郎撩袍而坐,洒然随意之姿,出奇清致,女郎这边已经有人凑过去了。 罗令妤哼了一声,看她雪臣哥哥如此招人喜欢,她扭头对郎君们嫣然一笑,逶迤徐行,款款步入人群中,笑着谢过诸人的礼物。 周扬灵抱歉地来寻她,带了小礼物:“……妹妹与我同一日生辰,我竟不知道。怪我让妹妹伤了心。” 罗令妤非常谦虚而大度地一笑:“周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不过一个生辰,寻常过法,我从不在意这种小事的。” 实则她心中对周扬灵嫉妒得要死,眼红得要死。 只是现在已经被陆昀安抚的平衡了很多。 周扬灵俯眼望她,美丽的女郎一贯娇美玲珑,仰目而笑时,眉目间的灵气秀美,带着狡黠色,何等的勾人心魄,又藏着言不由衷的疏离虚伪。周扬灵微微笑,坐下来安慰罗令妤,好消去罗妹妹心里对自己的敌意。在周扬灵看来,如罗令妤这般美人,带点儿小脾气,无伤大雅,恰到好处。若没有一丁点儿脾气,完美无缺,反而无趣了。 二人坐下来说话时,罗令妤时而挽袖掩口、拂面拨裙,手腕间的琉璃臂钏、耳下的明月珰、裙角的金框宝钿裙饰,都如夜中闪光的萤火虫一般,吸引了周遭女郎们的目光。周扬灵心中一动,心有了然意,喝茶淡笑不语,她和罗令妤身边已经围过来了眼睛灿亮的女郎们,纷纷问罗令妤—— “罗娘子这是新得到的首饰么?在哪里弄的?看着好漂亮,我也想要。” “这个钗子我倒是见过,从北国来的一位金器大师所做。我想要来着,我兄长却不给我买。罗娘子买下了么?” 众女七嘴八舌,讨论着罗令妤的新衣裳、新发饰、新银器金器琉璃器。 罗令妤目中若有星光徘徊而流离,艳丽无比。被众女围着,她丝毫不显厌烦,声音黄鹂一样婉婉而谈。显然女郎们的簇拥和欣羡,让她得到极大满足。往日宴席时郎君们围着她比较多,这一次竟反常的,喜欢她的女郎们多了好多。 罗令妤心里自得,笑盈盈答众人:“钗子是我买的,其他都是我自己叫人改的。” 众女纷夸:“罗娘子真是心思精巧。”女郎们玩的不过是胭脂水粉香料衣裳首饰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玩出新花样,向来是这些贵族女郎们的追求。罗令妤平日的巧思就不少,还靠着这种巧思与周扬灵合开了一个脂粉坊。现今她将这种巧思打扮在了身上,自然就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会穿、会吃、会玩,谁人不喜? 这是自从父母离世,罗令妤过得最畅快的一晚了。她还可以更开心。 宴席过半,罗云婳撑不住,被侍女带走睡觉去了,她的姐姐还待在“清院”,被人群围着,半步不肯挪走。罗令妤的虚荣可见一斑。女郎们再问:“这琉璃好似……你怎么不戴成色好一些的呢?要我送一副给你么?” 罗令妤摸了摸手臂上的臂钏,笑着拒绝了:“不必了,这是我三表哥送我的。三表哥弄了个琉璃坊,还未对外开过呢,他拿来给我玩一玩而已。” 经过她和陆昀的又吵又闹,今日与陆昀逛街闲玩时,陆昀拿走的那个琉璃臂钏,又重新送还给了她。罗令妤不时炫耀,心中自得圆满。 众女微滞,神色一下子怪异。因陆三郎身份使然,他在众女中受到的追捧真不少。众女心里顿时便酸了起来,有女就酸溜溜道:“没见他送过别的女郎什么呀……他怎么就送你呢?凭什么啊?” 罗令妤垂下眼睑,羞涩地抚着自己玉白手腕,妙目横波:“就是普通的表哥送的生辰礼物啊。寻常兄妹之情,你们不要多想了。” 众女郎:“……哦。” 失望的,嫉妒的,羡慕的,无感的。然鬼信她的“寻常兄妹之情”。 在姐妹间炫耀一波,再于郎君中周旋一波,罗令妤收到了今晚最多的惊艳。她被人围着说笑不停,人群边缘,陈娘子陈绣那高贵冰冷的脸,快要维持不下去了。陈家都从建业搬走了,就剩下一个陈娘子。陈绣数月以来恹恹然,今晚本也不想来,但听到是陆三郎办宴,她就厚着脸皮来了。 谁知过了很久陆三郎才回来。 回来没多久,陈绣刚要过去,陆昀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闷闷不乐地端着架子听了半天周围女郎对罗令妤的追捧,再自诩清高、不屑人间俗物,听到罗令妤身上戴的许多首饰都是陆三郎送的,她也忍不住侧头悄悄去看。越看越难受,越看越不自在——陆三郎如此清贵雍容的当代名士,为何被如此大俗大艳的女人吸引? 难道陆三郎就看不出他的那个乡下来的穷表妹是如何心机的一个女子么? 都半年了,陆三郎都没看出来? 陈绣不肯承认陆三郎会被罗令妤吸引,她觉得自己喜爱的郎君一定是被那个坏女人给哄骗了。罗令妤相貌那般艳,口齿那般甜,确实容易将男子哄骗住。罗令妤炫耀了一波,炫耀累了后,她离开了人群,独自给自己斟酒喝。她开心地低头喝酒时,旁边传来女子傲慢而矜持的声音:“什么寻常兄妹之情?当我们是傻子么?陆三郎可从来没给我们送过这么贵重的生辰礼。凭什么给你送?” 罗令妤侧头,看到是好久不见的陈绣。 陈绣目有鄙夷地瞪她,以眼神斥她“装模作样”。 罗令妤手抚着手臂上冰凉的臂钏,在陈绣的瞪视下,她将口中的酒液咽下。眉目晕红含情,女郎也不辩解,唇角向上弯起。情不自禁的,暗自得意的,罗令妤当着陈绣的面,就勾唇笑出了声。 陈绣:“……!” 她居然笑得那般得意!真该让郎君们都来看看罗令妤这副表里不一的嘴脸! 罗令妤装得无辜而清纯,然心知肚明大家在想什么。陈绣一说,她就不由自主地自得笑。虽然没有说“陆昀就是喜欢我,你能拿我怎么样”,但她小人得志的嘴脸,无声胜有声。 陈绣恐怕没怎么见过这种女人在自己面前放肆,她“你你你”了半天,想到罗令妤那恶毒的嘴脸,还是没敢继续招惹。陈绣红着眼圈,扭头暗自思量,内容大约是“为何陆三郎瞎了眼”。 不过女郎这边心里明白的多,郎君那里明白的却少。女子与男子的思维惯来不同,女子容易注意到郎君送给女郎的各种礼物,男子却是只有对方承认,才能恍然大悟。由此,罗令妤仍是今夜郎君们的目光聚集点。只是经过陈绣的提醒,罗令妤在人群中寻找,想找到她的三表哥,给陆昀敬个酒道谢。 陆昀心那般小。她若是安然享受他送她的生辰礼却一点表示都没有,陆昀绝对会与她翻脸。 然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锦月说:“三郎出去了……” 罗令妤后知后觉地想起,大家都说陆三郎这几年不怎么参加这类宴席了。他为了她,还自己办……罗令妤心中激荡,与自己的侍女说了一声,便照锦月所指的路,出了院子去找人。罗令妤一直找到了陆家大湖上方的穿山游廊上,才看到了靠栏杆而坐的青年。 不止陆昀一人。 站着的那位清瘦郎君,居然是据说已经失踪好几日的陆二郎陆显。 陆二郎回来了?! 还与他三弟说话。 罗令妤唤了一声“二表哥”,游廊上一站一坐说话的两位郎君一道看过来。明月皎皎,华光照人,望过来的两位郎君,陆二郎颜色苍白、态度友好,陆三郎手臂搭在栏杆上,淡淡地瞥来一眼,眼底神色颇为“冷淡”。 罗令妤心里暗骂陆昀一声“虚伪”,明明白日时还和她那般好,到他二哥面前,他就摆出一副和她不是很熟的样子来。 陆显却是知道这两人什么关系。 回来就见陆昀,是陆昀的小厮一直在等他。弟弟这般关心自己,陆显当然要来安一下堂弟的心,同时看一看三弟和表妹两人是不是还在闹,表妹的生辰过得如何。罗令妤寻过来了,自然不可能是找自己,陆显对陆昀点头一笑:“……你和表妹好好玩吧,我有些累了,我们兄弟二人,明天再说话也是一样的。” 陆二郎感慨地拍了陆昀肩一下,暗示明显:良辰美景,佳人在旁,三弟珍惜啊。 不想陆二郎才跟他们告别,走出去不远,就听到自己三弟用那吊儿郎当的声音与表妹说话:“你不与那些郎君打情骂俏了?” 陆二郎:“……?!” 他三弟平时就是这么跟罗表妹说话的?阴阳怪气,尚且不如自己平时和表妹说话时的热情!陆二郎简直想掉头回去教训三弟——你这样,难怪在梦里抱不得美人归! 陆二郎靠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回去的冲动,带着一腔遗憾离开。原地游廊,月光、湖水、树荫交错而浮。陆昀仍伏在栏杆上看湖水,罗令妤立在他边上,激动而磕绊地与他道谢:“……那些只是外人而已,和他们说话,哪里比得上跟雪臣哥哥道谢重要。” 陆昀扭过头来,冰雪寒目望着身边女郎,忽然问:“今日的生辰,差点被人遗忘,你还这般高兴。你没有从中得到什么教训么?” 罗令妤心中翻个白眼。 她面上谦虚询问:“请雪臣哥哥指教。” 陆昀:“第一,你得自己立起来,自己做自己的事,永不能指望别人记得你的事。” 罗令妤撇了下嘴,没吭气。 陆昀:“第二,男人是天下最无情的。许多人喜欢你,却无人爱你。依靠男人,永成不了事。” 罗令妤哼了一声,脸色不太好看了。 她好端端的过生辰,礼貌地来跟他道谢,他倒是来训她,给她讲大道理,真是扫兴。不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总归不是她现在喜欢听到的。 陆昀还要再说“第三”,忽然噼啪的爆炸声升上空,天上绚烂绽放的烟火照在仰头而望的两人的明眸中。许多男女的说笑声在下在外,他们竟在放烟火。烟火照得游廊上的天地一派明暗不定,五彩缤纷。 烟火夺目下,罗令妤辩了他一句:“……旁的男人爱不爱我我不知道,我知道有个人看到我和旁的男人说话就来吃醋,来气我。你说他喜不喜爱我?” 罗令妤仰头看着天上烟火。 陆昀侧过脸看她。 她恬静地立在他身边,寻常人间,非常清姿。女郎仰目看烟火,火光浮在她面上,细腻如雪如瓷,光华流转。她掀起的长睫、明亮的眼睛、抿着的唇,她修长的颈、瘦削的肩、丰盈的胸……陆昀撑着下巴,静静观望。 罗令妤看着烟火,唇翘着。忽然觉得身边那人怎么半天不吭气,她狐疑地扭头看去,眼前却黑影一晃,方才还安然坐着的郎君腾地站了起来。一步之距,他就到了她面前,脸俯了过来。 罗令妤心口疾跳! 他搂过她的腰肢,将她一旋,压在了廊柱上,俯唇便吻来。罗令妤后背靠着廊柱,他的唇贴来时,烟火在天上再炸,照向他低垂的浓秀眉目。秾丽又勾墨,目青鼻挺,五色光华下,何等耀人心弦。 失神间,从尾椎骨攀升而来的战栗感让她跌坐下去。 她低低地喘了一声,被他抓住手,手背被他的指甲轻轻刮了一下。 心间已漏,郎君的舌已经撬开她贝齿,吮了她一下。 他撩眼而望。 眉目含春。 花香已醉,烟火迷离。那欲勾未勾,树影如水。男女靠在游廊栏杆上,拥吻缠绵。 …… 刹那时间,天地大亮。 罗令妤忽然意识到自己喜爱他。 真切的喜欢他。 就如她与范郎编的那谎言一般。陆昀若是爱她,她就想尽办法地嫁他;他若是不爱她,她嫁给权势钱财也无妨。 第73章 元朔十四年七月,南国与北国边界战争爆发。 南阳被波及其中。 陆二郎陆显利用自己梦境的预知能力,在边界处加大边防和补充军队,战事比他梦中的要轻许多。然仍有些事不可避免,比如和他梦中一般,朝廷虽几多斡旋,南阳却仍被卷入战火。由此,原本留于建业和陆三郎竞逐罗女郎的南阳范氏四郎范清辰,在收到家中消息后,选择离开建业回返南阳。 范四郎始终未曾对罗令妤的婚事造成影响,陆二郎也从未担心过这事。因在他梦中,南阳也是这般情况。 陆二郎现今最忙的,不过是与其他士大夫一道住衙署,整日在朝中研究该如何停了那战事,办公办得焦头烂额,整日不沾家。而因为北方战争爆发缘故,南国都城建业半月以来,涌来许多流民。然朝政虽由世家把持,世家有钱,朝廷却无钱。争吵数日,朝中仍未商量出该如何安顿这些流民,城中已有些贵族女郎自行送米送粮,施粥布药,缓和了朝廷面对的压力,一时间为人津津乐道。 最为显眼的,便是这半年以来建业有名的美人,丹阳陆家的表小姐,名士寻梅居士的表妹,罗氏女罗令妤。 先是流民涌入建业太多,士族女陈绣不巧撞见,怜悯心发作。反正陈家主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人,陈家庄园中空院子空房子多的是,陈绣就干脆借花献佛,帮助这些流民安顿下来。不想她这作法经名士一传颂,陈绣意外得收获到了好名声。陈绣吃惊之余,救灾之事做得更加有声有色。 而恰时周扬灵的贫民窟也住来了不少人,她也在研究救济贫民之事。 罗令妤一边想躲日日去陆家围堵她的范清辰,一边嫉妒陈绣得到的好名声。周郎欣赏她的办事能力,与罗令妤商量后,罗令妤干脆领着妹妹,和陈绣唱起了擂台。她与周扬灵一道和郊外的几座大寺庙合作,给这些流民提供方便。建业的其他女郎们见她们这样做,纷纷效仿,个个财大气粗,让面对流民压力的朝廷意外又惊喜。 如此一来,罗令妤的美名不光在上流士族间流传,她在寒门庶门平民间也开始有了声望。 七月初,罗令妤已与周扬灵在郊外几座山上的寺庙间住了十来天,直到陆家给她送了信。陆夫人重新把表小姐们接到了家里住,夏日炎炎,陆家为了避暑,一家人全搬去了丹阳郡城。打算今年七夕,陆家人和表小姐们一起在丹阳郡城过节。给罗令妤送信,也是怕罗令妤不知情况,下山后仍回建业乌衣巷,到时陆家却是个空院子。 七夕佳节啊……罗令妤如此一想,和周扬灵说了声,打算下山去丹阳过节。她不是周扬灵那般圣人,无法做到节日时仍孤零零地住在山里经营好名声,一点也看不到节日的好气氛。周扬灵严于律己宽于对人,自是答应不提。 几个侍女跟着表小姐一道坐上车下山,坐到车上后都揉着腰长舒口气。毕竟这般劳累,整日奔波,比照顾一个娇滴滴的表小姐辛苦得多。车行在颠簸的路上,一晃一晃,侍女们或趴或坐,耷拉着眼皮,渐渐困顿。 猛一时,牛车登的停住,最前方的车中,罗令妤掀开帘子向外一望。她妙盈盈的秋水眸将将一转,看到艳阳天下,车前面的道上爬起来两个男性。一个中年男子,脸色枯黄,嘴唇干裂;还领着一个少年,饿得面黄肌瘦,形容如瘦弱鸡崽子一般。那两个男人坐在车前的道上哀声求助,车被挡了路,车夫只好无奈地过来问表小姐如何是好。 那个少年郎头发枯草一样乱蓬蓬的,低着脑袋不说话。那个中年男人则几次想爬起来到罗令妤的车边,只被卫士和车夫阻着过不来。那中年男人不死心的:“女郎救我们一命吧,我们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好多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车夫回头瞥一眼那两个人,语气却充满厌恶的,讨好这位掀开帘子的美丽娴雅的表小姐:“……明明山上几个大寺庙里周郎都有布施,他们多走两步都不肯,还跑来拦女郎的车。一看就不是好人!这类人我们不能救,女郎让人把他们打走就是。” 卫士们腰佩宝剑,虎视眈眈地盯着拦车的中年男人和闷头不吭气的少年郎。 罗令妤却望过去一眼,叹口气,柔柔弱弱开口,语气悲天悯地:“都是可怜人,路上相逢便是缘,何必如此?王叔,给他们些馒头和水,把他们拉开,让他们别挡着我们的车就好了。” 车夫当即叹气:“女郎你真是太心善了!” 罗令妤微微一笑。 车中妹妹身上盖着毯子、趴在角落里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蝉声绵绵中,罗令妤掀着帘子看自己这边的人安顿那两个路上相遇的流民。少年郎还好,给了馒头便吃;那脸脏兮兮的中年人跪在路前,仰头看到车帘后静坐的女郎,微微一震。 如日月升,如烟霞落。 锦缎车帘后,那女郎丹纱罗裙、长裙委地,面容清古,何等美艳。 中年男子目露贪色,向前多跪一步,口上高声狂嚷:“多谢女郎救命之恩!我二人愿做牛做马报答女郎,请女郎收留我们……” 一众卫士和车夫都担忧地看罗令妤,唯恐这位善良的表小姐真的答应这两个流民,让这两个流民跟随他们。罗令妤心中却不以为然。她瞥一眼那跪在路前的两个人,仔细观察,少年郎低着头看不到脸,但中年男人抬起的脸,怎么看怎么平凡,看起来便不会是出身显赫的人虎落平原。 罗令妤会救人,一是为了名声,二是她吸取了自己曾经不救陆三郎招惹到的麻烦教训——面对向她求救的人,哪怕她不想救,她也要做足架势,摆出慈悲菩萨面,不给人留下把柄。 万一她碰上第二个陆三郎可怎么办?道上的人哀求不住,吵得人心烦。仔细观察一番,眼下这两个人一看就不可能是第二个陆三郎,罗令妤放下帘子,轻声:“我做不了这般主,你二人年轻力壮,可另寻其他出路。记得我恩情,改日来报便是。莫要升米恩斗米仇,在此威胁我逼我非要救你二人。” 那嚷得厉害的中年男人一呆,脸涨红:……万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好似很善良的表小姐,能想到这一层,说出这样的话。 他低下头,目中厉色起,再抬头时,要更殷切地求助,突然听到了马蹄声。众人一起看去,见骏马飞驰,骑在为首马上的郎君玉冠美颜,行来之姿云鹤一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住了嘴,惶惶不安地低下头,作出木讷样啃着自己手里得到的馒头。只觉得马蹄声过耳,一阵小风过,马上的青年郎君瞥过来一眼。他尽量收敛身上的气压,觉那郎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才移开。 护着车队的卫士们:“三郎!” 陆三郎的马停在了车边,他俯眼向车中帐帏深处的女郎望了一眼,饶有兴致、偏又语调古怪地问:“……妤儿妹妹又在做好人,给路上随便碰到的人送吃送喝?” 车中的罗令妤脸一红:陆昀这语气,一听就是嘲讽她“伪善”啊。 偏外面人都以为陆昀在夸她。 罗令妤咳嗽一声,尴尬地当着众人面把戏做全套:“……是呀。在路上看他们可怜,我实在不忍,只好施以援手。表哥不怪我吧?” 车外郎君轻笑一声。 似贴着她耳,戏谑嘲她一般。隔着帘子,她都能想到他勾唇的样子,脸顿时热辣滚烫。同时,她又几分不安:因自她上山,她已经许多日没见过陆昀。心中……也颇想念。 陆三郎一来,车前拦着道的两个流民好似失去了勇气,不敢再嚷着要做牛做马报答女郎。卫士们再赶那两个人时,中年男人拉着少年郎,快速跑开。两人跑得远了,躲到了树丛里趴下,小心地往远方的车队中望去。中年男人和少年郎看到停在路边的车开了门,让他们目露惊艳的女郎探出头与那位俯身的郎君说话。那两人说了几句后,俊逸非凡的郎君就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仆从后,他上了车,与女郎同坐一车了。 中年男人当即失望,啐一口:“……呸。他们贵族就是这么乱,男女同车,谁知道他们两人在车里混玩什么。” 上流士族的彪悍大胆,于平民向来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少年郎垂着眼不说话,他闷闷地抹掉了脸上的泥土,露出了一张有些俊俏的脸。他安安静静的,始终没抬头看一眼,却又听旁边的中年男人可惜道:“那么美的女郎……哎,上流士族的女郎不都是善良无比的?怎么我们拦个车求助一下,那女的只送我们吃的,根本不邀请我们上车坐一坐?” 他呸道:“我可是听说,人家那位陈大儒家的陈娘子给流民房子住!” “妈的……不行,这位女郎一定是心善的,只是被那个男的耽误了。下次遇到她,再求助就是。” “士族……嘿,攀上她,说不得我们也能享两天福……等建业城破了,看在这美人照顾我们的份上,带她一起走,嘿!” 少年郎始终沉默。 第74章 烈日炎炎,中年男一直骂骂咧咧,看那行牛车骏马从他们藏身的树丛经过。他话骂的糙,语气里又几多对上等士族的向往,可见得出身本低,实确实不可能是什么贵族遗留。等陆家车队走过后,中年男才和少年郎重新上路,继续充作流民,四处讨饭。中年男心中愤愤不平,既倾慕罗令妤那般美人的一颦一笑,又妒恨方才和那美人说话的郎君身上那与他们这般人完全不同的风流气度…… 风流哇。这世上称得上“风流”的郎君,又能有几人? 中年男:“呸!老子迟早睡到那美人儿。” 一旁的少年郎似终于烦了他喋喋不休地讨论那位贵族女郎,便说道:“记得我们来建业的任务,主上不是让你看美人的。” 那中年男暴怒,一巴掌扇到旁边少年郎的脸上。那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阴阴的眉目间神色让他显得稍微成熟些。然中年男一掌抡来,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少年额头撞到地上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待他闷不吭气地爬起来,又被中年男踹一脚。 中年男仍在念叨:“嘿,你个毛没长齐的懂个屁!等建业城破了,这样的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老子也效仿那些贵族,左拥右抱,纳她个三妻四妾……” 他想的嘿嘿笑,眼睛眯起,脸上神情显得猥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旁边的少年郎又不吭气了,让中年男一下子觉得无趣,只好伸了个懒腰,仓促结束这个话题——“老子和你一个小破孩有什么好说的。等干完这一票,老子发了,就先到山沟里躲上几年,管它南国北国要打什么仗。” “他们啊……全是自己作的!” 中年男和少年郎在路上的偶遇,于罗令妤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插曲。眼下坐在摇晃牛车中,她上下打量的,则是陆昀。她和陆昀已经十来天没见过面,他突然风尘仆仆来找她…… “妤儿妹妹要去哪里?” “去丹阳。你一起么?” “嗯,”陆昀坐得随意,对车中美人勾了下唇,似突然想起一事般,“你的未婚夫君今日离开建业,你不知道吧?” 范清辰? 罗令妤乍喜:“真的么?他终于走了?太好了!” 虽然婚还是没退成,但是这个可以慢慢磨。只要范清辰不再每日盯着她,盯得她总怕他突然犯病,那就好。现在看来范郎理智尚在,他在建业时,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如今更是说走就走,罗令妤想放鞭炮…… 陆昀不冷不热:“就那般高兴?他之所以连见你一面都来不及便要走,是因南阳生了战乱。南阳还有你罗氏本家在,你也不关心?” 罗令妤:“我关不关心又能如何?改变现状么?雪臣哥哥不会是想我如二表哥那般,日夜祷告神明祈福吧?你相信神佛么?我可不信。我也整日在救济灾民难民,别管我心中如何想,我起码做的是好事吧?你管我是心善还是图名呢?” 说到陆二郎陆显,简直让人奇怪。 陆二郎曾经内敛沉稳,整日沉迷读书、游山玩水,何等正常的一位士族郎君。然自从上个月陆二郎失踪又回来后,这位陆二郎变得神神叨叨。陆二郎在自己院子里摆满了神龛佛龛,儒释道三家,什么神佛他都要拜一拜,不知在想些什么。 闹得陆夫人以为儿子病重,日日忧虑。 不提二哥,陆昀轻轻笑了一下,曼声:“那是我狭隘了,给妤儿妹妹道歉。只是我怎么听说,同是救济难民,人家陈娘子日日青团、糯米团、粽子,好吃好喝地供着人,养得难民白白胖胖,说她是‘女菩萨’。其他女郎也都各显神通。怎么到你这里,不是馒头就是白粥,见不到多少精致点的吃法?” 罗令妤脸刷地红了。 她这么穷!和周郎一起刷个好名声就罢了,陆昀还要求她和陈绣那样真做个女菩萨不成?凭什么对她偏见这么深? 陆昀始终对她的高要求,让她心中不忿,却也恼自己总被他看不起。罗令妤微怒:“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陆昀:“我以为是妤儿妹妹曾经落过难,知道流民最需要的不是精致食物,而是能填饱肚子即可。同时也不该长期惯着人,养人养出祸的道理,妤儿妹妹还是懂的。” 罗令妤怔了一下。 与陆昀轻微撩起的眼睫下的黑眸对上——他这一次,还真不是在嫌弃她不够善良啊。 他是委婉地要她当心。流民是可怜,救济是应当的,但是太过也不必,差不多就可以了。谁知道救的人是什么样的呢?陆昀自己一个士大夫,现在跟着陈王忙碌战争、救援、后备队这些,他的立场显而易见。大家表面上都在夸士族女郎救人的善举,欣慰她们为大家解决了一个麻烦。陆昀的态度,却…… 与朝廷要表现出来的大度宽容完全不同啊。 罗令妤眸中狡黠色起,偏了下头,笑盈盈地咬唇:“雪臣哥哥,你真不是个好人。” 偏符合她的观念。 在此一瞬,二人对视,难得的有些遇上知音的惊喜感。二人本质都有些自私,在大善的同时,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要先保全自己。只是陆昀平时装得成功一些,罗令妤装模作样的功底差他一些罢了。 罗令妤心里再一动。 陆昀以前都是口口声声嫌弃她不够善良,现在他居然还怕她太善良……这人,不是突然改变观念,就是开始把她看成自己人照顾了? 女郎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昀不禁看得笑了。她这般勾勾搭搭、欲语还休的眼神,每每取悦到他。只要她不对着旁的郎君这样便好……然自己平时太忙,真不知道罗令妤是否和旁的郎君有过勾搭。陆昀漫不经心般扯了话题:“妹妹在山里寺庙中,没遇到什么有趣的人?” 罗令妤不知道他指什么,自然摇了摇头。 陆昀:“那总给佛祖菩萨上过香,拜拜他们吧?” 罗令妤嗔:“入佛堂哪有不拜的道理。我当然拜了。” 陆昀的眼睛看着她,兴致勃勃般:“那你求了什么?” 罗令妤镇定无比:“自然是国泰民安,北方战事早日结束这样的了。” 陆昀唇角笑意加深,眉头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他挑眉的动作分外勾人,往往让罗令妤盯着他的眉骨,想化身覆上。陆昀不说话,眼神压力却在。在他的凝视下,罗令妤撑了一会儿,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顺便求嫁个良婿这样的了。再没了!” 陆昀:“……你竟还在求神拜佛求嫁好夫君?我不是说了,想嫁良婿,你求佛不如求我么?”顿一下,他道,“你怎就这般急着嫁人?” 罗令妤心想求你有什么用!你既不提娶我,又不让别人娶我。罗令妤反问:“我想嫁人有什么错?我本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无长辈替我做主,我自己做主不成?有人不想娶,必然多的是旁的人想娶。” 陆昀皱了下眉。 自来父母早逝的过往,哪怕过去了很久,也到底在心里留下了些痕迹,让陆昀对情爱一事、婚姻一事抱有怀疑,让他觉得没什么意思。若是情爱至深,失了本身的责任有何意思。若是没有情爱,只有责任,婚娶又有何意思。 多少年的心理阴影,让陆昀不喜欢那般早地谈婚论嫁。他好像非要证明些什么,可其实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想证明什么。何况他觉得罗令妤对自己的感情也不深,直取婚嫁未免莽撞。可罗令妤总是话里话外地暗示他、催促他……陆昀:“有婚无爱,最后也不过闹得和离,何必?” 罗令妤反唇相讥:“有爱无婚,何来保障?” 二人脸色铁青,不再说话了。 牛车轻微摇晃,两个坐得并不远,车厢稍一颠簸,罗令妤身子便晃了下,差点摔下去。斜对面坐着的陆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稳坐好。罗令妤要抽手离开,却发现手抽不开。 顿了下,对面的陆昀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我说错话了,别生气了。” 罗令妤哼一声,扭头却不理,然忽觉得被他握着的手指尖发麻。她看去,看陆昀握着她的手,垂下眼皮。他瞥她一眼,慢慢地低下头,唇轻轻地贴上她的手指尖,吻了一下。 羽毛一般。 郎君眼眸抬起,星火跳跃,流光正是徘徊。他唇角含笑,在她指尖又吮了一下:“别生气了,嗯?” 而从指骨开始,罗令妤觉得自己整条手臂都麻了——她心中羞恼,暗恨自己段数不如陆昀。他都没有坐过来,就是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但他抬目看来时,她已觉得魂神颠倒,为他眉目间的神采迷醉。 骨头全都酥了。 罗令妤的呼吸微乱,红着脸狼狈别过头,又要使劲抽自己的手。他稳稳地握着,她真的抽不动。罗令妤心中暗想改日自己定要练练功底,不能被陆昀这般一直碾压……两人拔河时,陆昀轻轻一叹,将她连人扯过去,抱到了他怀中坐下。 郎君与她呼吸交错,声音沙哑而沉迷:“令妤……” 他唇贴着她的脸,酥酥麻麻的触觉,若远若近。罗令妤脊骨僵硬,暗自咬牙想着抵抗,可他这般搂抱着她,又不桎梏,又不放她离开。适当的距离,不容置疑的亲近……他的面容还就贴着她的脸。 色令智昏。 美人也好色啊。 况且美人通常因为自己是美人的缘故,对“色”的要求比寻常人要高。上等美色与她相贴而磨,缠绵悱恻地唤她“令妤”,一声又一声。罗令妤只用余光看到他覆在眼上的浓青睫毛,便忍不住痴了,心神动摇了。 陆昀目中促狭。 当他亲过来时,她不由自主地就张了口,被他的舌在口中轻轻一搅。 ……她和他在婚姻的观点上有隙。但他们在亲吻拥抱这事上,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分歧。 她一直挺享受陆昀吻她的。 陆昀偏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见她反抗得非常敷衍,他的吻才加深。 那种勾着下巴、迫她抬头,再送到她唇边的温温柔柔的、轻软深情的吻……有时候也许他并没有动情,但他亲人时的感觉太深情,唇齿缠绕,像是生生世世抵死相随一般的感觉。罗令妤心中眷恋这般强烈的感觉,手一开始只是放在他衣袖上,到他搂她腰搂得用力时,她的手臂已经藤条一般缠到了他颈上。 呼吸紊乱。 狭小的车厢变得燥热。 夏日果然让人出了许多汗。 陆昀的膝盖向前抵了下,插入她两腿间。他低头看一眼,忽将女郎推倒,吻不再只徘徊于唇齿,而是流连到她的耳下、颈间。她颈下的肌肤瓷玉一般,触手生香,他轻轻拂了一下,看她意乱神迷、胸脯起伏,显然并没有反应过来。陆昀的手放到了她胸口,试探地揉了一下…… 罗令妤身子一绷,口中声音溢出:“嗯……” 声如猫吟一般,被郎君吞入腹中。 他眼神微变,动作一下子变得凶狠。 罗令妤颤声:“雪臣……哥哥……不、不、不行……” 陆昀抓着她手,女郎手骨纤细,他低头就亲上她的手腕。撩起她的袖口,亲到她臂上的银色臂钏。那是他送她的,他目中笑意起,亲得愈发温柔。地方狭小,私欲却放大。陆昀额上渗了汗,口干舌燥时,觉得她就是他手边那碗清水。陆三郎脑中妄念不断,渐渐浑浊,亲她亲得格外动情时……旁边传来一个小女孩带着困顿的打哈欠声:“姐、三表哥,你们在做什么啊……” 罗令妤和陆昀:“……!” 陆昀脸一下子僵住了,扭过头,看到车厢角落里,从扔在地上的毯子里爬出来的小娘子,罗云婳。罗云婳长发细而乱,有些因汗而湿贴着脸。她睡得小脸粉红,眼睛惺忪。车厢晃得厉害,她从地上爬起来坐着,疑惑地揉着眼睛看将她姐压在车壁上的郎君。那两个大人挨得那么近,快要揉入骨头里一般……罗云婳兴致起了:“三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你和我姐在玩什么?” 陆昀冰着脸。 对身下的女郎咬牙切齿:“你怎么不告诉我婳儿在?” 罗令妤其实自己被他亲得迷乱,已经忘了妹妹,但她才不承认:“……那么大一个人缩在毯子下睡觉,你自己没看到,反而怪我没提醒你。” 陆昀脸黑如墨。 他一上车就只看到罗令妤一个人。她长得那般明艳,整个车厢就看到她一个人如明珠般在眼前晃呀晃。她却怪他没到处看看?但是陆昀也不想承认自己从头到尾就看到她一个人……免得这个小女子得意。 女郎和郎君分开,各坐一边。罗令妤尴尬地去哄刚睡醒的妹妹,罗云婳还在仰脸委屈问:“你和三表哥到底在玩什么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能找三表哥玩么?” 罗令妤推卸责任:“你想找就找呗……” 陆昀在旁冷眼瞥来,她只好改口:“闭嘴婳儿!好好睡觉!” 罗云婳:“……” 刚睡醒就被姐姐砸过来的毯子盖住脸,又被逼着继续睡,她心里真是觉得奇怪极了。她睡不着,从毯子下伸出小脑袋,看到姐姐和三表哥坐得离得那么远……尤其是三表哥还背对着她和姐姐坐。 罗云婳心里满是疑问,只是看两个大人好似很尴尬,便只好把疑问压在心里,决定自己去研究。 这般窘迫,一直持续到他们到了丹阳郡城,陆昀先她姐妹二人急匆匆下了车,走得头也不回。 当日,罗令妤在丹阳郡城和又来陆家做客的表小姐们一一见礼,晚上又一道玩耍。晚上陆二郎都过来绕了一圈,家中表小姐们望眼欲穿,却始终没见到三表哥来。表小姐们失落地说三表哥现在还不如以前了,以前还会在最开始露下脸,现在脸都不露了……罗令妤心虚地喝着茶,猜陆昀是不想见她的缘故,才冷落了家里的表小姐们。 但她当然不会说了。 坐在陆家一众表小姐中,比较异类的,是宁平公主刘棠。也不知道刘棠怎么也跑来陆家了……罗令妤才看过去,那小公主就慌得打了茶盏,手忙脚乱涨红着脸收拾。 完全不知小公主在害羞什么。 刘棠其实是被陆夫人请过来的,陆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失踪那几日是和宁平公主在一起后,家里表小姐一来做客,陆夫人就请刘棠也过来。刘棠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坐在一众表小姐中是要做什么,陆夫人为何对她笑得那般古怪。 刘棠到第二天清晨,竟被罗令妤早早喊起来。罗令妤无奈:“……表伯母要我领你去参观二表哥在这里的院子。” 刘棠懵:“为什么呀?” 罗令妤心里猜到了一点。恐怕陆夫人为自己的儿子看中了公主这个儿媳,却又怕自己这个表小姐害她儿子移了心,陆夫人干脆借刘棠来敲打罗令妤。不过是暗示罗令妤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好巴结未来的陆二郎的夫人,别招惹陆二郎。 陆夫人还是这么警惕罗令妤。 罗令妤不知是该自得于自己的美色,还是失落于陆夫人始终不信她的品性。 丹阳城离建业太初宫有段距离,陆家人跑来丹阳城避暑,陆家郎君们早上要上朝,出门就会早一些。罗令妤算着时间,觉得陆二郎该出门了,才带刘棠去参加陆二郎的院子。不想陆二郎今日竟然休沐,不用上朝。 罗令妤和刘棠懵懵地一起见识了陆二郎大早上起来,烧香拜佛的壮举。 陆二郎见到她们两个,还邀请她们一起去佛堂中烧香。刘棠兴致满满地照着去做,罗令妤站在门帘外,用古怪眼神打量陆二郎:“不是孔子说不语怪力乱神么?我记得表伯母娘家好似是儒学家传,表伯母会允许二表哥你天天这么焚香拜佛,将屋中闹得乌烟瘴气?” “嘘!”陆显咳嗽,“这可不敢让我母亲知道了。” 陆二郎神神秘秘地将身段窈窕的表小姐拉到一边咬耳朵,感慨道:“表妹你是不知,世上可敬畏者多了去了。原本我也不信,现在经过一些事,我却都信了。如果不是我,你和三郎能有现今好结果?” 罗令妤:……她和陆三郎难道有什么好结果么?她一直梦想的嫁人都实现不了啊! 罗令妤意兴阑珊,敷衍着陆二郎。 陆显自是千万话到口边,偏不适合讲,也是愁思满满。他要如何告诉表妹,自己曾经做过预言梦?靠着那个梦,自己才能让表妹和三弟走到一起。自从六月十九日后,陆显再未做过梦了。他隐隐有种感觉,那一日真的是转折点,自己真的改变了梦里的那个故事。 因命运线改变,之后梦中的事再不会发生,是以他也不用再做梦了。 心中满是成就感,却无人可炫耀,陆二郎心里也苦极。 如今一切向着好的一面发展,原本北方战祸连连,现在的损失少了一半。原本老皇帝这时候开始被用毒,现在衡阳王好似被他撞破后,大概怕他说漏嘴,也没这个心思了;就连七月份,原来梦里陆三郎伤心欲绝,要前往边关躲开即将订婚的罗令妤和衡阳王,这事也没有发生…… 陆二郎望着罗令妤笑得温柔。 罗令妤:……表伯母的担心还是对的。她也觉得二表哥好似真的喜欢自己来着…… 陆三郎陆昀站在院门口,眼神微变,看到陆二郎看着罗令妤的眼神,那般……深情? 陆昀咳嗽了一声,陆显回头,才看到他。罗令妤正陪着公主拜佛呢,陆显当然过来迎接三弟。两位郎君就朝事讨论一下,陆二郎心里对自己改变了的命运还在自得时,就听陆三郎沉吟一下后说:“北方战事乱,我想去边关……” 陆二郎一下子:“……?!” 立刻厉声:“我不许!” 陆昀被二哥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杨柳清风下,那边刚下台阶的罗令妤和刘棠也被陆二郎一声吼吓得看过去。 陆昀被他二哥情绪激动地晃肩膀:“三郎,你给我乖乖呆在建业,哪里也不许去!你要想去边关,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陆昀愣住:“……不去就不去,何至于此?” 二哥疯了吧? 第75章 自从罗令妤到陆家,除了一开始陆二郎还算正常,之后陆二郎的言行一直反反复复的。连他母亲都觉得他奇怪,大家觉得他有病似乎也正常? 站在小佛堂外的轩楹边,隔着院中柳槐树,看陆二郎语重心长地将陆三郎训得狗血淋头,罗令妤心中竟有些宣泄般的快感——看到陆昀受挫还无法反击的样子,她觉得很痛快。 大约是陆昀平时压她压得太厉害。 罗令妤积极提高自己面对陆昀时的段数的同时,也蛮希望有人能管一管陆昀的。现在看来,陆家二郎恐怕是陆家唯一一个会这么说陆昀的—— “去什么边关?那里多危险你知道么?你还想去南阳,你是否记得罗表妹的那位未婚夫君就是南阳人氏?你也太、太……大爱无边了吧?知道你担忧战事,然我等已经在尽力,你即便去了恐也帮不上忙。何况你一介贵族郎君,身边从来离不了人伺候,去了那边……” 陆昀道:“我不去了。” 陆二郎:“……你不要觉得我在恐吓你,威胁你,我是为你着想。你并不适合……” 陆昀头皮欲炸。 尤其是隔着树荫,他能看到那边两位女郎的身形。宁平公主迷迷糊糊还好说,然他觉得他已经能看到罗令妤那嗤笑的嘴脸了。他二哥竟当着罗令妤的面训他,他颜面何在? 在陆家,因为父母早逝,三郎陆昀的身份其实是有些特殊的。平时他做什么,家里长辈都只一味偏袒,似唯恐委屈了他,惹他黄泉下的父母忧心。陆家人面对陆昀有些小心翼翼,唯一以兄长身份时时说他的,就是陆二郎陆显了。陆昀很珍惜这位兄长……哪怕这位兄长很多时候和他的观念背道而驰。 陆昀心中憋屈。 罗令妤那边与刘棠说了句话,刘棠还在犹豫,罗令妤已经下了石阶,娉娉袅袅地拂开垂柳走过来了。她婀娜的身形向陆家两位郎君的方向过去,刘棠连忙跟上。走得近了,罗令妤听陆二郎说话的声音更加清晰。她唇角确实噙着完美的笑,不过当她看到陆昀淡漠的面容时,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下—— 陆三郎长睫覆眼,鼻梁高挺。垂柳和日光交错,一重重照在他面上。面上并没多少表情。 罗令妤偏了下头:陆昀似乎不太高兴? 他在自己人面前都一副对外的高邈出尘样,确实是心情不虞之兆了。 为什么不高兴?因为二表哥说了他,觉得掉面子?可是二表哥经常会说他啊,他以前也没这样。还是因为二表哥说的内容让他不喜欢? 陆昀打断陆二郎的苦口婆心:“二哥,表妹和公主来了。” 他撩眼皮,与目中若有所思的罗令妤对上目光。女郎盯着他思考的样子,让陆昀心头略微狼狈,移开了目光。罗令妤没有嘲笑他,他倒是在陆二郎反身面对两位女郎时,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于是罗令妤想的更多了——看来他是真的想去边关。他走了,那谁娶她? 之后几天,罗令妤都没有见到陆昀。陆昀忙着朝政,丹阳郡城离建业的衙署距离又太远,陆昀回家的时候便比以前更少了。而罗令妤和周扬灵分开后,来到丹阳郡城,随陆家一道避暑。毕竟对这里不熟悉,天气又热,罗令妤就躲在房中吃冰制香,连和表小姐们的玩耍都因太热而没太大兴致。 她懒怠了很多。 和以前那位喜欢四处交友玩耍的罗女郎判若两人。 伏日午后,蝉鸣柳静,正是午睡时候。小妹妹被侍女领着睡觉,罗令妤给她打了半天扇子后,待妹妹睡着了,便回到自己屋中,翻出了绣了一半的荷包、络子来。女工极费时间,如罗令妤这般喜欢社交的女郎并不太喜欢坐在那里做女红。然她现在无事,就翻出来打发时间。 门“吱呀”打开,从闷热步入清凉舍内,侍女灵玉面孔被日头烤得通红,夹衣贴着后背,也湿了一层。帘影玲珑,灵玉探头一望,见靠着凭几的木案上摆放着果盘,金盘上,则摆着蜜沙冰。樱桃上浇一层黏稠的蔗浆,绯红果子,乳白冰水,红白相间的“雪山”何等清新。那丝丝凉意,便是从蜜沙冰的方向传来的。 这般新奇的“蜜沙冰”,一看便知又是表小姐的巧思了。 表小姐于吃的玩的穿的上一贯心灵手巧,知道侍女进屋后,仍然低着头绣荷包。罗令妤不抬头:“给老夫人她们送去的‘蜜沙冰’,她们喜欢么?” 灵玉:“喜欢倒是喜欢,不过她们现在心思恐怕不在吃上。也就女郎你一点也不着急!” 罗令妤心里一动,猜到了什么,却只是抿嘴笑了下,心思仍旧在荷包上。 侍女灵玉却看不下去,哼了一声,打帘子走开去换了身衣服。再进屋时,见到女郎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动,灵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虽才被老夫人唤去服侍表小姐几个月,但表小姐为人有趣、经常折腾些好玩的东西出来,年轻貌美的灵玉,已经开始对表小姐掏心掏肺了。现在看罗令妤这样,灵玉就道:“江娘子被老夫人接来家里做客,其他表小姐们都去了,女郎你却只送了一碗冰过去……竟是一点也不好奇那位江娘子么?” 罗令妤不在意:“既然要在陆家住一段子,总会认识的。晌午太阳这般大,没必要今日就去啊。” 灵玉:“你知道什么?!让你去自然有道理!女郎你有所不知,陆家常与江氏、陈氏、皇室联姻。这一次来丹阳的江女郎,就是那个‘江氏’了。陆夫人为家里的郎君相看女子,显然已经为陆二郎相中了宁平公主,正在考察呢。那么江女郎所来,定是奔的我们三郎了。” 罗令妤扬目,手中一半的绣活停了下,她笑盈盈:“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便明白为什么大夏天的还要来做客了。” 灵玉看她仍然不是特别上心的样子,更加着急了:“江氏是陆氏的故交,江娘子自小就常来陆家玩,和陆三郎也是认识的。起码比女郎你和陆三郎认识的时候长。那位江娘子家学渊博,又擅诗画,极讨人的喜欢。” 罗令妤:“听着像是陈绣。” 灵玉:“那不一样!陈娘子性情清高傲慢,不太与建业的女郎们玩。这位江娘子却性柔美,与女郎们的关系不错。之前她是去她舅舅家做客,人不在建业。听说这次回来没几天,陆老夫人就着急地把人接过来了。江娘子小的时候,陆老夫人还开玩笑说要将她许给我们家三郎。江娘子到陆家,跟半个主子回家似的,三郎还教过她作画。我们开玩笑说三郎算是江娘子的半个师父,江娘子还真的管三郎叫过‘师父’呢。” 罗令妤“哦”了一声:原来是陆老夫人看中的啊。 她就说嘛,陆老夫人不喜欢自己,怎么一直未曾说过自己什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侍女灵玉在屋中徘徊,尽责地与罗令妤科普那位新来的江娘子如何虎视眈眈地盯着陆三郎。那位江娘子搬了不少东西来,被陆夫人亲自领着跟各院主子见面,可见陆家长辈的重视。毕竟江氏一直和陆氏联姻,陆家不少长辈都出自江家,这位江女郎来到陆家,真和回自己家没两样。 灵玉:“陆老夫人喊三郎回家,要三郎领着江娘子逛园子!” “给江娘子安排的院子,离三郎那院子也格外近。反是我们住的院子,是离三郎院子最远的。” “知道三郎爱好书画,江娘子带来了两车古画。” “……总之总之,女郎,这个娘子真的对您有威胁啊!” 陆家长辈不满意小辈的婚事,秉着大家作风,也不会太干涉。他们通常的作法,是寻更适合的,再不动声色地间离之前的。距离、时间、猜忌,都易让感情生罅隙。一段时间不成,就再过段时间,最后大部分人都顺了长辈的意思,选了长辈更满意的婚姻。 例如现在被陆夫人接来家里玩的宁平公主,就被陆夫人寄予了厚望。 再是陆老夫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江娘子,江婉仪。 侍女灵玉看出了的东西,罗令妤自然看得更清楚。她却没有灵玉那么着急:“……急什么?早着呢。你们家的三郎要是那般好打动,我就不会在这里住到现在,还在绣荷包了。” 她原本的计划,可是这时候已经嫁人了啊! 灵玉:“也不能这般说。许是以前我们三郎不开窍,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呢?现在他分明被娘子你打动了,再来一个女郎,他说不定也能欣赏女子的美了。” 罗令妤冷笑:哼,原来还打着这个主意。让她探陆三郎的感情,探得差不多了,就送进来一个新的。陆三郎坏的一面被她改了,好的一面可以直接让后来者享用。陆家长辈的主意打得真正。 罗令妤哼道:“随便!我倒要看看这位江娘子怎么打动陆三郎的铁石心肠。” 她不信自己不如人。她在陆昀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岂能便宜别人?随便一女子就能让陆昀动心思……那只能说明她的功力太浅了。要真那样,她甘拜下风。 灵玉说了那么多,看女郎仍然不着急,就低着头绣个不住。灵玉站了一会儿,看清了女郎在绣什么后,心里突得跳了下,想到了一些事。其实罗令妤经过会给陆昀送东西,花笺啊、新笔啊、零嘴啊。陆三郎那边一开始不收,后来陆三郎的贴身侍女锦月都把他们这里,当成陆三郎自己的院子来逛了。两个院子交换过很多礼物,只是罗令妤从来不曾真的动过一针一线。 罗令妤嫌绣东西太花精力。 然罗令妤这时候在绣荷包……灵犀道:“啊,看来我白担心了。女郎你终于愿意动动针线了。马上到了乞巧节,三郎身上若是佩戴你绣的东西,那就太好了。” 罗令妤心里得意,面上却敷衍道:“乞巧节?他都不一定回来。” 然灵玉再停了一会儿,又劝她:“女郎既然总有这般巧思,为什么不用这般心思去讨好陆老夫人呢?单是让三郎高兴,好似并不够。三郎的婚事,到最后还是要长辈们点头啊。” 侍女是真的为她好,为她的婚事出主意。罗令妤叹口气,放下针线后,跟灵玉解释:“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最稳妥的婚事。但是我出身不够,如陆家这样的大家族,长辈平时喜欢我,一考虑到婚事,就不会选我了。我自然可以去讨好陆老夫人……但这样用途不大,还会让陆老夫人更瞧不上我,更不会选我。” “作用不大的事,我何必费精力?” 但是陆昀就不一样了。 让陆昀和他祖母斗,比她和他祖母斗法、得罪他祖母强多了。 罗令妤道:“还是不卑不亢的好些。我并不是非要嫁到陆家去,我要让陆家知道,是陆昀想娶我,不是我就扒着他不放。” 灵玉为她高兴:“陆三郎说了想娶表小姐?这样就好了,我早知道表小姐一定会嫁到我们家来的。” 罗令妤:“……” 心口忽然一滞。 她捂了下脸:不,没有。 陆老夫人要试她,她也要试下陆昀——她想知道他是单纯的不想娶她,还是他就是不想娶妻。两者造成的结果不一样,针对不同的原因,她要对症下药。 罗令妤总是这般积极地筹谋身边的事,灵玉担心江婉仪的到来会对她造成威胁,她却觉得这说不定是她的机会。 …… 江婉仪到陆家的第一天,没见到传说中的大名鼎鼎的罗氏女。但第二天早上吃茶时,她就见到了来给老夫人请早安的罗令妤。见到罗令妤的第一眼,江婉仪绞着帕子,有些明白为什么陆家那么多表小姐,陆老夫人却总是提这一位了。 罗令妤身段窈窕风流,颜色美艳,气质却并不咄咄逼人。相反,罗令妤极好说话,她来的这么一个时辰,哪怕是不苟言笑的陆夫人,都被逗得笑了一次。陆老夫人就更是笑了好几次了。 陆老夫人最后说:“……令妤啊,你领婉仪好好逛逛园子吧。” 罗令妤应了。 江婉仪停顿一下,亲昵地挽住陆老夫人手臂撒娇道:“老夫人,说什么让罗妹妹陪我逛园子啊?我以前也来丹阳玩过啊,恐怕罗妹妹却是第一次来。该是我领着罗妹妹逛园子才是。老夫人你糊涂啦!” 罗令妤唇角笑意加深:这是向她示威吧? 其他的表小姐们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看出门道了。二美相争,真是一出精彩大戏。陆家的这些表小姐们认识罗令妤已经半年时间,认识江婉仪的时间更久。在她们看来,罗令妤样样不服输,又极有才,和江婉仪之间定能争得很厉害。难说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表小姐们挺想看是江婉仪厉害,还是罗令妤厉害。 然而让她们失望了。 和之前凡事都要争第一不一样,这一次面对江婉仪,罗令妤的脾气温和了很多。不争不抢,琐事懒怠,江婉仪喜欢怎样就怎样。江女郎要办诗社,那就办;江女郎要做东道主,那就做呗。江婉仪来陆家不过一日,就放松了警惕,晚上与自己的侍女说起时,江婉仪语气迟疑:“……我觉得罗妹妹不错。怎么老夫人那般忌惮她?罗妹妹又不与我争,我拿三表哥试她,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如寻常表妹一般……我想是不是陆老夫人猜错了,罗妹妹对三表哥并没有什么企图心?” 侍女:“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今年建业的‘花神’就是罗娘子,陈绣都败给她了。罗娘子一定不像她表现的那么简单,女郎你不可轻易信她。” 江婉仪将信将疑地点头,侍女再用陆三郎鼓励她,让她重燃斗志。实则江婉仪本身并不喜争,只是陆老夫人派的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她惶恐。陆家和江家联姻那么多年,陆三郎又那般出众,她自小就想嫁。前面有一个陈绣让她懊恼,现在又来了一个罗令妤……江婉仪怅然抱怨:“为何三表哥总是这般招蜂引蝶?” 自小身边的女郎们就都喜欢他。 长大了,围着他的女郎更多。 每次来陆家做客,陆家的表小姐们花枝招展,全都是冲着陆三郎来的。哪怕明明她们也见不到陆三郎几次。 明月当空,靠窗而坐的江婉仪喃声:“……是不是即使我赢了罗令妤,日后也不得清净呢?他太出色,觊觎陆三夫人位子的人就永不少。我需时时打起精神迎接一切危机。他见每一个女郎、和每一个女郎说话,我都要紧张。他回来时陆家有表小姐们赖着不走,他不回家时我又得想如他这样的名士、不知在外和谁吟诗作画……” 侍女一滞。 只好劝道:“出色的人都这样。女郎喜欢他的话,该学其他女郎那般积极追慕。至于女郎的忧虑,待日后和三郎好了,可委婉劝他。” 江婉仪叹口气,不再多说了,心中却想——我劝他么?他自小就没听过我说的话啊。大家都说我们青梅竹马,可是我怎么觉得三表哥对我,和对旁人也差不多?是他本性便那般清傲,还是他并不与我交心呢? 而且,我让女子们不喜欢他,女子们便会不喜欢么? 再一日,女郎们的诗社开了,江婉仪也丢开了前一日的忧郁,将自己伪装起来,继续战斗力十足地迎接罗令妤的挑衅。她听说罗令妤是这一年的“花神”,才学能胜过陈绣的,当并不简单。女郎们在院子里作诗作画,嬉闹间,侍女跑来气喘吁吁:“女郎们,三郎回来了。老夫人说他往这边过来了!” 众女:“……!” 她们还记得之前陆老夫人说让陆三郎回来,指导一下她们的字画。只是陆三郎不回来,陆老夫人许的诺实现不了。江婉仪到陆家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见到陆昀。距离上一次两人见面,已经过了半年之久。 女郎们一瞬静下,各自整理衣容。江婉仪无措半天,面容绯红,低头作画时,拿笔的手腕轻轻颤抖。许是大家都期待着这一幕,这一幕真的到来时,连主人公自己都开始紧张。江婉仪悄悄去看罗令妤那边,却是一怔—— 罗令妤压根没她这般紧张。 她们围在一起作画,一副七八丈长的白宣铺在桌上,女郎们围桌而立,各自作画的一部分。等大家都画完了,最后再评谁画的最好。陆三郎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他要过来,女郎们显摆自己的才能,这会儿都立在桌边,提着笔作画。 只有少数几个对陆三郎没什么心思的女郎,才坐在旁边喝茶、吃果子、嗑瓜子。 例如宁平公主刘棠。 那与刘棠坐在一起聊天吃茶的,居然是被江婉仪视为劲敌的罗令妤。罗令妤的画也没做完,她也不急着过来表现,还在嗑瓜子,眸中含笑地看着她们忙活。罗令妤的表现,让江婉仪心里一顿,可她还没有想明白,眼睛已经看到了陆三郎清隽的、从树荫外走来的身影。 陆三郎走得极快。 让身后的侍女、小厮皆小跑着追他。锦月等几个侍女跑得面红、喘着气说不出话,小厮却更辛苦,还要跟陆三郎汇报一些事。 陆昀俊朗的面孔、修长的身形,一点点清晰映在众女眼中。江婉仪慌张低头,已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低头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去看,见陆三郎讶然地挑下眉,似很意外看到这么多表小姐。 陆昀皱眉问锦月:“……她们怎么在这里?” 在他回院子的必经路上。 锦月笑道:“江娘子来家里做客了。” 江婉仪心里一跳,看到陆昀的眼睛望了过来。她丢下手中笔,婉婉地走过去,走得极慢。却是陆昀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过来了。江婉仪以前总觉得他冷淡,当他走来时,她喜不自胜,以为陆昀总算给她面子。 陆昀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江婉仪:“……啊?” 她吃惊抬头,却看到陆昀不是在看她。她顺着陆昀的视线看去,见陆三郎皱着眉,盯着那坐在石桌边吃茶的罗令妤。 罗令妤放下了手里茶,仍然不站起来。一旁的刘棠敬佩地望着她,见女郎笑道:“我新调的花茶,你要尝一口么?” 在众女震惊的目光中,陆昀走了过去。他低头瞥一眼,在周围的嘶声中,问:“哪个是你的茶杯?” 罗令妤努嘴一指,他当着众人的面,就喝了她的茶,评价一句:“不怎么样。” 众女却已经失神:……他竟然用罗令妤的茶盏喝茶。虽然罗令妤指给他的,是之前没碰过的。 江婉仪脸色苍白,终于见识到罗令妤对自己的威胁了——哪怕那女郎没有站起来,陆昀都走过去了。原来她不争不抢,非她大度,是根本没必要争抢。 在江婉仪看不到的地方,罗令妤满意地笑:说实话,这种碾压,她还是很喜欢的。喜欢陆三郎,被女郎们一起敌视,这种被人一起捧着的感觉……太好了。 喜欢他的女子越多,越能证明她的厉害。 有些找到喜欢他的好处了。 ……到底罗令妤和江婉仪是完全不同的女子。 第76章 于陆昀这类经常惹得女子争风吃醋的男子来说,司空见惯后,他对女子间的小心机并不太敏感。心思不在情情爱爱上,陆昀满脑子的朝堂官司。他负手一路回院子,半道上遇到这些莺莺燕燕的表妹,第一想法是——怎么又堵我路? 表妹们之间的争奇斗艳他迟钝得没看出来,他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罗令妤。炎日下,她欲笑不笑的样子,好似灰蒙蒙的世界中,独那一抹鲜绿,俏盈盈地等着他。酷暑夏日,顿觉神清气爽。大脑尚未反应过来,陆三郎腿脚已经迈了过去。待就着女郎的茶盏喝了一杯茶,口中芳香却黏腻,陆昀眉头皱得深了。 他眉骨长得好看,皱眉时,阴影光打在眉上,如钩子般挑动人心。一众貌美女郎都脸红了,江婉仪盯着他的眉头,更是直接看呆。 陆昀喉头滚动:“……怎么喝这茶?” 盯着青瓷茶杯半晌,郎君语气微有些嫌弃。他对她的技艺,可向来抱有极强好感。如果不是信任她,他根本不会碰别人新调的茶——然她却调出这般黏黏的、过甜的茶。还给他喝!他是忍耐着,才没有一口吐出来。 陆昀有种被罗令妤耍了的感觉,敏锐敏感地看过去。罗令妤一看他皱眉,就知他不喜这茶。心口一跳,怕陆昀真的一下子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当众给她难看,是以他神色才一变,她就笑着起身,从他手中端走了茶盏:“……这是花茶,给女孩子喝的,自然甜一些,香味浓一些。改日我选了绿茶再送表哥。” 陆昀这才眉目舒展:“夏天这么热,还喝花茶,你也不怕中暑?” 江婉仪在一边脸色微僵,因陆昀到来后,自始至终都盯着罗令妤说话。他余光当然也看到了她们,可是就是扫一下,没太多反应。反是对罗令妤不同……罗令妤说话时,陆昀就一直看着她……江婉仪有些难堪地插话:“表哥,我们在这里作画呢。老夫人说你回来了,让你指导我们。” “表哥是那么厉害的名士,不如给我们的画评选一二吧?” 陆昀眉跳了下,看向罗令妤:“……大热天的,你们倒真有闲情逸致。” 其实这里树荫凉亭清湖,倒一点也不热。只是陆昀刚顶着日头回来,夏衫贴身湿了一半,才觉得她们闲的。陆昀心中感慨,自己忙得要死要活,北方战事不断生变,家里的表小姐们却依然吃吃喝喝玩玩,无忧无虑,还要作画写诗。然郎君们在外拼搏,实则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中的女孩们过得安逸快活。 想到这里,陆昀对所有的表小姐们都带了些好感,神色没那么疏离客套了。 可他还是看罗令妤:“你画的画在哪里?我看看。” 江婉仪咬住唇瓣,忍着眼中泪意,看那位懒怠的罗女郎慢悠悠地站起来,腰肢轻软似柳拂烟。陆昀的眼眸低下,从她腰上扫过,似觉得不妥,他移开了目光。然只移开一瞬,他又看了罗令妤的腰一眼,才跟随罗令妤去桌案看画。 女子对郎君的目光其实分外敏感。 他在看什么,不看什么;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女郎若时常盯着他看,不难发现他的心思。 江婉仪就看出来,陆昀对罗令妤是不一样的。 心中已有此想法,待再看到桌案后,陆昀站在罗令妤后方看她的画、与她说话,江婉仪就没那般意外了。只看郎君站在女郎身后,他直接就伸了手,俯下身握住女郎的手,亲自教她画,声音清冽似泉过心:“……一看便好久不曾作画了,你越来越懒了。你看这丛竹……” 罗令妤声音柔婉:“我就是画不好嘛。” 陆昀顿一下,慢慢地看了她一眼。他即将疑心,即将猜出她拿他当斗艳工具,罗令妤急忙扭过脸,躲开他灼灼目光。陆昀才没有追究,而是继续:“我教你……” 树叶缝间漏出的光斑打在那对金童玉女身上,光华点点流离,江婉仪生硬地别过了脸。 其他表小姐或多或少也喜欢着陆昀,看陆昀与罗令妤那般说话,心里都带了些失落——虽然早有感觉,然亲眼看到,总是不太好受。 到晚上,相识的女郎来劝江婉仪,愤愤不平地说起罗令妤:“……狐媚脸,就会勾引三表哥。你放心,老夫人不会让这种女子过门的。” 江婉仪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是三表哥要和她说话,她也不曾如何。” 那讨好江婉仪的女郎:“你就是太善良了,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机多重!我这般与你说吧,那位罗女郎,在你来之前,一贯争强好胜,什么也不落人后,我们都不如她。可你来了,她就作出一副谦让的样子。平时她样样好,突然不好了,陆三郎就注意到她了。江娘子,你不要被她骗了!” 江婉仪低下了头颅,心中哀哀,很是难受。罗令妤是宽和大度还是阴险恶毒,她尚未想明白,却已经觉得陆三郎离自己越来越远。往日见陆三郎的时候,他虽不曾对她亲近,可他对别的女子也那样,就看不出区别来;这次有了罗令妤对比,她才知道原来陆昀不是一直冷淡,他也有盯着女子看的时候。 不过虽然想那么多,一颗心忽上忽下,因陆昀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府上,女郎间的战争很难升级。 江婉仪因家世好,身边女子都捧着。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决定再接再厉,毕竟陆老夫人看好她呀。这日下午,午睡后一众女郎簇拥着她,去寻罗令妤玩耍。到女郎的院子里,隐约听到屋中的说话声,江婉仪敏感地捕捉到“三郎”这两个字。在陆家,三郎代表的除了陆昀,还能是谁? 门吱呀推开,江婉仪认出了从门里出来的貌美侍女,讶道:“锦月,你怎么在这里?” 罗令妤送锦月出门,二女边说话边在门外穿履,回头时看到了院子里来的女郎,两人都笑着打招呼。江婉仪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罗令妤和锦月指尖穿梭,不等表小姐问,锦月就笑道:“我只是来给罗娘子送些东西。” 江婉仪:“三表哥让送的么?”锦月停了一下后,聪明地说:“三郎不在家。” 她并没有否认江婉仪的话,不仔细听却又好像否认似的。表小姐们都是主子,主子之间的战斗锦月当然不好参加。然而她说实话后,又怕这些表小姐们针对罗令妤,给罗令妤带去麻烦。常日处理陆三郎的身后事务,锦月纵是以前不喜罗令妤,她也会聪明地让自己喜欢;更何况,锦月本来就喜欢这个心思灵动的表小姐。 锦月在心里说:……毕竟,这位是我们家三郎心尖上的人儿啊。 江婉仪单纯些,没有听出锦月的言外之意,以为不是陆三郎给罗令妤送礼物,她笑了起来。其他表小姐则是眉心一跳,看向罗令妤。罗令妤装作不知,邀请她们进屋来:“……有些新得到的糕点,请大家一起品尝,给我提些意见。” 众表小姐原以为糕点是陆三郎送的,可罗令妤说什么“提意见”,又把她们弄糊涂了。 ……弄得都不知道该不该拈酸吃醋。 女孩子间的友谊当真扑朔迷离,时好时坏。 陆昀再一次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到了七夕前夕。朝廷再忙,这两日也会给他们休沐假。陆家郎君们有的回乌衣巷那边,有的回丹阳陆家。到了丹阳,再各奔东西。等回到陆老夫人院子请安时,已经只剩下陆二郎陆显和陆三郎陆昀了。 尚是下午时分,两位郎君相跟着请安,进去便见女郎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做着青团。陆老夫人等长辈坐在另一桌边,含笑看年轻的女郎们打闹嬉笑。青团乃南方出名的食物,罗令妤到了建业后才跟女郎们学着做起。青叶漂洗再碾碎,作成泥浆;再调入晚米粉、糯米粉,捏成青粉团;包入喜欢的馅,滚成雪团;最后将玲珑精致的小团子铺在粽叶上,上锅蒸。出笼后,就是有名的“青团”了。 这会儿,一个个碧青色的、圆溜溜的青团放置在桌上,老夫人留了两位郎君在这边吃饭:“……平日你们忙,也见不到面,家里的亲戚都要生疏了。好不容易有时间,自家兄弟姐妹不必拘束,都在我这里用晚膳吧。” 原本在陆老夫人身边正襟危坐的陆夫人看眼她儿子,再对比她儿子身边光华潋滟的俊朗出尘的谪仙人一般的陆三郎,最后目光落到女郎中的那个跟在罗令妤身边开心打下手的宁平公主刘棠。陆夫人微微着急:“二郎,你还不去看看公主需不需要帮忙?远道是客,你怎么这般没礼貌?” 陆二郎:“……” 陆显好无辜。 那边刘棠一下子涨红了脸,手上沾着米粉,被陆夫人说得无措:“不、不不,我随便来玩的……”陆夫人闹得众女都看她,脸皮子薄的小公主都快要吓得落荒而逃了。 陆夫人:“……” 这位公主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些。自己说话大声点她就害羞,再看看她旁边那个罗令妤……陆夫人衡量了下,觉得还是小公主好一些。性子柔软的儿媳,总比一个事事有主意、跟自己对着干的太能干的儿媳好。 陆昀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罗令妤身后。 他没有说什么,罗令妤对面坐着的江婉仪已微微不舒服。江婉仪不想给罗令妤和陆昀说话的机会,她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看到陆昀唇才一动,江婉仪急忙抢了话头,问罗令妤:“那天你送给大家吃的那种糕点酸酸甜甜的,又不粘牙,挺好吃的。妹妹是怎么做的,今日不妨教教大家?” 罗令妤心里猛一跳。 她知道陆昀站在她身后,方才有些得意,这会儿郎君灼热的目光盯着她后背,她后背有些汗意。但罗令妤面上不显,只随意地笑道:“随便捣鼓出来的,我也不知我是怎么做的。江姐姐喜欢的话,改日我研究出了食谱送给姐姐。” 江婉仪才要道谢,就听陆昀开了口:“什么糕点?” 罗令妤急忙:“没什么……” 陆昀看着江婉仪。 郎君难得盯着自己看,江婉仪觉得有些奇怪。她慢慢地抬头,看到罗令妤和陆昀之间气氛微怪异,罗令妤脸上得体的笑有些僵、眼神有些飘,陆三郎却是冷静得过了头。江婉仪意识到什么:“就是前日在罗妹妹那里吃到的一种糕点。是做成花瓣型的,一片片很精致,咬起来和旁的糕点不一样,又脆又软,还带着一股子花香、芝麻香……” 罗令妤硬着头皮,回头看身后。 陆昀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向她。 一众女郎的窃窃私语声小了,注意到这边,都在悄悄打量。看陆昀盯罗女郎半晌,陆昀说:“你们说的那糕点,如无猜错,是我在宫中留饭时,让人送回来给罗表妹的。” 罗令妤:“……” 她微滞:“只是一盒糕点而已。” 陆昀没吭气,看他神情,倒还算平静。 女郎中却有人“啊”了一声:“所以罗妹妹是把三表哥送的糕点,给送我们吃了?这、这……三表哥,我们不知道呀。” “罗妹妹,你怎能把表哥送给你的,随手就送我们了呢?” 罗令妤心里暗骂她们落井下石,就算陆昀本来不生气,说着说着都要被她们说得生气了。陆昀本来就心眼小,这两日还被她耍了一把。他现在不发怒,恐怕是等着回头跟她算账…… 其实不过是一盒糕点而已。和他以前送她的琉璃臂钏的意义不同。那时是他亲手送,这次不过是锦月来送。陆昀不至于为一盒糕点就要如何。 他私下与她置气是私下的话,罗令妤不怕他私下骂她,就怕他公开场合不给她面子。她这般好面子的人……罗令妤咬唇,怯怯地望他一眼,期盼他“高抬贵手”,别在这时候和她翻脸。 罗令妤委屈道:“那怎么叫‘转手就送’呢?是姐妹们都在我那里,都看到了,我总不能藏起来说不给人吃吧?” 陆二郎陆显原本和刘棠站在一起说话,眼皮一跳,看到三弟和罗表妹又有吵架的架势、且旁边人还在煽风点火……陆二郎一阵头大,连忙过来想拉走陆昀。他打个哈哈:“糕点不就是送人吃的么,宫里多的是,送不送的,人之常情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江婉仪看他们又在眉来眼去,心里一股子气,倒巴不得陆昀和罗令妤闹翻。江婉仪反驳陆二郎:“……若是表哥送我糕点,我就不会转头送人。转头就送像什么话?好似我一点也不在意表哥的好意似的。” 这话就完全说到陆昀心里去了。 他脸皮僵住。 其实原本一盒糕点,他并没有那般生气。他送给罗令妤吃是觉得她喜欢吃,然那么一盒糕点,她也不可能吃完,和姐妹们分享是正常的事。可惜问题就出在罗令妤有前科。她越狡辩,他越觉得她心里有鬼,越觉得她不重视。 陆昀咬牙:“罗……” 看他有发火之兆,罗令妤当机立断地打断:“表哥!你别生我气啊……”一下子拽住了他袖子,手摇了摇,晃着他衣袖。她殷切望他,手上的米粉沾到他衣袖上。女郎着急,拽他的手臂晃了又晃。 罗令妤小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陆二郎的眼皮已经直跳。 那边的老夫人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派侍女过来问这边在闹什么。见陆昀甩开罗令妤的手,扭头疾走,出了屋子。众目睽睽下,罗令妤抱歉地跟人笑了下,转头也追了出去。 屋中的女郎们落寞的:“……” 江婉仪给自己的侍女使个眼色,让侍女悄悄出去看。一会儿侍女回来,满目喜色地跟江婉仪贴耳说了几句话。江婉仪心中欢喜,寻了个借口就出了屋,出了院子。傍晚时候,灯笼在檐下轻晃,一重重交叠在一起的光中,江婉仪看到老夫人院外墙角,罗令妤和陆昀站在一起,两人似在争吵。 争吵声极大。 陆昀脸色铁青,罗令妤转身要走,又被他拖住手腕拖了回去。女郎在郎君胸口重捶了一下,郎君又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女郎骂声抬高。两人又是打又是骂,竹影斑驳,影子若隐若现。 那两人吵得好似很厉害。 要么罗令妤扭身要走,陆昀拽住不让她走;要么陆昀要走,罗令妤又追上去拉着他袖子不肯放他。 江婉仪见他们吵成那样,又害怕,又欢喜。怕陆三郎不顾君子之风,动手打罗妹妹;却也欢喜那两人吵成这样,自己当有机会了。江婉仪心中觉得自己甚是卑鄙,脸上又露出了羞愧色。 侍女在旁:“娘子我没骗你吧?你看陆三郎和那位罗娘子吵成那样,分明是要一拍两散的。” 江婉仪怔然:“是啊,吵得这么厉害,当是好不了。” 她恍惚,想难道自己真的就这般分开那两个人了? 却听罗令妤猛地推开陆昀的手,怒道:“我都说我没有了!我爱怎样就怎样,你凭什么身份对我管东管西?” 陆昀扯住她纤细的手,眉目下压,逼迫她:“你问我凭什么管你,就凭、就凭……” 气火上头,躲在屋檐下看的江婉仪心里道声不好,就见陆昀拽着罗令妤,气势汹汹地回头来了。江婉仪慌张躲于庭中桂树后,却躲闪不及,被陆昀和罗令妤当面撞上。江婉仪尴尬,正要硬着头皮打招呼,陆昀已经拽着罗令妤走过了她,往院中主屋重新回去。 陆昀走得那般快,罗令妤被他拖得脚步狼狈、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江婉仪也连忙跟上。 而屋中,让侍女去关注陆昀和罗令妤吵架的,还有陆老夫人。同样的吵架,话传到不同人耳中,却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江婉仪听见那两个吵得要死要活就欢喜,而里屋的陆老夫人和陆夫人脸色却不太好看。 陆夫人:“真的吵成那样啊?罗娘子有被三郎说哭么?” 侍女努力记忆:“有吧……好像看到罗娘子抹眼泪了。” 陆老夫人怔忡:“……这却糟糕了。” 陆夫人:“……是啊。” 陆三郎平时可不会把一个女郎说哭。那两个孩子竟然连院子都不回去,半道上就吵开了,还被侍女们看到了。年轻的孩子们觉得吵成这样势必要分,但是陆老夫人和陆夫人这样的长辈看来,越是吵得厉害,越是说明情意深。 正是因为感情深,才能吵得起来。吵得快,好得却也快。 陆老夫人几乎潸然泪下:“这两个冤家啊……” 她想分开陆昀和罗令妤,还专程把江婉仪接到了家里。可是现在看来,江婉仪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这边愁苦时,脚步声已到了屋外。莹莹之月,霜华满地。灯火明光中,侍女打开帘子,江婉仪走进去,就见众人眼皮下,陆昀扯着罗令妤到陆老夫人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罗令妤乌睫湿润,被这么多人看得羞赧:“你放开我……” 陆昀声如金石,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问我凭什么管你么?祖母……我要娶她!”回头看目瞪口呆的罗令妤,“这样便有身份管你了吧?” 罗令妤眼中尚带泪光,但在长辈目光凝视下,她眼波晃动,一个盹儿也不打地低下头。女郎要从陆昀那里拽出自己的手,却拽不出。罗令妤挡住自己目中的略微得色,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样来:“不不不,表哥你不要乱说……老夫人你不要听他的!” 晴天霹雳炸耳,江婉仪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陆夫人镇定的:“……罗娘子说得对。三郎,这话不能乱说,罗娘子还有婚约在身的。你们两个先起来,别让大家看笑话。” 而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晕过去的江女郎:……竟如此不如罗令妤,争风吃醋都不会。恐怕陆昀本来不想娶罗令妤,就是话赶话,被笨蛋女郎们给逼过去的。 自己造了什么孽啊。 第77章 表小姐们、郎君们、女眷们都被请了出去,灯笼在外头的檐下撞得叮咣响。光一重重叠在一起,将将苏醒的江婉仪和众女走下石阶,她回头,看到灯笼后的帷帐遮掩下,郎君和女郎在窗下垂坐的身影。 自是陆昀和罗令妤。 陆老夫人把人赶走后,说陆三郎和罗女郎吵得厉害,老人家要亲自劝架。 陆昀斜靠着窗,江婉仪只看到晚风穿帘,三郎的背影都丽,侧容仍然俊而多雅,让人见之不忘; 而罗令妤则虚坐他的对面,低头饮泪,娇喘微微,泪水沾颊,何等的柔弱惹人怜。 江婉仪目中黯黯,想若是自己哭,定哭不出罗令妤的这副满腔愁顿委屈、楚楚动人的样子。她自己本性柔婉,都哭不成这样,罗令妤被表小姐们说是“争强好胜”,怎么就能有这么多眼泪呢?江婉仪昏沉沉想不明白,却时时想起自己昏睡前听到的陆三郎说的“我要娶她”。 家里表小姐那么多,都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罗娘子才来了不过半年,他就要娶…… 江婉仪目中也含了泪,心里酸得难受,恨不得回去跟罗令妤对着哭,比比谁的委屈更多些。 陆老夫人现在没空关心表小姐们的心情,她被陆昀那一句“我要娶她”,炸得还没到用晚膳的时间,她已经没了胃口了。人走后,屋里只剩下了陆夫人这个当家女君陪同。陆老夫人才语重心长地给陆昀和罗令妤劝架: “年纪小小的,脾气却这么急。不说罗娘子身上还有婚约,就是没有,凭三郎你这一通乱喊,我也不能同意了你们成亲。你们现在都吵成这样,日后真在一起了,陆家还不得被你们拆了?” “三郎你就会欺负你表妹!罗娘子年纪轻,又活泼,喜欢开玩笑,你怎么能当真?还把罗娘子说哭了?好歹也是我们家亲戚,你这样,让人说陆家失了礼数,瞧不起旧交。” “我就当你们两个今天是胡闹了,下不为例。不要再把‘娶’不‘娶’的挂嘴边,罗娘子是有未婚夫君的人,三郎你得为她名声着想。” 陆老夫人确实是不想自己的孙儿娶一个娘家无势的落魄士族女,她直接将此事件定义为两个小孩子的玩闹。陆夫人在旁边撇了撇嘴角,作为最早关注陆三郎和罗娘子纠葛的人来说,她查了三郎和罗令妤之间事那么久,她比陆老夫人更清楚这两人的关系有多好。不过婆婆那么说,她当然不会拆婆婆的台了。 不管怎么说,陆老夫人各打一耙,到底让陆昀和罗令妤不吵了,还让两人和好。 等陆昀和罗令妤都起身羞愧地互相道歉、两人相携出去后,陆老夫人神情才松了些。再等外头的侍女回来,跟陆老夫人和陆夫人说“三郎送表小姐回去了”,屋中两人才算真正放松——这次事件总算结束。 罗令妤却到底在陆老夫人这里挂上了牌。 陆昀那要娶罗令妤的话,让陆老夫人心里蛮不自在的。似一根刺,时不时就要来扎一下,让她忘不掉。 “什么,什么?我错过了什么?三郎要娶我们家令妤?”陆老夫人和儿媳正商量着陆昀的婚事,陆夫人专门挑出了建业名门女郎的册子给婆婆看,帘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打开,陆英一身窄袖骑袍,脚踩长靿靴,艳丽四射、满是好奇地进了屋,坐到了她母亲坐下,伸长了脖子等解释。 陆夫人呵了一声:“小姑今日倒回来的早,还能赶上晚膳。”陆英无视自己的大嫂,只问自己感兴趣的:“我刚回来,就听说三郎想娶罗令妤?我们家令妤就那般魅力大,身上还有婚约,都能打动三郎的铁石心?哈,以前可从来没见三郎这么失态过。他是不要名声了吧?” 陆老夫人斥女儿:“你尽胡说!这事可别乱传,要是外头听到风言风语,我就找你问话!三郎和罗娘子不过是小孩子拌嘴,被你们说的好像真有什么似的。你这个伯母平时不管侄女,这会儿才想起?” 陆英在大嫂幸灾乐祸的凝视下,微尴尬:“我这不是过问来了嘛。” 她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怎么管,怎么可能管一个如今只有明面上是侄女、实际上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罗令妤? 陆老夫人翻着手中的画册,翻一遍后,将册子放到了旁边。陆老夫人叹口气:“建业这些女郎们,三郎都认识,要是有心思,早该有了。我看不要拘泥于建业了,其他地方的世家女郎,也多相看着。你与清弋那丫头写封信,问她身边有没有能给她三弟介绍的好人家的女郎。” “咱们这样的世家,并不委屈自己家的郎君。娶妻不光要门当户对,还要郎君自己满意。你与清弋好好说,别弄得像是我们不顾郎君喜好一般。” 这话是对陆夫人说的,陆清弋是陆夫人的大女儿,现今嫁去了汉中。陆家的女孩子这一辈就这么一个,陆老夫人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孙女。 陆夫人点了头。 陆老夫人想了想,再叫家里嫁进来的其他女眷们帮着相看。陆家是没女孩子,但亲戚家总是有的。沾亲带故,总能挑出陆昀喜欢的。陆老夫人再想起罗令妤,暗自嘀咕:“我看江娘子是没希望了。以前我们也给三郎相看过不少女郎,活泼的,温柔的,害羞的,彪悍的……各式各样。可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罗娘子这一类的?我们可比照着罗娘子找。但是罗娘子又算是哪一类的?” 陆夫人胸口微滞,说不清楚。她和罗令妤性情不相投,对这个女郎的素日行为满心偏见。可偏偏她又觉得罗令妤会办事,家里的几次小宴罗令妤都办得不错。在自己相看儿媳的时候,罗令妤又能帮她问话。陆夫人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评价罗令妤。 陆英听明白了母亲和大嫂的话。她挑了下眉,慵懒无比道:“想找令妤这一类的啊?那我劝你们别忙活了,令妤这一类的女郎,她已经做到极限了。你们再挑,也不一定能挑出比她强的了。” 陆老夫人看向女儿。 见女儿掰手指:“我这个侄女自幼好强,学什么都快,还不输人。家逢变故,我都以为她定然活不成,没想到她能领着妹妹一路从汝阳投奔到南阳去,找到罗氏本家。当年罗家灭门那么大的事,连我都整整一年做噩梦,睡不好。她却在南阳过得有滋有味,还给自己找了个未婚夫君?嘿,南阳范氏,那可是不比陆家差多少的大世家啊。” “每次逢年过节,她都记得给我送礼,将我这个伯母挂在嘴边。我这人懒怠,对这些向来不在意。寻常年少女孩儿碰上我,我不理一两次,她就心知我瞧不起,不会再凑上来了。但我们令妤不一样……她能厚着脸皮一直亲切喊我‘伯母’,硬生生把我喊得真的记住了她。” 陆英似笑非笑:“她在南阳遇到了些麻烦,来建业投靠。如果不是这么多年她一直给我写信、送礼,我真不会给自己找上这么一个麻烦。” “真的是嘴甜,会讨好人,心思聪敏。是有些小心机,年纪小些,掩饰得不够好,不过人无完人,只要不去行下三滥的事,这也无伤大雅。” “对自己是真的严格。我的小叔一家都走了多少年了?她离开汝阳时不过十岁,但现在再看她,贵女该学该会的,她一样不落人后。琴棋诗画,烹饪女工,游戏赏玩……她一天是将时间掰成了多少份,才能学到今天这一步,母亲你们想过么?” 陆老夫人等人若有所思。 陆英手撑着下巴,慨叹:“而我们这位陆三郎嘛,性子清高,谁都看不起。女郎若脸皮不厚,恐真的和他说不上几句话。罗令妤性格活泼,能说会道,和她在一起永不怕冷场,便是家里的表小姐们,各有小心思,也没有在明面上和罗令妤闹出不和来。而按说以罗令妤的美貌,不喜她的女郎,该比实际上我们见到的不知多多少倍。” “罗令妤貌美如此,清中带艳。自古以来明艳那一挂美人,郎君嘴上说‘祸国殃民’,心里谁不想多看两眼?我们三郎再清高傲慢,那也是正常男郎。” “罗令妤腰肢细,胸丰盈,行动间绰约风流。许是小时习过舞的缘故,她的神采和仪姿都极佳。来建业不过半年,就是当真无愧的‘花神’。现在建业的郎君女郎们,哪个不认识她?没听过她的大名?” 陆英笑:“陆三郎就喜欢这一类的风流女郎吧。令妤将自己的风格快走到极致了,将陆三郎的眼光拔高成了那样……你们还怎么找?活泼的未必有她美,有她美的未必如她身材好,和她身材好的又未必如她一样才艺多……哈哈哈。” 陆英自己说得忍俊不禁,看对面的陆老夫人和陆夫人的脸色十分精彩。虽然自己和侄女不亲,但是许是罗令妤送多了礼物的缘故,关键时候,陆英还是为罗令妤说了不少好话。可见平时的用功,不一定让人平时对你表现得多亲切,关键时刻却一定有用。 陆老夫人被女儿说的,也觉得罗令妤很不错。陆三郎和陆二郎不一样,陆二郎有他父母为他筹谋;但三郎自幼没了父母,三郎的妻子,必然是要能独当一面的。陆老夫人给孙儿找媳妇,盯着名门女,不光是为了世婚利益,还是因为名门女眼界广,见识得多,能撑得起门面,不给孙儿拉后腿。像这几年开始崛起的寒门,陆老夫人就瞧不上,毕竟底蕴差太多,双方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罗令妤啊…… 陆老夫人道:“她什么都好,就是家世太差。娶了她,与没娶似的。不但帮不到三郎,南阳罗氏,还得三郎帮衬。三郎本就没了父母,日后妻子这边也没人能帮他。三郎命途多舛,却自来多才。他好不容易凭自己才能成为了当代名士,我是他祖母,我舍不得见他路子走得苦,舍不得见他不如别的比不上他的郎君走得顺。” 陆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在她看来,世家郎君,能有多苦?然她不能这么说,说了母亲又得骂她凉薄,不心疼侄儿了。 最后,几个人商量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留陆老夫人最后一声叹:“……我们再看看吧。” …… 当晚下了雨,淅淅沥沥雨水敲窗,罗令妤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晚膳。空气凉了一层,妹妹罗云婳听说了她和陆昀吵架的事,眨巴着眼睛,关心地来问她。小娘子被姐姐摸摸头,看姐姐得意一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罗云婳在姐姐这里磨了一晚上,姐姐看着她写大字。小娘子趴在案上,悄悄望姐姐。看罗令妤一开始神情淡定,后来就不断地扭头看窗,还让侍女出去院子看看。罗令妤眉目间神色渐焦虑,她的小妹妹观察半天后,福至心灵:“……姐啊,你是不是又得罪三表哥了?” 罗令妤一滞:“……” 她拍妹妹额头一下:“什么叫‘又’?别胡说。” 看一眼姐姐眉目间的不自在,罗云婳小大人一样地叹气:“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又利用人家了。姐啊,你就是习惯利用人来达目的了。可是三表哥偏偏又特别在意这个方面。你若是与人家好好说,人家不一定不帮你。你非要不吭气,说利用就利用,人家当然不高兴了。” “而且这两天,我觉得你对三表哥不好呢。家里来了好多表小姐,你整日姐姐妹妹的。三表哥难得回家一趟,他寻你说话,你都没空搭理。你没空搭理也罢,一到需要人家的时候,就有空了。你让三表哥怎么想?” 罗云婳一笔一划地写字:“姐啊,小心三表哥不娶你了。” 罗令妤恼羞成怒:“什么不娶?!他就从来没说过娶好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我这是欲擒故纵!对付男人,就得……” 罗云婳学她说话:“对付男人,就得吊着他。” 小妹妹做鬼脸,偏又说实话:“可是你要吊的人,是三表哥啊!是大名鼎鼎的陆三郎啊!” 她心机深重,他心眼极小。罗令妤低头反省自己,这两日是不是太过膨胀,是否只利用陆昀,未曾关照过陆昀。这般一想,她愈加不安。家里新来了表小姐江婉仪,她一心要让江婉仪认输,拿陆昀当比斗工具。陆昀给足了她面子,但是…… 罗令妤哭丧着脸:他在大家面前给足她面子,私下里就不会了。 她那摇摇欲坠的婚姻梦呀……为什么陆昀都在他祖母那里说要娶她了,她反而更不安了呢? 被妹妹说的慌神,罗令妤一晚上坐立不安。她心里没好气,起身踱步,几次想撑伞出门。鉴于下午刚吵过架,陆老夫人那边盯得紧,再加上两处院子相距太远……罗令妤犹豫着要不要找人时,院子里有了动静。 锦月噙笑的声音传来:“女郎在家么?我们郎君让婢子来给您送东西呢。” 又送东西?! 罗令妤站在屋门后,没有第一时间激动地开门。她心里那块大石却放下,旁边妹妹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探脑袋。罗云婳笑嘻嘻地逗姐姐:“哎,三表哥又送东西来了?看来三表哥是傻子,真的不知道自己被你耍了呢。” “胡说八道!”罗令妤拍开妹妹,“好好写你的字去吧!大人的事儿不要管。” 压低声音把妹妹弄走,罗令妤咳嗽一声,才隔着门矜持地拂了拂脸颊上落着的发丝:“又送我礼物啊……下午时才因为礼物在老夫人那里闹得不高兴,我不敢收表哥的礼物了。锦月姐姐拿回去吧。” 然罗令妤心中想:千万别拿回去! 锦月像听到了她心声般,隔着门,笑了一声后才道:“三郎是让婢子给您送账簿来的……我不识几个字,也看不太懂,娘子不妨开了门自己看是什么东西?原本三郎是要自己过来的,但他刚吃过饭就被陈王的人叫走了,好像说北方又被攻了一城……三郎留话,让婢子把账簿给您送来。待他回来了,他亲自来找您。” 什么? 陆昀说等他回来了,他亲自来找她? 罗令妤被吓得腿酸软,经过妹妹的提醒,她有点儿怕被陆昀找了……罗令妤硬着头皮,开了门,眉目含春而笑:“什么账簿?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不过雨下这般大,姐姐先进来吧。” 锦月领着侍女,给罗令妤送来了厚厚的好几本账簿。罗令妤一头雾水,不解陆昀的用意。但在侍女们一众崇拜的目光下,她装作了然的模样,好似她和陆昀真的约定好了什么一样。更何况当罗令妤应对锦月时,随意翻了下账簿,看到账簿上大额大额的进销和用度……女郎抓着账簿边缘,舍不得松开手了。 满心震惊:好多钱财! 好多! 好多好多! 看到这么大笔大笔的钱财,无论进出,罗令妤都舍不得把账簿还回去了。且她心中欢喜雀跃,激动得面红耳赤:陆昀该不会是要把这些铺子全都送给她吧?这该不会是整个二房的财产吧?全都给她? 他、他、他……她愿意这辈子、下辈子、十八辈子都嫁给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完全奉献! 锦月走了后,妹妹做完功课也被领着睡觉去了,罗令妤仍挑灯夜读。她将十几本账簿放在案台上,根本没心思洗漱睡觉。女郎坐下来拿着算盘,就开始算这些账面上的账。越算越心花怒放,越算越晕乎乎……他真的是好有钱啊! 罗令妤内心激动:陆昀虽然难说话点,但他定是她的良婿。再没有郎君如他这般,给她这么大笔钱财……大多是土地、庄园、收成,比她和周郎合开的那个脂粉铺赚钱多了许多许多倍。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到了半宿,罗令妤坐在灯烛下,整整两个时辰,屋中只听到拨算盘的清脆声。女郎一动不动,毫无疲惫。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水潺潺流成小溪,漏更声断,窗子轻轻地啪嗒了一声,被从外推开。 而罗令妤全然无觉。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似笑非笑的幽凉男声:“如你这般爱财,屋子被烧了,夜里来了采花贼,你恐也是不知的。” 陆昀! 罗令妤一惊,当即起身回头。眼前只看到一个影子,她才露出一个笑容,就被人揽住腰肢,抱了起来。这人是将她横抱起来,她的脸贴在了他潮湿的胸前衣襟上。女郎发间的华胜轻晃了一下,她啊了一声,仰起脖颈,伸手臂抱住了人。 被郎君一下子抱起,心脏砰地跳起,脸烧似火。然同时,罗令妤依依不舍地回头:“你放我下去!让我多看一眼账簿……” 陆昀低头看她,她只挣扎着要跳下去找她的账簿。 陆昀面色平静,目中勾墨。望她半天,他轻笑了一声:“妤儿妹妹不要得寸进尺。” “下午那场戏,我陪你唱下去了。你膨胀多日,这气势,也该下去了吧?” “你逼我婚,催我婚到这般地步。拿我当姐妹间斗艳的工具,还心中只记得给你的姐姐妹妹们送礼,不把我放在心上……到这会儿,仍满脑子是钱……” 罗令妤一下子不挣了,她撑起上身,抱紧他。她仰头,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陆昀呼吸一顿,才要开口,罗令妤急忙又亲了过来。她不让他将话说下去,她搂着郎君的颈,蹭着他的腰,害羞又大胆地勾引他。 内室暖和,陆昀低头,发落在她嫣红唇上。她张口,含住了他微硬的发丝。女郎撩人时的魅色,让陆三郎眸光更黑。 一下又一下,他轻柔地亲她,再热情地与她拥吻。 沉香盘于炉上,不知何时,她竟被他抱入了床帐内。身子落到榻上,她才惊呼一声,他就紧跟而上,压在她身上。女郎一声吟,喘得他又亲了过来。贴着郎君的脸,呼吸紊乱,罗令妤软成水:“雪臣哥哥……” 陆昀目子火焰跳动。 他掐她颊肉:“下午的账,你认不认?” 罗令妤面红心虚,手指勾着他后颈的肌肤,再仰头,看他眼睫上潮湿的水渍。她心神飘忽,只盯着他好看的面容。她伸手摸他的脸,被他所惑:“认的……“ 男女的气息交融一处,帐中人影晃动。春意缭乱,虚虚实实,仰头看到他面容泛红,她便沉入他那星光一般的眼中。听陆昀呢喃,唇间声音喑哑而魅惑,却又带着冷静的力量:“那我就要收些好处了。可否?” 遇到一个人,当真是底线越来越低。曾经她这般对他,他定然翻脸走人。然现今,陆昀也不过是平静地说出来,说要收些好处——收些好处,他就不气了。 又羞又麻,心中还十分柔软,感受到他对她的宽容。躺窝于他怀中,帐中光线昏暗,这时谁还记得什么账本。被郎君压在身下亲吻面颊的女郎蜷缩起了身子,在他的牵引下,罗令妤化成春水,目中泪意涟涟,被他吻去。而她声音颤巍巍:“可……呀!” “雪臣哥哥……雪臣……哥哥!”她手抓住了他发间玉环,紧揪住,脖颈后仰,柔软的上身却被他在腰间一掐,向上送去。 他俯下,撩开她领子,唇齿向下,亲上了她胸口。 第78章 此年代无男女大防之说,贵族上流,男女混搞更是家常便饭。然婚姻仍有约束——婚前无妨,婚后当守。 因大时代的这般观念,当罗令妤被陆昀压在床间亲吮时,她软了腰肢,跌宕于情潮中,却也只闭着目。她指尖扣着他颈后的肌肤,时轻时重,欲迎还拒。他点了火,将火种丢入她怀中,她被烫得发抖,便又侧过身,攀着郎君的肩埋头咬唇,嘤嘤地哭。 郎君便喟叹,侵舌入唇,抚慰她的情绪,还调笑:“妤儿妹妹可有字?” 罗令妤不知他为何提到这个,就喘息着摇头,长发在他臂弯间摇出:“没有。”她的及笄礼还是陆昀给她过的呢,哪有人给她取字? 陆昀捧着她的脸,与她抵额。郎君眼角轻勾似月痕,泅泅明澈,逶迤多情:“我既给妹妹过了生辰,不如再送妤儿妹妹一个字?你总是嘤嘤而泣……不如小字‘嘤嘤’?” 罗令妤眼眸含水,汪汪轻晃:“……” 又戏弄她! 猛在他胸口捶了两下,却还不能解恨。 女郎又窘又羞,周身晕眩,恼得在他颈间咬一口,便听到他一声长长的“唔”。忍耐的,沉哑的,声音从她心尖磨过去,磨得她满心酥麻。她脸涨红,想他怎么哼得这般、这般……让人胸口也麻,脑子也乱。他的吻时轻时重,她便迎向他,被他拉得意乱神迷…… 陆昀是极爱她胸前二两肉的。那两捧白雪,足够他失去理智。颈项厮磨,若远若近,他乐此不疲。 脖颈上落了一滴水,灼烫似烧。罗令妤迷离地睁开眼,搂着他头颅,看到他埋于玉间的俊秀面容上,额上的汗滴落。泛红潋滟的眼角,微湿凌乱的鬓发。那汗滴如清水,流过郎君笔挺的鼻梁与润泽的红唇。晃悠悠,一滴水落于冰雪峰峦处,心神便失守,被剥夺。 陆昀怔然而望,目光不离。罗令妤躬身,轻泣:“不、不要了……我不行了……” 陆三郎回神,悠然哼笑:“我是怎么你了,你这就不行了?” 他声如浮冰破火,碎玉流光,一言笑出,罗令妤本能觉得他说了不太好的话。他似给她开了个黄腔,罗令妤似懂非懂,仰目而望。一望之下,便看陆三郎目有后悔之色,一闪而逝。 他自忖失言,不该在一个未嫁女郎耳边开这般轻浮之腔。 看她要开口,陆三郎打断:“我说错话了,别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罗令妤一顿后,目有调皮狡黠色浮起。她搂抱着他,戏谑笑道:“我知道陆三郎遍览群书,什么书没看过?这么多年装清心寡欲,装得自己都要疯了。雪臣哥哥,真是辛苦你了。” 想来便一阵唏嘘——陆三郎本性轻浮,喜欢戏弄人,与女郎调笑。偏他自己相貌太好,资质太好,太勾女郎。彪悍的女郎多了,他还谁都瞧不起,就只能装清高…… 罗令妤安抚得他大悦,她真是机灵的、会说话、会讨好人的女郎。陆昀目中染了笑,一下一下地咬她的唇。二人唇齿再次缠绵,他的轻笑声溢出:“好在现在有妤儿妹妹了……” 罗令妤身子上弓,声音拉长:“嗯……” 满身水汗,一帐燥热。突然间,胸口不再被咬得闷闷疼,身上重量也减轻,不再压得她喘不上气。情至酣畅,罗令妤讶然而望,见陆昀硬是一头汗,就这般从她身上翻了过去,放开了她。 罗令妤一颗心起起伏伏:……怎么了? 为什么不继续了? 她并不介意,也没有拒绝……为何他就这么停了?她之前并不知他守礼如儒学门生啊。 其间……必有诈。 陆昀侧躺于她身侧,在罗令妤怀疑不断时,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他强忍着妄念,见她迷惑地睁着水润眼眸,衣衫撩乱。女郎于他身畔,如绽放的春花般,美丽得让人动容。陆昀忍不住倾身,再含了她张开的红唇吮了吮,借以缓自己的欲念。陆昀将她亲了又亲,身子却与她分开,保持了一定距离。陆昀叹道:“不欺负你了……” 他心头狼狈,又很自嘲。觉自己竟这般扛不住罗令妤的魅力,总想靠近她。 偏她乖巧的时候,这般勾他:“雪臣哥哥,你怎么了?你送了我那么大的账簿,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反抗的。” 陆昀袖子挡脸:怕的就是她不反抗啊。 陆昀忽而放下袖子,俯于她身边,伸手勾住她散在他衣袖上的一绺青丝。青丝在他指间缠啊缠,他的笑便带着那么一股子戏弄的味道了:“……谁送你那么大的账簿了?” 罗令妤微急,怕他转眼不认账:“就傍晚时,你让锦月姐姐送来的账簿啊。你看,就那些啊!那么多!” 她急忙坐起,发间簪子因方才的旖旎动情而掉落,一头青丝散落颊畔。女郎美得让陆昀眯眼,女郎本身却抓着他的手臂,强迫陆昀坐起来透过纱帐往外看。罗令妤晃着他的手臂,让他看案头上摆着的厚厚的账簿。 陆昀:“……” 他作恍然大悟状:“你说的是那个啊。” 罗令妤巴巴望着他。 陆昀侧头看她:“你会错意了吧?那不是我要送给你的。” 罗令妤:“……” 陆昀:“只是与你谈个合作而已。我疯了,把我的家产送给你挥霍?你胃口有那般大么?” 罗令妤:“……” 陆昀俯眼:“你真以为那个是白送你的?所以才对我投怀送抱,温顺至此?” 罗令妤:“……没有!” 大羞大怒! 扑过去,她对陆昀又咬又打,又推又挠。罗令妤扯他:“你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陆昀笑个不住,把她搂到怀里,看她真的气得不行。钱财就如他罗妹妹的第二条命似的,权势看不见,钱财却时时看得见。那般显眼的东西摆在她案头,陆昀却说不是给她的,罗令妤何等失望! 又觉得尴尬——她总在他面前丢脸。 确实他从不曾让锦月说这就是白送给她的。然她一晚上温柔似水,于他身下嘤咛。她大约确实喜爱他,愿意与他燕好。但是事后这么一来,弄得她真的好像是为了账簿献身一般。陆昀素来瞧不起她,现在肯定这么想吧。而她多想让他觉得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毫无原则的人……罗令妤红了眼,眼中泪意点点。 她争辩:“我不是……我没有……” 陆昀望她半天,他面上轻浮之色收起,微微沉默。看她红着眼眶,恼怒中又带几分焦虑。他判断着她的想法,好一会儿,才伸手给她揩泪,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陆昀低声:“我知道。妤儿妹妹本就是这种人……我早就知道。” “咱们……都慢慢来吧。” 他与她耳鬓厮磨,情意缠绕——你别对我逼婚逼得太紧,我也不要求你有圣人品格。你讨厌我,我也嫌弃你。 我一开始认识你时,就知你如何。我也是挣扎了许久,甚至到现在都还在挣扎着。你没有要求过我,我又怎么会反倒要求你将本就有的缺点完全改掉呢?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来……谁都是一身缺点,一身缺点的人,却也可以爱人吧? 陆昀和罗令妤一道下了床,她帮他发间的玉环扶好,他也笨手笨脚地要帮她梳发。弄了半天,发丝越来越乱,还扯得罗令妤头皮疼。罗令妤渐不耐烦,推开笨手笨脚、还非要展现自己多才的陆三郎,自己随便扎了个简单的发髻,才坐去了案边。 陆昀顺势坐下:“只是跟你解释一下……这些明日以后再弄,你今晚该睡了。” 罗令妤固执的:“不!看到大笔钱不能整理好,我是睡不着的。” 陆昀嫌弃地瞥她一眼,被她回瞪一眼。他才笑了下,慢慢解释:“涌入建业的流民多了,朝廷国库空虚,没多少钱,世家各自却富得流油。我和陈王想说服世家们各自开仓,救济贫民。然世家现今还没统一章程,只有各自女郎在救济流民。我不能出头,但也得做点什么缓和压力。这些给你的账簿,就是我的投名状了。” 罗令妤舍不得:“你全都给出去啊?那、那也太多了……你给自己多留点嘛。”他若是变成穷光蛋了,她就要犹豫要不要嫁他了……陆昀可别让她面对这种选择啊。 陆昀喝口凉茶,好平复面对她时的心潮波澜:“所以把这部分交给你。我看你的那脂粉坊经营得不错,这几个坊,我把你的名字写上了。你大胆地去做,亏了我也不怪你,就当给你试手。但是经营下的多了的钱财,你看着比例,给我用到流民身上去。” 罗令妤咬唇,偏头看他:“你用我的办事能力,换你救灾?你这般信我,你怎么不找别人?我真的给你全亏了怎么办?” 陆昀心平气和地继续喝茶。他眉眼不抬,唇角一弯:“明知故问。” 罗令妤心间便柔软无比——陆昀对她,真的是很好了。拿出这么大笔资产,给她练手。她赚了的钱他也不要,因他并不缺这部分。一是为流民救灾,二也是教她办事。而最好的教她办事的方法,就是放开手脚,让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撞得头破血流了,知道痛了,才能成长得最快。 压力却没有之前和周郎合开的脂粉坊那么大。虽然周郎也不在意钱财,说她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然这是不一样的,周郎的东西,不是她的。她若是亏了,会觉得对不住周郎的信任。自开了脂粉坊,罗令妤日日熬夜,熬夜时又会哭泣。她性子要强,做不好的从来不在人前说,只背后默默努力…… 陆昀却不一样。 她觉得她一定会嫁他的。那她亏了他的财产,负罪感便不会那么重…… 罗令妤走过去,默默地抱住喝茶喝不住的郎君。陆昀身子一僵,女郎已低下头,香气扑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只这么一亲,他好不容易借喝茶压下去的欲念腾地重新升起。望着她的纤腰一把,就想折断在怀中,将她吃下去……陆昀喉结滚动,狼狈地将她推开:“……别靠近我。” 陆昀在罗令妤这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凌晨,哪怕看账本看得专注的罗令妤,都忍不住打了好几次哈欠。外头雨水淅淅沥沥地,慢慢停了。舍中静谧,女郎坐在前翻账本,郎君坐在后喝茶。她有对他财产疑问的地方,他就开口说几个字。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声不吭的。 陆昀安静地从后看着她。 目光盯着她,移开,再又移回来。 他渐发现自己越来越抑制不住的对她的渴望,哪怕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做,就好似自己能望到天荒地老去。而总冥冥间觉得,即便有前世今生,他也定然这么在背后看着她…… “睡吧。”在罗令妤悄然望来时,陆昀的茶终于喝完了,他站了起来。 罗令妤看他架势,起了身。打开门,外头黑漆漆的,听到水低落在青砖上的声音。罗令妤站在灯火暗处,扭身等他,并半真半假地试探他:“天这般晚了,还下着雨,你当真不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快天亮时再走么?” 陆昀:“……别试我。” 以前忍得住,现在却不一定。 曾经和她隔屏而睡,那时尚能心平气和;这会儿只消想到与她同处一室,他便心浮气躁,遐思不断。 罗令妤抿唇而笑,将伞递送给他。她是知情识趣的人,讨好人时会真的做到极致。陆昀要离开,眼见仆从们都睡了,罗令妤干脆也撑上伞,跟他一道出门,要送他送出院子。无疑她这般行为,格外取悦陆昀,让陆昀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郎君目光灼灼,情意丝丝缕缕。 罗令妤红着脸低头。 然她的长处是讨好人,于情一事半知半解,却忍不住怀疑很多。她始终对晚上他推开她的事耿耿于怀,送陆昀出院门时,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青苔小径上,罗令妤嘀咕:“你当真要这么晚回去么?不再陪我看看账簿?你这一走,下次见时,又不知何时了。” 说到此,语气就带了几分怨念。 女郎再道:“你不是擅玄学么,为何现在又讲究儒学之道了?你是修身养性,还是有别的缘故?我见人……” “啪嗒”,两人经过处,花从树上掉落,陆昀声音微正:“令妤。” 罗令妤奇怪地疑问看去,见撑伞的郎君收了伞,回过身时,他手里拿着一枝花。玉白色的花瓣,好几个花骨朵,缠在树枝上,于他手中轻微颤抖。他将花枝送给她,柔情缱绻地低语:“这花,叫‘娘子聒噪’。” 罗令妤:……什么?娘子聒噪?世上有这样名字的么? 陆昀:“你怀疑名士所学不如你?” 罗令妤:“真的有花叫‘娘子聒噪’?你不是在说我?” 陆昀:“有啊。” “昔年某佛于第三世人间修行时,被一妖化女所诱。那妖日日缠那高僧,妖于人间没学到处事道,只知每日拿花送与高僧门前。后高僧修成金身,前往三十三天佛国,妖化魔而拦。后高僧与妖魔共寂,人间只留下此花。成佛前的高僧曾为花取名,‘娘子聒噪’。说的便是这个了。” “妤儿妹妹该多读几本佛经。” 他手中摇着花枝,花枝簇簇拥拥,从女郎姣好如玉的面颊上滑过。他的眉眼勾着,唇间笑着,花落女郎颊畔时,轻柔又多情。郎君喊“娘子”时,清幽,温情,脉脉。一眼又一眼地看她,一花又一花地贴着腮帮。雨夜湿径上,陆三郎将花扔在罗令妤怀中,再望她一眼,目中神情,让女郎怅然,抱紧了怀里的花枝。 罗令妤珍重而羞窘地抱着怀里花,看他撑伞走远,她才回去了。 …… 回去就翻古书。 听说陆二郎最近研究佛学成痴,罗令妤特意去借书看佛经。 翻遍三千佛经,没寻到所谓的“娘子聒噪”的典故。 始知陆昀又哄骗了她,拿不知名的花骗她多情。 罗令妤大气,屋里插着的那枝“娘子聒噪”,不知该不该扔了。 …… “陆昀!陆昀!” 大雪茫茫,雾气寥寥,望不到尽头的路,看不到边际的天地。 罗令妤声声惨叫,杜鹃啼血一般,在浓雾中跌撞而走。她一身污脏,长裙落满泥沼。女郎凄惶地走在人间,捂脸哭泣…… 陆二郎一头冷汗,猛一下从梦中醒来,呆坐在原处。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在哪里,陆显茫茫然,抬头,和探寻看他的衡阳王刘慕打了个照面。刘慕手里拿着一本书,奇怪他一头大汗:“做噩梦了?” 陆显:……他怎么又开始做梦了? 第79章 看到衡阳王俯下来的放大面孔,少年眸心颜色冷淡,眼中倒映着陆显自己仓皇的面容。陆显上身向后一倾,座下胡床因他后靠得急而摔翻,陆二郎狼狈地摔下去,坐在了地上,揉着腰呻吟一声。 刘慕当即目有鄙夷和不耐色。 旁侧传来另一郎君的说话声:“陆二郎,睡醒了啊?睡醒了就快与衡阳王殿下拿下他要的卷宗啊。对了,以后衡阳王就与我等共事了,你带公子熟悉下环境。” 那郎君穿官服,随口一提,嘱咐了陆二郎一声就急忙出了府衙。而在陆显看下,刘慕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难看了。 陆二郎这才想起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被父亲调到大司空手下做事,当一介侍郎。司空府专管水土祭祀之事,平时做的都是实事,也算忙碌。就是和现今南国与北国边界上愈演愈烈的战事没什么关系。 而衡阳王之前一直想进入司马府——掌南国军政。却没想到陆二郎在府衙昏沉睡了一个午觉的功夫,衡阳王就来了这边,说要做他的同僚。且衡阳王面色不好看。 陆二郎起身去拿卷宗找给衡阳王,这边因要过节,值班的就他一人。陆显打量半天少年郎的神色,福至心灵,他低声:“……莫非是司马府有人排挤公子,将公子排挤到了我们这边?” 刘慕眼神阴鸷地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态度微妙,似要剜自己一刀似的,陆二郎一愣后,明白了,艰涩问:“……莫非是陛下故意针对……我绝对没有跟陛下告状,在陛下面前乱说你什么!之前你和我那桩事,陈王不是帮你压下去了,陛下并不知道么?” 之前衡阳王欲杀陆二郎,陈王刘俶本就不愿因此折了一位郡王。事后陆二郎一口否认衡阳王的狼子野心,又有陆三郎周旋,陈王与衡阳王联手将那件事的影响降到最小。陆二郎与刘慕击掌后,决定做一个不问不管的士大夫,当做不知刘慕想对陛下做什么。谁知半个多月过去了,刘慕什么动静都没有,陛下不动声色的打压却越来越放到明面上了。 刘慕懒洋洋道:“与你无关。” 陆二郎跟上他,声音压低:“我说过会当做不知你要做什么的……” 刘慕嗤声:“孤不想做什么。” 他其实已经输了。哪怕与陆二郎击掌,他也不信任陆二郎。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动。而按兵不动,势必带来的影响,就是他被他那位皇兄打压得越来越厉害。 刘慕懒得说什么,从陆显这里取过卷宗,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他没说他要做什么,陆显则站在旁边,怔怔看少年郎。陆显心里微闷,想到若不是自己改了命,刘慕现今就快要熬死当今陛下。刘慕这个衡阳王,要比现实中风光得多。 陆显救了自己弟弟,牺牲了刘慕。 刘慕将卷宗摊开,实则只打算做个样子,并不打算多看。但陆二郎一直站旁边盯着他,刘慕沉着脸抬头:怎么,想监视我? 谁想他一抬头,看到陆显看他的眼神很……愧疚? 刘慕顿住,骂人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陆显则勉强对他一笑:“其实我们司空府也不错,不比大司马那里差多少。起码这里很安全,没有战事纷扰。大司马府听闻如今到处派兵遣将,边关乱成了一团,郎君却都被强迫地送往那里。边郭之城荒凉,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三弟想去,被我骂了回来。好好的郎君,又从未上过战场,何必自找麻烦。现在去边关的人,都是被排挤的郎君,被拿此打压势力……” 在朝认真为官数月,陆二郎显然已经摸清世家的路子。 刘慕冷冰冰地打断陆显的喋喋不休:“孤欲往边关。” 陆显:“……?!” 刘慕不装模作样了,他将手中卷宗一扔,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刘慕挑高眉,嘲讽地看着陆显,重复一遍:“孤现在在你们这里不过是过渡两日,待孤打点好,孤自然要上战场去。去边关的人虽都是傻子……” 陆二郎瞬间改了词:“公子英明神武,愿往边关打仗,乃大将之风。与寻常找死的郎君全然不同!相信有公子你在,那边的战事定能很快平息……臣先祝公子旗开得胜!” 不错,衡阳王现今在建业被打压得厉害,他不愿再回去衡阳当郡王。谁知哪天就被他皇兄弄死呢?最好的法子,就是孤掷一注,直接去边关,不破不立! 刘慕:于陆显的弟弟,陆显就不希望去送死;于他身上,就随意他送死? 陆二郎的反复,让他一阵无话可说。 但陆二郎夸到一半,话突然慢慢停了。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实中和以前做的那个梦当真不一样了。现实已经改变,梦中衡阳王不需要去边关,现实中刘慕却亲口明确说自己要去边关。 那他方才午睡时做的那个梦……那个与自己以前梦到的完全对不上的新的片段…… 陆二郎脸一下子惨白了——现实照入了梦境,梦境竟然还在继续! 他莫非、莫非……竟是真的可以预知未来? 一想到此,陆二郎在府衙再也坐不住。他顾不上别的,拿过纸笔、帖子要和刘慕交接值班事务,苦求衡阳王无事的话代他值了班。刘慕本不愿,被他缠的烦,只好答应下来。要签字交接时,刘慕随口问:“你是要急着做什么?” 陆二郎犹豫一下,诚实道:“回府睡觉。” 好做梦。 刘慕手中的狼毫僵在纸上方:“……” 陆显做好被刘慕怒骂一顿的准备,刘慕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陆二郎既要回府休憩,不如沿途多做件事。” 陆显虚心请教。 刘慕诚恳地提建议:“去侍医处看看你的脑疾,说不得还有痊愈的机会。” 陆显:“……” 看来衡阳王是确信他有病了。可怜陆二郎有苦难言,他自己不确定的事,拜了无数佛求了无数大师。众人都说不清楚的梦,他若是说了,世上认为他疯了的人一定更多了。陆显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拱手离开,当真回府。 回到丹阳陆宅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将自己院中小佛堂中的香全都燃上,他将自己从寺中请来的佛像拜了又拜,念念叨叨。陆二郎虔诚地当了一位供佛者,院中的小厮侍女都惶恐不安,怕他这般狂热的模样传到外面,又惹来流言蜚语。 当做完这一切,给自己舍中也点上了檀木香,陆二郎不待天黑,便卧于床,强迫自己入睡。他有本能直觉,觉得自己一定会做梦。 …… 果真又做梦了。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梦,却本身就极不稳定。陆二郎在一团团黑乎乎的梦中穿梭,时而听到号角战火声,时而却又听到欢庆的大喜吹奏乐声。他一时看到山河颠倒,国破人亡;又一时看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梦。 他先做了第一个梦,便是之前陆二郎在司空府午睡时没做完的那个—— 白茫茫的世界,到处是雪雾扑面。昏沉沉的天地,陆显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见到雾中跌跌撞撞走来的美丽女郎。他大声询问是否有人,他疾奔过去,追上那女郎:“罗表妹,罗表妹,这是哪里——” 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雾。低下头踩在雪地上,陆显确认,南方气候潮湿,他此生都未曾见过厚至膝盖深的蓬松大雪。 而罗令妤便走在雪中、雾中。 一身污脏,绯红的氅衣、雪白的狐襟貂袖,她看不到陆二郎,只四处张望,目中清泠泠地噙着泪雾。她凄声的,一遍遍喊:“陆昀——陆昀……陆昀!” 陆二郎追上她:“这是哪里?是否是北国?你怎么和他到北国了?他人呢?罗表妹,怎么、怎么……” 怎么竟只有你一人呢。 陆二郎怔立在雪地中,看罗令妤捂着脸哭泣,看她仓皇地在雾中找人。爱若反复,爱若覆水,轰然而至,又崩然离去。天地凄白,她最后跌坐在地,哽咽连连:“陆昀——!” 他怎么竟只留下她一人呢。 …… 陆二郎痴看着,眼睛一直看着那个扑在雪地中哭泣的女郎。那人走出了这个世界,另有人的世界开始塌陷。一点一滴,分崩离析,带走一切。在这个梦中,他跟着罗表妹的视线,罗表妹未曾寻到三弟。他便也不曾。然很快的,天地一旋,陆二郎眼中的泪水尚未擦干,他便跌入了第二个梦中。 这一个梦,却是觥筹交错,却扇摇光。 陆二郎在宾客中看到了自己。 他梦到了陆三郎和罗令妤的大婚之日。 他亲眼看到俊朗无双的郎君,持着那以却扇遮面的女郎,一步步走向高堂。陆老夫人等长辈笑得合不拢嘴,一直在岭南的老君侯也回来参加孙儿的婚事。陆二郎看他们一拜二拜三拜。 却扇微垂,女郎面染红霞,盈盈似水妙目,与郎君对望。 设鸿案之光,结百年之好。 …… 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察觉到帐外天光过亮。陆二郎头痛欲裂,伸手挡光,摸到自己眼角的泪意。他怔坐,满心疑惑:为什么这一次模模糊糊的,两个梦境都不清晰,却都梦到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三弟到底是出了事,还是娶了罗表妹?两个不同的梦,是否在预示什么? 猛然间,又想到了自己之前曾梦到三弟万箭穿心而死的局面……陆二郎将外头小厮唤来,问起:“三郎可在府上?” “罗表妹可在府上?” 第80章 天朗气清,丹阳东城陆府墙头花开如盛,过往路人无不驻足而探。 清晨时分,陆家的表小姐江婉仪亲自熬了雪菜燕窝粥,赶着郎君们下朝的时间,去给陆三郎送粥。另一边,与陆老夫人早上请安过的另一位表小姐罗令妤,从其他表小姐那里听说了江女郎要给陆昀送粥的事,罗女郎微微笑了笑——江婉仪竟还没死心么? 无妨,待她再激一次。 江婉仪与提着食盒的侍女们到陆三郎的院落外,被陆昀的贴身侍女锦月在院外拦了下来。锦月彬彬有礼,抱歉地与表小姐伏身:“我们郎君喜静,他不在的时候,不愿人进他院子。请表小姐担待。” 江婉仪柔声:“只是一碗粥。我不乱走动,愿等着三表哥回来。” 锦月道:“我们郎君归期不定,连我也不知他今日白天还会不会回来。这碗粥恐要凉了,表小姐还是回去吧。不如等三郎回来的时候,我托人去告知您?” 江婉仪又说了几句话,身边的侍女也跟了几句。然锦月一贯笑脸迎人,却是滴水不漏,就是不让她们进去。而一味站在郎君院外被拦路,何等困窘。 江婉仪面色不太好,尴尬地笑了笑。锦月连粥都不肯留下来——因陆三郎确实是挺烦家中来来往往的表小姐,表小姐送的东西,他确实不收。 陆三郎的贴身侍女这般难说话,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到底是贵女,脾性再温婉,江婉仪也拉不开面子了。她面容微红,跟侍女使了个眼色,就先行反身离去。而她的侍女则慢了一步,悄悄拉着锦月,借着衣袖递过去了一块翡翠镯子,想讨好锦月:“三郎今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锦月姐姐,你我也认识这么多年,何以还如此不信我们女郎?我们女郎只是见三郎太辛劳……” 江婉仪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侍女和陆三郎的侍女相谈甚欢,她去了不远处的假山后等人,一颗心揪着,跳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始终不甘心自己就这般输给罗氏女。罗氏女家世那般,只会带给三郎麻烦。此年代即便是士族,士族与士族也是不同的。如陆家这样的大世家,当年和汝阳罗氏联姻是相得益彰。然现今汝阳罗氏已经没了,陆家再和南阳罗氏联姻,便是自甘堕落。于士族圈,是要为人耻笑的。 陆三郎那般光风霁月,是天下有名的名士,他怎能沦为被人嘲笑的人呢?罗氏女是要上嫁,陆三郎却是要下娶。只是想想陆三郎娶了罗令妤,要为人排挤、嘲笑,甚至可能名声不保……江婉仪便为他难过。 婚姻该门当户对,陆三郎该与江家联姻才是。即便不娶她,娶了别的世家女郎,也比他那日当众说要娶罗令妤好吧? 江婉仪绞着帕子,想她不是非要嫁给陆三郎,而是这些话,她想说给表哥。想让他想清楚,莫要将他自己逼去为世家排斥那一步。 江婉仪想得出神时,假山边上有女娉娉袅袅走过。那女纤腰盈胸,身形风流绰约,将将踩过地上落的松子,就停下步子,笑盈盈地望来:“江姐姐在这里?” 一眼看到罗令妤,江婉仪面孔蓦地红了,睫毛颤得厉害。 刚在心中说罗令妤不好,就撞上了罗令妤。 江婉仪问:“妹妹去哪里?” 罗令妤凤眼轻扬,若有风拂,她俏皮道:“我胃里存了食,不甚舒服,是以到处闲来走走。姐姐一起么?” 江婉仪连忙:“不不不……” 她还在等自己的侍女,她才要绞尽脑汁想借口,罗令妤就十分懂事地捂着颊畔,看着她笑了笑,不勉强她了。江婉仪依旧待在假山这边,看罗令妤和侍女们就这般走了。背影摇摇,阳光与清风追逐,女郎长裙帛带,裙下翘头,额前华胜。眉目流转间,韵味何等美。美丽的女郎彼此都会攀比,江婉仪自己便是美人,只是美人中有更美的—— 如罗令妤这般明艳照人、花容月貌,陆家的表小姐们,有几人不嫉妒呢? 江婉仪在假山这边没等多久,就迎来了自己的侍女。侍女红着脸跟女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从锦月那里探出话。侍女咬牙:“那个小蹄子,油盐不进!表面对你笑盈盈,一问具体她就摇头三不知。那小蹄子素来喜欢收礼,我还将上好品质的镯子送了去,她还是说不知道三郎什么时候回来。” “呸!她一个贴身侍女,郎君去哪里,她怎么会不知?她就是不肯说。” 江婉仪目中微暗,摇了摇头,反是她来安慰自己的侍女:“这也正常。锦月若是那般好说话,三表哥就不会让她管事了。”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只好携着已经凉了的粥出了假山,往回来路去。侍女与女郎说话中,无意中说起一事:“娘子方才可有见到罗娘子?我在陆三郎院子外,还碰到她了。锦月不让我进院子,罗娘子停下来,还帮我说了几句话。罗娘子真是心善。” 江婉仪:“……” 眼皮轻轻一跳,慢慢停步,她不是蠢到极致之人,当下意识到了某些微妙处。 不与侍女多说,江婉仪反身就往陆三郎院子的方向走去。侍女们不解,急急小跑,追逐提着裙子走得极快的自家女郎。江婉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回到了陆三郎院子外。她躲在墙头花树后,一眼看到了罗令妤曼妙婀娜的背影。 锦月竟还在院门口! 锦月与罗令妤相谈甚欢,不知罗令妤说了什么,惹得锦月用手背挡嘴笑。方才怎么说都不肯的锦月,这会儿却亲昵地挽上了罗令妤的手臂,请罗令妤进了院子。罗令妤身后的侍女们神色平静地跟随,可见此情此景,稀疏平常,见怪不怪。 ……跟着一位有本事的女郎,侍女们不知见识到了多少讨人喜欢的招数。江婉仪的脸色顿白,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 她身后的侍女当即愤愤不平,声音抬高:“锦月怎么这样?!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却让罗娘子进?她不是口口声声陆三郎不在的时候,不让任何人进院子么?如何就……不行,我要找她要说话……” “够了!”江婉仪难得厉声,陡然抬高的声音吓住了自己的侍女。江婉仪回过头,满目是泪,她难堪到极致,话不成调:“别说了……你还让我更丢人么!” 抹一把面上的泪,江婉仪低着头就走——陆三郎!陆昀! 他竟这般给人难堪! 锦月只是侍女,锦月说什么做什么,不都听他的意思么?素来知他不喜女子聒噪,是以江婉仪轻易不去叨扰他,他却、他却……这般瞧不起人! 江婉仪疾走,哭得喘不上气,恨不得立时回家,不要再呆在陆家受辱了。她走得急,半道上撞上一个从拐角处同样匆忙走来的人。江婉仪慌张擦泪,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这位郎君却是认出了她,问:“江表妹,你有没有见过罗表妹?你知道她在何处?” 泪眼婆娑地抬头,江婉仪看到是陆二郎。陆二郎陆显看到她哭成这样,也是怔了一下,微有后悔。陆显正要谨慎问她为何哭,就被江婉仪哀伤的眼睛盯着。江婉仪喃喃轻语:“又是罗表妹……为何你们男的,都喜欢找她?她在你们眼中,就那般好看么?” 陆显:“罗表妹是好看没错,但是……” 江婉仪没听下去,眼中的泪更多了:“是呀。你们才不在乎别的东西,只要女郎漂亮,金山银山算什么,身世地位有何惧,刀山火海你们都愿为她走下去。只要好看到她那般地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过得差……” 江婉仪失魂一般,趔趄着走了。 身后被说得莫名其妙的陆显无奈极了:“……哎!” 罗表妹是又怎么着江表妹了? 不错,时到今日,就是陆二郎陆显,都说服不了自己认为罗表妹是清白无辜、世人皆害她的雪白莲花了。 雪白莲花不可能嫁得了衡阳王,勾得住陆三郎,还让陆老夫人等长辈不喜她、却也不恼她,还愿收留她。 …… 贵族女郎就是好面子。罗令妤自己好面子,她更深知其他女郎,有过之无不及。小小摆江婉仪一道,希望江婉仪迎难而退。这是公平竞争,江婉仪技不如她,当避。 被锦月亲自迎进院子,这是陆家那些倾慕陆昀的表小姐们从无有过的待遇,罗令妤又有些飘飘然。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莫要得意过头。 陆昀确实不在府上,锦月也确实不知郎君什么时候回来。锦月忧愁:“许是我们到丹阳来避暑,家太远了些,郎君回来的越来越晚,很多时候都不回来,直接睡在陈王府上了。听说北方打仗,我们郎君那边调人什么的挺忙的。我却也不懂,不能为郎君分忧。只知道即便郎君回来,也挑灯夜读。他每次都带回来许多卷宗,郎君近来清瘦了许多……” 锦月期盼地望着罗令妤:“娘子,你劝劝三郎吧。我们都是奴婢,不能在郎君面前多话。三郎也许能听进去你的劝说呢。” 罗令妤撇嘴,心想我若是说话管用,我现在就是你们的三夫人了。 她却是心中微动,问锦月:“他在忙着干什么?我能去他书房一观么?” 罗令妤柔柔弱弱地哀叹:“他确实瘦了好多,我也很担心他。” 锦月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位说不定是未来的三夫人,自己该努力讨好。锦月当即愿意领表小姐去陆三郎的书房一趟,让识文断字的表小姐自己看。初到陆昀书房,罗令妤心中激荡,甚有怯意。她竟来到了他的书房……一个郎君的书房,最能展现这个郎君的心里秘密,真实一面。 他爱什么样的书,他平时在看什么书。他把玩什么,他又研究什么。 陆三郎藏着掖着的心事,都会在书房暴露。 罗令妤郑重其事地在书房坐下,坐在摆的半人高的卷宗后,她拿起了案头上没看完的书,一页页翻开。尽是多年来的战事报表……罗令妤瞥一眼,意识到自己不该多看,连忙合上。 又翻开了别的书,这次倒是能看了。这书是地域图册,画的是北国的地域,风土人情,植物土地…… 罗令妤拧起了眉。 她一言不发,再次翻开别的书。这一次,是几个偏北地方的语言风俗…… 罗令妤默默地翻着书,锦月紧张地等着她给出答案,却见罗女郎一本又一本地看,越看脸色越沉,越是抿着嘴不说话。锦月着急,连声问陆三郎到底在看什么。罗令妤心中沉沉,如压大石。 她想,原来如此。 陆昀从未死心。 他二哥训斥他,不让他去边关;但陆昀书房的这些书册,告诉罗令妤,陆昀就是想去。始终不曾死心,始终在积攒力量,为去边关做准备。且他书案上的书这么多,可见他这打算已不是一两日了。甚至罗令妤猜测,陆昀就快能实现他的抱负了。 锦月催促:“表小姐,如何如何?我们郎君到底在想什么?” 罗令妤怔忡不吭气,低头摸着书目。她心情复杂,一会儿想他去边关也好,她虽然自私利已,但她看得出陆昀和其他醉生梦死的世家郎君不同,他心有抱负。何况罗令妤心中其实一直对当年汝阳灭门耿耿于怀,对于愿意去边关的郎君,她心里甚为感激。 然另一方面,她想到他若是走了,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那她嫁给谁啊? 而且刀剑无眼,他若是回不来……她又怎么办? “表妹,你在这里!”想得出神时,听到陆二郎松了口气的声音。 罗令妤扭头,看到陆二郎被侍女领到了书房门口。挥手让锦月等侍女出去,陆显几步跨来,到罗令妤身边。端坐的罗令妤仰头诧异看他,见这位二表哥忽地蹲下来,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罗令妤茫然。 看陆二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表妹,你和我三弟感情如何了?” 罗令妤:“……” 被郎君直接问出这般话,罗令妤扭了脸,微羞涩。她心小,疑心陆二郎在试探自己,要阻拦自己的婚事。所以女郎推脱道:“什么如何?我听不甚懂。寻常兄妹,哪来的感情如何?二表哥不要想多了。” 陆二郎:“……” …… 陆二郎想自己莫非看着很像傻子?什么叫他想多了呢? 三弟敷衍他,从不正面答他罗令妤如何。 罗表妹也应付他,从不承认自己和陆三郎有什么。 以前那两人不承认,现在这两人还不承认。就愿意默默相爱,彼此依偎。他们再心知肚明,看得分明,陆昀和罗令妤就是不说。 ——为什么这两人就是不承认!你们都在祖母那里谈婚论嫁了,祖母说你们小孩子胡闹,你们就真的当自己是小孩子胡闹么? 你们是打算一直瞒着,等到要成婚那一日,才宣布你二人情意甚笃?! …… 心中万马奔腾,颇为理解衡阳王平日面对自己时的崩溃感。然陆二郎不能崩溃,他的梦太乱了,他看不清未来的线到底是哪一条,他只能判断两个梦不同的地方,来将未来导去好的一面。 而未来最好的一面,便是——“罗表妹,嫁人吧!” 罗令妤眸子睁大,震惊道:“二表哥,你……” 她手背陆显紧握住,听郎君非常诚恳的:“嫁吧!” “嫁吧!不能再拖了!” 他鼓励着罗令妤,因脑子不断浮现梦境,使他思绪混乱。陆显好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千言万语,到口边只剩下一个“嫁”字。想她嫁给三弟,或许惨烈的那个梦就不会发生。两个梦截然不同,却全都模糊,当是说命运再一次站在了节骨眼上,不同的选择导向全然相反的未来。 陆显抓着垂坐的表妹的瘦肩:“嫁吧嫁吧嫁吧!” 竹帘外,陆昀刚回来,被锦月告知屋中有谁后,他就来到了自己的书房。站在书房帘子外,眼见陆二郎不断地恳求罗令妤嫁人,陆昀目光黯黯,心口沉压:莫非二哥,真的喜欢罗令妤?喜欢罗令妤至此?! 陆昀脸色难看。 其实他一直怀疑二哥喜欢罗令妤……罗令妤这般美,二哥见罗令妤第一次的时候,就为她训他。之后每一次,二哥都因为罗令妤而脸红,不断地因为罗令妤说他如何不好。 似她这样风流的女郎,喜欢她的郎君确实很多。只她眼光高,自负美貌,非豪门不嫁。 若是二哥与他同时喜欢她……二哥的出身、地位实则远好过他。二哥若要与他争罗令妤……陆昀脸色黑可滴墨,他不让锦月多说话,转头就走了。 …… 陆昀直接去了祖母那里,将祖母逗笑后,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能就是想娶罗表妹。” 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头很痛:“你怎么又来了!娶妻哪是那般容易的。” 陆昀叹道:“怕夜长梦多啊。有人怎么就那般招人喜欢?明明浑身是毛病……怎么一个个都眼瞎了,看不到呢?” 陆老夫人望着他:“你在说谁呢?你是不是眼瞎?” 她也想拿这话问孙儿好久了呢。 陆昀:“我怕我争不过别人。” 陆老夫人乜他:“谁能争得过你?” 陆昀一怔后,然后低头,微微轻笑,眉目间风华轻荡。陆老夫人被他笑得奇怪,问他:“……你便那样喜欢她,非要娶她不可?” 陆昀沉默了良久。 他慢声,说了实话:“其实我不想娶妻。无论是谁,我都不想。如果婚姻以我父母的结局收场,我情何以堪。我又怎能现在说,我会比他们做得好?若我不十分确定,若我自己一直不信——既不信人与人之间的爱,也不信婚姻的保证。我追溯不到源头,我不知爱从何而起,如何能源源不断永不止息……我为什么要耽误别人?” 陆老夫人怔住,她看向这个孙儿。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岁数,陆昀的话也许年轻孩子听不懂,陆老夫人却一下子听出了陆昀的心结。她苍老的面容与清俊的孙儿面对面,她知道陆昀清高至极,但她不知陆昀居然一直是这么想的。 ——该是何等的不安,才能对情爱、对婚姻如此悲观? 世上喜欢陆三郎的女郎那么多,竟不能让他觉得心安,反而一直让他自我怀疑?他竟一直是缺了这么多爱? 陆老夫人满目颤颤,喃声:“……当年,我就该将你养到身边,不该让你一个人住到二房去……”那时觉得陆三郎沉稳,见他一个小孩子也那般镇定,又怕大房这边欺负了老二的独子,怕人说大房贪了二房,怕陆昀长大后闹得生分……是以一开始做的决定,便是让陆昀独居“清院”。 却不想、不想……让陆三郎心中不安至今。 陆老夫人潸然落泪:“是我误了你么……” 陆昀一愣,眸子一动,猜到陆老夫人在想什么了。他心中轻轻一笑,情是真,祖母的愧疚,他也要。陆昀低头,作失魂落魄状,叹道: “我是不愿娶妻生子的。但如果日后我一定要娶妻生子……我唯一能想象到的,便是罗表妹了。” “祖母,你便帮我,成全我吧。” …… 可怜的陆二郎,哪知道他三弟那般心机,去利用一个老人家的愧疚心。虽然陆二郎也希望陆三郎和罗表妹成就好事,但中间事情偏向,总是走向奇奇怪怪的地方。 尤其是这两日见到陆三郎,陆显每次想和弟弟讨论下婚事,都被陆昀岔开了话。 非但如此,陆昀还对他,格外的……好? 言听计从,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会主动来问二哥需不需要帮忙。 这种听话讨好,带着几分……愧疚,补偿感? 陆显深深的茫然了。 尤其是七夕那日晚。 陆显将自己的梦想了许久后,陆三郎不肯听他谈论婚事,陆显只好找别的法子。七夕夜,陆三郎当值,不在家中;家中的表小姐们在葡萄棚架下许愿乞巧。设宴求姻缘。 罗令妤在心中许愿:一,要嫁权贵;二,若是命运待她好些,她要嫁给喜爱的权贵。 夏夜花开,女郎们在葡萄架下许愿,陆三郎与府衙告了假,提前回家。他翻了墙,踩过墙头的花枝树叶。俊美的郎君蹲在墙头,倾听了罗令妤的心愿。他挑眉,心想自己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她那殷切的想嫁豪门的愿望。 陆昀目中含笑,低头看着女郎中最独特的那一个。花香阵阵,夜雾弥漫,他在她看不到的高处,专注而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而陆显寻到了女眷那边,专程让陆老夫人和自己的母亲陆夫人留下听自己祈求。 陆显沉声:“我求二位的,是一桩婚事。” 陆夫人当即心喜:什么?她儿子终于开窍,要与宁平公主提亲了么? 陆显第二句话:“是、是……罗表妹的婚事。” 陆夫人变了脸,脸色煞白:什么?罗令妤那个小妖精……果然勾走了儿子的魂? 陆老夫人也是脸白了:……二郎和三郎争同一女?还是个身有婚约、退亲不方便的女郎? 陆老夫人深深疑惑:是否罗女郎身上有什么美好品质,自己一直没发现,但家里的郎君们都发现了? 陆显自知罗表妹的婚事不好求,他抬头,想认真地盯着两位长辈的眼睛,说出劝言。却见祖母和母亲的脸色都很奇怪,于是陆显也迷茫了——我说什么了?她们怎么这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 陆显第三句话便带着不确定感了:“……是罗表妹和三弟的婚事……” 陆老夫人:“……” 陆夫人:“……” 说话不要大喘气! 第81章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救天毕,载施之行。 说的便是七夕。 陆老夫人与陆夫人坐于堂上,听陆二郎陆显还在侃侃而谈:“……实则罗表妹出身也并非那般差。她也是士族女,贵女该学该懂的,她都会。再者,汝阳罗氏没了,却是因不愿开城门向北国军队屈从之故。当日若是汝阳罗氏投了北国,那汝阳撑不到援兵赶到,汝阳今日也会并入北国的地盘。汝阳罗氏满门忠烈,对我南国作出这般大的贡献,何以他们家的后辈到了建业,反而被人瞧不上呢?” “建业这些士族、世家,有几个比得上当年的汝阳罗氏?但是汝阳罗氏又可曾得到公正?没了便是没了,无人照拂他们子女。旁人与我们无关,然我陆氏既和罗氏是姻亲,岂有不照顾之理?” “我认为三弟和罗表妹是十分相配的。祖母不该以门第偏见,阻拦他们。” 陆夫人用怪异眼神看她儿子。她不懂陆显为何那般关照陆三郎的婚姻,七夕乞巧,陆显不去寻宁平公主,巴拉巴拉地要说别人家的婚事……陆夫人对他真是失望。难怪陆三郎桃花满天飞,自己儿子却未婚至今。 陆老夫人则沉吟:“这话,是三郎让你找我说的?他怎么自己不来?” 陆显连忙道:“不不不,三弟并未寻我说这些。这是我自己甘愿说的。” 陆老夫人不相信他:“他既然没寻过你,你凭什么认定他想娶罗娘子?”毕竟观陆昀语气,他自己是一直排斥婚姻。 陆夫人同样不可思议:“是。你为什么说别人?” 陆显一愣后,郑重其事:“因我看着三弟和罗表妹在一起,便觉极配。祖母,你就答应吧。” 陆老夫人:“……我答不答应其实不是特别要紧,多的是时间让我考虑。我还要与你祖父去信,问问你祖父的意思。二郎,我才觉得,你是否已经忘了,罗娘子并非自由身,她是有婚约的人?哪怕陆家这边松了口,南阳范氏,观之前范郎对罗娘子的在意,他会轻易松口么?” 陆二郎彻底呆住了:“……” 糟糕,他忘了范郎这个人物的存在了。 因在梦中,范郎忙着南阳的战乱,衡阳王与罗令妤定了亲后,南阳范氏根本没心思找衡阳王要说法。之后错过了时机,衡阳王登帝,范家更不可能与陛下抢女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哑巴亏。 但在现实中,因为陆显自己的努力,南阳虽然也发生了战乱,但没有梦中那般严重,那般闹得民不聊生。范清辰回去南阳,然他并非全然没心思理会自己和罗令妤的婚约。陆家在建业,范家在南阳,地头蛇何以压?难道是指望着范家在南阳战事中败落么?陆显的努力在这时候起了不利于陆昀娶妻的反效果。而陆显心中为难,他不愿任何一个世家衰落,再削南国的国力。 真是左右为难。 陆显只好道:“……一码归一码。总之祖母这边松了口,那边才有可能。我想双管齐下……” 陆夫人听得渐不耐烦,撇过了脸。只陆二郎无知无觉,还在缠着两位长辈哀求。 …… 恐他的三弟和表妹,都没他这般对婚姻上心。 葡萄棚架下,设坐具,摆上瓜果、酒炙,以拜牛郎、织女双星。香烟升空,夜空如洗,隔着院墙,隐听到隔壁院子侍女们传来的说笑声。灯烛辉煌下,默默祷祝一遍,众位女郎又拿了五色丝线,取出九孔针来穿针引线,以向星君乞巧姻缘;还有的手巧,拿着剪子裁剪牛郎织女之像,剪纸被贴在木架上,照着灯笼,映着水井。只看到影影绰绰,光影辉映。 众女比赛着、说笑着,编制出五彩缕。罗令妤倒是编得又快又漂亮,惹得女郎们羡慕。编完五彩缕,这群贵女们再用轻彩剪花,拿编好的五彩缕系花。将花枝一抛,散于庭中,当下见得夜空下绿杨林中五彩阑珊,光华流动。 女郎们闭目祈愿:愿嫁好儿郎。愿得一心人。 待五彩缕都编的差不多了,花也撒的差不多了,众女彼此望一眼,纷纷寻借口走了。哪怕陆家的表小姐们住到陆家来,是奔着某个人;然乞巧节,那人又不在,她们自将邀请陆家别的郎君来玩了。攒紧手中的五彩缕,有好些女郎神思不属地眺望,和陆家郎君们打听:陆三郎今夜是否会回来? 九孔穿针,五色彩霞。若是不能将编好的五彩缕送于心仪的郎君,那该何等可惜? 玩的时候,突来一阵疾风,旋转着绕过葡萄藤。放在庭院中坐具金盘中的彩帛花、五彩缕被风一吹,飘向空中。有些系在了树梢上,混在一起。众女众郎纷说可惜,便寻来梯子、架子,要将混乱的五彩缕挑出来,莫辜负女郎忙了一晚的心意。 罗令妤自己的五彩缕倒没弄丢,她怎么可能丢掉如此重要的东西。五彩缕好端端地系在手腕上,女郎穿荷花半臂,身形袅娜地端着金盘,帮忙将飘走的五彩缕捡回来。渐走渐偏,渐走渐远离人群。罗令妤走到了庭院偏角,她蹲下身将手中金盘放在地上,将落在草丛里的几根五彩缕捡起来,耐心地分开、挑好。 头顶传来一声咳嗽。 罗令妤仰头,意外而惊喜地发现墙头上屈膝半坐的郎君,顿时眉目流波,横波潋滟生情。 时尚白。陆昀坐在墙头树荫中,穿一身单丝罗白袍,束琅玕冠,眉眼秀致。何等俊美的郎君,他修长的手搭在墙上,人坐在树丛阴影下,却不在黑夜中显暗,反而周却笼着一层微微的、柔和的白光。 有匪公子,如圭如璧。 陆三郎从墙上跳了下来,看罗令妤也目中含喜地向他迎去。 盛着许多五彩丝线的金盘被扔在地上,罗令妤起身迎向乍然出现、其他女郎都在找的陆三郎。她到他身边,左手按住自己系了五彩缕的右手手腕。女郎动作轻快地将手上的五彩缕扯下来,拉住陆昀的手,就给他系了上去。 陆昀挑眉:……她反应可真是快。 女郎在七夕夜给郎君系上自己的五彩缕的意味,不言而明。 陆昀没有挣,平静地伸出了手腕。他手骨长而匀,除了指腹上有茧,整只手骨都如玉一般好看。罗令妤心脏砰砰,安好地系好了五彩丝线,才松口气。幸好他没有说不要,也没有人来打断。罗令妤仰目,害羞带怯地望他,手却仍拽着郎君的手臂。 罗令妤:“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呢。” 陆昀眉目幽深,慨叹道:“……那我说不定又得见某人事后哭哭啼啼,质问我为什么错过这么重要的节日了。” 他是在说她在她自己的及笄日嘤嘤哭泣的旧事。 罗令妤心中骂他真是小人,这么点儿丢脸的事他都记得这么清楚。罗令妤偏头,眉眼间神采灵动若飞,勾得陆昀低头望她:“那我才不理你,今晚也是女儿节,我还有事别的事要做呢。雪臣哥哥刚回来,是要回去换衣服吧?” 陆三郎瞥她扯着自己手臂的手。她口上叫他去换衣服,却把他手臂拽得紧,唯恐他真的走了似的。 陆三郎但笑不语: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陆三郎当即袖子一扬,反手拉住她。他小指尾轻勾,从她手心划过,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纤细漂亮的手。罗令妤手心被他撩得麻痒,面颊微红低头。陆三郎一贯轻浮,戏谑笑道:“换什么衣服?良辰美景,妤儿妹妹不想与我共度春宵?” 罗令妤一懵,听出了他话里那股浪荡勾引味:“……?” 陆昀面一热,偏头干咳一声。他喜调笑她,又顺口说错话了。陆昀改口:“是与我出去玩儿。” 罗令妤这才娇羞而心满意足地点了头:“雪臣哥哥稍等,我一会儿来找你。” 让陆昀陪自己,本就是目的。陆昀是知情识趣的人,闻弦知雅意,她那般一问,他就懂了。有一个如此懂情趣的郎君陪伴,罗令妤抱着金盘离开的时候,心中欢喜无比。因她和陆昀不一样,她一直想嫁人。 想要良婿陪伴,想用婚姻来确认自己不会被抛弃。 之前在南阳的时候,与范清辰在一起,七夕日是最让她恐慌的日子,她很怕和范清辰一起。 然现在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 陆二郎还在陆老夫人那里喋喋不休,说的两位长辈犯困。 罗令妤已经机灵地寻了借口,和家里诸位表小姐分开,提着裙裾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陆昀虽然回来了,她却又知家里的表小姐们都喜欢陆昀。平日无妨,罗令妤不愿意在今夜和众女一起分享陆昀,陆昀应该是她的。他手上还系着她的五彩缕。 罗令妤回到自己院中,翻箱寻出幕离戴上。幕离纱白,边缘加饰珠翠,可遮全身,挡住面容,又高贵华丽,颇受贵女的追捧。贵族女不方便见客时,便会戴上幕离出行。罗令妤今夜翻出幕离,是不愿被熟人撞见,被认出。她戴了幕离后出屋子,站到自己院子墙角张望,隔着一层皂纱愁陆昀在哪里等她。 忽而腰肢被揽,树后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拖走,抱入了怀里。 满怀香气,旖旎暧昧。陆昀低头欲亲她,鼻梁撞上一层纱,才见她戴了幕离,挡住了脸。陆昀俯身的动作一顿:“……” 罗令妤没察觉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抓着他的袖子,轻声:“我们出去逛街吧。” 陆昀语气微飘,心中仍挂念着她于纱帛下的美貌:“……唔。” 罗令妤喜滋滋:“今夜逛了夜,明日我还要上钟山,去开善寺取我之前向大师求的符。” 陆昀带着她往外走,闻言漫不经心:“你可真是忙。你求了什么符?” 罗令妤轻轻一顿。 陆昀何等敏感。 当即低头,声音也绷了一下:“为我求的?” 罗令妤:“……嗯。” 顿觉郎君搂着她腰肢的手紧了下,手臂如铁。 陆昀慢慢看她一眼:“那就不要明日去了。趁今晚我在,我带你去取了。” 罗令妤:“啊……可是钟山那般远。” 陆昀道:“骑马去。” 罗令妤抗拒:“我不会……” 陆昀:“我带你。” 隔着一层纱,他含笑的眼望着她:“起码今夜一整晚,我都是妤儿妹妹的,妤儿妹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罗令妤:“……” 后悔自己戴了幕离,看得帘外的郎君并不甚清晰。他俯下身与她说话,难得宠爱她的样子,她多想看到。 …… 罗令妤被陆昀抱上马,她害怕地依偎在他怀中,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她心中几多甜,又几多忐忑。从丹阳到钟山,一路过巷穿街,打马而过,夜市间流动的灯火一闪而逝。 罗令妤将脸埋在他怀里,她心头的患得患失,如潮起潮落般—— 她绣好了一个荷包,此生第一次要赠与郎君。 她在开善寺为陆昀求了福。 求好的符将被她放在荷包中,她将故作不在意的,连着荷包一道送给陆昀。 求好的符保他平安。 但他一定不知,那荷包中还藏着另一个秘密。荷包乃是双面绣,荷包里面绣着两行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向他要他的爱,却又不愿承认,不愿亲口说。旁的郎君她只是为了嫁,陆三郎,她却是一定要他的爱。是以,她虽对陆昀逼婚,可是逼得也不是那么急。她是贪婪的小女子,既要权财,又要情爱——她非要他的爱不可。 第82章 看花走遍建邺城。 涂水莲开,莫愁湖溢;桑树、水草、花香,还有缭绕在空气中的酒香茶香。 幕离覆面,依偎于郎君胸前,飞起的帛纱似水而流,那满面的夜景如被云烟所托的琉璃世界。火树银花,不夜之天。胯下骏马奔得快了,身子就不自禁地往后方郎君怀中缩,于是撩起的衣衫云袖,就与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罗令妤:“……这么快!” 陆昀轻笑。 发丝拂面,她听到他胸口猛烈的心跳声,和他低醇若酒迷离的笑声。 只这般看着、听着、感受着,罗令妤的面颊低垂,脸越来越红,心越跳越快……见那快速流转的天地,虹桥高楼,朱栏彩槛。栏杆长柱结彩,坊铺竟卖泥塑土偶。此年代无有宵禁,无有男女大防,七夕之夜,郎君女郎在里巷间穿行,到处皆是情人,摩肩擦踵。 而大道上,一骑绝尘,街上男男女女抬头,看到那骏马飞驰,白衣郎君与他怀中紧拥的荷衣女郎刷一下过去。幕离用来遮挡风尘,乃是从北国传至南国所用,南国本不需要这类遮挡风沙的帽子,但贵族女郎们见其精巧有趣,就配了珠玉、翡翠来饰。使得而今路人皆知,能戴幕离的女郎,当是士族女。 平民仰望间,见帛纱撩起,被马上白衣郎君拥着的女郎,隐约露出秀丽眉目,乌发雪颊。短短一瞥,灯火的光打在她面上,惊鸿照影般,惊艳了一众观看者。再有人看到那位郎君的俊容,也是轻轻嘶了一声。 而七夕巷陌间人流多,乞丐、流民也多混于其中。人群中有两个罗令妤的老熟人:当日她从郊外赶往丹阳郡城时,拦车求她施舍的一位中年男人,一个少年郎君。几日不见,这两个流民的生活竟丝毫没有得到改善,还每次穿梭在人群中求钱要饭,本身便很古怪。 可惜南国现在因北边战事的缘故,建业朝廷一排乱,没人有心思检查这帮流民。 中年男人在幕离飞纱撩起一角时,就认出了幕离下那张倾国倾城般的女郎相貌,他一下子眼直,腿脚麻利地向前一跟,口上吊儿郎当地嘿了一声:“哎,这美人不是那个……快!拦住她管她要些吃食,求她收留我们住下,跟着她……唔,不好!” 他眼眸骤然一缩,没有把话说完。因为马蹄踩过,尘土飞扬,众人纷纷避让,他清晰看到那骑在马上的郎君侧容隽永如山水,也是让人印象深刻。而这个中年男人到建业已经快半个月,他认识建业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郎”陆三郎。女郎或许会善良地给吃给喝给住,但是陆三郎的风评,好像没有那么善良。 中年男人摸着下巴,遗憾地放弃了自己想去凑热闹的心思:“原来想关照下罗美人,谁知道陆三郎也在,扫兴。” 陆三郎到底名气大,该提防些。 扭过头,看到自己身后的少年郎仍然一脸近乎麻木的平静,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一肚子气,在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脚:“看什么?没见过美人么?该做什么呢?!” 南国富饶,然士人放荡形骸,好奢好斗。南国兵力本就不如北国,由此北方的战事才能一直牵制着建业。而南国朝廷为此忙碌时,并没完全防住混入流民中的人士。这些人士混迹于建业,无过所,无户籍,官署查探困难。这些人士人数众多,潜藏在纸醉金迷的秦淮河水边,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只待时机成熟……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拖拽着沉默的少年郎重新钻入了人群。而少年郎回头,看了眼那一骑离开的方向——那位女郎,确实是他生平仅见的美。 然而他们要做的事却是……少年郎抿了下嘴,再被中年男人打了一耳刮子。少年郎目中浮起戾色,身体紧绷,双拳紧握,努力将想杀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欲望压下去。 不知流民中那两人闹出的插曲,陆昀带着罗令妤,一径出城,出郊。越往郊外走,灯火越暗。到钟山,四周已是黑魆魆的,偶闻野兽于黑暗深处嘶吼,狼火、鬼火幽微地追随着二人。 罗令妤颤声:“陆陆、陆昀!有狼……啊!” 他们在树林中穿梭,狼眼发绿,四周窸窸窣窣中,几条黑狼从树灌后跳了出来。尖锐的狼爪、口中的涎水,狂风一样席卷而来……罗令妤心脏扑通猛跳,黑狼直面,她面上的幕离被吹开些,露出她雪白的脸色。然后陆昀猛拽缰绳,在马肚上用力一夹。他指放到唇间发出一声嘹亮啸声—— 清越满天地! 马前蹄跃起,口中喷出热气,在陆昀高强的纵马术下,这匹马竟驮着这两人高高跳向半空。与树枝间的叶子花枝交错!与那扑向二人、狼爪挥来的狼匹错过!马踩到地上,被陆昀勒着急转向,那从侧后方向他们追来的野狼就再次扑了空! 罗令妤心跳极快,抓住他的手:“陆昀!” 而他骑马,带她再躲开黑暗中野兽的攻击。 马速不断变化,方向不断改变。两排树木间叶落瑟瑟,劲风奔驰,追向两人! 待甩了那些异兽,陆昀低头看怀里的娇弱美人。按他对女子的印象,如此刻意的险象环生下,娇弱美人都该面色惨白,扑在郎君怀里嘤嘤嘤哭泣。陆昀厌恶旁的女子窝于他怀中哭泣,然而罗令妤……他有时候很想看她哭,看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惊恐色。 罗令妤抓着他手臂,长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了血红一道。她颤声:“雪臣哥哥,你好吓人!“ 陆昀俯下眼,隔着幕离,唇角逗趣的笑一僵,因他看到女郎熠熠发亮的漆黑眼睛。 肩膀轻微颤抖,女郎眼眸若水,秋水迷人,然水上簇簇火苗却激烈地跳着! ……这绝不是害怕的眼神。 ……这是兴奋的眼神。 明明不怕,明明兴奋到极致,还要装出害怕的、娇弱的样子来,罗令妤真是、真是……陆昀心里又懊恼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欣赏于她的野性。陆昀伸手入纱帛中,几分宠爱的,轻轻捏了她鼻子一下。 陆昀低笑:“淘气。” 罗令妤红着脸,往他怀里蹭了蹭——陆昀声音里含笑,他说的比较客气,但她知道他品性,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装腔作势。 有时候她也甚烦恼,为何她每次装的时候,陆昀都能一眼看出呢? 让她些许尴尬,戏总是很难唱下去。 之后上山的路上,没碰到兽类,马却是溅过半空的花树、踩过芦苇荡中的发光萤火。夏日萤火烂漫,被马蹄惊醒,追上这对俊男美女的身影。过山淌水,山路崎岖。钟山夜间景致渐渐清明,远离尘嚣,天上星河如鱼尾荡在水中。一路向上攀登,马越奔越快,狡黠的路盘旋环绕,四面萤火柔光,似水流年。 不知何时,罗令妤已经摘下了自己戴着的幕离。她姣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与天地间的美景凝视。她再回头看陆昀。 郎君面色疏淡。 她却渐看痴。 陆昀低头。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缠绵,静静定格。空气燥热,四周静谧,情意若有若无,似火山压抑着,又似天河奔腾着。那唇间的芳菲,那林木的清香。低头仰面,想要靠近,又有顾虑。为她(他)所迷,又想他(她)先低头。唇、鼻微微碰触,眼睛越来越亮—— “扑棱棱!”待山林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才惊醒这一对男女。 …… 善男信女将马系在寺外,才相携着从后山小门进了开善寺。今夜七夕,来寺中幽会的男女并不多,陆昀和罗令妤进来时,人迹稀少,让抱着怀中幕离、不愿被人认出的罗令妤舒了口气。 陆昀言简意赅:“你向哪位大师求的符?我们去找大师吧。” 罗令妤:“不,等等!入了寺庙岂能不给香火钱?雪臣哥哥,我们去拜拜菩萨佛祖吧。” 陆昀瞥她:“……我给香火钱么?” 罗令妤嗔笑,在他腰上捶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岂是那般占你便宜之人?而且我知道雪臣哥哥出门不带银两的。” 陆昀多聪明啊,一点不受她的当,戏谑问:“你的意思是,用我之前交给你的那几本账簿上的钱?” 罗令妤脸被他说得红了,却强声:“我为你赚的钱啊!该给我些红利啊。” 陆昀“哦”一声,与她一道走。走半天,他又问:“那你求的是什么?” 罗令妤:“求好姻缘……” 陆昀:“……” 他说:“好姻缘包括但不限于我,对么?” 陆昀匪夷所思,将她拽回来,掐住她的脸,低头凶悍问:“你拿我的钱捐香火钱,求的姻缘还不一定是我……妤儿妹妹,脸皮怎么这般厚?” 罗令妤脸被他掐的痛,吟一声捂脸:“你别总掐我脸,好痛……” …… 青年俯身欺负那个女郎,将女郎逼得步步后退。 因没有情人、孤独地一人来寺中拜佛的陈娘子陈绣,立在松树后,失魂落魄地看着陆昀和罗令妤。陈绣到此,才第一次见到陆三郎轻浮至此地欺负一个女郎的事。 听他调笑那女郎:“你可曾记得你当日想作菟丝花的愿望?” 那女郎小声:“现在也想……” 陆昀便道:“我劝你死心,以你这般折腾劲儿,你这辈子不可能做的了菟丝花。” 罗令妤恼羞成怒,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高声:“我愿意!要你管!” 细腰盈胸的女郎掉头就走,陆昀追了上去。 陈绣站在树下,茫茫然。 侍女小声:“女郎,我们走吧?” 陈绣沉默,咬唇后却道:“不,我要看清楚。” 她是固执至极的人——她不亲眼看到她就不能死心。 她一定要看陆昀是不是真的喜欢他那个乡下来的表妹。 第83章 青林垂影,山水作屏。房檐之下,皆是池林。 陈绣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看陆昀和罗令妤边走边逛。开善寺在建业诸多寺庙中的规模并不小,那一男一女竟是耐心的,见到佛堂就进去拜,看到菩萨就许愿。贪心至此,让身后尾随的陈绣嘴角下扯地抿了抿。 她素来清傲,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以前陆三郎明明与她一样,他现在变了,定是他那位表妹闹得。 陈绣再想到,听说江娘子江婉仪也去陆家住了,怎么都这样了,罗令妤还是那般风光得意?江娘子那般得陆家长辈的喜欢,都压不住罗令妤么?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 陈绣心中将罗令妤腹诽许久,认为陆三郎是被一个徒有美色的心机狐狸精勾走了魂。但她再细看,见那二人被小比丘领进一位大师的住所,进门前,小比丘因看罗令妤看得慌张、不小心将门口的蔷薇盆景绊了一下,花枝摇摇斜来,枝上带刺。陆昀直接伸手,袖子垂落,替罗令妤挡过了那扎来的刺。而罗令妤和小比丘都没有察觉。 美丽的女郎脚跨门槛,笑着与小比丘偏头说话,并不知另一边的陆昀替她做了什么。 花枝没有扎到罗令妤,女郎身子进了里堂。陈绣眼睁睁看着陆昀的左手拂过右手,他右手指尖隐约有血迹。但距离有些远,陈绣看不清。她想细看时,陆昀已经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袍子落下,修长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 陈绣更加伤心了:她与陆三郎认识这么多年,何尝见过陆三郎这般照顾一个女郎? 通常是女郎想照顾他,被他如避洪水猛兽般躲着。 陆昀和罗令妤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出来,出来时,罗令妤手中拿着一个荷包。陈绣连忙躲到树后,看那二人沿着靠墙的单面空廊行走,树影簌簌婆娑,打照在什锦灯窗上。那浮在俊美男女身上的光,便如水草流动一般,波澜柔美。 男才女貌,郎君挺拔,女郎婀娜,何等般配。 到廊子尽头,不远处是一方水池。七夕过后两日,便是对佛教来说极为重要的盂兰盆节,盂兰盆节,向来有水上放灯、为逝者祈福之传统。开善寺为了几日后的盂兰盆节,现在已经开始做准备——水池边,整整齐齐地垒着一座座精巧的花灯。