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童养婿》 作者:许乘月 文案: 沐青霜捡了头“白眼狼”,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后,非但拒不认领“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还背着她去募兵处应了武卒考选。 沐青霜心灰意懒地捏着点兵军帖,冷笑着挥挥小手:滚吧,放生你了。 五年后,那白眼狼挂着威风凛凛的“鹰扬将军金令”杀了个回马枪,与沐青霜斗智斗勇斗不要脸数十回合后,气势汹汹地将她叼回了将军府。 沐青霜:白眼狼我告诉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啊! 贺.白眼狼.征:既然是白眼狼,又怎么会吃草? 新婚翌日,沐青霜捶床—— 白眼狼果然不是吃草的! 小时恶霸长大怂瓜的窝里横土豪大小姐女主 vs 傲娇一时爽追妻路漫长、忠妻如犬叼妻如狼的将军男主 小剧场: 入伍前夜 贺征:你亲手织的那条同心锦腰带…… 沐青霜冷笑:别紧张,织给家里狗子咬着玩的,不会硬塞给你。 五年后 贺征终于抢走了当年让他觊觎到眼红的那条同心锦腰带。 沐青霜:早说过了,那是给…… 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紧紧握着那根腰带,沉着冷静地发出“呜汪”一声。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沐青霜,贺征 ┃ 配角:很多很多…… ┃ 其它: 第1章 立夏时节,有白鸟翅逾长天,有夏蝉嘶伏叶间。 自镐京及邻近三州沦于异族之手,朔南王赵诚铭整合各路势力退守江右,领江右五州与异族大盛王朝隔江对峙,中原半壁河山便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乱。 这二十余年间,原本因偏远险峻而相对闭塞的利州不受战火波及,就成了世外桃源。 朔南王府将这易守难攻的利州作为后方大营,供官军休整、新兵演练,也适当收容豪绅与流民避难。 连年征战,各州军府招兵只勉强能补足士兵的人员缺口,却无法解决将官凋零的困局,利州军府便于两年前在赫山南麓开设了这间讲武堂,为前线储备文韬武略皆通的年轻将官。 赫山讲武堂的仁智院内,年轻的武学生员们正瞎胡闹消遣着午间闲暇。 眼前这些正是两年前入学的首届学子,年岁相近,最小的今年十四,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正是能闹腾的年纪。 两年近乎与世隔绝的求学生涯可谓枯燥,活活将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少女们憋成了不安分的小兽,就这午歇片刻都能将偌大个仁智院搅和得无一处清静。 两两相斗的,三五成群追得鸡飞狗跳的,甚至有两拨人撸袖子对阵打擂的,旁边还围着一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总之是满院拳风脚影伴着喧嚣的助威喝彩,胡闹得让那些斯文庄重的经学夫子们齐齐偏头痛。 “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陈夫子,咱们是讲武堂,又不是寻常书院。这里大多数人将来可是要领兵上前线的,若个个乖顺得像小羊,那才真要完犊子了。” 说话的印从珂三十出头,曾任江阳铁骑前锋左营大将,两年前被派遣到赫山讲武堂来担任实战骑射科目的教头,是一位经过烽烟铁血淬炼的英朗女子。 她都没好意思说,若非天热,最能闹的那拨小皮猴子懒得出来动弹,只怕整个讲武堂都能被翻个颠倒。 她身旁的陈姓夫子年近五旬,本是汾阳郡主府参事文官,上月中奉命带人护送伤兵退至利州休整,之后一直在利州军府闲着。 十日前,赫山讲武堂主事官上报,有两名年长的经学夫子因暑热抱病无法授课,请军府拨人前来代课一月,军府便将闲到快长蘑菇的陈夫子派来了。 陈夫子今早一到赫山就开始备课,刚刚才在印从珂的带领下来到授课专用的仁智院,一踏进垂花拱门就被满目乱像惊得吹胡子瞪眼。 “印教头此言差矣,”陈夫子拂袖正色,“既这些都是要上前线的将官之选,你我为人师长更该严加约束,使其……” 印从珂武将出身,听不得长篇大论,一见陈夫子这架势便赶忙笑着打断。 “您说的是。哦对了,您待会儿要去戊班授课,戊班那二十一个皮猴子是整个讲武堂最野的,又抱团得紧,若他们太过出格,您出声唤我就是。” 这届生员共一百零一人,被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班。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是喜好兵法或有心建功立业的,虽私下闹腾,于课业上却好学擅思,不拘文武科目受教态度都极为端正,是经学夫子们最喜欢的。 而丁班、戊班则有过半数人出自豪强门阀,来此多是为了凑人头、混日子,尤其不喜文绉绉的经学科目,态度可想而知。 印从珂的提醒虽有转移话题之心,却也非信口雌黄,戊班二十一只皮猴子里还真没一只省油的。 陈夫子初来乍到,又只是短时代课,便也不与她继续争执学风问题,颔首谢过她的好意提醒。 **** 午后日阳透窗而入,院中有风催动枝叶,沙沙轻响混着陈夫子照本宣科之音,使人昏昏欲睡。 望着讲堂内伏案昏睡过半的顽劣生员们,陈夫子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地拿起惊堂木。 方才进院时见到的场景本就使他心有火气,戊班这目无师长、睡倒一片的架势更是火上浇油。 随着惊堂木怒响,昏睡中的家伙们纷纷抬头,睡眼惺忪、茫然四顾,在看到堂上陌生夫子隐怒的面容后,又一个个不以为意地撇着嘴趴了回去。 简直嚣张得无法无天! 陈夫子记着印从珂说过,这班孩子抱团得紧,便本着“杀鸡儆猴”、“各个击破”的策略,决定挑个看起来相对没那么刺儿的家伙出来,“杀”给这班小混球看看,以立师威。 他的目光四下逡巡,最终停在末排临窗的红衣少女身上。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小脸俏生生明艳又张扬,加之那袭银红云雾绡束袖武服还以金泥滚边、饰以精细流云纹,很是引人注目。 她坐姿懒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恹恹的,虽没伏案大睡,却也没听讲,一直托腮侧头望着窗外。 陈夫子戒尺一挥指向她:“你,背一背为师方才讲的《八阵总述》末篇。” 少女蹙眉回首,潋滟杏眸中闪着淡淡疑惑,却还是扶着桌沿站起身来。 “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弃本逐末,圣人不为。利物禁暴,随时禁衰,盖不得已。圣人用之,英雄为将,夕惕干干,其形不偏;乐与身后,劳与身先……” 懒散娇声中气不足,吐字拖沓敷衍,却又一字不差。 陈夫子有些意外,将戒尺握在掌心里掂了掂:“虽熟读能诵,却也得文义皆通才算过关。你说说,这‘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弃本逐末,圣人不为’,何意?” 少女答得言简意赅:“不知。” “你当然不知!为师讲了半个时辰,你就盯着窗外发足半个时辰的呆,简直欺人太甚!不思进取!” 面对陈夫子的突然发难,红衣少女并无惊惧,面上反倒浮起倔强之气。 “您并非‘讲’了半个时辰,是‘念’了半个时辰。您忙着照本宣科,还没空加以讲解,若我有那独自坐地就能顿悟的天分,您的位置怕就该腾给我来站了。” 耿直不客气的回嘴惹来满堂哄笑,皮猴子们睡意全消,个个眼儿锃亮地来回看热闹。 陈夫子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道:“嫌为师讲得不好是吧?觉着《八阵总述》枯燥无用是吧?天热了,坐着容易犯困是吧?去最后头贴墙倒立着听!” 此言一出,立刻有夸张做作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窃笑私语。 红衣少女前座的那名玉色武服少年更是吊儿郎当笑出了声。 “夫子,您换只鸡来儆猴吧。这大小姐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在医官那里躺了七日才好转,今早一来又发现仿佛后院起火,正满心的苦大仇深呢!