大多是莲花灯,也有少许是其他形制。这些灯一排排地摆着,是为盂兰盆节那日来开善寺的信士们所备。 廊尽头没路了,陆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罗令妤捏着她的荷包也是一阵紧张。她看到水池边摆着的花灯,找到了话题,指着花灯对陆昀道:“你知道么,二表哥好似信什么前世今生,经常往寺中跑。这两日我听他侍女说,二表哥想要皈依,做在室居士。表伯母都快疯啦。我看过两日的盂兰盆节,二表哥就会来这里供佛灯的。” 陆昀没说话。 罗令妤悄悄望他,美目流波,声音也小了:“到时候,我们也来这里好不好?” 她伸手,轻轻勾陆昀的衣袖。 陆昀低头,目光慢慢落到她扯自己衣袖的手上。他眸中神色微晃,星光摇落,唇动了动,竟仍然半晌未说话。 罗令妤拧眉,心中疑惑:只是一起去盂兰盆节而已,他为何不答应?是不喜欢自己么?可是他与自己一起过七夕,手上还系了她的五彩缕,这种意味,可比盂兰盆节要深多了吧?他连七夕都和她过,却不去盂兰盆节?莫非陆昀不喜佛教? 哦,也有可能。毕竟陆三郎所学甚深的,乃是玄学。兀自将陆昀的沉默归结于他比她更不信佛,罗令妤就放开了这个话题。到此时,已经没有别的话题可让她东拉西扯了。女郎面容红到极致,扭过身肩来,与陆昀面对面。她望他一眼,他也俯眼看她。罗令妤鼓起勇气,迎上去,在陆昀不反对的情况下,颤颤地伸出手,将自己拿了一路的荷包,系向他腰间。 从大师那里出来,郑重地将所求的符放到荷包中,现今再装作不在意地给他戴上……罗令妤手心全是汗。 她低着头给他系荷包,从斜边对角、贴着墙壁看他二人的陈娘子陈绣方向,就好像看到那女郎全身拥入郎君怀中,并伸手搂抱住郎君的腰。郎君一动不动,那女子主动至此……家学渊博的陈娘子嫉妒又心酸,啐一口:不要脸面! 罗令妤给陆昀系荷包,视线不可避免望到郎君的腰际。名士风流,闲雅雍容,陆昀的衣容,一贯宽松潇洒,看不出多少身形。她低头给他系荷包时,手无意识地碰到他的腰,才觉得劲实瘦削,隐藏巍峨力度。 平时根本只觉得他是清俊玉郎而已。 陆昀轻笑:“摸出什么没?” 罗令妤:“……” 脸滚烫,手连忙离开,她嚷道:“哼,哪有什么……” 她手要撤离,却被陆昀抬手握住。陆昀握住她一手的汗,挑了下眉,桃花眼飞扬,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罗令妤恼得无比,想解释自己只是紧张自己的荷包,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意思……她使劲挣扎,陆昀却抓着她细长的手,将她的手放到唇下,轻轻亲了一下。 他眼睛仍看着她。 眼神清正,行为却一点都不端正!这就是世人眼中的清高名士! 罗令妤轰一下,脸红心热,但她强撑着装镇定,暗示自己不能输给陆昀。陆三郎举止间那股子浪荡轻浮的味道,丝丝缕缕,浸透罗令妤周身。他的气息包围着她,吞噬着她,缠成丝线,将她扯入他怀中,再将她吃干抹净。陆昀俯身贴耳,唇碰了下她颊畔的发丝,成功让她更加僵硬:“没摸出什么来啊,妤儿妹妹莫非暗示我,我该脱了衣让你摸个够?” 罗令妤一把推开他,义正言辞、一身正气地指责他:“佛门清修地,陆昀,请你注意言行,做个善人!莫亵渎我佛!” 陆昀弯唇一笑。他并不是那般信佛,但如今身在佛门,这种话自然不能乱说了。 他还要再说话,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开善寺中停留的善男信女,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罗令妤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昀便站在她侧身后看她,见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然因年纪尚小,并不甚清晰。若她再大一些,再大几岁……整个建业城的郎君们,都会为她疯魔吧。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罗令妤这样的美人,还不放松自我的修行——他几乎没见过她有懈怠的时候。 她怎能就这般精力满满呢? 陆昀渐看出罗令妤身上有别于其他女性的地方,他渐渐明白自己每次盯着罗令妤时,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在奢望看到什么。奢望她是精彩的画卷,奢望她的每一面都浓墨重彩,与众不同。他不爱清秀小佳人,他就欣赏这般颜色鲜妍浓郁的女郎…… 钟声落了,罗令妤睁开了眼。陆昀淡定地移开目光,当做自己并没有在她闭目时一直盯着她看。罗令妤看他时,只看到陆三郎在淡然地看风景。罗令妤的目光再低下落到他腰际、自己方才为他系上的荷包上,女郎欢欣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答应了啊。我说这个符让你一直戴着,保佑雪臣哥哥在边关平安康顺。” 陆昀目中一跳,捕捉到重点。他声音绷起,慢慢的:“谁告诉你我要去边关?我不是与二哥说过,我不会去么?” 罗令妤怅然道:“你是骗他的啊。” 陆昀语气怪异:“……他都不知道我是骗他的,你却知道?” 罗令妤踱了两步,忧郁地叹了口气:“那是二表哥纯良,不知你是如此花花肠子之人。” 陆昀其实并没有刻意掩饰,他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陆显傻,他三弟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可是罗令妤本来就不轻易信人,陆昀我行我素的风格,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在他书房看到那么多有关于北国和南国边关的书,罗令妤心中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那一刻,心中的骇然,难以言说。 罗令妤仰目:“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你想去边关呢?你是怕我和二表哥一样阻拦你,和你吵架么?” 陆昀向前一步,欲解释:“令妤……” 罗令妤示意他不必多说,她面上噙笑,努力做出大度懂事模样来。罗令妤笑盈盈:“我和二表哥不一样的。二表哥不喜欢你去苦寒之地,怕你受苦。可是我虽然在其他地方不一定支持你,但是去边关打仗,为国为家,这样的事,我是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啊。” 毕竟她的亲人就死在战乱中。 汝阳就在南国和北国的交界线上。 她纵是再多的毛病,在这一点上,也和陆昀同站线。 罗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将他打量,柔声:“我知道陆三郎是陆家二房的独苗,陆家都不愿意你上战场。但我也听说陆三郎的父亲就是大将军,以前也是在边关保家卫国的。雪臣哥哥,说不定你父亲,和我的父母,就曾见过呢。说不定你幼时曾经跟你父母来过我们汝阳呢。” 陆昀定定看着她,哑声:“……我不记得……” 罗令妤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努力和他攀上关系了,她只是要扮出为他着想、贤惠乖巧的样子来:“……总之,我站在你这边。我送你符,送你荷包,你要好好收着啊。以后到了边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你是贵族郎君,没有仆从侍女相随,当不适应那边生活。但也无妨,待久了,总会适应的。你别担心陆老夫人他们,他们自然也不同意你走,但我会帮你劝说他们的。” “雪臣哥哥,好男儿志在四方,志在天下。我心里懂你!” 她林林总总说了许多话,心里已经泛酸,已经难受得不行,偏面上要作出这样理解陆昀的样子来。其实罗令妤也真的理解,她也确实支持陆昀去边关。然同一时刻,她也如陆老夫人、陆二郎那般,不希望陆昀走。她想嫁他,想成亲……他若是走了,若是回不来……她也如他的亲人一般,希望他留下。 可是如果她也和他吵……那陆昀身边,就没有一个支持他的人了。 罗令妤忍着别扭,强拧心事,要自己在陆昀面前与众不同,要做他身边的唯一支持者——况且,她也不算说谎。 只再给她些时间,让他在去边关前,起码解除了她的婚约,起码与她定了亲……她寄人篱下,常年不知何往,只有一纸婚书能让她定下来。她想要家人,想要嫁人。 罗令妤目中噙笑,目光热烈地仰望陆昀。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他这种不迎合不拒绝的态度,沉静着看她的样子,让罗令妤摆出的笑容慢慢僵硬了。疑心他再一次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觉得她虚伪……罗令妤别过脸,咬唇,一时觉得难堪。她就算心中不那么想,她表面上也作出支持他的样子了,他还要她怎样? 真要她全心全意地品德高尚么? 可她品德从来没有高尚过! 眼中水雾弥漫,心中委屈浮起,却又不愿让陆昀看笑话。恰时,廊头铁马轻撞,一阵疾风吹过。哗啦啦,水池边堆着的荷花灯轰然倒下,许多灯飘到了水上,在风中遥遥飘远。罗令妤转身就踩过石阶,下水池去捞灯,嘴上着急说话好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灯落了,我帮他们挑回来……” 几乎是狼狈地提着裙裾从陆昀身边跑开。 罗令妤到水池边,一咬牙下了水,水不过膝盖,她挽起袖子,探身去捞那被吹入水池中央的花灯。捞了好几个,越走越往水池中央走去,水也渐渐漫上。罗令妤刻意不让自己回头看身后的陆昀,刻意全身心地投入捞灯。灯烛模糊地照在水面上,许是她捞灯捞得太专注,当一个转身,黑影立在她面前,冷不丁吓了她一跳。 女郎手里抱着的灯再次落水,同时趔趄后退,差点摔坐在水中。 陆昀伸手,将她搂抱到了怀里。 他面上无情绪,在她仰头时,黑影却压下,陆昀俯身亲上她的唇。 罗令妤一径后退,终平衡不了,跌坐在地。陆昀竟跟着她一起倒下,他跪在她面前,手臂仍揽抱着这个坐在水里的女郎。伸手拂去她面颊上溅落的水珠,他闭眼亲她,亲得格外热烈。 热烈而动情。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她肩头瑟缩后退,他唇齿与她缠绵的力道更重了。罗令妤挣扎,陆三郎却根本不拦她。他手没有压她,他只是闭着眼亲她。罗令妤满心恼恨,要猛力推开这个羞辱自己的登徒子时,廊口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光撒了过来。 罗令妤屈膝坐在水中泥地上,在火光下,看到陆昀玉白的面,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许是少见他动情的样子,当他闭着眼、情深义重时,握着她手时,水珠落在他睫毛上颤抖时,她的心就软了。 罗令妤发怔,在这一刻,在望到他放大的面孔时,心里砰一下,好似烟花绽放一般。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得无以复加的声音……她天生爱这样的郎君。 而罗令妤手一松,腰上虚搂着自己的郎君手臂就收紧,陆昀抱紧了她。他撩目,望了她一眼。陆三郎每次都给她躲避机会,她不躲,就换他强势了。这一次比以往每次都更甚……他往常总是亲得缠绵而温柔,这一次却炽烈而放浪。 攻城略地! 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 唾液交换,呼吸急促,舌根发麻。 罗令妤膝盖颤抖,被亲得,从腰椎升起酸麻感。他只是亲她,这般动情的样子,他沉醉着,拉她一道与他落入深渊。喘息、吟哦,她越颤抖,他越情深。情深、情深……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似疯了一样的样子。 陆昀睁开了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女郎湿润温润的眼睛对上。 陆昀轻声:“我很感谢你送我的符,我也感谢你支持我。陆家上下没有人支持我,令妤,你是唯一。我自小佩戴过无数荷包,我没有看过自己每日戴的是谁绣的。那都是侍女给的,荷包里装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第一次戴上女子送我的荷包。” 罗令妤喃声:“雪臣哥哥……” 陆昀指腹揉着她手腕上的清凉肌肤,他面容依然那般静。既不是众人面前的傲慢,也不是私下里的风流。他这样沉静的模样,让罗令妤的眼睛移不开。听陆昀继续说下去:“……都是第一次,从此以后,我会一直戴着这个荷包。直到我再见你。” 罗令妤心头生起疑虑:什么叫“直到我再见你”?他不是正在她身边么? 陆昀不多说,在罗令妤多想之前,他再次吻上她。女郎嘤咛一声,陆昀贴着她唇,缠绵地问:“你想要什么还礼呢?” 罗令妤喘一口气,目中狡黠色浮起,大胆地勾他一眼,半真半假道:“我不要别的什么,我要雪臣哥哥。” 她要陆昀。 只要陆昀人在,其他的都会有。她何必放着人不要,跟他要别的好处呢?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昀激动无比。 他再次亲上她,唇舌碰触,她感知到他灼热的心。陆昀另一手伸到女郎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她后颈,将她揉得颤巍巍,倒在他怀里喘息。他的手段实在厉害,分明只是亲她,其他地方都没有碰,她就睫毛颤抖、唇儿潮润,浑身丢了力。 只晓得嘤嘤抽气。 罗令妤:“别……不要亲我……了……” 陆昀柔声:“令妤,雪臣哥哥心里有你。” 她猛地顿住,仰目看他。 ……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崩溃不成军。 让她甘愿坠落。 让她一直落、一直落。 让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愿今夜共度良宵,沉醉在他怀中。 但她已经意识到——陆昀恐要走了。 …… 陆昀闭上眼。 他不想今夜跟罗令妤说。 他和陈王那边的章程已经快走完了,明日文书就会下来,再过三日,他就要离开建业,真的去边关,去南阳,甚至是她的家乡汝阳了。 她言笑殷殷,要问他盂兰盆节怎么过,问他喜不喜欢她送的荷包。 他要如何答她呢? 七夕之夜,他不想说不高兴的话。既不想吵架,也不想惹哭她。他想让她今晚快乐,让她记得他和她最好的这一夜…… …… 陆昀重复:“雪臣哥哥心里有你的。” 罗令妤轻轻的:“……嗯。” …… 黑暗处,跌跌撞撞,陈娘子眼中落泪,终是走了。 她见到了陆昀真正动情的样子。她输得很彻底。 或许也不能叫输。他大约是真的不曾喜欢过她。 陆三郎真正喜欢的,是他的表妹吧。 有些人已经相识十数年,始终无缘;有些人才见过几面啊,就念念不忘。 而陈绣情何以堪:她感动了自己,固执地留在建业。她父母亲人都避暑去了别的地方,她却一人留在建业!甚至没脸去找父母……她丢人至此! 日后,她该怎么办呀? …… 陆二郎磨了陆老夫人一晚,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陆老夫人答应给陆老君侯写信,问问陆显他祖父的意思。甚至被陆二郎催得紧,陆老夫人干脆当场写了信。 陆显这才放心。 他出去的时候,知道祖母和自己的母亲都白了自己好几眼。 但是无所谓。 他心中松快地想:只要弟弟妹妹们过得好,我就满意了。 对,我还得看着陆三郎。把陆昀看着,别让这个闹腾的三弟跑去边关!边关太危险,陆三郎万箭穿心的那个梦至今想来还让人心悸。 …… 心满意足的陆二郎,下定了看守陆三郎的决心后,回去洗漱睡觉了。他睡熟后,又做了梦。大约他在现实中的努力,让他的梦中未来方向终于定了。陆显再次做的这个梦,不再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终于能站在旁边,看到很多细节了。 陆二郎在梦中游魂一般,笑容满满地站在喜堂前,看三弟和罗表妹拜堂成亲。 陆显心中欢喜:真的成亲了!真的万事定下了! 自己可以放松了…… 才这么想,梦中视线忽然一转。陆三郎婚后和罗表妹如何情深已经不重要,因为建业城门被炸开,北国军队攻入。因北方战事没有得到缓解,战况愈演愈烈,朝廷几多推辞,到陆显梦中这一刻,千万大军南下。 建业城门轰然倒地! 全城笼罩在火烟中! 皇室南逃,陆家等世家南逃。敌军虎视眈眈,一重重杀去。 泥石流一样滚动,情况越来越糟。南国败了,陆家倒了,陆昀和罗表妹死了,陆家大部分人遇难,陆显自己艰辛逃亡。 …… 陆二郎从噩梦中醒来,懵懵的:……这个梦,是不是梦错了啊? 第84章 每次做完梦后,次日都身体不适。身体不适的程度,依据是梦的内容长短。好的地方是,陆二郎刚开始做梦时不是发烧便是病重,现在也许是他身体已经适应了,做梦后除了头痛欲裂、精神不济,并无太大毛病。 这一次,前夜刚做完让陆二郎看不太懂、又本能心慌的梦,翌日陆二郎就告了病假,休息在家。 陆显琢磨一上午自己的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待晌午前,陆三郎难得这么早地回府。听闻三弟回来后,虽自己尚未想清楚自己的梦,陆显仍去找了陆昀——也许陆昀的反应,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呢? 到陆昀院落,未打招呼,陆显先看到立在房檐轩楹前说话的男女。站在院子月洞门口,树影照在地上,光呈亮白,雨点一般晃着,清矍的陆家二郎陆显立在树木后,略有些时日恍惚感—— 轩楹阴凉下,女郎扶栏而坐,唇微微抿着,脸俯在双臂间。寻常人间,非常清姿。她便是蹙着眉、神色不悦地坐在那里,裙裾曳地,云鬓花颜,也是沉鱼落雁般美。 而俊逸清雅的郎君将手搭在她肩上,低头跟她说话,轻声哄她说话。那女郎却是耍性子,只拧着肩膀,不许郎君碰。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将脸别到另一边,不搭理他。 说了半天,女郎仍不理会。陆昀便垂下了手,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一脸冷淡:“罗令妤,给台阶的时候,主动下来,好么?” 罗令妤立即如被踩了尾巴般跳起,怒容难掩,被气得眼睛赤红、声音抬高:“你竟说我?!到底是谁……” 她这一起身拧腰,面容甚淡的陆三郎就伸手抄住了她的腰。方才还满脸不耐的郎君这会儿笑着将她搂到了怀里,低头与她调笑:“好了,不要生气了。我错了,妹妹原谅我吧,嗯?” 被郎君喑哑拖长的尾音勾了满心,罗令妤被郎君弄得眼圈泛红:“混蛋……” 陆昀搂着她安抚不断,又是亲她脸,又是说笑。他的脸低在她颈间,鼻尖碰触她的肌肤。陆三郎声音越来越低,已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却能见那满身刺的女郎被他抚慰得乖顺了下来。女郎被抱在怀里挣不开,手指发抖地抓着郎君的袖口,低头饮泣不住,呜呜咽咽。 陆昀便又笑:“嘤嘤,你又来这招……” 罗令妤:“谁是‘嘤嘤’?!你不是我父母,不要乱给我取字!” 陆二郎神思恍惚,因虽然他从梦中知道三弟和罗表妹暧昧不断,情意渐笃;然在现实中,其实很少能看到陆三郎与罗娘子这般好的时候。二人眉目传情,情思若有若无,但是陆三郎和罗令妤除了那日因吵得厉害、在陆老夫人那里闹出“求娶”,其他时候,他二人很少将情表露得这么明显。 陆昀和罗令妤似都心有顾忌,不愿光明正大地表情,不愿让人觉得他二人必定是一对。不到尘埃落定那一刻,陆昀和罗令妤都不太承认自己的心。 这般含蓄的作风,与整个南国上流士族的开放都不相同。 陆二郎唏嘘:这两个弟弟妹妹,难怪能看上眼。脾气都是有些怪的。 自来养尊处优、受尽家中资源倾向、父母为他铺好一切路的陆二郎并不能理解,那并非是脾气怪。而是不安感,不确定感。怕虚无缥缈的未来,怕自己不值得。哪怕自己已是世人眼中的出色男子(女子),在感情上,却始终不能自信。父母早逝没有带来的安定感,在其他地方看不出来,在碰触到感情时,陆昀和罗令妤本质一致。 大约现今是在陆昀自己的院子里,陆昀和罗令妤才自在些,才会说着说着就搂抱到了一起……陆二郎痴痴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那两人也无知无觉。还是打帘子出来的侍女看到了院门口的陆二郎,重重咳嗽了一声,陆昀和罗令妤才看过来。 陆昀和罗令妤淡定地分开,各自与陆二郎见礼。陆昀面皮厚些,神色如常;罗令妤努力如常,看向陆二郎的美目,却到底带了些羞意。 陆二郎叹口气。 罗令妤偏头不解:二表哥何以叹气?莫非不喜她和陆三郎在一起?可是她明明听陆昀说…… 陆昀看到陆二郎,心情微复杂,因他今早与陆老夫人请安时,才知自己一直误会了二哥。二哥从不曾喜欢过罗令妤,他对罗令妤那般照顾,大都是看在自己面上。陆昀俯身,长袍撩地,他恭敬地作了一大揖:“祖母告诉我,我与令妤的事,二哥帮我们说了话。我这便听二哥的话,去南阳一趟,帮令妤和范氏解除婚约。多谢二哥帮我。” 陆昀望一眼罗令妤,示意罗令妤也过来跟陆显道谢。罗令妤抿唇一笑,挪步而来。 陆二郎:“……” 陆二郎幽幽道:“若……我说我后悔了,不该帮你二人求亲呢?三弟能否当不知道这件事?” 走过来刚准备行大礼的罗令妤一愣:“……” 陆昀诧异地扬眉: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陆二郎缓缓点头,语气更怅然了:“不能是吧?我便知,我好心办了坏事。我素来不擅棋,大局观、格局远不如你。难得我执棋一次,雄心大略,却见满盘棋局看不甚懂,黑白子纵横厮杀,又缺漏不断,非我能补。为何上天不干脆让你来执棋呢?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啊。难道是因为你有死劫难渡,我却没有么?” “我本人间山水郎,上天缘何捉弄我?” 陆显心中悲戚,想若是三弟陆昀自己能做梦、能预知未来,比他好多了吧?陆显实在力不从心,他爱好山水清谈、写诗作赋,一生愿望不过是游山玩水,寻一二知己、有红袖添香。家中有三弟这般自幼就惊才绝艳的神童,陆二郎早就想开,想自己容貌、才华皆不如陆昀,对政事、天下局势的敏感度更是远不如陆昀……也许他只有运气好过陆昀。运气好的人,就该担这种责么?徒然不管他是否有能力? 陆昀挑下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哥。 罗令妤微微不安,这时候的陆二郎,与她最初认识的那个安静、内敛、总是板着脸训弟弟的陆二郎,已经判若两人。 陆二郎说得痴了:“既我不能补棋,上天何以让我执棋?且旁人家要不要嫁,要不要娶,和我的干系那般紧密么?我自己的因缘尚且没看到,我难得观到天地玄机,为何总是观旁人的命运……” 何以他总是梦到三弟和罗表妹呢? 还总是不得善终? 嫁了衡阳王不得善终,嫁了陆昀也不得善终……难道罗表妹还得嫁他么?或者他从哪里扒拉出一个路人来? 陆二郎快被自己的梦逼疯了。 而在现实中,这一次,连素来察言观色、擅长讨好人的罗令妤都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给出建议:“二表哥,你是否太累了,请侍医来开些安神的药吧?” 陆昀:“……妤儿妹妹说的有道理。” 陆显望他们一眼:……总被人当疯子,人生何等艰辛! 陆显意志消沉,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余光忽然瞥到有影子闪过。他偏头看去,见是院门口一个小厮探头探脑,看到他在后,那小厮就犹豫着要退出去了。这小厮,分明是陆三郎用惯了的小厮修林。 陆二郎虽精神不济,却还是有些兄长的威慑。他皱着眉斥:“虚头巴脑的,要瞒着我什么?还不快进来!” 修林看向自家的郎主——陆三郎眸子轻微一闪,微不可查地轻点了下头,修林才笑嘻嘻地跑进院子跟二郎请安。 修林机灵地称自己方才没看到陆二郎,以为三郎有客,才说退避的。陆二郎自然知道小厮是在糊弄自己,但他向来宽厚,随意地挥了挥手,便问修林到底是何事。修林再紧张地看了陆昀一眼,陆三郎负手而望,凝望着自己的二哥,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修林这才取出了一封信,支吾道:“……刚从陈王府拿来的信。” 陆显撕开信封,看了两行字,额上青筋就跳了跳。 信乃是陈王写的,陈王说陆三郎让他办的事,他已为陆三郎处理好。刘俶在信中的口吻非常随意,似当面与陆三郎闲话家常一般地说起朝中人员调动。而给陆三郎的信,自然说的是陆三郎的官职调动。刘俶说让陆昀放心,他已打点好一切,三郎只要抚慰好陆家,三日后便可动身。三郎若是不愿告知陆家,该配合的时候,陈王自会配合。陈王会在明面上给陆三郎安排一个出都的借口,反正以前陆三郎经常离开建业,陈王都是这么给陆家说的…… 陆显拿着信的手轻微发抖:听听陈王这般随意的口吻!显然刘俶和陆昀的这种随便找借口糊弄他们的事,做的已经非常熟练了! 随着信掉出来的,还是两封朝廷颁发的任命书。一封是任命陆昀为新的南阳刺史,当即前往南阳处理南阳事务。另一封是随军的参军职务。此年代参军一职类比军师,地位权力甚大。不直接命陆昀为将征战,当是考虑到他并无经验的缘故。参军一职,已是陈王能为陆三郎争取到、又不会放到明面上夺人眼球的最大职务了。 陆显沉默地看着信:去边关……原来陆昀一直是这么想的。 陆昀在旁判断陆二郎的心思,试探问:“去边关一事,我欺瞒了大家。方才已为这事与妤儿妹妹吵了一通。现在,我定也让二哥伤心了?” 陆二郎:……他也不知该不该伤心。 梦太乱了,他还没理清。 他一时有全盘托出的冲动,然他近来拜了大师、与大师一道拜佛念经,已知天机不可泄露之理。他的梦围绕着陆三郎,他担心自己说出来,天机带来新的危机。那还不如自己这个无关轻重的人糊里糊涂地摸索着——陆二郎此时已渐渐明白,陆三郎似能影响到南国未来的局势变动。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陆二郎沉默着。 陆昀又问:“二哥不说我么?” 陆二郎慢慢地看他一眼,迟钝了一会儿,才道:“边关贫苦,灾难又多,刀枪皆不长眼。我确实不愿你去,然我的意志,并不能影响到你。我是否该支持你……我还要再想一想。” 陆二郎神色恍惚,随手将自己拆开的信扔到陆昀手中,他就转身,晃悠悠地出了院子。 陆昀吩咐小厮跟上去,他二哥这般不正常,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陆昀和罗令妤沉默地看着二郎的背影。 良久,罗令妤小声:“二表哥,真的该请个疾医来看病啊。” 陆昀看她一眼:“……伯母已经偷偷到处寻神医了。” 罗令妤叹气;“吉人自有天相。望二表哥早日病好。” 陆昀心不在焉的:“……唔。” 他素来敏感,此时已意识到陆二郎的奇怪之处。然他方才试探,又不曾试出。 只好先将此事压下来。 先头疼怎么与陆家长辈解释自己要去边关一事吧。 三日后动身……陆昀回头看一眼罗令妤,罗令妤哼了一声,扭过了脸。 …… 因对自己梦的顾忌,陆二郎对南国最后的结局心有余悸。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陆二郎在现实中踟蹰许久,还是没有斥责陆昀去边关一事。他看了一天家中长辈挨个与陆昀谈心,陆二郎自己,则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陆昀的婚事,陆老夫人都没心情问了。陆显既没有再提醒,也没有让人看着三弟,不许三弟出门,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来繁琐,哪怕陆昀现在就去处理南阳范氏退亲、同时陆家开始筹备婚事,到陆昀娶罗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说,北方战事无缓,半年后,南国必败。 花了一天时间,也不过琢磨出这个梦的时间线。陆二郎觉得索然无味。 而与他想的差不多,当他在现实中没有去改变梦,当他没有让人看押陆昀,当陆昀有去边关的可能,这一夜,陆二郎做的梦,再次变化了。 …… 梦到的是两个模糊梦境的另一个。 那个罗表妹深一脚浅一脚、彳亍在雪地中寻找三弟的那个梦。 这个梦变得清晰了,陆二郎在梦中看到了更多细节。 浓雾掩山,满山大雪,看不到边际,看不到未来。在雪雾中寻人的人稀稀拉拉,罗令妤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艰难地走着。脚下的雾散开,低下头,看到脚边的尸体,血流满地,穿着寻常衣着的男子不断出现,奄奄一息地死在罗令妤脚边。 每一个尸体,罗令妤都要翻过来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雾被凝成细碎的冰霜,脸颊颜色透白凄冷。红氅白衫,本是极美的丽人,在此时,却苍白而憔悴。她大声喊,声音在空茫的天地间流转:“陆昀、陆昀——” 某一瞬,她声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梦中如游魂一般的陆二郎跟随她的视线看去,忽而胸口发闷,窒息难言,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雾慢慢散去,靠着山石,那俊美无双的郎君垂头而坐,腰腹间血腥一片。三四个箭只刺破衣服,刺入他体内。他气息已经消无,只维持着那个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面容还是一贯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间最纯净的水墨画一般。 连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远阔,天地寂寥,只闻风雪的呼啸声。步伐艰难,双腿发软,罗令妤一步步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陆昀那秀致的、秾丽的墨黑眉眼,显露了出来。 分明已经死去的郎君,死后的面容却和他活着时一样,那样的神采,那样的韵味,人间只他一人。罗令妤怔然而望,安静的,沉默的。她抿着唇,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遍地寻人时她哭得不能自持,见到了他,她反而没有哭泣。 然后她低头,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冻住的手。似觉得哪里不对,她将他曲着的手指打开,看到他手掌中静静瘫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绣工不错的荷包。 于陆二郎看来,和自己平时佩戴的、侍女绣的荷包差不多。 罗令妤的神情却是一下子变了。荷包已经打开,里面的那个黄色符纸露出一个角。罗令妤打开他的手时,低头看到皱巴巴的符纸。这个符纸经历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战场。最后是天地风雪大作,罗令妤摊开陆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罗令妤并没有抬头去追那符纸。在她眼中,那符其实没太大作用。她对陆昀的心,她的证明,其实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着荷包时,却是视线再往下的时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迹。 轻轻拂开雪地上的痕迹,手指灵巧的罗令妤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破坏掉雪下埋着的秘密。覆着的一层薄雪拂开后,那以指间血书就的、龙飞凤舞在天、潇洒的字迹便露了出来。 陆二郎认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书法大师,他最常用的字体,正是自己此时看到的。这两列以血而写的字是—— 千秋还卿一言。 爱自不移若山。 …… 爱自不移若山。 …… 他死了,爱自是恒古不变了。 …… 梦里的罗令妤,在这时才忽然崩溃。她大哭起来,抱住了那个已经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凉的、僵硬的手,她与他的面相贴。她大声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宁愿你没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时该多难过。我不是要你难过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爱,要他爱她,要他不变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后,窥看到这个秘密啊。 女郎抱着那个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发哑,哭得全身颤抖。嚎啕大哭,与她平日作秀的那类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只爱他,到底只在他面前流下真心的眼泪。 然这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 在梦中,陆三郎死后,北方的战争也结束了。陆昀惨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到底为南国争取到了机会。到边关来接他们的,是亲自请命的陈王。陈王殿下如老十岁般,面色沧桑,神情大恸,看似情况也不比神志恍惚的罗令妤好了多少。 之后罗令妤跟随陈王回到建业。 南北战事停了,南国开始与北国谈判。 一切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陆三郎死得其所,成为了南国的英雄。可是对于在乎他的人来说,并没什么用。 住在陆家的、本已与陆三郎开始谈婚论嫁的表小姐罗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门不合心意的亲事。她退亲是为了嫁给另一个,那另一个人死后,退亲便如玩笑一般。南阳范家的郎君范清辰亲自来建业找她,要与她和好,求她嫁他。 罗表妹在建业的名气甚大,她经营了一年之久的名气,让这时候想求娶她的建业郎君也甚多。 陆二郎并不知罗令妤有多嫌贫爱富,并不知这个表妹是非豪门不嫁的人。 因在梦中陆二郎看到的,便是罗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亲。她带着妹妹离开了建业,陆家要送她回南阳,她却也不愿。 …… 她居无定所,最后陆家失去了她的联系。 梦中已不知她去了何地。 第85章 陆三郎去边关,陆三郎会死,南国会得救;陆三郎不去边关,南国会被破,死的不只是陆三郎。 左右摇摆,都是死局。 …… 半夜从梦中吓醒,陆二郎自斟酒而饮,心中苦闷良多。 南国好酒好茶,然陆显并不贪杯。今夜这般一坛一坛地灌酒,于这位儒雅的士人子弟来说尚是第一次。 自己自从做梦,无论自己在现实中如何改变,陆三郎不是万箭穿心而死,就是战死,再就是因南国破亡导致的死亡。南国与北国的这场北方战事,看似完全无法拖延。在没有陆显插手的时候,北方战事南国败后,建业城仍然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被破了。如不能解决这个冲突,南国的前程实在堪忧。 模模糊糊的,陆显猜出自己的三弟陆昀,恐在弱冠之年有死劫。 差不离便是半年左右的时间,死劫甚为难过,以至于陆显明明已经在现实中改变了很多事,陆三郎能不能熬过半年,都很难说。 陆显心中焦虑并难过:三弟幼失恃怙,一身才华横溢,还有他喜爱的人,怎能在弱冠之龄便离世? 他该想办法挽救这一切。 然而梦境告诉他去不去边关,这个死劫都过不去。陆二郎现今发愁,他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 陆二郎是不擅长谋定而动的。 他没有那般强大敏锐的大局观,他站在局中,将自己的梦剖析来去,仍然迷迷糊糊。他连陆三郎为何会战败都没想清楚……他在梦中只看到大雪封山,浓雾遮天蔽日,四处一片凄惶。他只看到战争的发生,战争的结束,陆昀的死亡,南国的胜利。他却不能看到因果。 而不知因果,就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然陆三郎又等不得他。陆显没有太多时间去琢磨自己的梦,三天后,便到了陆昀要随军出征的日子。陆二郎心情便又复杂:衡阳王也与他说自己要去边关,陆三郎同样是去边关。然刘慕去边关的章程至今没走完,还被司马府卡着,陆昀却走完了。 由此可见陆昀瞒着这事已经很久了! ……三弟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陆昀走的前一日晚上,陆二郎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叮嘱三弟一番。该吩咐的陆家长辈都说了,三弟也被责怪了好几日,陆二郎这才是在得知陆三郎要走后、第一次要去和三弟谈心。 在陆昀的院子里,陆显碰到了陈王刘俶。 侍女小厮们在锦月的吩咐下,帮自家郎君收拾随军的行装。锦月娘子怅然无比地靠着院中廊柱,盯着窗子投出的两位郎君的身影看。院中侍女和小厮都听她吩咐,她却时而抹泪,连陆二郎来了都不知。 锦月心里自是难过,陆三郎要走,她们这些娇滴滴的侍女自然不能随军。若是去了,那岂不是笑话?可是陆三郎虽说小时候在边关长大,但陆三郎小小年纪就回到了建业,之后便是长达十几年的贵族郎君养尊处优的生活。非清茶不喝,非锦衣不穿……如此精致的生活乍然改变,锦月担心陆三郎到边关受苦。 还会被那些军中的糙男人看不起。 锦月愁绪不断时,陆三郎和陈王出了屋子。陈王低垂着眼,浓秀的睫目,低淡的声音,让他看起来如月光般清淡,不显山露水。刘俶在门口穿上鞋履,边下台阶边与陆三郎说完最后的话:“……建业人事,我尽力照看。雪臣,你也当心。” 刘俶满腔的嘱咐话,可他实在口吃,又不愿被外人知道。眼角余光瞥到陆二郎,刘俶的话便更少了:“……保重你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那般殷切的话,因刘俶说的慢,总带着一份淡漠。陆显现在已不清楚陆三郎和陈王交好是好是坏,只能暂时不多想。现在情况,在陆二郎看来,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和这位五公子情意深重,刘俶面色冷淡,看起来倒十足的淡泊无情,并不关心三弟。 然刘俶亲自来,自然是关心陆三郎。 针对好友想说却说不出的话,陆三郎道:“阿蛮,你这般殷殷切切,倒像是我的母亲一般。” 刘俶微怒地瞥他一眼。 陆三郎收了面上的笑,顿一下,伸掌与他相握,低声:“放心吧,我有分寸。” 陆二郎心想:……你有什么分寸?有分寸你还会死么?混蛋弟弟,使他心忧。 将陈王殿下送出了院子,之后的路便由侍女领着走了。陆三郎回过头,对他那个在院中发呆的二哥道:“二哥也是来叮嘱我的吧?进舍吧,今日你该是最后一波人了。还望二哥快一些,我还得为明日的离家准备些东西。” 他语带调侃,奚落陆二郎犹犹豫豫、踟蹰不决,陆二郎却并没有笑。 陆昀眼眸闪烁了一下。 陆二郎已经与他一同到了舍中,陆显心事重重地坐下,没在意他的三弟靠着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陆显抹把脸,压下心头大石,作出一派振作状来,开始老生常谈地叮嘱陆三郎。陆昀一直没坐下,一直在探寻般地看着二哥。陆显的吩咐皆是一些大家对出门远游人都会说的话,例如保暖,例如加衣,例如御敌不要冲在最前面…… 陆三郎心中温暖,想他自来觉自己亲情缘薄,然世间仍有刘俶、二哥这般关心他,尽说些小事。小事才见真情。在陆家,陆三郎代表的符号,更多的时候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把家里的郎君压得死死的嫡系三郎”,真正的关心,实则太少。 陆显说完了一段话,沉默了许久,又故作不经意地说:“南阳有山吧?” 陆昀对边关地貌早已考察过:“唔。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连,过淮河,路南阳。” 陆显作出震惊欣喜状:“真的有山?大师真是当今现世佛陀,算对了!” 陆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哥夸张的表现。 三弟如此不配合,陆显微尴尬。他的三弟洞察力极强,陆昀不说话,陆显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脸烫无比,陆显努力挽救自己留给三弟的不靠谱印象:“因我担心你,特意帮你问过建初寺中大师,让大师为你算命。大师说你命中今年当有一劫,乃是死劫。破解之法是让你不要近山,切记切记。” 建初寺是当今建业第一座佛寺,名气并不比陆昀和罗令妤之前去的钟山开善寺小。陆显说去建初寺请大师占卜算命,虽然奇怪,但也勉强合理。 陆三郎偏头,看了二哥一眼,戏谑道:“占卜算命?为我?近日怎么了,一个个不是求符,就是求卦?” 佛教自天竺传来,佛家子弟原本不必学算命占卜;然入乡随俗,为了南国北国的信徒,佛学大师们都学了一身问天算命的好本事。 罗令妤好一些,不太信,更多时候是为了心安。而陆二郎这番狂热模样……在陆三郎看来,这些和尚就是用来诳二哥这样的傻子的。陆二郎急了,沉脸斥道:“三郎,莫要不当回事!凡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大师说你的命和山相克,让你不要靠近山。你当听我的才是。” 陆昀面容平静。 良久,陆显仍不改词,陆三郎叹口气,慢悠悠道:“我名姓属火,再加上生辰八字,推出我命当是阴火。火燃湿木,起浓烟而不成形,心中自抑。表面平静,内惊涛骇浪,日日摧折而不折。此命绝情,非病弱,即寡父母子女缘,而我父母早亡,正应此卦。我命多舛多难,然权势财富于我是寻常物,当一生无缺。” 陆昀挑眉:“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陆二郎:“……” 陆二郎直接听愣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昀。他拿大师当托词,自然是为了劝三弟不要靠近任何山。在陆显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以前,他只能思量细枝末节。虽然按照以往的经验,一难不成,另一难便会起。但在陆显想来,梦中陆昀遇难,天降大雪。便是南阳,离会下大雪的时候仍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陆二郎有时间想怎么解救问题。 不过是心中不安,希望不用靠近山,陆三郎就不会死。 谁知道陆昀来了这么一段长篇大论! 陆二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糟了,他忘了陆昀是当今名士,所学玄学甚为讲究。他在陆昀面前说什么算命,贻笑大方。 陆三郎看二哥面色青青白白,他低低笑了一声。站在墙门口,星光寥寥,青年面容在阴影重光中,被照得明暗各自一半,轮廓深邃。陆二郎听这个混账低低继续悠声:“而二哥所说的山,当是属土。五行中,火生土,哪有相克之说?” 陆显沉声:“火生土?不错,你确实旺了别人,谁来旺你?我只关心我的弟弟如何,那山如何,是好是坏,我哪里会在意?三郎,你以为我只是在跟你说山?” 陆昀一静,垂眼:“……啊,是我狭隘了。二哥训的是。” 陆三郎眉目低敛,当即认真听陆显的教育。陆显却越说越奇怪,不仅是嘱咐他不要靠近山,还说他与水也相克,让他在北方时,下雪天不要出门。陆三郎哭笑不得,土相克,水也相克,他这么多年是怎么活的?青年撩起眼皮,看陆二郎滔滔不绝,已经说得越来越繁琐:“……到了边关,不管你是在南阳还是在哪里,你每日要与我写书,说明你自己在做什么。记得,是每日一书,一日都不能断!若你有一日断了,我立刻前往边关去寻你。三郎,你也不愿我时时刻刻都跟在你后面吧?” 陆昀摸了下鼻子,讪笑一下。某种意义上,他真是有些怕自己这个二哥。 陆昀为自己争取道:“这日日写信,就不必了吧……” 他从阴影中走过来,步伐悠缓,褒衣飞扬,如夜中晴雪般,何等神采奕然。陆二郎抬眼看他,正要苦口婆心地再说,冷不丁他在陆昀身上看到一个东西,脸色当即微变。陆昀顺着陆二郎的视线俯下身,见陆显盯着自己的,乃是自己腰间垂挂的玉佩环带间露出的一个荷包。 陆显声调颤抖:“这个荷包、这个荷包……你现在就戴着?!你什么时候戴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梦中,陆昀死的时候,手里就握着这个荷包。罗表妹一看这个荷包脸色就变了……这种感觉让陆显惊恐,好像现实中的一切,真的会导向梦里那个结果。 陆昀想了一下,从腰间摘下这个荷包,道:“荷包有什么不妥么?这是令妤送给我的,当是她亲手绣的。” 陆显其实并不知道那个荷包的秘密。 他只是记得陆昀以血所写的几个字—— 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字字扎心,如放大的死亡般,夹着风雪,扑面而来,使陆二郎面色惶然。 良久,勉强整理好情绪,陆显才道:“这荷包,你戴着吧,没什么问题……” 陆昀观察二哥半天,却不信陆显这话了。陆昀低头,把玩着手里荷包,指尖摸过荷包上的每一根线头。他摸了半天,指尖停留在荷包所绣的兰草馥郁上,似摸出了什么。陆二郎看来,便见这个三弟想了一下,就打开了荷包。 荷包中有些皱的折叠好的黄色符纸被陆昀取了出来,这还不够,陆昀直接将荷包翻了一面。 当荷包翻过面,那被罗令妤用出色女工所藏起的双面绣的另一面就露了出来。那是一行清秀的小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陆昀面容微微变化,眼眸猛地缩了,握紧手里的荷包。 这竟是双面绣,荷包里面竟然藏着东西。 陆二郎也看见了,神色微恍:“……原来是这个。” 这句古人诗,他早就见罗表妹写过。那时有些遗憾罗表妹不肯将心意说给陆昀,但原来、原来……罗表妹在这个时候,说开了口的。她绣了荷包给陆昀,荷包中藏着她的心。但陆昀不去研究这个荷包,不去仔细看,他是发现不了的。 陆昀是正常男人,他不可能盯着一个荷包一直看。 在雪山那时候,陆昀当是已经发现了荷包中所藏的女子心事。当那时,陆昀定是日日把玩这个荷包,看的次数多了,才发现了荷包中的秘密。 而现实中拜陆二郎怪异的眼神所赐,陆昀现在就发现了荷包中绣着的字。 陆显微喜:“……三弟,你会爱她吧?” 陆昀慢慢看一眼二哥:“我该会么?” 陆显:“……” 半年的时间,情爱好像没有深到那一步……陆显尴尬,近而不安,难道自己又好心办坏事了?本应该让陆昀感动十分的“愿爱不移若山”,可现在看,陆昀情绪好似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激荡? 然陆昀却走神了。 他一定没有陆显梦中他死的时候那样深爱罗令妤,但当他看到罗令妤在荷包中藏着的真正愿望时,他确实开始心神飘忽,开始听不进陆二郎的话,开始想着罗令妤了。想她现在做什么,想她是否喜爱他,对他的喜爱又到何种程度,想她绣荷包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自己明日就要走了,竟然未见到她。 想她愿爱不移若山,他是否回应得起…… 陆昀攒紧手里荷包,在陆显滔滔不绝的继续叮咛下,郎君突得抬目,打断了陆二郎的话:“我有些事。二哥抱歉了。” 他转身就要出门。 陆二郎当即站起,急道:“你要做什么去?我吩咐你的话还没吩咐完。边关那么危险的地方,你怎能不听我把话说完?三郎,三郎……陆雪臣!” 陆显匆匆追陆昀追出了屋舍,只见自己的三弟衣袍如云鹤飞扬,行走极快。长窗舍外,晚风吹过。陆显袜子踩到屋外氆毯,急忙趿鞋,陆三郎人已经走过了院中如滴的翠竹芭蕉,随意摆了下手——“二哥再有什么要嘱咐的,写在信中便可。我回来再看。” 陆二郎:“……” …… 明明三弟人就在家中。 他要和三弟说个话,还得写信? 这是什么操作? …… 陆显被弟弟气得额头青筋颤颤,派小厮出远门去看。小厮气喘吁吁地回来,报说三郎一径往最远的院子去了。那么远的方向,该是表小姐罗令妤所住的地方。 乍悲乍喜,陆显一瞬间又不埋怨三弟了。 陆二郎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慢悠悠回到了陆三郎的屋舍中,撩袍在窗前坐下,开始给三弟写信——写自己对三弟的漫长的、多如山一般的叮嘱。 …… 心中激荡,情潮似海! 捏紧手中荷包,只想立刻见到她,立刻与她说话,立刻问她! 陆昀到了罗令妤院子,在院中看到侍女们三三两两地坐着玩耍。侍女们看到陆三郎突然乍到,都吃了一惊,纷纷起身相迎。然侍女们的伏拜礼还没做完,眼中看不到她们的陆三郎已经擦肩而过,往关着门的屋舍走去了。 院中的灵玉和灵犀追过来:“三郎,你要做什么?” 陆三郎不与她们浪费时间,他行步如流云,看到主屋亮着灯火,当是主人未睡。陆昀直接拉开了门,声音紧绷:“令妤……” 才喊了两个字,陆昀就闭了口,眼皮微跳。 因他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众莺莺燕燕。莺莺燕燕们或坐或立,或行酒令,或作诗品玩。陆三郎乍一下出现在门口,翩若惊鸿般的清俊形象,一下子吸引到了所有女郎的目光。女郎们纷纷惊喜:“三表哥,你真的来了?!” 陆三郎目光扫过她们,与舍中一角的女郎对上。罗令妤正跪坐在小方榻上,面前摆着一排瓷碗。女郎手中拿着箸子,旁边蹲着托着腮帮的妹妹罗云婳。显然罗娘子原本要敲箸,家中来避暑的表小姐们都等着欣赏,陆三郎就出现了。 罗令妤仰头,也是微懵。 陆三郎:“……” 陆昀慢慢道:“我明日要走了,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 罗令妤带着那个有点儿懵、有点儿尴尬的神情站了起来。罗令妤眼神有点儿躲闪,腮帮子咬了一下,她含糊道:“不是……三表哥怎么真来了啊。” 这话有点儿奇怪。陆昀再次看了她一眼,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旁的江婉仪已经带着有点儿古怪泛酸的语气笑道:“我们在为三表哥办送别宴啊。罗妹妹做东道主,请侍女去寻三表哥了。我们都道三表哥日理万机,平时又不参加我们的宴,必然不来。我们与罗娘子打赌呢。没料到我们输了,三表哥真的来了。” 江婉仪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酸了一句:“……三表哥对罗妹妹真好。” 陆昀心想:……是么? 他看向罗令妤,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被邀了什么宴?锦月应该还没这么大的胆子瞒着他吧?锦月应该知道,通常罗令妤的邀请,他是会赴的。而今他一无所知,再看罗令妤心虚地眼神躲闪,陆昀心中自然知道问题出现在罗令妤这里了—— 她与表小姐们说邀请他参宴,实际上她根本没有邀请他。 只不过走个过场,装作已经邀请过了。 最后遗憾地与表小姐们达成共识:大家在陆三郎那里都不特殊,陆三郎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罗令妤美色出众,与郎君的相处带有天然的优势。但和女郎的相处,就需要动些小心思。若是日日引得旁人嫉恨,对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她才会跟表小姐和他面前,完全是两套说辞。 陆昀垂下眼,发觉自己现今竟然能够站在她的立场,去为她着想了。 他再次捏紧手中的荷包:……这便是“愿爱不移若山”么? ……若是他当真爱,爱自是不移若山啊。 陆昀出神时,罗令妤已经走了过来。她有点儿尴尬,又不愿他点破她的虚伪。她仰目用眼神哀求了他一下,背对着表小姐,她婉婉笑问:“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请动了三表哥。三表哥那么忙,也愿意与我们玩么?” 罗令妤头皮发麻,睫毛颤抖,面颊飞红,紧张地等待着。她袖中的手指,不停地绞着。 她心中难堪,想自己竟再次让他撞见了。 陆昀会怎么想她……她心神不安时,郎君温热的手抬起,揩了揩她的肩头。女郎肩膀僵硬,郎君的气息拂过她脸颊。听陆昀语气中并无呵斥厌恶感,他低声道:“我来,自然是为表妹助兴了。表妹方才在做什么?” 罗令妤有点儿讶然:“……击箸而歌。” 陆昀“哦”了一声,慢吞吞道:“那我吹埙以伴可好?” 罗令妤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情意似水。 缱绻不息。 第86章 击箸徘徊,歌声柔悦。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月流光,夜未央,琴鸣弦。罗令妤极爱这首诗,其诗间流动的音律美极为罕见,清新活泼,灵动大胆。谱好曲时,便仿佛能见诗人那般潇洒沉吟、是夜歌吟的模样。众女遗憾没有请供舞者来给她们演绎这首诗,罗令妤干脆亲自上阵,击箸而歌。 江婉仪被身后的女郎用手肘推了一下,她目光盈盈,叹道:“今年的‘花神’啊,往年都是陈娘子胜。我也想知罗妹妹是有多厉害。” 虽然当日“花神选”时江婉仪不在,但她可以想见罗令妤所引起的轰动。有女酸溜溜说罗令妤不过是舞跳得新奇,投了名士们的缘。但江婉仪知道,名士们评选“花神”,绝不可能仅看一个新奇的舞。女郎的编曲、对乐的把握、所选的辞赋故事……皆在其中。名士们选的,是那般风流婉约、可上仕女图、后世以观的美人。 现下舍中箸落清脆,罗女郎长袖一次次扬起,手中的箸子准确敲在她面前的一排排瓷碗上。而她口中吟哦,歌声婉婉。同时,悠悠的埙声响起,如流云追月般,徘徊于女郎周身。 女子垂首击箸,男子闭目吹埙。 女郎灵动,郎君雅致。 一左一右,歌声、箸声,与最后加入的埙声合三为一,共同绕梁。奏乐最能显示人的心有灵犀。由此可见陆昀的功底——不愧是当代名士。他从未听过罗令妤要怎么唱怎么敲,他的埙声后来乍到,却能缓缓地跟上韵律节奏。 这般才华横溢的郎君!名士之风,琴棋诗画皆是上等。他是罗令妤最为倾慕的“寻梅居士”。 虽心中心思不断,然本心深处,罗令妤最爱的,向来是寻梅居士那般清傲、超凡脱俗的人。而她倾慕的名士,恰恰是陆昀。罗令妤便笑了,侧过脸,她耳下的明月珰水波一样在雪玉一般的脸颊上浮动。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郎君望来的那一眼。 子夜星河悬挂于天,他眸中笑意若有若无。 众女:“唔……” 既振奋于歌声和乐声的配合之妙,又失落于二者的配合之妙。有人去看罗娘子,有人望着陆三郎发痴,皆是目有黯淡色。江婉仪也是失魂一般,左看看,右看看,心中难说是什么滋味: 陆三郎自是当今公认的名士。每回来陆家,陆老夫人都让陆三郎教她写诗作画。可是陆三郎何等敷衍。 ……她都不知道他会吹埙。 女郎们早已察觉到陆三郎和罗氏女之间暧昧微妙的关系,之前让罗令妤去请陆昀也只是试探。现下试探出了结果,女郎们都有些不太开心。只有坐得离姐姐和未来姐夫最近的罗小娘子罗云婳越坐越近,越听眼睛越亮—— 这般好听! 一曲终了,陆昀放下唇边的埙,江婉仪已经走了过来。女郎面颊染红,用陆昀所熟悉的倾慕眼神害羞地看他。江婉仪开口正要夸陆三郎厉害,陆昀站了起来。依然是山巅清雪一般高贵冷清,陆三郎在家中也没有对女郎多温柔一些。在江婉仪开口前,陆昀淡声:“明日我便走了,再见不知何时。敬表妹一碗酒。” 他眼神一扬,旁边已有机灵的罗令妤送来了酒。 江婉仪:“……” 她懵懵地被她三表哥劝了一碗酒,喝完后脸颊烧红,头晕晕乎乎地坐了下去,忘了自己方才想跟陆昀说什么。她只是美目灿灿,爱慕地盯着三表哥……又去跟别的女郎敬酒了。 家中的表小姐们受宠若惊:有生之年,竟能喝到三表哥敬的酒!三表哥以前都不跟她们玩,都不理她们。 继而女郎又伤心:一定是因为明天陆三郎就要走了。 罗令妤眸子睁大,看陆三郎不假辞色,就端着酒碗,从屋舍最左边一排,一直敬完了圆弧一圈。陆昀到她面前时,她才端酒杯站起来,陆昀似笑非笑地撩了她一眼。罗令妤端酒的手微微一颤,陆昀独独绕过了她,去给别的女郎继续敬酒了。 罗令妤:“……” 旁边女郎们目露讥嘲色,然后又假惺惺地来安慰她:“三表哥一定是忘了,别急。” 罗令妤怅然地坐了下来:做戏要做全套。她既然跟表小姐们说陆昀和自己不熟,小心眼的陆三郎,就让她知道什么叫“不熟”。 偏给她难堪! 罗令妤心中腹诽陆昀不断,但当陆昀敬酒敬到第二圈时,她一下子愣了——陆昀这哪是跟她置气的架势呀,他是要喝倒所有表小姐的架势。 女郎们太多,一个个窝在罗令妤屋舍中,短期内都不打算离开。陆昀又不愿和表妹们多说话,怕自己给一点希望,就再甩不开。他吹埙的时候,就想到用喝酒来代替说话了。陆三郎头皮也是麻了一下,要喝倒一群女郎,那得喝多少酒,他以前也没有这种经验。 罗令妤懵懵地成了那个旁观者,傻眼地看着陆昀喝倒了一个又一个。小妹妹在旁同样看傻了眼,担心地问姐姐:“三表哥……不是明日要走么?喝这么多酒他没事吧?” 罗令妤非常不确定,心虚道:“……应该没事吧?” 她也未曾见过陆昀喝醉啊,陆昀从不让自己置于那般程度的。低头一想,罗令妤还是嘱咐妹妹爬起来,到外面喊侍女要醒酒汤。 当今名士,陆昀恐怕是第一个用喝酒的方式来和女郎们沟通的。端酒敬酒的郎君俊美高贵一如往日,抬手扬眉间气度雍华,因饮酒的缘故,玉白的面容微微发红,眼睛水洗一般,越来越亮,漆黑夺目。他眼中流光溢彩,眉目流动间,那股子既傲慢又勾人的气质,让女郎们心肝噗噗直跳。 简直如发骚的雄孔雀一般,羽尾一展,目不能移。 于是女郎们继续为色所迷,被陆三郎灌酒灌得吃吃笑:三表哥也太好看了些。哪有人越喝酒越好看的啊? …… 一个时辰后,原本坐在屋舍中的女郎们,咚咚咚,一个个全都喝倒了。醉得东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夕。到最后一个女郎口中含糊嚷着“不行了、我不行了”倒地,陆昀哈哈一笑,扔掉了手中酒碗,往后趔趄退了两步。 罗令妤已经起身,到门口去端醒酒汤了。吩咐侍女们把一步三回头的小妹妹拖走,一屋子酒气熏天,罗令妤从没见过这么坏的郎君——明知道女郎们喜欢他,一点都不给人说话的机会,把表小姐们都喝倒了。 但同时,罗令妤尾巴又上翘,有些飘飘然:这么坏的郎君,他亲口说他心里有她。她真是厉害。 罗令妤和侍女们把一个个醉得惨不忍睹的表小姐们扶起来,让人送表小姐们回去。进进出出,接人又送人,表小姐们身边跟来的侍女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家女郎参个宴的功夫,就能醉成这样。罗令妤轻声细语地吩咐她们照顾好各自女君,,把煮好的醒酒汤一碗碗送下去。侍女们感激看她一眼:罗娘子真是好人。 这么忙下来,等送走了所有的表小姐,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 侍女灵玉在院中为额上流汗的女郎擦汗,鼓励女郎:“还剩下陆三郎一人,就全部安顿好了。” 罗令妤摆手:“陆三郎最不好解决,我来。你们都先睡吧。” 于舍外整理好仪容,在侍女们鼓励的目光下,罗令妤端着一碗醒酒汤深吸口气,推门入室。她关上门,挡住了外头侍女们窥视的目光。罗令妤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情,才回头转向那身后的郎君,作出气势汹汹与醉鬼算账的样子来:“陆昀你这个混账又给我找事……” 定要作出自己吃亏的样子。 她忽地怔住,因为想象中的情况和眼前见到的不太一样。她方才和侍女们扶表小姐们出去的时候,陆昀还靠着墙揉着额头,看似喝酒喝得头痛、难受。之后罗令妤站在院中,扮演柔弱可怜的表小姐,把女郎们一个个送走。在罗令妤想象中,自己回来后看到的陆昀,一定是一个醉鬼的模样。 定是很讨厌的、浑身酒味的臭男人的样子。 但是她看到的不是那样。 推开了窗,驱散舍中浑浊的、浓烈的酒味。陆三郎坐在窗上,一腿曲着踩在窗台上,手搭在膝上。他似确实不太舒服,闭着眼,头靠着窗橼,脸朝向窗外的方向。院中盛夏夜,心思灵巧的表小姐罗令妤种了许多花。窗打开的时候,清新的空气飞向陆昀,那被风吹起的雪白色花瓣也簌簌然,从树上飘落,飞向陆昀。 风露月华,无数细雪一样的花瓣在月光下流连。陆昀靠窗而睡的短短时间,他身边、肩上已经落了许多花。细雪从月光下飘向他……那睡在月光花香中的青年,被风月所埋。 “啪。” 手中端着的醒酒汤掉地,瓷碗清脆的摔碎声,让罗令妤面红耳赤地蹲下去捡。她脸颊绯红,烫得不行,觉自己这样丢人。不就是一个男人嘛……她眼尾飞扬,悄悄去看,见靠窗的郎君被她的摔碗声惊醒,侧过脸来看她。 他偏头手撑着脸,辨认了半天后,勾唇一笑,眼中桃花乱撩。 陆昀懒洋洋伸手:“过来。” 罗令妤审度一下:“你喝醉了吧?我给你端碗汤。” 陆昀轻笑:“过来,看‘彩云追月’。天上的云动得这么快,可真好看。” 陆三郎逻辑清晰,话语清楚,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再是他神秘地说什么“彩云追月”,罗令妤禁不住好奇。女郎丢下了地上汤汁撒了一地的碗,腰肢款摆,慢慢吞吞地走过去,探身要看窗子外面:“什么‘彩云追月’啊……啊!” 后面那声“啊”拉长,因为她一走到近前,仰目看天,陆三郎眼神平直,盯着她的胸部。她俯身探窗,那愈发饱满的玉莹便跳脱一般颤了颤,如快溢出的山丘化水一样……陆昀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摸了过去。 罗令妤腿一软,就往下跌坐。幸好有个窗格子,陆昀再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她坐到了他对面的窗头。郎君长手臂一拽把她拽了过去,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他闷笑不住:“啊什么?” 罗令妤口鼻间皆是他的气息,酒香阵阵,并不腥臭。他的手臂一条搂住她的腰,一手还放在她胸口,被她羞恼地扯了下去。罗令妤嘟囔了一句“没有彩云追月,你骗我”,陆昀漫不经心:“我不那么说,你怎么会走过来?” 罗令妤美眸一扬:“干嘛非要我走过来?你可以走过去嘛。” 陆昀:“懒得站起来。” 罗令妤:“……” 他有些怪怪的……女郎小声问:“你到底是喝醉还是没喝醉啊?你记得你明天要做什么吗?” 陆昀似有些迟钝,垂着眼盯某处盯得专注。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才慢慢抬目:“坐在我怀里,想着明天如何,看来我不能让你专心啊。” 罗令妤涨红了脸:“……” 确定了,这是真醉了!平时他虽然放荡,但还不会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屑和一个醉鬼废话,罗令妤动脑子想怎么把他扯开时,他唇贴过来,亲上了她的唇。本就是额抵着额,亲吻格外方便。他冰凉的鼻梁擦过来,温润无比,罗令妤“唔”了一下,后腰被他的手揉着,身子就不由自控了。 吻得绵密沉醉。 片刻后,罗令妤被他憋得气短,捶他的肩,呜呜咽咽。陆昀才贴着她的唇,他湿润的唇一张一合,喃声:“真香……” 罗令妤:“混账呀……啊!” 她又一声叫,因他那手,又放到了她的胸上。但是只是流连,他的唇,却只碰她的唇。陆昀含笑:“啊啊啊,有什么好‘啊’的。一声又一声,这么快就叫床啊?” 陆昀声音含糊,撩望她,戏弄道:“不过哥哥喜欢听你叫,再大声些。” 罗令妤脸颊绯红,整个人春水一般软倒。一时为他在她身上点火的手,一时为他放开了的语言。她算是明白了,陆三郎放开后荤话不断。桃花眼一眼又一眼地撩拨她,他眼中情动无比,勾着她,他还又亲又吮,缠缠绵绵。 ……平时的陆昀就已经很轻浮了,但是和喝醉了酒的他比,平时的陆昀简直是圣人! 罗令妤脸埋在他汗湿的颈间,颤巍巍,如花瓣摇落一般。 颈与颈厮磨,勾勾碰碰,轻微点火。女郎的脖颈,便高高向后仰,修长似天鹅颈一般。 腰肢再紧,好像要被他箍入他身体中去的。她的手也在他衣上发着抖摩挲,手指摸过他衣上的纹络,勾过他腰间的蹀躞带,身子发烫,脸颊火热。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如行走沙漠却逢甘露一般,极为渴求他。 两人的衣衫都是齐整的。 陆昀眸中火光越来越亮,只是吻她,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吻。 罗令妤害羞地别过脸:“雪臣哥哥,不……不要这样……” 她心中想,身子给了他也好啊。 其实此时代男女私通是常事,婚前苟合无人多问。只是罗令妤发现,陆昀似很在乎。对她几多撩情,他却始终不踏入那一步。罗令妤疑心他还在犹豫,还是不确定要不要娶她。正是他这种想法……罗令妤才觉得失身于他是好事。 他就不必再试探再纠结,他就会娶她了。 郎君目光如火,他望着她,眼中的欲极为明显,让罗令妤略微僵硬。他眼睛黑沉,幽似狼光,与素日不同,让人害怕。罗令妤咬唇,嘤嘤而泣。看他用眼神勾她,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看她。他眼中情切,罗令妤脑中哗然一空,感觉他在用眼睛亲吻她全身一样。 一直看、一直看……就是没有行动。 罗令妤脸颊飞霞,趴在他肩上抽搭:“雪臣哥哥……嘤嘤嘤……” 陆昀目中的火光再甚。 他撑不住她的勾引,低下脸来亲她的眉眼止渴。女郎手指插入他发间,时轻时重,如她那飘忽不定的情潮般。玫瑰一样盛开,她的发簪被摇落,青丝铺下,脸蛋甚美。她哭啼啼,反反复复幽幽怨怨:“不、不……不要了……” 陆昀亲吻她,吻了一会儿后,他又弯眸,与她贴唇笑道:“妤儿妹妹,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罗令妤双眸潮湿而多情地望去。 陆昀似笑非笑:“我碰你什么了,你就叫成这样?我连你衣带都没解……我就亲了亲你而已,你叫的,像是我怎么了你似的……妤儿妹妹,今日都做戏成这样,待我真碰了你,你是否真要在床上躺三天三夜才能歇够?” 罗令妤:“……” 她顿羞,又大恼。 ……平时的陆昀很讨厌!喝醉酒的他为什么还是这样讨厌! 不,是更讨厌了! …… 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他不脱她的衣,不打算睡她,还嫌她反应太激烈?她翻侍女寻来的那类书,人家女郎都是这么叫的!这叫鼓励他懂不懂!他竟然嫌弃! 他这个坐井观天的傻子,根本不知道她对他有多好! …… 罗令妤一把推开这个没有情趣的男人,凤眼上翻,小白眼翻了他一脸,转身要走。陆昀从后贴来,抱住她腰笑:“怎么又生气了……干嘛啊,总和我生气?” 罗令妤哼一声,不打算多说话。反正一个醉鬼,说了也白说。她要走的架势很坚决,陆昀却到底是男人,从后搂抱她,她便挣不开。闹得一身汗,闹得火气蹭蹭蹭,闹得罗令妤都要发火了……忽然听到他埋于她肩上低柔的声音:“妤儿妹妹,待我从北方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罗令妤:“……!” 她一下子忘了这个人是醉鬼,一下子忘了自己先前还在想不要理他。她顿时拧身,整个人被搂到了他胸前。她瞪大眼睛,颤声:“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想婚娶么?” 陆昀反应迟钝了一下,才叹息道:“……是不想。可是妤儿妹妹不一样呀。” 他低头贴着她的脸:“我只有一个要求。” 罗令妤:“……这竟然还有要求?!” 陆昀:“你答应过我的。” 罗令妤:“我哪有……啊,你说那个啊。”她想起了自己评选建业花神,寻陆三郎走后门时,陆昀提出的三个要求。 而今,陆昀慢慢地与她重复道:“第一,跳舞给我看;第二,亲我;第三……” 罗令妤定定看他。 看他眼中倒映着漂亮的她:“第三,不要嫁给别的男人。” 罗令妤与他对望。 他坚定地捍卫着这个要求,耐心地等着她。他这样,罗令妤一时又疑惑他是否喝醉了。可是陆昀给她的条件这么好……只要她答应,他就娶她。而她心中悄悄地爱慕他,这样的要求,于她一点损失都没有。 罗令妤嫣然而笑。 她仰目,笑道:“我答应你。” …… 她答应他不在的时候,她不去求别的姻缘,她答应她会等着他回来。 哪怕现在他是个醉鬼,她的答应,他清醒后也未必记得。 …… 陆昀笑起来,拉着她的手亲了亲:“那我们去看‘彩云追月’。” 罗令妤羞答答地嗔他一眼:“不是说骗我么?又有了?你这人不老实,嘴里就没实话。” 陆昀轻笑:“彼此彼此。” …… 陆昀与他的罗妹妹站在窗前,观望天上飞快流动的云雾,看那云雾包围着月亮,月光越来越暗。 同一方天地,陆二郎陆显在三弟的屋舍中奋笔疾书。他三弟抱着美人与美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你来我往的时候,陆二郎苦哈哈的,把自己那漫长的嘱咐写成书信,期待陆三郎明白北方此行的危险。 写的累了,陆显趴在案上,睡着了。 睡的时候,他做了一个非常短的梦。 梦中也是这样的夜,但不是陆昀醉醺醺地抱着罗令妤不撒手,而是陆昀见过一拨又一拨问候他的人后,罗表妹姗姗来迟。二人表情,陆昀让罗令妤发誓,要罗令妤不要嫁别的男人。 梦中看到这一幕,陆二郎唇角忍不住含了笑。 他翻个身,摔了下去。 因为现实中翻身的缘故,梦中场景一顿,变化了。又是那场雪,那看不到尽头的大雾。然这一次不是罗表妹哭着喊人,却便寻无人。而是更早的时候,陆三郎临死前,靠在山石上,低垂着脸。 梦里的陆二郎听到三弟的喃喃自语:“你若是忘了我……嫁别的人就好了……我当日不该要求你……” 陆二郎脸色惨淡。 他只看到三弟在风雪中性命一点点流逝,他扑过去想救三弟,然他只是梦中过客。他始终不知陆昀在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 次日,建业出了军队,前往边关。随军的参军,却是一个半醉的酒鬼。这酒鬼,使众人一起无语。偏酒鬼思路清晰,说话逻辑也在,就是……言行十分得放荡,和平时的陆三郎一点也不一样。 送陆昀去码头的人还是很多的。 罗令妤红着脸躲到周扬灵所扮的周郎后,几乎不敢看陆昀。 陈王殿下却是被陆昀拉住左手嘱托:“我妤儿妹妹就交给你照顾了。你知道什么叫照顾吧?不是让你娶她的意思。” 刘俶黑着脸:“……” 陆二郎被陆昀拉着右手:“你也要照顾她……” 陆二郎脸白:“三弟,你快走吧……将军都快发火了……” 好不容易送走陆昀,因喝醉酒的缘故,硬生生让离别变得没那么伤感。陈王刘俶与众人站在岸头,看船行远,刚才趴在他肩上废话极多的某人终于走了。陈王松口气,回头向身后随意一看,要说罗令妤。明明知道陆三郎第二天要走,她还灌醉他。 罗女郎多聪明,陈王一看过来,她垂着头嘤嘤哭泣。周郎拍着她肩,温柔无比地安慰她,又对陈王不赞同道:“妹妹已这般难受,公子还要说她!” 刘俶僵硬:……他说什么了?!他就看到郎情妾意,如此和谐! 第87章 司空府比起隔壁的大司马府,已经算十分悠闲。毕竟三公和三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司空府掌管的水利祭祀之事,在现今北方打仗的情况下,没多少人关心。如此清闲,以至于衡阳王刘慕早上来衙署转了一圈就走了。刘慕再来的时候,带回了他新得的一把宝剑。少年郎旁若无人地坐在司空府的办事房舍下,拿着绢布细细擦拭他新得的剑。 剑如清雪,映着少年凛冽肃冷的眉目。 刘慕爱不释手地擦拭这剑,冷不丁的,他的剑上映出了一个青年凑过来的清致文雅面孔。那青年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剑,好似在研究一把破剑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刘慕眼皮一撩,皮笑肉不笑:“你来干什么?” 陆显咳嗽了一下:“都是同僚,我来关心下公子。” 实际情况是同衙署的郎君苦不堪言地与他说自衡阳王来到他们司空府,就没做过什么事。司空府堆成山的卷宗也没见这位少年郡王哪怕翻看一眼,刘慕如此游手好闲,何必来司空府?随便找一个没有实务的衙署待着,不是更好?然衡阳王暴戾,陛下还宠着他,众郎不想到刘慕面前被骂。据说陆二郎和衡阳王交好,众郎君就推举陆二郎来试探一下衡阳王是什么意思。 恰陆显另有自己的打算,就直接来找刘慕了。 陆显旁敲侧击:“公子不日就要离开建业,与我三弟一样去边关了?公子也是去南阳?” 刘慕懒洋洋:“南阳的战事还没紧到随便一个人都往那里凑吧?孤要去的是颍川。” 陆二郎当即赞:“颍川是个好地方!” 刘慕:“……你当孤是去游山玩水的?” 陆显干咳了一下。 闲话拉扯了一堆,陆二郎坐在衡阳王下座,旁敲侧击不断。他被刘慕白了好几眼,却毫无自觉。青年面上带着和煦的笑,让刘慕暗自纳闷并憋屈,这位陆二郎真是一贯的不会看人眼色。说了一盏茶的话,仍然未进入正题,刘慕不耐地放下了手里的剑:“你到底来找孤做什么?孤不是早与你说了,司空府这边,孤只是暂留。孤不打算在你们这里做什么。” 陆二郎非常理解:“不怪公子嫌弃我们这边,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其实我也一样……悄悄与公子说句心里话,我正在做我父亲的功课,我也打算去边关。” 刘慕:“……你?!” 他上下扫一眼陆二郎的身量,琼枝玉树,儒雅温和,一贯的清瘦文士模样。贵族郎君一贯相貌出众,这青年面容白净,手指修长,这样的人拿拿笔杆子也就到头了,竟然还想着上战场? 陆二郎厚脸皮道:“我正想与公子你打个招呼,好歹你我相识一场。你这样的一定是要上阵打仗的将军了,我肯定上不了战场,我效仿我三弟,给你做个参军如何?有你与我父亲一起帮忙,到时候你离都的时候,我就能一道去了。” 刘慕讶然无比,再次打量这位脑子不正常的陆二郎。效仿陆三郎陆昀?虽然后来证实想杀自己的是自己的皇兄,但刘慕心中其实一直怀疑,当日到他衡阳王府刺探的那刺客,正是陆三郎。陆三郎绝不仅仅是一个名士……陆二郎和陆三郎,也差的有点太远了吧? 刘慕:“你认真的?” 陆显点头。 他自然是想过了的。三弟走后,他日夜忧虑那个不祥之梦,想的极为焦虑。他的梦一直做得断断续续,好似只有现实中发生点什么,或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才会刺激梦境继续走下去。而近日,陆三郎走后,建业一切太平,陆显再未做梦。 没有做梦,他就弄不清楚梦里还会发生什么,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三郎的死。 想来想去,陆显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干脆自己也去边关。自己时时刻刻地看着三弟,照顾三弟,这样总不可能出意外吧? 但是陆家嫡系一共就两位郎君,他弟弟已经去边关了,陆家几乎不可能把他再送去。陆显自己的父亲绝对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去那般危险的地方冒险,陆显只好来求刘慕帮他。只是他说了半天,刘慕兴趣缺缺,敬谢不敏,显然并不想和他共事。 刘慕心想,我要一个文弱书生当参军做什么?何况是一个有脑疾的人?有脑疾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治病,非要到处跑? 陆显见这位少年衡阳王无动于衷,只好使出杀手锏:“……我与你一道去了颍川,日日在你眼皮下,你才不用担心我一个人留在建业,不小心把你想弑君的秘密说出去啊。” 刘慕:“……?!” 目中掠起风雪如暴,刘慕砰地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他站了起来,阴测测道:“你威胁我?” 陆二郎被少年身上挟带的暴风雪逼得向后连跌坐,脸色苍白。看衡阳王目有杀意起伏,陆二郎连忙道:“我欲与你一道去边关!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刘慕阴冷的目光盯着他半天:“你当真只是想去边关,没有旁的目的?” 陆二郎苦笑:“旁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照看我三弟,与你无关。公子就帮我一场吧。” 刘慕与他对视。 慢慢的,这位少年公子收了自己一身的戾气,语气微怪:“……你对你那仙女似的表妹真不错,竟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陆二郎茫然的:“啊?” ……诚然他做一切,目的确实是为了让三弟活下来,让三弟抱得美人归。但是刘慕是怎么知道的? 刘慕眼皮低垂,眸心清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爱慕你表妹,是以做什么,都口口声声提起她。码头那日陆三郎发酒疯的事我也听说了……被他拉着托付,帮他照顾什么表妹……你心中定然很苦吧?明明是你爱慕你的表妹,最后却要成全你三弟。若不是太爱她,你怎会做到这一步呢?” 陆二郎:“……” 陆二郎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这世上的误会如此可怕,而他竟然真的扭转了如此多的剧情——刘慕竟以为他爱慕罗表妹! 在他梦中,衡阳王娶罗表妹,利用的成分极多。衡阳王怕罗令妤说出他的秘密,罗令妤又使劲手段地讨好他,让他不舍杀她。衡阳王干脆娶了她,将她绑死在自己身边。然虽是如此,刘慕也一定喜爱罗令妤。若是不爱,最后建邺城坡的时候,刘慕岂会先杀了罗令妤,才去自尽呢? 他也爱她,怕她在城破后受辱,干脆让她死在他面前。 他计较她对陆三郎的痴心,既恨又妒,可她仍然是皇后。 ……在梦中,衡阳王刘慕那般喜爱过罗表妹。现实中,在陆二郎不断的努力下,衡阳王和罗表妹之间毫无交集,刘慕对罗令妤的些微好感,硬生生被陆二郎作的几乎没了。他不再喜欢她,日后也不会受情伤,至死耿耿于怀她心里的人不是他。 这样甚好。陆二郎虽然磕磕绊绊,对这些事都不太熟悉熟练,但到底把事情导向了好的一面。陆二郎成功过一次,如今再救三弟,应当也能成功。 想到此,陆二郎坐在地上,微微笑了起来。 青年笑容温暖柔和,看着他的刘慕却更愁了:看,这个陆二傻子又开始无缘无故地笑了。这种脑疾看似已经很严重的人,自己真的要带他去边关? 刘慕有些抗拒,然而他又确实不信任陆显、怕陆显留在建业跟陛下说出自己的不臣之心。思来想去,刘慕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帮陆显这一把。自己离开建业之时,可带着陆二郎一起走。 陆二郎站起来,满怀激荡地要和衡阳王击掌:“你看你不必时刻将我当做敌人吧?你我之间,也可效仿我三弟和陈王啊。我以前不太喜欢我三弟总和陈王在一起,现在开始处理政事了,才知道在公子中,陈王有多难得。” 难得的没有时刻和其他公子们在一起斗,争谁能夺得龙首,争得大位。陈王是个十分务实的人,没用的事不做,他日日做的事,短期看,对夺大位都没什么太大用处。 刘慕身子一哆嗦:陈王和陆昀?他和陆二郎? 刘慕连忙:“不了不了,不用不用。你将我当普通人便好,不必寻什么友情,你我并不合适。”他绝不会和陆二郎这种人做朋友! 好在陆二郎只是随口一说,这位少年郡王不买账,他就岔开了话题。 谁知他岔开了话题,刘慕脸又阴了下去,怪陆二郎利用自己。有些人,总是左右难讨好,近而不逊远则怨,陆二郎讨好得分外辛苦。 …… 陆二郎这边忙着找各种关系,好让自己如愿去边关的时候,离开建业的军队行了十日,从水路换到陆路。军士们到了驿站,将官们住驿,军队士兵在野扎营,各自井井有条。 这些事,都是陆三郎陆昀安排的。 离开建业上了船,昏沉睡了半天就醒了过来。醒来后坐在船上,陆昀却有些迷茫。他不太记得自己夜里在罗令妤那里见到表小姐们和自己现在坐在船上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他原本是要拿着那荷包,找罗令妤表情。 而今也不知有没有表。 压根想不起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陆昀心中忐忑,对自己的人品并不是太自信……他揉着额头,叹了口气。他却没太多心思想罗令妤如何,因在船上不过住了一晚,自来敏锐十分的陆三郎,就发觉自己跟着的这位叫魏琮的大将军,对自己好似有些偏见。上行下效,整只大军,都对自己有偏见——大家对他十分恭顺,却是那种讨好一样的嘘寒问暖。 “郎君,您如此尊贵,这种小事怎么能让您做?我来、我来就好!” “郎君在看书啊……真厉害,我们都不认识字,嘿嘿嘿。” “郎君,你这样的人,跑边关打什么仗,图啥啊?莫非是为了军功?你这样的还需要军功啊?” 陆昀漫不经心地应付回去,去寻将军说事。然几日来,他从未见魏将军一次。 换了陆路后,陆三郎在驿站为将士们安排好住所,回到自己舍中,发现两位貌美侍女跪在舍门边迎接自己。他倚门挑眉,默默地想,这事有点儿意思了。两位侍女垂头而跪,眼角余光能看到郎君浮在地上的清俊影子。郎君多俊,她们遐想得面红耳赤,却是等了又等,就见陆参军站门口不停地吩咐跟随的军士做事,就是不进屋。 一个侍女大胆地抬头去看,看到陆三郎竟盯着她们看,眼尾轻勾,略有些撩人。侍女心肝颤抖,被郎君那双天然含情目看得身子酥软,颤颤唤了一声:“三郎……” 陆昀问:“你们将军真有意思。行军打仗,还配侍女?” 侍女连忙道:“我二人是魏将军特意送给郎君的!将军说,郎君不习惯随军,让我二人来服侍郎君。我二人当好好照顾郎君,让郎君满意。” 陆昀看着她,目中笑意已消。他语调悠慢:“哦……是不是要照顾到我床上啊?那他落后了,现在谁玩女人,我们上流士族,玩的都是娈童。” 两个可怜而无辜的侍女:“……?!” 陆三郎开玩笑的吧?魏将军送错了人? 看陆昀瞥她们两个一眼:“伺候不好我,我不要的人,退回去,魏将军是不是会杀了你们两个啊,嗯?” 侍女被他那怪异眼神盯得很害怕,白着脸,当即倒豆子一般把魏将军的筹谋都说了出去。陆三郎眼中那份略有略无的钩子一样的眼神也彻底消失,两位侍女眼睁睁看着他变得冷漠下去,清高尊贵,不容亵玩。 陆三郎嘲讽道:“我看魏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插手军中之事,好好躺在女人身上消磨时日,等他打完仗分给我军功就行了吧?” 侍女哪里懂这些,当然摇头说不知。 陆昀扯了扯嘴角,略倨傲道:“你们两个回去,告诉魏将军,我不缺军功。他既知我出身豪门,当知军功对我并无用。我和他不同,我想要官位,唾手可得,实在不必去南阳走一遭。他为利,我为名,大家道不同。” 陆昀顿了一下,侍女们已经要退出门了,又听他玩味一般道:“再给魏将军带一句话。寒门出身的,到底眼界浅。果然比不上士族。” 侍女们:“……” 这是刺激魏将军啊!魏将军听了这话还不得气疯?! 谁不知道魏将军出身庶民,现今的官位是靠陈王殿下扶持,一点一点爬上来的啊?同是陈王身边的人,陆三郎上来就一副要把魏将军气死的架势……侍女们白着脸退了出去,将军和参军之间的争斗,不见血腥,杀气却不减啊。 自古以来,将军在战场上主战,参军主持战争背后的事务。将军和参军之间,配合得好,旗开得胜;配合不好,两败俱伤。眼下在这支前往边关的军队中,魏琮将军和参军陆三郎的争斗,刀光剑影,才将将开始。 分外精彩。 …… 不提陆三郎如何逗弄魏将军,和魏将军在南阳如何斗得厉害,但这支大军到南阳后,确实缓解了一些北方面临的压力。南阳的士族们欢迎这支大军,同时欢迎南阳的新任刺史,陆三郎陆昀。陆昀不光是南阳刺史,还是军队的参军。身兼二职,南阳的士族都想试探试探他。 南阳最大的士族,当是南阳范氏。 南阳范氏的范四郎范清辰,在陆昀到南阳的第一天,就被自己父亲派去迎接这位新刺史。在南阳,陆昀和范清辰重逢。范清辰阴鸷的眼盯着这个人,心中一派烦躁——陆三郎真是阴魂不散,且让他心中不安。 范清辰凉凉低笑了一下:然也不过如此,罗妹妹和我的婚约仍没解除。陆三郎现在到了我的地盘,我又怕什么?且看我如何给这位新任刺史找些麻烦。 他沉着眼,换陆昀清淡地望过来一眼。两位郎君目有星火,火光在半空中劈啪作响,都是觉得自己会是情场胜利者。 军政两方,都要给陆三郎苦头吃,陆三郎一心两用地左右应付,期间还走山访水,探查当地的环境气候,与百姓情况。连续一月过去,陆昀除了清减了许多,竟然没有被魏将军和南阳士族逼得逃回建业去。南阳这边才重视了他一些:陆三郎,有些意思啊。 时日到了八月,建业已十分炎热。八月中旬,陆家大家族继续留在丹阳郡城避暑,而在某一日,家中的表小姐罗令妤,为自己的妹妹风光办了一场小宴,庆祝妹妹长大一岁,是个十岁的小娘子了。 家里的表小姐们江婉仪之辈,都来捧场。自从陆三郎走后,陆家的表小姐们相处和谐了很多。 罗云婳小娘子长大一岁,她姐姐不再如往常般只把她拘在家里,而是郑重其事,决定领着小妹妹进入建业的名流圈,把妹妹介绍给建业的女郎郎君们。罗云婳眼皮轻跳,抗拒道:“……这就不用了吧?出门交际,要好多钱的。” 罗令妤:“没事,我们现在没那般缺钱了。脂粉坊开始盈利,我手上还有你三表哥给我的一些土地租赁之类的。他虽说要用来接济流民,但多了的我也能用。陆昀那人惯是口是心非。哼,他一定是就是想把这些送给我,却是不肯直说,非要用这种手段。” 罗云婳犹豫着:“……我还是不想去……” 罗令妤拍妹妹的肩,嗔道:“婳儿,我日后是要留在建业的,你长大了,怎能不在建业交些朋友呢?我这般功利,没交到什么真心朋友。但你就不一样了,婳儿这般活泼善良,喜欢你的应该很多……你好好帮姐姐经营建业这边的好名声啊。” 罗云婳瞪大眼。她不计较姐姐要利用她的善心去经营什么好名声,而是诧异地问:“为什么你这般肯定你日后是要留在建业的?是、是……” 她有大胆猜测,目有喜色渐起。 罗令妤心中得意不止。 尘埃未定,她不好四处炫耀,唯恐日后落了空,自己沦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对着自己的亲妹妹,罗令妤捂着心口,忍着雀跃与羞意,点了点头:“……是的,雪臣哥哥亲口说他要娶我了。” 罗令妤腮帮绯红:“我日后,就是陆家的三少夫人了。” “我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婳儿你怎能不出门交际?哼,日日坐在家里做女红,我们可是不兴这样的。” 罗云婳这才兴奋地答应了下来,她虽经常无语姐姐不停地换喜欢的郎君,如挑货一样挑来拣去不知道到底爱谁。但姐姐这般说出……当是起码有九成把握了。她姐姐就喜欢权势富贵,权势富贵中,陆三表哥若是和姐姐好了,那恐是最好的呢。 难怪姐姐近日心情极好! 三表哥走了,女郎一点都不难过,吃吃喝喝玩玩,再逗逗陆家的表小姐们。罗令妤现今的生活,何等惬意。 然恐怕乐极生悲,罗令妤才应了周扬灵与她一道给城边贫民施粥,晚上回来后,就病倒了。 女郎病歪歪地倒在床榻上,上吐下泻。周扬灵亲自将她送回来,嘱咐她好生歇息。次日,陆二郎才听说罗妹妹病倒的事。三弟走前让他照顾罗表妹,陆二郎自然不能让人在三弟不在的时候欺负了表妹。陆二郎在早朝前先去探望罗令妤。 正是用早膳之时,罗令妤歪在榻上,才喝了一碗粥,就全吐了出来。 让刚进门的陆二郎脸色微变。 罗令妤自来不喜让人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样,眼角余光看到陆二郎,就拿袖子挡了脸,柔柔弱弱地:“二表哥,我容颜有损,招待不了你,你……” 陆二郎却没走。 而是先让侍女们出去,他关上门前,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 罗令妤拉下帘帐,不肯见陆二郎。 陆二郎却不放弃,踱步走到帐外,沉吟良久。良久后,他忍着脸红,俯身低声问帐中病歪歪的美丽女郎:“表妹,你与我说实话。你这般上吐下泻,莫非是、是……怀孕了?” 罗令妤猛地一震:“……?!” 陆二郎强忍着声音中的担忧与欢喜,隔着帐子握住她的手腕,责怪道:“你怎能不与我们说呢?三弟知道么?他都让你怀孕了,竟然还不娶你,留你一人……若非我发现,你可要如何是好?三郎那个混账,他必须娶你!” 罗令妤:“二哥……我没有……” 陆二郎却认为她是害羞。 不听表妹解释,屋外又有小厮唤,陆二郎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离开了。他当日下朝就先去与陆昀写了信,告诉陆昀这件喜事,同时责怪陆昀。 …… 要等到十日以后,陆昀收到自己二哥的信,才百思不得其解地茫然着——难道那晚,他竟是、竟是……兽性大发,欺负了罗令妤? 第88章 士族和寒门子弟的相交通常很麻烦,就如富豪与贫民的相交一般。地位低些的人,易敏感,易时刻盯着另一人。若二人关系好,尚能努力迁就;若二人本身关系就称不上好,那在一起处事,总易摩擦。 参军陆昀和将军魏琮的关系便如后者。 陈王要扶持寒门来平衡世家、皇家多方面的利益关系,魏琮是得力干将。然他出身寒门的身份,让他面对上流士族时,既不屑,又欣羡,还带着天生的自卑。陆昀来南阳前,陈王刘俶就说过魏琮此人的问题。而陆三郎见魏琮果然想排挤自己,他懒得拉拢此人去浪费时间,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魏琮不满?那过来争一争好了。 南阳军营的几位将军日日见到魏大将军与参军陆三郎拍案怒吼,小心脏被吓得噗噗跳。魏琮身量如山,魁梧高大,发起火来,营帐附近三丈内无人靠近。而他们的参军陆昀,则是秀致逸美的浊世玉郎,长衣博冠,玉带束腰。处在军营这般地方,陆三郎鹤立鸡群一般,显眼得不是一点半点。 众人常怕魏琮一个生气砍了那个冷静得讨人厌的陆三郎—— 魏琮:“我的士兵听我的,我让他们操练他们就得起来!你凭什么把老子的话驳回去,让他们多睡半个时辰?你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什么,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这是延误军机你知不知道!” 陆昀不紧不慢:“将军自是擅战,然将军也是第一次来边关。南方人士不习惯北方生活,且江南富裕,使人多懒多娇。我南方士兵到北方陆地,水土不服,近日军中已有人病倒,过度劳累易引起一系列问题。北国军队悍勇,而我军本就弱,实不该在此时过度消耗劳力。我既是参军,自然要严格杜绝任何问题的产生了。” 魏琮:……大道理不断的名士就是讨厌。 过两日,魏琮又黑着脸冲到陆昀营帐中拍案:“为什么我的兵,去给农人干活!我们很闲么?你怎么管理的军队?” 陆昀淡声:“将军胜仗归来,骑高头马,配金光铠,威风凛凛,百姓夹道欢迎。将军自鸣得意,于马上俯首,见路边一农女时心花怒放,夸下海口要帮人务农,我无从拦起。总不能失信于人吧?我是帮将军履行承诺啊。将军若不想再发生这件事,不妨多修身养性,管管自己的日常言行。不要见到女人,就如色鬼附身一般,头脑发胀神魂颠倒。” 魏琮涨红了脸:“……你你你竟说老子是色鬼附身,你知道个屁!那小娘子多好看!”说着,他再用古怪的眼神看陆三郎,“怎么不见陆参军多看美人一眼?你莫非、莫非……” 伏在案头批改公务的陆昀百忙之中抬头,矜贵地瞥他一眼:“我何必看旁人?” 魏琮震惊:“你竟如此厚颜,你莫非是说自己相貌出众,每日只看自己已足够?” 陆昀看他的眼神很微妙了,叹口气:“……将军啊……”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半晌后反应过来陆昀的意思应该是说他见过的美人太多、普通人不在他眼中,魏琮脸红耳赤,被气走了:……冷漠,傲慢,轻慢于他!陆三郎是说他荤素不忌,那人定是瞧不上自己这样普通平民出身的!上流士族人骨子里的清高太讨厌!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魏琮将军和陆参军之间矛盾不断,每日都要争执一两次。但意外的,两人很多事上意见不和,军队出征却没有受到过连累。时人用男君和女君的关系来喻将军与参军。在南阳,大约只是陆参军这位“女君”太难说话,意见太多,日日将“男君”气得挠墙吧。 这一日,刚赢了一场小仗,回到营中,魏琮将军志得气盈。他被老军医匆促包了下伤口后,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帐门。一是为亲自慰问刚打了胜仗的手下兵士,二是每日寻陆参军的错处已成为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这次出了帐子,在营帐间穿梭,魏琮将军发现军医的人数少,好多药物送的不及时,满营士兵哀嚎不断。在担架前,魏将军安慰士兵;走远一些,魏将军便对身后的将军怒吼:“参军呢?这些不该是参军做的事么?陆参军怎么不亲自盯着?” 大将军骂得身后人瑟瑟发抖、不敢还嘴,骂人时,魏琮视线瞥过一个方向,本已移开目光,却察觉不妥后,再次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便见是军营木栅门外,有数位衣着鲜亮华美的俏丽女郎徘徊。魏琮带身后将军过去时,便听女郎们害羞地与守卫打听:“陆三郎是否回来?我们想送郎君些礼物……” 魏琮冷着脸:“行军在外,但凡收人贿赂,三十军棍起。” 那几位门外说话的女郎吓一跳,打听那位肤色黑黝、乍来蹦了一句话又乍走的男人是谁。而魏琮大步迈开,亲自去营中寻陆昀。他想象中,自己要抓着陆昀这一个把柄,狠狠嘲讽这位参军。不管女郎是不是陆参军勾来的,营中军医少是不是陆参军的过错……魏琮都当做是陆昀的错了。 陆昀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帐中。 积攒的公务来不及处理,外头回来的伤员和军医、药材也被他交给下属去做。他怔坐在毡帘后,面前摆着陆二郎写给他的书信。陆显每日都要与他传书,因距离过远、时有气候影响,这些书信到陆昀面前,有的会快些,有的慢些。眼下这一封,便是十日前就应该收到的。 陆二郎的信该是写的匆忙,字迹潦草,应该是他还忙着去做什么事。虽则如此,陆二郎的信却思路清晰,告诉他,罗令妤怀孕了。陆显在信中斥他如此莽撞,冲撞了罗表妹;如此禽兽,罗表妹怀孕时他竟然不在建业…… 陆昀盯着这信已经半个时辰。“孕”这个字刚落入他眼底,他本能地就开始算时间:她如何能有孕了?时间对不上啊,他从未碰过她,难道她……是他走的那晚有的? 陆昀通医理,他在心中算自己离开建业一个多月,女子若孕,侍医当能诊出来。罗令妤若非在他走后绿了他,那孩子当是他的……陆昀静了许久:除了那一晚喝酒,不存在别的时间。他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何事,然努力回想,偶尔能想起他与她耳鬓厮磨的暧昧片段。但也止于此了。更多的,他全然无印象。 ……他竟连自己有没有做过都不记得,她就有孕了。 他父母那般无情,他是否能做好一个父亲?他会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糟糕?他不想成亲,不想要孩子…… 几多惶恐,几多难堪,几多想逃,却又有更多的欣喜涌上心间。陆昀垂下眼睑,震惊太久后,目中渐露笑意……当魏琮啪得推开帘子怒气冲冲进来时,便见陆三郎低垂着脸在轻微笑。那位俊美的郎君伸手,手指眷恋无比地拂过他手中的书信。与平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气质不同,这一刻的陆昀,温柔,多情,情意深重…… 魏将军粗着声音:“罚你三十军棍……” 陆昀:“好啊。” 魏琮:“……” 陆昀抬头,微笑:“我做父亲了。” 魏琮:“……?!”半晌,他才收了一身怒火,“啊……恭喜……可你不是未成亲啊……啊,不必解释,懂了。” 士族男女关系混乱,魏琮知道一些。然陆昀却瞥了他一眼:“别乱想,是我心爱女子的。” 魏琮更惊了:“……你这般谁也瞧不起、嫌东恶西。女子说话你嫌人话多,不说话你嫌沉闷……你竟然还能有心爱女子?你心爱女子是谁?我见过么?我真要瞧瞧,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了不起女子,能让你上心……” 陆昀笑:“我竟这般难说话?” 今日陆昀实在心情好,说话语气温煦许多。他执笔写信时,魏琮站在边上与他聊了聊,后干脆坐下,与陆三郎一起讨论如何教养一个孩儿。而在此之间最重要的,是将那名女郎先娶回家门。 陆昀写了三封信回去,给陆二郎一封,给陆老夫人一封,还有给罗令妤写信。之前不愿让她担心自己在边关的情况,他并不打算经常写信。然而此时,他迫不及待的…… 送了信出去,军营情况处理完毕,第二日,陆三郎第一次去拜访南阳罗氏。陆三郎的大名,近日在南阳早已传开。罗家却不敢多想,汝阳罗氏还在时,与建业陆氏是姻亲,但汝阳罗氏不在了,南阳罗氏落魄,实在没那样脸面和陆家这样的大世家建交。南阳罗氏对于表小姐投靠建业陆家,并不太看好。当陆三郎登门时,罗家郎主和自家夫人都惊喜、意外、不解、惶恐——“府君怎么来了?是罗家有人不长眼冒犯了府君么?请府君指教!” 郎主和当家主母在前厅接见第一次登门的陆三郎。 罗家的女孩儿们则躲在屏风后,伸长脖子偷看。见那庭前郎君相貌清朗多俏,身形颀长芝兰玉树一般,周身都似笼着光华潋滟。女郎们看得心向神往,想罗令妤的这位三表哥怎生的这么好,莫非陆家的郎君都这般?这就是大世家和他们家的区别么? 罗家小娘子们并不知,陆昀即使在建业,都是独一份的。而并非建业的郎君们都是这样的。 厅上,陆昀已含笑:“我欲来提亲。” 罗氏夫妻继续震惊,他们听到响亮的嘶声,来自屏风后。夫妻二人看对面陆三郎面不改色的模样,自己却羞得涨红了脸:屏风后传来的嘶声,定是罗家那些女孩们发出的。 罗夫人迫不及待:“请问三郎看上了我们家哪位女郎?” 一提姻亲,罗夫人连“府君”都不称了,直呼“三郎”,以拉近彼此关系。 罗夫人话音一落,就向后方喊人,让侍女们领着女郎们出来见客。在罗夫人眼中,随便陆三郎选自己家哪个女孩子,攀上建业陆家,于罗氏有万利而无一害。陆昀阻拦的话还没说出来,一众莺莺燕燕就出来了。 ……罗令妤的堂姐堂妹们,用害羞而故作矜持的眼神打量他。 陆昀看一眼,想从她们身上看到罗令妤的轮廓。确实有一些,然罗令妤是罗家的相貌组合中组得最完美的那一个……凤眼细眉,盈胸细腰,美艳无比。想到那个女郎,陆昀低头,目中再有温柔笑意浮起。 但罗夫人尚来不及高兴,就见这位陆三郎收敛了神色后,摇了摇头:“我求娶的,并非是这几位。而是我的表妹,现今还住在我建业家中的罗令妤。” 众人:“……” 罗家郎主呆住了:“可是,令妤、令妤已经许亲了啊……” 陆昀垂眼,眸心清正平和:“那就再许一次。” “可是已经有婚书了啊!” “那就退亲,”陆昀道,“我对她,志在必得。” 罗家看着这位神色坚定的郎君,罗夫人苦笑:“陆三郎,旁人还好说,令妤的婚事我们真退不了。范氏势大,我等得罪不起。你若是想娶令妤,那就请回吧。” 陆昀:“范氏会退亲的。” 他已将罗令妤怀了他孩子的消息送给范四郎范清辰的父亲了,离开罗家后,他就要去范家一趟。罗令妤家世低微,范家未必多满意这门亲事。能够定下来,大约不过是范四郎范清辰的意志过强而已。然再强,罗令妤怀了他的孩子,嫁给范清辰,范氏当家人,定接受不到这般地步。范家好歹也是南阳大世家,怎么可能替别人养孩子? 范清辰的意志不重要,只要范家想退亲……罗令妤就是陆昀的。 陆昀手指拂了下袖中的信纸,与罗家人侃侃而谈时,心中再次温暖——他的女人……他的孩儿……他会尽力的。 陆昀再想:……待她胎儿稳了,就让她来南阳吧。 来南阳成亲吧。 …… 而在建业,罗令妤清晨被陆显误会,中午陆显没回来,晚上陆二郎回来的时候,罗令妤就让侍女把这位二表哥请过来。 女郎依然窝在榻上颜色恹恹,精神不振。一日未曾进食,因病一直未好。然陆二郎来了,罗令妤特意请了疾医来,当着陆二郎的面给自己看诊。待疾医不疾不徐地说出女郎只是天热脾弱、吃几副药就好了,罗令妤妙盈盈的眉目,看向呆住的陆二郎。 罗令妤瞥他:看,我没怀孕!我怎么可能怀孕! 陆二郎对表妹尴尬一笑,然后闷不吭声,掉头就走,回头再写信去。 待过了数日,罗令妤第一次收到陆三郎嘘寒问暖的信,她才后知后觉陆二郎做了什么——那人欢喜疯了吧,没有疾医确认,他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弟弟分享她怀孕的事。 而罗令妤端详陆昀的信,左看右看,心中百般不解:为何他会觉得她有孕了呢?她有没有,雪臣哥哥竟然不知道么?雪臣哥哥这是怎么了? 是否疑心她背着他与其他男郎私通? 可是他若疑心她……信件口吻不该如此平和啊。陆昀若误会她,他该震怒、该与她翻脸、甚至与她断绝往来才对啊? 这是怎么了? …… 心情上下起伏。 罗令妤垂目细思。 她和陆昀一样,她不信任旁人,她是多疑性子。 陆昀的异常,信中怕说不清,怕发生误会。她身世差,但她的心系在他身上,他若是不要她了……罗令妤委屈,她若是真的对不起他,她恶果自食;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陆昀信件语气这般平和,这般关心她,是真的关心,还是嘲讽她水性杨花啊? 不行,她受不了这样委屈。 罗令妤觉得,她有必要回南阳一趟了。 她要见陆昀,她要亲口跟他说清楚这件事。 …… 现实中每有人想法开始变化,陆二郎就会做一些梦。但是他的梦混乱,可能是改变之前,也可能是改变之后。陆二郎自己判断不出,急得上了火,急得四处求佛参拜。梦却还是要做的。 他在梦中,梦到了那一日大雪浓雾前的事。 朝中说战事已胜,陆三郎即将凯旋归来,在南阳交接一下程序便好。那时罗表妹突发奇想,来找陆二郎,说她要去南阳一趟,给三表哥一个惊喜。 梦中女郎满目是笑,溢满星光:“反正战事已经结束了,两国谈判了嘛。三表哥已经没事了,我去找他玩儿。他多高兴,你说是不是?” 女郎笑盈盈地偏头与他说话,陆二郎立在廊边点头。水桥下,湖绿千里,浮萍下,鱼儿跃上,欢喜地吐着泡泡。 游魂陆二郎,听到梦中的自己温声道:“好,我陪你去。” …… 却是不知,他陪她去,见证的是陆三郎如何赴死。 若不是亲眼看到,是否罗表妹也不会那般悲痛,不会远走他乡,不会再也不见呢? 明明战事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他们看到的却是那样?期间,到底是谁说了谎,还是……发生了意外? 第89章 大院深舍,下了一阵雨,清晨起来,雨打风吹后,门外的台阶、长廊铺满了湿漉漉的花叶。侍女们忙碌着清扫院中的叶子,抬头听到通报声,便看到陆夫人神思不属、漫不经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屋中寻老夫人了。 陆老夫人正在哀愁自己昨夜收到的信——此年代虽婚前男女私通甚繁,但想来长辈并不会多喜。陆三郎的信中没有说罗令妤怀了自己孩子的事,而是再一次强调自己迎娶罗令妤的决心。 陆昀下了通牒。陆家若不抓紧时间准备这门婚事,他就自行准备。待他解决了南阳范家的事,定了亲,便让罗令妤去南阳。陆家准备婚姻需要至少半年,陆昀自己却知道罗令妤若是怀了孕,半年一定等不及。他不告诉陆家实情,只想先把罗令妤骗去南阳成亲,到时山高路远,陆家反对也没办法。 陆三郎文采斐然,于信中引古博今,各类典故信手拈来。叙之以情,诉之以理,情理相合。至少陆老夫人昨晚收到信就看得难过,一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不断梦到自己的小儿和小儿媳死时前后一年的事。 多少年没有梦到那对夫妻,那对夫妻婚前未见得多深情。陆老夫人便知道,小儿子死前,曾想纳妾,儿媳哭哭啼啼,整日写信向她抱怨,哀求她管一管。陆老夫人被那对夫妻弄得心烦无比,左右相劝。待说不理他们两日,小儿子就战死了,儿媳也赴死了。 无人再记得什么纳不纳妾的事。 只记得镇北将军夫妻慷慨赴国难的情深义重。 然而陆老夫人知道。 陆老夫人更知道,陆昀恐怕也知道。那时陆昀虽只是几岁小孩子,然陆三郎自幼聪明绝顶,许多事他只是不说不问,不代表他心中无数。正因为知道,陆三郎才始终怀疑情爱、怀疑婚姻。他不只是不理解他母亲的羸弱,他同样理解不了他父亲对感情的态度。 陆昀在信中与陆老夫人说,如果不是罗令妤,也不会是别人了。 本身不想成亲生子的人,一旦下定决心,那是怎样强大的决心? 陆夫人掀帘子进来,看陆老夫人怅然地收好信纸:“让大郎再给他父亲写封信,说三郎的婚事不能拖了。就是罗娘子了……这两日,天气凉了,你想个委婉点的说辞告知家中表小姐们。她们若是要走,你也不要拦了。待三郎成亲了,让三少夫人头疼家中女眷们的交际去。” 陆家嫁进来的女郎不少,可惜嫡系旁系都没出几个女郎。女郎们的交际很多时候比郎君们重要的多,陆家缺了这部分,陆夫人又本身守拙不爱出门。陆老夫人只能安慰自己,起码三郎挑中的媳妇,百般不好之下有一样很好——罗娘子性格活泼,喜欢交际。 陆夫人听了婆婆的吩咐,脸色难看地应了一声。陆老夫人看过来,她才愁苦万分地抱怨:“罗娘子虽然出身差些,但三郎起码能娶了亲。我的二郎却是受戒做了居士,整个屋子闹得乌烟瘴气,不是供着这个佛的佛像,就是把那尊菩萨请回家里了。” “我多少次与人解释,在室居士是可成亲的,二郎并不是要出家。但我相看的女郎家中,一个个都不回应我,都疑心二郎现在做了居士,以后说不定要出家。二郎怎能这样?他哪怕成亲后再做居士呢,到时候谁管?他现在就受戒,谁家女郎敢嫁他啊?” 陆夫人悲从中来,捂着帕子坐在母亲下座哀伤不绝。陆显平日那般听话,偏偏这半年来跟疯了似的,她看得惊心动魄,眼皮子直跳。现在更糟糕,儿子竟然有出家的架势。陆夫人咬牙切齿:“什么佛教佛寺,要我说就是蛊惑人心,该全砸了去!” “母亲,你说我们家郎君也算出众,旁人家郎君十七八岁就成亲了,我们家的二郎和三郎怎么就这般艰难?都怪早年我想着慢慢挑,我没料到这两个孩子眼光这么怪。小四郎身上,我可定要早早定下亲事,不能让他重蹈他两个哥哥的覆辙了。” 陆家小四郎陆昶,现在不过八九岁,正是无忧无虑的读书年龄。虽然小妾所生,但陆夫人膝下没有别的小孩子了,对他也算照顾。况且陆小四郎乖巧懂事,极为投陆夫人的缘。 陆家老夫人叹气,和儿媳于此颇有共鸣。婆媳二人讨论了一下两位郎君的婚事,陆老夫人原本对罗令妤有些犹豫的态度坚定了下来。起码陆三郎还愿意娶,陆二郎的婚事至今在天上飘呢。 被婆婆安慰一番,出门后,陆夫人下决定:哄骗也要哄骗一位女郎嫁给自家儿子。哥哥怎么能比弟弟慢那么多? 陆夫人琢磨着,再次让人去请宁平公主刘棠来家中玩。这位小公主分外单纯温柔,又救过她家二郎。女郎情根深种,应该好骗些才是。 …… 不提陆老夫人如何和陆家族长、老君侯等人商量陆三郎的婚事,如何说服他们,罗令妤这边,并不知道这些。家中来避暑的表小姐们到了一个时间,跟约好了般,纷纷告辞回了家去。江婉仪江娘子走前,哭红了眼,幽怨无比地将因病了一场、身形愈发瘦美的罗娘子瞪了再瞪—— 果然男人就好美色。 连三表哥那般人物,都如此俗气,只爱美人。 只有想到罗令妤的美貌,江婉仪才能稍微接受些。若说陆三郎爱的不只是罗令妤的美貌,江婉仪才要无法接受。江女郎这般贵女,宁可陆三郎只爱美色,也不承认自己身上有输于罗令妤其他品质的东西。 丹阳陆宅空了大半,少了美丽的女郎们,家中静了很多。夏日酷暑,蝉鸣萧萧。侍女们提着竹竿,在院外跳着挑知了。 知了知了声不断,趴在窗口写字的小娘子罗云婳再也忍不住,跳着跑了出去,嚷着自己也要挑知了玩。而再过一会儿,陆家小四郎陆昶害羞地来表小姐院子里拜访,目瞪口呆地看到小表姐比他还像男孩子。罗小娘子挽着袖子、扎起裤脚,蹦蹦跳跳地爬上去抓知了。小四郎陆昶仰头看一眼蓊郁大树,头晕目眩地喊小表姐下来。 罗云婳扮个鬼脸,她从来不理会这个小表弟说什么。小娘子还调笑了陆昶一通,激怒了小四郎。陆小四郎当即扯起袖子也要爬树,不想输给小表姐。 罗令妤坐在窗下,正好能看到院中妹妹和小表弟的玩闹。表姐表弟什么的……妹妹年纪还小呢,罗令妤也不多管。她甚至目中一闪,并不太赞同妹妹和小四郎走得过近。 陆家是绝不可能让两位罗氏女都嫁进陆家的。出身差的女君,让陆家放弃一部分利益的女君,有一位就够了。 不过……这都要看妹妹啊。 若是妹妹喜欢,她使劲手段也要成全妹妹才是。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笔下的字却不停。熟悉罗令妤字迹的,当能看出这位女郎换了一种字体。罗令妤虽没有陆三郎那般会十几种不同字体的书法大才,但她好歹自来倾慕寻梅居士,自己也下苦练过两种字体。第二种字体虽然写的不太好,但糊弄人,大约是可以的。 写好信封好后,让侍女打听陆二郎什么时候回来。当天黄昏,陆二郎陆显回到府上,那位刚病好的身段纤细仿若西子的女郎,就来寻他了。罗令妤拿着一封据说是寄自南阳罗氏的信,神情焦急地说南阳的罗伯母好似生了病,她要去探病。 罗令妤振振有词,目中藏着清愁:“定是病重了,才与我写信。不然南阳现今战乱,伯母她们定不愿意我回去的。二表哥,当日三表哥将我托付给你,你能让人送我去南阳么?” 倾国倾城的美人如水一般勾着世间男人的目光,而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以她的美色,寻常人家护不住她,她只能嫁入豪门。同时,战乱年代,她也不该四处闲逛,她出门时遇到的危险,比旁的女郎只多不少。 罗令妤不敢带着自己那点儿仆从回南阳,她只好来央求好说话的二表哥。信中解释不清的事,她要亲自去南阳与陆三郎解释。待她说动了二表哥,再和陆家辞行更好。 茑与女萝,松柏之下。夜风徐徐吹拂,立在廊下说话的年轻男女衣袂飞扬,端庄而秀美。 罗令妤信心满满,压根不觉得陆二郎会拒绝自己。谁想这一次,她将将露出笑容,便见陆二郎身子轻微一震。郎君眼眸骤缩,脱口而出:“不可!你不可去南阳!” 陆二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察觉到噩梦扑来的威胁。梦中便是他护送表妹去南阳……眼下他再和表妹一道去,岂不是和他的梦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行动,岂不是招来一模一样的结局?陆二郎绝不能同意。 陆二郎沉着脸,甩袖进舍。他这般冷肃的样子,吓了罗令妤一跳,罗令妤从没见过陆二郎对自己摆过脸色。罗令妤更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二表哥身后,她柔声细语地说着自己的理由,劝服陆二郎。陆二郎只皱着眉,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同意。 郎君闷着脸坐下,拿着书随便翻看。罗令妤立在一边,既尴尬,又气恼。这般难堪样子,平日只有陆三郎给她。她如何能忍受随便一郎君就不屑她?女郎气馁后,旋身要出门,回头刺激他道:“你不送我也无妨,我求助陈王殿下去。当日三表哥离开之前,不只让你帮着照顾我,还有陈王呢。有周郎帮我说情,再有陈王是三表哥最好的朋友,陈王殿下一定会派人送我去南阳的。” 陆二郎:“不许去!” 罗令妤:“为何为何?你答应你弟弟照顾我的。” 他刷地起身,面沉如滴墨。陆二郎口拙,说不过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表妹。他一下子脱口而出:“因我梦到你我去了,三弟死了!” 罗令妤一愣。 心里突然一空。 她喃喃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罗令妤,在这时发现陆二郎的脸色不自在,似极为后悔他说的话。陆二郎微妙的表情变化,让罗令妤心中起疑,将他多看了两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经提防她,不愿多说……罗令妤探寻不出来,只好先行告退。 临行前她宽慰二郎:“梦而已,梦与现实是反的。表哥不要忧心。” 陆二郎笑了笑,也说不过是一个梦,让她不要多想。 …… 但是罗令妤是骗陆显的。 她如此心机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陆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女郎辗转反侧,粉红指甲被她咬得狼藉。关于陆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这般多疑,怎可能见到一个不妥,就轻易放过? 罗令妤若有所思,开始想如何从二表哥这里套话。 …… 陆二郎好几日无异样,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来后也一脸愁色,不知在忧愁什么。到某一日,陆二郎休沐,要去开善寺见大师。得知这个消息,罗令妤即刻拉着妹妹出门。理由是周扬灵在开善寺接济贫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该帮忙才是。 罗云婳十分怀疑姐姐的用心,但是愿意帮助人,总是好的。 车马辚辚,从市中穿行。车中帘子落着,罗令妤闭着眼靠车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罗云婳掀起车帘,明眸烂烂,新奇而欢喜地望着街边行人。 罗令妤闭着眼嘱咐:“不要看了,谁知道有没有坏人呢?这两日有朝廷官员被游侠所杀,太危险了。” 罗云婳:“游侠怎么会来杀我们?表哥家很厉害的。我再看最后一眼啊姐……” 他们的车马从贫民窟走过,贫民窟外坐满了衣衫褴褛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罗云婳掀起帘子,看到的便是流民们扑到一个地方,哄抢着那为数不多的粥。而某处聚满了人,另一处墙角下跪着的少年郎,面孔僵硬,就极为显眼了。 这位少年郎,是当日罗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阳陆家时拦车的两人之一。可惜罗令妤从来不记无关紧要的人长什么样,罗云婳小娘子那日又在车中睡得香甜。那日护从又不是今日的护从。这样一来,牛车慢悠悠地驶过,陆家的车马无一人认得这个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这里,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罚。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中年男人气呼呼:“要你何用?让你杀一个朝廷官员,你都能被人发现踪迹。你好好躲着吧,若是被南国的人认出来了,你就直接去顶罪好了。要是说出我们主公是谁,你的家人别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业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来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陈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结那位女郎,让少年郎在这里已经跪了一下午,以示惩戒。 少年郎低着头。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结痂,长发汗湿。少年郎唇发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饥饿,又是浑身伤痛,心中还带着几分暴戾火气。想日后事成,定要杀了那个同伴!他脑海中满是血腥杀戮之事,一双寒目染满了红血丝,忽听得头顶叮叮咣咣清脆几声,几个铜板从天而降,扔到了他面前。 小娘子声音黄鹂一般甜美,声线又低低地唤:“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头,看到车中掀着半张帘子,帘后妍丽鲜活的小女郎对他露齿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嘘一声,指指那边在哄抢饭食的流民们,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面前的铜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显——快些藏起来,不要让人发现抢走了。 少年郎眼睛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浓长的黑睫扬起来,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娘子的面容惊鸿一瞥,因车中另一女郎斥了一声,这位小娘子就连忙放下了帘子。贵族豪车,从少年郎身前驶过。 而少年郎低头,盯着扔在自己面前的几个铜钱。 良久,他才弯腰,将铜板攒到了手中。 第90章 罗令妤是小人,小人便行小人之事——打听到陆二郎陆显在开善寺通常的行踪后,她就寻比丘走了后门,确保陆二郎与佛祖说话时,自己能够顺利偷听。 到时听了陆二郎不该被人听的秘密,大可掉头就走装作不知;然罗令妤判断,二表哥近来每日唉声叹气,那日说他梦到陆昀死时,他表情又那般微妙奇怪。这本身信息,便让罗令妤觉得说不定二表哥忧愁的事,和陆昀有关。 陆昀人都走了,还让家中人这样牵肠挂肚。他真是祸害。 和妹妹一起到开善寺,见周郎与其他士族女郎都在帮忙,罗令妤和妹妹自然也过去打招呼,并将妹妹介绍给她们。见到周郎,罗令妤并不意外地看到陈王刘俶也在。罗令妤只是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那位青年公子——陆昀的这个好友真是奇怪,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周郎去哪儿他跟去哪儿。他和陆昀都没这么好吧? 罗女郎来了,忙碌中的陈娘子陈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见到罗令妤过来,周扬灵倒分外欣喜。因身体不好,周扬灵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就到阴凉处歇着,同时轻声细语地告知罗令妤现在情况。原来经过周扬灵的拉线,开善寺愿意雇佣一些流民来帮寺中干活,好让一些流民有个容身之处。此年代的大寺庙权力甚大,产业甚多。能攀上开善寺这样建业有名的大寺,逃亡来建业的流民起码不怕饿死街头。周扬灵和陈绣等人,今日在这里,便是帮开善寺安顿这些流民。 这些都是周扬灵辛苦了一个月得到的结果。当周扬灵忙着这些时,罗令妤不过是坐在家中算算账,管管她的脂粉坊,帮陆昀管财,心情好了跟流民施舍一二。面对周扬灵温润面容,罗令妤心有羞愧,还有一种自己被比下去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是一瞬的事,就被罗令妤扔掉了。毕竟周郎是男子,和她专攻方向不同。男子比她厉害,她可以接受。 明目飞扬,罗令妤夸人时从不吝啬:“周郎这般才能,还悲天悯地,我不能及。” 罗女郎只是夸了一句,刘俶心中却有自豪感涌上。不等周扬灵谦虚两句,向来不怎么说话的陈王已在一旁轻声:“周郎很好。” 罗令妤:“我们只知道施粥,周郎却能想到解决源头问题。周郎,你怎这般厉害呢?” 陈王更高兴了:“……罗妹妹说得对。”罗令妤的名字实在难念,他每次说前都要在心里打草稿很多次。以前他跟着陆昀喊“罗表妹”,现在他又跟着周扬灵喊“罗妹妹”。同时刘俶在心中想,还是周子波好,周子波的名字念起来朗朗上口,比罗令妤好多了。沾沾自喜的刘俶,真是个墙头草。 又来了。 周扬灵无奈地回头看了陈王一眼:“殿下,莫再无缘故地吹捧我了。我并没做什么,却要被你吹得不类凡人了。” 罗令妤眼皮跳了下:这两个男的,眉来眼去,怪怪的。 “周郎,罗姐姐,陈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呀?”几人边说话边记录前来排队的流民信息时,远远传来女郎喜悦的唤声。 众人抬头一看,见到乌泱泱排队的流民后方,宁平公主一行人姗姗来迟。小公主刘棠见到这么多人都在,又听了她们说理由,竟是如此大义。大义和小情小爱对比鲜明,刘棠的脸慢慢红透,小声说:“……陆夫人邀请我来礼佛啊。她人为何还不到?” 这是个傻公主。陆夫人哪里是找她礼佛,陆夫人是知道自己儿子要来,把宁平公主给骗到开善寺来了。为了给孩子们制造机会,陆夫人根本就不会过来。 罗令妤猜到陆夫人的想法,同情地看眼刘棠。这么单纯的公主,以后一定会被婆婆拿捏得厉害。而方才大人们说话插不上嘴的小妹妹罗云婳,这时候终于跳将出来,感觉找到了同类——“公主姐姐,我叫婳儿,我们见过的!” 自是在陆家。 刘棠低下头,连忙跟漂亮的小娘子打招呼。 然刘棠来了,陆夫人不到,刘棠颇有些彷徨。罗令妤心知陆夫人的目的是让刘棠见到陆二郎陆显,她也不说破,只笑眯眯地邀请刘棠来加入她们,帮她们安置流民。罗娘子慢悠悠道:“反正你也无事嘛。” 于是她们的队伍,再壮大一人。 今日却是真的很热闹。 周扬灵、陈王在,陈绣等几个赈灾许多日的女郎也在,罗令妤领着妹妹帮忙,公主忙前忙后……而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喜喊“罗妹妹”。罗令妤扭头,见到是好久不见的齐三郎齐安。齐三郎今日清闲,和同伴来钟山游玩。约好的同伴在半道上寻不到了,齐三郎只好来开善寺等人。万万没想到,齐三郎心向往之许久的罗令妤也在。 罗令妤对他客气一笑,齐三郎就痴了,说话也开始结巴了:“妹妹,我、我想邀请你……” 不好! 罗令妤心头一跳,看齐三郎这架势,有些向她表情的样子。若是以往她会得意忘形,但现在她有了陆昀,陆昀又是那般心眼小,同时还误会着她有孕。这般时候,一定不能出意外。于是,不等发痴的齐三郎将话说完,罗令妤就温柔地打断了他:“三郎怎么知道你朋友会来开善寺找你呢?钟山这么大,不如请主持帮忙找人吧。” 罗令妤热情地去帮齐三郎找他朋友,齐三郎每次要说话,都被罗令妤不动声色地牵走了话题。齐三郎迟钝一些,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这位女郎不想听什么。齐三郎目中黯黯,跟着比丘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罗娘子好几眼——原本他想问她,若是他说服家中,不纳妾,而是娶她,她愿不愿意跟他好。 ……可惜罗令妤不给齐三郎开口的机会。 安抚好齐三郎,鼓励郎君勇敢出去在山中转悠寻他的好友,罗令妤方才回到了临时搭就的凉棚下,继续给流民分发东西。周扬灵又身体不适,下去歇息,陈王陪同。罗令妤有些羡慕地望了一眼,略有些嫉妒。周郎都有人陪,她却要在大太阳下装模作样。她的雪臣哥哥还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她的雪臣哥哥都从来没有这般照顾过她。早些时候见到她,他通常在嫌弃她;后来见到她,他又是调戏多……总之他没有在她做什么的时候,如陈王这般跟在旁边照顾。周郎还是男子,她还是女郎呢! 女郎心中算计着等去南阳见到陆昀,该如何引导陆昀疼爱宠爱自己。改掉他那一身自大的、清高的脾气,在她面前低下头来。让陆昀低头啊……想到陆昀吹捧她、帮她干活的样子,想得美滋滋,罗令妤开心地笑出了声。她喜爱陆昀,喜爱到想起他便开怀,便迫不及待。这是除了金银权贵之外,世上最让她动心的了。 然回过头来,罗令妤对上陈娘子陈绣嫌恶的眼神。 罗令妤:“……?” 陈娘子小声呸了一声,对她鄙夷道:“勾三搭四,水性杨花。陆雪臣怎么看上你?” 罗令妤:“……你胡说什么?!谁告诉你我和三表哥如何了?” 她现今对“水性杨花”之类的词分外敏感,因陆昀在离开前就叮咛她“不要嫁别的男人”。同时心中警惕,因外人虽然有些猜测,但当不能确认她和陆昀的事才对。 然陈绣是撞见她二人亲吻的人。至今想起那一晚所见,陈绣都心里难过。罗令妤的风光,让陈绣心里怪异至今。她如今想着自己该放弃陆三郎了,可看到罗令妤这样,又忍不住为陆三郎抱屈——“左边一个周郎,右边一个齐三郎。只要和你说过三句话的郎君,你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哼,可惜陆三郎不知道你本性。他若是在此,见到你和周郎、齐三郎这般勾搭,他岂会和你好?” 罗令妤兴味无比:……这是醋了啊? 没关系,她可以让陈绣更醋。 齐三郎那边不好说,但罗令妤几乎确认周郎对她是没什么心思的。 然罗令妤面上不动声色,只低下头。陈绣见她不吭气,自觉有底气,便又说了罗令妤好几句。待看到周扬灵和陈王殿下过来,陈绣心中的火已经散得差不多,便不再开口了。然而周扬灵向她们两人望来,罗令妤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女郎美丽的眼眸中含着清泪。泪眼婆娑,委屈哒哒。 周扬灵心一紧,立刻来关心罗令妤:“妹妹哭什么?谁招惹你了?” 哭?! 一旁的陈绣头一下子大了,噩梦一样的曾经和罗令妤打过交道的片段经验让她预感不妙……果然下一刻,方才还不动声色的罗令妤抬起了泪眸,眼睛湿润地咬着唇,只哽咽不说话。美人却是哭,都是一番视觉享受。而远远的,和刘棠玩的开心的罗云婳小娘子看到姐姐这边的情况,罗云婳叹气:……姐姐又开始了。 罗令妤这般矫情,偏让周扬灵疼爱无比,关心地过来嘘寒问暖。而女郎柔弱,干脆靠在周郎肩头,咬着唇呜呜咽咽。 陈王刘俶脸色微白,目中暗色浓一分。他努力忍着自己不喜女郎和周郎靠近的念头,心中默念“这是陆昀的女人”,“我不能不高兴”。周郎是男子,到底是要娶妻生子的……他不能说什么。 罗令妤靠着周郎肩膀饮泣良久,略微觉得周郎的肩好似有些垫着什么……她待要细看,周扬灵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将委屈的女郎拉远了自己的肩。被周扬灵鼓励而温柔的眼睛看着,罗令妤抽抽搭搭地问:“周郎,你对我好,是对我怀有男女私情,想要娶我么?你不能是单纯地喜欢我,将我当妹妹?” 周扬灵柔声:“我自是将你当妹妹啊。” 罗令妤低着头抽泣间,悄悄地趁周扬灵不注意,眼神微妙地看了陈绣一眼:看,人家是无理由地对我好。嫉妒么?居然说我水性杨花! 陈绣:“……” 而这还不够。 罗令妤转头望向陈王:“公子也是绝无男女私情地关心我疼爱我吧?” 周扬灵也看向陈王。 一瞬间,刘俶心神恍惚,好似被周子波和陆昀同时盯着一样,压力何其大。陈王殿下与他的好友陆昀一样,一眼看出罗令妤的做戏。他便不能理解,如此做作的表妹,陆昀到底爱她哪里,周郎到底爱她哪里?但是周子波看他的眼神几多威胁,刘俶沉默一下后,只好应了:“嗯。” 罗令妤终破涕为笑。 恰时,她虽眼中含泪,却仍眼尖地看到从寺门口方向走来的陆二郎陆显,这才是她的目的啊。罗令妤连忙喊人,陆二郎听到罗令妤的声音就头皮发麻,想躲开这个最近两日缠着他的表妹。但陆显眼睛随意一扫,看到罗令妤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沾着两行清泪,陆显一下子愣住了。 然后陆二郎忘了自己原本想躲着罗令妤走,他怒火冲天地过来了:“表妹,谁欺负你了?你怎哭成这样?” 罗令妤:“没人欺负我的……” 陆显:“你是陆家客居的表小姐,你放心,就是三弟不在,建业也没人能欺负了你……”他的眼睛,落到了这几个人里唯一脸色难看的陈绣身上。陆二郎道:“陈娘子,我知你和我表妹有些矛盾。但我表妹柔弱,不比你,请你不要惹哭我表妹。” 陈绣面色难看:“我惹哭她?!” 陈绣才是想哭的那个啊!她惊惶地看一眼罗令妤——这人怎么这样啊?!自己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拉着这么一堆人来给自己压力。现在更是躲在周郎身后抽抽搭搭,到底在哭什么呀? 陈绣有苦说不出,眼下这群人分明更信罗令妤,觉得罗令妤受了委屈。罗令妤一眼没看向她,她却成了恶人。陈绣气得都不想为自己争辩了,红着眼,她啪得扔下了手中的活,转头就走。 烈日下,女郎那般揉着眼睛走了。身后,周扬灵叹气,手指轻微地戳了一下罗令妤的额头:“你呀……” 果然她心知肚明。 罗令妤这一次真的红了脸。 周扬灵反身去追真的被气哭的陈绣,然她身体不好,陈绣又健步如飞。拐过了一个弯,周扬灵便寻不到人了,只好无奈回去。而她回去后,罗令妤羞愧,不知跑去了哪里,陆二郎也不在了。陪伴她的,只剩下淡定的陈王刘俶,还有那边神色不安的公主刘棠,神色如常的小娘子罗云婳。 陈绣一路红着眼出了开善寺,到外头碰上几个流民。这几个流民是她曾接济过的那几个,看到女郎,几个人便要过来搭话。但陈绣根本顾不上理人,到了自己的车边,就吩咐下人驱车下山。有罗令妤在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几个流民疑惑:“陈娘子怎么了?” 一道中年男人声音流里流气地在后:“被陆家一个表妹欺负了呗。嘿,我全程看到了呢。” 几个流民中,安静地站着一个少年郎。听到那中年男人又开始蛊惑人心,挑起士族之间的矛盾,少年郎撇过了脸。然一会儿,几个流民讨论得热烈时,中年男人摸了过来,手搭在他肩上:“嘿,你小子,这么快就受完罚了?果然皮糙肉厚,这都能爬上山啊。” 竹林风声哗哗,叶子漫漫洒落,靠墙而站、与其他流民保持一定距离的少年始终冷着脸。 中年男人看这个少年不理自己,恨得牙痒,却拿这个闷葫芦没办法。他看看四周无人注意,抓紧时间对少年郎耳语:“陈娘子和罗娘子斗心眼斗输了。但是没关系,陈娘子家势大,罗娘子却寄人篱下。这是多好的挑起陈家和陆家之间矛盾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紧。” 少年郎仍然不吭气。 中年男人却知道他在听着:“这样,我们不是受陈娘子接济么?你我去蛊惑那些流民,在他们中宣传一下,勾起他们的火来,让他们为陈娘子讨个说法。挑个时间,让这群流民去围罗娘子……嘿,那种美人,谁不乐意去啊?” 他眼露淫色,好似已经想到羸弱可怜的女郎被一群渴望她的流民围住的样子。若是她无人庇护,沦落到他们这里。那女郎细腰丰胸,肌肤莹润,滋味定然…… 少年郎厌恶无比地扭过了头,应了下来。 这个人是他们此来南国的长官,事成前,真不能杀了这个人。但少年郎在心里,已经将他杀了很多遍,就等着事成后,杀了这些曾经辱过自己的人。只要事情办成,他是一个人回去的,还是一群人回去的,又有什么关系? …… 罗令妤戏弄了陈绣一把,见好就收,也不敢真把陈绣气疯了。陆二郎去找寺中大师交流时,罗令妤先前找的比丘就来告知她。待一会儿,比丘说陆二郎去了后院的小佛堂独自和菩萨说话,罗令妤便悄悄摸了过去。 之前打理过,陆二郎在的这座小佛堂外,清幽宁静。竹林青绿,法相般若。女郎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地绕过林子和藤架,到了佛堂外。她站在窗外,凑得近了,因此处格外安静,她得以清晰地听到里面陆二郎的说话声。 陆二郎声音极低:“菩萨,三弟就要死了,左右不过半年时间,我该如何挽回?我想直接去南阳,可是罗表妹也要去,那不是又和我做的梦一样了么?前世不就是这样的么?况且,我父母不会同意我去南阳的。梦里是战事结束了,他们才同意……现在……难道三弟必须死么?” “先是梦到他万箭穿心,再是梦到他死在雪地里。都是差不多的时间。罗表妹先是嫁了衡阳王,再是孤独一生。到底是有多少个前世呢?菩萨,莫非前几世的我,就曾这样求过您,您才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样的前世,是说……情深不寿么?我到底该怎么做,菩萨给我个指示吧。” …… 罗令妤在外,听得头皮如炸,大脑轰然,变得空白。 她骇然无比地想,二表哥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前世,什么三弟必须死?陆昀会死么?陆二郎疯了么? 陆二郎这样的话,若是被旁的人听到了,一定会被以为他疯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陆二郎这般疯魔,定然会被关起来。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事,人们很少会相信。 但是为什么,罗令妤捂着自己疾跳的胸口,她觉得自己有些信呢? 她听到了“陆昀”,她无法当没有听过。 女郎脸贴着窗,身子低伏,靠近想听的更真切些。她心中急切,便易露出破绽。身子凑得太低,脸不小心磕在了窗边的木头边缘。在寂静天地中,这声极轻的响声,也引人注意。 屋中的青年喃喃自语声,一下子停了。 罗令妤手心抓着汗,茫茫然。她的裙裾散落如莲开,她仰目,看到佛堂中走出的青年。看这青年,用复杂眼神看她:“罗表妹……你都听到了什么?” …… 她愿意听到些什么呢? 这是一个向前,或者后退的机会。前面好似有扇大门,推开它,将是不一样的世界。 罗令妤鼻尖上渗了汗。 …… 良久良久,陆二郎听自己的表妹微微一笑。她伏下修长的脖颈,声音微哑:“二表哥,哪有什么前世今生。你从来没想过,你做的梦,也许是……预知未来么?” 从来没什么前世今生,而是未来可能发生的轨迹,在不断地变化。这一切,却被陆二郎碰上……陆二郎眼睛抽搐一下。 女郎镇定下来后,清水般的眼睛光华流动。她柔声:“若是你能预知未来将发生的一切……若是这些和三表哥有关,你告诉我,好么?” 陆显:“……天机不可泄露。” 罗令妤轻笑:“二表哥,天机已经泄露了。天机,说不定就是让你泄露啊。” 陆二郎:“你不当我是疯子?” 她望着他:“其实我不太信这些……但是二表哥,陆昀的事,我哪怕不信,也要听一听。二表哥,你愿意说给我听么?” 第91章 芝草甘露,融融之夜。 夜间灯笼就着铁马喧声叮咣轻撞,薄雾又起,窗外天地雨刷一般朦胧,门口芳阶又落了一层银霜色。风调清艳的女郎裙裾扫地,漪漪如叠花,她正立在妆台前插着花枝,浇水、修枝。灯下颜色微红,在她巧手的侍弄下,这枝花艳艳风光,娇艳欲滴。这花是当日陆昀凌晨撑伞离去时,丢到她怀中的“娘子聒噪”。罗令妤竟然没有把花扔了,反而插了起来,悉心料理。 浓花掩面,美人隔花。罗令妤嘱咐侍女灵玉,边想边说:“将江女郎走之前送我的酒取出来,酒中加些荼靡花露,浇些冰水,用我之前交给你的配方。天愈发热了,夏夜饮荼靡花露酒,当是雅事一件。” “把院子里的芭蕉摘了,裁剪好,再缝作簟席。平时歪躺着也凉爽些。” “艺兰可否?拿笔拿纸,我做个月令吧,照着月令调理便好。” 寻寻常常,闺阁之秀,皆是雅事。只当这般士族贵女,才有闲情侍花采露,摘叶温酒。 她侍花之时,木门轻叩。侍女开了门,见是一身风霜的陆二郎陆显。陆二郎衣袍风流袖子宽大,手中提着一盒子。立在门外灯笼下的郎君温雅清矍,脸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在开善寺,罗令妤撞见了陆二郎神神叨叨之事。彼时陆显被罗令妤说动,想将自己做的梦和盘托出。不想当时公主刘棠领着罗令妤的妹妹找过来,刘棠紧张地与陆二郎说话,罗令妤识趣地和妹妹离开。那事便不了了之。但陆显上了心,他想了一日,还是决定来见罗令妤。 侍花的女郎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静静看着陆显将手里提着的盒子交给侍女。陆显不在意地说:“表妹方才病好,清瘦了许多。我带了些灵芝人参来,表妹便吃着。吃完了也不必问管事,直接再问我就是。” 罗令妤放下手中沾了水珠的剪子,遥遥一伏身,语气轻快促狭:“那便多谢二表哥了。” 抬眸时,她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已猜到陆二郎找自己所谓何事了。陆二郎做梦什么的,他很在意;他提起的陆昀生死,让罗令妤也在意了起来。 …… 侍女下去后,陆二郎才琢磨着如何说自己的梦。在他看来,他做的梦总是与陆昀和罗表妹有关,总在见证那二人爱情的悲剧。但他的梦时间线却是混乱的——当小的事情不能影响到大事件时,他的梦中什么都不会改变;而一旦影响,大事件结束,梦的隐患就消失,他不会再继续做这个梦了。 然陆显自己不知道什么样的事可以影响到大事件。他第一次改变陆昀和罗令妤结局的时候自己都在浑浑噩噩,然那时有明确的指示,他能一眼看出只要罗令妤不嫁给衡阳王,悲剧就能挽回。他糊里糊涂地朝着那个目标努力,他确实做到了。 但是现在的梦,陆显暂时没看到能够改变梦境的契机。他只知道战事输了,陆昀死了。他无法避免战争,他没有左右两国战事的那般强大能力。他之前想陆昀不去边关,梦却告诉他没有用。到现今,陆二郎已经不知该怎么是好。他念叨时还被罗令妤撞见…… 陆二郎迟疑:“表妹,你真的想知道我做的梦是什么?纵然如你所说,没有什么前世,我只是能预知未来。然这般能力,易遭天妒。若是我说给你听,导致更糟结果怎么办?” 罗令妤沉吟:“那要看更糟结果是什么了。” 陆显想到三弟的死,心微梗塞:“……好像也不会更糟。” 罗令妤便笑:“如果二表哥真的可以梦见未来,那么未来结果不好,二表哥醒来后,一定会想办法改变吧?我认为,不管上天给二表哥什么样的预示,凡事发展,都有一个逻辑在。不可能因为二表哥把梦告诉我,那个逻辑就消失了。什么变化都没有的话,事件按照事件本身的走向来,合情合理。若是逻辑改变了,那也一定是有旁的诱因加了进去……而旁的诱因,既可能是二表哥改变了的那一点儿事,也可能是命运残留的那点儿顽固意志。” “那么,再加一个我,又能有多大区别呢?” 陆显急道:“有区别啊。例如你是今年的花神,然在我梦里,今年花神选你并没有赶上,明年的花神才是你。再是你是否记得你开脂粉坊那日,在我梦中本该是衡阳王救了你,三弟手臂受伤你却不知;现实中却是三弟眼睛被烫了。一样的坏事,我绕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罗令妤望着陆显,出神了一下,然后摇头:“这个区别好像不大。况且,二表哥,脂粉坊那次,其实你什么都没改变。” 陆显:“……?” 罗令妤轻声:“三表哥的手臂,还是受伤了的。” 陆显:“……什么?!我怎不知?” 罗令妤便告诉他,陆昀的手臂依然受伤了,只不过不再是脂粉坊那一日。而是之后有一天,罗令妤与陆昀在葡萄架下乘凉,葡萄架倒塌,陆昀用手挡了下,手臂在那时伤了。 说起这个,罗令妤粉腮泛红,心跳不已。自是想起那一日葡萄架倒塌,是她和陆三郎太过孟浪的缘故。 罗令妤含笑:“所以那天的事,二表哥并没有改变什么。” 陆显闻言先是愣住,然后一阵沮丧。他心中自然以为那一天自己改变了很多,阻止了罗令妤和衡阳王交好的机会。但是罗令妤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梦里罗令妤因衡阳王受伤去探望,现实中罗令妤同样想去探望,却被他拦下……他改变的其实是他拦不拦罗令妤这事,然不是惊马也会是泼水,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罗令妤若有所思:“那么,即是说,小事件虽影响大事件,但太小的改变无意义。事情的发生不会改变,逻辑自在,一直会往前走。即是说二表哥仅能改变一些细枝末节,却不能阻止天地间自存的事件逻辑。” 陆显已经听得糊涂,半懂不懂。但他听懂了的那部分,让他“啊”一下,好似恍然。 罗令妤的意思,不正与他的梦对照了么—— 六月十九日的及笄日,他无法迫其不存在; 陆昀的死劫,他同样不能提前令其不存在。 他只能,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再想办法将事情导向别的方向。只是现在罗表妹及笄礼那一日的事情,比较容易影响;而陆昀在边关赴死的事,他不容易影响。 大事件的逻辑,不在意他的意志,只一径向前走。这样说下来,陆显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他将梦告诉罗表妹,应该确实无妨。只要大事件可以预料,小的改变,本就是机遇。 罗令妤回身望他,轻声:“……那么,二表哥可以告诉我,你的梦中,雪臣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么?” “你说了,我才能判断值不值得相信呀。” …… 罗令妤并非多么聪明的人。她的小聪明很多。小聪明让她过得不错;但论起大格局,因眼界的限制,她是没有的。 陆显以为自己的梦只有陆昀和罗令妤的爱情为主,罗令妤这般听了,她不知道陆显略去了其他的东西,她也以为二表哥只是不停梦到一段悲戚的爱情故事。心中虽有疑问,但只是一闪而过,她被陆显讲的梦弄得揪心如麻,没心思想别的。 陆显没有讲罗令妤可能会嫁给衡阳王的部分,他至今警惕着衡阳王,不愿罗令妤对那位少年郡王印象加深。陆显只含糊说了陆昀万箭穿心的结局,罗令妤嫁给了旁人;再说陆昀死在雪山大雾中,罗令妤远走他乡。 死劫难改。 至今无变。 在陆显的梦中,罗令妤始终和陆昀的缘分差一些。总是在吵架,总是在阴错阳差。因为吵架错过了嫁给他的机会,将他逼得去了边关;因为阴错阳差,她见证了陆死的那一刻,她同样没缘分与他长相守。 他总是死在边关。 罗令妤原是静静听着,陆显越是往后讲,她脸色愈白,心头生起一种恐惧感。 一开始她是为安慰陆二郎,觉得但听无妨,听了也无损失。那时并没有多当真,但是陆显讲下来,她却开始害怕。因为陆显的梦……是真的有逻辑在的。梦中事情符合她和陆昀的性情,她有可能那样做,他也有可能那样。 比起陆三郎死在雪山那一个梦,第一个陆昀万箭穿心而死、建邺城坡的事,更让罗令妤感同身受。她没有到情深到想与陆昀同生共死的地步,但她已经经过了第一阶段那样又气他、又爱他、又要在他面前保持骄傲的时候。 她有可能哀怨委屈,恨他恼他同时不想伤他,于是嫁给旁人;他亦有可能气怒攻心,远走边关,死在那里。 陆显声音轻微:“……然后,你嫁给了别的世家子弟,过得,非常不错。只是后来南国城破,谁都逃不了被俘被死的命运,你也一样……” “……他死在边关,我在梦里找过你,却再没找到……” “表妹……你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么?” 陆显看向罗令妤,发现这位女郎面容雪白中,透着几分僵硬。这样的僵硬十分固执,让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立在月下窗前,长身如玉,乌发如坠,明月珰如水环,在她脸颊上荡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华。那般的明丽多娇,惹人折腰。 然女郎的表情,僵硬得近乎冰冷。 陆显再唤:“……罗表妹,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罗令妤眼睫一颤,猛地回神。 她看陆显的那一眼,让陆二郎本能觉得怪异。 陆显听这位表妹轻声:“我不知道……二表哥,你让我想一想。” …… 陆显离开后,罗令妤坐在窗下。没有外人看着的时候,她才露出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面来。她怔怔坐着,看着窗口新剪好的花枝,看到案上扔着的剪子。她忽而落泪,抓着剪子就去将花乱剪一气—— 陆昀会死。 陆二郎陆显刻意说的那么不在意,刻意流露出一副他可以改变命运的神情。但是罗令妤听出了,无论左右,陆三郎都会死。死劫那般难渡……陆二郎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他第一次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但是为什么他没有改变陆昀的死呢? 为什么她不管是不是和陆昀好,陆昀都是死呢? 他会死! 那她怎么办? 花瓣被剪落,枝叶乱七八糟地洒在窗台案头上。女郎伏案而泣,委屈万分: “我就是想嫁人而已,想嫁给有权有势的人。那人再好些,与我相爱最好。不爱我也无妨。只要我过得好,我不在意。” “他若是会死……若是根本改变不了……我为什么要嫁他,呜呜呜。” 除了改变命运这一条路,其实罗令妤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从此忘掉陆三郎。 继续找愿意娶她的如意郎君。 陆二郎深陷泥沼,他关爱弟弟,一定要改变弟弟的结局。 罗令妤却可以半途退出,另选一条路。 …… 她是害怕了。 她怕真心错付。 她此人如此自私自利,她难得付出一次真心,她不想最后什么好都落不到。 谁都不能阻止她对优渥生活的殷切追求。 …… 她也不过是十五岁的情窦初开的女郎,及时止损的想法深入骨髓。 罗令妤剪了花枝后,再一边哭着,一边把陆昀之前送她的东西全都扔到一个箱子里收起来。陆昀前两日才写给她的信,也被她扔在了里面。她怕得想把这些都烧掉,可是火苗才起了个头,罗令妤盯着箱子里最上面的雪白信纸,又扑过去踩掉了火,把那些东西救了回来。 臂钏、玉佩、簪子、信件……她全都舍不得。 “女郎,你在哭么?”外头侍女犹豫而担忧地问。 罗令妤便擦着眼泪,便哑声:“……没有,你们睡吧,别理我。” 她哭哭啼啼,凄凄切切。 自私让她害怕,爱情让她不忍……用帕子掩着嘴啜泣的女郎,泪眼朦胧下,忍不住想若是陆昀在就好了。 …… 也许是陆显说的梦太真实,恐惧感压心,晚上哭着入睡,梦里面,罗令妤也梦到了一些什么。 她没有陆二郎那样的体质,她不可能如他一样梦到未来。罗令妤的这个梦,仅仅是没有陆昀存在的世界。 也许是陆二郎说的她嫁给别人了,也许是后来的陆昀死了,她一个人回到了建业。 总之在梦中,依然是熟悉的建业,熟悉的陆家,却是再没有陆昀了。 梦中女郎走过“清院”,院中花草枯萎,侍女小厮皆已遣散,连锦月都嫁了人,离开了建业;还有那葡萄架,再没有了葡萄,没有了棚下乘凉卧榻而睡的青年。秦淮水寒,莫愁泣泪。罗令妤立在高楼上,立在城墙上。 她一会儿看到灯火辉煌达旦,夜夜通明; 一会儿看到白雪漫漫,天地清寂。 这是一个没有陆昀的世界。要么他去了边关,要么他已经死了。她不知道。 罗令妤只是、只是……她住在热闹的地方,她心里没有一日不想他。 有时候住在高宅大院,有时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静,心中杂草丛生,疯狂地想念一个人。记忆中已经不存在的、已经死了的人,应该慢慢忘掉,走出她的生活。可是他没有。她始终记得他,她过得越好,心口越是破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血越流越多。 心中的空洞,是外物无法弥补的。也许本来没有心会过得开心,有了心后却再次封印,总是苦一些。 …… 早上未到寅时,天灰蒙蒙的,帷帐中,罗令妤从梦里跌了出来。她出了一层汗,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肿。拿手指梳理长发,女郎屈腿坐在梅花帐中抽泣,哭得太多,眼角早已经没有了泪意,干涩得难受。爱美如命的美人,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状态,定然无法出门了。 罗令妤推开帐子,点燃了灯,趺坐到几案上,将自己昨夜原本想烧的陆昀写给她的信找了出来。青丝如绸披散,夏衣单薄,模糊透出她削肩细腰那样的好身段来。伏在案头的女郎,面容映出一点粉红色。信纸上沾了些残泪,她耐心地再读他的信。 不过是寻常问话,如话家常。 陆昀问她:“昨夜吃了什么,可曾吐。夜里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起夜。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受气。” “海棠花开的不太好,她们都不如你会照看。你搬过来养养花。” “可曾有人欺你,给你气受?不可有害人心,但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欺了你,寻陈王便好,他会照看你。” 信中还夹了一片北方的叶子,让她睹物思人。 他这个人,虽然误以为她怀孕了,才洋洋洒洒给她写这么多字。但是他温柔起来,又是真的好。看着信,便可以想到那人眼中的温意;便好像他与她贴面抵额,温情缱绻。 罗令妤唇悄悄翘起,读信又读的开心了起来,不复听了陆二郎梦后的彷徨难安。 原本不打算给陆昀回信,一心想着待她去了南阳,给他一个惊喜,当他面询问怀孕的事。罗令妤现在则想,陆二郎说不得已经解释清楚了,她对陆昀的疑问,他既不怪她,那也只是疑问。她当日与陆显说自己想去南阳,更多的缘故,还是想念陆昀吧。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他不在她梦中的时候,她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觉得哭给旁的郎君旁的人,怪没意思的。 女郎趴下,磨砚提笔,沉吟许久,墨汁落到纸上,如斑竹清泪般。眼底又有了泪意,罗令妤强忍下,思量许久后,也不过写下几个字: “妾心念君,日日夜夜。 冬长夏短,纸不能言。” 当她提起笔的这一刻,她已经做了决定。她不要离开他,不要因为觉得他会死而放弃他。她挑过许多人想当自己的夫君,可她心里最喜欢的,也只有一个陆昀。她尚且在爱情最美的暧昧期,尚且在猜彼此的心,尚且在怕他不娶她……如何就肯放弃呢? 写下这几个字,女郎顿时一阵轻松。一晚上没睡好的她,这会儿将将有了些困意。 …… 九月初,衡阳王被朝廷封了将军,前往颍川郡任命。 比较遗憾,刘慕没有帮陆显办成参军随军之事。 一是陆家始终不同意将嫡系两个郎君都送去战场。嫡系和旁系的血脉不同,陆家小四郎只是庶出,还没有长大。向来是儿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左相陆茂,这一次都没有帮儿子。刘慕再活动,陆家不同意,刘慕也没办法; 二是罗令妤和陆显说,陆三郎那般聪慧,寻常的原因不足以让他送死。陆二郎若两次都梦到他死,第一次若是因为朝廷要他死,既然事情不会变化,那么焉不知第二次,同样是朝廷这里出了问题?若是朝廷出事,那陆二郎留在建业,比去南阳保护弟弟更好。 陆显……成功地被罗令妤说服了。 自有了表妹帮他出谋划策,他觉得自己的梦好像也不是那般无头绪了。 而在罗令妤的恳求下,陆显怀着别扭的心求助刘慕,让刘慕带他表妹一道离开。希望刘慕到颍川后,让人送表妹去南阳。毕竟颍川距离南阳,也并不远。陆显这样求的时候,心里几多别扭,因他原本并不愿衡阳王和表妹扯上关系。 刘慕随口答应。 刘慕答应得这么快,让陆二郎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还对他的表妹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陆二郎不得不硬着头皮明里暗里地提醒刘慕,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刘慕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各方缘故下,罗云婳含着泪送姐姐上了车,与姐姐挥手道别。 罗令妤坐上车,跟随刘慕,前往南阳。她即将见到陆昀。 这一切,本身就在改变了。 坐在车中的女郎喃声给自己鼓劲:“未必是没变化,只是变化不够大而已。这样还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会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终于能见到你了。”第92章 罗家大娘子离开建业了,流民围车的计划却没有改变。