您若执意要‘砍’她立威,她疯起来怕是敢把您拎去贴墙倒立着授课哟……嗷!沐青霜,你还有没点礼貌了?打人不打头啊!” “沐青霜”这个名字让陈夫子愣了愣,他依稀记得,这里似乎只有一个姓沐的生员。 就在少年捂着后脑勺瞎叫唤时,院中传来课休的撞钟声。 沐青霜轻声道:“夫子,课休了对吧?” 虽是疑问,陈夫子却总觉她只是随口客套,并非当真需要得到自己的首肯。 果然,她没再多看陈夫子一眼,顾自举步迈出,抬手一掌就将前座少年按头压在桌案上的书册间。 “谁是要被杀了儆猴的鸡?谁仿佛后院起火?嗯?算了,你别说话了,放心死去吧。晚些我会到镇上替你打块石碑,刻上‘我的伙伴纪君正死于话多’,以警示后人。” 被脸朝下按头埋进书册间的纪君正吚呜挣扎着,整个戊班非但无人劝阻,还一个个拍桌狂笑起哄。 “瞧这一手‘泰山压顶’,干净利落、精准有力,典范!” “君正嘴碎又能吃,于国无用,埋就埋了吧。” 笑闹间,院中已陆续出来许多课休的邻班学子。 沐青霜不经意地抬起眼,瞥见外头人群中的某个身影时杏眸倏地一眯。 明丽的小脸对窗外扬起,嗓音虽有些中气不足,气势却到位:“令子都!你老实站那儿别动,有笔账我得找你算算!” 语毕,她放开纪君正,一阵风似地就跑了出去。 戊班剩余二十只皮猴子——包括才逃出魔掌的纪君正——立刻应声而动,站起来就跟着往外跑。 一群人边跑还边七嘴八舌朝院中喊话。 “戊班沐青霜单挑甲班令子都,双方私人恩怨,请无关人等自觉闪避!” “谁若不要脸出手助拳,我们戊班可是格杀勿论的啊!” 被彻底无视的陈夫子气得头顶冒烟,瞪眼看着这群小混球呼啦啦冲了出去。 从容行在最后的黄衫少女敬慧仪经过陈夫子面前时,笑容可掬地对他揖了半礼:“只是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夫子不知前情,请勿屈尊插手。” 陈夫子一口老血憋在喉头。 瞧这群魔乱舞的戊班,真是讲武堂经学夫子们的噩梦之地。 沐都督到底是如何骄纵溺爱,竟养出沐青霜这般匪气的女儿来!顽劣至极!群魔之首! **** 陈夫子怕出事,赶忙出了仁智院去搬救兵。 而戊班小纨绔们也已联手清场,将试图增援令子都的甲班学子全拦到回廊里。 心中有愧的令子都被撵到气喘吁吁,终究在沐青霜满身恶霸匪气下一步步退到了院墙根。 “那天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才将你撞湖里去的。你被印教头救上来后,你班的敬慧仪和纪君正立刻就将我踹下去了,也算替你报过仇了吧?” “我十岁那年曾失足落水,险些溺亡,”沐青霜将双臂环在身前,冷冷淡淡望着高出自己大半头的令子都,“所以,这两年的负重泅渡演练我站在岸上滥竽充数,并非娇气躲懒,而是我不识水性。” “我在医官那里躺了七日,也不是受寒伤风,而是心悸恐惧导致高热反复、神志不清。令子都,若非印教头眼疾手快将我救上来,你此刻已经背上一条人命了。” 令子都闻言面色惨青,大热天里渗出满头冷汗:“我只是……我没想……” “不必找补。好在我瞧见你那时面有惊慌愧疚,也瞧见你伸手想拉住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请主事官不要将这事上禀军府?” 十五岁的沐青霜虽是个张狂顽劣的小霸王,却也不是无事生非、仗势欺人的主。 她父亲是利州都督沐武岱,兄长是利州军少帅沐青演,若这事被报至军府,她的父兄不杀过来将令子都剁成细肉蓉才怪。 沐青霜心有余悸般敛了敛睫:“你是有预谋要将我推下去的,只是你没料到我不识水性,对么?” “怎、怎么会?我没……” “因为贺征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日的负重泅渡演练他没去,是去主事官处告假下山了。你怕我听到风声要追上去拦阻,所以才将我撞到湖里,想给我添些麻烦替他拖延时间,对么?” 沐青霜平静地抬眸:“贺征既是躲着我告的假,必定叮嘱过你不能向我透露他去哪里,做什么。朋友有朋友的道义,我不会逼你说这些。我只问一件事,若你答了,我们从此就恩怨两清。” 令子都感激地点点头:“你问。” “上午我点了你甲班好几回人头,”沐青霜似笑非笑地哼了哼,“除了贺征,周筱晗也没在。他俩一道走的?” 孤男寡女,双双告假下山、数日不归—— 她的童养婿这是想造反啊。 作者有话要说:贺征:血书大写一个冤字.jpg注:本章引用的《八阵总述》作者为西晋名将马隆。 第2章 “戊班沐青霜爱慕甲班贺征”,这事在讲武堂学子之间是共识。 而沐青霜与甲班周筱晗打从入学时起就不对盘,这事也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 不过,这俩姑娘之间的恩怨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明白。 只是这二人明明并不同班,但每逢百人同时到场的校场武课上,总会冤冤不解地针锋相对,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代表友好热络。 若这俩姑娘中间再搅和进一个贺征,啧啧,怕是能打到整个讲武堂不剩半片屋瓦。 令子都歉意又无奈地苦笑,语气温和,莫名带了点安抚的意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沐青霜没说话,不咸不淡地哼哼两声,就静静看着他,明艳小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假笑。 令子都被她那奇怪的假笑闹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又退了半步,后背都贴墙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用词点到为止:“你点人头没点准,这几日,我班还少了个齐嗣源。” 虽说令子都与沐青霜从前并无太多交情,可毕竟邻班同窗两年,彼此不至于陌生到一无所知。 他相信,身为利州都督沐武岱的女儿,沐青霜胡闹归胡闹,在大事上却绝不是个稀里糊涂的小姑娘。 甲班二十人可以说是讲武堂最拔尖的二十人,而贺征、周筱晗、齐嗣源则是这二十人中最尖尖那一拨。 讲武堂最出色的三个学子,同一时间得了主事官允准下山,之后所有师长在其他生员面前对此事都避而不谈…… 沐青霜拿指尖轻点着下颌,心中顿悟:这三人并非告假离开,定是接了隐秘才使命下山的。 虽说他们这些人眼下还不是军籍,可赫山讲武堂毕竟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作为这届学子中的佼佼者,贺征等三人临时被军府征调去帮忙做些生面孔才更方便做的事,这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见她面色稍霁,令子都松了一口气:“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其中详情估计你也不知道多少,还不是只能跟我一样靠猜,”沐青霜笑笑,并不与他为难,“行了,之前那事就揭过,我不会再为此寻你晦气。” 见她似要转身离去,令子都心中汗颜,忙叫住她。 “沐青霜,我是当真不知你不识水性的。” 令子都想想也是后怕,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歉礼。 他那歉礼实在隆重,寻常根本不该出现在同辈之间。沐青霜被吓了一大跳,瞪着眼儿往后蹦了出老远。 “令子都你什么毛病!无端端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令子都正色道:“毕竟我险些酿成大祸,你虽不计较,我却心中难安……”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当时义气上头,只想着帮贺征拦着她点以免旁生枝节要误正事,却没周全考虑后果。 这几日沐青霜在医官处养病没来上课,他心中本就愧疚不安,方才又得知沐青霜这回险些因自己的莽撞举动丢了性命,他的负疚感愈发深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沐青霜“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江湖。” “不然,”令子都认真想了想,诚恳提议,“下回负重泅渡演练时,你再将我踹下去一回吧?” 沐青霜没好气地笑着摆了摆手:“我看你不是‘令子都’,分明就是‘疯子都’。懒得理你。” **** 赫山讲武堂设在赫山南麓,半隐于山巅。 照规矩,武学生员每年只有夏季与冬季的两次长休时才能回家,平日未得主事官允准不得擅离,最多偷摸翻墙溜去山下的赫山镇,打打牙祭放放风。 除此之外,他们若想彻底撒欢,便只有等着诸如负重泅渡、丛林遭遇或实战骑射这类需到山间场地进行的武学科目了。 熬过两日经学课程后,他们总算迎来了印从珂的实战骑射课。 这门课程是百人大课,五个班的学子陆续进入西山校场后,场面立时欢腾得宛如过年。 印从珂出身行伍,授课最重实用,素来不讲什么花里胡哨的大道理,一进校场就是各种“惨无人道”的对抗,完全将这些孩子当做自己麾下的大头兵,半点不手软。 偏这些家伙们很吃她这套。 “……今日除了要练骑射中的准度之外,还要练胆。”印从珂扫视全场,笑得不怀好意。 乌泱泱列阵立在土台下的学子们顿时眼中放光,有人甚至摩拳擦掌地笑咧了嘴。 “印教头从不叫人失望,回回都有新花样!” 印从珂脚尖往前一送,将一颗小石子准确踢向说话的纪君正。 “列阵之时,未得将官允准随意出声,军棍杖三!” 纪君正立刻噤声,捂着被石子击中的腹部缩得跟鹌鹑似的;其他人则强忍幸灾乐祸的笑意垂下脸去。 毕竟不是真的大头兵,印从珂倒没当真叫人来行军法。见他老实了,便接着宣布今日规则。 不得不说,今日玩得有些大。 两人隔着不足百步的距离立马对峙,双方背后各一个草靶,各自的目标正是对面那个靶子,每轮各发十箭,以最终总计上靶环数定输赢。 这就意味着对战时不但得尽力命中,还需想办法挡住对面射来的箭。 校场实训所用木箭并无箭簇,可尾端却是削尖成箭簇的形状,虽不致死,皮外轻伤在所难免。 今日非但不能躲,还得想法子正面迎上去挡—— 虽说会有面罩、布甲做防护,可人在那电光火石间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印从珂所说的练胆,就是要他们克服这种本能。 “双方在马背上持弓,不执盾,要拿什么挡,你们自己个儿琢磨去!反正,若因马匹受惊被摔下来的,算输;被吓得调转马头找地儿躲的,也算输!输的人今晚留下,将这一百匹马全刷干净!” 印从珂满意地看着孩子们精彩变幻的脸色,潇洒敲响了鸣金锣。 “抽签!” 满场沸腾,丁班、戊班的孩子们笑闹起哄最为大声。 “印教头你也太魔性了,怎么想出这么凶残的法子来的!” “各位同窗,生死有命,要留骨气在人间啊!若是不幸抽中甲班的人,谁哭谁是狗!” **** 纪君正抽到了隔壁丁班的段和年,乐得一蹦三尺高。 他在骑射科目上是百人中垫底那一拨,可巧段和年比他都不如。 “恭喜啊,”沐青霜将手伸向签筒,扭头对纪君正笑道,“菜鸡互啄。” “要你废话!赶紧抽了走开,”纪君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等着看谁是抽中令子都的那个天选之子呢。” 其实不独纪君正,此刻围在签筒旁的人全都在等这个结果。 在被所有师长寄予厚望的甲班二十人中,虽有贺征、周筱晗、齐嗣源三人珠玉在前,紧随这三人之后的令子都却并不逊色。 他于实战骑射这门科目上尤其出众,两年来在校场从无一箭虚发,连印从珂都说过他就是个天生的神箭手。 说难听些,今日谁若抽中令子都,那真是八辈子没烧过高香,注定是要留下来刷马的碎催。 沐青霜嗤笑着拿起手中的签定睛一看,笑容顿时凝固—— “纪君正!我打死你个乌鸦嘴!” 天选之子沐青霜,刷马预定。 **** 其实沐青霜在骑射科目上的表现并不弱,以往战绩在百人中能排进前三十,简直可说是戊班在这门课上最后的骄傲。 奈何令子都是骑射科目的百人榜首,她实在不够给人塞牙缝的。尽管令子都因心有愧疚而尽力放水,她还是毫无意外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不是个输不起的姑娘,傍晚散课后便老老实实留下来刷马。 因有不少平局,甲班又少了三人,今日最终的输家就只十几人。 这十几个难兄难弟、难姐难妹每人分得十匹战马,蔫头耷脑地赶着马往河边去。 训练这一日下来,大家都累得两眼无神,各自能顾着自己那十匹马就不错了,也没谁分神留心走在最后的沐青霜。 令子都这个本该离开的胜者却一路跟着沐青霜到了河边,抢过了她手里的刷子。“干嘛?胜者的怜悯?”沐青霜没好气地撇撇嘴,“我可是要留骨气在人间的,不稀罕。” “之前的事我心里还是过不去,你就给我个机会赎罪吧,”令子都不以为意地笑笑,低声道,“你怕水,躲远些。” 沐青霜一听又是这事,忍不住就笑了,伸手就要抢回那刷子:“一码归一码,我输了就是输了,两回事。要赎罪咱们换别的,你……” 这一个抢一个挡的纠缠之下,沐青霜没留神就踩进地上小土坑,一个趔趄就撞向令子都。 令子都忙不迭伸手想环住她,却见眼前一道青色残影划过,将沐青霜从他面前卷走了。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在河边刷马的十几个人全都瞪眼看过来。 与沐青霜交好的敬慧仪轻咳一声,唇角止不住微扬,最终选择扭头视而不见—— 青霜此时绝对并不希望任何人过去扶她。 毕竟她压着的人是贺征。 作者有话要说:弄新封面耽搁了一下,迟到十分钟,抱歉抱歉 第3章 今日因落败而留下来刷马的十几人多是戊班的。 别看戊班人在课业上文不成武不就,但因家世出身之故,个个都是识眼色、懂进退的机灵鬼儿。 他们的大多数多少知晓沐青霜与贺征之间的渊源,但因沐青霜有言在先,这两间他们在讲武堂内从不胡乱对不相干的人说嘴,顶多只是在没外人时冲她调侃起哄。 此刻这些小机灵鬼也没一个多事的,全都当自己瞎了聋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各自专注地刷着自己负责的马匹。 四下清静,只有淙淙流水声与细细碎碎的刷马声。 沐青霜眉心轻蹙,俯视着身下的青衫少年,清澈杏眸中满是狐疑的审视之色。 片刻后,她似警惕的小豹子般,若有所思地低头凑近,秀气的鼻翼微微翕张,试图通过嗅闻来判断某种不该出现在自己领地内的异样气息所为何来。 “你……” 青衫少年贺征倏地抬手,以指尖抵住她的眉心,坚定地阻止了那张明艳俏脸的靠近。 “你是打定主意,要用这种姿势聊天?”少年沉嗓轻沙,语调又浅又缓。 沐青霜这才如梦初醒,颊边浮起淡淡落霞色,尴尬地以掌撑地站起身来。 略有些别扭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后,眼角余光瞥见贺征还躺在草地上,她稍稍倾身,迟疑着朝他伸出援手。 少年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谨慎避开她的手,只圈住被武服束袖熨帖包裹的纤细手腕,借力跃起。 四目堪堪相接,贺征立刻先发制人:“我是来找子都的。” “哦,”沐青霜一脸平静地举步走开,顺手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草屑,“疯子都,找你的。” 语毕,从一脸懵懵然的令子都手中取回刷子。 令子都朝站在原地没动的贺征远远投去一瞥后,有些不放心地低声对沐青霜道:“你不是怕水么?不然我还是先……” 沐青霜笑笑,随意挥了挥手中的刷子:“没那么严重,我只是不敢下深水泅渡而已,站在岸边浅水处刷个马还行。” “我以为你……”令子都讪讪笑着挠了挠头。 “呿,你瞎以为什么?你以为我怕到沐浴都不能用浴桶那种程度?我可是……嚯!” 眼观四路的沐青霜余光瞥见身后某人的异动,口中惊讶低呼一声,敏捷旋身躲过身后飞来的小土坷。 那小土坷上长着两三根茸茸嫩嫩的青草,在空中摇摇曳曳划出道绿影长弧,“咚”地一声没入河中,激起小小水花。 莫名其妙被偷袭的沐青霜着恼回头,怒瞪贺征。 青衫少年高大长身立于河畔,薄唇微抿,点漆般的黑眸平静如水,清清冷冷看着人。 十六岁的儿郎长相上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五官自有一种凛冽锐气的锋芒,漆黑乌眸形似桃花,双眼皮深且宽,眼尾细长而略弯,笑起来似阳春夜里的月华—— 可惜,他少有笑颜。 夏日黄昏,山间扶疏草木被夕阳染上瑰丽金色,四下有繁花灼灼,盛绽欲燃。 青衫素简的贺征就那么冷冰冰板着脸负手立于其间,便是懵懂少女胸臆间一桩美好又烦恼的心事。 以目光远远对峙片刻后,沐青霜心上突然冒出一百只疯鹿齐齐乱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羞成怒使她面上滚烫。 “贺征,你别太过分啊!我不就跟疯子都多说了两句话吗?是耽误了你向他传递天大军情还是怎么的!” 