罗令妤去南阳寻情人,罗云婳小娘子过完生辰后,就不再拘于宅院中;姐姐走后,她本就喜欢出门玩,更是放开了般和建业的女郎们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泼,善良单纯,本性还带份难言的彪悍,颇结识了好几个手帕交。 但罗云婳也不是只有混玩,她也会跟着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接济贫民,去寒门学院帮忙做事。这一次,罗云婳再一次出门时,身后却跟上了一个小尾巴——陆家小她一岁的四郎陆昶。 自从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陆家后,陆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欢和小表姐玩,家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同龄人。他连选择都没有。罗云婳要出门,陆昶又是央求又是许条件,才搭上了罗云婳的车。 牛车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来有几十个人的流民包围了他们的车,护从当即紧张无比地疏散人群。车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开帘子,小脸在流民面前一闪而过。流民一愣,没想到车中主人是小孩子。他们发愣时,罗云婳已经一本正经地脆声吩咐护从把他们带出来的、原本打算去捐给寺中的米粮取出来发下去。 车门大开,罗云婳俏盈盈站立,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脚踩银靴,腰间挎一把金色小弩,她气势很足地挥手:“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陆昶小郎君也爬起来跟着帮忙,但是探头,就被下面乌泱泱的挤过来的人群吓得胆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从指间散出,粒粒分明,观之尽是上等好米。江南鱼米之乡,然士族瓜分土地,寻常百姓只见过这样的米,又哪里吃过?更何况这些流民虽然被人蛊惑目的不纯,其间还有几个细作混着,但大体上,他们的流民身份不假。两个小孩子只是展示了一下这样的米,流民们就扑过去抢米了。 罗云婳眉眼笑弯,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样的表弟分发粮食。 乱哄哄中,他们不知道山路左边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块突出来的山石。一个玄衣劲袍的少年郎盘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净后,他白净清秀,目似子夜。只有一副无甚表情的、骨子里自带的冷冽气势,能将他和当初那个小乞联系到一起。 少年郎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哄抢场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满满,旁边的小郎君颇有君子之范。两个小孩子不紧不慢,配合不错。本来流民要攻车,竟被扭转成这样的真的抢粮食的场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这张弩造型简单,却可以三箭并发。少年郎有力的指节搭在弩机上,瞄准方向,将弓对准下方流民之间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杀人,只是威慑而已。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发出…… 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车里,趁着流民和护从抢粮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罗云婳突然后退,飞快地关上了车门。她动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标又在粮食上,根本没注意到车中情况。而一关上门,罗云婳就收了脸上的笑,拉拽住脸上写满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遇到坏人了!” 陆昶:“啊?!” 罗云婳虽然善良,但是大约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径,她不傻。当坏人出现时,她很容易能分辨出来。罗云婳不理会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在车壁四方一转,就拖着陆昶,二人合力推开车子后面的窗子。后方窗子只为透气,极为狭小,幸好这两个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帮助着,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蹑手蹑脚地逃出这里。 罗云婳拉着陆昶,从车中跳下去,一股脑往后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专注瞄着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扬起,弧度漂亮若飞,洒着一层日头金光。他微微一愣后,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两个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们高几丈的山壁丛林间,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隐忽现。 下方的流民中的细作发现了不对劲,一回头,立刻大声喊:“他们跑了!剥削我们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粮食本就不多,此时已经没剩多少。流民们想起陆家的表小姐欺负救他们的陈娘子陈绣,一下子怒火中烧,个个用腿绑、袖子藏好米后,就往那两个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个个大声吼着:“别跑!你们就是心虚!我们要个说法——” 气喘吁吁地和小表姐比赛跑步的小四郎嘶声:“他们到底为什么追我们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祸啊?我都说让你不要老出门了,你看果然遇上坏人。” 罗云婳扭头一看身后追来的大军,小脸煞白,却强硬反驳:“哼,你才惹祸呢。我没有!” 在流民看来,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腿短脚短,应该三两步就被他们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没有,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两个小孩子腿虽短,人却能跑。他们已追得气喘吁吁,两个小孩子跑速一点不减。尤其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罗云婳素来比较活泼。她姐姐活泼在性情上,她活泼在体力上。虽然姐姐常关着她不让她出门玩,但是罗云婳小娘子背着姐姐上蹿下跳、爬树摸鱼的时候并不少。后面人追得满头大汗,小娘子还跑得气定神闲,还有余力回头看。 陆昶则是一开始还能跟上表姐,后来表姐大步流星,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开始喘起了粗气。 陆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着的手里全是汗,脚步沉重,他慢慢落后。陆昶惨声:“婳儿表姐,我跑不动了……” 说话间,他慌慌张张中,被脚下的石头一绊。小郎君被绊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额头上还被石头磕了一下,当即流了血。罗云婳回头一看,微愣,连忙跑了回来拽他。罗云婳:“哎呀你快起来,他们追上来了……” 陆昶慌张无比。陆家对郎君们的保护极好,小四郎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后他长大了,就该是自己二哥那般单纯淡然的性子。眼下陆昶小郎君被表姐搀扶起来后,双股站站,而一扭头,后方千军万马已奔到眼前。 他吓得眼中当即含了泪,推罗云婳:“你走、你快走!他们不敢伤害我的。” 罗云婳自然讲义气,不肯抛弃他。 只是短暂一瞬争执,流民们已经追了上来。这群大人围着两个吓傻了的小孩子,一边喘着浊气,一边嘿嘿笑:“跑啊?两个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直接跑到山顶上去啊?” 罗云婳小脸仰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挥下,打人的流民骂道:“谁是你哥哥……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因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只凭空里飞来的箭刺中。那只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这个流民手一下子渗出血,惨叫着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手,一边嚎哭一边打滚。此人声音凄厉:“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谁?是谁?!”流民们见同伴遇难,人群一下子慌乱,四处张望。一张望下,他们顺着愣住的罗云婳小娘子仰头的视线,看到了盘腿坐在高处的那个黑衣少年郎。 罗云婳美目一亮,认出了少年:“小哥哥,是你!” 少年郎手臂上搭着的弩弓瞄准他们,还没收呢。方才那一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而这个少年郎是他们的同伴,和他们一样是流民,现在却将弩弓对准他们。流民炸了:“你疯了?!” 少年郎道:“真稀奇。陈娘子和罗娘子之间的恩怨,陈娘子本人都没有做什么,你们倒是打着她的名义,欺负无关人员。罗娘子前几日就离开建业了!她在时你们不堵车,她都走了你们才过来。” 坐在高处的少年郎倨傲地瞥一眼:“欺负小孩儿,呵。” 流民们涨红了脸:“这是大家的主意!你兄长也同意的,你现在反对我们,不怕回去后被算账?” 他们口里的“你兄长”,指的是那个和少年郎一道的中年男人。 罗云婳明眸闪了一下,听出了他们对话中的关键信息:这事怎么和姐姐、陈姐姐也有关?不是单纯的流民围车? 上方的少年郎站了起来,伸长手臂指一下两个小孩儿。他少年身量,修身挺拔,站起来时,不装作小乞的时候,何等巍峨悍然。少年郎脸色平静:“这两个人,我罩了,你们不能动。就算我兄长不高兴,回去也是说我,和你们无关。” 左右不过一顿打骂而已,反正陈家陆家的矛盾已经挑起,那个该死的男人火气不会太大。 流民闻言踟蹰。 少年郎向下方被围在中间的陆昶和罗云婳勾一勾手指头,懒洋洋:“你们两个,还不跟上?” 他从上方跳了下来,一跃数丈,如黑鹰一般凛然。如此之势,可见武功之高,让人骇然生畏。而少年郎只是瞥了人群一眼,他转身便走。下面被围在中间的两个小孩儿一愣,见围着他们的流民不阻拦,罗云婳牵着陆昶的手,向走掉的少年郎追去。 身后一众流民木呆呆地望着,无人敢去追。同伴的惨叫声还在,他们不敢挑衅这个少年。 少年郎在前走,罗云婳和陆昶跟在后。罗云婳盯着他的背影,一时也踟蹰,心中疑虑满满,不敢上前说话。走了一段路,陆家的护从们找了过来,陆昶松了口气,绷了一路的后背脊骨到这会儿才敢松。 陆昶小郎君害羞地作出大人模样,跟这个救命恩人拱手笑:“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大侠可否与我一道回陆家,陆家定会酬谢大侠的。” 少年郎不理他,只垂目盯着罗云婳:“你没事儿吧?” 罗云婳一呆,然后懵懵地摇了摇头。 迟疑一下,罗云婳小声:“流民原来这么可怕……我应该听姐姐的话,我现在都不敢随便救人了。” 少年郎淡声:“有我罩着你,建业的流民日后没人敢惹你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罗云婳讶然,然后望着少年郎君俊秀深邃的五官,露齿而笑:“原来小哥哥这么厉害!多谢小哥哥啦。” 除了罗云婳,还有很疑惑的陆昶,陆家的护从都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少年郎也不想说什么,反正陈家和陆家的那点儿矛盾,过了今日大家都会知道,他不必画蛇添足。少年郎什么也没表示,两个小孩儿回到了护从身边,他纵身一跃,跨过将近十丈的距离,跳到了高处。 人站到了树林间,转眼便要不见。 罗云婳一下子松开了握着陆昶的小手,哒哒跑出两步,大声喊:“小哥哥,小哥哥,你叫什么啊?我以后怎么见你啊?” 良久,空气中荡来少年已经飘远的声音:“叫我‘子寒’即可。” 而如何见他,他却没说。他如今在陈绣那边,想见的话,容易;不想见,亦容易。 林风萧萧,秋日枫叶盘旋着落下,洒雨一般。罗云婳立在天地间,静立良久,确定人已经走远了。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叹口气,却把小哥哥的名字在口边咀嚼。罗云婳又兀自笑了起来:“那我就叫你‘子寒哥哥’好啦。” 自来被姐姐保护得很好的小娘子,对那样高大威武的、力量远超过自己的男子抱有好感。她欣羡那样的强大力量,想自己拥有那样的力量。罗云婳对陌生小哥哥的最初好感,非是当初扔下的铜钱,而是来自于此时此刻。 命运的变化,在此也悄然发生。 罗令妤若是在建业,不会放心罗云婳和陆昶这样出门去接济流民。有罗令妤看着,罗小娘子根本不会碰上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再次和这个少年郎产生纠葛。然罗令妤此时不在建业。 当陆二郎陆显第一次落水醒来,当陆二郎和罗令妤谈起他的那个梦,梦中的轨迹和现实中的合并又分开,具体细节已经开始微妙变化。这样的变化极小,现今无人能够识得。只有旁观整个大局,才能窥得冰山一角。 …… 罗令妤此时人在颍川。 随军而走,虽行军速度不快,但对于罗令妤这样不常出远门的、整日闷在车中的女郎来说,从建业去颍川的这段路,比她当日从南阳来建业时要艰辛得多。她和衡阳王刘慕不是很熟,刘慕急着赶路,二人陌路。 女郎躲在车中忧虑重重,郎君骑在马上目不斜视。一者牵挂情郎的生死没心思讨好旁的郎君,一者牢记陆二郎的叮咛不去罗令妤面前讨嫌。如此这般,等到了颍川郡,罗令妤和刘慕都没说过几句话。 等到了颍川,新来的将军刘慕去军营报道,刘慕绷了一路的神经才放下。少年郡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出了军营栅栏,看到牛车上下来的柔弱女郎。身边只跟着灵玉一个侍女伺候,连日舟车劳顿,眉目间清愁不减,罗女郎从车中下来,纤影如仙娥妖媚般,惊鸿掠人心。 刘慕的心头陡一下重跳,难以言说的古怪感跃上心头。 就好像很多次他看罗令妤时,心中那样飘忽不定的感觉一般。 罗令妤侧过脸来疑问般地看他。 女郎水眸清波,目中光华澄澈坦荡,显然她和他的感觉不一样。 刘慕一顿后,走了过去:“罗娘子要在颍川安顿两日,还是……” 罗令妤客气道:“不敢劳烦公子。我家在南阳,三表哥也在南阳。离家已经很近了,这样短的距离和时间,我归心似箭,不愿耽误。” 刘慕沉默了一下,才说:“唔……那我送你去南阳吧。” 罗令妤心中惊喜,她本来怕自己到颍川后,刘慕就把她丢给他的随从,让随从送她去南阳。美人如玉,随从送她,总是没有刘慕亲自送她的安全性强。然刘慕这样一说,罗令妤仍装作模样地谦虚道:“公子日理万机,这样不好吧?” 刘慕根本没体会到女郎那样矫情做作的小心情。少年郡王自来独断专行,他做了的决定,根本不给她多演戏的机会:“就这样决定了。” 罗令妤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这个人,好无趣呀。 让她无法尽情发挥她的才能。 …… 刘慕带了几十个随从,驱车送罗令妤去南阳。颍川距离南阳不远,又不急着赶路。到天黑后,当刘慕骑在马上望着平丘间的青溪出神时,罗令妤掀开帘子正好看到,便笑着让人停车:“公子,晚上不妨吃烤鱼吧?” 刘慕迟疑一下。 他问了下随从,摇了摇头:“停下来的话,赶去驿站会延误时间,晚上就没有房舍了。” 罗令妤仍言笑晏晏:“无妨呀。公子介意宿在野间么?我虽从未有此经验,却到底心向往之呢。” 刘慕看她一眼:“……你当真想?” 罗令妤点头。 这位常年眉目阴鸷、不苟言笑的冷面郡王,这时目中浮现一丝温意。他跳下了马,主动走向罗令妤的好:“你喜欢便好。” 罗令妤眼波流转,心中轻笑一声:哼,什么她喜欢,分明是他喜欢。她不过擅长察言观色,顺着他而已。 这天下的郎君,只除了陆昀那样极难说话的人,剩下的,罗令妤都能轻松应对。在刘慕身上,罗令妤找到了自信,当即笑得也愈发真诚甜美。 女郎多娇多媚。 眉眼流转,光华潋滟,惹人痴怔。 暗自狼狈别目。 …… 幽暗丘林,林木在上,下方溪水清泠。夜间,随从在溪边扎着帐篷,高处平丘上,传来一段苍凉的埙声。罗令妤立在少年郎君身后,本只是打算与刘慕闲聊。她听到埙声时,吃惊望去,目中闪过几丝怔忡恍惚感。 刘慕坐在地上,垂目吹埙。少年手指修长,背影凛如冰雪。埙声沧桑徘徊在天地间,带一段说不出道不明的凄艾幽怨。心事重重无法排解,都中皇兄的杀意,母亲的无动于衷……夜深人静时,刘慕心中几多惆怅凄凉,无以宣泄。 一曲终了,少年侧过脸,看到罗令妤目中温柔之色。 他心里猛烈一动。 却听到罗令妤说:“我三表哥……也擅长吹埙的。” 刘慕抿了下唇。 罗令妤不好意思地收敛了自己的神情:“我差点以为天下只有他会……让殿下见笑了。” 刘慕沉默着。罗氏女的爱情,其实他总听陆二郎说。陆二郎说多了,明明刘慕和罗令妤不熟,刘慕却对罗令妤的感情极熟。知道她喜欢谁,知道她和谁不容易,知道她到南阳,是奔寻陆三郎。 千里寻郎,多感人肺腑啊。 刘慕无话可说,干脆拿起埙,再吹一曲。罗令妤轻轻一叹,坐在了他身边,静静托腮凝听。这一次埙声徘徊天地间时,他们恍惚听到马匹声。马停下的时候,罗令妤恍惚间,好像看到下方火光闪烁。 许是她神志糊涂,她朦朦胧胧的,就着天地间飘荡的埙声,看到了一个郎君从下方慢慢走来。 和往日那风流倜傥的锦衣华服不同。 他穿的是劲服武袍,衬得人身长腰细,只那行走间曼曼然之势,行云流水一般,端的是士族乌衣子弟之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真是秀美、多情,偏又透着一股隽冷感……刘慕停了埙声,诧异地唤了一声:“陆三郎。” 罗令妤瞠目。 看这人面容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她身前三步。 陆昀桃花眼微勾,语调幽漫:“妤儿妹妹,好久不见呀。” 第93章 月下美人,宜颦宜笑,千娇百媚。且随着她长大,这样的魅力愈发惑人。她本人不加掩饰,天然风流,更是习惯性地讨好人,无意识地勾人……也就比常年伪装清贵不可攀、身边仍围满了女郎的陆昀稍好一些。 陆昀喜爱看罗令妤千姿百态、风流绰约的一面,同时也厌她身边总是围着各类郎君。有时候气恼,她为什么不能木一点儿?只做个单纯的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木头美人不好么? 少勾些男人不好么? 然而陆昀心知肚明,若罗令妤是木头美人,他也不会喜欢。他大约就喜欢她这样的。 陆三郎收到报信,听二哥说衡阳王带她来这边,心里已是不自在;早上收到来自颍川的信,得知衡阳王亲自送她来南阳,陆三郎心里的不自在,即刻放大到了极致。这样的不自在,还带着一股对她身体的担忧——她现今状况,竟是能长途跋涉的么?身边医者没告诉她不该出门么? 是以数十里相迎,亲自接她去南阳。 谁想这样心切,都能看到——花前月下,郎君吹埙,美人作伴。 诗情画意,情愫暗生,让人嫉妒成疾。 …… 不提陆三郎是如何看出罗令妤和刘慕之间“情愫暗生”的,罗令妤乍然看到陆三郎,初时以为自己幻觉。后发觉不是,罗令妤心生惊喜,不觉起身。衿带飞扬,罗裙腰段恰似梅林香雪,女郎心中感慨千万,见到他绝不仅仅是惊喜。她满腔心事,想到他会死,想到陆二郎的梦,想到一直见不到他……女郎目中潮意才生,不想陆昀比她更夸张。 当着站起来的衡阳王刘慕的面,他表现的,深情款款。 陆三郎走到罗令妤身前,俯眼看她,平日总是敛着的多情目此时扬飞,黑若子夜,润似温玉。一旁还有刘慕看着,陆昀唇角噙一抹笑,伸出玉长手指,温柔无比地替她拂了拂耳边落下的颊边发。 陆昀:“嘤嘤风尘仆仆,只为寻我,真是辛苦了。” 刘慕脸皮微僵:……谁是“嘤嘤”?不会是罗令妤吧? 罗令妤被他落到她冰凉颊畔的手指轻轻撩了一下,顿时过电般,颊畔生红。她嗔恼地瞪他一眼:拂发就拂发,为什么还要摸她脸一下?这样的暧昧? 陆昀眼底写的,就是暧昧。 何止是拂发摸脸呢,他绕了罗令妤一圈,打量她的身段。陆三郎心中在诧异她身形为何没什么变化,若说有变化,也就是胸更挺更大,腰肩更细了……怀孕是会这样么? 心中那样想,面上陆昀只心不在焉地笑:“妹妹长开了,更漂亮了。” 罗令妤暗自得意,飞了他一眼。她心中开怀,见到他,竟忘了对他生死的担忧,竟觉得——如他这般韵采飞扬的玉郎,他好好站在她面前,还调笑她,还撩拨她。他怎么会死?陆二郎的梦也许是无稽之谈。 陆昀轻言细语,难得的说了许多温存含情的话。他平日很少当着外人面问她“累不累”“有没有受苦”“打算留多久”这样的话,或者说陆昀和罗令妤谈情的时日尚短,让陆昀几乎没有机会展示他关心人的一面。他突然这样一表示,罗令妤暗自高兴,刘慕则是将陆昀深深看了一眼。 郎君之间的较量彼此有感应。少年郡王嗤笑:骚得跟求偶似的,不就是在向他示威么?却不知,他早从陆二郎那里听罗令妤的爱情听得都烦了。 烦死了罗令妤和陆三郎这点儿事,用得着不停提醒么? 陆昀却是不紧不慢,把该说的都说了。说到最后,罗令妤近乎飘飘然,有一种陆昀爱她至深的错觉。她待要飘起来,就见陆昀话锋一转,又去问刘慕颍川郡的战事如何了。盖因颍川、南阳、汝阳皆是相邻,一处战将引起周边局面改变,陆昀很关心这边情况。 刘慕定了下神,淡淡说起:“初来乍到,我也不知。” 陆昀便说:“改日再说也好。” 刘慕“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谁跟你改日?你们陆家的,我一概不想理!本王厌恶你们世家子弟! 东拉西扯,陆昀不动声色地跟刘慕聊了半天,问了不少建业现今情况。待罗令妤在一边等得快厌了,陆昀才跟刘慕告别。陆昀连说都没说,却摆出“本该如此”的态度,示意罗令妤跟刘慕告别,他领着罗令妤离开。 刘慕迟疑一下,向前一步:“孤有车马……” 陆昀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不必相送,知道妤儿妹妹要来,我也备了车,方才不过是马比车快而已。” 果然说话间,立在山岗上说话的几人就听到了下方的车辆奔走声音。刘慕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而罗令妤多机灵,不等刘慕说话,便主动声称要帮侍女搬行李,多谢殿下相送一路。 刘慕看着陆昀,再看看神色略谨慎的罗令妤,沉默了下去。 半晌,刘慕点了头,声音很大:“那便后会有期了。” 他多看了罗令妤一眼:“……我既答应陆二郎送你去南阳,你此行若是有难,随时可向我求助。君子既言,不负所托。” 罗令妤情真意切:“殿下真是好人。” 陆昀扯了下嘴角。 罗令妤和刘慕都当没看见。 …… 陆昀虽说自己骑马先行,但后跟来的车也不错。且陆昀如此体谅罗令妤,她稍微有要帮侍女搬行李的意思,他都拦着不许她操劳。罗令妤心口一缩,有微妙的猜测。但她疑心陆二郎莫非没跟陆昀说清楚,或者他自己是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疑虑重重,可是有下人在,罗令妤只好唇角含笑装出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来,并不多言。 甚至陆昀关心地问她一日三餐如何,她答了之后,还害羞地、感激地回望他一眼。 陆昀一愣,目中笑意一闪,真实了很多。看着下人在忙,他伸手,隔着袖子,握了下她手腕:……认识这么久了,明知道他不吃这套,她还锲而不舍地用眼波撩他,妤儿妹妹真是调皮。 再一刻过后,罗令妤终坐上了陆昀的车。车将将要行,罗令妤靠睡车壁,才要打个盹儿,她闭着的眼皮,忽感觉到光轻微一亮,身体再感觉到车中一沉。罗令妤睁眼,看到车门打开,陆昀探身入车内。看到她讶然抬目,他含笑一挑眉,同时伸手敲了敲车门木辕:“走。” 罗令妤:“哼,人家现在的大好郎君,都不坐车,改骑马了。” 陆昀:“美人同车,傻子骑马么?” 他夸她是“美人”,罗令妤抿唇,当即垂首羞涩一笑,不说他了。 她笑得这般好看又做作,含羞待放,夜间玫瑰雨露一般动人心魄。陆昀心口一颤,身子轻微一动,罗令妤侧头,看他在狭窄车厢中弯腰跨步,人坐到了她身边。陆昀伸出手,罗令妤以为他要抱她坐到他怀里。她心口发颤,紧张十分,因之前未曾这样过。再次与陆昀重逢,总觉得有些尺度,似乎界限更加低。 她明明心忧他的性命,现下却不是说这个的好氛围。 然罗令妤紧张等待下,陆昀伸出的手,方向却不是她的腰肢,而是他平直伸手过来,摸向了她的小腹。罗令妤愣住,见这个面容清俊隽永的郎君蹲到她膝前,脸也贴向她腹部。郎君温情脉脉地轻斥她:“尚不到三个月,你便出行,若是伤了孩儿怎么办?” 罗令妤:“……?!” 郎君温暖的手掌贴着她平坦小腹,她垂下眼,看到车外的灯笼光照在他脸上,衬得郎君睫毛浓黑,眉目秾丽。他这个样子,除让罗令妤惊艳于他的好容色、风吹日晒都不损,还产生一种恍惚感,好似她真的怀了孕。她甚至都想回去重新翻医书,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怎样才能怀孕的意思。 ……可是她和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陆昀莫非在试探她?试探的如此真情实感? 罗令妤迟疑一下,问:“二表哥后来没跟你解释这件事么?” “嗯?”陆昀漫不经心,眼睛盯着她腹部研究,口上随意道,“解释什么?二哥每天信那么多,盖是些无聊闲事,我平日甚忙,没工夫每封信都看。怎么了?” 他敏锐地抬眼。 罗令妤与他对望半天:“……你很喜欢小孩子?” 陆昀愣了一下,笑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以为她在吃醋,想了下,他坐起来,将身子略微僵硬的女郎搂到怀中。车子在山路崎岖上轻晃,郎君稳稳地握住她的肩,将她搂到怀里。他亲了亲她的鬓角,怀里女郎轻微一抖。陆昀轻叹一声,唇碰上她眉心,温柔一吻。 陆三郎俯下眼,与她交心道:“你知道我父母早逝,留给我阴影甚多。我不喜欢很多东西,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的,你都喜欢。例如婚姻,例如情爱……那样的话,你会觉得安全。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抛下。” 他再吻她眉心,柔声:“所以我会尝试着喜欢。” 他又笑:“而且我和妤儿妹妹的孩子,不管男女,该多好看啊。不瞒妹妹说,方才我见到妹妹第一眼,我就在想我们孩儿叫什么名字好了。” “南阳战事反复,公务也多,我平时很忙。但忙碌之余,我都在想我们的孩子。我买了许多礼物送他,你一定喜欢的。” 陆昀私下里与她说话喜欢絮絮叨叨,但他越说,罗令妤越不自在。到后来,他亲她眉眼时,她已是抬手阻止。罗令妤上半身向后倾,谨慎道:“我没有背着你和旁的郎君如何。” 陆昀一愣,然后道:“我相信你。我还不至于这样低估我。” 他不信他在的时候,她有本事在他眼皮下乱搞;他不在的时候……陆昀心想,她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嘛。 陆昀伸手,反复抚摸她的小腹,罗令妤被他摸出一肚子酸水。罗令妤难受到了极点,猛地一推陆昀,从他怀里往后退。陆昀被她推得后背撞到车壁上,他吃痛皱眉,脸色微沉,不能理解她这是做什么。 罗令妤贴到了车壁另一边,闭眼急声:“我根本没有怀孕!” 陆昀:“……” 罗令妤察觉没动静,抬目看到他愣住的样子。罗令妤当即质问:“我明明没有怀孕,是二表哥弄错了,他说他会写信告诉你的。中间出了什么意外,也许是他信没送好,也许是你没看,我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有没有做过的事,你不知道么?” “陆雪臣,你是没经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太有经验,以至于你都不记得你有没有和我怎样了?”罗女郎泫然欲泣,“难道你和我好的时候,还背着我和别的女郎乱来么?是谁?你告诉我!” 心中有这样猜测,当即恨不得杀了那个女子! 陆昀脸色一白。 然后红红青青,他脸色变得格外精彩。半晌,他艰涩问:“我……没和你燕好过么?” 罗令妤看向他,开始不安。她慢慢过来,不跟他开玩笑了,而是伸手摸他的额头:“雪臣哥哥,你怎么了?莫非失忆了?你记得我是谁么?你别吓我。” 陆昀木然。 他呆呆地想:她这般反应,那就是……真的没有怀孕了。 他不必心里压着大石了。 自知道她怀孕,他总在不舒服,满心焦虑,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一个父亲。想要和人分享喜悦,却同时惧怕这个巨大的责任。他是不断地做心理建设,才能走到她面前,才能想有个孩子也不错。 他都说服自己了……她却说没有。 陆昀一时间,心里涌上巨大失望,比刚知道她怀孕时的害怕更多。 陆昀呆呆坐着不动,罗令妤猜测不断,灵机一闪,“……莫非你喝酒后,会忘了期间发生的事?你其实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陆昀一下子狼狈。 冷哼了一声。 他难堪至极。 一晚上两重失落,先是看到她和衡阳王勾勾搭搭,再是知道她怀孕是假……陆昀沉了脸,做戏也无法看着她顺眼了。陆三郎一下子起身推开车门,人就跳了下去,惹得外头的车夫惶恐叫了一声。坐在车上,听到外头动静,罗令妤在后噗嗤乐得笑出声。她掩嘴而笑,最是喜爱看陆昀这副被打击的样子。 同时,罗氏女冲他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又甩脸子。陆雪臣这臭脾气! 但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讨好他的罗令妤了。她等着他回来,再来讨好她……见面第一晚就给她脸色看,雪臣哥哥太有意思了。 …… 第二日,陆昀一径送罗令妤回到罗家。两人因昨晚吵了架,谁都不理谁,让南阳罗氏一家人奇怪,不停地看陆昀:陆三郎之前不是还跑他们家说要娶罗令妤么?罗令妤还不知道呢,他怎么今天不说了? 陆昀现在看到罗令妤就想起自己的糗事,尴尬无比。 他推脱公务繁忙,离开了罗家。回去军营的路上,陆三郎走在街上,两边街道早间晨市已起,小贩叫卖不断。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陆三郎垂目,看到小摊上贩卖的小儿拨浪鼓。看着拨浪鼓发呆,陆昀满心失望下,忽听到身后阴鸷的怒吼:“陆三郎!” 他回头,见是南阳范氏的范四郎范清辰,一脸冰霜,甩开身后的仆从,向他大步杀来—— “你逼我退亲?!” “你想得美!” 第94章 范清辰是个对待感情很偏执的人。 陆三郎这样的世家子弟,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君子端方,温良如玉”。不知这样的教育在范四郎身上出了什么错,范清辰对罗令妤有种莫名其妙的执拗。对罗令妤有好感的郎君,陆三郎认为这一辈子是断不了了。但是如范清辰这般狗皮膏药一样扯不开的,仍让人很烦。 尤其是在陆昀刚被罗令妤嘲了一顿后的现在。 身后郎君怒声起,范清辰眼红似血、满面阴云密布。他冷眼看前方那稀薄人流中、青袍落拓的郎君慢慢放下了手中拿着的一个小儿鼓,回过了头来。陆昀虽然心情差,但他面上不显,在范清辰看来,这人面白如玉,气质卓绝,不做什么,便也像是嘲讽自己。 同样的气质相貌! 自己被家里逼着退亲,陆昀却如此悠然自得。父亲的斥责,家族的逼迫,对罗令妤的诋毁……一桩桩,一件件。士族郎君,本就该为家族利益牺牲自己。此时范清辰尚不知罗令妤人已回到了南阳,他眼中的仇人只有陆昀一个。他的罗妹妹,他等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儿……范清辰眼红如滴血,身后的仆从追赶不及,见自家郎君黑影纵扑,扣向那位南阳新来的刺史。陆昀衣袍略扬,不紧不慢地向斜刺里退开一步。 范清辰再上! 清晨十分,天色尚早,城郭笼罩着稀薄雾气。水汽湿漉中,街道上车马罕见,空气荜拨,偶听到草市早间小贩的吆喝声、麻饼榨油的刺啦声。而这处小巷口,两位青年郎君打斗出手,气氛一下子僵凝。 见那游龙搅动,云鹤排浪,意态流云似水! “郎君、郎君,快住手!” “府君不可!” 不光范清辰这边的仆从吓住,就连跟着陆昀的随从都吓住了。这些仆从是刺史的随从、军中的小兵,他们从不知这位陆三郎,整日除了握着笔杆子,还有动手打人的时候。两边的人一道冲上去拦人,好容易把一拳拳挥出去的范清辰拽了回来。 幸亏是小巷,又幸亏早晨路上行人不多,再加小贩早就躲出了巷子。这两位郎君的丑态,才没有被人看到——不然以陆昀的名气,世人又不知会如何编排。 范清辰停下后,被仆从强拉住。他的面颊肌肉紧绷,全身都轻微颤抖。他眼睛盯着陆昀,阴声:“是你与我父亲说,罗妹妹怀了你的孩子,我父亲才要退亲的?” 陆昀挑眉:“范君这样藏不住话?” 暗嘲他说什么,范家的郎主都说给自己儿子听。 范清辰牙齿紧咬:“与你何干?我要不要娶罗妹妹,和她怀没怀你的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知道她肚子里孩儿的父亲是你,我便不会娶她?” 陆昀眼底神色微暗——时代民风开放。 男女婚前有性,女子不小心婚前有孕,再或者女子和旁的郎君苟且、怀了那人的孩子……都可婚嫁。时人少对此发表意见,但是顶级世家有顶级世家的骄傲。如陆家、范家这样的当地大豪门,可以接受女郎婚前与他人有染,族内血统却不容混淆。他们这样的世家,通常来说,不太可能接受女子出嫁时带着别人的孩子。 范家本就不满罗令妤的身世,陆昀与范君谈过后,范君主动提起要退亲,更表示极力支持陆三郎和罗女郎的一段好姻缘。 范家四郎范清辰对罗女郎的爱慕之心,到此时,已不能影响范家退亲的念头了。范家着手退亲,陆昀得意……范清辰如何甘心。 范清辰冷笑:“她怀了你的孩儿?我可不信。我罗妹妹那样的人,才不会将把柄送给人,让自己被动。你不妨找疾医,让大家一道看个明白。” 他神色近乎癫狂:“你玷污罗妹妹的名声,卑鄙小人,如此险恶……我父亲被你蒙蔽,而我绝不信你的花言巧语。” “你不让我娶我便娶不了么?我看着她长大,我保护她……我从她十岁开始就守着她,不让任何人碰她。旁人欺负她我帮她,她掉一滴眼泪我就杀了那人,罗家待她不好我就替她做主,把欺负她的女郎们都杀……” 陆昀淡声:“你哪里是帮她,你才让她处境更糟。” 南阳罗氏待罗令妤不好?怎能说不好,顶多是不将罗令妤当自家女郎那般疼。然在范清辰眼中,这些都是不好。而罗令妤那般有主见的人……她说是自家想当“菟丝花”,但看她言行,她哪里有一丁点儿那个倾向?她分明受不了旁人掌控她的人生,是以对范郎又怕又恶。 范清辰怒吼:“那总比你强!我守了四年的女郎,却要便宜你……你凭什么能讨她好,明明我对她更好,我范家哪里又不如你们陆家。只要她好好地跟我在南阳,只要她嫁我……这一切却被你毁掉……” 范清辰眼眶发红,盯着陆昀的眼神如蛇。他手脚被仆从扣着动不了,他口上却轻声喃喃,呓语一般古怪:“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罗妹妹是我的,罗妹妹就是怀了你的孩子,她也是我的。我疼她爱她,我才应该是娶她的那个人……” 陆昀:“……” 哪怕心情不虞,陆三郎心中也浮起荒谬感,察觉到范四郎这般执拗已不类正常人。被这样的人盯着,让人浑身不适。难怪罗令妤屡次与他说她害怕范郎……不等陆昀多想,范清辰的仆从们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敢让自家郎君再多说两句话,得罪新来的刺史。 一个大胆的仆从直接上手,捂住了范四郎的嘴,不让范清辰再多说。仆从干笑:“让府君见笑了,我们四郎还没接受我们郎主的话……我们郎主回头会劝说四郎的。请府君不要将四郎的话放在心上。我们郎主请府君放心,范家会尽快退亲,祝府君和罗娘子百年好合。范家到时定派人吃喜酒去。” 陆昀望着范清辰阴冷的眼神,笑容微凉:“你们四郎这样子,我可不放心……回去后,请向范君传达我的意思。我希望范家将你们的四郎看起来,不要让他出门,省得冲撞了我的未婚妻子。若是我妻流产,陆家和范家定不死不休。” 可怜罗令妤根本未曾怀孕,哪来的流产。 陆昀说起来却理直气壮,丝毫不脸红,外人自然也只能点头。 范家的仆从们应了陆昀的话,答应一定不让范四郎出来得罪人。陆昀与范清辰的寒目再次一对视,他不信任范家,正要嘱咐让自己的人也去范家看着范清辰时,巷子外传来小兵高声:“陆参军,陆参军——” 这个小兵跑入巷中,一口气来不及喘便拱手报道:“将军从前线新送来的消息,北国派使臣来我南国,请参军安排人接应。” 陆昀一愣,语气玩味:“北国使臣怎么这时候跑南国来了?” 这不是还在打仗么? 北国人如此不讲究? …… 北国人的心思容易猜,想要战争胜。但现在战事一时半会好似没进展,他们便派了使臣来,试图走其他途径。投降是不可能的,然其他路子,说不定可以结束战争。虽然北国兵力强于南国,但是北国显然也不愿把战力一直耗在此。 南国与北国的战争先行停下,北国使臣停滞在南国外进不来,当有人前去检查,无危险后办理完程序,才可进入南国。魏将军魏琮不耐烦管使臣这些事,现在有参军,且参军是他们南国有名的美男子,魏将军干脆把迎接使臣这样繁琐的事务交给陆昀了——听说使臣中带了一位貌美公主,既有貌美公主,那安排陆三郎这样的小白脸去总是无错的。 一连数日,常有人来问将军那使臣之事,魏将军厌烦,干脆领了自己的亲兵出城演兵排练,不烦心这些事。魏将军只想打仗,理所当然地认为朝廷派来参军,陆三郎又不上战场,自然该做此事。 然使臣的到来此时是机密,寻常人家都是得不到消息的。南阳的大世家范家只疑惑为何两日来不打仗,他们听到些风声,却也没问。而罗家这样的小士族,压根没有途径知道南阳发生了什么事。 范家在退亲,罗令妤重新要成为待字闺中、郎君求娶的美丽女郎。 回到南阳罗家后,罗令妤第一时间给家中所有人送了礼物,建业特有的茶叶、青团、冰酒等,她都带来,每个人送了一些。离开半年,回来后女郎仍然如此懂事,且眼见着,罗令妤要攀上建业陆家的三郎。南阳罗氏人赞叹不断,面对罗令妤时,都带上一分讨好。 以前只知道范四郎疯狂爱慕罗令妤。那人本就不太正常,他的爱慕无人去探寻缘故。 现在连陆三郎都要求娶罗令妤…… 罗家的女郎们过来看罗令妤时,语气多多少少带了些酸。她们还非常尴尬,因陆三郎登家门时,郎君风华,她们也想嫁。为这嫁娶之心,躲在屏风后,不知惹了陆三郎心里多少嘲笑。罗家的女郎们嫉妒无比,半真半假地说—— “谁知道你又做了什么勾人。陆三郎没脑子么,你那般手段他也吃?” “你是高攀人家,定要恭顺。妹妹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讨好的人家?” “是当真娶你为妻,而不是纳你为妾么?但是妹妹呀,陆三郎那样的,便是娶了你做妻,日后他要纳妾,你也管不了吧?哎,谁让我们家世差人家那么多,人家愿意娶你,就该庆幸了。” 侍女灵玉来自建业陆家,在一边听得冒火。罗令妤在陆家是客,再加上陆家没有女孩儿。平时来家里住的,不管是谁,都是表小姐,所以罗令妤在陆家的待遇还算不错。但是南阳罗家的女郎们多呀,还都和罗令妤认识多年,知道罗令妤的底子,一个个说话就不太动听了。 而且灵玉很生气:表小姐还没嫁呢,就说他们家三郎要纳妾。真是膈应。 侍女都一肚子气,偏罗令妤脸皮甚厚。对付这些知根知底的女郎,和对付建业的表小姐们,手段自然不一样。她轻笑一声,让侍女把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开了。罗令妤腰肢轻扭,起身带领这些女郎去欣赏她带来的东西。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犀角乌金,金粉堆山。灿灿开箱,琳琅满目……见惯了好东西的士族女们掩嘴,轻叫了一声。 罗令妤抚腮而笑,颊若花开,艳艳清清。 女郎娇声:“这些,都是雪臣哥哥送我的。” “他将他的账簿都送了好多给我呀,账簿好多,弄得我都看不完,整日熬夜。他真是烦死了。” “我来南阳,本来让衡阳王送,可是雪臣哥哥非要让我坐他的车。我说不愿吧,他还与我生气。哎,雪臣哥哥真是小孩儿脾气呢。” 女郎们窒息:……什么?连什么衡阳王都上赶着要送她?罗令妤的魅力怎么这么大?男人们看不出她的本性么? 罗令妤细声细语地与人炫耀,那副云淡风轻、却时刻强调自己主动权的样子,让罗家的女郎们无话可说。这个女郎丝毫不在乎她们说什么,罗家势不够大,看到罗令妤炫耀陆昀如何喜爱她倾慕她,罗家的女郎们看不下去,被罗令妤气走了。 侍女灵玉叹为观止:女郎太坏了,竟这样逗人。 …… 但是陆昀好久不来找罗令妤,罗家的女郎们窃窃私语是不是陆三郎反悔、不要罗令妤了。罗令妤下巴朝天,自然不把她们的酸话放在心上。只是陆昀总也不来,渐渐让她不安。那晚明明是他狼狈,她不过在他背后笑了一声,陆昀不至于因为她嘲笑了他一下,他就不来找她了吧? 她尚等着他来示好,好让罗家的女郎们看清楚啊。 他总不来,她跟谁炫耀啊! 况且她也怕他反悔不娶了……罗令妤委屈,她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死,她专程来南阳帮他,他竟不理她。而且她也没如何,她就是没有怀孕而已。那怎能怪她?是他自己没本事呀。 竟恼羞成怒,迁怒于她。 罗令妤歪在家中望眼欲穿,巴巴等着陆昀找她,越等越不自在。罗家人也等得有些害怕,他们不知陆昀此时不在南阳,不知陆昀离开南阳去接所谓的使臣,他们只知道范家要退亲了,陆三郎却对罗令妤不问不管。 罗夫人前来试探,问罗令妤和陆三郎之间是否有误会。 罗令妤委屈哒哒地将两人的争吵掩去了细节说给罗夫人,向年长的长辈求教。罗夫人建议罗令妤去见一见陆三郎,像陆三郎这样眼高于顶的人,女郎讨好也没什么……罗令妤做了膳食后,便被着急的罗夫人推出了门。 …… 罗令妤深觉丢脸,怕人认出,出门时偷偷摸摸,不敢走正道。到军营下车时,她身边只跟了灵玉这个侍女。但是军营不让进,罗令妤和侍女提着食盒,焦虑地在外徘徊。 罗令妤不言不语,看灵玉与那守卫相求。 忽而,感觉到一灼热目光盯过来。 女郎扭头看去。 军营外马蹄声如雷,魏将军魏琮带着兵马回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眼看到下方美丽如清晨露珠的女郎,当即深吸一口气,看得呆住—— “仙娥下凡啊……” 魏将军灵机一动:这么美的女郎,以前没见过呀——他下了马,拱手相迎,爽朗大笑:“……莫不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是否来我南国和亲?必须是陛下么?” 此女衣裙若飞,腰肢细窄。背后是营中将士训练声震天,眼前云高风清,罗令妤瞠大秋水眸,怔忡看他。 魏将军厚着脸皮凑到她跟前:“公主看我行么?” 罗令妤:“……”第95章 这位女郎不是和陆三郎一起回来的北国公主,但和陆三郎也脱不了关系——罗氏女竟是陆三郎的未婚妻子。 还是身负婚书、尚未退婚、却被陆三郎挖了墙角的女子。 魏将军魏琮让军中人去查,查出罗令妤的这些事后,心里便不是滋味,更是沮丧阵阵。亲自殷勤地将罗氏女送回家去,回来骑在高头大马上,魏将军面黑如盖、咬牙切齿——陆三郎,又是陆三郎!他瞧不起的士族子弟,竟能让罗娘子这样的美人千里来奔。 而同在军中,为何魏琮自己的婚姻如此不顺? 因他是陈王从寒门中一手提拔上来的。 寒门子弟进入士族社会,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地位提升,婚娶自然往上走,不愿再和不如自己的寒门混在一处。但是魏琮自负,既看不上不如自己的寒门,他看上的士族哪怕他筹再多价钱也不肯行“财婚”之事。魏将军打得一手好仗,婚姻却上不成下不就,无端惹他发愁。而今看上北国公主应该和士庶分明的南国环境不沾边,他想厚脸皮尚一位貌美公主——却不想罗令妤也是陆三郎的。 魏琮气怒交加:陆三郎那番样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天下漂亮的女人,都盯着陆三郎看呢?旁家郎君就不需要娶妻了么? 魏琮致力于挖陆三郎的墙角。 而罗令妤在等陆昀,既想陆昀来跟自己道歉,又急着想将陆二郎的梦告诉三表哥。魏将军热情邀请罗令妤去看他军营中的演兵,罗令妤一口答应。魏琮于此难得机灵,陪罗令妤玩耍了一日,到了深夜,他为罗令妤在军中特意搭了一处帐篷,美其名曰——怎能叫陆参军的家人四处奔波呢? 罗令妤美目嗔笑,面颊染糖浆般:这个将军,真是花花肠子,会讨好女郎。她还没嫁陆三郎呢,魏将军就说她是陆昀的家人。 魏将军则满意地想:谁说是未婚妻了?陆三郎的表妹,那也是陆三郎的家人嘛。 各怀鬼胎之下,郎君威武,女郎娇美,魏将军和罗氏女的相处,分外愉快。到陆昀领着真公主回来时,看到的便是魏将军和罗令妤言笑晏晏的模样——那总是和陆三郎对着干、嫌陆昀婆婆妈妈事多的将军,这会儿弓着腰牵着绳,在小马场上一路牵着马,马上则坐着神色紧绷、面容姣好的罗令妤。 罗令妤是不擅长这些运动的,骑马更是从来不会。魏琮知道后,自告奋勇要教她。此时的魏将军,哪里有平日粗着嗓门拍案大吼的样子,他温声细语,满头热汗被自己憋回去。魏琮小跑步地牵着马,不断回头看马上的女郎,唯恐声音大一点儿会吓坏那女郎似的:“不要怕不要怕,我看着,娘子不会摔下来的……” 有小将发了一哨声,跑到魏将军身边说了几句话。下一刻,魏将军与马上绷着身子的罗令妤一道扭过脸,看向军营栅栏门外的陆三郎,陆三郎身边的女子,还有后面跟着的几十个人组成的北国使臣团。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些北国使臣跟在他们的公主身后,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南国这军营。看到军营配置,他们脸色纷纷难看,因南国眼看着比北国富裕很多,军中刀枪、铠甲、战马的配备,都比北国好些。但是看到一介大将军竟然亲自教一个女郎骑马,这些使臣唇角又含了一抹微妙的笑:呵,果然如名士说的那样,南国人多奢,多怠,只知享乐。 北国的军队,远强于南国啊。 使臣们看得镇定,陆昀身边戴着幕离的公主看到那马上女郎的清姿,她再回头看眼陆昀幽黑眯起的眼睛。公主心里一顿,沉沉落了下去。隔着沙罗珠玉,北国公主凝视着罗令妤,暗自比较双方的美貌、身段。北国公主自认为是美人,矜傲地戴了幕离,以防外人看她……却没想到在军营中,便看到这样的女子。 且陆三郎目不转睛地盯着。 北国公主沉声:“陆三郎管我要的灯,莫非是给她的?你便是为她,不愿和我联姻?” 不一定是要嫁给南国皇帝才叫联姻。此年代世家地位高,天下朝政都把持在世家手中。若是嫁入世家做世家妇,和入皇帝的后宫,效果难说谁不如谁。 陆昀一顿,侧头看了她一下:“不是。” 公主心里刚放松,便听这位陆三郎说:“不是她,我也不会牺牲我的婚姻和任何人联姻。我不愿和公主联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我与公主无缘。” 北国公主没说话,听出陆昀没有否认那灯的事。 当下里,她与陆昀站在栅栏外,看马小跑过来,魏将军伸手扶那娇弱的女子下马。女子胸脯丰盈,腰肢纤细,与魏将军一道走来,步伐却是袅袅娜娜,行姿婀娜无比。何止军中男人不断地看过去,就是北国公主自己……都忍不住一把掀了自己所戴的幕离,露出了自己的容貌,与这位女郎比美一番! 魏将军不在意地瞥过北国公主一眼。这两日看惯了美人的魏将军很是平静:唔,公主也不过尔尔。不如某人。 真是嫉妒陆三郎。 陆昀没说话,只是看着罗令妤望来的眼波,他眉挑了下。罗令妤向他身边的公主看去,那公主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罗令妤心神停一瞬,同是女子,她一眼看出这位公主和陆三郎之间的微妙。她微有妒意,心里冲陆昀翻了个白眼,想原来又是一位折服在陆三郎风采下的女子。 北国公主看陆昀长袍轻掀向前一步,似要相迎,便道:“陆三郎不在我面前多说些她的好话么?不怕我拿乔,欺负了你的心上人?陆三郎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陆昀回头,缓缓看了那个面容冷绷的公主一眼,声音含了笑意:“……公主若是欺负得了她,我们再说。” 北国公主一愣,待要反问,军营大门已开,魏将军声大如雷,故作热情:“北国使团驾到,蓬荜生辉啊——” 双方局面打开,两国之间,再无儿女私情;一言一行,都是国家大事。北国公主幽目轻扬,神色肃穆地看着军营门大开,将士列队,鼓声敲响。喧天震动下,身形清隽的陆昀先行,在前引路。身后人不动,陆昀回头,例行公事一般地望来一眼。 北国公主沉静地看着,慢慢的,她的袍袖如鸿羽一般飘扬。她深深吸了口气,头颅抬高腰板挺直,她向前抬起了脚步,迈向前方。 陆昀若有所觉,睫毛颤了一下,扬起目光,难得认真地向北国公主冰玉般的面孔上看去。而北国公主已经不再理会他,她身后的北国使团,鱼贯而入,跟随公主的步伐。 自此一步,个人私情抛之脑后,这位公主将为北国,奉献至死。一个新的纪元,将从她脚下这一步开始。这个新的时代,新的故事,由她来引领。 …… 个人私情抛之脑后,有些时候,个人私情正是国家利益。况且比起入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头子的后宫,嫁给年轻有为、才貌绝伦的陆三郎,做陆三郎的妻子,不更好么? 折服世家,和折服南国朝廷,也没多大区别。 当夜为迎使臣团入南阳,魏将军开了恩,军营觥筹交错可达旦。原本罗令妤晚上会回罗家,然她瞥见公主要住在军营中专为她备下的帐篷,这位公主的目光又时不时落到陆昀身上。罗令妤决定自己也要留下来,多看一眼。 晚上酒肉宴席,南国膳食的丰盛,让北国使团暗自比较后,嫉恨无比。江南多富饶,北国却风霜……北国军力强,何以南国这些醉生梦死的士族却占着最好的地段?一晚上人心中不快,北国公主更是盯着陆昀。 看到陆昀在场上绕了一圈,与士兵们客气而生疏地联络了一下感情。陆三郎身上属于世家子弟的清贵傲气,让他几乎没有平易近人的可能。显然陆三郎也不打算勉强自己,不打算平易近人。魏将军和将士们开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众人喝得面红耳赤,陆昀到边上,只是礼貌性地喝了几杯酒,也无人多说。 魏将军更是不耐烦地挥手:“走开走开!你这样喝不了酒的,不要扰我等的兴!” 陆昀在他耳边抓住机会提醒:“将军能喝倒这些北国使臣团么?从他们嘴里问清楚缘故,之后告诉我,我想办法搅和掉他们的狼子野心。” 魏将军喝得头大时,随意摆了摆手。他嗤笑一声,鄙夷陆昀又要耍心眼,折腾这些北国人。但术业有专攻,魏将军从不在这种事上驳陆昀的面子。魏琮抱着酒坛子晃悠悠地站起,他振臂一招呼,喝得东倒西歪的将士们哗啦啦随着他一起站起,去找北国使臣团喝酒。 陆昀回到酒宴上入座,正是挑了罗令妤身边的位置。女郎托着腮看他,凤眼微斜:“你喝了多少酒?” 陆昀心悦她主动与他搭话,且那边酒鬼们忙着喝酒也无人看他们,他便笑着勾住她的肩,要将她往怀里带。陆昀在她发间轻嗅了一下,笑道:“我骗他们的,我没喝几杯。” 罗令妤似笑非笑:“原来你知道自己不能喝啊。” 她伸手欲推他时,忽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盯着。罗令妤眼角余光轻扫,看到那位公主低着头掩袖喝酒,好似并没有看他们。但是到底看没看嘛……罗令妤不推陆昀了,而是乖乖被他抱着,任他在她眉心眷恋地亲了一下。 陆昀咬牙:“别再提我那丢人事!” 罗令妤嗔了他一眼。 他却又忍不住,来问:“我那晚有做什么吗?” 说话间,搂着她腰肢,摸到女郎腰间骨肉,食髓知味一样,他渐失了分寸,手向上跳了跳。陆三郎俯眼向下,见灯火蒙蒙,女郎垂首。透过领子,见雪山逶迤浅行,稀薄的蓬雪覆着一层光,朦朦胧胧,欲语还休。 眼底生了火,心中起了杂念,手下就没了章程。暗火烧着,蛇一样游动,如抚摸上等绸缎。众目睽睽,他好似已经忘了,好似只看到她,于是俯来、俯来……罗令妤骇然推他,低声咬牙:“你做什么?你疯了……你莫非又喝多了?” 他何曾这样过?以前顶多亲亲摸摸,何曾有这样架势? 陆昀回神,掩下目中火热,面上燥红却不退。他将手挪出来,只持着不在意的轻浮笑意,缓解她的紧张。而他低头咬她耳下的珠子,声音含糊带笑:“我没喝多……晚上来找我吧,嗯?” 罗令妤哼道:“不去。我才不与酒鬼多说话,我说再多,你也不记得。” 陆昀解释自己没醉,但是罗令妤故意说不信。 她仰着脸,灯火照在眉目上,双颊如绯。那般皎皎光华,光影交织下惊心动魄,何等美艳。陆昀看得心动,喉间滚动,再次低下脸,与她轻笑说话。她便又躲又笑,纤长的手指戳上郎君倾过来的脸,不许他碰她。 竟这样玩闹。 旁人忙着喝酒、忙着应酬国事、忙着互相试探,陆昀竟喝多了酒,与罗令妤那样又这样。他笑起来的样子,温柔深情又气质飘虚,带股子浪荡味儿。浪荡却不淫,郎君举手抬足间的风流,勾人心魄,食人骨肉。 北国公主垂下脸。 当夜一直闹到凌晨,酒宴才结束。魏将军早喝得人事不省,陆参军安排诸人回营歇息,将所有人送走后,他再次试探了罗令妤一下。罗令妤问:“找你做什么?” 陆昀低声缓笑:“哥哥送你个礼物……你与哥哥说说话可好?” 礼物什么的,不太感兴趣。罗令妤想到陆昀那架势,仍是守着最后一道关,不肯与她燕好。那她晚上与他在一起,又有何意义?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为了睡他,为了维持住这段感情,还要用药吧? 罗令妤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陆昀。 陆昀叹口气,她既不愿,他也不勉强。 陆参军不太高兴地回了营帐,仓促洗漱一番后,也不睡觉,而是伏在案上,熬夜批改自己攒下许多的公务。身兼数职,忙碌起来自然也要比旁人多花些时间。他从一堆公务中找出堆成山的信,看到皆是陆二郎写的。陆三郎压力极大地叹了口气——他的二哥,每天都有这么多信送来。 拉拉杂杂扯一大堆,每每说不到重点。只因写信频率太高,根本无重点。 陆三郎在信中翻找,好不容易寻到了陆二郎之后谈及罗令妤怀孕乌龙事件的信。原来这封信早就发过来了,只是陆二郎的信太多,被他那个行事潇洒风流的三弟直接忽略了。 陆三郎心情怪异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信中二哥抱歉的语气,他的心神却不自禁地飘远了。想到若是罗令妤真怀孕了,那该多好。他期待了那么久,他日日想着那个无缘的孩儿。再想若是生个女孩儿多好,他们陆家阳盛阴衰,就没有几个女孩儿。他和罗令妤的女儿,必然极为漂亮。 陆昀低头微笑,笑中带怅。 猛然间,外头传来几声争执。夜深人静,陆三郎抬起头时,毡帘一掀,外面争执声结束,北国公主披着厚实的灰鼠毛大氅走进了帐中。公主立在帐门口,目光幽幽若若地看着他:“我有话与你说。” 陆昀皱了下眉:“夜已深了,明日再……” 北国公主冷冰冰道:“你从我这里买走了灯,送与你那心上人,我可不曾多说什么。怎么我有事,陆三郎就不能多听两句?” 陆昀沉默,不再说话。 公主向外看了一眼,示意人都退下。帐中只剩下她和陆三郎二人,北国公主向前走去,站到陆三郎面前的几案三步外。她俯下眼睛,声音柔了下去:“陆三郎,我听说过你的大名。寻梅居士的名气,我们北国也是流传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娶我?虽为利益,但我确实倾慕你。” 陆昀敷衍地笑了下:“承蒙殿下厚爱,但是不必了。” 他虽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很明显:倾慕我的女子,太多了。你又强在哪里呢? 陆三郎是个清高傲慢的人,他即便不恶语相向,那不将人放在眼中的、漫不经心的神情,也极为伤人。两人相交,你已心动至极,于他不过是寻常事件。郎君眼底深处的无情和厌烦,让北国公主面上难堪。 她沉思了一下,见陆昀俯下眼去,她心中破釜沉舟,手指落到了自己大氅上系着的衣带上。 衣衫倏地滑落。 陆昀猛地抬眼,锐寒目光看来,然极快的速度,北国公主尚不曾看清,就见他重新垂下了眼皮。陆三郎端坐案后,动也不动,除了抬眼垂眼这样简单的动作,他连放在几上的手肘都没晃一下。 分明是心之凉薄,无人能及。 北国公主呼吸重起,几多狼狈、窘迫、寒意拂身。她赤身站在他面前,看到他那不在意的低垂眉眼,目中就噙了热泪,恼怒至极——竟是动也不动,连起身躲开、为她披上衣都不曾。他的温润端方呢? 陆昀本质是个何等无情、不给人情面的人。 陆昀:“公主请回吧,莫污我之名。” 北国公主颤声:“我污你的名?!你竟看也不看,你……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刷——” 帐帘突得一掀。 北国公主分外骇然,连忙蹲下去抱住自己扔在地上的大氅。她瑟瑟发抖,润柔的肩骨露在空气中,长发如云散落。她万分害怕自己这样的窘迫被人撞到,而她看到陆昀眼神一变,竟站了起来。 公主回头,见到罗令妤端着一碗汤水,神色诧异地站在帐门口。 公主掩饰的仓促动作,不足以消灭帐中的证据。罗令妤拧眉,笑意收起,脸若冰霜,看向陆昀。陆昀平静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罗令妤眼冒怒火,冷笑一声,一下子摔了手中碗,她转身就走。临去前,她愤怒地瞪一眼公主,气得发抖,却没做什么。女郎掀帘而走,陆昀看也不看周边,抬步就追了出去。陆昀急声:“令妤,听我解释!” 帐帘掀了又落,冷风吹来,遥遥听到外头男女的吵声,火气甚大。而空落落的帐中,眼泪一滴滴掉落,北国公主沉默地穿好衣裳。那两人竟都无视自己,北国公主暗恨至极,抖得更加厉害。从未受过这般侮辱! …… 北国公主踏入南阳府军营的第一步,北国公主诱惑陆昀的那一次,两国之间的历史也向前推了一步。在整个大时代的缩影下,少人能从这一刻便看到命运的轨迹。南阳这边做不到,千里之外的建业城中,陆二郎却凭借自己的梦,窥到了某些痕迹。 白日北国公主入南阳军营,当夜,陆二郎便做起了梦。他在这个梦中,终于看到了害死三弟的那个原因。北国派出了使臣团,与南国交易并谈判。北国使臣团入建业,因陆三郎的提前泄密,谈判不成,使臣团恼羞回国。但北国公主被南国皇帝看中,入了皇帝的后宫。常年沉迷求仙问道的南国皇帝身上,总算多了些烟火气——皇帝他,偏宠这位北国公主。 太后的意志都不足以抵抗。 而随着南北两国继续交战,南阳大胜后,双方正式谈判,南国皇帝凭着对这位北国公主的喜爱,大肆让利。朝廷不再给予南阳补给,要求南阳撤兵,陆三郎回都。陆三郎上书言局势不稳,不可回都。北国公主建言杀了陆三郎,南国皇帝犹疑。 朝廷分为两派,大部分人都要求陆三郎、魏将军回建业。且按照谈判,南国皇帝有将汝阳、南阳、颍川几相邻郡送给北国,以换两国百年和平的意思。世家支持朝廷,因世家并不愿再出钱供养军队。大声音中,连陆家也认为陆三郎回来不错。何必在南阳那烂摊子上耽误? 满朝上下,只凭陆三郎一手书,只有陈王据理力争,说南阳情况不稳,希望多给陆昀一段时间。 但是无兵马、无粮草,陈王孤身一人,即便百般周旋,却因并不知南阳具体情况,只凭着多年好友间的默契去支持陆昀……他难逆大局。要到陆昀死了,陆二郎才会后悔无比,陆家后悔无比,早知那时候,不该逼陆昀回来,应该支持他留下。 北国公主未曾再进言,但弃局已定。 只是梦中的陆二郎魂魄游离间,看到北国使臣聚在一起,看到北国公主面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恨意……他模糊地想到,南阳一定还有什么,给了北国公主这样的信心,这位公主说不定知道陆昀不肯回建业的缘故。 陆二郎惶惶地想:这是为什么?这位公主哪来的恨意?陆三郎哪里得罪了她? 世间的仇恨多的是缘故不深,私心甚重。有时候只因为那人没有多看她一眼,恨意便如洪涛般,汹涌成灾。便想着:既不知我的好,不给我留情,那何妨去死? 第96章 次日,下了很大决心,北国公主才愿意出门。 到底是公主,即便独处时心里何等恨恼自觉不堪,面对外人时,北国公主仍是骄傲冷艳的。公主他们不和军营中的军士同吃同住,中午用膳乃另开一灶。恰恰罗令妤也不是军中人,她也另开一灶。 北国公主去用膳时,正好在尘土飞扬的校场外碰上与侍女同行的罗女郎。侍女提着食盒,罗女郎广袖裳,长罗裙,衣袂上许多系着的带子被风吹起,如此风流灵动。更兼女郎眉梢微蹙,眼中笼着氤氲烟霭,脸上神情柔弱动人……怎样一个我见犹怜的绝代佳人呀。 看到这女郎,北国公主掉头便想走,却不想罗令妤的美目已经扫到了她,隔着十几丈远就打了招呼。 走到近前的罗令妤依然满目清愁,与公主说话时也恹恹:“……这是我亲自做的午膳,去送给雪臣哥哥。” 北国公主一个没忍住:“……你们不吵了?” 昨晚隐约听到两人在外吵得天崩地裂啊。 罗令妤柔弱一笑。 她身后的侍女灵玉眼皮一跳,知道女郎又要开始了:她就说呢,刚才走路走的好好的,表小姐怎么突然神色一变,立即变得梨花照水一般楚楚可怜。原来表小姐是在这里等着啊。 而北国公主自然不知,她只看到面前的罗女郎长叹一口气,柔声:“我怎能怪雪臣哥哥呢?昨夜是我孟浪了,郎君是天,我一介小女子,有什么理由指责他呢?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呀,只要雪臣哥哥不生我的气,还要我就好。我只想好好伺候雪臣哥哥,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的。” 北国公主心里略有些不适,满腔的不屑话被她这副样子憋了回去。此年代贵族女向来行事彪悍,很少见柔弱之势。罗令妤这样……北国公主还试图挑拨罗令妤:“我不知他怎样与你说的,但他一定没告诉你他昨夜与我欢好吧?” 罗令妤再次捧心若西子,她的侧脸笼着愁绪,一口气叹得更自怜了:“欢好便欢好,我不介意。我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只有雪臣哥哥一人。哪怕他要娶公主为妻,纳我为妾,我也愿意。我做了膳给雪臣哥哥,希望他看在我尚能贤惠的面上不要跟我计较,不要再打我骂我了,嘤嘤嘤。” 女郎掩唇而泣,泪落如珠。 侍女灵玉看得已经呆住:……真是委屈女郎了呢。 北国公主同样目瞪口呆,大约她从没见过弱成这样的女子,挑拨都挑拨不到实质。她满心的恶意,被罗令妤这副充满自卑的不计较郎君在外如何风流的大凛然感所镇住。一口血憋在喉咙里,北国公主还要听罗令妤继续嘤嘤泣泪: “他打我是应该的,骂我也是应该的,跟着他,我无怨无悔。我哪里会生气?只要他不生我的气,我便甘之如饴了。” 北国公主被罗令妤弄得脸色难看——从没见过这种没追求的女人。 罗令妤还待再刺激这位公主,遥遥的,听到陆三郎极淡的声音:“令妤,你做什么呢?” 扭过脸,看到军士操练为背景,前面不多远的参军帐篷帘子被掀开,光风霁月一样的陆三郎不动声色地站在帐门口,扬目望来。北国公主难堪躲开视线,一会儿却发现陆三郎根本没看她,她再次忿忿不平地抬目。而罗令妤只是一顿,便满目欣喜地奔了过去,扶住郎君的手臂,她羸弱无比地靠着郎君:“雪臣哥哥,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再也不吼你了。我要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陆昀:“……” 他挑一下眉,原本心神淡淡,她一来,就搅动了他满心兴味。陆三郎面上却不显:“无名无分?不至于吧……”他这还在忙着给她退亲之事呢。 罗令妤挽紧他手臂撒娇般甩了甩:“不,我就要无名无分。” 陆昀一只手臂都被她甩麻了,看她一眼:“……妤儿妹妹开心就好。” 陆昀目中笑意加深,伸指捏了捏她的脸。遭来罗令妤的瞪视:干什么呀?能不能配合我?能不能凶一下我? 陆昀当即冷下脸,嗤了一声:“你这样的贱货,也就配无名无分了。昨晚竟跟我闹,谁给你的胆子?” 罗令妤更委屈了,凄凄切切,支支吾吾,愈发看着不争气。 北国公主已经说不出话,心里感觉非常怪异。一方面被罗令妤这副雪白莲花一样的架势弄得心里翻白眼,一方面又震撼于陆三郎这样的人物说出这样羞辱女郎的话。那个罗令妤竟然仍没被气走,反而嘤嘤嘤不断,非要扒着陆三郎不可。 北国公主:……服气了。 她脸色难看地被气走了,而罗令妤被陆昀领进营帐,等放下帘子,她才意犹未尽地收了面上的神情。罗令妤冲陆昀冷哼一声,眼中光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根本不想多待,敷衍无比地让侍女把食盒放下,她人就要走。 陆昀低笑了一声。 从后抱住她。 灵玉无表情地低着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氆毯端详研究纹路。 陆昀从后搂抱住罗令妤,笑道:“怎么了,还生气呢?不是知道没什么吗?我只为你心动呀。昨晚她那样,我可是连心跳都没快一下的。” 罗令妤心里其实相信没什么,因她知道陆昀的架子有多大。她讨好他时讨好得辛苦,现在则尝到甜头:正是因为他这个人不容易被打动,女郎的诱惑对他来说稀疏平常,几乎没什么人能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但是男女之间你来我往,岂能一味被他牵着走? 罗令妤在他怀里挣扎开,跳出了三步远。陆昀眼神微变,见她人站到帐篷门口,眼波飞斜,又不似生气,而是娇嗔撩拨:“甜言蜜语,谁信你的鬼话?半夜三更与女郎幽会,让女郎入你的帐,我再不理你了!” 口上说着“我再不理你”,但她眼波动人,口是心非,似是而非地撩着他。 许多时候心硬如铁,知道她的手段,便不会上道。但越来越多的时候,明知道她故意,明知道她吊着他,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狂跳。她笑一下,他心动一分。她欲迎还拒,他心动得不能自已……陆昀走上前,他眼神幽若的变化,被罗令妤洞察。罗令妤不想这么快给他吃甜头,她人已经站到了帘子边,陆昀眼神才变化,她就掀帘子出去了。 罗令妤主仆来去如风,什么甜头都没让陆昀吃到。立在帐篷中央,陆三郎觉得某处有些闷闷地硬了起来,那能抚慰他的美人却不肯让他轻易如愿。陆昀面上露出几分狼狈色:曾几何时,他竟有这样的时候。 陆三郎脸色不好,坐了回去。他打开她送来的食盒,看到里面精致的点心,面色才稍微温和了一些。吃了一块点心,陆三郎整顿好心情,重新开始看公务。自然要与罗令妤和好,但他有个主意……现在时机未到,先不急。 魏将军魏琮对他们几个人之间那点儿男痴女怨的故事一点儿没察觉到,魏将军来找陆昀,眉目深皱,是因他发现了点儿什么。魏琮脸色阴沉,在陆昀的帐中踱步:“喝倒了那几个北国使臣,他们的嘴倒是牢,什么也不肯说。但是有个随从不小心说漏了嘴——我疑心北国使臣这次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谈判,而是拖住我南国。他们应该在准备一场大战……只是时机未到,需要时间。” 陆昀若有所思:“什么时间比使臣访问、两国不交战更好呢?” 但他转念又道:“只是将军的猜测,说不得准。我们还得查探一下……这样,我与颍川郡那边新派来的将军,衡阳王商议下,与他交流下意见。” 在陆二郎梦中时,衡阳王没有来边关,边关几郡的联系并不紧密。但现实中,衡阳王来了。而恰好,陆昀和衡阳王刘慕,也算旧识。就算关系称不上好,彼此却是能说得上话的。南阳和颍川相距甚近,互相照应,理所当然。 陆昀再道:“让探子翻山打探北国军队情况……唔,洛阳城中应该有好些名士逗留,我可写信请他们帮忙留心北国兵马变动。” 洛阳被划入北国的版图,然名士行走天下,不涉政局,自有自己的途径。 魏琮这才想到,虽陆三郎现在每日在军营中坐着,但他在此之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不拘于北国还是南国,名士的地位都高。看陆昀又刷刷刷开始写信,魏将军慢慢地“嗯”了一声:“还得警惕这些狼子野心的人……不说了,我抓紧时间继续练兵,不管阳谋阴谋,我方兵力提升了,才能以不动应万物。“ 说到此,魏琮苦笑:“可惜我南国人体质体力不如北国军队,江南人士想要练出北国军队那种铁血悍勇的军人,还差得远。” 陆昀眉微微动了一下:南国的优势在于富饶,在于江南之地的土地丰沃。兵力弱,可以用数量、钱财填补……但若是整个链子断了,他们就有些被动了。 心中这样一想,陆昀干脆再多写了一封信给建业,问陈王建业朝廷在背后的支持,是否牢靠。 …… 目前看来,是牢靠的。 陈王如是回信。 皇帝陛下醉生梦死,将军士派出后,打仗之事就交给大司马去劳心,陛下不问不管。而今陈王殿下在司马府中,虽无法控制建业的军队,但对南阳的军士掌控一二,还是做得到的。 朝廷国库存下的钱财远不够战争消耗,但世家大族的钱多。陈王日日拜访各家,好言好语地相说。有陆二郎陆家这样的郎君帮着,世家们现在还在不情不愿地提供着财力,转交给国家。世家的愿望便是战争尽快结束,时日长了,他们也不愿在此耗。 陈王道:“……寒门也资助了钱财,献给朝廷来买官位。几位士大夫都同意了。” 士庶有别,说的仅是双方的地位。然此年代,士族中有落魄的,如南阳罗氏。寒门中也有名望高的当地富豪,如周扬灵的父亲周潭所代表的宜城势力。寒门并非不如士族钱财多,甚至周潭这样寒门出身的名士,他能动起来的资产,比普通的士族还要多。寒门想入高门,已有些寻常士族对“财婚”动心,愿意自家出地位,寒门出金钱,双方互赢。 既有此,那寒门愿意资助朝廷打仗,也属正常。 陈王道:“周潭先生不愧是当代大儒,可惜不能与我联姻。不知他那位原本来建业的女儿到底出了何事,为何来了又走。莫非周大儒对建业失望?” 周扬灵的存在,陈王只从陆昀口中听过。他平常心态地讨论联姻可能,将此当做利益交换。然他本人已不再愿意……陈王想到了周子波,心中轻轻叹了一气。 他心里涌上怪异念头:同是姓周。若周郎不是男,是女,甚至是周潭的那位消失不见的女儿……那有多好。 …… 陈王刘俶和陆昀通信之时,陆家二郎陆显也给自己的三弟写了洋洋洒洒的长信,焦虑地说起自己的梦。但陆显在这时多了个心眼,因他经常收不到陆昀的回信,他不禁怀疑是否自己信写的太多、频率太高,三弟根本没时间看他那么多的信。以防万一,他给陆昀去信的时候,一封更加详细的信,写给了罗令妤。 罗表妹那般聪慧,看到了这信,应该会去寻三弟吧? 陆显猜自己做出这样的梦,是因那位和亲的北国公主出现了。建业这边无消息,边关应该已有了消息才是。梦中那公主妖言惑众,北国使臣团颠倒是非,硬是让南国朝廷按兵不动,才害死了陆三郎。若是那个北国公主不入境不入建业,三弟便不用死了吧? 那么,如何才能让一个目的明确的北国公主不入建业呢? 陆二郎不知,这样的事交给边关将士们头疼去吧。 …… 南阳接待着这位北国来的公主,北国使臣团被留在南阳,还在等南国文官团的接应,一时不急着动身前往建业。 陆二郎猜的果然不错,陆昀案头上的信实在太多,重要的信件太多。陆昀显然不觉得陆二郎每日问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多重要,二哥的信,他都是有时间再看,不会第一时间打开信纸看信。况且这两日,稍微有点空闲,陆昀还在忙着另一件事:他之前从北国公主那里买了灯,要送给罗令妤。他正忙着完善这灯……更没功夫回信了。 而罗令妤先收到了信。 坐在家中院子里,其他女郎在玩双陆游戏,嬉笑不止。罗令妤放下手中的信,秀美的眉眼垂落,思量起陆二郎信中说的惊天秘闻。她关心则乱,每提及陆三郎会死,心中就一团乱麻般,处处不得力。 陆三郎会死! 死因正是这个北国公主引起的! 静坐在家中花园中的女郎,垂下的目中掠起森然的杀意。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这位北国公主入建业。而让一个一心抱有和亲念头、心思不正的公主不入建业,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消失。不能让这个公主活着……她活着,对陆昀始终是个威胁。 但是向来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斩来使。北国公主正是来使团之一,她若是死了,陆昀作为南阳的最高长官,不是会被问责么?唔,问责也没关系……陆三郎是世家子弟啊,只要人不是他害死的就行。 不能让这位公主的死和陆昀扯上关系……事后可以弥补,事件本身却要做的干净。 罗家一众玩乐的女郎们不知,与她们同坐一院,她们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嫁如意郎君,罗令妤面上温柔,心中则在想如何借刀杀人。 而南阳目前,最好的那把刀,不正是南阳这边军事的最高指挥官——魏将军魏琮么? …… 心中主意一定,次日,罗令妤驱车前往军营,言笑晏晏地邀请高贵的北国公主与南阳的女郎们玩耍。北国公主心怀目的,自然不愿和南阳这些人多打交道。罗令妤却无知无觉般地笑:“南国的士族间联姻甚多,牵一发动全身,和北国也是差不多的吧?公主在南阳有交好的女郎,以后嫁去了建业,会得到人照应吧?” 她再可怜地露出笑:“公主,让我补偿我之前的过错吧?若是你日后嫁了雪臣哥哥,我也得伺候你不是么?” 嫁给陆三郎……北国公主心中荡漾,转而沉下心,让自己不要再做梦。 但罗令妤也有话不错。北国公主放下对罗令妤和陆昀之前那件事的尴尬,她心里一动,身在异国他乡,若有士族照应,自然是好。 此时她已经知道陆三郎无望,自己大约是真要嫁给那个又老又昏庸的南国老皇帝。心中委屈不屑,却是要开始做足准备。 罗令妤便领着北国公主,介绍这位公主四处认人。北国公主心里奇怪的念头一闪而逝,觉得罗令妤若是柔弱的人,怎会在南阳有这么广的人脉?好似人人都认识她,每个女郎都能和她说上话?问及罗令妤。 罗令妤怔了一下后,面颊羞红:“……大概因为我美吧?” 北国公主无言以对,反驳不能。她语气微酸:“幸好你不是公主。你若是去我们北国联姻,我们陛下恐怕天上的星星都要摘给你。” 罗令妤当即作出一副拒绝模样,泪眼濛濛:“我心中只有雪臣哥哥,除了他我谁都不嫁……公主,你不要将我嫁给别人啊。” 话里话外,俨然将北国公主当做未来主母一样讨好。 北国公主心中受用,却淡声:“国家大义在前,岂容你矫情?” 罗令妤明眸闪了闪,似笑非笑,却没多说话——国家大义在前,然对她来说,她自己始终是最重要的。 一心想杀了这位公主、一步步将这个公主引向死局的罗令妤,当然不会和公主说这些废话了。她说的是:“为何只有雪臣哥哥呢?和亲的话,公主看我们大将军如何?威风凛凛,手下千军万马。我们大将军看公主的眼神就很不一样呢。” 北国公主回忆了一下,想到了那身形魁梧似大山的雄壮男人:“……有么?” 罗令妤面不红心不跳:“有啊,他看到公主殿下会脸红的呀。” 北国公主矜持地一笑,并不当回事。她当然不会选择魏琮作为和亲对象,一个寒门爬上来的将军而已,背后无利益群体,她图什么?但罗令妤的话到底在她心中溅起了圈圈涟漪,且美人都自负。北国公主心中觉得魏琮倾慕自己,再次看向那位将军时的眼神,就与之前不太一样。 吩咐人做事也底气多了很多。 魏琮莫名其妙,努力忍着心里火气:“……不能发火,这是北国使臣。等老子把这群麻烦的人送出南阳便好了。不能让她在老子手上出了意外!” 而罗令妤依然每日笑盈盈地带着北国公主玩,有一次出了城郊,被军马拦下不能出城。罗令妤悄悄指着一处帐幔枯草、四周无人守着的临时搭的屋舍,漫不经心道:“听雪臣哥哥说,他们好像在研制什么新武器……” 罗令妤忽而掩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北国公主心头巨跳,再问起罗令妤,罗令妤面上露出后悔之色,却百般推脱,只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北国公主却上了心,让北国的使臣团派人去打听,那排屋舍是用来做什么的。北国使臣团被南国军士盯得紧,无奈之下,北国公主和他们商量后,决定自己利用女儿之便,多多查探。 罗令妤没骗北国公主,确实是新型武器,只是这是罗令妤自己猜的,陆昀可没有告诉她。陆昀没来的时候,罗令妤从魏将军这里打听情况。她猜出了一些事,也会自觉当做不知。 正好此时用来坑北国公主了。 …… 一步又一步地布置,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向前推,完善整个故事,完善自己编就的这个谎言。 北国公主心怀鬼胎,同时又认定罗令妤是柔弱不堪的女子。她不将罗令妤当回事,自然不知这个柔婉美丽的小女子,是怎样一步步地害着她,将她推向死局。 事后追究起来,罗令妤只会分外无辜:她有说什么吗?所有的话都似是而非,情绪化的话,怎能当做证据? 况且有陆雪臣在,谁会追究她? 只要北国公主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 十月初,某晚,天降暴雨,浇刷整片天地。 大雨敲窗,铿锵磅礴。罗令妤坐在屋中,低着头练字。猛一刻,听到外头吵闹声渐近,她落在宣纸上的笔尖一顿,抬起头。“砰——”她的舍门被推开,天边雷光罩下,光亮雪色,映着郎君紧绷的、微怒的面容。 陆昀:“罗令妤!” 侍女们紧追在后,气喘而惶惶:“三郎、三郎……” 陆昀猛关上门,将侍女们关在外:“谁也不许进来!” 转身,面对着仍坐着的女郎,他全身颤抖,压抑着怒意:“……你知不知,今晚北国公主差点死在魏将军手中?” 罗令妤一怔。 然后遗憾喃喃:“……竟然没死?” 陆昀眯眼,大步走来,俯身扣住她手腕。他眼中尽是对她的失望,他克制着情绪,可他想不通:“……果然是你?!你为何这么做,你知道你这样会将我陷于何地?你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么?两国之间的战和,在你眼中根本不重要是么?” 罗令妤被他目中的失望烫伤,她那在他面前极强的自尊让她接受不了他的失望。谁都可以瞧不起她,他不能。谁都可以觉得她是坏人,可她在救他。她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怒道:“陆雪臣!我若是不这样做,你会死!” “你还来说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混蛋!” 陆昀怔住,看她眼角泛红,目中氤氲。他的心登时被烫,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 窗外雷声再次打下,电闪雷鸣,窗子啪啪被从外推开,一重浩荡大雨卷入舍内。袖子被雨弄湿,罗令妤推开他,一滴泪从眼角掉落。她快步要往外走,郎君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将她拉拽入怀中。罗令妤哽咽推搡,他却眼眸漆黑,深沉若海。陆昀抱住她,低头亲上她,吞咽下她嗓子眼中流出的抽泣声。 第97章 ——总是哭哭啼啼、装模作样,可知我待你的心? 飞电绝光透着窗格子和婆娑树影,欺压而下。天地间大雨似灌,洪涛满目,流光夜雨。窗子被风雨催开后,黑漆漆的舍外树丛和天上的寒光一同罩落,铺天盖地的雨点和潮意向屋中的男女扑去。 半只手臂被雨水打湿,轻微瑟缩一下,拥抱着她的郎君便已经察觉。他的宽大袖子抬起,罩住她被雨所侵的那一面。而她只觉得眼前光华流离,又明暗交替。他的手捧着她的脸,他的睫毛鸦羽一样摩挲她脸上的娇嫩肌肤。 她颤一下,他便亲得更温柔。 似叹非叹,似怜非怜。倘若一个男子用心对一个女子,便是他亲她,都能感觉到。 罗令妤目中泪珠掉落,溅在他面上。她目中濛濛,被陆昀抱着交颈以吻,他那缠缠绵绵的情意爱意,让她心中酸涩一片。本就心动于他,他是她见过格调最高、翻脸最快、却又最出色的郎君,胜过旁人一大截的郎君身上总归有些自大、目中无人的缺点。陆昀将这缺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她很生气,又很不服气。她常日尴尬,只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不停被他撞到。 很多时候都想,若是旁的郎君,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她可以有更好的爱她至深的郎君。 但是感情往往走心,又不由心。为谁心动,喜欢谁,总有些缘分,像是从第一眼就撞上了。之后头破血流,也是缘分……罗令妤发着抖、落着泪,她眼中发红,如此才更难过。 手指抓着他的袖子,指尖在他袖上的云纹上扣动。 他吻她时这般动情……于是她更怕他不在了。她梦到过他不在的世界,只是一个臆想,就觉得生死麻木。 怀里的女郎不挣扎了,眼睛却像是落雨。亲她的时候温情柔和,却只亲到她的泪。陆昀轻轻叹口气,抬起了眼睫。他从后抱着她,侧着脸,与她水涟涟、红通通的眼睛对视。 罗令妤手推在他胸前:“你真的会死啊,你别不信我。” 再一次听到说自己会死,郎君心头微乱。强行镇定下来,陆昀沉默一下:“……妆花了。” 罗令妤:“……?!” 她顿时崩溃,骂他道:“你怎么这样?人家心里难过死了,担心死你了,你还在开玩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说我妆花了以为我就会去找镜子么?” 但她确实身子紧绷,眼睛不安地乱飘,想要找镜子贴妆…… 爱美如命的佳人啊,和旁的娴雅温婉的佳人如此不同……心情复杂下,陆昀莞尔。 他不逗美人了,牵着女郎的手与她一道坐下。坐到妆镜前,罗令妤悄悄瞥陆昀,见他垂目望来,神情难说好还是不好。罗令妤犹豫下,眼神还是忍不住向铜镜中的美人瞄了一眼。身后陆昀久未吭气,罗令妤便琢磨着自己的妆到底有没有花……冷不丁的,身后陆昀开口:“晚上北国公主的人刺探军情,被魏将军巡察时捉到。北国公主大约觉得男人就该沉迷于她美色,她不服气魏将军,拒不提供线索。魏将军盛怒下,刀要挥下杀人,被我拦住。” 陆昀起身,将窗子关好。窗口地上的毯子淋湿了一大片,陆昀踱步回来,平静的:“他寒门出身,背后没有根基。杀了和亲公主的后果,魏将军承受不起。罗令妤,你平日耍心机我都不说你,但你这一次,是在害魏将军。不要有害人之心,我怎么与你说的?” 罗令妤垂目,被他平静的言辞说得心中颤抖了一下,略微狼狈不堪。她太在意陆昀对她的评价,时刻疑心他瞧不起她。是以他每次看破她的阴暗面,她都不好受。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让陆昀死,她来背锅,魏将军来背锅。 那当然是魏将军来了。 罗令妤抿唇:“我没错。” “你错了,”陆昀淡声,“错就是错,不要狡辩。但是令妤,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定有理由……” 罗令妤猛地抬眼看他,眼中还含着泪,她神色却震惊:“你相信我不是那种人?” 陆昀微笑,再次伸手,这次用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低声:“若是吃醋,这醋也未免太可怕。我的心上人,不至于对我不信至此,对么?” 罗令妤怔怔的、泪眼婆娑地看他。目中神情闪动,良久,她点了头:“是,我有理由的。因为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将我卷进去。而且我觉得魏将军不会为此而死,因为有你在,你不会让他临战而退。而我之所以这么坏,是因为我觉得你会被那个公主害死。” 陆昀眉轻轻地跳了一下。 他仍然神色平静,听她继续说。 罗令妤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说给他。她早就想说给他,可是那个公主一直插在她二人之间,她总在半真半假地和陆昀生气。况且陆二郎说那个梦是大雪大雾日,离现在还有段时间,罗令妤想她有更好的机会说服陆昀。 陆二郎能预知他的未来,陆二郎说自己做了两个梦,梦里的陆三郎都是死局。死劫难解,却必须要解。陆二郎的梦当是真的,陆二郎这半年以来的疯魔状态不是作伪,他原是快要被自己的梦折磨疯。 于是罗令妤千里奔赴来寻陆昀,她挣扎过,这已经是她挣扎过的结果了。 罗令妤:“……所以,那个公主会害死你,我不能看着你死。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让她死。” 陆昀良久沉默。 罗令妤谨慎地观察他的神情,她忐忑不安,怕他不信。罗令妤心中烦躁,因自己一开始也不信陆二郎的梦。陆昀要是也不信,陆二郎又不在,如何说服他……陆昀逼自己冷静下来,不为自己梦中所死牵引情绪,他道:“不可能。” 罗令妤心一沉:果然,他根本不信。 她心里着急,刷地站起来要说话。陆昀慢慢道:“这个梦纵然是真的,逻辑不太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预言梦?” 罗令妤着急:“你这个人就是自负!世上无奇不有,怎么就不会有预言梦了?难道你二哥会害你,我会害你么?我们这么折腾,是吃饱了撑的耍你玩么?逻辑不对、逻辑不对……做梦讲什么逻辑,当然逻辑不对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好说服,你肯定还以为我是嫉妒才要杀那公主。那你便这么以为吧,你就觉得我是恶人吧!” 陆昀目中含了笑,听她噼里啪啦说一大通。陆昀笑:“我说了一句话,你就这么一大段回我。还说了粗俗话……这么着急,一定是心里爱极我了。” 罗令妤见他脸皮这样厚,当即的:“呸!” 陆昀伸手拉她重新坐下,笑得肩膀颤抖,但在罗令妤怒不可遏的瞪视下,他收敛了自己心中的欢喜畅意,说道:“……我说逻辑不对,是因为假使我信梦是真的,可是二哥怎么可能做我和你的预言梦?” “我和你爱不爱,恨不恨,与他有什么关系?会影响到他?不可能。一个和他本身无干系的梦,你告诉我说他日日做这个梦……我不信,”陆昀轻笑,“难道还真的是前世,前世我死了化作冤魂,找二哥为我伸冤?” 罗令妤怔了一下,慢慢冷静下来。她就一直觉得陆二郎的梦哪里怪怪的,原来是这个地方。是这个和陆二郎没什么关系的地方……她和陆昀到底自私,理解不了有人会做和自己不相干的梦。但是事关陆昀,罗令妤强撑道:“怎么会无关呢?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你若是死了,他必然难过。这不就是关系么?为了他的好心情,为了他不愧疚,他就想改变命运啊!但我才不信是前世,我觉得就是预言……因为他的梦是变化的。他自己都说不清,弄不明白。” 陆昀摇了摇头。 他否认的是什么,他却没再说。 通常人做梦,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点关系。就是前世今生,那也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就算不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必然是感应到别人的需求。罗令妤说陆二郎的梦始终围绕着陆昀和罗令妤,陆昀始终不信这点。陆昀不信鬼神,但倘若真有鬼神,他真的有前世,真的会被冤死……陆昀觉得他也不会找二哥伸冤。 二哥是一派天真之人,陆昀真要找,选的也会是刘俶。甚至哪怕选罗令妤,二哥也不会是他的考虑对象。 那么陆二郎为何做与陆昀有关的梦? 其中必然有什么,被他们忽视了。 陆昀心中思量自不说,在罗令妤不认同的目光下,他又说起来梦的内容:“……而且你说我会被北国公主害死,我也不信。” 罗令妤:“……” 她怒得站起:“你怎么又不信?!你就没有信的吧?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到底信什么呀?” 陆昀笑:“你怎么又生气了?还不容人有自己的想法?” 罗令妤哼了一声,她坐下后瞪着陆昀,心中想:我就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陆昀沉声:“你说我自负我也认了,但我不可能被一个敌国公主的进言害死。北国公主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罗令妤嫉妒他竟然为那个公主说话,便恨道:“当然不是她的进言为主导因素啊。而是她正好选在合适的时候开口,正好让朝廷弃你。” 陆昀反问:“朝廷是谁的?朝廷怎么可能弃我?”罗令妤一下子怔忡。 她本想说朝廷当然是陛下的,但是她又想起朝廷官员都是世家子弟。世家怎么可能弃陆昀?世家的权利很大,可以左右朝政。他们与皇家拔河……然而在陆二郎的梦中,世家确实在左右摇摆,只是他们顾的是自己的利益,他们不是要杀陆昀,而是要让陆昀回建业。 放弃南阳。 陆昀抽丝剥茧一般,诱导着罗令妤:“倘若梦是真的,为何在梦里,我不回建业呢?我若是回了,死的便不是我了吧?” 罗令妤心口一颤,她眼眸骤缩,心想未必。陆二郎分明两次都梦到陆昀的死,陆昀的死像是一个劫数一样,岂会轻易躲过……但罗令妤不敢承认,她勉强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那个公主死了,你就会……” 陆昀看着她,她渐难堪,沉默下去,不再说了。 陆昀叹气。 他总在她面前叹气,好像她总让他发愁似的。罗令妤腹诽着陆昀,低下的视线看到郎君行云流水一样的衣袍下摆掠起,头顶黑影一沉。她抬目,看到陆昀蹲在了她面前,他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手。 蹲在她面前的郎君仰望她,轻声:“令妤,若我在梦里留在南阳而不是回建业,我一定有理由。那个理由一定不止北国公主。我不可能突然间失了智谋,在梦里变成傻子被人陷害。如果我会死,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那个原因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总会知道的。我仍然坚信一个敌国公主的话不足以害死我,她可以影响陛下,她不可能影响所有人。而南国不只是陛下的。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未知的危险,比已知的让人心慌,你说是不是?” 罗令妤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她不情愿地撇了下嘴角。 陆昀:“让北国公主去建业吧。我要和二哥通信,要详细弄清楚这件事……但是已知危险,我自有办法应对,你说呢?” 罗令妤低下头,俯眼望着郎君搭在她膝上的手。她轻声:“随便你。可是我不管你做什么,我就是不会让你死。不管你什么理由,如果我发现了,我看到了,你不能避免的话,我一定会用我的方式来。哪怕雪臣哥哥恨我。” 陆昀握她的手一紧。 听到他的呼吸微重。 可见他情绪之起伏。 罗令妤始终低着头,良久,才听到陆昀说:“我永不会恨你的……令妤,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的。” 陆昀停顿了一下,声音放柔:“可是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直接告诉我,今晚魏将军就不会差点杀公主。你不告诉我,却自行做主,虽说是为了保护我,但内心深处,还是因为不信我吧?你平日多依靠男人,怎么在关键的时候不依靠男人呢?令妤,为什么不信我?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能不能与我商量,能不能信我?” 罗令妤心疾跳。 二人对视,眼光交错,一目不眨。像是不动声色的对决一样,刀光剑影皆在深处。那直指灵魂的问话,让人狼狈,让人面对己心,让人无从躲起。若有若无的情愫,暧昧的氛围,舍外的电光,梦中的空城……往往复复,皆袭上来。 罗令妤一下子站起来。 陆昀紧跟着站起! 扣住她的手腕,堵住她的退路,他手指磨着她的腕间血脉。柔和,坚定,不容置疑。他向前走,她有些惶恐,有些害怕,她不断地后退。看他相貌出众却眉目隽冷,郎君眼睛幽黑,噬她的魂,夺她的魄。 看他压她在墙头,低头诱惑般重复:“为什么不信我?日后能不能信我呢?” 罗令妤终被逼的开了口:“……那很困难!” 陆昀眼眸变色。 看这个女郎眼睫飞颤、雪容抬起,眼底神色透着一股子坚韧狠意——“你问我为什么不信你?好,我告诉你,因我多疑,我怕受伤。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可是我的心要百折不挠,坚韧不屈,我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我身体可以受伤,可我精神不能受伤……是以关键的时候,我不敢依靠别人。” 她目中泪光闪烁,被他拥入怀中。 她颤声:“我特别害怕……特别怕你抛弃我,怕我付出这么多,你最后却不娶我,不要我。那我怎么办?我要你永远对我好,永远相信我,永远站在我这边。可是连你自己都不能保证的事,我怎么……” 陆昀打断她的话:“我可以保证。” 罗令妤怔然。 看他垂目:“我如果慕你,我就可以保证。若我决定和你在一起,我之前一定已经想了很多次。我追溯着感情的源头,我也质疑这一切。你怕没有安稳归宿,我怕情意毫无缘由稍纵即逝。” “我一直想弄清楚为什么,任何感情对我来说,不止是一句‘我倾慕你’‘我喜爱你’‘我想娶你’。它对我来说,是永不停留,生生不息,缠绵不绝,覆水难收。” 他握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眼睛看着她,那眼中的亮意让人心惊。他只是看着她,就让罗令妤的脸慢慢红了。她心跳狂烈,她强烈地意识到他此时在想什么,他想什么。罗令妤目不转睛,在她这种强烈的预感下,看陆昀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陆昀平静的:“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这个答案,我会给你的。” …… 罗令妤发抖,瞪大眼睛。 原来他知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荷包中的秘密了! 她唇瓣翕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只知道发呆,被他抱入怀中。 他洞察了她的心,他还说会给她答案……罗令妤闭目,心中感觉到极大的快活。 …… 陆昀回去后,和魏将军商量了北国公主的事。一晚上未睡,听魏将军骂了一晚。第二日清晨,魏琮火气下去一些,再次去审问北国来的公主。陆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将陆二郎给他写的、堆成半人高的信找了出来。陆二郎的信件太多,先前陆昀觉得无用,这一次他才认真对待。 他开始给自己这个傻二哥回信,开始问起二哥的梦。 自不怕天机泄露,他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陆昀将事情揽到身上后,他没有多与罗令妤说,怕罗令妤更加忧心。但他隐有一个猜测,他面临的,不只是一次死亡。陆二郎和罗令妤现今都盯着什么大雪大雾日,惶恐不安。陆昀却想到陆二郎的第一个梦,自己是万箭穿心而死。 陆二郎含糊了这个梦,没说具体情况。但是陆昀隐隐有猜测。 他预感,这也是一次死劫。 …… 南阳这劫,躲过了万箭穿心,便有雪日之死。现下连第一个都没躲过去,说什么后面的,未免有些早。 陆昀在帐中踱步,沉吟不觉。 陆二郎的第一个梦,他告诉罗令妤说新帝登基,陆三郎前去边关,南阳大战爆发,陆三郎死。 陆昀猜,所谓的新帝,一定不会是陈王刘俶了。 万箭穿心,一听便是将军之死。刘俶若登基,当知陆昀非将才,哪怕派陆昀去边关,也不会让他做将。反是陆二郎的第二个梦,更符合实际一些。 陆昀沉思,那么新帝,到底是谁呢?其实谁称帝,对陆昀来说区别不大。只是陆昀疑心,刘俶会遇害,否则自己不会死。刘俶务实,他不会去争什么帝位,新帝登基他也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若他不出事,陆昀在边关又怎么会出事? 再是,南阳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又在什么时候呢? …… 陆二郎陆显一定瞒了一部分东西。 或者说,陆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瞒的部分有多重要。 再或者,陆显的梦仍然是片面的。 甚至陆昀敏锐地察觉到,陆显的梦的时间线,是一直往前走的。那么即是说,等在前面的问题,不止是他的死。还有更严重的、让陆昀心惊、却被陆二郎和罗令妤都忽视的问题。 …… 思量半日,陆昀出去巡察军队。他难得和魏琮一起出城,查看了周围地势,问起了南阳这边军队的情况,用北国使臣团拖延时间的北国那只藏起来的军队,又会藏在哪里。 当日回去便写信于四周郡城,同时写书与刘俶。陆昀的二哥陆显对建业的情况不会多清楚,刘俶却一定清楚。陆昀要弄清楚,会致自己死的,到底有多少个因素。 第98章 北国公主必然是要去建业的。 就如陆昀告诉罗令妤的那样,已知的,总比未知的可控。 但在南阳这边做好准备送北国使臣去往建业之前,北国公主刺探南国军务的事,还需要解决;而恰趁着魏将军处置此事的这段时间,陆昀给陈王写了信,要陈王想法子往太初宫送几个美人——在北国公主入宫前,先让陛下尝尝鲜。都是年轻漂亮食人皮骨的女郎,有美色在前,北国公主即便和亲入宫,在陛下面前的脸面,大约也远不如陆二郎梦中那样了。 南国陛下求仙访道,断绝女色。然他但凡要声色犬马,南国的美人也不少。 陈王刘俶讶然为何要这样做,他可从不插手他父皇的后宫事务。仅仅凭着几封书信,许多话都说不明白。刘俶完全凭着对自己这位好友的了解和信任在办事。刘俶思量着如何寻借口给自己添几个年轻的“母妃”时,还按照陆昀的要求,将朝廷可派遣的军队人数、国库预留的粮草数量报了过去。 当陆三郎和陈王联络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自己的傻二哥,陆二郎陆显。 陆二郎惶惶不可终日,既担心自己的信没有被罗表妹和三弟看到,又不安于陆三郎不信自己的梦。这位气质温雅的士族郎君已经能在各位菩萨大士的沉香中安抚自己的情绪,只有在收到自己三弟的信时被梦所扰,再次糊涂。 信件相通总是不如面对面说话方便,大约知道自己二哥的不够清醒,陆三郎陆昀的信中,并未反复让陆二郎确认他的梦真假。陆三郎只言简意赅,提了四个问题,要求二哥如实如答—— 第一,陆二郎的梦从何时开始做起,之前可否有征兆,身边发生过什么异常事; 第二,陆二郎第一次做梦,梦中的具体事件,从何时梦到何时; 第三,梦的时间线是一直向前,还是会反复,是否会让陆二郎分不清楚梦的是哪个时期; 第四,陆二郎梦到的陆昀会万箭穿心死的那个梦,具体的时间是否能看清,若是看不清,南阳那场大战的时间是否有标识。 ……林林总总四个问题,竟是无一提起所谓的“北国公主”,陆二郎也不知该做何感。 然陆三郎这样清晰的思路,让陆显受到鼓舞:他便知,三弟的格局要胜于自己。若非自己怕梦境有变,若非自己一开始都不信自己的梦,若非怕陆三郎不信自己而是把自己当疯子……他早该和三弟商量此事的。 但哪怕是现在,陆二郎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将梦分享给弟弟妹妹的举措是否会遭来更大危险。 信中不方便说这些,陆二郎只好先回答弟弟的问题,绞尽脑汁,尽量详细地与陆三郎剖析自己的梦。遇到记不清楚的,例如南阳大战是何时,他便需要沉浸身心,参考梦中景致,多想上几日。 …… 而陆昀将信送出后,便来帮魏将军魏琮审问北国公主。 北国公主有些烦,有些不舒服、不自在。刺探南国军务被发现,北国使臣团一夕之间被扣上“细作”之罪。这一次不说顺利去建业,南北两国会不会以此为借口重新开战都是问题。北国公主出行肩负使命,万万不愿夭折在此。 被魏将军派人看押在帐篷中,侍女被撤走,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哪里都去不成。北国公主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带走询问,使臣团的诸人不断地送礼、说好话、谈此事是意外。公主前几日还镇定,后来见魏将军丝毫没有网开一面的架势,她才恐慌。 某日午后,魏琮再次来询问北国公主事情。魏琮身形魁梧似大山,眉眼间痞色杀气甚重,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前,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在他面前被衬得羸弱不堪的公主。魏琮冷笑:“若非军武库早已转移,还不定被你们这些狼子野心之辈带走什么东西。说吧,你们皇帝派你这个公主来和亲,目的是什么?” 魏琮露齿而笑,银白的牙,血盆大口,吓得公主几乎闭气。只听这个将军阴测测的:“不说,就杀了你!老子吃些军棍而已,你可是要香消玉殒。你要是说了,你的仆从就能回来了,说不定你还能去得了建业。公主……想好了再说。” 又是威胁逼迫,又是利诱招揽。 若是寻常女郎,就要被这个黑面煞星吓哭了。 北国公主白着脸,至今,她已不敢相信魏琮喜欢自己这样的事,她在魏琮跟前毫无脸面。所有的事,所有的误会,都是因为、因为……北国公主涨红着脸,肩膀颤抖地站起来,她脱口而出:“我是被骗的!都是罗令妤,都是陆三郎那个表妹骗我!她嫉妒我和陆三郎好,她陷害我,她故意接近我,给我挖坑……” 北国公主眼睛赤红,说起“罗令妤”时面颊肌肉抖一下,神情近乎扭曲。事到如今,她哪里不知自己是被罗令妤无害的外表骗了? 魏琮眉心一跳,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他沉眉不语,等着听北国公主说什么。如果这个公主说的没错,那罗令妤便有泄露军机的嫌疑。魏琮心愈发沉下,罗令妤一个女子如何泄露军机?她怎么可能知道军武库之类的秘密?莫非是陆三郎告诉她的?陆三郎随便将这种事告诉一个女子,那是他一人的缘故,还是整个庞大世家都背叛南国……阴谋重重,让魏琮面色极为严肃。 而眼看有希望,北国公主眸心一暗,立即泪水盈盈,诉说起“罗令妤”的心机深重时,便更加言辞激烈。 她这说到罗令妤骗她去军武库附近骑马、将军武库指给她看时,帐篷帘子一掀,一把清玉相撞般好听的男声慢悠悠地从后传来:“这是不可能的,我表妹只是一个弱女子,且才来南阳不过半月。半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可能知道军武库在哪里?” 回头一看,见是面如冠玉、声如磬竹的陆三郎陆昀。 魏琮眼神闪烁一下,北国公主沉了脸。 如罗令妤自己与陆昀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她从未明确与北国公主说过什么、保证过什么。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定罗令妤的罪。何况还有陆昀在。步入帐篷的陆昀与魏将军对视一眼,这位将军沉默着,似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但在一个敌国公主面前,魏将军自不会开口驳己方参军的面子。陆三郎得以俯眼,静静望着公主:“公主刺探军机之事,乃是自发。是多少个诱因都洗脱不了的。” 陆昀余光看向魏将军,似笑了一下:“重点不要弄错才是。” 魏琮脸当即黑了,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北国公主牵着走了。魏将军忍耐着没当场拍案而吼,就见陆三郎走过来,撩袍入座。擅长问话的陆参军来了,魏将军专心充当背景空气,不再开口。看陆三郎抬起他那张小白脸,眉头轻轻扬了一下。分明是雅致隽永的扬眉动作,却让北国公主不安地躲开眼神。而陆昀慢悠悠道:“其实这件事分外明显,两国交战,本就是敌人,问也不必问。只是公主一方既然抱着某种目的来和亲,却眼看要折在第一站,即使我们不杀公主,放公主回北国。回去后,怕也是个死吧?” 北国公主唇颤抖,脸色更僵了。半晌,她冷冷地抬眼,盯着陆昀。此时已见识到陆三郎的冷漠无情,知道对方不会饶了自己,公主只梗着气:“你待如何?” 陆昀轻声:“其实,我们除了将使臣团送回去这条路,还可以装作不知此事,只提防着公主,却让你们平安入建业,让你们和我们的陛下谈。” 北国公主:“真的?!” 然后警惕:“你这么做,莫非有什么阴谋?” 陆昀勾唇一笑,眼中光华潋滟,打破周身的冰霜覆雪气质后,他笑起来,几多勾人,惹得北国公主警惕的心神失神般地恍惚、软化。良久才听清陆昀说了什么——“只要公主给个大概方向,你们的大军,埋伏在哪个方向。” 旁听的魏琮眉心猛跳,厉目看向陆昀。 北国公主:“……!” 她喘息声一下子加剧,浑身肌肉紧绷。她在陆昀的深目凝视下,开口说话时,声音沙哑:“……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昀笑了笑:“不必这么紧张,我又不是问你们的大军这时在哪里。南北两国交界范围这么广,我只是想问个大概方向而已。即使你不说,既然我已经有此猜测,我事后也会查,左右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也仅是帮我缩短下时间,并不算泄露军机。”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会影响南阳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他们是否会做好准备。在陆二郎梦中,显然这几日时间没算好,南阳没做好准备。陆三郎敏锐地从陆二郎那情情爱爱的故事中抽出了这个漏洞。他一方面写信让陆二郎回忆大战时间,一方面又从北国公主这里入手,要提前时间。 盖是阳谋。 陆昀诱惑道:“你只要说个大概方向,明日我就送你去建业。” 他高鼻明目,气质端正明朗,清风朗月般。而在这样清明俊美的皮相下,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引诱之味。如盛开于山巅的罂粟,浓烈无比,惹人采撷、犯罪,沉溺于他的谎言中。 至少北国公主被陆昀这样看着,心口颤抖着,模糊地产生一种感觉:他这样看着我,他心里是爱我的吧……定是罗令妤妖言惑众,才让他对我不假辞色。可他看我的眼神这样,他心里有我……我、我…… 即将嫁给行将朽木的老头子,心里却谁不爱俏郎君?还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北国公主垂下了眼皮,轻声:“你不怕我说的答案,是骗你的?” 陆昀:“公主谁也骗不了。” 这番话后,到底是他的心狠,还是他对公主的柔情,就要北国公主自己体会了。而北国公主茫然间,也不知道陆三郎到底是什么意思。沉默许久,公主还是颤抖着跪下,说了几个字。 陆昀眸子一缩,立即让军士进来,吩咐人去查探。 魏琮深深看着陆昀:……这个妖孽啊! 就坐着说几句话的功夫,连动都没动,就让那公主沉迷于他美色,被他勾搭着走了。 这人要是真喜欢一个人,去引诱那人,天下没有女郎抵抗得了陆三郎的风华神韵吧? 那罗女郎……能和陆昀这样的画皮妖谈情说爱、眼看着就要婚嫁的罗女郎,想来也不是简单人物。 ……怕了怕了,你们这对男女自己勾搭着玩吧,我老魏不掺和你们之间的情爱,不想着勾引谁出墙了。反正我也勾引不起。 …… 魏将军心酸无奈,忌惮陆昀;北国使臣团听说南阳这边放他们一马,次日送他们去建业,松了口气。虽疑惑这样的事怎么能轻易解决,使臣团的人问话公主,公主寒着脸,推脱身体不适谁也不见。因并不觉得一个送去和亲的小女子能闹出什么事,问话不了了之。怕夜长梦多,双方都巴不得北国使臣团赶紧离开南阳,第二日,出行车马就备下了。 南阳诸人眺望这支目的不纯的使臣团前往建业,等着来自建业的指示。 一连十数日,时间入了十月初,北国公主使臣团浩浩荡荡地离去。因陆昀忙着这些事,又是连续数日,罗令妤没有见到陆昀了。 金芳催蕊,玉露零香。 某日傍晚时分,云层浓厚,密雨前夕。院中桂树成荫,罗令妤和几个罗家娘子立在桂树下,拿着竹竿打桂花。桂花之美之盛,在于“落花如雨”。地上铺着绸缎,用来接上空洒落的桂花。仰目时,竹竿轻挑,光线柔暗下,便见鹅黄、金黄、橙红色的花密密麻麻从枝头洒落,米粒般纤小的花如雨点,铺盖一院,将地上的绸缎织就,琳琅层叠,清馨芳香。 桂树郁郁青青,端庄秀美。绿沉沉下,临边池塘上也铺着丹桂花,随水流动。 还有些花如凝固般,停留在半空中,如凌空定格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树下阴暗看不到光的地方生了蛛网,蛛网笼住了金黄色的花瓣,蛛网本身细小,人眼很难看清。拿着竹竿在蛛网上轻轻一挑,那盛着的分散的花便重新浩浩荡荡地落了下去。 侍女灵玉看得瞠目抚掌:“我只在开善寺后院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桂花……原来你们这里的桂花更盛!” 罗令妤蹲下,提着香袋挑选桂花,笑吟吟道:“都是差不多的。桂花用处太多,用香用药用食皆可。待我调制出来,让你第一个实验。” 她再扭头与南阳这边的罗氏女郎们说:“桂花作糕,糖桂花为多。我此次从建业回来,带来了他们那边好吃的糯米、莲藕。我们可以试着做桂花糯米藕,桂花栗子羹。温润剔透,满口芳菲……我学了那边的配方,几位姐姐赏面品尝呀。” 罗令妤沉吟:“我还想研究下配方,保糖桂花二十年不坏,有些想法,与姐姐们交流。” 几个女郎惊喜道谢,并答应来帮忙。 侍女灵玉更是夸:“女郎什么都能倒腾,如此有趣味。连打个桂花都能折腾出这么多东西……跟女郎在一起,生活永不无趣,婢子真是好福气。” 事实便是如此。罗令妤是个极为重趣的女郎,她喜欢捣鼓各类新鲜的技艺、游戏,她可以做出漂亮的花笺,也能蒸出可口的糕点;可以煮茶,也可以领着院子里的侍女们花一春天的时间去采早露。 极为重视生活品质,趣味连连。 世间所见的士族女郎,少有她这般灵动妩媚的。纵是有时心眼多些,心眼却从来没有磨掉她的高雅品味……郎君如何不喜? 侍女们敬佩罗令妤,罗家的娘子们则心情更复杂些。同是士族女郎,家里的这位堂小姐,稳稳压着她们一头。这会儿婚配,前脚不肯退亲,后脚就有来自建业的陆三郎求娶……罗令妤的运气,好得让人嫉妒。 有女便酸溜溜说道:“妹妹也不要整日在摘花、摇花、晒花了。你再这样不管不问,陆三郎都要被抢走了。陆三郎好久没来看妹妹了?他是去和那位北国公主勾勾搭搭呢。今天北国公主离开南阳,听说陆三郎送出去好远。公主回头,恋恋不舍之态,大家都看到了。” 罗令妤提着香袋的手一顿。 另一女便作惊讶状,为罗令妤遗憾道:“倒不一定是陆三郎变心,而是国事更重要。果然,世上哪有什么只爱一人的好郎君?就罗妹妹这样的才貌,都拢不住男人心。在陆三郎这种人眼中啊,国事是国事,情意是情意。分的如此清晰明白。妹妹再美,也敌不过郎君的抱负呢。” 她们一迎一合,说得起劲。 见身材曼妙的罗令妤忽而站了起来,手上提着沾着桂花的香袋,裙裾洒落曳地。罗令妤拂了下耳畔落下的青丝乌发,她漆黑温玉般的眼眸望向院门口,学其他女郎那样,作出讶然惊喜状:“雪臣哥哥,你怎么来了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其他女郎:“……?!” 猛吸一口气,心里说着“不可能”,她们齐齐扭头,随罗令妤一起看向院门口。然而千真万确,不可能认错,她们看到那位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的清俊郎君,正立在院门口,望着这边。 陆三郎眼神淡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他,向来如高巅之雪,可望不可即。 而这高巅之雪,眼睛随意地扫过院子里的一众女郎,视线最后落到罗令妤身上,才有了点儿温度。陆昀静了半晌,忽而眼神变得温柔,道:“妹妹好几日不理我,让人传信你不回,给你写信你也无消息。怕妹妹抛弃了我,我只好亲自来看望妹妹了。” 众女当即脸燥:……什么?!竟是罗令妤不理会陆三郎么?陆三郎这般优秀,罗令妤拿什么乔啊? 罗令妤怔了一下,才微微笑一声,过去挽住陆昀的手臂。 不得不说,陆昀这样给她挣面子,当着她家中姐姐妹妹的面抬举她,提高她在罗家的地位……罗令妤心里觉得有些爽。 …… 她一直幻想日后自己嫁了豪门世家的如意郎君,家世抬高后,要在以前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她斤斤计较,谁以前看不起她,她日后就要过得比那人好。 眼下她还没有嫁给陆昀。 她还是那个心眼小得不行、堵得不行的罗令妤。 陆昀自己可能嫌弃她,但他却在外人面前捧她。这就是她想嫁人的目的啊。 …… 罗令妤扭头看陆昀的目光,便深情无比。 而陆昀可以让她更深情。 陆昀来了,罗令妤院中招待的各位女郎不好意思,纷纷告退。连侍女灵玉倒了茶水后,人也下去了。陆昀和罗令妤一道坐在屋中,神神秘秘的,陆昀让人从外带来了一个用布罩着的东西。 罗令妤跪坐在他旁边,见他接了这东西后,就将门关上,将仆从们挡在外头。罗令妤偏头:“什么东西呀,这么不能见人?” 屋中暗下去,陆昀示意:“送你个礼物……不能见光,把舍中的灯烛都吹灭吧。“ 罗令妤疑惑地看他一眼,侍女们不在,她只好自己起身,一一去吹灭屋中的灯烛。待所有的火光熄灭,屋中漆黑,视线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罗令妤立在黑暗中,被郎君干燥的手握住,被拉到他身边坐下。 陆昀:“闭眼。” 罗令妤撇嘴:“到底是什么啊?” 她如愿闭眼,眼睛还被陆昀摸了下,怕她耍赖,惹得她重哼一声,觉此人怎么如此不信自己的品性?她品性在他眼中就那样糟糕? 闭着眼,罗令妤心中腹诽陆昀不断。她对陆昀满心的悄悄喜爱,又有满心的抱怨。她嘀嘀咕咕许久,终听到陆昀的声音:“好了,睁眼。” 罗令妤漫不经心地睁开眼,却一下子目中起惊艳色,怔住了—— 原来是五彩琉璃灯。 三尺高的琉璃灯,中间有机关,罩着十二琉璃面。每一副琉璃背后,都画着美人图。机关动作,美人图旋转。在那五彩斑斓的光华下,十二美人图在黑夜中慢慢转动,每一幅,都落在她心上。 每一幅,画的都是同一个美人。 或嗔或喜,或颦或泣,或凭栏,或倚窗。 千娇百媚,寻常姿态,不同风采,皆在画上。而光华明亮温暖,照亮满舍,眼睛只看到流光飞舞,火树银花。 罗令妤慢慢扭过脸,看到灯火下的陆昀。他垂着眼,也在俯眼看他的灯——五彩琉璃灯,十二美人图,都是他的作品。 陆昀道:“不必这样感动,不是特意为你做的灯。” 罗令妤挑眉。 看这个人还不肯承认,还要百般找理由:“我跟北国公主买了灯具,买了琉璃,我的琉璃坊中技术提高,得以改进。琉璃美人,世间女子,只有妤儿妹妹的身段配得上。我是为了配这灯,才绘你的像。并非是为你,才做了这灯。这十二美人图……唔。” 颊畔忽然一凉,陆昀睫毛轻微颤扬。 原是罗令妤忽而倾身,亲在了他面颊上。 罗令妤搂住他脖颈,颤抖着,贴抱住他。她亲吻他的面颊,在他沉默的时候,又慢慢移过去,亲上他的唇。她满目惊艳、含着泪光看他——当此一刻,她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一夜。 她意识到她喜欢着他,永远忘不了他。 粉面相贴,耳鬓厮磨。听陆昀低声:“那我们回建业后,你便嫁给我吧?” 心中感动无比的罗女郎,眼中噙了泪。噙着泪花的罗令妤才要答应,忽然停住,觉得他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一样——他喝醉酒的、离开建业的前一天晚上,就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他清醒后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就要把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 这样重复的告白也行么? 第99章 重复的路子是不想接的,哪怕琉璃灯再好看。 五彩琉璃灯在面前转动,黑暗中,一重重的明光浮来,像是两人交叠的记忆一般。身子折回去,与她一道跪坐的郎君侧脸看她,眼睛清亮,在夜中尤显漆黑。陆昀专注地凝视,罗令妤的脸轻微偏了下,贴着面颊的金玉耳坠轻微晃动,衬着她秋水般的眼眸,灵动而妩媚。 罗令妤正襟危坐,拒绝道:“不嫁……啊!” 她肩膀颤抖、锁骨缩起,因陆昀忽然就探身过来,在她要说拒绝的时候,陆昀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他鼻端的滚烫气息荡在她颊畔上,如点了火一样,罗令妤的面颊一下子被烧得热起、红起。 她放在膝盖上、袖中的手指蜷缩,无意识地抖着。郎君的唇舌舔舐,温情又激烈。在她抖着躲开时,他仍只是吻她的耳垂。女郎白玉般的耳下被吮得如血玉般,她的呼吸急促,勉力招架那好像从天际喷涌而来的狂烈欲念。 火山岩浆喷发一样。 暴雨滂沱淋面一样。 耐心的、反复的;柔软的舌,腻滑的吻。当她侧过脸时,他又与她厮磨着面孔,这样的温情款款。 罗令妤呼吸渐剧烈,声音发哑,要溺倒在他怀里一样:“雪、雪、雪……”他那缠绵的吸吮,在她耳上点燃的火,让她茫茫然,忘掉了自己要说什么。 女郎咬紧牙关,挺直腰杆,颤抖不住! 却抵抗得越来越辛苦! 他腐蚀她的意志,拉她一道沉沦。他只是吻着她的耳垂,含着她的耳坠。但他喷在她面颊上的气息、他那热起来的呼吸,无一不在诱惑她。 可是又不动声色。 陆昀目中情绪滚烫,一点即燃。晃荡的,如水上浮萍。他与这女郎缠绵悱恻,呼吸只是浮在她的耳上、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亲那让两人一同堕落的朱唇一下,陆三郎宽大的袖子也不动。他连手都没有伸过来,仍然是保留余地,仍然是观察着她,给着她反抗的机会—— 罗令妤心里骂:这个混账!什么还没做,她就被他撩得腿软动不了了。 而她转眼一瞥他,陆三郎深情时候的风采,又足以诱人的,让人想将他扑倒。 陆昀轻微地挑了下眉,似在惑她一样。 罗令妤喘息剧烈:不、不、不行了……他再含她耳朵下去,她的命都要没了…… 女郎终究额上渗了汗,身子软软向后倒去。郎君这一次才伸出手,将她搂入怀中。陆三郎唇仍贴着她滚烫的耳,声音含糊而沙哑,似是一边吮吸一边说话:”嫁我吧,妤儿妹妹?” 怀里美人妖猫似的发出抖音:“嫁、嫁、嫁……我嫁!你别再折磨我了!” ……这个妖孽啊!相同的路数没关系,只要这人是陆昀,她就抵抗不住诱惑哇。 陆昀略有遗憾地叹口气,眸中暗色加深。他多希望他的妤儿妹妹再多冥顽不灵地抵抗一阵,他多想放倒她,不止与她耳鬓厮磨……然而,不行啊。离开建业前不碰她,是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怕最后误伤了她;现在在南阳也不碰她,是南阳战乱,他何时迎她入门都可,他怕的是她有孕。 若是有孕了,战乱连连的南阳但凡出点儿事,他都不一定能护好她。 再是……她说的二哥的那个梦。梦中的陆昀死了。哪怕现实中陆昀成竹在胸,心中深处,也会忧心这样的梦变成现实。 他不能让罗令妤有孕……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碰她。 陆昀叹气连连。 美人在此,皮骨皆香,他被诱得饥肠辘辘、不住地吞咽着口水。他此人这样清傲,对寻常美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就渴望着罗令妤,之前尚好,在她到南阳寻他时,他的渴望到达顶点,日常见她,饿得厉害…… 陆昀失神的时候,罗令妤在他怀中泣道:“好哥哥饶了我吧,我肯定嫁你的啊。” 多好听的话儿,却不知又招惹了陆昀哪里。听陆三郎叹了口气,手便按在她肩上,意兴阑珊地推开了她。罗令妤诧异又骇然,心里骂好端端的,这人的情绪怎么又反复了?但罗女郎扬起美目,与陆昀那食之无味般的目光一对上,愣一下,女郎唇角就翘了起来。 陆三郎的遗憾,她医书翻多后,猜到了一二……男人呀…… 既然吃不到美人,又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许可,陆昀和罗令妤再说了两句话,便推脱公事繁忙,要离开。罗令妤瞥了他一眼,可有可无地哼了一声,没有阻拦。只是看门被拉开,郎君修长的身形投在门外的阴影树丛下,陆昀低头穿鞋履时,听到屋中女郎似笑非笑地“嗳”了一声。 罗令妤手抚着半张芙蓉面,笑盈盈、娇俏俏。另一手指着那还在转动的灯,罗令妤声音柔婉:“你这琉璃美人灯,我能卖么?” 陆昀:“……” 她偏着头,面颊上红晕至眼角,眼中神色狡黠,活气满满,分明在逗耍他。 陆昀半边身子都酥了,伸指点点她,遥遥的:“……不许卖。我给的都不许卖!” …… 差不多时日,陆昀和罗令妤打情骂俏时,千里之外的建业城中,陆二郎还在烦给三弟回信的事。他有两个难点,一是他确实不记得南阳大战的具体时间,二是他实在不愿让三弟知道,在自己的第一个梦中,罗令妤本是嫁给了衡阳王刘慕。 陆显心有余悸。 他对梦中陆三郎被气得远走边关的事印象深刻。 他隐约看出,自己的三弟是醋缸子。平日罗表妹和三弟就总吵架,欢喜冤家一样,一会儿闹得天崩地裂,一会儿又好得如胶似漆。平日已经这样,三弟若是把梦当了真,不得气死过去么? 然而不提衡阳王,陆二郎又编不出更恰当的谎言来。怪他三弟看待事情向来和他角度不一样,陆显怕自己的谎言被三弟一眼看出,三弟近而怀疑他做的梦到底能不能与现实对照。 左也难、右也难,陆二郎愁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次日醒来头痛欲裂,一直到上朝都神智昏昏。清晨在朝上听到北国公主即将入建业、北国使臣团和亲一事,陆二郎眼皮直跳。到他一路恍惚回去,在书房看书时,眼睛看着窗外的绿色葱郁。陆二郎突然一愣,想起来了—— 第一个梦中梦到的南阳大战日期,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南国绿意未褪,北国已枫红满目。 这一下,陆二郎浑身出了冷汗,再也顾不上撒谎不撒谎的事。他立刻找出自己写了一半的信,快速的、如是的把剩下的写完。然后陆二郎急急出门喊小厮过来,快马加鞭去送信。陆二郎在心中祈祷:一定要来得及! 虽然第二个梦中的战事好像没有让陆昀出意外,但是因陆二郎没有梦到过,他并不知道这场战事的具体情况……只能祈祷信及时送到,让三弟提前提防意外! 陆二郎口上喊人,院中小厮应着飞快跑来,不想陆二郎拿着信出门时,因走得太快,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人被他撞得往后倒去,听到女郎呼痛声,陆显连忙伸手扶人。本来就不足以摔倒,他这样一伸手,便将那站得不稳的女郎抱入了怀中。 陆二郎关切:“公主殿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怀里的小公主刘棠脸当即红如血,结结巴巴:“是、是夫人,让我送馄饨来给二郎……” 刘棠被人抱半天,说完话才想起来,她“呀”一声,一下子推开陆二郎。刘棠脸红得不行,在陆显还没反应过来时,那说着要给他送馄饨的公主就扭头,跑出了院子。留门口提着食盒的公主侍女面无表情,与陆二郎面面相觑。 陆显愣了半天,目中才浮起了笑:这位公主,太胆小了吧? 他在门口站着,重新把写好的信交给小厮,不想交代的时候,看到跑远的公主又回来了。刘棠站在院门口徘徊,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探身:“陆二郎,你是给罗姐姐送信么?我也想念罗姐姐,你能等我一会儿,让我给罗姐姐带封信么?” 陆二郎本急着给弟弟送信,怕耽误时间。他迟疑地看着公主期待的明眸,半晌后,还是点了下头:“只给你一个时辰。” 刘棠笑起来:“够了!” 她被陆二郎招待入书房,陆二郎亲自研磨,伺候宁平公主写信。 而左等右等等不到公主回来的陆夫人坐不住,怕儿子欺负了自己看中的儿媳,陆夫人亲自来陆二郎的院子里看。她被仆人领到书房窗外,隔窗看到郎君俯身、女郎写字,几片叶子飘到窗上,风景如画。如此“红袖添香”景象,让陆夫人惊喜而满意。 不再打扰二人,陆夫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是直接去了陆老夫人那里,迫不及待的:“母亲,晚上与夫君商量好,便去向宁平公主提亲吧。陆家和皇室联姻,百年之交,两姓之好,皇室也盼着呢。总要二郎先成亲了,三郎才更名正言顺些,不是么?” 和宁平公主议亲,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宁平公主是陈王的亲妹妹,而陆家之前对储君之争本不站队。 陆老夫人借口被几个孙子的婚事弄得头疼这事来推脱:“三郎人在南阳,罗娘子也跑去了南阳。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为他二人办婚事……这罗娘子的退亲书也没收到啊?该不该准备?” 陆夫人:“那就先二郎吧!二郎肯定没问题……都赶在这个时节,自是兄先弟后。但若是来不及,若是兄弟二人一道娶妻,也是美谈啊不是么?” 陆老夫人意外地看了陆夫人一眼:向来古板端庄的儿媳,只有提起她儿子婚事的时候,才有这么活泼的一面。看来儿媳对孙媳确实是非常满意的了。 其实陆夫人还怕夜长梦多……不管怎样,先把媳妇塞给二郎再说。 陆二郎的婚事,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被家里的长辈开始当政治事件研究了。 …… 同一时间,陈王那边,正在整理军队和粮草数量。陆三郎的信让他多心,刘俶开始有意识地储备粮草,以备不时之需。且刘俶犹豫了一下,还是多了个心眼,将国库和私家分了开来。 再是送美人入宫,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皇帝陛下向来只有需要人办事的时候才会想起刘俶,平日他就当这个儿子如隐形人。这一次因为陈王送美人有功,皇帝陛下上朝时,连续夸了陈王好几次。正是这一举,让其余几个公子不觉多心,盯着刘俶的目光就极为警惕了。 陈王这是什么意思?要和他们一起夺嫡么? 先前因刘俶太沉默、太隐形,从来没有夺嫡的意思,诸位公子对他态度不错。在衡阳王欺负陈王时,几位公子还会联手帮忙。但是陈王若是要争储——凭刘俶平时展现出来的办事能力,几位公子都意识到了危机。 赵王刘槐回到自己的府邸,在与自己的娇妻美妾耍玩时,有管事来报五公子近日在大肆搜集粮草、整顿军队。赵王摸着怀里美人玲珑娇嫩的胸乳,提起这个五公子就冷笑:“……之前都被他骗了,原来是咬人的狗不叫。日后,可要多提防这个弟弟了。” 刘槐眯眼:“整军队、备粮草,以为他在司马府,就万事无忧么……这可是要造反的架势,我得帮父皇盯着他了。老五所谋甚大,不能让他成事!” 一个办事能力强的弟弟,可以帮自己。一个办事能力强的储君,却是不能让人心安。南国诸位皇子,好不容易赶走了一个衡阳王,难道是为了陈王么?刘槐第一个不同意。坐在美人堆中,刘槐边把玩美人,边心不在焉地开始筹谋如何对付这个弟弟。毕竟刘俶有明显弱势:他母族势弱,还得依靠陆三郎背后的陆家照拂。但陆家本就不看好陈王,如果不是为了陆三郎,陆家怎么可能照顾陈王? 毫无疑问,为了照顾远方的陆三郎,陈王刘俶将自己架在了火坑上。明知几个兄弟对自己的看法产生变化,但自己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信,刘俶也只能慢慢磨过去这段时间。 风言风语不断,朝中的寒门弟子夜说起刘俶近日举动的异常,寒门子弟的话,不可避免的,就传去了周扬灵的耳中。尚在帮整个建业的流民想过冬之事,周扬灵女扮男装,以“周子波”之名,在建业名气大胜。这本是她父亲周潭极为期待的一面——可惜她不是男儿郎。 周扬灵听说了这类传话,美目闪动,若有所思。 次日陈王在府上,便收到了周扬灵的投诚——且让殿下等一等,江南再往下的粮食,她有些名气,或许可助殿下。 刘俶疑惑周子波哪来的名气,他并不知周扬灵说的是名士周潭的名气,并不知周扬灵要借她父亲的东风……只是周郎雪中送炭,坐在书房中,刘俶握着信纸,心中熨帖,猛站起来:“他他、他亲、亲、亲自送的?!” 刘俶:“我我我没求他!他亲自、亲自送我?” 下属已习惯了公子一激动就口吃的毛病:“是,周郎亲自来府上找殿下,殿下当时不在,周郎留了信便走了。” 关上门,跌坐而下。屋中门窗紧闭,怔忡坐在书房中许久许久,陈王殿下手按住额头。想到那温润如玉、进退有度的美少年,想到那少年立在风口、与他拂袖作揖,想到那人的眉眼、清瘦,甚至是想到她喊自己时略带无奈的“公子”声音……双手颤抖,刘俶目中潮热,近乎落泪—— 周郎之顾,三生有幸。 ……他一有时间就寻借口去找周郎,帮周郎做事,给周郎安排人手,总算换得周郎一顾。 周郎一顾,已甘之如饴,知自己的善心没有被辜负。 ……那他还求什么呢? 他自愿这样沉默不语,一路助下去。周郎要名,他给;周郎要势,他也借。他不能毁了周郎的前程,他只是……想与周郎做朋友。 比他和陆三郎还要好的朋友。 目的性强的人总是这样,想要交好一人,便千百倍地投其所好。刘俶心有丘壑,当他下定决心要让周郎把自己当做至交时,心中已经涌起了无数计划。 可惜这一次计划,从头就走偏了。 怪周扬灵伪装得太好,又及时和她的父亲串通。刘俶始终不知自己爱慕的人,非是男郎,而是女娇娥。 …… 时非太平之时,人人有自己的筹谋。建业人心不稳,不稳的要素,一点点向陆二郎梦中那样倾斜而去。陆二郎虽政治嗅觉不敏,没有立刻察觉出这些因素可能导致的结果,然同样因他的误打误撞,他改变了许多轨迹。改变了的轨迹,和本该发生的轨迹相撞,让事情一点点拉离陆二郎所做的那个梦。 例如在南阳,此时,原本罗令妤不该在。 罗令妤不在的话,南阳范氏范四郎的央求,就会一点用都没有。 但眼下是有用的。 范家投诚,不愿得罪新任刺史,范君满口答应范氏要退了自家和罗家的亲事。一个罗令妤而已,范君本就不喜。当初要明媒正娶,不过是看在范四郎喜欢。既然此女不给范君面子,怀了旁的郎君孩儿,亲事退便退了。 范清辰却跪在父亲的房舍外,连跪数日。 滴水未沾,直挺挺地一直跪着。晕过去后,疾医来喂了几口药。醒来后,范清辰不顾众人劝阻,再次跪到了父亲房门来。他一声不吭,但他的诉求,这边无人不知。支持范清辰的人并不多,但在范清辰这样跪了半个月、几乎要死的时候,范清辰的母亲再忍受不住了。 范母泣泪,诉与夫君:“我知你不喜罗娘子,我也不喜。然以我之见,四郎再这样下去,便要死了。他这样喜爱那女郎,我们竟真不成全他?宁可失去了四郎,夫君也不让他娶妻?” 在自家门中,说话不怕被外人听到,范君怒极,恨声:“妇人之见!四郎就是被你惯坏了!你知道什么,那个罗娘子怀了旁人家的孩儿……我范氏岂能让这种女子过门?” 范母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但是余光看到门外儿子仍跪着的身影,她的心又软了。范母道:“四郎如此对她,她宁可怀了旁的郎君孩儿,也不嫁给四郎。此女可恨!但是我儿快死了……便是她怀了旁人家的孩儿,范氏为她养了又何妨?总不能逼死四郎吧?” 范清辰在家中排名第四,他前面三个哥哥,他是嫡系最小的郎君。自幼得父母宠爱,惹出他一身顽固脾气。孩子宠坏了,长大了,好似也拿他没办法。 难道真的要将他逼死么? 在范清辰再一次晕过去、醒来的时候,他气息奄奄地窝在病榻上,竟见到父亲高大的身影。他父亲亲自来看他,沉默着。范清辰挣扎想喊“父亲”,但他现在连开口都发不出声。昏黄灯火下,范君望着幼子枯槁瘦削的面容,心中不觉涌上酸楚感。范君沉声:“你便是非她不可?” 范清辰眸子极亮,面颊饿得瘦削,衬得他眼睛大得吓人。原本风采卓然的郎君,短短半月,将自己折磨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然而面对庞大的家族,若是没有这样冥顽不灵、抗争到底的架势,又能如何? 范君:“你可知建业陆家三郎要娶她,才催着我们这边退亲?哪怕我范氏拖着不退亲,只要陆三郎盯着一日,你也娶不到她……范家不可能为了你,和陆家决裂,和陆家开战。陆三郎将你逼到了这个境界,你能走的路不多了。范家不能支持你和陆家为敌,所以你若是非罗氏女不可,也只是你个人的事,和范家无关。” 范清辰眸子亮起,他由仆从搀扶着,在床榻上重重给父亲磕头——范家不阻拦,已是万幸! 范君看儿子如此,更是心酸。沉默了半晌,范君还是告诉了范清辰一个消息:“半个月前,罗氏女其实已经回到了南阳。” 范清辰猛地抬头。 但他父亲手压在他肩上,不让他抬头。父亲沉着的声音在耳:“北国大军不知在何时会对南阳开战,陆三郎和魏将军在忙着探查此事,不日将要出城。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是我最小的儿子,我怎能让你去死?范家不能助你,你若真喜欢她喜欢的不要命了……就趁这个机会,带她走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会当做不知的。” “不过一女子,天下美人又何其多。陆三郎那般人物,若非为了她腹中胎儿,又岂会娶她那样身世的。如此,范家和陆家虽会有罅隙,却不至于决裂……我只能,没有儿子了。” 第100章 按照北国公主走前提示的,侦察兵寻到了北国大军跋涉的痕迹。据侦察兵探查,这部兵马该是北国隐藏的最大一股兵团。信息传回南阳,事不宜迟,连夜讨论,魏将军决定要趁己方提前获取信息这个便利,悄悄埋大军出袭,给予敌军重创。 一部分将军不同意,因北国使臣团前往建业谈判,原本这段时间双方不宜有大冲突。 被魏将军破口大骂了回去。 魏将军魏琮从不觉得所谓的和谈能谈出结果,当陆参军分析北国藏着数万兵马、准备包围南阳时,魏将军就决定不能因为道德制高点的问题,使己方受损。战局如何由胜利者书写,朝廷远在天边,南阳军营最高指挥权,归魏琮所有。魏将军一声令下,整个军营开始做准备,随将军出城袭敌。 出城之前,军营操练如旧。罗令妤和罗家的众女郎代表士族女眷身份,来军营给将士们送些慰问的吃食——女郎们自己做的点心,桂花糕。 罗令妤原本笑盈盈地扮作善心大度的士族女,在营中穿梭,和侍女一道将包好的糕点送出去。之前打的桂花做了许多东西出来,这批桂花糕正是其中之一。但当罗令妤从军士那边听到三言两语,再从陆昀那里听到确切消息,回到陆昀的营帐后,罗令妤噙笑的面容就沉了下去。 立在书案后一份份整理糕点,她嫣红的唇却嘟了起来,噘得老高,几可挂油壶,煞是可爱。 手捧一卷书,坐在斜靠后的一张小几后盯着她看的郎君眉目隽永韵味悠远,郎君乌黑的眼睛眨了眨,他偏过头,握卷的手指玉白修长。陆昀慢腾腾道:“嘴噘这么高,谁惹我们妤儿妹妹这么不高兴了?” 罗令妤:“哼!” 陆昀斜眼看她,挑高眉峰,从鼻孔里出声:“嗯?” 罗令妤顿了一下,抬脸露出一个虚伪笑容。她秋波流转,假惺惺道:“你别污蔑我,我哪有不高兴?雪臣哥哥到南阳来,是满心抱负只为家国,我一介平民小女子,蒙君庇护,感恩戴德。哪敢不满?雪臣哥哥马上要走了,我这不是来送吃送喝的嘛。多贤惠!” 一番故作大度的说辞,被她说出来,配着她那阴阳怪气的语气、流动的眼波、拧着身子的架势……陆昀勾唇,知道这个小女子又开始酸了。 指不定心里怎么怨他。 陆昀低笑一声:“哥哥教妹妹个理儿:以后装大度贤淑时,妹妹能注意下自己的眼神么?嘴上说的好听,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看你气得快爆炸了,你怕谁看不出来呢?” 罗令妤:“……” 恼羞成怒,猛地一摔手中包裹。罗女郎鼓着腮帮子,气得拍手下桌案:“我情郎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明知自己有死劫,还哪里危险往哪里走,生怕自己死得太慢。那么大方,置生死于不顾,心里只有国没有家……我生气不对么?” 陆昀目光忽然一亮,定定看她。他重复一下:“你,情郎?” 明明是正常说辞,他低声说出来,眼中流光溢彩,神采飞扬,那样子,一下子就暧昧了。 罗令妤一滞,继而被他的含情目看得害羞。她忽然扭身,捂脸作泣:“你欺负我,呜呜呜!” 陆昀:“……” 罗令妤嘤嘤哽咽:“我就知道,什么臭男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国事是国事,情爱是情爱,男人从来分的很开,两方不肯混淆。有人要为国捐躯,也不肯娶我。他口蜜腹剑,把我骗了,却不对我负责。那样坏的人……嘤嘤嘤,我这样傻,我还帮他收拢人心,给他军营同僚送吃送喝。他一得到好处,就要抛弃我。” “世上便没有疼我爱我的郎君!” 陆昀:“……” 他看那女郎矫情做作至极,偏因貌美,而不惹人厌恶。反而她偷偷从袖后露出的含水眸眨呀眨,如雨滴清荷般,清新妩媚,娇俏灵动,这样勾着他的心魂。她胡说八道,越说理越歪,然她一眉一眼都动人……陆昀喉口滚动一下,忽狼狈地偏头咳嗽了一下。 陆昀:“适可而止,不要得意忘形。” 罗令妤气恼,看他那正襟危坐的清高样子,心中不爽至极,恨不得咬他一口。于是他越说,脸越沉,她就更拧着身子抽泣了。 陆昀看她半天,眼看这人浑然不怕他发怒,竟这样挑衅他底线。大约他对她太宽容了? 陆昀收了脸上的冷淡神情,慢慢笑开,站了起来。他走过来,忍着笑搭她的肩劝她:“好了,别闹了。我心中有数,怎么可能赴死去?我赴死了,抛下妹妹这样倾国倾城的佳人,我心中哪里情愿?” 罗令妤被他夸倾国倾城,心里当即美得冒泡——虽知自己貌美,但仍虚荣得想听陆昀这样的俏郎君夸她。 她藏在袖后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却颤着肩膀,不肯让陆昀看到。 她扭身做作时,挣扎郎君的手被郎君捉住。陆昀翻脸如翻书,之前还冷着脸,这会儿他抓着她的手,不只唇上噙笑,他还俯下脸,唇贴着女郎纤细指节,一根根手指地亲了过去。罗令妤“呀”了一下,手指酥痒,尾椎骨向上爬起绵绵抽离感。 被陆昀弄得差点浑身发软地跌倒。 她羞答答地扭头,回头对上陆昀含笑的眼睛。他的唇贴着她的手指,她想抽手都抽不走。陆昀挑高眉,眉下深目光华璀璨,一点点地勾着她,渐起轻浮浪荡色。罗令妤被他的眼神和亲手指给弄得脸红,又“呀”了一声。 陆昀如用美色勾引良家女堕落的纨绔子弟一般:“我还没有碰妹妹一根手指,没有让妹妹销魂入骨,我哪里肯甘心赴死?妤儿妹妹放一万个心,就是图着你,哥哥也不敢死啊。” 罗令妤嗔恼,眼波撩他:“……什么叫‘没有碰我一根手指’啊,你这不是在碰么?” 陆昀眉毛再挑了一下,深深看她,眼底光华流转,略露出有点儿无奈的眼神来——不成亲就是这点儿不好。他每次与妤儿妹妹说荤段子,开黄腔,她基本都听不懂。女郎脑子直直的一根筋,听不出他别的意思来,让他意兴阑珊,逗趣也失去了兴趣。 陆昀叹气:“该早些说好成亲的。” 罗令妤瞥他,嘲笑道:“那怪谁?人家以前快求哭了,你还说什么‘情爱和婚姻要分开看’。我催着你逼着你,你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好好答应娶我。现在后悔了吧?连退婚书都拿不到的人,呵。” 陆昀望过去。 他二人皆是世间罕见的美人。绝代佳人,爱意自生,各取所需。是以眉眼流转间,皆是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地勾着对方,一动不动,偏要对方为自己折腰,折服于自己的魅力下。 先是说着话调情,说着说着,陆昀就将那别扭的女郎抱到了怀里。他低头与她调笑,她果然是假哭,被他说了两句,蹭了蹭额头,就破涕而笑,拿拳头在他胸前嗔怒一捶。郎君抱着她,缠缠绵绵,许久后又不知怎么的,低头吮了她唇上的香脂。 手竟也不老实,毕竟衣衫也没有几层。 雪峰高耸,樱桃颤颤。 南国夏日有极为出名的“红玛瑙酥山”,指的是用酥作凉,制成一层雪白山峦,之后将樱桃捣碎,碾落成汁。一层甜腻的樱桃汁浇在酥上,红与白交映,简单清新,又好看,又好吃,又解暑。 陆昀眼眸过黑,口上笑:“……果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又解暑。” 罗令妤恼羞不已,猛推他,不肯让他如愿。她喘着气,秋意下来,帐中本不该热,她高扬的颈上,却被陆昀弄出了一层细汗。这人极爱她胸前二两肉,推都推不开。隔着衣衫已是如此手段,若是被他看到了……罗令妤喘息:“果然是登徒子!” 陆昀便低头笑,笑声沙沙:“那也只是对你啊。妹妹就如我的命根子般,真是离不了。妹妹不高兴,难道我便开心了?想到走后许多日见不到妹妹,我心中何其失落。盼妹妹记得哥哥今日的好,待见不到哥哥时,多与哥哥写两封信。” 他喘着气亲她的玉颈,喃声:“我盼着妹妹多叫两声‘雪臣哥哥’呢。听你这样叫,哥哥极易被你勾起兴致……” 罗令妤骇然:……这人快疯了吧?! 他这副样子,当真有点吓着她。虽然罗令妤确实想勾引陆昀,但是陆三郎自甘堕落的这副轻浮至极的嘴脸……她明白了,离开建业那夜,陆三郎虽喝醉了酒,但其实不过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尚且敛着。这人一旦放开,太吓人…… 搂着她缠绵悱恻,她被他甜言蜜语背后的深层意思弄得不得劲儿,总觉得怪怪的。 趁陆昀失神之际,罗令妤用力在他脚上一踩。他吃痛,闷哼了一声,握着她手腕的手轻微松开,罗令妤就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跳开一丈远。罗令妤惊魂不定地抚着胸口,见陆昀竟然不恼。他只是目色幽幽,睫毛下敛,视线落到她衣衫不整的胸口。 罗令妤:“……” 她一下子侧过身,不肯被他看去。罗令妤羞道:“雪臣哥哥,你变了,你现在也太会甜言蜜语了。” 陆昀讶一下,然后桃花眼轻勾。他嗤笑一声,并嫌弃罗令妤的道行:“这就叫‘甜言蜜语’了?” 罗令妤:……这还不叫甜言蜜语啊? 陆昀慢悠悠地望她:“好妹妹,哥哥现在还不敢太对你‘甜言蜜语’,怕吓着你。待你我成亲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但笑不语地、充满暗示地看她一眼,眼中尽是“你懂的”的神情。 罗令妤微窘:……好正常的词,从这人口里说出来,意思总觉得怪怪的。 但是陆昀不解说,而女子在某方面确实天生不如男子领悟快。罗令妤百思不得其解,偏又疑心陆昀在占她便宜。为了自己不吃亏,她只好忍气吞声,狐疑地瞥他两眼,绕过了这个话题。 而因陆昀这样一打岔,陆昀真的走了,罗令妤心中只有几许怅然若失,倒不如何的难过伤心。毕竟虽然心里酸得要泛酸水,但她总体格局上支持陆昀。保家卫国,震退敌军,总是好事。这方面的觉悟,罗令妤难得保有。 …… 陆昀安排了几个手下,留在罗家,以防万一。但罗令妤近日不怎么出门,南阳城中无战事,罗家安全无比,这几个侍卫渐渐放松,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也不知道罗令妤在忙什么,喜欢到处交朋友玩耍的女郎,真的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捣鼓。 过了两日。 忽有一夜,天黑后,罗家失了大火,火苗未在第一时间扑救,一下子笼住了整个宅院。陆昀留下的那几个侍卫眼看火苗漫上罗女郎的院子,想到郎君对罗娘子的在意,几个侍卫连忙帮着院中小厮救火。 一桶桶的水浇下去,人声混杂,听不清都在说些、吵些什么。当夜仆从乱跑,罗家混乱无比。其中有几道不同寻常的人影掩在仆从中,跟着众人咋呼乱喊,步子却一点点接近罗令妤的院子。然而太乱,无人发现。 到处大火,庭院的树都着了火,侍女们、小厮们煞白着脸浇水扑火。罗令妤被从屋中叫出来,与侍女灵玉一起焦急地站在烟火吹不到的篱笆边,等待着。灵玉不断地安慰女郎,却忽然间,她一下子闭了口,人咚一声倒了下去。 罗令妤惊骇扭头,视线中只看到黑影扑来,一双熟悉的眼睛映在她眼底。她心中惊悚至极,张口欲叫。后颈却被从后一拍,她一个弱女子,立时软了身子倒下去,被前方的人一把抱住。 范清辰一介贵族郎君,气质端正似君子,竟出此手段,于这番情况下,将昏迷的罗令妤紧紧抱在怀中。 他抱她抱了个满怀,低头在她发间轻嗅一下,露出一个笑来。他眸心神色疯狂得近乎诡谲,颤声喃喃:“……陆昀对你也不如何啊,看妹妹好似还瘦了些。” 范清辰柔声:“总算见到了你,不枉我对妹妹如此想念。” 女郎十五岁,身量发育愈发好,她美艳的脸蛋也愈发勾魂摄魄。那千娇百媚之态,往日撩人,日后只会吸引更多的郎君。而范清辰将她横抱在怀中,拿氅衣罩住她的头脸,便将自己怀里的美人盖住了。 耳边听到院中仆从的声音往这边来了,范清辰不耽误时间,把女郎捞到怀中后,他与跟随的侍从使个眼色。几个侍从立时跟上范清辰,神不知鬼不觉的,佑护着他们的郎君大摇大摆地离开罗家。 谁能想到范清辰会这么大胆? 一个时辰后,被陆昀安排来保护罗令妤、方才却去灭火的几个侍卫回来,到处找不到罗令妤。一下子,院中哭啼不觉,几个侍卫冒出了浑身冷汗——糟糕,他们弄丢了罗娘子!郎君会杀了他们吧? 南阳谁这样大胆,竟敢劫持他们郎君和范家共同护着的人? 尤其是罗女郎那姿色相貌……她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比寻常女郎多许多倍。哪个男人看到她,能走得动路? 这样一想,几个侍卫慌了神,分开来,一部分去找人、追人,一部分忐忑害怕地联络陆三郎,报告他们的失误,求问郎君怎么办。 …… 三日后,行军百余里,在侦察兵的指示下,南国军队寻到了那支数量极大的北国军队。北国军队扎营于山中,装备精良,随时待命。不便打草惊蛇,南国军队杀了北国军队的侦察兵,小心翼翼地驻扎下来,商量如何偷袭。 诸位将军和陆参军一起制定计划,听陆参军有详细的思路。宜早不宜迟,夜间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埋伏在山林中,头上、身上都挂着绿叶子,借以掩藏行踪。魏将军道;“听陆参军的安排。这种阴谋诡计,听他的没错。” 魏琮瞥陆昀那俊逸面孔:“陆参军,我可是给你表现机会了。回头等到建业,别说我打压你,不让你在军中出头啊。” 陆昀:“自是不辱使命了。” 众人趴在山林中,一动不动,便是几个时辰,就等着落日。 而正是这样的时候,后方来了从南阳过来的传信员,指明要见陆昀。陆三郎心中一顿,与魏将军等人说一声后,便去帐篷中见人。陆三郎立在帐篷中看了一封信,信是陆二郎写来的—— 陆二郎梦中情形。 时日与现实对上。陆昀神情忽然微妙,指尖摩挲着“衡阳王”几个字,他眼睛长久地盯着“十月,王与表妹定亲。次年二月,二人成婚。” 陆昀眼神一下子变冷了。 除了这封信,陆二郎还送来一封信,告诉他,北国使臣团已入建业,双方友好会晤。这封信,直接被陆昀忽略。陆昀重新把第一封信有关衡阳王的那部分拿出来看。他心中一下子涌出说不出的怒意,强烈无比。 竟是衡阳王! 他就说二哥那个梦奇怪,有部分含糊! 竟是衡阳王! 那陆三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半年以来,二哥交好衡阳王。陆二郎没有在信中说的,都被陆三郎推导了出来,而他越想越怒—— 这个人抢走罗令妤,自己在现实中却和这个人联盟! 站在营帐中看信良久,陆三郎冷淡的神情,看得传信员心中忐忑。听陆三郎突然问:“我表妹没有送信来?” 传信员:“没有……” 陆昀慢慢抬头。 他盯着这个传信员半天,静静地诈他道:“我走前与我表妹说好,她每日都要写信给我。如今我一封也没收到,缘由何在?是有人扣压了信,针对于我么?” 无人敢担这种罪名。传信员扑通跪下,被陆昀一诈就哭丧着脸说了实话:“属下不敢欺瞒郎君!罗女郎真的没有写信,但是从罗家确实有一封信……” 南阳有消息说罗令妤似乎不见了,但未经证实的话,传得也不多。传信员怕耽误军机,拿到南阳罗家的信后,迟疑着不敢给陆三郎看。但眼下陆三郎诈了他,他一股脑,将自己迟疑着不敢送出的信交给了陆昀。 陆三郎一目三行,瞬间读完了信,握着信件的手指绷得发白—— 她被人掳走了! 一时间心神空落,神魂荡走。 传信员担忧的:“郎君?郎君,你还好么?” 陆昀不动声色,刹那间,他心里生起一走了之、立刻去寻她的念头。夜长梦多,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能让罗令妤处于危险中? 他满心焦虑,脸色一点点发白。传信员在耳边说了好几句话,陆昀才勉强定下神。他让自己尽量冷静,在大脑中快速运转自己的时间。今夜突袭,只要情势有利,明日他就离开这里。走前定下一些计划安排,或者有魏将军这样擅长打仗的人,并不一定非要他留在这里…… 一定要去找罗令妤,两国交战之际,陆昀预感这场战争会大爆发,不能让罗令妤流落在外! 他目起杀意,面无表情,收好信,出去便去寻魏将军说情。 军人见证,胸围如山的魏将军和那清俊风流的陆参军吵得天崩地裂。魏将军暴跳如雷:“战事在前,岂容你意气用事,如此儿戏?你一个参军不跟军,你要自己打伏击战,我疯了才给你兵马!” 陆昀冷静的:“我绝不耽误军机。” 魏琮:“那你到底是为了何事要走?是否发现之前有遗漏,其他地方也藏着北国大军?” 陆昀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愿欺骗将军,其他地方一定藏着别的北国大军,但数量一定没有此处多,不足以对我等构成威胁。我是为一些私事要走,请将军见谅。” 魏琮看他态度如此坚决,骂了几声脏字后,冷冰冰:“……亏你不在我部下,我手下要是有你这样的兵,第一个杀了你!” 陆昀没吭气。 他愿意为国为家做些事,但他本质同样自私。他不愿自己在以性命相博的时候,自己在意的人出事。罗令妤若是出了事,哪怕南阳这场大战胜了,对陆昀来说,却也是败了。 他必然要去找她。 …… 颠簸中,混沌做着什么梦。 梦中好似梦到了陆三郎,好似梦到战火纷飞。火啊、烟啊在身边飞荡,炮火震天,地上军士死伤过半。黑沉沉的天,人间血流成河,她梦到陆昀跌跌撞撞的,四处寻她,口上喊着她。 她也在一地尸体中找人,四处张扬。 隔着望不尽的浓雾,陆昀厉声:“罗令妤!令妤——” 跪坐在地,满身脏污,女郎抬起脸,怔然四望,也是惧怕无比:“陆昀,陆昀——” …… 头痛欲裂,从梦中醒来,一下子回不了神。 感觉到车马晃动,罗令妤渐渐望向自己所处的环境。她仍揉着额,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想自己是日有所忧夜有所想,她总担心陆昀死,听了陆二郎的梦,就一直怕着。怕多了,又见不到他,就做了这个梦…… 忽然罗令妤低头,怔忡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红色衣衫。艳红亮色,云罗华服,璎珞宝钏。这衣裳、衣裳……怎么那样奇怪,像是女郎大婚时所穿? 耳边男声清越:“醒了?” 罗令妤刷的抬头,脸色在看到这个人后,变得白如纸——她与同车的范清辰目光对上。 范清辰望着她,阴沉沉地笑了一声:“罗妹妹,好久不见。” 罗令妤记忆回笼,想起了自己被掳的事情:“……你要带我去哪儿,要带我做什么?” 范清辰倾身,看她贴着车壁却还往后退,他目色一暗,神色微冷。但只是一瞬间,他重新换上了温柔的笑。女郎被他吓得肩膀发抖,他不以为忤,反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罗令妤的手,范清楚低头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 罗令妤脸白异常,只觉恶心无比,被他吓得快要闭过气去。 听范清辰微笑道:“罗妹妹真心凉薄,明明来了南阳,却不告诉我。我能拿你怎么办呢?就算妹妹再怎么伤害我,我始终疼爱妹妹。我不过……是要与妹妹成亲啊。” “婚书还在我手中捏着,就算不叩拜父母,我们也能拜堂。”他伸手搂住她脖颈,将她抱入自己怀中。这位郎君低头,与她深情款款地抵着额头,柔声:“罗妹妹,你太调皮了,总是不见我,实在让我伤心。不过无妨,你终究是我的……我对你这样好,你总有知道我对你的好的一天。” 罗令妤脸色难看:我才不要嫁给这个疯子! 第101章 红嫁衣须得新嫁娘配。 罗令妤常日想要嫁人,让自己有人可依。有爱最好,无爱也无谓。只要嫁得良婿。然自她在少时撞见范清辰的真面目后,她再未将范四郎列入考虑对象。她当日离开南阳,本就是为了摆脱他……没想到最后又落入了他掌中。 女郎心情甚不虞。 车却一路向北而行。 罗令妤打量之下,范清辰这一路只带了两个侍从,一个车夫。范清辰坐在车中时,那两个侍从便骑马在前带路。如此轻装简行,不类名门郎君出门的配置。女郎掀起车帘眺望外边情形,她的明目在两个身材高大挺拔的侍卫身上梭巡。一共才两个侍卫……这让罗令妤死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同坐一车的范清辰盯着她,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妹妹还是这么不肯死心。纵是我此行只有两个侍卫,妹妹一个娇弱的女郎,难道能逃走么?我知妹妹素来识时务,这般无谓的挣扎,希望妹妹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谁想罗令妤扭头,看他一眼,语调微讶:“……你和范家闹矛盾了?” 范清辰:“……” 脸刷地冷下。 他反应这样大,罗令妤立时知道自己猜对了。范四郎好歹是范家嫡系郎君,他往日出行总是前拥后簇,如今这么少的人,他们的车马还不在南阳,范清辰一定是和范家闹翻了。而罗令妤几乎是随意一猜,就猜到这闹翻也许和自己有关……女郎美丽的眼睛上翻,神色闪烁,分明又在动心思,想该如何利用这件事。 范清辰唇角笑意冷冽,慢慢说道:“我与范家有无矛盾,都不影响我娶你。你若想等着陆三郎救你,就别想了。陆三郎人都不在南阳,你纵是死在我手中,他也只有事后后悔的机会。自然,我哪里舍得让妹妹死?妹妹放心,只要你我成了亲,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抓着她的手,他身子前倾,专注地仰目看她,如看自己千万遍倾慕的梦中神女一般。 范清辰低喃:“只要你嫁我。” 罗令妤皱了眉头,心中恶心无比。她不敢反抗太激烈,以防激起范清辰骨子里的暴虐来。她从他手里抽走自己的手,语气嫌恶道:“陆三郎在战场上救你们南阳,你一介南阳知名郎君,却在背后使手段,抢他的女人。” 范清辰眼眸寒起。 他阴冷无比地扣着她手腕,将她扯入自己怀中。他低头,与她贴面,鼻梁磨着她冰凉如玉的面容。范清辰冷声:“是他抢我的女人,我不过拿回本该是我的东西。罗妹妹今日这样说,我不跟你计较;待成了亲,你若还替他说话,别怪我……” 他声音低下,罗令妤被他掐着后腰强行搂抱在怀里,她美丽的眼中露出惊惶色。 范清辰低低地笑,他视线下落,落到罗令妤平坦的小腹上。停顿了一下,范清辰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忽而扬目,安抚罗令妤不安的情绪:“罗妹妹这腹中胎儿,几个月了?” 罗令妤:“……?” 电光火石间,她反应飞快,当即露出警惕表情:“你想要如何?!” 范清辰柔声:“妹妹放心。这孩儿虽不是我的,却是妹妹的骨肉。妹妹身上掉下的任何一块肉,我都舍不得碰的。就算这孩子父亲……”他哼了一声,目中的森寒色惹人心慌。 范清辰盯着她,重复道:“几个月了?” 罗令妤后背僵直:“……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想要流掉,对她身子伤害极大。可惜了。范清辰慢慢地“哦”了一声。 郎君那遗憾的神情太让人害怕了……罗令妤掩下心中不安,面上无表情,因她根本没有怀孕。 她蹙着眉,实在不知为何范清辰会觉得自己有孕。然他怀疑自己有孕,起码……起码这个疯子为了不伤到她,顶多对她亲亲抱抱,不会对她做什么。她虽落入范清辰手中,至少能为陆昀守住身子。毕竟他忌讳她和旁的郎君纠缠不清…… 罗令妤低下眼睫,眸中神色变来变去,脑中一时想念陆昀,一时又在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翻看的医书中关于女子有孕的信息。被范清辰搂抱着,女郎面上作出虚弱疲累模样,恹恹道:“让车慢一些好不好?我不太舒服。” 车慢一些,就可以给救她的人多提供时间。 范清辰手指曲起勾着她的下巴,让美人的脸抬起。他判断了一下她是否作伪后,才敲了敲车窗,示意外面车慢下。而他又安慰罗令妤:“妹妹别怕,初初有孕都这样。待你身子好一些了,就不会难受了。” 这样说着,他眼眸低落,再次盯了她小腹一眼。他那阴沉的眸色,被他自己掩藏,底子里那极端的厌恶之色,他自己却心知肚明。什么给陆昀养孩子,什么视若己出,不过是哄骗罗令妤而已,不过是让罗令妤放心而已。 他可以忍受她之前背叛自己,却不能忍受她和陆昀的孩子日日在自己眼前晃。只要这个孩子一落地,他就杀了这个孩子……一个新出生的小生命而已,想要悄无声息地消失,办法总是很多。 罗令妤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坐到距他最远的车中角落里。为安范清辰的心,她还假惺惺地问了一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呀?” 范清辰低笑:“带妹妹离开南国,去北国洛阳住上几年,如何?” 两国且战且和,彼此想到去对方的国度,官方不允,民间私下却自然有些手段。范君让自己的幺子离开后,为了日后不和建业陆家冲突,直接给儿子安排了手段,让儿子去北国躲上几年。待范清辰夫妻儿女双全时,再回来南阳,那时陆三郎就算不甘,也只能接受现状。 离开南国! 罗令妤抿唇,一旦离开南国,陆昀找到她的可能性几乎没了……她不能让范清辰如愿。 女郎心中琢磨如何断了范清辰的念头,范清辰则在想成婚之事。一时间,车缓缓晃动,车上二人各怀鬼胎,竟一时没有说话。 …… 一路上不断地用肚子痛、身体不适、饿了渴了等借口拖延时间,车马慢下来,那两个随行的侍卫都露出不满的表情来。范清辰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好几眼,他那猫逗耗子一样的心思,让他兴致盎然地看着罗令妤如何在自己手中反抗,却只能是无痛无痒的小打小闹。 罗令妤不在意他怎么想。 怀孕这么好的借口,她若是一点儿不适都没有,范清辰给她找来个疾医,她不是就露馅了么?而以范清辰对她的痴迷,一旦知道她未孕,她必然无法留下完璧之身。 虽时下男女不在意这个,但是陆昀那个样子……他若是真不在意,就不会到现在都不碰她了。 罗令妤心中焦灼,想自己到底如何才能脱困,才能回去—— 范清辰这个疯子! 罗令妤折腾了一整日后,晚上他们留宿在一家逆旅。范清辰的两个侍卫照顾郎君和女郎用膳休息,他们二人对范清辰恭恭敬敬,只面对罗女郎时几次露出不喜之色。于他们看来,此女徒有美貌,性却矫情;郎君为她叛出范家,一路对她嘘寒问暖,她毫不领情,一路上却不断作妖,寻各种借口欺负自家郎君。 此女还怀了旁的郎君孩儿! 她一路将骄纵无理发挥了十成十,范清辰不生气,喜闻乐见他的罗妹妹闹脾气,纵容着她、宠溺着她,两个下属却对罗令妤翻了无数次白眼。罗令妤巴不得这两个下属在范清辰面前说自己坏话呢,当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自己。但范清辰对罗令妤的忍耐度,他看着罗令妤的温柔眼神,让罗令妤慌张。她不得不承认,范清辰对旁人说杀就杀,对她确实几多包容。只是这包容背后是强烈的占有欲,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在逆旅准备休息,罗令妤闹够了,乖乖用膳时,范清辰竟把逆旅老板喊了过来,让这老板安排他二人明日成亲事宜。事急从权,范清辰根本不在意礼仪,只想定下此事。罗令妤一下子慌了,站起来:“……我不能嫁给你!” 范清辰眸子寒光一闪,瞬间又眼露宠爱之色。在逆旅老板不解的目光梭巡下,他夹了一箸子野菜到女郎面前的小碗中,无奈般地叹气:“乖,不要闹。你我婚书为证,岂能在这时闹脾气呢?” 他有婚书压着,即使罗令妤求助逆旅老板也无用。 罗令妤当然也想到了这个。 但她惯来不轻易气馁。 迎着店中诸人的视线,罗令妤目露哀色,柔柔望向范清辰:“……我非是不肯嫁范郎,而是婚事简陋至极,我心中不愿。寄人篱下多年,我自幼失了父母,此时连妹妹都不在身边。我成婚之日如此草率,他们若是知道了,该多难过。” 范清辰不动声色:“你待如何?” 罗令妤美目流转,婉婉而言:“我知此行不易,是以也不难为郎君。范郎带我去汝阳,你我拜了我父母的坟墓,再成婚如何?我成婚大事,总要禀报父母,让二老知道吧?” 范清辰不言不语,似在沉思。 罗令妤怂恿道:“既然总归是要去北国,汝阳也是顺路。到时出了汝阳,直接入北国边境,并不耽误时间啊。” 范清辰望她一眼:“好,那就成全妹妹。” 隔着案头,他身子探前,伸手绕住她颊畔落下来的青丝。盯着女郎那桃花面,范清辰幽声:“待到了汝阳,我且看妹妹还能有什么手段,来拖延婚事。” “罗妹妹,你终是要与我成亲的。躲得了一日,躲不了一辈子。别让我彻底没了耐心啊……到时候,苦的就是妹妹你了。” 罗令妤勉强一笑,面色不自在地低下头,她正要抿酒喝,范清辰在旁不冷不热道:“孕妇不能饮酒,陆昀没告诉过你么?” 罗令妤:“……!” 怪她平日看医书时太关注如何美颜,对孕事的知晓只一知半解,此时就露了陷。 她强行镇定,仰头不悦道:“他人不在,没法管我,我只是喝一小杯,也不行么?” 范清辰眸子一眯,他极喜欢她那个陆昀不在的说法。而且他本就下决心要杀掉罗令妤这孩子,胎儿不稳,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担心她的身体而已……范清辰含笑:“那就只喝一杯。” 罗令妤对他感激一笑。 笑容嫣然,如三月花开,灼灼夺目。 逆旅中看过来的人,一时都怔忡,想竟是如此绝色。 …… 建业朝堂迎来了北国使臣团,北国公主入了皇帝的后宫。北国使臣团半真半假地和南国朝廷谈和,来为自己北国即将准备的大战拖延时间。他们却不知,此时距离南阳百里的地方,南国军队和北国军队遭遇,战火一触即发! 建业的谈判如玩笑一般,此时消息还未传到。 耐心地候了一晚上的时间,整夜的大军偷袭行动,陆昀都在军中,随时调整战略。战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他们围攻的北国军队后退,退出此山,为南国迎来了第一次的捷报。 中午时分,魏将军领着人在山中搜寻,一是打理战场、抓捕俘虏,二是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战事。北国军队不会轻易认输,必将卷土重来。南国军队驻扎山中,养精蓄锐,商议下一阶段如何和北国军队交战。 会议结束后,魏琮还在看着地形图琢磨,陆三郎撩帐帘入内,说自己要先离开了。 魏琮脸一下子拉下。 陆昀:“大战在此地,然南北两国交界线极长,其他地方一定会受到此战的影响。南阳、颍川、汝阳,都被划入其中。我去寻人时,正可趁机观察下情势。边界诸郡需一道联合起来迎敌,整个局势才能改变。否则即便南阳胜了,汝阳或者颍川败了,北国军队的威势,都会席卷而来。” 魏琮:“……你倒是寻一下罗娘子,都能找出这么多理由来。” 然魏琮不得不承认,陆昀的理由站得住脚。魏琮只是怀疑,陆昀为国报忠的心,和他想找回罗令妤的心,到底哪个更重要。 当日,陆昀从魏将军这里带走千余人,离开此地,赶回南阳。到南阳探寻情况后,白马高俊,再一路北行,搜寻女郎被掳走的痕迹。同时与其他几郡联络,一路寻北国军队的痕迹,看他们的兵力分散到何境地。 十月中旬,北方草木渐枯,四野黄土一望无尽。 千余兵马踏水而行,时与北国混入南国边界的军队交战! 陆三郎翻身下马,蹲在地上,研究草丛遮掩住的车马痕迹。他摸了一下地上的干土,每隔一段路就下马,借这些痕迹来算车马的方向和行速。到夜里,陆三郎做出了判断:“对方车马一路向北,车速不快……令妤当暂时安全。” 这么慢的车速,分明是劫匪照顾罗令妤这样的弱女子……不管对方是主动照顾,还是罗令妤使计让自己好受些,起码表示,她还活着。 陆三郎心脏疾跳,当判断出这个信息时,胸口大石落下,额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旁边的随从问:“我们已到了颍川境界,是否与衡阳王相见?” 一是说战事,让衡阳王配合南阳的行动;二是衡阳王若是有罗女郎的消息,可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或者相助。 陆昀沉默了一下,脸色微怪。自收到二哥的信,他对衡阳王就十分、十分……然而此时情况危急……陆昀道:“我们去见衡阳王。” …… 战火在各处掀起,有的大张旗鼓如南阳,有的小打小闹如颍川。战火却一时间,还未波及到汝阳。然两国边界间的情势已十分不妙,远在千里外的建业朝堂已经控制不住。 范清辰几人才到汝阳,两个侍卫在街上打听了情况后,范清辰就做了决定,次日与罗令妤成亲结束,几人当立刻上山。借他父亲留下的手段偷渡,离开南国去北国……到底汝阳也已经不再安全,随时会被战火波及。 罗令妤拖延一路,不肯成亲,到汝阳后,她看范清辰的脸色一日不耐过一日,便也不敢再过多挑衅他,刺激他。范清辰看她不再闹腾,舒了口气,请了汝阳德高望重之人来为他二人主持婚事。 为了防止罗令妤再多找借口,范清辰干脆将罗令妤父母的牌位请来了婚礼上。 罗令妤第一次看到范清辰请来的父母牌位,心中几多泛酸——不到十岁离开汝阳,十五岁及笄后重回汝阳。本是命运周转一样的宿命感,回来却是与自己最怕的人成亲。 五年不来此地,此地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婚礼前一夜,两个侍卫守着门窗,防止罗令妤逃跑。范清辰入舍,看那女郎凭窗落泪,心中一下子掠起不喜色。范清辰看着她靠窗的美丽侧脸,不耐烦道:“罗妹妹又在哭什么?不是已经将你父母的牌位请了过来么?明日就要成亲的人,眼睛可不要哭肿了啊。” 罗令妤不吭气。 她手腕突然吃痛,惊叫一声,整个人被拉向了站在她身后的范清辰。 范清辰勾着她的下巴,俯眼看她。他慢慢贴来,看女郎一下子全身僵硬。过了这许久,她竟还是如此排斥他的靠近……范清辰心里不断地浮起烦躁暴虐之意,他勉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爆发。但他脑海中的那根弦,也已经快坚持不了多久了…… 范清辰指腹搓着她的下巴,阴阴地笑:“罗妹妹,不要再使手段了。乖乖嫁我吧。” “你也不希望真的惹怒我,让我对你下手,是不是?” “我现在还在顾着你……你不要挑衅我啊。” 罗令妤抿着唇,心中骇意被放大,她一时间也六神无主,不知自己该如何逃开这个疯子的魔爪——难道真的要嫁给他么?真的拖延不了了么? 她心里绝望无比:陆雪臣,你这个混蛋,竟然还没找到我! 是否在你心中,家国大事重于我……你是否根本不在意我要嫁旁人呢? 范清辰已经快要疯了……她再推脱的话,会让事情不可控,然而不推脱的话,和这个疯子过一辈子,简直生不如死! …… 这一晚范清辰的人将门窗看得严实,罗令妤每每走到门口,寻了无数借口,门外的人都不让她出去。便是说小解,外头的人都宁可送来夜壶,也不让她踏出门一步。 而婆子侍女们鱼贯而入,打扮她,给她上妆,强迫她穿上新的红嫁衣。 不顾罗令妤的反对,硬是将团扇塞于罗令妤手中——却扇遮面,流苏芳华。 而被她们摆弄的新嫁娘的心,沉得越来越厉害。 各类婆子和侍女们出入,再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有逃走的机会了,罗令妤心里何等煎熬。硬是煎熬到再次见到范清辰。天未亮,他人已出现在门口,清润明朗,穿上了新婚夫郎的衣裳。如此俊美,惹得一屋子的男女惊叹。 他步入舍内,伸手握住那被侍女们押着坐在案头的女郎的纤纤玉手。 流苏下,女郎娇艳如花,被他拽起来时,通身的灵动惊鸿美,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她低着头不言不语,他心中却极为畅快。范清辰俯身,在她颈间一嗅,含笑:“妹妹是我的了……” 刹那时间,罗令妤眼中的泪珠一下子滚落。 她再无法忍受,趁着人多势众,猛地推开范清辰,厉声:“你逼我婚,迫我婚,要我与你私奔。然你做梦!我誓死也不会让你得逞,嫁于你这人面兽心之辈!” 一时间,范清辰愕住,然后脸蓦地沉下。 罗令妤低头咬住他手腕,他吃痛放手,她转身跑入了人群中。而看热闹的人,被罗令妤话中的讯息弄得愣住,吃惊看向舍中那俊美的被新嫁娘抛弃的郎君。着新婚衣裳的女郎跑入了人中,提着裙裾拼命地想往外逃。她泪落如珠,凄凄切切,与堵住她的陌生人求助,诉说范清辰的恶意。 身后范清辰大步追来,脸寒如冰:“罗令妤——” “砰——”突然间,极大的爆炸般的声响从城门方向传来,整个大地震动,观礼的人神色大变。 大地摇晃间,爆炸声持续不断,有剧烈之势。观礼人惊骇又茫然,一声尖叫后,四处乱逃。众人惊呼着—— “北人打进来了!一定是北人打进来了!” “快逃,大家快逃!” 围观人群如鸟兽四散,嫁衣繁琐的女郎被夹在人中,被挤得趔趄难堪。一派混乱中,天边忽有几只凌厉长箭射来……范清辰跃身而来,一把将身子轻晃的罗令妤抱入怀中,扯着她一道摔在地上,躲开那向庭院中射来的箭。 马蹄声狂奔在外,北方军团中的先锋已攀着绳索爬上城墙,大摇大摆地入了城,大肆杀人! 而遥远的,城门还在被砰砰砰地猛烈撞击。 小小的婚事现场,范清辰紧抱住怀里女郎。他带着她躲闪,不让慌张的逃跑的人踩到她,而他自己却被路人的脚踩了好几次,闷哼出声。罗令妤挣扎着要起来,被范清辰沉沉地压在怀里。 之前还与她生气,然现在,倒在地上,他宽大的袖子挡住她的脸,一丝一毫不让她被人看到。女郎的长发发尾散在他手臂间,一时间,范清辰生起恍惚感,有种“至此一瞬,永不复来”的荒谬感。 好似他只有这么一瞬了。 当两个侍挤进来扶郎君起来时,范清辰目色幽寒,握住罗令妤的手。范清辰脸色难看:“汝阳恐要出事……我们得想法子出城了。” 低下眼,看眼罗令妤苍白的脸,范清辰轻声:“别怕,我不生你想逃婚的气……这会儿别闹,跟我走,好么?” 第102章 现时汝阳乱极。 明明两国和谈,然如玩笑一般。陆三郎早已去信周边郡城,提防北国毁约。于南阳地段,南国军队首先毁约。而于汝阳,却是北国军队先行毁约。大地震如雷,北国铁蹄杀至城下,欲攻城而入—— “哐!哐!哐!” 树个木桩被将士们合抱,一次次重重撞向汝阳城门。城墙上方落箭如雨,而又有北国先锋兵顶着箭雨,一只只飞索扣上城墙,向上攀爬。北国先锋兵一旦入城,满城不是将士,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庶民,这些将士眼睛不眨,便开始大肆杀戮。 当下里,惶恐的百姓哭叫不觉,一股脑地挤到南下的城门口,拍门、撞门,要求离开汝阳逃难! 范清辰拉着罗令妤,跌撞无比地奔跑在城中。范四郎的两个侍从护着二人,帮两人开道。这个时候,街巷四处起火,时见敌人持刀杀来。官兵冲去前线,城中秩序无人管理。范清辰和罗令妤在人中飞奔,罗令妤这时也不想着和这位范四郎分道扬镳、各有各路了。以她的美貌,这时与范清辰在一起,反而要安全很多。 “郎君救命!女郎救命!我的孩儿不见了……”路遇哭泣少妇,拉拽着二人求饶。 “女郎,女郎!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夫郎不在了,家里无人了,让我跟着你们做牛做马吧!”少妇苦苦哀求,见这郎君和女郎衣着华美、女郎身上的嫁衣更是光华流离,立即认出这两人是上流士族人。少妇在不知如何自主的时候前去求助…… 然而无人理会。 罗令妤眼神不变,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以她的现状,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救人。本性冷漠自私的女郎,在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的情况下,对可怜的少妇,选择的便是不看不问。 哭嚷声见不到这两人稍微驻足,少妇见那两侍从开路,领着郎君和女郎跑入一道巷中,转眼不见。少妇追不上,只面上露出惶然恨意。在那两人走后,有北人杀来,少妇蹲到墙角抱头便哭,指着一个方向口上大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方才见绝世美人,你们去找她吧,杀她吧——” 北人先锋兵匪气无比地扯嘴笑,眼神却冰冷。他们手起刀落,这妇人就人头分家,鲜血流了一地。北人先锋兵再四处杀人,这次却是若有若无地向着方才那妇人指的方向去。杀人是目的,所谓“绝世美人”,也让人心动。“入城后,烧杀抢掠皆无罪!” “美人皆可抱得,无须与长官相报!” 这是攻城前上峰许诺给这些将士的,由是北国军马攻城更为积极。谁先入城,谁先得汝阳城中资源。最先入城的这批先锋队,更是一味灌之长官的话。少妇死前暴露的人性之恶,于此可见微妙之时。 范清辰几人在侍从的开路下,寻了近路到未被北人守住的、南下的城门前。到近处时,城门前人流如涌,黑压压一片。守城将士们大声吼叫维持秩序,却只听到哭叫声,人人想逃出城,无人听将士们说话。 范清辰目光一定,先努力冲入人群,到一满头大汗的小将面前。人声沸腾中,范清辰伸手入怀掏出凭证:“我是南阳范氏四郎,我与你们刺史是旧识。之前入城时曾与你们府君达成共识,他当提供车马于我,护送我和我夫人离开此地——” 那小将听了,却不收信,为难道:“郎君见谅!我等自身难保,眼下无法为郎君提供庇护。郎君你看,这么多人抢着出城,郎君不如也一道排队吧?” “或者,郎君让我们刺史来?” 汝阳刺史此时一定和城中驻扎的军队长官在一起应对敌袭,哪有心思管人出不出城。这小将分明是为难范四郎,看到范四郎这样清俊的郎君,一眼判断出他是士族郎君。士族郎君在这时候来求他这样的小人物,让他平白的想为难一二。 范清辰不是傻子,他眼睛缩了一下后,直接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借着衣袖相拂时,将玉佩扔给了这个小将。小将低头悄悄一看,上等碧绿蓝田玉,是他一辈子赚不到的,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小将满口答应,转头让同僚去提供车马,回过头来,他苦口婆心地建议:“郎君你看,这里人太多了。若是我把人拦住,给郎君放行,这么多人看着,郎君你也走不了啊。” 果然,提到车马,身边耳尖的寻常百姓都望了过来,看向这位贵族郎君的眼神,充满了渴望和贪婪。 范清辰心里骂了一个脏字。 他冷着脸,又送出去了一块玉佩:“多备车马,送与他们。” 再看向这些蠢蠢欲动的想要逃出城的百姓,范四郎虚伪无比地露出一个笑:“我们一共四人,只需一车二马,多余的可提供给诸位。” 人群当即欢呼:“多谢郎君照拂!” “郎君大恩,来日必报!” 范清辰心中冷漠,并不需要这些人回报。他现在满心烦躁,想如此一攻城,不知其他地方情况如何。大军兵临城下,是否南北两国的局势再次改变,是否他无法在这时带着罗令妤离开南国……怕根本走不了,无法入北国的境。 之前他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后路,这时再去用,无异于自寻死路。眼下的法子,竟是要他南下才行。 “郎君、郎君……”范四郎心烦时,听到侍从挤过来喊他的声音,他扭头一看,见到侍从身后的女郎时,愣了一下。 原来不过片刻功夫,罗令妤就在脸上抹了许多灰土。她不知对自己的脸做了什么易容,原本明艳动人的脸蛋,这会儿颜色晦暗了许多,眉目和鼻唇都平凡了许多。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是一个面有风尘的平凡女子,根本看不出她是美人。 范清辰:“谁给抹的?” 两个侍从一起看向罗女郎,意思不言而喻。 范清辰低笑,伸手拽过罗令妤微抗拒的手腕:“妹妹应对险境的能力,我是一贯佩服的。” 罗令妤却是面如冰霜,和范清辰撕破脸后,她这会儿是半点儿伪装也懒得来了。如果不是那两个侍从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早找借口趁着人多逃离范清辰身边。眼下只是在脸上抹点儿灰,却还要跟范清辰绑在一起,甚至依靠这个人的保护,罗令妤的心情并不好。 范清辰扭头,随手抱起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丢到女郎怀里,低声:“我们和这些庶民一起逃,有他们掩护,安全些。” …… 尸横遍野,北国军队兵临汝阳城下! 范清辰和罗令妤几人混于这些平民中,坐上城中小将送来的车马,一路向南逃去。平民百姓不会骑马,牛车的速度又远不如马速。范清辰不肯浪费这几匹马,又不愿纡尊降贵地和寒门同车。他干脆把车送给平民,自己这几个人骑马。罗令妤马术不好,被迫与范清辰共乘一骑,眼下也不好抱怨什么。 而于寒冷逃亡时,竟可驱车,大部分巡城百姓,是第一次坐上这样的车。原本张皇的逃亡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三三两两、一辆车尽可能多地挤满了人,坐在车中的平民们,在逃难路上,忍不住聊起了天。 气氛几多轻松。 范清辰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好歹作出一副亲近庶民的友善模样来,得人一声好评。 罗令妤嗤笑一声—— 范四郎明明烦极这些人,为了逃亡路上有照应,为了不被这些人敌对,偏偏作出一副关爱的嘴脸。他往日那般阴测测,遇到困境时不过如此。 远不如她的雪臣哥哥。 她虽和范清辰是一类人,但不妨碍她倾慕陆雪臣。观画看人,她自看到寻梅居士的画,就知寻梅居士的品性。她在见陆昀之前就已仰慕他,陆雪臣不会一边看不起寻常百姓,一边又要假惺惺地对人好。 陆雪臣他是谁都看不上,非针对寒门。正因为谁都入不了眼,他待人反而是一视同仁,不分什么士族和寒门。 罗令妤一边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不够善良从来没错,一边又羡慕陆昀那样看谁都一样的心性。他不在意士族还是寒门,他救不救人不看身份,甚至他可以不看她出身而愿娶她,正是因为他出身好到极致,对人对事皆凭本心,不必谋算太多。那样出生就有的好运气,罗令妤如何不羡慕? 坐在范清辰怀中,罗令妤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郎君。她心里凄艾,不知他是否在找她。 很多时候,她在陆昀面前,总是有些自卑……总怕他不够喜爱她…… 心中难过时,鼻尖忽然一凉,罗令妤一愣,扬起湿润的眼睛。睫毛轻颤,又一片雪落下,飞入了她眼中。 一行向南逃亡的人,看到天地间,曼曼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天空灰白,四野无边,雪粒在人间飞舞,向下撒去。 范清辰低声:“竟是下雪了……今晚恐怕难过了。” 他觉怀中女郎身子僵住,怔忡地抬眼看雪。他问:“冷不冷?” 罗令妤没理他。 她只是望着这漫天飞扬的雪花,心口一瞬间被雪堵塞住,漫漫消沉—— 陆二郎说,陆昀就是死在大雪天。 说他死在雪雾弥漫的山上,死前血已流干,身边无人陪伴。只有那被风雪掩住的血书。千秋若还卿一言,那爱,自是不移若山。 …… 当罗令妤知道那个梦,当罗令妤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个不同的故事。 他口上不承认,可他也许既爱她,又恨她。 …… 从未有如此清晰的惶恐感扑面而来。 如死亡突来乍到,让人措手不及。 陆二郎的梦,始终让人半信半疑。何况有陆昀在,罗令妤本来已经没有多想。但是当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当夜夜忧心反应在现实中,当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闪出自己梦中寻不到陆昀的情形,罗令妤在荒野间,忽然感到一阵阵害怕。 她的心脏被揪住,喘不上气。她怕那噩梦成真,怕蜉蝣难以撼树。 女郎垂下眼,咬紧牙关。范四郎在身后再问她冷不冷时,她果断说了冷,得来一身大氅披在身上。 罗令妤想自己必须自救,想自己要逃离范清辰,要活下去,要见到陆昀—— 起码不能让陆昀因为自己而出事! …… 天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时,陆昀人在颍川,与衡阳王刘慕相逢。大帐厚毡门帘打开,少年郡王大步从舍中步出,看到陆三郎背影清矍高瘦,仰面看雪,俊容上露几分思索色。听到脚步声,陆昀回头,刘慕脸色沉沉,将一封信交了出去。 刘慕:“刚收到的情报,北国有军队攻入汝阳,汝阳危矣!” 陆昀接过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看陆昀面色淡淡,以为陆昀不愿出兵相助,刘慕冷声:“我等必须去汝阳相助……你说那劫匪一路带着罗娘子北行,若他们要出南国,汝阳的可能性至少比我的颍川大很多。罗娘子若是被困汝阳,你难道不救?” 陆昀带兵马前来与衡阳王汇合,颍川未遇到敌袭,衡阳王也自称不知罗令妤的踪迹。比这一切先到来的,是汝阳的危机。 陆二郎最新的一封信,因为陆昀人不在南阳,他未曾收到。但是即使没有收到,陆昀也不必二哥多说,大约猜出情况了。如果陆二郎的梦是真的,南阳大战,汝阳城危……这岂不是丧命的极好机会? 陆昀勾着唇,微微笑了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他突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与刘慕说:“公子若是知道天机,猜出天要尔亡,是否会信命运,就那般等下去?” 刘慕愣一下,嗤声:“孤从不行以逸待劳之事!” 陆昀掩下心口之焦,目中若含笑。 他微微点了下头,喃声:“……这倒是要试试了。” 陆二郎的梦时间线太乱,需要人重新整理。且陆二郎单纯,他的梦的真假,因未曾见识过,始终让人存疑。 而现在,北方的第一场雪下来了。那道催命符,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天地间越走越近,走向陆昀。 陆昀想:这倒是个试验的好机会。 他忽然有一个极大的冲动,脑中产生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想逆了自己所有会做的决定——他要借助陆二郎自己都说不清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看着这个故事,若是每一个命令、决策,他都与自己的本心反着来。若是他大刀阔斧地改了所有迹象,陆二郎的这个梦中故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预料到的其他的危机,是会消失,还是仍会存在? …… 唔,让他来慢慢地试一试。 第103章 汝阳兵弱,不堪其扰。北国军队花了一日时间破城,再花了半日时间,驱兵继续南下,以接应陷入南阳、和魏将军军队对峙的北国军队大部。南北两国撕破虚伪面目,无视建业城中尚在友好谈判的两国文士,在边界之地,战争呈摧枯拉朽、野火燎原之势。 汝阳去往颍川郡、南阳郡等其他各郡的路途上,均有南下的逃亡百姓。 夜里风雪加大,距离汝阳数十里远的荒野林间,南逃的范四郎一行人在饥渴交加后,好容易寻到了一家可供休憩的城隍庙。这一次不用范清辰客气,坐车的跳下车,骑马的从马背上滚下。众人被荒野冰寒折磨得神志恍惚、眼冒绿光,看到黑魆魆的大庙,顿如蝗虫般扑了进去。 罗令妤也是饱受颠簸之苦,下马时,双股战战,几乎站不稳。她神色委顿,与范清辰进庙时,眼角余光依然看也不看那些进了庙中就霸占着最舒服的地方、招呼着生火的庶民们。 范四郎的两个侍从去和那些人交际,范清辰寻了角落地和女郎坐下,目有忧虑。按他的意思,众人就不该停,该一鼓作气继续南下。但是牛马疲了,若是只有他和罗令妤,跑废了的牛马杀了,换一匹新的就是……但是有这么多人同在,范清辰就不好得罪所有人了。 范清辰侧头,疑虑地看了罗令妤两眼,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她的腹部。女郎端正无比地坐在他后侧,脸上有些疲态,眼睛却极为清亮。她看着羸弱得风一吹就倒,但熟悉罗令妤的范清辰,却看出他这位妹妹精神的亢奋—— 她丝毫不累。 ……连腹中胎儿都无损? 长途跋涉这么久,罗令妤哪来的这般好精神? 不等范清辰试探,面前忽有人影走来。他一下子绷紧身子,握紧腰间原本只是装饰作用的剑,冷厉无比地扭头,一眼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平民女子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过来。女子被范清辰的寒目吓了一跳,半晌定下神,面露羞色,蹲了下来。 女子柔声:“郎君可要喝一些,妾服侍郎君如何?” 范清辰一眼看出此女投奔的目的性,当即嗤笑一声:“不必。” 女子被他那眼神看得窘迫,不甘地咬着唇抬头。于她看来,一路南逃,如她这样出身卑微的,攀上一位士族郎君才可得救。她自忖貌美,想以色侍人,也不知这郎君是不是听不懂……女子抬眸想要说得更清楚一些时,忽而一愣,因她越过这位范郎的肩膀,看到了被范四郎护在后面坐着的那贵族女子。 自他们从汝阳南逃,范清辰将大部分的车马都给了他们。不光有可挡风之处,车中还有干粮麻饼,解人之危。而这位范四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亲自带着那个贵族女郎。那女郎与范四郎共骑,一路下来,身容都被范清辰用大氅罩着,他们这些后面的人根本没看清。 偶有看到过的,说那贵族女郎姿色平平,恐就是因为身份高贵,才被那位郎君护着。 众人说起时,面有嫉妒不忿之色。 然此时众人挤在破旧的城隍庙中,庙外风雪凛冽,庙中火烟荜拨烧起。濛濛的火光透来,这位贵族女子掩了一路的面上涂着的尘土落了,她姣好的面容在黑暗中,露了出来。 肌肤如瓷,低垂着眉眼的容色昳丽。 罗令妤安静地坐在后方,她已经尽量藏住自己的身形,周身却仍发着一层微光。那种柔和的、像是江南之地的那种轻软的雪光,让她和庙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位贵族女郎的真实面容竟这样美……难怪郎君对她的献殷勤无动于衷。 察觉到此女目光,罗令妤猛地抬目看来。她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又将这个平民女子弄得难堪了一下。女子尴尬地递碗:“女郎要喝么?” 罗令妤对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都不亲热。警惕便是她的常态:“不。” 平民女子察觉到这两个贵族人士对自己的不友好,心中顿起几多委屈难堪。她笑了笑,在范四郎的两个侍从回来时,神情不太自在地站了起来,捧着自己原本想送出的那碗热汤,回去了那些平民中。 而罗令妤垂下脸,漫不经心的,手在地上随意摸了下,又将地上的尘往脸上抹。 她感觉到范清辰在看着她,她却不理。 范清辰却不以为忤,她要逃他的婚,他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许多旧年影子。脑海中闪过许多记忆,范清辰轻声笑:“妹妹方才那样,让我想到我初见到你时的样子。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得如小乞一般,瘦瘦弱弱,风一吹就倒。你来南阳投奔罗家,我在街上只是看你一眼,你就警惕地把婳儿往身后挡。” 范清辰笑道:“谁要看你妹妹,你不知你那浑身是刺的样子,有多吸引人。” 那时要比现在落魄多了,女孩儿脸蛋瘦的几乎是皮包着骨。可她眼睛亮亮的,又警惕,又凶。那旺盛的生命力,让他看她第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小乞丐。那时他哪里想得到,那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是现在这个美貌惑人的罗妹妹。 罗令妤嘲讽道:“原来你喜欢小女孩儿。我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子,满足你那不正常的私欲,对么?” 范清辰凉凉看她。 他知道她在激怒他,但他被罗令妤气多了,已经有了些免疫。她轻易的挑衅,早已不足以让他发怒。范清辰微露恍惚之色,道:“……而今你还是一点没变,平时装得多好,到这个时候,仍然看谁都是坏人。谁靠近你,你都不相信。” 范清辰:“我有时候想,你当年从汝阳逃去南阳,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这个性子。” 罗令妤眼神骤然一缩,神情微变。她忍不住看向他,他坐在她身前一点儿,侧脸温润,气质如兰,低下的目中又藏着若有若无的风流、疯意。分明是她会喜欢的那类郎君,她也得到过他的庇护,两人却走到这一步。 范清辰疑惑的:“……真奇怪,我这两日怎么总在想以前的事?定是你那日要逃婚,将我气疯了。” 他不经意的,就说出让她惶恐的内容来。 罗令妤身子绷起,手指蜷缩抓着自己的裙裾,松了又紧。好一会儿,罗令妤轻声哀求:“范郎,你不能放过我么?世间美人何其多,你何以不肯放过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不能于旁的方面补偿么?” 范清辰微微一笑。 他侧头望过来,诡异的发亮的眼眸盯着她,身子微微前倾,逼得她往后墙上靠。听范清辰叹:“又来了、你又来了……罗妹妹,我自是不能放过你了。我从你十岁看你长大,焉说你今日的样子,没有受过我一点儿影响么?其他女郎哪有你好,其他女郎我略微吓一吓就晕了,根本不经玩儿。罗妹妹却不一样。” 他勾唇:“不怕被我玩坏。” 罗令妤怒视他,明眸灿然。脸被涂得再脏,天生丽质如何掩? 范清辰手臂动了动,终转过肩,将她僵硬的身子抱在怀中。身边的两个侍卫立刻涨红了脸挡住这方天地,而范清辰俊脸贴在女郎肩窝上,轻轻嗅了下她发间香气。若有若无的花香,那让他有一种拥有她的满足感。范清辰幽幽道:“你是不是经常让他这么抱你?你和他亲了,睡了,身上都是他的味儿。他是什么时候睡你的……” 罗令妤恐惧地推他:“你疯了!放开我……” 范清辰却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他眼睛嫉妒得通红,恨不得掐死她。然怀里女郎挣扎得厉害,浑身颤抖,他又只好无奈地笑:“好了好了,别怕,我不说了,不提他了……你可以和我闹,和我吵。打我,骂我,都随意。你和陆昀勾勾搭搭,你要逃婚……我都不生气,我不会报复你身边人的,不会杀她们的。我之前怕极了,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罗令妤张口就要反驳。 范清辰冷不丁的:“没有怀孕吧,罗妹妹?” 罗令妤:“……!” 她脸色发白,想起来这么久的长途跋涉,自己体力不济、身体却一点不适都没有。范清辰果然看出来了。 范清辰低笑,威胁般地低头看她:“妹妹还是这么喜欢骗人。让我抱一会儿吧,嗯?” 罗令妤便僵着身子,任由他抱,不敢乱动。他已经看出她没有身孕,她若反抗激烈,直接惹怒了他……罗令妤闭眼,心念清静咒,让自己忽视这个让自己害怕的郎君。 然这没有过多久,只是安静地抱一会儿,庙中人却忽然感觉到大地传来的震动声。众人脸色急变,有人反应快,立刻从篝火前跳起来,不要命地奔向门口,看似要逃跑。但下一刻,外头马声长嘶,门板“砰”地被从外一脚踹开。 “啊啊啊——”惨叫声中,方才跑出庙门的几个年轻男子被人从外当胸踹了回来。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下,他们身子在半空中抛出一条极长的半弧线,口中鲜血直喷! 砰砰砰,几人摔倒在地,庙中休憩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范清辰也起身,将罗令妤挡在后面,身子紧绷。众目睽睽下,庙门门板晃悠着,黑云压顶一样,呼啦啦,从外闯入数十个身着铠甲的北方军人。风雪从他们身后涌入,洒在地上,如白月光一般浩荡冷清。 众人慌乱:“敌军来了!” 来的是先行的先锋队。 他们堵住了门,目光森幽地盯着庙中的难民。面容冷肃,双方对峙。范清辰这边,看到他们大马金刀,手按在腰间武器上,一身血腥味扑鼻,气氛冷硬。众人心中绝望,以为北国军人要大开杀戒时,却见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好似杀人的兴趣不大。 这批军人中的首领咧嘴,森然笑道:“今天杀饱了,就不杀你们了。各位交个保命钱如何?” 众人一愣,然后立刻:“应该的应该的。” 北国军人再满意的:“哦,还有,突然下雪,之前标的路看不清了。你们中有人知道怎么去南阳么?” 罗令妤和范清辰主仆都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不吭气,范清辰手臂猛地绷起,眼神微变。南阳是范家地盘,北军要去南阳。两个侍卫紧紧拽住郎君手臂,不让郎君站出去送死。而范清辰惊怒的功夫中,已经有殷勤的人凑了上去,说愿带路,祈郎君不杀之恩。 北国军人那轻蔑的、豪放的、自大的哈哈大笑声绕梁不绝,如拍狗一样拍着投靠过来的人头:“只要好好带路,就不杀你。” 但北国军人的私欲,显然没有如此容易得到满足。 他们派人来搜取钱财,藏入自己的腰包中,痞子一样无所谓的,但只要看人一眼,没人敢躲。庙中一时有些乱,有些女郎的哭泣声传来,当两名军人搜到范清辰这边时,范清辰也不动声色地交了两块银元,换自己四人的性命。 两名军人却不走,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到范清辰身后的女郎身上。那女郎低着头,脸被身前的郎君挡住,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好奇。军人往前走两步,探寻的目光盯着那女郎,身子却再次被范清辰挡住。 范清辰绷着脸,又递出了两块银元。 军人低头在银元上一咬,银亮光中,他在银元上咬出了一个牙印。竟是纯银!两个军人大喜,意味深长地看眼这几人明显和寻常人相比华丽很多的衣衫。但得到了银元,他们也不再多问多看,脚尖一转走向旁边,放过了罗令妤。 这边轻轻松了口气,然下一刻,庙中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声音:“啊——” 罗令妤怔然,身为女子的直觉,让她一下子抬眼,向惨叫的方向看去。见那军人中的首领拖着一个女子,将女子压在身下。女子惨哭,又挣又喊,脸上“啪”地挨了好几巴掌。首领解了裤腰带,毫不留情地掰开女子的腿…… 那女子,竟是见过的,是方才过来巴结范清辰和罗令妤的那个平民女子。 世道险恶,女子被人如此欺负,这庙中,没有一人动。 罗令妤感觉到胸口一股窒息,喘不上气。她袖中的手指发抖,听那女子哭喊声,艰难地别过目光,想当做不知。谁想到那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女子凄厉地哭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不是最好看的……对、对!我们中有最好看的,就是她!是她!你去碰她吧,她特别漂亮!” 目光如电,那首领猛地扭头,顺着身下女子的手指,看向立在范清辰身后的罗令妤。 罗令妤:“……!” 那被压在男人身下的女子捂脸哭泣,手指颤颤却坚决地指着她。那女子没脸看她,却将火苗砸了过来。而那首领望过来,果然看到一个郎君挡着一个女子。虽未见脸,首领却起身,跨步走了过来。 蒙蒙摇晃的火光下,被郎君挡在后面的贵族女郎面容忽明忽暗…… 他漫不经心地推开范清辰这种普通文人,向靠墙的女郎看去。见那女郎面染灰尘,然颈间肌肤如玉如瓷,耳下的金玉坠子如水波一样晃着,那一重重的光影,勾得人兽心大动……首领目光发直地伸出手,不妨旁边寒光一亮,宝剑刺来! 范清辰厉声:“杀!” 他一手拽住罗令妤,将惊惶的女郎拉至身后,另一手持着手中剑向首领手臂砍去。他口上施号发令,跟在他身边保护的两个侍从同时跃起,配合郎君一道拔剑杀来。首领面前迎来三道劲风,被打得趔趄后退。 庙中的北国军人们一下子齐齐拔出武器:“竟敢反抗!兄弟们杀!” 庙中逃亡的寻常百姓骇然,滚摔倒地:“和我们无关、和我们无关,不要杀我们……” 但是刀剑拔出,必然沾血。微妙的庙中平衡被打破,北国军人毫不留情,向身边的所有人杀去。而那首领也在一开始的意外后,拾起了自己的武器,冷笑一声,向范清辰这边杀来。 范清辰要护着罗令妤,总是几多不便。 刀光巍峨,一刀砍在他手臂上。 两个侍从:“郎君!” 二人同时迎上,将被那军官当胸踹来一脚的自家四郎接住。看到四郎手臂上的伤痕染红了袍子,看四郎面容微白,两个侍从心里惊怒:若是郎君在他们的保护下受了伤,范家不会饶过他们! 都是那该死的罗女郎! 那罗女郎到底是给他们郎君灌了什么迷魂汤,若不是那罗女郎,今夜根本不会和这些凶残的男人杀起来! 哐!乒! 兵器交戈,金器铜器撞击,大地间皓雪茫茫,城隍庙中百姓惊惶痛哭,四处逃散! 那军官武力甚强,整个北国军团的这批先锋队的力量都强于他们。范清辰一开始还能拉着罗令妤,手臂受伤后,只能勉力招架,无法拉着罗令妤。罗令妤被推开,被范清辰拦在一个方向,让那军人碰不到她。 两个侍从又拼命护他! 然敌军如此悍勇! 战况本就是一面倒,受伤的手臂越来越抬不起来,一地尸体,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脚步越来越艰难。被首领逼得步步后退,眼前冒金光,范清辰脸上冷汗落下,咬牙切齿:“你们两个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保护罗妹妹?!” 寡不敌众。 越是拖,郎君的生命危险越严重。范四郎眼前已经阵阵发黑,手臂发麻。突然之间,他听到两个侍从低声“得罪”,直接伸手,他的穴道被点中。 范清辰身子僵住:“你们!” 他拔地而起,被两个侍从拽出手臂,向门外的风雪天地中扑去。身后的军人要追来,两个侍从中的一个伸手一拉,将旁边一尸体扔了过去,挡了这么一瞬。他们点了自家郎君的穴道,不顾范四郎的怒骂声,一纵数丈,逃出这里,口上高声—— “罗女郎,你自求多福!” …… 庙中诸人:“……” 被丢下的罗令妤脸色苍白:“……” 但她反应极快,在那北国军队的首领都被震住时,她突然从角落里跳起,向屋外跑去。踩着一地血、一地尸体,罗令妤声音抬高,冲庙中还活着的人喊道:“外面有马!大家快逃,各自保重!” 千钧一发之际,女郎奔行,披着的大氅散开,长发如云,拂过她面容。 面容不经意地掠过众人眼中,黑眸雪肤,佳人惊鸿之色,让那伸出手的首领浑身一震,看得呆住。 反应过来的、鼓起勇气的人听到,一下子恍然,不要命地往庙外冲去。 北国军队首领看到这些人如鸟兽散,挡住出去的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位貌美女郎身形被隔开。他大骂一声,大步追出去,庙外马蹄声响起,四处奔逃!追出来的北国军人们抬头,看到浩渺大雪中,四散的骑着马颠簸的诸多身影中,一道红衣艰难地伏在马上。 首领眼睛亮起:“嘿,有意思。小美人儿倒是有野性。” 振臂一呼:“追!” …… 同时间,铁马冰雪,冰川破雾,浩荡的南国军队北上。黑夜白雪,清冷的雪光,照在为首的陆昀和刘慕脸上。 一路北上,看到尸体遍野。 追到庙中,看到死伤过半。 听到人描述之前战斗,衡阳王刘慕还在判断时,见陆昀脸色微变,转身而走。刘慕一愣后,追了出去。听陆昀低声—— “那郎君我不知是谁,但那女郎……” “他们说的那女郎,定是令妤。” 天下有几个女郎,能如她那般冷静? 第104章 狂风凛冽,雪粒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黑夜吞并万物,清雪将天地笼得白茫茫,看不清东南西北。这夤夜漫长,使一时一刻都煎熬般痛苦。在这茫茫冰雪林川上,两个身形矫健的侍从架着一个郎君狂奔数里,将身后追来的兵马越甩越远。他们架着的那个郎君一动不动,僵硬得如冰雕。然郎君眼睛却赤红,似要滴血般。 视线中出现一家废弃道观,孤零零地屹立在荒野中。因人迹罕见,道观废弃不知多久。两个侍从眼睛亮起,带着郎君就掠入了道观中。落了地,站在黑漆漆的、布满蛛网的大殿中,侧耳倾听身后没有追兵动静,两个侍从松了口气。然一扭头,声音清脆的巴掌赫然扇来。 “啪——” 一人一巴掌,凌厉力道,将两人扇得侧过了脸,往后退了两步。 而终于能行动的范四郎范清辰,目眦欲裂地盯着这两个人,如凶兽吃人一般的眼神。手臂重伤,半个袍子被血染黑,范清辰抬起的手臂发抖,他的面容绷着,青筋颤抖。表情因太过绷,情绪太激烈,他的俊容一时显得狰狞而扭曲。 范清辰脚再踹去,将两人踹到地上。他如世间最恶毒的主人,对待被自己视为草芥的仆从。两个侍从的性命在他眼里不是事,他又踹又揍,自己面容扭曲,看这两人,也像看杀父仇人一样。范清辰喉咙里滚滚,发出的声音喘息剧烈又声线沙哑: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谁让你们点我穴道的!” “你们竟把她抛下,竟把罗妹妹抛下!” 他恶狠狠的,胸口沉闷,眼睛通红,情绪极度激烈下,努力克制的泪水差点迸出眼眶:“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让你们救她!你们竟然害她!” 两个侍从面对敌人都悍勇无畏,然奴性忠诚无改,面对自家郎君的拳打脚踢,他们只稳稳跪着:“府君让我二人保护郎君……” “老子不需要!”范清辰这样的贵族郎君也会说这样的粗话,他揪住一人领子,要再打时,之前受伤的手臂痛得发麻,让他全身颤抖,“她是我的命,她是我最喜欢的……回去,回去救她,救她!” 范清辰疯了,理智那根弦嘣一下在脑海中绷断。漆黑的夜,无尽的雪,到处是比她强壮的敌国军人。她如何能活?她扛得住那些一身悍血的男人? 她会被羞辱,会死……如古往今来,那些活在史书上,在男人的战斗中无辜死去的红颜般香消玉殒…… 他好不容易从陆昀手里抢到她,偷偷带她离开南阳,想娶她,带她去北国……他却将她抛下!抛给那些饿狼一样盯着她的男人! 范清辰面孔更加扭曲,手臂用不上力,他用脚踹,毫不留情,想杀掉这两个替他做主的侍从。他彻底疯狂,脚下踢到关节骨头,听到清脆声,那是骨头踢断声。但他不在意,他想杀了这两个人! 耳边声音模模糊糊的:“郎君、郎君冷静……” 范清辰心如刀割,又心神空茫。他恨极眼前人,踢打一顿,又突然疯魔地浑身抖着冲出道观。郎君脚踩在雪地上,趔趔趄趄地往斜下的路跑去。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头上脸上全是雪。那灰失失的、失去所有一般的心情,那女郎在他面前不断浮现的面容…… 范清辰惨笑着,他刨开绊着自己的雪,笑着哽咽,再一口口吐血:“罗妹妹!罗妹妹……等我,我救你、我救你……” 他发癫地扑在地上痛不欲生:“是我太弱,我保护不了你……罗妹妹、罗妹妹……” 身后两个互相搀扶的侍从一瘸一拐地追了出来,看范四郎发疯一样地在雪地中跑,两人目露震惊之色,顾不上受伤,跑下雪地搀扶郎君。 又是失去了理智的打骂! 言辞更加侮辱激烈! 范清辰这样崩溃发疯间,忽然与自己的两个侍从一起抬头,听到了震如天雷般的马蹄声。那马蹄震震,由远及近,浩浩荡荡。范清辰的脸还木着,两个侍从却脸色一下子煞白,两人绷着身子,不顾一切地挡在那发疯的郎君身前,提防着来人——莫非那追兵追到了? 何以如此穷追不舍?莫非认出了他们郎君的身份? 马蹄声到了近前,看到千军万马,两个侍从目中更加绝望。两人几乎要动手,拼死一战以给郎君留下逃亡机会,然冷不丁的,看到那行来大军中最前面的,骑在马上的人,并不是方才见到的敌国先锋军首领。 这些将士披挂,是南国兵马的装扮! 再看到最前面的两个郎君,一少年郎,威风凛凛,铁血风骨,目中隐带戾色,此时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来。而另一青年郎君,却是丰神俊朗,如此相貌气质,世间绝不多见。 两个侍从喃声: “陆三郎……” 现今的南阳,在世家大族中做事,谁不认识新来的刺史,建业陆三郎? 骑在马上的陆昀俯眼望来,凌如刀的目光与那雪地上跪着的、一身狼狈的范四郎对上。范清辰一下子神情绷起,在此时见到陆昀如遇大敌一般,更升起一种宿命般的荒谬感。 范清辰的呼吸一下子急促。 这下子,本不在意的衡阳王刘慕的视线也望了过来。刘慕眼睛落到范清辰身上,盯着此人的衣着打扮:“你认识这个人?” 他问的自是身边的陆昀。 电光火石,陆昀眼神变化极快,几乎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在荒野中遇到这样的范清辰,他不用人解释,就敏锐无比地猜出了前因后果。这位俊美郎君的面孔一下子冷住,看范清辰的眼神中杀意不加掩饰。 郎君那突然绷起的肌肉,抓着缰绳的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让一旁的刘慕觉得陆昀要纵下马去,直接动手杀了这个偶遇的人。 然陆昀只是冷冷开口:“哪个方向?”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问话。至少让那向陆昀问话、却没得到答案的衡阳王脸沉了下去。 范清辰惨笑,想陆三郎不愧是陆三郎,见到他,就猜出了大概。范清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他颤颤地伸手指了个方向。陆昀策马,掉头便走,极快地吩咐:“留下人,把这三个人看着。若这三人逃走了,军法处置!” 他快速御马重入雪林,来去如此迅疾,不加解释。 “将军?”身后的兵马疑惑地看向衡阳王。 衡阳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范清辰几人一眼,道:“听陆三郎吩咐。” 而他带着剩下的兵马,向陆昀那又提高了一倍的马速追去—— 定和罗令妤有关。 陆昀总是气定神闲,在建业时,刘慕几次针对他和陈王,也不见陆昀着急。这几日,刘慕却看多了陆昀掩藏着的那种焦虑。刘慕心中古怪,不断地想: 罗令妤,罗令妤……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让世人皆为她狂? 陆二郎陆显,齐三郎齐安,陆三郎陆昀,还有这一夜看到的这个陌生郎君……都或多或少地和罗女郎有关。 刘慕心中升起极大的兴味,同时间涌上难言的失落。那怪异感,让他觉得,原本他也可以、他也可以…… …… 从天黑到天亮,一直在没命地逃。 荒野上泛着雪光,天上的雪一直下着,不大又不小,身子在奔逃中,变得格外冷。 罗令妤身子伏在马背上,被身下的马带动得全身在颤。她的脸惨白,唇也在抖,牙关咯咯打颤。逃出庙的时候,太过慌张,丢了身上的大氅。是以奔行一路,夜色越浓,雪越大,到天幕转亮,她都越来越冷。 而身后追兵不停歇! 那位首领亲自带兵追她! 罗令妤本不擅马术,任何需要动的活动她都不擅长。在这逃亡路上,她只能将身子伏在马上,夹着马肚子的大腿内侧也磨破了,痛得已经麻木。她的长发在颠簸中也散了下来,乌黑浓郁,衬着女郎冰雪般的眼眸,玉瓷一样的脸。 罗令妤手颤抖地握着一枚从发间取下的簪子。她的御马术太差,她身后的敌国军队的御马术又太高,同时对方的马悍勇,她的马却经过没日没夜的奔跑后,精神已疲惫。为了刺激身下的马,罗令妤一边紧紧抓着鬃毛让自己不被甩下去,一边在马速慢下的时候、狠狠地将簪子扎下去。 马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翘起! 罗令妤被甩得五脏六腑如压缩,头晕眼花,神智昏昏。 而马速提升! 这个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运存活的、被她一声喊叫醒的、跑出庙与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无主,慌不择路。眼看那美丽的贵族女郎骑着马跑出庙,他们也慌乱地骑上马,追着女郎的踪迹。 他们后悔自己跟着这位女郎! 因北国军队的首领亲自追来! 那女郎马行得最快,逃在他们前面,但他们的马却不断被身后的大军追上。而这些北国军人格外残忍,早已不给他们机会。众人惨叫着:“别杀我,别杀我……” 刀剑刺来,长鞭一甩,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马还在奔着,马上的人硬是被身后的铁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剑杀死,有的被敌军的马拖着拖得咽了气。载着这些平民逃命的马身上一轻,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处轻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迹。 雪海无边,不断染上的血,成为这里唯一的颜色。 那个之前为了保全自己、胡乱指认罗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骑着马,奔在这段路上。罗令妤听到她在后面凄然的叫声:“饶了我,不要杀我,救命啊……” 但她熬过了庙中的折辱,到底没有熬过这一夜。 罗令妤艰难地转过脸,模糊地看到后方被拖出的一长条血迹,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开,雪白的胸脯和长腿显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肠子都被拖了出来。那女子为了活命不惜拉无辜的罗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报应自在……罗令妤眸子一缩,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身后的军队中狂笑不断:“停下!再跑,就和这些人一样下场!” 罗令妤不加理会。她意志之坚定,面对险境之冷血,让身后的追兵诧异。听到身后那样多的哭叫声,看到女子惨然无比的死法,这个女郎竟是像是没看到一样,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还又在马肚上扎了一簪子。 身下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后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少,同伴的求饶声越来越少,敌军的马蹄紧追不舍。天黑蒙蒙的,只有雪光让人看清前路;然后天色一点点亮了,手却僵硬了。簪子从手中脱落,叮当一声,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罗令妤趴在马背上,气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视线变乱,一时间闪过好多影子。 从汝阳去南阳这一路,汝阳战火四处烧着,她隐约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边哭一边趔趄在满城的尸体战火中:“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叔婶婶,爷爷……你们都在哪里啊?我好害怕。” 时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将藏在水桶中瑟瑟发抖、几乎闭气的小妹妹抱了出来。乳母在一边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罗令妤背着妹妹,到处给人下跪,求人救妹妹…… “救救她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给我们点吃的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是汝阳城破时,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们一家就好了。 而时间总像是一个轮回。 当年死里逃生的人,上天好似总不给机会。罗令妤抿着唇,伏在马上的她气息越来越弱,她的头变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当年那么小,都能活下去;这会儿已经长大了,身子反而更娇贵了,这么点儿困难,都让她有些撑不住…… “嘶——” 身下马突然一阵发疯的颤抖,因身后射来的箭射中了马身。马抽搐着,将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马背。罗令妤头重脚轻,跌了下去,长发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紧追不放的马蹄声转眼间就包围了她。她瘫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点儿也动不了,仰头透过辰光,看到黑压压的向她扑来的敌国军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惊艳。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却到底是佳人。长发雪肤,桃腮粉面,昳丽无比,甚至因她衣衫凌乱,因她妆容的狼狈,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让男人身上的热血狂涌,产生一种想要施虐的欲念—— 如此美人! 首领一声大喝,先跳下马,走向那女郎。 罗令妤仰着面,她身子已经冻僵,但她意识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没有说出来话、做出来表情,她尽量努力着。温柔地、讨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怜地眨着眼,低声:“将军,妾愿意服侍你,你让他们都退下好不好?” “将军,妾知道南国一些军机。妾想告诉将军,只求将军怜爱妾身……” 男人们视线灼热,那首领更是低下头,扣住罗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脸蛋。奔逃了一夜,脸上的脏污早已不见。首领看得怔忡:“……竟有这样绝色……” 何等幸运! 迫不及待地抓着罗令妤的肩,将瘦弱的女郎抱入怀中。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胡乱地说着“好好好”,连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乌浓长发,都美丽得让这位北国将军发抖。他低头想一亲芳泽,忽然间,听到箭只破空声。 只是刹那间,众人惊骇,看黑色箭宇从后射来,将他们的将军胸肺穿破。 军人们猛地跃马转身:“什么人——” 千军万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包围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罗令妤身上的男人身体中。 这一箭之后,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飞旋破雪,刺向同样的方向,同样的死去的人…… ……罗令妤喘着气,身子好像有了些温度,她一把推开身上压着的沉重的男人。 她抬起挂着雪雾的长睫,怔怔地看去。 黑压压的南国军队包围,向这些北国先锋军杀来。少年衡阳王冲杀在前,一马当先。而瘫坐在雪地上的罗令妤,眼睛就看到陆昀。看到陆昀一连三箭,杀同一个人。那人死了,他的箭却还是射了出去。 万里河山,苍茫皓雪,郎君骑马而来。 好似当年的汝阳大雾中,满地尸体中,一心绝望中,也会有人踏破浓雾,前来救她。 看到陆昀下了马,向她走来。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漆黑的眼,雪白的袍。此年代崇尚白色,陆三郎一身白袍轻裘,在天地微光中走来。不见一身风流气,他冷着脸,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而罗令妤一时狼狈低下视线,在他走来时,觉得难堪、窘迫,自尊心受辱。既激动,又委屈,还不想自己被他看到这样狼狈的样子…… …… 她多想完美无缺,给他留下哪怕一次完美的印象。 让他为她心动至死。 …… 罗令妤低下头,手足无措,指扣着地上冰凉的血。视线看到自己身边的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离。 她抗拒地向后缩,但那郎君蹲下,将她抱入了怀中。她一滞,周身已被温暖的、让她沉迷的郎君气息包围。不是范四郎那样让她不安的气息,不是敌国军人让她恶心的气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独属于陆昀的气息。 陆昀轻声:“令妤,我来了,别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没有的泪,蓦地一下掉落。她感觉自己在摇头,但她只是被陆昀紧紧地抱着,脸埋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被他抱了起来。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泪,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无限的委屈,那永远得不到的自尊,那见到他的欣喜迷惘……罗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颈:“陆昀!” 第105章 林野被陆昀和衡阳王带来的兵马包围,先时占据上风的北国先锋队见自己的首领被陆三郎三箭连射,脸色顿时大变,纷纷拿起武器站起。顷刻间,武艺高强的少年郡王刘慕一挑长枪,从马上跃下,领兵纵杀向敌人! 踩着一地尸体,踏过一地鲜血! 长枪在雪地上刺啦划开,挑起漫漫扬扬的雪雾。每一粒扬起的雪花,映照着少年刘慕凌厉的眉骨,皆有重量一般,砸向敌军。 刘慕高声:“儿郎们,与我杀!一个也不能放走——” 从南阳到颍川,从颍川到汝阳,迎上北国南下的先锋军。双方交战,一触即发!刘慕周身气势如虹,将士们纷纷跟随迎上。一路上听到汝阳战报危机,此时遭遇敌人,哪里还用犹豫?而刘慕与敌厮杀间,锋利无比的眉目随意瞥去,看到那雪地上的陆三郎跪在地上。 那女郎的脸被他完全挡住,众人只看到女郎落在陆三郎臂弯上的浓黑乌发。秀致,如瀑。 而看到此,刘慕心中再怒,想到方才赶到时看到的那些北国军人包围着罗女郎……他们竟敢! 是觉得南国无人,女郎便可肆意欺辱么? 如此一想,刘慕掌下的枪舞得更盛。风声赫赫,杀戮之势凝成实刃,包围住北国军队。而方才不可一世的敌军,此时随着地上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他们也开始惶恐不安地后退、想逃…… 陆昀则紧拥着罗令妤,将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他以拥抱带给她安全感,又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她,让她不再全身僵硬得动不了。 罗令妤闭着眼,她眼角落着泪,听到陆昀剧烈的心跳声。 渐渐的,真的觉得安全了。若他再晚到一会儿,她势必又要想别的法子与敌周旋。她那强大的冷静背后是极大的惧怕,只是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在怕。只有陆昀、只有陆昀……女郎脸上落下的泪,弄湿了青年胸前衣襟。 而他身子轻微一震,一言不发,抱她抱得更紧。 …… 天地沧桑,雪雾渐消。 陆昀抱着这个女孩儿,失而复得的感觉圈住他的心脏。他血液流得极快,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己方的人与敌大战,然这会儿,他只想先救罗令妤。 她在他怀里瑟缩,他的心脏就如被谁挖了一块似的。而且是持续的,不断的,挖着他的心脏。 他感觉到心脏抽搐的疼痛感。 快要喘不上气。 那些人,折磨她的人,吓她的人,追她的人。陆三郎向来清润的眸底,平静的深渊下,卷起刀光剑影,杀气重重。 …… 周围的声音弱了下去。 刘慕站在离他们数丈远的地方,沉默了一下,道:“敌军或死或俘,此地不宜久留。” 儿女情长,到此可以了。 陆昀“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向自己的随从要一件鹤氅来,包住怀里的女郎。打斗消停,被陆昀抱了半天,罗令妤的体温也慢慢恢复正常,神智回归。周围一众将士看过来,陆昀仍淡定地、慢慢地给她系好衣带,拂去她脸上的雪粒发丝。罗令妤脸微微红,陆昀要抱她站起,被她躲了下。罗令妤不愿示弱,给人以任何猜测。 她被陆昀扶着,站了起来,对那边望着她的刘慕微微一笑。 女郎面容苍白,她一笑之下,刘慕刻意绷着脸没露出一丝反应,刘慕身后的大军,将士们的脸齐刷刷红了,纷纷扭过脸不敢看来。能让敌军集体追逐的女郎,她是古书中西施、褒姒那样的美人呀。 罗令妤定定神:“我从汝阳南下,汝阳现今……” 军队戎装在前,旗帜飞扬。女郎才要不卑不亢地跟刘慕和陆昀说汝阳的情况,毕竟国难当头,她的私事在国事面前不值一提。且看衡阳王身后的千军万马,便知他们是要北上援助汝阳的。但罗令妤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身边的陆昀打断:“不必多说,大概情况我知道。” 刘慕:“……” 他瞥一眼陆昀:你倒是神机妙算,一路上看一下南逃的人,见一个范四郎,观察一下车马的轨迹,你就能猜出情况了。我可是不知道情况,需要人解说。但是你疼惜你那红颜知己,舍不得让她多话,倒是要委屈我了。 陆昀继续:“方才敌军数量不多,然气势极盛,当是敌军先锋大军。而敌军的主力,要么已经破了汝阳,要么还停留在汝阳周边。我们得北上拦截,不能让敌军与南阳那边的军汇合。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连,敌军可藏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得从中切断。” 陆昀非将才,然他擅谋,听闻他的话,刘慕“嗯”了一声,想正该如此行事。 二人便就军事定下接下来的行军计划。 罗令妤在陆昀身边听了许久,在两人说完后,她笑着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便上路吧?” 刘慕一讶,目中微亮,钦佩地看来:遇此大难,她竟不害怕么?还敢跟随大军? 少年郎的目光有些炽烈,罗令妤一怔。但没有营造出任何机会,陆昀已低头,看了她一眼。陆昀道:“我手下的兵给公子,公子是将才,当领兵北上。我身体不适,在后走得慢些,令妤陪着我。公子不必等我。” 刘慕愣了下,这才知道陆昀方才为何将作战计划说得那么详细,原来是陆昀不想与他一起去。他要……留下来照顾他的表妹。刘慕皱眉,本能想反对。但是他对上陆昀幽暗的目光,再看到陆昀放在罗令妤肩上的手。目光微微一暗,刘慕点了下头,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罗令妤怔愣。 看眨眼之间,大军就干净利落地远离她和陆昀,只留下几个随从。她有些着急,而陆昀却俯眼望她,轻声:“我们不去。令妤,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我陪着你,你可以安心。” 仰起脸,与陆昀对视。良久,罗令妤紧绷的神经再次慢慢放松。 她低下头时,感觉到眼中又有些潮湿。女郎唇角扬笑,微弱而自怜。她低着头,被陆昀抱起到马上。他跟着上马,将她护在胸口。这一次,她靠着身后郎君的胸膛,终于能放松精神,睡了过去。 得不到的安全感,终是由陆昀带给了她。 …… 陆昀的御马术极高,他带着罗令妤上路。一路马行平稳,怀里的女郎睡得十分安然。陆昀吩咐随从,和南阳通信,同时将之前抓的范四郎几人带过来。陆三郎脑海中记着这片地段的所有地形,他轻松地抱着罗令妤,寻到了附近最近的官府驿站。 驿站人心惶惶,小吏们却还没逃完。陆三郎亮了代表身份的腰牌后,小吏们立刻安排房舍热水,让几人梳洗休息。看到陆昀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女郎,陆昀让他们取来驿站平时会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女子衣着。 半个时辰后,屋舍中烧起了炭火,陆昀坐在罗令妤床前,手上抓着巾帕。他俯眼,撩起袖子,亲自为她擦拭身子,换掉她那一身碍眼的红嫁衣。 炭火烧得屋中暖意如春,女郎许是真的太累,睡得十分安详。长发散如云,她侧身而睡,雪白的脸被火烤得粉红一片。陆昀伸手到她耳下,为她摘下耳坠。他眼眸清黑,面容似雪,无人知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陆昀撩开罗令妤的长发,目光落到她耳后时,停顿了一下—— 他看到她耳后雪肤上的一道红痕。 似咬似吻。 这个痕迹留在耳后这样暧昧的地方,让陆昀目色猛地一暗,厉意顿生。他伸指,在那道红痕上揩了一下,没有擦掉,反让她耳后的肌肤被擦红。陆昀脸色极冷,他再次以指腹去擦,许是力道重了些,睡梦中的女郎颤了下,往后缩去。 陆昀猛地回过神。 他盯着罗令妤的脸,目中情绪汹涌如潮,分外极端。他看着她嫣红的唇、修长的颈,手指按在她耳后,轻微地动了下。有某个时刻,他几乎想扒掉她的衣服,将她全身检查一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更多的这样的痕迹! 青青紫紫,是否暧昧! 但是陆昀脸沉着,到底只是动了下手指,再多余的并没有做。他难堪无比地别过脸,平缓自己怒极、痛极的情绪。他闭了下眼,睫毛浓长乌黑,静谧地覆在眼上,如他那阴冷下去的心事一般。 陆昀再次睁眼的时候,情绪已经被他压了下去。他没有把她喊醒,没有质问她,没有强迫地脱她的衣检查。他继续平静地给她换外裳,将她的长发顺下,替她遮挡住她耳后的那点儿咬痕。 …… 许是陆昀在身边,呼吸间一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感觉到他在身边走来走去,好似听到他在门外与人轻声说话,好似他又趿着木屐走回来坐到她床边看她……陆昀的存在,让罗令妤轻松。这一觉睡得漫长,她醒来从床上坐起时,呆愣地与案上的烛火对视。 原来天已经又黑了。 刚刚睡醒,罗令妤短暂失忆,她呆坐了半天,闻到外头的饭香,才觉得肚子饿。再听到陆三郎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和随从说话。他的情绪似不好,隐压着怒意,冷冷地说什么“杀了”“一个都不放过”之类的话。 罗令妤眨了下眼,扶着床摸索地上的木屐,想要下床。她试探的:“雪臣哥哥?” 舍外的声音一下子停住。 陆昀与她说话时,换了一个语气,温和的:“醒了?我去给你舀碗粥。条件不好,你且忍一忍。” 罗令妤自是应是,陆昀渐走远,她自己下了床,在房舍中走了一圈。家具朴素,窗口却插着一束花,勉强充作女郎休憩的闺房。罗令妤判断着现在的情况,她到案前,端起妆案上的铜镜,端详自己的面容。 她时刻不忘忽视自己的美色。 怕自己妆容不妥,形象憔悴,一会儿污了陆昀的眼。 陆昀推门而入时,便见她撩着长发在左看右看。昏黄的铜镜照向她耳后,她眼见就要看到……陆昀打断她:“夜深了,没人看你。你每时每刻都盯着自己的脸,这里又没有脂粉,你打扮给谁啊?” 罗令妤被他说得刷地红了脸,讪讪地放下铜镜。她耳后的那块吻痕,就没有被她自己看到。 醒来后见到陆昀,郎君依然风采翩然,让她既心动,又觉自卑。她想到自己被陆昀所救时是在什么场景下,便更加不自在。那些男人围着她,她还诱那个长官……这一切,莫不是都被陆昀看到了? 他会厌恶么? 陆昀扬目,示意她过来用粥。他似也有些心不在焉,在想着什么。罗令妤犹豫了下,慢慢地挪过去坐下。她咬唇,清醒了,她就得想该如何与陆昀提起之前她在做什么。她是怎么离开南阳的,她和范郎一路上做了什么……那是让女子不想提的恶心事。 玉勺递到了唇边,罗令妤愣愣看去,见陆昀坐在她对面,竟亲自端着碗要喂她。罗令妤一骇,看他眉骨飞扬如翅,何等清隽。可是陆三郎居然喂她……陆昀这样的人,还会喂她吃饭? 陆昀挑眉:“粥都到嘴边了,你不饿?” 罗令妤忽而敛目笑,乖乖地张口,含住了勺子。 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动作不太熟练,罗令妤心里却十分开心。陆昀望着她唇角悄悄绽放的、背着他的偷笑,又晃了一下神。半晌,陆昀冷不丁地开口:“你恨我么?” 罗令妤微愣:“不……我为什么恨你?” 陆昀自嘲一笑。 他道:“你是对的。” 罗令妤茫然。陆昀轻声:“我错了。当日你来建业,在船上不肯救我。我耿耿于怀那样久,心里一直怪你……我何等自大。你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寻常的女儿家出远门,遇到陌生人,不该无缘无故地伸手去救。你那时不救我,你是对的,我错了。” 陆昀竟向她认错! 罗令妤眸子清水一样荡漾,心中突然一跳。他提起了一直绕在两人之间的疙瘩,提起了那一直就存在的问题……让她又委屈,又心软。罗令妤低下头:“不……我确实不够善良。其实那时候你伤重,我该救你的。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不救你,是觉得你没用。但我当时若救你,那也不是我心善。我一定是看中你的气质,相貌,觉你是贵族郎君才会救……雪臣哥哥,我一直这么坏。” 陆昀:“坏一点多好。坏一点不会受伤,善良了就被人所伤。挺好的。” 罗令妤睫毛下的美目中神采流动,心中甜蜜,喜他终于肯这么说她了,终于不再瞧不起她了……她被他温柔的目光看得心尖酥软,忽涌起无比的勇气,想陆昀如果理解她,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不会嫌弃自己吧? 女郎鼓起勇气:“我和范郎……” “不要告诉我!”陆昀打断。 罗令妤愣住,她抬头看他一眼,目中微微一缩,有些受伤地垂下眼。她放置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曲着往后躲,但余光看到郎君青袍一扬,陆昀站了起来。他莫非要走了?他疑心她…… 罗令妤眼中发红,僵硬着腰板坐得笔直。她抿着唇不肯认输,不肯求他留下来。她心中难过,快要哭了,眼中的泪要忍不住了,那青袍落地,她手上一热。陆昀没有走,他只是起身放下碗,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仰着脸,从下方看她,面容在灯烛火光下温润清朗。 陆昀轻声:“令妤,有些事你不要说,说出来你难堪,我会不高兴。我想知道的,我自己会知道。我不提的,就是觉得不重要……让我自己去查,我不想听你说,能理解吧?” 罗令妤怔然:“……我不理解……为什么?” 他道:“你亲口说,我看着你,会心疼。你失不失身,我不在乎。” 他安静地看着她,让她看到他眼中的光。 罗令妤:“……那你在乎什么?” 陆昀站起来,坐到她身边。他将她抱到了怀里,闭目。俊美的郎君与她贴着额,呼吸与她相碰。他闭目如谪仙人一般溢彩风华,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世人都喜玫瑰香,无人在乎玫瑰刺。我看到了这刺……我很喜欢这刺。” “妤儿妹妹,你愿意……与我欢好么?” 第106章 “愿意么?”陆三郎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抚着她的面,与她鼻梁相触,在罗令妤怔忡间,再次深情款款地问了一声。 那样不紧不慢、深处却带着勾魂摄魄一样致命吸引力的语气。 烛火火花闪了一下,罗令妤睫毛颤抖地垂下眼。其实她不愿意。 虽然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但之前骑马太多,伤了大腿内部的肌肤,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再加上一路上和各类人虚与委蛇,和范郎勾心斗角,罗令妤现在不太有应付男人的兴致。虽知陆昀的示好不易,虽知他这样代表着他对自己的低头……但罗令妤是一个即使面对自己喜爱的人,也会计较自己在他面前形象是不是完美的小女子啊。 她对自身的要强的要求,深入骨髓。绝不愿意自己的第一次,不足以让陆昀沉迷。 罗令妤不敢看陆昀的眼睛,低着头便要拒绝:“我不……唔。” 她的意思才表露个开始,陆昀眉骨轻微飞了一下,唇就凑过来,吻住了她。这样温柔的、缱绻的、醉生梦死一般的亲吻。唇齿若抵死缠绵一样,呼吸似羽,行于夏日热风下。胸间的那颗心飞速地跳,血液总是汩汩热情,人飘飘然,魂与身本在一处,又渐渐分开,又再次交于一体。 郎君的手托着罗令妤的后脑勺,他修长的手指,如弹古琴一般,一下一下的,指节穿梭于她的浓发间,轻柔而缓慢,却有节奏一样,暴露了他心间那荡漾的情绪。女郎将将才松松挽好的发,被他拔了簪子,长发再次落了下来。就是这样,他织了一张大网,将她这只小雀儿捕于他的怀中。 陆昀沉不沉迷不知道,然罗令妤被他亲得,眼睛里滴了水,潮湿若湖。 待这漫长的、热情的吻结束,陆昀的唇与她分开了一寸。他俯着眼皮子,眸子乌黑幽邃,再次问:“愿意么?” 罗令妤脑子混沌着,还醉在方才那绵密温存中,他的离开让她失魂落魄。她一时没有听清陆昀在说什么,而陆昀又亲了一下她的鼻子,手指揉着她的发,催促她回答。 罗令妤喘着气,面如三月桃花。她心中甜美,又升起嗔意: ——这个人呀! 这个人真坏,问她愿不愿意,她才要说“不愿意”,他就亲她让她尝试下。尝试下,再回答。而这个人风流动情的模样,当他温柔地捧着一个女郎的脸亲她时,哪个女子又能拒绝得了? 罗令妤沉迷他那样的深情,她手搂着他的脖颈,微微笑了一下。 笑容清甜,带着一些少女的羞赧,宿命般的追随。 陆昀看得桃花眼眯起,见她柔柔贴过来,亲昵地搂住他脖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本就被他抱在怀中的女郎仰头,亲了他喉结一下,羞涩地点了头:“我愿意的。” 喉结被人舌尖一扫,陆昀按在罗令妤发间的手一下子用力,周身骨血沸起,眼睛里的欲光猛亮。 罗令妤眼波流转,她若愿意,便作出一副全心依赖的模样。嘤嘤嘤地埋于他怀中,无视他被她挑起的火,她闭眼害羞:“雪臣哥哥,人家身上还有伤,你轻一些,好不好?” “雪臣哥哥,听说很痛。你不会让我痛吧?” 陆昀剧烈地喘了一下,一下子勾住她的腰。他力气突然大的,似要折断女郎的腰。罗令妤才嘤了一下,就被他的唇堵住。陆昀将她横抱到了怀里,起身时脚步晃了一下,趔趄地向屏风挡着的内室床榻间走去—— 妖精。 如初入凡尘、来自森林的懵懂女妖一般。风韵逼人,美艳无双,又腻腻歪歪,若有若无地勾着人。无意的、刻意的……总归是她。 全是她! …… 天地间的大雪不消,因战乱,此方驿站荒凉,此时只招待了陆三郎这么一位大官。夜深了,皓雪仍不停,小吏们愁苦地关上门窗,吹灭灯烛,上楼去睡。他们在梦中祈祷,祈祷战火不要烧到这里,这处驿站莫要被废了。 而房舍中,床帐扯下,灯火的影子照在帘上,一下子拉长,一下子又变矮。仔细看去,那帐子如海浪一般,飞扬着,卷荡着。此起彼伏,浪卷白涛,一重重的光影,将男女的浑浊的、低低的声音藏在帐后。 陆昀掐着罗令妤的腰。 她俯于锦衾上,后背肩胛骨甚美。他的手放于其间,顺着那匀称的玉骨向下。蜿蜒的、展扬的,如蝴蝶排翅一样,他碰一下,她抖一下,那蝴蝶骨,便要脱出肉体凡胎,飞出去一般。 腰窝又圆圆一点,像一颗珠子滚过留下的窝痕,勾于尾椎与臀相贴处。手指按上去,指尖清而腻,陆三郎的眼睛亮极,若焚烧一切般—— 原来她一身冰肌玉骨,并没有他想象中自己可能看到的不堪处。 她微微转脸,猝不及防,便被迫地扬高脖颈,承受他亲昵的吻。 陆三郎便是这样。 说着不在意她失不失身,他不想听她说,可他要自己亲自看。陆昀心里嫉妒,愤怒,痛苦。他口上抚慰罗令妤,心里的刺拔不掉,总是要心里有数。且她这几日不知遭遇了什么,必然有些心理阴影,这阴影越拖,隐患越多。陆昀渐没了耐心,渐不愿意看到她身边总围着那样多的追慕者。这隐患,陆昀一开始就要消除掉。 这一夜要极为好、极为美、极为绮丽。 从此后她想到的与她欢好过的男子,第一个就是他;只能是他。 陆昀压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拨动琴弦一般,与罗令妤的长颈摩挲。他点着火,放着火,不经意看到她昳丽的、动情的桃花面。她如花一般绽放,陆昀心里一空,当即不管不顾地亲过去。陆昀哑着声:“嘤嘤……哥哥甚爱你,哥哥的魂都要没了……” 火簇簇点燃,吞噬了身下的女郎。女郎肩膀颤抖,润湿的长发被含在口中。芙蓉面,杨柳腰。他动一下,她呜一声。她面颊、身上一派通红,水珠乱颤,似极为难捱,又极为压抑。在那勾扯中,另一股漫不经心又不容忽略的空洞、渴望,空前绝后地席卷而来,包围着她,诱惑着她。 额上沾了汗,但不仅是额头。 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 男女之事,大体不过如此。 淅淅沥沥的,像是夏日落雨,雨浸荷塘。那十里荷塘,芳香笼罩人间,千古清艳。而荷叶碧绿,硕大的叶子上滚着圆润的露珠。雨帘催着,露珠滚动,一点点向荷叶的边缘流去。那样清新的、心照不宣的人间至美。 忽而雨幕变大,滂沱漫来。 露珠和荷叶一起被扯入荷塘深处,绿意郁青,铺天盖地。荷塘上涟漪荡荡,独独不见了那片最美的荷叶,与叶上的露珠。 …… 食髓知味,温柔变得狂野。 腰似要断了,魂也被撞得离了体。 嘤嘤哭泣,哽咽不住,凄声哀求,不断说着“痛”。 陆昀初时:“哥哥不碰你的腿,不会痛的……伤得这么厉害,一会儿给你涂些药。” 再一会儿,他声音哑了:“妹妹抬抬腿,动一动吧。妹妹好歹也学过舞,怎能如木头一样僵硬?” 到了中断,他亲她眼角的泪,似叹似求:“妹妹太好了,哥哥的命都给你,你莫要哭了。不要这样紧巴巴啊……好妹妹,哥哥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再到后面,他已开不了口,只喘息剧烈。喉咙里发出的叹声,低而沉,粗又深,食着罗令妤的心。他动情至极,猛烈至极,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要输给她。而罗令妤在他的安抚下,慢慢的,品呷出一丝半点儿的趣味。 荡荡悠悠的,黏黏腻腻的。 只是不如他那样沉醉。 她哭泣着,望这一场事早些结束。她的腿本就痛,现在痛得不只是腿了。陆昀最开始还说帮她上药,她想他这会儿完全忘了吧。他只知道说她好,亲她,揉她,她的腰却要被他揉断了。 美人乡,英雄冢,陆三郎却望这一夜不要结束。他沉于此,始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味道怎这样好呢。 这样让人爱不释手呢。 他要疯了。 …… 一夜漫长,后半夜才消停。或许并不愿消停,只是女郎实在捱不住,不消停也不行。 大体上还算节制,一切只发生在床帐间,痕迹味道重了些,却没有闹得房舍到处都是。陆昀亲自烧了热水,抱她去洗。他手不太熟练地帮她擦拭身子,再给她上药,一路抱着她回到床上,为她擦发,与她同枕而眠。 罗令妤心颤颤的,有坠入梦间的不真实感。 原来陆昀的本性是这样子的……原来他在床笫间能那样温柔,一点儿不像平时那样说翻脸就板脸,他一点不发怒……又原来,他对一个女郎好的时候,愿意服侍这个女郎,纡尊降贵地打理她。他待人好时,最让人依恋,爱慕不绝。 陆昀怀里的女郎思绪乱飞,人已完全混沌。罗令妤眼睛哭得发红,被他俯身而亲时,她散在他手臂上的长发散着,如云一般荡。也荡着他的心—— 想她这样美,这样勾魂,陆三郎如何舍得死呢? 飞雪漫于天际,北方之雪,总是比南方浓重得多。陆三郎生于建业,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连贯两日,雪如鹅毛般浩大。汝阳、南阳两地皆被卷入战乱,这场雪,带给众人一些危机,或是转机。都说不定。 陆昀自认为他能想到的,都做了。 提前发现南阳的北国军马,偷袭成功,魏将军领兵再战;与颍川、汝阳等地刺史、将军联络,合力歼敌;与身在建业的陈王刘俶联络不断,暗地里安排一些面对隐患的解决路子;听陆二郎说他那个梦,自己来证实真假;与此间两国交汇处的名士们联系,从名士那边问北国的阴谋,与他们相交,投这些品性高洁、手握笔杆子、掌控天下舆论的名士的好;和自己的隐藏情敌衡阳王联手,安排细致计划,让衡阳王领兵援助汝阳。 这一路,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地折腾。 陆昀是参军,他当随军,但他不上战场。他如旁观者一般,清醒地看着一切发生,判断着局势变化。他在耐心地实验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在整个大格局面前,莫说旁人,就是自己可以做梦预知未来的陆二郎,都不明白他的三弟在做什么。 北国与南国交接处大雪覆盖万物,建业仍是一派清新之色,只下了一场小雪。人尚未品出味儿,雪已经不见了,让人颇为遗憾。 下雪之后的第一个早朝,陆二郎与众位同僚一起登朝。北方的战事已经传到建业,上朝前,各位郎君都在讨论着战局。打仗就要花钱,而南国的钱财,八成掌握在大世家手中。朝廷逼着这些世家给银子,世家苦哈哈,听到打仗就头痛,就不愿意掏银子。 陆二郎听得眼皮直跳,总觉得这场景,和他梦里也差不多?陆显忍不住心里埋怨,明明告诉了三弟梦,三弟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自己完全看不出此时此景,和梦中区别到底在哪里? 不一样的不愿意打仗嘛! 在早朝上,战报汇到朝上,陛下听得却有些困,好几次打盹。近日老皇帝精神分裂,一边仍放不下炼丹成仙之事,一边又沉迷于女色。老皇帝多年修身养性,不近女色,没想到陈王刘俶送了几个美人,打开了老皇帝的心。待北国公主被北国使臣团献入皇帝后宫,皇帝自然接纳。 曾经老皇帝炼丹是为了成仙,现在老皇帝催促道士们炼丹,是为了御女。 那北国公主就算矫情些,到底年轻貌美,尤其还代表着北国交好的心,南国老皇帝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因此一听说北方开战,陛下的老脸就拉了下去。而这时,那北国使臣团大义凛然站出,怒斥南国毁约——双方明明在和谈,北方何以生战事?那陆三郎实在可恶!北国使臣团自南阳过,看出魏将军打仗是厉害,但背后的军师,是那个不上战场、却掌握全局的陆三郎陆昀。 北国使臣团打听了建业的情况下,拜访了各位世家和皇亲国戚,拼着赌一把的心,才敢在朝上斥陆三郎。 果真,说起陆三郎,这些朝臣们就开始各有打算,面上有异,眼珠乱转。北国使臣团舌灿莲花,将北方战事说的是陆昀挑起,惹得几位士大夫皱了眉:“陆三郎在搞什么。不会打仗就不要乱来。” “不如让陆三郎回来吧?派个会……”这个士大夫本想说“会打仗”的,但看到抱着和平目的来的北国使臣团齐齐瞪过来,他咳嗽着改了说辞,“换个脾气好的。” 而皇子中,几位公子听他们在讨论战事,说战事是陆三郎引起,几个公子的脸色也变得微妙。陆三郎自然代表世家利益,别看这些士大夫在批评陆三郎,实际还是在帮陆三郎说话;但是对于几个公子来说,陆三郎不只代表陆家,还和陈王关系颇深。 尤其是最近听到风言风语,陆家在为二郎和宁平公主议亲。宁平公主刘棠,是陈王刘俶的亲妹子!这一议亲,岂不是说陆家和陈王彻底绑在一道站线上了么?陆三郎再操纵了北方战事,军功到身上,陆家势力再增……陆家是建业名望最高的大世家,几个公子好不容易把衡阳王赶走,一点不愿陈王在这时上来。 北国使臣团挑拨离间才开始,赵王刘槐就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陛下,必须下旨召陆三郎回来!北方入冬,气候严寒,我南方军士不适应那样的天气……这战局不太好啊。何况北国来了使臣团,我们总要谈过,比开战好啊。” 北国使臣团中人心里一动,看一眼这位赵王,找到了自己的盟友。他们彼此互望一眼,下决心待早朝结束后,看来有必要再次去拜访一下这位和陆三郎不和的公子—— 挑拨他们的关系,随便搅乱战局,让局势对北国有利!谁真心愿意和南国谈和?南国这样富裕,世家斗富斗得那样奢侈,金银他们已不满足,琉璃翡翠成为常态……在北国人眼中,何等欣羡!这片国土,北国要一点点蚕食。 陆二郎陆显立在士大夫列队中,看自己的父亲左相、世家郎君们一起说着战事,讨论是下旨让停战,还是下旨让陆三郎回来。陆家对陆三郎的折腾不是那么在意,建业中陆家已经名望高,陆家不需要自家的郎君去战场上拼命。但是那些人要完全压住陆三郎,陆家就不太高兴了——自己家的郎君还没在北方作出成绩呢,召回算是什么意思?陪你们玩乐么? 陆显听得焦急无比,头晕无比。这局势,和他在梦中看到的,轨迹越来越重合了啊。真怕他们讨论到最后,做出了和梦中一样的决定,让陆三郎回来,不给兵马不给粮草,三郎又不肯乖乖回来,被这些人的谗言拖死……陆显心中再次埋怨三弟: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为何我完全看不出来你的影响在哪里! 陆显着急中,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陆三郎的好朋友,陈王刘俶。是了,这些人各怀鬼胎,但陈王不是自诩是三弟的好朋友么,在梦里,陈王也是帮三弟说话的啊! 陆显连忙跟列队中的刘俶使眼色,希望刘俶怒斥北国使臣团,提出有利于陆三郎的建议。 但是刘俶似没看到他的眼神一样,这位郡王面色平淡,随意地参与了两声讨论。他确实建议朝廷不易大动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该给北方将军、陆三郎他们最大的自主权。他这样说,自然引起北国使臣团的反驳——君令大于天,将在外,岂能不看国家的局势,不听陛下的安排? 刘俶说的话极少,陆显急出了满头汗,也就看这个公子慢吞吞地说了两句话。而且当被使臣团群起而攻之时,刘俶就不说话了。 他竟然就安静地听着,不发表意见了。 陆二郎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要抽痛了,看到此,差点背过气去:“……” 陈王殿下的识时务之风,事情不利于己就不再多花心思于言语上争斗的风格,陆二郎陆显是习惯不了了。陆显不知陈王在想什么,下朝后,北国使臣团忙着偷偷和其他皇子接触,陆显则急忙忙地追上陈王。 百官出宫。 刘俶被陆二郎追上,头痛了一下。陆昀的这个哥哥分外单纯,自己又口吃,自己实在不想跟一个单纯的人多费心思,多说话。话说多了,他口吃的秘密就暴露得快了。陈王直接开口:“二郎寻我,是要议你与家妹的婚事么?” 陆显:“……” 他烦躁的:“不是。” 父母长辈尽在乱折腾,他现在哪有心情说亲,他巴不得自己再多做两个梦帮三弟。然而可惜,他近日都没有再做梦。陆显不安下,找上刘俶,要详细和这位郡王商议,讨论如何帮三弟。 谁知刘俶实在过分,刘俶甩了袖子,道:“除了家妹的婚事,孤与尔不熟,你我不必谈别的。” 陆二郎:……陈王原来是这么难说话的人?这就有些过分了啊。 陆二郎踟蹰,他实在不愿在此时谈婚论嫁。可是他又想要陈王相助自己弟弟,自己弟弟不努力,只能自己帮一把。陆二郎犹豫一路,追到了陈王的府邸外,他徘徊踱步。守门的小吏用怪异的眼神看这位陆二郎,看他到底是要在陈王府门外散步,还是要进去—— 良久,陆二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认栽了,捏着鼻子红着脸:“告知你们殿下一句,我是来谈婚事的。” ……为了能进陈王府,能巴上这位并不比衡阳王好说话多少的陈王,这门婚事,陆显认了。 第107章 往来书信不绝,在北方战乱连城、汝阳更是几近沦陷时,建业朝堂却发来了言辞激烈的旨意——诸郡停战,以备和谈之需。 北国使臣团在建业煽风点火,说动沉迷美色的老皇帝,再在本就不愿出钱的各大世家中游说。世家彼此有矛盾,例如前些日子才因为住在陆家的表小姐罗小娘子被流民堵路一事,那流民是陈娘子陈绣收留,这便引起了陈家和陆家的一些说辞;只是影响不大,彼此道歉赠礼后,就收了场,然而彼此心里怎么想,就不知了。而世家的这种不大不小的矛盾,正好给了北国使臣团攻击陆三郎的机会。 让北方停战以待和,已经是北国使臣团使了浑身解数才得到的结果了。 这旨意发到北方,诸郡皆怒——敌军已攻至城下,如何停战?一旦停,岂不满盘皆输? 正是这个时候,陆三郎的书信发送到了诸郡:继续战。粮草、兵力,陆昀来操心即是。 陆昀早已知道建业朝堂做不出多有魄力的事,对好奢好享乐的士大夫来说,北国愿意给好处,他们根本不愿打仗。但即使没有陆二郎的梦,身在北方,陷在局中,陆昀也看得出北方一旦兵退,北国军队挥师南下,整个南国都保不住。 陆昀一直在写信,向陈王要粮,说服诸郡不能退,向北方几位声望极高的名士详细说明此间情况。 北国说南国先开战,先毁约,才造成和谈进行不下去;陆三郎给几位名士的说法,重点则是在北国使臣团分明已入建业,北国大军却攻打汝阳,北国毁约在前。而至于南阳那边魏将军的先开战,既发生在南阳外,又是偷袭,就不必多说。 …… 林林总总,事情繁多。 雪停后,驿站的清晨,陆昀就坐在朝雪的窗下几案前开始写信。随从进进出出,不断有信送来,不断有信发出去。 陆昀给几位名士写信时,忽而一顿笔:若是此时不是在陪罗令妤,他当不是在给几位名士写信,而是亲自去拜访名士了。 不知在陆二郎梦中,自己此时在做什么? 陆昀沉思时,忽听到舍中屏风后有点儿窸窣的声音,想是某人醒来了。 “郎君……”随从还要继续汇报各方情况,被陆三郎抬手打断。 陆三郎嘱咐一会儿再谈公事,待随从躬身退出时,他顺便嘱咐让小吏送早膳进来。随从心里觉得奇怪,等出了舍、站到了院子里,看到天地间的茫茫大雪,才反应过来:咦,不是已经到下午了么?怎么郎君才要吃早膳?莫非是那位女郎…… 随从心里猛跳,连忙收心,不敢多想。 而屋舍中,陆三郎将桌案上堆放的书信收好,才起身。他穿一件家常旧袍,襟口松松垮垮,长发也只束了一半。郎君慢悠悠地绕开屏风入了内室,其闲然安适状,出奇隽冷而秀致。 陆昀看到床帐被牙钩悬起,床上女郎艰难无比地伏着身,长发如瀑散,落于她青青紫紫的手臂上。而她好不容易将掉到地上的铜镜捡起来,又拥着被,拿着镜子对她的脸照来照去。 女郎拥被坐床,还在辛苦地拿笔画眼角的斜红妆。 陆昀进来时,正看到她眼尾如贴桃花一样,妆似伤痕,颜色由浅红转向鲜红……陆昀忍俊不禁:“妤儿妹妹真是好雅兴,刚睡醒旁的不管,先管自己的脸。妹妹真是贴心,专门化妆给哥哥看。” 罗令妤:……修饰面容,向来是她最关注的一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似又在笑话她。 罗令妤冷着脸不吭气,心里对陆昀充满了怨气。昨夜里她都那样求他了,他还不收敛。今天醒来后,身上全是痕迹……让她暗恼不已,不想见陆昀。然这个人次日见她第一面不是怜惜她,而是奚落她爱美,罗令妤就忍不住反唇相讥:“……这里莫非是南阳诸葛庐么?诸葛先生真是日理万机呢。” 她讽陆昀这不出门而写信不断的行为,效仿前代名士,南阳的诸葛子明先生。可他哪里比得上人家大儒? 陆昀却是不怒,反而听她说话后,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夜,声音哑了?” 罗令妤:“……!” 陆昀再扫她一眼,观察敏锐的他笑意加深:“难怪刚醒来就要画妆,原来不光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 罗令妤气得,再忍不住,手里的镜子一把砸过去——这是谁的错!色痞子,事后还说风凉话! 陆昀好整以暇接住她那镜子,望她一眼,仍是似笑非笑:“哑了瞎了都没关系,哥哥让人给你熬了药粥,喝上两日就好了。” 他这样才说完,门就被敲了,原来是小吏听陆三郎随从的嘱咐,来送膳食了。在罗令妤怔忡目光下,看到陆三郎随手放下镜子,他也不让小吏进来,而是亲自去拿食盒了。来去两回,关上门,回到床边榻上支了案,陆三郎又开始摆弄膳食。 罗令妤坐在床上,脸仍板着,目光却忍不住追随他的背影。看到他宽松的衣衫,她脸却忍不住红。因她想起夜里混账闹腾时,脱了衣衫的陆昀是什么样子。和平日的风雅慵懒不同,没了宽松衣袍的束缚,他的腰臀,窄而劲瘦,不是武人,却也不类文人的单薄。平日的敞衣,让人只觉得他清润明朗,看不出他的好身材。他应该像武人那样,穿穿彰显身材的武袍才不浪费那样的身形啊……果然上天偏心美人,什么都给陆昀最好的。 罗令妤遐想翩翩时,陆昀忽然敏感地看过来一眼。 罗令妤绷着脸:“……哼!” 绝不承认她在想他。 陆昀看她面红眸湿,分明动情,但他也不点破。如他的罗妹妹这样矫情的小女子,总要一些面子。他一点儿不给,她要被气疯了。自认为体贴的陆三郎就转了话题:“嘤嘤饿了么,下床洗漱吃饭吧。” 罗令妤没回他。 他不在意,继续道:“这边日子总是清苦一些,不比建业。不过你大可放心,日后呢,我若有时间,都会照顾你一些。哥哥忙公事的时候,妹妹就如现在这般,对镜贴贴花黄、扫扫娥眉,无事画画写字扑蝶。我早已与家中禀告,待战事一结束,你我便成亲。从此后,妹妹你那‘菟丝花’的梦,就可实现了。” 罗令妤一下子目光亮起! 不安的心被放回了肚子里——原来与他燕好后,他真的会娶她。 而且嫁他后,真的能得到这么多的好处。 她再不用绞尽脑汁,用仅有的一点儿钱财充自己贵族女郎的面子,再不用每逢有什么新潮流,就努力去跟风学习,让自己样样第一。不用东奔西跑,就为和各家女郎们建交。她终于可以过上想过无数次的美好日子。不用出门,不用社交,不用讨好人,不用被人嘲笑还厚脸皮当没听懂,不用见到一个郎君就要思索适不适合嫁,不用见到女郎就要下意识地攀比。 她可以窝在家里扑扑蝶绣绣花,享受她那菟丝花一样的、被男人养着的未来生活了…… 罗令妤再也板不下去脸了,她强忍不住,在陆昀描述她的美好未来时,罗令妤开心地笑出了声。她这样充满真心的笑容,眼睛明亮,桃腮晕霞,何等娇俏妩媚。娇俏妩媚的,陆昀无法视而不见,直接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食盒,坐过来倾身。 他伸手捏她的脸:“怎么还是这样呢?改不掉了是吧?” 罗令妤开怀至极,好像已经能看到自己预想的奢侈生活的影子。如陆三郎一样有钱有势多好,如陆三郎一样身怀才艺,却永远不必用出来多好——曾有大儒告诉她陆昀擅煮茶,还送了一木桶琴鱼干,让陆昀泡“琴鱼茶”给她喝。罗令妤反正是没见到他的茶。 因陆昀不必自己动手讨好人。 她也想像他那样啊!而他娶她,她就可以做到了…… 正是这样欢喜,陆昀捏她脸捏得她痛,她都不计较了。且女郎眸如清水,望着陆昀时,一点不嫌弃他昨夜的狂烈,而是怎么看他,都觉他俊俏十分。何德何能,她竟真的要做到了——不光可以嫁入豪门,嫁的人还这样风流倜傥…… “雪臣哥哥,”罗令妤张臂撒娇,搂住他的脖颈蹭过来,笑容又甜又美,“雪臣哥哥……” 她太激动,一时忘了自己方才起床因太生气、此时只是拥被而坐。她这样张臂搂人,被子从身上滑下,一身皓雪一样的肌肤此时红点斑驳,全都被郎君俯眼看到了。白日光线明亮,夜里看不清的都可看清。罗令妤一骇,惊叫一声,松手就要抱住自己的身子往后躲。 她抱着胸往床内侧退,陆昀目子一暗,竟跟着她倾身,将她压倒在了床上。他的眼睛盯着皑皑雪山,葳蕤间,红樱绽放。满手腻滑,光华柔亮。那样的白,像瓷一样微微发着光,并不单调。 让他爱不释手,目不能移。 陆昀低笑:“像是‘玉里流霜’似的。妹妹生得真好。” 他指的自然不是她的脸蛋了。 罗令妤娇羞,手背覆眼:“雪臣哥哥,你越来越下流了。” 陆昀轻笑,眸里火光一跳,又被他自行压下去:“妹妹多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罗令妤:“……” 陆昀:“我现在还压着火呢……到底战事在前,不好耽于女色,误了军机。让妹妹怀了胎更不好,我少不得自省。” 罗令妤羞恼,抬手捶他胸口——这个人,什么都能说得出口,还丝毫不脸红……她以前竟会觉得他是文雅名士,太傻了。 原来某人这是已经自省过了啊。难为她的雪臣哥哥了,本性这样轻佻,他是怎么装清高装了那么多年的啊? 陆昀俯身而吮,而亲。他赞不绝口:“……怎么养的啊……” 罗令妤目中光华一闪,有心配合他让他更高兴。无伤大雅的事,他高兴了,她得到的好处岂不更多?男女之间的事嘛,不就那档子事。她搂他颈,狡黠如小狐狸一般:“全靠哥哥养。” 陆昀果然目光亮起,含笑看来。他手托住她的脸,过来亲她的红唇儿。面容碰触,长发拂枕。只瞬间,两人便滚于一处,郎君搂着她,含糊而缠绵,一语双关:“妹妹小嘴儿真甜。” 罗令妤却猛一僵,腿内侧一痛——他的手! 她颤声:“不不不不要,我还疼……” 陆昀轻声:“唔,不碰你。嘤嘤莫嚷,让我吃些甜头。”他的甜头,要她的半条命呀……那怎么行?罗令妤僵着身,看他眸子幽黑,要被他吓死了。他这样不流于外的平静,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啊。女郎被压在床上这样又那样地折腾,她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制止陆三郎时,舍门被叩响了。 罗令妤立刻反应极快地推陆昀,并力气极大地踹他:“有人来了!” 陆昀:“……你好像很迫不及待?” 罗令妤连忙收敛自己眼中的惊喜色,诚然她瞒不过陆昀。陆三郎一声叹,女郎又被他捏了下脸,陆昀才退开。待陆昀的身形远离屏风,罗令妤怕他回来见到她,又想到那档子事,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穿衣,忍着身体被碾压的那种不适感……陆昀拿着信回来了,脸色淡淡,扫了信好几眼。 罗令妤察言观色:“怎么了?出事了么?” 陆昀坐下,沉吟:“一半一半吧……南阳的战事中,那支北国军队是他们中兵力最强的。骑兵、步兵,弓箭手,装备精良。为了拿下南阳,步兵争取到了机会。万箭齐射,魏将军差点死在里面。幸得我军有提前准备,才领兵后退,在箭阵中死伤只有一二。” 罗令妤怔然,眼神一下子变了。她是聪明的女郎,陆昀语气这么奇怪,她瞬间想到了:“……二表哥曾经跟我说,他做过一个梦,梦到你万箭穿心而死!他说的随意,不当回事,我以为这件事和后来的不一样,就过去了……原来是在这里么!” 她一下子握住陆昀的手,目光焦急。明知他没事,她还是感觉到后怕。她发着抖抱住他,再没有什么之前欲迎还拒、勾搭陆昀的心思了:“……你没事!你好好的!” 若是陆昀此时在南阳,那个箭阵,对的说不定就是他。魏将军神武,可以从中脱身。陆昀武艺一定不如魏将军,若他在那里……万箭穿心而死,岂不就是陆昀的结局? ……竟这样与死亡擦肩而过。 陆昀若有所思,忽然说了一句:“如果我此时不在这里,我当在拜访各位名士。我也不在南阳。” 罗令妤:“……什么意思?” 陆昀笑了笑,低头温柔看她,亲她的面颊:“意思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啊。你救了我。” 若她嫁给衡阳王了,他肝肠寸断,心神不属,当死在这场战事中; 若她好好地留在建业等他,然他心中有她,心神安定,南阳交给魏将军,他当去拜访周边名士,借舆论来压北国; 若她来寻他,他就来寻她,同样避开了那场危机。 是以陆二郎第一个梦中让他惨死的事,第二个梦中,无论如何,都没有发生。等着他的,是另一个……点点滴滴,初时不露痕迹,当所有的点滴聚到一处,当会产生极大的变化。陆二郎如何能想到,仅是他同意罗表妹提前去南阳,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呢? 陆显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没改变。 陆昀笑:“有意思。” 罗令妤:“有什么意思呢?我好担心你!他的梦好像是真的……那怎么办?他梦到你会死啊……” 陆昀道:“没事,我心里有数,正好借机实验下二哥的梦到底是怎么预测未来的,准确度有多少。唔,恐怕需要妹妹帮助……” 他的计划不成熟,边想边说。他还没说完,罗令妤就积极地站了起来响应他:“那快些!你需要我做什么,需要我怎么配合你?我们要回南阳去么……啊那座山!我们当先找到那山……” 陆昀看她半晌,罗令妤不明所以地眨眼回望。陆昀:“你的‘菟丝花’梦呢,不要了?说好的待在家里扑扑蝶绣绣花呢?” 罗令妤嗔道:“……那个之后再说嘛。生死关头,谁有心情绣花扑蝶啊?” 陆昀摸了摸她的发,笑而不语——非是有无心情,而是有无能力。世间女子面对危机时,大都仍只有扑蝶绣花之本事。罗令妤却不一样,她态度积极,勇于进击。他真让她安分待着,她必然急疯。 他预感她的“菟丝花”梦,恐怕真的就只是说一说了。 罗令妤推他:“又笑!你在笑话我吧?” 陆昀收了笑:“别闹,休息一日,我们明日就回南阳。” …… 陆二郎压根不知道三弟在破解他的梦,在探寻他梦中的生机,甚至在实验。 陆二郎整日忧心忡忡,是觉朝局愈发不利他们。朝局愈悲观,他愈是去找陈王殿下。而近日,天下忽然有名士写文,怒斥北国之奸,以汝阳城破之事攻击北国背信弃义——明面上说与南国和谈,背后却出兵攻城。 名士之影响力,南北国一样。此文一出,另有其他名士跟随。名士的文书,引起天下文士轰然讨论。 建业中,北国使臣团的处境一下子变得极为尴尬、危险,满朝堂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连老皇帝都疑虑重重。使臣团慌张,直斥文人墨客胡说八道。据说北国公主在南国陛下的寝宫外跪得晕了过去,陛下都没搭理。次日,北国使臣团就出了大价钱,为建业的开善寺捐了一副珠帘以示好。同时,北国使臣去拜访赵王刘槐,给刘槐送上一匣子夜明珠。 刘槐把玩夜明珠还在迟疑时,一副比山寺珠帘小一号的珠帘也送到了他府上。 此年代,一副珠帘乃用天竺琉璃,配以璎珞所织。因琉璃之贵,天下名流皆吹捧珠帘。此无价之宝,连太初宫都没几副。北国使臣团如此大毛笔,让赵王眉开眼笑——反正陈王是政敌,陆家也是政敌。 赵王在朝上帮北国使臣团说话,对名士几多鄙夷。 另有其他人,零零散散地站出来相助。 陈王刘俶没有参与这次战队,陆显再愁眉苦脸地登府拜访,又用了提亲这样的理由。这一次,诸位幕僚参与政事讨论,不再避着陆二郎,陆二郎后知后觉,原来陈王早已在应对此事。之前大约觉得他不可靠,才一点消息不与他透露。 陆二郎入座时,心情复杂至极。而刘俶终于说了实话:“……没有兵派去,因人都看着。私下备了粮草,数量不够,却已不宜再大动作。” 陆显沉痛:“朝堂要北方停战,是以断兵断粮。” 刘俶:“……先想法子将粮草送去,得背着朝堂,寻,可信之人。” 陆显当机立断:“我去!” 刘俶看了他一眼,视线掠过他,继续和自己门下的幕僚讨论:“尔等认为派何人可行?” 陆显:“……” 他竟直接被无视了?在陈王眼中,他连送粮草这样的事都做不了?定是三郎以前常在陈王殿下耳边说自己坏话,自己才让陈王如此不信任。 幕僚们同情看一眼陆二郎,不多说什么,纷纷进言,推荐可送粮草的人。陈王不置可否。陆二郎再次推举自己,积极游说陈王。陈王目光钉在陆二郎身上几刻,目光还是移开了。 显然,陈王依然不认为陆二郎有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陆二郎满腔悲愤难以言说,满怀怒气地听陈王能派谁时,一道温婉微低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我去吧。” 肉眼可见,刘俶原本冷淡的面色,忽然有了表情,他猛然回头。 陆显跟着站起,诸人跟着起身,他们看到凉亭外,被下人领着过来,周郎周子波站在满园青黄下,不知听他们讨论听了多久。周郎微微一笑,诸人便看耳微红的陈王殿下:陈王府被周郎任意来去,连陈王自己都不知道周郎来了,可见陈王平日是如何吩咐下人的。 陈王府的大门,随时对周郎开。 陆显大脑轰的一空,因他梦里也不是这样的。梦里没有周子波,梦里没有周子波要去北方为陆三郎送粮草一事。梦里只有陈王奔波,只有陈王分身乏术…… 这一次,陈王目光闪了下,却还是没答应。 周扬灵的底气却比陆二郎多了很多,她笑盈盈:“我不但能帮殿下送粮,我还可在寒门间集粮。江南送来的粮食已到,只有我出面,才可得他们信任,他们才会将粮食交出来。” 陈王眼睛一眯,轻声:“……一直未曾问周郎,也不曾私下,调查过你。想问周郎,到底是何身份,让寒门,如此信任?” 众目睽睽,周郎风采不减。她拱手而拜,长袍如云飞扬,抬起的面容,一贯明婉,又多了些什么:“……寒门之首周潭,是我的……” 刘俶的眼睛紧盯着她,他眼底流光闪烁,捕捉到了什么,心脏急急跳,等着她的话! 周扬灵:“……是我的师父,我也叫他一声‘义父’。” 陈王怔忡的,那颗已经快要跳出来的躁动的心,又失落地跌了回去……然而,却开始怀疑她到底是谁了。 第108章 陆二郎陆显无言地看着他们讨论周子波该不该离开,周子波若是寒门之首,名士周潭的弟子兼义子,她名望足够,想要寒门资助,出兵器、出粮草,都可行。且周子波于建业半年来的行事,可见其办事的妥善能力。 不好的是,周子波羸弱多病身,是否撑得起长途跋涉; 北国使臣团联合建业的一些利益体盯着陈王,周子波带人离开建业后,是否能躲得开对方可能的追杀。 周扬灵静静听着诸人对她的质疑,待他们话落了,她才开口温声;“诸位放心。我虽体弱,却只是娘胎里带的病根子,寻常小病小痛,大事上无损,不影响行远路。” “追杀自是会有。然猎手是谁,也未可知。只消公子助我,难说我不会反助公子,助公子判断出政敌?” 周子波语速不紧不慢,侃侃而谈。在她身旁,陈王殿下目光亮极,紧盯着她,完全忘了其他人。 陆显沉默着听,渐渐便听出了他们讨论事情的复杂性。这位看着温厚沉敛、实则一派天真的郎君略微自愧地笑了笑,想自己到底本非谋士,可以预见危机,却难以解决危机。只是他站在旁观者角度,几次看周子波,看多了,有几分眼熟感—— 在他的梦中,周扬灵和罗令妤并称“建业二姝”。罗令妤艳得自不可方物,周扬灵秀得若人间山水。自古美人不见美人,陆二郎的罗表妹对周扬灵或多或少地嫉恨、忌讳,和周扬灵的关系不熟。有周扬灵在,罗表妹几乎不在。正因为缺了这层关系,陆二郎在那个梦中,没怎么见过周扬灵。只偶尔远远望过几眼,觉得此女貌美至极,病若西子,气若幽兰。 现实中所见的周子波,则是秀致尔雅、虚怀若谷的名士之风。少年郎君俊俏,一如时下所有被追捧的美男子一般。他虽清瘦,然眉目间的英气、大度,举手投足间洒脱的胸怀,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女气。 陆二郎觉得眼熟,然他没有认出眼前的周子波,正是他梦里的周扬灵。 他尚没有认出,从未见过周扬灵的陈王刘俶,此时虽产生了些怀疑,却依然觉得自己在痴心妄想——如周郎这样……如周郎这样的俊才,自己在奢求什么呢。 心里起疑,刘俶让人去宜城查,周潭是否有个弟子叫周子波。随从要去时,刘俶又多加了一句,周潭的女儿周扬灵,是何性情的人,是否有可能、有可能……陈王没说下去,让迷惘的随从自行摸索自己话外之意。 然无论查出的结果是什么,这两日,受陈王门下的幕僚一致认同,周扬灵是要悄悄离开建业了。她打算先南下,取了父亲门下所捐凑的粮草;之后绕路北上,与可能有的追杀玩一出黄雀在后的游戏;最后平安到南阳,相助北方军士。 此一路情形多变,需周扬灵随机应变。周扬灵与人讨论相关事宜,定好了行程。走之前的一日,她特意登门陆家,见了罗令妤的亲妹妹罗云婳一趟。罗云婳小娘子依依不舍地托她为姐姐带信带礼物,要周郎问问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娘子怅然,揉眼睛时眼圈微红:“……我从来没和姐姐分开这么久过。她在时我嫌她总管我,她不在我又担心她,怕她惹事。” 周扬灵揉她的发,与小娘子说话时不是对小孩子的那种哄骗,而是像与大人对话一样态度诚恳:“定不负婳儿所托。” 罗云婳一愣,诧异地仰头看了这位眉目温润的郎君一样,有些懂当初为何有段时间,姐姐会对这位郎君心动了……周郎温柔,涵养甚好。 待周扬灵忙完这些,驱车回到周宅所在的巷子,月凉如水,夜色已深。劳累一日,次日要远行,难免精神不济。然周扬灵在巷口下了车,缓缓与小厮一道步行回府邸时,却看到两边高墙如压,夜光幽蓝,一位面容秀丽的郎君皱着眉,在她府门外徘徊来去。 陈王刘俶在周宅外踱步,眉头蹙着,脸色时青时白,仰头看从墙头长出的树荫时,仰起的脸上神情,专注又迷茫。 直到身后一道温和声音诧异响起:“殿下?” 刘俶一惊,回头便看到周郎。他脸白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傻事。在周郎温润的眸子望来时,他脸色更白,却也一下子涨红。他沉默半天,轻声:“睡、睡、睡不着,散散步,就、就、就到这了。” 他是放不下她,几番犹豫,明知不该,却还是过来了。 而说完话,刘俶就自嘲一笑:一和周郎说话,他就像傻子一样。 然而周扬灵并不嘲笑他,小厮叩门时,她还邀请他是否进去喝杯茶。陈王却往后退开,看周郎如看洪水猛兽一样,仓促摇头。周扬灵眼波微动,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既然他不进来,她拱手告辞时,陈王又在背后鼓起勇气:“明日,怕,被政敌,看到,我、我不能送你……你、你小心。” 周扬灵温和的:“是。多谢殿下关心。我在建业受公子照顾良多,此次自该回报公子。且我政见与公子相同,自然愿意相助陆三郎。” 刘俶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周扬灵便再次告别,然她又再一次地被身后的人喊住。往往复复,一而再再而三,冰雪聪明的女郎意识到了什么。最后一次转身看向身后青年时,她被陈王拽住的衣袖,袖中手腕分明僵了一下,只陈王沉浸在自己难堪的心事中,不能察觉。 刘俶沉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方雕着木兰的檀木小匣,匣子打开,里面安静地放着一个香袋。 刘俶短促地、勉强地笑了一下,手指那香袋时,都几分无力:“开、开善寺大师来宫中讲佛,我母亲,求的。我,多拿一个,给、给你。里面,有大师给的符,你,不要拆。不然,不灵。” 周扬灵接过这个香袋,手指擦过香袋上所绣的花草。绣工粗劣,线头布料却上等。她一摸之下,就猜出绣这香袋的人,是出身极高的贵族女。只有贵族女,因不以此为谋生,才有可能有这般差的绣工。配合陈王的话,答案呼之欲出,这香袋,是陈王的母亲绣给陈王的。 他母亲求了香袋给他,他却拿来给她? 周扬灵平静的心湖上,春水生花,涟漪荡起。在刘俶凝视下,她伏身,向他拜了一下,低声:“多谢公子照拂。” 一道门,在二人之间关上。 刘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板,面容清秀,睫毛甚长,他沉静地看着门中的那个人。如以往每一次一样。压抑着心事,藏匿着心事。然这一次又和之前不一样,当他看着周郎时,周郎没有转身。周郎衣袍翩扬,立在门中,同样看着他。 “砰。”门彻底合上。 那若有若无的、欲说还羞的心事,被巷中凛冽秋风一吹,轻轻散开。 隔着一扇门,刘俶靠在墙上,低着眼出神。周扬灵站在门内,漫不经心地摩挲香袋时,发觉香袋的口已被封住。她迟疑了下,还是让下人取来剪子,拆开了这个香袋。拆开后,香袋中的药香、花香扑面,而她翻开香袋,四处寻找。没有所谓的法师给画的符,反而是红红一颗相思豆,摊放在女郎白净的手心中—— 原来他母亲不是求了符来保佑他,而是做了香袋,想让他送给心仪的女子。 俯眼望着这颗相思豆,周扬灵指尖轻微地颤了下,心脏不合时宜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靠着墙,女郎握紧手中相思豆,刹那间听出那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洞察那人为何这样相助自己。夜深露重,在门外徘徊,那人又图什么。正是那句不当其时、正当其心的话—— 心悦君兮,既盼君知,又怕君知。 …… 一墙相隔,心事难言。 然不合时宜的,周女郎蹙眉纠结:陈王到底是倾慕她,还是……有龙阳之好? …… 建业周扬灵告别之时,北方战乱之城间,陆昀和罗令妤已经上路,返回南阳。汝阳战事交给衡阳王来顶,陆昀迫切地需要回到南阳,好与汝阳之城战相配合,共同歼敌。赶着行程,马日行数十里,夜里仍宿在官方驿站中。 罗令妤因身体不适,早早入睡。 陆昀例行批改政务,写信回信到深夜。夜深了,回到房舍中,掀开床帐看到帐中安睡的女郎。春夜下的海棠一般,长发凌散落在枕间,埋于锦衾一半的脸颊因睡熟而绯红。那样凌乱的、无知无觉诱人采撷的美。 陆三郎喉结滚了下,难堪地侧了脸,放下了帐中。他看到她这样,就忍不住心荡。然他不该孟浪至此——她被他弄的伤处还没好,她腿又痛;且公务甚忙,陆昀仍忌惮着,怕她在不该的时候怀孕。 他暗自后悔,那日鬼迷心窍碰了她,食髓知味、不能忘却,现在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陆三郎狼狈地离开屋舍,回去了驿站为自己安排的房间,洗漱后,他意识过度清醒,因一门之隔、总想着某人,他彻底睡不着。陆昀干脆煮了茶来喝,顺便传唤随从,继续办事。 晚上都没法安然睡的随从苦不堪言,睡熟的罗令妤也不知陆三郎居然亲手烹茶,她可从未享受过他煮茶的待遇。 半夜里下了雨,推开窗,之前那场雪后,冬日慢慢到来,窗外已无了多少绿意。陆三郎靠窗而坐,听着雨声沙沙和炉上茶水汩汩声,随从进来:“郎君,范郎被带来了。” …… 时隔数日,背着罗令妤,陆昀终于弄清楚了罗令妤被掳一事背后的故事。他怒不能抑,自不能放过范郎,也要质问南阳范氏是何目的。写信去南阳,范家理亏,自是退让认输。让陆昀意外的,是那脾气执拗的范四郎范清辰,这一次都没有反抗。 范清辰认栽。 雨声绵绵,范清辰被随从领来,看到那坐在床边的俊秀郎君。郎君披青色襕衫,手下煮茶,浑不在意投来一眼,分明对他忌讳,却并没有冲动得不可一世。 范清辰自嘲笑,坐了下来。 听陆昀说起自己和范家的谈判,范家的赔偿。范清辰沉默。陆昀取了范家给的退亲书来,让范清辰看。这位傲慢的郎君不把他当回事,谈话办事直接与他父亲对接,只在事成后通知他一声。 范清辰将陆昀当对手,陆昀却自始至终,都在和范清辰的父亲范君对话。当日在建业是,现在在南阳也是。陆昀不把范清辰放在眼中,自食其果受了教训。同时,也让范清辰更为气怒。 经过数日,陆昀早已冷静下来。见到范清辰,也不会怒得失去了分寸。陆昀语气疏离:“范君已将退亲书送来,自此令妤与范家彻底无关。但为以防万一,我还是需要从你这里拿走那封婚书,以防有人趁机作乱。你父亲说,那封婚书,被你偷走。现在在你身上吧?” 范清辰神智恍惚的:“我可以交出婚书,可以退亲……” 他声音低下头,头也垂下去。他半晌不说下文,陆昀就安静地烹着茶,那样的随意,骨子里的藐视显而易见。范清辰猛然抬头,眼睛奇亮。他盯着陆三郎,眼底布满红血丝,神情几多癫狂诡异:“……你让我如何?你若是我你能如何?我比你差在哪里?若是当时城隍庙,你在那里,你就能护住她么?你也是文人!非武将!对方可是北国军队中的先锋兵!你能如何?!” 陆昀顿了一下。 是,他是文臣,非武将。他的武功不高,但他的武艺起码有行刺敌人而从中安然退出的水平……也许是因为陆三郎平时总是文士风范,在南阳又没跟人动过手,大家才有这种误会吧。 眼下面对癫狂的范清辰,陆昀瞥目:“我为何要告诉你?” 范清辰发着抖:“我要知道答案!若是你,你会如何做……你说了,我就交出婚书!日后从罗妹妹眼前消失,再不去烦她。” 陆昀望了他一眼,判断他话中的真假。良久,陆昀才道:“若是我,当日汝阳城破时,我就不会走。怎么可能到城隍庙去?” 范清辰一怔,然后讽刺:“你倒是忠义之辈。” 陆三郎翘唇,继续刺激他:“若是我,我根本用不着掳走她。在南阳时,我便会让她心甘情愿喜欢我。” 范清辰眸子一暗:这个悖论……陆三郎和陆三郎自己,比起来谁更厉害。这如何能比? 范清辰怒:“我说的是城隍庙那夜!你为何总扯之前?该不是大名鼎鼎的陆三郎,遇到那夜和我一样的情况,也救不了罗妹妹吧?” 陆昀摇了摇头,似觉得他可笑。 在范清辰冷眼中,陆三郎幽幽道:“若我在城隍庙……我的手下随从,根本不敢对我动手。我如果要救人,手下只能听令,不得反抗。明知我心慕她,却还敢对我下手带走我……这样的下属,杀了就是。” 范清辰一震,肩膀僵起,呼吸急促,意识到了些东西。 陆三郎俯下眼,淡淡的:“你的侍从听你父亲的话,听范家的话。你不过是范家的一个普通郎君而已,受着家族庇护,你走不出家族的影子。我和你不一样,自来,我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主的。” 他是陆家二房唯一的郎主,他自幼年就要为二房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定下章程。建业陆家当家的自然是陆相,非陆昀的父亲。陆昀父亲去后,陆家嫡系怕遭闲言,本身又不缺二房那点儿财产,他们对这个回来建业的小三郎,自来是敬而远之。嫡系如此,陆家的旁系自然也忌讳和二房扯上关系。自小的锻炼,自小的背后无人只有自己一人。特殊的成长环境,让陆三郎本性孤独、缺乏安全感,同时,也让他习惯了凡事自己做主。 或许父母的早逝,总算给他留下了一些好处吧。 范清辰眸子一暗,彻底静了下去。原来,差距如此大。一个是郎主,一个只是寻常郎君。一个万事自己做主,一个从来身不由己……范清辰颤声:“我明白了……原来输给你,是这样的。” 他闭了目。 再无多少抵触偏执感。 偏执让他救不了罗妹妹,反而会害死她。他想她至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可是她真不在了,他痛得心如刀割。 城隍庙那一夜、那一夜……当他被侍从点穴掳走,当他浑身僵硬地瞪直眼,看着那女郎张皇地冲出庙,紧张地解缰绳跳上马。他记得她不会骑马,记得她运动极差……她被逼的走投无路,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军人扑杀冲出,向她追杀而去。 雪下大了,天地惶惶失了路,她骑上马逃亡时,又岂会知道她的目的在哪里。 范清辰眼睁睁看着,肝肠寸断,心死如灰。 咬紧牙关,却被压力压得,肩膀垮下,想自己彻底失去她了。 陆昀:“婚书呢?” 范清辰喉咙里带哽,喃声:“……你能离开,让我见罗妹妹最后一面,给我们留些时间么?” 陆昀随意的:“不能。” 他的茶煮好了,炉中火灭,点点星星,照着他在黑暗雨帘后模糊的面容。听他淡声:“我的女人,岂容你觊觎。” 范清辰心脏一痛。 他深吸口气:“婚书我没带在身,我回去取,天亮前回来拿给你。” 陆昀眉一扬,示意“请便”。范清辰起身,退出屋子。陆昀傲慢,都不肯起身相送。室中茶香四溢,陆昀手法娴熟地给自己倒了茶,脸向窗外扬了扬:“跟上他,他不作恶,不必拦他。” 随从一讶:“……郎君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 陆昀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是男人,他又多敏,如何能不知呢? 只是装作不知而已。 许多事情,没必要泾渭分明,非黑即白。 …… 心事放开,许是太累了,茶还温着,陆昀却靠着窗,闭眼混沌睡了一会儿。 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大约与范清辰说的太多,窥见内心秘密,他在梦中,回到了自己刚到建业的时候,回到了和陈王刘俶相交的时候。 寂寞的、胆怯的陆三郎需要朋友,刘俶需要人庇护……那场落水,是两人相交的开始。 刘俶小小年纪,长在宫廷,比长在边关的陆三郎心机重。然后来的年年月月,陆三郎长大,幼年时看不明白的,早已看懂。看懂了,初时耿耿于怀,后来已不在意。 落水一案,从一开始就是刘俶投诚的阴谋。 刘俶心狠,为此付出一世口吃的代价。这样的代价,对于一个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来说,太过沉重。若是被人知道,刘俶哪怕得了陆家的庇护,也断了称帝的可能。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在不必说出来给彼此难堪。 陆三郎知道事情的缘由,他可以放心;他唯一弄不清楚缘由的,只有对罗令妤那莫名其妙的、无缘无故的爱。 是以会纠结。 会不舍。 但爱的缘由也不必泾渭分明。那爱起先要徘徊摇摆,往往复复,最终要纠缠不清,誓死不归。都是命运。 …… 雨沙如诉,天地清清。 睡梦中,断断续续的,听到“啪”声,像是花枝折断、砸在窗上的声音。 “罗妹妹,罗妹妹……” 那声音含含糊糊的。 罗令妤从梦中惊醒,拍着胸茫然地坐在床上。木窗闭着,她却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那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几乎是一听,就听出是谁。罗令妤犹豫了下,想到陆昀就在隔壁,范清辰不敢胡来。她摸索着下床,拿起床头的油灯,摸到了窗口。 想他若是胡来,她就拿灯台砸他。 罗令妤推开了窗,俯下身,看到窗下站在雨中、仰头看她的范清辰。 天未亮,雨未停,他站在雨中,看到她推窗时,眼睛亮了一下。这样不含暴虐情绪的清亮眼睛,让罗令妤恍神,好似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范清辰还在她面前伪装,还作出一派温润似玉的样子。 眼下,窗下的郎君见到她开窗,笑了起来,明朗无比。范清辰浑身湿漉,他看她半天,忽然想起一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张纸,向上摊开,让她看清。 天光微微,罗令妤其实没看清,但看到红色朱砂印,官寺印章,她猜出了这是什么——她与范清辰的婚书。 罗令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拿此威胁她。 但是没有,当着她的面,范清辰展示了这纸婚书后,将这封书,撕了干净。碎纸沾上水,枯蝶一样洋洋洒洒,落到地上。雪白微粒,落在那衣袍潮湿的郎君周边。 范清辰深深看着她,慢慢的,露出一个清和的笑。 不再强取豪夺,不再迫她逼她,不再看她惊惶的清水一样的眸子。 他低声:“罗妹妹,我此生最慕你。” “但是……再见了。” 再也不必见了。 他撕了婚书后,对那发怔的美丽女郎看许久,背身走开。梨花照水一样的美貌,在乱世中夺目逼人的红颜,当年初到南阳时瘦弱的小乞一样的女孩儿……都离他远去了。 他走入雨中,落下那颗对她充满爱慕的心,无数细针一样的雨砸向他。范四郎满心凄艾麻木,然他终于放过她了。 …… 茑与女萝落地,啪嗒一声,将梦中人惊醒。 陆三郎睁眼,得知了随从的相报,叹口气,将手边凉了的茶浇到了窗外。山水潮润,清气漂浮,雨帐后微光蒙蒙,天要亮了。第109章 伏牛山八百里,山脉起伏西高东低,林海苍苍,多悬崖,多峭壁。 山势又高又陡,陆昀和罗令妤返回南阳,绕了路,竟是登上伏牛山。陆昀尚好,罗令妤一提登山,便苦不堪言。昔年爬山是为交际,眼下爬山是为了预防陆昀的不幸,罗令妤少不得咬牙坚持。 好在陆昀在嘲笑了一番她走不动路后,还是背了她。 此山山峰甚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完。当日陆二郎说梦见陆昀死在山中雪雾中,罗令妤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伏牛山。只是伏牛山太大,不知是哪一座峰。 与陆昀登山时,罗令妤便抱怨:“你为何不让二表哥来南阳呢?他做的梦,让他来找那座山,比我与你乱猜强得多吧?” 陆昀轻笑:“我二哥即使来,也未必认得出。” 他对自己的二哥是非常了解的。二哥看起来沉着,好似胸有丘壑。实则二哥心里一派茫然。所谓的梦说起来头头是道,真要陆二郎分析,是分析不出来的。例如陆昀始终不信,既然能预测未来,陆二郎怎么总梦见自己和罗表妹的事…… 罗令妤听了他的话,趴在他背上乱猜:“一定是二表哥感动于你我之间的爱情。雪臣哥哥,你说会不会,在二表哥的梦里,你极为爱我啊?正因为极爱我,你才感动了你堂哥,让他在现实中帮你实现愿望。” 说起这个,罗令妤心中微有洋洋自得状。 陆昀却道:“妤儿妹妹脸皮还是这么厚。” 罗令妤恼,上手便掐他的俊脸:“那你说是因为什么他才总梦到你我二人?!” 陆昀不自在地躲了下,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女郎敢碰他的脸。罗令妤闹得他脸热,眼中微湿,气息也乱了些。陆昀勉强让自己镇定,不被她的小动作撩拨得被她牵着走:“我猜是因为他在梦中只看得懂谈情说爱。” 罗令妤被他噗嗤逗笑,搂紧他脖颈蹭:“你这个人嘴真坏。你连你哥哥都要嘲笑,亏二表哥这么挂念你。” 身后随从牵着马、背着行李,时已入秋冬日,却因为走路太多,众人满额是汗,心里叫苦不住。而罗女郎伏在陆三郎背上,双靥噙笑,脸贴着郎君脖颈,胸脯又鼓囊囊的。脸美,身量好,近身相贴。 酥酥麻麻,过尾椎骨。一路攀升,血液同时逆流。好端端的登山中,旁人一身热汗,郎君却被蹭的一下子硬了。 陆昀:“……” 无地自容。 他不是好色之辈。以前也未曾没耐性到这个地步。 他偏了下脸,心不在焉的:“别闹。” 想摆脱罗令妤对自己的影响力,陆昀随意转开注意力,向山中景致扫了一眼。一眼扫到悬崖外,他眼神微妙地变了下,示意罗令妤下来,并向身后随从拿出地形图来。时下官方不允绘制地形图,此图是陆三郎自己绘就。他对照着图纸,再看山时,眼底波澜生起。 罗令妤站在旁边,看他如此,便知他定是发现了什么。罗令妤在路边踱步,又顺着陆昀的目光向悬崖之外望。看到茫茫云海,烟霭鹤飞;再远一些,平原大地上,城池林立。 这城池……罗令妤目光凝住。 陆昀在旁幽声:“你也看出来了?” 罗令妤迟疑的:“嗯……雪臣哥哥,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该不会就是南阳郡城吧?” 伏牛山自是和南阳相连,但伏牛山山脉太长,八百里的路,想看到南阳,并不容易。然而此时此刻,罗令妤和陆昀立在此山中段悬崖边,看到山下城池。遥遥的看不真切,但大体上……当是南阳。 陆昀已经查过了地形图,此时便解释道:“此山名为‘太子望山’。古刘秀起兵,曾有言,登此山以望南阳。此山峰是可以直接看到南阳的……”他若有所思,喃声:“是了,我记得刘秀起兵演兵,怎么竟忘了他看山呢。” 屯兵于此,伏兵于此,演兵于此,避兵于此……王侯再葬于此。 都是南阳。 陆昀当即蹲在地上,拿过旁边的树杈开始画地形。太子望山,九里山,鹿鸣山,燕尾山,官山……伏牛山太长,八百里不可能全部走过。几日以来,陆昀和罗令妤走的,都是印象中古时适合用兵之地。此山势甚好,不止古人用,之前陆昀和魏将军魏琮埋伏北国敌军时,靠的也是伏牛山的地势。 眼下战火连连,双方在交战后,主战场已经转移,陆昀才能登山。他以为自己若要死,死的也当是用兵之地。然此时到了太子望山,陆昀才想到,这个更符合自己的性情——于此山可望南阳,几乎可将南阳的一切情况看得清楚。且此山不出名。 他这样自大清高的人,最喜欢的,不正是这种掌握全局的感觉么? 若他真的会死,太子望山的可能性,一下子变得很高…… 罗令妤在旁,看他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淡面沉思。她只在一开始看了几眼,后来便发现他写的乱,自己看不懂。然而没关系,她想陆三郎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衣袂被风吹扬,女郎立在旁边,不打扰陆三郎。她垂目看自己的情郎时,眸中荡着倾慕之情—— 雪臣哥哥一定是看到了她没有看到的东西。 多才且敏的郎君,还俊美无俦,她自是喜爱。 罗令妤耐心地站在旁边等着陆昀想通时,忽然身子一晃,跌后两步。陆昀一下子站起,扶住了她,将她搂到怀中。身边随从们同样感觉到晃动,严阵以待。而大地震动轰轰,众人向山下看去,见方才陆昀说的“南阳”方向,战火轰然大放,城外人如蚂蚁蝗虫般密密麻麻,当是兵戈交战。 陆昀脸色变了:“北国军队今日攻南阳?!” 此山果然地势极好,这样远都能看清。 罗令妤立刻:“……那怎么办?!我们立刻回南阳援助么?”可是陆昀手下的兵都支援给了汝阳,她和陆昀回南阳的时候,几乎是就他们两个。 陆昀:“嗯。” 他神色稍微迟疑,看一眼罗令妤,想罗令妤娇弱,这下山就勉强……谁想他看过去,先前还哭脚疼腿软非要他背的罗令妤,飞快地挽了袖子裤脚,她提起裙裾,比他反应还快地向下山路跑去。 罗令妤着急回头:“雪臣哥哥,你还发什么呆?快点快点。” 不当其时,陆昀却伸手遮了下自己强忍不住向上扬的唇角:“……” 他的妤儿妹妹,真的……挺能跑的。 …… 然短暂的轻松,也于此时结束。 二人匆匆和随从们下山,陆昀既已对山形地势心中有数,不再耽误时间,直接骑马返回南阳。他心急如焚,唯恐南阳城被攻破。当日入南阳主城,陆昀便和罗令妤分开。罗令妤急匆匆回去罗家,看罗家是否出事,长辈姐妹们是否安好,再从他们嘴里问话南阳现今情况。 从这一日开始,罗令妤连续半个月未曾见到陆昀。 陆昀作为南阳驻扎的南国军队中的参军,他派兵援助汝阳,南阳这边的情况也不能忘。回到军营,陆昀第一时间去见魏将军。魏将军忙得嘴上起泡,大马金刀地坐在军营中破口大骂,中气十足。陆昀进去营帐,看到魏琮一只手臂吊着,包扎着纱布。 魏琮顺着陆昀微妙的眼神看了自己手臂一眼,嗤声:“不就是手臂折了么?又不是断了。你们士族郎君就是婆婆妈妈,这么点儿伤,我看你好像快哭了?” 陆昀不理会魏将军的嘲笑。 他只是看到这手臂伤,想到的是若不是魏琮皮厚肉实,极有可能在那场箭只齐发的战争中丧命。那场箭阵非必死,当也讨不了好。 陆三郎顿一下,伏身扬袖,向魏将军郑重一拜:“昀为私事,不在南阳数日,辛苦将军了。” 魏将军非常不自在的涨红了脸:“……” 陆三郎长身玉立,风采翩翩,袖子飞扬如皱,端的是秀美雅致。这样的玉郎平时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很正常,郑重地来拜他这个出身寒门的将军……魏将军手足无措的,拍案粗声:“不要婆婆妈妈的!老子不兴你们贵族那动不动俯身就拜的风气。老子是将军,既驻扎南阳,这里本就该我负责。你一个小白脸,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 陆昀眉扬了下,没说话。 但是魏琮却觉得陆昀一定没好话,这个郎君说话的那种清高调调,他早已领教过。魏琮粗声:“……不过你既然回来了,就说说汝阳那边情况如何,北国大军当真如此强大,强大的不可战胜么?” 魏琮亲上前线,他比所有人更清楚北军的兵力强盛,与自己军队的羸弱。 陆昀冷静的:“我们单靠兵力赢不了。且建业朝廷与我们心不齐,将军应该也收到朝廷要我们撤兵的消息。我们无法退,既然不听朝廷的话,朝廷就不会再提供兵马和粮草。我走一趟汝阳和颍川,才发现各位将军各自为战,朝廷安排的将士,竟是彼此本不熟。然我们要赢北国大军,单一个南阳,或一个汝阳,都是做不了数。必须合兵而战。” “我与令妤回来,走的非官道,而是伏牛山。” 魏琮打断:“你登伏牛山去看地形了?” 他于打仗上颇为敏感,若有所思:“……听你的意思,是要借助地形来合兵了。唔,有些意思,陆参军继续说。” 此时南阳战事交给手下其他将军,窝于帐中,自陆昀回来,魏将军就与他讨论了一下午。陆昀想的是朝廷心不齐,兵马和粮草此时没断,慢慢的会断。断了的话,就得靠敌军来养,是以战争必须多胜少败。 不能指望朝廷,陆昀放心的是陆二郎知道梦中走向,他会说服自己代表的陆家阵营站在陆三郎这一边;陈王一人之力无法撼动整个朝堂,让朝廷全心支持北方战争。但陈王和陆家联手,起码应该稳住局势。即便不能让朝廷出兵给钱,也能将朝廷对战事的干预拖着。 魏将军:“你怎知陈王殿下会助我们?麻烦,又得写信。” 一写信就是十余日的等候,真等到消息,恐怕朝廷的圣旨早就到了。若是朝廷的圣旨,直接是裁了他这个将军可怎么办? 陆昀:“不必写信,他心里有数。既然让我来南阳,他就该信我;他只需帮我处理好后方事,不要让后方事拖累我就好。” 魏琮没吭气,因他知陆三郎确实和他的主公,陈王殿下私交甚好。眼下只想到,原来不必书信就心有灵犀……陈王和陆三郎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更好。魏琮没有太多心思琢磨那事,因陆三郎已经说到合兵之事了。 陆三郎神色一顿,魏琮看来时,听他语气微妙:“其他几位将军恃才傲物,又不信我,可能不听我的话。但是眼下,派兵支援汝阳的将军,是衡阳王。” 魏琮想起自己在建业时听到的:“糟了!你和衡阳王关系差。” 陆昀点了下头:“……但是衡阳王知我能力,会听我说话。虽是政敌,却可合作。汝阳、南阳、颍川,起码此三郡,可借助伏牛山的地形合兵。若此三郡合兵成功,围堵住北国大军。其他几郡被敌军围的苦不堪言时,就会向我们求助。” 他手在地图上一划,面容清冷:“……如此,整个北方合兵围战,可歼敌。” 汝阳、颍川、南阳,围绕伏牛山地形,三方夹击,成一个包围圈,将北国大军逼入地形凹陷处。这是第一步。 魏将军还有疑惑:“如何与衡阳王联络?” 陆昀抬脸,眸子清黑:“点狼烟。” 魏琮:“狼烟所传信号太少,不方便。” 魏琮已经考虑安排传讯兵快马加鞭地往返,却听陆昀说:“衡阳王少时在建业读书,与我、陈王几人曾求学同一学宫。少时相交,总有些顽劣的手段。现下长大了,求学时的过往不再多说,然我以狼烟所传信号,他一定看得懂。” “即便复杂。” 魏琮一愣,然后大喜,拍陆昀的手臂:“……陆参军,大善!与北军之战交于你谋划,我南军焉能不胜?” …… 点狼烟,号角吹,旗帜生。 旗兵插旗,狼烟点燃。数里一楼,渐次传讯。 汝阳城中战局胶着,衡阳王刘慕在此,配合汝阳的将士们反攻城,要将落于敌军手中的城池拿回来。传讯兵看到旗帜和狼烟的信号,看得一时呆住,因信号复杂,无法看懂。无奈之下,传讯兵硬着头皮来找汝阳的大将军,大将军看了信号……同样看不懂。 汝阳一方:“……最开始的狼烟从哪里传来?确定是我方的?这样的信号,并没有见过。” 少年衡阳王刘慕在旁安静聆听,忽而眼皮一跳:“我来看看。” 他是突然一瞬,想到了陆三郎陆昀。复杂的东西,别人弄不懂的东西……说不定出自陆昀之手。 汝阳一方兵马果然将茫然不安的传讯兵叫到刘慕这里。此时他们兵在城下,城墙上方火油燃烧,无数兵马向前冲,无数梯子搭在墙上燃烧。一波波的兵倒下,再一波波地迎上。骑兵、步兵、箭阵,兵马飞快调动。 半边天灰蒙蒙一片。 耳边炮火声冲天,刘慕站在军前,巍峨负手,身形挺拔而不催。他示意传讯兵演示那复杂的信号时,神色微微发怔。走马灯一样,当那些复杂的信号揭开,当那些幼时、少时玩过的、因太复杂教不会旁人而废弃的信号,它们重见天日,再一次让他看到时—— 幼时在建业无忧无虑的日子,扑面而来。 那时走马建业城,鲜衣怒马,气势嚣张。 那时并不知他兄长想杀他。 他还是先皇传了密旨的下一任帝王候选。 而今、而今…… 传讯员不安的:“将军是否也看不懂?” 刘慕道:“看懂了。” 传讯员原本失望,这下子愣住:“……啊?!” 看衡阳王眼睛低落,睫毛挡住自己的身形。刘慕飞快转身,大步去寻汝阳的将军。…… 合兵。 三方郡城合兵,共歼北军。 …… 南阳城中,罗令妤已经半月不曾见到陆昀。她也试图去过军营几次,但军队出行往返都快,魏将军又将战略计划交给了陆昀,陆昀很少出现在军营中。只每次站在军营外,看到受伤的伤员被抬回来,罗令妤眸子黯黯。 而回到贵女圈的交际,女郎们常日抱怨的,不过是:“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哥哥都被征兵带走了,好久未见他。” “是呀,我父亲都跑去了。陆三郎怎么回事嘛,只要是男的就不放过,我们可是士族呀。哪有士族亲自上战场的。” “南阳和外面都断了通讯了。我想买的胭脂水粉,好久买不到了……” 莺莺燕燕,说的依然不过是女儿家事。罗令妤坐在其中,面色却是越来越淡。当她们抱怨不通时,罗令妤眸子一动,笑盈盈地站了起来:“与外界讯息不通,连家中男郎都见不到面,真是可怜。我若有法子,让你们见到你们兄长父亲,你们愿不愿意?” 女郎们振奋一下:“真的?我母亲昨夜还流泪,怕我哥哥回不来了呢。罗妹妹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们见到人?” 罗令妤神秘一笑。 次日,女郎们被罗令妤领去了军营门口。在她们脸色大变、张皇想逃走时,罗令妤紧紧拽住其中一女的手臂,语气飞快:“军中死伤惨重,军医不够。姐妹们,你们都是熟读诗书的,做不了别的,为军医打个下手,给伤亡军包扎一下,这样的事总能做到吧?” 她眼睛盯着女郎们,诱惑她们:“如此,你们家中男儿回来,你们不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么?” 被她抓住手臂的以袖掩鼻,语气厌恶:“我不要!你怎么不找那些庶民女子来做?你怎能让我们做这样事?” 罗令妤:“庶民女穿上战袍铠甲,成民兵护城。不比你们辛苦么?姐姐妹妹们,总要为南阳做点什么吧?” 女郎们被她说的怔住:“……你说庶民女都去参军了?” 其实没有。 这只是罗令妤的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名门女傲慢,军中伤员又多,她才最先说服这些士族女郎。 罗令妤斩钉截铁:“南阳情势不好,我方军队实力极弱。姐姐妹妹们若是不自救,城破了,难道我们要逃去建业么?建业,可不是我们的本家地盘啊。” 女郎们:“……你别抓着我们啊,你让我们想想嘛。” “哼,你就是为了帮陆三郎。” 此年代,好女被郎君求逐,乃是让人极为欣羡的一件事。 在南阳名门女郎们眼中,罗令妤的先未婚夫君是范氏四郎,现在又是陆家三郎……罗娘子这样的运气,甚让人嫉妒。 罗令妤才不管她们怎么想,只含笑劝说她们。她口齿伶俐,大道理不断。女郎们不愿,她干脆一一登门,与女郎们的长辈谈。士族女郎们苦着脸,怕了罗令妤,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她去帮忙。 …… 不光请贵族女郎帮忙医治伤患,罗令妤还写了详细的文章,说明郎君在战场上杀敌,民间背后的庶民女可用起,扮作女兵来用。南阳兵力极少,何不举全郡之力以抗敌? 魏将军大喜。 陆三郎是救星。 没想到罗娘子也是。 这场耗时甚长的战事,让魏将军看到了希望。 …… 天下名士们对北军的口诛笔伐不停。 在战火烧旺后,各方支持、抨击也多了许多倍。 建业朝廷已经完全阻止不了北方的战事,每要换兵动兵、或召回人马,都有陈王在朝下游走,让政令无法推行下去。北国使臣团收到了自己军队前线传来的消息,脸色难看,烧了信后仍惶恐: 陆三郎! 又是陆三郎! 陆三郎在北方战场上之计之策,对北国军队是极大威胁! 南国老皇帝真是没用,一天十道口令,都能被士族驳回一半。再想传到北方,那个陈王刘俶身在司马府中,又是寻各种借口,让圣旨发不出去。 北国使臣团慌张,有一种局势逆转、敌人洞察他们心思的不祥预感。无法再等候,他们埋在南国的那步暗棋,之前舍不得用,但是这一次……南国朝廷无法影响陆三郎,他们势必得让这步暗棋出手了。 …… 连日奔波,天气转凉,陆显得了风寒,整日有些头疼。 陆二郎白日与陈王商议过政事,心里不安,去寺庙拜了拜。他已成为建业诸寺的常客,拜访时,不小心碰上了正与他议亲的宁平公主刘棠。刘棠还领着罗家小妹妹罗云婳,一道在上香礼佛。 到傍晚时分,驱车回府时,陆二郎便是领着罗云婳回去的。 眼皮直跳,心中疲惫,身边的罗云婳又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他。是以坐上车,头痛之时,陆显干脆闭上眼假寐。罗云婳小娘子原本想和二表哥说话,问问南阳的情况如何。她听说那边局势不稳,她担心自己的姐姐,和未来姐夫。但是二表哥上车就闭眼沉睡,小娘子只好鼓起了腮帮子,乖乖闭嘴。 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指,忽窗子被推开,车帘外的雨点浇到了面上。 罗云婳讶然地凑过去,小脸贴着窗。她小心地要关好窗,好不淋到二表哥时,忽然看到车外悬挂的灯笼,映照着墙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少年郎君。罗云婳怔然,细雨斜飞,她擦了擦眼睛。 少年郎抬头,向她看过来。 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罗云婳在心里迟疑地叫了一声:子寒哥哥。 可她只是趴在窗上,没有开口,因她知道上一次自己和陆四郎陆昶的遇难,那些流民背后的人是陈娘子陈绣。陆家和陈家因此闹了矛盾,而罗云婳人小,却多慧。她事后就明白,子寒哥哥也是陈娘子那边的。 故意来为难她……却又救她……也许他并非好人。 靠着墙的少年郎安静站着,雨水淋淋,肩膀湿了一半。小娘子坐在车中,雪白的小脸从面前擦过,他只看着,也不出口招呼。 而巷尾另一方向,北国使臣团的车行了过来。 车中人拉开帘子,看到了那个少年郎,眼神顿时一闪。 …… 做了许多梦,有些规律能够看懂。 例如,若是现实的大走向和梦已经发现改变,梦就不会再继续。 是以连续数日未曾做梦,陆二郎陆显心中抱着一丝幻想,想是因为现实已经改变,大方向已经改变,陆三郎不会死。他才会一直不继续做梦。 然而这种祈祷,在他又一次陷入梦中时,幻想打破。原来没有做梦,非是现实已经改变,而是契机未到。 当他驱车走过街头,沉睡在车中,车马与外头墙角笔直站着的少年郎子寒擦肩而过时,那个契机,终于到了。 …… 梦中依然是那场大雪,那场大战后的死亡。 陆昀依然是死,时间线却向后退了一步。 游离在外的游魂一样的陆二郎,跌跌撞撞地在山中寻找自己的弟弟。他看到千军万马倒下,看到一行行血迹,看到尸体横行……他心里惨叫:不! 他终于寻到了陆三郎。 脸色雪白、立在雪中、精神疲惫的陆三郎陆昀,身边将士们战死,然他面前的敌人,却不是追兵。 而是一个缓缓持起手中武器、眉目冰雪般清冷凌厉的少年郎。 …… 若他睁开眼,若他与罗云婳一样向窗外看,他便会认出,他梦里的那个最后来杀陆昀的少年郎,此时正在建业,正站在墙下沉默着,看着车马远离,与他擦肩而过。 第110章 于陆二郎梦中,在那时间线退后的时候,陆昀与人数不多的将士陷于山中。