沐青霜急急撇开眼,背过身走向河边马匹,刷子恨恨挥了挥:“有本事你站那儿别动,我刷完马就来收拾你!” “好,”贺征直视着她的背影,疲惫轻沙的嗓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与委屈,“我等着。” **** 被令子都与贺征先后耽搁一番,沐青霜就成了刷马难友中进度最慢的一个。 到太阳落山,月牙初升时,沐青霜两眼无神地望着尚未刷洗的四匹马,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整日,经过校场上激烈到近乎凶残的两两骑射对抗,再刷完十匹战马,十几个可怜的家伙已累得快要抬不起头,自也讲不了什么互帮互助的江湖道义。 “霜儿,我腰快断了,先回去躺尸了啊。”敬慧仪累得灰头土脸,耷拉着双臂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向沐青霜打了个招呼。 “你走吧。记得帮我留点热水……”沐青霜可怜兮兮地撇了撇嘴,认命转回去继续招呼剩下的四匹马儿。 虽此处在西山校场之外,与她们在南麓的学舍之间有段不短的山路,可整个赫山都是讲武堂的地盘,为保障学子安全,军府常年派了一队人马沿路巡防,即便落单也没什么好怕的。 待敬慧仪走后,四下彻底安静,沐青霜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马,两眼放空地想着心事。 未几,身旁多了一道熟悉身影,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刷子。 “贺征你是妖怪吗?!”沐青霜被吓了一跳,明眸大张,“走路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贺征并没看她,也不出声,只是动作利落地闷头刷马。 沐青霜懒搭搭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走到一旁看着他。 十余日不见,她心中是有很多疑问与愤懑的。可当这人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后,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与他从总角相识,一路长到如今,彼此贯穿对方的年少时光,如今却似乎一年年渐行渐远。 待贺征将剩下的马匹刷洗干净,两人沉默并肩将十匹马赶回校场交给驯马官。 出了校场没多远,贺征蓦地止步,转头看向落后自己五六步的沐青霜。 温柔月光下,两人目光静谧相触的瞬间,沐青霜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软弱可耻的委屈。 她撇开头,缓缓蹲下,抱着双膝将头瞥向一旁,眼中浮起氤氲水气。 以往她一直深信,只要她足够勇敢足够坚定,他最终是会愿意留下来与她相携此生的。 这次他瞒着自己接下军府的派遣,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就走了,仿佛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担忧会不会心疼…… 她已经不敢确定,自己对贺征来说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 贺征似乎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来,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沐青霜猛地扑到他背上,单臂虚虚环过他的脖颈,伸手捶了他一记。 “你还有脸叹气……” 因疲惫而略略沙哑的娇嗓没了平日那种张扬盛气,软绵绵像裹了层稍显粗粝的糖霜。 贺征喉头滚了滚,背起她往南麓官舍的方向走。 沐青霜垂眸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瓮声轻问:“你伤在哪里了?” 先前她压倒贺征时,已隐约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贺征脊背一僵,脚下滞了滞:“只是小伤。” 见他似乎不想多说,沐青霜重重咬了下唇,心中渐渐高涨起委屈的火气。 从前,她与贺征还算是无话不谈的亲密伙伴—— 虽总是她黏着他叽叽喳喳多些,可他一直是纵容她亲近的。 他稚龄遭逢巨变,自来话不多,待谁都冷冷淡淡,唯独在沐青霜面前会有些许软色。 可打从进讲武堂那年起,有些事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 沐青霜撒气似地使劲圈住他的脖子,眨着委屈发烫的双眼:“贺征,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烦人?” “没有。” 他应得很快,肩颈绷得紧紧的。 沐青霜哼了一声,松了手,抬眼看看天边的弯月:“你走时为什么要躲着不告诉我?还让令子都帮你拦着?” 贺征反扣在她腿上的双臂蓦地一紧:“军府临时征调……你不会同意的。” 虽军府来人再三强调会在行事途中保障他们的安全,可其间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 她一向不乐意他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沐青霜点点头:“是做什么去了?事情既已了结,我问问总行吧?” “月余前循化城放进了一批中原来避难的流民,其中有几个人行迹可疑。他们很警觉,对军府的行事似乎也很熟悉,斥候试了几次都没能近身,军府便让我们三人以流民身份再去接近探底。”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 沐青霜知道轻重,明白这已是他能透露的全部,便没再往下深问,只话锋一转,关切起他的伤势。 “最后跟他们交上手才受的伤?” “嗯。” “军府将尾巴都收干净了吧?”既最终交上了手,说明他们三人的身份到底还是没瞒住,沐青霜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贺征停下脚步,轻声道:“是少帅亲自带人善后的。” 此刻两人已在南麓学舍前的牌坊下了。 沐青霜从他背上滑下来站好:“沐青演好样的。哼。” 她大哥明知她对贺征宝贝得紧,居然也搅和进来掺一脚。 “你……”贺征回身面对她,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你没跟子都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沐青霜仰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自嘲一笑:“贺征,我的人品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烂?我既答应你不会在讲武堂同窗间宣扬这件事,两年来可曾食言过一回?”“我不是……” 沐青霜怒从中来,抬脚照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记:“滚回学舍睡你的大头觉去吧!夏季长休之前我若再跟你说一个字,我就不是人!” 贺征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沉默地望着她怒冲冲远去的背影,大掌紧握成拳。 他不知该拿这姑娘怎么办。 从两年前第一次做了“那样”的梦之后,他就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fg倒了qaq,我吃完饭就来发红包谢罪,嘤嘤 第4章 讲武堂的学舍两人一间,沐青霜的同屋正是与她自小交好的敬慧仪。 沐家与敬家的祖屋大宅同在循化城,两家相隔不足三里地,世代交情都不错。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意气相投,打小开蒙进书院时就是同窗,来了这赫山讲武堂后仍是同窗,自是好得跟亲姐妹一般。 沐青霜闷闷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就见敬慧仪斜倚在窗边,掌心摊着一把用荷叶包着的樱桃。 主事官希望生员们能在求学期间就养成大鸣大放的军旅之风,平日一应餐食都仿行军规制,只讲究个简单管饱,果子、零嘴儿之类自是没有的,连自己从家里带来都不行。 这时节,不必偷溜去山下的镇子里就能得到新鲜果子吃,对她们多少算个惊喜。 “霜儿,快来吃樱桃,”敬慧仪“噗噜噜”将口中的樱桃核吐进纸篓里,“我给你留了热水,这会儿还烫着呢,吃了再去洗吧。” 她回来已有好一会儿,沐浴过后换了凉爽的浅云色大袖冰丝袍,长发用发带随意绑做一束,发尾依稀还有点湿意。 沐青霜兴致不高地踢踏着步子走过去,从她掌心拈起两颗樱桃塞进嘴里:“唔,还挺甜。是从印教头她们那院儿里偷的吧?” 这里每座生员学舍及夫子官舍中原本都栽了果木,只是生员们年纪小,于琐事上不免懒怠,两年来也没谁想着多照管院中果木,只靠杂役官们例行公事地浇浇水,那些果木自然长得不大好。 而印从珂与另两名经学女夫子同住一院,三人有商有量地轮流照管着自己院中的果木,几株垂丝樱桃被打理得尤其精细,如今正是硕果累累、引人垂涎的时候。 “嗯,君正带人去偷的,咱们班人人有份,”敬慧仪说着就笑开了,“你可不知道,堂堂朔平纪家三少爷,就为些樱桃,差点儿没被印教头拿木箭扔个对穿!” 说是这么说,可谁都明白,这也就是印从珂没想当真计较,否则纪君正跑得掉才怪。 沐青霜又抓了几颗樱桃塞进嘴里,恹恹地从窗边探出头去:“能从印教头手中夺食,纪三少了不得,将来必成大器。” 敬慧仪也趴在窗边,与她并肩探出头去吹风。 “瞧你这脸,闷得跟什么似的,”敬慧仪随手在沐青霜脸上捏了一把,“同贺征吵架啦?” “说话就说话,别趁机拿我脸当净手布,”沐青霜笑着挥开她,“你还不知道么?我跟他若能吵得起来,明早的太阳得打西边儿出。” 敬慧仪弯着笑眼侧脸躲过她的小拳头。 “倒也是,”敬慧将额角贴在窗棂上,笑盈盈觑着她,“贺征话少,又总冷冷淡淡的,你便是想着法子去惹,人家也未必肯多吱一声。” 馨宁夏夜,两个姑娘亲昵挨肩趴在窗前,就着甜美樱桃与惬意晚风,闲散聊几句少女心事,便是年少轻狂的岁月里,最寻常却也最静好的浮生。 “你在贺征面前是真没多大出息!再有天大火气,都不必他赔上什么温言软语,只要给你个笑脸,你立马就能翻篇儿。” 敬慧仪伸指在她额角轻轻一戳,怒其不争地笑斥。 莫名被鄙视的沐青霜将樱桃核咬得嘎嘣作响。 “瞧不起谁啊?!我方才跟他撂下话了,夏季长休之前,我若再跟他说一个字,我连人都不要做的!哼。” “诶哟,我们霜儿终于硬气一回了!”敬慧仪一本正经地给她拍拍手,“赶巧贺征是带伤回来的,你冷着别问他死活就对了。他不嫌你管得多么?你正好让他尝尝没人管没人问的滋味。” 沐青霜抿唇,慢慢垂下脸,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君正下午不是先回来么?碰到齐嗣源,就多嘴问了两句,”敬慧仪斜睨着她,“据说贺征被人一刀剌在腰间,啧啧。不过齐嗣源也说了,伤口长是长了点,却只是皮外伤,没大碍。” 沐青霜心头一拧,倏地站直旋身。 “你干嘛去?”敬慧仪拉住她,狡黠笑问。 沐青霜也不忸怩,坦率直言:“开春复课前大哥给了我两瓶‘黑玉止血生肌散’,我拿去给他。” 这药在市面上贵同金价,她一直用得很省,这都三个多月才用了不到半瓶。 敬慧仪放开她,改伸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诶哟喂,瞧这自打脸的,我都替你疼!前脚才撂了大话,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又巴巴儿凑到他跟前去。我瞧着你这辈子在他面前都做不成个人!” 若是平日,沐青霜大约已不管不顾拿着药找贺征去了。 可今夜她心中本就有许多不知所起的迷思,一听小姐妹这话,顿时就泄了气,垮着肩膀重又靠回窗边。 “慧儿啊,你说我到底哪不对了?他怎么就那么烦我呢?” **** 沐青霜与贺征之间的牵系,始于她六岁那年。 她随母亲前往州府利城收容伤病流民的善堂施粥,无端端被缩在墙角的贺征扯住了裙角。 那时贺征才七岁,却已在战乱里辗转流离两三年,原本护着他出逃的家人陆续亡故在途中。 小小少年孑然一身,裹在流民中一路退到利州,才终于在善堂内暂得安身。 可善堂内密密匝匝全是伤病流民,虽州府与豪绅之家常会去布施粥饭,终究不能保障每日三餐。 乱世中活下来的人可不将怜悯谦让,但凡有食物,总是伤病较轻、身体较壮的人能多抢些吃,像贺征那般独自流落、没有大人在旁护佑的小孩子,处境可想而知。 那时他已有两三日水米未进,身上又烫得厉害,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躯就那么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为何偏偏牵住了自己的裙角,可时隔多年,她始终记得当时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难过震惊。 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遗忘的小兽,本该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那时母亲蹲在她面前,温柔唤着她的小名,“萱儿,咱们将这小哥哥领回家给你作伴,好不好?”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尽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岁,但她已能隐约意识到,若无人施以援手,这个小孩儿在善堂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亲没有挨过多年沉疴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爱妻的沐武岱迁怒,言道是贺征不祥,要将他赶出沐家。 对沐青霜来说,贺征是她与母亲一道救回家的,将贺征留在身边,就是多留了一点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回忆。 于是,小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盛怒的父亲面前,稚嫩的嗓音倔强又固执:“母亲说过,咱们家要将他养成最好的儿郎,将来是给我做夫婿的,谁也不能叫他走。一辈子都不能叫他走。” 其实那时才是个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姑娘,懂什么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迁怒着,讲不了别的道理,必须搬出个无法撼动的理由才能留住贺征。 沐青霜打小机灵,平日里见着周围人的模样,心中明白在世间种种没有血缘做基石的关系中,惟有“夫妻”这种关系,才是大人眼里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这样,她成功地在父亲盛怒下留住了贺征。 待两年后,沐武岱终于走出了丧妻之痛,待贺征也算亲厚,偶尔还打趣催促他快些长大,莫叫自家女儿久等。 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越说越真,明明从无婚约,可沐青霜却总觉得贺征就是她的人。 她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在她的严格监督下,沐家对待贺征衣食用度、进学习武等一应事宜上,全都给予了和她相同的规制。 无论是在沐家,还是出外求学时,她总护着他,从不允谁欺负他、瞧轻他。 两年前来讲武堂时,贺征说不想在讲武堂同窗口中再听到“贺征是沐青霜的童养婿”这样的说法时,她虽不大高兴,却还是应下了。 那时她才知,从前在循化的书院求学那几年,贺征因这件事被同窗们调笑许久,早已不胜其扰。 讲武堂的百名生员里只有十几个来自循化,旁的都是来自利州别的城镇,并不知沐青霜与贺征有什么关联。 沐青霜便叮嘱了同出循化的那十来个旧同窗,甚至为此与人打过一架。之后这两年里,讲武堂内再没谁提这茬。 “慧儿啊,我明明没有食言,他怎么还越躲越远了?”沐青霜困惑地仰头看着皎洁银月,“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去找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仪撇撇嘴,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荷叶揉成团,凌空投进墙角的纸篓里。 “那谁知道?我四哥说,儿郎们想事情跟姑娘家不大一样的。” 