下了雪,起了雾,陆二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和己方士兵被敌军一路追击。他们在山中遭遇,敌军人数也不多,然攻击猛烈。南国军队这边,陆昀所领的兵,人便越来越少。 陆二郎跟随着三弟,惶惶然:为何会这样?什么样的战争,竟需要三弟上阵?莫非南阳沦陷了? 他心绪起伏:可是自己之前分明又梦到南阳战事是胜了的啊。 陆昀也受了伤,袍上全是斑斑血迹,不致命,但足以让他行动受损。郎君行在深至膝盖的新雪中,手中持剑,不经意地抬头时,听到空气中细微的刺啦划开的声音。陆昀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身边咚咚两声,最后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士兵也倒了地。 天地间漫起浓浓大雾。 陆昀漠着眼,警惕地等着那雾中步出的人。 少年郎便这样走出,一身暗青色武袍,背着弓,提着剑,踩着靴。少年郎眉目间神色清冽,身形又颀长挺拔。他踩着雪从雾中走出,陆昀便看出这位是劲敌。 陆三郎低声:“死士?北国的?改弦易辙之事,可有商讨余地?” 少年郎漫不经心:“你受伤了,不是我对手。你死了,南国完了,我任务结束回去北国,就能回家了。” …… 陆昀疲累,周身死伤无数,这位少年郎又武艺悍然高超。 当胸腹被剑刺穿,陆昀苍白着脸,手捂着胸腹上的伤处,趔趄后退。他指腹间渗出的血,染红他修长的手指,又一滴滴,滴落在地。 陆昀终究不甘心地倒下。 那少年郎抽走了自己的剑,看陆三郎跌坐,靠在山石上。少年郎耳尖动了动,迷离的,听到山中传来的女声呼唤:“陆昀!陆昀——” 那声音还很远,还在山间晃。少年郎听到了声音,又贴耳在地,听出了南国兵马的到来。 少年郎判断出南国的救援来了,当即不恋战。他一剑杀陆昀,看陆三郎呼吸微弱绝无生还可能,不恋战转身就走。他身法凌厉迅捷,跃入大雾中,背影再也看不见。 而游魂一般的陆二郎却猛地抬头,向四方张望。 明知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游魂,旁人不可能听到看到。可是他在大雾中穿梭奔跑,模模糊糊的,他听到了自己和罗令妤的喊声。 那女郎跌撞在屋中,带着哽咽喊:“陆昀,陆昀你在哪儿——” 游魂一样的陆二郎陆显:“表妹!表妹!跟我来,三弟在这里!我知道他在哪里——” 然他在重重大雾中,根本寻不到人。他开始悔恨自己文人墨客的身份,若他武艺高强,若他是天下知名的游侠,那该多好。 可惜他只是煞白着脸,回到陆昀身边。 求助发不出去,他眼中赤红,陪着三弟走过生命最后的阶段。看他如何煎熬,如何写下那段血书,如何握着那个荷包,翻来覆去地打量。 …… 人死之前的阶段最是难熬。 身上的血流尽,呼吸越来越跟不上,心脏好似都被抽走。那样的痛苦,陆显在自己的弟弟身上看到。 而熬过那个阶段,郎君面容却又平和下去。因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痛,魂魄已经和肉体撕离。人生如走马灯一样,模模糊糊的,想到过去的许多事。罗令妤的哭喊声越来越近:“陆昀,陆昀!” 而在陆二郎的陪伴下,青年郎君已经闭了目。他最后一声轻叹:“令妤……” 若有若无地,陆三郎的脸向上仰了下。 不知他是否有听到自己心爱之人的唤声。 那却已经晚了。 …… 陆二郎深陷梦中,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之时,黄昏巷中的雨变大了。油幢车没有走出巷子,而是和旁的车一起堵在了巷中。侍女和小厮撑着伞,去与前边堵住的车夫交流,看是谁先退出去,好让车一辆辆出去。 陆二郎睡着,他旁边的小娘子罗云婳却没有关了那扇窗。她趴在窗口,眼眸明亮静黑,看着巷尾的另一个冲突。 在那里,靠着墙的子寒被北国使臣团的车拦住。好似骂骂咧咧,车停了下来,车中的北人撑伞而出,招呼自己的仆从去揍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郎。看对方穿着普通,就将人当做普通流民。 近处,北国使臣团中的这个人认真地演着这出戏:在他计划中,越子寒是北国有名大将越将军的外室子。为了回归家族,越子寒当为北国做成了这件大事,才能得到越将军的承认。眼下,越子寒扮作的这个流民,只要被自己揍一顿。众人看着,只以为是北国使臣团和这个流民起了冲突,不会多想。 而此时南北战局眼看着越来越糟,北国使臣团恐怕在建业待不下去了,难得的机会,就是趁争执时,把命令交给越子寒。 然而北国使臣团的人拳打脚踢,那个叫越子寒的少年郎皱了眉,眸子猛然一抬,抬手挡住攻击。同时他反掌推到人腹部,轻轻一拍,伴随着惨叫,将人打退出去,少年郎自己却身法甚是凌厉地躲开。越子寒本就武艺高,北国使臣团的这些普通打手哪里是他对手。三下五除二,越子寒周边就倒了一大片。 下车的这个使臣大怒,眼看大雨滂沱如注,越子寒竟然如此不配合。使臣咬牙切齿:“演戏而已,你疯了?!” 越子寒:“有人看着我们。” 北国使臣当即肩膀一颤,敏感地回头张望。本想着雨夜迷离,不想一回头,当真看到那边陆家的车中,灯笼摇晃下,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北国使臣顿时紧张:“陆家的小孩儿,为什么看你?你投靠的不是陈家么,陆家怎么也盯着你?会不会你们的身份已经被陆家知道了?” 北国使臣立时改了让越子寒去边关走一通的计划,他再僵硬地看那个趴在车窗边的小女孩儿一眼:“她为什么一直看?糟了,你不要出头了,你们扮的流民最近都安分些,不要妄动。你该藏得更深些……” 那边陆家车终于与人商量好了出巷子的顺序,侍女回到车边,小声告诉表小姐罗云婳。罗云婳“哦”了一声,让侍女附耳过来,说了一句话。再一会儿,北国使臣还和越子寒在计较时,那位侍女就撑伞过来,不卑不亢地对北国使臣伏身一拜,笑盈盈地转向那个少年郎。侍女打量这个少年的眼神也充满好奇:“我们小娘子心善,看小郎君淋了雨,让我专程送伞过来。” 她看向北国使臣,故作惊讶:“这个小郎君,该不是得罪使臣了吧?” 陆家的人竟真的在关注越子寒! 北国使臣的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扫除,他连忙笑称“误会”。当即不再扮演凶神恶煞欺负少年郎的人,北国使臣身手矫健地爬上车,断了这个念头。北国使臣团的车退出了巷子,先走了。 巷口墙头,少年郎低头看看送到自己手中的油纸伞。他并不撑伞,而是将伞抱入怀中,冲入了大雨中。陆家的车行出了巷子,车中的罗云婳忽然瞪大眼,看到少年郎从车和墙间的夹缝中挤过,雨浇在他肩上、脸上。他怀里抱着那伞,走过时,偏头看了她一眼。 雨水斜斜打去,如针如诉。与车擦过的少年子寒没有说话,眉目清冷,眼睛漆黑。 二人在瞬间,四目相对,眼中火光微跳。 趴在车中的小女郎身子一凛,在他看来时,忍不住坐直身子,挺直腰板,作出一副小淑女的尊贵样子来。罗云婳为自己的反应一愣,然后弯眸而笑。 巷子很快空了。 无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无人知道转念间,一个事件就悄无声息地化解。 仅在陆二郎在车中,与那少年郎擦肩而过的片刻时间。 …… 不知北国留在南国国都建业的流民暗棋,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北国使臣团却在南国待不下去了。 原本抱着和谈目的,在陛下下旨让北方停战时,北国使臣团还有一线和谈的希望。但这一切,当建业得知北方战局摧枯拉朽、战火烧得旺盛、双方不死不休时,北国使臣团没办法再在建业待下去。虽然依依不舍,然而这时候北国使臣团都不走,建业朝堂必然怀疑北国使臣团的目的。 没有让老皇帝以政令干预北方战事,没有说动越子寒刺杀陆三郎,北国使臣团灰扑扑地离开建业被遣送回北国时,颇有些悻悻然。垂死挣扎,北国使臣团在离开前,再次让北国公主在陛下耳边进言,又最后一次去拜访南国的赵王刘槐,说动刘槐。 北国使臣推心置腹:“……公子可曾想过,北方战事胜了,陆三郎声望会再高。我听闻贵国中,陆三郎和陈王殿下交情甚好。又听闻陈王平时政事办得相当漂亮。若是陈王得势,岂不是比公子之前忌惮的衡阳王殿下更糟?” 赵王眼神闪烁:“……孤又能怎么办?陈王人在司马府,将司马府管得滴水不漏。你看建业连发数旨让停战,北方都不停。建业又能怎么办?” 陆三郎声望上升,有利于陈王,开始忌惮这个兄弟的赵王刘槐,也是日夜难眠。 北国使臣就给了一个建议:“我非为我国考虑,而是为殿下考虑啊。只是汝阳等几个小郡而已,我北国还不看在眼中。我只是想,你们胜了,肯定要与我国重新订立盟约,两国谈判吧?那时候就和陆三郎无关了,可召他回建业。” 刘槐没精打采:“就怕召不动。” 他亦是恨得牙痒:世家势大,皇室权威在世家眼中,并没有那般了不起。陆三郎要是胜了,自有世家为他相护。那时候哪里动得了陆三郎? 北国使臣似笑非笑:“你们南国……这话虽不该我这个外人说,但是公子和陛下总是要当心啊。我们北国,世家权力可没这么大。你们这却是要被世家踩在脚下了。今日世家多次违抗皇室,日后陆三郎得势了,皇室就更加……哎,我国公主入了陛下后宫,我不过是为我们公主的未来担忧。” 刘槐目子一闪。他却也不是傻子:“说这么多,莫非是怕陆三郎一直在南阳不回来?你们有什么阴谋?” 北国使臣故作讪讪:“哪有什么阴谋。实话是,我们确实怕陆三郎。陆三郎是有名的名士,名士们日日口诛笔伐,我们北国真有些怕他。若是战胜了,你们换一个谈判对象的话……我陛下许诺,私下里,可以将一城加入合约,专程送给公子作回报。” 赵王刘槐眼睛光亮,没说话,心却动了。 哪有公子不喜欢增加自己势力的呢?多得一城,就将其他所有皇子踩在脚下。到时候,什么衡阳王,陈王,都不是问题。父亲已经老了,最近因为战争,皇室和世家吵得不愉快。 也许战事结束后,就是那个位子换人的最好机会。 定要抓住机遇。 …… 北国使臣团离开南国,建业朝堂依然为不同的政见而争吵。陈王死死压着最后一条线,不让他们动战争那条路。但是时日向后拖,看不到战局明确的发展方向,诸人都有些不安。 连要不要增兵送粮,因老皇帝下不了决心,建业都还在观望。 南阳战事若是败了,自然不必送兵送粮,而是该早早去和北国谈判; 若是胜了,自是派兵送粮,但到那个时候,又会是另外一波人冒出头,要求将陆三郎换下,送别的郎君去南阳。 总是各为利益。 天越来越冷,建业诸人引颈而望,都在盼着北方的消息。战胜或战败,将影响他们接下来的决策。 …… 天下人都在看着这场战争,北方,其他郡城各自为战,汝阳、颍川、南阳三郡合战。其他郡城同样在观望那三郡的情况。南阳军营中,气氛同样凝重。当贵族女郎们被罗令妤说动,来军营帮忙照料伤员,各种消息就不断地传回来。 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尸体从战场上送下。贵族女郎们近距离看到战争的残酷,脸色不由发白。来此之前的戏语,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变得极为可笑。每日里周旋在军帐中,美丽的女郎们手上沾满了血,偶尔看到庶民女子穿着铠甲从她们身边跑过,帮助守城。 兵力少,南阳尚有战力的人,都被派上了阵; 军粮少,只能从敌军那里抢。 南阳的世家、寒门都出了力,若是此战败了,他们的损失不可想象。 夜里,女郎们惶然讨论:“我们会胜吧?我不想战败后给人做奴做婢啊。” 众女心事忡忡,夜不能寐。 到这时候,罗令妤的出色素质便被衬托了出来。比起其他女郎的不安,罗令妤分外冷静。初时帮军医给受伤的军人止血时,血溅到脸上,她出去就吐得天昏地暗;一开始表面装得再好,心里却会抱怨这里的环境差,资源少,气氛低迷,不符合她贵女的身份……就靠着心中微弱的信仰撑着吧。 她一家都是忠烈之辈,于其他事,罗令妤矫情过多。于家国之事,罗令妤一贯支持。 心里的小别扭,在国事之前皆无意义。 …… 十一月中旬一日,众女已经疲累地身心麻木。军营中的将士对这些好看的女郎亲自来给他们包扎绷带、扎针穿线缝伤口已经习惯。军营中人进进出出,难得的今日送回来的伤员少一些,营帐中的呼痛哭叫声少了很多。 一个军帐的帘子开着,罗令妤立在帐中,正跟着一位老军医学习扎针。她已经学了好多日,已经在病员身上上手练习。女郎低头为一位昏迷的士兵扎针,老军医在旁观看,突然间外头炸来一道声音: “胜了!我们胜了!” “快,快!军医呢,救人!” “救人”这样的话众人已经听得耳熟,外头人一来,罗令妤心一跳,本能就冲了出去,帮忙招呼伤员进来。待她给伤员包扎,听到外头不寻常的声音,听到震天如雷的“将军威武”的喝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南阳战胜了? 他们胜了? 罗令妤手上沾血,跑了出去,抓住一人便问:“真的胜了对不对?魏将军回来了吧?陆三郎呢?” 士兵被她一连串话问住,抬头看到她的容貌,大脑空白,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罗令妤急得不行,要再问人时,里头的军医怒声:“罗娘子,你在做什么?!病人失血过多,你不扎针了么?” 罗令妤手上还握着一枚银光闪烁的针。 她咬牙:谁在意这个啊! 然而她不得不回去,继续忙着救人。 …… 此战大胜而归,大批军士返回,空荡荡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很多。罗令妤急于找陆昀,但是伤员不断,又因她美丽过分,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招呼她过去给人包扎伤口。 罗令妤见到人就抓紧时间问:“陆三郎呢?他跟你们一起回来了吧?他没有受伤吧?” 虽然听说参军不上战场,应该不会受伤。可是罗令妤仍然很担心。 何况……陆昀有死劫啊。 虽然她在救死扶伤。但在她自私的心中,陆昀的性命比这里所有人都重要。她尚不知道陆昀在哪里,却在没完没了地救别的男人。 …… 罗令妤背着药箱,在军帐中穿梭找人。有人说见过陆参军,有人又说不知道。有人说陆参军没有伤,有人又说好像伤了。众说纷纭,罗令妤反而更忧心。她见到魏将军,魏将军都随意无比:“他能有什么事,一个小白脸,呵。” 罗令妤转身便走。 整个军营都是伤员、回来的将士,烧水、做饭、听将军训话、庆祝战胜,繁忙无比。罗令妤辛苦地拿着针扎的自己都麻木了,才再军营放置粮草的帐子外草垛前,找到了陆昀。 烟雾烧着,营中血腥扑鼻,陆三郎靠坐在草垛上,青袍、脸上皆有些血迹、黑色的污痕。他闭着眼,睫毛浓长而温顺地垂落,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睡着了。 罗令妤身后过来一人:“啊,陆参军在这里……” 罗令妤飞快的:“嘘!他受伤了,我要给他扎针包扎。” 说话的士兵只是路过,茫然地看了一眼,没看出陆参军哪里受伤了。但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罗女郎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了。士兵慌张地离开,罗令妤提着裙子踩过地上的草屑,走进了草垛围着的里面空间。 她蹲在陆昀面前,心里刺了一下,因看到他眼窝处的青黑,看到他瘦了的面容。陆三郎皮相甚好,底子甚好,皮肤从来不糙,怎么熬夜也没有黑眼圈。他风吹日晒许多日,皮肤都不见黑,仍是那番让人追捧的建业玉郎的俊逸美。然眼下只是不到一个月不见,他眼下就乌青了,下巴上的胡茬也青青一片,多日未处理……这定是熬夜太厉害的缘故。 罗令妤更心酸的是,他这么敏感的一个人,她都蹲到他面前了,他还没有醒来。这得是多累呀。 她还生气:他只顾着管战争,管那些事。他是否记得他自己的死劫还没过呢!那么积极,万一死在战场上怎么办? 惹她为他牵肠挂肚这样久。 罗令妤心中抱怨不断,鼻端酸楚。她抹了下眼角的水渍,先冷静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确实翻他的手臂,抱住他摸他的身子,他的脸靠在她颈窝,胡茬弄得她不舒服。 然而他确实身上没有伤。 罗令妤心口放松,小声嗔一句:“亏你没有受伤,不然我要被你气死了。” 黄昏已过,冬日入夜早,营中四处点亮了灯火。灯笼光下,与郎君一起坐在草垛中的女郎却还不放心,挽起他袖口,扯过他的手,要与他把脉。手指搭在陆昀的手腕上,低头看到郎君的手指,手背,青筋。真是好看的手。 骨肉均匀,手指修长,连血管都那样好看。 尤其是她近日在跟着军医帮伤员处理伤势,见多了男人的手,再看到陆昀这样的手时……就算在医者眼中,这也是一双好看的手啊。 惹得人心痒。 罗令妤专注地盯着陆昀的手,颈窝忽然被扎了一下,她身子颤一下,看到陆昀睁开了眼。他含糊地“唔”了一声,慢慢坐直,看到她,神色间带着一种没睡醒的诧异。陆昀声音很低,带着睡梦中的混沌:“你在做什么?” 罗令妤心一颤:“看你的手长得这么好……忍不住想给你扎一针。” 陆昀:“……” 手指抖了下,神智回归,他顿时被她吓醒了。 罗令妤托腮而望,眼波似流。她坐于他身边,笑盈盈,温柔灵动,狡黠自见。 漫漫长夜,晚风拂面,二人目光对上。 不必言说的默契自在眼中。 疲累的,温暖的。欣喜的,眷恋的。陆昀睫毛扬起,俯下眼睑,就着那般靠着草垛的随意坐姿,与女郎拥吻。含糊的,陆昀轻声:“我是不是太急色了……” 突然,魏将军的声音大刺刺传来:“陆参军啊……” 魏将军转个弯,手下将士提着灯,他眼尖地看到那草垛间亲吻的男女。魏将军一呆,立刻转身离开:……对,你就是太急色了! 第111章 “陆参军……” 魏将军魏琮的声音大咧咧,忽然而至,又猝然退去。 脸皮还是有些薄,发现被人看到,罗令妤分外不好意思,往后退开,以手背捂住自己的嘴,不肯再亲了。她眸子水润,含着一层水雾一样,濛濛的,欲落未落。水上又亮了火苗,火星溅在水影光华中。 这样好看。 陆昀未必多沉迷,他到底刚从战场上退下,身心皆疲惫。罗令妤向后退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拦。但他撩起睫毛,望一眼她湿润的眼睛,心中突然一空。如失了魂一样。 陆昀面上尚带着几分冷淡色,却在女郎腰退时,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重新压入了自己怀中。他俯下口,重新亲她。 突然热情。 口舌间缠绵的温度突然上升。 罗令妤手捶他的肩,让他放开自己:“唔唔唔!” 陆昀闭着眼,火光照在他面上,阴影光打在他睫毛下。脸仍有些苍白,心却热了起来。他忽然乍到的深情,唇齿间滚烫的温度,让罗令妤快要窒息—— 这人怎么了啊?! 火光晦暗,烛影微弱,夜间大风撞着铁马、马具、兵器架等物,哐哐声不断。若远若近,将士们欢呼声、行酒令声、醉熏后的胡话,全都清晰地传了过来。而营帐其他地方,有三三两两的巡察兵。灯笼掉在地上样式古朴的马鞍边,被不经意路过的巡查兵差点踩到。 近而是骂声不断。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浓烈烧酒满上,夜宴庆战,主菜上桌。有伎者戴面具、着华服,于将士面前载歌载舞,将众人对此战的喝胜心推至顶峰。军营娱乐不多,歌者实地取材,盘腿坐地,击箸而歌: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家靡室,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那些渐渐的,都有些远。落在眼前的,只有郎君垂目安和的面容。他相貌这样的清越明朗,气质又如山水开阔,多让人心动。罗令妤被亲得一瞬失神,手颤颤地揪着他肩上的衣,再听到他吮着她唇时,模模糊糊的沙哑声音:“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罗令妤眸子一缩,心一下子被击中,击得她六神涣散,心神又痛—— 是啊,她的未来夫君,身上有个死劫呢。 知道自己随时会死的人,平时从不显露的人。他总是一副沉着冷静尽在掌握的样子,他的神情具有欺骗性,让她以为他一定成竹在胸,她都忘了他身上的劫。 然而内心深处,陆昀也是害怕的吧? 罗令妤眸子热了,心皱巴巴,被泡在水里一般。她骤然搂紧他脖颈,身子热情地迎上去。原是他气定神闲地托着她后脑勺亲她,她迎过去与他亲昵,整个人埋于他怀中不算,还将他向后推去。 谁还管会不会再有人来看到呢!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紧抱着他年轻的、充满昂扬生气的肩背。草垛蓬松,陆昀真的被推倒了。他也诧异,挑了下眉,然后便是闷闷的笑。有些宠爱,又有些戏谑,似没想到他的妤儿妹妹这般神勇。 陆三郎被向后推得倾在草堆上,腰间的衣带在两人的互动中被扯乱。大胆而热情的拥吻,吻再向脖颈移,当女郎颤抖地含住他喉结,轻轻舔了一下时,便觉他身子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沙哑的哼声。 陆昀声音哑得勾魂摄魄:“妹妹……继续……” 青年脖颈一下子仰高,其下血管顿现。修长的颈,突出的漂亮喉结,扣着她腰蓦然用力的手……陆昀身子滚烫,将她压向他,手不受控制地揉了过去。那平日总是气定神闲、满不在意的动作,此时充满了焦躁、烦闷。 迫不及待。 罗令妤诧异他的反应,脸被他弄得燥。她从没见过美人沉迷色的样子是这样,从没在清醒时候见过陆昀这样子……原来他被亲脖颈,反应这么大。 让她羞红了脸。 推搡拉扯间,衣衫凌乱,罗令妤又欢喜又窘迫。罗令妤手搭在两人身体相挨的胸前,他揉搓她时,她也难捱得不知道自己在如何配合他。几乎觉得要在这里成事,害怕之下又觉得刺激。然忽然间,罗令妤不知道摸到了哪里,感觉手下的郎君身体一颤一僵,闷哼了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后躲了下。 不是那种兴奋的。 而是伤痛的。 罗令妤一下子清醒了:“雪臣哥哥,你怎么了?” 陆昀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乱摸他。他唇贴在她清透的锁骨上,低低笑:“哥哥在爽而已。” 罗令妤哪有那么好糊弄:“陆昀!” 她推开他俯在自己肩窝上的脸,瞪大眼看他额上微汗,脸色因欲潮红中,又透着鬼一样的苍白。罗令妤一下子严肃,手在他腰上摸:“你受伤了对不对?!你哪里伤了?你瞒着我是不是?陆昀!” 陆昀脸微难看。 他却还维持着一个笑意,将她继续勾向他怀里,含混的:“没有受伤,良辰美景,妹妹何必这样扫兴?” 罗令妤抬头,看他的一眼中,眸中光华如碎了一湖的星光般,摇曳迷离。 陆昀:“……” 即使心里知道她未必如她表现出来的这样难过,但被女郎用“你骗我”“我好委屈”“陆昀是混蛋”的眼神控诉地瞪着,铁石心肠如陆昀,都忍不住停顿了一下。陆昀侧了下脸,颇有些难堪——他实在是很少被一个小女子牵着走。 罗令妤深知不能让陆昀真被她气着,毕竟他们还没有成亲,闹得厉害了,他不娶她了怎么办?要收拾陆昀这样自大清高的男人,得循序渐进啊。 罗令妤勾搭男人的心得,都用在陆昀身上了。 由是才看到他脸上有不高兴的影子,她便颤巍巍、柔弱弱,搂着他脖颈贴靠过去,嘤嘤而泣。 陆昀:“……” 罗令妤哽咽着:“人家好担心你,吃不好穿不暖,整日想你。人家什么事都惦记着你,军营环境这么糟,人家为什么留在这里?还不是想帮你嘛。人家整天在一群臭男人中转,天天看血,天天扎针。人家好害怕……” 陆昀:“……” 他服了罗令妤了。 郎君无奈笑道:“好了好了,我委屈你了,让你受苦了。你在军营做事,不是怕南阳城破,不是为了积攒好名声,不是为了心中那点儿仅存的大义,都是为了我。是我是我都是我,害得妤儿妹妹落到这番田地。委屈哒哒,哭哭啼啼,瞧,鼻子都哭红了……” 罗令妤被他又笑又嘲的说红了脸,他低头再亲她时、捏她脸时,她破涕为笑。 罗令妤:“那你到底是不是受伤了嘛?!” 陆昀迟疑了一下,点了头:“是受了点儿伤,但是不严重。” 他说不严重,罗令妤可一点都不信,非扯拽着他,要看个清楚。两人勾勾搭搭半天,陆昀许是精神不济,许是真的喜欢罗令妤,总是罗令妤扯着他站起来、要求回营帐查看他身上的伤时,陆昀推辞不过,就不拒绝了。晚上宴席两人都没去,而是回到陆昀的帐篷,罗令妤迫不及待地催促陆昀脱衣。 陆昀斜乜她:“知不知羞?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着急脱郎君衣服的女子。” 罗令妤:“雪臣哥哥,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就不要耍嘴皮子气我了吧?” 她美目流波,嗔扫他一眼。陆昀低头笑,实在拖不过去,只好在罗令妤目光下,跪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衣带。宽肩窄腰,脱了外衫,再解腰带时,他那慢悠悠的动作,闲庭信步般,夜兰独开般,极为勾人。 罗令妤到底年纪小一些,哪怕已经与他那样过,在他瞥来一眼时,她还是忍不住不自在。眼神躲闪,有些不太敢看。 然这些旖旎情绪,消失于他褪了上衫后,罗令妤看到他胸口、背上,都有些刀痕、剑痕。没有致命到需要包扎的程度,和别的上战场的男郎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是、但是……陆昀比旁的男人生得好看许多啊,他身上有伤,便如明珠蒙尘一样,最让人失望。 罗令妤盯着他肩上、背上的伤看,反反复复地确认,用尽了军医教的手段,也觉得是小伤。她不禁的失落:“就这样啊?” 陆昀瞥她:“听你的语气,似乎巴不得我重伤在床?” 罗令妤红脸:“才不是!” 她只是之前看他那个不情愿的反应,以为他伤极重,伤到了根脉,是以不愿告诉她。罗令妤心里忧虑重重,已经猜到陆昀可能得了不治之症,猜到万一他下半辈子要靠她养怎么办……她心中纠结,一方面惶恐陆昀要将责任扔到她身上,一方面她又舍不得离开陆昀。罗令妤快要被自己吓死,谁知道陆昀身上的伤,真的如他自己说的那样,确实不严重。 就好像他平日刮胡子不小心刮破脸那样的小伤。 罗令妤失落的,勉强打起精神:“我给你上些药吧。” 陆昀伸手一指,她按照他指的地方拿了药膏,回来给他抹。他只穿着中裤,上身赤着,身材清瘦中蕴着刀剑劈山一样的强劲。肌骨线条流畅,如上等绸缎覆于虬龙一样,连贯的,巍峨的,山势起伏徘徊,一径落入窄瘦的腰臀处。 罗令妤的手按在上面。 陆昀望来。 女郎恼怒:“干嘛这样看我?我在给你上药,我又没有乱看乱摸。你这个要笑不笑的眼神,什么意思?” 陆昀轻笑:“我又不曾说什么。” 罗令妤:“你是不曾说,你眼神里都写着呢。又嫌弃我自作多情为色所迷呗……哼,架子这么大,活该……” 陆昀忽然打断她,温声:“妤儿妹妹刚才想了很多吧?有没有想过我若是真伤重至死,或得了不治之症,你该怎么办?”他伸手勾她的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微微笑,垂下眼帘打量她,语气诱哄:“想了吧?” 罗令妤沉默了一下:“雪臣哥哥,情爱最好不要在平时考验。” 陆昀眸子紧缩,神情停顿一刹,他才笑着勾她的腰,将她扯入他怀里亲:“妤儿妹妹说的是,是我错了。最好不要考验,哥哥就好好地疼你一辈子便好了……” 他亲得温柔,充满怜爱,成功让罗令妤重新身软似水,抱住了他的腰。她手摸到他身上暖热的肌肤、凉凉的药膏时,才能勉强分出一丝神:啊,她还没给雪臣哥哥上完药呢。 罗令妤挣扎:“不、不、不……” 陆昀不悦:怎么又是“不”? 罗令妤断断续续地说完:“不要碰到你身上的伤……” 陆昀愣了一下,眸中光温柔下去,低声哑道:“没事。我不怕被压,伤不重。令妤、令妤……”他修长的指搓着她的发,不轻不重地按压着。他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克制而冷静。他控着那个度,身子却已经热得发抖,明面上,他仍只是亲抱着她。 陆昀喃声:“令妤……家国大事在前,我耽于儿女情长、床笫之私,是不是不太好?” 罗令妤被他吻得喘气轻哼,身子如猫一样缩起。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要回答时,却发现陆昀根本没想她回答。陆昀喃喃自语:“耽误就耽误好了,家国又不是我的。我不碰你,我就是亲一亲、摸一摸而已……” 他不能失去她。但是那个死劫、那个死劫……让他眸子发暗,几多焦躁。 而罗令妤被他压在床榻间亲,感受到他那不安的、如被火山压着一样的情绪。她心里短暂地闪过疑惑,猜测将士们都告诉她参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阵杀敌,那陆昀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否和他现在的情绪有关? 第112章 北国与南国之间的战事并不算终止, 南国大胜,仅是第一阶段的胜利而已。且南国胜的并不算轻松, 仅仅是抢回汝阳,让北方其他州郡见识到陆三郎这边的实力而已。 之前总是流露出要和谈意思的北国, 在吃了败仗后,对南国的文书骚扰少了很多。这让人觉得不安, 觉得北国是否在酝酿可怕的阴谋, 或者藏了什么秘密武器, 可以让南国一败涂地。 南国中软弱的朝堂势力试着和北国联络,问和谈是否还继续,那边给出的答案,是若陆三郎不在,和谈可以考虑。 非无战力,实乃不愿战。 哪怕南国此战胜了, 建业朝堂的世家长长舒口气,仍有一部分觉得自己证明了实力后,不必乘胜追击,而是谈判甚好。打仗就需要从他们的库房中掏钱, 自私的世家势力看不到利益,掏钱掏得不甘不愿。这一派世家, 和暗藏私心的赵王刘槐等势力联合一路, 想让陆三郎回建业, 派其他有名的文士去减少北国怒火。重启谈判。 这方势力在朝堂上所占人数不少。 而陈王刘俶、陆家所持的, 则是反意见。认为一事不烦二主, 陆三郎此事办的不错,北人奸诈,不可报以幻想。陆三郎在北方,比他们更清楚时局。陆三郎若认为有继续战的必要,朝堂当全力支持。 和陆二郎梦中的差别,是在陆二郎的努力下,他说服了自己的父亲,说服了无所谓的家族,让他们站到陈王那一派。陈王背后的势力比梦中要强,让他底气多了,也让反方如赵王更加忌讳,更加疯狂反对。 是战是和,在己方有实力、却也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时候,总是讨论不出结果。 双方在朝堂上争执,自然将边关的将士、粮草耽误下来。陈王提了许多次,朝堂态度不积极。幸亏之前已有周扬灵离都去助,陈王刘俶眼下不过是麻痹政敌,拖延时间。恰好,对方也以为拖延时间有利于和谈。双方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既然士大夫们纠结不下,问题自然送去了皇帝陛下那里,请皇帝定夺。 深宫之中,老皇帝拿到宦者送上来的奏折,就头疼地扔下去。宫殿中央,舞女跳舞,歌女弹唱。那戏腔清新圆润,飘在殿堂中。陪伴老皇帝坐在上位的北国公主悄悄打量一眼那位皇帝,看到陛下在拿到奏折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陛下闭上了眼,手曲在案扶手上打着拍子,不愿听宦者嘀嘀咕咕北方那些战事。 陛下有些不满。 北国公主心里敏感一荡,从陛下那平静的脸色中,意识到老皇帝并非对世家毫无意见。北国公主看老皇帝的神色,仔细地回忆了自己想说的话,才娓娓道来:“……其实我北国也愿意和南国谈判,只陆三郎恃才傲物,以为我们是阴谋,卡着关总不肯松口。” 公主想到那位记忆中清隽风流的郎君,心一阵阵发痴,很快,却又被一种暗藏着嫉恨的更疯狂的情绪取代:“……陆三郎那样的世家子弟,瞧不起旁人吧?陛下,您看您说话在朝上,还要看世家的脸色,多受委屈。” 老皇帝心中如是认为。 但他面上不耐:“闭嘴。你懂什么。” 北国公主一僵,脸色微白,咬唇咬得唇间鲜红渗血。她好端端的和亲,这个老色。鬼非但不重视她,宠爱其他那几个他儿子送来的美人,如今还这样羞辱她。她哪怕是入了他的后宫,曾经她也是公主。 脸面这样被人看不起! 不就是一个南国么! 待他们北国胜了、待北国胜了……北国公主垂下眼眸,柔婉道:“妾只是怕皇权旁落,陛下被他们蒙蔽了心神。妾听闻陆三郎在南国的名望很高,他若再厉害,世家当更得意。那陛下就……是妾说多了。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呢?” 老皇帝冷哼了一声。 他知道北国恐怕有点小心思,但他不当回事。北国不过喜欢汝阳那几郡而已,且还会给南国补偿。这就是和谈。老皇帝坐稳这个皇位,靠的是各方势力的平衡。例如皇权和世家的平衡。他当初这个皇位,就是靠世家支持。然现在,这平衡越来越困难了。陈王还把寒门引了进来,老皇帝倒想看看陈王能做到哪一步。 时代已经变了。 他老了。 世家野心大了,皇室野心也大了。二者碰撞,必然生事。 老皇帝却自觉年纪已大,不愿夹在他们中间充当和事老,左右装孙子。他活不了多久了,本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靠人参、玉芝、丹药吊着;现在沉迷女色后,更是耗损良多。老皇帝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作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他只求在自己当皇帝的最后几年醉生梦死,享受剩下生命。南国存在的问题,留给后面的皇帝去头疼吧。 老皇帝的思绪飘远,想等着朝廷吵出一个章程后,自己再颁布圣旨,两不得罪。但许是想到后面的皇帝继承者,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父亲临走前交给自己的密旨——那封因疼爱幼子、指幼子衡阳王做继位者的遗诏。 衡阳王刘慕。他最小的弟弟,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小儿子,母亲最挂念的孝子,呵。 传说中的遗诏,备受人关注。皇家的亲情本就和寻常人家不同,尤其是当弟弟和皇位扯在一起时,亲情就会更加复杂。 宫廷歌乐听多了有些腻,北国公主听得恍惚,无意中,好像听到老皇帝陛下喃声:“……他要是死在北方别回来,就好了。” 省得回来后还得费心对付。 老皇帝声调苍老、声音低如呓语,夹杂在歌舞靡靡声中,北国公主心口蓦地一跳,她僵硬地转过脸,看到老皇帝的目光盯着外头的空庭落叶。而北国公主不敢细想,老皇帝口中的那个希望死在战场上别回来的人,到底是谁。 …… 陈王和陆显到底压住了建业的圣旨,为北方战局的胶着提供了时间。那场大战后,其他郡城看到获胜的希望,都来与南阳三郡联合,共击敌军。战况对峙,不太激烈。连魏将军魏琮都有了时间,带着将士们打了野战,从北国人那里抢了粮食来。 朝廷不批粮草,只能抢北国人的,能多熬一日算一日。 北方这边的局势,是轻松中透着严峻。 粮草可以抢北国人,少了的士兵,则需要拉着庶民入军,抓紧时间训练他们,要求在短时间内能送他们上战场。同一时间,他们也觉得之前那场战争胜之不易,敌军定有后手,一定要提防。将军们商量后,批准了陆三郎的报告,将训兵这样的事交给了陆三郎。 将军们则在研究北军的装备,在人力、身体素质赶不上对方的时候,他们想从装备武器那里寻到突破口。 陆三郎既要训兵,他和魏将军申请后,领了新兵上了伏牛山,主动带他们熟悉地形。毕竟伏牛山是南阳最重要的军事要地,若是熟悉此地,在战争中少不得事半功倍。如此一来,罗令妤又好几日没见到陆三郎。 许是因为见不到人,心里觉得怪,越想越多,罗令妤总觉得自己那晚所见的陆昀身上的伤不寻常。从陆昀身上试探不出来,罗令妤更加忧心忡忡,不敢放心他。心有想法,罗令妤和自己的侍女等人蒸了菜丸子和各式糕点,满满运了几大车。她特意登山去看望陆三郎,同时犒劳三军,改善他们的伙食。 侍女灵玉说道:“看望三郎是应该的,女郎送一点小心意即可,却何必准备那么多饭食?将士人数甚多,女郎每次都如此劳心费力,婢子看着都辛苦。” 罗令妤温柔而自怜地一笑:“不辛苦。小心意不实用,实用的才能让人记住。将士们整日操练,保家卫国,只是做一点吃的,是我应该做的。” 她本就好名好利。认识陆昀后,罗令妤更意识到一丝一刻都不能放松——一旦放松,有了恶名,就能被陆三郎这样的人斤斤计较,念念不忘,处处作对。让她很难摆脱那糟糕的既定印象。 以前要嫁入豪门,如今一心奔着陆三少夫人,她背后没有强大的家族支撑门面,只能靠名声了。陆三少夫人,二房当家做主的女君,比寻常的女君需要做的更多些。罗令妤却丝毫不怕,她斗志昂扬,势必要自己不但嫁给陆昀,还要让陆家满意自己这个女君。 待回建业后,她要采取和以前对待陆家长辈不一样的方式。这一次,她要让陆家的长辈们喜欢自己,依靠自己……女郎托着腮,畅想婚后生活,美得悄悄弯唇笑出了声。 但她不能太忘情。毕竟战争还没完,陆三郎身上的劫数还不知如何。 朱唇赭靥,婀娜徐行。清古冶艳,风流动人。女郎到了山中军事演兵场,和侍女们一起将食物分发出去。她这样美丽的女郎,还专程做这些事,将士们对罗女郎充满了好感。围着她,依依不舍,不愿离开,想多和罗女郎说几句话。 将士们现在已经知道陆三郎和罗女郎定了亲,帖子都送了,罗家都点头了,不过是因战事繁忙而一切从简。恐怕这战事结束,二人就会回建业成亲。若是寻常郎君娶到这么漂亮的女郎,男人少不得心里酸楚,但是陆三郎……想到陆三郎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不断,众人心情复杂,想这两人倒也是绝配。 总是惹异性追捧。 大约罗令妤送了几大车的糕点、菜丸,果然博得人好感,就有好心的小兵与罗令妤说:“女郎该多来看看陆参军。这两日上山来看我们的,除了女郎你,还有旁的女郎。” 意思很明显,是奔着陆昀来的。 罗令妤诧异,侧了下脸,微害羞,装迷茫不解道:“可是陆三郎与我定了亲啊。他是我的、我的……未婚夫君啊。” 女郎咬唇,美眸闪烁,光华流离,那样的无助,楚楚动人。那小兵便感慨罗女郎实在善心,不知人心险恶:“男人嘛,谁不喜欢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虽女郎你已甚美,但是、但是……仍要警惕啊。” 罗令妤便坚定道:“不会的,我相信陆三郎不是那样的人。” 众人大约是被她的单纯弄得一震,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旁围观的侍女灵玉:“……” 灵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表小姐这种故意给陆三郎挖坑、顺便经营好名声的行为叹为观止。她再若有所思,也许厉害的女郎,并不把觊觎自己男人的其他女子当假想敌,闹得自己一贯紧张? 至少在表小姐身上,灵玉从没见她因为陆三郎和哪家女郎结仇过。 当初痴恋三郎的陈娘子陈绣、被陆家长辈看好的江娘子江婉仪,都是表小姐的手下败将。偏偏明明是手下败将,这三个女郎,也没有见面就掐,闹得不和。 改日该向表小姐请教啊。 罗令妤在将士中转了一圈,刷够了脸,让人人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后,才心满意足,最后去问了陆三郎在哪里,决定亲自去找人,给人一个惊喜。一个小兵主动出来带路,领罗令妤向山中辟出的一个小校场走去。冬日草木枯萎,杂草已被拔掉,罗令妤和侍女,由远而近,看到一队箭手在悬崖边练箭。 搭弓射箭,气势威武。 而让人一眼看到的,自然是站在悬崖边、长袍若风吹拂的陆三郎。他立在崖边,日光照在面上,一半阴影,一半明光。这边罗令妤没有走近,只模糊听到陆昀好似说了什么,那些站在他前方数丈外的箭手们齐齐搭好了弓,拉弦拉满。 罗令妤唇角本带着见到情郎的欣悦笑意,下一刻,她僵住,瞪大了眼—— “你们在做什么?!” 眼看万箭齐射,弓箭手们方向笔直不改,搭在臂上的箭射出,飞电一样射向站在悬崖边的陆昀。而郎君面色凝重,衣袍飞扬,向后退步躲箭。箭成密雨,包围住陆昀。罗令妤这边领路的小兵尚未反应过来,尚未来得及提醒,旁边的罗令妤忽然提裙,向箭雨中奔去。 灵玉骇然,紧追罗令妤:“你们在杀三郎?!疯了么?!” 罗令妤面色苍白,奔跑速度不如箭的飞速。她眼睁睁看着那箭不留情面地刺向陆昀,陆昀左右躲避,好似一瞬僵了一下,斜过身躲箭时,向后一步踩空,跌下了悬崖。看到他灰色衣袍向下方云雾中落去,罗令妤大脑轰地便空了。 她的双腿一下子软了,麻了。 凄声尖利:“陆昀——” 众人不知所措,一下子茫然,看到罗令妤从后方忽地冲了出来,扑至悬崖边。她跌倒在地,脸色白如纸,伸手就向下。然而她慢了那么多,她不可能救的了人。她向云涛中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抓住,而她的脸更白一分。 罗令妤发抖:“陆昀!” 她眼见着他摔了下去,她亲眼所见! 怎么回事,为什么……日头明亮,她的全身却出了汗,心空了。 一下子慌张,一下子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她咬着唇,拼力想法子,可是眼中的泪却不自主地掉落。 奔来的将士看到她眼中的泪,心一缩,连忙:“女郎,你……” 罗令妤厉声:“你们疯了么?!” 她忽地站起,警惕背身悬崖,盯着这些无措的弓箭手。她紧绷着心神,判断他们所有人的神色。先冷静地让脸色与自己一样难看的侍女灵玉站过来,到自己身后,她面对着这些将士,冷声:“你们救他,将他救上来,我就……” 灵玉忽然惊叫一声。 身后有风掠起。 在侍女的提醒下,罗令妤扭头,却怔愣,看到那原本已落下悬崖的人飞身纵了上来,站到了地上。他发间的玉冠被箭射中,掉下了悬崖,衣袍也有些乱,破了好几处。但他人如玉,站在她身后,一点事都没有。 罗令妤呆呆的,瞪大眼,眼中尚含着一丝泪。 她喃声:“怎么回事……” 那边被冤枉的弓箭手们这时连忙七嘴八舌地洗清自己的冤屈:“女郎误会了,这是陆参军要我们射的,我们只是行军令而已。” 罗令妤看向陆昀。 陆昀眼神中含笑,温柔道:“只是一场训练而已。你误会了。”他伸手,让她看,并且怕吓着她一样,声音很轻:“我没事。” 陆昀伸手,想要拉她过去。罗令妤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陆昀眼睛轻微一眯。 罗令妤:“世上哪有这样的军事训练?!你莫以为我读书少,不是像你那样的名士,就来哄骗我!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骗我!” 陆昀:“……” 周围一群将士看着,陆昀略有些难堪,脸僵住了。自然,他从没有在当众被女郎这样厉声喝问后,仍给人面子的。但是这个人是罗令妤,他的未来妻子,他不能不给她面子。陆昀沉默了半天,尴尬道:“就是那个死劫……我做个实验,看到底是怎样的劫数,可否由我自己安排。” 罗令妤眼中含着的那滴泪沾在纤长的睫毛上,脸雪白,眼柔黑,让她身上多了许多惹人怜爱的楚楚动人的气质。身边的将士听不懂陆昀在含糊地说什么,她却怔了半天,灵感忽至:“……你那晚身上的伤,也是你实验的结果?”“没有人伤你,都是你自己弄的?” 陆昀点了下头。 然后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罗令妤一个巴掌扇过去,将陆三郎的脸直接打偏。陆三郎的脸瞬间沉下去,而罗令妤一声冷笑,掉头就走。女郎走前怒声—— “你去死吧!那么想死,你就去吧!” 众将士看着陆三郎阴沉的脸色,个个低头,没人敢看——陆三郎这样的人,被人当众扇巴掌……婚事要黄了吧? 第113章 将士低头不敢看, 不敢说话。但是那清脆果断的巴掌声, 不止抽在陆三郎脸上, 还抽在所有人心口,让人震惊无比——罗女郎怎么会是这样彪悍的女郎呢! 她不该是温婉柔弱、贤良淑德的如同仕女图上那样优雅自持的美丽女郎么? ……不,不会是罗女郎言行不一, 一定是陆三郎这样做太过分了。 陆昀脸被打偏, 当着众人的面, 极强的羞耻和气怒同时席卷。他盯着罗令妤的背影, 眼沉下,一字一句:“罗令妤, 回来,给我道歉!” 陆昀和罗令妤之间经常吵架。认识她以后, 陆昀被踢过膝盖, 被泼过酒, 被踹过裤。裆, 被用玉器金银等硬物砸过……罗令妤就是疯子!外面装得柔弱可怜,内里对他何等凶。 但是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前都是私下闹, 只有身边的侍女侍从知道。这一次,她却是当众欺负他。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扇他耳光了,最开始那次两人不熟,他戏弄她,且是私下里, 陆昀也有错。是以不跟她计较。而这一次, 当众扇他耳光, 他乃军中参军,一众将士都在看着……他对她太好了么?! 陆昀隐怒的声音在后,罗令妤伤心无比,根本不理他哇哇叫唤。她提着裙裾快跑,跑过路弯时,用手背擦了下眼泪,睫毛湿润,眸心乌黑,脸仍然因为方才生气而绯红。女郎咬着牙关,肩膀轻微颤抖。 侍女灵玉试图:“表小姐,那个……” 罗令妤打断:“不要提那个混账!谁给他道歉,他等着吧!” 她那么担心他……她这人这样自私,南阳起了战乱,她都只是给罗家写信担忧,建议罗家搬家,却不肯冒着生命危险回去南阳和人共患难。然她从风平浪静的建业回到了战火不断的南阳,就为了提醒他死劫。她怕给他负担,心中忧虑,面上却总作出信任他的样子来。她那么支持他,她心里不情愿他冒险,可是他要打仗,要做这做那,她都在帮他,鼓励他。 她对他那么好! 他却这样辜负她! 生死之事,岂可儿戏?他当儿戏一样来实验,他是想实验出什么呢,想实验出他一定会死么?实验出他到底会在什么情况下死么?他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一丁点儿不透露给她。那夜回来看到他身上的伤,那时觉得不过是刮胡子刮破脸那样小的、不足一提、连上药都不值得的小伤,这会儿想来,他在战场上,到底是如何实验,才让他自己受伤了啊? 旁人遇到生死大难,都是想法子去避免。陆昀倒好,迫不及待地赶过去,生怕自己死得慢了一点。那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他就是自傲,和别人不一样。让罗令妤实在生气,又难过。 灵玉追着表小姐,心里也嘀咕三郎这次过分了。然而,表小姐当众给三郎耳光,也是过分了。他们三郎自来养尊处优,所有人都捧着,女郎都追逐着,什么时候被人打过耳光啊?还被那么多人看到。表小姐是没看到,三郎刚才脸都气青了,气扭曲了。 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哎,真是冤孽啊。 灵玉小跑着追人:“女郎、女郎……” 罗令妤:“说了不要跟我提他!” 灵玉无奈道:“不是……婢子只是想问,我们怎么办啊?之前上山前娘子不是打算夜里住宿山上军营中么?如今娘子和三郎吵架了,这军营还住不住啊?我们是要下山么?” 罗令妤冷冰冰道:“住!为什么不住?军营是他开的么?我无处可去么?他一对我不满,我就要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下山么?这里又不是建业,又不是他嫌弃我我就得走,就得哄他。我此来是改善将士们的伙食的,他以为他是谁呢?” 罗令妤又落泪:“他现在就赶我走,日后嫁了他,我岂不更惨?” 灵玉禁声,本想说三郎哪里赶您了,然她已经不敢再刺激表小姐了。表小姐故意矫情起来,她向来只有敬佩的功夫。 …… 陆三郎没有得到罗女郎当时的检讨,在一众下属面前更是抬不起头。奇耻大辱,她竟这样。看到她跑开时他想追,但是他的面子又让他下不来台。下属们那奇怪的、憋着的表情,更像在刺激陆昀一样。陆三郎一声不吭,沉着脸回了军营。 一个随从小心地送来冰块,让三郎敷一敷脸——陆昀这样俊朗的面容,他被人扇一巴掌,那女郎力道还不轻,他的脸现在都有清晰的巴掌印。 众人窒息:就看到陆昀玉瓷一样的脸上,带着那清晰的巴掌印,他就这样回去营帐中。 被人参观了一路。 而随从送来冰块,更让陆昀尴尬生气。他的脸一点不像旁的郎君那样糙,打一打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相反他容易留下的痕迹格外多……以前被她扇巴掌也只是在陆家丢人,而且众人不知道扇他的是谁,这一次、这一次! 陆三郎顶着巴掌印,大马金刀地坐在营帐中生闷气。他憋屈无比,却无法置之不理,因知道自己若是不顾脸上的痕迹,接下来数日,他都见不了人。他不想自己被不断提醒这件事……陆昀只好沉着脸,没有将瑟瑟发抖的随从骂出去,而是僵硬地取过了巾帕,裹着冰块,敷到了自己脸上。 卧在榻上平息怒火,好一阵子,陆昀自觉已经心情平和,才问罗令妤呢。 随从:“……女郎不肯道歉呢。” 陆昀:“……” 他忍着气道:“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可以向她道歉。但她也得跟我道歉。我不能惯着她这样动不动扇人耳光的毛病。若因此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如何是好?” 随从心中想您大可放心,罗女郎只是对您这样,她对其他人一直挺和善的。那么漂亮的女郎,人家都哭了,您有什么好计较的。但是这话当然不敢说出来,随从只为难道:“……那仆再去传话吧。” 陆昀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垂下好看的、浓长的眼睫,躺在榻上,袖子盖住脸。玉山扶苏一样雅致的人,这会儿举手抬足间,却透出烦躁。 随从去了好久,待陆昀开始吃晚膳了,随从才脸色尴尬地回来:“仆将您的意思告诉表小姐了,但是……但是表小姐冷笑一声,说您做梦。” 陆昀:“……” 随从悄悄看,见坐起来用晚膳的郎君虽然在听到那话后脸僵了一下,却没有大动作,左手还是捂着帕子覆在脸上。天气冷,还要敷冰,陆三郎的脸雪玉一片,颊上沾发,乌发湿润。这样的郎君若是被旁的女郎看了,定痴心一片。可惜、可惜……随从心中嘀咕着,见吃了半天的陆昀砰一下摔了箸子,沉声:“她总这样,总这样!” “每次闹了脾气,都要我去哄!我每次都是无缘无故与她吵的么,我纵有错,她为何每次都要我低头?” 一直是这样。 罗令妤平时对他言笑晏晏,讨好他。但是她一不高兴,就不理他。 一不高兴就不理他! 要么又需要求他了,才过来赔笑;不需要求他了,他若想跟她和好,就得他拉下脸去讨她高兴。如罗令妤那样利益至上的人,每次讨好他都带着目的。而他、而他……陆昀越想越烦,且觉得自己这次并不算错。他若是不实验,岂不是死了都不知道原因何在?他错的也只是被她不小心看到而已…… 陆昀道:“我没错。” 随从连忙说“是是是”,三郎哪里会错。三郎这样俊美多才,天下人都捧着,永远不会错。 陆昀道:“我不信她不跟我道歉,我且等着。” …… 就如角逐一般,都等着对方服输,对方道歉。 以前吵架总是火气多,又打又骂。这一次却是冷暴力,不吭气。 陆昀照常训练兵,罗令妤待在山上两日,越住越失望。到第三日晚上,仍没等到陆昀过来,罗令妤心凉了下去。她嘱咐灵玉收拾行装,准备下山吧。灵玉叹气:“何必闹成这样呢?您只要说个好话,给三郎个台阶下就好了。郎君还是喜欢您的,奴婢这两日总被三郎的随从问话呢。三郎虽然不来,可他一直关注着您,吃没吃饭睡没睡好,他都在看着呢。” 罗令妤坐在榻边,看着侍女忙碌,她却怔然出神。半晌,罗令妤道:“我实在委屈。我专程为他而来,我怕他出事,他自己却不在乎。我又气又伤心,他却还跟我计较我当众打他的事,最重要的生死之事他反而不在意……到底是太自大了,还是太自信了。觉得我一定会低头呢?” “是我往日总让他高兴,总处处取悦他,他才觉得我应该一直取悦么?” 罗令妤垂着眼,怔忡:“……灵玉,我是习惯性地讨好人,让人高兴呀。可是这只是我的行事风格,因我出身不好,身边人如果讨厌我,我就会过得很辛苦。可是陆昀……连他都觉得我讨好他是应该的?” 灵玉:“啊……” 表小姐想的会不会太多了? 然而爱情就是这样。 开心时他是天是地,是整个世界;失望时,他平时的一丁点儿缺点都会无限放大。多少夫妻因为一点儿小矛盾走到和离那一步,何况罗令妤和陆昀连成亲都未曾,就闹成这样。 罗令妤失落的:“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嫁给他。我和他都这样骄傲,是不是不太合适。我该有一个捧着我的夫郎,他也该找一个真正温柔的、体谅他那敏感情怀的人……” 灵玉听得怕死了,唯恐这位言行果断的表小姐真的要和陆三郎分开。何至于此啊?不就是吵架么?灵玉颤声:“……用、用过晚膳我们再走吧。” 罗令妤没拦,看灵玉忽然变得胆小,一溜烟跑出了帐子。罗令妤仍静坐着,垂头思索两人的感情。她和陆昀总是这样,好的时候特别好,不好的时候,才能看到对方的缺点。罗令妤怔忡想是否在陆二郎的梦中,自己和陆昀始终有缘无分……是否预兆着现实中,她和陆昀也…… “哐——” 帘子忽然被掀开,罗令妤仰头,看到陆三郎沉着的脸,还有在陆三郎身后探头探脑、对她露出抱歉神情的侍女灵玉。灵玉很无措,她也不想出卖女郎,可是她一出去就被陆三郎的随从堵住。陆三郎那手段……灵玉哪里持得住啊。 罗令妤自然清楚,她只是静静坐着,也不开口。她甚至有闲情逸致瞥一眼他的脸,小白脸上的五指印终于消失了。还是某人皮色底子好。 陆昀一字一句:“你要离开我,跟我分开,嫁旁的男人?!” 罗令妤:“……” 她望了灵玉一眼:这话怎么传的?她就是担忧了下两人的未来,到这里,就成了她好似下定决心要离开陆昀似的? 罗令妤心中那样想,面对陆昀,她却只是冷淡道:“是又如何?” 陆昀脸顿时漆黑如墨,额头青筋绷的一下,眸子也寒了下去。 随从和侍女都被吓住,罗令妤却不怕。陆昀深吸一口气:“你们都出去。” 侍女和随从:“……是。” 陆三郎脸色那么难看,他们真怕柔弱的罗令妤被欺负了啊。这可怎么办?随从是陆三郎的人,不敢忤逆陆昀的命令去搬救兵。灵玉急得团团转,却是知道自己被老夫人送给表小姐做侍女,表小姐这样精明,她要是向着陆三郎不向着表小姐,日后哪怕陆三郎和表小姐好了,自己在女郎这里的威望也要失去。 灵玉绞尽脑汁:“……啊,魏将军!下山找魏将军求助吧!” …… 罗令妤是真不怕陆昀。她就安静坐着,垂着眼睑看自己的手发呆,哪里管陆昀多生气。 侍女和随从下去后,陆昀忽地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他换了一副语气,来握她的手:“令妤,别这样……” 罗令妤往旁边挪,将手从他手中拿开。 陆昀眸子一压,眼底神色难看。他面上却不显,反而迎着她跟坐过去,再次去握她的手。心中几多羞耻,陆昀面上却讨好她:“好了,别气了。你也打过我了,让我那样丢人,气也该消了吧?我后来又没做什么,你生气,我不也没再惹你了么?令妤,别不理我了,好不好?” 在随从面前斩钉截铁说自己绝不认错的陆三郎,眼下没人看着,抛弃了脸面,跑来讨好罗令妤。 陆三郎私下里从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她仍绷着不理他,他伸手就将她抱入怀中,低头在她耳上轻吻。罗令妤耳边麻麻的,轰一下耳根红了。她躲他的唇,气得拍他搂着自己的手:“你干什么……别碰我!把手拿开……” “妤儿妹妹,别这样啊,”陆昀低声下气,贴着她耳柔声呢喃,“你才让我生气呢。怎么能说要离开我呢。哪有人一吵架,就说要走的。你怎么一点面子不给我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罗令妤被他亲得喘气连连,要咬着唇不肯认输:“那、那你去找以前的我吧……我、我,别乱摸!” 竟是说着说着,她被那人压到了床上。密麻的吻贴着后颈,他唇齿并用,她后背就扎了刺一样,僵麻无比。食色性也,他的脸俯过来,近距离地与她蹭着鼻尖,唇若远若近,他俊朗的面容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他深情俯眼,将她搂在怀里揉。罗令妤喘着气,挣扎间却渐渐失了力气。 陆昀试探的:“不要离开我,嗯?别嫁别人,好不好?” 女郎眼角发红,意识抽离一般。她咬着唇,却在他温柔的攻势下,还是忍不住嘤咛出了声。张口时,唇就被他吻住了。 这一次完全男上女下,她被压在了他身下颤抖。罗令妤恼得,伸手在他肩上捶打。 胸脯一颤一颤。 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食髓知味,凑了过去。 罗令妤推他:“……别闹!我们还在吵架呢陆雪臣。”陆昀叹气,头埋于她胸间,声音含糊无比,委屈无比:“我从不跟别人乱发脾气,我就生你的气。我有错,你也有错。怎么吵都好,你别不理我呀。你不理我,我太难受了……” 罗令妤反驳:“我理你,就是骂你,你不是更生气?” 陆昀轻声:“我不怕你骂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妤儿妹妹,你总是一不高兴就走。我好像不重要一样,你随时都抛下我,随时都打算和别的郎君在一起。你每次对我好一点儿,都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罗令妤恼道:“我哪有?!那是以前……我现在哪有利用过你?” 陆昀幽声:“可是旁的女郎缠我,我就没见你吃过醋……你不在意我,你总有后路……你!” 他被罗令妤咬了一口,喉间闷哼。罗令妤想说瞎了你的眼,我吃醋吃的都胃酸了,你还觉得我不在乎你。但她被亲得呼吸紊乱,她有一腔话质问,然而陆昀怕她开口就拒绝他,压根不敢给她说话的机会。二人压于榻上,亲吮时,节奏慢慢的,就脱离了陆昀的掌握。 情深的男女不该独处,不该离床这么近。小小一张榻,一旦躺倒在上面,总有些事难以控制。 哪怕两人还在吵架。 陆昀亲罗令妤时,她由一开始的抗拒,到渐渐动情。她一开始推他,后来搂住他的颈,紧紧抱着他滚烫的身体。火一点就燃,本就喜欢对方,哪里能见得对方这样动情的模样。陆昀眼眸眯着,额上渗汗,他喘气的、迷离的样子,让罗令妤搂着他颈,动心无比。 她便也去亲他。 扯他的衣带。 颤声:“雪臣……陆昀……” 外衫落地,中衣被压在她身下。手揉着她发,陆昀与她碰着额头,膝盖向前抵到她曲着的腿间。轻轻蹭着,慢慢厮磨,陆昀似叹非叹:“……哥哥想与你抵足而眠啊。” 罗令妤:“……” 抵足而眠,说的那样好听,他实际就是想睡她而已。亏她现在已经听得懂他这样的挑逗了。 他这人惯来轻佻,床上手段本就偏温柔缱绻,待他与她相处多了,手段就也更多了。到这会儿,两人额上俱是出了汗,罗令妤抵抗不了,心里羞怒,仍气着这个人。可是她一睁眼看到郎君,他眉目含笑、春意浓浓,她又生不起气来。 ……真是她的孽。 陆昀缠着她。 罗令妤被撩得难受,实在扛不住,只羞红了脸,抖着声音:“你到底要怎样嘛,烦人!” 陆昀不动声色的,一边与她厮缠,一边仍试图说话,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罗令妤一身汗,还得听他在耳边旖旎轻喃,啰里啰嗦地解释他不是寻死,他是有计划的……罗令妤抬手就想挠他一脸:谁想现在听他说这个啊! 然她抬手,陆昀就敏感地抓住:“别对我动手……” …… 陆昀这忍耐力,这手段,一个时辰间,两人身上皆是汗。衣衫脱了大半,雪一样的肌肤呼之欲出。空气中燥热难言,忍功堪忧。陆昀见罗令妤终于不再抗拒听他说话了,心里微喜,这才咬她吮她,要进去。 然而门帘忽地被拉开,魏将军大咧咧的声音冲了进来:“陆参军,听说你欺负罗女郎……呃!” 陆昀反应极快,被他压在身下的罗令妤尚怔忡,一片男子的衣袍就扔了过来,将她抱裹住。不光如此,他抱住女郎翻身向外,以背挡住光线亮的地方。陆昀怒极:“出去!” 魏将军:“……” 魏琮尴尬无比,急忙退出。 …… 一刻钟后,陆昀黑沉着脸,脸色比一开始去寻罗令妤时,更加臭。典型的欲没有得到解决的焦躁烦闷模样。魏琮将军只蹲在草丛边,发呆疑问:为何他总是撞上陆昀和罗女郎卿卿我我的戏? 那两人不知道注意一下场合么? 实则两人已经关上门窗躲在了帐篷里,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注意了。 第114章 女郎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 陆昀前一日于私下低声下气地讨她欢心, 她也被他弄得喘气不匀、眼角粉红、口中嚷着要死要活。陆三郎自觉两人的矛盾已经解决, 虽后来被突然冒出来的魏将军魏琮打断有些生气, 但总体上称得上神清气爽。 毕竟他也解释清楚了自己那“寻死”,并非真的寻死,而是留有后手, 生命危险不大。 陆昀心中沉思:莫非正是因为生命危险不大, 是以他自行可控制的生死, 于死劫上无用? 陆三郎自觉解决了问题, 是以第二日清晨,将士们在操练前吃早膳时, 灵玉托人急忙来说表小姐还是要收拾行李下山,陆昀便分外不理解。陆昀自去寻罗令妤讨说法, 他进了罗令妤的帐中, 见女郎坐在榻边亲自折叠衣物往包袱重放。 帐中也没有旁人, 他进来了, 罗女郎只是眼皮扬了下,美目却不抬。她专心地折着衣物, 云鬓花颜,金步缓摇。那玉白色的耳坠托着桃色脸颊,晃悠如小小秋千一般,勾得人心痒。而百叠裙裾曳到地上,裙尾绣着落梅, 腰间粉白色帛带叠在裙上, 端的是明秀纤美。 陆昀走过去, 站到她身后,俯眼看她。她仍绷着脸,没有理会他的意思。陆昀眸心火苗微微跳了下,脸上浮起些微笑意,语气温温地讨好她道:“妹妹这衣衫好似是旧衣了。我予妹妹些钱财,妹妹裁几件新衣如何?妹妹千娇百媚,自是新衣来配。” 陆昀伸手:“这旧的,不要也罢,留给哥哥做个念想吧。” 罗令妤伸臂挡住身后伸来的手,恼道:“别乱拿!亏你也是世家郎君,岂不知旧衣比新衣穿着更舒适的道理?” 陆昀笑:“肯理我了?” 他从后拥她,她有些躲避的意思,让他心里发沉。陆三郎对旁的女郎没有耐心,他从不用去讨好人。对罗令妤,陆昀的耐心底线放低再放低。她不肯,他仍是坐了下来,从后抱住她腰,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这姿势之暧。昧,以前也未曾有,陆昀是越来越放得开了。罗令妤却百般不愿,他清凉的鼻梁蹭着她脖颈,她虽然面容被染红,脸却一下子扭开,身子也尽力向远离他的方向偏。 陆昀脸色难看下去。 沉默了半天,他才继续温温地笑,手里搓着她,口中柔声细语:“又怎么了?我哪里又得罪你了,嗯?小矫情是情趣,矫情太过可不……” 他话没说完,怀里的女郎却一下子炸了。 罗令妤跳起来,推开他,与那沉下脸的郎君拉开三步距离。陆昀坐在榻上,眸子幽黑地冷眼看她。罗令妤则扶着腰,身量婀娜。在陆昀发火之前,罗令妤先冷笑:“我就知道,你一贯如此。一贯以为事情就算解决了。” 陆昀心里厌烦无比,脸上就带出了点儿影子。 陆昀手扶额头,偏头看她:“没解决么?昨天不是哼哼唧唧,哭着‘哥哥饶命’,满意的很么?” 罗令妤涨红了脸:他这荤话! 她恼道:“那才不是我的真心话,分明是你闹的。你每次都这样,但凡你我意见不和,你都用这种方式解决。我每次不赞同你,你每次不想听我说什么,你就来磨我,亲我……” 陆昀一顿,想了下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这人一贯不爱听别人提意见,不爱听人拒绝自己。于罗令妤身上,便是她每逢抗拒,每逢不听他说话,他就亲一亲,抱一抱,蹭一蹭…… 陆昀面上浮起了笑影。光落在睫上,颤巍巍,再荡在黑色瞳中。他似笑非笑:“你不喜欢,嗯?” 罗令妤:“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我喜欢?” 陆昀眉挑了下,那眼神意思分明: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妹妹你沉迷的样子,啧啧…… 罗令妤羞得无法,在他挑眉时,她就被勾得心一痒。她气得跺了跺脚,睫毛颤抖,说了实话:“……我只是为色所迷而已。” 陆昀声音拉长:“哦……那也够了。” 不过是绝代佳人,各取所需。 罗令妤看他那眼神,就连忙道:“我只是被你勾引,我心中未必认同你。” 陆昀不在意:“不过是亲一亲而已。” 罗令妤微崩溃:“你那是普通的亲一亲么?我要是鸟,你恨不得把我全身掉个个儿,把我身上的毛拔掉不够,你还要再抖两下好不好?!我都要被你抖秃毛了!“陆昀弯唇:“……” 他手段一贯缠绵悱恻,温情多怜。当他抱着她,若有若无地与女郎呼吸相贴,亲她的脖颈,闻她的耳后,吮她的锁骨……那种暗火烧着的感觉,女郎如何招架?罗令妤是哪怕心中提醒自己提升段数,一到陆昀面前,就忍不住被他牵着走。 怪她确实喜欢他,确实为色所迷。 罗令妤这样的话,却是取悦了陆昀。他勾眼,桃花眼多情,向上飞扬时,眼中流光徘徊,潋滟勾魂。陆昀拄下巴听得专注:“多谢妤儿妹妹夸我吻技。” 罗令妤:“……哼!” 她心中想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仗着比我多读两本荤书而已。待我、待我……迟早让你伏在我身下,听我调遣。 陆昀虽然口上调笑,心里却明白罗令妤的意思了。她是觉得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他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是以她仍要走,仍要不理他。陆昀叹了口气,脸上神色微淡——这么点儿事,反反复复,他是真觉得烦。 若是以前,女郎如此纠缠,陆昀只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便是。 罗令妤垂目,判断着陆昀的神情,判断他的底线在哪里。她不能任由凡事听他的,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她就没有话语权;她也不能太过分,小矫情是撒娇可爱,太过矫情,真让陆昀生厌了,那又是不知道得何时才能和好了。 聪明的女郎,应该把握住这个度。 陆昀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却是沉默半天,撩她一眼。罗令妤被他看得茫然,独见他撩袍起身,闷不做声,这样就掀开厚毡帘出去了。帐中一时就丢下了罗令妤一人,让女郎面色青青白白,咬住唇。这一次,泪水是真的盈了睫。 她心中委屈又生恼,受不了他摆脸色,一下子扑到榻上,嘤嘤哭泣:“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说你两句你就不高兴……日后我再不理你了!呜呜呜……混蛋陆昀,呜呜呜……” 陆昀再掀帘进来,便见她趴在榻上哭,还听她呜呜咽咽地大骂他。陆昀脚步缓住,一时心疼她哭得肩膀发抖的样子,一时听着她哭哭唧唧竟觉得可人怜爱。陆昀将东西放下,坐下来笑着从后把她搂抱回来,手指揩她的眼角泪痕,调笑道:“嘤嘤,你怎么又在背后骂我?我一日被你骂八百遍吧?” 手指擦不够眼泪,他又拿袖子去擦。看她呜呜咽咽、肩膀一颤一颤,眼睛、鼻子全是水痕。而且……哭得妆花了。平时总逗罗令妤妆花了,让她紧张;但她真成了小花猫,他却不说。陆昀忍耐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别过了脸。 罗令妤立刻捶他肩,崩溃:“你在笑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偷笑?!人家气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她噘嘴,幽怨无比地瞪他。又转而搂住他脖颈,将眼泪往他颈窝蹭。罗令妤到底是小手段不断,知道陆昀去而复返是什么意思,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知道男女相处之道,她越是蹭他嗔他,搂着他依偎他,他才越喜爱她。 女郎又娇又俏,美艳魅惑刻入骨髓,勾他心神。 惹得郎君俯眼,握着她手,亲吮她的手指,得女郎“嘤”了一声。陆昀心里其实知道她那小心思,却到底被她撒娇撒得心情好了起来。一手搂着她,一手拿过自己取来的纸递给怀里泪眼婆娑的女郎看。陆昀伸手捏她的鼻子,力道不轻:“没良心的,我为你写点儿东西,你倒在背后骂我。” 罗令妤抽抽搭搭,努力抑住了故意惹他心疼的泪水,揉着眼睛去看他递来的纸。纸上墨迹未干,笔迹龙飞凤舞,这一笔好字,书法大师之作,一看便知出自名士陆三郎。罗令妤心中砰砰,倾慕了一番未来夫君的艺术涵养后,才去看他写了什么—— 陆昀在纸上写了针对二人的两条规定。 第一条,他绝不拿生死问题开玩笑,日后再遇此事,绝不隐瞒,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二条,罗令妤日后不得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打他的脸面。有事可以私下闹,不能在外人面前让陆昀丢人。 罗令妤看得认真,手中被塞了兔毫:“若是答应,就签字吧。日后我们照着约定行事,这种问题,再不要吵了。” 罗令妤心中满意,看到他早已签了名,她才在跟在后头签字。她签字时,陆昀俯着眼皮子看她,目中浮起宠溺笑意。她写完字,纸被撕开,二人各自留了一半,这才双方皆满意。罗令妤达到目的,看陆昀便怎么看怎么顺眼。 想她怎么这样幸运,喜爱的郎君不止才情出众容貌出色,他还知情识趣,一点就通,不必她说半天,他都不知她在气什么。 搂着郎君脖颈,罗令妤仰起脸,温柔密语:“雪臣哥哥,吵了一早上,你头疼不疼,你饿不饿?我给你加餐吧?就给你一个人做,旁人都没有的。雪臣哥哥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东西,你喜欢独份的东西,我知道的。” 美人仰目殷切而望,本该赏心悦目。但是她不知,她哭得晕了妆,脸上红一道黑一道,黏黏糊糊。陆昀还这样坏,看到了也不说,只在自己心里闷笑,忍得肩膀颤抖。陆昀一本正经道:“多谢妤儿妹妹体贴,那就去吧。” 罗令妤欢喜“嗯”一声,也不收拾包袱了,起身与他亲了一下,就娉娉袅袅地出去。陆昀坐在帐中等候,低垂着视线,果然过一会儿,听到外面脚步声奔回来,某人气喘吁吁,女声怒极:“陆昀!你给我出来——” 知被人发觉,陆三郎笑倒在榻上:“哈哈哈……” …… 在众人看来,陆三郎和罗女郎吵架后,两三天后就诡异地重新好了起来。罗令妤不再说要下山了,重新扮演她那温柔小佳人的形象,在军营中对人嘘寒问暖。陆三郎和罗令妤如胶似漆,让人诧异无比,聊闲话时,就有将士好奇地问陆三郎是如何讨得女郎欢心的。 陆三郎避而不谈。 他那没脸没皮的事,自然不会让人知道。 而罗令妤果真在人前给足了他面子,还为打了他巴掌而特意道歉;众人见证下,陆三郎也纡尊降贵地道歉,说不该惹她生气。 他二人甜甜蜜蜜、装模作样地作秀,让军中将士们看得羡慕,也让其他上山本想来勾搭陆三郎的南阳女郎败兴而走。 这样腻歪了数日,罗令妤下山后,也多次回来看望陆昀,给军营中将士们送冬衣、送粮食。几次三番,将士们都知道罗女郎过来会带必需品来,纷纷盼望罗令妤的到来。直到时入十一月下旬,冬至日前夕。罗令妤再次登上山来,与陆昀一道为将士们慰问将士时,忽而大地猛烈晃动,她向后趔趄几步,跌入陆昀怀中。原本放松的将士们一下子警醒,站了起来,派人去查探。陆昀面色凝重,过一会儿得知消息,北军开始大力反击,兵至城下,重新攻城。 陆昀当即让人联系魏将军,也不在山上多待,而是下山援救。他匆匆让人送罗令妤回去,罗令妤当时没吭气,但车到半途,她就下了车,往山下大部队的军营中去。她观陆昀的脸色,知此战蹊跷,恐不好应对。如她这样的弱女子,当务之急,当在后方救死扶伤,帮熬粥准备粮食,为前线将士缓解压力。 北方军队这一次攻击火力甚强。 南军尽力抵抗,死伤数仍不断攀升。 魏将军和陆昀等人如临大敌,日日讨论敌军为何突然如此火力猛烈,得了何方相助。二人脸色难看,单是北军还可抵挡;若北军多了救兵,南军就孤立了。 战火燎燎,吞并北方。 …… 当北方战火烧起时,因信息传递不畅,南国国都建业没有第一时间得知战况。然北军炮轰南军城门当日,在朝堂上,陆二郎就眼皮直跳,隐隐有不祥预感。这预感来得强烈,让他精神恍惚,以致朝堂上双方政敌的对峙,他都晃神,未能参与。 早朝结束后,陆二郎未出皇城,直接去衙署办公。今日递交来司空府的卷轴甚多,全要陆显一人整理。整理至中午时,困顿至极,陆显趴在案头入睡。这一睡,他那个时间线混乱、不知何时而至的预言梦,重新回来了—— 雪山苍茫,宾至如归,白衣胜雪。 战火下的城门,混着烟雾和鲜血,埋着无数尸体。敌我双方交战,有名士偷渡,自北国而归,前来南阳寻陆三郎陆昀。 此人峨冠玉带,裙屐风流,举手投足间,大有建业乌衣子弟之翰逸神飞。当他抬目,于污脏中,露出自己的脸,旁观的游魂陆显当即一震。而看他望着陆昀,启唇而笑:“衍自归来,得见三表哥,不胜欢喜。” 陆昀神色微动,握住来人的手。若有所觉下,他迎少年郎君入帐内详谈。 而旁观的陆二郎震惊着,恍惚着:这个少年郎君……是他的表弟,他姑姑的独子,罗表妹的堂哥,罗衍。 自和母亲一起回到建业,罗衍读了两年书后,就去游学天下。连续两年未归,作为母亲的陆英自己都不着急,陆家人自然也没有旁人问罗衍的行踪。陆二郎一直以为这个表弟在南国诸郡间游学。 到梦中所见,他才知罗衍不知何时,竟去了北国! 罗衍的归来,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 陆显从梦中惊醒,一头热汗,奔至案头写书,草书疯舞,他急急忙忙地要写完这封书,给三弟送去。只盼来得及,盼三弟提前提防! 他做完了这个梦,在梦中见到了白衣翩然的表弟罗衍。到这一刻,梦中所有信息才拼了完整,他才终于明白三弟到底是如何死的! 南国朝堂的召而不允粮、北国公主的谗言、北方诸郡不信任陆昀不肯和他合战、雪山中陌生少年的刺杀……再加上罗衍带来的这个重磅消息! 这些全都凑到一起,才害死了三弟! 现实和梦已经不一样了,该到来的却一样会到来。写信的陆二郎手发抖,提醒自己:快些,再快些!提前掌握这一切,三弟才能脱困啊! …… 战火下,罗令妤在军营中帮忙给伤员包扎。这一日,她迎来了一位贵客,贵客点名要见她。罗令妤诧异无比,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脸面。她洗漱一番,整理了衣容后才被一个小兵领去见人。 营帐中,少年先行转身,目光幽若地看来。 罗令妤讶然:“衡阳王殿下!您不是在汝阳么,怎么来南阳了?” 刘慕淡声:“我本在汝阳,救了一个人,这人一定要来南阳,见陆三郎。我说起你时,他更激动……这人自称是你堂哥。” 刘慕身后,另一个少年郎君转身,微笑着看那站在帐门口的少女。罗衍眉目温润,结合陆家、罗家两家的血脉,他相貌甚好,拱手作揖时,让罗令妤不禁上前相扶。 罗令妤:“堂哥!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大伯母说你在外游学。” 罗衍原本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个妹妹,他与罗令妤的关系,要比和寻常人亲昵多些。只是听到罗令妤这么说,罗衍才想起要紧事,皱了眉头:“听衡阳王殿下说,这边战略布局,由三表哥负责?我有重要消息告诉三表哥,你快带我去见他!” 罗令妤目光闪烁,应了下来,让小厮去传话。 她与罗衍堂兄妹之名,幼年时长大一处,罗衍作她哥哥,比大伯母要疼爱她很多。但是自汝阳城破,罗令妤和大伯母一家失散后,算下来已经五年,罗令妤未曾见过罗衍。五年未见,就算她自私,然她不知罗衍今日是何品性,自要站在陆昀那一边,琢磨堂哥会不会伤人。 毕竟衡阳王话里那没有说的意思……好似是罗衍自北国而来。 …… 当夜,陆三郎归,与罗衍相见。时间仓促,罗衍随陆昀入帐,顾不上寒暄旧日之情,抓紧时间告诉陆昀:“表哥,我在北国游学时,收到了你写给名士们的信。你可知北国视你为大敌,哪个名士帮你,他们就抓了人,不让出来?” 陆昀眉心一跳:“你也被抓了?” 罗衍:“反正我逃出来了……我是在被抓中与人接触,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北国抓了一个火。药大师,为他们研制新型炸。 药,要用来对付南国。那位大师也是脾气傲,不肯交出配方,怕自己交了配方就得死。如今那火。药大师还被关着……表哥若有法子,就救他吧。待他出来了,北国没有了新型炸。药,就无法威胁我南国。” 陆昀望了他一眼:“……你这消息晚了。恐怕这火。药,已经被北国用上了。” 新一次的反击战,北国火力甚猛,原来是这个原因。 罗衍一愣,然后脸发白,跌坐:“啊!怎会如此?难道南国要败么?” 陆昀没有回答罗衍,而是心中一动,站了起来,在营中踱步。他心机敏锐,举一反三,当罗衍告知他这个消息时,不用陆二郎写信再婆婆妈妈地告诉他梦里又发生了什么。陆昀眸心微微跳跃,眼中光亮了起来,唔一声—— 原来如此。 雪山,一队军,敌国追来。 原来他带那些人,是深入北国,去救那些被连累的名士,还有带走那个火药大师的。 不然,魏将军不会放心他独自领兵上战场。 当时情况,当是魏将军控着这场战,他去敌后救人。敌军追击猛烈,他死于大雪大雾日。然火药大师成功被送回南阳,为南阳争取了时间,争取到粮草也送来的时间。 南阳才能大胜。 南国才能不败。 …… 陆昀低笑,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罗衍一派茫然,看陆昀走出营帐。神清气爽,陆昀出营帐,却是不经意间抬头,看到衡阳王刘慕和罗令妤站在一同说话。那两人虽然神色正常,但站在一起,就如一根刺一样扎在陆昀心口。 陆昀沉默了一下,开口:“公子。” 刘慕看来。 陆昀慢慢道:“令妤已与我定了亲,她现今是我未婚妻子。” 刘慕:“……” 皱了眉,仍不解陆昀这是什么意思。 陆昀说完,也觉自己多话。在罗令妤忽然笑起来的目光下,陆三郎镇定自若,随意扯了个理由:“我与令妤定亲,又与殿下早就相熟。殿下不该给我二人送礼相贺么?” 刘慕:“……” 他匪夷所思:……这人想收礼想疯了?等等,这路数……怎么和他那个说话乱七八糟、找不到逻辑的二哥有点像?不愧是一家人? 第115章 衡阳王不待见陆家人, 到底嗤之以鼻, 没去送什么所谓的贺礼。陆三郎也是随口找一个借口, 宣告自己对罗令妤的主权,告诫刘慕不要碰。他也不在意什么礼物。 眼下更重要的,是既然他已经差不多猜出自己的死劫对应的是什么, 接下来自是想办法应对。 朝堂那条线, 他让人快马加鞭送信给建业, 要陈王尽快送粮送人, 不能再拖。 而南阳这边,之前训练了许久的先锋军, 若要救人,正好用上。 梦中他的败局, 各种原因导致。现实中, 陆昀就一一填补这些缺口。自古以来, 边关之境, 朝堂向来忌讳各地郡守、驻扎将士私通。是以即便陆三郎到了南阳,南阳周边的诸郡, 几乎不配合。梦中陆昀死,也有无人接应的缘故。 然现在不一样。 衡阳王也是外来客。刘慕与陆昀一样不怕朝堂的忌惮。其他诸郡配合需要时间,需要商议。刘慕却是一分析利弊,他就能点头。 少年郡王骨子里孤傲,又有大将果决之风。边关的几个月生死历练, 让他目中的戾气消失了很多。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正在离他远去, 他逐渐越来越沉默, 肃杀。 与陆昀、罗衍二人一道站在卷起毡帘的帐篷中,大案上摆开地形图。陆昀说起救大师、名士的行动:“……战局重新偏向对方,火。药大师不能被北国所用。大师如今被软禁,正是心不甘情不愿之际。我乃当代名士,若我亲自前往,当可说服大师与我走。而其他写文章抨击北国的名士真流,同样要救。既要突击先行,自是先锋军最好。既是先锋,后方当有人接应……” 梦中一定是魏将军派人接应。但那时南阳被困,魏将军分。身乏术,顾忌不周。 现实中……刘慕手指曲在桌案上的图纸上敲了敲,沉吟:“我的兵原本就在山下,和北军周旋。若你从此地入境,我可接应。” 陆昀“嗯”一声,再拿朱砂点画,与衡阳王商量细节。待讨论问题到了名士被困之地洛阳,陆昀微沉思。洛阳乃大郡,北军的后背补给都要过洛阳,洛阳戒备森严,进出不易。若要在洛阳救人,那是要费些力气。 罗衍提供了一条有效讯息:“洛阳太守,管制甚严,在洛阳待了五年,势力不可谓不大。然洛阳太守有一不为人道的缺点,少人所知,他好女色,却不举。我之前在洛阳流连,被洛阳太守奉为座上宾,救过一个惨遭他毒手的少女。我才知他幸过美人后,怕自己的缺陷为人所知,就将人杀了。他在府中不知囚了多少美人。” 陆昀目光轻微一跳。 耳边忽听到女郎清泠又温柔的说话声。 站在帐下的几个男子都向外看去,见是罗女郎正配合军士,发放过冬衣物。女郎轻言细语,回眸间美波漾漾,每个被她看过的、说过话的郎君,都或通红脸、或痴痴回望。男人好色,如此佳人,谁不喜观? 罗令妤察觉到这边目光,转肩望来,盈盈一笑。 这是自己的堂妹,罗衍心中无异样,却也觉得妤儿这模样,比小时候俊多了;陆昀目光一闪,被那招人的丽色晃了一眼,然他定力非常,面上也不显;刘慕却是真真正正的,被女郎那惊鸿一现的回眸弄得满眼惊艳,之后才有黯然惆怅之心。 刘慕喃声:“太守好色,府上又囚禁了许多美人。然绝色佳人,倾国之姿,谁能比罗娘子更合适呢?” 既有倾国倾城貌,性情又机敏狡黠,何不好生利用自己的优势?以刘慕对罗令妤的了解,此女心思略微蛇蝎,未必不愿…… 罗衍目光一动,有些认同刘慕的话。他的堂妹,确实美得过分了些…… 然而陆昀一口回绝:“不行。” 刘慕瞥他一眼:“我知你将她视作你的女人,不愿她在旁的郎君面前露出美色,惹人觊觎。但大男子行事,岂因儿女私情却步?自古西子,貂蝉,无一不为主君之事而奔波。罗娘子却不行?” 陆昀淡声:“不必多说,绝对不行。” 刘慕与罗令妤感情不深,心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报复一般的畅意,想看陆昀辜负罗令妤,抛弃罗令妤。好似那样,便能证明陆昀不过如此。这位向来与陆昀不和的少年郡王眯着眼,似笑非笑地嘲弄:“或许该让罗娘子知道,让她自己做出选择?罗娘子舍生取义,也定愿意为此小小牺牲吧?” 陆昀目光抬起,看向刘慕。 刘慕目中嗤意不减。 锐意直面,四目之下火星窜起,青年与少年对立而战,皆是挺拔。一如庭前芝兰玉树,风流无双;一如路尽险峻山崖,铁骨铮铮。刘慕脸上的神色收起,看陆昀盯着他:“我说最后一次,不行。你若敢让她冒险,我绝不放过你。家国大事是家国大事,然你知道我,我愿意做事是我愿意,我也可以不在乎。” “这南国天下,本就不是我的。它不姓陆,它姓的是刘。” 陆昀轻声:“你若欺负了她,我定搅得你刘姓江山不死不休。” 刘慕:“你敢!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说什么!你难道还敢谋逆?!” 陆昀目中便有带了丝丝笑:“你觉得我敢不敢?” 这一下,刘慕心中怒火烧起,却又忌惮而不敢言。他在心中咬牙切齿,想世家之坏!正是这种世家的超脱地位,才将南国拖入泥沼,而今尾大不掉,只能共同沉沦。陆昀这是威胁他……陆昀此人他是了解的,装得是光风霁月清高出尘,好似心中装满了家国大义……但此人实则自私! 二人对峙,罗衍在一旁迟疑而尴尬的:“……你们在生什么气?不让堂妹去,表哥定有别的法子。表哥还未说,你们就要打架的样子?是我错过了什么吗?” 陆昀和刘慕却都不再开口。 转过眼时,直接跳过罗令妤这个议题,讨论接下来的内容。刘慕再没提罗令妤如何,陆昀也没说他打算怎么取得洛阳太守的信任。但是陆昀心中隐忍,努力控制自己。他那般敏锐,他一眼察觉刘慕对罗令妤有好感。刘慕喜欢罗令妤! 在陆二郎的梦中,刘慕还娶了罗令妤! 陆昀心中何等嫉恨,然而苦不能言,不能挑明,唯恐让那二人真的生了情。 如此憋屈! 还得忍! 但凡有别的人更值得相信,陆昀都想让刘慕滚蛋,不要在罗令妤眼前晃来晃去。 …… 陆昀和刘慕暗地里较劲,表现出来的,便是格外体贴罗令妤。只要有机会,他就不动声色地在人前与罗令妤做些亲昵的动作,拉手都是常态,他干脆在用膳时,抓住机会要一口一口地喂罗令妤。 刘慕脸黑黑的,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罗衍:“……?” 他讶然之后,若有所觉,但也只能当做不知。只是看向罗令妤的目光,罗衍带了几多感慨:谁能想到小时候那个小丫头,长大后,这么勾男人喜欢呢?不过妤儿这般活泼机灵,嘴甜手巧,得人喜欢,也是正常。 罗令妤受宠若惊地享受了好几日陆昀的亲昵对待,直到随着战局发展越来越严峻,计划商量妥当后,陆昀来找她,说了自己对梦中危机的猜测。 当夜星光寥寥,山中起雾。 罗女郎心灵手巧,本抱着一张图纸研究,思忖如何给将士换上更保暖的衣袍,如何让南阳的世家给钱。陆昀这样慢慢说来,她心里一空,手一下子被针扎破。而她浑然未觉,开口即道:“太好了!知道你会因为什么而死,那这事就让别人去做好了。” 管别人去死。 陆昀蹲下来,拿帕子包住她的手,却摇了摇头。罗令妤看他那神色,心中便一沉,脸色淡了下去。果然陆昀漫不经心:“对待危机最妥的法子,是去应对,而不是躲避。逃是永远逃不了的,后退一步,变数十步。我不会走逃避那一条路。” 他大概说了下自己的计划,只为让罗令妤放心:“……我有如此多的安排,我不会死的。信我,令妤。” 罗令妤眸子紧缩,猛地将手抽走。 她面沉冷,起身要走。陆昀早料她会如此,同时跟她起来,伸手抱她入怀。而罗令妤也早就料到,她转身就一手打在她胸前,浑身发抖:“你就高风亮节!我就小心之人,上不得台面!我就是不在乎其他人生不生死不死,我就是只在乎你一个。你又觉得我自私自利是吧……” “没有,没有,”陆昀抱着她哄她,低头亲她脸被她躲开,他一径道,“我知道你只关心我,我心里高兴呢……” 罗令妤睫毛上沾着泪,哽咽:“你高兴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送死。” 陆昀便笑:“这话说的。哥哥还没娶到你,还没儿孙满堂,哥哥怎么舍得送死?我都说了以后不会在生死之事上骗你,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高兴。哎,令妤、令妤……” 他轻叹着,将不悦的女郎揉着。他手插入她蓬松云鬓间,他俯下脸,与她贴着面,让她看自己专注的眼睛。 陆昀轻叹:“令妤、令妤……” 一声声,又轻,又温柔,又缠绵。只是这样呼吸绕着,轻声喃着,眼底情深着,被他搂抱的女郎,脊椎上就生起了战栗感,血液滚烫了起来,被他撩得红了脸。 罗令妤噘嘴:“叫魂呢!” 陆昀一声笑,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一触即分。 轻轻碰一下,罗令妤忽而抬目,她踮脚,搂住他脖颈,与他热情亲吻。她忽然的热情,让郎君浑身重重一震,哑哑嘶了一声,箍她腰的手臂收紧。他难以抑制地“嗯”了一声,声音过沙一般。陆昀向后退,靠在了帐中所撑的柱子上。 抬手罩住了她的后脑勺。 不紧不慢,手指曲着,压着她的发。 …… 山中寒气渐起,守将按着时辰轮换。一轮圆月高照,清寒之光被风从毡帘缝隙中卷入,丝丝缕缕,微微弱弱,落在青年男女相依的颊面上。 水一样流动,桃花一样妍丽。 那压抑的、深情的、战栗的亲吻。 那你追我赶,抵死缠绵。那闷不做声,吮声细微。 帐中炉上的火烧着,火苗高蹿,也烧在两人的心上。他的袖子流云一样,落在她颊畔,她颊畔的红色,将他袖子染得晕粉满满。由开始的站着,到情难自禁,到一路缠绵着褪了衣衫外罩,歪倒到了床榻中。 那女郎长发散落,瀑布淙淙。她眼角绯红,眼波流转,秋水妩媚。她藤蔓一样缠着他,抱着他。他仰头,她便亲他脖颈;他身子退开,她就寻他的唇。 外头一声鸦鸣,猛将陆昀混沌的神智惊醒。 他一下子清醒,看到两人在做什么。扣住女郎圆润的肩,他狼狈偏脸,不敢多看。此情此景,自他第一次无意中看到她赤着身,他就肖想无比。然而、然而……陆昀哑声:“不行!令妤起来,别勾我……” 罗令妤却抱着他,蹭他。她目中笑意生,狡黠地钻入他滚烫的、僵硬的怀中,抬头舔他下巴:“不,我偏要勾你。” 她向上爬,与他额抵额,又咬他的唇。她如闯入他梦境的巫山神女一般,云起雾绕,似仙又似妖。陆昀欲意渐重,口上说着不行,眼底瞳火却亮得灼人,手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嫩的肌肤。 腻滑,芳菲。如酥,似雪。 女郎含笑:“雪臣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总不碰我,是怕我怀了你孩子,又深陷战火,无法自保,你也保不了我。哼,那我偏偏要与你欢好,要怀你的孩子。你要是不在了,我就要被那些豺狼一样的坏人欺负死。” “我只是乱世中一个柔弱的小女子而已……你泉下有知,就看着可怜的我被欺负死吧。” 她娇娇弱弱,泫然欲泣,窝在他颈窝间,故意使坏。 陆昀握着她纤细手腕的手一紧,她又嚷:“哥哥,你抓痛人家了!” 陆昀:“……” 既叹又笑,目中火却灭不下去了。 真是要命……她这段数一提高,他就丢盔卸甲,扛不过去……陆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他亲她时,又喘着气道:“我说了不会死,就不会死!你这个笨蛋!” 罗令妤:“……”竟然骂她笨蛋! 她当即哼哼唧唧,缠缠勾勾,一下子让他去了半条命一样。他忽然无力,又忽然激动,盯着她的眼神,幽暗深沉。 …… 颠鸾倒凤。 泛黄书册被扔在了地上,烛火炉火都灭了,夜里闹得不像话。 松木锦垫扔了地,一应床上物件被扫下。还怕被外头人听到,压抑着不敢叫出声。身上尽是汗,尽在抖。女郎每次压抑不住地低吟出声,都被郎君以口堵住。而唇齿勾着,亲吻便又渐渐地拐向暧。昧的地步。 他是真喜欢她。 爱她的腰。 她的腿。 她的胸。 最是流连忘返,让他沉迷,不如平日陆三郎那样自持身份。 夜里总是暴露人心中最深的念想,他的念想就是她。狂风骤雨催催加身,他抱紧她,听她哭泣,听她求饶,而他心中何等兴奋—— 想与她抵死缠绵,那不是假话。 他长这么大,就喜欢这么一个妖精。 偏罗令妤不省心。清晨起来,她两靥生春,乌发散枕。女郎气息恹恹地歪在床上,肩上俱是青青紫紫,手臂都麻的抬不起来。她幽怨地躺在床上,看陆昀在微光中起身,盯着他后背上明显是女子所为的抓痕看。看到他后背脊骨流畅,只抓痕一道又一道,像是雪山上踩出的脚印一般。罗令妤看着,便又开心了起来。 罗令妤看他穿好衣服要趁天未亮溜出去的架势,哼一声:“吃饱喝足,转身就走。人家做妓的还有嫖。资呢,你什么都不给我。” 陆昀脚步一顿。 回头,他微笑,眼中若有星河灿烂,荡漾着落湖:“那哥哥的精儿是喂了谁吃?” 罗令妤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流氓!” 陆昀低笑,将砸过来的枕头给她扔回去,他再要走,罗令妤又叫住他。罗令妤在后:“陆雪臣!” 陆昀:“嗯?” 罗令妤静了一下,轻声道:“你不要转头,你听我说,我怕你一转头我就想哭。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可以给别的郎君做遗孀,我独独不给你做寡妇。你、你听懂了么?” 陆昀心口猛颤,他这样聪慧,如何不懂。他在她心里始终不一样……爱也是,恨亦是,不留情面,同样是。 他哑声:“听懂了。你……放心。” …… 那是陆昀临走前,罗令妤与他最后的温存时刻。之后他一径忙着安排事务,罗令妤也有后备事务要做,两人再未有时间凑在一起多说两句话。偶有目光交流,情意缠缠绵绵,看得罗衍和刘慕都不自在——这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若远若近的感觉,旁人根本插足不得。 冬至之日,阴阳交割,万物亡寂,循环始复。陆昀带着一队先锋兵,在魏将军和衡阳王的兵力掩护下,离开了伏牛山,悄悄潜入北国,誓要救出人。 罗令妤站在山巅,守望相送,裙裾衣带被风吹拂。 既然要隐瞒敌军,自然在山巅看不到陆昀那一队人的行踪。看了一会儿,她便转身下山,继续忙军中后备事务。在陆二郎的梦中,她是否追过他,是否等过他,是否转眼间,两人就越走越远…… 命运在悄然变化,初时润物细弱无声,自有之后洪涛席卷之磅礴! …… 陆昀和先锋兵们摸到了洛阳,如罗衍提示的那般,敌军守卫森严,很难混进去。他们好不容易进了城,也是三三两两分散。火。药大师被关在洛阳太守的府上,他们百般打听,知道了洛阳太守好美色之名。 然太守好美色,美色却瑟瑟发抖,不敢入太守的府邸。 太守的府邸除了军士每日进出报道,其他人,再能进去的,就是被太守挑选出来的歌女舞女了。 众人懊恼:“我们在北国不熟,到哪里弄美人去?郎君,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难道他们这么少的人,还能硬打进去救人? 陆昀摸着下巴,不以为然:“不就是美人嘛,那有何难。” 众人:……真是好大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带了美人呢! 但太守要的明显是非一般的美人,寻常美人,哪里入得了太守的眼?而那等绝色美人,恕他们之言,这么多年,他们就见过陆三郎的未婚妻罗女郎那样一个……陆三郎根本不可能让他未婚妻淌这浑水。 很快,他们发现他们错了。 他们跟陆三郎随便找了一家歌舞坊进去,陆三郎让他们稍等。人都散开,三三两两地头疼嗑瓜子讨论,愁苦该如何混入太守府。忽然,一个人的肩被从后拍了一下。 这人回头,一声嘶。其他人警觉,纷纷回头,然后齐齐震住: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个子高挑、神色冷淡的美人。美人云鬓花颜,轻衣缓带,眼波流转间,那样的倨傲、不在意。几分凌厉,几分魅色,矛盾的气质和于一身,便让她显得冷艳十分。 这是一个气场强大、冷而艳的佳人。 众人几乎看呆,被美人拍肩,激动地结巴道:“女、女郎叫我?” 直到这美人开口,张嘴便是男声:“怎么样,还行吧?” 众人一个哆嗦。 脸色渐渐发白了:“三、三、三郎?!” ——竟是陆三郎亲自扮绝色美人,要去诱那太守? 看他们面色古怪,陆昀挑了下眉,随手拿起镜子端详一二:“很奇怪?我自觉不错,我家妤儿妹妹平时就是这样打扮的。我看着不坏啊?” 陆昀是不可能会女儿家化妆的,但他有个罗令妤那样的情人。他的妤儿妹妹,自来重色,每次与他出门耍玩,不打扮上几个时辰是不可能走、不可能出门见人的。陆昀也说过她,也不能理解她天生丽质,为何还要如此折腾。然而在罗令妤的固执己见下,陆昀学会了画眉、涂脂、画花钿之类丢人的技能……如今正好一用。 众人失魂落魄的:陆三郎真是、真是……不愧是建业有名的玉郎!他是怎么能厚脸皮,这么自然地照镜子的? 第116章 建业丹阳陆三郎, 生而神俊, 姿容不凡。 因知陆三郎是男儿, 是以看到他着女装,不显别扭,反见韵。味绝佳时, 换上常服的一众南国先锋军军士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如此身量高瘦、气质偏冷的女郎, 若不知是陆三郎扮的, 他们也看得眼热心赤, 然知道是陆三郎扮的后……众人齐齐打个哆嗦,猜出了陆昀的意图:“您不会打算亲自上阵, 诱那太守吧?您容色是好,个子高也勉强说得过去……声音怎么办?” 陆昀不以为然, 撩袍而坐。他没有一副女气, 然因眉目清隽、气质清冷, 更如仙子般超凡脱俗了:“多练两日, 平时少说话便是。” 陆昀再让众人对他的女儿装提意见,众人打着哆嗦围他转一圈, 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绝世佳人,气质各异,有如陆昀未婚妻罗女郎那般风流妩媚的;自然也有如陆昀扮出的这副冷淡明丽色。甚至某种程度,越冷淡,越让郎君追逐——世外仙姝, 人间难采, 自诩名流的上流贵族, 都喜挑战高难度。 众人恍惚地想:是陆三郎喜欢扮成这个样子的女郎呢,还是陆三郎仅是觉得如此女郎得男郎追逐、他讨个巧而已? 陆三郎的行为,已非他们普通男子所能理解的了。 提意见到后期,几人慢慢接受陆三郎的目的;有人甚至时而扫他一眼,暗自感慨这般姿色居然是男非女,实在可惜。众人将意见提了个遍后,有一人想起来问:“那郎君要给自己安排个什么身份?取什么姓什么名,哪里人士,所来何为?” 陆昀:“姓陈,名雪。” 众人:……陈雪?!果然是女性名字,就是觉得哪里奇怪…… 陆昀挽起袖子,众人的视线就落在他漂亮突起的手腕骨上。手骨修长,指节匀称,肌肤玉润,乃非常好看的手。但是……女儿家会有这样指骨分明的手么?众人怔忡,看见陆昀讶了一下,又把袖子折了回去。陆昀道:“唔,还是有点不习惯女儿身,忘了。”他记得遮喉咙,忘了手也能看出来。 陆三郎淡声:“身世嘛……简单,容我做个样本来,你们记住便是。” 陆三郎起身,在屋中寻了方案坐下,提笔取纸,挥斥方遒。他写了几个快要飞出书册的草书后,想起来字也应该改变,于是他笔尖一转,那字瞬间就转为婉转清新的楷书了。且随着陆昀熟练,他的字越来越清秀、秾丽……看得人额角直抽。 不敢打扰陆三郎的雅兴,众人关上门出去,靠在门口,面面相觑。 陆三郎……真乃神人。 好一会儿,才有人想到:“陈雪……郎君字雪臣。这不就是他的字倒过来么?这也太偷懒了吧?若被有心人察觉怎么办?” 其他人齐声:“怎么可能察觉!” “怎么会有人察觉!” “这种事疯子才会察觉吧!”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陆三郎扮女装扮的这么美,还这么自然呢?即便罗女郎站出来……除了个子高得过分了点,三郎都不见得差给罗女郎呢。 如此一来,陆昀这个身份消失,悄无声息的,一个名叫陈雪的女郎开始出现在洛阳一家普通的歌舞坊间。此女身世乃陆三郎亲自编撰,无比的曲折,过往经历跌宕起伏惹人感慨落泪。在陆三郎所编的故事中,陈雪乃混了汉人、鞑子两姓之血,自幼在北国北关长大,被当做奴,受尽欺凌。然陈雪女郎不受命运百摆,她性坚韧,反抗主人、千里寻母、路上被拐、卖入坊间学艺、再逃出来与人走散、和贵族少年相恋却被人分开、投湖自尽又为人所救、报答恩人时遇追杀仇家……在最后,辗转不知多少路,陈雪女郎才被一个他手下军士扮作的商贩卖到了这个歌舞坊。 这个故事,不止歌舞坊的老板听得一愣一愣,就是军士们初见故事,都被故事的跌宕所折服,暗自吞唾沫—— “郎君何必将自己的身世安排的这么惨?莫非为了博得那太守的同情?不曾听过那太守是怜香惜玉之人啊。” 陆昀瞥他们一眼:“经历忐忑,性格的神秘才有缘由。故事杂乱,被人往上追溯就麻烦得多。交通不便,太守一时间查不出我身份的真假。在他查出之前,我等早就溜之大吉。” 众人受教般地点头。 而从陆昀入歌舞坊的第一日,他不掩才华,抱古琴而奏,娴熟的手法、绝俗的高贵气质,在洛阳城中,打开了名气。 此年代,美人是何等受人追捧! 罗令妤是想嫁豪门才那般困难重重,但陆昀扮演的陈雪,又不想嫁豪门,只要被洛阳太守看中入府便是。 在陈雪娘子的名声在歌舞坊间打开之时,洛阳太守的府邸,美人仍然不断地被送进去,断了气的再被抬出去。太守私下秉性暴虐,洛阳的女郎心里惶恐不安,唯恐自己被看中。这个时候,永远闲庭信步、漫不经心,似游离在众人之外的陈雪娘子,就入了为太守选美人的下属们的视线中。 “此女甚美,只好似冷了点,个子太高了点……” “然洛阳城中,我已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了。” “近期南北国交战,洛阳城里城外都是兵,太守烦躁不安,恐脾气更暴。我等不要招惹太守,选好美人送去给太守开荤就是。” …… 陆三郎在洛阳混得如鱼得水,抓紧时间找机会进入太守府中。南阳这边,魏将军的主战场那边局势尚能稳着,罗令妤抽出时间,又来关心衡阳王这队来助他们的兵士。 而罗令妤相助的方式,便是借助自己的伶俐口舌,为军士们从世家那里谋来了粮食,分发给他们。 衡阳王诧异,又微感动:“辛苦娘子了。” 罗令妤苦笑,心想这战争再不结束,南阳的世家就先要撑不住了。世家和寻常百姓之间存在壁垒,双方互不信任。这番情势下,她左右调节,也十分累。 然罗女郎精力满满。哪怕很累,面上也从不露出抱怨状。军士们去分发粮食,她则亲自下厨,为衡阳王刘慕这样的将军烹饪。端出鲜美的鱼送到刘慕案前,刘慕微微震惊。见女郎婉婉一笑:“此鱼名为‘长寿鱼’,是我们南阳有名的食物。” 罗令妤声音黄鹂般,娓娓道来,说此鱼乃是黄河鲤鱼,肉质鲜美,颇有盛名。罗令妤将鱼与枸杞子一道烹制,调上自己调制的调料,鱼身鲜红,口齿清香。这鱼水唼喋,美味无比。 刘慕坐在案前,女郎就殷勤地为他取箸子,与他介绍鱼的来历作法,又说来典故,讨他欢心。 刘慕神色轻微一晃。看到罗令妤这般忙来忙去,他心中突有一个怪异的想法,想她如此机灵活泼,擅长的东西还这样多,独他见过的,她就会写诗作画、编曲跳舞、与人奏乐,还有烹饪。这样擅长生活情趣的女郎……谁娶了她,生活每一日都有滋有味,不会单调吧? 而又是谁那般好运气娶到她! 罗令妤的声音将刘慕拉回现实,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公子怎么不吃?我哪里做的不好?” 刘慕摇了下头。 他夹了一箸子,鱼肉入口即化,果然肉质鲜美。刘慕眼睛微亮,便看罗令妤目中含了笑。罗令妤看半天,才问:“他近日有信送来么?” 刘慕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口中的“他”是何人。一时间食不知味、意兴阑珊,方知她这样殷勤,原是此般目的。罗令妤的目的明确,刘慕将将感受到。他心中不适,但在女郎的美目凝视下,刘慕还是简单淡声:“无。入洛阳重地,不宜暴露行踪。他绝不可能送信出来。” 罗令妤失望地点头:”我只是担心他。” 刘慕一声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罗令妤听他这话语气不屑,似对陆昀意见很深。她停顿了一下,才与刘慕好奇问:“听说三表哥年少时,和殿下也是一起读过书的?” 刘慕兴致越来越低了:“……嗯。” 罗令妤眼睛微亮,身子倾前,对刘慕的提防心没之前那样重了:“那读书时的三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呢?和现在一样么?二表哥说三表哥少年风流,说他现在稳重多了。我看三表哥现在不喜参宴,他读书时也这样?” 刘慕心起戾气,不耐至极,方才明白,原来罗令妤是与他闲话陆昀的少年时期——有什么好闲话的!有些人从小到大一样的讨人厌。 刘慕瞥一眼罗令妤:“他以前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确定想听?” 罗令妤点头。 刘慕放下箸子,嗤声:“陆三郎现在装模作样看着清心寡欲,他少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少时性情张扬,眼高于顶,写诗作赋,文章传遍天下。偏他仗着模样长得好,惹女子竞逐。此人却不是什么好人。建业世家好几家和陆家是姻亲,家族联姻不易拒绝,陆三郎就故意回错几家女子的信。女郎们这才知道同时有多少人追慕他,吵得闹得不可开交。那一年,好些人家交恶,就是源自陆三郎使坏。” 罗令妤:“……这说明三表哥自来不好女色啊。” 刘慕:“他瞧不上授业恩师,就联合诸学子上书,逼得先生与学生清谈作辩。最坏的时候,他一月之内说走了三位先生。以至于连续半年没人敢来给我等上课。” 罗令妤:“……三表哥学问真好。” 刘慕:“一整年我们跟着他混玩没怎么读书,到年底结业时,反而是他功课最好。明明大家一起玩,就他背后偷学。此人如此多狡,你说气不气人?” 罗令妤:“……也许人家就是单纯的天赋比较高。” 刘慕:“……” 他说一个,罗令妤夸一个。刘慕渐说不下去,怔看着罗令妤,心里黯然。罗女郎心中,陆三郎自然与众不同,自然什么都好。她也许从头到尾,一直就喜欢陆昀。其他人在她眼中,总是不如陆昀。在建业时她还掩饰,现在她已经能如愿…… 心中微戚,刘慕再不愿说旧事了,应付道:“是以可见,你的三表哥从小到大就这样,他在洛阳不会吃亏的。” 刘慕起身,也不再吃鱼了,转身往帐外走。 罗令妤听故事正听得高兴,见他忽然淡了脸,不觉惊疑。罗令妤跟着站起来,追上他:“公子……” 刘慕厉声打断:“别跟着我了!” 罗令妤骇一跳。 刘慕背影僵硬挺拔:“你放心,我既与他约定,自然会接应他,不会故意害他死。你不必这样讨好我,为他说话。我虽与他不睦,但我并不会在这时发难。” 罗令妤看着他背影,良久,才伏身轻声:“那便多谢公子。” …… 罗令妤的交好试探自不必提,洛阳此时,终有人引见,要陈雪娘子入太守府,弹琴给太守听。初闻此消息,跟随陆三郎前来洛阳、此时埋伏在城中各处的军士们聚集,不敢置信地激动着:陆三郎真的能迷倒男人呀! 他们三三两两,分开目标,攀爬在对面墙头,盯着陈雪娘子入府。 见长檐车在太守府邸前停下,衣白胜雪、乌发如坠的身量修长的女郎抱着一把古琴,从车中走下。女郎着旧式深衣,眉目疏离,目光清泠。她抬头看府邸门匾,黑眸中若有雾一般,显得悠远旷达,惆怅含情。 只随意一望,便被她惊鸿之色所惊。 趴在墙头的众人:“……” 陈雪娘子抱琴跟随,要入府时,被府门前不假辞色的守卫拦住。守卫无视她的美貌,不留情面道:“娘子留步。任何入太守府的人,都要搜身,请女郎放下琴,向前一步。” 陈雪目光幽怨带怅,轻轻乜去。她轻轻一叹,吐气如兰。女郎眼波流荡,光华潋滟,那无意间的风流色,惹得说话的军士忽然一愣,脖颈红了。此守卫结巴道:“女、女、女郎莫让我为难……” 趴在墙头时刻观察陆三郎的一众人立即紧张:糟了,要搜身。陆三郎怎能被人摸?不提他胸前二两肉有多假,他下面多出来的东西就能吓死人吧! 第117章 入太守府邸, 搜身乃第一步,无一例外。 但陆昀显然不能被搜。 他抱琴而站, 身形修长,颜色冷艳。外人看去,何等孤傲、不类俗人。在守卫眼中,便见这位叫陈雪的女郎,无视他们腰挎的大刀, 也不看他们凶神恶煞的面容。此女红唇一扬,声音低而酥, 绵绵的擦过人心尖,让人心中一荡, 只听得她轻语:“胁迫我?” 隔着一道巷子、藏在墙头树上的军士们身子一抖, 差点跌下去:三郎这声音……如此魅惑。若不知他是男儿, 连他们都听着血热。 而显然,近处的守卫受到了影响。被女郎清冷的黑眸盯着,陈雪娘子睫毛长翘如蛾飞,瞳孔黑而清,她专注看人时, 眼尾飞扬,乃是桃花眼一样的风华在流转……眉眼间丽色摄魂,神情却冷清,矛盾的气质集于一身, 两个守卫心神都有些失守。 陈雪垂眸, 望着自己怀里的琴, 幽声:“我凭一身琴艺,行走于民坊间卖艺,人都称我一声‘大家’。万没想到本是府君请我弹琴,在府邸外却拦着不许我进,如此折辱我。我纵是琴女,也不该被如此侮辱。” 眼波流转,陆昀想落两滴眼泪,辅以抒情。然他实在没有他的妤儿妹妹那样说哭就哭的好本事。他眼睛眨了下,一滴水掉不下来,退而求其次,陆三郎轻轻叹了一气。他那般黯然模样,看得人心中不忍,而他不等人开口,当即席地而坐。 弹琴以奏,以抗。 刹那间,天地间清音响起,琴声如涌泉般袭来,亦扬亦挫,周旋徘徊。“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守卫无措:“女郎,你这是、这是……不太好吧?” 坐于太守府门前弹琴,像是府君欺辱她一般。此气节,此心性,乃此年代的推崇。然事实上,府君压根不在府上。 而陈雪的琴又弹得格外的好,路过的军士、行人,或多或少地停下来,看那女郎席地弹琴。女郎侧脸神情隽永,肤色白皙,青丝抚着面颊,再落在深衣上,她俯眼垂睫,是那样的宁静雅致。 几乎难以将她与一介琴女联想到一起。 人人相传——“此女弹琴竟这样好?以前没见识过。” “可惜入了太守的门……可惜。” 而太守从城外军营回来,在自己府门前被堵住了路。他满心暴躁,仆从打听,才知道发生何事。竟有女子敢在自己府邸外做戏,太守意外,又生了兴致。他下了车,负手入人群,装作普通人的模样去看是何女子如此大胆—— 琴声停住,女郎抱琴而起,不卑不亢地转身,与他俯身一拜,声音依然微微的带着魅惑人心的沙哑:“妾见过府君。” 太守一震,盯着她。 此女高挑,立于人群,如鹤般高贵冷彻,冰清玉洁。她眉目漫傲,脖颈修长,风微微吹拂她的衣袂。衣裙皱纱一样轻扬,拖着她挺拔的身段。内核冷厉。 然,非常美丽。 如罂粟一般,矛盾,致命,却勾人探索。 太守望她第一眼,便被她身上独特的气质征服,不觉开了口:“陈娘子请入府,不必搜身。” 他身后的人不赞同:“夫君,若此女是细作……” 太守低声:“不会。南国疯了,让这么高傲的人来做探子?此女神秘,非一般人请得起……若我当真死在她手中,也是她手段高超。” 一条巷外,紧张了一个时辰的南国军士,看那太守回来后,大开府门,还伸手要扶陆三郎进门。然而陆三郎清高,眼睛都不瞥一眼,自顾自抱着琴而走。太守脸僵了一下,却没有在意。 军士们:“……” 非南国要派这么高傲的人来做探子。实则陆三郎会玩……他知道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并加以利用。且陈雪的神秘孤独……和陆三郎本身的清高,何等相像。演来自是信手拈来。 …… 陈雪恐是洛阳太守见过的人生经历最为坎坷的神秘琴女。她自称从北域而来,吃尽了苦头,看尽了人心虚伪,是以总是一副忧郁沉默的样子。陈雪如此美,哪怕凭窗而坐,望湖出神,她眉间轻蹙,神色间的抑郁,都让人心疼。 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物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 而且此女自尊心强盛。 太守好色,此女却说:“……轻易得了的,就没趣儿了。府君为何不将最好的留到最后?”太守被她口才折服,深以为然。 自陈雪第一天入府在府门外弹奏琴声、不肯被人搜身,太守知她秉性后,在她未点头前,都只敢小心翼翼捧着,讨好她。他流尽口水,却怕亵渎了她……太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陈雪身上有一种该被人捧着的气质。 此女琴艺甚佳。 她在洛阳名声渐大,洛阳太守携伎出游,便会由她陪伴。一来二往,洛阳上流士族皆见识到了此女的貌美与琴艺。在士族间,伎者可互换,便有人向洛阳太守讨要这般美人。但洛阳太守自己都没有吃到美人,哪里肯把美人转送他人? 陈雪那孤独的内心,在太守持之以恒的骚扰下,终是破了冰,会对他微笑。虽然这破冰破得未免太快,仅仅三日。但太守身在局中,只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本事了得。 陈雪因受人欺负多,不爱与人说话。太守为逗引她说话,什么都肯讲一讲。他初时用北国的军机试探她,见她眉间恹恹不感兴趣,才放下心,相信她应当不是探子。但他话头打开,说的军中事务多了,自然不知道他讨好的陈雪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记在了心中。 太守府慢慢都有些燥。 府上的仆从、进出的军士,时与此女说话。此女深谙与人相交之忌讳,总是话留三分,目中神情颤抖,欲言又止,幽幽若若,自怜自艾……背地里,太守府有些乱,仆从和军士偷偷为此女到底心慕谁而打架。但一到了太守面前,他们又维护着陈雪。 勾勾搭搭,三言两语,陈雪自己都不记得和谁说过话。她身后的追慕者,却是一排又一排。 悄悄观察着他们的南国军士无语地看着太守府被陈雪一人搅得乱七八糟:……男女通杀,不愧是建业玉郎。 中有一次,两位军士为陈雪娘子大打出手。 夜里吃酒时,太守震怒,一把掀翻桌案,拔刀问罪陈雪。周边人紧张无法,却见女郎缓缓站起,除了钗子,跪到震怒的太守面前。陈雪凄艾,称她极为爱慕太守,心中绝无他人。陆三郎文采斐然,他扮作的陈雪虽只是一个琴女,在他的影响下,此女闻风落泪、心中愁苦,说起对太守的暗自倾慕,听得太守都呆住,以为寻到了心中真爱。 陈雪跪在地上,仰面轻声:“……妾愿余生长伴府君身畔。” “妾少时曾有大愿,携琴走遍天下,得取些微名声。但自见了府君,妾便知那些无趣。身外之物,金银财物,皆不如郎君你。” 太守颤声:“你、你……”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你当真、当真……” 陈雪低头,害羞地笑了一下。 太守满心松快,后退两步,大笑三声之时,自不知道那慢悠悠站起来的陈雪,嫌恶地将手用袖中帕子擦了擦。帕子则被人无意间丢了,又惹得旁人哄抢。 …… 短短不到半月,陈雪将洛阳太守府搅得天崩地裂,太守宣布要纳她为妾,还第一次领着她见府中被囚禁的名士。太守对这些舞文弄墨、整日写文抨击朝政、影响天下舆论的名士们颇为看不上,他要折辱这些名士,在陈雪欲言又止几次后,他便安排这些名士为他心爱的新妾作仕女图。 太守笑道:“吾之雪雪,当入仕女图,传遍天下。” 陆昀:“……” 脸微青了一下。 他并不想美名传遍天下。 然为了与这些名士见面,陈雪女郎只好作出欣喜感激状,感谢太守的恩典。 名士们自然不肯为一个小妾作画,他们自有操守,仕女图为天下女郎表率,陈雪算什么?上不得台面。太守被名士的伶牙俐齿羞辱,陈雪又左右相劝,自称愿去与那些名士们谈一谈。 被关的名士们受尽洛阳太守的折辱,宁死不屈,即便被关着,也不肯听太守的话,去写画自己不喜的书画。太守气得大骂:“猪彘,蠢货!竟瞧不起吾,吾随时杀他们!” 黑漆漆的屋中,名士各自挺背,傲然不屈。门吱呀被推开,气质如幽兰的美丽女郎陈雪步入其中。 这是陆雪臣与这些名士第一次见面。 打开第一局,想要问出火。药大师的关押之处,研究怎么替换了府中人、把这些人救出来……就有了方向。 不知陈雪在舍中与那些名士如何谈话,两个时辰后,陈雪出来后,那些名士就改变了主意,答应在太守纳妾当夜,为女郎作画,使女郎美名传遍天下。 而陆昀打听到火。药大师关押之处后,不必再去找机会见人以惹人怀疑,他琢磨着,在洛阳太守要纳陈雪为妾当晚,就是动手的好机会。太守一根手指都没来得及碰,他的新美妾就变成一个魁梧郎君……太守一定很惊喜。 第118章 南阳城中, 战局已不太好。北国的新型火。药威力强盛,非人力可比。南国北方诸郡已经联合,魏将军为统帅,但在兵马和粮草日益减少的情况下, 想将北国打退越来越困难。 最近几场仗, 南国兵力损失惨重, 哪怕把民兵纠集, 能上战场的也越来越少。 粮草的问题原本可通过抢敌军的粮来解决, 但若是无法大胜敌军, 这个问题越来越难解决。 一场雪过后, 清理战场,罗令妤在主帅帐篷外找到魏将军时,魏将军满脸污血,铠甲战袍破破烂烂, 雪雾扬撒,落在他肩上、身上。他发着呆看战场上抬着担架的人来来去去, 听到身后脚步声,魏琮回过头, 眼神略有些迟钝。 他慢慢说:“……罗女郎啊。” 罗令妤望向他, 柔声:“将军受伤了,听说将军发了脾气,不让人靠近。我来看看。” 魏琮低低笑了下, 看罗令妤裙裾也沾了血, 她纤瘦柔美, 立在粗陋的战后场地上,如开在战火上的艳丽玫瑰般夺目。魏琮搓了下脸,道:“……这边不行了,南阳开始乱了。我答应过陆三郎护你周全,女郎收拾一下,准备离城吧。” 明明他们和北国的大战,是胜了的,是占了上风的;就因为朝廷的不作为,竟被逼到了这一步。 魏琮心中满是暴躁,又因为位高权重,心中之抑无法宣泄。 罗令妤心猛烈一沉,没想到战况糟糕成这样。她却面上神色不变,仍然保持着温声细语的模样:“我不走。将军何必这样沮丧,我三表哥不是潜去洛阳救人了么?若是那位大师被救出来,北国断了火。药,益处到了我们这方……将军不信我三表哥的能力么?” 魏琮焦躁:“信不信有什么用?罗女郎,你还不知道!再打下去,我们就要断粮了!兵力本就越来越少,现在又下起了大雪……我们粮草一断,陆三郎成不成功,区别很大么?” 冬至后的大雪,正是陆二郎梦中的时候。 罗令妤心中另有忧虑,面对魏将军脱口而出的问题,她又表现得冷静得近乎冷漠:“没有粮草,就找世家要。南阳大世家,往年存了不知多少粮。现在即便他们也开始困难,但仍比寻常人家有底气的多。他们若凑一凑,定还能再多熬一二时日。遇到如此危急关头,世家自然要放些血。” 魏将军脸色微变:“……和世家为敌?!” 陆昀敢这么做,因他背后本就是顶级豪门,但是魏琮哪来的底气? 罗令妤眺望远方,轻声:“……我堂哥不是回来了么?身负陆家、罗家两姓血脉,合该他来做这个得罪人的人。将军放心,我三表哥已有安排……我堂哥会帮忙的,不会让将军做这个恶人。” 罗令妤:“总之这些事,将军不必担心。将军只需尽力帮我表哥争取时间就好。” 这些话,魏琮打仗这么多年,他多想一会儿就会想通。罗令妤不过是提前点醒他。然就是这提前点醒,也让魏琮心中颇慰。 魏琮怔然看她,见女郎睫毛上沾了雪雾,她容颜妍丽,神情充满自信。狂风卷雪,裙裾飞扬,一片雪吹向她脖颈,她冻得瑟缩了下。发现魏琮在偷看她,她转头望来,唇角噙笑。她漆黑眸中的光,如野火般燃烧。她这样美丽,越是逆境越是热烈绽放,丝毫无寻常女郎在这时候的胆怯,愁苦。 罗令妤对他莞尔一笑,蹲下来,拖住他的手臂,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魏琮不觉脱口而出:“妹妹真是格局深远,我自愧……” 罗令妤摇头:“不是。我只是帮他而已。” 她来南阳前,剪陆昀的信,烧陆昀给她的旧物,那时她心里害怕,想过离开陆昀。但她还是来找他了。见到他后,之前的犹豫都不再作数。罗令妤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撞死南墙不回头那种人,她没什么大义,没什么怜悯心……她就是想要陆昀活下去。 活着娶她。 她奢望幸福婚姻,最奢望嫁给陆昀后的婚姻。在离梦想这么近的时候,哪怕南阳开始大雪纷飞,她也不愿在这时后退一步。她在心中默念:你说过你会活着,你说过你会娶我……你不能食言。你食言了就是害死我,我不接受那样的命运。 …… 罗令妤积极帮助军队处理后备粮草问题,陆昀走前果然与罗衍说过。当罗令妤找去时,罗衍披着鹤氅、带着军士,就在一家家地敲门,与南阳的世家谈判,要求世家给粮。世家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哪里会理会罗衍,自是应付。 罗令妤与几个女郎在帐中给受伤军人包扎,被她安排去盯着消息的侍女灵玉跑进来,附在她耳边急声:“有世家安排子弟逃离南阳,都到了城门口。罗二郎恐怕控制不住了。” 旁边的女郎一个恍神,就见罗令妤提着裙子,跟着侍女跑了出去。女郎“哎”一声拦人,没拦住,她跑到帐外,想问罗令妤去哪里。见雪地上,女郎跑得那么快,一个眨眼就和侍女一道看不见了。 这位女郎:“……” 平时罗令妤慢悠悠的,从没见她这么着急啊! 罗衍和南阳几个世家的族长在城门口对峙,对方要开城门放自家的郎君出城,罗衍却不肯,领兵堵在城门口不让人走。远远近近,衣着褴褛或粗服的寻常庶民打量着世家和军队这边的冲突,衡量着什么。 双方争执声大—— “罗二郎,你莫太过分!南阳还是我范家的地盘,我范家又不是不肯给粮。只要你放我族中几个子弟出城,我范家紧衣缩食,也凑出你们一天所需的粮草,可否?” “多谢范君相助。然此时不宜出城。几家都是南阳的老牌世家,百姓都看着。你们若在这时候逃了,人心就散了……郎君你们看那些寒门百姓,他们现在还肯出力,不过是看在你们还在。” “只是送几个弟子出城!” 罗衍摇头:“这种游戏陷阱,我们都是世家,就不必耍花招了吧?你们是看南阳无望,想抛弃这里。我不会同意的。” “你既是世家,你就不为我们考虑么!南阳要兵败了!我们要输了!朝廷都放弃我们了……这时候不走,难道还要陪葬?你姓罗……你自己大义,当年汝阳罗氏灭族时我们也同情,也赞你们一声英雄。但罗二郎,难道因为你们曾牺牲过,现在就要我们一起牺牲么?” 世家几个族长的声音变大,挤兑罗衍。罗衍向后退了两步,压力渐大。 突然,马蹄声震地,一声威严冷声传来:“吵什么?!” 城门口堵着的众人,看到一众军士前来,为首下马、大步走来的,是近日驻扎南阳的颍川大将军,衡阳王刘慕。刘慕手中抽刀,指向城门口的诸人。他身后的军士,与他动作一致。一时间,数十铁血铮铮的军人抽刀而立,这些世家的族长各个煞白着脸:“你们要做什么?!” 刘慕淡声:“君子约定。说好不许出城,就不许出城。” “还有,没粮了。你们看着凑吧,起码把明日、后日的粮凑出来。交不出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罗二郎,这事该你负责吧?” 少年郡王眼底略微不耐,大有“这么点儿小事竟然让我出面”的意思。罗衍苦笑:要震住这些世家,需要高地位。显然,罗衍的地位并不够高。这事若是陆三郎做最好……但是陆三郎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混乱中,世家被刘慕一身寒气所慑,竟不敢说话。刘慕身后,身量婀娜的罗令妤小跑着追来,面容粉白。 范家的族长一下子明白了,怒视罗令妤:“罗娘子,是你去找衡阳王来?你搬救兵,对付我们?你还是不是南阳人氏,是不是南阳士族女郎?”一时间,众多人的目光,都落在罗令妤身上。这么多的目光,其中怨气、恶意甚重。刘慕皱了下眉,想他们一众老头子竟然威胁一个小女孩。他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想将罗令妤挡到身后。罗令妤却只是面白了一下,意志不改:“南阳危急,军队有难,你们自该供养。” 范四郎范清辰的父亲范君一声嗤笑,他素来不喜这个身份低微的孤女,儿子与此女退亲后,他的嫌恶不加掩饰:“这什么时候成了我们该做的事了?南阳兵力、粮草都不够,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不让你们派兵?我们的钱财粮食,不是我们赚的么?而今,你们却是一个欠条也不肯打,就要征走所有的粮食。我世家子弟都要供应不上了!受苦,挨饿,谁又不是!我们合该被剥削,在这时候被你们吸血?” “汝阳罗家的家教,原来是慷他人之慨。” 刘慕眼神肃然冷下。 罗衍面容也绷了起来。 罗令妤睫毛微微颤,看向范君:“寻常年月,世家的风光,靠的是普通百姓供养。土地、种田、经商、军队……都是他们在养你们。国难当头,还是在你们自己的地盘,你们平时得到的,此时合该付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你们却还有能力……哪怕军队镇压、强迫,逼你们供粮,在这时候都是应该的。” “只想要平时的奢侈,国难时候不肯奉献。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气氛一时沉默,紧绷,刘慕诧异地看一眼罗令妤,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刘慕本身对世家没好感,若非陆二郎总在他耳边念叨……他没想到,罗令妤能有这样的认识。 罗衍也惊诧看自己的堂妹。 远远的,盯着他们看的百姓中,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喝彩:“罗娘子说的好!” “你们就该提供粮食!平时要走我们那么多供奉,游山玩水,这时候就穷了?不信!” “你们不许出城!你们要是出城,我们也逃!” 范君脸涨红,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女郎指着鼻子骂,还被那群乱哄哄的庶民七嘴八舌地指责,何等气怒! 他还要张口再辩,刘慕已经厌烦道:“够了!到此为止!” 他指世家:“交粮,然后才能走。” 被堵在城门口的几个世家族长面面相觑,暴风雪下,他们也不能一直僵持在此处,还被那群平民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个老头子凑在一起商量后,无奈地答应了刘慕的条件,愿意写下字据,给军队提供粮食。 刘慕腰板挺直,和罗令妤站在一处,看罗衍那边忙着登记。天色晦晦暗了,罗令妤看那边没有打起来,轻轻地松了口气,挪挪脚步。刘慕那边却来了一个军士,在郡王的耳边说了什么。刘慕神色一凛,当即喊人收队,转身骑马要走。 罗令妤反应极快,追去:“公子,是不是他……” 她想说“是不是他有消息了”。 刘慕打断她的话:“我自会助他。” 他伏下身,看着马下仰望他的女郎。女郎眸心清澈,漂亮,眼中关心的都是另一个男人。刘慕心里微刺,还是跟她说:“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放心。” 他确实收到了洛阳传来的消息,他正要去看,但是他不愿带给罗令妤过分的恐慌。 刘慕拂掉马背上的丛雪,说声“驾”后,骑马扬长而去。一众军队紧跟! 他们身后的城门下,罗令妤悠悠看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只勉强让自己不要多想—— 然而陆昀的死劫在眼前。她愁苦无人可诉,风吹草动都让她不安。她像是惊弓之鸟一般…… 她何时才能见到他平安归来? 臭男人,太让她生气。 …… 建业城中的太初宫,覆着一层熹微薄雪。夜间皇城起雾,宫灯摇晃,幢幢走廊间,宫人极少。在陛下的寝宫外,陈王刘俶脸色平淡,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他的父皇却还不召他入内。 他看到宫殿中灯火光辉,听到里面歌舞升平……再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算了下时辰,刘俶不再等待,直接入内。宫殿外的宦者想要阻拦,但在刘俶送出几锭金子后,他们就闭了口。想都是亲父子,皇子入内,应该无碍吧? 刘俶肩上尽是舍外的冰霜,他一步步入殿中温暖处,靴下的雪簌簌落地,湿如溪流。 喝得酩酊大醉的皇帝陛下在案后,模糊地抬眼看一眼,看到眼前三四重影子。他瞪直眼,也没认出来者是谁。毕竟这个儿子太不起眼。 陪皇帝喝酒的北国公主一惊,看到这突然进来的郡王:“陈王殿下,你怎么进来了?陛下不曾宣你!” 北国公主想斥他离开,甚至扭身想向陛下告状。但坐在陛下身边的两个貌美娇娥却白她一眼,占着陛下不让北国公主靠近。她们拍着胸口跟陈王殿下请了安,转头将葡萄酒继续往陛下口边送:“陛下,陈王来找您呢。” 声音娇娇滴滴,含着魅色,哪是北国公主这样正经女郎说得出口的? 北国公主心里卷起惊浪。 听那陈王刘俶平静道:“你们都先下去。” 北国公主自然不愿,自然要训斥这个公子无视陛下权威。但是凑在陛下身边的两个后宫妃子,都是陈王送给他父亲的人。她们感激刘俶的知遇之恩,刘俶让她们下去,她们就架着北国公主走了。 北国公主不断回头:“你不可、不可……陛下,陛下!” 屏风后影子重重,灯火摇落,不甚真切。北国公主看到那位陈王走上台阶,面对陛下俯下了身。自幼长在宫廷,见惯了阴谋诡计,北国公主后背出汗,大脑空白,以为陈王是要刺杀南国皇帝—— 怎么可以?! 陛下若是…… 北国公主张口要叫,被身边的两个女子捂住嘴。二女中的一人白她:“喊什么喊?人家亲父子说说私密话,你老挡着做什么?莫非你真是北国派来的细作?哼,没好心,活该陛下平时不待见你。” 过去了一刻,陈王再出来时,依然是那样秀气的面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他没有和这些人解释什么,只说皇帝睡着了。北国公主一把扯开捂住自己嘴的手,奔跑到大殿中去查看。 她心里害怕十分,唯恐自己见识到一桩宫廷秘杀。这让她双腿发软,上台阶时竟然一抖,摔倒在地。而她揉着膝盖,仍坚强向上爬:“陛下、陛下……” 不知道内情的,定以为这位公主真心喜爱皇帝陛下。 走到了大殿门口的刘俶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就出殿,撑伞向皇城外去。 北国公主扑到南国皇帝的座前,眸子已被泪水打湿,她手指发抖地放到老皇帝的鼻下。她已经要哭了,却感觉到手指上平稳的气息。 北国公主:“……?!” 老皇帝竟然只是睡着了,没有被刘俶杀了?怎么可能?她竟然想多了?难道陈王刘俶还真如外界所说,是大孝子?他半夜三更踩雪入宫,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不是他别有目的,而是他真的单纯关心父亲? 北国公主迷惑了,弄不清楚刘俶的意思。 而刘俶一径出了宫门,沿着城墙走到荫蔽处,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手拉到了一棵树后。树后,陆二郎陆显紧张的:“拿到了么?你真的拿到了出兵出粮的圣旨?陛下真的答应了?” 刘俶从袖中取出了一圣旨,他秀美的睫毛下垂:“他,没应,但他喝,多了。” 陆显:“……” 刘俶态度太自然,让陆显一下子也觉得这好像很理所应当。刘俶将圣旨拿给他看,陆显扫了两眼,看出确实是他们想要的圣旨,才露出笑。然后陆二郎反应过来,猛地抬头:“……公子,你的意思不会是你伪造了这圣旨,只是进去拿玉玺盖了个章吧?你、你这是谋反啊……你不怕陛下醒来,治你的罪?!” 刘俶:“三郎,等不及了。我,不能再,拖。” “……那你就算计你父亲?” 刘俶依然表情平淡:“他喝醉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未必记得。而就算记得……刘俶垂眼:“希望陆家,不要动摇。” 陆二郎握着圣旨的手一紧。 刘俶说话很慢:“夜长梦多,先将旨连夜送出皇城。陛下那里……我先顶着。” 只要陆三郎胜了,又有陆家站在自己这边,刘俶在陛下那里就还有周旋余地。但若是南阳兵败了……刘俶就是死罪了。 陆显骇然,又深深地看眼这位公子——他第一次知道,这位外表秀气、平时不显山露水的陈王,关键时候,竟然这样大毛笔。伪造圣旨他都敢做! 就为了救三弟么? 陆显低声:“……殿下放心,陛下若责怪,陆家一定与你站在一边。” 刘俶“嗯”了声,没多说什么,示意陆二郎不要再啰嗦,在陛下醒来前,将带着圣旨的千万兵马、粮食送去北方才是第一要务。 …… 都在慢慢的,偏离着陆二郎的梦中轨迹。 夜深十分,雪落建业,陆二郎独自驱车,奔行于寒夜。他满怀炽烈,揣着一道滚烫的圣旨,驱车前往灯火通明的司马府—— 他拿到了圣旨!大司马应立刻出兵!天亮前就要行动! 快,快,再快些! …… 南阳之地,兵马疲惫,世家周旋。罗令妤积极地在军队和世家、庶民间奔波,她绞着手指,不停地向远方看。 建业城中,作伪的圣旨送入司马府。翌日大批兵马出城时,司马府却着了一场大火,烧了数万卷轴,也将昨夜的那道圣旨烧了。陈王殿下坐在府中,让放了火的人直接出城。建业司马府一派混乱时,陈王登高,眺望着远方,同时静待即将清醒的陛下的问话。 再向北,洛阳城中,陈雪娘子造成的轰动正在悄然落幕。大雪连三日,不减洛阳太守的雅兴。当夜太守欲纳陈雪娘子做妾,请了军中人、士族人来观礼。夜下雪光如水,照着那屏风后弹琴的美丽女子。 陈雪的风采,再次让那些追捧美人的士族人士摇头晃脑地感慨。 陈雪出来,在太守的陪伴下,一一敬酒。 再隔着一道水,水中心的湖心小舍下,名士风流,正为那位陈雪女郎作画。 一会儿,陈雪声称更衣,离开了太守身边。太守良久不见人,在酒宴中喝酒喝得微微不安。酒宴上的客人醉得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静,太守不安,猛地站了起来。他步伐跌撞地出了屋子,头脑昏昏,却抓住一个送酒的小厮问:“雪雪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小厮:“女郎好似回房了……” 太守摇摇头,逼自己清醒一点。他越来越觉得不放心,满院子静得让人不自在。他回头看眼酒宴上醉倒的人,流倒在地衣上的酒,再望眼远方水厅屏风上映着的倒映,知那些名士应该还在作画……太守跌跌撞撞,前去陈雪的屋子找人。 他推开门,醉醺醺的:“雪雪,雪雪……” 屋中静谧,灯烛无光,他在黑暗中摸索,不小心踢倒屏风。屏风哐的倒地,将太守绊倒。太守浑身警惕,一下子抬头,却愣住,他看到屏风后的内室,窗子开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衣衫穿了一半,如雪脊骨映在他目中。 对方长发散着,发间玉冠微斜。 只背影,就让他目中火热。他口发干:“雪雪……” 那人一顿,回过头了。风采灼灼、如玉如琢,然而……却是男子模样。 陆昀扬眉,轻轻一笑。 洛阳太守震怒,警醒爬起:“你是何人?怎在我爱妾的房中?你和她什么关系,来人!莫非、莫非……” 陆三郎似笑非笑,他穿好衣服,慢慢站起来,提供了一个答案:“莫非我与你的爱妾偷情?” 太守:“……!!!” 第119章 雪光皓然, 隔窗相照。乳色微光浮在那起身的青年郎君身上——此人面容之俊之秀, 乃洛阳太守生平仅见, 是那种寻常女郎若在路上遇到、一定舍不得移开眼睛的长相。 且他衣衫不整,呈勾人魂的凌乱美。 在太守趔趄进舍后,才见他将搭在肩头的外衫向上拉, 挡住了里面素色的中衣。他望过来时,神色间几分戏谑和慵懒,那样的气度, 竟让人觉得优雅无比。舍中没有点亮灯烛, 太守只能就着窗口微弱的雪光判断。他心一咯噔, 因看到那郎君脚边似扔着曙红、花青两色的女子衣料绸缎,绸缎上、衣带上, 还扔着泛着玉石萤光色的簪子、步摇、手镯等物。 那些……分明是陈雪之物! 偷情! 太守脸色煞白:陈雪性情神秘飘忽, 总让他琢磨不透;她又身世坎坷, 太守心中纵有疑惑,然派去查她身世的人,因此女经历过多,一时间真不能查清。陈雪平时与他若即若离, 一颦一笑都充满忧郁。面前这郎君、这郎君……相貌如此清隽! 且随他走近,恍惚的, 太守竟觉得他和自己的心上人几多重叠……但是太守第一时间捧着脑子晃了晃, 想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怎么可能重叠?他的雪雪定不会背叛他, 定是被这个男人欺负了…… 太守大脑混沌, 总觉得自己思绪不清晰。可他不过是喝了几盏酒而已……洛阳太守扛不住, 往后靠,手撑着案板以不让自己倒下去。他努力维持着:“雪雪呢?你交出她,你夜闯太守府邸的事,我可……” 陆昀走向他。陆三郎已恢复男儿身,神清似雪,面白似玉。他在幽黑中走向太守,只是普通的男子灰袍,方便夜行,却被他高挑颀长的身材,穿出了风流贵族那芝兰玉树般的气质。宽肩窄腰,缓步而行。他听到太守的话,不为所动,只是眉骨轻微地展了下。 太守歇斯底里:“吾之雪雪呢?!” 但他面上这样说着话,手靠着案板支撑自己的身体,实则是在案上一通乱摸。他终于摸到了一盏烛台,当陆昀越走越近时,太守猛地发力,将手里的烛台砸过去。同时太守毫不恋战,指望那烛台阻挡这个人一时片刻,他自己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大声嘶吼:“刺客!来人,刺客——” 太守预警,太守府中被当做军机重地看守,当喊声一出,门被推开,三四个军人冲了进来。这几人平时不知在做什么,今夜却滴酒未沾,面容肃杀,直接抽刀,砍向那房舍中突然多出来的一名男子。 太守感觉到身后清风追来,他想爬出屋子,肩膀却被从后扣住。 陆三郎轻笑:“逃什么呢?” 军士杀向他,他则杀向脚步趔趄的太守,一把扣住这个人。太守即便不是武人,士族出身,也会武功,他转身与陆三郎一掌对上,从对方手下要溜走。但一则他自己因为酒力而行动迟钝,二则陆昀身法甚佳,目标明确,一掌拍在他胸口,太守被击得腿脚发软。 军士:“贼子休得放肆!” 陆三郎不答,只盯着太守。 进舍的军士拦不住陆三郎,无路可逃的洛阳太守在陆三郎又一次攻来时,对方袍袖飞扬,与他贴身而战。袍飞如鹤临水,贴来的眉目清冷傲慢,又如天地间的水墨山水般隽永悠远。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熏香清气,从对方身上传来。这香气,几日来,太守多次如痴如醉—— 大脑轰的一下,太守这一次是真的疯了:“你和陈雪到底是何关系?为什么你身上有她的气味?她人呢?你……” “噗——!”太守心神失守,陆昀可没儿女情长之心。在太守抓着他手腕质问他时,陆昀目中闪过厌恶之色,反手折住对方的手臂向上压。身后冷风凛然,军士攻击即到,陆昀按住这位太守,身子一转,就让太守替自己挡了身后的攻势。 太守被杀气腾腾的掌风打得齿间满是血,咳嗽不住。 陆昀一言不发,提着这个精神恍惚的太守,纵步跃出屋舍。脚踏出门槛,飞雪落下,他手置于唇间发出一声清哨声,给自己的同伴于提醒。而顷刻间,漆黑大夜,静谧的太守后院,忽然纵出数十人。 铁马撞击,高马长嘶! 马上人影摇晃。 有人厉声:“走——” 清哨声断续,有人在黑暗中:“郎君,人已经救到了!” 陆昀:“救人的先走,其他人与我一道断后。” “是。” 可怜的喝醉酒的太守,被陆昀提在手中。陆昀拿他当挡剑工具,手指更是从头到尾地扣在太守脖颈上。陆昀挑着眉,冷然道:“多走一步,我就捏死他。洛阳最大的长官,恐怕不该今夜死吧?” “不要碰府君!” “贼人勿杀府君!”从各处冲出的北国军人、太守府上侍从,一看到太守被抓,均是投鼠忌器。同时他们也是步伐趔趄,打斗中,好多次因反应迟钝而遭了陆昀这边南国军人的算计。 不断的,有人明白过来了:“酒里有毒么?为什么我脑子一团浆糊……” 南国的军人紧跟陆昀,他们保证救人的人走在最前,断后的这些人却也不打算多待。洛阳即便不是北国的军机要塞,因一个火。药大师的存在,这里的军马也不少。他们要以最快速度逃出这里,逃入南国地盘。而北国军人的疑惑,他们根本不回答。 其实酒中无毒,若是有毒,太守府中进出都要检查,有毒的酒怎么可能送上酒宴?这些酒,不过是南国军士听陆昀的安排,加了些秘方,让酒更醇美,更容易使人喝醉。南国擅茶擅酒,他们有更多方法提高酒的醇香,让人沉迷。 喝多了酒,这些北国人在打斗追击中就要落后。 而同时,因为陆昀所扮的陈雪被捧为洛阳名姝,她被太守纳为妾,也是不大不小的盛事。要操办此时,太守府上难免要提前安排,人手需求多了,浑水摸鱼的可能性就大了。南国军士在陈雪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替换本该入府的人,潜入太守府中,就为今夜。 忍耐数日,只待今朝! 太守被提在陆昀手中,脑子也成了一坛酒,被人摇晃。将将有点思绪,就重新化成浆糊。雪在湖上扑了一层霜白色,陆昀与身边同伴配合,奋力向府外杀。他们脚踏上湖上的水,太守被晃得头疼,不经意看向湖心小舍时,看到雪如柳絮飘舞,屏风被风催开,雪白宣纸曼然飞扬,纸上的美人影影绰绰。还有些剪纸小人靠近灯烛,被吹上上空。 太守大怒:“名士、名士……都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吃酒时我出来,还看到他们在作画!” 陆昀讽刺一笑。 陆昀忙着打斗,他也从没打算跟太守解释。但是洛阳太守即便这时喝醉酒,看到门窗大开飘出的剪纸小人后,也明白过来了:“用剪好的小人靠近烛火,影子照在紧闭的门窗上。你们就是用这种手段换人的……为何、为何……” 他脸青了:“你们是南国细作!你们是来救那些名士的!火。药大师、大师……” 洛阳太守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或许混混沌沌的,也意识到陈雪是假的,这个女郎就是南国派来迷惑他的细作。女郎在洛阳掀起那么大阵势,对他若即若离,就是为了打听名士和火。药大师的被关之处。 太守悲怆至极,只觉一腔心事喂了狗。他大吼:“陈雪!你害得我好惨——我与你势不两立——” 提着他的陆昀与人打斗中,脚步顿时趔趄了下,脸上神情微妙的,有点儿古怪—— 这个人,还没弄明白陈雪是谁呢?该不会真喜欢上陈雪了吧? …… 洛阳城中出事,半夜中,前来参宴的客人醉得人事不省,太守府中的长史领着侍从,一一去喊这些客人醒来,然而无用。酒太醉人,又赶上太守纳妾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众人都醉了。那些南国军人混在客人中、小厮中、送酒的贱民中,太守府中的军人喝醉了一半,清醒着的少一半,却拦不住那些南国军人。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首领提着他们的太守,逃出府,向南扬长而去。 长史审问下属:“那人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我们太守府,却无一人知道?” “长成那样妖孽脸的人,你们莫要告诉我说从没见过!” 下属们也苦:“如君所言,此郎甚俊。若我等当真见过,必然过目不忘。我等不记得,自然是从未见过这人。” “我们不知他何时入得府。” “还有,陈、陈雪娘子……也失踪了。方才救府君时,好似听到什么‘偷情’……” 长史厉目看去,目光寒锐,多话的人自然闭嘴,不敢多说。太守府半夜集兵,驻扎在洛阳的将军半夜三更被吵醒,得知太守和火。药大师都不见后,脸色一下子大变,一耳光扇了长史一脸。 长史却讷讷不敢多言。 看将军集兵,追出洛阳府——“传令!点狼烟!附近兵马都集中,向南追!” “不能让南国细作回到南国!不能让我们的大师落入他们手中。” “通知我们的大部队,让他们对南阳那些郡城施压,攻势加大!到了关键时候了,不要再藏匿手段。再不尽全力我们就要输了!” 北国想赢这场战,北国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他们不如南国财力雄厚。正是要趁着冬日,趁着南军萎靡、北军强悍之时一举攻破对方防线,抓住机会,和南国谈判,从南国手里抢走土地。北国也耗不起这场战争……火。药大师若是不见了,这就是他们的第二场大败仗! 陛下定会震怒。 快,快,快!争时夺刻,要抢下先机! …… 北军攻势突然大幅度加大,几大郡城各有求援,声称北国军队悍然攻城。从大雪之夜开始,变得疯狂无比。 战报送到魏将军这里,纷纷向魏将军求助,要求派兵、送粮。七嘴八舌,诸郡要抵抗,可是后备资源不足。他们只能榨取世家,然而世家存粮也不多,还要养活家族中的子弟,军人和士族间的摩擦不断。 同一时,庶民也开始断粮。 所有的资源优先供给军队,但随着时日拖延,郡城被困大雪数日,资源各处都慢慢开始出了问题。 魏将军头痛烦闷,不知如何应对各处全然爆发的危机。在这时,归来南国的罗衍,和其堂妹罗令妤前后奔波,四处与人解释周旋,帮魏将军缓和矛盾。他们帮了魏将军大忙,罗令妤更是多次鼓励魏将军,希望军队多坚持一会儿。 魏将军咬牙切齿:“妈的,北人一群疯子,雪下这么大也不怕埋雪里了,还要打仗。老子还能怕了你们?滚犊子,打就打!” “不要再跟我要兵要粮……能打么!我就问能上战场么!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们爬都得给老子爬到敌军那里咬他们一屁股,听懂没?”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敌军突然攻势加猛,肯定是他们出事了,陆参军的计划成功了!陆参军就要回来了,我们会胜的!” 情势紧张,各方鼓励,掩藏心中焦虑。 罗令妤仍然在军中后方帮忙,和其他贵族女郎一起给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处理伤势。和她在同一营帐下的几个女郎,几日劳碌,脸色都有些苍白,拿着剪刀的手都轻微颤抖。她们是轮换着来,已如此累;罗令妤却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得知前线的消息,一天十二时辰,她有十个时辰都是住在军营中了。 平时贵女的那种过度讲究,此时被丢到了脑后。 心慢慢地都麻了,就知道不停地止血、换纱布、上药…… 罗令妤揉了下熬夜熬得通红的眼睛,突然听到旁边女郎惊道:“糟了。” 跽坐的女郎抬目,妙目望去。看那女郎手上满是血,骇然转目看来:“罗妹妹,纱布用完了,药膏也用完了。再有病患来,我们怎么包扎?” 此言一出,旁边其他女郎纷纷去看剩下的药材,再纷纷慌神,说药不够用了。 罗令妤脑子空了:“……世家……” 女郎们瞥她:“我们家就是有权有财些,我们又不是医馆子的,我们能交的药早交了。你再催,我们家里也拿不出了。” 女郎们话里话外,对罗令妤颇有些怨言。女子之间,攀比极多。平时未必多服罗令妤,当矛盾爆发,只会更不喜欢。以前罗令妤还会努力扭转这种局势,现在罗令妤就如破罐子破摔般,随便她们怎么想,该做的就得做。 因南阳世家近日被剥削严重,能够识文断字、来军营给伤员包扎伤口的女郎们,都是出身贵族。罗令妤向着军队,剥削的就是她们家,她们岂能高兴?她们看过去,见罗令妤抿着唇,心口重重有铁锤砸下。饶是罗令妤神经粗冷,此时都不禁慌了一下。罗令妤才要想办法,门帘被掀开。 侍女灵玉跑得厉害,弯腰后手放在膝盖上,吐出的气在寒风中形成白雾:“女郎,您让我盯着衡阳王……婢子看到,他们的大部队出城了,不是去支援魏将军,而是如您料想的那样,往伏牛山去了。” 罗令妤哗得站起来,袖中的手握紧。她突然的激动,让一帐下的女郎们都惊讶看来。 而罗令妤目光闪动:陆昀,一定是陆昀那里有消息了!衡阳王是去支援的!陆昀回来了、他回来了…… 罗令妤往外走两步,迫不及待地想出去,但她又停步,因想起自己是弱女子,无论是现在的南阳战乱,还是伏牛山的战争,她赶过去都没用。也许还会给他拉后腿…… 罗令妤咬着牙。 再有一小兵掀开帘子跑进来:“女郎,前线的粮又断了!世家不给粮,我没寻到罗二郎,魏将军让我来找你……” 另有一小厮跟进来,冤枉无比道:“胡说!我们哪有不给?罗娘子,我们真的给不起了……昨天我们都断粮了一日,我们家的郎君们都吃不上饭了。女郎你评评理,我们能怎么办?军队也不能把我们逼死吧?” 再有其他帐子里的人过来,神色严峻:“你们还有药么?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伤员,但是没有药了。” “没有了……” “没了……” “空了……” 七嘴八舌,各种声音包围着罗令妤。不知不觉,这些人都要罗令妤拿主意。出主意的是她,拿主意的自然也要她。罗令妤长身纤弱,立在帐中被人包围,侍女想将她解救出来都无法。罗令妤被所有人求助,而她心神飘飞,不能定下心,因她心系陆昀。知道他或许到了关键时刻,知道那个死劫或许随时会来,她哪有心思理会别的。 她就白着脸,几次想让自己冷静,又几次无法冷静。她知道自己该想法子解决这些人的难题,但是她心底深处却又想,我解救不了,我就想找陆昀…… 门帘再次被掀开,寒风入舍,吹得人群中的罗令妤都颤了一下。 她向天地看去,见天色昏昏,雪不知何时早已经停了。下雪后,一层雾沿着地表弥漫,离地面越近,那雾就越浓厚。罗令妤怔然看着雪白天地,看着银灰色飘荡开的白雾。冷风拂面,雪白的狐襟貂袖、绯红的氅衣,被风吹得扬了下。 罗令妤的心忽然空了。 她不知自己在失神什么,只是看到这雪、看到这雾,本能地开始心慌…… 她不知纠结多久,突然有人拉了她一把:“罗妹妹,有人来找你了!” 门帘再一次掀开,这一次是军士所掀。天地间起了雾,三丈外看不分明。而雾中,慢慢走出一个少年郎君,眉目如画,温润似玉。这位郎君面容几分苍白,看着虚弱,但他目中的温意,望过来的柔和力量,让罗令妤眼中一酸,眼睫上沾了水。 在罗令妤怔忡的目光下,此郎微微一笑,对神情激动的军士先说:“粮草、药材都来了,在城南入口。没有兵,但是有些江南的民兵自愿渡江前来,不知可否?我何时能见到魏将军?” 那军士先是感谢了一下,再扭头看向罗令妤:“罗女郎,这位郎君自称周子波,说是前来相助我方。敌军有细作,我军不敢大意。周郎说你认得他,他是否可信?” 罗令妤轻声:“可信的。” 军士放下了心,说声得罪,才敢离开。其他女郎们、小厮们好奇地看着这位新来的周郎,女郎们最是目中惊艳色起。但周郎专注地盯着罗令妤,让她们心中不自在:……怎么郎君们一个个的,都盯着罗令妤?世上女子,又不是只有一个罗令妤。周扬灵温柔地看着罗令妤,轻轻叹了口气,她柔声:“妹妹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来晚了些,是被一些事耽误了……” 北上一路,多方阻拦。周扬灵与人周旋,再思及北方除了缺粮食,药草应该也缺,便又多绕了一段路。她体质不好,路上生病,还得忍着病痛上路。几番折磨,到这时才到。 看到罗令妤睫毛上的水渍,周扬灵蹙眉,略微自责:“是我不好,来的太晚,让妹妹受了委屈……” 罗令妤哽咽:“周郎!” 万千心酸,都在看到故人的时候得到了些许安抚。周郎来了,总是向着她的周郎来了。她眼眶发红,几步上前,挽住周扬灵的手臂,扑到对方颈窝间,哭泣起来。 周扬灵一僵,却没躲开,而是拍着她的肩安慰。面对周围的各异神色,周扬灵解释:“我和罗妹妹,是兄妹之情,诸位莫要误会。” 女郎们连忙说不会,心中却想:陆三郎还是她表哥呢,兄妹之情不照样拐到了奇怪的地方? …… 伏牛山上,雪一望无际,大雾渐渐包围此地。敌军一路追来,衡阳王的军队接应,缓解陆昀的压力。 提着太守行在雪地中,陆昀看向山间之雾,和罗令妤一样,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陆二郎梦境给出的那个时间线。 洛阳太守被陆昀一路抓来挡剑,晕了好多次,这一次,冷风灌耳,他再次醒了过来。发现依然被那个郎君抓着。但这一次,雪地中天地清寒,他看向那望着山间雾目露深思的郎君,一时怔住。 侧脸秀俊,唇红颈长。 俊美如画的郎君立在雪中,身形高瘦挺拔,袍袖飞扬间,翩若惊鸿。 太守脱口而出:“雪雪?!” 陆昀一震,回了神:“……嘘,别叫得这么恶心。我可不想被我家妤儿妹妹知道。” 太守根本没听清陆昀在说什么,他一张脸青青白白,精神要崩溃了。他反握住陆昀的手,陆昀要甩开,但太守忽然大力,抓住他手腕,哪怕被摔得七荤八素也不肯放。太守还凑过来,紧盯着陆三郎的脸看:“你就是雪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怎么可能,你的胸呢……你和雪雪原来长得一样,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爱上的,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第120章 “你到底是男是女?” 陆昀偏了下头, 似戏谑:“你以为我当日为何不肯搜身?莫非要我脱衣验证?” 太守脸色顿时难堪。 雪已住,风却夹着雪粒子扑面。浓雾重重, 天地染白。陆三郎身边的军士与他一样困于山雾中, 一样彷徨四顾,却见那奄奄一息的被他们当了一路人质的洛阳太守突然发怒, 一拳砸向陆昀的脸。陆昀本能偏头躲过,诧异扬眸。那太守揪住陆三郎的衣领, 催逼而去。 陆昀似有些懵。 身边的军士一凛,就要上前相阻, 却再次一凛——太守揪着陆三郎的胸前衣襟, 手指发白,目红可滴血, 布满血丝。一路风霜交加, 身体疲惫, 洛阳太守此时精神却极为震怒:“你果真是陈雪?你竟男扮女装?你、你、你……心思何等歹毒!” 军士们:……呃, 男扮女装啊。 这也称不上歹毒吧? 陆昀眉头轻微地一跳, 其下黑眸中光华流动。就是这样不形于色的眼波,都让太守阵痛:果然是雪雪!他的雪雪的眼睛就这样漂亮,桃花眼多情, 眼尾斜飞,然眼底又无情。雪雪似情深义重, 又似寡情薄情……陆昀眼底光华流光溢彩, 只看得洛阳太守心里难受。 同时, 陆三郎还是一个观察力极为敏锐的人。 他睫毛上沾着冻结的霜, 怪异地看一眼这位不举的太守:“……你竟真爱慕我?莫非对我一见钟情?” 军士们绷着脸。 太守额上青筋直抽,怒极,再一拳揍去:“我慕的是陈雪!陈雪!绝非是你……你到底是谁?!” 军士们:……可怜的郎君,被人欺骗了感情,都不知那人是谁。 此年代民风开放,娈童之事于士族间也颇流行。然此流行上不得台面。洛阳太守虽好色,但他好的是女色,绝非男色。陈雪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孤傲神秘,心性强韧。世间女郎多娇小,气场强大身材高挑、美得凌厉的女郎,太守只见过陈雪一人。女郎登车而立,衣袂纷飞。她远眺之时,侧脸沉静明秀。那仿若拉弓射箭一般充满威慑力的气质,让太守心向往之。 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眼中含雾。如风一般,看不透捉不到。 她还因幼年不幸而常日清愁满怀,一颦一蹙间,让太守想要她开怀,展颜一笑。 洛阳佳人行,颜色如玉,丽可倾城,当上仕女图为天下男女所传颂。 太守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万想不到,这样的佳人,非“她”,实“他”。 陆三郎瞥他,眼底神情玩味,却不是很在意。如他这般自来受人追捧的郎君,以前是被女郎们追,现在女郎换成一个男的,他倨傲之心不变。正是这样的不上心,不在乎,让太守更为愤怒。他想要回他的陈雪,可是眼前只有陆三郎,没有陈雪—— 陈雪是假的,虚构的,从头到尾不存在。 太守却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 太守一通大吼,冲向陆昀和陆昀拼命。他仇恨无比,酒醒后,周身力气和心神回归。陆三郎的确清隽如神仙,但越是相貌出色,洛阳太守越是仇视他。陆昀皱眉,觉此人麻烦。原本想扣住这人做人质,但对方追着自己不放……当太守大打出手时,南国军士们都觉脸红,陆三郎却毫无心理负担地打回去。 陆三郎自来铁石心肠,从未有过怜香惜玉之心。 罗令妤千姿百态妩媚无双,是唯一攻破过他心防的。 显然这位五大三粗的糙男人,洛阳太守,更不可能让陆昀在与他对打时心软。 陆昀还有心神关注身边傻傻站着的同伴:“何以只看不动?是敌是友也分不清么?” 