敬慧仪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着贺征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偏你总乐意上赶着,惯得他个有恃无恐。要我说,你就硬气些别理他,看他不追过来抱着你腿哇哇大哭。” “可他受伤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只给他送药去,给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仪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脸颊:“我求你出息点儿!这还叫不理他?!咱们讲武堂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既活生生没缺胳膊没少腿儿地回来了,那就叫没大碍!屁大点伤,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巴着眼睛,“要不,我拿给别人,叫别人再转交给他?” 敬慧仪送她个大白眼,完全不想理她了。 沐青霜揉着脸沉吟半晌,忽地福至心灵:“嘿!白天疯子都在校场时,手臂上被我的箭划过一道,我去把药给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伤很轻,一瓶药是无论如何用不完的,以他与贺征的交情,肯定会将药分给贺征! 哎呀,可把她机灵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贺征:你这一机灵,我的醋坛子坏了(╯‵□′)╯︵┻━┻深更半夜我来捉个虫,应该不会被发现,嘿嘿。 第5章 沐家打祖上起就是利州地界上数一数二的豪强,领雄兵数十万威震边陲,执利州军政牛耳。因此沐家儿女世代尚武、作风豪迈,行事颇有些张扬不羁。 说好听点,就是“大行不顾细谨”;直白些就是鲁直疏狂、说风就是雨。 虽敬慧仪很支持自己的小姐妹在贺征面前“高贵冷艳做个人”,可当她看到沐青霜捏着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就要往外走时,立刻额穴猛跳,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 “这位大小姐,”敬慧仪头疼不已,反手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三更半夜,你去男同窗的学舍给人送药?!” 沐青霜茫然回望着她:“才正戌时,不算太晚啊。” 甲班人自来有挑灯夜读的习惯,令子都绝不会睡这么早的。 “这不是人家睡没睡的问题!”敬慧仪狂翻白眼,“你个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去不相熟的男同窗学舍,自己想想,合适吗?” 沐青霜认真地眨眼想了片刻:“还成吧?我会记得先敲门,不会直接进去的。” 夏夜天热,少年郎们回到各自学舍后,于着装上难免会……清凉些。这道理她懂。 “也不是敲不敲门的问题!”敬慧仪抬起手掌猛拍自己的额心,“这大半夜的,你贸贸然去学舍找他,是个人都会误以为你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啊。” “那纪君正不也是男的?他摸黑给你送樱桃来,怎不怕人误会?”沐青霜理直气壮地反问。“君正是我未出三服的表弟,跟亲弟弟都没差多少,有什么好误会的?!”敬慧仪忍不住在她额角轻戳两下,“你和令子都什么关系?那能一样吗?” 利州风俗,无论堂亲、表亲,凡未出五服者皆为血亲同宗,不通婚姻、不缔情缘,都做亲生兄弟姐妹般坦荡相处。 而敬慧仪与纪君正未出三服,这血缘极近,确实没什么好误会的。 “哦,倒也是,”沐青霜点点头,“那我明早去仁智堂再给他。” 见她开悟听劝,敬慧仪松了一口气,转身扑到自己的床上。 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摊上这么个小姐妹,瞧这操不完的心哟。 **** 讲武堂仿行军规制,各班按月抽签排定朝食次序,轮流进饭堂用餐。 这个月甲班负责抽签的人点儿背,抽到朝食最末轮次。待他们用餐结束,三两结伴穿过仁智院的垂花拱门时,院内早已没了泼天闹腾的气势,清静得都快赶上道观佛寺了。 毕竟立夏过后一日热过一日,晨风也没法驱散无处不在的燥闷,再皮的猴子都不愿在外多逗留,全躲回各自讲堂了。 贺征与齐嗣源并肩走在同窗中,边走边低声说着事。 在长长的回廊下走了没多远,前头的同窗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频频回首,向交谈中的贺征与齐嗣源投来兴味目光—— 主要是看着贺征的。 贺征脚下一滞,抬眼就见沐青霜迎面而来。 她惯爱着红衣,今日是一袭清凉的金红冰丝齐腰襦裙,外罩浅杏色素纱蝉衣。 随着她干脆利落的身影移动,薄纱宽袖扬起澄澈风华,恰似一枝覆着晨露的蔷薇,明艳凛凛。 俏丽小脸上徐徐浮起浅笑,在夏日晴光里如临水照花,使人望之怦然。 贺征脚下似被灌了铁水般挪不动步子,高长身量绷得笔直,腰身挺拔如参天白杨。 “你这不解风情的,也不怕伤了沐大小姐的心。”齐嗣源忍笑握拳抵在唇边,带着三分怜悯七分起哄低声道。 沐青霜隔三差五总会蹦跶到贺征面前,有时塞些吃的用的,有时只嘘寒问暖说会儿话,说来并无出格举止。可这姑娘只要一见贺征,笑眼里就满是藏不住的星星,其心思热烈坦荡,任谁都瞧得出她的企图。 偏贺征铁板一块,从不见有什么回应,总是冷冷清清板着个脸。长久下来,甲班同窗们都忍不住要对沐青霜心生不忍了。 贺征没搭理齐嗣源的调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嗓子,淡淡撇开头。 眼角余光却总不争气地要往她的来处溜去。 昨夜这姑娘撂下狠话说夏季长休之前不会再理他,这使他忐忑了整夜。 此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他重重抿紧薄唇,强令自己的唇角不许上扬。 对沐青霜,他知道自己挺混蛋的。 理智上他很清楚,不该放任她亲近自己,不该让她那本可以安稳喜乐的人生与自己纠缠太深,否则才真是害了她。 可沐青霜这个姑娘,从来就不存在于他的理智中。 她是一束裹了厚厚糖霜的光,张狂霸蛮地照进他本该阴暗苦涩的年少。 她是他少年心事里璀璨甜美的秘密,也是他拿不起放不下和璧隋珠。 贺征喉头滚了好几滚,到底没抵住心中野望的煎熬,强做镇定地转回脸来,任由自己的目光一路向着她匍匐而去。 **** 沐青霜打老远就瞧见人群中的贺征了。 青衫少年高出旁人大半头,偏又那样一张惹人注目的脸,实在很难忽视。 不过她今日决心要做出个人样,绝不再像从前那般没骨气地自打脸。 说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哼哼。 沐青霜一手捏一个小药瓶,迈开步子错身行过贺征侧畔。 这一幕让回廊下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尤其是贺征。 沐青霜却并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异样,径自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令子都面前。 “疯子都,我……” 沐青霜在瞧见令子都的正脸后突然噎住,半晌后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谁这么不江湖?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 捧腹间,她抬手示意,令子都便随她走出人群,站到长廊外侧的台阶处。 令子都的长相偏于雅正温和,只是如今尚在少年,五官、气质还未彻底落成模样,只隐约能见出一点谦谦君子的风采。 他是内秀不爱出风头的性子,不知底细的人总会误以为他身无长才、柔善可欺。 刚入学那阵,纪君正就被他这斯文假象迷惑,校场骑射时叫嚣着要与他较量,结果在他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神技下败得一丝颜面也不剩。 那天从校场出来时,纪君正咬牙切齿地说过,“真想一拳砸碎他脸上那弱不禁风的假象”。 此刻令子都的眼角添了一处淤青,唇角也有暗红新伤,稍显狼狈的模样倒是如了纪君正的夙愿。 