军士们一言难尽:……陆三郎怂恿他们群殴那可怜的倾慕他的太守啊!此人这样坏,骗了人的心,连人家的性命都要留下。 太守看似极为激动,目中神情锐寒。酒醒后的他动起武来,竟是走刚猛路线,讲究拳拳见血。气势甚强,陆昀与敌追击一路,精神已惫,不得不连连后退。当军士们一起围过来时,那太守却忽然转向,掉头就跑。 陆三郎沉着脸:“追——” 众人入雾,却听“叮”一声,陆昀翻身后跃,口中高声提醒,手中拖拽一人急急向后疾退数丈。雾中飞出数十箭只,箭箭攻向陆昀一方人。军士们狼狈躲箭,得陆三郎提醒后精神绷起:“小心!北国军人追来了!” 大雾中出来的,果然是装备精良的北国军人。 他们身前,站着洛阳太守。太守恨然望向陆三郎:“你以为我对你们毫无提防?我身上所穿衣袍用药泡过,只要我在,我北国军人当可一路追杀而来。你们这些南国刺客……交出陈雪……和火。药大师来!” 陆昀不动声色。 太守指他:“你若不让陈雪出来,不交出大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仍念念不忘陈雪,仍希望陆三郎化身陈雪。他可以假装……但那一切终归是假。陆三郎冷情至极,丝毫没有提起“陈雪”、交出大师之意。敌军杀来,他和同伴当即迎上。北国军队倾力追出,洛阳太守的重要性,火。药大师的丢失,值得北国派出最精锐的力量。 陆昀一方却因逃亡太久,此时身心疲惫。 渐渐的,陆昀一方被人包围,敌我交战中,南国军人受伤最多。陆昀手中提剑,手臂都被划伤一道。那洛阳太守仍嫌不够,抓住剑亲自杀来,视陆昀如同仇敌。同时间,陆昀的后方,两个敌国军士高跃起,共同举剑杀来。陆昀趔趄转身,抬臂举剑,火花闪耀飞起一窜,跃入他漆黑的眼中。 两个军士配合极好,一左一右攻杀陆昀,力气还极大。雪粒卷起,两人逼得陆昀后退,手中剑只能应对他二人。而他二人凛声威严:“府君!” 身后太守立刻:“受死吧!” 陆昀与敌对峙,无力躲藏,太守的剑直刺他胸腹,取他性命。周边同样陷入混战无力援助的南国军士们吼道:“三郎(参军)——” 陆昀分。身乏术,咬着牙关,手臂肌肉紧绷,被军士催得后退时,额上渗汗。太守的攻杀他躲不开,他眼见只能拼着性命任由人宰割时,雾中斜刺里飞来一刺刀,哐得打中太守持剑的手。 脚步声纷杂,从雾中来,敌友难辨,双方皆紧张。直到看到衡阳王刘慕,与他身后的军人。南国军人大喜:“援兵到了!” 刘慕与那被两个军士夹击的陆三郎对视一眼,四目相对,微妙的默契在两人眼中游过。少年郡王抬手,手势一落,他与兵马一言不发地果断奔入人中:“杀!” 刘慕亲自出手,力道果狠,气钧压山,巍峨不催。太守手被打偏,刺得那一剑便偏了。陆昀杀掉两个敌国军人,腰腹上的伤只是擦过。形势严峻,太守发疯般得再次杀来,这一次,刘慕与自己带来的兵跃入战局,缓解陆昀一方的压力。 发丝落到颊上,贴上脸上所沾的血。从第一战线退下,陆昀喘着气,半只手臂都被方才一战震得发麻。他扯嘴角,想北国军人果然强悍。陆三郎甩甩手,看虎口受了伤。趁刘慕替自己挡过杀招时,陆昀撕了一片衣袍包住手上的伤。然后他提起剑,再入战中。 敌军人数不少,皆是精英。哪怕南国增加兵力,他们也丝毫不惧。 刘慕退回来,与陆昀背靠背,敌军成圆形,包围着他们。两个郎君以极为信赖的姿势站着,眼观八方,警惕敌军突袭时,陆昀抓紧时间问:“救的大师是否见到?是否带他们下了山?” 刘慕:“已经派人护送……管好你自己吧!” 陆昀一笑,盯着围着他们转的敌军,声音依然是独特的幽漫调子:“继续杀么?” 少年郡王抹掉脸上被溅的血,冷冷一笑,眸中森寒若狼光幽幽:“杀!”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向外飞扑,手起刀落,手中的刀剑划出一片半圆弧的环状,配合着杀向这些敌军——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少年相识,之后陌路,然而,到底是少年相识。那些鲜衣怒马的时光,那些同吃同住的书院生活……记忆打开一道阀门,鲜明的记忆照了回来。 刘慕大笑:“陆三郎,你我且比一比,到底谁杀的人多!你莫只敢刺杀孤,不敢对付真正的敌军!” 陆昀扬眉,一剑反杀掉身后抱来的一人,再身法伶俐地越开,与刘慕交换位置。脸上沾着的血再多两滴,衬着他玉般面孔、微眯眼眸,显得几分妖娆逼人。只听刘慕声,不见刘慕人。身边起雾,所有人都被掩入了雾中。陆三郎少有的意气被激了起来,慢声:“那倒是可以比一比。” 山间雾起,贴着地表向上弥漫,越来越浓。逐渐的,三步之外便要看不到人,双方脚下躺下越来越多的尸体。然无人松懈,噼啪声不绝中,只看雾中武器交戈,火花簇簇,战局格外激烈! …… 伏牛山战局紧张,南阳诸郡战局同样刻不容缓。北方卷入战火中,或拼命救人,或誓死拼杀。北上的朝廷兵马、粮草浩浩荡荡,快马加鞭,只愿速度更加快,好支援北方之战。 当兵马召集半日后,醒来的南国皇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陈王先斩后奏。 北国公主等当夜殿中诸人说了自己眼见之事,北国公主努力将罪归于陈王。只要南国朝廷不和,于北国都有利。但南国皇帝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到底信不信北国公主的话。 当夜,召集陈王入宫问话后,赵王刘槐也入了宫。 刘槐和北国有勾结,眼热北国许他的郡城,此时眼看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他心中恨急多事的陈王刘俶。殿堂中,偏室中陈王跪坐反省,等着皇帝的召见,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而赵王刘槐俯于自己父亲耳边,余光看到珠玉帘后跪着的弟弟,他进谗言道:“……原本北国可与我南国和平解决此事,都被五弟搅和。” “大司马府也烧了。谁知道那圣旨的真假,到底是父皇喝醉了亲自写的,还是那人利用父皇酒醉,肆意妄为。” “父皇不可放过他。他此日敢于父皇酒醉时这般做,他日若趁父皇入睡后买通宫人进入父皇寝宫,可如何是好?狼子野心,其心当诛,请父皇莫要顾念父子之情,严惩五弟。如此才可给五弟教训。” 陛下目子闪烁。 正要开口时,殿外黄门报:“陛下,陆相求见。是否宣陆相进来?” 陆相,即陆茂,乃是陆二郎陆显的父亲,同时是当朝左相。 陛下不动声色:“我儿以为深更半夜,陆相所为何来?” 赵王:“陆家在为陆二郎和五弟的亲妹妹,宁平公主刘棠提亲。两家要结姻亲。五弟又自来和陆三郎交好,这在建业不是秘密。而今陆三郎在南阳,刘俶那厮伪造圣旨,正是因为陆三郎。陆家和五弟撇不开关系,陆相深夜入宫,当是为五弟求情。” 陛下不置可否。 赵王刘槐观察下父亲的眼神,继续道:“世家如今已太过势大,皇令发布越来越受阻。陆相深夜来,正是要以势逼父皇放过五弟。儿臣担忧世家再这般强大,我皇室……” 陛下道:“世家根基太深了。” 刘槐心口一跳,敏感猜出了皇帝的微妙不满。果然,哪怕父皇再不理政务,再依靠世家,今日陆相可左右陛下命令的事,皇帝也不愿意再看到。 赵王低声:“世家是势大,但陆家只是建业世家之一。不服气陆家地位的世家,在建业也是很多的。” 皇帝与自己的儿子短暂地对视一眼,没多说话,宣陆相进殿。赵王悄悄退下,听大殿中皇帝换了亲热的语气与陆相寒暄,说起陈王时,满口是“不至于”“不至于”“陈王无错”……刘槐勾扯了下嘴,被黄门领着从殿后门出去。 他知有陆家在,陈王刘俶不会有事。 但是,这根刺,已经在陛下的心里扎下,好极。 ……父亲进宫,陆家倾力保刘俶不受假传圣旨的影响。陆家傲慢,自认陛下会给面子。而陛下果然给面子,好言宽慰陈王一番,还送了儿子受惊礼,便送陆相和陈王一道出了宫。 陆二郎陆显彻夜不能眠。 得到陈王平安的消息,他又熬着夜住在了司马府中,等北方大战的消息。他越来越觉得梦中的时间线逼近了,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本能感觉。他脖上系着一尊玉佛,他日日念经祈祷,望北方的三弟平安,一切来得及挽救。 天慢慢黑透,又一点点亮了。陆二郎转着自己的玉佛,闭目念念有词,惹多少进出的士大夫怪异看来。 新的一日到来,天灰蒙蒙的,起了大风。陆二郎不知千里之外,北方大雪覆城,冰天雪地。 …… 罗令妤也是心中不自在。 她人在南阳,她只会比陆二郎陆显的感觉更加清晰。哪怕周郎来,带来了兵马粮草,缓解了北方压力。罗令妤在军营中帮忙时,眼皮仍然跳不停,跳得她无法平心静气。 知道衡阳王带兵入了伏牛山的太子望山,知道南阳的战局在周郎带来兵力后开始向好的一方转变,可她依然心乱如麻。一早上的时间,有了药草后,罗令妤继续和其他女郎们在军营中给人换药疗伤。但她一早上出了许多错,手法粗陋。 晌午时用膳,罗令妤去问人,得知陆陆续续的,有名士从山中大雾中走了出来。 大军却还陷在山中。 “敌军派出的皆是精英,他们兵力强盛,我方不及,是以战争一时无法结束,不知胜负。” 罗令妤咬着唇听完,再也等不及。她不肯吃一口饭,就去寻了正被几个将军围着、苍白着脸却依然尽责与人解说朝廷局势的周扬灵。罗令妤找上周扬灵,干脆利落:“我要些人,跟我一道去太子望山下。” 大战情势严峻,魏将军这边的大战还在继续,罗令妤硬着头皮来要人,心知自己理亏。胸怀天下的人,此时当看顾魏将军那边的战局,以魏将军那里的战争为先;她却更在意陆昀那边。 罗令妤找借口:“那位火。药大师还没下山,那个人极为厉害……” 周扬灵:“好。” 罗令妤诧异:“……” 没想到周郎这样好说话,竟不需要她在他面前哭啼撒娇打滚,对方才会同意。她水盈盈的眼睛怔怔望去,咬唇:“你不问我原因……” 周扬灵:“时间紧张,不必问缘由。妹妹信我,我也信妹妹。” 罗令妤鼓起勇气:“我很自私……” 周扬灵不赞同:“救人岂是自私?救人无分,妹妹已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郎了。妹妹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却不知道做了多少于国有利的善事。但我最爱妹妹的,还是妹妹从不在关键时候只知道哭鼻子。” 她这样玩笑,意有所指地看着罗令妤通红的眼睛。罗令妤本来鼻子酸楚,被她一逗,立时破涕为笑。 周扬灵温柔道:“就是这般。妹妹笑起来多好看……我便爱看妹妹笑着。” 她当即调来自己带来的一部分人,让跟随罗令妤去救人。她甚至催促着罗令妤,要罗令妤莫耽误时间。周郎抬手,拂去女郎肩上沾着的灰尘。他安抚罗令妤不管发生何事,都要冷静。周郎安慰几句,又去忙别的事。懵懵地离开,罗令妤一步三回头,看到周郎望着自己的温和目光。她心中温暖,轻轻一荡:周郎真好。 若不是她心爱陆昀……周郎是多好的可嫁郎君啊。 …… 离开军营,骑马赶往伏牛山下。带来的军人上山相助,找人,救那些被困在山雾中的名士和火。药大师下山。山中之战此时尚未结束,罗令妤不敢贸然上山。她如此羸弱的女子,只为关心陆昀而上山,却成为陆昀的累赘可怎么办? 带来的人都上山了,山下临时搭了一个帐篷,侍女便看着罗令妤焦躁地在雪地中来回踱步。 她虽目露焦虑色,到底冷静还在。 然忽然间,听到天地间的轰响,来自头顶上方。罗令妤心口蓦地一缩,她迟钝半晌,才仰头去看,见到面前高山白雾弥漫,团状的雾如瀑飞纵,包围整座山。侍女灵玉看得呆愣:“像山洪爆发一样……女郎,这是雾么?” 罗令妤脸色苍白,颤声:“不、不、不是……是雪崩!雪崩!” 她发着抖,理智一下子荡然无存。她再顾不上别的,一下子就跑向那山峰,喊道:“陆昀——” …… 山中大战,有刘慕一方的加入,情势利于南国。 陆二郎梦到的,很多和现实中不一样。地上血流成河,尸体被雪覆住,持剑的手臂麻得抬不起来……但北国军队的人,越来越少。 在打斗中,陆昀也受了伤,但是不致命。越到后头,他心越是涌上一焦躁感。他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但他有一种直觉,快快快!这场战斗,越早结束约好。他心中那样想,口上也那样吩咐。 当陆昀又一次杀了一个人,三步之内的雾中没有敌人再冲出。他冷静地站在血泊地上,手臂麻痛,忽然觉得天地格外的静。 只听到风声过耳。 风灌过他的灰扑扑的衣袍。 陆三郎立在雪中,猛地抬头,侧过耳,向上方——他脸色忽然一变,当即跃身数丈,向外围方向纵跳。他动作迅疾,额上青筋暴起。雾中看不到同伴,他只能高声提醒:“快逃!雪崩了——!” …… 冷风追逐,雪雾崩塌,洪水一样从高处一泻千里,追向山中这些人。 那雪雾覆灭,雷声轰鸣,又瞬间如万马奔腾。它不紧不慢,从高处飞下,雪山巨人一样站起来,迈着矫健步伐走入人间。山间诸人恐慌逃亡,在它眼中,如蝼蚁般卑微。它大手随意一挥,无数性命死在它脚边。它俯眼,再伸出巨掌,拍向那位俊美郎君。 陆昀煞白着脸,扑倒在地,口鼻沾雪。后背力道袭来,不容置疑,他瞬间被这轰然大雪吞没。 之后天地大白。 …… 刹那间,电光火石,见识到天命的强大,难逆。 躲得过敌军的杀戮,躲得过朝廷的逼迫,躲得过敌方刺客的致命一刀……却猜不到会雪崩。 上天要他死。 这就是他的死劫。 第121章 天地阒寂, 之后轻微的“咔擦”一声, 极为细碎,如同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陆昀猛然回头, 山间大雾被冲力打开, 随之铺开卷来的,如雪浪般奔涌的,便是“雪崩”。 浩然,无边。 陆昀怒吼:“分开跑——” 脑中电光火石一刹那, 身子不复平时的散漫, 绷紧全身肌肉,以最快速向外逃。但整座山都被这飞泻而下的洪水般的雪覆盖, 天地格外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陆昀在雪地中几纵几跃, 速已极快,但到底难比雪山崩塌之速。 当大力从后冲刷向他的脊骨,陆昀只来得及卧倒在地身子一转,袖子抬起以阻挡之势挡在面和胸前。他的脊骨逃过一劫,没有被压断。但那扑卷而来的冲力埋没了他, 眼前大片雪白,身子便被卷入其中。 天地旋转,失去了意识。 …… 再有意识时,便是以侧卧姿势, 埋在雪下。浑身剧痛, 周身发麻, 冰冻寒意和流失的空气危机,都向陆昀袭去。 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痛。 手臂痛得厉害,因手臂向上撑挡住上方聚起的雪的姿势维持得太久,现在几乎动不了。 陆昀喊了两声:“有人么?”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想动弹,可是动不了。 陆昀闭目,平缓自己心中的焦虑,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心中同时苦笑,想原来这就是死劫。他千算万算,还是输给了上天,输给了自己的自负。他猜过无数自己的死劫,没想到最后败给大自然。总觉得积极应对,会扭转一切,事情拐了个弯,他依然是临死最近。 令妤该气死他了吧? 若是他……令妤……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了一瞬,就强迫性地逼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自救。 陆昀之前在和敌军的打斗中就受了些伤,他慢慢折自己挡在身前护住身体要害处的手臂。慢慢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手指上渗渗滴下了血。陆昀睫毛微微颤,睁目时借着雪光,盯着手指上血滴下的方向。 血滴在他脸上。 让一张清冷白净的面容因沾血而妖冶。 陆昀却靠着手指上血流的方向,判断出了雪从上到下埋下的方向。自救当是逆流而上,他判断出那个方向后,就调动周身的力气,向那个方向挖开蓬松的雪,挖出一个洞。他如游水般,一点点,向外攀爬。 陆昀知道自己必须尽快。 随着时日推移,这些蓬松的雪会聚起,会变硬。到那时,他体力耗尽,这里空气也无,想要挖开凝固成硬物疙瘩的雪,完全不可能。 陆昀判断,只要半个时辰他出不去,得不到救,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可这并不是必死之路。 天下无必死之局,哪怕九死一生,上天仍会给留出那一生的希望。 雪崩发生后,浩荡覆盖整座山,无视敌友,不管是衡阳王这边的军队,还是洛阳太守那边的北国兵马,都被埋了。唯一的庆幸,是这里是南国的地盘,只有南国人自己选择救不救人的可能,南国军队尚有一线希望,北国军队已是全军覆灭之局。 在山下搭起帐篷,最早得救的是几个本就快逃下山的名士,其中包括那位火。药大师。几人一路被兵士护着,发生雪崩未曾危及到他们,他们被安排去休息,回头看云雾缭绕的雪山,只觉一阵后怕。 魏将军那边还没得到消息,罗令妤已命令在先:“快,先上山救人!派人去与周郎说一声,让周郎派人,来这边帮忙。” 她勉强安排了救人的事情,可她语速飞快,脸色骤白,她的心已经飞离了这里。无人能劝罗令妤,当女郎提着裙子跑到那些要上山救人的兵士面前,要跟着他们一同上山救人时,众人皆惊,且拦:“山上还有发生雪崩的危险……女郎柔弱……” 罗令妤打断:“你们不用管我!我身体很好,我很少生病。我虽然看着柔弱,但那不过是装模作样,我实则强悍……” 众人:“……” 罗令妤:“你们不用照顾我,不用管我!” 美丽的女郎睁着美眸,眸中水润含情,恳求地望着郎君。她这样的美人,世间几乎没有郎君拒绝得了她。 一人仍迟疑:“若是为了三郎,我们自己可……” 罗令妤:“我是最担心他的,我最了解他……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她心中哽咽。 她其实不在意别的人。 管他们去死。 她只在乎陆昀。他平安,她才有心思沽名钓誉;他不能平安,她沽名钓誉,又是钓给谁看。她始终希望的,是能在陆昀心中不一样,是她对他来说与众不同,他看到她好的一面。 不要只盯着她的缺点看。 不要总觉得她是小人。 她要嫁给他的。她的未婚夫君,岂能死了? ……军士们拗不过罗令妤。 罗女郎心性坚定,任他们如何劝说也不肯放弃上山。她还口齿伶俐,能将众人不同的意见一一说服说顺。她保证不拖累人,保证再发生雪崩不会寻死。她可怜无比,说她一定要找到陆昀。 众人心软同意。 罗令妤跌跌撞撞的,与众人在山间彳亍。那山间雾若散未散,女郎红氅白衣,裙裾漫上泥泞。她与人扒着雪,她四顾张望,手放于唇边大喊:“陆昀,陆昀……咳咳,陆昀——” 风灌入口腔,被呛得胸闷。 罗令妤扑在地上,一觉得有动静,她就去扒雪,拼了命地挖雪,要把下面的人救出来。每每看到救出的不是陆昀,罗令妤就难掩心中之失望。 失望,无比的失望。 她是这样自私,她的心是这么小。如果不是陆昀,是其他任何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她只能如无头蝇子一般,不放过任何可能。她跪在地上,几是匍匐向前爬着。手碰到冰冷的雪,眼睁睁看到救出的人一个个成了尸体。她心中崩塌,也下起了一场雪崩。 面上只是不做出来。 女郎捂嘴,泪掉如珠,绝望般的:“陆昀——你在哪儿?!你答应过我的……” …… 她说“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他当时笑着说“好”,说会给她答复。 她还能等到这答复么? 她不要陆二郎的那个梦——她从建业一路奔至南阳,她是为了嫁给他,她不是想验证那个梦。 …… 空气越来越稀薄,挖出了一截,没有了力气,却还是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感觉不到人声。 陆昀喘着气,停了下来。他不能不要命,不能让自己彻底呼吸不到。他沾了血的手向下,摸到自己腰下与玉佩系在一处的荷包。那个绣工一般的荷包,当是罗令妤送他的那个。 陆昀轻轻地叹气,手指上的血滴在荷包上。他细致地摩挲着那绣工,心神模模糊糊的,渐渐不清。 知道自己断断续续、混混沌沌的,好似做一个梦。 …… 他恍惚看到星如光转,夜凉如水。 他在屋中看书,听到叩门声。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兜帽的女郎,舍中的光照来,她摘下兜帽,露出自己妍丽的面容,当是罗令妤。她站在舍外灯笼下的微光中,灯笼被风吹得轻晃,那光落在她脸上,便如水波般,一重重。 开门的陆三郎束着小冠,一身轻云纹锦袍。他垂目,看到女郎裙裾落梅般曳在地。陆三郎的面容却很冷,很淡。他冷漠得如无情般:“你来干什么?” 罗令妤轻声:“他们说你明日出征,要离开建业,我来送你。” 陆昀眉一扬,语气微嘲:“不敢让衡阳王妃送我。” 罗令妤如没听到一般,她睫毛颤了下,落下一个哀愁的阴影。陆昀心中空落,又痛得难受。他手动了动,想要扯过她来抱着,却见她伸手,姿态放到最低,将手中的荷包递送而来。 罗令妤面上神情颇为勉强,低声:“我求的开善寺大师画的符,佑人平安。我送给你,就……当我最后还你吧。” 陆昀身子猛地一僵,却动也不动。 她向前走一步,颤颤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她目中湿润,伸手将这个荷包系到他腰下。她的指甲拂过自己绣的荷包,她将自己的心意藏在里面。而她失落的,茫然的,她不知他会不会知道。 她不想嫁衡阳王,她是被范清辰恐吓,又撞破了衡阳王想谋杀帝君的事,还不想连累陆昀……她不想连累陆昀,可她心里又微弱地有着期盼。 罗令妤低下头,眼中含泪。她声音却平静:“我就要嫁衡阳王了,婚后我不能让我的夫君疑我。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和我私下会面。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望你不要阻我前程,毁我声誉。衡阳王得陛下宠爱,日后说不得有望称帝,那我便是皇后……今夜最后一次见面,希望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我的关系。” 陆昀讽笑:“我阻你前程?” 他向前一步,她便在他的阴影下后退。他猛地伸手,拽住她手腕。他将她压在廊下轩楹前,鼻梁与她冰凉面孔相挨。他冷声:“你竟说我阻你前程……你便那样喜欢荣华富贵,那样想嫁人?” 罗令妤硬着心肠,闭目:“是!” 陆昀逼问她:“那我便是没有么?!” 罗令妤:“……你无法让我当后!我就是想要至高无上,想要……唔!陆昀……陆昀……” 她的唇被堵住。 他俯下来亲她。 紧抱住她的腰拥吻她。 芭蕉叶凉,光华如水,陆三郎热烈地亲吻她,拥抱她。他扣着她的手腕,任她在怀中捶打他。他不想放开她,他心中气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 他想低声下气地求她。 可是陆三郎心高气傲,他从不求人。 他写了一半信,写了“纸短情长”几个字,就揉成团扔掉。他心中喜爱她,舍不得她,还气她要嫁别人。但他又不肯承认,又不肯眼睁睁看着。 他去了边关。 万箭穿心的前一夜,陆昀喝得酩酊大醉。因新帝登基,性急而大婚,顶着朝堂的压力,罗令妤一举成为了皇后。如她期望的那样。边关将士来与陆昀攀关系,与他打听。听说皇后殿下是陆三郎的表妹,曾借住在陆府…… 陆昀沉默着。 心中绝望至极,知一切无法挽回。 他死在了第二日的战争中。北军突袭,陆三郎意志消沉,又因宿醉而难受。他接受了那个万箭穿心而死的结局,死前跪在人中,甚至有解脱之感—— 想他这一世,看似风光,看似追慕者甚多。 可他始终没有爱人,没有人真的爱他。 他真恨罗令妤。 他腰间的荷包,那承载着罗令妤爱意的荷包,他始终没看一眼。他觉她不爱他,他不愿再自甘堕落,在她面前如狗一般祈求她的爱。那份他求而不得的爱……他真恨她! …… 陆三郎自己模模糊糊的,如看旁人的戏一般。既觉得陌生,又觉得感同身受。当梦里那个他死在万箭穿心之下,梦中那个他心里的失望,陆昀如遭重击,胸口也缺了大洞一样,往外淌着黏糊的血。 可是在梦中,又有之后的、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当陆三郎身死的消息传回建业,偌大的太初宫,新的、年轻的皇后殿下正在为园中的花修剪枝条。宫女以随意口吻说了消息,几乎是一刹那的时间,上一刻眼中还噙着微微笑意的女郎,面容突然就空了。 她呆立着,手中的剪子砸落在地。 片刻时间,她低着头。宫女看不到她的神色,陆昀却知道她在哭。 她绷着身子,眼泪滴落在地,形成一片小水洼。 她快步回了寝宫,她再忍耐不住,扑到床上,捂着口鼻,双肩颤抖。 光线昏暗的寝宫,已经成为皇后的罗令妤在宫室中偷偷地哭泣,连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心情压抑至极,痛苦至极。她觉得自己死了一样难受……她从未想过他会在边关死。 她怀着自私的心,送他荷包,希望那个男人一辈子不要忘掉她。日后他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妻在她面前还是要拜。她始终高他的妻一头。他的妻见她一面,他就会知道她的消息一次。她要他念念不忘,要他心里有她。 罗令妤与陆昀置着那口气,他不低头,她就不低头;她不低头,他也不低头。就慢慢地耗,他们有一辈子时间来争这口气。 可是她不想他死。 她的三表哥,她的风华无双的雪臣哥哥……他不在了。 罗令妤哭泣:“陆雪臣,我恨你。” …… 陆昀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视线还是一片银白。他方才感受到的那种窒息般的痛,好似做梦一样。陆昀额上冷汗连连,想也许真的是梦。 是陆二郎含含糊糊说的那个第一个梦。 陆昀手指发麻,再次用力向外挖雪,又渐渐因呼吸不畅,而再次昏厥。 …… 这一次,狂风呼啸,迷雾满山覆雪。 陆昀胸腹剧痛,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腹部血淋淋地,向外流着血。他靠在山石上,动弹不得。 陆昀辨认许久,认出这是太子望山。 他好似梦到了二哥的第二个梦——他的临死之前。 就那样静坐着,神志恍惚地等死。 他心中渴望见到她,他窥得了她荷包中藏着的秘密。可是大雪连山,他见不到她。 陆昀低头,自嘲地笑。忽而,天地漫漫,临死前,模模糊糊的,他听到了她的喊声:“陆昀,陆昀——” 陆昀靠着山石,浑身僵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的生命快速地流失,地上血和雪混在一起。他想他等不到她了,也许是幻听。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咬破了自己的手,就着地上的白雪,写下了几个字—— 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 回望过去,念念不忘,不能相望。 陆三郎的最后时刻,孤独地靠着山中巨石,写下这几个字。他觉得罗令妤不会出现,可他又疑心自己真的听到了她的喊声……他只想给自己一些安慰。 他太冷了。 雪覆在眼睫上,陆昀闭上眼。 他再次听到遥遥的女声:“陆昀你在哪儿——” 陆昀轻轻的,呢喃着。隔着许多距离,知道她也许不在,也许她听不到。他只是说给自己:“令妤……” 他却又无话可说。 失望,期盼。恳求,拒绝。 他心中不甘,不愿就这样死。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即使她出现,以他现在状况,他也活不下去。 是以,即便她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他也始终没吭声,没回应。 因为必死。因为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何死的。他觉得对不起她,让她白白喜爱他一场……到最后,她那荣华富贵的梦,几乎被他断了路。 是他害了她。 …… 而女郎终找到了死后的他,她抱着他大哭,泪水埋在他颈间。 陆昀静静地看着,看着罗令妤哭泣、痛苦,最后回到建业。她难过十分,谁也不愿再嫁。漫漫长夜,五彩琉璃。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在他眼前一样。陆昀垂目,想到:无论这是谁的梦,谁的梦都好,他希望在没有自己的世界,罗令妤能够忘了自己,开心一些。 …… “陆昀、陆昀——”天地间女郎的喊声,再一次盈满。 梦里跌宕,游晃数年,时间过去了很久,再也没有她和他。现实中,陆昀浑浑噩噩的,口鼻间堵了雪,颤颤睁开眼,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罗令妤的声音。 梦与现实短暂让他大脑混乱,让他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可是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沉默着。 想到梦里她的落泪、清愁。 他再次握紧腰间的荷包,想他不能死。 谁的梦都好,他不能死,不能让罗令妤失去希望。 浑身动弹不得陆三郎被埋在雪下,拼着最后力气,他大声喊出话:“令妤……救命……救命——” …… 一共半个时辰,从雪崩到救出人。 罗令妤疑似听到了微弱的郎君的声音,她抓着身边的人就要人去救。身边的人却不信她,因他们都没有听到什么。他们同情看罗令妤,怀疑女郎是忧思过重,从而幻听。 陆三郎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女郎真是可怜。 罗令妤却不觉得,她觉得一定是陆昀在求救。哪怕不是,她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女郎拖拽着人,强迫人跟着她走:“就是陆昀……就是三表哥,我不会听错的,我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了……” 在罗令妤的坚持下,被她用美色所诱,几个军士无奈地跟着她去一个方向救人。让人意外震惊,女郎跪在地上,和他们一起刨地上的雪。他们什么也没摸到,女郎身子却轻微一震,喊道:“是他,是他——快!” 她的声音一下子急促,冷静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罗令妤和几个人合力,真的从雪下拖出了陆昀。他们挖出的地方,有一个小洞,雪洞上滴着血,当是陆昀自救留下。其他人去看陆昀挖出的那个洞,看陆昀指甲上的血。他们纷纷夸赞:“陆参军找到逆流而上的方向了?竟想着用血判断方向?不愧是参军。” 罗令妤浑然未听。 她盯着陆昀闭目而睡、浑身冰霜的样子,她睫毛上的水眨下。唇扬了扬,似想笑。然而女郎脏兮兮地跪坐在地,脸上只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罗令妤崩溃了一般,扑过去抱紧他僵硬的身体。 她的脸埋入他颈窝,她啜泣着:“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他们说我听错了,可我知道不是的……雪臣哥哥,呜呜呜……” …… “我恨死你了呜呜呜!” “你答应了我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 郎君被抱着哭。她灼烫的泪落入他颈窝处,他冰冷的肌肉被冻得厉害,此时却轻轻一颤。被她握住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女郎僵了一下,发觉自己抓着的郎君的手腕动了动,他反过手,冰凉的指腹贴在她腕间,轻轻揉着。 罗令妤俯下,看他睫毛晃然,慢慢抬目。 他被抱在她怀中,面上还覆着霜。郎君眸子黑泠泠的,虚弱的,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对不起……还有,好久不见。” …… 无论是不是做梦,是真是假。 真的,好久不见。 第122章 元朔十五年元月, 南北两国战争结束。 南国险胜。 之后议和, 谈判。 过完年,南国国都建业已有入春之象, 北方的南阳诸郡仍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雪。融雪时, 连夜的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雪水在屋外檐下的角落里汇成小水流,连亘不绝。 一个月的时间,陆三郎陆昀卧在病榻上休养, 断断续续的, 日夜听到的就是这水声。 人走动声、说话声也在耳边来来去去。 陆昀一病便是大半个月,罗令妤哭哭啼啼, 原本想接陆昀回罗家养病。但是因陆昀身上职务过多,又是一州之刺史, 又是军中的参军,每日来寻他问政问军的人很多,陆昀住在罗家实在不太方便。罗令妤只好忍痛割爱,掏光了自己的积蓄为陆昀在南阳城中置了一处宅子。她安慰自己只要嫁了陆昀,丢掉的钱财都会赚回来。于是每日, 女郎天亮出门去看望并照顾未婚夫君,晚上再驱车回罗家休息。 偶有些时候她便不回家了。 南阳罗家当做不知——罗令妤救了陆三郎,现今她不光是陆家未过门的媳妇,她还是陆三郎的救命恩人。此对罗令妤嫁后提升地位作用极大, 南阳罗氏也极为高兴。毕竟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他们盼着罗令妤得陆三郎的喜欢。 陆昀一边病着, 一边还要处理公务,以至于病情反复,低烧不住。罗令妤与他吵了好几次,最后逼着陆昀与朝廷请旨,希望朝堂派能人来接替陆昀的日常职务。之前建业朝堂对于陆昀请旨招兵的事视而不见,现在对于这些事,却积极回应。 没过十日,朝堂就派来了一位官员,作此州的新任刺史。陆昀则升了官,只要处理好南北两国最后这和谈之事,将南阳事务交接给下任,回到建业后,陆三郎当官至中书监。尚书权重,中书监分尚书台之权,掌中枢机密。因长伴帝王身侧,中书监所在地,历来也被称为“凤凰池”。 入中枢,掌机要,是成为侍中的必经之路。而侍中,乃加官,丞相也。 陆家为陆昀铺了一条光明大道,只看陆昀自己是否担得起。 陆三郎负责这一次南北两国的和谈之事,其余官员做辅。而北国那一方,派了官员来,先赎回了差点死在雪崩中的洛阳太守,之后才能和谈。洛阳太守面如死灰,这一次北国败得这么快,未尝没有他为色所迷、弄丢了火。药大师的缘故。这个洛阳太守,他恐怕当到了头,回到北国就会被贬。 双方寸土必争,和谈缓慢而艰难地前进着。 让人意外的,是朝廷在派属官来帮助陆昀之余,送了陆三郎一个惊喜——他的二哥,陆二郎陆显竟也跟着属官一起来做和谈官。 陆昀思考了下,认为二哥和谈是假,来看望他是真。果然,陆二郎陆显是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父母,百般解释南阳已经安全,陆相和陆夫人才肯依依不舍地放儿子离开。陆二郎敷衍地与北国和谈官见了一面,次日就驱车住进了三弟的宅子,来看望三弟。 陆显火急火燎,在病榻前看到三弟,心中放松时,也觉酸楚。见青年郎君清瘦一圈,靠着隐囊(靠枕)倚坐,一身家常白衫披在他身上,如霜赛雪,宽松无比。长发半束,眸子清黑,虽面容有些白,精神不振,但这样的清瘦郎君,病弱之时,有和平时迥异的另一种美。 足至天下女郎为他疯魔。 陆显感慨了下三弟皮相底子好,风吹日晒半年多仍是一派贵族郎君风流华贵之相。然而无论如何,不管自己的梦做得有多乱,陆昀到底是过了那个死劫,活了下来。坐在三弟榻前,陆显便一叠声:“太好了……看到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父亲不许我来南阳,殊不知我实在担心你出事……” 陆二郎皱着眉,想来一阵后怕。 他父亲陆茂不肯让他冒险,他只能写信给三弟。但是信件传送需要时间,他总怕自己来不及,耽误了三弟。他日日担惊受怕,这会儿才阿弥陀佛道:“我便知佛祖会保佑三弟你的。” 陆昀一言难尽:……难道他活下来不是靠自己和罗令妤、陆显、陈王、周扬灵的多方相助,靠的居然是佛祖保佑么? 陆昀镇定地将话题从鬼神论拉扯回来:“我最该谢二哥,劳二哥为我担忧太多。” 陆二郎清俊,闻言洒然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做什么。他看病榻上的三弟目光闪烁,似有沉吟,便主动提起两人心中都在想的那事:“……多亏我的预言梦。” 陆昀一顿。 脑中纷乱,瞬间想起了自己濒死时,梦到的那些没有真实发生的故事。梦中的痛苦折磨,感同身受,醒来也觉心悸。好似真的发生了一样。确实,若非陆二郎的干涉,事情真的会那样发生也说不定……然陆昀心上枷锁去半,他躲过了自己的死劫。 陆昀再道了声谢。 他始终心不在焉,好似对陆二郎的梦想了很多,但是到底没有问。陆二郎却沮丧:“……照之前两次的规律,现实中若有事发生,起推动作用,我便会开始做梦。但是自你死劫过后,已过去了一月,连年都过了,我却还没有做接下来的梦。我实在不安。” 陆昀:“……二哥,你的梦只是预言梦。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轨迹,又何必等你的预言?你梦中的核心是我,既然我已活下来了,也许你日后再不会做梦。摆脱了它,你该轻松才是。” 陆显:“……” 他面上沉稳着,心中却甚茫然,不解三弟在说什么。什么叫“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轨迹”?哪里就看到轨迹了?他怎么什么也没看到?做梦的是他吧?三弟的语气怎么好像比他知道的还多?人和人的区别……太大了吧? 陆显兀自挣扎:“我非欲行投机取巧之事。而是我也在思考我的梦是何意。我琢磨我的梦,发觉第一个梦与第二个梦,其中大事件的轨迹都或多或少的交叉。例如南阳都会被卷入战乱,三弟都会濒死一般。我之所以这般忧心,是因接下来,无论是第一个梦还是第二个梦,建业都会被卷入战乱,士人南逃。” 陆昀心里再次一顿,意外地看眼二哥:“也许你猜的不错。” 得到三弟鼓励,陆二郎心中一喜,误以为自己看大事件的格局提升,能够和三弟一起讨论这些事。他继续说自己的猜测:“那么,不止有三弟你的死劫,罗表妹也是一样的。在我第一个梦中,罗表妹最后是死了的。” 陆昀脸沉了下。 他想到了那个罗令妤嫁衡阳王的事情发展。虽然现实中罗令妤和衡阳王不是很熟,但陆昀心里扎着这根刺,让他想起来就难受,不舒服,满腔嫉妒。 只是憋着不说而已。 陆二郎没发觉三弟那黑了一半的脸,继续侃侃而谈:“而第二梦,罗表妹最后是离开了建业,不知所终。我不知她带着婳儿去了哪里……但是有一种可能,之所以‘不知所终’,是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陆昀眼角抽了下:“……” 叹为观止地看二哥。 陆二郎心中甚痛,难过道:“接下来,说不得就是罗表妹的死劫了。” 陆昀:“你想多了。” 陆二郎:“梦中昭示是那样啊。” 陆昀冷静的:“你解错你的梦了。” 陆二郎:“……” 陆昀:“令妤不会出任何事。你第一个梦中她死,只是被南国国灭所牵连。在那个时候,任何人都可能死。那是结果,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不是无缘无故的意外。你第二个梦她离开建业,那便是离开建业。她又非喜欢自尽之人,不过是太伤心,不愿再日日看着故人。何至于死?” 陆昀停顿了一下:“而现在,那个起因已经被斩断。她那个结果就不会存在。是以二哥想多了。” 陆二郎:“……梦若是交给你来做就好了。我什么都看不懂。” 陆昀笑了笑,漫不经心:“二哥才是大愚若智,幸运之人啊。二哥没发现不管你的哪个梦,你都是活着的那一个么?不,不光是活着,还是没出过任何意外,没遭过任何大难。身边的人或死或去,你始终是旁观。” 陆显一愣,猛地一僵,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方向。 见三弟对他微微一笑,笑中深意浓浓:“二哥,你才是上天眷顾之人。运气这种东西,旁人一生也不会有。” 陆二郎被三弟说服,恍神着出了门,思量是不是因为自己始终平安无事,他才能救三弟。陆二郎同时沮丧自己辛苦猜的梦中发展,被三弟直接否了。他不甘心地请三弟来猜,三弟却说自己要做个实验试试,看和他的梦是不是一样。 陆显木着脸离开,反正到最后,他并没有听懂陆昀在神神秘秘地说什么。陆显深吸口气,决定还是简单点,去慰问下边关将士。那些麻烦事,让三弟头疼就好了。 …… 在陆显到来,去看望陆三郎时,罗令妤其实也在这座宅子里。 只是人家兄弟说话,她心里盼望陆昀跟陆显暗示娶自己的事,便故作害羞地躲了出去,指望陆三郎明白她的小心思。罗令妤盲目乐观,盼婚盼得煎熬,却不知陆昀从无和旁人讨论这些事的习惯。她托侍女偷听那两人对话,灵玉回来说没有听三郎谈起娶表小姐的事,罗令妤对陆昀实在失望。 恰时除旧迎新,侍女说起裁剪衣物、置办衣物的事。灵玉讨好表小姐,特意把陆三郎的日常衣裳如何搭配这种事,拿来请表小姐过目。灵玉笑盈盈:“是三郎从到南阳,到现今穿过的衣物。管事取来,问表小姐哪些该扔,是否裁剪些新的。还是说等我们回到了建业再说?” “三郎从不管这些事。日常穿戴,以前这些都是锦月姐姐管的。可惜锦月姐姐人在建业,南阳这边的管事不敢问三郎,只好来找表小姐帮忙。” 罗令妤看到陆昀的衣服就一阵气,她随手扒拉两下他的旧衣,嫌恶无比,想说都烧了。但是手随意一扒,手下的衣服弄乱了,一方粉色的帕子却轻飘飘,从一堆衣物中飘了出来。罗令妤美眸瞠大,看这方帕子飘到了她膝上,悠然落下。 ……女儿家的帕子! 还绣着两只鸳鸯! 罗令妤大脑轰的一下放空,被心中天雷劈得全身发麻。她不敢相信,却颤颤伸出手,抓过这方帕子。侍女灵玉也猜到了什么,当即白了脸。见表小姐摊开这方帕子细看,帕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浓情蜜意,绣工却非常普通,没有任何值得称赞之处。 帕子右下角,绣着两个小字——“陈雪”。 一看便是女儿家的名字。罗令妤:“……” 她脸煞白,继而气得浑身发抖——她始终和陆昀在一起,不曾见他身边有女子来往。他还在她面前装出不近女色的样子来。她不在他身边的时间,统共只有她未来南阳和他去了洛阳那两段时间。 以陆昀的傲慢,若非他对那女郎格外在意,他怎么可能收下那女郎的帕子?罗令妤最开始试图勾搭陆昀时,他连她调的花露都不肯收。 却收别人的帕子! 呆坐在榻上,侍女忧心忡忡,看表小姐满目冰霜,手绞着帕子快要绞烂。女郎反复看自己手中的帕子,想到她喜欢的郎君顶着那张俊逸面孔,和别的女郎在床笫间调。笑,红帐掀飞,罗令妤心痛欲死—— 陈雪到底是谁?! 他是不是和那个叫“陈雪”的女郎好过了?才拿了人家的帕子? 男人都是混蛋!才骗了她的身,才说心里有她,就开始在外吃野食……她还以为陆昀不一样,结果……她要杀了那对奸。夫淫。妇,呜呜呜! 第123章 ——陈雪是谁? 这个问题烦恼了罗令妤许多日。 罗令妤心机多, 她虽然气得不行, 却不会乍拿到那方帕子,就气冲冲地去找陆昀质问。万一是她误会了呢?万一陆昀多诈, 不承认呢? 她难以说清自己心中的感受, 若是旁的郎君,她很大可能根本不会纠结,不会多问。生在上流士族,罗令妤清楚知道贵族郎君私下的作风。郎君很少有不偷腥的, 聪明的女郎当装作不知, 私下解决那个“腥”。可是这样的事放到陆昀身上,她便咽不下这口气。 她与陆昀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眼看他就要娶她。若他在这时真的与旁的女郎苟且,她素来心小, 如鲠在喉,想起来就难受,是万万没法嫁他的。她无法嫁他,她花在他身上的精力,岂不都白费了?她改掉的陆昀身上的毛病, 岂不都便宜后面的女郎? 傻子才会追究陆三郎是不是背着她偷腥了。 可是罗令妤拿着那方手帕,便觉恶心,便受不了。她等了几日,仍然如之前那样日日去看望陆昀, 她发现陆昀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衣物中少了一方帕子。罗令妤看他面色如常, 更是多疑, 猜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他心里已经着急,面上却在骗自己。 说陆昀绝不会骗她,她是不信的,他那般聪敏;说他的骗术会被她一眼看穿,罗令妤更不相信自己有能看穿陆昀谎言的能力。 于是私下追究。 陆昀第一个有偷情可能的,是在她来南阳之前那段时间。那段时间南阳战事未吃紧,他还有时间偷腥。之后太忙,他公务都批不完,陆三郎何等高傲,绝不可能对色急不可耐到在她眼皮下偷腥。为此,罗令妤特意去魏将军魏琮那里打探消息。 女郎千娇百媚,眉眼流波,光华璀璨,她嫣然一笑,魏琮就傻得,女郎问什么,乖乖答什么。 魏将军鼻孔朝天,将陆三郎从头批判到尾:“……陆参军一身的贵族脾气,还眼高于顶。女郎你不知,他刚来南阳时,谁手上弄点泥碰他一下,他都能摆脸色一天。就陆参军那脸色你知道的吧?还有一次聊天,老子说错了一个字,你知道他看过来的眼神有多伤人么?他眼里没人……老子每次看他那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样子,就想揍他一顿。艹,就他是人,我们都不是人啊?不配被他看一眼啊?” 魏将军骂骂咧咧,现在虽然和陆三郎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是提起陆三郎身上的毛病,仍然抱怨不断——“旁的郎君来军中历练,慢慢都习惯粗糙生活。就陆三郎不一样,他是让我们习惯他啊!半年过去了,你看,一有可能,陆参军还是不住军营,怎么舒服怎么来……” 罗令妤很理解魏将军的心情。 因陆昀就是这种人——想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不知被他用嫌弃的眼神看过多少次。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看热闹的、戏谑的、让人难堪的眼神。 但是眼下不是和魏将军坐一起指责陆昀的好机会,罗令妤趁魏将军说的口渴时插入一话:“那他身边没有女郎跟着啊?” 魏将军立刻想起了自己当初送陆昀的美人被原封退回来的事,更怒了:“他连女人都瞧不起!谁能伺候得了他?罗女郎,你怎么受得了他……” 罗令妤抿唇一笑,不敢说实则自己和陆三郎半斤八两。 罗令妤从魏将军这里问出了想要的答案,翩然而去,其秀美背影,让魏琮怔了半晌,想单从样貌上看,陆三郎和罗娘子倒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相配。而罗令妤离开后,再多方验证,确认陆昀在她来南阳之前身边没有过女子后,她就将目标锁定在了陆三郎去洛阳的这段时间。 洛阳发生了什么,陆昀是怎么救出那些名士的,这都是军机秘事,罗令妤不好打听。但是“陈雪”,又算得上什么军机呢?罗令妤辗转拿到了与陆昀一道去洛阳的军士们的名单,照着名单,她打算一个个打听过去。 早上军营演兵后吃早膳,善良贤淑的罗娘子又来帮忙改善大家的伙食,让将士们怪不好意思。女郎如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周旋,寻到机会,与几位军士聊天聊得热情,忽然罗令妤随口问一句:“听说洛阳城中,有位大名鼎鼎的女郎,姓陈名雪,你们可曾听闻?” “噗——”几人口中的粥喷出,一个个被呛得狂咳。 那边周扬灵听到动静,看过来。罗令妤脸红着站起,匆忙摆手示意没事,她也连忙去拍几个人的肩,没想到“陈雪”这个名字,竟让他们反应这么大。几个人咳嗽够了,才面色诡异地抬起头。女郎仍用殷切的滴水眸望着人,其中一人语气古怪道:“谁告诉女郎‘陈雪’这个人的呢?” 罗令妤假惺惺地嗔笑,还用帕子捂了下脸颊:“自然是我三表哥了。” 几个人:“啊……” 几人交换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陆三郎是真勇士。不光自己男扮女装,竟然敢说与罗娘子听。脸皮厚至极。莫非这就是陆三郎能娶罗娘子,他们只能望洋兴叹的缘故? 罗令妤嗔他们:“说嘛!干嘛不说话呀?陈雪到底是谁啊?为何我三表哥与她认识呢?” 几个人再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可能……就是……就是认识吧?” 罗令妤眸子一缩。擅长察言观色的她,当然看出这几个人目光的躲闪。而他们越躲闪,越证明她心中的猜测——陆昀是他们的长官,陆昀偷了腥,他们为了讨好长官,就替长官保密这件事。 罗令妤心里一痛,却知再问,他们也不会告诉自己实话。 她只好旁敲侧击:“……其实郎君三妻四妾,本来就很正常。三表哥真是的,竟然不与我明说。好似我是那样不懂事似的。就算让陈雪姐姐进门,我也很大度啊。” 几个人:“……啊,三郎应该不会让、让陈、陈……进门的。罗娘子你不要多想了。” 就算陆三郎想,陆三郎也没有那种功能啊——他如何能纳他自己当小妾? 几个人面对罗令妤,躲闪得更厉害了。殊不知他们越躲闪,罗令妤心中越生气,对陆昀的怒火越多。但罗令妤有个优点,她沉得住气。尽管心里气得想撕了陆昀和那个狐狸精,她面上仍笑盈盈地打听:“我三表哥自来见惯了美人,能让他心动的,向来可不多。陈雪娘子,想来当是洛阳名姝,有名的美人了?” 几个人想到陆三郎在洛阳引起的轰动,呃一声:“……名声是挺大的……” 罗令妤:“那位女郎是何出身?擅长什么?” 几个额上冒冷汗:“琴、琴女吧……不过女郎你想多了……” 罗令妤打断,倾身问:“那不知是我美,还是陈雪姐姐美呢?” 几个军士崩溃:在他们眼中,当然罗女郎最美啊!可是陆参军扮演的陈雪不能说姿色不好,不然也不会迷得见惯女人的洛阳太守晕头转向。而且,陆参军是他们的长官,他们总不能说陆参军长得难看吧? 他们哆哆嗦嗦的:“这、这个问题……自去问参军好了……” 几个人说完,看罗令妤还要再问,他们却怕了这个女郎。心想罗娘子看着如此温柔美丽,怎么说起话来陷阱这样多?哪个问题背后都布满心机,让人不好答。罗令妤向来给人的印象,和这时她表现出来的发生偏差,将几个军士吓走,不敢和罗令妤再说话。 周扬灵这时走了过来,站在罗令妤背后,看罗令妤侧脸皎皎,眼中却浮起怒恨与伤感。周扬灵低头,柔声:“妹妹怎么了?” 罗令妤肩膀一僵,咬了下唇。她心中有冲动,却到底给陆昀留着面子,不想多说此事。只是她皱着眉,心中几多怅叹,开始忧心自己和陆昀的未来——她非要探出“陈雪”这根刺,对么? 她明明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这根刺真的出来了,她和陆昀还有未来么? 可是离开陆昀……又恋恋不舍,心如刀割。 …… 罗令妤有些怕了,有些不敢追查。她夜里辗转一晚,实在睡不着。清晨起来,她心中说服自己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多问了。她不敢去见陆昀,怕自己忍不住当面质问,与他吵起来,彻底闹得不可收拾。她恹恹地梳着发,在侍女问起今日行程时,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军营看看吧。 爱情让人患得患失。 让她既离不了他,又深恨他无情却多情。 罗令妤已经不想打听“陈雪”此人了,却不妨这一日去军营时,正赶上南北两国交换战俘。胡子拉碴、意志消沉的洛阳太守回到了北国使臣团的阵营,众人离开时,从军营篱笆门走,洛阳太守看到站在门边的广袖长裙女郎,眼神却微妙地变了下。 洛阳太守沉默了下,走过来,隔着木栅栏,问外面的女郎:“是……罗娘子么?陆三郎的未婚妻?” 被俘数日,洛阳太守已经弄清楚陆三郎是谁,陆三郎身边的人际关系如何。 罗令妤诧异了一下,在洛阳太守阴着眼介绍完自己身份后,女郎才伏身一拜:“是……我三表哥昔日在洛阳时,是否得罪了府君?两国交战,还望府君不要介意。” 洛阳太守脸僵了一下。 罗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两人面面相觑半天,罗令妤开始疑惑这人跑来与自己说话是何意,莫非觊觎自己美色?一想到此,罗令妤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谁知这位洛阳太守面上神情纠结半天还,忍不住问出口:“……陆三郎……身体好些了么?好似不曾见他。” 罗令妤:“……” 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妙目望对方一眼,斟酌道:“还是雪崩后的伤。他一直在养病,应该快好了。府君既认识我三表哥,两国又要讲和,府君是要去探望我三表哥么?” 洛阳太守反应极大:“不!” 罗令妤被他吓了一跳,再后退一步:“……不去就不去吧。” 洛阳太守看到女郎雪白的脸色,也发觉自己反应过度。然他心中憋屈,想自己如何能不反应过度?他心慕陈雪,然而陈雪却是陆三郎所扮,可他明明又不好男色……陆三郎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既想见。 又不敢见。 罗令妤盯着这位太守,在对方神色复杂、失魂落魄般地转身离开时,她冷不丁问:“府君和陈雪娘子是何关系?” 洛阳太守:“……?!” 他慢慢地看了这个女郎一眼,说:“她、她……原本是我欲纳的小妾。” 太守苦笑一声:“我从未那般喜欢一个女子……我心中甚爱她,谁知、谁知……哎。” 罗令妤:“……!” 洛阳太守离去,但他丢下的一句“哎”,不知提供了多少想象给罗令妤。 …… 现在罗令妤猜到了。 那位叫陈雪的狐狸精,是洛阳一等一的美人。不光和洛阳太守不清不楚勾勾搭搭,还勾住了刚到洛阳的陆三郎的心。陆三郎和洛阳太守争同一个女子,陆三郎相貌气度如此,风华绝代,怎么可能输给洛阳太守? 那个叫陈雪的狐狸精,就投入了陆三郎的怀抱。 与陆三郎春风一度后,她还送了陆三郎自己的贴身手帕。估计此女还双眼含泪,依依不舍,不愿与陆三郎分开。 正因如此,洛阳太守面对陆三郎,态度才会如此奇怪。 …… 在陆昀一无所知的时候,罗令妤已经为他安上了许多罪名。 陆昀本在养病,浑浑噩噩,醒一会儿睡一会儿。他精神不比以前好,每次醒来还有一堆人排着队等着见他。等陆昀好不容易有一点儿精神,向来敏感的他,突然发现,他已经连续十日没有见过罗令妤了。 陆昀沉眉敛目:不该呀。 以他的妤儿妹妹的性子,他生病的时候,不正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么?她怎么会这么久不来看他? 这样一想,陆昀再坐不住了,打算山不来就他,他就去就山。他尚不知,他的妤儿妹妹正在茫然于该不该与他分道扬镳的事。 第124章 大约是最后一场雪了。 战争结束、年关已过, 驱车过巷时, 开窗得见街上行人稀少。雪如盐粒般,细细薄薄一层铺在地上, 透着银亮光洁色。长檐车行至罗府, 小厮上前叩门通报后,着一件狐狸白皮鹤氅衣的青年郎君才从车中下来。当是长绦鹤羽,陆三郎走下车,在小厮的领路下进了宅子。虽因病而着衣厚些、面色憔悴些, 但他不经意瞥开的眉眼, 清润明秀,让一路上迎面而来的罗家女郎们心肝怦怦直跳。 可惜陆三郎神色冷淡, 他丝毫没有停步与女郎们友善打招呼的意思。雪漫漫飘在湖上,白石凝霜, 松雾赫赫。三三两两的女郎们除了呼朋唤友,让人来看陆三郎,好似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吸引陆三郎的注意——郎君实在太过清高。 陆昀眉目间的疏冷客套,不愿与人寒暄的神色,到他进了罗令妤住的院子, 才一怔之下,缓缓融化。因他站在院门口,黄昏雪光下,他已经看到廊子里站着的身形窈窕婀娜的女郎。上身青碧色广袖, 下系雪白裥褶裙, 再梳着十字假发髻。云鬓浓浓, 额心花钿,罗令妤仰面看廊上挂着的灯笼,与侍女说话。灯笼的光与廊外的雪一同拂到她面上,莹白溢彩。 陆昀看到她,便不觉莞尔:罗令妤不愧是罗令妤。哪怕不出门,在自己院子里,仍然装扮得如此鲜妍明媚,丝毫不敷衍。不必手忙脚乱,她随时可以出门,随时可以迎客。 细雪纷纷,他盯着的女郎大约在和侍女说摘灯笼的事。侍女们笨手笨脚半天摘不下,看得罗令妤心急。如罗令妤这般心灵手巧的,大概见不得人粗笨,她直接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去摘灯笼。侍女们围着女郎,满面紧张,唯恐女郎摔了。罗令妤飞快地摘了相邻的两个灯笼,从梯子上下来,侍女连忙过来接灯笼帮她。 雪扑在面上,润在手上,确实有些冷。 罗令妤搓着手,跳了两下,好让自己暖和。侍女们要分走她的活,怕摔了女郎,她们急忙自己扶着梯子去摘灯笼。罗令妤也不拦,她只笑盈盈站在地上,仰头看侍女们忙活,嘴上指挥道:“莫急,轻一些,慢一些。做这灯笼的制灯大师都过世了,你们若弄坏了我的灯笼,便没有了。” 侍女们笑嘻嘻:“放心吧娘子,我们小心着呢。” 雪光照在罗令妤脸上,陆昀安静地看着,微微出神。他恍惚地想到自己做的梦,梦中他不在人世后,再未曾见到罗令妤这般鲜活的笑容。他在自己的梦中好似颠沛流离了许久,跟随着她。梦中的心痛如麻,如临亲境,至今想到都心悸无比。 ……梦不知真假,罗令妤在雪地中仰望灯笼,却让他觉得温馨眷恋。 有一种“被等待”“不辜负”的感觉。 罗令妤帮着侍女们一同把廊子里挂着的灯笼全都摘了下来,侍女们抱着灯笼去收起来,罗令妤坐在空廊扶手边,等着侍女回来。身后蓦地传来郎君幽幽的声音,低凉如清泉涌心房:“……怎么不挂我送你的‘五彩琉璃灯’呢?我送你的灯,画的十二美人,你不喜欢么?” 罗令妤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转身。她身后站着陆昀,她一步没多走,转肩时就跌入了陆昀怀里。他站得这么近,好似她急不可耐扑入他怀中一般。而陆昀眉骨轻微挑动,伸手就揽住了她的细腰。他不给她挣扎后退的机会,直接抱她入怀。 罗令妤身子一僵:陆昀!他怎么来了?不该在养病么? 罗令妤心乱如麻,因为“陈雪”的缘故而躲着陆昀,不想见陆昀。然而陆昀是不知的。他对女郎的印象,还停留在两人上一次说笑亲昵的时候,那时她乖巧地坐在他榻边给他冻伤的伤口包扎,眼泪簌簌地掉,让他心疼无比。陆昀以为,现在也是这样。 他唇角含着一抹笑,俊美的面容俯下,高挺的鼻梁贴着她。 罗令妤抗拒地,后腰被他搂着,上身却还是向外倾了倾。 陆昀不在意,以为她只是故作姿态。他温暖的鼻息喷在她面上,羽尾一样轻拂轻蹭。声音酥而温,带着叹息:“妤儿妹妹,怎么这么久不见面呢……” 罗令妤:“我……唔。” 她张口,唇就被含住了。她推他,他反而将她压在廊柱上,吻得更深。 那样缠绵悱恻、情深融血一般的。 十指抓着她的手按在身后柱子上,他披的斗篷甚暖,他亲来时,俯身而贴的他身上的气息,让罗令妤一下子失神。失神刹那,便见他目中笑意加深,口腔中的舌尖也勾住了她的舌,吮了一下。 那勾引她的架势……吮得她舌一瞬间就麻了。 罗令妤呼吸急促:“唔唔唔!” 侍女们搬好灯笼,要再回来取时,便见院中多了一人,院门口的小厮跟她们摆手势、使眼色。侍女们望去,见一地混乱扔着的灯笼,红光白雪交映,光线明明暗暗,那谪仙人一般的清俊郎君搂压着她们的女郎,背着她们不知在做什么。 侍女们刷地红了脸,懂事地反身离去。 而原地,罗令妤则被陆昀亲得腿软脚软,她跌坐在扶拦上,后背贴上栏杆。栏杆的冷硬让她从亲吻的缠绵中回神,她看到陆昀与她相贴的脸,浓长的睫,清黑的眼。她被他美色所迷,他亲她时,那陡然而至的沉醉,让罗令妤满心痴然中,突得痛了一下。 她真的……真的受不了他以这样含笑的、温柔的样子去和别的女郎好! 罗令妤手肘抬起,在他腰腹上一捅。陆昀吃痛,向后退开。他摸了下自己的唇角,指上便有了几滴血。陆昀挑眉:“你敢咬我?” 罗令妤不理他的调笑,她坐他站,她将手臂抬起挡在两人之间,问:“陈雪是谁?” 陆昀:“……!” 他眸子猛地一缩,幽黑冷暗。 陆昀反应却是何其快。脑子里在想罗令妤突然这么问的缘故,他口上已经温声细语:“有人跟你胡说了么?莫要信他人而不信我。不过是我在洛阳时见过的一个女郎而已,没有什么。” 他自然是绝不可能承认陈雪是谁的。 他判断她的神色,缓缓坐下。他握着她的手,放于唇边亲了一下。罗令妤别过脸,要挣脱,陆昀却搂着她不放,给出了一个解释:“真的什么也没有。在洛阳时混入太守府,需要人帮忙。那位陈雪,不过是帮了我一个忙而已。” 罗令妤肩被他搂着,她想走,他看似松松搂着她,手下却用力,她根本站不起来。已经摊局,她咬了下唇,心中到底不甘,便再次仰头问:“既然你和她只是寻常相识,何以你身上有她的帕子?” 陆昀意外地眨了下眼。 他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能是当日脱身太守府时,太守闯进来的时候太匆忙,他把陈雪的帕子随手一塞,却不想带在了身上。之后回来他便病了,罗令妤照顾他,说不定在哪里看到了陈雪的旧物。 心中猜的八九不离十,陆昀便放松了些,随口道:“可能她不小心落下的?谁知道呢。妤儿妹妹不要总提她了。” 陆昀虽然敏锐,可他到底是男子,他不知他这样急于绕过这个话题、提起陈雪便敷衍的态度,看在罗令妤眼里,有多欲盖弥彰。 罗令妤怔忡着眼看他,被他握着的手指,一点点凉了。他的态度,简直是对她猜测的最好验证——若非心里有鬼,何以这样躲避? 她又低下头了,陆昀察觉了她那受伤的眼神,低头:“你不信我?” 他停顿了一下。他这样骄傲,他是真不想提“陈雪”,尤其不愿在罗令妤面前自曝其短。可是女郎眼眶都要红了……陆昀只好多说了几句:“真的没什么。我与她……是不可能做什么的。你就当世上从无此女好么?我保证她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罗令妤眼圈是真红了:“你凭什么说她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比不过她么?才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哪里不如她?” 陆昀:“……” 他仍想着哄罗令妤,当即改口:“我说错了,是她不如妹妹一根手指头。她真的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妹妹忘了她吧。” 罗令妤眼泪差点落下,看得陆昀眼睛骤缩,跟着心疼。听她哽咽:“你为什么能保证她不出现在我面前?你莫非是与她有了什么,可你又舍不得我,你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由此才能保证她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陆昀:“……” 被说得哑口无言。 而罗令妤蓦地抬头,她鼓起勇气,揪住他衣领,声音发着抖:“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陆昀闻弦知雅意,觉得荒谬,不等她问完就脱口而出:“没有!怎么可能!” 被他搂着的女郎的肩,这才微弱的,松了一下。罗令妤咬得自己唇痛,但是她最害怕的那个答案,陆昀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他反应这么快,态度这样坚定,当是真的。可是确实是真的么? 若是他只是不想和她分开,骗她呢? 罗令妤茫然着,被陆昀手按住后颈,向他怀中埋下脸。她湿润的睫毛上的泪,扎在他颈间。被郎君周身清而暖的气息包围,罗令妤再忍不住,哽咽后,伸手抱住了他脖颈。 她觉得自己完了。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这样卑微的地步。喜欢到怀疑他背着她偷情,却还是不能态度坚决地与他反目,还是想挽回,想听他解释……她不愿放弃陆昀,她在大雪中救出的这个人,她当日在雪地中抱着他哭泣时,就注定心给了他了。 陆昀柔声:“令妤,信我。不要再提陈雪了。” 他手托着她后脑勺,说:“我与你发誓,我绝不可能与陈雪燕好,伤你的心。你该信我……我身边总是围着各类女郎,你若是不信我,那日后我们怎么办?你身边也围着各类郎君,我也不能因为吃醋,就与你整日置气,对不对?我们该相信彼此啊。” 良久,埋在他颈窝间、眼泪湿了他一脖子的女郎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说得对……我们若要在一起,我应该信你的。” 陆昀轻微地松了口气。 …… 两人和平地告别,相约了改日再见。 陆昀离开时心情不错,看罗令妤虽然眼哭得肿了,精神却好了很多。但这只是他知道的,他走后,罗令妤的脸就重新暗了下去。她当着陆昀的面,照着他希望的那样作出宽容大度状,但回到自己舍内,扑到床上,女郎便呜呜咽咽地开始哭。 陆昀骗她! 她以为他那样聪明,如果他哄骗她,她是看不出来的。实际随着她越来越了解他,罗令妤发觉自己是能看出陆昀在回避什么的—— 他虽然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可他一直在回避“陈雪”这个问题。 从黄昏时来,到天暗后走,陆昀对“陈雪”的描述,空洞无比。他什么信息都不肯说,他说的“陈雪”,还没有他下属说的形象生动些。 他说陈雪是不小心把帕子丢他那里……可是罗令妤知道陆昀有多难讨好,陆昀是绝不能容忍陌生女郎将东西落在他那里,尤其还是帕子这样私密的东西。 罗令妤哭得喘不上气,觉得要死了一般难受:“……你撒谎,你骗我……你说你没有和她燕好,可是没有燕好的时候,谁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陆昀,你和我玩这种文字游戏……你以为我傻么?你以前也不曾与我欢好,可是你什么没做什么没摸?你吃尽了我的豆腐……可你确实没碰过我……你若如此对陈雪……你自然是和她不曾有什么了,你也不怕我去查……可是男女之间,难道除了那桩事,就是清清白白的了么?!” 然而哭着哭着,罗令妤又慢慢说服自己:“不,他是喜欢我的……不然不会撒谎骗我,还说陈雪绝不会出现……他宁可杀了陈雪,也不让我受伤,他心里是有我的……我要信他,他以后不会了……” 然而她心中的刺,又如何才能拔? …… 但凡相爱者,便是如此。有勇气决绝者,甚少。总要找出一万个借口,不舍放弃。想着毕竟,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周扬灵再见罗令妤时,便发现女郎消瘦了很多。周扬灵诧异无比,短短两日,美丽无双的女郎,怎么这般憔悴?两人坐在马场上的空草地上,罗令妤满目忧郁,周扬灵皱眉,神情与往日的温和不太一样:“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有人欺你?” 罗令妤摇头。 怕周扬灵多问,她转话题:“南阳这边事结束,周郎便会回建业吧?和我们一起回么?” 周扬灵却是神色顿了下。 她想到了建业的陈王刘俶,便觉怀里的香囊滚烫无比。 周扬灵晃了下神,才道:“不,我不回建业……我该回宜城了。一年了,我都没回家,我父亲问我许多次了,我得回家报平安。” 罗令妤讶然,周扬灵却笑道:“不过无妨。妹妹与陆三郎大婚之时,我还是会去建业庆贺的。” 大婚之日…… 罗令妤目色暗了。 她踟蹰,又茫然:“……若我不想大婚呢?” 周扬灵一怔。 罗令妤:“我先与范四郎退亲,若再与陆雪臣退亲……人家会觉得我极难说话吧?我会不会再嫁不出去了?而且,雪臣哥哥……对我是很好的……” 周扬灵轻声:“若他真的对你好,妹妹不会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退亲的。我了解妹妹……妹妹不必担心世俗眼光。妹妹若做了决定,不管世人怎么想,我是支持妹妹的。” 罗令妤:“……” 她仰目,目中闪露诧异却感动之色,温润如玉的郎君,竟对她这样好……她头抵在周郎肩上,闭上了眼,轻声:“周郎,你真好。若我能和你在一起,你定不会让我这样难过……” 周扬灵面色不自在,听她这话,顿生僵硬。 但周扬灵还不曾做什么,身后便起寒声:“罗令妤,过来!” 罗令妤一骇,连忙站起,看到陆昀竟来了马场。他骑马而来,此时俯眼看她和周扬灵亲昵诉情的样子,面寒无比。在他这种眼神下,罗令妤略微尴尬,觉得他误会了自己和周郎。陆昀见她不动,忍了心中火。他跳下马走来,拽住她手腕,就要将她拖走。 周扬灵却拦了一下:“陆三郎。” 陆昀停步。 周扬灵眼底无笑:“你莫要欺负罗妹妹。” 陆昀忍了半天,才皮笑肉不笑道:“我知。不劳你费心,你先管好你自己那点儿事吧……比如你与陈王如何了,还能瞒多久?” 周扬灵:“……!” 陆三郎此人,不给人面子时,是真不留情面。周扬灵皱眉,眼看他拖拽着罗令妤离开,搂着罗令妤上马而走。周扬灵轻叹一口气,这时终于确定罗令妤和陆昀之间果然出了问题。 她苦笑一下:她和罗令妤倒真是同病相怜。 她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既被父亲催着,又被陈王查着……火烧屁股,离暴露之日也没几天了。到时可该怎生是好? …… 陆昀心中压抑。他知周扬灵是女子,知周扬灵很照顾罗令妤,罗令妤这人又墙头草,谁对她好,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甚至怀有想嫁的心。 自然罗令妤现在是要嫁他的。 可是她跑去跟周扬灵诉苦,她头抵在周扬灵肩上,她心中之动摇,陆昀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竟然对他产生动摇?就因为一个“陈雪”? 为什么她不能忘了那个人? 带着罗令妤直接回去自己的住宅,将下人喝退,拽着女郎一径入室,陆昀关上门。他看罗令妤苍白的面色一眼,勉强让自己温和下去。他坐下来,忍着心中烦躁,手肘贴在案木上,手揉着额心。陆昀忍气吞声:“你到底,有何不满?” 罗令妤无措地立在地上,看着他头疼的模样。她说:“我、我没有不满……” 陆昀眉心不抬:“说真话很难么?” 罗令妤:“……” 她看他烦躁的样子,好似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在拼命忍耐一样。然而到底是谁先做错的?罗令妤脱口而出:“我不满你和陈雪!” 陆昀:“我早说过没什么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为什么不信?你不是说会信我么?” 罗令妤冷笑:“信你?我怎么信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送你几杯茶都要找关系,讨好锦月姐姐,才能送到你手里。陈雪的手帕也像我当日那样难送么?你是直接将她的帕子收在怀里,才能一路带到南阳吧?你提起她就不想说话,你的态度正常么?若你真无事,当和我解释清楚,或者旁敲侧击,让旁人与我解释清楚。可你没有。你迫不及待地要绕过这个人。你觉得你能绕过去么?” 陆昀慢慢抬目。 他清隽的面容如雪,手搭在太阳穴上,眸子幽深:“为什么绕不过去?为什么非要提?” 罗令妤:“怎么绕?!我和你说每句话,我都想着陈雪是不是也和你这样过。你对我多好,我都想着你是不是也这样对陈雪。连我对你笑,我都在想、想陈雪是不是也对你笑过……我要疯了你知道么?” 陆昀:“忘掉她!” 罗令妤:“忘不掉!” 他刷一下站起,向她走来。罗令妤惊骇向后退,却躲不掉。他扣住她的腰,俯身就要亲她。但是下一刻,他的唇就被怀里的狠心小女子咬破。他不肯放她,她情急之下也不肯被他亲,竟膝盖上抬,向他胯部踹去。 陆昀躬身而躲,一下子放开了她。 他此时已狼狈无比,身子发抖,眼睛赤红:“你彻底疯了么?” 罗令妤往后跑,见他还要追来,她抓过手头的烛台就向他砸去。陆昀抬臂躲,烛台砸到他手臂上。他气得不行:“罗令妤!” 罗令妤又抓起玉枕丢他,砸得陆昀不得不后退。女郎喘着气:“离我三步远!从此以后不许靠近我,不许碰我!” 陆昀沉脸:“我是你男人,你让我从此以后不许靠近你,不许碰你?” 罗令妤说:“你让我恶心。” 陆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眼神一下子变了,那种狠厉暴怒色,让他气势陡扬。清贵雍容的陆三郎从不曾这样,他第一次从女子嘴里听到他自己“恶心”这样的话。还是罗令妤说的。他心如被刀割,他气得厉害,再要向她走、抓住她手臂。 罗令妤一径拿各种器具砸他,不许他靠近。 陆昀:“你这个疯婆子!” 罗令妤:“比不得你。一面对我做戏,装出不爱女色的模样。转眼就能和别的女郎厮混到一起。你以为你不提就不存在么?我告诉你,以后不许你碰我。你就是亲我,我都能想到你亲陈雪的样子!你这样恶心,你离我远一点!” 舍外人,只听到屋里头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声势极大,让人心悸。真不知郎君和女郎在屋子里闹什么。仆从们尝试着问一句,屋舍中的男女同时回答:“不许进来!” 屋中,罗令妤和陆昀均喘着气,怒目盯着对方。他们中间,铺满了一地碎瓷,青青白白。不知多少名品珍品,但这两人生起气来,谁在意这些?屋中罗令妤能抱得动的器物都砸光了,陆昀的手被她砸出了血,可他连包扎都不肯去,就盯着她不放。陆三郎胸口被气得闷疼,才要起步,就见罗令妤飞快的,竟将撑窗子的木杆抱在了怀里,警惕看她。 陆昀气笑:“你还要拿木杆打我不成?” 罗令妤不吭气,可她的架势,分明是不许他过来。 两人对望,慢慢的,陆昀静下。他疲累道:“这样有什么意思?这么不信我,这么与我吵……有什么意思?” 罗令妤听得怔住。 她放下了怀里的木杆,像是被他说动一般。她痴痴道:“是呀,整日这样吵,被人嫌弃,有什么意思呢?” 陆昀:“我可没嫌弃你,你生气也莫往我身上泼脏水。” 但罗令妤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只喃声:“整日这样,不如……分开好了。” 陆昀一震,肌肉绷起,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但罗令妤已经不说了。她不再像方才那样与他吵架、打他,她看眼他手上滴着的血,也觉得自己像疯子一样。堂堂陆三郎,被她打成这样,外面谁会信?真是没意思。罗令妤眼中含着泪,坐了下来,她不再与陆昀说话,而是开始默默地掉眼泪。 陆昀眸子缩起。 顿时狼狈别目,沉声:“不许哭。我不吃这套。” 罗令妤才不理他,她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一滴滴串成珍珠线头,落在桃腮上。女郎哭得眼润腮红,艳艳情切。她本就极擅哭,陆昀看着,他越看,她眼泪越多。她哭得厉害,初时只是默默落泪,后来已经忍不住,肩膀颤抖,泪眼婆娑,哭出了声。 呜呜咽咽。 嘤嘤啼哭。 陆昀脸越来越僵。 他低头骂了一个脏字,陆三郎第一次骂脏话,可惜罗令妤没听清。她见他忽然一脚踹去,将好端端放着的案板踹飞,砸成了两半。罗令妤自暴自弃,哭得更厉害。陆昀转身就走,看他真这么走了,罗令妤就一边哭着,一边想找东西,想将他屋里头自己原本留下的东西带走。 就这样分了吧。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眼真是小到极致,而且只针对陆昀一人。她实在受不了、受不了……罗令妤哭哭啼啼的,因为哭得厉害、喘不上气,她都没法出门。她不能让仆从看到自己这样哭个不停,离开陆昀的地方。她就算走,也不能那样丢脸。 渐渐地泪水都要哭没了,陆昀仍然不回来,真就这样彻底丢下了她。罗令妤心中彻底发凉,自尊受创,想他是否也觉得累,想就这样算了?这般一想,泪水又涌出来了。 门敲了两声。 罗令妤没听到。 门再敲了两声。 罗令妤没好气:“陆昀不在!” 门外声音低柔如酥,慢悠悠的:“不寻陆昀,寻你啊。” 罗令妤愕然,揉着哭红的眼睛,惊疑不住:“你、你是谁?” 门外的声音酥酥而笑,如贴着她的耳一般:“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我是陈雪呀。” 罗令妤忽地跳起,脸色青青白白——当即大骂:“陆雪臣,我杀了你!” 还说没骗她!他竟然金屋藏娇! 罗令妤眼红似血,想寻铜镜整理仪容。情敌来看她笑话,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如何能输?罗令妤咬牙切齿:不就是陈雪么?她倒要看看,她如此貌美,陆昀凭什么金屋藏娇不藏她,却藏陈雪! 第125章 “妹妹, 怎么还不开门呢?”门外女声声线低, 略微沙哑。然那样酥,擦人心房, 听得人血脉偾张, 心痒难耐。 ——不愧是狐狸精! 舍中罗女郎咬牙切齿。 由此更不肯轻易开门。 她着急地整理自己的仪容, 然寻不到铜镜。罗令妤欲哭无泪,连洗脸的水盆都找不到,她也只好仓促地凭感觉, 重新梳了下发,自我摸索着勉强梳妆一番。同时,满屋都是她先前砸了一地的瓷器, 还有陆昀临走前踹成两半的桌案。罗令妤涨红着脸:她怎么能让陈雪看笑话, 让陈雪一眼看出陆昀踹翻几案,与自己吵架呢? 罗令妤便辛苦地,慌张地,去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 还有藏那成了两半的小案。 忙得满头大汗。 门再敲两下,听着里面刺啦的声音不断,陈雪似笑非笑:“妹妹不会是在梳洗打扮吧?莫非要我等两个时辰么?” 以陆昀对罗令妤的理解, 罗令妤哪次出门见人前,不梳洗两个时辰以上?他可不愿让陈雪等她两个时辰。 陈雪没抱怨多久, 门就拉开了, 罗令妤亲自来开门。 罗令妤既忍着极度嫉恨, 又疑心自己妆容惨淡、不愿被陈雪看到。她开门时, 便只极快地抬眼望了她一眼,就重新垂下了目,做出士族女的高贵典雅状来。罗女郎削肩窄腰,身量婀娜,一身碧罗裙,行动间何等风流绰约。 罗令妤微笑着让人进屋:“陈娘子请。” 她随意瞥陈雪的那一眼,心中惊骇,想此女怎如此高挑?只是琴女出身,怎长裙罗带、行走风雅,相貌气质那样孤冷出尘,比她这样士族出身的还有贵女气质? 但罗令妤又暗喜:自己身材比陈雪好。陆雪臣不是喜欢自己的胸么?陈雪身材板平,可没什么胸啊。 罗令妤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陈雪眉峰一跳,脱履进屋,觉得有点意思。到舍中时,她清冷的眸子随意一瞥屋舍中布置,看到窗明几净,陆昀离开前的一屋子混乱,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到痕迹。陈雪唇扬起,似微妙地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落在罗令妤的余光中,就如挑衅一般。 罗令妤为此女特意端茶递水,倒茶时她拂了下云鬓。她不看陈雪,却侧脸垂目,让自己最美丽的容颜落到此女眼中。罗令妤叹息般,炫耀般:“让姐姐见笑了。屋舍粗陋,实是因为之前吵架雪臣哥哥摔了东西,便说重新买来送我。谁要他送呢?他偏要送,哎。” 陈雪低低笑,慢悠悠:“哦……是么?他人不在啊?” 罗令妤认为这个女人就是来找陆昀的,全身倒刺立竖。她跪坐到女郎的对面,似极为害羞般,掩袖捂面,嗔嗔而怨道:“雪臣哥哥让我在‘他屋中’等他,他可没与我说陈雪姐姐会来啊?” 罗令妤假惺惺地摆着女主人的谱:“不如我让小厮告知他一声?” 陈雪似讶:“不是妹妹想见我么?” 罗令妤垂眼皮,心里骂陆昀竟连这个都告诉陈雪。她面上温柔笑:“哪有呢。雪臣哥哥就会胡说。姐姐喝茶,我亲自烹的。” 陈雪抿一口,忽然笑:“妹妹烹的?难道不是陆昀烹的么?” 她竟然能喝出陆昀的茶?!陆昀和她关系到底是有多亲密? 罗令妤眼皮再一跳,看陈雪起手端茶之架势,优雅自持,高贵无比。她幽怨望去,看到对面女郎袖子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察觉罗令妤凝视,陈雪一双晕染桃花瓣一般的含情目望来……罗令妤略微觉得眼熟,但是被嫉妒烧红了眼,她没有心思去想哪里眼熟。 罗令妤故意问:“听说姐姐来自洛阳,是琴女。洛阳人也喝茶么,我倒是狭隘,以为琴女不会喝茶。” 她故意奚落对方出身差。 陈雪谦虚道:“都是……陆昀的本事。我本来只该会弹琴,然实则,我家藏万书,说一声‘学识渊博’也使得。” 她话中暗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听在罗令妤耳中,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凭什么陆昀厉害,陈雪就厉害?罗令妤憋着这口气,眼眶都要重新红了,心酸无比。 罗令妤再与她说话,陈雪都不紧不慢地回了过来。 罗令妤话里话外的自持身份,炫耀自己和陆昀的感情,暗示对方知难而退;陈雪就如听不懂一般,不管罗令妤说什么,陈雪都半斤拨八两一般,轻飘飘地就将话题继续下去,顺便炫耀一下自己和陆昀的特殊关系。 不要脸!比她还不要脸!气得罗令妤恨不得一杯热茶泼到陈雪脸上! 罗令妤自来在女郎堆中长大,她自己心机重,表里不一,往常与人交际,从来都是旗开得胜。但今夜她碰到了一个对手,这个女郎简直是她的翻版,表里不一至极,面上气质高贵出尘,说话语气自有风度,内容却也是与她一同东扯西扯,就是不入正题。 ……罗令妤心里呕得要吐血。 从没遇到过这种棋逢对手般的狐狸精和她擂台对打!到底是十五岁的女郎,装模作样,被陆昀先气了一通,又被陈雪挑衅了半天,真的心中又委屈又妒恨,坚持不下去。她心理建设一番,告诫自己就算自己丑的不忍直视、她也非要看清陈雪长什么样。她猛地抬目,仰头直视对面的陈雪。 这一望之下,第一眼便觉惊艳。 然而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再次向她袭来。 陈雪发现她又在看自己,便勾着唇,对她欲笑不笑。 罗令妤呆呆看人,气质高邈的陈雪,女儿家的娇美完全没有,她骨相周正,唇线锋利上扬。女郎眉眼轮廓不柔,却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同时凛凛如冰刀雪剑。她非常的大气、好看。端正而坐,漫漫望来一眼,从容,淡定。这样凌厉的美很容易压人一头,让人仰视她…… 不言不笑,已让人念念不忘。 罗令妤嫉妒得眼红了。 直到陈雪定定看她。 陈雪轻轻一叹。她身子忽然前倾,隔着一张案,抬手勾住罗令妤的下巴。罗令妤瞪大眼,听陈雪声音一下子变了:“傻子,只盯着我看能看出花么?” 罗令妤一个哆嗦:这这这么男性化的声音,和和和某人一模一样…… 她瞪眼僵硬着,尚未反应过来,这位陈雪娘子就隔案俯来,吻住了她柔软的唇。 辗转,碾磨。勾着她的舌,千回百转。手指松松揉着她的发,女郎浓长的睫毛如刷子般,落在她脸上。还一边亲,一边笑。 罗令妤:“……!” 她被一个女郎强吻了!竟被一个女的强吻了! 陈雪为什么亲她?陈雪难道不是陆雪臣的姘头么?为什么……唔,陈雪的唇,她亲自己的味道……她与自己贴着的昳丽无双的面孔,她呼吸的频率…… 陈雪扣住后脑勺,边吻边叹:“傻妹妹,到现在都没认出我么?” 罗令妤猛地推她,大力捶这个女郎的肩。她被亲得舌尖都麻了,被女郎亲的感觉更是奇怪无比。对面女人力气好大,她被抓着手腕都挣不脱。罗令妤推开这个亲她的女郎后,捂住自己被吮得水润的红唇。手背捂着嘴,罗令妤喘气跳起来,声音抬高:“陆雪臣?!” 罗令妤崩溃:“怎么是你?!” 陆昀被崩溃的罗令妤推到地上,衣衫凌乱的,他抹掉自己嘴上的口脂。脸略微僵了一下,抬头看她时,陆昀还老神在在地扬眉:“……好妹妹,一直是我啊。” “不然你以为是谁?” 罗令妤:“……” …… 军士们含糊其辞的态度,陆昀提起陈雪就不愿提的态度。 还有陈雪话里话外的暗示。 陆昀对陈雪的熟悉。 陈雪的帕子为什么在陆昀身上,陆昀为什么能够保证陈雪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 罗令妤跌坐在地,傻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女郎打扮的情郎,表情复杂无比。那个美得十分大气的陈雪还过来,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让她的脸贴在陈雪的颈窝间。 却是陆昀的男声:“……早说过不必多想,你非不信我,我只好如此了。” 罗令妤揪着他的衣袖,发着抖:“竟是你、竟是你……雪臣哥哥,陈雪姐姐,竟是一个人……是呀,我好傻,陈雪,不就是雪臣倒过来么,我竟没发现,还跟你生气……” 这气生得何等莫名其妙! 刹那间明白陆昀那提起陈雪就抗拒无比的反应,非他偷情,而是他不愿让她看到他丢人的一面。他根本不打算让“陈雪”再出现,他疲惫地问“为什么就不能忘了”……可是为了他的妤儿妹妹不要哭了,为了给罗令妤拔掉这根刺,陆昀硬着头皮,让“陈雪”重新出现了。 他喜爱她到,牺牲他自己的骄傲来安抚她。 罗令妤发着抖,声音闷闷的:“你,你为什么不早说,还让我误会你……” 陆昀揉着她的发,拍着她的后颈,安慰她不要哭了。可她搂着他脖颈,脸窝在他颈窝间,全身抖得实在厉害,不对劲。 陆昀:“……” 他面无表情,揪着她的后颈,一把将这个埋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子提远一些,盯着她的脸。罗令妤一脸严肃正经,可是和陆昀对视两眼后,看到陈雪这样美丽大气……罗令妤忍不住,哆嗦着狂笑出声,笑倒在陆昀怀里。 她大肆嘲笑他:“哈哈哈,你竟然扮女的!陈雪姐姐你真美……以后我不要‘雪臣哥哥’了,我就要‘陈雪姐姐’好不好?陈雪姐姐,我真喜欢你。你这么漂亮,我以后教你新的妆容好不好?你看你的花钿没贴好呢姐姐……” 陆昀黑脸:“罗令妤,不要过分。” 罗令妤笑得快抽过去了:“姐姐,你能如何呢……啊!流氓!” 因他抱着她,突然隔着衣衫,丝丝缕缕的,坚硬的力道在她腰上撞了一下。罗令妤当即涨红了脸,被陆昀含住唇,然后推倒在地。衣衫混在一处,他竟是穿着女装,就这样勾住了她的腿,捧着她的脸深深吻她…… 一室靡乱,旖旎。 第126章 帘帐风掀, 并蒂花开。 此舍非陆三郎寝舍, 只是平日闲暇休憩之小舍。空间狭小,私会便更为隐秘, 刺激。陆昀将罗令妤抱起到榻上, 翻身压去, 眼角瞥到榻角落里被她藏起来的之前他推翻成两半的几案。他心中动然,勾着她的颈便亲去。 身下的女郎颤抖着,手背挡唇, 笑得眼角飞红,眼泪溅出。罗令妤娇滴滴的:“我、我不行……陈雪姐姐我不行……” 陆昀额上青筋直跳。 她叫一声“陈雪姐姐”,他脸色难看一分。他知道自己越阻止, 罗令妤越会故意与他对着干。是以陆三郎一言不发, 手指搭在她腕上,柔柔地搓着。在她手臂起酥麻时,他俯身便压向她。 亲她的手。 她的手湿了,胸前颤颤, 眼睛更红了。 然后透过手指缝看人,罗令妤微微蹙眉。她长发和他缠在一处,腰被他搂住向上托, 托向他身体。俯下眼来的美人仍是盛妆,花容月貌, 乌发如云, 美人皮勾得人心火摇曳。而美人皮下, 是她的雪臣哥哥正在含笑咬住她的手指。发觉她的窥探, 他轻轻的,戏谑地一挑眉。 罗令妤极爱他的眉峰眉骨,他一挑眉,她的脸就烫了。她的手迷恋地摸向他的眉,同时她禁不住他的诱惑,抱住他脖颈,颤巍巍地张开了唇。 香软,绵密,甜美,忘情。 两人俱是重重一震,接着陆昀目色便暗,力道重了。他喉结滚动,呼吸迷乱。漫不经心收敛,满腔的热烈狂野喷之欲出——他一直控着次数,算着她的癸水日子,不愿让她有孕。之后又病了半个月。现在算起来,上一次碰她,都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一个月一次。 甚至两个月一次。 陆三郎的忍耐力,不可谓不强大。 …… 若有仆从经过,隔着帘帐,便能看到舍中两位绝色佳人勾唇吮吻之美。 皆是女装,美人闭目。光影交错,抵额交颈。一高贵如鹤临水,一妍丽如火焰兰开。簪子落了,青丝散肩,二女闭目缠绵,呼吸若远若近地交错,各有风韵。一美人压着另一美人,衣衫半解,亲得身下美人嘤嘤抗拒。那反抗在磅礴海浪掀涌而来时,只如浪花般跳跃两下,全然无用。 发出让人心跳耳赤之声。 赏心悦目,又满心惊骇。 …… 一直被陆昀压着,折腾着。罗令妤也不知为何,也许是他病了许久,她许久不曾与他这样亲昵;也许是他扮作“陈雪”,美人的视觉冲击太过强烈。她分外动情。无论他如何挑逗她,她一身热汗,抱着他,仰高脖颈,只想亲近他。 而女郎越动情,郎君便越兴奋。 平时再清贵的、不屑女色的人,在这时候,看到心爱的女郎在怀中嘤嘤饮泪,都会产生施虐之望——想欺负她,让她哭得更厉害些。 可惜条件不太好。 没有可让陆昀发挥的长榻。一张坐榻实在不够用。 只能压抑着,应付着凑合。虽然不能尽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罗令妤初时激动,后来便哭:“够了没,够了没?你说一会儿就好的,人家腰痛!” 她的衣衫被扯下,郎君的唇从后吻上她的背,让她的肩胛骨勾起,颤抖欲飞。背后亲吻如雨密密,郎君抵着她的后背,青丝散在她身上,他的动作,如在她身上弹琴勾弦一般。 陆昀闷笑:“这就受不了了?哥哥可从未尽兴啊。” 罗令妤一抖。 然后大哭:“你走开,你让我腿好痛,我不要你!我要陈雪姐姐,呜呜呜……” 身后的声音威胁她:“没有陈雪。不许再提。” 罗令妤美目流波,她明明被他掐着腰痛得厉害,那丝丝缕缕的酥意都不能压下。然而陆昀一开口,她就想起陈雪来。女郎噗嗤一声,刚哭得厉害,这会儿就发着抖笑得不行。 陆昀:“罗令妤,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女郎撒娇:“哪有?人家只是喜欢陈雪姐姐嘛……” 她转肩,张口与他唇挨上,抖着肩笑:“我也喜欢雪臣哥哥嘛。” …… 只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就匆匆结束。 罗令妤浑身湿汗,窝在他怀里。陆昀低头亲她,心疼又试探:“天这样晚了……今晚留下吧?” 罗令妤摇头,挣扎着要爬起:“我与一个嫂嫂约了晚上抚琴。若是说不回去了,大家不都知道我在与你做什么吗?我不要。” 陆昀不悦自己被拒绝,他瞥她脖颈上的吻痕:“……你便是回去,旁人就不知了?” 但罗令妤心性何等坚决,哪怕陆昀再劝她留下,她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却仍坚持要回罗家。陆昀有时候很恼她这样心事果决、无人能撼动的意志,却也说不动她。陆昀只好手遮住她的眼,叹气:“你歇一会儿,我帮你打理下,再送你回去。” 罗令妤听他不拦,这才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中,闭眼假寐,缓解周身的疲惫,同时任由陆昀收拾两人身上的痕迹。 因屋舍东西砸得太多,之后闹腾痕迹也厉害,陆昀不愿在这里多消磨。他也不唤仆从进来收拾,而是随意披上衣,只将怀中女郎裹得严实,才抱着她出门,去自己的房舍让人叫水,给她洗一洗。 陆三郎抱着罗令妤行在宅院幽深中。 院中经过的仆从们眼皮轻轻一跳,皆垂下眼不敢抬头,不敢张目看三郎身上穿的女郎的衣裳。 然陆昀算是南阳如今的大人物,许多事都要请教他。陆昀抱着罗令妤在长廊间走时,眼角微抽,因余光看到魏将军魏琮的高大身影。魏将军被仆从领着向陆昀的书房走去,隔着一个廊子,差点与陆三郎面对面碰上。 陆昀脚下一转,换了方向,避开魏琮。 魏琮却迟钝。他本来低着头,皱眉想北国提出的条件,来这里问陆昀的意思。有人经过,魏琮反应极快地抬头,看到帷帐掀飞,月色迷离,隔着花草长廊,一个女郎青丝如云,侧脸明秀。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似的。 魏将军好不容易看到这宅子有人,且被此女侧容所惊艳。他大步跨出:“女郎、女郎……哎你别走哇?” 那女郎隔着数道帘子和走廊,与他越走越远。那秾秀的眉目影子,行在月光下的高挑身形,那沉静淡然的气质;那帛带飞扬,那罗裙如烟……刹那间击中魏将军的心房,让魏将军呆住。 然而美人极为熟悉庭院的走廊,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魏琮的眼皮之下。任身后追她的郎君千呼万唤,此女心硬如铁,断不回头。魏琮怅然若失地停了步,他琢磨一会儿,看向自己旁边引路的头低得越来越厉害、脸越来越红的侍女。魏琮啧一声:“这美人是谁?怎么陆三郎的家里还有这样美人?” 侍女憋了半天,不敢欺瞒将军,只含糊道:“既是三郎的院子,又能有谁呢?” 魏琮一震,那绝色佳人,分明不可能是罗娘子。罗娘子没有那样高,而且力气大得还能再抱一个人……侍女自以为已经暗示了魏琮答案,没想到这位魏将军浑身一震,惊骇无比道:“陆三郎好大的胆子!他竟敢金屋藏娇,藏了这样的美人在自己家中!” 侍女:“……” 再听魏将军悲愤:“他怎能这样?他有了罗娘子还不够么?他是打算收藏天下的美人么?他不给旁的男子一点活路么?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啊。” 侍女无言,看魏将军崩溃。 …… 魏将军那晚没有见到陆三郎,他接受不了陆三郎在府上藏了一个美人,失魂落魄地离开。接下来几日,再见到陆三郎的时候,魏琮旁敲侧击,陆昀避而不答,不承认自己有收藏美人。 魏琮再去罗令妤那里打探情况,毕竟他也与罗令妤相识,怕美丽的罗女郎被陆三郎骗了。 罗令妤反应更奇怪。 要笑不笑的,女郎低着头,肩抖得厉害,声音都因隐忍而沙哑:“我知道……陈雪嘛……不是外人。将军不要多想,我三表哥没有骗我的。” 魏琮一怔,然后痴迷:陈雪……听这名字,便知是美人哇。 …… 这些杂事,陆昀没多理会。他伤病好后,身体恢复后,就开始处理政务,过问两国和谈之事过问得就多了很多。陆三郎颇为敏锐,向来有见微知著之本事。有这样一位上峰,下属们办事就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怕回话时被这位郎君一眼看穿。 但也有人不服气陆三郎的大名。 认为陆三郎不过是靠着家世,旁人处在他的地位,未必不如他。 这人便是朝廷派来的和谈官,叫韩明子。韩明子只消配合陆三郎谈完两国之间的协约,陆三郎回建业后,这一州的刺史,便是他的。在陆三郎病着的时候,和谈事务推进得不错。陆三郎突有一日让他拿详细的宗卷去,韩明子也信心满满。 舍中,陆三郎翻看着己方记录的几次谈判的情况,听韩明子侃侃而谈。 韩明子道:“这些条件是我方与北国争了半个月才争下的。郎君若是觉得没问题,便可上报陛下,让陛下最后定夺……” 陆昀突然打断:“为何要把汝阳送给北国?” 韩明子仍笑道:“北国偿了钱财……” 陆昀:“若我没记错,今年朝廷新下的旨意,此次战争所涉的郡,除汝阳外,颍川、南阳等都与邻郡合并,划入隔壁的州郡版图。那一州,是在赵王名下。” 韩明子脸色微变:陆三郎的记忆力怎这样好?那样复杂的州郡变化,合并的州郡只是其中不起眼的变化。陆三郎还病着……他竟然记得住? 看陆昀抬眼,瞥了他一眼:“唔,赵王的人?赵王把你派来和谈,在朝堂上花了不少心力吧?” 韩明子脸通红:“陆三郎,你莫要辱我之名,我只是……” 陆三郎合上了卷宗,淡声:“重新谈。现在谈的条件,不行。我绝不会看着赵王殿下以公谋私。” 韩明子挣扎:“可是我们已经谈了半个月,北国都接受了……” 陆昀静静看他:“重新谈。我不管赵王打算在南阳让你做什么,和北国有何勾结。和谈之事既然是我负责,就得听我的。” 韩明子骇然,闭了嘴,离开屋舍时,他脸色苍白。早听闻陆三郎厉害,没想到竟敏锐到这个地步…… 而舍中,陆昀闭目,手指曲着叩着案木:看来赵王殿下不死心,想利用南北两国之战,折腾出一些事来。而赵王能折腾出这事,陈王自然是不管的。 刘俶从来不管这些事。陆昀认识的刘俶,只要自己的兄弟没卖国,没做危害国家的事,他就不会多管兄弟间的龃龉。随意皇子们争权夺利,斗得有多厉害。刘俶不参与,也不插手。 放任赵王派韩星子来南阳为赵王谋权。 陆昀闭着的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刘俶向来不操心这些事。然而现在……刘俶应该操心一些了。 在陆昀洞察了自己二哥的梦后,在陆昀比自己的二哥更能清楚猜到那个梦所预示的方向后……陆昀脑中思路飞快转,便是逼,也要把刘俶逼到自己希望他走的那个方向去。 唯一头疼的是,韩明子这么个不稳定因素,上蹿下跳,在南阳这样一闹腾。陆昀要压这个人,那回建业的时间,便又会推迟。 那他何时才能娶到罗令妤? 陆昀心中略烦。 …… 和谈之事在陆昀清醒后推翻重来,两国人皆有些微辞。但在刺史权力最大的南阳,双方也无话可说,只好配合陆昀,重新谈判。北国本不愿和陆三郎对上,他们不愿和任何一位擅长清谈的名士对上。名士的口舌,非寻常人能比。 然赵王莽撞,派来的人无用,到底让陆昀亲自上阵,和这些北国使臣周旋。 北国人每日都被陆昀说的想要吐血三升,北国使臣团中寂寞的洛阳太守,每天听长官回来大骂陆三郎,心情都格外复杂——他真是想念雪雪啊。 可是他的雪雪恐怕再不会出现了。 只能看到陆昀那张清高傲慢的脸,整日睥睨他们。 和谈进行着,南阳的士族们在战乱后,重新活了过来。罗令妤又有心情来军营中看望军士们,给大家送吃的,送衣服。她的未来夫君风采翩翩,每天被南国人夸,被北国人骂,女郎与有荣焉。 某日晚上,她来军营时,看到灯火通明,知道两国人还在军营中吵。陆昀的小厮与她说,让她等一等,郎君谈完后和她一起用晚膳。罗令妤笑着答应,也不愿入帐中去等。她看军士们吵着抢食,自己默默坐在一边,含笑看着他们。 女郎无聊之下,捡起一枝树杈,在地上胡乱写字。 乱着乱着,便写了几个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灯火昏昏,罗令妤怔然看着自己的字半天,拿树杈就要抹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陆昀的声音:“令妤,我们成亲吧。不回建业了,在南阳就成亲吧。” 罗令妤吓一跳,不知他什么时候过来了。她猛回头,惊讶仰头看他。她又羞红了脸,以为是自己胡乱写的字让他觉得自己在逼婚。罗令妤张口就要解释,陆昀蹲下来,从后倾来,握住她的手与她手中的树杈,搂抱着她。 陆昀握着她的手,腕上用力,在她的字旁边,默默地跟上两行字—— 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罗令妤怔忡,手发抖,力气尽失。陆昀去稳稳握着她的手,将灼热的温度传给她。他低头亲她的额发,低声:“这便是我给你的回复……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好么?” 他声音沙哑而压抑:“我不想再拖了……哥哥太喜欢你了……” 他的呼吸拂在面上,罗令妤锁骨缩起,颤声:“我、我……我没有逼你……” 陆昀抱着她,要再解释时,身后传来大咧咧的男声:“陆参军,你躲在这里啊?哎你躲什么啊,你这么怕我啊?我就是想问你,那位陈雪娘子,你就不能说说,给兄弟制造个机会么?好歹大家相识一场,让我娶个美人,你不乐意什么啊?” 陆昀一僵:“……” 她怀里的罗令妤一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到情郎黑得可滴墨的脸色:臭得要命。 旖旎温情全被毁了。 怀中美人只笑得,快要抽过去了。 第127章 魏将军不可能见到陈雪娘子, 更不可能娶到此女。为此, 很长一段时间,魏琮大为不满, 认为是陆三郎针对自己。 甚至魏琮慢慢开始怀疑, 世间是否存在“陈雪”。 此女乃洛阳名姝, 人人称美,赞其风华,然世人只在传遍天下的仕女图上见过其风貌。此时代的仕女图, 称得上是“天下美人图”,可传千古而颂,非贵非姝不入画。然哪怕时人去往洛阳瞻仰此女, 也未曾见过陈雪。此乃南国一桩极为怪异之象。 此乃后事。 眼下, 陆昀不过是被魏琮打岔,错过了一次求娶罗令妤的机会。当罗令妤笑倒在郎君怀中,当她仰目看到他漆黑的眸子时,她心里突然一跳, 有一种难言直觉,知他一定还会再求。 陆三郎是很不愿意谈婚论嫁的郎君,是以当他愿意谈时, 起了这个念头时,便不肯被人所阻。在南阳的最后这段时间, 陆昀一边代表南国朝堂与北国使臣和谈, 一边暗自开始操办婚事。他将计划说与自己的兄长陆二郎时, 陆二郎诧异无比, 然后叹气:“你会被祖父祖母一起骂的。” 哪有自家郎君娶妻,不在家里,跑去女方所在地? 就那般急切?像是上赶着送给人家似的。 显得低人一等。 陆昀却不在意,他磨这门婚事,从去年九月磨到现在。半年过去了,陆家的顽固势力,早已屈服。陆昀再接连写信,建业便勉为其难地点了头,同意陆三郎在南阳成亲。然婚后,陆三郎定要携新妇回建业拜见长辈,不可再在南阳逗留。 仲春初日,南北两国的谈判在艰难地吵了月余后,总算将汝阳仍划入了南国。双方进行接下来第二段的和谈,为此,朝廷派来的下属官员韩明子,被赵王刘槐在信中喷得无地自容。陆昀则神清气爽,政务推进一段后,有了些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军士在山上驻守操练时,陆昀邀罗令妤登车,与他一道去太子望山,慰问军士。 罗令妤心里微妙地一动,答应了下来。 如今战事恐会停下,但对北国的提防之心不可少。陆昀上山梭巡,问起军中情况,作为参军,可算得上尽责。罗令妤跟他走了一段,后来陆昀和将士们谈话,罗令妤就自觉避让开来。 夜里自觉留宿山上军营中。 陆昀从山下带来了美酒佳酿,犒劳军士。夜里办了小宴,驻守边关的将士们轮换着,参与小宴,与陆参军敬酒。罗令妤意外地发现平时陆昀好似和这些军士有段距离,但同吃同住这么久,清贵的贵族郎君,也和这些寒门出身的寻常兵士建立起了友好关系。众将士谈起陆三郎,也是敬佩无比。 夜间小宴,初时众人因陆昀的身份而拘束;酒过三巡,几位将军推搡着,先来敬酒:“参军,我敬你一杯!先前你来,我等对你抱有敌意,多次戏弄你,实在惭愧……现在我等已经知道,参军是有大谋之人,我等小瞧了您的胸襟!” 陆昀自然还礼。 罗令妤这边,她端然跪坐,虽貌美无双,然因为她是陆三郎的未婚妻,陆三郎又坐在不远处,军士们都不太敢过来与她搭话。总是不太自在。罗令妤浑然未觉,他们那些粗人喝着冷酒,她则慢悠悠,自得其乐地烧着热酒,躲在角落里自饮自酌。偶尔抬目,瞥到烛火下,陆昀眼角斜红,目光清亮如星,罗令妤还能偏头吩咐侍女:“悄悄劝三表哥一句,他不擅饮酒,可莫被人灌醉了。” 陆昀心中有事,又不信任自己的酒品,自然控着酒量,不愿喝醉了。于是喝了几杯酒,那边侍女灵玉来劝,在众将士揶揄的目光下,陆昀淡定自若的,酒越喝越少了。 他喝得少了,下面的将士们却喝开了。很快开始三三两两地划拳,或抱着酒坛酩酊大醉,倒地狂饮。将士们一个个都喝醉了,关注他的人少了,陆昀施施然起身,向角落里笑盈盈的罗令妤走去。 将士们喝开了后,也敢鼓起勇气和罗女郎搭话。角落里,几个军士正起哄,要罗女郎喝酒。罗令妤端起了酒樽,置于唇边,她尚未饮下去,后面就伸来一只手。在众人诧异又了然的目光下,罗令妤偏头,看身后郎君仰头,神色自然,就着樽上的唇印,替她喝了这杯酒。 众人:“哦……” 此年代无男女大防之说,男女私会公会皆寻常。但众目睽睽下,男女之间的亲昵,自有人或会心一笑,或起哄看戏。火光流动,罗令妤被他们戏谑的目光看得脸上飞霞,心砰砰跳:真是的,他就着她的酒樽喝酒,乃公然调。戏她。 陆昀喝了这酒,环视四周:“我借妤儿妹妹一用,诸位没有意见吧?” 众人连忙:“参军请便!” 罗令妤低着头满面羞红,被陆昀握住手腕拖了起来,她半真半假,作出不情不愿的小女儿娇痴状,被陆三郎拽走了。清风徐徐,罗令妤被陆昀抓着手一通走。他脚步平稳,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拂向身后的女郎。熏香清淡,伴着微弱的酒香。 罗令妤好奇的,同时她也不喜欢走来走去:“雪臣哥哥,你带我去哪里呀?有礼物送我么,为什么不拿过来让我看啊?” 陆昀回头,奚落她道:“走两步路,累不着你。妹妹这再坐下去,一整个春日都要被你坐没了。” 罗令妤暗自白他一眼,恼他说她不喜动弹。她再不喜动弹,不也每日出门,没歇过几次么?纵是辛苦奔波是为了博好名声,难道这好名声,就没有惠及他么?他还笑话她,真是白眼狼。 陆昀领着罗令妤东拐西拐,出军营,过丛林,爬山丘。到了一处悬崖边,夜雾深浓,罗令妤俯目而望,四处黑漆漆的,也观不到什么。只满天繁星在顶,悠然流转。满心疑惑中,陆昀拉着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陆昀一手取了火折子点亮,一手伸出,拂开山石上的枝叶草屑与尘埃。他下巴微扬,温声:“妤儿妹妹,过来看。” 罗令妤站到他身后,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笔刀锋利,纵横嶙峋,左右分开,刻着两段字。 陆昀不知什么时候,将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都刻在了这处的山石上—— 右边起处,是“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左边回应的,则是“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字迹一样的气势飞扬,锋锐若可破石而出。这样潇洒又狂放的字迹,罗令妤多次见过,是陆昀最擅长的一种书法。 罗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时哽咽上心头。她步子前迈,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颤声:“你、你……” 两边的诗句左右应答,略有不同的,是左边陆昀那回话,右下角,写了一个“昀”字。左边女子的问话,右下角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曾留下。陆昀虽刻下了字,却没有代替她。头顶星光烂烂,崖口风大,罗令妤裙裾若烟,纤腰似托。衣带飞扬,疑要被风吹荡而走,陆昀站到她身后。火光摇曳照在石上,郎君扬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缠在一起,两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叠。 陆昀在后,拉着她的手,一道拂在冰凉的石头上,从刻着的字上慢慢划过。他声音平缓如悠琴:“山石为证,岁月作凭。”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终为天地见证。哪怕此生终了,千万年后,山石不催,此爱不绝。” 他的手握住她,低头附耳,柔声:“令妤,应么?” 罗令妤喉咙里堵住团棉花般,她不敢开口,怕自己一说话,就禁不住啜泣,挡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极缺爱,极羡慕旁人的家庭美满。她用于争取的东西,实则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陆昀、陆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泪意,抱怨道:“什么誓言?只有你的名字,我可什么也没有。” 陆昀微微一笑。 他道:“来。” 当真是准备充足,一开始就做了这样的准备。罗令妤抱怨后,陆昀就变戏法一样从袖袋中取出了刻刀。女郎被他从后拥住,他握着她的手,一道握住那刻刀,在女子问话的那两列诗后,一笔一划,一起刻下她的名字,“妤”。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那爱,自然是不移若山。 零星灯火远去,人间喧哗变得遥远。山势起伏,青翠如黛,与头顶漫漫流动的星河辉映。辽阔天地,远方军营中军士喝酒划拳声飘去,近处男女相拥立在悬崖峭壁前,立在一人高的山石前。丹纱罗裙衣带缠绕,郎君从后抱着女郎,拖着她的手。左手火把,右手刻刀,呼吸相贴,他们专注地在山石上刻字。 静谧而郑重。 不知所起,不求所往。那蓬勃之爱,它诉起源头,又向着远方往复奔涌,长流不息。 爱当是势均力敌,不是两败俱伤,便是花好月圆。此情此夜,山石为证,岁月作凭。山石不催,此爱无悔。 …… 山下的南阳郡城,陆二郎陆显在自己的睡梦中翻了个身。他也做了一个梦,他比所有人更快的,看到了那个未来—— 是年三月,陆三郎与其表妹罗令妤于南阳成亲。 南阳和谈结束后,夫妻二人回返建业,拜见长辈。 其乐融融,当是陆二郎于梦中,见过最温馨的一段。 在梦中,陆二郎的唇角已经勾起,却突然凝目,呼吸粗重。他梦到了建业城乱,梦到了战火烧起。 还梦到了……罗表妹流产。 第128章 陆二郎陆显的梦, 通常骤然袭来时, 因时间线混乱,他是看不太懂的。往日总要求神拜佛、辛苦解梦, 且经常解错。但是自从三弟也知道他的梦, 陆显心中大石压得不是那样紧绷。 夜里他从梦中醒来, 喝了杯凉茶后,对梦中罗表妹流产之事心悸无比。 他未曾梦到流产之后的事,然以三弟对表妹的喜爱, 定是心痛至死。三弟自来孤寂,如此不容易,有了妻子, 若是丧了子, 打击何其惨重? 唯一值得庆幸的,乃是比起之前梦境的非死即伤,哪怕迟钝如陆二郎,都能看出这一次的危机, 好似小了很多。陆显坐在寒夜竹榻前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凉茶,他若有所思—— 莫非这次的危机小,是因为三弟介入的缘故? 此梦, 当与三弟明说。 …… 只是陆三郎这几日正忙得厉害,一是与北国的和谈到了要紧关头;二是一年之计在于春, 初春事农, 身为刺史当亲自监察督促;三是, 他忙着与罗家长辈交流, 挑选成婚吉日良时。 流产之事不急于一时,陆显便想等三弟忙完了再说。然心中有了成算,再见罗令妤时,陆显的眼睛就不自由地下垂,落到表妹平坦的小腹上,满怀欣喜地猜测表妹是何时怀孕的。算着日子,大约也就是他们成亲后不久吧? 罗令妤被看得窘然:“……” 二表哥还是如此奇怪。 仲春社日,办坛祭祀农神,祈求五谷丰登。南国官员于南阳者,皆跟随他们的最高长官,该州刺史陆三郎陆昀,一道检查农事,亲自耕种,以慰农夫。战乱后良田毁了许多,为此,陆昀还专程写了折子回建业,请朝堂重视耕农之事。 郎君们去事农了,女郎们也不甘示弱。 战乱后郡城需恢复,南阳的士族女郎们近几月习惯了帮寒门一些忙。是以当罗令妤邀请她们帮忙事农时,女郎们嘻嘻笑,扛着锄头玩耍,当是新奇事一般,也就答应了。 事农却苦,没女郎们想得那般轻松。初时兴致盎然,半天后女郎们纷纷寻了借口离开。 黄昏之时,陆昀前来田埂寻罗令妤,见女郎埋身于绿幽幽的苗田间。分花拂柳一样,女郎弯着腰插苗埋土,额上尽汗,对襟襦裙的裙摆沾了许多泥土。田外女郎们设席置帐而宴,她们翘首以望,无人有勇气再进田中暴晒。 陆三郎立在一排排铺得整齐的田垄间,白玉长冠束发,他上身广袖白袍,下系绯红裳,内衬玄色衫,腰间玉带笏头自下向上反插,乃此年代的潮流。郎君玉立其旁,何等巍峨,卓然。 看得田地外的士族女郎们眼热后悔。想自己若与罗令妤一般在忙碌,陆三郎当也站在旁边观看。 近处,罗令妤则偏头问陆昀:“你们的祭祀怎么结束的比我们还快?” 陆昀轻笑,踩着她影子跟在她身后,看她拂过一丛丛半人高的绿色。陆昀淡道:“装个样子而已。也就妹妹这样实心眼,真去种地了。”朝廷之功在于教导、督促,而非真的让士大夫们下地,跟农夫们一道去插秧播种。 罗令妤美目一扬,笑眯眯:“我也是装个样子。” 只是她装样子,向来很诚心。陆昀早就领教过。 陆昀一笑,也不多话,垂目看着她的目光却几多柔情。罗令妤也确实如她所说,是为了博好名声。哪怕她做了再多的事,帮了人再多的忙,总归是有目的。自觉自己已经辛苦地作了一天的榜样,罗令妤偏头与旁边侍女说话,又递出锄头草帽之类,将农活交了出去。 陆三郎站在她旁边,让她心肝砰跳,脸颊滚烫,几多不自在,又几多欣喜。因想起那夜的誓言。她用余光悄悄看陆昀,发觉陆昀正俯眼看着她。与她目光一对,他眼中笑意转浓,轻声——“嫁不嫁?妹妹好似还未答复我?” 罗令妤偏头,再看到天地外三三两两站着的郎君、女郎们。 再有田地间穿梭的农夫农妇。 罗令妤嗔他一眼:这个人……都已经去和罗夫人他们商议良辰吉日了,还偏要等她一句话。 陆昀静静的,自嘲般道:“妹妹不亲口答应,我始终不安。” 罗令妤微微一忖,低头弯腰,目光在田垄间一梭,伸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木枝。她站起来,腰细肩窄,裙裾曳地,手中的木枝正好能撑在土地上。罗令妤抓着这根木枝,柔声与陆昀说话:“雪臣哥哥,你看我。” 陆昀便看去。 见系着白色襦裙的女郎向后踩了一步,木枝戳在土地上,写了几个字——“我心甚小,嫁君后,不许君纳妾。君可从?” 陆昀看半天,挑眉一笑。 侍女灵玉站在表小姐身边,看女郎垂着眼,唇上含笑,面色却紧绷。而三郎看了表小姐写的字后,不说话,他也蹲下去,从地上捡了一个木枝。就站在罗令妤的右边,陆昀向后退了一步,就着木枝在地上划——“从。” 陆昀一顿,然后写字:“为人妇后,嘤嘤不得与其他郎君撩情。卿可从?” 罗令妤微微一笑,再向后退了一步,写字:“从。” 侍女灵玉眼睛瞠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三郎和表小姐一步步向后退,他们手中的木枝在地上划拨,写出一句又一句的诘问,答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我若做错事,旁人皆训我,你不许。” “自然是先安慰妹妹,再训妹妹了。” 罗令妤哼了一声:“……” 清风拂面,他比她站得后退一步。她跟着他步子,再次向后走,再次写字:“我妒心重。我若是嫉妒旁的女郎,你必须与我站在一边,不能为其他人说话,不能扫我的兴。” “自然。我脾气坏,经常翻脸,妹妹若是见我翻了脸,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罗令妤:“你要听我说话,不要总将我想的那般坏。” 陆昀:“你也不要总多心。很多时候我没有嫌弃你,你却觉得我瞧不起你。” “有心事时要与我说。我想分享哥哥的事。” “妹妹的秘密也当和我分享。” “雪臣哥哥要尊重我。” “也请妤儿妹妹尊重我。” “你不要说我。我嫁到建业后,做了陆家媳妇,就是你们家人了。我背后无势,你若是让我走,我都不知我能去哪儿。” “……永不会那样的。我也怕妹妹每次与我吵架,都说要离开我。我受不了这般。” “哥哥会永远对我好,喜欢我么?” “我知妹妹婚娶为何。但若我有一日没了钱财,你还会留在我身边么?你会背叛我,抛弃我么?” 罗令妤怔然,目中潮热。 许是她的嫌贫爱富让他不安,许是他不知她在一步步为他放弃她的旧日要求。她慢慢的:“不会的。我慕哥哥,不管哥哥或贫或富,权势滔天或落魄流放,我都不会离开哥哥。” 陆昀便道:“我心亦如你心。” 良田无边,碧绿无际。站在田外的郎君女郎们,跟在表小姐和自家三郎旁边的侍女灵玉,还有拄着靶子停下来歇息的农人,他们都怔怔看着陆昀和罗令妤。看那才子佳人一般,二人广袖飞云,侧面如玉,低着头写字。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写字。 风吹麦浪,满目青绿。田垄中间的空地,皆是男女的一问一答。不知能问多少,不知尽头在哪处。但心中之畏惧,情丝之缥缈,在他们四目若有若无地对视、手与袖子时而碰触时,皆慢慢然,尘埃落定—— 那姻缘,自有天注定。 上天注定的姻缘,却也会错。总是要将心事剖析,要将话问出来。总是口上说不出的,笔下就要写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安心,才能确信姻缘之定数。 侍女灵玉初时只是睁大眼,满心震惊地看着。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小跑着离开,再次回来时,追上那长袖飘扬、仍在后退着写字的男女。密密麻麻的字扎在土地上,密语一样,昭然若揭。侍女手捧着册子,持着笔,快速地将郎君和女郎的问答记录下来。 田垄问情。 当作佳话传世。 …… “驾——”一骑骏马过来,从马上跳下几个青年。有南国官员,也有北国官员。他们想就南北两国和谈之事,再次问话陆三郎。要喊人时,被站在田地外的陆二郎陆显喝住。陆二郎示意他们不要打扰那对男女,他痴痴地看着日光昏黄,那郎才女貌,俯眼抬目时满目含笑,何等亲昵。 他不知身后来的人,跟随他的目光看向陆昀和罗令妤时,都是怔忡了一下,诡异地沉默下去。 衡阳王刘慕看着罗令妤,目光一暗,想道:若是我与罗娘子这般……那该多好。 北国那跟随在长官身后的洛阳太守也失魂落魄着,想道:若是雪雪真是我的小妾……那该多好。 情人成双,绝代佳人,姻缘定下时,自有旁人或多或少地因他们而伤心,失落。然不过是无关紧要。 …… 先是临时起意而求婚,再是星夜下刻字以誓,最后是田垄问答。陆三郎三顾之后,才得到了罗令妤的一声“好”。 与陆二郎做的梦一模一样,无人阻拦,陆三郎又迫不及待。在罗令妤矜持地点了头后,次月三月中旬便是良辰吉日,陆三郎于此日迎娶南阳罗氏的女郎罗令妤。 周扬灵惊喜,在她离去前能看到这二人成亲,于她乃是大慰;南阳范氏的范四郎范清辰酩酊大醉,不敢前去观礼。 说是南阳条件差些,不如建业。但在能力范围之内,陆昀仍给了罗令妤一个风光无比的婚宴,满足了罗令妤心中的虚荣。这桩婚事,阴错阳差,惹得南国官员和北国官员一道来观礼。因和谈进行得不错,北国官员也来祝贺陆三郎迎娶娇妻,并备了厚礼。 建业那边的祝贺、礼物也是络绎不绝。 上流士族和普通寒门皆受邀请,军队和官员都受恩惠、特意来贺。陆三郎名望在南阳大盛,罗女郎也颇具美名,此金童玉女之婚配,在民间传起一段佳话。婚事奢华,富贵堂皇,超乎想象。 从天黑到天亮再到黄昏,管弦乐声、瓜果重彩,纷至沓来。天昏时陆三郎着婚服,去罗家迎女郎出门。罗令妤的堂哥罗衍亲自将女郎背出,交到陆三郎手中。之后驱车,二人登车,于南阳城中巡逛一圈。郎君和女郎一道接受路人观礼,车马几次堵在路上走不开。 有女子们呼道:“郎君、郎君……” 亦有男子哀声:“罗女郎怎就嫁了呢……” 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人相随,得金银瓜子洒落,陆家之财大气粗,使寻常百姓喜不自胜。过了整一时辰,陆昀才将罗令妤从罗家,接到原本只隔了两条巷的临时陆宅。 长辈不在,陆二郎牵引着这对新婚夫妇,在司仪唱礼下,两人先拜天地,再朝向空着的牌位拜两人的父母。陆家长辈不在,南阳罗氏的长辈在一边看得红了眼,感慨两个年轻人竟都是没有父母。最后,陆昀和罗令妤才郑重对拜。 抬头时,陆昀只看到满目琳琅,对面却扇遮面,只露出女郎的一双噙笑眼睛。 他们在所有人的见礼下,跪坐下行同牢、合卺之礼。红色丝线牵着两人的手,礼成后,陆昀领着手持却扇的女郎去后方的婚房。跟着两人的观礼者仍恋恋不舍,想要跟去。南国此时盛行闹房戏妇之俗,罗令妤又是如此佳人,谁不愿进去新房看望新妇呢? 然而新婚郎君实在小气。他们才跟出大堂,军中兵士就站出来,拦住人后严词厉色,不让客人去新房戏闹新妇。 再是争执。 又有劝说。 折腾下来,新房静下,竟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屋中静谧着,罗令妤手上酸痛,觉得没有动静了,放下手中却扇,便看到陆昀坐在旁边看她,目中盛火。安静下来,怪异的,两人竟都觉得赧然。 罗令妤心肝一抖,看陆昀移开目光,倒了一杯酒,起身向坐在榻边的她走来。他立到她面前,俯身将酒递给她时,见罗令妤稍微停顿了下,目中忽有狡黠色浮起。 罗令妤接过他的手,仰头,对他一笑:“谢谢夫君。” 她甜甜的“夫君”唤声,让陆昀心口一烫。然陆昀看她一眼,觉得她这声“谢”说的奇怪。他偏头:“谢我作甚?” 罗令妤:“当日我求佛拜菩萨,急得无头蝇子一般折腾。我许愿能够嫁得一良婿,夫君骂我,说我求菩萨,不如求你。夫君那时候把我训得灰头盖脸,说话格外难听。” 陆昀唇角含笑,歪在了榻上,闲然优雅,如玉山之倾。他笑道:“我竟对你这样坏过么?我不记得了。” 罗令妤翘唇,她站起来,将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后,伶牙俐齿道:“就是那样坏……但是我还要谢谢夫君,让我嫁得良婿。” 陆昀伸臂拽她入怀,在她颈间轻嗅,又哑着声揶揄:“哦……那谁是良婿?嘤嘤在夸谁?” “你……明知故问!” 第129章 洞房花烛, 颠鸾倒凤,一夜旖旎温存。 起先,女郎叫声细细弱弱,几分不适,郎君则是说着什么话,时而与她玩笑一两句;后来,那嘶哑的、拉长的吟声,如丝线一般勾折。压抑、沉迷、享受, 男女声混于一处, 若古琴铮鸣声般时轻时重。听在门外人耳中,何等面红耳赤。 男女欢好自古如是。 渐适应了,便也品呷出其中的趣儿。勾勾搭搭, 黏黏腻腻,满身湿汗, 乃是不分你我之象。 …… 陆三郎成亲后, 神清气爽。第二日与人谈事时, 也见他面上含笑, 不知比平时那般清高不可攀,亲切了多少。一日下来,众人便或羡或酸地叹:罗女郎真是有本事, 竟让这样清贵傲慢的郎君折腰。 哦, 日后也不是罗女郎了, 而是陆三少夫人。 陆昀快意了不过一日, 晚上他的二哥陆显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前来拜访。陆二郎在三弟的舍中见到罗表妹, 看到女郎娇妍,指挥侍女小厮端茶倒水。三弟的地盘多了一个美娇娥,日后还会一直存在,陆显颇为不适应。同时陆二郎心中又喜:正是自己的相助,三弟和表妹才能修得百年好事。自己既然能帮弟弟妹妹到这一步,未尝不能将那流产隐患解决了呢? 罗令妤擅观人眼色,见到陆二郎来找夫君谈事,不等二表哥暗示,她就自寻了借口出去了,把舍中地盘留给二表哥。 新的女君娉娉袅袅地出门,带走了舍中的所有伺候仆从,还体贴地关上了门。陆显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低头对跽坐端正的陆昀说:“……表妹那般知情识趣,定让三弟十分快慰吧?” 陆昀坐在小案前,闻言摸了下下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嗯。” 他早猜过罗令妤若为人。妻,定将夫君照顾得极好。早些时候他尚嫉妒那能娶到罗令妤的郎君,万想不到一年后,抱得美人归的,居然是他。他和罗令妤自相识,一径斗智斗勇,从厌生爱……也颇为传奇了。 不过陆昀和罗令妤不一样,罗令妤凡事喜欢炫耀,陆昀却不喜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心事。他笑了一下,就掠过了关于自己新婚妻子的话题,伸手执起案上摆着的茶壶,为二哥沏茶:“二哥又做了什么梦?瞒了这么久,辛苦二哥了。” 陆显一言难尽:……他才过来,三弟就猜出他瞒了那个梦很久了? 陆显面容沉稳,不悦地瞪了眼言行放。荡而随意的三弟。陆昀满不在乎,陆显才叹口气,放低声音:“……我本不愿将此梦告知,因为梦只做了一部分,无头无尾,不知其后会发生什么。我往年解梦,常因为这般一知半解而弄错。我也怕你弄错了梦的本意。” 陆显沉默了下,娓娓说起—— “……我梦到是夏日的时候,建业发生暴。乱,各方势力混战。战火波及到了丹阳城。彼时陆家上下都在丹阳城中,战火烧到了陆家的女眷身上。罗表妹前后奔波,从火中和敌人那里救人……乱糟糟的,到处是血,到处是闯进来的敌人。陆家护卫森严,女眷们只是初时慌乱,后来就听罗表妹的安排了。但是表妹受到了惊,她在当晚便流产了。” 陆显心悸,梦中景象历历在目,仿若能看到那深幽的巷中,女郎捂着肚子蹲下去的样子。满头冷汗,裙下渗血。哪怕一直冷静奔走,与敌周旋,且能帮夫君救护他的家人,可裙下的血越渗越多时,罗令妤也害怕了。 她惶恐着流泪,扣着侍女的手臂发抖:“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 她含着泪:“雪臣哥哥……雪臣哥哥,快去找他!呜呜呜,找他——” 她心中迷惘而惧怕,捂着肚子难受不已。这是陆家这一辈嫡系的第一个孩子,受整个家族的重视。这也是陆昀的第一个孩子,然而、然而……梦中的幽巷,四处纷飞的战火,孤零零哽咽的、晕倒在侍女怀中的表妹,一幕幕,这一日不断浮现在梦醒后的陆二郎眼中。当陆显将这段梦说给陆昀时,心里也颇难过。 陆昀眼眸猛烈地缩了下,垂目不语。 陆二郎看他如此,迟疑下,安慰他道:“其实这个梦十分好破解,比之前你的死局容易很多。罗表妹既是流产了,要破解此梦,三弟就暂时不要碰她好了。如此,她不会有孕,自然也不会在战火中发生意外了。” 陆昀一震。 他抬目,看向这个真诚提意见的二哥。陆昀没忍住:“我新婚妻子,你让我不要碰她?二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陆显不悦:“生死关头,色竟那般重要?” 陆昀:“……” 他以袖覆面,叹口气,没再多说。二哥清闲雅客,舞文弄墨,绝不好色。自是不知那色欲迷人时,心里想忍,身体也忍不住。牡丹花下死……陆二郎是还没遇到他的那枝牡丹花,是以并不觉得郎君成了亲,就会食髓知味,一味想着那事,难以忍住。 陆三郎只声音艰涩地轻声:“此事……当是意外。多谢二哥提醒,我和令妤会注意的。梦中的事……我绝不允它发生。” 陆显点了下头,看着三弟温润的面容,却迟疑地:“雪臣,自你上次提醒我,说我是幸运之人,被上天眷顾之人,我便有种感觉——我怀疑,我做的梦,从头到尾,都不是你和罗表妹的爱情。我只盯着你的爱情……大约是梦里的人,我只和你熟,你在梦中,又是那般重要。好似一举一动,都能让未来的方向改变。但其实梦的关键从来不是你的感情,我梦的,一直是南国未来的局势。” 陆昀挑眉,意外地看他一眼。 陆显心中重跳,知道陆昀这个眼神,意思是自己可能猜对了。他终于猜对了一次,陆显满心激荡,握住三弟放在案上的手:“那是不是说南国的局势,是要我去改变的?我竟那般重要?我能怎么做……对了三弟,为何在梦中,丹阳城起火,表妹照顾人时,你我都不在丹阳城中呢?那时若是你在表妹身边,她也不至于……” 陆昀面色平静。 陆显可能解不出自己的梦,但他了解三弟。他眉心剧烈地跳了一下,身子倾前,颤抖着压低声音:“……你知道建业城中的战火是怎么回事对不对?和你有关?” 陆昀静了一下后,给陆二郎一个晴天霹雳般的震惊:“说实话,二哥这个梦,确实让我意外。我不知令妤可能会流产……现在知道了,自然会避免。但是除此之外,其实不必二哥告诉我,我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甚至我能猜到令妤流产后,你接下来会梦到什么。” 陆显:“……!” 看三弟目色沉沉,眼底星火燎烧,慢而静:“二哥,你做梦是为何?为了提防即将到来的灾难?总是在提防,小心翼翼地在大事件轨迹边上戴着脚链跳舞,是不是很辛苦?我多次实验,之前就有猜测,现在二哥不过是证明了我的猜测……一言一行,一个决定的改变,你的预言梦,某种层面上,也在被我牵着走。” “预言是为了改变,将事情导向最好的一面。大事发展自有逻辑,只要窥得这个逻辑……想要彻底将你的梦换个大方向,也不是不可能。二哥,要擅于利用外物,而不是被外物所牵引。” “我猜到二哥你在梦到令妤流产后之后还会梦到什么……但我不能告诉你。你会一惊一乍,坏了我的大事。你只要知道,我不需要梦教我应该怎么做,而是,我来引导这个未来,向哪个方向走。” “二哥辛苦很久了。接下来,只要不是有灾难,二哥就稳稳看着吧。你的梦中故事,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引导不了什么,二哥不必再告诉我了。哦,自然,二哥若是梦到妤儿妹妹如何,还是可以说与我听的。” 陆显瞠目结舌,咬牙:“好,我不多问……但是你承认建业的战火会因你而导对不对?你要做什么?” 陆昀若有所思:“本来不会因我而导……但现在,会因我而导了。二哥静观其变就好。二哥信我,信我不会做不利于南国之事就好。” 陆显与自己的三弟谈了两个时辰,最后一脸恍惚地离开陆三郎的府邸。临去前,陆昀送兄长出府,嘱咐道:“二哥不要与任何人再说起什么梦了……为了不影响我的大计。” 陆二郎郁闷地点了头,被三弟送出门。好在陆显肩上担子如今一阵轻松,因陆三郎明确告诉他,他的梦没什么用了,他不必总是紧张兮兮,求神拜佛满脑子问号。他的疑惑不安,被陆昀全盘接手。陆显意识到自己的三弟有所图谋,可惜三弟那人不想说的,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 陆显苦笑:做了这么久的梦……最后却被告知梦没什么用,一切交给陆昀就好。 他大约就是个闲散士大夫的命吧。 …… 陆昀不可能告诉自己二哥的,是建业的战火,当和几个皇子的争权夺利有关。他在做实验实验过陆二郎梦的走向后,就写信问过身在建业的陈王刘俶。刘俶说老皇帝本来就年纪大了,最近不只沉迷女色,还沉迷炼丹、只听方士道士的话,他乱吃丹药,视侍医如无物。老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建业的那几位公子的动作,越来越大。 赵王刘槐,不过是其中一缩影。 但南阳新派来的州郡刺史韩明子,却让陆昀发现,刘槐和北国相勾结,所谋甚大。在北国公主的谗言与北国使臣交好的建业官员相助下,南国州郡重新划分洗牌,只要颍川、南阳等地划入刘槐的势力范围,刘槐得到好处,自然要还赠北国。原本将汝阳分割给北国,就是赵王的报答……然而被观察敏锐的陆昀截了胡。 北国没有得到好处,自然不甘心,刘槐,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建业战乱起,单凭几个手里无兵的年轻公子做不到。北国必然在其中起了作用……陆昀几乎是一瞬间,便判断出南国都城建业城中,现在恐怕有北国的军队混于其中,等着浑水摸鱼的机会。 陆昀莞尔:浑水摸鱼么……他想要建业起战火的诱因,这不就等到了么? 陆三郎垂目,他反过来制约陆二郎的梦,他大手笔改变所有走向。他要引导,要一切事按照他的想法来,要一步步推着他的多年好友刘俶,走他希望刘俶走的那一条路。现在不能不争了……可又不能将二哥的梦见人就说,说了旁人也不会信。陆昀干脆自己推着事件向前走了。 …… 与二哥相谈一晚,再徘徊沉吟,写了几封信送去建业,给陈王刘俶。罗令妤仍然没回来,陆昀想到她可能会流产,心中便觉压抑。他揉了揉额心,出门去找罗令妤。 罗令妤待在偏舍的一间雅舍中,正在洗棋子。一盘水放于她面前,她素白修长的手指拨动着水,噼里啪啦,和侍女合力将棋子倒入了水中。黑白分明的棋子如圆润石子一般四溅洒落,一重重的水光影子,映在俯身洗棋子的女郎脸上,萤白光华,朦胧流动。 陆昀眸子幽暗,静看许久。 罗令妤很快发觉,仰头诧异看他,以眼神问他是不是二表哥已经走了。罗令妤打个哈欠:“雪臣哥哥过来做什么?我洗完棋子就回去了。” 陆昀走过来,示意侍女出去。他站到罗令妤身后,冷不丁地伸手,在她颈上玉肤摩挲了一下。他刚从外头进来,手指冰凉,凉得女郎瑟缩缩肩,拧着肩恼道:“你做什么?!你怎这样坏,就欺负我!” 陆昀看她目中含怒,竟然笑了一声,似就喜欢捉弄她。 罗令妤气的,要跳起来与他这个坏蛋拼命时,郎君俯身,从后抱住她肩,唇在她鬓角轻擦一下,温情脉脉。罗令妤敏感的:“你怎么了?不高兴么?二表哥说什么了?” 陆昀俯着眼皮,视线越过她玲珑胸口,落到她小腹上。心中压抑再次浮上,陆昀试探道:“下月初和谈结束,便回建业。妤儿妹妹觉得……你不回建业,和周郎去往宜城如何?” 罗令妤:“……!” 她问:“为什么?” 陆昀漫不经心:“建业恐有一场战乱……我担心你卷入其中受苦。你若在宜城,有周子波,还有周潭那些名士看护……我更能放心些。妤儿妹妹接受么?” 他似在与她商量,但话中意思却很明确,显然他已经有了主意。罗令妤被他从后抱着,却蹙起眉。她不喜欢陆昀安排她的事,她也不高兴自己要离开陆昀。她好不容易嫁给他,还没有温存两日,他就要将她送走……然而罗令妤用余光看贴着她脸的郎君,看到陆昀神色淡淡,精神似不太好。 她心中一软,不忍心刚成亲就和他吵架。 女郎便温柔笑道:“我都听夫君的。我就喜欢凡事有夫君照料。” 陆昀勉强笑了一下,夸她懂事。他心不在焉,没有发现怀里的女郎眼波流动。分明不安分。 …… 次日陆昀就和周扬灵说了对罗令妤的安排。南北战事结束,宜城父亲催得紧,周扬灵差不多该离开,回宜城去了。她怅然之时,罗令妤被陆昀拜托给她,女扮男装的周郎愣了一下后,聪明的她自然察觉到了什么。但周扬灵的优点便是从不让人为难,当即答应了下来。 周扬灵道:“三郎放心,我定将罗妹妹当做是亲妹妹那般照顾。” 陆三郎更不放心了:“也别太照顾。我家妤儿是墙头草,对待感情是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不错,最是含糊不定。你对她太好,她容易生情……你别为我照顾出一位红杏出墙的夫人来。” 周扬灵一愣,然后莞尔:“……” 然当日下午,周扬灵收拾回宜城的行装时,罗令妤小跑着,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找她:“周郎、周郎……你要帮我啊!” 周扬灵自然放下手中事务,关心问女郎发生了何事。女郎喘着气,被周郎扶着坐下。罗令妤捂住脸,嘤嘤哭泣,满面是泪痕。她哀伤无比,怨念何其多:“我夫君是混蛋,我们刚成亲,他就要抛弃我,自己回建业。他口上说为我好,谁知道心里怎么想?未知不是觉得我上不了台面,不要我跟他回建业?” “他之前还说我,怪我多事……” 周扬灵:“……”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这对夫妻……这对夫妻……前后说辞差这么多,他们真会玩儿。 罗令妤放下捂脸的手,仰起面,眼睛红红,楚楚动人地眨着明眸:“我只有周郎了,周郎,你要帮我啊。我不要被抛弃……” 周扬灵就、就禁不住罗令妤的撒娇哀求,再次无奈地答应了。 她哪里玩的过这对新婚夫妻? 周扬灵只是说:“可惜三郎不好对付,他敏感多疑,我与他说,他恐不信我。” 罗令妤神秘一笑:“周郎帮我便是。至于我夫君……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听我的。” …… 那晚平静,夜里陆昀想要求欢,被罗令妤拒绝。陆昀因心中本就压着流产那事,她不肯,他自然也不强求。然第二日办完公回到府上,陆昀进到禽舍,原本只是想看会儿书。他拿着书卷进屋,却看到罗令妤也在房中,正趴在案上画着什么花儿。 陆昀从她身边走过,不觉偏头,多看了她两眼。因女郎今日着了一身轻薄蝉衣,十几层的纱,但陆昀看去,仍能看到她蝉衣下的水红色肚兜,雪白裙裾,还有那一身冰肌玉骨。女郎发间只插着一根银簪,长发披散在肩,侧脸明玉般,脂粉不施。 陆昀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因他几乎是看不到罗令妤不上妆的样子。她这人太重视容貌,见人时,哪怕是见他,都定然妆容精致。她自己研制的胭脂水粉不光颜色明艳,且都无毒可食,是以陆昀也不说她。但他仍然遗憾他很少看到罗令妤脂粉不施的样子—— 而现在,坐在几丈外的书案前低头绘画的女郎,就是脂粉不施。 她不梳妆时,看起来娇小很多,艳色少了些,憨气多了些。总算像个十几岁女孩儿的样子…… 罗令妤忽然抬头,向那歪坐在榻上的郎君看来。她眸子清澈黑亮,冷不丁看来,陆昀视线并不躲避,噙笑迎视她。罗令妤质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陆昀目光略微下落,似笑非笑:“妹妹大了。” 罗令妤讶然,并且一头雾水。她这样不梳妆,本是用来诱陆昀。经常给夫君以新的感受,是罗令妤一贯的坚持。但是她不梳妆的时候,看起来应该是年龄小些,怎么陆昀反而说她“大”呢? 罗令妤顺着陆三郎的目光向下看,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胸口……罗令妤:“……” 眼角飞红,女郎跳起! 她就知道,这人流氓无比。 罗令妤慌张躲了开,陆昀低笑一声,并不起身动作,而是低头当真看起了书。但是一会儿之后,那离开的脚步声回来了,陆昀眼尾余光看到女郎的裙裾踩到了自己面前,他尚低着头,便被女郎倾身过去。 罗令妤膝盖跪在榻上,搂着那靠歪在隐囊(引枕)上的郎君的脖颈,贴着他的唇,与他缠绵拥吻。 陆昀被这意外弄得向后靠了靠,短暂地“唔”了一声。 “啪”。他手中的书卷落了地,小娘子就整个人缩入他怀中。半晌,陆昀移开唇,揉着她,轻声:“……你喝酒了?” 罗令妤:“是呀,雪臣哥哥也喝点吧?” 陆昀觉得不对,本能要拒绝,就听罗令妤埋在他怀里娇滴滴:“人家好喜欢你,想和你欢好。哥哥不愿意么?” 陆昀握着她手腕的手当真一紧,呼吸重了。 他怀里的小妖精勾勾搭搭,嗔怨无比:“可是你之前弄得我好不舒服,听说喝酒能助兴呢。哥哥也喝一点吧?” …… 陆昀是不擅酒的,很容易被放倒。 但世人少见陆三郎撒酒疯的样子,是因他喝醉后,不过是比平时更放浪形骸些。表面看上去,郎君还是一贯的样子。罗令妤太甜美,陆昀明知有诈,还是被他的新婚妻子放倒了。 自是放浪之时,折腾得女郎要死要活,比平日要剧烈很多。她越叫,他便越兴奋,越控制不住手下力道。 但他只做了一回,就偃旗息鼓,睡了过去。 罗令妤双股颤颤地绕过他,从床帐间爬出,一身痕迹,手臂都微微发抖。然罗令妤梳妆了下遮挡痕迹,罩上斗篷出了门。她弄醉陆昀,自然是有事要做。 …… 当夜,陆二郎原本已经睡了,又被罗令妤在外敲门喊醒。表妹要求他说出他与陆昀说了什么,陆二郎不肯,罗令妤威胁他—— “你若不说,我就告诉雪臣哥哥,说你人面兽心,对我怀有不轨之心,欺负了我。” 陆显:“……” 他震惊:“……表妹!” 你怎么是这种人?! 第130章 罗令妤认为, 二表哥看着清明端正,实际傻乎乎的。 而且成亲了,可以在夫君的家人面前偶尔暴露真性情了。反正……他们又无法怂恿陆昀休妻。 是以夜行,前来威胁陆二郎陆显,逼他说他与陆三郎说了什么——“正是你走后,雪臣哥哥才心情差的。定是你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了。” 美丽的女郎施施然入舍,望着陆二郎僵硬的脸色, 她入座后, 认真轻声:“什么事让我夫君不高兴,我就不允那件事发生。” 陆显微微一震,看向表妹在灯火烛光映照下秀美无双的面容。 良久, 缓缓的,陆显叹口气, 心想既然表妹也知道自己做梦, 说与她又何妨?虽然三弟要他不要到处跟人说, 可是罗表妹又岂是外人?陆显便将自己做的梦缓缓道出。 罗令妤静静听着, 好似随着陆显的讲述,真的到了那样的夜晚。她救了陆昀的家人,代价却是自己辛苦得流了产…… 并没有多为难陆二郎, 听完故事后, 罗令妤就起身告别。陆显将她一径送出院门, 看着表妹平静的脸色, 欲言又止, 想劝表妹宽心。想说有三弟在,表妹定不会如梦中那般。 罗令妤却心神不属,没多留心二表哥的神色,恹恹地坐上车回去了。 前后出行也不过一个时辰,回到院舍,屋舍的暖香还没烧完。空气中弥漫着丝丝伽楠香气与男女暧昧后浑浊的气息,罗令妤怔然,坐下。香中上等三品,伽楠,沉香,檀香,其中以伽楠香最贵。罗令妤一个落魄士族女,她就是家道未曾中落时,汝阳罗家也不见得能日日用上伽楠香;嫁给陆昀后,她才知陆昀用的熏香,一直是上等伽楠香。 寻常人家供不起的,陆三郎日日用着,那般寻常,他完全不放在眼中。 他不在意的东西,她羡慕得眼红。罗令妤嫁给他,才过上了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那样生活。才开怀没几日,陆二郎却告诉她说她可能流产……在罗令妤眼中,那不只是流产。流产可避,其他事难避。女郎与陆昀一样,从一个流产中,窥得建业即将不太平。 对于趋利避害的女郎来说,这种不太平的预测太糟糕了。 她能与陆昀同甘,她是否有勇气共苦呢? 熏香炉中的火还烧着,罗令妤向炭火上再添了些香料。在屋中发怔坐了一会儿,等身子暖和了,她才褪了斗篷、外裳,卸了钗环,进了内舍。掀开床帐坐到榻上,闻到愈发浓烈的男女欢。爱气息,伴着一股子酒香。只坐到这里,罗令妤的脸便微微发红了。 她就着帐外的昏昏烛火,俯眼看那卧榻而眠的青年。锦被只盖到胸上,露出他的肩和颈。穿衣时风流无双,褪下衣后又骨肉匀称,肩宽腰瘦腿长。上天真是偏爱他,他昏睡着,长发散在枕上,几绺贴着面颊,因吃过酒而面孔发红。光朦朦胧胧,大约因喝酒而有些不舒服,他在睡梦中皱着眉,眉峰微蹙,睫毛纤长乌黑,唇线锋利又嫣红润泽。 真是玉一样的郎君。 不管是醒是睡。 罗令妤仅在旁边看着,脑中就有熏熏然感。理解建业女郎都为玉郎狂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她唇角噙笑,伸手拂在他眉眼上,指甲调皮地闹了他两下。如她这样的美人,其实更爱美人。寻常郎君的相貌在她眼中不过尔尔,陆昀这般的,才能让她心醉神迷…… 罗令妤俯身,贴上他的唇,吻了他一下。 熄了烛,落下帘帐,窝于他怀中。听着陆三郎平稳坚定的心跳上,罗令妤抱紧他,心中的不安慢慢被驱散。她困顿起来,闭上了眼……麻烦的心事,等明日再想吧。 …… 罗令妤心中纠结,自己未曾下定决心,便不知该不该和陆昀说。她自己没下定的决心,与他说了,很容易被他牵着走。这是她万般不愿的。何况陆昀让她去宜城,按照罗令妤本心,她本该是愿意的……现在只满心怅然。 与陆二郎谈话后的第三天下午,罗令妤闲来无事,只坐在家中收拾陆昀吩咐她要整理的去宜城的行装。她也不知自己最后会不会下定决心去宜城。为不让陆昀疑心,还是先听他的话吧。 下午的时候,陆昀从外头回来,换了一身宽松的家常衣袍出来。罗令妤诧异:“你不用再出去了么?” 陆昀懒怠的:“什么事都要我亲自做,朝廷养着那么多闲人么?” 罗令妤美目中光波一转,进去内舍抱了他换下的衣服,吩咐侍女去洗了。她回到屋中,坐在堆满了衣服的小榻上,继续整理南下行装。陆昀停顿了一会儿,在书案那边写了几封书信,他出去让人送走信后,回来踱步两下,最后拿着一本书,歪到了罗令妤所坐的榻上。 罗令妤小小翻白眼:这个人真是……屋子那么大,他就要跟她挤这么小的地方。 陆昀当做没看见她那翻得漂亮的小白眼,歪到榻上,捧着书卷,然他心神不能定,翻几页书,就忍不住抬眸,瞥她的背影几眼。她慢条斯理地收拾那些衣服,陆昀伸手,在她腰上轻揉了一下。 罗令妤猛僵,发出一声惊叫。脊骨不知是绷是松,她腰肢就被身后郎君揽住了,伴着某人的轻笑声。陆昀笑道:“一天多没见了,妹妹怎么就知道收拾衣服,不理哥哥呢?” 罗令妤被从后拦腰,他搂着她腰的手臂坚硬而滚烫。她挣不脱,就用手上的玉镯打了他一下,嗔道:“还不是你让我收拾的!现在又怪我太勤快么?雪臣哥哥怎么这么难讨好?” 陆昀的气息浮在她后颈,灼热的,撩拨的:“哥哥是让你在没人时收拾你那些玩意儿,哥哥在的时候,你不该陪哥哥么?” 罗令妤耳朵发痒,被他闹得偏头躲避。她本来心事重重地绷着脸,也没有和陆昀玩闹的心思。但是陆昀从后抱她两下,若有若无地撩她逗她,她就藏不住心中被激起的快活,桃腮染了花汁一般,露出鲜妍好看的笑意。她侧过脸,与他唇轻轻地挨了一下。看他眸子乌黑,她调皮地问:“陪雪臣哥哥做什么?吟诗作画?还是下棋煮茶?” 陆昀慵懒地笑了下,他忙了一天,哪有那个兴致。不过是见她闲,就想勾她过来而已。陆昀便笑道:“不做什么,陪哥哥歪一会儿。” 罗令妤蹙眉:“大白天的……” 陆昀叹气。 罗令妤看他眼下乌黑,又露出黯然之色,当即心中一软。此年代的鞋履都放在舍外,人在舍中行走,只着罗袜便可。陆昀邀请罗令妤歪着,罗令妤只用将堆在榻上的衣服放到榻下的小几上,人就上了榻,被陆昀抱入怀中一道躺着了。 一张小榻,青年男女面对面躺着,呼吸拂面。 阳光筛子一样从窗口撒入,照在两人身后的空地上,莹光斑点轻微流动,空气中飘荡着尘埃。屋舍中难得的静谧,气氛安和,罗令妤歪在陆昀怀中,有岁月静美之感,只想和他就这般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地躺着。 当这个时候,有些话,罗令妤才有了不吐不快的心思。 她悄声问陆昀:“雪臣哥哥,若我怀了胎,你是喜欢男孩儿呢,还是女孩儿?” 陆昀多敏感,目光下落,声音一绷:“……你怀孕了?” 他当是立刻想到了陆二郎的梦中预测,察觉他身子一下子绷住,声音难辨好恶,罗令妤连忙安慰他:“没有没有,我癸水十几天前才来过,你忘了么?”她看陆昀眸心一闪、态度放下,才继续试探的:“我就是和你讨论一下嘛。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陆昀唇勾了下,反问:“你觉得呢?” 罗令妤:“……” 陆昀:“寻常的看多了,总是想要不寻常的。哪怕我现在告诉你男女无妨,我都喜欢,其实你我都知道,我心里必然有偏爱。待你真生了孩子,应了我心中偏爱,我欢喜无比,岂不比现在告诉你‘男女都爱’真诚得多?” 他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明说。罗令妤聪慧的,当即:“……女孩儿吧?你是喜欢女孩儿?” 陆昀便笑:“我可什么也没说,事后可别怪到我头上。” 罗令妤笑恼,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想这人的花花肠子可真多。她倒并不生气,并不是非要和陆昀反着来故意气他。左右她没有怀孕,对怀孕便满是好奇:“为什么喜欢女孩儿呢?” 她红着脸,想莫非他这样爱她,想要一个与她一般的女儿? 陆昀言简意赅:“我们家很少有女孩儿。见得少了,自然喜欢。” 罗令妤:“……” 她瞪大眼:“完了?!这就是你的理由?因为你们陆家少女郎,你就喜欢?仅仅因为平时见不到?”陆昀伸手在她额上弹一下:“你激动什么?这理由不够?告诉你,你若是能一胎得女,你在陆家的地位……根本不用你想法子去讨好祖母他们,反是他们会来捧着你。我们家几乎没有女孩儿,每有一个,都会被所有人宠到心尖上去。” 罗令妤:“不至于吧?” 陆昀淡声:“我们家原本住在丹阳城,我祖父说丹阳城离建业太初宫有些远,家中儿郎上朝不方便,所以我们家才搬到了乌衣巷去。但是真实原因,是我祖父找人为我家算命,问我们家鲜少有女郎,是不是风水不好。我们家搬去乌衣巷,就是因我祖父觉得丹阳风水不好,影响陆家生不出女儿。” 罗令妤听得呆住。 看陆昀一勾唇,嘲笑道:“不过搬到了乌衣巷,也没见生女孩。我祖父大概被骗了,哈哈。” 罗令妤:“……你真是坏胚子,你连你祖父都嘲笑!” 她歪在郎君怀中,心中真喜欢陆昀跟她说这些私事。这让她觉得,他们就是夫妻,他不拿她当外人了。尤其像陆三郎这样极少说别人闲话的,他说出的八卦,那可是有趣的多。女郎眼睛亮晶晶的,催促陆昀多说一些:“真的么?你们家真那么喜欢女郎?” 陆昀:“当然是真的。我大姐叫陆清弋,她现在嫁到汉中去了,你没见过她。她是我们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不管是嫡系还是旁系。你没早来几年,不然你见到了我大姐姐,才会知道我家里有多宠她。从小到大,我大姐姐叹口气,我家里能紧张一天,怕她不高兴。我大姐姐骂人是真性情,我大姐姐不喜读书是有儿郎豪气,我大姐姐习武也不行,那是富贵人家,不需要学那些。” “小时候,我大姐姐但凡甩我们一个脸子,我和二哥都要被质问是不是惹了我大姐姐不高兴。我伯母,二哥他母亲……唔,你是知道的,她怕人说闲话,说她苛待二房,自我到建业,她都是不怎么管二房事的。只有在我大姐姐身上,我做没做什么,都要被她紧张地问。你现在看伯母疼我二哥,对我二哥好……实则我二哥现在受到的待遇,还不足当年我大姐姐的一成。” 陆昀伸手,抚摸目瞪口呆的表妹的小脸。 他目中怜爱,轻轻叹:“你可真幸运你知道么?早两年我大姐姐还在闺中时,谁会接你们这些表小姐来陆家常住呢?我大姐姐一直拖到芳年双十,我家里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恋恋不舍送她嫁人。我家人还想着让郎君入赘,或者让大姐姐就嫁到建业随便谁家……可惜我大姐姐偏要嫁到汉中去。她嫁人后的那一两年,你不知道我们家气氛有多低迷。整日没人敢大声咳嗽,怕触景生情,想到我大姐姐。” 罗令妤震惊:“太、太夸张了……” 陆昀叹气:“不夸张。陆家就是那么喜欢女孩儿。” 他搂着自己的妻子:“以前大姐姐在家里的时候,我被欺负的太惨了……多亏她嫁人了。那时我恨不得放鞭炮庆祝。妤儿妹妹知道自己运气有多好了吧?你能和表小姐们斗赢,不过是大家对表小姐们一视同仁。若是遇到我大姐姐,我家人的心偏到天上去……” 罗令妤发抖:“你大姐姐不会回建业吧?她成亲生子,应该就在汉中不回来了吧?” 陆昀捏着她鼻尖晃了晃,欲笑不笑地眯着眼:“没事,会护着你的……所以小没良心的,知道哥哥多疼你了吧?” 罗令妤埋头入他怀中,蹭了蹭。与他说这些闲话,闻着他身上的清香,她更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开他。她这样喜爱陆昀,当他歪在榻上搂着她聊天,她更确信自己离不开他……罗令妤咬住牙关,想不过是共患难嘛。有什么呢,世上哪有事比离开陆昀,更让她肝肠寸断呢? 罗令妤埋在他怀中蹭着他,借细微的动作表达自己对他的欢喜。陆昀搂着她腰肢的手臂一僵,脸埋在夫君怀中的女郎,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他刹那间急促起来的心跳声。同一时间,她的小腹被迅速起来的某物顶着…… 罗令妤骇然抬头,对上陆昀沉而黑的眸子,漆黑幽邃,深不见底。 她楚楚可怜:“雪臣哥哥……” 陆昀声音沙哑地笑了一下:“本来就是想歪一歪而已。是你招惹我的。”他手按在她胸口,手指曲着,重重地向下压了下。 啊一声后,女郎面红耳赤,支吾欲躲。可她哪里躲得过,立即被压在了身下,长发与发间的玉白簪子一道晃在他臂弯间挣扎。女郎红着面:“天还亮着呢……” 陆昀眼黑如子夜,慢腾腾地勾着手,他的手背贴靠,一寸寸沿着山峰游走,流连。几下摩挲,轻轻一碰,就解开了她胸前衣带。郎君的眼睛瞬间更黑了:“别有一番风味。” 罗令妤:“……” 她红着眼,拽住他的手不让他动。陆昀挑眉看来,罗令妤哭丧着脸,撒娇般脸贴着他的手臂。女郎眼如清湖,光华流波,楚楚动人地眨着眼:“夫君,我不要。我那里还肿着,不舒服,等我两日……” 陆昀俯眼,示意她看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轻佻而笑,慢悠悠:“妹妹,有些事儿不能等……” 罗令妤咬牙:“我真的不行……我用别的法子帮你缓缓?” 陆昀按在她胸上的手一顿,他盯着她的眼神跳了跳,他突然笑了一下。笑意幽凉而诡异,看得罗令妤立即有些后悔。但是陆昀抓着她手臂,贴着她的耳,低声说了两三个字。 罗令妤脸通红,打他:“流氓!谁要给你含!” 陆昀非常大度:“二选一,我都听你的。” 罗令妤嗔恼看他,他就耐心地等待。她又哀求两句,陆昀只看着她但笑不语。到底罗令妤无法,只好憋屈地点了头。她闭眼,屈辱地:“你脱衣服吧!” 陆昀俯下,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调。戏道:“不高兴什么啊?下次哥哥也帮你……” 罗令妤:“闭嘴!不要说了!” 她脸皮还没厚到陆昀这种地步呢。 …… 成为夫妻后,某些底线是越来越低。 然而也是快活的。 吐掉口中的东西,被郎君疼爱地喂了口水,还被问难不难受。罗令妤脸颊酡红,睫毛上沾着水,望去如桃花晕水般,粉嫩动人。仰头看到陆昀清隽的面容,她却有些迟钝地揉着腮帮子,摇了摇头:“……就是嘴酸些。” 被陆三郎以唇相贴,深吻以慰。 她手搭在他后颈上,被他放到榻上时,轻轻吐了口气——她想清楚了,她真的离不开陆昀。 她喜欢和陆昀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哪怕被他欺负。她可以小心,保护自己,让自己不受到惊吓,不流产,不被外物催磨。她只是不想离开他身边,去宜城。建业之乱谁知多久才会结束,新婚燕尔,她忍不了与自己的夫君长期分居异地。 她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那迎接即将到来的考验的坚定意志,所向披靡。 …… 想通后,却又怕陆昀不同意。南北和谈到了最后关键时期,罗令妤不想在这时候和他吵,闹得他精力不济。罗令妤认为先斩后奏的方法很好。陆昀安排着她和周扬灵去宜城,罗令妤明面上乖顺答应,心里则琢磨着怎么让陆昀降低敏锐,不能发现自己的小九九。 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以色。诱之。 可怜陆三郎近日惊喜,以为罗令妤成亲后变得多么好说话,自己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心中微有得意,却不想罗令妤不过是在迷惑、麻醉他,让他对她放心。 四月初,经过不断的争执拉锯战,南北两国的边关和谈终于结束。北国使臣团心满意足地离开南阳,带走了一步三回头、心情复杂的洛阳太守。洛阳太守还在想念陈雪,陈雪却很久不出现了。 四月初,陆昀先送罗令妤和周扬灵上路。待两个女郎离开后,南阳的公务交接给新的朝廷官员,陆昀也该离开南阳。 离去南阳前一夜,陆二郎陆显与弟弟商谈完一些事后,走出府宅,听到有人吹埙。埙声在天地间流转,清冷又寂寞,孤零零的。陆显心口向来柔软,艺术修养又从来不差。他听出了埙声的凄凉孤寂,心中难受,不知不觉跟随着埙声。 埙声停处,陆显在南阳城外的小山丘上,见到了衡阳王刘慕。 少年郡王坐在月下吹埙,面色冷漠。他吹完一曲后,收埙起身。少年一回头,看到身后多了一个人,陆显用复杂的、隐含热泪的眼神看他。 刘慕:“……” 陆显:“……是不是我们都走了,你很难过?” 刘慕脸一僵,目中戾色生起。他的暴虐脾气一下子腾生,但看眼这个文质彬彬、不堪一击的文士模样的陆二郎,刘慕思忖自己的一拳他根本接不住。少年郡王便只是嗤笑一声,负手便走。 却被陆显拦住。 陆二郎低声:“对不起,是我忘了你……所有人都走了,你却还要回颍川继续守卫边疆。陛下一点没有让你回去的意思……你很想念建业吧?你的兄长、母亲……” 刘慕面容一下子扭曲,伸手便扣住陆显的喉咙,只消一用力,就能将这个青年掐死:“闭嘴!不许提他们!” 刘慕本性暴戾,此时毫不掩饰地咬牙切齿:“……不知道你在乱想什么!但是少用这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孤!再看,孤就挖了你的眼睛!” 但陆显呼吸困难,却一下子反握住他的手。那温度,让刘慕眸子一缩。听陆显喘着气:“你、你放心……待我回了建业,我就想法子,让你能回建业一趟。对、对了,我有个婚事……应该能让你当作我的好友,请你回建业观礼吧?” 刘慕暴怒:“我不是!我没有!” 陆显:“难道你还在为我表妹伤心?公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何必呢?” 刘慕:“……” 掐着这个郎君脖颈的手一松。 刘慕眼神复杂了:“你……”莫不是真的是傻子? 但他最后垂目,说出来的话却是:“……是啊,罗娘子嫁人了……我很想念我母亲。” 太后啊,他的母亲。听他兄长的话,对他渐渐疏远。少年郡王自嘲地笑了一下,当日他到颍川,未尝不是堵着一口气。但是半年了,陆三郎都要走了,他却是……没有人召他回建业。 到底满心不甘,刘慕还是对自己的亲人,抱有那么一丝幻想——你怕我夺皇位,我就夺给你看;我夺不了,你忌惮我,我就远走他乡;这样够了么?这样还不够么? 你到底要我怎样? 母亲、兄长……你们就真的要我死,才会放心么? 第131章 刘慕并不知陆二郎的话可不可信。 他素来厌恶世家势大。他自幼得人宠爱, 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直到近一年来才知道宠爱都是假象,皇兄真正想给他的是催命符。反是他一直嫌弃的士族郎君陆二郎一直在照拂他。虽然这照拂,看起来像是为了照应罗娘子的顺便产物。罗娘子一与陆三郎好了,陆二郎就不在自己眼前晃了。 刘慕自嘲地笑了笑。每个人对他好,难道都是有目的的么? 他少年时得尽宠爱,为什么现在却像是孤家寡人一样? 身边只有幕僚孔先生对他一如往日,将他当小孩子照顾。其他人……不提也罢。 然而当陆二郎陆显又冒出来,说会想办法让刘慕回建业一次、让刘慕起码见到他母后一次……刘慕漠着脸, 面上讽刺, 心中却抱了一丝希望。也许陆二郎真的能让他回建业呢? …… 夜间晚风徐徐,林空弥漫薄薄烟霭。离南阳数十里的一个野外林间,车马停歇, 帐篷搭起之际,罗令妤与周扬灵牵着马沿湖散步, 顺便告别。 周扬灵依然是翩然少年郎的打扮, 眉目细致之下, 却透着疲惫之色。近几月的奔波, 让她身子不适至极。如今不过是苦熬着,撑到宜城罢了。独她与罗令妤说话的一会儿功夫,她蹙着眉, 已经咳了许多次。 罗令妤担忧无比:“周郎, 不如你与我一起留下吧?你病成这样, 如何能舟车劳顿?” 周扬灵摇了摇头, 宽慰她:“无妨, 我这都是老毛病……我父亲催了我许久,我再不回家,他该急疯了。” 罗令妤心中抱怨,想谁家父亲会催着儿子回家,都不顾儿子体弱多病啊?但那是旁人家的父亲,她并不在口上抱怨,惹人多心。 周扬灵却晃了下神。 她父亲乃当今名士、寒门之首周潭。任由女儿女扮男装在外游走近一年,已是极限。周潭不可能让宝贝女儿真的以男儿身份一直在外晃。最近一年,不断有人来打听,周子波是谁。周潭为了给女儿遮掩,煞费苦心。 但是,女儿大了,应该嫁人,而不是到处乱跑。何况,陈王刘俶那边,已经…… 二女在夜间林中穿梭同行,周扬灵心事重重时,罗令妤仍柔声细语地嘱咐:“那好吧。我就不陪周郎你继续走了,我留在这里等我夫君南下,好跟上我夫君的车队。周郎你一路要注意身体呀,你连太阳都不能久晒,平时更应该小心些……” 罗令妤是个很擅长照顾他人的女子,林林总总,便有一大堆精细建议。临了,看周郎衣袍宽大、身量清瘦,罗令妤甚至略有羡慕:“周郎这身子骨若是给我便好了……单薄,多病,我夫君才要操碎了心……” 她略有雀跃,想给那自负傲慢的陆三郎找点儿事。 周扬灵却皱眉,温声斥她:“妹妹怎能开这种玩笑?无病无灾,都是福气。妹妹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罗令妤被她说得脸红,却意外看周郎一眼。他这话说的好奇怪。他一个男儿郎,羡慕自己一个女郎做什么?要羡慕,对象也应该是陆昀那样的吧? 周扬灵却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入。 路行到尽头,身后跟着的仆从再三催促。罗令妤怅然若失地停了步,看周扬灵反身,与她对视。周郎郑重与她作揖,风吹袍袖,少年郎君隽永温秀,皆如山水之灵之美。周扬灵诚心说道:“与妹妹相识这一年,是我最快活的一年……但是聚散皆是缘。妹妹就送到这里吧,不要再跟了。” 罗令妤无奈点头,看周扬灵反身便要上马,她跨前一步。腰间玉佩琳琅撞击,女郎衣袂轻摇,衬得腰肢纤纤一把,身量那样的婀娜窈窕。罗令妤仰目,忍不住问:“周郎……你还会来建业么,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么?” 周扬灵一怔,然后笑道:“自然,我还会去建业的。” 看女郎放下心,周扬灵心中一动,轻声:“待重逢了,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妹妹。希望妹妹知道了,到时不要生我的气。” 罗令妤抿嘴一笑,温柔大度道:“我才不会与周郎生气呢。” 毕竟这是除了陆三郎,她最想嫁的郎君啊。…… 周扬灵便那样告辞离去,她带走了大部分的仆从,留下十几个侍从保护罗令妤。罗令妤如何和自己的夫君周旋,周扬灵已经管不着。周扬灵头痛的,乃是另一件事——她的女儿身,已经瞒不住了。 过年的时候,陈王给她送了一副玉簪。 当时陆昀病着,南阳城乱糟糟的,周扬灵满心惊骇,却不敢多说什么。 她胆战心惊数月,陈王刘俶却并没有催促她、或者质问她的意思。周扬灵心中稍安时,父亲在宜城的信又到了。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是女娇娥,非男儿郎。 陈王已经打探出了她的秘密……其实连周扬灵自己都意外,刘俶竟然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竟一直没有查过她。 一直不查她……他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太过信任呢?他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难言的心态? 然而,想那些已经无意义。 周扬灵叹气,目光慢慢平静下来。也许,下一次出现在故人面前,再不是郎君周子波,而是女郎周扬灵了。她长达一年的男儿行,终画上了句点。 …… 罗令妤和周扬灵离开后没多久,南阳事务交接完毕后,陆昀一行人也踏上了南下之路,浩荡无比。 身在建业的陈王刘俶收到了消息,心中略微放松,想陆昀总算平安回来了。 刘俶坐在自己的书房看信,再耐心回信。自上次伪造圣旨一事,皇帝陛下颇为提防他,他已经被软禁王府,许久没有机会进宫面圣。刘俶并不在意见不见自己的父皇,他的父皇沉迷女色,兄弟沉迷争权,他就在自己的书房中回着信。 陆昀暗示他调查建业情况,疑心北国有细作混于建业,浑水摸鱼。 刘俶沉吟一番后,眸子闪了闪。调查建业,唔……当是大事。 他心中自有丘壑,重要的事情记下,不重要的事掠过。但当他看到陆三郎在信中随意说起回都之事,刘俶的心猛跳了下。虽然陆昀说的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但是刹那间,他难以克制地想到大部队回都,周扬灵岂不是也会回来? “周扬灵……”刘俶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但觉口齿噙香,他微微露出笑。 真是好名字。 听着便有钟灵毓秀之美。 如她人一般……男儿装已那般神秀俊美,女儿装又该如何呢? 刘俶心中轻叹,想真是个调皮鬼。女扮男装那么久,那么成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心里难过甚久。若不是周扬灵在离开建业时为了抬高身份,不得不搬出周潭这座大山,刘俶仍然不会去查她。太过信任她,又觉得没什么希望,以致心灰意懒,始终不想查。 一查之下,却发现周扬灵旧时常以“周子波”的身份行走。因女儿体弱,名士周潭大多时候都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周扬灵扮男儿,周潭非但不说,还帮女儿几多遮掩。这一次,是遮掩不下去了…… 刘俶在心中自是喜悦许久,对陆三郎也抱怨。陆昀见过周扬灵,以陆昀的本事,应该早知道周扬灵是女儿。却就是不说,就是看他笑话……陆昀的这个劣根性,真是…… 刘俶抱怨了自己的好友几句,再接着往下看信。看到信末,他猛地起身,不可置信。难说是不是故意,陆昀拉拉扯扯说了许多事,让刘俶一颗心起起伏伏大半页纸。陆昀在信末却轻描淡写地说,周子波回宜城了,不来建业了。 刘俶:“……” 他失魂跌坐,良久无言。坐在阴暗角落中,垂目半晌,袖中手发着抖,满心失望,容色秀丽的郎君面色微微苍白。 忽然,门从外敲了两声,刘俶未说话,门已经推开,一个妙龄女郎红着脸在门边徘徊。宁平公主刘棠在门口探头探脑,对上兄长的目光,她一赧,咬唇:“哥、哥哥,我过来时看到驿站送来信,就给你拿过来了。是不是陆二郎要回来了啊?” 刘俶望她片刻,点了下头。 刘棠目中当即浮起喜色,流光溢彩。然在她皇兄的凝视下,她又害羞地低下了头。低下头看到手中的信,才想起要事,刘棠扭捏地进了屋:“你的信……一个叫‘周扬灵’的人写的……啊哥哥!” 她手中的信快速被夺走。 刘棠诧异仰头,看平时总是冷着脸不说话的哥哥,这一刻呼吸都略微重了,胸脯起伏。刘棠美目一闪,想到周扬灵……是女郎的名字吧?哥哥竟然会和一个女郎写信? 刘俶收到了周扬灵的信。 周扬灵自幼受父亲悉心栽培,她的字迹一贯不像女儿家那样秀气,而是沉着大气,力透纸背。这封信的字迹依然是刘俶常看到的周子波的笔迹,起码在字迹上,周扬灵没有骗他。 周扬灵在信中道了歉,说了自己的无奈……最后说不回建业了,要回宜城看父亲。又向他说明,会在周潭面前实事求是,为他美言。周扬灵称他务实,说寒门定会站在陈王这边,帮他平衡皇室和士族之间摇摇欲倒的关系。 刘俶露出一个笑,在妹妹的奇怪目光下,他郑重其事地收好了信。 刘棠:“写的什么呀,哥哥怎么这样高兴?” 刘俶:“……情书吧。” 刘棠瞪大眼:“……!我要有嫂嫂啦?” 刘俶没答妹妹,他指腹擦过信页,好似能看到周扬灵伏案写信的温柔侧影一般。她的眉眼、笑容,皆历历在目。 刘俶垂下的睫毛,轻微颤抖。因口吃缘故,二十几年,他活得苦行僧一般,一丁点儿个人爱好都没有。身边来来去去的,只剩下陆三郎。怕口吃的秘密暴露,不敢喜欢谁,还担心身边人受自己的牵累……周扬灵,算是他苦行僧一样自我防备的生活中,唯一的鲜亮色吧。 想他一直这么克制,是否可以给自己一点儿奖励呢? …… 世间男痴女怨,大多如是。 不管陈王和周扬灵到了哪一步,当陆昀的大部队南下时,一定会与本该比他们走得更远的罗令妤一行人碰面。休息时,陆三郎他们一行人,自然有朝廷的驿站迎接招待。陆二郎陆显安排了各类事务,回到自己的房舍,才喝了口茶,就听说又有人找。 来回话的驿站小吏满目向往:“找郎君的,是一位戴着幕离的女郎。虽未见面容,但观身形,便知是美人。美人千里来奔,郎君好福气。” 说的陆二郎满头雾水,心生旖旎之望。 直到他在舍中接见了这位来投奔他的女郎。侍女灵玉都受罗令妤的嘱咐而戴着幕离,她在舍中摘下幕离,躬身与二郎请安时,让陆二郎的眼皮抽了一下。陆显再看灵玉旁边的女郎,那女郎也摘下幕离,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面孔,含笑与他打招呼:“二表哥,好久不见。” 陆显:“……” 陆显震惊,并且有一种自己受到欺骗的感觉:“你不是跟周郎南下了么?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找你夫君,却来找我?” 罗令妤很委屈,她蹙着眉,我见犹怜般眨着眼中泪光,轻声细语:“二表哥,不是我不肯见我夫君啊。我若是在此时见了他,他一定打包让人送我去宜城。但我不怕建业险境,我只想留他身边。若我直接随军到建业,他定无法将我半途送走。到时有陆家长辈们留我,那时候我再去寻他,他不就只能留下我了么?” 陆显声音发抖:“……你为何不直接与他说你想留下呢?” 罗令妤唇一翘:“他那么坚决要送我走,我干嘛掉面子地,非要追在他后面求他啊?” 陆显:“……你不求他收留你,所以你来折磨我了。” 罗令妤赧然,也觉得自己总欺负善良的二表哥不好。但她很快抛下不好意思,走过去,挽住陆二郎的手臂央求:“二表哥,你就留下我嘛。到时候给三表哥一个惊喜啊。你留我在军中,我什么都能干的呀,你就将我当侍女一样使唤嘛。哼,我还要看看,我若不在身边,我夫君是不是耐得住寂寞。” 罗令妤目中闪过几抹狠色。 之前陈雪一事,虽然是乌龙,但是起码让罗令妤警惕。她的夫君才名远播,倾慕他的女郎多的是。婚前和婚后不一样,罗令妤要考察下陆昀的操守。 陆显苦笑:“表妹……你和三弟玩情。趣,为何总要扯上我?” 怪他当日多嘴,把流产的梦告诉了表妹吗? 陆显以前只以为罗表妹是个心性不那么善良、有心机会保护自己的女郎,最近三弟成亲后,他才知道,他仍然把罗表妹想得良善了许多。而罗令妤说让他随便安排,只要留在军中就好。陆显却哪里敢让罗令妤做苦活去? 娇滴滴的一个女郎,秋波湛湛,一眼又一眼地暗示他。陆二郎麻木无比,听懂表妹的暗示,让表妹扮作侍女,帮忙收拾陆昀不在时的屋舍。平日里,罗令妤和侍女灵玉一个屋休息。当是罗令妤扮侍女服侍陆三郎,灵玉再伺候女郎。 罗令妤欢喜应了。 她还从未做过侍女,更何况是陆二郎亲自吩咐,只伺候陆三郎一人的侍女。旁人见她戴着幕离,身量婀娜,想要调戏时,又顾忌着陆二郎,只敢先观察两日。两日以来,越发觉得此女神秘,莫非是陆二郎的姘头? 可怕。 世家郎君就是不讲究。听闻陆二郎快要大婚了,竟敢公然带一个貌美侍女在身边。 不提仆从之间的八卦,这两日,陆三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一介上流贵族郎君,自小用惯侍女,但因他本人过度挑剔,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一个侍女能在他眼皮下过得去。他不光要侍女识字,他还恨不得侍女是才女,能够他说什么,对方立刻接话;侍女还要有生活情调,屋子布置要经常变,但不能出错;侍女要闻弦音而知雅意,他弹琴作画时,侍女不要一脸茫然……陆三郎要的那种侍女,上流贵女都做不到。 以前在建业陆家,多亏锦月费尽心思调。教侍女,勉强能做到不在陆三郎眼皮下犯错。但是要达到陆三郎的满意程度,那是不可能的。 离开建业后,身边伺候的侍女没了锦月调。教,质量更差。陆昀心中一贯嫌弃,但他瞧不上人时,从来是眼里没人,根本不会说。陆昀在南阳时都没遇到过让他满意的侍女,反而在回建业这一路,每次住驿站,收拾屋舍的侍女,都意外的让他满意。 会在屋中插花,时令花不显单调,每次都不一样,花瓣上还有露珠;会换窗纱。驿站屋舍布置一贯呆板,陆昀看那窗纱不顺眼已久,新的窗纱很快裁剪好换上;每日备下的衣裳都在夜里熨过,熏香不浓,这样的香,陆三郎以前调。教锦月,可是花了极大功夫;看了一半的书不会随手给他收拾好,而是会做便笺提醒;墨汁才因太干而嫌恶,次日就会换上新的一方浓墨…… 陆三郎诧异着,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懂事的侍女。动了心思,陆昀便想留下这个侍女来伺候。但是他问了几次,这位侍女仍然不露其面。陆昀若有所思,心思几动。从来不在这上面花费功夫的陆昀,听说这侍女是二哥安排的后,就去寻了陆二郎问话。 陆显很苦,打哈哈:“觉得好用你就用着嘛。何必因为人太好用,就非要见人呢?” 陆昀捕捉二哥那闪烁的神色,微妙一笑:“我是觉得世间竟有女子,比令妤更加懂我,让我意外。我竟动了收此女入房的想法……” 陆显紧张:“……你怎可如此朝三暮四,若让表妹知道了……” 陆昀看着二哥的神色,轻笑:“表妹怎么会知道,除非……”他眸子一扬,脸淡下:“令妤就在这里?” 陆显反应才稍微迟钝了一下,陆三郎就肩膀松下、肯定地笑了一声:“看来就是令妤了。我说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和我心意的侍女。” 他的挑剔,一般侍女的修养根本不可能跟得上。能跟得上的人,又不可能只甘愿做一介侍女。若是罗令妤……倒是解释得通了。只是那个小坏蛋,竟然联合二哥骗他。不愿去宜城不去就是了,还想将他骗得团团转…… 陆二郎心里发苦。他是不知三弟怎么从自己这里猜出是罗令妤的,但是猜出来也好,这两个小夫妻不要再折腾自己就好了。 陆二郎抹把脸,松快道:“既然你猜到了,我就带你去找她吧。” 陆昀不置可否。 当夜挑了时辰,陆二郎便偷偷摸摸地带三弟去侍女的房舍,寻找罗令妤。两个郎君在夜里绕过巡逻,这样折腾,陆昀面色冷静,陆显却几次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好不容易推开了侍女休憩屋舍的门,没有惊醒另一床上的侍女灵玉,陆昀坐在了罗令妤的床边。 俯身掀开床帐,看到榻上沉睡的女郎。 陆昀目中柔下,伸手却在女郎的脸颊上狠狠掐了一把。换女郎梦中吃痛,却没有醒来。女郎没有醒来,陆昀像找到有趣玩意一般,在女郎的另一边面颊上,又掐了一下,好似掐出花汁水一般。 陆二郎:“……” 这人竟这么欺负他夫人。 …… 陆昀心满意足地和二哥出去,在院子里,陆显迫不及待的:“好了,已经见到了令妤,你们就快和好吧。你快带她回你屋子去睡吧。” 陆昀却拒绝。 他神秘一笑,凉声:“夫人想玩,我怎么会玩不起呢?”他转头看陆二郎:“二哥会帮我的吧?” 陆二郎:“……你们两个真是够了!” …… 可惜陆二郎好说话。他既舍不得辜负表妹,又不愿让三弟伤心。陆二郎就如双面间谍一般,周旋在两人之间。 跟罗令妤说陆昀的消息,再和陆昀说罗令妤如何。 陆二郎日日心惊胆跳,看不懂这夫妻二人的套路。 而罗令妤非痴傻之人。她充作侍女照顾陆昀时,发现自己屋中经常会多些东西,例如什么糕点,什么花。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却很是讨人欢心。侍女灵玉在一边看得直跳眼皮,罗令妤尴尬的:“许是我魅力太大?” 她暗自意外,想自己日日戴着幕离,是招惹了哪位郎君? 她暗自调查,却看不出是哪个害羞的郎君对她有意思。而这每晚回房,收到的礼物却络绎不绝。她心里别扭,这种事又不好让陆二郎知道,二表哥会怀疑她不检点的。又一晚收到糖人,罗令妤按捺不住,义正言辞地给房中留了纸条,委婉提醒:“承蒙郎君厚爱,然妾已为人。妇,望君自重。” 然当夜,她收到了回复的纸条,纸条上内容何等轻佻——“何必困于妇德,卿可愿红杏出墙?” 罗令妤瞠目结舌,握着纸条的手发抖。她第一次见识有人脸皮这样厚:“……” 红杏出墙?!有人邀请她红杏出墙?! 侍女深吸一口气:“……女郎,你魅力真的好大……”她暗自疑惑,悄悄打量罗令妤布满忧郁的脸几眼。同是戴着幕离,怎么就无人勾搭自己?戴着幕离,都能看出表小姐是美人么? 第132章 一舍之内, 侍女灵玉剪了烛芯回来,发现女君仍惆怅而坐, 手中拿着那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 灵玉便劝:“女君莫多心了。虽女郎出行必戴幕离,然难说有郎君瞧见女郎的相貌。女君这样貌美,此行军中又九成是男儿郎,被人热情追慕也是正常的。”她怕罗令妤疑心病重, 还多加了一句, “女君放心,婢子一定不会将此事告知三郎的。” “不是,”罗令妤摇了摇头, 蹙着眉, 她神情略迟疑, “灵玉你来看,我怎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 如灵玉这样的侍女, 些微认得些字,不算是睁眼瞎。但要能读书作诗, 就是不成了。是以灵玉凑过来,与罗令妤一同研究字迹, 也只困惑地摇了摇头, 表示不认得。 这纸条上的字迹笔法隽永, 结构工整严密, 颇有古风。 然灵玉确信自己没见过。她观察罗令妤那犹豫的神色, 不觉一惊:“女郎莫非疑心这纸条是三郎写的么?三郎的字迹不是这样啊。” 罗令妤一顿, 敷衍了侍女几句。她收好纸条,心中下定决心明日去试探陆二郎陆显。侍女无忧地吹了灯烛入睡,不知自家女郎翻来覆去地想那字迹—— 这纸条上的字迹这样古雅,寻常人士很难有此修养写出这样一笔好字。能写出这样字迹的,当是自幼熟读诗书练字不断,只有士族郎君才有这功底。但他们这一行人,都是军人,出身低微的多,上流士族的,只有几个人。几个人中,还大多年老的足以当她祖父。何以有那样厚脸皮来勾搭她这样的侍女? 也许是她多心,但她看到这笔字,总是想到她的夫君陆昀。 陆昀是名士,是寻梅居士,是天下知名的书法大家。他常写的字是一笔狂草,但他也会旁的字体。罗令妤就至少见过他两种不同风格的字体……罗令妤心里微怒:莫非这纸条,竟真的是她夫君写的么?她夫君趁着她不在时,勾搭陌生少女? 定要诈一诈陆二郎。 …… 陆显是非常好诈的。 当罗令妤戴上幕离,又一次溜去陆二郎房舍中时,陆显无奈至极。罗令妤拿出那张纸条,要二郎指示。她观察二表哥的神情,看到陆显愣了一下后,神色略微有些尴尬。 罗令妤立时气了:“我果然没猜错,就是陆昀写的!混蛋!” 陆显表情微妙。 但隐隐觉得轻松。 在他看来,三弟知道对方是罗表妹,如今罗表妹也知道对方是三弟了。阴错阳差之下,二人算认亲,该结束这段奇怪的关系,赶紧见面相认吧。 陆二郎正要轻松地开口相劝,便见罗令妤满面隐怒,胸脯都气得一跳一跳的。他仓促别目不敢多看,罗令妤在屋中踱步徘徊,又咬牙切齿:“他定是见我不在,见人家小侍女可人,便去勾搭了。我就知,如他这样花花肠子,实在不可信。然他也太过不挑!他连侍女的面都尚未见过,就给人送东西……” 定是她扮作的侍女太温柔贤惠,才勾了陆昀的心。罗令妤红了眼圈:“我绝不饶他!” 陆显:“我看算了,要不我将三郎约出来……” 罗令妤:“不!他要玩,我就陪他玩……他若真的、真的……我就和他和离!” 陆显:“呃……表妹……” 他拦不住,见罗令妤风一般闯进来,又风一般飘出去了,他连个衣袖都没扯住。陆二郎当即觉得不可置信,不知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他深深为这对小夫妻头疼,心情顿时更沉重了。 …… 罗令妤回去,便努力压抑下心中的愤懑,装出一副少女怀春状,娇滴滴地提笔写字:“妾不胜欢喜。” ——不就是红杏出墙么?来呀。 她将纸条留在侍女房中,在侍女灵玉一言难尽的眼神下,镇定自若地上榻歇息,静待某人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来房中取。而陆昀从不让罗令妤失望,罗令妤前一晚睡觉前写好纸条,第二日早上,陆昀就拿到了。 清晨时分,窗边插花,一夜经过侍女的布置,好梦到天亮。陆昀的好心情,在看到纸条后结束了。他脸刷地僵了,沉沉拉下去。屋舍中拖拖拉拉想看他反应的戴着幕离的侍女罗令妤,忽然间感觉到一道寒光从背后刺来。她敏感地回头,隔着纱帐,见陆昀哗一下推开门出去了。 从头到尾,没看她这个小侍女一眼。 而陆二郎将将优雅地用着早膳,就被闯进门的弟弟陆昀打断了。 陆昀怒极,拖住唯一的知情人二哥,要二哥看自己的夫人如何给自己红杏出墙:“她什么意思?以为我不在,旁的郎君稍微惑她一惑,她就要点头么?她还说‘不胜欢喜’,喜什么?有什么好喜的!” 陆显:“……” 他困惑的:“我若没记错,是你先写纸条,勾引表妹的吧?” 陆昀一滞,然后眸子飞扬,神情略有些倨傲,冷声:“我不过是试探下,看她是否忠贞,能否为我守住。现在,她真是让我失望。” 陆显:“我看就这样算了……” “不,”他那清隽似玉的弟弟目中光华流转,勾人之时,何等妖孽,“我要再试,我看她是有多不把我这个夫君放在心上。” 陆二郎:“……” 心好累。 弟弟妹妹都太矫情太能折腾,两个矫情折腾的人成了夫妻,累得反倒成了他这个旁观者了。 眼看无法撼动陆三郎的决心,陆二郎只好道:“你便作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这档子破事,能别总让我知道么?” 陆昀嗤笑一声,答案当然是“不”。二哥作为唯一的知情者,能陪他一起痛骂罗令妤,陆昀怎么可能放弃? …… 同样的问话,发生在陆二郎和罗令妤之间。 罗令妤的答案与陆昀如出一辙,不愧是夫妻:“怎么能不让二哥知道呢?欺负我的,是你的弟弟啊!” 陆显:“……” 他沉默下去,决定放任不管。他搞不定任何一个人,只好无声旁观这两人如何折腾。 …… 罗令妤和陆昀都知道对方是谁,却都以为对方不知自己是谁。 几日下来,纸条传书,罗令妤和陆昀勾勾搭搭,浑然一对背着另一半偷情的狗男女—— “哥哥在哪里任职?我怎从未见过?” “在一位将军手下。因面陋,不敢见妹妹。妹妹一个侍女,怎只服侍陆参军一人呢?不知陆参军对妹妹可好?” “哥哥,那陆参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一副空架子,不提也罢。妹妹还是喜欢哥哥这样英武大气的,不爱陆参军那类心机深沉的文人墨客……只是我听说陆参军有位夫人,貌美无双,哥哥可曾见过么?是否有为那位女郎心动?” “妹妹多虑了,那位罗娘子,木头美人一个,不过如此。” 这样互相试探,罗令妤盯着陆昀给自己的“不过如此”的评价,面色几乎扭曲,若陆昀在她面前,她恨不得挠死他——什么叫“不过如此”?她哪里就不过如此了?他难道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么?还说她是“木头美人”。太过分了! 同一时,另一边的陆昀也被自己夫人对自己“空架子”的评价,气得内伤——他如何就空架子了,如何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他是没满足过她么?夜里哭叫着“不要”的某人,对自己一点数都没有么? 都是气得要吐血。 偏这两人又都能忍,继续捏着鼻子忍着气,和对方勾搭。到两人终于气得要忍不下去时,双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哥哥(妹妹),我不嫌弃你,和你相谈甚欢,不如约个时间见面?” …… 二人一拍即合,约好见面时日,又都不约而同地来二哥陆二郎这里走了一遭。 二人手里都握着对方“偷情”的证据,都面色铁青,同时又有扬眉吐气之感:“二哥你看着吧,到今夜子时,我倒要看看他(她)如何狡辩。竟背着我偷情,我绝不轻易原谅他(她)。” “呵,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她)发现对方是我时的表情。定然后悔困惑,百般求我谅解,想挽回我吧?而我岂是那样好打发的?” 陆二郎陆显:“……” 静静的看着他们。 说实话,陆显也很期待弟弟妹妹相见后的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又赶了一日路程,晚上到新的驿站休息。夜里,侍女房中的罗令妤,和参军住所中的陆昀,都悄悄避开了人的耳目,行在阴影角落中。他们约了马厩,去和自己的偷情对象见面。 夜里起雾,空廖寂静。 罗令妤先到马厩,满心怨愤又期待地等着陆昀。她的心情略微矛盾,一方面气陆昀背着自己偷情,一方面因吸引他的对象是自己,又暗自得意,想莫非无论自己什么样,都能吸引他么?毕竟那么多的侍女,陆昀只给她写了纸条。是以又生气,又自得。 罗女郎来前特意梳洗,此时伸长脖子等情人。时间慢慢推移,她心脏也越跳越快,目中生起期待:虽然每日都戴着幕离去整理陆昀房舍,偶能与陆昀碰面。但她戴着幕离,她夫君又目不斜视,哪怕天天见,她也觉得自己好久未曾见到人。 她的夫君,那般闲散优雅,高贵傲然。眉目清朗,鼻梁似尺,唇如丹朱…… 清薄小雾中,一个男子身影,慢慢靠近马厩。远观看不真切,只看到来人衣袂飞扬,身形颀长,有芝兰玉树之风采。这走来的慢慢然架势,不是陆昀又会是谁? 罗令妤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来人进来了,与对方打个照面。罗令妤短暂地看他一眼,见他面容依然山水般隽永温润,她压下心中的痴喜,因太过紧张,没察觉陆昀挑了下眉,脸色却极冷淡。 罗令妤和陆昀几乎是同时开口:“背着我寻欢,你没想到是我吧?” 清冷的男声和娇脆的女声混在一起,缠绵相绕,陆昀和罗令妤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和自己说的话一样:“……” 紧接着,两人的第二句又同时到来:“……你试探我?” 罗令妤:“……” 陆昀:“……” 两人第三次同时开口:“……你不信我?!” 两人再次:“……” 罗令妤终脸皮薄些,涨红了脸,气得跺脚:“不许学我说话,你这个坏蛋!” 陆昀眉骨轻微一展,垂下眼。他的桃花眼深情无比,但是此时,与对面的女郎一致的,神色略有些尴尬。 …… 什么比故意试探对方,结果发现对方也一样,更尴尬的呢? 什么比自己疑心重,结果发现对方也一样,更让人心情复杂的呢? …… 两人木桩子一样呆立,半晌,还是陆昀脸皮更厚一些。 他轻微笑出声:“……妤儿妹妹,真是厉害。竟早知道是我,还故意气我?” 罗令妤嗔:“你不也一样!” 她心情多么难堪—— 原本千里奔赴,抛下周郎,前来寻陆昀。告诉陆昀自己对他的爱,对他的在意,诉说自己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和他共患难。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这样陆昀才会感动,才会更爱自己一分。 谁知、谁知……现在好尴尬,谁还深情得起来? 两人对视,偷偷看对方,又僵僵地移开视线,兀自沉默着。 罗令妤失落的:“雪臣哥哥,人家是喜爱你的。只是刚刚成亲,你又这样出色,忍不住就……想招你。” 陆昀客气的:“我亦然。” 陆昀顿一下;“妹妹来抱一下……这段时间的事当没发生过?” 罗令妤松了口气:“自然,自然。” 两人客气地搂抱了一下,作相逢之喜。只心情之一言难尽,难以诉说。 …… 次日辰光初盛,陆二郎陆显好奇弟弟妹妹昨夜可否探讨出结果。他同时心怀感慨,想小别胜新婚,昨夜见面说清楚后,弟弟妹妹好久未见,定干柴烈火、难舍难分吧?体贴的陆二郎决定多给三弟和表妹一段时间。 陆二郎用了早膳,才施施然地去三弟房舍外叩了门。门打开,果然看到罗表妹在三弟这里。 这两人竟然早早起了,在用早膳,还分外客套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 陆二郎意外无比,环视一圈屋舍。发现好似很整齐干净?他诧异三弟竟然没有狼性大发,看过去时,便看陆昀和罗令妤疏离而僵硬地坐在一起用早膳。你一口“哥哥”,我一口“妹妹”,故作淡定地努力修补着那尴尬的气氛。 陆显:“……” 他微微笑,心中了然。看来昨夜的故事,十分精彩啊。 陆昀夫妻的尴尬,一直持续了三日,才彻底消退。到这时,不再记挂自己骗对方、对方又骗自己、两人互相戏弄的仇,陆昀和罗令妤才狠狠燕好了几回。夜深了,帐中气息旖旎。罗令妤进气少出气多地埋在一脸餍足的夫君怀中,才有心情说起了自己离开周郎,和陆昀回建业之事。 她不安的:“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是觉得我会帮你……我不会丢了你的孩儿的。” 她一脸忐忑,唯恐陆昀新账旧账一起算,与她发火。但陆昀数日的心理建设,初时不高兴,现在已经过去了。床榻上,郎君搂着女郎的小腰。触手腻滑温润,三郎手上把玩,如抚雪捧霜一般,让他爱不释手。 他心情甚好下,分外不在意:“无妨。回来就回来吧。妤儿妹妹本事好,能帮哥哥不少。哥哥也会尽力护住妹妹,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陆昀不怪她自作主张,罗令妤却又开始不自信:“若、若我真的流产……那怎么行?我不怕其他的,就怕这个意外。” 陆昀吐口气,淡声:“二哥曾建议我不要碰你,这倒是让你不能怀孕的一个好法子。你我年轻,本就不急着要孩子。待建业诸事了却,再谈备孕之事,总比意外仓促好。” 罗令妤:“……” 她一下子从陆昀怀里爬起来,青丝乌发散在床上,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精致美丽。她神色却一派震惊:“什么?你日后不再碰我了?” 陆昀挑眉,眼中戏谑色起,向她望来。 他长眉舒展,那眼神中的兴味,足挑。逗得她脸红起。罗令妤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刷地飞红了脸。但陆昀已经伸手,将她搂抱回去。郎君在她腮帮上轻吻了一下,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妹妹不爱这桩子事。看来妹妹食髓知味啊……但问妹妹一句,可是哥哥弄得妹妹舒坦?” 罗令妤红着脸,娇嗔:“哪有?人家腰疼死了,哪里舒服了?” 陆昀便笑,他挑起的眼中亮色浓浓,与她轻轻一勾。眼尾飞斜,目中神色缱绻,似饮酒一般醉得人熏熏然。她躲闪着移开视线,他撩起她颊畔上的发,就在她耳后亲吮。气息悱恻,她的耳渐红,身子也在他怀里颤抖着。女人说的是真话假话,他还是分得清的。 “傻妹妹,”陆昀含着她的耳,喃声摩挲,“不怀孕的法子多的是,避子汤不就是么……妹妹这样甜,哥哥哪里舍得不碰你呢?” “妹妹的胸……” 罗令妤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恼道:“不要说!不许说!你怎么总在此时这样话多?” …… 这样一番或玩或走,一行人在四月尾,终到了建业。建业城中,陈王刘俶早已恭候多时。 第133章 元朔十五年四月尾, 大军南旋,入玄武湖, 在建业周边驻营待命。另有数艘大船驶入玄武湖水道,诸位文官、武官同宿船中,前往建业述职。在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君,乃陆三郎的新婚妻子罗令妤。为了照顾女君, 另起一船。 天亮时船破雾而出, 侍女在外传话,只说稍待片刻,船便到码头了, 请三郎和三少夫人做好准备。 清风拂绿水, 满空潮意。打开窗子, 罗令妤乌发插簪、额心点花,她一身广袖素裙立在窗边, 肩窄腰细,身形婀娜。女郎眸子清澈乌黑, 打量着窗外水光,听着湖水潺潺之声。 她忽升起微妙的恍惚感, 想到上一次驶入此水道, 她和陆昀的孽缘由此开始;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 不过一年, 再从此水过, 当日那个被她无情推下水的郎君, 已经成了她的夫君。 往事历历如浮云,罗令妤唇向上翘了翘。 身后热度袭来,郎君修长而馥清香的身体贴了过来,从后抱住了她腰。窗开着,他也放浪无比,随意地偏头,便在自己妻子颊上亲了一下。才亲一下,他就皱眉,不悦道:“怎么这样难吃?” 说的是她脸上的胭脂。 陆昀早就习惯每日睁开眼,他的新婚妻子必然在细致梳妆。妆容不精致,罗令妤不出门。也就她的胭脂水粉都是她自己调的,又香又甜,吃起来也无妨,陆昀才接受……但是他今日亲她,唇上竟然点上了有些涩的味道。 罗令妤安抚她难说话的夫君,嗔道:“南阳之前一直在打仗,我跟你回来又一直赶路,我哪有时间调制花粉?之前的都用完了,现在点的是外面买的……夫君要是嫌弃,就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了。” 陆昀一下子就松开了搂她腰肢的手,向后退开两步。 罗令妤:“……” 她大气,扭身就去捶打陆昀:“你竟真的嫌弃我?!” 陆昀唇角带笑,将他那生气的夫人一把搂入怀里。她气得脸红,在他胸口捶打。他忍俊不禁,抓着她的手,就在她手上亲了一下。罗令妤故意说:“手上的也不能吃,你乱亲一通,不怕我毒死你呀?” 陆昀大笑,这一次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他第一次这样突然把人提起来,吓得怀里女郎尖叫一声,拍打他手臂,他却不放。他笑不住,眉目舒展,笑意浓浓荡在眼中。将罗令妤提在怀里一旋,女郎叫着抱紧他脖颈。她越慌,搂他就搂得越紧。女郎的身子紧贴在他怀里,心脏砰砰,她与他贴得这么紧,他都能感觉到她胸脯的柔软弧度。 窗外,侍女从船舱中过,听到女君的声音,众女望来,一怔之下不觉羞窘挪开视线。余光看到陆昀抱着自己的夫人,俯下脸与她贴额蹭了蹭,眼睛光华明亮:“说什么呢?哥哥死在你身上都愿意。” 罗令妤仰着脸,看他目中含情,笑意如春。容颜俊朗卓然的郎君,自来备受人瞩目。他以前,笑得都是那样浅、淡。而今,他抱起她转一圈,袖子与她若雪般搅在一起……罗令妤这也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样开怀,不觉目生惊艳色—— 原来陆昀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罗令妤出神着,陆昀笑够了,才与她抵额,柔声问她:“马上就要进建业了……真的不要我陪你回陆家么?” 陆昀此时虽然和她在同一艘船上,但一会儿上了岸,他就应该与其他官员一道入宫面圣,与皇帝陛下汇报军情政务。但新婚娇妻虽然是他表妹,却是第一次以新身份回陆家。陆昀对外傲慢了些,心中却知道陆家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罗令妤心口一颤。 她听懂了陆昀的言外之意。她的出身差,实则配不上陆昀。陆三郎陪她一起回陆家还好,若她一人回去,不知要被人说多少闲话。她嫁给陆昀,在世人眼中她是攀了高枝,陆昀是自甘堕落。士族讲究门第,这是一场地位不匹配的婚姻。 受到的压力,何其大。 罗令妤却嫣然一笑,斗志昂扬道:“谁指着你陪我啊?你不陪我,他们说你不喜欢我;你陪了我,他们又会说我小家子气。都是错。我罗令妤一心要嫁豪门,我岂会受不住这个……夫君你安心忙你的政务吧。待你闲下来,我一定早就将你的后院打理清楚了。” 她冲陆昀飞了一眼。 陆昀目中发亮,抱她抱得更紧。哪怕是她唇脂不能吃,他仍情不自禁地低头,亲吻她的朱唇——他多喜欢罗令妤这样独当一面、雄心壮志的风格啊。 若是把旁的女郎丢在陆家那样的大家族,他会担心新婚妻子被欺负;但是把罗令妤丢过去……陆昀对她格外放心。 而罗令妤扭头,看向平静湖面—— 一年前是表小姐,一年后是陆三少夫人。 建业,这块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地,她回来了! …… 到码头,罗令妤笑盈盈地与三军告别,目送各位将军、大臣上车骑马,前往皇城。待她夫君的身影看不见了,她才回头,握紧旁边侍女灵玉的手。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女郎纤妙,立在船头,向陆家一行迎接仆从望去。 广袖浮云,惊鸿一面。 陆三郎的新婚妻子如三月桃花般,比上一次见面时更为美艳。 陆家的仆从们看呆了眼,一时没认出这是表小姐。还是小娘子激动而哽咽的叫声从人群里窜了出去,小娘子扑向那风姿清艳的丽人——“姐!姐!” 罗令妤目中荡起激动色:“婳儿!” 妹妹一头扑入了她怀里,抱着她的腰跳起来,又哭又笑。从未与姐姐分离这么久,重逢才知有多想念。罗云婳仰目,眼中泪汪汪:“姐姐你太坏了。你连嫁人了都不接我过去,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我以后乖乖听话,你再不要离开我这样久了……” 她哽咽不断,哭得打嗝。不说罗令妤红了眼,就是一众姆妈侍女也红了眼圈,七嘴八舌地说起小娘子有多乖,多想念女郎。 然后众人道:“这下好了,以后不是‘表小姐’,是‘三少夫人’了。可是长长久久地住下了。” 罗令妤嫣然而笑,梨花沾水般。 陆家长辈们态度暧。昧不提,陆家的仆从们却是很喜欢这位会做人的表小姐。他们热情地迎接女郎,请女郎登车。罗云婳抓着姐姐的衣袖,乖乖跟姐姐上车。依偎着姐姐坐下,她突然想起什么,头伸出窗子,向一个方向摆了摆手,示意告别。 罗令妤:“婳儿,你在和谁打招呼?” 罗云婳头一下子缩了回去,窝到姐姐怀中,含糊道:“一个朋友啦,没什么。” 罗令妤掀窗,向外看了一眼。她瞥到一座茶楼角落里转身离开的人影,待要细看,那人影却已经消失。罗令妤回头看一眼闭嘴不肯答的妹妹,只好将心中猜忌先咽了下去。 陆家车队走远。 茶楼角落中,少年越子寒静静站着,目送他们离开。他与罗令妤的妹妹罗云婳玩得好,他尚不知,罗云婳的姐夫陆昀,此时与陈王刘俶见了面。二人一道入宫,刘俶言简意赅—— “如有问题,只能是,那批流民。” 袍袖飞扬,踏上金殿,与陈王交换一个眼色,陆昀冷淡的:“那就全都除了。” 第134章 回到建业后, 陆三郎因解决了南北边境战事,并和平谈判,此功甚大, 他直接胜任中书监,进了中央政权中心。陆家这一辈的郎君, 陆昀是第一个如此年轻, 就能进入核心政权的。虽沾了战事的光, 其本身能力, 也让人钦佩。 左相陆茂大大松了口气, 看到了陆家未来的希望。长年以来,三郎虽是名士,但整日和陈王厮混一起, 不理政;而他自己的儿子陆显爱好游山玩水,心思显然也不在朝政上, 陆茂一直为陆家的下一辈能否保住陆家在建业的地位而担忧。如今陆三郎进入朝堂中枢, 且是出自他们嫡系, 哪怕不是自己儿子上位,陆茂也要鼎力相助。 陆家下一代的家主, 很可能就是陆昀啊。 如陆家这样的大家族, 想要长盛不衰,选任当家主君时,便不拘一格, 不能只盯着嫡长。若出色郎君不是出自嫡系, 陆家的作法, 通常是让此郎过继,起码要是嫡系。现在起码陆昀本身就是嫡系,保证了陆家的血统纯正……虽为自己儿子遗憾了些,陆相总体上还是支持陆昀上位的。 若是他的弟弟还活着,现在看到儿子这样出色,想来也会欣慰吧? …… 担任中书监,分尚书台权,再借用自己的势帮目前不得陛下欢心的陈王刘俶翻身。朝堂事务多,陆昀忙得不沾家。在他不沾家的时候,陆家内院也发生了不少事。 罗令妤以三少夫人登陆家大门的第一天,陆家的长辈们就给了她下马威。按说她乃正宗的三少夫人,新婚后理应登入陆家宗祠,拜见陆家祖宗,同时名册入族谱。但是陆家的族长敷衍寻了借口,拖延时间,不肯让她进宗祠。 陆家族长对于陆三郎的新婚妻子是落魄士族女意见很大,之前是陆老夫人和陆老君侯为孙子说情,族长才松了口,答应让罗令妤进门。但是进宗祠,就没必要了吧?一个落魄士族女,和陆家门不当户不对,外面人整日指着陆家说三道四,嘲笑陆三郎的堕落……族长一肚子气,不当面骂罗令妤已经极有修养了。 自然,不指着罗令妤鼻子骂,也有此女甚美,骂不出口的缘故。 陆老夫人对此不置可否。 陆夫人更无权插手,且罗令妤又不是她的儿媳,她不用费心。 陆家上下都在看着罗令妤的笑话。 罗令妤却颇沉得住气。她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刚入建业、为没有人给她庆生而哭鼻子的女郎了。那时无依无靠,前途未卜,她心中煎熬,被外界各种压力压得喘不上气,才会哭哭啼啼,让陆昀看了她一场笑话。现在却不会了。她已经嫁人,身后有人可依。她深知陆昀喜爱她,哪怕陆家人都反对,他也不会休弃她。 能撼动她和陆昀之间感情的,只有他们自己。 后顾无忧,心中安定,才能沉住气去处理眼前的矛盾。 罗令妤回到陆家第一日,先笑盈盈去拜访了各位长辈。她伶牙俐齿,话里话外地提还未过门的宁平公主,既显摆自己和公主的友情,又说起公主过门后自己会照顾。由此,罗令妤请动了陆夫人,让陆夫人带着她,带礼物一一登门,拜见陆家长辈们。 女郎生得芙蓉面丹凤眼,身段窈窕风流,款款行来时,分花拂柳一般。她目中噙笑,不管陆家长辈说什么,都不卑不亢地应了。态度这样好,还带了南阳的特产来。礼物不光针对个人的爱好,且每个人都记得,都不忘掉。一白天的时间,陆家长辈们的脸色就好了很多。 起码晚膳时,在席上没有为难罗令妤。 罗令妤当夜住在“雪溯院”,第二日便和侍女们一起整理收拾了院子,施施然搬去了二房“清院”。清院的侍女们在锦月的带领下,忐忑不安地迎接三少夫人的到来。表小姐以前虽也来过“清院”,常和侍女锦月谈笑自如,也体谅她们面对陆三郎那样挑剔人时的辛苦。但谁知成了三少夫人的表小姐,还会不会对她们好? 不少郎君成亲后,家中的仆从都要换一轮,换上女君用惯了的。 罗令妤用一天的时间,处理“清院”内宅的事务。她自己带来的侍女除了灵犀,其他都是陆家的。左右都是用,陆昀的仆从自然也是用了。且罗令妤问话锦月,知道陆三郎平日挑剔成什么样后,她果断决定还是用旧人吧——新的侍女调。教需要时间,总不能委屈她夫君,让她夫君成亲后生活质量反而下降吧? 在锦月的帮忙下,罗令妤恩威并施,收服了这些仆从。 第三日,罗令妤开始针对那位不让她进宗祠的陆家族长,展开了细致的计划。她旁敲侧击,从族长的儿女叔嫂那边入手,族长又不是铁疙瘩,身边总有关系能让她找到漏缝,打动这位族长…… 三日后,罗令妤解决了族长的幺子和儿媳之间的矛盾,对方直接许诺她让她见到族长。 再一日,陆昀百忙之中收到妻子的口信,回家来与罗令妤一起进了宗祠,看妻子的名字写到了自己名字边上。陆昀只匆匆待了几个时辰就重新走了,他身后,陆家清一色的郎君们,怅然若失地望着貌美的表小姐,终是抛弃了他们,嫁给了三郎。 而作为对陆夫人一路相助的回报,罗令妤直接回报到了陆夫人的儿媳,宁平公主刘棠身上。她多次邀请刘棠做客,并为刘棠和陆二郎独处制造机会。陆夫人对罗令妤的投桃报李,分外满意。 陆老夫人冷眼旁观数日,不得不承认,自己夫君,陆老君侯的分析是对的。三少夫人也许出身低,然这办事能力,脱去了那急切的功利心,是可圈可点的。 过强的功利心,是因罗令妤急于嫁人,急于找到人帮她处理她的身后麻烦;当她找到了这个人,没了那样强烈的功利心,她便有了更充分的准备去应对身边的各种事务。而且从建业到南阳,南阳的战乱,都有利于此女开阔眼界。 不再局限于小恩小惠,眼光看得更长远些,才是罗令妤让陆老夫人看重的开始。 这一日用早膳,罗令妤笑着说起要在家中办宴,邀请建业的女郎郎君们来家中。因陆夫人的一贯不爱出门,陆家的筵席甚少,三少夫人说得这样有趣,众女眷都生起了兴趣。 用完早膳,众女眷围着罗令妤去问具体细节,陆夫人一板一眼地在内室陪婆婆漱了口。 喝了一杯茶,陆老夫人慢悠悠:“明日起,让令妤跟在你身边,帮你一道主持中馈吧。” 陆夫人:“……!” 主持中馈,从来是当家女君才有的权力。例如罗令妤只有权主持二房“清院”的中馈,手却伸不到大房那里。但是如果陆夫人愿意,她是可以插手陆三郎院子里的事的。只是陆夫人出身甚高,不愿落人口舌,才从来不管二房的事。 陆老夫人现在让罗令妤跟着她学习主持陆家中馈……这内里意思,难道是要日后,将陆家当家权,交到罗令妤手里么? 那她的儿媳怎么办? 陆夫人表情很苦:“母亲……” 陆老夫人见不得自己儿媳这一脸苦相,摆了摆手说:“只是跟着你帮忙而已。待宁平公主过门了,也跟着你学习。下一代的孩子们谁当权,现在说还早得很。你若看好宁平公主,平日多提点些就是了。” 陆夫人苦闷的:“……是。” 但是和罗令妤分权?她怎么对自己的儿媳一点信心都没有呢? 陆老夫人说了话,陆夫人只好照做。罗令妤惊喜不已,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早,就能沾手陆家的内宅事。她以为起码要等上一年两年,不过陆夫人都让她跟着了,罗令妤自然决不放弃这个机会。 她家人过世得早,唯一的大伯母还是喜欢玩乐的,平时也不教她主持中馈。后来到南阳罗家,只学琴棋书画就费尽了心思,哪里有更多时间讨好长辈,学其他的?陆夫人这一课,作为寻常士族女郎是不在意,罗令妤却是第一遭。 是以更费心。 效果更出色。 …… 朝堂五日一休沐。陆三郎陆昀再回到陆家时,便听到了陆家上下对自己夫人的夸奖。哪怕陆昀平时不在意这些,当所有人都夸他妻子时,他仍暗自得意。 当日下午,罗令妤坐在舍中拨着算盘。她的妹妹性子活泼,大清早就溜出家门玩了。是以在舍中,安静地拨着算盘算账,只有罗令妤一人。她正写字时,忽听到珠玉撞击声,有脚步声从外到内。 侍女们没有通报,罗令妤怔了一下,迟钝地抬头要思考是谁来了时,郎君就从后俯身,手抱住她的腰。 他的鼻梁擦过她肤色细嫩的面颊,凉凉的,让女郎心中池水漾起。听他含笑:“不得了,听说三少夫人长进了,都开始主持中馈了。我回来一路,仆从都来问我,这个月的月例什么时候发。我还疑心问我做什么……没想到我是沾了三少夫人的光。” 被他从后搂腰,闻到他袖子传来的清冷香气,腰肢一阵麻,心神不觉恍惚。她努力镇定,谦虚道:“哪有?就是跟着伯母帮忙而已。还是听伯母的话的。” 成婚后,她自然跟着陆昀一起喊陆夫人为“伯母”,而不是“表伯母”了。 陆昀蹭着她的脸点头,一本正经道:“看来是真厉害了。都学会‘谦虚’了。” 罗令妤心中自觉自己是很厉害的,她就是虚伪一下。陆昀这样一逗她,她就噗嗤笑了出声。女郎洋洋得意,头向后仰,她挺翘的鼻子与她夫君俯下来的挨上。若有若无,酥酥麻麻。青年和女郎的脸颊相挨,皆是明澈秀美,赏心悦目。 罗令妤禁不住在陆昀面前仰头笑,歪在他怀里。陆昀张臂,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女郎惊叫着搂住他的脖颈,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抱她旋了一圈。长袖飞起,陆昀抱着她,直接坐在了旁边的坐榻上。 罗令妤咯咯笑不住,想谦虚两句,但在陆昀面前就是忍不住和他分享:“对啦,你家人全都夸我。待我寻个机会,悄悄给你涨月例。” 她亲昵地蹭他:“我夫君这样忙这样累,每个月的月例只有几两,哪里够用?” 陆昀不在意地笑了下:“那以后就请三少夫人关照了。” 实则他和罗令妤心知肚明,他用度奢华,陆家的那点儿月例根本不够他塞牙缝。从陆家拿月例,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象征而已。 陆昀抱着妻子,让罗令妤坐在他膝盖上。女郎兴奋地巴拉巴拉与他说家中趣事,说自己掌中馈何等了不起。她美目流波,眨巴着眼期待看陆昀,就等着陆昀大肆夸她。陆昀故意道:“不要得意忘形。待二哥的夫人过门了,你可不要跟人争。我不愿和二哥因此生分了。” 罗令妤不以为然:“能者多劳。你在朝廷任职升官升的这么快,就不是与二哥争了?不管以后什么样,总不能一开始就放弃啊。” 陆昀笑一下,并不在意:“随你。” 他是嫌陆家这样的大家族事务太多,太麻烦。罗令妤不怕麻烦,还动力满满,就随她折腾吧。不过,他好不容易有时间沾家,自然不是看着罗令妤拨算盘的……陆昀伸手入怀,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那肌肤嫩得花汁一样。 他掐一下,她就叫出了声。 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女郎媚眼飞扬,情意丝丝缕缕下落,妩媚无比地勾了他一眼。 陆昀低笑:“……想要了?” 罗令妤瞪他,他毫不含糊,凑过来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罗令妤心口滚烫,抱紧他。她好久不见他,他又这样俊美风华,她搂着他腰时,就已心动。罗令妤闭上眼,正准备承受陆昀的索求。 他却忽然离开,唇与她分开。 陆昀唇上沾了一点嫣红花蜜,鲜妍靡丽,衬着他玉容,呈一种轻。佻至极的美。但他却皱着眉:“……今日唇脂怎么这么甜,你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 他失望无比地看她一眼。 罗令妤咬牙:……这个人毛病多至此,亲她时之前嫌涩,现在又嫌甜。 罗令妤却受不了他对她流露的失望,辩解道:“是我供了方子,锦月和灵玉她们一起调的。我整日跟陆夫人一起,哪有时间亲自调?你不要污蔑我手段不如往日!” 她勾着眼亲他下巴,撒娇道:“雪臣哥哥不在,我没有心思做别的呢。” 没有心思调制脂粉,却有心思主持中馈。不过是一个见利心动的小女子而已。陆昀没有揭穿她,只微笑:“那怎么办?这样甜,哥哥就亲不下去。” 枉她春心荡漾,他却这样多事。罗令妤怒:“……嫌甜就不要亲了!” 起身就要从他怀里跳下地,不伺候这个人了。 陆昀从后勾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扯回去,笑道:“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哥哥和你一起调制胭脂怎么样?” 罗令妤心中一动,凤眼乜他:“当真?” 陆昀盯着他漂亮无比的妻子,眸子微暗,幽声:“自然是真的……不过在此之前,请夫人先去洗浴一下。让为夫先爽一把再说。” 罗令妤:“……” 第135章 立夏之后, 天一日热过一日。蝉鸣断断续续,夏日人懒怠,愈发闷在屋中, 不愿出门。 午睡之后,陆夫人得侍女绿腰报, 说宁平公主过来玩。侍女持扇在旁, 小风徐徐。陆夫人倚着榻, 半晌没精神, 便让仆从找三少夫人过来。这意思, 自然是让三少夫人替她接客了。 侍女绿腰为难道:“夫人您忘了?这两日朝廷休沐,三郎在家住着,三少夫人早让人来说她要歇两日陪三郎。” 陆夫人揉额角的手, 一顿,这才想起此事。 夫君休沐, 女君就要留在家陪……罗令妤掌中馈之权时陆夫人担忧自己儿媳的未来, 罗令妤不掌了, 陆夫人又不理解一个男的,有什么好陪的。难道见见下人、算算账, 还会耽误罗令妤和三郎说话么?郎君住在家里, 不就是那点儿事,何以需要专程告假? 然显然,在三少夫人那里, 她夫君是需要陪伴的。 端庄古板的陆夫人和罗令妤不是一路人, 她自然理解不了二房那对新婚夫妻的情趣。罗令妤既然不来招待宁平公主, 陆夫人既怕别的小辈女眷和公主不熟,又怕自己不见人吓着了胆怯的儿媳……最后陆夫人只好出门,自己亲自去陪。 出门前问及陆二郎何在。 答曰二郎在府衙。 陆夫人顿时生恨:“……同是休沐,三郎就回家,我儿就不知道回来。他还要不要娶妻了?” 绿腰温柔劝夫人:“二郎还没开窍呢。” 陆夫人不耐:“赶紧让他给我滚回家陪他未婚妻!” 刘棠在待客厅忐忑不安地迎接未来婆婆过来,她来了之后问起罗令妤,知道罗令妤不来,便更不安,怕自己来错了时辰。陆夫人倒是对儿媳很温柔,陪儿媳说了几句话。但是陆夫人显然没多少情趣,一板一眼如同训话般,看公主越来越沉默,陆夫人硬着头皮提议——“棠儿还没逛过我们家园子吧,我带棠儿玩玩如何?” 刘棠说话细声细语:“是。不会给夫人添麻烦吧?”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陪着陆夫人和宁平公主去逛园子。半路上,陆夫人终于想出一个话题,就“中馈”这个议题努力地跟刘棠说了几句话。刘棠同样小心翼翼地陪着未来婆婆,只是听婆婆话里话外有一旦她过门、让她过来跟着学掌中馈,小公主略微没勇气。 过亭榭殿堂、高耸楼阁,一行人在石桥上的双面空廊走着,雕栏曲折,湖水清碧。两岸的乔木芳树、莲花芭蕉,连着一重重水波与阳光,一起晃荡,踩在众人脚下。陆夫人要跟刘棠说话时,听到小公主惊讶地叫了一声。刘棠攀到了栏杆上,俯身向下望,并招呼:“夫人你看!” 只下廊下湖水碧波荡漾,荷塘飘香,花如红霞铺展。陆家后院的大湖与秦淮河相连,湖中种植百年荷花,每年夏日荷花盛放,都是陆家难得一景。但此时刘棠惊呼,不是因看到湖中花开,而是在荷花池中,她看到了划着小船的陆昀夫妻,还有小娘子罗云婳。 荷叶硕大如盘,碧绿粉红二色交映,接天连日,一望无尽。小船停在荷叶间,被荷叶和荷花催着走不动,船桨干脆靠在船身上,任由小船随水而荡。陆昀和罗令妤相挨而坐,挽着袖子正在拨水采莲。船头放了许多莲蓬,陆昀摘莲,罗令妤剥莲子,却都便宜了船另一头的小女郎罗云婳。 罗云婳声如黄鹂,摇头晃脑地背诵古诗——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绞尽脑汁背完了脑中的存库,罗云婳便央求着:“就这些了,只记得这些了……姐姐、姐夫,给我莲子吃嘛!” 罗令妤听妹妹催促就哼道:“忙着呢,没空。才背了几句就要吃,你真是太馋了。” 然她说忙着,并不是在忙其他事,而是将剥好的一莲子,塞入她夫君的口中。陆三郎垂目,目中轻笑撩她一眼,罗令妤目中生笑,这才有空理妹妹。罗云婳嘟着嘴,瞪了姐姐一眼。陆昀在旁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婳儿多大了?” 罗令妤一惊,仰头与他对视一眼,暗想陆昀的意思难道是现在就给妹妹说亲么?她心中乍喜,自然希望妹妹的婚姻比自己顺遂。罗令妤正要凑去讨好陆昀,谁料陆昀戏谑无比地看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罗令妤:……这人莫非是逗她呢? 陆昀和罗令妤领着小妹妹在荷塘中玩耍,忽听到上方刘棠的喊声:“三郎,罗姐姐,婳儿,你们在做什么?”几人仰头,逆着阳光,看到了游廊上的一众人,以面色难测的陆夫人、和满脸好奇而欣喜的宁平公主刘棠为首。陆三郎何等矜贵,他只是坐在船上,遥遥跟众人点了个头,便算招呼。小娘子罗云婳活泼,站起来挨个跟人挥手打招呼。罗令妤则衣带随风扬,娉娉袅袅地起身,笑盈盈地回答了岸上的问题:“夫人,公主殿下,我和夫君想煮莲花茶,正好家中荷花都开了,所以过来试试。” 莲花茶? 岸上几人愣了下,都是没听过。不过顾名思义,听名字大约也该知道此茶是何意。 刘棠目光灿亮,崇拜地望着水上船头的俊男美女:陆三郎和罗姐姐真是了不起,好似什么都可以拿来捣鼓一样。 陆夫人看船头摆着的莲蓬,不置可否。但是荷花茶……陆夫人想到湖里的荷花都被采掉,湖中光秃秃的样子,不觉提醒道:“咳咳,你们两个摘上两朵花就可以了,莫要把花全摘了。就算要煮什么‘莲花茶’,也不要忘了过两日的赏花宴。荷花若都没了,赏什么花?” 陆夫人肉眼可见,看船上神色闲然、单腿屈膝而坐的俊美郎君闻言后,长眉轻轻扬了下。陆昀高贵清冷,但他唇一勾,似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罗令妤抿唇,也轻轻笑了一下。看陆夫人一行人满脸困惑,她才柔声细语地解释:“荷花茶不是摘荷花泡的茶。我与夫君查古书,试着还原书中那茶——说是将茶叶撮少许,用纱布包裹,置于盛开的莲花中。花心早晨开,晚上闭。夜里华中落了露水,水再浸入纱包中的茶叶。清晨从闭了一夜的花中将茶叶取出,再去烹茶。这才是‘莲花茶’。” 刘棠瞪大眼,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说法,轻轻地“哇”了一声:“你们……看的书好多啊,这种冷僻的都知道。” 罗令妤笑盈盈,谦虚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呢。是我夫君翻书出来的……正好下午无事,便想实验一下。” 陆夫人则是脸蓦地一红,一下子明白刚才陆三郎那似笑非笑是为何了——陆昀那个清高的,估计又在心里笑话人呢。若不是罗令妤解释,陆夫人恐怕被陆昀在心里奚落许久,都不知道陆昀在笑什么。 ……这个三郎! 罗令妤看陆夫人面色不好看,似很尴尬,立即状若无知,噙笑补充:“待我与夫君研制出了这茶,一定会送给伯母尝尝的。” 陆夫人脸色好看了些,点头。但她偏头看一眼旁边满目欣羡的公主刘棠,心里一顿。刘棠羡慕而崇敬地看着湖上那两人,陆夫人咳嗽了几次,小公主都恋恋不舍,舍不得走。陆夫人心中无奈至极,再次对自己那个久不归来的儿子满是怨气—— 人和人的差距怎如此大? 人家三郎不光是名士,还会拿着稀奇古怪的书中有趣的东西去讨好妻子,和妻子同乐。大夏日的,还有闲情逸致去研究什么茶。 她的儿子木头一个,完全不知如何讨好未来媳妇。 ……难怪借住陆家,罗令妤这样的美人喜欢上的是陆昀,而不是陆显。 …… 陆显回来后,自是被母亲狠狠说了一通,一时也很愧疚,声称一定好好补偿公主。但陆显并没有多少时间在婚前与未婚妻发展关系,因很快,陆家和皇室为陆二郎和宁平公主的婚事定好了婚期,就在下月。略有些懵,陆二郎陆显接受众人的祝贺时,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衡阳王刘慕。 他答应借婚事相贺之事,让陛下同意刘慕回建业一趟。 夏日晚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陆显在书房中踱步,琢磨这道奏折该如何写。密雨缠绵,门被从外叩两下。陆显开门,黑魆魆中,竟见陆昀和罗令妤相携立在门口。 雨水滴滴答答,二人戴着蓑笠,美人如玉。没有侍女相随,罗令妤手提着灯笼,陆昀则提着一篓,在陆显诧异中,陆昀伸出篓子,将所谓的“荷花茶”送来。罗令妤在旁解释:“前几日答应伯母送的‘荷花茶’。二哥尝一尝,若是好吃了,我们再送来。” 陆显:“你们……” 陆三郎不等陆二郎说完,就淡然地打断:“我和令妤不留了,得把剩下的茶给其他长辈送些。” 陆昀俯眼看一眼罗令妤,目中几多温意。罗令妤这样会做人,他正好在家中,自然要陪她专程走一遭。总不至于让陆家人真的觉得,陆三郎不重视自己的夫人吧? 陆昀低头掠目时,罗令妤捂脸一笑,眼眸似水,轻轻在陆三郎身上拂过。二人四目若有若无地落在对方身上,又不经意地移开。陆昀低头为罗令妤扶正蓑笠时,他的袖子,轻轻擦过女郎湿润的面颊。雾气弥漫,繁雨绵绵,罗令妤的眼睛移开,却再次回来,视线落在陆昀身上。 陆昀忽然撩目看她,她抿唇一笑,只看着他如何为她扶蓑笠,竟是一动不动,一点儿忙不帮。 风雨同行,乃叨天之幸。陆二郎眼睁睁看着他夫妻冒雨相携而来,又慢悠悠地在雨水中离去。 雨滴滴答答,潺潺如溪,落在青苔上,溅起水花如莲。 青年男女在黑夜中曼然离开的背影,绕着一团濛濛轻雾,似神仙一般。 …… 夜雨寒而不绝,陆二郎微微露出笑,关上门,回到案前,继续写自己的奏折。写完又改,不断润色,只为一道折子可以为刘慕争取来回都的机会。他改得累了,伏案而眠。 夜中雨水淅沥在窗外,昏昏沉沉的,他将上一个做了一半的梦,继续做了下去。 第136章 梦中境迁, 陆二郎成亲, 确如陆二郎自己所许诺那般,联合一众大夫, 说服了陛下, 许衡阳王刘慕回建业。但因准备不足,朝廷圣旨下达时, 陆二郎的婚事已经过去。 刘慕在边关翘首以待, 先等到的不是召他回都的圣旨,而是边境乱贼, 北国军队重卷而来。 与此同时, 建业各位公子为夺皇位而乱战, 罗令妤在那场战争中流了产。 建业一派乱, 无人有心思操心边境之战。无人提防过北国军队毁约, 夜里大军偷袭,直指颍川郡。刘慕率军抵抗,战火烧起时,这位既是郡王、又是将军的少年点燃了狼烟,向朝廷求助。陆二郎以游魂形态所见的, 是刘慕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熊熊烈火燃烧, 刘慕血尽而亡。周边尸成山、血成河,敌军的铁马踏过他身边。新的将军胜任, 朝廷终于派来封军, 及时阻止这场战争。南北两国交涉的结果, 这次入侵边境非北国所为。那批打着北国名号的军队, 实则是北国逆贼叛了朝廷,前来报复。北国将逆贼的尸体交给南国,再赔偿无数金银,算了结此事。至此南国被北国提防至极,边关十余年再无侵城。 陆显在梦中目眦欲裂,厉声:“不对!这不对!” 他眼睁睁盯着南国官员检查所谓北国逆贼的尸体,揭开布帐,浑身僵硬、早已死去的少年将军躺在担架上,面容冰冷雪白,唇绯红似血。这位死去少年将军相貌英俊,面容轮廓锋利如刀。即便早已无了气息,周身那样挺拔不催的气质,犹如铮铮宝剑般,击向众人心房。 看到少年的第一面,陆二郎目中神色猛变。 但那检查尸体的南国官员只对了名号,显然并不认识这位少年。随行官员只意外道:“……这个逆贼竟很年少,可惜了。” 陆二郎在梦中盯着那尸体,他大声喊:“不对!北国在撒谎!他们说了谎!” 这个死去的少年,他在梦里见过。在陆三郎本该死在雪雾之日的那个梦中,这个少年曾背着刀剑,不知从何而来,但陆三郎死前所受的大创,正是这个少年所为。现实中陆三郎没有死,这个少年也未曾奔赴雪山去杀人。 是以陆二郎没有找到这个少年后,便也没有多费心。 但是、但是……梦继续了下去,那个本应该杀陆三郎的少年,他当日没有出现在雪山中,他今日却在颍川郡一战中,作为牺牲品,被北国送给了南国,结束这场战乱。 陆二郎陆显大脑空白,他隐约地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切发展太离奇,他想不出来—— 一介郡王的死,被人哀悼两句,便被人遗忘。皇帝陛下没多提,刘慕在皇室中一直被公子们提防并针对。他死了后,整个皇族一派安静,没有人为他讨说法。之后南国不再追究北国,北国也当此事没发生过。 紧接着事情的发展,更让陆显错愕。 因忽然间,陈王刘俶就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下狱。 陆家受陈王连累,被建业其他名门拿来问话。本是焦头烂额之际,猝不及防,陆家竟然反了。带头的,便是陆三郎陆昀。建业之战爆发,陆三郎率陆家反了朝廷,陆家逃至宜城,寒门竞相追随。 南国势力一分为二,建业的几大世家和皇室站于一队,与陆家、寒门对峙。战火再起……梦中所见,陆昀眸如子夜,幽黑深邃。依然是惊鸿掠影般清隽雅致的贵族郎君,但他垂眸时,眼底,隐约藏了些什么。 …… 陆显浑身冷汗,从惊惶梦中醒来。 寒夜明月,芭蕉映窗。伏在案头乍然醒来的青年郎君转目,月光照在他面前写了一半的折子上。昭示方才那个梦,是真的。 衡阳王没有赶上他的婚宴,甚至要比陆二郎的婚事晚上一段时间。他为国为民死在边关,死后无人祭他。 三弟……陆昀他…… 骤然间,福至心灵,陆二郎陆显扣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面容绷起——那梦便是结局!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与三弟讨论自己的梦,三弟含糊其辞,说他不必将梦告知,陆昀知道他后面的梦会发生什么。陆昀自然知道了,因在罗令妤流产、陈王入狱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后,无论是什么时候的陆昀,他的心境都是一致的。 谋反。 是陆三郎唯一会走的路。 所以“不必多说”,“我大概能猜出”,“二哥不要将梦到处跟人说”。 在陆昀将罗令妤可能流产的梦告诉陆昀,陆昀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结局。而现实、现实中……也许为了更好地走向这个结局,陆昀已经在布局了。陆三郎和陈王不断地碰面,建业司空府军队调动频繁…… 陆二郎怔然惨笑,手扶住额头:三弟,三弟!你竟抱有如此不臣之心!难怪你不肯明说!难怪你当日要罗表妹直接去宜城。 并非单纯的担忧她流产。 你意识到的,远比我看到的更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而,这能怪陆昀么? 从陆昀去南阳,到陆昀回来建业。建业朝廷的态度,各大世家提防陆家的态度……有目共睹。 老皇帝的不作为,诸位公子的异心,对边关之战的推三阻四。 原以为陆三郎不在意。 实则陆昀在意无比。 如他这样心性高洁理想至上、眼底容不下沙子的人,一大团沙子都要蒙了他的眼了,几次差点死在朝廷的不作为下,陆昀怎么可能真的因为找不到第一仇恨者,从而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 建业之公子的夺位混战、罗令妤的流产、刘俶的入狱,都是导火线。 现实中,扣掉这个导火线,大事件仍要按照陆昀的意志走。 这就是陆昀。 …… 第二日下朝,陆家郎君们同路。陆昀忽然侧过眼,看到二哥一直用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他。陆二郎一早上一直在看他,那样微妙的眼神,使陆昀眸子一闪。郎君戏弄般地问:“二哥该不是又做梦了?” 陆二郎:“……” 他一下子回神,看旁边陆家郎君们都好奇地看来。陆二郎当即绷起脊背,赶紧将陆昀拉到边上,恨怒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能不要当众说话这么大声么?” 竟丝毫不将他梦中的稀奇当回事! 陆昀笃定无比地扬目,瞥他二哥:“这么紧张,看来是真的做梦了。”顿一下,陆昀若有所思,“二哥大概对我有新的想法?莫非要阻止我?” 陆显定定地看漫然不在乎的三弟半晌,心中苦涩,面上沉稳。他摇了摇头,叹:“我哪有本事阻止你。” 心照不宣,他几乎是承认自己知道陆昀要做什么了。陆二郎担心的不过是陆三郎会将陆家带入泥沼中。可他又不觉想,陆昀若是早已猜到自己会作何抉择,说不定在现实中,他会将路铺的更好。 和三弟一道站在宫殿丹墀上说话,陆三郎身长似竹、浩然风采,周围官员来来往往,陆三郎侧面隽冷,神色始终如一的淡漠。 到此时,望着三弟的侧脸,陆显终于释怀,终于承认:从始至终,他做的梦,都不是陆昀和罗令妤的爱情。他一直预测的,是南国未来的糟糕方向。每走向不利一面,梦中就会昭示,期待现实中有能人出手,将那糟糕局面扭转。 恰恰,陆三郎陆昀,就是这个能推动局势的人。 南国的存亡,与陆昀个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万箭穿心而死,刘慕登基,南国却亡了国;他死在雪山中,无人有能力抗住北国的千军万马,南国依然是国灭;当他活了下来,在南国接下来的第三场祸事中,主导一切的人,只有陆昀。 上天赋予的命运如此巧合而有趣,陆三郎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这个国家。 …… 这,恐怕才是陆二郎的梦最大的秘密。 …… 陆二郎低低笑。 陆昀瞥向他。 看陆显放松了肩膀,笑叹:“好吧,一切听你的。你来安排一切……你若需要我做什么,也可直接吩咐。我虽不如你格局广大而深远,看到的不如你多。但起码你若希望我做什么事相助你,我不会掉链子。三弟可信我?”陆昀目中便扬起了笑:“当然信。二哥忘了我说的么?你是上天眷顾之人……上天选出的幸运儿我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陆二郎笑骂他一句:“去!” 恰时有小厮趋步而来,低声说起陈王殿下的车在宫门外相候。陆昀一顿,陆二郎迫不及待的想参与其中:“日后陈王与我陆家也是一家人,何以陈王殿下说什么,只相信你一人呢?三郎,有空你邀请陈王来家中喝茶吧。怎么说,我也算他……” 陆二郎红了下脸,镇定地咳嗽一声,声音微微弱一分:“妹夫。” 陆昀:“……”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应了:“好。” 与自己的二哥挥了挥手,陆昀负手跟上小厮,向台阶下铺着的大路走去。 陆二郎仍立在原处,满怀感慨地望着三郎的背影。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等到三郎出了宫门,陆显终于想起——“糟了,我又将衡阳王忘了。” 他心怀愧疚,因始终,他见证刘慕的生死,但他眼睛盯着的一直是三弟。刘慕只是顺带的。连昨夜的梦,初时他尚为刘慕鸣不平,后期发现陆昀谋反后,陆显的目光便又时刻谨慎地跟随着三弟。醒来后也牵挂三弟……将刘慕的死忘得一干二净。 刘慕也是他朋友,他对朋友却这样不上心。 陆显心中甚难过,想他两次见证那个少年的死。皆是国难的牺牲品……陆昀所走的路是自找的,刘慕却总是倒霉的、被牵连的那个。 刘慕在梦中死前,心中是坚定地愿意一心为国,还是也会愤懑不平,意识到朝廷也许在算计自己? 陆二郎喃声:“我不光要帮三弟,我也应该救刘慕……他不是恶人,他不该死。” 谁都不是恶人,谁都不该死。 陆二郎沉下眼,目中神色慢慢坚定了下来——他一定要刘慕回来,让刘慕赴约! 对了,还有那个死去的少年……陆显急匆匆追赶陆昀,说起那个蹊跷的少年郎,派人去北国边境,查看那位少年郎在哪里。一定要看住那个少年。 …… 不管是陆昀还是陆显,都没有想到,那个少年名叫越子寒。他根本不在边关,他始终在建业,在陆家的眼皮下。他还与陆昀的小姨子罗云婳,算是朋友,会经常帮罗云婳一些忙。 陆昀说话算数,陈王与陆昀的下一次相约,约到了陆家。陆昀的妻子罗令妤那样能干,主动帮忙招待客人。在夫君给了眼神暗示后,罗令妤还让人去请了二哥来。 陆显忐忑的、兴奋的,第一次参与了陆昀和刘俶的会谈。 会谈中,他隐晦地暗示陈王被几位皇子紧盯着,可能有牢狱之灾。陈王面容秀美温和、神色却极冷。陆显绞尽脑汁想用现实中存在的证据,将梦中事委婉地提醒陈王时,刘俶只是平静坐着,沉敛聆听,未置一词。 陆显说的口干舌燥:“……” 他皱着眉:“你和三弟搅了上一次南阳之战中,赵王发财的可能性。还因为圣旨之事,得罪了陛下。若有可能,他们未必不寻借口陷害你……公子,你要提防啊。” 刘俶与陆昀交换了一个眼色,若有所思:“……唔。” 陆显:“……” 这个陈王怎么回事?以为他不爱说话、为人冷淡只是面对外人,怎么私下里说话,刘俶仍然不怎么开口的样子? 陆显自暴自弃:“不知你们两个对当下局势有何想法?” 刘俶似在思索,睫毛浓长似女郎那般秾丽。偏他不开口,只陆三郎盯着陆二郎越来越僵的眼神,微微一笑,指节叩案说了几句话:“建业流民之祸不可不妨。之前陈王派人走访民间各大寺院、道观,登记那些流民的信息。发现其中果然有些人信息对不上。其中,陈府中陈娘子救的那批流民,问题最多。之前只是秘密查探,现在有了几个不对劲的地方,直接从陈娘子那边查起最好。” 陆昀扶了下额:“唯一的问题,是陈家人都不在建业,建业陈家的主人,只有陈娘子一人。军队贸然包围陈府,难免有欺凌弱小的疑点,惹人不齿。其他世家思及己身,也会干涉。” 陆显一开始没听懂陆昀在头疼什么,在陆昀那含糊的语句说完,他猛然想起:“……你说的陈娘子,莫非是那个追了你许多年的陈大儒的女儿陈绣?” 陆昀不置可否。 陆显“啊”一声,顿时明白陆昀的为难了。对人家女子,陆昀是一贯的严词厉色。到底对方是一个倾慕陆昀多年的女郎,陈绣倾慕陆昀的事,满建业名门,没有一人不知。陈绣为陆昀连自己的亲事都耽误多年,陆昀却不声不响地娶了罗令妤。在建业众人看来,陆昀宁可娶一个出身落魄的表妹,也不愿意给陈绣一个机会。那对陈绣是何等羞辱。 陆昀瞥一眼二哥,道:“你想多了。” 陆昀:“我不愿与她打交道,不过是她太烦。她自觉对我动手动脚,与我关系亲密,实则我最烦人这样对我。若与她交涉,她再是以前那样子,我定还是忍不住扫她面子……建业名门圈,不知又要因此生多少闲话。” 陆显和刘俶皆莞尔,均知道以陆三郎的名气,他前一日做了什么,第二日就会传遍满建业。陈娘子带来的这种困扰,陆昀显然很烦。世人盯着名士的一举一动,陆三郎斥陈绣一句,天下就会传成他二人如何情深却不能在一起……况且罗令妤出身不好,世人不会觉得陆昀真爱那位表妹,只会觉得那位表妹手段卑劣,才让陆昀不得不娶她。恶名对于出身不好的女郎,影响比对名门女郎要糟糕许多。 世人眼中的恶毒表妹。 陆显含笑:“三弟对表妹真的不错,这样在意表妹的名声……” 陆昀:“我只是怕她又哭哭啼啼,要我哄她。” 罗令妤那般小心眼,怎么能忍受自己被泼脏水?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 几人针对此事讨论几句,之后说起了如何对那些北国细作下手。他们能查出一部分人,却也查不出一些藏得深的。搜陈府,便是为了打草惊蛇,让那些北国细作看出时机不对,尽快行动。计划提前,陆昀和陈王却早在等着他们。 那么,何时选这个下手时间呢? 定要足够盛大的机会,全民同乐,让细作看出这是闹事的好机会。 刘俶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近来最近的节庆日,有哪个?” 五月的端午节已过,六月无节日,七月的乞巧、中元、盂兰盆节又相隔了整整两月时间。变数未免太多。 陆显喃声:“最近的……当是下月初,我和宁平公主的婚事。” 刘俶一顿。 陆昀当即否道:“不可,岂能拿二哥的婚事行此方便……” 谁会愿意拿自己的婚事当诱饵?一生一次的盛大婚事,事后想起却是战乱。何人愿意? 陆显突然想到了刘慕,猛开口:“不,我愿意。” 陆昀难得皱眉:“……?!” 陆显心脏疾跳,他一下子想到刘慕死,是在他的婚事过去了一段时间才发生。若他提前让刘慕回来,让刘慕一定赶来建业……衡阳王便不会死了! 陆显站起来,看向刘俶:“我与公主商量去……若是公主无意见,就拿我们的婚事当这个诱饵吧。殿下,我非是不珍重公主,只是机会难得。我一定会补偿公主的,这场婚事,一定会是建业最为盛大的一场婚事。只是、只是会在外面,出一些意外……但不会波及陆家,波及到公主身上。我……” 刘俶:“你,不必解释。棠儿若,愿意,孤也不反对。” …… 宁平公主刘棠,是位非常温柔害羞的公主。 当陆二郎温和而详细地与她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当陆二郎蹲在她面前、殷切地仰目看她,小公主红着脸点头,结巴道;“没、没、没关系啊!我不介意的。你、你都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她细声:“我也愿意帮我哥哥,和……夫君的。” 她的手被陆二郎握住,二人的手均是轻颤了一下。静谧着,两人一时都无话。良久,听陆显温柔低声:“殿下……除了婚事,我都会对你很好的……” …… 对陈府的搜索,陆昀因实在不愿和陈绣打交道,不得不求助到了罗令妤这里。陆昀振振有词:“你出面也好,你和她不是一直是宿敌么?每次见面都要吵。” 罗令妤狠剜了他一眼。他觉得陈绣麻烦,难道她就不觉得陈绣麻烦了? 但夫君在婚后第一次求她,罗令妤仍是答应了。 …… 救助了无数流民,提供房舍提供吃食,做了许多善事。陈绣的心情却不太好。 因陆三郎成亲了。 他成了亲,娶了罗令妤,还是在南阳成的亲。陈绣都没见过。她恋慕了那么多年的郎君,到底不给她机会。罗令妤那个小妖精,到底哪里好了?为什么陆昀不选自己,选一个人品那么卑劣的女子?陈绣闷闷不乐地待在府中,因心情不好,连最近流民被查的事,她都不知道。 交好的几个女郎巴结陈大儒的女儿,她们自然知道陈绣的心结。她们来陈府安抚陈绣,陪陈绣一道骂那个抢走陆三郎的罗小妖精。女郎们坐在一起,怀揣嫉妒,对罗令妤不住攻击。陈绣脸色仍然不好看,一女便劝:“陈娘子,不必觉得那个罗令妤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去年拿到了花神,今年的花神,不是又回到姐姐手中,不是她么?” 陈绣哼了一声。 一女再道:“而且啊,今年的仕女图中,最美的,可不见得是她。” 陈绣:“哦?” 她诧异,天下竟然有女将罗令妤的美貌比下去了么?陈绣虽不承认,但她心中一直觉得罗令妤那样坏心眼,能骗得陆三郎娶她,很大原因是因罗令妤长得极美。过分的美,蒙蔽了郎君的眼睛,让陆三郎看不到她心机的深沉阴暗。 女郎告知陈绣:“今年仕女图中再添一人,乃是北国洛阳的名姝,叫陈雪。那位女郎,被评为‘洛阳第一’,入选仕女图。确实长得极好,罗令妤未必比她好。只是、只是……” 女郎说话迟疑。 陈绣好奇追问。 那女郎红着脸:“我总觉得,那位洛阳名姝陈雪,和三郎……好似长得非常像。” 陈绣当即道:“是么?你有仕女图么,拿来我一观。我倒要看看是陈雪美,还是罗令妤美。哼,若是陈雪美……我看罗令妤还有何脸面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她被罗令妤气的次数太多,特别想看那样重视自己容貌的女郎受挫——如此,勉强让她恨对方嫁了陆三郎之心,稍微舒服些。 女郎们在院中打开仕女图,欣赏陈雪女郎之美时,罗令妤和陆昀驱车到陈府门口,递出名帖。陆昀要搜人,罗令妤等着和陈绣争执给夫君提供机会。夫妻二人没想到,辗转南北两国数月,陈雪娘子竟登上了建业女郎们闲聊话题中的魁首—— “建业未解之谜之一,何以洛阳名姝陈雪,与丹阳陆三郎如此相似。是陆家通敌,还是血脉外流?阳盛阴衰的陆家,是否有可能将家中女郎遗落北国?” 第137章 陈绣与几位女郎坐于院中坐榻上, 齐力将一幅仿来的仕女图打开—— 见画中小亭碧水, 美人凭栏。那凭栏的美人仪姿身好,一身素白色深衣, 衬得气质高邈出尘。烈风冷月, 吹得她深衣略扬。而那露出的侧容,掩在阴影光照下, 也是沉着古艳。那样静谧, 与景相映,刹那间, 令人心生美梦遽醒的怅然意。 女郎们一时看怔, 然后讨论:“是哪位名士画的?风骨甚佳啊。” “这便是北国洛阳的名姝陈雪么?听闻只是一介琴女, 然这气质, 难怪能入名士画……” 七嘴八舌的赞叹, 认同。陈绣脸色也露怔意,手指拂过画中美人的面容。得名士赏识不易,入仕女图更不易。陈绣自诩才女,她连续多年“花神”,凭的便是才, 也因此入名士所绘的仕女图。仕女图千万, 然陈绣不以美见长,顶尖的美人排名, 陈绣更是远远追及不得…… 因此对罗令妤一腔妒意。 现在又多了一人, 洛阳陈雪。 观画中, 女郎们纷纷赞叹后, 一女小声说了微妙的画:“这样乍看,果然与陆三郎有些相似……” 众女沉默,心中或多或少皆有惊疑之意。她们倒并非怀疑陆三郎男扮女装,此惊世骇俗之事,一般人都不会想到。她们暗自想的,不过是陆三郎和此女是何关系?难道洛阳还能有陆家遗孤?陆家是南国建业名门之首,陆家的遗孤若是出现在北国洛阳……其中代表的政治涵义,令人不寒而栗。 建业的女郎们出身如此,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敏感。是以一人说“与陆三郎相似”,其他女郎只是抿唇,笑而不语。心中却想这样的事回去定要让家中父兄看看,其中或许有些蹊跷。 然这实则不过是陆三郎倒霉。 本来无事,入了名士的画,反倒给他生出一群意外来。当日将名士们救出洛阳,陆昀也要求摧毁陈雪的画作,只要名士不画,陈雪的名就不会远播。陆昀并不打算将陈雪在洛阳的痕迹销毁,他自觉这条线难说后来会不会有用。然陆昀没想到,满口答应帮他守口如瓶的名士,其中一人被救后离开了南阳,游学时,此名士舍不得摧毁陆三郎的画。此人不与人分享,只自己独处时拿此画自娱自乐,暗笑陆三郎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不想有一日,名士所居的屋舍出了盗贼。其他财务损失也罢,这幅名士自己留下来悄悄观赏的仕女图,也流传了出去。 再有洛阳太守被贬,太守离开时守口如瓶,坚决不提自己的小妾陈雪为何不见。洛阳的民众们还以为陈雪女郎仍在洛阳…… 仕女图传出,在洛阳,又有趋炎附势之人为表示自己和名士关系好,自己曾看过仕女图,便拍胸脯保证自己见过陈雪。陈雪消失,之前见过陈雪的人也开始夸陈雪之美。北国战败后,洛阳旧太守离开后,洛阳气氛低迷,讨论陈雪之美,竟成为了一种畸形的洛阳民众自我安慰的方式。 种种巧合下,众人将陈雪传得有鼻子有眼,好似此女真的存在一样。 多少人信誓旦旦称见过陈雪,多少人炫耀自己曾和陈雪把酒言欢,还有人以暧昧的语气编纂出自己和陈雪的风流韵事……南北两国有地理距离,远在建业的陆三郎陆昀哪里知道,陈雪都被洛阳人传成了绝代佳人。越是没人再见,越是惊鸿照影。 传到南国,只有仕女图,对陆昀来说,已是幸运。 女郎们和陈绣一道赏画、神色各异时,管事匆匆进了院子,告知女郎陈家被陆三郎带军包围了。陈绣脸色大变,没想到陆昀竟这样大胆。女伴们惊愕时,陈绣向外走去,厉声问:“凭什么包围陈家?我陈家哪里可曾作奸犯科?陆三郎不可能这样对我……他还向我父亲讨论过学问,他和我……” 管事苦笑,急道:“女郎,别犯傻了!陈家私军已经去抵抗了,但是陆三郎带的军可是大司马寺下的,他……” 说话间,兵器碰撞声和打斗声从前院传来。陈家人去年离开建业,原说是为避暑,后来再未回来。陈大儒多次至信到建业,让女儿去找她。去年时陈绣坚决不肯,今年在陆三郎成亲后,陈绣黯然后,心已软化,已开始变卖家业,准备去找父母……谁知在她离开前,出了这种事! 陈绣心中不信,为陆昀找了千万条借口,她与管事奔到前院,心惊地看到抵抗的陈家私军已落败,陆昀带领的大军包围了这里。军队制住陈家军和侍从后,向陈绣这边奔来。陈绣面色煞白,却见军队目不斜视,直接越过她——“搜!将每个人的资料调清楚!一个人也不许离开!” 陈绣骇然下,看到军队搜围,她茫然不知他们在找什么,只咬牙恨怒:“住手,停下!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搜陈家,你们……” 她话戛然而止,因她看到军队后,走来的陆三郎。 上身广袖白袍,下身黑色裳,束玉冠,腰金带。陆昀目色清冷,立在陈家大院门口,他面无表情地眺望整座百年大院时,阳光照在面上和身上。芝兰玉树,面如冠玉,那样气质悠远的面容轮廓,见之忘俗……陈绣一望之下,定了睛,颤声:“三郎!” 陆昀:“……” 陆昀看向她,眸色微暗,依然面无表情:“陈娘子勿惊慌。司马寺遭人举报,知有些流民在建业城中作乱。今日不过是来陈府查那些流民,问些话。陈家不受影响。” 陈绣神情冷澈,管事在一旁暗急,被她以眼色斥下。她挺直腰背,走向陆昀:“这便是你搜陈家的原因?你如此不将我放在眼中,莫非是怕什么?你我昔日情意,你丝毫不放在眼中。你如此对我……” 女郎那样的高傲,盯着他不放。 陆昀开始觉得头痛了。 还是这样。 陈绣还是这样。 她总以为他与她是一样清高之人,然她是真的,他却是为了不惹麻烦上身而装模作样。陈绣不说陈家,只提自己,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陈绣不肯接受陆昀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她自觉二人近十年的感情,陆昀心中不会平静无波…… 陈绣眸中冷而带火,泪意若有若无。她对陆昀怀有一腔委屈之意,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拽陆昀的袖子:“陆三郎,你竟搜我家……” 陆昀身后传来一含笑女声:“都说是例行公务了,陈姐姐还这么伤心作什么?” 陈绣伸出的手猛地僵住:……天啊,这噩梦一般的声音,这般耳熟! 她僵硬着看去,见女郎跨过门槛,裙裾曳地如扫梅。妆容精致,眉目明雅,罗令妤行走间风姿绰约,抿笑望来,陈绣心中尖叫,瞬间想起了以前无数次与罗令妤对手后的惨败。 陈绣声音变了:“你来做什么?!” 她不可置信,看陆昀:“……陆三郎,你、你这样羞辱我么?!就这样厌我么?” 明知她和罗令妤不对付,明知她心慕他。他娶了罗令妤,还在今日、今日带罗令妤一起来,看她笑话,羞辱她…… 陆昀最烦陈绣如此了,往日他为摆脱此女纠缠,总要浪费精力。现在罗令妤在,陆昀给罗令妤使了个眼色,罗令妤甚懂地点头。在陈绣看来,那二人便是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陈绣气得浑身发抖,又羞愧难言,她浑身发冷时,罗令妤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言笑晏晏:“姐姐想什么呢?姐姐真的不要多心,我和夫君都没有恶意的。我就是怕姐姐误会,才来解释。我多怕姐姐疑心重啊……” 陈绣推她。 罗令妤强硬无比地拽着她手臂,不放。 陈绣羞怒:“你走开!我……” 她扭身要回后院看情况,罗令妤拽着她自然不放:“姐姐不要急,那些流民去年就给姐姐惹了祸,让陈家和陆家生了不少龃龉。姐姐怎么还要吃亏,还管着他们。” 陈绣冷笑:“我自然不是你。你倒是救济难民只为博名,我却善始善终。”她一顿,再次望向陆昀,口中殷切,“三郎你看,你娶的女人……” 罗令妤打断,委屈十分:“陈姐姐,我不知你为何总对我有这样多的偏见。我做什么你都以恶意猜测,你多次诋毁我,我都躲去南阳了,你还不放过我。陈姐姐,陈家现在只有你一人,起干戈有什么好处?我还是在帮你,你却又误会我……” 罗令妤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陈绣对她颠倒黑白之口舌叹为观止,她不住地用焦灼目光看陆昀。奈何陆昀站姿稳如山岳,巍然不动,全然似没听到她这边二女的争执一样。陈绣几次想摆脱罗令妤,去后院看流民,她听着声音乱哄哄,心也不自在,难免多想。可是这个罗令妤纠缠她不放,说话还委屈哒哒,陈绣想吐血。 陈绣:“放开我!” 罗令妤微笑,目含怯意:“陈姐姐,你又吼我。我代替夫君为你道歉好不好?我们坐下喝喝茶作作画吧……” 两人后方,后院中几个来找陈雪玩的女郎看情形不对,也奔了出来。一路奔出,几女见军队如蝗,到处抓人,女郎们骇然间,却无人拦住她们。出了院子,便见前院陆三郎堵着门,罗令妤和陈绣拉拉扯扯,吵闹不住。 几女慌然,低头便要掠过几人逃出陈府。 站在府门口的陆昀堵着门,本是震慑之意,眼看陈家出来几个女郎,低着头闷走。陆昀望去,紧盯着她们,心中判断是否该放行。他心中自觉今日查流民的目的是打草惊蛇,让建业的细作们动起来,但也说不得有细作头脑笨拙,会在今日落网…… 陆昀盯着这几个女郎,判断她们是建业人士,还是细作时,几女被他看得更加慌乱。被陆三郎这样的玉郎盯着,几女面红耳赤,不自觉地抬头望去。成婚后的陆三郎风采如昔,建业到处有陆三郎的传说,但陆三郎已经很久没在女郎们面前露面。 被这样俊美的郎君看着,他眼若星辰,衣袍漫扬……一女慌张下,手里抱着的画轴掉了出来,“啪”一声砸在地上,画也铺开了。 陆昀俯眼而望,待他看出画中是何时,面色猛变。那个女郎慌乱地蹲下身收自己的画,画轴另一端被陆昀扣住。女郎挣不掉,又看陆昀脸色不对劲,以为是画中人的缘故。她羞红着脸喏喏:“这、这是仕女图,此女是洛阳名姝,大名鼎鼎……” 陆昀手指在画上一擦,指腹上当即沾上一层细粉。他脸色更难看了:“……这是赝作?不是真迹?” ……赝品传出,可见世人之趋之若鹜。 他看向那女郎:“女郎知道此画真迹在何人手中?” ……他绝对不能让陈雪的画作传得到处都是! 罗令妤虽然故意缠着陈绣,但她眼观八方,很快发现那边陆昀蹲在地上,和一女郎似在争一幅画。她随意一望,他侧脸紧绷,神色……不太好。罗令妤当即走去,柔声:“夫君,怎么……啊。” 她俯眼,看到了画中的“陈雪”,心里微妙停住。她颤着肩俯眼,咬唇拼力忍住心中狂笑之欲——陆雪臣,哈哈哈你也有今日!看这赝作画的这么好,真迹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哈哈哈…… 那女郎还在解释:“我也不知真迹在何处,只是张大家的画很有名,我寻关系借来的赝作……” 陈绣也走过来,瞬间明了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她瞥目,看到陆昀满面寒霜,罗令妤盯着画,美目中兴致盎然、泪光点点。并不知罗令妤双肩颤颤在努力忍笑,陈绣以为罗令妤在俯眼看画,心中之怒寻到了发泄口。陈绣哼一声:“建业城中,总有人见识浅薄,夸罗娘子是见过的最美女郎。我看未必,不提那宜城周扬灵女郎的神秘,罗娘子比不上的人,多的是……” 宜城周扬灵。 罗令妤目色暗了一下,心里哼笑。没见过周扬灵,自然不屑一顾。陈绣说还有其他人,罗令妤心中更是不服气:比她更美?不信不信! 陈绣:“我便说一人,你未必比得上。” 罗令妤这时忘了照顾她夫君的难堪情绪,陆昀心知要来一幅赝作也无用,他沉着脸站起,便听自己的夫人又在和人斗口气。陆昀神色难明地瞥去一眼,罗令妤压根不看。女郎唇角微翘,兴味十足地问:“哦?你说谁,我比不上?” 陈绣嘲讽地看她,俯眼示意地上扔着的画作。陈绣一字一句:“洛阳陈雪,你便未必如她美。” 陆昀在旁一震:“……!” 罗令妤眉目缓缓向上扬起,形成一道惊魂摄魄般的影。睫毛掀动,眸心微漾,她与旁边的陆昀对视一眼。罗令妤慢悠悠地捧着桃腮,眼中波光流动,再转过来看陈绣。陈绣笃定罗令妤好强好妒,不承认自己不如人。 谁知罗令妤含笑:“哦……你说陈雪啊。陈雪姐姐呢,我自然是信服,自然是服气的。我对陈雪姐姐,可是甘拜下风啊。” “那岂是一般的女郎?” 她越说,陆昀脸色越臭。 陆昀:“闭嘴!走,不要说了。” 罗令妤颇有谈兴,想拉着茫然的陈绣多说两句,但她被陆昀拽住手臂拖走了。陆昀在陈府待不下去,吩咐军士搜人有结果后告知,他硬是拖拽着他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夫人,将罗令妤带走了。 罗令妤:“哎,哎,哎!讨厌,干嘛拽我不让我说?我明明和陈姐姐相谈甚欢……难得和陈姐姐寻到共同话题,陈姐姐我们改日再聊啊!” 被丢下的陈绣迷茫的,看那对夫妻来去匆匆。陈绣性傲,一直不甘,此时也迷惘地与旁边几位女郎讨论:“……他二人躲什么?” 继而失落。 院中乱糟糟的,陆昀在的时候,陈绣要作对,不许他搜;但他走了,她被罗令妤拉扯半天,也看出陆昀不是针对陈家。心中放下,心口又在看到那夫妻一唱一和时生涩:陆昀和罗令妤之间,有她插不进去的关系。 她不愿承认,但她现在想,陆昀是真的喜欢罗令妤吧。 ……真的,应该放下了。 …… 陆昀和罗令妤坐回了长檐车中,看罗令妤失望无比,陆昀咬牙切齿:“让你是去帮忙,你竟这样添乱!不在人前诋毁我,你是不是很失落?” 罗令妤白他。 想骂他两句,但看他脸色不好,她转念一想,心中又生了同情。罗令妤微妙一笑,幸灾乐祸般地噘起了嘴:“哼,你还说我。你不得讨好我么?” 陆昀扬眉。 罗令妤:“大名鼎鼎的陈雪仕女图传到建业,建业多少人熟悉陆三郎的相貌啊。陈雪姐姐若是一般美人也罢,还能和我争美……陆雪臣,你等着被人不停问吧。你若是不想被人知道你的丢人事,你不得寻我帮你遮掩么?你还敢骂我,得罪了我,谁帮你?” 陆昀:“……” 他臭着脸,僵坐在车中。他垂目思索,要赶紧将建业的画作全都摧毁。但是之前看过的人……难怪近日总有人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昀思量一番后,忍气吞声,凑到罗令妤面前,噙着笑讨好她:“还请夫人相助,莫要将我的丢人事宣传得天下皆知。” 罗令妤瞥他:“那你该如何求我?” 陆昀笑:“艹的夫人舒爽可好?” 罗令妤:“……!” 她伸手就在他胸口一捶,怒骂:“你这个下流胚……” 却被陆昀抓住机会抱到怀里,她纤痩婀娜,胸封腰细,身量那样好。被陆昀抱坐在腿上俯脸亲,他挑逗般地亲她,密麻的吻从耳后向后脊落,细雨一样,酥酥软软。罗令妤仰头,喘得剧烈,他的手就伸了进去。 罗令妤一惊,隔着衣衫按住他在她小衣内乱摸的手。她惊:“我们不是在讨论陈雪的事怎么解决么?!你为何、为何……” 突然就开始禽。兽了? 陆昀声音低哑,吮她通红的耳珠,与耳下冰凉的、贴着颊畔一晃一晃的坠子:“妤儿妹妹肤如凝脂,嫩得可掐出花汁……哥哥哪有心情讨论什么陈雪?随便吧,哥哥现在就想要妹妹……” 他含笑,脸埋于她胸部,声音含糊。他喘息时,气息浮在她玉颈上,罗令妤颤抖着,肌肤瞬间红透。听他似吟似叹:“想要妹妹在哥哥身下哭……” 车晃动中,罗令妤抓着他的手,声音抖着:“这是、这是外面,是车里……你别乱来……雪臣哥哥,你别闹……” 陆昀不为所动。 他的手按着她平坦的小腹,与她亲吻,目光越发暗了:“梦中时,你这时已经有孕了……现在却得让你避孕,真是可惜……” 罗令妤哼:“我就知道,你是要我给你生孩子。我是你生孩子的工具!” 陆昀:“……” 他似笑非笑:“是不是工具你还不知道?哥哥巴望着妹妹永不孕呢。妹妹这腰,这腿……”他嘶一声,将她往自己怀中按,似舒服似难过,他紧搂着她:“真带劲儿……” …… “郎君、女君,到了!”外头赶车的车夫恭敬道后,拉开了车门。 车中女声急促尖声:“别……” 车夫才打开车门,惊鸿一眼,车门迅速啪地重新关上。车夫一愣,然后低下头,耳红了,讷讷不敢言。 片刻后,他听到车中一声巴掌。无人说话,之后车门打开,他们那美丽无双的女君不等人凳,直接跳下了车,快步在前走。郎君慢慢地随后下车,车夫仰头,看到郎君手挡住脸,好似有巴掌印……陆昀瞥来,车夫立即重新低下头,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 当日陆家就知道陆三郎和新婚夫人回房后大吵一架,并且好似大打出手。 陆昀告病,几日不肯出门见客。陆昀心虚,这一次争执后对罗令妤好声好气,但据仆从回话,陆昀和罗令妤已经分房多日。使得想要抱曾孙的陆老夫人暗自着急。那架吵得非常神秘,罗令妤几日板着脸,陆老夫人都没问出神秘。陆老夫人多说了两句,罗令妤一声冷笑。 陆老夫人:“……” 于是连陆老夫人都不过问小夫妻在吵什么。 陆老夫人再次过问陆三郎的房中事,是因为建业城中,陈雪的画像开始被摧毁。但陆家自然有人听到了风言风语,特意找到了一幅赝作,将陈雪的事捅到了陆老夫人面前。外人疑心陆家是不是有遗孤在洛阳,连陈王都问陆昀,被陆昀坚定反驳后才半信半疑地压下疑惑;陆老夫人却知道没有阴谋,陆家不可能有遗孤在洛阳。 陆三郎不肯出门见人,是以寻来罗令妤问话。 而罗令妤正与陆昀生气,气他胡来、差点被仆从看到,陆老夫人问话,她心里冷笑后,就楚楚可怜地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陆老夫人和陆夫人等人惊疑。 看罗令妤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祖母,伯母,你们以为我为何与夫君吵架?正是因为那陈雪……昔日在南阳,夫君为执行一任务去了洛阳,和那个陈雪春风暗度,不清不楚……我好不容易说服他,让他顾忌陆家名声,不要闹出丑闻。他被我劝回来……谁知这一次在建业看了那陈雪狐狸精的画,他又闹着要纳那个狐狸精作妾!他要纳一琴女作妾,祖母,嘤嘤嘤……” 罗令妤呜呜咽咽,哭倒在陆老夫人怀中。她一边抹泪装小可怜儿,一边心中暗想:要借此机会消去陆昀纳妾的可能性。起码近几年,都不能让陆家长辈催陆昀纳妾! 陆老夫人震怒:“三郎好大的胆子!令妤莫哭,祖母为你做主……让三郎给我过来!” 第138章 陆昀在家休沐, 被陆老夫人叫过去。陆老夫人这次派来的姆妈态度强硬, 陆三郎没寻出推脱的借口,再想着脸上的印子差不多看不出了, 这才答应去了。到老夫人的院中,女眷们的请早安刚过,廊头的鸟笼中鸟鸣叽叽喳喳。院中风清日朗, 梧桐叶摇。有侍女看到他过来, 远远的便打开了帘子。 院中廊下的侍女们红着面打量陆三郎,郎君袍袖飞扬,如雾托鹤, 他一贯的锦衣玉冠, 纤尘不染。她们看得心跳加速, 想着这样的郎君想要纳妾, 那得是女子多大的福气……是女郎占了三郎的便宜, 哪里是三郎占女子的便宜。也难怪表小姐不乐意与女分享呢。 窗口树影,妇人的面容从陆昀眼前晃过。 陆昀低头进屋, 越来越近, 便能听到他夫人那熟悉的哭哭啼啼声音:“祖母,呜呜呜, 你看,这是当日陈雪送他的帕子, 他一直贴身收着, 可见珍视。嘤, 我并非反对夫君纳妾, 只是我们这样的家,怎能让一个琴女进门呢?且那琴女还是北国人啊。夫君岂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陆昀额心跳了一下,意识到了问题。 他过屏风,进到了内室,见几个嫂子婶子围着老夫人,老夫人座下,罗令妤捂着脸颊哭,并拿着一张帕子四处让人观赏。女眷们都看到了那张帕子,再配着罗令妤不断的、详细的解释,女眷们唉声叹气,同情地劝着罗令妤不要难过,大家会为她做主。 陆昀:“……” 他看到妻子那风流的哭倒在祖母膝前的身段就觉不妙,定睛看去时,女郎捂着半张脸颊,回头望他一眼。满目泪意,滴答湿润。罗令妤看到他,眼中泪更多,啜泣一声,哽咽得说不出话。 于是她又呜呜呜趴在老夫人膝上哭去了。 陆老夫人看到陆昀,震怒:“混账东西!你看你将你娇滴滴的媳妇欺负成什么样了?那个陈雪是有多好看,我看她比不上令妤的一根手指头!你家里放着这么漂亮的媳妇你不在乎,跑去外面偷吃。陆家是这么教你的么?你对得起我和你祖父,对得起你早逝的父母么?还不给我跪下!” 陆昀挑下眉,不动声色。 罗令妤被他微妙地瞥一眼,她一颤,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祖母,他瞪我……” 陆昀:“……” 陆夫人都看不过去了:“三郎,你当日要娶令妤时是怎么保证的?这才几个月,你就这样欺负她?” 陆老夫人:“跪下!” 罗令妤四处让人看陈雪那方帕子,她有意将事情闹大,但她心里其实又没底,怕陆昀当场发作,不给她面子。然而他凭什么发作?之前要不是他非要在车中胡来,要不是他强迫她,她也不至于差点被人撞破。陆昀欠了她,理应偿还。心中这般建设,罗令妤不敢回头看陆昀。过一会儿,听到身后动静,她悄悄从帕子下伸出一双水盈盈的秋水目,看到陆昀撩袍,跪了下去。 陆昀脸色冷白,眸子夜黑,他再瞥了她一眼。 罗令妤连忙移开目光,捂着心口,心终于放下了——她雪臣哥哥这反应,虽然脸色不好看,可到底是愿意陪着她唱戏了。 陈雪的一张帕子传遍了屋中的女眷手中,最后回到了陆老夫人那里。陆老夫人低头看孙子认错态度还算良好,便苦口婆心地劝;“三郎,你当真与那陈雪不清不楚?” 罗令妤泪眼婆娑地望去。 陆昀看她。 陆老夫人:“说话啊!你总瞪你媳妇做什么?三郎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吓唬令妤。要不是陈雪的仕女图出来,我们还被你瞒着。她一个琴女,怎么可能入仕女图?是不是你为她作画,为她扬名?你指望什么,你和那陈雪,到底怎么回事?其中是有误会吧?” 陆老夫人心怀期盼——她是不信陆昀会与一个琴女厮混一处的。陆昀这样出色,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女人们不是排着队抢他么?他何以对一个出身差成那样的女人动心?在陈雪琴女出身的背景下,罗令妤的出身被对比得已经高得不得了。 陆老夫人再不嫌弃孙媳妇出身低了。 在这种情况下,陈雪与陆三郎相似的面容,都不那样重要了。 陆昀被质问许久,沉吟一下,他慢悠悠的:“没有误会。我和陈雪娘子……深感有缘。见到她,总觉得她本该待我身边,常日相伴。若非罗令妤阻拦,陈雪现在就应该住在我的院子里,和我吟诗作对、赏月观花。” 罗令妤:“……” 她一边装可怜哭,一边为陆昀的厚脸皮深为叹服——深感有缘?常日相伴? 陆昀和陈雪? 陆昀这么一说,陆老夫人更怒了:“混账!” 陆昀微微笑了一下,目中生厌:“罗令妤,你在祖母面前告状?不怕我休了你?” 罗令妤一怔,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陆夫人都不悦了:“三郎,怎能这样和令妤说话?” 陆昀不以为然:“祖母,男儿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我昔日娶罗令妤,也没想到她这么善妒。动不动与我吵,与我闹。母老虎一只……要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娶她。还是陈雪好哇,人漂亮,知情识趣,懂规矩,还与我志趣相投……” 陆老夫人气不过,抓起案上的烛台就要去扔陆昀。火花和灯油飞出,罗令妤一惊:“祖母!” 罗令妤本是做戏,哪里肯看到陆昀真的被打、被烫伤。烛台砸下去,她一下子跳起飞扑向陆昀。罗令妤的动作本来就慢腾腾,哪里有烛台快。陆昀头一偏,躲过了烛台,又被他扑过来的媳妇撞了满怀。 灯烛砸到了地上,火舌卷上了帷帐,熊熊向上。周围女眷们原本气定神闲地观看,此时一下子乱了起来:“来人,快来人!” 而罗令妤跪在地上,正慌张地摸陆昀的脸和手,四处乱摸:“你没烫到吧?陆昀,你哪里有受伤么……” 陆昀原本冰霜覆底的眸子一顿,看她这样关心他,忘了做戏就扑来抱他,他颇为受用,目中冰霜解冻,眼底星光流动,微微露出笑。周围乱哄哄,人急着问老夫人,匆匆扑火。趁人不注意,陆昀低头,在罗令妤唇上啄了一下。 他似笑非笑:“坏丫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罗令妤眼中泪还挂着,唇上一凉。他身上的香气拂来,唇擦过她的唇、脸,温温凉凉。数日未曾同房,她不觉意志薄弱,被撩得心旌摇曳。再加上周围这么多人,罗令妤紧张之下,脸刷地通红。 火只烧到帷帐一点,陆老夫人本就是有些做样子。火很快扑灭,众人落座,皆冷静下来,有些疲惫。让人遗憾的,是陈雪那方手帕,被老夫人趁机烧了。罗令妤目中一闪,心中明白陆老夫人明面上向着她,心底深处其实还是向着陆昀。她哼了一声,心中甚妒陆昀受人宠爱,瞪了陆昀一眼。 陆老夫人劝解他二人:“三郎,什么陈雪,你就不要想了。我不信你媳妇会比一个琴女差。你和令妤两人定有什么误会。我们家可不兴那一套。我还记得你写信时如何与我说你喜欢令妤……” 陆昀:“咳、咳咳!” 陆老夫人被他咳得一愣。 罗令妤突然抬目:“什么?他写信说过如何喜欢我?祖母,信还在么?我要看看。” 陆老夫人看他们两人,陆昀不停咳嗽暗示不断,罗令妤楚楚动人眨眼期盼,老夫人一时间被他们两人的态度弄糊涂,觉得不像是吵架。然而也说不出所以然。陆老夫人寻思了一下,便让侍女去取信件。 众女眷也生兴趣,坐过去,一同围观陆昀曾经写过的信—— “祖母,我原本不想娶妻。若不是她,也不会有旁人。” “千里情愁万里意,谁不为相思。” “我只想娶她。” “请祖母成全。” 罗令妤坐在陆老夫人旁边,一封封看信。她目中泪意渐渐消无,她捂着脸颊忍不住偷笑,同时一眼一眼地看那还跪在地上的陆三郎。那一目又一目的撩拨与勾搭之意,落在陆昀身上。陆昀眉峰扬起,面上尽量冷淡,心中却滚烫,恨不得将她抱过来压在身下—— 竟当众这样勾他。 陆老夫人:“你看,你们也曾这样好过呢。那个陈雪,哪里比得上你们?三郎,日后你再不要提让陈雪进门之意,令妤,你也原谅三郎吧。你们两个啊,赶紧给我生个曾孙女才要紧。” 罗令妤敏锐地听出来,老夫人的期盼是“曾孙女”,不是“曾孙”。长辈这么目的性强的期盼,让她一下子也压力巨大,想到了陆家那个阳盛阴衰的魔咒,至此不破。 罗令妤忐忑时,再听陆老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三郎,不能欺负你媳妇。婚后前三年,你都不能再提纳妾之事。” 陆昀作出不情不愿状,为难的:“……是。” 陆昀和罗令妤彼此做戏,闷闷不乐,被陆老夫人一手一边地拉住手。再经以陆夫人为首的其他女眷的劝说,两人被迫地手牵住手,不太甘心地走了。走前,陆昀脸色淡淡,罗令妤噘着嘴,唇噘得可以挂玉壶了。 小夫妻出了门,侍女出去一会儿,回来说三郎和三少夫人没再吵,真的回去了。 陆老夫人这才叹:“……这两个冤家啊,整日给我闹!没有一日让我放心。” 陆夫人笑:“这才是欢喜冤家啊。” 其他女眷纷纷劝:“老夫人放心,他们俩啊,分不了的。我看两个孩子就是喜欢闹别扭,感情还是很好的。” …… 离开老夫人院子,一路回“清院”,为让人放心,陆昀和罗令妤一径手牵着手。到后来,已牵出了一手汗。 到花林中,离“清院”没两步了,陆昀停下,松开妻子的手,嫌恶地看眼手上的汗。他下巴微扬,向罗令妤伸手:“帕子。” 罗令妤:“……你嫌弃我手上的汗,还管我要帕子擦手?你真是混蛋啊陆雪臣!” 但话是这么说,她的含情妙目勾勾搭搭地剜夫君一眼,还是向陆三郎怀里扔去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陆昀低着头擦手,罗令妤转身就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拽。她根本控不住,人就向后跌,被陆昀抱到怀里。他向前走,她有些僵硬地后退。最后女郎靠在花树上,仰头假作镇定地看他俯下身来望她。 罗令妤嗔他:“你抓痛我手了!” 陆昀似笑,手掐住她的脸捏了捏。他许久不捏她的脸,罗令妤都快忘了他这个坏习惯。现下他一捏,她叫一声,眼中泪花闪烁,敢怒不敢言地瞪他。陆昀桃花眼垂下,温声:“又跟我来这套。我没说过我不吃你这套么?” 陆昀掐着她的脸,叹道:“在祖母那里闹什么呢?” 罗令妤:“没闹什么啊……就是帮你解释陈雪的存在啊……啊痛痛痛,你不要掐我了。我脸都要被你掐胖了……呜呜呜,我说实话,我就是为你解释陈雪嘛。我对你多好……” 陆昀嘶一下,想她还真是嘴硬。他挑眉,不听她乱说了。郎君伸手勾住她的后颈,在她美目瞪大时,他俯身来亲她。那样缠绵悱恻、温情款款,还暧。昧自生、情生色动。他将罗令妤抵在树上这样亲,头顶的花叶簌簌瑟瑟地摇落。女郎被亲得脊骨发软,又喘不上气。 她脸越来越红,一开始坚决地抵抗他的糖衣炮弹,后来为美色所迷,不禁伸出手,抱住他脖颈。她也仰高了脖子,与他胸贴胸,身子磨蹭,整个人软于他怀中。她又向下跌坐,他随着她一起跪下。 二人亲吻缠绵,面红睫颤,搂抱着对方,皆是动情不已。 而在这深情十分,陆昀的唇移开了罗令妤的唇,他含住她的耳珠吸吮。罗令妤在他怀里发抖,极为难过地嘤咛一声,发出猫一样似哭的喘声。她手紧勾着他的后颈,识到情味后,他再来撩拨她,她沦陷得比以前更快些。 然罗令妤心神摇晃时,听陆昀冷不丁的:“除了解释陈雪,你没别的目的了?” 罗令妤:“……” 一下子回神。 一下子意识到他在勾引她,还在……罗令妤生恼:“你又用这种手段!每次想要我顺从你,你就这样!” 陆昀:“那怎么办?我对待敌人嘛,要么杀了,要么刑罚伺候。只是妤儿妹妹花一样漂亮娇嫩的,我怎么舍得用其他手段欺负妹妹呢?亲你你还不高兴,嗯?” 罗令妤在他肩上一捶。 陆昀低眼望她,似笑而非:“那还亲么?” 罗令妤嗔:“……亲。” 她甜甜蜜蜜地送出吻,换他轻笑。之前因为车中情。事吵了一顿打了一顿,但其实都不太生气。这算是两人之间程度最轻、还透着情趣的那般吵闹了。一有台阶,两人都迫不及待地冲下台阶,冲入对方怀中。 罗令妤被陆昀又勾了几次,才解释:“除了解释陈雪,自然是如你所猜,还想用陈雪之事,达到让你不纳妾的目的啊。祖母最后不是许下承诺,说你我婚后三年内,你都不许纳妾么?她自然也不会自打脸,催你纳妾了。起码三年内,我都不用操心这件事了。”罗令妤喜滋滋,并洋洋得意:“这样想来,陈雪姐姐真是好用啊。可惜,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她暗示地望陆昀。 陆昀笑了一声:“那你做好准备,你永远不可能再见她了。” 罗令妤:“哼!” 气鼓鼓地打他胸一下,姿态满满,态度敷衍。 陆昀仍不放过之前的话题:“我不能让你放心么?你倒真是满心危机,你我成亲不过两月,你已经想到我纳妾之事了。” 罗令妤干笑:“……我只是未雨绸缪啊。” 她看陆昀脸色冷淡,再听他语气清冷,知道他确实在不高兴。罗令妤眼珠一转,娇滴滴地埋入他怀中,抱着他颈撒娇:“人家不是不信你啦。就是作为三少夫人,我不要拿这种烦心事让哥哥操心嘛。明明是后院中事,我可以消除隐患,给哥哥解决麻烦,哥哥怎么不夸我,反而怪我多事?” 陆昀瞥她:”那我该谢谢你,闹得我们家的人都知道我背着你偷腥,被一个陈雪狐狸精勾得八魂丢了七魄?” 罗令妤讪讪的:“……怎么能这样说呢。事情不闹大,陈雪之事不好解释。既已闹大,就要发挥作用嘛。” 陆昀低笑:“妹妹与我闹了几日别扭,分房了几日,还又打了我一耳光……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不许在人前打我,不给我面子,你又忘了?” 罗令妤狡辩:“那是在车中,才不是在人前。我一直给你面子呢,雪臣哥哥。” 陆昀“哦”一声:“所以到处造谣我品行不端,见色忘义?就这样给我面子?” 罗令妤:“……” 她梗着脖子,恼羞成怒:“你真是没情趣。好吧好吧,如果不是你扒我衣服,我会打你么?我说‘不要不要’,你就知道说‘没事’。一会儿‘我就摸摸’,一会儿‘只在外头转转’,哼,骗鬼呢!最后还不是压着我发疯?我越不肯,你越兴奋,非要逼着我跟你那样。我腰痛死了,你急色至此,我打错你了么?” 陆昀含笑:“竟是怪我不知情趣?妹妹也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轻的时候你说我就知道磨你、故意撩你却没行动,我重的时候你又怪我发疯、不体谅你。这不轻不重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妹妹给定一下?” 罗令妤被说得以手背捂嘴笑:“……” 她挺着腰据理力争,却还是不如他脸皮厚。段数输他一截,陆昀面不改色,罗令妤被说得满面粉红,目光躲闪。然后她回神——“讨厌!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个?” 她不要再和陆昀闹了,起身欲走,却再次被陆昀扯下,拽入她怀里。他跪在草地上,把挣扎的女郎抱在怀里,低头亲吮她的手指。她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很快眼眸湿润,态度软化。陆昀在她耳边轻吐几个字:“这就走了?造谣哥哥的人品,不需要偿还么?” 罗令妤:“你待如何?” 陆昀:“我能如何?”他上下打量她,又捏她的肉,捏得她一阵发笑,而他一本正经,满目失望地笑:“嘤嘤这一身娇皮嫩肉,勉强入哥哥的眼。我看嘤嘤也没有别的东西,只好委屈一点,让嘤嘤肉偿吧。” 罗令妤被他逗得又气又笑:“你委屈?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闹腾一番,到底是情火烧得旺了。等不及,因罗令妤始终不肯在野外来,陆昀只好心浮气躁地抱着她,急匆匆回了“清院”。关上门,一下午的时候,两位主人都没有出房门。 侍女们略懂。 …… 搜过陈家院子后,流民能查到的都查了一遍,建业中无过所的人四处躲藏,不稳定因素蠢蠢欲动。埋伏于南国国都的北国细作们,不得不与南国的赵王殿下刘槐联系。刘槐原本只想要几个郡,北国现在却开出了更好的条件—— 助殿下登基如何? 刘槐疑心北国人能怎么助自己,他们就给了要求:“想请南国皇帝去我北国做客,如何?” “公子,机会稍纵即逝,莫要错过这样好机会。建业现在被陈王和陆家把守,大家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拼一把,公子打算输给那位陈王么?他手段强,背后又有陆家。单打独斗,心存幻想,公子可胜不过啊。” 赵王颤声:“若是失败了……” 北国细作笑:“又不是让公子动手,公子只是帮我们引开建业的军队而已。即使败了,也不连累公子。” “公子放心,建业中战,我们有安排。皇帝陛下,我们也有人护送。公子只要给建业腾开地就好。” 赵王心中迟疑,然到底被野心驱使,答应了下来。 …… 差不多时间,边关之地,刘慕终于收到了陆二郎陆显答应给他求来的回都圣旨—— 朝廷许了一月时间,许衡阳王回建业,观礼陆二郎的婚事。 收到圣旨,刘慕猛站起来,肩膀因激动而战栗:陆显竟真的做到了!自己可以回建业了! …… 宜城之中,名士周潭于家中托妻子收拾行装。一代名士立在大厅壁画前抚须,沉思着去建业之事。陈王邀请他与寒门代表入驻建业,正式破开士族权贵的鼎盛。陈王诚意满满,与周潭通信已整整两年。双方不断合作,对彼此了解加深,到这一次,陈王再详细地诉说自己的政治抱负后,周潭一口答应下来。 周潭默想着:增加寒门入上流的机会,插手政务,自己此行是否正确? “父亲,”身后,女声清婉如歌,推门而入,“我熟悉建业情况。那里士族盘根交错,我不放心父亲,我也与你一道去建业。” 周潭回身,见美丽的女儿含笑立在屋门前。 周扬灵一身女儿装,白褥粉裙,梳凌虚髻,眉目无双。她如仙娥般,清灵病弱,又暗藏山川神秀之美。这样钟灵毓秀的美人,蹙眉时更若西子一般,世间难求。 这才是周扬灵的本来相貌。 第139章 陈王近日一直在查建业的流民, 没有过所或说不清身份的,都会被赶出建业。为此,许多流民开始东躲西藏,见到官吏便害怕。 此现象,比之去年朝廷对流民的救助, 不知让现在人暗恨多少。 同时, 这种政策让真正的北国细作头痛无比。陈王刘俶自接管大司马寺后, 现在几乎已能完全调动建业的军队。有刘俶守着,他们想颠覆政权的可能性变低,也被这位陈王殿下逼的不得不自救。 建业豪门陆家陆二郎的婚事定在六月上旬, 据传这场婚宴, 将是建业前后十年最为豪华的一场婚事。北国细作心动—— “婚宴既是建业前后十年最盛大的一次,陆家请来前去观礼的人必然也众多。到时建业最为混乱, 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 少年越子寒听从自己的上锋,即那个中年男人侃侃而谈,说起颠覆建业政权的可能性。他们处在一个黑屋里,乌压压, 屋中能出主意的, 扮作流民的北国军人许多。只越子寒面容轮廓刚毅,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 而他侧过脸看向窗外。 窗外寻常风景, 柳绿花红, 枝条与花瓣慢悠悠地洒在铺着浮萍的绿水湖面上, 波光粼粼。寻常风景, 却让他眷恋。 中年男人猛一喊:“越子寒!” 少年回神,发现屋中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他依然维持自己的沉默。 和这位少年共事近一年,中年男人已经了解越子寒的脾性。心里嗤一声,中年男人面上反而露出殷切的鼓励目光:“我们在建业混战,但我们不过小喽啰,真正重要的任务还是要交给你……掳走那个南国皇帝,一路送至北国边界,到时有人接应你。” “你武艺高强,此任务只有你能完成。” “将南国皇帝带至我们北国,你这次的任务就结束了。即使我们全都战死建业……你任务完成后,就可回长安。你想要的,就能得到了。” 少年越子寒来南国执行任务,因他是北国有名大将越将军的私生子,他想和自己那出身低微的母亲一起风光回到父亲身边。而一年过去了,越子寒对这个微渺的希望,越来越看不清。他想,他真的能回去呢? 然中年男人的命令,越子寒仍然低声应了。他本就无拒绝的权利,然而—— 他大约要回北国了。 罗云婳……大约再见不到了。 少年心中如蒙尘埃,灰扑扑乱糟糟。 …… 六月夏雨滂沱,说下就下。 罗云婳从好姐妹的家中出来,珍贵无比地抱着一盆花。她的小闺蜜说此花珍贵,要她一定好好养。小娘子抱着一盆只有枝条没有花的花盆,坐在长檐车上时也在琢磨,想这是什么花儿。 回去可以请教博学多识的姐夫! 长檐车快到乌衣巷时,车夫为难地说车坏了。小娘子兴致勃勃地抱着花下车,甜甜的:“那你们修车吧……不要跟着我了,我直接回去就好啦!” 小娘子出门玩连侍女都忽悠在了家中,只有车夫跟随。罗云婳将车夫留下后,欢快地抱着自己的花便走了,任车夫如何呼唤也不回头。 罗云婳行走间,天上突然开始下起了暴雨,毫无征兆。小娘子“啊呀”一声,抱着她的花就躲去路边的屋檐下,她咬唇,判断一下雨势和回家的路程后,当即下定决心直接冒雨冲出去。 罗云婳跨前一步,身后陡然伸出一只手,将她重新拽回屋檐下。 檐下大雨流汇如长河,潺潺不绝。隔着雨帘,罗云婳黑眸若葡萄,眨眨眼睛,认出了托住自己手腕的人。她弯眸灿笑,脆甜无比地唤一声:“子寒哥哥!你来找我玩儿么?” 罗云婳略为难:她要送花回家呢……何况这么大的雨。 越子寒俯眼望他,雨水朦胧,他的神情看不清,声音也几多缥缈:“我要离开建业,回家去了。” 罗云婳一怔,心脏猛然一空,呆呆仰望他。 她快速道:“过几日就是我二表哥的婚宴,你不来么?我可以给你帖子!” ……他身份有问题。 因罗云婳的姐夫陆昀负责此事,罗云婳深知这个时候要离开建业的流民,或多或少本身都有些问题。罗云婳恍惚想起去年自己和陆小四郎陆昶被流民追逐,从而陆家和陈家产生龃龉的事……那时候,越子寒也在啊。 罗云婳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是以用二表哥陆显的婚宴来试探越子寒。她姐姐姐夫透露出来的意思,好似是在二表哥的婚宴上一定会发生一些事。若,若越子寒是三表哥要抓的人……他不会错过二表哥的婚宴的。 谁知越子寒摇了摇头,低声:“时间来不及,恐我去不了。” 罗云婳怔忡的,松下了那口气。 他连婚宴都不来,那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她的越子寒小哥哥,不会是姐夫要抓的对象。 然后小娘子才开心了一瞬,心情重新低落下去。因他说,他要走了。 ……竟要走了。 罗云婳俯着眼,声音微抖:“小哥哥,你与我告别……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么?” 越子寒沉默。 罗云婳懂了。 她眼睛湿润,泪水与斜过来的雨水一道淋红了眼眶。她轻声:“祝小哥哥一路平安,得偿所愿。” 即便不是姐夫要抓的坏人,要离开的流民总归不会是完全没问题的人。她一声不吭,装作不知,已经全了两人相交一场的情谊。 少女在大雨滂沱中,珍重地抱着她的花,向和越子寒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人擦肩,目光不移。 听着耳边雨声如震,二人皆是心中难过,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 再见了。 她的小哥哥。 因你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愿赠你什么。只是此去山高路远,望你不要再做恶事,也不要,忘了我呀。 …… 建业太初宫,老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服用丹药越来越疯狂,效果却越来越差。去年的时候,衡阳王刘慕想用丹药来害死老皇帝。被陆二郎陆显阻挠后,谁又能料到,一年后,老皇帝没经过刘慕的陷害,仍走上了这条路。过度服用丹药,丹毒致死。上流士族尽知的事,不知老皇帝是不信这般说法,还是已经离不开丹药。身体越吃越差,道士们哄骗两句,他便又催着人炼丹。 其他时候,则在后宫中与美人醉生梦死,消磨人生。 北国公主这枚暗棋,在浪费了那样长的时间后,在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一场糜烂欢爱后,北国公主柔情蜜意,与皇帝建言:“陛下总说身体不好,妾看着却是益壮……只我北国有冲喜,沾喜气的说法。不知南国是不是也一样。妾听说陆家二郎成亲,婚宴盛大无比。陛下何不去助兴,沾沾喜气呢?” 老皇帝心一动。他近来惶恐,身体精神均越来越衰弱。为了长命百岁,他迷信各种奇怪的说法。种种奇诡追求下,去臣子的婚宴上沾染喜气,已是最正常的方式来。 老皇帝唯一不自在的,是陆家。 建业豪门陆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太给啊。他却巴巴地祝贺臣子大婚去? 老皇帝迟疑:“……再看吧。” 然他心中已经有些动摇,只要北国公主多劝两次,他定会答应。 北国公主自信地笑。 忽然间,她的笑又黯了下去——这个老头子这样好劝服,同样的口舌,昔日她却无法让陆三郎动摇。 陆三郎是她见过最俊俏的郎君,同时也是最难说话的那一个。听说他在南阳就娶了他的表妹罗令妤。他竟真的娶了那个哭哭啼啼没有独立性的女郎,难道他爱的,便是那样柔弱可怜的女子? 北国公主至今不知罗令妤的本来面目,但她在心里已经将陆昀和罗令妤夫妻恨了一次又一次。她恨自己嫁不了陆昀,恨陆昀不给自己面子,也恨罗令妤能轻而易举得到她看中的男人。 既然让她如此尴尬,这对夫妻,便去死吧。 她在老皇帝耳边进谗言,她想她得不到那个郎君,她希望所有人都得不到。 死了就好了。 …… 大雨连绵数日。 赵王刘槐也在望着这片天地沉吟。他的幕僚走到了他的身后,深锁眉头,不看好般问:“公子真的做好决定,和北国那些细作合作么?” “我们真的要拖住京兆尹的军队,放那些北国贼子颠覆我建业?” “那些北国人岂会真的愿意牺牲自己,成就我们?公子,切忌与虎谋皮哇!” 幕僚深切劝说,刘槐叹口气。 这位赵王殿下被利蒙住双眼,但他其实也不信什么北国细作吹得天花乱坠的话。刘槐道:“自是不会全信他们了……且看看。” “和其他几个公子联系……若是寻到恰当机会,我自然会出手。若是不够,就需要他们的军队了。” 建业这场祸事无法避免,每个人都心有算计,等着一场好戏。 …… 六月上旬,安排妥当,陆二郎陆显与宁平公主的婚宴如期举行。 婚宴前一日,陆显满心焦虑。他知道明天的大婚宴上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但因为他那个混蛋弟弟强行改了他的梦,还没有露出任何契机。陆二郎许多日都没有做梦,没有梦到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该是和他梦中,建业七月的那场战乱相似。但那场战乱在陆显梦中一闪而逝,陆显只记得这场战乱导致朝廷拖延时间,延误了军机,害死了身在边关的衡阳王刘慕。 但是现实中,为了救刘慕,陆显将这场本应在一月后才会发生的战乱提前了。他心乱如麻,只能选择相信自己三弟的判断—— 可是上天这几日是在偷懒么?离婚宴越来越近,按说他该做梦,梦到那场战乱的细节,从而提醒三弟。 然而一直不做梦! 就是这样焦虑着,婚宴那一日,悠悠到来了。 宁平公主刘棠出嫁,仪仗队浩荡十余里。只因虽然公主在皇室中不受宠,架不住陆二郎在陆家的地位尊贵。大半个建业的名门都来观礼,送了无数金银玉石之宝。 黄昏之时,陆显牵着公主刘棠,一道乘车,供民众观礼。陆家豪气,面对观礼的寻常百姓,撒下去的尽是金玉之物。叮当撞击,惹人哄抢。 同时头顶烟花,五彩斑斓,照亮夜空。 在陆家,协助其他女眷一同办理这场婚宴的罗令妤,嫉妒得眼红,努力忍着自己的羡慕,和夫君一起招呼观礼客人。 这些她还勉强能承受得住,但紧接着,司仪才开始唱词,另有宦官嘹亮报声在外—— “陛下驾到!” 一时间,席间诸人愕然,纷纷起身,陆显和刘棠这对新婚夫妻最先出去,亲自迎接陛下。皇帝陛下和北国公主一起前来,笑呵呵的,让人送上大礼,祝福这对新婚夫妻。 旁观的陈王刘俶神色微妙地在北国公主身上扫了几眼。看那女目光时不时落到陆昀身上,刘俶目光一闪,意识到了一些有趣的讯息。 陆昀则早已习惯女郎时不时对他的打量。哪怕是在二哥的婚宴上,哪怕陆昀已经成亲,席间女郎们经常性的掠向他的目光,陆昀都知道。这样多的女郎注目,北国公主的目光根本没让陆昀上心。 那位公主眸色更暗。 陆昀长身如玉,他在一群男女中鹤立鸡群,他人没有走过去,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盯着莫名其妙出现的皇帝陛下。这恐怕是他预估中唯一的例外……郎君额筋微跳,觉得北国图谋,看来比自己以为的要大啊。 他正思量时,脚突然被人踩了一下,腰也被人重重一拧。陆昀吃痛,俯眼,抓住罗令妤在他腰际作乱的手:“掐我做什么?” 罗令妤嫉妒死了。她不敢跟别人表现出来,让人觉得自己心小。可是面对陆昀,她不加掩饰。她眸子亮晶晶地盯着被陆家请去了上座的皇帝,她踩她夫君的脚,又掐陆昀的腰。她嗔恼:“你看你看!你看人家!人家成亲规模多大,几十万两的烟花说放就放,连皇帝陛下都请来了……再看你!你娶我时什么样,那样清贫……我也好想要这样盛大的婚宴啊。陆雪臣,都怪你!” 陆昀:“……二哥的婚事,是另怀目的的,不然也不会这样盛大。他实则牺牲自己的婚宴,婚宴上见血光,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儿?” 罗令妤:“我不管!我就是觉得人家好……雪臣哥哥,你看你,当初娶我时一点也不用心,呜呜呜。” 陆昀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想要风光的婚宴,其实也好办。哥哥什么时候不满足你呢?” 罗令妤诧异看去,似惊讶他这都能满足。 就听陆昀说:“先让为夫休了你。咱们再重新办场更盛大的,如何?” 罗令妤:“……” 狠狠瞪他:这个坏蛋! …… 而同一夜,陆二郎娶妻,建业流民准备行动,司马寺军队盯着这批人。少年越子寒和一批手下闭目,在皇帝仪架的必经路上静立等候。 刀光凛冽,照亮寒空。 同时铁马踏冰,风驰电掣,衡阳王领着兵,已最快速度赶往建业。越来越近,慢慢接近建业城郊。那座灯火达旦的古城,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也让刘慕的心越来越激荡。 而北上之水路,一众寒门登船,跟随名士周潭,前往建业支援陈王刘俶。在父亲眼皮下,周扬灵早已换回女装,一路行船,不知惹了多少人凝视。 女郎立在船头,凉风静水拂面,她目光清澈幽黑,手不自觉地再次握了下怀中被某人送的香袋。 …… 众志成城。 在陆昀不动声色的牵线影响下,一切都和陆二郎的梦不同。每个人的想法不同,都在影响大事件。 只陆二郎混混沌沌,茫然不觉,仍然一边在婚宴上奇怪老皇帝怎么来观礼,一边忧心这场战乱的细节……洞房之夜,他是否该丢下新婚妻子,自己好好睡一觉,做个梦呢? 第140章 陆昀和罗令妤顾着说笑, 老皇帝过来在陆二郎的婚宴上没待多久, 便离去了。北国公主自然相随。 婚宴上大部分人只是感慨陆家果然位高权重, 一介郎君成婚, 居然能请动皇帝陛下出面。此何等恩宠? 送老皇帝出门,陆昀无动于衷,陈王想了下,吩咐多些人跟去:“保护陛下。” 陆昀眸子一闪,想刘俶倒是好心。知道今夜不太平, 怕他父亲出事, 多派人手保护。可惜了……陆昀猜有北国公主在, 皇帝恐怕……果然, 陆昀观望下, 扈从为难地回来请示陈王:“陛下将我等训了一通,疑心您监视他, 陛下不许您派人跟随。” 刘俶:“……” 他一时无言,老皇帝那政治头脑的匮乏, 再一次冲击这位郡王的认知。 陆昀在他身后轻笑一声。 刘俶转头, 疑心陆昀早已猜到这般情况。他警告低声:“莫, 要胡来, 他是,皇皇帝,关南国, 社稷。” 陆昀分外无辜:“怎么, 你还管我在想什么?我想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陆昀此人, 他想什么,那什么,便很容易变成现实,由不得刘俶不多想。但是之前因为刘俶伪造圣旨帮助陆三郎的事,皇帝陛下明面上谅解,心底深处却对这个儿子多了些想法。以至于现在刘俶一番好意,被皇帝理解为了“狼子野心”。 刘俶无奈极了,但皇帝陛下的存在太过重要,他必须…… 陆昀漫不经心:“人家不领情,你何必白忙活?忙得多了,人家还当你觊觎人家的皇位,把你当贼一样防着。” “阿蛮,多做多错。现在轮到你了。” 刘俶心中暗惊。以他对陆昀的了解,他并不觉得陆昀这话是在安抚他。他反而觉得陆昀在诱导他向哪个方向走……面容秀美的青年郎君皱眉,睫毛微颤,其下眸子波动,思考着陆昀想做什么。 他尚没有猜出陆昀的目的,奏乐礼赞的婚宴庆贺声下,大地传来剧烈的震动。请来宴席的客人们慌乱,被大地的震动跌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同一时间,不知来自何方,断断续续的,四面八方,皆有轰然爆炸声传来。 众人当即惊骇——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哪里有出事?” “啊你们别跑,我手被踩到了!” 陆家儿郎们与侍从们凛然,自身心脏剧跳之下,仍纷纷出来安抚众人。尤其是,侍从们一无所知,只维持婚宴上的秩序。但陆家的儿郎们,或多或少地知道陆昀和陆显要做什么。他们不住回头,一边派人去新婚房寻陆二郎,一边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寻找陆三郎。 大地轰然爆炸声下,罗令妤没有受到惊吓。 她原本与女眷站在一处,慢悠悠地要去婚房看望新婚女君,宁平公主刘棠。她的夫君陆昀和陈王站在一起说话,不知那两人说了什么,陆昀耳朵动了下,忽然就转身寻人。陆昀一眼在灯火阑珊下看到那体态风流绰约的女郎,他面容肃穆,快速迈步走来。 与罗令妤站在一处的女郎们都惊讶地看着。 看陆三郎走过来,走向同样茫然的罗令妤面前。陆昀伸手,两掌伸出,捂在她耳上。他开口,声如清泠山泉水:“抱住我。” 罗令妤迷茫却听话地伸手,在众目睽睽下,抱住了他,埋入自己夫君的怀抱中。 众女目中或生欣羨色,或起怅然色,再有几多嫉妒。她们未表达,那大地的摇晃与远方天地传来的震动便纷至沓来。众女被震得惊叫摔倒捂耳躲声,她们面色苍白之际,只有罗令妤被陆昀抱在怀中,耳朵被他捂住。他站的笔直如松鹤,手掌温暖,将她护在怀中,让她只听到他平稳而坚定的心跳声。 女郎眼见场面大乱,混乱却好似远离她一般。她美目中光华若星若澜,睫毛轻颤,她仰望他时,心忽然静下,感受到了陆昀待她的温情。 罗令妤低头,唇角微微露出笑:这么好的雪臣哥哥……哪怕二哥的婚事看着再风光,她也不羡慕了。 二人是一派混乱中难得的温情,但危及片刻,刘俶就过来了,言辞短促而急切:“三郎,走!” 外面战乱开始,侍从包围住顾若汤匙的陆宅,不许观礼宾客离去一人。大批军队调动,侍从奔动,火把光照人脸,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事了。 当此之际,陆二郎一身新郎婚服,气喘吁吁从婚房奔出。他喘着气到陆三郎和刘俶这边:“开,开始了是不是?” “嗯,”陆昀将罗令妤向陆显的方向一推,示意罗令妤站到陆显身后去,“二哥,私兵出动,你来保护陆家,不要让这里任何一人出去。若有敌袭,陆家的私兵当是二哥坚定的后盾。” 说话间,陆家其他儿郎们过来了:“三郎(三哥)……” 陆昀沉着气:“其他人跟随我与陈王殿下出去,敌人不知数目,我们分兵而战!” 众人点头。陆二郎怔一下。他还以为陆昀认为他可以做梦,应该让他出去战斗。没想到却是留在原地保护陆宅……陆昀看一眼罗令妤。 他想说什么,但目中神色保留,略有顾忌。被推到陆显身后的女郎却勾唇,对他微微一笑:“夫君放心吧,我会帮二哥的。” “……也不必帮得太殷勤,”陆昀想到了陆二郎梦中罗令妤流产的事件,心脏骤促,猜那说不定正是此晚会发生的事,他忍不住嘱咐她,“令妤,最先顾好自己。” 罗令妤怔愣一下后,快速反应过来,她含笑点头。夫妻二人最后望一眼,陆二郎留在原地,其他郎君跟着陆三郎和陈王,向府外走去。 “怎么回事?”看到大批陆家儿郎出府,观礼宾客们急了,“到底发生何事,为何不让我等离开?陆家莫非要软禁我等?” 陆二郎回神,连忙去宽慰各位客人,并给人解释。 女眷那边也是同样慌乱,罗令妤目送陆昀离开后,就回去了灯火通达处。婚房布置喜庆又精致,新嫁娘已经放下了却扇,满目慌张地站到了婆婆陆夫人身边。 罗令妤进舍,陆老夫人等女眷连忙派侍女来请。 罗令妤安抚好女眷,从舍中出去,见露天府宅仍然乱糟糟的。私兵镇压,陆二郎辛苦地一一解释,但外头爆炸声更多,陆家不许人离开的决策,看起来更让人心慌。 有人便喊着:“我等生死与你何关?放我们走!不许我们离开,陆家到底筹谋什么?!” 陆显好声好气:“外面战火……” “说得不错,”罗令妤走了过来,站到陆显身后,向对面那位涨红脸的客人微笑致意,并抻陆显,“二哥何必拦着人不许人出去?客人若想走,走便是了。我陆家也不能关人啊。” 陆二郎急:“弟妹你!” 罗令妤不理会好心肠的陆二郎,对那些要闹着走的人均是点头,笑意婉婉。她客气礼貌,陆二郎不许人走,她让私兵退开,大大方方地送人离开陆宅。客人们这时为她态度所惑,一时间又踟蹰。有些人仍想走,另一些人却不再提要出去了。 眼看真的有客人离去,陆二郎不悦:“表妹,你做什么?三郎离开前,是这样嘱咐你的么?” 罗令妤哼了一声,满不在乎:“二哥你关着人不让人走,你是好心,人家却以为你是要软禁。不如让他们自己出去看情况。有本事的平安回自己家去,为我们减轻负担;没本事的灰溜溜回来,对我们道谢。两得其所,多好。” 陆二郎:“……” 他叹口气:“表妹,你呀……” 小心机甚多。 …… 陆二郎和罗令妤各自在陆家帮助安顿后宅,建业城中大小街巷,布满了北国军人所扮的流民。他们一开始放火烧城,四处引动暴乱。京兆尹的巡逻军最先察觉,要前来镇压时,京兆府尹收到了赵王殿下后宅失火,需要京兆尹的军队帮忙熄火。 京兆府尹迟疑,两相都不愿得罪,只能分兵。如此一分兵,北国军人所扮的流民好似人数都又增加了许多,压着京兆尹,完全不将对方当回事! 月明星稀,当是攻占建业的大好机会!任何薄弱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但这批敌军只抢占先机,很快,他们迎来了真正的对手——陈王所率领的真正可以打仗的大司马名下的军队! 大批军队调入城中,掩在巷中,静待此夜已久! 刘俶,陆昀,与其他郎君们分开,军队分流,应战大街小巷中藏匿的敌军。兵器交戈,冰凉寒光如刺,头顶明月处,云层渐暗,流动极快。 敌军急了:“弟兄们杀!我们没有后退的机会了!” 陆昀冷静的:“顶住。堵住他们的路。” 陆昀长眉压眼:“来人,数他们的人数,是否与先前流民记录的,失踪的人对得上。” 刘俶口吃,幸而军令短。他和陆昀配合,言简意赅下,指挥大军如涌,四处寻找落网的敌军。敌军扮作流民攻占建业,刘俶眉头蹙着,总觉得还有什么被自己忽视了—— 这些敌军,虽数量多,但莫非他们真的以为没有外应,凭他们就能攻占建业么? 除非、除非……他们有外应,或者目标不在此。 刘俶忽然:“不好!” 陆昀挑眉,被刘俶寒目望一眼。刘俶顾不上责怪陆昀,他袍袖扬起,与陆昀擦肩。刘俶反身离开,匆忙无比:“快!寻人,找找皇帝,陛下!找到陛下!” 命令如此明确! 陆昀遗憾的,想刘俶居然反应过来了。唔,不过时间应该已经拖延…… 刘俶带兵离开,陆昀仍留原地指挥对敌。陆昀:“继续。数人头!杀!” 立在万军后方指挥,青年郎君眉峰间神色冷然,巍峨不动。他和刘俶所想不同。刘俶无争帝位之心,是以做事总是步步退让,只求稳妥,不求功绩;但是陆昀却不愿意刘俶再这样退让下去。 步步退,只会退到被人当作病猫除掉那一步。 与其最后总是要走谋反这一条路,不如从一开始就铺一条康庄大道! …… 是夜漫长无比,京兆尹的兵马被拖,迟迟不来,因赵王后院今晚,出了太多的事。 率兵与敌大战,陆昀带人转移,给出最新的命令:“与陈王殿下联系,找陛下!” 若能先于陈王找到陛下,杀掉那个碍事的老头子。这局面,才铺的更有意思。 …… 南国皇帝离开陆府,并没有多逗留,便坐上车,浩浩荡荡地回去太初宫。不想,乌云遮月,异变突发! 前路被挡,回宫仪仗队遭遇敌军。敌军从两边街巷跳出,冲向皇帝的仪仗队。仪仗队队长大声呼唤,对方却听若未听,直接动手杀人! “啊——”惨叫声不绝! 北国人:“抓住那个狗皇帝,别让他跑了!” 老皇帝惊慌,急促下车,被宦官护着躲避离开。一路逃亡,护送的扈从和宦官不断死掉。躲入一个巷中,最后一个宦官倒地身亡,身后追逐的脚步声不停,老皇帝的手怕得猛烈颤抖。顾不上皇帝的尊严,老头子一步一喘,满头大汗。身后却传来女子呼救声:“陛下、陛下!等等妾身……” 老皇帝好歹记着自己那个北国公主出身的后妃,他心中叫着麻烦,却步子缓了一下。老头子一手扶墙,一手小心向后方招呼:“过来……啊你!” 他那美丽的,年轻的后妃过来了。不光过来,北国公主还领路,她袍袖如云飞扬,身后大批北国军队,被她领来,与南国皇帝碰面。 南国皇帝骇然,转头要跑,他身后,墙上跳下一个穿灰色武袍的少年郎!少年郎身如猛虎下山,威武不凡。他手中剑劈下,如劈山河,气势雄壮,将老皇帝前逃的路劈断。 他手里的剑横在了老皇帝脖子上。 越子寒冷声:“跟我走。” 他振臂一挥,身后的军队跟上,护送他出城,带这个老头子离开。南国皇帝轻而易举落网,惹天下人耻笑。老头子脸涨得发紫,他被少年郎拖拽住,如麻袋般被人颠簸扔摔。他破口大骂:“贱人!你这个贱人!朕竟然相信了你这个贱人……” 北国公主漠然的,听着老皇帝渐离她远去的声音,一声冷笑。 一个老头子而已…… 她转身,却忽然定睛,浑身血液僵住。因为她身后幽巷,微蓝夜光下,陆昀立在那里。 北国公主颤声:“你……看到陛下……” 陆昀:“什么陛下?不曾看到。来人,抓住这位公主!让人去太初宫,询问为何这位公主还不曾回去,陛下为何不与这位公主在一起。” 北国公主:“……” 茫然一下,她后反应过来。陆三郎,不急着救皇帝陛下,或者说……他巴不得皇帝陛下死了。他急着的,是为今晚的事,找个替罪羊。 …… 陆昀又成功为敌军带走老皇帝拖延了时间。越子寒和流民奋力冲杀,一径扑纵向城门。他们在城门口大战,死伤半数后,带着头脑昏昏的老皇帝出了城。 老皇帝怒吼:“放开朕!来人,救朕——” 寒风呼啸,凉意从心底扎过。偌大的建业城,四处失火,四方战争,却无一人前来陛下身边救他。老皇帝渐心中悲凉,被越子寒带出了城,他知道自己的希望越来越低。 恐怕他要沦为南国的羞耻了。 突然间,天地间震动由远而近。越子寒等擒拿老皇帝逃出城的北国军人抬头,看到披星载月,铁马破河,浩瀚如星光坠地的大军由远而来。 越子寒目中渐凝,扣住老皇帝的手用力。 老皇帝老眼昏花,却努力辩了一下,当即激动:“是我南国军队,是我南国……!” 仓促闭嘴,两军照面。老皇帝认出了为首的带兵将军,少年气势炬赫,骑在马上俯眼而望,正是衡阳王刘慕—— 兄弟二人对望,一年老体弱,一仍是少年之躯。 仿若时光流转,先帝曾经的为难,再次摆在眼前:选帝位,到底是选获得了士族豪门支持的长子,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幼子? …… 多少年过去,当幼子频频被自己的兄长坑害,面对兄长遇难,他是会救,还是会冷眼旁观。连老皇帝的亲儿子都在算计老皇帝时,衡阳王刘慕,会如何选择? 老皇帝满心绝望! 第141章 冰冷寒锐的黑夜, 浓雾冷霜重叠如水般浮动。城墙相隔,城中内战正酣,城外衡阳王带兵马破雾而出, 与挟持老皇帝出都的越子寒一行人迎上。 刘慕短瞬的惊诧后很快镇定,看出了建业城中有变,他的皇兄成了战利品。越子寒等人赫然拔剑,将南国皇帝守在最后方,越子寒立在最前方, 全身肌肉紧绷, 凝视那对面骑在马上的威武郡王。 刘慕也带着兵, 但他回都, 自然不可能千军万马回来。朝廷只许他带自己的亲信, 刘慕亲信数十人, 还包括坐着马车、气喘吁吁在后赶路的孔先生这位门客。 而对面挟持皇帝的人, 同样数十人。竟有胆子在建业带走皇帝, 这些人除了有内应, 自身武功应当也极高。算下来, 想要救皇帝,刘慕自己也得牺牲。 衡阳王迅速判断完形势, 再与那头发乱蓬、白胡拉碴的皇帝视线对上。一时间, 这对年龄几乎差了一辈的兄弟,心中都升起荒芜感。 老皇帝脸色青青白白, 尴尬、难堪、愤怒等色一瞬而过。但是被越子寒掐住喉咙, 老皇帝被死亡阴影笼罩, 他拼命地发出求救信号:“救朕!快救朕——他们是北国乱党,不要让他们得逞!” “如果南国皇帝被掳至北国,我南国还有何颜面?” 刘慕面色绷起,眼底神色猛颤。 老皇帝见他似乎心动,自己心里也突兀地生起了期望。他迫切唤醒自己和这位少年郡王的兄弟之情—— “阿慕,救我啊!我是你兄长!你唯一的皇兄啊!父皇薨前,嘱咐我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共守南国!” “阿慕,阿慕你不记得了么?你小时候,都是兄长带大你的啊。你想要什么兄长都给你什么……阿慕,救我!” 刘慕眸子猛缩,持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嶙峋跳起,映着他绷得快要撕裂般的面容。沉默片刻,敌我双方对峙,矛盾一触即发之时,刘慕俯着眼:“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老皇帝忽然一滞,胸口如被石砸:“……!” 刘慕重复一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首诗,是皇兄曾教给我的,皇兄你还记得这些么?” ……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而那少时的记忆,则如一生一世般永远铭记。 先皇长寿,现在的南国皇帝还做太子时,熬了四十几年,都没熬到老皇帝去世,反而先熬到了老皇帝给自己生了个弟弟。 老年得子,在刘慕出生前,距离他上一个兄长已经过去了快十年。由此刘慕一出生,先皇便宠爱无比。小儿还未长大,就先封了王。 而现在的老皇帝,不管是出于讨好自己父皇的目的,还是真的喜欢幼弟,他对刘慕非常疼宠。将刘慕当儿子一般养大,甚至比对儿子更加亲昵。刘慕至今记得,自己的父亲年纪大了没有精力,自己少时,便是这位皇兄一手带大的。自己养成个无法无天的霸道性子,未尝没有皇兄的功劳。 他的暴戾、易怒,甚至性格中的耿直、骄傲,皇兄都有功劳。 至今记得晚上入睡前,皇兄读书哄他入睡。他调皮多动,不肯好好睡,多次戏弄皇兄。皇兄眼露无奈色,他如何闹,皇兄都不生气。在刘慕的记忆中,耳边常年萦绕着幼年时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 一朝一夕,皆是养恩。是否一切改变,从父皇的遗诏开始? 实则刘慕到现在都不知道所谓的遗诏是否存在,是真是假。他也不在意这个。他本觉得皇兄是皇帝,自己是郡王。自己少时可以霸道,长大后诸位公子对自己恭敬,理所当然。 但是皇兄竟然要杀自己……对自己来说,从这时才开始改变。 黑夜苍茫无边,年龄差了整整一轮的兄弟在敌我军队中对望。良久,老皇帝闭目,声音发抖:“棠棣……我记得,我记得!” 他脑海中嗡鸣一声,老泪纵横,刹那间思绪空白。他也曾真心疼爱过这个弟弟,他也喜欢过这个弟弟。他的儿子们如工具般,是他权衡世家、拉拢世家的工具。他为了皇位牺牲了许多,他将自己的弟弟当儿子一般养……他本以为,这个弟弟这么年幼,对自己的皇位毫无影响。 刘慕少年英俊的面孔,在看到老皇帝闭目羞愧时,他微松口气,露出一点笑意。身后随从见他们的将军坐直,刷一下抽出了腰间秋虹长剑—— “杀!与我一起救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刘慕大喝一声后,长身飞纵。他跃下高头大马,手中剑劈开,向越子寒杀去。少年越子寒瞳眸猛然收缩,肌肉如钢铁,他轰然而起,身如猛龙入江般,迎上刘慕! “擦——” 刀剑火花擦过,映照两个少年的眼睛。 冷风灌体,劈山断水! 双方军马在两位首领的带领下,豪情纵下,挥舞兵器,口上大喝着,向对方冲杀而去—— …… “咚!” 拍门声剧烈,一声急过一声。陆府宅外战况激烈,隔着门,能听到外头巷中兵器交战,敌我时而撞上墙。陆家布下的兵围着府门四周,将整个院子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之前吵着出门的客人苍白着脸逃了回来,回不来的,众人心中有了猜测,心情沉重。同时有人拍门求助,凄厉喊着开门,求陆家收留。 私兵们不肯放人进来,陆显焦急,努力和这些兵交涉:“能逃到此地的,求助陆家的,都是信任我们的人!也有方才出去却没能回来的,怎能不开门?!” 私兵首领不为所动:“二郎见谅,北国细作蒙蔽我们,混入建业,我等并不能判断他们孰是孰非。最妥之计,当是闭门,将门中人护好。” 陆显:“你、你……” 拍门声剧烈,门外人求救、惨叫声混于一起。敌军追杀,血顺着门缝流入,北国军队针对建业城内一切有兵力之人,未曾做好准备的世家,一时被冲乱。他们驱车而逃,满城都在厮杀时,他们来求到陆家大门。 门外青年惨声:“开门!开门,是三郎让我来的!” 陆二郎陆显发着抖,手指门板:“门外那是齐三郎齐安!你听不出他的声音么?三弟走后,将府中诸事交与我,我让你开门!” 私兵首领抱拳沉声:“三郎只让二郎负责门中事务。三郎说二郎优柔寡断,不擅判断局势。门外的战事,请二郎不要过问。” 陆显:“你、你……那是齐三郎!” 他说不过这位一根筋的首领,他转身去找自己的父亲,要父亲让这些兵撤掉。陆相与陆家族长等人待于一处,同时抚慰来陆家参与婚宴的客人。儿子的求助,陆相只道:“听三郎的。此夜之事全权交与三郎,你辅佐他就好。” 陆显无法,只好再次去大门口。门外求助声越来越微弱,门中军队不肯放行,陆显急得目眦欲裂。正是焦虑之时,罗令妤声音在后:“开门,让齐三郎进来。” 陆显一颤,如欲救星,当即反身握住罗令妤的手。他激动的:“表妹!” 私兵首领依然为难:“女郎,非我等冷血,实则……” 罗令妤微微一笑,她挣脱被二哥抓住摇晃的手,抚了抚自己颊畔上的乌发。她美目眨动,秋水一样漾漾生波。她温柔地望着私兵首领,首领脸一下子红了。 陆显:“……” 美、美、美人计?! 见罗令妤走到门口,手叩了叩门,对门外高声:“请郎君报出自己身份,年龄,家世。我等判断是敌是友,才可放郎君入门避难!” 门外趴在门槛上拍门、却始终不得救的齐三郎齐安原本已绝望,他衣袍染上血污,不过是与友再外游玩,竟遇上这种灾难。仆从在逃亡中死亡,敌军的追杀转瞬即到,他惶恐时,一下子听出心中爱人那美悦的声音,立即高声回答:“我我我是齐三郎,府宅在城北……” 如是简单几句,他屏息仰目。缓缓的,陆宅的门打开,军队出列,美丽的女郎裙裾似霜,她俯身来查探他。齐三郎目中湿透,握住罗令妤的手,颤声:“罗妹妹,我便知,你这样心善!” 同一时,巷中的追兵到来,陆宅留下的私兵持器相迎! 战火爆发! 将齐三郎迎入府中保护,听齐三郎说起外边情况,参与婚宴的诸人庆幸,多亏陆家早有准备。以这样的方式,罗令妤和陆显一起放入了好几个求助的人进来躲避。 这般现象被敌军所查。城中北军的总指挥官,正是将越子寒骂个不停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躲在角落里,看到陆家的所为后,生了一个念想。 他眼睛一眯,派人去追杀大多数流民借宿的陈家那女郎陈绣。陈绣骇然,府上私兵不等挡,浩浩荡荡的流民攻杀而来时,陈绣被人护送着躲出去。路上遇到陈王的军队,让她去陆家求助。 建业城中一夜之间成了杀人魔窟,不断的死亡发生在陈绣面前。而攻杀建业军队的人,许多是陈绣见过的熟面孔——那些流民中的一些人。 养虎为患,终为虎食。 趔趄着从车中跌下,满面尘埃血污,扑到陆家府宅门口。明月寒霜,陆府门口两只石狮冷冷望她。陈绣手颤抖着拍门,泣声:“我、我、我是陈大儒的女儿,陈绣,我……” 身后一长枪向她后背扔来,寒夜中女郎吓得惨叫,她面前的希望之门忽然大开。气势威武的军人踏出府门,应战追兵。陈绣手软脚软匍匐在地,忽一道暗光落下,她冰凉的手被握住。 陈绣抬头,怔忡的视线,对上的是罗令妤那姣好面容。 那多次给她难堪的女郎、那陆昀的妻子罗令妤握着她手,搂抱着她颤抖的肩,温声安抚她:“陈姐姐莫害怕,到这里便没事了……” 陈绣怔怔看她。女郎仙子一样,这样神圣,从天而降。她温柔地望来,那目中温度,好似抚平她心中尘埃。 陈绣眸中泪落,哭着扑入了罗令妤怀中:“罗妹妹,谢谢你。” ——她认输了,彻底服气了。 罗令妤是陆昀的妻子,那就是吧。只有这样的罗令妤,才配得上陆三郎啊。 …… 中年男人观望罗令妤竟连那和陆昀暧昧不清的陈绣都肯救,目中露出讽色,想自己的判断果然不错,这位女郎,不过是一个善良而天真的士族女。没有陆昀在,自然是谁来求助,此女就救谁来。 之前几次算计罗令妤,第一次想搭罗令妤的车,第二次想围住罗令妤损罗令妤的名声……都被此女躲过。想来不过是运气好。然这运气,也该到头了。 建业城中陈王和陆昀准备充足,北军实在难攻。为给越子寒争取时间,北军不能败得太快。北军想在建业获得机会,当然是针对那些名门世家。若陆宅从内攻破,大半士族子弟死在今夜,哪怕己方输了,建业的损失,只会惨烈无比。 这样一想,中年男人乔装一番,与自己的手下人交代两句。他深吸一口气后,跌跌撞撞地跑入乌衣巷中,作出被人在后追杀的模样。 中年男人口中高高低低地惨呼:“救命啊,救命啊——” 他扑跌到陆家门口,猛力拍门,如之前每个人做的那般。在门中女郎柔声问他身份时,中年男人胡编乱造,随意杜撰了一个士族郎君的身份,就等着开门。 而门内,罗令妤对一脸愕然的陆二郎说:“不能开门,他是假的。建业士族没有这个身份的郎君,对不上。” 罗令妤转身吩咐另一边候令的私兵首领:“当是敌军假扮。你们从后门出去包围……他们行此际,当是原本想包围我方。来陆家刺探,想进陆家,这敌军的身份说不定很高,很有些用。” 私兵首领一夜之间,对三少夫人敬佩无比:“是!” 转身调兵,从后门出去包围。 而原地,陆显疑问:“表妹如何知道门外那人的身份是假的?” 罗令妤随口:“自然是假的。建业士族郎君,从十五到五十,哪有我不知道的?” 陆显:“……?” 他更不解了。 却是罗令妤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蓦地一红,拧过身,不肯与陆二郎细说了——她当然对建业下至十五岁、上至五十岁的士族郎君都如数家珍。 因她入建业,本是抱着嫁入豪门的愿望。自然做足功课。 然陆显显然不知。 陆显夸罗令妤:“妹妹当真聪慧,待三郎回来,二哥一定会在三郎面前多夸夸表妹的……” 罗令妤一惊,脱口而出:“不要,我、我做善事不留名,并不愿夫君知道的。” ……求求二表哥,千万别让陆昀知道她对建业的郎君身份知道得这么清楚!陆昀不得活剥了她啊! 陆显:“……?” 罗令妤急于转移话题,催促陆显:“二哥,我看今夜事多,你我都守着,精力难免不济。不如你我轮换如何?二哥先去休息,后半夜再来换我?” 陆二郎心中一动,忘了罗表妹的奇怪,因他一整夜折腾,本来就想睡觉做梦,能不能梦到什么,来相助现实。 …… 陆二郎去休息了,竟将陆宅内部守护之事交给了罗令妤。陆家的长辈自然有微词,但陆二郎坚持相信罗令妤的手段,陆老妇人等女眷迟疑着,也向郎君们保证罗令妤处事手段不错。 陆家族长仍有微词:“能够主持中馈,不代表能主持今晚之事!二郎怎么回事?” 但是内宅不能生乱,长辈们微词不断,在陆相的镇压下,犹犹豫豫地决定先观望。实则陆相也不信任罗令妤一个女郎能够做什么,反是他的夫人陆夫人在这时支持罗令妤。 陆夫人道:“你们男郎平时在外,不了解令妤。我可为咱们这位三少夫人担保。三少夫人的手段,恐怕比你儿子都厉害很多。” 由是,陆家上下在怀疑中,支持着罗令妤今夜之举。而被陆相和陆夫人说起的陆二郎,回到婚房后匆匆与新婚妻子,宁平公主刘棠说了几句话。 刘棠已经换下婚服,学着如寻常媳妇般照顾人。她分外懂事,红着脸为夫君掖上被角:“夫君放心休息,一个时辰后我再叫你,换下罗姐姐。” 陆显握住公主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他张口想说话,最后只低声说出一句“多谢”。放下床帐,郎君半是不安,强迫自己快速睡去好入梦。 …… 陆二郎猜的不错。 他果然梦到了原本这时候,应该发生的事。 建业大乱,罗令妤流产,皇帝被北人掳出都城。南国皇帝危在旦夕之时,赵王刘槐挺身而出—— …… 天上猛劈一雷,电光如龙游走! 赵王府上,留下大半京兆尹军队的赵王刘槐突然睁开眼,低声:“不对、不对劲……” 外面的动静不对,该改变策略了! …… 当下,乌衣巷中,陆家私兵从后包围,一步步攻向中年男人带领的北军主力军。 城中巷战,陆三郎陆昀着人押走北国公主。走出巷子,一片云笼罩住月色。俊美郎君仰目,沉思时心思百转,再次一动。 陆昀低声:“时间应该拖得差不多了吧?” 他眸子幽暗,他不必过问二哥的梦,他大约能猜出,两道不同的线,在如此迥异发展——看那赵王府出兵,配合京兆尹,镇压建业敌军。赵王刘槐亲自出城,援助皇帝。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兵马已出城门的陈王刘俶。衡阳王刘慕军队与越子寒等人在城外对站,他们不知,兵力蜿蜒来自四面八方,包围向他们! 局势再转! 第142章 梦与现实交织,可能性如一条条丝线在眼前交错成网, 最后铺展成一个大型迷宫。 身处迷宫中心的陆二郎陆显, 假寐片刻, 额渗湿汗。他看到此夜战火燎燎, 建业如炼狱火城般被环绕。 同样在陆家附近烧起战火。 梦中这时是七月佛节, 街上人流熙攘, 摩肩擦踵,挤至丹阳, 丹阳陆家由罗令妤所守;现实中是六月初的婚事, 战火一墙之隔, 士族子弟拍门求救, 同样是罗令妤做主让他们进门。 都是流民□□,都是北国的细作在最后拼死一搏。陆显的梦中,他们拿皇帝做诱饵,建业作乱, 竟是陆显一直没寻到的那个少年郎掳走了皇帝! 个人威武何以与千军万马作对? 梦中赵王刘槐何等威武不凡, 他从天而降,率领自己府中的私兵与那掳走皇帝的少年在城外交战。直到京兆尹和陈王赶到,刘槐拼死护住了皇帝, 却被那少年趁乱逃走。 而陆显心中知道,即使那少年在此时逃走, 数日后他到边关, 仍会被作为牺牲品杀害, 当作北国对南国的一个交代。 在此之后, 赵王救了皇帝,得皇帝信赖。他一步步挤走其他公子,陷害陈王,坐稳储君之位…… 赵王! 原来不只是那个少年郎从不在边关,而是身在建业,就连建业这场战祸,都多出了赵王这个意外因素! 陆二郎睡梦不能安稳,呼吸便重,肌肉紧绷,身上脸上的湿汗流了一重又一重。他的新婚妻子刘棠进屋来看他,见陆显睡得这样不安,不禁担忧又害怕,便伸手推他,柔声细语地喊他起来。 陆显惊醒,趴在床头剧烈喘气。刘棠拍着他的后背:“夫君……” 手被陆显反握住,陆显挣扎着要下床,声音沙哑:“快,快,扶我出去!我要寻三弟,我要告诉三弟错了,全都错了……” 他知道陈王刘俶那般不争,为何还能被陷害了。他知道陆昀打着陈王名号谋反之前是谁在作乱了。他知道今晚建业这场祸事,原本便宜了谁…… 陆显并不知道赵王刘槐和北国细作合作之事,但仅是赵王比所有人都最先反应过来、比京兆尹还要早地去救回皇帝陛下,陆显就觉得不妥了。 这不对,一定是有问题的!他要让三弟知道,要让三弟提防那个赵王,莫中了计…… 陆显从噩梦中醒来,精神不济,他挣扎着要下床,双腿却无力。宁平公主刘棠努力扶着他,满心惶恐,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新婚夫君第一天就吓了她一跳,刘棠害怕的:“你怎么了?你别这样……” 陆显被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弄得一怔,停顿片刻,他反应过来自己让她受惊了。陆显苦笑,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端方君子在外也做惯了,然他还有别的一面。并不如公主想象的那般好。 陆二郎温声:“公主莫哭……” 他这样安慰时,心中仍急切着赵王之事。恰时舍外门帘外,罗令妤声音不急不缓的:“二哥如何了?是否梦魇?我好似听到公主在哭?” 刘棠连忙抹眼泪:“没有……” 陆二郎心中却一动,略微整理一下仪容,便吩咐侍女:“请表妹进来说话。” 他将将从梦中醒来,一是体力不支精神恍惚,二是身边有不熟悉他风格的娇妻需要安抚,三是……陆二郎黯然的,不得不承认,罗令妤比他更适合这些事。 她就如三弟一般,常日镇定,很少无措。告诉她赵王之事,她定有法子通知三弟,请三弟当心。 …… 城中兵器相撞的刺耳呼啸声席卷一切,梦与现实这样巨大的迷宫,时而走向不同走向,时而又互相交错。 陆二郎在梦里看到赵王去出城援救被掳走的老皇帝;现实中,掳走老皇帝的一行人,撞上的是从边关颍州郡赶回建业的衡阳王刘慕。 刘慕与少年越子寒对战,皆是好武少年,皆是力拔千山,为争南国皇帝,两个少年拼尽全力,浑身浴血。且刘慕骨子里的残酷暴力,让他绝无放过这个少年的可能性。 他秉着一条原则,杀了此人,才可救回皇兄! 然梦中时,赵王只需要放走越子寒,就能带回老皇帝……少走弯路,刘慕和越子寒身上皆添了大大小小的许多伤。 但少年巍峨,望一眼对方,则披风挟冰一般,再次冲扑而上! 两边战力相差不大,任何一方想赢或想走,都不容易。然刘慕注定是胜利那一方,因破城而出,万军相随,陈王刘俶赶来支援—— “小皇叔!不要放走他们!” 陈王的军队,加入战争,局势瞬间有了倾向。 老皇帝坐在地上,胡子和长发一起被风吹得干枯。两边人都在争他,战斗时又只能把他丢在旁边不管。老皇帝旁观刘慕和越子寒的打斗,他古井一样的眼中,神色晦暗,幽幽地盯着刘慕看。 棠棣棠棣,曾是他最疼爱的弟弟。 …… 赵王刘槐领京兆尹军队出城,他让人去通知其他公子,但他已决定抢占第一个先机。和北国的合作不牢靠,这位郡王看似糊涂,利欲熏心,但他在没得到之前,也并没有完全听信北国人那天花乱坠一般的许诺。 今晚情势不对。 出去打探的府中侍从说建业城中大乱,双方交战频频。然而赵王之前已经将京兆尹调走,建业哪来的大批军队?除非有人提前调兵,有人在有计划地策划这场战事。而首当其冲,之前彻查建业流民身份的陈王刘俶就被赵王想到了。 刘槐咬牙切齿:又是刘俶,竟然又是刘俶!这个竖子,坏了他多少事!焉能放过? 赵王的军队在出城时遭到阻拦军。对方一言不发,不给赵王说明身份的机会,直接大战。被卷入战中,刘槐冷眼,看到守城军队后方的角楼上,轻袍缓衣,相如美玉琳琅,那幽静望着下方战争的青年郎君,不是陆三郎陆昀又是谁? 这场争斗持续时间不长,不过一刻,就被赵王手下一将说明了身份,双方收兵。陆昀下楼,与刘槐对望。陆昀心不在焉般,看刘槐怒声质问:“陆三郎不是在阻城中流民祸事么?何以对我下手?” 陆昀敷衍一笑:“北国军队细作最喜伪作,城中交战方原本又只有两方。我自然将殿下的军队当作了那些细作假扮的。得罪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刘槐瞪向他的眼神赤红,恨不得冲去撕了这个人——事都做了,他不海涵还能怎样?! 刘槐手下的将才提醒:“公子,我们还有事。” 经手下提醒,刘槐不甘愿地回神,他收了自己怨恨之目色,转身上马:“我们走——” ……今日之债,改日再清算! “驾——” 将近天亮之时,城中混乱无人刚出门。城中厮杀同样变得乱,陆昀一边沉思发生何事,一边立在城楼上,再次目送大批军队出城。 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这样阻了一阻,所有人的时间都最少被拖延了一刻。一刻,能发生太多的事了。 陆昀目光幽暗,眺望城外远方山雾:当此之时,刘俶该已经救下老皇帝了?储君之位,第一步应该走到了吧? 他势必要借助这场建业战乱,将刘俶送去自己希望他处在的位子上。他幽幽想着自己是否哪里还有未顾全之处,他身后站着的北国公主讽刺道:“陆三郎好手段。明明知道陈王先出了城,还让赵王再跟去。让赵王看什么?” 陆昀眼尾上挑,略嘲弄般:“也许是为了让赵王看他和北军的谋划被发现了?临死前许他最后一争?” 北国公主:“……?!” 她脱口而出:“你竟知道……” 陆昀漫不经心:“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在躲着,怕惹事上身。就算要出军,在发现建业已有军队在对抗敌军时,也会缓一缓。我站在城门口,公主莫非以为我在看风景?” 陆昀慢悠悠感叹:“我是在等第一个赶来的人啊。谁第一个到,谁便是最怕被发现秘密的人。难道我建业城如此不堪一击,区区流民就能攻陷?没有内贼,流民又有什么用。” 城楼上大风呼啸,火红灯笼被风吹得叮咣乱撞,天边日出也如霞一般,染红半边天幕。而北国公主的面孔,却血色消退,越来越苍白。原本她还假作镇定,抱着一线希望。而今她才知道自己痴傻,陆昀居然料到了全部…… 她恐怕要死了…… 北国公主这时候才觉得后怕,在陆三郎面前,她掩饰不住北军的狼子野心,也无法指望赵王为了摘清罪名而偏护她,她只能、只能……公主凝望着前方那手扶城墙的郎君秀颀背影,惊涛拍岸一般,外表清冷,内蕴无穷气势。 她慢慢走过去,离他近一些,看着他的背影,幽声:“三郎,你我从南阳不打不相识,那时候多好哇,你与我说话偶尔还会笑一下……谁能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陆昀:“……” 他何等敏锐,北国公主一抒情,他便偏头望了她一眼。 北国公主眼望城外那无边无际的天际,轻声:“若你那时……我也不至于被送到一个老头子身边。他那么老,哪里比得上你……你知道,我心中一直是爱慕你的。” 陆昀似笑非笑:“哦?” 他没嘲讽,北宫公主一怔,以为有了希望,当即心生欢喜。她努力压抑自己声音中的兴奋,身子向他靠去。离他越近,闻到他身上那清而不腻的熏香气息,她头重脚轻。她俯眼看到他扶在墙头的手,骨腕微凸,指骨修长……难以克制的,她心脏欲从嗓子眼跳出。 她已识情欲,已知男人之好。后宫生活无趣,南国老皇帝那样大的年纪,她一个如花女郎,在后宫中与一群女人争一个老头子的恩宠,何等讽刺……然而陆三郎,陆三郎!他相貌这样俊逸,气质这样出尘,他穿衣时已经如此,若是褪了衣,露出那线条流畅的脊骨,那年轻的身体…… 且他只有一个女人!罗令妤还是那般柔弱,菟丝花一样,他说什么,她就点头。若是北国公主肯拉下面子,若是她……北国公主呼吸急促,空虚寂寞之感从心脏深处浮起,她对陆三郎一直深藏的好感给予她勇气。 她忽然伸手,覆在他置于栏上的手。陆昀一顿,手欲离开,北国公主握住他的手,急切无比地仰望他:“三郎,你收了我吧。我愿意告知北国对南国的一切筹谋……只要你肯,”她脸微红,毕竟堂堂一介公主,行此之事到底窘迫难堪,“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个小妾,我也愿意的。我不想死……我愿意付出一切。” 她含情脉脉,看着他向上挑起的长眉,那峰骨如飞,料峭俊秀……陆昀抽走了手,北国公主心中一阵怅然。看他勾唇,向她俯来。 陆昀打量这位面容绯红的公主,心强,然命不由己。生得也美,入了陛下后宫后,今日与他说话时,还有了一番少妇韵味……然而,陆昀此人,何其难讨好。 北国公主含羞带怯,陆昀只好奇一般俯身:“你在勾引我?” 北国公主:“……!” 她始终不了解陆昀,她只看到陆三郎好看的皮囊,她都没有如陈绣一般,经常听到陆三郎那难听的话。而眼下,她终于见识了。因为陆昀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一个别人睡过的女人?我竟这样饥不择食?” “当日你完璧之身时我都不要,现在我为什么要?” 北国公主:“……你!” 她在陆昀这里受到羞辱,好似时光轮回,半年前赤身诱他时的羞耻感再次袭来。她头晕目眩,耳鸣阵阵,她盯着陆昀的眼神用力,眼中含了一汪泪。她脸色更加白,盯他的眼神变得仇恨满满。 北国公主尖声:“陆昀,你这样对一个爱慕你的女郎,你混账!” “你瞧不起女子,你迟早有一日会碰到一个女子,她会收拾你!” 陆昀不以为然,当她发疯。这位公主在他眼里已是死人,他不多浪费口舌。这时,有人上城楼,脚步声不断,陆昀以为有新的军情,侧身凝望。但他愣住,因他看到几位军士领着登上城楼向他走来的,非通讯小兵,而是一披着烟红色斗篷的美艳女郎。 女郎摘下罩住头脸的斗篷,望着他抿唇含笑。斗篷上的雪白毛边茸茸,衬着她如雪如玉的面容。女郎含笑上楼时,目光再若有若无地掠过陆昀身后站着的北国公主。 陆昀:“令妤!” 他见到她突然过来,心里猛惊,以为陆家出了什么意外,她出了什么事。他迈步上前,快步迎向她。 北国公主也认识罗令妤,她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她还以为罗令妤是当日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无骨,脆弱可欺。 陆昀皱眉,罗令妤已抢先。她的手被陆昀握住,腰肢被人一搂,但她偏头,妙目从陆昀和北国公主的脸上扫过,她笑得无辜而狡黠,声音刻意甜软,非常不好意思般:“我可能就是那个收拾雪臣哥哥的女人呀。” 北国公主一怔:“……” 陆昀瞬间了然,低头看罗令妤:“你听到我们在说什么了?” ——北国公主才咬牙切齿说迟早有一个女人会收拾陆昀,罗令妤就姗姗来迟。说是巧合,陆昀才不信。 罗令妤羞涩的:“人家是受二哥所托,出来找你。谁知听到你们郎情妾意的说悄悄话……我不好打扰,便多听了两句。” 她美目勾他,眼神露骨:顺便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偷腥。 陆昀低笑:“那看来我的表现,让妹妹很满意了。”罗令妤想装模作样故作大度女君,可她一看陆昀望她的含笑桃花眼,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捂住半边颊畔。眼波流转,媚意自生。 身边军士们低头不看,陆昀被罗令妤美色所惑,怔得心脏微跳。他同样定力不够,没忍住,低头就在她的桃腮上亲了一下。 罗令妤吓一跳,手在他腰上一掐,眼眸睁大瞪他——陆雪臣你自重些!不要把闺房中不着四六的作风带出来,让人觉得我狐媚你好色! 陆昀真是爱极了她这小眼神,他从她眼神中判断出她此来并无要事,是以不着急。但到底环境不对,陆昀只能叹气,无法如往常那般对她。 而另一边,被晾了许久的北国公主全身气得发抖:……这对狗男女! 这对故意刺激她的狗男女! 罗令妤果然瞥了她一眼,好似验证她猜的对。罗令妤娇滴滴被陆昀推着走向另一边,她对陆昀说:“原本我受二哥所托,提醒你注意赵王……但我来时,与下面军士聊天,他们说赵王刚走,我便知你没有被哄骗,不用二哥提醒,你就知道赵王有问题。那我便放心啦。” 她说了一大段,陆昀则若有若无地“唔”一声:“你跟军士聊天,就得知了这么一大串?哪个军士?” 罗令妤笑盈盈:“讨厌!你不要乱吃飞醋,只是说句话而已。哥哥不要说这个了,我还为你带来了一个人。有北国军人假扮建业士族郎君,被我捉拿,我看他好似能说出些什么,就给哥哥你送来了……” 她眼睛眨啊眨,仰望他时按捺不住心中自得。挽着陆昀的手臂,罗令妤长睫飞翘,眼睛里写着“快表扬我吧”。 陆昀:“哦……你如何得知建业士族郎君是被人假扮的?” 罗令妤一滞:“……我提前做过功课嘛。” 旁边军士催促:“郎君!” 陆昀眼神微妙地与罗令妤对视一下,罗令妤故作无辜,被陆昀捏了下鼻子。他低声:“你好自为之……等我回来收拾你。” 罗令妤:“喂!” 眼见他忙碌,军士一催,他就走了,还带走了那位北国公主,就把她晾在这里。身边侍从不敢直视女郎美貌,自是不知罗令妤鼻子都要被陆昀气歪了——讨厌!她专程来帮他,他就顾着一些细枝末节,乱吃飞醋…… 罗令妤板着脸,站在城墙上瞪视下方。然看着看着,朝阳升起,红光满天。见他们骑马,见尘土扬起,见那为首郎君如此风采……罗令妤捂着颊畔,又轻轻笑了起来。 …… 而这时城外,战事在陈王大军到来援助时,终于结束。越子寒没有如陆二郎梦中那般逃离,因刘慕太过强悍。数十个北国细作,全被留了下来。 陈王扶自己那年迈的父皇,老皇帝脸色难看无比。 被儿子扶着上坐撵回都,老皇帝向身后军士环绕的少年英才瞥了一眼。低下眼皮,老皇帝对陈王说:“今夜之事,不容泄露。杀了刘慕。” 刘俶:“……!” 第143章 夜尽天明, 天光云翳微灰, 寒风凛冽刺骨。老皇帝说完那话,便坐入了坐辇中,闭上了眼。数位将军去向老皇帝汇报建业情况, 而原地的陈王刘俶,他神色僵硬的,回头看向被手下围在中间的衡阳王刘慕。 被手下关心, 身上也扎了大大小小的伤, 但少年满不在乎, 难得的, 他心情非常不错。自以为自己和兄长的关系得到修复, 自以为曾经疼爱他的皇兄回来了……刘俶看着他那样轻松大笑的样子,心脏再次抽了一下。 刘俶是知道皇帝有多无情的,这位皇帝陛下当年为了帝位牺牲了太多东西,感情于他更是奢侈。好不容易成为帝王,自然要享受之前奢望的一切,是以铺张, 奢华, 好色,又求仙问道。独独, 不在乎什么感情,自然更不在乎刘慕了。 ……堂堂一介郡王, 且方才从敌寇手中救出了皇帝, 得到的回报, 居然是因为皇帝怕自己丢人的事为人尽知,是以要杀了刘慕? “父皇,父皇——” 陈王如雕塑般沉默屹立之时,刘慕察觉到刘俶那微妙的眼神,隔着人群,少年看了过来,目露无知疑问色。刘俶静立着,大批军队在他这边,他掌着整个司马寺。但是杀刘慕这个命令,太难下了。 太不值得了。 俘虏被押,北人投降,正是陈王微微抗拒之时,再有尘土卷起,由远而近,赵王刘槐姗姗来此。刘槐扑通从马上滚下,狼狈地在地上摔了一跤,一脸悲色满目含泪。身在帝王家,谁的演技比谁差?一把推开碍事的刘俶,刘槐扑到老皇帝的车驾前,情真意切地哭诉:“儿臣大意,救驾来迟,父皇勿怪……” “公子,公子!”陈王刘俶身边的幕僚催促着殿下。殿下容色秀美,行事却向来果断,此次怎么赵王都来了,殿下仍没有拿下衡阳王? “怎么了?”刘慕终于觉得刘俶的眼神不对了,他推开人群,走向这个侄子。 刘慕以为刘俶怪异的眼神是因为发现北国敌军还有什么图谋,刘慕自然当仁不让地过来。不想刘俶沉默着,身边那幕僚声音急促的:“公子,公子!” ——公子请快些下令,别忘了旁边还有个赵王等着洗白自己抢功劳! 但刘俶迟迟不下令:在北军虎视眈眈、南国急需人才之际,因为帝王的个人喜好,牺牲一个擅领兵作战的郡王,太不值得。 “陈王,陛下让属下来问你,怎么了?可有什么疑问?”一位将军挤到了陈王刘俶身边。 “吁——”众马奔来如雷,红日滚滚,很快到了近前。为首青年姿态潇洒地跳下马,在侍从的跟随下前来拜见受惊的皇帝陛下。看到赵王躲闪的眼神,他隽逸不凡的面容上神色玩味,稍微一顿。 紧接着,不急不缓,陆昀向刘俶瞥了一眼。 刘俶一凛。他抬目,眸心如暮色后,子夜幽凉,看向对面的刘慕。刘慕在这样眼神的不断暗示下,终于有些察觉,他向后不动声色地退开。 刘俶开口:“拿下。” 身边人早已在等这个命令,陈王话一开口,众人如虎般向刘慕与刘慕的亲随们扑去。刘慕的亲随们一阵惊愕,刘慕眼睛猛地一缩。当即反抗,当即抬臂,刘慕怒吼:“刘俶——” 然他只是叫了刘俶的名字,就反应过来,眼神微弱空洞,不可置信地向帝王的车辇方向看去。升起来的日光刺得少年眼睛阵痛,他耳边好似还回荡着“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话,现实中,他的皇兄再一次对他举起了武器…… 刘慕喃声:“为什么……” 刘俶心中沉甸甸,看那少年初时反抗,很快被军士押下,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冰冷厚实的土地上,帝王的车辇抬起,浩浩荡荡一行人回返建业。连那个与北人私通的赵王在这时都没有事发出事,才舍命救了皇帝陛下的刘慕却被方才还一起合作的军士押住了。 刘慕怒吼:“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到底要我怎样?!” 刘俶别过眼,漠然地吩咐:“拿下衡阳王。北人于建业,闹事,此事彻查,需擒拿衡阳王,问话。” 他的幕僚:“公子!” 陛下下的令明明是当场格杀,何必多此一举?多此一举,刘慕不会领情,陛下又会怪罪。公子何必将这种皇家的糟心恩怨扯到自己身上? 刘俶没解释。他睫毛浓长,容色偏秀,但他内心冷而强,少有优柔寡断之时。一旦做了决定,就会执行下去。 刘俶不愿杀衡阳王。衡阳王是将才,南国需要他。因为帝王一席话就杀了衡阳王,刘俶不情愿。 但所有人盯着,他没有理由当场放了衡阳王。那是落人口实,给自己找麻烦。 只有先将人关着,可用“大庭广众无法当场反目”这样的借口先糊弄陛下。刘俶不动手,这个坏人也会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接手。为保护刘慕性命,刘俶只能先将事揽到自己身上。 刘俶从来不怕麻烦,也不躲避利害,他思考的,从来都是如何对南国更好。 下了命令,刘慕苍白着脸、怔然被军士带走。他的随从们震怒,破口大骂,然陈王不为所动,唾面自干。陈王只回头望了陆三郎一眼,陆三郎微微一笑。 这对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刘俶明白自己被陆昀坑了——这种场面,恐怕就是陆昀要他面对的。直视皇帝的狠心,赵王的野心,刘慕的无辜,还有南国那摇摇不安的未来。 刘俶没说话,他冷着脸上马,心中对陆昀难免有些怨气。气他何以如此坑自己?上马后,众军跟随回城,铁骑当行时,刘俶忽听到马官铃声一动,向一个方向晃了一下。他侧头,看到侧后方不过十丈,气喘吁吁立着一个老头子。 那老头子一身麻衣草鞋,跑得太累,狼狈如逃难难民一般。老头子手扶着树喘气,旁边还跟着一个背着包袱的小厮。老头子满面沧桑皱纹,茫然又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他脱口而出:“公子——” 被军士关押的刘慕浑身一震,抬头,目光敏锐,一下子看到了孔先生。孔先生与他一起回都,但孔先生年迈跟不上他,只能坐车在后拼命赶路。孔先生好不容易追上来,却亲眼看到所有人被拿下。 刘慕一下子顾不上自怨自艾,他大吼:“走——” 他寒着脸:“孤辞退你了,你听太后的话监视孤这么多年。孤早就受够了,滚吧!不要再让孤看到你!” 孔先生身子一抖,浑浊目光似刺痛般缩了一下。他看出眼下情况不对,他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年老体衰,他意识到自己躲不过,只好停了下来。 孔先生哆嗦着往前迈步:“陈王殿下,不知我家公子哪里得罪了你,他年纪小脾气爆,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求殿下网开一面……” 刘慕大骂:“老匹夫,谁要你求情?!滚滚滚,你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匹夫滚开,不要挡路!” 孔先生继续求陈王:“殿下……” 老头子哀求,少年骂骂咧咧,目中皆红,身子发抖。此情谊,比他父皇那铁石心肠,不知深了多少。刘俶静静地看着,慢慢道:“何以老叟挡路?让开,莫误孤回城。” 身边人:“公子,他分明是……” 刘俶:“我分不清么,用你提醒?” 刘俶素来冷漠,话少。因话少,每句说出都是重量,不容人反驳,与他撕扯。下属们无奈地让路,看陈王殿下骑马走过,他们明知那老头子应该拿下,却只能放过。 刘慕松了口气。 刘俶驭马而过时,听到少年极低的一声:“谢谢。” 刘俶脸骤得绷起,极为难看——行此恶事,得人一声道谢,何等羞耻! …… 皇帝陛下平安回宫,回宫后便大病。老皇帝瞬间衰老,整日瑟瑟发抖,惶恐多疑,不敢离开自己的寝宫一步。 失踪的北国公主据说在路上就被杀了,陆三郎找来一具女尸,但老皇帝厌恶又惊吓,看都不肯看一眼。老皇帝躲在寝宫中对北国破口大骂,数落对方无耻。 他又时而目色诡异,焦急地询问衡阳王还活着没有,怎么还没杀掉。他在辉煌镶金盘龙大殿上走来走去,神经质般挥着手臂,眼神怪异,口上喃喃自语:“朕还是皇帝!朕没有失礼之处!都是刘慕的错!” 陈王被他时常问话,他盯着这个儿子的眼神也非常怪。 对赵王的态度同样——有人告发,赵王和北国细作合作,造成建业之乱。赵王急着撇清自己,怒斥北国细作胡乱攀咬,是要南国内乱。赵王哭着来跪皇帝,请父皇不要相信有心之人的谣言。而老皇帝半信半疑。 老皇帝:“但愿你真的无辜。” 赵王:“都是那些北国细作胡说的,儿臣绝对没有卖国。陈王……对,他向来看儿臣不顺眼,陛下将查细作之事交给他,就是给了他排除异己的机会。父皇,儿臣无辜啊!您不能听陈王一面之词……” 他忐忑不安的,利用老皇帝对陈王刘俶的猜忌之心,奋力反抗自己被北国细作拉入泥沼的命运。 老皇帝果然疑心陈王。提起陈王,就想起刘慕至今还被关着、还在被查……有什么好查的?刘慕待在边关,建业之乱他又能知道多少,陈王要查刘慕,分明是拖延时间! 老皇帝失望的:“陈王,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想不通,以前那个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照做、从来不问缘由不找借口、办事能力极让人放心的刘俶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一年来,刘俶不是伪造圣旨,就是偏护乱臣贼子…… 老皇帝跌坐捂脸,疯魔一般喃喃自语:“变了,都变了……朕还是皇帝!” 站在下方回话的赵王刘槐:“……” 眼睛一缩,他意识到父皇受此惊、神志开始混乱。想要逃脱,得靠自己想办法。赵王眸子一寒,陈王用来打压他的,就是那些北国细作。只要整个朝廷将那些细作逼死,就无人能攀咬到自己了。 由是,当陈王审案之时,赵王上蹿下跳积极活动,想说服朝上的士大夫。士大夫们态度模糊,因那晚受过陆家之恩,此时不愿得罪陆昀。赵王更气,绝望之下,自救更为积极。 恐连他自己也知,这不过是秋后蚂蚱最后的挣扎。然而那又怎样?他不好过,陈王也不比他好多少啊。 …… 大雨之日,雨灌天地,如洪涛自天际而来,漫天磅礴巨声。 无仆从相守,书舍中偏窗角落,陈王刘俶幽静地坐着。案前摆着笔墨纸砚,宣纸上赫然写着“杀”这个字,但他岿然不动,已经许久。 因为窥见自己的狼狈,是以要杀刘慕。那么杀了刘慕,下一个要解决的,恐怕就是自己了。父皇从来不在乎他们谁生谁死,他的儿子太多了,一个不行,换别的就行。何等让人心寒。 南国未来,又岂是这样的君王可期许的?陆三郎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父亲狠毒无心的这一面,如果不反抗,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陆昀在逼他…… 刘俶闭眼,喃声:“陆雪臣……你这个混账!” 他忽然起身,撑伞出门。仆从询问时,陈王已坐上车:“去找三郎。” …… 大雨淅淅沥沥,天地间漫然生了浓雾。 刚从姐夫姐姐的院中出来,罗云婳撑着伞哼着小曲,在雨中蹦蹦跳跳地玩耍。她舞着手中伞时,不经意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貌美侍女。 锦月:“哎呀小娘子!” 旁的侍女撑伞,锦月怀抱着半人高的卷宗。她小心翼翼走路,拐弯时却被蹦跳的罗小娘子撞上,怀里的卷宗一下子落了地。 锦月慌张:“快快快,看卷宗湿了没?这是门客给郎君送去的,不容闪失。” 罗云婳连忙道歉,蹲下去帮忙匆匆捡卷宗。她姐夫,陆三郎陆昀是个嘴毒的人,若是因为自己不当心连累锦月姐姐受罚,小娘子何等愧疚。幸而卷宗落地,侍女们常年跟着陆三郎,应急能力极强。她们很快捡起了卷宗,仔细检查下,发现只要外皮擦干净即可,里面的字并没湿水。 锦月松口气时,见罗云婳拿着一本卷宗,小娘子已经站起来了,却还在看……锦月笑着抢过来,玩笑一般:“小娘子,这些可都是政务机密,不能乱看的。” 罗云婳怔然,咬住唇,半晌轻轻地“哦”了一声。她不如往日活泼,不如往日那般追着锦月问东问西,她撑着伞失魂落魄地离开。小女郎渐渐长大,背影看着也有些倾城小佳人的样子……锦月疑惑:“这个小婳儿,又怎么了?” 锦月等女自是不知,罗云婳帮忙捡卷宗时,她看到了一个问斩名单,排在第一的是一个她没听到的名字,第二个,却是,越子寒。 她只知道“子寒哥哥”,她不知道“越子寒”是谁。可是、可是……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子寒哥哥是否是那个越子寒,是否罪大恶极,姐夫是不是要杀了他……罗云婳默默回到自己房舍中,趴在案上难过无比。 她开始长大,她有了自己的一些心事。她不能和别人说,只能独自一人时,默默舔伤。 待侍女灵犀想起来好一会儿没听到小娘子活泼的说笑声,进来查看时,发现小娘子竟然着了凉,额头滚烫无比。灵犀惊慌,她素来胆怯无主意,小娘子一病,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女郎罗令妤。 罗令妤原本在陆夫人和新婚的二少夫人那里,女眷们争着中馈之事,听来也几分有趣。得知妹妹生病,罗令妤直接领了医工去看望。医工在内舍为小娘子诊脉时,罗令妤便坐在外舍,一边询问侍女们妹妹生病的缘由,一边拿过灵犀哆嗦着递来的帛纸—— “婢子从书案上拿来的,是小娘子写的。” 罗令妤俯眼,眼皮微微跳了下,看到纸上写着:越子寒。 医工出来后,罗令妤进内舍陪了妹妹一会儿。将烧得昏昏沉沉的妹妹搂在怀里,她摸着妹妹额头,低头问:“婳儿,谁是‘越子寒’?你姐夫怎么着你了?” 侍女们说,罗云婳从陆昀那里回来后才病了。其中说不定有些缘故。 病得人事不省的罗云婳口中含糊说着什么,罗令妤听不清,只好放弃。吩咐侍女们好好照看妹妹,罗令妤将写有“越子寒”这个名字的字条拿走了。并不是非要苛责陆昀,觉得陆昀会欺负妹妹。以陆三郎对她妹妹的喜欢,恐怕他骂她,都不会说婳儿一句不是……罗令妤颇有些酸溜溜。 然而陆三郎白天时办公在府衙,他并不在家,应当碰不上妹妹才对啊。 罗令妤回去寝舍,庭院静谧,侍女锦月站在廊下冲她眨眼,手指放在唇边“嘘”一声,再指指竹帘内。罗令妤抿唇,心中一动。 夜色昏昏,廊下灯笼在雨中摇晃。罗令妤进入舍内掀开珠链往内走,果然见到榻上卧着青年。他一身绯红朝服未换,哪怕闲适躺卧榻上入睡,红袍端庄锦带束腰。锦衣华服,衬出郎君一身孤冷疏淡之气。 而那书卷摊开覆在脸上,青丝披散乌黑如稠,搭在书上的手指修长有力,又如玉石般色泽温润。 罗令妤摸到他衣角的雨水潮湿,顿了一下,俯身想为他脱外衫时,又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酒气。她拿开他覆在脸上的书卷,看到他脸上的疲色,心中蓦然心疼他。他仍闭着目,眼角青黑,显然不知妻子已经回来。 罗令妤坐在榻下,望着陆昀的睡颜出神时,侍女在外犹豫着轻声:“女君,郎君先前吩咐我们说准备洗浴。如今热水已备下。” 罗令妤:“他都睡了,怎么洗?明日再说吧。” 侍女:“……可是不是还有女君在么?郎君喝了酒,这样子睡,不太好吧?” 罗令妤:“……” 她还寻思着追问陆昀“越子寒”是谁呢,侍女的意思莫不是还让她帮陆昀洗浴?这这这……不太好吧?! 第144章 浩雨笼罩天地, 夜黑魖魖的。房檐下那溪流一样潺潺沙沙声,清脆悦耳,让人生起满心怠意。空寂无人的街巷上,属于陈王府的马车悠悠行着。车头悬挂的红灯笼子风雨中轻晃, 红彤彤的光, 照着地面上灿灿的水洼。 车中,年轻而秀丽的陈王闭目, 他坐得笔直, 心中却在谋算着眼前一切事情发生的诱因与结果。例如—— 他父皇是否一定会寻一个替罪羊。 逼死的不是刘慕, 他依然落不了好处。 政治理念的不同, 对南国未来局势的期许不同, 他与自己的父皇、诸位兄弟,矛盾是会蛰伏,还是会爆发。 皇权未曾鼎盛, 然世家同样未曾鼎盛。两者相争间,若放入一个寒门势力, 三足鼎立, 三方才足以稳妥。 刘俶扪心自问:是否我不争那个位置, 我一定会死?是否我不争那个位置, 我的政治抱负便永不可能实现?陆三郎对我的期盼, 是否是必然结果? 南国如此富裕, 然而又如此腐败。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短短一年, 南国已经历过北国是如何虎视眈眈, 甚至眼前因赵王的叛变,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如果没有一个力挽狂澜的皇位继承者出现,南国未来恐更加岌岌可危。国家无法保全,私人恩怨又何诉?而他的兄弟中……又有哪个有此之能呢? 大都只愿享受帝王之特权,不愿行帝王之艰苦。 刘俶闭着的眼上,睫毛轻轻颤动。他不断地询问——我呢?之前不愿争位,是为自保,也不愿牵扯那么多的精力。那么现在,占据了优处,我可否站出来? 煎熬一般,陈王刘俶在雨夜车中自问不绝,一个个问题问出,一个个答案了然于心。本是极其果断之人,越是了然,心便愈坚定了。 也愈能理解陆昀所为的必然。 …… 茫茫雨夜,陈王驱车前往陆府,寻找陆三郎夜话。陆三郎的“清院”中,三少夫人在侍女、小厮的共同相助下,将陆昀折腾去了耳房木桶中洗浴。弄出了一身大汗,陆三郎倒因为喝了酒而一直没醒。 夫君美色冠建业,醉酒后更是如是。自不愿自己的夫君被人占便宜,放了热水后,郎君衣裳未脱,罗令妤就迫不及待地将侍女小厮一道赶出。一身香汗,娇喘微微,女郎自己挽起袖子,帮浴桶中靠缘而睡的郎君脱衣服。 将郎君的头挪到自己肩上靠着,费心地剥开他的衣衫。摘了笼冠,朱色大袖衫扔地,大带、书刀、玉佩、红缨一个个丢掉,便露出白色的内衫、里衣。再脱下,就赤身了。罗令妤面染桃红,睫毛飞颤,将自己的夫君剥得如此干净,她仍有几分赧然,羞于观望。 羞于观望,却忍不住睫毛扬如蛾翼,悄悄观望,继而大胆观望。 陆昀本性放荡轻浮,作为他最喜欢的妻子,罗令妤经常被他勾着白日宣淫。然虽然白日胡闹的次数多,实则因为陆昀每次脱衣都是为了那档子事,她往往沉浸他的手段中,没有心思看。眼下陆昀洗浴,罗令妤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 宽阔的肩,窄瘦的腰,水滴蜿蜒盘旋在他修长的手脚上,如沉睡的蛰龙一般。郎君长发散如墨,铺在水上,乌黑丝丝缕缕,水滴顺着他的睫毛,一径落过他高挺的鼻梁,嫣红的唇,再顺着下巴,喉结,落到线条流畅细腻的胸膛上。水滴聚大,水覆盖他的身体,再向下,隔着水,便影影绰绰,只看到腰腹,那英勃伟岸,那往日总是要她半死不活的坏家伙……罗令妤低吟一声,手臂撑着趴在木桶边,用手盖住了自己羞得绯红的脸。 暗自唾弃一阵,罗令妤偏过脸,暗示自己不要多想,她正儿八经地将目光对上陆昀的脸。他仍然没醒来,面色清而白,容颜俊俏多秀。眉眼乌黑,温润如画。睫毛上的水滴滴答答,打湿他的眼。 那样好看。 平时少见他这样安然无害的模样,罗令妤看着看着,怦然心动,凑上前,轻轻吻上他柔软的唇。平时温存皆是他主动,他掌握话语权,他要温柔便温柔,便热烈便热烈,难得的,罗令妤自己想尝尝他的唇,到底是什么味道。 慢条斯理,反复碾磨,他的唇那样软,尝起来还有股醇醇酒香……罗令妤如寻到好玩玩具般,并且渐渐沉迷。她耐不住心中酥痒,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从各个角度亲他,还想打开他的牙齿。 热气熏面,流连不舍。 忽感到靠着的身体胸膛震动,头顶传来戏弄一样的笑声:“不知我平日是如何旷着妹妹,妹妹竟这样饥渴,连我睡着时也不放过。” 罗令妤:“……!” 她一下子僵硬,一下子向后退站起,然扔在地上的衣物拌了她一下,她趔趄欲摔倒时,陆昀起身来抓她……罗令妤眼睛发直,看他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站起来,惨叫道:“不要站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陆昀不光自己起身,还拉了她一把。他似笑非笑地乜她,直接搂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将罗令妤抱入了浴桶中,坐在了他怀中。 水声“哗”一下,浴桶中多了一人,自然涌出更多水,地面全被溅湿了,扔在地上的衣物不能幸免。罗令妤瞥一眼,便拍陆昀的肩,恼道:“看你!弄得到处都是水,侍女们一会儿来收拾,还以为我们怎么了呢!” 陆昀也瞥了一眼,深以为然,便叹道:“这真是不好。改日当邀妤儿妹妹一道泡汤泉去,那便不怕洒水了。” 汤泉露天,温度可熟米,又有治百病之功效,人不移却获千益,寻常人可是见都没见过。 罗令妤闻言好奇:“我只听过鲁山皇女汤,其太珍贵,被几大世家包了,不曾亲去过。陆家也有汤泉么?” 陆昀俯眼,看怀中美人坐于水中,身上薄衫湿透,胸前更是淋漓多娇,看得分明。他看得口干舌燥,目色已变,却仍不动声色。陆昀伸手捏了捏她鼻尖,口上还含笑:“可怜的妤儿妹妹,竟从未见过汤泉。可算嫁了个好夫郎,不知让你长了多少见识。” 罗令妤美目挑起而嗔:“厚颜无耻!尽是你的好,没有我的好?” “自然也有妹妹长得好的缘故,”陆昀鼻梁与她相蹭,唇若有若无地撩过她的额头、脸颊、唇瓣,他眼中含情,脉脉而诉,“妹妹怎么生的这么好呢?眼睛、鼻子、嘴巴,哪哪儿都好。前人那赋如何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陆三郎声音低凉好听,不毒舌时说话内容这么动听。他贴着罗令妤的耳夸她美,罗令妤被夸得心花怒放。她努力咬着唇,强忍开怀笑意,仰目望他。 陆昀边说,边撩开她已经湿透的衣衫。轻车驾熟,那团蓬勃融雪,发着微弱的柔光。罗令妤低低“嗯”了一身,隔衣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来。罗令妤娇声:“你不累么?方才还困得直接睡着了呢。” “倒是不牢妹妹费心,哥哥不会在这时候睡着的。你我还从未尝试过‘鸳鸯浴’,”陆昀唇贴着罗令妤血红一样的耳珠,轻笑着揉,“妹妹就不想试试么?” 顶了她一下。 罗令妤脸色微变,知道此劫难逃,她脑中混沌,努力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水气升腾,二人交颈而吻,她的衣衫如莲般被一层层剥落。他低头亲吻她圆润的肩,手放在她因颤抖而凹下的肩窝上,陆昀叹:“妹妹这肩窝真好,若是放一弯锦鱼戏于其中,何等生趣。” 罗令妤大惊,搂住他的颈埋脸其中:“我才不要这种情趣呢。怪吓人的。” 陆昀微遗憾,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他的念头有没有被打消。总是罗令妤仰着颈,水珠与唇竞逐,她忽然想起一事,指甲掐住陆昀肩膀。陆昀嘶一声,停了下来,挑眉看她:“怎么,弄得你不舒爽?” 罗令妤:“讨厌,你就知道这桩事!我是忽然想起我为什么来找你……婳儿病了你知道么?” 陆昀皱了下眉。他对罗云婳没有意见,甚至很有好感。但是在他情动时分,罗令妤非要提她的妹妹,陆昀心情就不甚好了。 他未置可否地“唔”一声,罗令妤观察他的脸色:“好似和一个叫‘越子寒’的人有关。雪臣哥哥知道这个人么?” 陆昀顿了一下:“不知道。” 罗令妤越来越了解他的微妙眼神变化了,又好气又好笑,白他:“又骗我。你肯定知道!雪臣哥哥,告诉我嘛。” 陆昀俯眼看了看下处,他眼神变了几下,还是选择不发火这样更稳妥些的法子。陆昀问:“……那是谁,你的姘头么?” 罗令妤:“陆昀!” 陆昀面色冷淡:“你确定要在哥哥怀里,和哥哥讨论别的男人?” 罗令妤眼珠一转,作出无辜状。她欲再说话,张开的唇就被陆昀堵住。贴着唇亲吻,陆昀声音含糊:“好妹妹闭嘴,别故意激我发火……哥哥累了好几日了,好几日只与公文打交道,没有见过妹妹,和妹妹说话。妹妹再气我的话,未免太残酷……” 罗令妤一怔,余光看到他眼底的乌青色,那是即便假寐了一会儿也没有消掉的。她一下子心疼陆昀,不想再让他不痛快。她尽量放软身子,让身子如花瓣一样被他打开,放他进来。 …… 热水变凉,地上湿漉漉一片。帷帐纷飞,帐中之风情,比窗外雨打之声更细碎,撩人心弦。 水气濛濛中,女郎娇声:“哥哥,这样子你可舒爽?” 良久,郎君喘息声加剧,颤抖着,沙哑着:“好、好……妹妹今日可真懂事。” 罗令妤便笑。她学他说话,千娇百媚,勾他心魂:“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 翻来覆去,风雨如掀。 初时女郎在浴桶中被压着腰,后来空间狭小,女郎又难得这么乖巧,陆昀兴致渐浓,抱她出了浴桶,往床榻间折腾去了。 大汗淋漓,畅快连连之际,侍女在外报:“郎君,陈王殿下求见。” 舍中床榻上,被褥被扔砸在地,覆于女郎身上的陆三郎停顿一下,便要起身。他身下的罗令妤原本脸枕在枕上,他一起身,她转身就搂住他的脖颈不让他走。罗令妤恨恼:“不许去!每次他找你你就走,他比我还重要么?让他等一等又何妨?” 陆昀:“……妹妹不是在醋吧?”罗令妤哼道:“改日我也寻一好友,随叫随到,看你是什么感受。” 陆昀笑起来:“那倒不必了。醋大伤身,哥哥现在已经很难受了,不过苦中作乐而已……既是妹妹不愿哥哥走,那哥哥就再陪你一会儿吧。左右机会难得,哥哥今日一定要爽到了。” 罗令妤:“……!” 再次被压下,她大惊:“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她只是想气气陈王,和陆昀多说两句话而已啊。 …… 陆昀终于穿戴妥当,出现在刘俶面前时,刘俶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已经下完了一盘棋。刘俶低头盯着眼下这盘棋思忖时,对面袍袖一撩,陆三郎入座。 刘俶抬头,冷不丁看到陆昀唇上的一点血迹,不觉愣一下后,默然——他已经不会看到陆昀摸唇,就以为陆昀哪里受伤了。 陆昀摸了下自己的唇,轻笑:“见笑了。我家小猫儿实在凶悍,躲不过被抓了两下。” 刘俶无言,只好点下头:“……你就喜欢这样,凶的。” 太简单的,太容易控制的,陆三郎反而懒洋洋,不感兴趣。想与他旗鼓相当,罗令妤自然不是一般女子了。 陆昀眉眼含笑,忍不住与刘俶分享自己的情场得意。刘俶原本冷然的脸色,渐渐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目中隐带了笑意。陈王慢吞吞:“你这样,很好。” 陆三郎低头为对面人烹茶,漫不经心:“就不知道阿蛮做如何打算呢?是否要因为建业流民之乱那晚发生的事,寻我要说法?” 刘俶摇头。 他没法多说话,想的就极多。想通了,口上就不愿多说了。刘俶手指沾上杯中一点清水,写字给对面的陆昀看:“眼下更重要的,该是,如何救衡阳王?” “我被父皇和赵王盯着,无法监守自盗。然衡阳王不该被父皇的私心所坑杀。司马寺戒备森严,一般人进出不得,我需寻一个明面上无关的理由。” “三郎觉得……寻人劫狱,如何?” 陆昀神色一正,眉心猛跳。他突然看向对面那文秀的青年公子:“刘俶,劫狱!你做好与你父皇为敌的准备了?” 刘俶平静的:“是。” 既是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不如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他从不是犹豫之人,陆昀帮他看清真相,他的决定自然也下得快。 刘俶拂开棋盘上的棋子,起身转看窗外黑寂雨帘。他淡声:“南国,需一个,守成继任者。” …… 当夜,陆昀和刘俶夜谈。 陆府却还多迎来了一个客人。陆二郎那里,迎来了一位老人家。 公主刘棠躲了出去,孔先生跪在陆二郎脚边,哀求:“二郎,你素来与我家公子交好。如今我家公子被关押在大司马寺中,分明是死局。二郎,你能救救我们公子么?” 其实陆显从来没和刘慕交好过。孔先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满建业城中,还敢沾手刘慕事情的,大约只有和陈王殿下沾亲带故的陆二郎陆显了。 陆显起身让孔先生起来,轻声:“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让他回来,却不想……我自会救他。” 哪怕劫狱! 第145章 雨滴滴答答, 落在窗台, 落落簌簌, 如莲花之瞬开瞬败。一阵凉风吹来,夹着树上沉甸甸、湿漉漉的花骨朵, 铺在窗口檐下, 花香如醉。 灯火微光照着窗边跪坐的两位青年。 陆三郎问:“你寻何人劫狱?” 陈王刘俶沉思后:“也许,不需我寻。我,等一个, 消息。” 谈话不过一个时辰, 门砰地在外敲了一下, 刘俶扭头, 雾里看花一般,见女郎抱花入舍。她系一条紫碧纱纹双裙, 外束腰彩,长发简单梳了个髻, 在门口露出面容,惊鸿一瞥下, 便见其何等沉鱼落雁般美貌。 陆昀挑眉:“你怎么来了?” 罗令妤于门外脱屐入舍,娉袅行来。她眼眸扫过两位郎君,笑盈盈道:“我看到院中花被雨打湿,尽数落了,实在可惜, 便和侍女们一起去收了花。我特意摆弄了插花, 想到夫君和公子夜谈甚晚, 难免疲惫,便插花来摆给两位。闻着夜里花香,两位郎君或许多些精神?” 陈王闻言,不禁看她怀里抱着的花盘中所插的花。花器是乌木莲瓣三足盘,中插几种叫不出名的不同花品,红的粉的黄的白的,高矮不一,繁稀不同。杆杆细节,绿枝碧叶如繁茂大树一样,撑着花开花落。 这样的巧思……陈王多看了罗令妤一眼,罗令妤当即闻弦知雅意,亲自跪下摆花,并噙笑介绍:“这几种,是火焰兰,天目琼花,紫藤,芍药,早园竹,小叶黄杨。” 陈王诧异:“这样多?!”能将这么多种不同花统一到同一盘,搭配鲜妍有序而不乱,寻常女郎可做不到。 罗令妤闻言开心,心底洋洋得意。盖因陈王对她态度一直偏冷,颇多微词。既是多年好友,自然脾性性情相和,陆昀能看到的罗令妤身上的缺点,刘俶同样能看到。只是陆昀可以接受,学着去欣赏;刘俶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真不喜欢,他对罗令妤表现出来的一直是反应淡淡。 罗令妤心中不服。她并不是要陆昀的好友折腰于自己,而是起码欣赏自己吧? 是以哪怕腰酸背痛腿麻,她也要梳妆得体精致,步伐轻盈婀娜,过来为陆昀和陈王插花。陈王欣赏后,罗令妤大受鼓励,介绍得更为诚恳全面,笑容愈发美丽。 陆昀在旁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我和阿蛮疲乏不疲乏另说,你倒是精力真旺盛。” 他语气暧昧,若有所指。罗令妤耳根微红,听出他是暗示之前明明是她不喜陈王来打扰,明明是她嚷着不要了她要休息了,眨眼间,她一恢复过来,就来积极表现了。 罗令妤当作听不懂,继续镇定含笑。侍女端茶进来,她更是直接坐了下来,为两位郎君烹茶。陈王刘俶眼皮轻跳,多看了她好几眼。女郎纤纤素手端茶给他时,他略微晃了下神。 灯下看美人,美人多娇。刘俶不觉想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另一位美人……他目中稍暗,心想夏日酷暑,她不知有没有病了,何时自己才能忙完,再次见到她。 罗令妤再端茶给陆昀,恭敬认真的:“夫君请用茶。” 陆昀一手接过茶,一手伸指点向她额心,似嗔似叹:“令妤啊令妤。” 这样的亲呢,又怪她多事,又喜她多事,陆三郎眼眸落在她皎白面上,他眼波似华光,悠悠间,让女郎面红无比。罗令妤心脏砰砰砰,别过脸,手捂住自己额头,轻嗔:“夫君别这样,有客人在呢。” 刘俶只好道:“红袖添香,三郎雅致。” 陆昀笑了笑,摇摇头。个中滋味,自己知道罢了。 罗令妤这样一掺和,哪怕她不插话,只是专注地烹着茶,刘俶和陆昀也无法不顾忌她,夜谈得太过忘情。再坚持了半个时辰,待雨小了,刘俶就态度坚定地起身告别了。 他心中暗暗遗憾,陆三郎成亲后,他再无法和三郎一起夜谈至天亮,同吃同住的日子,已经结束。是否三郎娶了罗令妤,罗令妤不喜自己,日后自己和三郎的关系会受其影响,越来越淡? 刘俶起身告别,陆昀才一动,罗令妤就积极:“我来送公子出门!” 罗令妤撑伞,在侍女小厮的陪同下,将陈王刘俶一径送出了院子。期间刘俶几次表示不用送了,罗令妤不为所动。刘俶也没多说,实话说,他有些怵陆昀这位新婚夫人。 送人到院门口,罗令妤与人告别时,才说道:“公子见谅,非我强行插入你与夫君之间,不许你们多谈。是我夫君已经连续熬夜了几日,为了政务,他好几日没回家,没沾过枕。下午我见到他时,他困得靠榻看书都睡着了。” “若是寻常时候我不阻公子与我夫君夜谈到天亮,但今夜不可。我夫君需要休息,我知公子是男子,对此小节不以为然,然于我来说,我见不得夫君受苦。是以能阻拦,便会阻拦。哪怕夫君与公子不悦。” 说完,她微微俯身,对着陈王一拜。陈王怔忡,连忙避让。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罗令妤是真的在让自己不自在,没法多待。 陈王低声:“无妨。是我欠思。” 他撑伞,在寒夜中看女郎柔柔一笑后转身,在仆从环绕下回房。陈王忍不住喊住她,在女郎回眸疑问看来时,陈王轻声:“罗妹妹,三郎,自来孤独,能娶到你,是他福分。” “你要好好,照顾他。” “你,很好。你与三郎,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世间再无你们这样要好的。你们,要恩爱,莫辜负彼此。” 罗令妤诧异,隔着雨帘,望着郎君那秀丽眉目,她心神微动。陈王和陆昀多年至交,但陈王不爱说话,罗令妤和陆昀成婚已几个月,罗令妤这才是第一次听到陈王承认她和陆昀很般配。罗令妤开怀——她终于得到了陆昀好友的承认。 当下决定既然陈王爱花,明日天晴了就多送一些。 罗令妤心情愉快地回房,进屋时,看到陆昀仍坐在方才的位置上,茶盘不收,他意态风流,正襟危坐一样垂眼盯着案上的茶,自然上等着她。女郎一顿,不等陆昀训斥,她就眨巴眼睛,默默地坐过去,搂住他脖颈,饮泪而涕。 陆昀冷冰冰:“掉眼泪对我没用。” 一会儿,脖颈潮湿,他忍不住动了动,伸手揽住她肩头,声音比方才的冷淡软了些:“哭什么?谁惹你了?” 罗令妤仰目,眼中含泪,哽咽道:“没人惹我。嘤,只是看到夫君满眼疲色,还要硬撑着,我心好痛。” 陆昀:“……” 他挑眉,意识到自己又心软被她耍了。 但做戏做全套,陆昀伸手摸她胸口,戏谑道:“心好痛?嘤嘤让哥哥摸摸,这心是有多痛?能消你赶走我好友的过失么?” 罗令妤一颤,通红着脸,心里骂流氓,面上还要任由他乱摸。他轻挑慢捻,手指温柔,摸得她腰肢发软,酥酥欲倒。罗令妤咬唇忍住到口腔处的吟哦声,脸埋于他颈窝间,努力哭泣:“真的,没骗你。雪臣哥哥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心中甚爱哥哥,自然要为哥哥上心。哥哥已经好几夜没闭眼了,今夜该睡了。” 她说许多话,何等机灵,将自己的关心和理由藏于其中,反反复复地提醒陆昀,又轻言细语,不至于惹他反感。桩桩件件皆是顺着他的毛向下抚,让陆昀舒心无比。他叹气,知道为何罗令妤的私心重,很多人能看出,却仍喜欢和她在一起了。 这样的手段,她想讨好一个人,太容易。连他这么冷静,明明知道她的手段,但确实被她安抚得舒心。 这样的女郎,谁娶到她都是福分。陆昀和她这样要好,也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罢了。 陆昀将罗令妤抱到怀里,亲一亲:“好妹妹,天色已晚,你莫要聒噪,陪夫君一起歇了吧?” 罗令妤担忧的:“色令智昏啊夫君。” 陆昀轻笑:“想什么呢?好色之徒。” 罗令妤白他一眼,却甜蜜地搂住他脖颈,任他抱着她入了帐中床上,就此熄灯入睡。 一夜雨声潺潺。 陆三郎与罗令妤交颈而眠,一夜好梦。 …… 衡阳王刘慕的昔日门客孔先生悄悄潜入建业城,四处寻旧日关系,想要搭救刘慕。多次无果后,孔先生在旧友的暗示下,意识到刘慕如今陷入死局,寻常人都不敢救,不愿惹祸上身。 孔先生偷偷给自己的旧主,太后,递信。信如泥牛入海,连太后都不管她幼子的死活了。 孔先生惶恐,这才知道刘慕恐招了大祸。他病急乱投医,求到建业豪门陆家,求到陆二郎门前。没想到建业的郎君们现今都对衡阳王的事避之唯恐不及,陆二郎却答应了下来。 孔先生半信半疑。 并不知,孔先生在建业城中的活动都被人监视。他才在陆二郎府上见了郎君,次日就有人将这次会谈报于陈王刘俶。刘俶心中若有所思:竟是陆二郎么? 陆二郎的关系实在好探察。陆显的妻子宁平公主刘棠,是刘俶的亲妹妹。刘俶在刘棠那里随意问了几句话,想要为自己夫君遮掩的小公主支支吾吾,刘俶瞬间懂了。 刘棠着急:“哥哥,你别这样!我什么都没说,我夫君什么都没做啊!” 刘俶平静的:“我亦然。” 刘棠没听懂他的话,只好焦急的,在陆显回来后,将自己兄长来过的消息告知,唯恐误了陆显的事。陆显脑子有点懵,以往陈王登门,都是直接找三弟,现在怎么就开始直接登自己的门了? 陆显心中忐忑,虽然怕陆三郎嫌麻烦不肯相助,但怕刘俶借此生事,他只好去登“清院”门,求助陆昀相助。 陆昀虽然意外竟是二哥想救衡阳王,但是听到刘俶的反应后,他扯嘴角,安抚兄长安抚得非常敷衍:“无妨。他正盼着你呢。” 陆二郎更加糊涂了,但寻思许久,还是硬着头皮,想既然三弟也没阻止,那应当是无妨。 …… 皇帝陛下希望衡阳王死,然衡阳王本无罪,被关押在大司马寺中,狱官们都不知该审些什么,如何给这位郡王定罪。 他们的长官,陈王刘俶,态度更是暧昧。几日之后,不管衡阳王如何,刘俶都不置一词。下属们渐意识到此间微妙,纷纷绕开衡阳王这个大麻烦。 而既然是无法调解的矛盾,陆二郎自觉做别的也没用。皇帝不可能松口,如他梦中那样,大部分人都希望衡阳王死了干净。衡阳王便是死了,碍于皇帝陛下的态度,连为少年郡王吊唁的人都寥寥无几。陆显想救刘慕,不愿刘慕无辜致死。既是皇帝无用,他只好走劫狱这条路。 调动陆家私兵,临时训练换上夜行衣,让人无法将此事和陆家联系到一起。再是打探大司马寺的轮班制,军士官兵何时换岗。画下建业的地形图,背诵完毕,牢记于心。思虑路上会遭遇的追兵问题,夜间巡城人员,以及种种可能遭遇的意外。 这几日,陆显殚精竭虑,忙碌此事。 到六月中旬,老皇帝病重,朝中大臣皆去看望。老皇帝做噩梦,梦到人都要杀自己,他惶恐不安,要军队来御前保护。陈王未等诸人反应过来,就接旨让司马寺中大军去驻扎太初宫。由此,大司马寺的戒备也不像往日那样森严。 殿上说起此事,陆二郎心里一惊,不禁望向陈王殿下。那位公子眼睛漆黑,默然沉静。陆显暗中猜忌,老皇帝梦魇之事如此巧合,听闻陈王有送美人给老皇帝……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由? 但他很快放弃这个猜想,想不会的。陈王殿下素来兢兢业业忙碌公务,只见旁人用那等心机坑害他,不曾见他用过这类手段。陈王沉默做实事的形象,多年来,已经深入他的心底。 其它公子也这么觉得。 士大夫们同样觉得陈王实在。 下朝后,诸人各自退散,没人再聊起陈王如何。只有最近焦头烂额的赵王刘槐觉得不安,和陈王打过几次交道,他没在刘俶那里占到什么好处,虽有阴错阳差之过,但思来想去,总觉得陈王未必不知陆三郎的手段。 可惜就连赵王现在也没心思找陈王的麻烦——他被弹劾说和北人勾结,如今北人被关在陈王的大司马寺中。一旦北人松口,有了人证,皇帝陛下都不会保他。 赵王在府上徘徊,又低声下气让人寻陈王求情。陈王刚正不阿,次日上朝就将此事告发,赵王脸色青青白白。原本他还想去皇帝陛下面前诋毁陈王,没想到老皇帝病了,谁也不见。 而老皇帝信任陈王的处事能力,竟将朝上事务交给陈王去办。因寻常这些琐事,很多都是陈王经手。朝上诸人微妙地意识到了些许不同——这莫非是储君之兆? 陈王刘俶面容平淡,不管人如何猜疑。他自知道自己的父皇从不信自己,说不定还对自己有杀心。但是人一旦病了,许多事就做不了主了。 别人猜是不是他送往宫中的美人对老皇帝做了什么,陈王也不置可否。女人而已,能用的不过是“色”。老皇帝身体亏空,还留恋不舍,岂能怪他心狠? 陈王之筹谋,多年之隐忍,在他下定某个决心后,一切都成为了可利用的因素。 …… 而中旬这晚,大司马寺中戒备松弛时,陆二郎陆显特意换了夜行衣,走了关系,来狱中看望刘慕。 隔着栏杆,陆二郎匆匆:“公子、公子……” 盘腿闭目、只着中衣,坐在枯萎草上的少年郡王身上衣染了许多血,他消瘦很多,胡子拉碴,沉默坐着,多了许多平时没有的沉稳气质。 陆显:“刘慕!” 刘慕眼皮轻跳,抬起了眼。他好像不认识一样,盯着牢狱外的青年。那青年山水郎君一般,温润如玉,对他含笑,竟有隔世之惑。 刘慕恍惚着看他,半晌哑声:“你……你来看我笑话?” 陆二郎:“快!换衣,跟我走!” 他使眼色,让身边随从开锁,他直接踏步进牢,一把拽起懵然的少年。陆二郎回头责怪:“发什么呆,快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 刘慕一震:“什么……劫狱?!” 何至于此? 他和陆显,有这么好的交情么? …… 同一晚,前后脚相差,赵王刘槐也买通了关系,前来司马寺提人。老皇帝病了,没法理事,刘槐为洗清自己的罪,直接来司马寺,想弄死那个被陈王关着的关键人物。只要那个北人不攀咬出自己,哪怕朝廷那些人再怀疑自己,也寻不到理由。 赵王就还是风光的赵王! 赵王带私兵奔来司马寺,翻墙而入,阴声:“那个首领已经死了,北国公主大概也死了……只要弄死了那个越子寒,就没人知道孤做过什么了!” …… 陆昀和罗令妤这时在建业寺中求见比丘尼。罗令妤满心不解,不知大晚上的不睡觉,她为什么要和夫君见什么比丘尼,还要清谈。 大批侍从跟随,女郎坐在舍中陆昀的坐下,帮陆昀看棋。罗令妤时而看窗外一眼,再看陆昀。陆昀低头,慢笑:“今夜夫君带你看出好戏,如何?” …… 而同一时刻,本该回到陈王府上的陈王刘俶,让诸人意外的,是他身在司马寺中。坐在漆黑舍中,摸黑着自己和自己下棋。 听到陆二郎、赵王纷纷登场,刘俶嘴角微扬。 戏终于开始了。 第146章 何为世家? “重家族, 轻君臣。” 南国上流两大势力, 一为皇室,二为世家。两者权势皆未至巅峰, 然世家已稳稳压皇室一头。世家一定是阻碍皇权发展的毒瘤,它有土地、私兵、庄园、商铺、奴仆成千上万,它享受天下百姓的供养, 名下郎君掌着全国九成九的官吏任命权。好奢的世家郎君整日游山玩水,斗富斗权;上进的世家兢兢业业, 培养自家郎君, 发展家族势力。无论是哪一类世家,共同点是都不重视皇权。 刘慕身为南国皇族成员, 对于能分皇室权势的世家向来没好感。他曾经发誓, 若他掌权,他定削世家之势。但是今日他被皇帝亲口赐死, 陈王刘俶执行此令, 皇室无一人为他求情。在这个时候,还敢劫狱救他的,只有世家了。 只有世家郎君有这样的大手笔——救了他, 不惧被牵连;哪怕被牵连, 号为建业世家之首的陆家, 也可抵挡一二。 “快,这边!”陆二郎陆显将一玄色貂毛氅衣扔到从狱中出来的少年身上。周围黑漆漆的, 怕惊动司马寺中巡察兵, 一行侍从连火也不敢点。全靠陆二郎记着大司马寺中的地形, 来出逃。陆二郎暗自镇定,多亏他妻子刘棠的亲兄长是如今的大司马,陆二郎才得以拐弯抹角拿到司马寺中的地形图。此夜行动他颇觉对不起陈王刘俶,但陈王刘俶的损失日后可补,衡阳王刘慕若是再待下去,死期即至。 陆二郎显然不知他能从妻子那里拿到司马寺的地形图,乃是陈王暗自授意。 略有些迷茫的、跟着陆二郎和随从向外走的刘慕听了陆显的解说,却是脚步一顿,感觉奇怪。刘慕幼时和陈王刘俶一同读书,在他眼中,刘俶虽不说话,心中主张甚大,和陆三郎一丘之貉,可谓“蔫坏”。这种人,怎么可能随意泄露司马寺的地形图? 刘慕:“不对劲……” 他暗自警惕,莫非陆显是故意来诈自己的?因现在陈王实在找不到杀他的罪证,陆二郎骗他出去,给他一个“越狱”之罪,好直接杀他? 现今衡阳王,对身边的每个人都产生怀疑。他越来越不能相信这些人了……察觉刘慕的抗议,陆显回头,对上刘慕冷锐的目光。陆显一愣,以为刘慕还在犹豫,便努力宽慰他:“你还在多想什么?我亲口听我三弟说,陛下就是要杀你。你也知道我三弟和陈王交好,他的话自然极为可信。如今人为刀俎,尔为鱼肉,何以顾忌?不如破釜沉舟,逃出建业。你可一路逃回衡阳,那里有你经营多年的势力。回到衡阳,只要陛下诏令你不听从,大可安全。若是不愿回衡阳,你也可去别的地方……莫要回边关,我觉那里有些南北之战遗留问题尚未解决,你不该回那里。” 陆显怕刘慕直接回边关,因他梦中曾梦到这个少年郡王死在那里,是以殷殷嘱咐,怕刘慕想不开。 一道月光打开天窗照下,转弯时,月光拂过陆二郎扬起的衣袍,落在刘慕的眼中。 陆显再次回头说他时,见刘慕看着自己。总是不屑与他为伍的少年盯着陆显,忽然笑了一下。陆显疑问看去,见刘慕勾了下唇:“我想多了,你怎么可能骗我。” 婆婆妈妈至此,想来也没有那种骗他去死的智商。 陆显听明白后,无奈地笑了下:“……公子啊,无缘无故,我何必害你?” 刘慕垂下眼皮,喃声:“是啊。无缘无故,何必害我。” 无缘无故,他皇兄要杀他;无缘无故,陆显却救他。都没什么理由,刘慕却在忽然间,心中一道枷锁脱落,心灵尘埃被那清冷的月光、与身前的青年拂去。他想哪怕大如亲情,该无情时一样无情。哪怕是和皇权冲突的世家权贵,重要的是掌权的人是何人,而不是权力本身的可怕。 …… 司马寺此夜幽静无比,陈王坐在幽室中自己下棋。寺中的巡逻兵力正好与来闯寺中的两拨人马岔开。陆二郎先到,赵王后到。赵王刘槐一心要杀了那些碍事的北国细作,他的私心,让那些北国人成为一个强大的诱饵,诱着他钻入陈王所设的圈套。 陆二郎和刘慕等人悄悄躲开巡逻小兵逃出司马寺,他们在寺中左拐右拐,头顶月色在云翳间穿梭,面前树林人影重重。冷不丁,云翳散开,两班人马打了照面。赵王与随从刚躲开司马寺中的人,便见眼前人影一晃。对方反应极快,见到他,掉头就走。 同样的夜行衣装束,略微熟悉。 刘槐:“……!” 同样是夜闯司马寺,立即去追,好似有些奇怪。 然刘槐猛地意识到不对,他没有立刻去追刘慕一行人,而是领着私兵先奔至押逃犯的牢狱之处。牢狱大门紧闭,看着与寻常无异。刘槐先奔到关押北人细作的地方,对方一众人被分开关押,看到郡王出现,当即扑向围栏。但刘槐不敢停留,一一对着人数—— 除了那个北国人的首领在最开始就服毒自尽,其他人数都能对上。那么刚才逃走的那一队,为什么行动匆匆? 刘槐心脏疾跳,隐约意识到前方有一个大坑在等着自己,可他半天大脑空白,想不到哪里出了问题。两边的北国细作还在大声:“公子,你是来救我们的么?” “公子,你若是不救我们,别怪我们攀咬出你。就算你一个郡王,没有性命之忧,私通敌国,你的前途也到头了!” 刘槐怒吼:“闭嘴!” 他僵立在牢门外,额头渗汗,绞尽脑汁:那一行人,目的何为。今夜杀人,是否该提前结束…… 身后随从突然有一人想起一事,凑上前低声提醒:“公子,这里关押的,不止北国细作,还有衡阳王殿下!” 衡阳王刘慕! 刘槐:“糟了!” 他顾不上杀这些北国细作,他直奔关押衡阳王的地方。怪他平时和衡阳王没交情,他也不关心刘慕死不死,左右他没有参与刘慕的事。但是今夜……刘槐也拿到了司马寺的地形图,他闯错了几个地方后,终于找到了关押衡阳王的地方。牢门大开,人去楼空…… 怔然之时,外头突然信号箭飞上空,乃是敌袭的信号。外头兵马移动,大批人赶来,大喊着:“来人,有人夜闯大司马寺!”当即,火把纷纷点亮,整个大司马寺,亮如白昼,火光向衡阳王所关押的地方围来。 牢狱内,听到了外头动静,刘槐咬牙切齿:“原来如此!” 身后随从脸色瞬白:“公子,怎么办?” 刘槐怒吼:“追!把衡阳王追回来!”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刘俶,刘俶! 赵王刘槐本想杀人,无奈却做了劫狱者。他分明没见过衡阳王之面,却被大司马寺中军队追杀。大司马,乃南国最高军队指挥官,掌全国军机要事。赵王只有私兵,如何打得过对方?赵王一行人狼狈逃出司马寺,去追杀衡阳王。 他必须要追到衡阳王,不然他就是今夜的替罪羊。他连在父皇那里的少许信任都要没了! 穿街过巷,黄雀在后。赵王忽然想起来:“京兆尹呢!京兆尹在哪里?建业城有逃犯逃走,巡夜的京兆尹为何不在?快,兵分两路,去找京兆尹来。让京兆尹帮我们追人!” …… 京兆尹,在忙着扑火。 陆三郎携新婚夫人夜游建初寺,与寺中比丘尼夜谈甚欢。建初寺乃江南第一座佛寺,名望比钟山的开善寺还要高些。陆三郎与比丘尼夜谈时,对方仰慕寻梅居士的学识,亲自带陆三郎夫妻二人参观寺中壁画,并介绍寺中一座石碑:“我寺正在建一座石刻舍利塔,建成之后,可奉礼迎西域名僧入寺讲佛,恩惠天下。” 陆三郎手持一青瓷点彩牛形灯,灯上火光迎风飘摇。另一手拉着罗令妤的手,火照着陆昀的脸。他微微一笑:“为天下人讲佛,乃是善功一件。我与夫人虽不奉佛,但我二哥乃是在室居士,他极为好佛。便是为二哥积善,我和夫人也打算在寺中供一尊佛,为大师建舍利塔、迎西域名僧入驻一事做些贡献。” 一众僧侣跟随,那为首比丘尼一晚上与陆三郎夜谈,为的正是对方乃豪门世家出身,香火钱可期。原本听陆昀和罗令妤不礼佛时略微失望,待听到陆昀仍愿意供佛,比丘尼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是以领陆三郎夫妻去拜见佛祖。 途径寺中一空舍,陆昀目光一闪,随口问及,原是此舍漏水,和尚们搬了出去,还没来得及修缮。陆昀点头:“真遗憾。” 罗令妤一路听得迷茫,不知自己和陆昀在做什么。忽然,陆昀伸手过来,拔掉她发间一根簪子,向那空舍中掷去。罗令妤惊愕下,见陆三郎手一扬,他手中的牛形灯也扔了出去,火焰卷上空舍中的帷帐。大火轰然烧起! 陆昀:“请京兆尹来,说我夫人最心爱的一根簪子丢入了火宅中,那是我与夫人的定情之物,请京兆尹一定要扑灭大火,拿回簪子。” 罗令妤:“……” 随从应是离去,领路比丘尼不可置信看来。罗令妤愕然片刻,乖乖低头,捂脸别目:“我心爱的簪子,呜呜呜……” 比丘与比丘尼:“……” 比丘厉声:“陆三郎,三少夫人,你们这是欺我寺中无人……” 陆昀瞥目:“我与夫人愿供两尊佛祖。” 寺中僧尼们:“……”怒火顿散,寺中僧尼们垂下了眼,无视大火越烧越旺。 …… 赵王刘槐曾用救火这样的招数骗走京兆尹,今夜陆昀用同样的招数回敬。一路奔出城,还与京兆尹的人打了照面,双方皆急匆匆。京兆尹分外无奈,陆三郎夫人的簪子是小事,陆家的声望却逼得他们不得不过去…… 同是权贵,谁又比谁差呢? “轰——” 耽误一瞬,前面城门已关,前方逃亡人出了城,身后司马寺的人包围了上来:“赵王殿下,请束手就擒。” 赵王发着抖,看周围火光蹿烧,高头大马包围。火光猎猎映照他的面容,他和随从们被围在中间,司马寺来人甚多,里三层外三层。赵王歇斯底里,手指城门:“他们都逃出城了!你们不追,追我做什么?” 追兵垂目:“公子,我等只看到你夜闯大司马寺,救走了衡阳王。衡阳王何在?” 赵王:“……!” “我懂了,你们是故意的……你们都是有预谋的!什么陆三少夫人丢了簪子,什么扑火……刘俶,刘俶呢!让他出来,孤与他对峙!” …… 城中灯火被丢在城墙后,城门紧闭,驻兵皆入城中。刘慕在城郊树林中找到孔先生,孔先生早备好马与粮食,听从陆二郎的话等候在此。深更半夜,见到少年,老人家激动无比,趔趄相迎时,几近摔倒。 刘慕扶住他,目中暖意融融,眨去眼底湿润,他用力握了孔先生的手。时至今日,孔先生照顾他多年,两人间的情谊已不必多言。跨上马背,将行数里,刘慕与孔先生各骑一马,某一瞬,他蓦然回头。背后烟雾苍茫,建业城中灯火通明。 那城中兵围街巷,陈王殿下曼然登场。青年迈着沉稳的步伐,在灯火摇落下,一步步走向脸色猛变的赵王刘槐。这些,都离刘慕越来越远。 孔先生催促:“殿下,我们快走吧,再拖便来不及了。” 刘慕握紧缰绳:“……嗯。” 孔先生:“公子,这次是陆二郎救了你。日后你定要回报啊。” 刘慕:“先生,不止陆二郎一人。他背后,还站着陈王、陆三郎,大司马之威,世家之强势,寒门之站队……甚至罗、罗、罗妹妹。放走我一人,单陆二郎一人,是做不到的。” “我感激陆二郎……但我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帮我。先生,这些都是恩人。” 寒月白马,清野无尽。尘土飞扬,再不看身后那座远去的城池,骑在马上,少年似哭似笑:“我至亲之人将我视作仇人,然我也有恩人。” 孔先生问:“公子,我们去何处?回边关么?“刘慕冷声:“不,回衡阳,招兵买马……那才是我的地盘!” “再见了,建业。” 刘慕头也不回,与孔先生一路南下奔逃,逃离建业。孔先生看去,月光清寒下,少年脸部的轮廓变得深邃,幽静。少年稚气脱去,他在一次次生死间,长大成人了。时间成一条无形的线,将命运一次次切割。刘慕离建业城越远,便离那曾经距他很近的命运越远—— 在陆显梦中时,刘慕曾有登帝之时。那时刚愎自用,鲁莽强势,因妒因恨,他非要杀陆三郎陆昀,将整个世家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他被逼入满朝皆是敌人的境界,回到后宫,连皇后都虚伪对他。南国国灭城破,他与皇后殉国而死。 命运牵着一条朦胧的线,借陆二郎的手,将一切调至最好的方向—— 刘慕不必在不适合的时候去做什么皇帝。 罗令妤不必嫁给他,陆昀不必身死边关。 然刘慕也不必死。有陆二郎救他。 人生一场大梦,过多的生死经历让少年长大,让他明白,世家从不是敌人。平衡比直接削弱,也许更好……然而,这些又和他什么关系。 少年郡王淡下了脸色,握紧拳头:我绝不放过要杀我的人!但我也要回报今夜救我的人! …… 救衡阳王,是举手之劳。 只因陈王不愿因为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损失一国之能将,陆二郎不甘自己无法让刘慕活下去的命运。 陆昀旁观之下,猜了七。八分,便配合那两人行事。而刘慕已走,事情却还未结束。与夫人罗令妤一起回府,两人在月色下漫步,陆昀想起了一人,与罗令妤含笑说:“明日,让婳儿去司马寺探望越子寒吧。或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罗令妤:“啊?” 她已经忘了“越子寒”是谁了。 第147章 夜里衡阳王出逃,城中赵王和陈王相撞, 建初寺中走水……各相巧合, 皆是人为。 建初寺事了, 留下随从与京兆尹的人善后, 自觉今夜之事已了,陆昀便邀夫人一道离去。因跟着的几个随从去协助京兆尹的官吏记录今晚寺中失火之事, 离开这座著名珈蓝回去时, 陆三郎与三少夫人便只能先走路。 一路沿秦淮河而行, 陆昀这才娓娓道出晚上自己行事的缘由, 解释给罗令妤。 明月相照, 六月飞花,隽逸郎君行在靠秦淮河一边,罗令妤走在他旁边。听他先解释了越子寒之事, 再解释衡阳王之事。罗令妤先惊于罗云婳没告诉自己的事被陆昀先知道,后佩服陆昀运筹帷幄的能力。既有夫君把关,些许不甘后, 罗令妤只好打了他几下泄愤。只陆昀提起衡阳王语气微怪异,女郎侧头观他容色, 风流婉转美目漾波下, 她若有所思。 罗令妤:“好似你和二哥提起衡阳王, 都有些怪怪的。” 陆昀目色陡僵一瞬,但他故作无事:“哪有?” 罗令妤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反而更确定了。他这人自大骄傲, 若真无事, 陆三郎会不屑一笑,或嘲讽她自作多情。他说“哪有”,分明就是“有”了。罗令妤奇怪极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我未嫁你时,每与衡阳王说话,二哥就来打断。有一次公子因我而受伤,我要去看他,二表哥都要代我去。以前只觉得他是故意撮合我与你,现在想来确实古怪。” 罗令妤斜乜陆昀,嗔道:“你就更明显了!每次我提衡阳王,你都不高兴,都暗自跟我置气。实则我也没说什么做什么,我身边追慕者甚多,你对其他人气性也没这样长久。何以独独对衡阳王这样反应大?今夜你明明救了他,然你除了跟我解释缘故,根本不提其他的。再往前,衡阳王入狱前后,你连看都不曾去看一眼。不问故事,全靠旁人告诉你的只言片语去猜。片面至此,哪里是要救人的样子?” 陆昀瞥她,声音微凉:“你想说什么?” 罗令妤微微一笑。 她先是不言,向前快走两步。隔岸灯火重重,秦淮河上停着船只画舫,歌声曲声婉婉萦绕,那火光连着水光,一叠叠拂在女郎美丽的面容上。她的广袖如云,拂过身后陆三郎的手臂,香气撩人。而她蓦然回头,颊畔发丝掠唇,看她眼底神色灵动而狡黠。 罗令妤笑盈盈:“我猜,莫非在二表哥那梦中,我嫁的人是衡阳王,不是你。是以你和二表哥才处处提防衡阳王殿下,不愿我与他哪怕多说一句话?” 陆昀嗤笑。 罗令妤哼他道:“你少甩脸子给我。你这架势,分明是承认了。雪臣哥哥,没有发生过的事,你连这种醋都吃呀?” 陆昀心中生恼,心想何以叫做“没有发生过”?若非二哥偏向他,那衡阳王难说就抢走了罗令妤。罗令妤貌美,看着爱钱爱名,甚为俗气,然为了托起这俗气,她学了多少雅趣。那是何等有趣的美人儿……陆昀不计较她身边总是围着爱慕者,但想到她原本可能嫁衡阳王,他心中之妒之恨,难以言说。 罗令妤走到他身边,观察他那清冷面皮下的冷淡神色。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被他甩袖躲开。知道他放不下面子,罗令妤也不气,而是又伸手去试探地碰一碰他的手。罗令妤调皮的:“雪臣哥哥,干嘛不理我呀?” 如是几次,她终于得逞,被陆昀握住了手。 心中笑得想要捂肚打滚,罗女郎面上讨好陆昀:“雪臣哥哥,你想什么呢?我心中最为喜爱你,哪怕我嫁于旁人,我也是最为爱你的。”她怔了一下,似想到什么,慢慢说道,“我无法想象不能嫁给你的日子。没有你陪我夏日采荷,秋日煮枫,没有我仰慕的寻梅居士作画,没有与我生气吵架的你……那样的日子,一定很苦的。我真是想不到我若嫁于衡阳王,会是什么样子。” 罗令妤:“谁能像雪臣哥哥这样与我般配呢?我所思所想,对方皆知;我夫君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喜好,我都正好与他一样。除了雪臣哥哥,我会喜欢别的人么?我想象不出哇。” 陆昀心里顿住。 但他硬着心肠,凉凉道:“有何难以想象?如妹妹这样机灵贤惠的女郎,嫁与衡阳王,他定爱你至深。妹妹这样功于心计,怎么可能笼络不住夫郎的心?哪怕没有我,妹妹的婚姻也美满幸福。” 罗令妤道:“怎么会呢?表面上的好,就是好了么?你怎么知道我嫁给旁人时,心里不是在想你,恨你呢?我心甚小,你招惹了我,陆昀,我记你一辈子呀。” 陆昀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紧。 他眸子缩了下,恍惚地想到自己在雪山那日后做过的梦。他好似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已身死,罗令妤并无开心。她郁郁寡欢,强颜欢笑,然她那样安静,再无往日充满生机的模样。一直到她死,她都未曾展颜。 而他心里也有她。失去她,他如行尸走肉般痛不欲生。他还不肯承认。 心中分明有她,何以在陆二郎未曾干涉过的梦中,两人无法在一处呢? 陆昀轻声:“和谁在一起,什么样的结局,固然有爱不爱的原因,但也有缘分和时机选择的原因。爱情中若没有一点巧合,太难让人坚持,让人相信是不是命中注定了。” 罗令妤怔愣,觉他有感而发。他说得那样寂寥难过,好似她真的嫁给衡阳王似的。 两人竟一起情绪低落,一起惆怅起来。恰时秦淮河水灯火摇落在水,画舫中年轻女郎们与恩客们的说笑声若远若近。遥遥的,听到她们的歌声。而明月清辉相照,女孩儿们的歌声怅然若失,被陆昀和罗令妤一起挂念的衡阳王早已远走。 心中失落,罗令妤不觉低吟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现实与梦境界线何其模糊,是那未知的未来,或是已知的前世。千里明月万里同,谁又知相思?而命运徘徊其中,到底是怎样强大又神秘的过客啊? 身边女郎幽声吟歌,陆昀侧耳倾听,心情也更加沉重。他与罗令妤一起并肩,隔水望着秦淮河水飘荡的船只,再听船上女子们的歌声。一阵清风吹拂,陆昀头脑一凉,回过神,便不觉失笑,想他和妤儿妹妹这样傻——没有发生的事,两人愁苦什么啊? 罗令妤惆怅间,忽听旁侧郎君吟道:“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那月亮下山了,清晨的露珠会带来新的一天。岁月过去了又何妨,霜露沾人衣,佳人总会归来。 罗令妤聆听间,笑起来:“好诗。” 她顿了一下,再道:“雪臣哥哥是不是也曾梦过二表哥那个梦?独有我不曾么?我也想做梦……” 陆昀笑道:“不要了。梦魇后妹妹哭得厉害,不还要哥哥哄么?哥哥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罗令妤噗嗤笑,美目撩他,打他手臂:“你真讨厌!” 说笑间,心情复又重新好了起来。陆昀心神飘忽,再次听那水上画舫中的女孩儿们都在唱些什么。他心事重重,一时想着那个梦,一时忧心着日后的事,思虑深重,是以气质冷清,斥人于千里外。罗令妤也随他一起听了一会儿,曲声婉婉,透着异族风情,当是传自北国的胡乐。她随着拍子哼了几句,突然道:“雪臣哥哥,会跳胡旋舞么?” 陆昀回神:“嗯?” 罗令妤仰目:“我猜,没有女郎能邀得动雪臣哥哥跳舞吧?” 陆昀眉目秾秀,他神色不动,唇角却轻微地扯了下。何等闻弦知雅意,罗令妤只这么一说,陆昀就伸出了手,修长有力的手向上微抬,他那情意缱绻的桃花眼略微一扬,示意对面的女郎。罗令妤矜持而娇贵地向前一迈,纤纤素手搭在了他手上。 手牵着手,绕着对方转走一圈,女郎腰肢婀娜步来如花开之瞬,郎君秀颀清朗衣袖飞起似山水之润。一妩媚多娇,一洒然明秀。 罗令妤哼着那个小曲儿,笑嘻嘻地与陆昀在月下秦淮河畔跳着胡旋舞。月下飞霜,水上飘着花瓣,风摇摇间,树杈间簇簇沉甸甸的花也飞落而下,洒向两人。月下花瓣飞向二人,男隽女俏,流光于两人逶迤缓行的步伐下徘徊。 手被郎君悠悠搭着,被他托着腰肢起舞。歌声婉婉,流水淙淙,此夜何等清雅无双。 忽听人拍案笑声:“好哇,陆三郎与三少夫人这样多才多情,看得我等欣羡无比。“不妨声音突至,罗令妤惊一下,拽住陆昀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下,才羞红着脸向前方看去。原来是水上石桥下,悠悠行来一二层楼阁的大船。船头灯烛水光交映下,站着数位男女。他们衣带蹁跹,水汽拂面,皆是两人相熟的建业士族郎君女郎们。女郎中有怅然若失盯着陆昀的陈娘子陈绣,男郎中亦有齐三郎齐安这样的罗令妤的追慕者。情意自许,旁人失落。却又强打起精神邀请二人:“罗娘子嫁了陆三郎,就不曾出门玩过了。陆三郎,何以如此苛待你夫人?我等今夜秉烛长游建业,二位新婚燕尔,不知可否赏脸夜游?” 陆昀眉目扬了下。 同样一夜,有赵王之抵死挣扎,衡阳王之越狱逃亡,也有这样意态风流的建业男女们秉烛夜游。人间百态,皆是建业。 陆昀与罗令妤交换了个眼神,女郎眼睛亮晶晶的,想来便是爱玩。陆昀原本已许久不和这些郎君女郎们厮混一处,但今夜心情甚佳,又有罗令妤相伴,他便笑着答应了:“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众人笑:“甚好。” 于是停船靠岸,水波荡漾,请陆三郎和三少夫人上船。夜间行船,船中诸位男女弹琴赋诗,作画吟曲,不一而论。 青年男女们这样风流,待闹声渐歇了,陆昀被郎君女郎们围着讨论什么,罗令妤喝了酒有点儿头晕,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儿夫君的风采,她便出去吹会儿风。立在船头扶拦,望着船下碧波粼粼,晚风吹拂,月色如水,罗令妤眯起了眼。 “罗妹妹。”身后有女声叫她。 罗令妤回头,灯火摇了两下,船只微晃,她认出从灯火通明的船舱中走出的女郎,乃是陈娘子陈绣。罗令妤讶了一下,平日陈绣叫她时,要么趾高气扬地不屑喊一声“妹妹”,要么客气疏离地叫她“罗娘子”。何时她也与其他人一样叫她“罗妹妹”了? 陈绣走到罗令妤旁边,与罗令妤一道迎风望水。良久,陈绣道:“我父亲写信催我,建业已无我牵挂之人,有关流民的事我已与朝廷交代清楚。今夜夜游,本是为我送行……罗妹妹,我明日就要离开建业了。我父兄好似爱上姑苏,要将我家迁去那里。也许我再不会回建业来了。” 罗令妤怔了下,道:“啊,无人说起……我竟不知这些,忘了带礼物给姐姐践行了。” 陈绣:“……” 她怔愣:“……你就想说这个么?你不高兴我终于不再、不再……觊觎你夫君了么?” 罗令妤抿唇笑:“觊觎我夫君这事嘛,我从来没有不高兴过啊。喜欢雪臣哥哥的女郎太多了……这证明我眼光好,魅力大,不是么?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啊?” 陈绣:“……”她失落地自嘲:“你倒真是有信心。不过你这样漂亮……我看到你和他一起跳胡旋舞,你们真是般配。我常想陆三郎那样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郎……我不得不承认,哪一种猜测,都没有你与他在一起时那般令人赏心悦目。我从未见他用看你那样的眼神看过旁人,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郎笑得那样多情。他看你时,就似在勾引你一般……可对我,他就嫌恶甚多,不肯多放一丝感情。” 罗令妤略微想了下,还是选择安慰情敌的失败:“可能是我太好看了,他这人好色吧。他这人假清高,陈姐姐将他想的太高尚了。” 陈绣勉强笑了下,不再说话了。 黑夜中,罗令妤忽听到旁边女子的哽咽声。她余光看到泪落如珠,但罗令妤面色不改,甚至也不回头,当做没看见没听见。陈绣在黑夜中默默落了一会儿泪,最后道:“我喜欢了他快十年,现在终于要放下了。我还是很喜欢他,可是我知道……明日我就走了,再不打扰你们夫妻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罗令妤低声道谢,说:“祝陈姐姐能在姑苏嫁得良婿啊。” 陈绣怅然一笑。 突听到陆三郎从远而近的声音:“令妤,令妤……” 站在船头,陈绣身边的罗令妤立即抬高声音应了一声,罗令妤和陈绣一起转头,看到了船舱中步出的清隽郎君。船只一晃,他身子跟着一晃。靠着船舱,陆昀手撑额头,声音含糊:“令妤,我头痛……” 陈绣听到身边的罗令妤哼了一声,骂道:“什么头痛,一定是又偷喝多了酒。明明不能喝,还要逞强。” 罗令妤口上这样说,心中却显然担心陆昀。尤其是坐船,她怕他难受得吐了,当即顾不上和陈绣叙旧,匆匆告别,罗令妤奔向灯火下,扶住靠着舱门的闭目郎君。在陈绣看来,那腰肢纤细的女郎才挨到郎君的身畔,陆昀就伸手,闭着眼将她抱入了怀里。 陆昀头埋于女郎的颈窝间,说话声含糊,声音极低,陈绣已听不清楚。 之后便见陆昀忘情一般,去亲罗令妤的唇,唇才一挨,就被罗令妤伸手捂住了。罗令妤嗔:“你又胡来……别……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跌跌撞撞,在侍女的相助下,罗令妤扶着陆三郎离开,去寻了一船舱休息。从始至终,陆昀都格外相信罗令妤,格外依靠罗令妤。他被罗令妤带着走,被罗令妤嗔骂,也没如何反抗,如何甩脸子,想来平时被骂的次数也多了…… 至此,陈绣终于看明白,并非罗令妤离不开陆昀,陆三郎同样离不开罗令妤。 陈绣轻轻吐了口气,喃声:“就这样吧……再见了,三郎。” 少年爱恋,无疾而终,本就是人间常态,也没什么。 …… 当夜建业男女夜游,高谈阔论,畅意无比。 第二日上朝,则是另一派气象。赵王刘槐被押上殿,老皇帝高座宝座,震惊地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陈王刘俶指认赵王夜闯大司马寺,救走了衡阳王刘慕。刘慕如今失踪,乃赵王之过。 刘槐厉声:“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救衡阳王?父皇,这是个圈套,刘俶陷害我!他狼子野心,早已不是以前的刘俶了!父皇,兄弟们,各位卿相,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第148章 太初大殿,面对赵王歇斯底里的挣扎和控诉,陈王刘俶只问一句:“那你夜闯大司马寺,是何缘故?” 刘槐:“……” 面色灰白,他僵硬着——他说不出那个理由。若他不是要救走衡阳王,难道他能亲口与人承认,说自己是想杀了北国那些细作?案子明明不归他审,他急着杀人灭口是为何? 朝殿上,陆二郎陆显站在士大夫中,与众人一起看着赵王和陈王的对峙。昨夜忙了一夜,放走了衡阳王,陆显早朝本该疲惫与后怕。但他看着兄弟二人的对峙,精神恍惚,想到了自己昨夜梦到的—— 梦到原本的轨迹中,最先在那夜赶到皇帝身边的是赵王。 老皇帝同样因为受到惊吓生了大病,现实中接手朝堂事务的人是陈王,梦里却是那最先赶去救皇帝的赵王。老皇帝同样有猜忌之心,然而对大局影响微弱。梦中衡阳王死在边关,没有他的搅局,北国细作尽被赵王所除。 赵王还陷害负责大司马寺防卫的陈王殿下,让陈王入了狱。由此才激怒了自己的三弟陆昀。 造反皆有缘由。 现实中,陆昀好似将这种缘由……已经斩断。 一个预知未来的梦,有人努力适应去借助梦而避开危机,有人却大手笔,将一切格局推翻,按照他的想法来。陆二郎目光向同样位列群臣中的那位清贵雍容的陆三郎看去,对方面容似雪玉,眼眸黑邃如曜石,巍然不动。 赵王近乎崩溃,口不择言:“是你陷害我!对,你和陆三郎……人是你们放走的!不然京兆尹的人为何……” 刘俶慢慢说:“朝中大臣皆知,我与小皇叔,不睦已久。” 赵王刘槐:“……!” 他看诸臣纷纷点头,心中更觉绝望。是,建业朝臣都知,陈王和衡阳王性情不和,两人政见也不同,去年衡阳王遭遇刺杀,还一度怀疑是陈王所为,与陈王针锋相对许久。刘俶和刘慕私下里绝无交情,甚至有些敌视。陆三郎是刘俶这一边的,他自然和衡阳王也无私交。陆家只有陆二郎和衡阳王能说的上几句话,但同样交情不深。 赵王想说刘俶故意放走衡阳王,实在不可信。 赵王面向高座上已经糊涂的老皇帝,急切申冤:“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老皇帝神色闪烁,怀疑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徘徊。左边是一脸惶然的赵王,右边是他那个沉稳少言的五子陈王。理智上,老皇帝更信任从来不让自己失望的刘俶。但自从刘俶上次和陆家勾结伪造圣旨,老皇帝对自己儿子已经失望。然而再看赵王…… 老皇帝犹豫间,听陈王说:“既无法定罪,此事,再议。现今另有一事,北国公主,作证,称赵王与北国细作,勾结……” 赵王大怒,厉声打断:“你胡说!胡说八道——” 老皇帝猛地站起:“那个贱人没死?!” 赵王微颔首,向后示意人带北国公主入殿。他眸色幽深,静静看大殿门开,神色憔悴疲惫、早失了公主雍容气度的女子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北国公主目光触及他时,眼底神色变得几多惊惧,身子轻微发抖。 这个人!这个陈王! 表里之不一……他相貌如此文秀,她初被陆昀扔到这个公子手中时,哪里知道这人的心冷酷狠毒,对一个美貌弱女子丝毫无同情心……建业人,南国人,天下人,都被这个人无害的样子骗了。 北国公主扑跪在地,不敢看向这位陈王。死是解脱,她不愿再回去遭受陈王手下的那些残酷刑罚。北国公主哑声:“我说,我全都说。我知道的不多,这位赵王……” 赵王纵身扑去想掐死她:“闭嘴你这个贱人——” 陈王:“拦下。” 老皇帝:“让她说!让她说!” 场中一派混乱,赵王怒吼着要掐死北国公主,北国公主发抖着话在口中颠三倒四,还不时惊恐地瞥陈王一眼。老皇帝目中含血丝,浑浊的眼珠暴突,在北国公主的讲述中,他一时气赵王的混账,一时气这个女人的狼子野心。老皇帝被气得一阵哆嗦,他哇地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浓痰,忽然向后倒去。老皇帝突然气晕,众臣又一阵焦急,连声呼唤“陛下、陛下”,连召侍医入殿。 乱糟糟中,诊得老皇帝是“中风”。 赵王跪在地上,看着众人忙碌,再看到人群中,陈王刘俶平静的侧容。陈王静静地吩咐人带老皇帝下去,他慢条斯理,不急不缓,赢得大臣们的信赖。原本乱糟糟的朝堂,现在好像变成了陈王的“一言堂”,只能听到这位青年郎君低而慢的发号施令。 赵王忽然背脊升起一阵寒意,盯着陈王文质彬彬的面容,他觉得恐慌—— 为何父皇突然就中风了?是不是陈王故意气的? 父皇在那夜之后身体就不好,父皇猜忌心重,想杀了衡阳王,之后也会想解决陈王。然后在父皇下决心之前,衡阳王突然不见了,父皇坐立难安,何等恐慌。之后陈王突然将北国公主带出来,与他对峙。父皇本就身体差,这一气,直接就倒了…… 中风之症! 老皇帝无法理事,按照现在朝廷上的局势,背靠陆家,朝堂岂不是陈王说什么就是什么?老皇帝这时候想追究衡阳王出逃,可是如何追究?老皇帝想杀了陈王,可他中风卧床,他如何杀? 赵王脸色苍白——这个五弟,心机之深之重,布局之详细,一码又一码。 原来之前陈王是真的不在乎和他们争斗……此人真的计较起来,实在可怕。 陈王刘俶并不在意赵王个人情绪,杀人杀死,他绝不留下后患无穷。送老皇帝回内宫休息,老皇帝抓着他的手嘴里咕哝着要说话,声音模糊,努力地想作出“衡阳王”的口型,刘俶淡声:“父皇安心养病,其余事不必担心。” 而赵王刘槐奋力挣扎,扑去趴在龙榻上,抓着自己父皇的手大哭。旁边其他公子都被刘槐的悲戚吓了一跳,平时也没见赵王这般孝顺。赵王兀自挣扎,口口声声要在龙榻前照顾陛下。他将老皇帝当护身符,努力反抗着陈王…… 刘俶瞥了他一眼,他面上做着“孝子”,自然也没有非拉着赵王,因北国公主一人之言就要杀赵王。 公子们略微放下心:五公子性情温和平顺,现在朝廷听他的,好似也没错? 而赵王发着抖,努力和其他公子们暗示: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都被他骗了!救我啊,快救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刘俶外表之清秀文弱,性情之沉稳端正,给人以错觉。他从不发怒,从不感情用事,他多年在建业经营出的无害形象,在这时麻痹了所有人。诸人都知道老皇帝是被气病了,但无人觉得这和陈王有什么关系。 无人知道,陈王在一步步杀自己的父皇。 他和刘慕不一样。 衡阳王知道皇兄要杀自己,反抗激烈,暴躁易怒,他不敢相信,对感情始终抱有幻想。直到那幻想最后被老皇帝打破。刘俶不一样,刘俶从没得到过什么父爱,他想得到的,从来靠的是自己的谋算。既和陆三郎心照不宣,这条路走下去,刘俶就不会犹豫。 出了宫城,刘俶遇到等候他的陆三郎陆昀。陆昀向他扬眉,目有疑问之色。刘俶颔首,示意一切按照计划而来。 陆昀叹:“我便知,只要你下定决心,这些事就不必我操劳了。” 刘俶没多说什么。两位郎君不上车马,而是绕着宫墙缓缓行走。刘俶问起另一事:“你,真要保下,越子寒?非我族类,你不怕他生异心?” 陆昀淡声:“给婳儿一个玩伴而已。小婳儿现在难过得厉害,还不敢跟我和她姐说……小孩子嘛,非必要的,自然要宠着她一些。她高兴了,某人不也会高兴?若越子寒真不听话,我有一万种方式让他消失。” 他素来有此手段,刘俶也不多为他担心。刘俶只问:“你确定,罗,小妹妹,能让越子寒开口,指认赵王?” 陆昀勾唇,似笑非笑:“试一下嘛。还能从中看出他品性,看此人可留不可留。难道我要带走他,阿蛮还要恼我不成?” 刘俶瞪了他那副顽劣模样一眼,摇了摇头。刘俶低声:“我岂会恼你……三郎,雪臣,我永不会恼你。我,没有旁的朋友,我只和你要好……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我之交,永不相负。” 陆昀淡声:“那也不一定。坐上那个位置,很多东西都会改变。若真有你我为敌那一日……” 刘俶:“我对你,退避三舍。” 陆昀:“……!” 热风从身后拂来,他突得停步,扭头,眸子骤缩,看向旁边那秀丽青年。 两人已远离宫城,走到街巷间。站在石桥上,桥下湖水碧波金光灿灿,水光拂在二人面前。夏风干冷,两人衣衫被风吹皱,袖子拂在一起。刘俶缓缓看向陆昀,二人视线对上,刘俶露出一个笑。 侍从们隔断人群,桥上只站着他们两个。刘俶伸手握住陆三郎的手,轻声:“我若是帝王,你就是侍中。” “你会是我唯一的侍中。” “若真有,你我,执戈相向的那一日……我效古礼,对你退避三舍。” “三郎,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我。” 碧天如水,金阳青石。陆昀望他许久,浮起一个笑。他淡淡说了一声“好”,抬手,与陈王刘俶连击三掌,共立盟约。 二人相视一笑。 …… 当日晚,老皇帝在宫中备受病魔所扰,大司马寺外,停下一长檐车,年少的小娘子罗云婳,穿戴红色兜帽,走进府衙。 因陈王提前交代过,罗云婳一路前行,未受到阻拦。大司马寺森严威压,小女郎纤细而瘦弱,行在黑夜中,似随时会被府衙吞没掉。罗云婳蹙着眉,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心中则想着姐夫说的话—— “越子寒是你故交?那去给他道个别吧。” 罗云婳没有求陆三郎,罗令妤知道了她认识越子寒,罗云婳也知道了越子寒是一个重要人物。竟掳走皇帝……这样的大罪,她如何能让姐夫为难呢?何况大司马寺刚弄丢了衡阳王,老皇帝病重不起……站在牢门外,看着里面盘腿静坐的少年,女孩儿也仅是目中噙泪,哽咽难言。 他衣衫褴褛,身上全是伤口,闭着眼,颜色苍白。她却想到那一日,自己和陆四郎被流民所围,越子寒是如何从天而降。 罗云婳啜泣:“子寒哥哥。” 牢狱中闭目的少年刷地睁开了眼,眼中亮色一起,凌厉明亮,看向那牢外哭泣的少女。罗云婳泪眼濛濛,轻声:“我不能救你,你是敌人……” 越子寒喉中微梗,轻声:“……我知道。” 罗云婳:“所以我给你备了些好吃的……子寒哥哥,你别怪我……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少年少女隔栏而望,沉默下去。 罗云婳并没有怪越子寒隐瞒身份,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但她态度也很坚决,她可以为他去求情,但她不会去那样做。自来姐姐罗令妤对她的教导,让她成为一个品性高洁的人。善良,但在大是非面前,绝不为难别人。她心中对越子寒有好感,她有机会来见他,送吃送喝,可也只是默默掉眼泪,不肯多说一字。越子寒心脏骤痛。 小女孩儿在他眼前掉泪,脸色苍白。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她,她那样天真纯澈,对他笑得那样好看…… 而他到底有什么,是必须沉默的,反抗的? 越子寒身子颤抖,闭上了眼。 以为少年闭眼是厌恶自己,罗云婳目中黯黯,强颜欢笑。 …… 当晚罗云婳走后,人在大司马寺中,陆三郎和陈王对坐下棋。 二人收到消息:“越子寒愿意开口,说出北国的计划阴谋,同时指认赵王。” 上峰死后,越子寒是这批北国细作中地位最高的。他知道的内幕,远比一个北国公主多得多。他若愿意开口,赵王定再无翻盘机会。 陈王叹道:“竟让你说对了。” 陆昀将手中黑子一撒,身子后倾,戏谑道:“自然。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本就对北国归属感不强,只要有诱因,自然……” 英雄难过美人关。 刘俶晃了下神。 陆昀:“想什么呢?” 刘俶睫毛轻微颤扬,突然问:“名士周潭……快到建业了吧?” 陆昀挑眉。 一下子便知刘俶在问的,其实是—— 他心中爱慕的那女郎,周扬灵,是否快要到了? 不知,当日周潭定下的,陈王与周扬灵的婚约,那位女郎,是否、是否……愿意践约? …… 恰时周扬灵随父入建业,离建业城,也不过剩下两日距离。 第149章 陆昀略微头痛。 六月十九,是罗令妤生辰,到此一日,她便满十六了。 去年罗女郎在十五及笄生辰上的饮泪啜泣让陆三郎印象深刻,无论如何,陆三郎深深记住了罗表妹的生辰。为她在这一日尽兴,陆昀花了许多力气。不只陆家人和建业士族男女们都来为三少夫人庆生,晚上陆昀还为她在秦淮河上放了整整半个时辰的烟火。 再送了她大礼。 夫君这样讨好她,罗令妤面容绯红,满心激荡。到晚上烟火在秦淮河上放完,整个建业的人估计都知道今日是陆三少夫人的生辰了。哪怕厚颜爱奢、虚荣好显摆如罗令妤,都禁不住惭愧,在陆昀怀里羞红了脸——想她不过十六岁,陆昀这生辰办的,好像她大寿一样。 夫君这样上道,对她这么好,夜里服侍陆三郎时,罗令妤自是使劲手段讨好陆昀。妖精一样的美人在怀中吟哦,一身香汗,随他摆弄,陆昀尽兴无比。事后怀抱着妻子洗浴后,夏夜有些热,两人一时睡不着,陆昀便干脆铺了竹簟席子,和罗令妤在庭中竹林外赏月。 气氛甚好,罗令妤非要表示一下自己并非那般功利之人。明月冷竹,烟拢重茵。女郎窝在郎君怀里,晃着手臂,给陆昀看自己手上的琉璃臂钏。陆昀眸中含笑,听罗令妤笑盈盈:“夫君其实不必为我置办这么大的生辰宴啊。惹得人笑话,说我小小年纪,不知分寸呢。雪臣哥哥送我这么好的礼,我记得最深的,还是你去年送我的琉璃臂钏。再好的礼物,也比不上那个了。” 陆昀目中笑意加深,手懒懒地抚着她披散在自己手臂上的墨浓秀发。 琉璃臂钏呀……在那之前他和罗令妤真真假假地试探,心中略有略无地含情,却谁也不挑明。那时他第一次和罗令妤吵得厉害,两人感情挑明,大约便是那时候了。 罗令妤感慨:“我与周郎同一日生辰呢。去年陈王殿下还为他庆生,今年不知周郎的生辰是如何过的。” 陆昀表情便淡了:“在我怀里,莫说其他男人。” 罗令妤脸红一瞬,自忖失言。她在陆昀面前百无禁忌,竟一时忘情,忘了他不喜欢她跟他提别的郎君……这个人善妒至极。罗令妤不愿在此夜惹他不悦,便乖乖说了声“是”,又亲了他一下以示好。 但陆昀的心情却开始糟糕起来。因时入六月,二哥大婚后,陆昀的心思一直放在建业流民上。如今事情差不多解决了,先有陈王感叹周扬灵何时回来,今夜又有罗令妤提醒……陆三郎想起了一件事,罗令妤还不知道周扬灵是女子。 换言之,他一直知情,却冷眼看罗令妤如何对周扬灵动心。虽他自负,自诩自己绝不会输给一个女子。但他隐瞒罗令妤至此……一旦罗令妤知道实情,便是他倒霉之日。 陆昀暗自后悔,当日答应周扬灵隐瞒身份时,他并未那般喜欢罗令妤。那时更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娶罗令妤。可惜错已铸成,以罗令妤的好面子和小性子来说,越晚清算,他越是要糟。 陆三郎头实在是痛。 陆三郎思来想去,决定弥补一二。 六月下旬一日晚,罗令妤去了伯母陆英那边。伯母向她问起自己的堂哥罗衍的事,罗令妤这才知道原来当日罗衍去南阳时,根本没和伯母说。过了几个月了,陆英才刚刚知道儿子曾经回过南国。罗衍在南阳短暂现身,陆昀解决完名士之事后,罗衍便又走了。在南阳重重艰难,陆英很久后才从旁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顿时心惊无比。陆英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但遇到自己儿子和自己一样不拘小节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拉着侄女罗令妤,一通抱怨。 罗令妤自是温声细语地安抚,最后还找了木偶来逗伯母笑,总算让伯母展了欢颜,让罗令妤给罗衍写书,要求罗衍回建业看看亲人。 与她同行的陆二少夫人刘棠咂舌不已,在她看来陆夫人和姑母陆英,是两种类型的“难讨好”。陆夫人严肃刻板,姑母喜爱玩闹,两种相反性格的人,罗令妤竟然都能安抚好。太厉害了。 罗令妤谦虚一笑。 掌中馈便是这样,陆家大大小小的事都会知道一些。罗令妤和刘棠一起跟着陆夫人学习,罗令妤将小公主刘棠甩得快看不到影子了。偏小公主极为敬佩罗令妤,非但不嫌罗令妤抢自己风头,还恨不得自己的婆婆不要拿这么麻烦的事找自己。既然罗姐姐做得好,就让罗姐姐做嘛。 刘棠羞红着脸,她小女儿情怀,刚刚新婚,正是与夫君焦不离孟之时,哪里有心思操心什么中馈。 陆夫人对不上进的儿媳怨念无比。 这般到处奔波,罗令妤回到“清院”时,夜色已经浓了。本以为回来会一室冷清,罗令妤还要问起陆昀何时回来。却不想踏进院门,就闻到了香气。她暗自惊讶时,看到院中踮脚站了满院子的仆从,都好奇地伸长脖子观望。 罗令妤奇怪地随他们一起望向灶房方向:“换了新厨么?你们在看什么?” 众人:“三少夫人!” 连忙请安,之后锦月才神色怪异地告诉罗令妤:“是三郎在灶房忙碌哇……少夫人,我自幼伺候郎君,我们郎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从未见过郎君靠近庖厨。” 众人激动的:“郎君是为三少夫人准备的惊喜吧?” 罗令妤被他们说的也高兴起来,面上训他们“不要胡说”,她心中暗暗得意。然而她也奇怪,她的生辰已经过了,陆昀何以这样讨好她? 之后的事更是让罗令妤受宠若惊。 她的夫君,风华绝代的陆三郎不止亲自挽袖下厨,为她做了满桌菜。饭后消食,他亲手教她煮他之前根本不动手去煮的“琴鱼茶”。不光如此,陆昀还送了罗令妤一副流光溢彩般夺目好看的珠帘。 珠玉撞击声清脆,每颗珠子都一般大小,打磨得圆润清澈。罗令妤果然爱不释手。 此年代琉璃珍贵,珠帘便更加珍贵。哪怕南国好奢,想寻到这么一副材质好极的珠帘,都不容易。罗令妤特意问陆昀,得知连宫中都只有两副时,她的虚荣心被满足至极。她好炫耀,这样好的珠帘不会让人放到匣中收起,而是当即点着灯,着人将珠帘挂起。 清风生漪,珠玉如水,如住东海玉晶宫一般。 罗令妤心中却微微不安:陆昀非那般无缘无故之人,非年非节,他对她这么好,让她害怕。 尤其时罗令妤夜里看账目,陆昀没有躺在榻上要她陪伴,她看他时,他竟卧于床上,含笑道:“为夫为你先暖下床。” 罗令妤:“……” 她的账本看不下去了。 女郎面容严肃,放下书本,走到床帐边。陆昀挑高眉,女郎坐下,她眼眸一转,目中生好奇。罗令妤去搂他脖颈,娇滴滴地说:“夫君,为何突然待我这么好呢?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陆昀:“无事。” 他温柔无比地执女郎的手,在她手上轻吻一下。他含情脉脉地看她,嗔她道:“小女子就是多心。哥哥宠你,难道需要理由么?” 罗令妤害羞一笑,顺着他的力道歪入他怀中,被他搂抱到了床上压下。陆昀亲她一会儿,亲得女郎云鬓散乱,娇喘微微,他也目中生斥,渐动了情。陆昀手伸入她衣领,要抚摸时,罗令妤嘤一声,按住他的手。罗令妤媚眼如丝,撩拨他道:“雪臣哥哥真的无条件宠我么?” 陆昀盯着她随呼吸起伏的雪峰,目中温度滚烫至极。他喉结滚一下,低头要吮时,再次被她摇头抗拒。他心中急躁,觉她矫情,却不愿惹了她,便克制着欲,声音沙哑地笑道:“自然。” 罗令妤无辜一般:“哪怕我想要陈雪姐姐出来,与我见面,你也答应么?” 陆昀一顿:“……” 他眼神微僵,看她。默了片刻,他竟然没有翻脸,而是试探道:“何以非要见她?我们不是说好不提她么?” 罗令妤手指戳他肩,小猫一样哼道:“你就说愿意不愿意嘛。你不是说你宠我么?我就是喜欢陈雪姐姐,想见她啊。雪臣哥哥答应么?” 陆昀停顿的时间稍微长了些。 他暗自犹豫一会儿,微微颔首:“今日不行……过两日哥哥再让你见她。” 罗令妤:“……” 他答应了!他竟然答应了! 他怎么可能答应?! 陆昀有多排斥陈雪,罗令妤心知肚明。她虽然常用陈雪逗陆昀,但都是为了嘲笑陆昀。她从没奢望过陆昀会再扮女装。然而今日,他竟然答应了……陆昀扯下罗令妤胸前衣襟,俯身亲吮时,忽觉脸上一热。 他抬头,看到罗令妤泪落如珠。 陆昀:“……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么,你又怎么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罗令妤哭得更厉害了,连肩膀都开始颤抖。 这场欢爱,看来是进行不下去了……陆昀茫然之时,那女郎哭啼着一把推开他,还将枕头扔到他脸上砸他。罗令妤哭得要断气了:“你、你虽然答应了我,可你还不如不答应我……你那么讨厌陈雪,你都让她出来。你一晚上送了我这么多礼,呜呜呜……你一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提前来安抚我了。” 陆昀僵了一下。 他没说话,罗令妤看他一眼,泪眼婆娑。与她一起坐在床帐内的青年,长发散肩,玉冠微斜,身上的衣袍也扯得乱糟糟,然他面容清隽,眉目秾秀,衣衫再乱,披在他身上也呈一种凌乱美。他这样好看……罗令妤越想越多,趴在床上哆嗦:“你说,你是不是与旁的女郎发生什么了,东窗事发,怕我生气?你是、是摸人家的手了,还是、还是睡了人家……” 陆昀:“什么睡,话怎么说得这样粗俗……” 他好气又好笑,将她拉入怀中:“没有,哥哥可没有做那些……哥哥只喜欢你的。” 罗令妤哭倒在他怀里:“嘤,你承认了!” 陆昀道:“我承认什么了?!” 罗令妤仰头,泪眼汪汪:“你只否了你和旁的女郎如何,却没否其他的。你承认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陆昀你这个混蛋啊……” 陆昀生恼,被她哭得头疼。但他又确实心虚,不想许诺说自己没有对不起她。一个周扬灵,让陆昀焦头烂额。罗令妤心生猜忌,想他是不是变了心。未知何等恐惧,罗令妤真要伤心了,却见陆昀揉了下额头,俯眼瞥来。 陆昀:“我有没有变心,妹妹一做便知。” 罗令妤哽咽:“什么……你说什么……唔!” 当即被他推倒在床,他不与她说别的,直接顶了进来,罗令妤一声惨叫,唇却被他堵住。 …… 当夜情况甚烈,三少夫人几次求饶。初时还顾着哭,后来便是哼哼唧唧,“好哥哥”叫得嘴甜,到最后又是气息奄奄“饶了我吧哥哥”。 一夜酣畅,热汗淋漓。 罗令妤确认,陆昀在床上如此,他依然非常喜爱她。她的乳前小樱桃,次日起来红肿无比……他夜里那般动情,绝非与他人偷情后心虚之状。 那么,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罗令妤百思不得其解,问陆昀,他又不肯说,只弄得罗令妤满头疑问。而这时,赵王与敌私通之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越子寒交代了所有,哪怕赵王刘槐躲去了自己父皇的寝宫中,还是被叛了罪。陈王仁慈,没有杀赵王,只是将自己这位兄长贬为庶民,永生不得入建业。赵王最后在自己父皇的寝宫中大哭,但老皇帝现在终日躺在床上,哪怕心急无比,却没法替赵王说情。 赵王又与其他公子一一哭过,心灰意懒,共骂陈王:“我今日下场,就是你们的明日!他不杀我,不过是为了好名。他也会用同样手段对付你们。” 公子们警惕,赵王之事,让他们觉得陈王不简单。竟在不知不觉间,陈王控制了建业的军机。几个公子生起危机感,想要陈王还政于老皇帝,老皇帝的身体却不允许。单个公子无法和陈王对抗,公子们便联手,纠集自己身后势力,想先解决陈王。 建业的大世家被皇子间水深火热的白热化争斗拉扯,左右摇摆,纷纷闭门不出。 也就和陈王关系匪浅的陆家,现在算是全力支持陈王,成为陈王背后的中坚力量。但只凭陆家一个,也无法和建业的所有世家为敌。陈王的处境,一时也变得不那么顺遂。 陈王不动声色,缓缓地与他们拉锯战着。 七月上旬,钟山开善寺和建业建初寺等几家大寺庙联合,邀请陈王主持今年的盂兰盆节法会,委婉地表示佛教对下一代帝王的支持。如此一来,几位公子更怒。建业迎来十数年难得一见的繁盛无比的盂兰盆节,几个公子与其背后势力却都拒绝参与,不肯卖陈王面子。没有大动干戈,但是这场法会的成功与否,关系到陈王能否在建业稳定自己的势力。 被人如此落面子,陈王依然没有震怒。 盂兰盆节前夕,罗令妤跟随自己的夫君陆昀上了钟山,住到开善寺中,代表陆家来支持陈王主持的法会。过节前一日,罗令妤费尽心机,才邀请了平日玩得好的一些女郎来玩耍。但就是如此,稀稀拉拉,士族男女人数仍不多。 山中凉亭下,郎君和女郎们围水而坐,玩“曲水流觞”。陈王刘俶也在座。几位公子突然相携上山,来看他们玩“曲水流觞”,同时看陈王笑话,看这样少的人,他这场法会如何主持。 陈王依然面色沉静。 罗令妤看着满山间没几个人,都不禁与陆昀咬耳朵:“真的没事么?万一晚上没人来,陈王怎么收场?” 陆昀神秘一笑:“不会没人来的。你且看着。” 看笑话的看笑话,玩游戏的玩游戏,山中泉水淙淙,几个公子渐渐失去了耐性。一位公子站出来,要代表兄弟一起假惺惺地嘲笑陈王:“老五,没有人来,晚上这法会定是不成了。不如你现在去跟几位主持道歉,还来得及。我们都是兄弟,我们也不忍见你丢面子啊。那不也是丢皇室的面子么?” 陈王巍然不动。 公子们不悦:“五弟(五哥),不要让大家为难。” 突然,一侍从急急赶来,在靠水而坐的陈王耳边说了几个字。陈王眉目一扬,被人嘲笑半天后,他站了起来,在众公子茫然中,亲自迎出:“快请先生来——” 亭下水边诸人都跟着站了起来,看陈王快步下阶,向一个方向迎去。立在陆昀身边的罗令妤好奇看去,见绿树丛荫,一众白衣郎君鱼贯而来。从山坡上走下,绿树叶子拂顶,花叶落地,灌木丛映着他们的身影。看一众人浩浩荡荡,落落肃肃,风过衣袍,尽是名士之风。 陈王语气难见得激动,迎向为首之人:“周潭先生!” 周潭! 名士周潭!寒门之首周潭! 罗令妤怔忡,手脚冰凉,站了起来。见那为首中年男人伸手,扶起要向他行拜礼的刘俶。中年男人爽朗笑两声,高声:“殿下多礼!听闻殿下大义,老夫不才,带领天下寒门,特来投靠殿下。” 郎君一一而来,白衣若云,绿荫相衬。天下寒士尽归复。 声势何等浩大! 一众嘲笑陈王的年轻公子们苍白着脸:“……” 他们看着白衣胜雪的寒门人士,心中生恼。但不可控制的,他们又不禁看向周潭身后的一人——那在众男子中,唯一的女郎。 衣衫扬飞,钟灵毓秀,山川神秀之韵,皆在她一身。何等清莹温润的女郎,美得温柔婉约,她微微而笑,随父亲向众人行礼。一颦一笑,纤瘦病弱。那西子之美,使罗令妤失态一样盯着她,一目不错。耳边听到众人的讨论,罗令妤脸色青青白白,精彩十分。她听这位女郎的名字,传遍曲水—— “周扬灵,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扬灵。” “听说她早就可入天下仕女图。但她身子骨弱,名士周潭为保护女儿,不肯让天下人看到他女儿的样貌。” “你们没觉得周女郎好似有些眼熟么?” “眼熟倒没有……我就觉得,她似把、把罗……比下去了。” “哪有。罗妹妹风流绰约,惊鸿之美;周女郎骨秀肉俊,气质如兰。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各有各的美,我心中罗妹妹最美。” 大人物们交流归顺,公子们脸色难看,看戏的人小声比美。陆昀立着,腰上一痛,如他所料。 罗令妤失魂落魄地看着周扬灵:周子波,周扬灵……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周姐姐快来哄罗妹妹呀~ 第150章 多看两眼,本来极擅妆容的罗令妤, 自然认出了周扬灵便是周子波。 扮作男儿时, 周扬灵放大了本身气质中偏英气的那一面,没有女气, 淡泊温润如一汪静水;而恢复女儿身, 珠翠点点, 花钿英黄,光华流转间, 再是病弱纤细, 她的容颜也透着女儿家的精致美。 真是让人意外, 她这样的绝色美人女扮男装竟然不突兀。她的气质能完美中和美丽和英气。 罗令妤便不行。 她容色太过美艳,气质又不够明秀澄澈, 她无法如周扬灵这般女扮男装如此成功。 罗令妤脸色难看,想到自己认识周郎这一年, 被周郎如何耍弄。她看自己对她动心, 只知道四斤拨八两,却从不说实话。且她那样才华横溢, 她不只能摆弄编钟,男郎做的那些事,她也能参与,那一年还做的那么好,在陈王身边……罗令妤去瞥陈王,见刘俶目中勉力掩饰激荡喜色,他尽量不失态, 可他眼睛时不时看一眼周扬灵。 罗令妤脸更白了:……陈王比自己认识周郎时间更长,他没露出意外之色,显然他也知道周郎就是周扬灵。 听他与周潭说:“周、周女郎与我,说、说过……先先先生……” 他开始结巴,周扬灵莞尔,因这位殿下一和她说话就结巴。周扬灵目光一转,却略有些担心地看向罗令妤。罗令妤扭过脸,噙着笑与陆三郎说话,不看自己这边。陆三郎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陆昀私下里:“嘶……” 罗令妤矫情,不肯理周扬灵,但是又气不过,她就回来掐陆昀。罗令妤心中恼怒羞愤至极:你们都知道她是女郎,独独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是坏蛋! 可怜陆昀的半只手臂都要被她掐青了。 陆三郎手撑着额,袖子挡住面向外人的那半张脸,挡住他的失态。他僵硬的低声:“够了,别掐我了……你要把我掐死了!” 罗令妤瞪他,双目微红,隐含泪意。 陆昀:“……” 他受不了自己的妻子,只好自嘲一般:“掐吧,随便你掐。” 罗令妤唇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却一闪而逝,哼了他一声。她心里自然很生气,同时又嫉妒周扬灵扮作男儿时那般出色,但是未到崩溃那一步。若是一年前,发现有女郎这样成功,她定心酸难过头皮发麻,她会哭哭啼啼凄凄凉凉,将对方视作生平劲敌。对方欺骗她后,她定要报复回来,还要处处赢对方一头。 但是现在……只是不高兴,那种敌视心却少了很多。 命运是奇怪的,人生际遇对人性情养成至关重要。无人疼爱她,无人喜欢她,无人帮助她,无人在乎她,她便事事介意,事事争强好胜。还会在失败后自怨自艾,自我怀疑。然一年后的今日,她身边有陆昀。陆昀虽然也隐瞒此事,她却知道陆昀疼她爱她,也在乎她。他扫除了她身上的戾气,带给她安全—— 罗令妤掐痛了陆昀半晌后,又紧抱住陆昀的手臂,蹭了蹭他。 这种有夫君的感觉真好。她以前的想法是对的,她需要婚姻,她需要夫君带给自己的安全感。 罗令妤抱紧陆昀手臂时,陆昀低瞥她一眼。他一时没忍住,骨子里的劣根性让他开口戏笑她:“刚才还掐我嫌我,现在又抱我。妤儿妹妹这么反复无常?还是舍不得我吧?” 罗令妤:……一下子就不觉得夫君好了。 罗令妤松开他手臂,退开三步,压低声音怒道:“她有错,你也有错!我才不原谅你!” 陆昀:“……” 想抽自己一嘴巴。 让他嘴贱。 …… 宾至如归,客如云至。 寒门的归顺,让皇家困窘,让世家重新开始审视陈王。如陆家这样的世家很少站队,现在站陈王,不过是陈王算是自家人。而其他世家看到寒门归来,自然也要考虑日后的路子。 一时间,到下午黄昏时,听到风声的世家都来了许多郎君,来聆听山中郎君们所设的清谈小会。 气氛友好,略微热情。 几位皇室公子灰溜溜地走了,走时脸色惨白。他们看落日垂垂,红霞满天,恍惚走在热风中,手脚酸麻。公子们回头,看到山林林风如涛,凉亭下白衣纷雪,他们围着山中清泉溪水,肆意交流意见,最后又都不自觉地看向陈王。连名士周潭也对陈王露出几多赞许之意……公子们晃一下身,渐有一种大势归去之感。 寒门归顺,世家重新站队。加入新势力,皇家、世家大洗牌,日后局势……太偏向陈王了。 这是一个开始,是一个显著标志。标志着寒门跃入南国的政治舞台,进入大众视线。 也标志着,大江东去,浪沙淘金,皇族公子们纷纷让路,陈王崛起之路,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 老皇帝垂垂老矣,未来新帝在积蓄力量,收拢力量。政局如是,众人于此,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周扬灵,则想方设法到罗令妤身边,与罗令妤解释。 罗妹妹果然不理她。 几次见她过来,罗令妤就拽着陆昀躲开,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来。陆昀向周扬灵瞥了几眼,他瞥几眼,罗令妤就掐他几次。周扬灵无奈地笑,知道罗妹妹小心眼,自己是将她得罪彻底了。 然罗妹妹生气也这般生动,活力满满……周扬灵又隐隐喜欢,羡慕。 晚上盂兰盆节法会,陈王亲自主持,诸人皆去观礼。有寒门来撑腰,陆昀夫妻就不是那么重要。陆二郎信佛,晚上去听法会。但陆昀和罗令妤都不信佛,对盂兰盆节便也没那么崇敬。是以,躲在屋中吵架。 陆三郎换了一身青袍旧衣出来,看那坐在案头的女郎正在伏案剪纸花。陆三郎咳嗽两声,罗令妤不为所动,压根不理她。他走到她身边站半天,她还是专心致志地剪花,头也不抬。陆三郎肃着脸,低头抓住剪刀,让她住手,同时挽起袖子,让她看自己的手臂:“反了你!你看看你给我掐的,如何见人?再掐就剪了你指甲!” 时代尚美,女郎皆喜留长指甲。罗令妤那一尾小指上的指甲,就是造成陆三郎手臂青色一片的罪魁祸首。 罗令妤瞥他:“坏哥哥,你要见谁啊?见谁需要你撩袖子啊?” 她口口声声叫他“坏哥哥”,那眼波中荡起的光华,让陆昀目中噙了笑:“肯理我了?” 罗令妤:“哼!” 陆昀俯身捏她鼻子,晃了晃,他满目轻浮之笑:“小猪一样。” 罗令妤:“……” 这是开始攻击她胖了么?! 罗令妤瞪大眼,看他目中笑意微微。他俯着身望她,温度清凉的手指揉着她脸上细嫩的肌肤,呼吸缓缓地与她纠缠,眼见越来越近。陆昀手慢慢下移,按在她后颈上,手指轻轻地揉搓。他喃声叹:“妤儿妹妹啊……” 罗令妤一时失神,沉溺于他的美貌中。但是屋外突然一声喧哗,让罗令妤回神。她眨了下眼,发觉自己呼吸紊乱,鼻尖已渗了汗。 继而恼——又引诱她!这个混蛋,他是不是觉得所有的错只要将她拐到床上,就能解决了? 罗令妤眼珠一转,在陆昀要亲上她时,她忽然抬臂抱住他脖颈。他“唔”了一声,发觉女郎站了起来,转个身与他换个位置,还在他腰上推了一把。她秋水眸子含情撩他,他心神失守,趔趄地被她推坐到了榻上。后腰撞上扶手,陆昀皱了下眉,女郎已猫一般,灵活无比地跪到了他腿上,亲昵地搂着他,坐到了他怀里。 罗令妤撒娇:“雪臣哥哥呀……” 她学他说话,偏偏神色带媚,声音甜腻。那情意便催命一般,一声声撩拨他那铁石心肠。 陆昀暗自嘶气,定力不够。他袖子覆住微红面容,声音沙哑:“别叫了。” 再叫他就要忍不住在这里办了她了。 罗令妤自然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脸贴着他滚烫的、上下吞咽口水的脖颈。她蹭着他娇滴滴抱怨:“人家真是对你失望呀!周扬灵女扮男装那么长时间,你都不言不语,看我笑话。你我相恋一年,你都能低声下气求我不要离开你,你却不能在一年的时间里抽出不到一刻的时间,告诉我她是女儿身。你就看我对她心动,你心里定在嘲笑我。若是我那时哭着喊着要嫁她不嫁你呢,你一定会来打击我的。雪臣哥哥对我这么坏,我太伤心了。” 陆昀微微一叹,仰着脖子,玉白的颈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水光细碎。被她撩得身心舒畅时,陆三郎不觉轻轻发笑。周扬灵骗她,她却来欺负他。想他初初认识罗令妤的时候,她是个小心机不断、想勾搭男人、苦于只有美貌、撩拨手段不够的小女子。他多次嘲笑她“木头美人”,嘲她“放不开”。然女郎千娇百媚,被他教的这么好……让他现今水深火热。 陆昀与她抵着额头,声音微浮,气息若有若无地吻在她唇上。两人面容皆有些红,却都硬撑着。陆昀心神恍惚,只想搂着她去床上,便耐心地:“……之前不是补偿你了么?” 罗令妤:“可是你没有兑现完啊!其实我知道哥哥牺牲甚大,雪臣哥哥牺牲了,我就不生气了。到时候雪臣哥哥要怎样,咱们还是怎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雪臣哥哥老了,年纪大了,记性竟然不好了。哥哥答应我让陈雪姐姐过两日出来,可这两日,实在好漫长啊,我恐怕等了快十天,都没等到陈雪姐姐的影子吧?” 陆昀额筋跳了跳,一身激荡之意消了一半。他脸微沉,忍怒看她。 罗令妤含情脉脉,跪在他膝上,膝盖向上磨了磨。他低低“唔”一声身子微弓,扣着她腰肢的手用力按向自己身体。罗令妤顺从,却更紧密地贴着他的耳,亲吮他的耳尖:“雪臣哥哥喜欢我的胸,那你想不想……” 她在他耳边说了几个极轻的字眼,陆昀扣她的力道加重,她靠在他身上,察觉到他一下子激动。血液流速更快。 陆昀喘声:“你、你……你到底在我书房中乱看了些什么……” 罗令妤笑盈盈:“都是雪臣哥哥教的好。”她亲他鬓角,看他抵抗不住般地用手肘撑在案上,垂头猛烈喘气。他闭着眼,睫毛颤抖,浓黑似墨。这样的陆三郎,让她何等心动。 她搂着他,亲他脖颈。他按耐不住地偏头,与她交换气息,深深吻吮。他的手按扶在她向他身体凹去的后腰上,细细一条线,他长指撩过,她便也气息浮动。陆三郎目中浮起戏弄笑意,勾着女郎,抱着她便倒在了榻上。 贴着唇,罗令妤柔声:“好不好嘛?让哥哥享受,哥哥还不愿意?平时我可是不做这样的。” 陆昀哼了一声,心想我若是要你平时来,我能没有法子?但是难得罗令妤这样主动,他自不愿扫了她的性。陆昀便含笑:“只要哥哥扮了陈雪,你就给哥哥……那样么?” 罗令妤轻声细语:“我要陈雪姐姐陪我出去逛盂兰盆节的法会啊。” 陆昀:“……!” 他脸重新拉了下去,青筋跳动。罗令妤看他如此,连忙又捂着脸开始嘤嘤假哭。陆昀面无表情看她半天,眼神忽然一扬,他露出一丝笑,栏她入怀后柔声:“好了不要哭了,哥哥什么不依你呢?” 罗令妤看他那神色,却觉得他不会轻易答应,一时也不解。 陆昀却是再和她温存一二,当即起身要去换衣。他眼神撩罗令妤一眼,罗令妤一愣,当即欣喜地跟进去—— 还是雪臣哥哥会玩呀。 …… 而盂兰盆节上,法会结束,人人开始玩乐,逛起这个盛大如庙会般的节日。周扬灵在人群中穿梭,到处询问罗令妤在哪里。她急切地要找到人,不想先被陈王找到。 刘俶见到她那如兰面容,不禁结巴:“我、我有话、话……” 周扬灵着急的:“殿下,你我的事之后再说。我想寻罗妹妹,殿下知道罗妹妹在哪里么?” 她目光黯然:“她定生我的气,再不愿理我了。” 陈王:“……” 陈王早就知道,陆三那个夫人,是个红颜祸水。不光祸蓝颜,还祸……红颜。 …… “夫君,你在看什么呀?”寺中一塔中二楼,陆二郎凭栏,向楼下泱泱人群看去,目色古怪。 刘棠站在他身边,好奇地跟随他目光,看到人群中拉扯的刘俶和周扬灵。刘棠惊讶一下,过了一日,建业的人大都认出了周郎。连刘棠这样单纯的傻公主,都能认出来。她欢喜道:“我会有嫂子了吧?周郎……啊,不,周姐姐,我是很喜欢的。” 陆二郎道:“周女郎那般……谁人不喜呢?” 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 在梦中,周扬灵和罗令妤绝无交集,因美人不见美人,罗令妤不喜可能胜过她的女郎。罗令妤事事躲着周扬灵,周扬灵出现的每个场合,罗令妤都不在。 如今夜这般。 一切在向好的那一面发展,只除了周女郎来了,他们家的陆三少夫人就自动消失了。和梦里不同的是,现实中,罗令妤是拉着陆三郎一起消失了。 陆显只看到罗令妤躲着周扬灵,陈王缠着周扬灵,他自然不知陈王和周扬灵的谈话,不知道周扬灵下定决心,要赢得罗妹妹的心—— 她将罗妹妹当亲妹妹一般喜爱,她从未见过如罗妹妹这般鲜活有趣的美人。她不想失去罗妹妹。 第151章 玉壶光转,花开千树。 陆昀万没想到, 当日一个留待后用的小心机, 导致他一生都摆脱不掉“陈雪”的阴影。 盂兰盆节法会之后,当如庙会一般。此年代的盂兰盆节上有水载莲灯飘向远方之习俗, 莲花灯顺水流入忘川, 寄托生者对逝者的追忆与怀念。佛教大兴, 盂兰盆节得到百姓追捧,夜里灯火辉煌, 人头攒动, 分外热闹。 与陈王分开后, 周扬灵仍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罗令妤的身影。她甚至去了陆三夫妻二人的客舍,侍女言一刻前她们打扫屋子时客舍便空了, 不知郎君与女君的去向。生活趣味高的人,寻常侍女欣赏水平达不到, 很多时候侍女们并不知陆三郎与其夫人在玩什么。 周扬灵找人时, 越来越偏,远离了人群。灯火明明暗暗, 浮在她秀雅无双的面容上,女郎如玉雪冰霜般,她寻常行走,惹得不知多少郎君女郎回头看她。女者感慨周郎竟是女儿身,男者心动周郎竟是女儿身。 周扬灵温和的:“让一下。有见到罗妹妹么?” 周扬灵隔着一河道,一眼之下,顺着河道上莲花灯火摇落的光影抬头, 看到了对面那蹲在水边的美丽女郎。周扬灵要唤人,却又忽然怔住,她蹙着眉,意外而惊愕地看到罗令妤竟与一女郎一同蹲在对面河边—— 女郎戴着幕离,幕离纱帘一径落至裙裾尾,将她遮掩得十分严实。清风吹拂幕离时,幕离如水波晃荡,女郎的面容便沾染水汽一般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她腰束玉带,一身白色深衣,衣裳穿着颇为中性;而蹲在她身边的罗令妤,却是粉红广袖,外罩两当衫,下系素白裙子,裙上坠着玉佩,腰外束着细致腰彩。罗令妤倒是没有戴幕离,让周扬灵一眼认出。偏她身边的那位素衣女郎,哪怕蹲着,都沉静清冷。陌生女郎脖颈修长,姿势甚着,举手抬足间,如山巅白鹤般优雅雍容。 气场强大。 那两个女郎相携着蹲在水边往花灯上写字绘画,又时而侧脸看向对方。甚至罗令妤忽然撩起对方的幕离钻进去,与对方贴着脸笑说了一句什么,被女郎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罗令妤再趴在对方肩头,嬉笑不住。女郎侧过脸,纱帘相隔,眉眼相挨,两人竟如恋人般亲昵。 周扬灵:“……” 心突然空一下,让她怔忡。罗令妤掀开幕离的瞬间,灯火黯然,那女郎的面容惊鸿一瞥,几分熟悉,却又看不清。只觉得极雅,极美,掩在点翠珠钗下,此女容色颇盛。符合罗令妤一贯只与美人玩的准则。 周扬灵微失落,原本以为若自己恢复女儿身,自己当是罗妹妹最好的朋友。然倏忽间,罗令妤身边多了一位她不认识的女郎,观妹妹言行,似颇为喜爱那女郎。温柔如周扬灵,此时也难掩心中难过,生起几分嫉妒之意。这世间不止爱情会嫉妒,友情同样会嫉妒。 罗令妤却并不知。 她好不容易邀得“陈雪”姐姐出门玩耍,虽然陈雪姐姐要求尽量走人少的地方,不愿见人,罗令妤已经心满意足。漂亮如陈雪姐姐,她一点也生不起嫉妒,她难得的可以欣赏到对方的美。与陈雪一起蹲在水边放花灯,两人自然是借着河灯,祭祀他们双方皆早亡的父母。然哀伤短短一瞬,到两人寄托自己的愿望时,气氛又重新活泼了起来。 眼角余光看到幕离下的美人抱着莲花灯在写字,罗令妤忍俊不禁,总是忍不住侧过脸去看她旁边的女郎。 陈雪声音低哑,笑意中,隐含威胁:“妹妹再看我,姐姐就忍不住在这里亲妹妹了。” 罗令妤心脏疾跳一下,捂住羞红的脸。陈雪姐姐一旦放开,她还是有些自愧不如的。她强行扭头看自己怀里的等,强辩道:“我哪有看你?我是想看你写的什么愿望。” 陈雪含笑:“自然是求女了。” 罗令妤怔了一下。 被陈雪突然伸手搂住肩,隔着纱帘,她的脸贴过来。在妆容遮掩下,陈雪的面容没有太多男郎的特征,她眉目深邃而轮廓分明,又秀美,又大气。陈雪眼眸如泓,唇如点朱,搂着罗令妤肩时,那贴着罗女郎鼻梁的夺目的丽色,让罗令妤一介女郎都禁不住为之倾倒。 陈雪微笑:“我想与妹妹日夜缠绵,求弄瓦之喜呢。” 罗令妤涨红了脸,结巴一下:“你、你不要这样……” 好惊吓。 顶着一张女郎脸说要与她那样…… 陈雪:“怕什么,之前不就做过?” 她俯过来,手中随意一扔,两人怀里的河灯就丢到水上飘远。她手扣着罗令妤的间,倾身而来,隔着纱帘,唇轻轻摩过对方娇嫩的肌肤,冰凉又柔软。慢慢的,罗令妤低着头,既想笑,又心动。 雪臣哥哥真会玩儿。 被一个女郎亲吻,这样禁忌的感觉……陈雪似笑非笑:“妹妹……” 河对岸,周扬灵:“妹妹!” 陈雪一僵,眸色晦暗:“……” 罗令妤鼻尖渗着汗,面颊粉红,她喘气紊乱,身子软软地靠着陈雪。被对岸声音吓得坐到了地上,她茫然抬头,看到了河对面那衣带飘飘、仙娥之范的周扬灵。对方那美丽外表……罗令妤重重一哼,抱住陆昀手臂。 周扬灵走了过来,见那戴幕离的陌生女郎也站了起来,和罗令妤一道。那人蹲着时还只觉得仪姿挺拔,她站起来,却一下子觉得好高。周扬灵神色古怪,多看了那幕离女郎几眼。她觉得哪里很奇怪,方才所见,两人竟是要亲吻似的……莫非此人诱拐罗妹妹? 周扬灵迟疑:“这位女郎……好似不曾见过?” 罗令妤疏离道:“偶尔遇到的朋友。她不愿见人。” 陈雪点头向周扬灵颔首致意,这样高贵出尘的气质,看得周扬灵愈发不解,愈发觉得熟悉。 可惜周扬灵到底和陆三郎不是很熟,她再聪明,也不会想到高傲如陆三郎,会这样哄自己的妻子。周扬灵显然更计较罗令妤待自己的陌生态度,她轻轻一叹后温声:“罗妹妹,陆三郎呢?” 罗令妤客气无比:“不知道呀,周女郎要寻他,自去寻好了。我却是有些事,陈姐姐,我们去那边吧。” 她挽着陈雪便走,周扬灵叹气,追了上来。周扬灵顾不上探究那陌生女郎了,只柔声解释:“妹妹,听我一言。我并非存心骗你,而是当日情况,我既扮作男儿,那便不愿多生事端,不愿多任何一人知道。我能扮作男儿的时间不多,我只是想……” 罗令妤虚伪的:“……周女郎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呢?我不怪周女郎啊。我们并不熟的。周女郎找我做什么,我看许多人想认识周女郎呢。”身边人虽然稀疏些,却随手一指,三三两两,人都在看她们三人。 毕竟太美。 周扬灵轻声叹气:“我非想抢妹妹风头,我心中觉妹妹最美……” 听旁边那位幕离女郎低笑一声。 罗令妤美丽的眼睛就望去了,脱口而出:“陈姐姐,天这样热,你还戴着幕离,不如摘下来透透风吧?陈姐姐丽色无双,我心中陈姐姐最美!” 陆昀伸手,在她后腰上轻掐了一下。 罗令妤眼泪都快被他掐出来了,嘶了一声,不可置信:……夫君心好狠啊。 周扬灵怔忡,再次望陈雪。罗令妤忍痛挡住,不许她看。 周扬灵:“……”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一时间,三人沿着河道行走,都未曾说话。罗令妤伸手挽着陆昀的手,大袖中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外面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二人大约是牵着手。周扬灵在旁,气质如兰,温雅灵秀,时而噙笑瞥目,看向那与陌生女郎咬耳说笑话的罗令妤。 三位丽人气质不同,有高贵清冷者,有妍丽风流者,还有山川神秀者。 于外人看去,火树银花,目不暇接。那衣带飘飞,那清隽明秀……多少人于岸的另一头,隔着河灯落花看人,都看得忘神出丑。有走路撞到人者,有目中痴痴者。忽一声“噗通”落水声,竟有人顾着看美人,掉到了水里。 岸这边三人一道望去,罗令妤噗嗤笑出,周扬灵也忍俊不禁,陈雪的笑声很低,似带着魅惑之意,勾得人心底发麻。 岸这边的人,便也偷偷看那三位女郎,窃窃私语—— “周女郎和罗女郎在一起真是养眼。只是不知另一位美人是谁。” “为何戴着幕离不与人看呢?莫非容色比周女郎和罗女郎更盛么?” “啊,我要作画,我要画下这一幕!” 有文人雅客当即撩袖作画,陆昀微微不安,几次欲走,被罗令妤紧紧拽住手臂。烟火在天上照耀几下,灯火绚烂中,陈王刘俶的声音传来:“你们,可有见到陆三?” 周扬灵惊讶:“陈女郎!” 陈王刘俶诧异一下,看过来,意外地看到转了一圈,竟再次遇到了周扬灵,还附送罗令妤,外带一个……戴着幕离的身形秀颀的女郎? 刘俶眯起了眼,定定看去。陆昀这一次真顾不上罗令妤,一把甩开罗令妤的手。罗令妤被他推得趔趄两步,全靠旁边周扬灵及时扶住。周扬灵温文尔雅,对罗令妤嘘寒问暖,罗令妤哀怨回望。然后她们一起扭头,看到那幕离女郎提起裙子,掠起飞快,如张皇逃亡一般。 跑得太快,幕离脱落,女郎秾秀眉目一闪而过…… 刘俶:“……” 周扬灵走过来:“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刘俶难得的没有见到周扬灵便结巴羞涩,而是看向那镇定走来的罗令妤:“……她是谁?” 罗令妤为自己的夫君遮掩:“一个刚认识的琴女,公子不知道的。莫非公子看中了她的色?” 刘俶深深望她一眼,罗令妤心中微虚,面上不显。她暗自害怕,刘俶和陆昀这么熟悉,会不会一眼就认出来?她只是和陆昀玩笑,并不想陆昀在朋友面前丢脸啊……刘俶再瞥了那黑暗中消失的女郎方向一眼,他慢腾腾负手而去,将那逃走女郎丢下的幕离握到了手中。 刘俶轻声:“人既走了,幕离我,先,收着。罗妹妹不,介意吧?” 罗令妤笑盈盈:“不、不介意。” 刘俶再未多话。 ……少言寡语的人,便是这样好处。 …… 这日之后,周扬灵又断断续续地去陆府寻罗令妤几次,罗令妤初时客气冷漠,不愿理会,在周女郎的温声细语下,又情不自禁动摇了。周扬灵太过温柔,她婉婉含情望罗令妤时,罗令妤渐渐接受建业送给她们的“三姝”称号。 在周扬灵亲自演习木偶戏逗她一笑后,罗令妤彻底放下了心结,甜甜蜜蜜地挽着周扬灵喊“周姐姐”了。 陈王刘俶想寻周扬灵,却寻到了陆家。他到凉亭中,坐到正在煮茶的陆三郎身边。从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两位女郎伏在双面空廊的栏杆上喂鱼,笑声清脆。那样亲密无间。 刘俶皱眉:“竟这样好?” 陆昀叹:“是啊,我已经旁观了数日,你也来看看吧。怎能只有我一人独守空闺呢?” 刘俶瞥了他一眼,吩咐侍从拿来一样东西。 刘俶面容沉静,将那珠玉幕僚轻轻放到陆昀面前,淡声:“别再弄丢了。” 陆昀眸色一缩,猛然看去,看到刘俶目中难得戏谑的笑。他低声:“所谓的’建业三姝‘,莫不是你搞出来的?不然无人见过……怎可能有这样说法?” 刘俶轻笑,不置一词。 向来冷静情淡的陈王殿下,恐怕也只会拿陆昀来捉弄了。 玩笑够了,刘俶却又忽而若有所思地扣了扣桌案,沉吟:“不知刘槐那里,埋的线,是否,开始……” …… 建业一派太平之际,衡阳郡,衡阳王府上,刘慕迎来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地来找他,将帽子一掀,竟是曾经的赵王,现今的庶人,刘槐。 一月未见,刘槐便瘦削很多,面色蜡黄,可见受了不少苦。他在刘慕面前,面色狰狞地将一道圣旨打开:“我照顾那老不死的时候,把先帝的圣旨偷到了……皇帝本来该是你的!现在却便宜了刘俶!” “我不要别的,我还有北人提供的线索!我们联手,你做你的皇帝,我要刘俶死,要陆家灭门!“衡阳王刘慕淡淡看着他,再俯眼,看向被发癫一样的刘槐偷出来的遗诏。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辛德瑞拉?雪?昀提起裙子就跑了~~~ 第152章 周扬灵与刘俶约了喝茶,说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名士周潭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 都想把女儿嫁给陈王。陈王自是爱慕他女儿, 独他女儿态度暧昧。周潭自来宠爱女儿,怜她体弱, 许她很多特权, 但这时他不解周扬灵在想什么。 他不解, 刘俶却解。 告别陆三夫妻,周扬灵以不愿旁人太关注自己美貌的理由, 又因罗令妤兴致盎然要帮她画男儿妆, 周扬灵离开陆家的时候, 已经从令人惊艳的女儿装,换回了一身风采翩翩的少年郎装扮。 陈王与她同行, 一声未吭。 留在乌衣巷口等着接女郎回家的车夫看到女郎这扮相,顿时如吞蝇子, 心中生起一言难尽之感。车夫哆嗦着嘴:“女郎, 您怎么又扮郎君了?您父亲知道了,会说您的。” 周扬灵没来得及说话, 她旁边那秀美青年已轻声开口:“我与你家女郎,走一走。再送,她回家。” 车夫自然称是,哪敢忤逆陈王。现在连一介车夫都知道,老皇帝倒下了,朝堂是陈王的朝堂。刘俶携周扬灵远去,夜晚幽光落巷, 石板路发着寒光,两边墙树嶙峋。两人慢悠悠走,陈王半晌未言。 周扬灵面容微热,略微忍受不住她身份暴露后,与陈王同行时这样古怪的气氛。她悄悄望旁边郎君,他眉目清寒偏秀,目视前方而不言。周扬灵尴尬地寻了个话题:“连我家仆都说我女扮男装不好,殿下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陈王诧异,顿了一下,才说:“不。” 他依然安静地走路,非常平静地缓缓说出一段话:“你是有才华的女子。束于闺阁对你不公平。” 周扬灵微怔,垂目:“是么?我恢复女儿身后,以往那些与我论政的郎君,现在都在求娶我。以前说的那些话题不再说了,都是夸我如何美。我一时也彷徨,心中有气无力。” 刘俶淡声:“若我娶到你,便不会用世俗去束缚你,要求你。我最初爱的便是你的才,非你的貌。那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我心中的那个人,不论是周扬灵,还是周子波,都是才华横溢之人。你这样有才,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哪怕你嫁了我,我依然认同你常扮男装,行于民间。我绝不猜忌你,困罩你。而你身后的那些麻烦,应该由我替你解决。你放心。” “哪怕……我得了那个位置,我依然有法子帮你,依然不勉强你。” 他心想陆雪臣可以为讨好罗令妤而扮女装,他这里不过是妻子爱扮男装,比起他一开始那惨烈的龙阳之好的怀疑,这结果已经好太多。 周扬灵停下了步子,怔忡看他侧脸。她轻声:“皇室和世家矛盾日益严重,为平衡二者,也为了安抚寒门,当让寒门加入此局。为了维持这种政治利益,我嫁给公子,是最好的选择。只有我嫁给公子,寒门才会放心,才能心无旁骛地为公子效力,同时也得到他们想到的地位。” “自我去年在宜城见到陆三郎,我便知道我只能嫁给你。” 刘俶睫毛轻轻颤了下,他停下步子,转目俯眼看她。 周扬灵美目清如秋泉,幽幽静静,凉凉澈澈。少年郎的面容,眉目间的英气。她这样尔雅柔弱,谁知她心中之抱负?周扬灵微微笑:“我心中不甘,却也没办法……到今日,我都感谢那一日你没有派人去码头接我,给了我女扮男装的机会。” 刘俶脸一热,略微尴尬:“我……” 周扬灵道:“而今我已释然,你偏又来招惹我……” 她思考半天,目光闪烁一下,躲开青年目不转睛的凝视,脸颊微烫,她侧了下脸。女郎轻声:“我愿意……” 刘俶打断:“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后,再决定。” 周扬灵讶然,轻轻点了下头。 刘俶看着她,良久,慢慢道:“我这段话说的这样流畅,你知道我为此练习了多久么?” 周扬灵:“……” 刘俶淡漠的:“九十九遍,一遍都不少。只为了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向你表情时,不会露怯,不招你反感。” 周扬灵微弱地意识到什么,她脸色微变:“公子!” 刘俶不为所动,仍然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平时与你说话,尽是结巴,只是我太过爱慕你,心中激动的缘故么?” 周扬灵:“不要说了!” ——不要说这些!不要把秘密暴露出来! 刘俶惨淡一笑。 他俯着眼,温柔地看她。他静静的:“我幼年时因落水救人而生病,落下终生的口吃。若被人知道,我一生与帝位无缘。我没有求过帝位,可我也没有自我放弃过这种权力。我向世人隐瞒,谁也不让知道……我瞒了十几年,快二十年。” “这个秘密,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周扬灵怔然,目中光华流动,与他湿润的黑色眸子对望。 而他还在说:“你知道我这个病是如何得来的么?落水救人……你知道我救的是谁么?是陆雪臣。那你知道他为何会落水么?是我设计的。那时他才几岁,才刚到建业,人生地不熟。他本性又敏感独孤,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就这样算计他,然后自讨苦吃,落下一生的隐患。命运如此公平。” “我不欠他。我这些年一直对他很好,以后还会这样。我全心全意地待他,我有什么,就给他什么。可我也落下了口吃之症。我不是好人,可我也不坏。” 周扬灵面色微微发白,很久,她才问:“说出来做什么?隐瞒一辈子不好么?” 刘俶:“我想过瞒你,让你稀里糊涂地嫁给我,后知后觉地接受我的一切。寒门和我的联姻,嫁了就不能后悔了。我心中爱慕你,自此得到你,你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然你是这样出色的人……我在你面前,几多自卑。” 他出了一下神,脸色苍白无比。他再次看向她,缓缓一笑:“我这一辈子,做什么都是出于利益。无利不起早,说的便是我这样坏的人。但哪怕我这样功于心计,我却是对你一见钟情,再不能忘……” 周扬灵:“公子!” 刘俶低声:“恶心是不是?你那时明明是少年郎的扮相,我却对你怀有这样的心思。我曾想过放弃,可是看到你,我便不甘。我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喜欢’不是那样遥远的人。我与陆三争你,与罗妹妹争你……我太喜欢你了。我不愿我的喜欢,蒙上一点尘。” 周扬灵静静听他讲述,从一开始的心惊,到后来的心疼。刘俶可以不告诉自己这些,他瞒得了天下人,他可以骗她。然他将他最大的秘密告诉她,将命脉给了她。只要他辜负她,她便可让他身败名裂。这样的意外这样动心,她诧异的,激荡的,心中湖泊被水轻拂。 夜风拂面,人间芬芳。 当刘俶自暴自弃后,闭上了眼,等待周扬灵的最后宣判。判他之罪,拒绝他。他不知道周扬灵在看着他笑。她含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向他手中塞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刘俶睁眼,看到手中的玉佩。玉佩上打着璎珞,是女儿家的物件。 周扬灵:“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给了你,便不收回。” 刘俶:“……!” 他颤声:“你、你……你还答应我?” 周扬灵:“为何不呢?你这么喜欢我……我对你,也敬佩良多……啊!” 她突然被他伸臂抱入怀中,纤细的女郎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然在此之前,他已在梦中想了千万遍。太过喜欢她,太过紧张她,便患得患失。他心中大石落下,又有落泪之欣喜。 上天依然善待他。 …… 陈王与周扬灵于八月定亲,老皇帝浑浑噩噩,想阻止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陈王。刘俶却哪里在乎?八月中,曾经的赵王刘槐仍奋力反扑,纠集那些在边关徘徊,或者埋伏在南国的北国势力,想要扑杀建业。 越子寒身为北国人,亲自去一一拔出这些藏在南国的北国不稳定因素。 刘慕配合,不过一月的挣扎,刘槐最后死在了刘慕的剑下。 刘慕与越子寒凯旋,回建业受封。没有皇帝的阻拦,哪怕人人知道衡阳王曾越狱,但陈王殿下说他功过相抵,现在朝上都是陈王的天下,谁感反驳?刘慕光明正大地回了建业,先去陈王府与陈王殿下相谈,再入了太初宫,在陈王的带领下,去见自己的母亲,现在的太后。 太后老泪纵横,抱住这个幼子撒不开手,直称对不起他。已经六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惨哭不住:“我也不愿放弃你,孔先生还是母亲给你找的,你还记得么?母亲有那么多孩子,可你最小,我和你父皇最疼你……慕儿啊慕儿,我也舍不得你!” 刘慕目中发红,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的母后,他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母亲抱着他痛哭,刘慕只轻声:“你最疼我,可你最关心另一个儿子的帝位。你明知父皇遗诏里的人是我,你连一个消息也不给我……” 太后脸色微微不自在,她紧张地看眼殿外枫红树下站着的青年背影。那落落肃肃之势,乃是现在话语权所有者,陈王。太后低声斥自己的幼子:“大逆不道的话,这可不能乱说。你父皇死前哪有什么遗诏?乱传的东西,如何能信?” 刘慕慢慢抬头,通红的眼,亮如寒光,沉沉看她。目中分明有泪意,但那种骨寒之意,已经生起来了。 他非常想问一句,你说没有遗诏,是怕陈王为难我,还是你根本就向着另一个儿子。 但他看着母亲的面容,突然觉得格外累,一句话不想问了。就这样吧,为什么非要知道答案,非要再次受伤一次? 分明是有遗诏的,连陈王都知道。刘俶放他离都,不杀赵王让赵王离开,都是为了拔出和赵王联络的还躲藏在南国的北国细作。刘慕当日见刘槐的第二日,陈王的人就上了门。刘慕哪里不知道刘俶的意思? 他没告诉任何人,端着遗诏枯坐一夜后,还是烧了那封遗诏。 刘俶心机甚重,从读书时就是这样。很多话他不说不提,但心中都有数。刘慕若不想造反,还是消除了这种隐患比较好。且他感激刘俶救他,刘俶这个政敌,待他比他的兄长和母亲都要真诚些。至少,没骗他,没哄他去死。 失望无比地离开太后宫殿,刘慕和刘俶在枫叶下行走。刘慕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少年脱去了一身戾气后,铁骨铮铮,如出鞘宝剑般光华夺目。若是用得好,当是一把绝世名剑。这样的将才,被老皇帝提防,时时想除掉……刘俶确实觉得浪费。 刘俶问:“你,要去,见父皇么?” 老皇帝中风,不能理政。不能理政的皇帝,对国家是无用的。何况这些士大夫本来就不太在意皇权。朝上多次提议让陈王登位,陈王仍在拒绝。不过是储君的架子,一请二请不登基,非要三请,给足了帝王面子,才会答应。而老皇帝,整日在寝宫中,不过养病。 刘慕慢慢地摇头;“我不愿见他。” 众叛亲离,他自己的儿子没人在乎他,一个叫他“老不死”,一个在慢条斯理地杀他……刘慕为他悲哀,觉得他可笑。他的怨气,在知道老皇帝现在的惨状后,一点点消失。 就这样罢了吧。 …… 刘慕离开建业,被陈王封了大将军后,远走边关。 十月之时,满朝文武百官恭请后,老皇帝退位,去太上皇宫殿养老,陈王刘俶登基。陈王登基为帝后,调整朝中官职,一直与陈王交好的陆三郎官位再升,被认命为侍中。侍中一职,乃是名义上的丞相。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同月,陆三少夫人,罗令妤被诊出孕脉。陆家大喜,上下激动无比,偷偷问侍医,三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女是男。是女是男,这么早的时候侍医哪里说得清,只好一味躲着陆家。陆家上下期待,连身在交州的老君侯都送来了长命锁,说要送给未出世的曾孙女。陆三郎闲然淡定,罗令妤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被所有人盯着肚子期待,尤其是被陆夫人热情指导自己当初怀陆家大娘陆清弋时是如何保养如何吃饭的,罗令妤压力倍大,这才知道陆家上下盼女之心,近乎疯魔。 十一月时,皇帝与寒门之首周潭的女儿周扬灵大婚,自此,寒门正式入南国的政治舞台。 元月上元节,皇后也怀了孕。 新帝大喜之下,改年号,办风光灯会。同时新帝发放孔明灯给建业百姓,让建业臣民共乐,共乞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上元节当夜,陆昀和罗令妤参加完宫宴,便登楼,与帝王等人一同看幽黑天地间缓缓生起的孔明灯。刘俶陪着自己的皇后,郑重地与皇后商议,陆昀和罗令妤走过时,眼睛瞥见他们字条上那“长乐未央”的美好期许。 再走过陆二郎陆显与其夫人刘棠,两个人也在认真地琢磨如何期待南国走向更好的未来,权衡之后写下“欣欣向荣”几个字。天上烟火时而绽放,青年女郎非常清姿,相依偎着说话,郎君温和,女郎羞涩,轻言细语间,也是情意温温。 再见到罗云婳。作为罗令妤的妹妹,侍中的小姨子,罗云婳小娘子自然有特权来参加这场皇宫盛宴。她一个人抱着灯笼,在下面系着的纸条上写字。她言笑晏晏,回头撒娇一般跟自己新得的扈从越子寒说话,那少年只沉静站着,不言不语。越子寒被小娘子哼了一鼻子。 新帝大宴天下,连大将军、衡阳王刘慕也请了回来。陆昀与罗令妤相携,一一走过人前。一边是天上灯火,一边是地上升起的灯。二人面容俊雅,走过人中,人人侧脸凝望。刘慕也怔忡望去,得陆昀瞥一眼,刘慕点头质疑,扭过了脸。他手撑着城楼凭栏,另一手端着酒樽,眯眼自饮自酌,也算自得其乐。 罗令妤轻声:“大家都很好呢。” 她被陆昀扶着上了城楼,两人立在城楼前观看一会儿烟火,留给二人的孔明灯也送了过来。皇帝要全城百姓都来祈福,声势这样浩大,陆三郎夫妻自然也不能免了。但写完了给国家的祈祷后,罗令妤心中一动,让人再送灯笼来。 怀孕不过三四月,尚未显怀,女郎身形仍旧风流曼妙,她环抱住灯笼时,广袖飞带,飘飘欲仙。使得身后郎君都忍不住看她。 她身边的陆三郎扶拦而望,眉目清朗,神色幽静。也惹得女郎们频频观望。 罗令妤偏头唤一声:“雪臣哥哥,你知道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陆昀挑下眉。 侧头看她。 他施施然:“知道。” 罗令妤目中荡着流光般柔美的笑,眨一眨眼,她笑道:“是么,你真的知道?哥哥总是这么自负,我倒要看看哥哥知道多少呢。” 陆昀眼睛微扬,也有了丝笑:“那你我一人一句,且来对一对。” 罗令妤:“一言为定。若是你输了如何?” 陆昀:“但凭妹妹处置。然我若是赢了,我却也不要妹妹如何。只愿妹妹今日之心,一生不改。” 罗令妤撇嘴嘲他:“自大!” 不再多话,夫妻二人相携而立,各自拿过一个灯笼,在灯笼下所系的绢帛上执笔写字,皇帝皇后、陆二郎夫妻,还有罗云婳、刘慕这些人,都被陆三夫妻这二人时不时的情趣挑起了兴趣,特来围观。 两只灯笼从两人手中飞出。 陆昀与罗令妤仰目,看灯笼飞起。众人仰目,辨认那灯笼下飘着的绢帛上所写的是何字。辨认出来后,他们轻轻一叹—— 左边是女郎娟秀清雅的字迹:“千秋要君一言。” 右边配着郎君那笔潇洒狂草:“愿爱不移若山。” 他们仰望上空,凝望许久。 …… 烟火绽放下,视线越来越高。 宫城墙头相携而立的郎君女郎,神仙眷侣般美好。他们与众人一起仰着头,看黄色的孔明灯载着期许,一点点向上,越飞越高。越来越多的灯聚在一起,夜亮如白昼。人间上元节节日热闹,天上灯火辉煌,亦如夜市般。 千万盏华灯横亘天际,远离尘嚣万里。灯笼点点繁繁,从点成线,由线成面。河流蜿蜒,大海澎湃。整个建业夜空,俱是星空一般流光溢彩的灯笼。 如银河浩瀚,如人心之望。 ……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大家喜欢的话,收藏一下我的专栏好不好~~以后可以在专栏里看到我什么时候开文啊这样的。 然后我休息两三个星期,会开现言《嫁给暗恋我的路人》。男主邪气,戏精,热爱赚钱。女主跳古典舞,文艺爱好者。男主暗恋女主长达十年,才抱得美人归。挺深情长情的一个故事。反正大纲写的第一版我已经决定删了,调整更带感的故事,喜欢的到时候支持哦~再说怎敌她的番外嘛。其实我不太想写番外,但看到大家都想看就有点犹豫。所以我去摇骰子,说如果三局两单就写番外吧。结果三局都是单……这是命定的缘分啊。大家说想看啥番外,让我有感觉有灵感的我就写吧。 最后总结下怎敌她。这真是我最费心思的一本书,目前也是写的最满意的一本书了。因为暂时对古言无爱,当时想的是写最后一篇古言,给自己留一个好结局,不要遗憾。所以我这篇文是特别的放飞,真的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查资料查了几十本,大纲废了一版电脑版五版手写版,细纲连卷的顺序都调整了好几遍。你们能想象现在的第三卷 原本是第二卷,原本的第二卷才是终卷么? 中间各种调整各种删改,还有很多原本挺喜欢的剧情最后权衡后还是删了。例如我在结局前原本想写一下和赵王的这个大战,罗妹妹会怀着孕被掳,陆三原本可以走,但还是陪了她。因为敌人目标是陆三,为了麻痹敌人,陆三就是扮作陈雪姐姐去的。罗妹妹介绍这是陆三的小妾,之前埋的陆三想纳陈雪作妾的梗就填上了。陈雪会在看到赵王时刺杀赵王,然后救妹妹。基本就陈雪这个身份彻底曝光了。但是思来想去虽然带感,我还是希望陆三更优雅些,给他留些脸,只好忍痛割爱删了这个梗。还是让陈雪姐姐作为一个情趣存在吧。这种删的挺多的。 怎敌她中也继续学了怎么调整故事结构啊,节奏啊群戏啊之类读者不懂的细枝末节。我的写文水平再提高了一步,这篇文成绩是我目前最好的,写的内容也努力诠释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它还帮我放下了一个心结,我彻底不再作茧自缚,不再努力讨好读者了。反正怎么写都有人骂,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了。人设不好,我喜欢就行;不满意故事发展,我高兴就行;教我不要写谁的故事,我爱写谁就写谁。不接受写作指点,别教我怎么写……放开这些束缚,真的写的特别舒服。写文期间当然也会焦虑,但我以前是焦虑怎么让读者接受,现在是焦虑怎么把文写的更有趣。目的不一样,现在的焦虑让我开心。就一些瑕疵不可避免,但在我下一次大进步前,我最爱怎敌她这篇文了。超满意! 以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