见令子都似乎面有赧色,沐青霜收起笑意:“好了好了,没笑话你。不就打架打输了么?不丢人。大不了挑茬再打一架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以往她时常跟着兄长沐青演出入军营,见多了同伴之间一时拳脚相向一时又勾肩搭背的场面,倒也不觉这算多大个事。 令子都淡淡扭头,忍不住轻笑:“不找了,这场子我丢了也是正该,谁让我先对你下黑手呢。” 他朝贺征的背影努了努嘴,又道:“也算替你报仇了啊。” 沐青霜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杏眸弯成了甜月牙:“哦。” 看来是昨夜贺征得知令子都将她推下水的事了。 旁人总见着贺征对她冷冷淡淡,便都说她没出息上赶着不做人。但其实呢,感情这种事,必定是有来有往才会羁绊愈深的。 这些年来,若非贺征在许多旁人不易察觉的事上对她极尽维护、甚至无声纵容,她又怎会深信自己与他是互属的呢。 她甜滋滋的偷笑模样晃得令子都心中莫名一悸:“你……找我有事?” “哦对,找你有事的,”沐青霜摊开双手,将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递过去,“原想着昨日在校场上你被我的箭伤到了,就送这药来赔礼。这下可好,你脸上的伤也用得着。” 夏日晴空下,精致小巧的瓷瓶在少女嫩生生的掌心闪着温柔光华。 令子都垂下眼帘,扬唇轻笑:“校场实训难免有失了准头的时候,你又不是有心的,赔的哪门子礼?” “你管我赔的哪门子礼?给你就收好,废什么话!” 娇脆嗓音凶凶的,宛若龇牙亮爪子的小猫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令子都噙笑,小心地从她掌中取走那两个小瓷瓶,“多谢。” 沐青霜摆摆手,转身刚要走,这才想起贺征与令子都刚打了一架,令子都脸上的伤都还新鲜着呢。 于是赶忙回头叮嘱:“这药很灵,只需一点点就能好。你用不完的,记得分些给……用得着的朋友啊。” 令子都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点了点头。 沐青霜还是不放心,退回半步,压低嗓音又道:“朋友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若是记恨就不江湖了。” “我倒是很愿意江湖一点,”令子都笑意古怪地抬了抬下巴,“可阿征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江湖。” 沐青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贺征乌眸冷得像冰块,那脸色黑得,啧啧,像被雷劈焦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呀~~ 贺征:快乐你个死人头(╯‵□′)╯︵┻━┻ 第6章 虽说沐青霜并不确定贺征为何黑脸,但她这回铁了心要在他面前做个有骨气的人,于是强忍下疑惑与好奇,骄骄矜矜抬着下巴回戊班的课室去了。 沐青霜走后,回廊下的甲班众人也醒过神来,相互间无声传递着古怪眼色,边走边忍笑。 以往总见贺征对沐青霜冷冷淡淡,任谁都觉沐大小姐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瞧着贺征此刻这脸色,众人才知事情的真相似乎与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 不过,贺征作为讲武堂百人榜首,在同窗中素有几分威望,加之性子又寡言冷肃,气势上莫名高人一头。众人便是心有调侃之意,也没谁有胆子凑到他跟前去多嘴讨打。 明晃晃的日头下,贺征宛如一块散着黑气的大冰块,众人纷纷不着痕迹地躲着他走,连先前与他并行的齐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 “子都你可以啊!”齐嗣源挑眉笑得贱嗖嗖,压低嗓音道,“将沐大小姐推进湖里,不单帮着阿征将人拦下没坏事,还成功转移了沐大小姐对阿征的痴迷……好一招围魏救赵、以身饲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弯身嗷嗷叫。“别胡说八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哪里就虎了?” “哟哟哟,这还维护上了?” 齐嗣源阴阳怪气的调笑声音并不大,偏贺征仿佛生了顺风耳,立时就扭过沉沉黑脸甩来一串锋利冰寒的眼刀。 齐嗣源赶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顾右盼。 待贺征大步流星进了甲班课室,令子都才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齐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以往令子都与沐青霜没什么往来,心中对她的观感倒也谈不上好坏。只觉她身为沐都督的爱女、沐少帅的亲妹妹,自到了赫山讲武堂后,于课业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成日里不是围着贺征打转就是领着戊班那群人胡闹,与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实在很不相称。 可在他莽撞将她推进湖中之后,她并未仗着自家威势与他苛责为难,却也没假作无事发生,只当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过脑子的事,让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原本可能引发怎样凶险的后果,又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马,让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里有面的处置,实在让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账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数百年积威不是光靠那号称百万的雄兵,”令子都对身旁的齐嗣源笑笑,“就这么个看似骄纵顽劣的大小姐,当真遇事时,竟也有几分深厉浅揭、识变从宜的手腕。” 甲班云集了讲武堂最顶尖的二十人,自来有着“慕强”的风气,从不吝于发现并赞叹别人的优点长处。 之前齐嗣源与贺征都不在讲武堂,并不知中间还有这茬。听令子都一讲,齐嗣源也不禁敛了调笑之色,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见她学业平庸又总胡闹,还以为这大小姐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绣花枕,没想到竟是走眼瞧轻了她。” 令子都笑着垂眸,握紧手中两个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轻轻摩挲:“昨日我在校场放水,一来是因理亏歉疚,二来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说不计较,便刻意放水卖个乖,以防她过后又翻脸追究。 “若她没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讨好安抚,那今日送药给你就是君子之风,真真衬得你个小家子气心思重,”齐嗣源乐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图了,偏又还送药给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脸上了?” 令子都噙笑摇摇头:“我瞧着她压根儿没想这么多。” 虽他先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瞧见贺征的脸色与沐青霜一反常态对贺征不理不睬的模样后,哪里还能不明白她为什么送药给自己? 显然是沐青霜与贺征置气,却又放心不下贺征的伤势,这才拐着弯将药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给贺征。 “小姑娘心思,弯弯绕绕、别别扭扭。”却还怪可爱的。**** 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 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因周筱晗所诵这句中的巧合,众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无奈,总觉裴夫子接下来就会皮一下点到自己,便默默扶着桌沿准备站起身来。 哪知裴茹却出其不意,顺手点了与周筱晗隔着过道的贺征。 整堂课都神游天外的贺征闻声站起,却有些茫然。 “吟诵接龙,”周筱晗垂脸看着桌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到‘不见子都’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虽裴茹刚刚才就此篇进行了逐字讲解,但甲班历来上进,对《诗经》是早已自觉通读全本的,就这么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让他们倒背如流都不成问题。 贺征敛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弃地抿了抿唇。 “不见子都,”贺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挟怨,“欣喜欲狂。” 满堂哄笑。 令子都强忍笑意,佯怒拍桌:“贺征小儿,幼稚之极!” 裴茹严肃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们两年来头一次丛林考选了,还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 裴茹所说的“丛林考选”,是讲武堂学子第一次实兵演练,同时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选拔。 汾阳郡主赵絮将亲临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适任人选带往江右前线,提前结束讲武堂学业,正式编入军籍成为她麾下将官。 如今的大势,明面上各方势力皆尊朔南王赵诚铭为主公,若将来不出什么惊天变数,待大军渡江反攻杀回镐京之日,就是赵诚铭称帝之时。 赵絮作为赵诚铭最看重的几名儿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权在握的人物。讲武堂这百人若有谁被赵絮挑走提前结束学业,显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赵絮的选拔对他们来说自是无比珍贵的机会。 可在丁班、戊班这帮子家底深厚的小纨绔们看来…… “真是个噩耗啊。”纪君正绝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着桌面。 讲堂上的王夫子没好气地笑哼:“你在噩耗个什么劲?汾阳郡主再走眼也不会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阔宽和,教了他们两年下来,虽时常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对这帮闹腾的皮猴子却有些偏疼。 “诶夫子,您这样就很不友好了啊,”纪君正抬起头,笑嘻嘻道,“哪有这样灭弟子威风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将来出了讲武堂,可别跟人说老夫教过你,不认的啊。” 戊班众人起哄笑得东倒西歪时,敬慧仪机警地追问:“夫子,您方才说,这次考选的规则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间可为敌可为友?” “没错。” “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得在山林间躲着假拟敌方的围追堵截,还得防备着别被邻班同窗拿了人头?!”沐青霜面色大变。 “正是。” 这下轮到沐青霜绝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战绩才怪了! “为了戊班荣誉……”纪君正转身觑着沐青霜,眼带期许,“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贺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沐青霜:o(╥﹏╥)o 我想做个人,怎么这么难? 第7章 纪君正笑嗓压得低低的,别的同窗又都只顾着哀嚎、交谈,便也没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沐青霜抿着唇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沐将军,大局为重啊。”纪君正状似语重心长、实则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沐青霜没好气地在桌案下绷直了脚尖,照着他的椅子腿儿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为重吧!想都别想。” 以贺征在甲班的声望,毫无疑问是领甲班中军的人选。甲班人向来自律,此次考选又事关他们的前途,到时肯定是当真的战场对待。若贺征带头让他们跟着对戊班放水,他们就算全无异议,心中却未必没有怨言。 沐青霜从小就对贺征维护至极,自然不肯让他在同窗间声望受损。 “这事你别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压着嗓子,气音浅清却不容反驳,“我是要去找他,却不是为着这事。” 方才夫子说,考选时汾阳郡主赵絮会亲临挑人,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贺征是讲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发挥,被赵絮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要贺征被挑走。 **** 此次考选要求生员们各带三日份口粮,在假拟敌军的防御阵势下穿过百里山路,抵达指定地点者即通过上半年学业测试;若在过程中还能顺手收割些邻班人头,那就算是额外战绩。 既是各班成伍,每个队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镇中军的“主帅”人选。 讲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帅”人选由各班学子自行推举,无论夫子还是教头都不插手此事。 放课的撞钟声响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须,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飘然离去。 戊班众人纷纷涌向课室末排,将沐青霜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霜,咱们怎么办?挑谁做副将?” “咱们同哪个班结盟?” “咱们什么策略?攻还是防?” 众人眼巴巴觑着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认真发问。 在讲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头,甚至邻班同窗,谁也不觉得这二十一人中能横空出个璀璨将星。 就连他们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安生混满三年到结业,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学点有用的,别真成了草包纨绔,将来能不功不过分担些自家事务,这就算谢天谢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选对他们来说原本没什么了不起,“提前结业进入汾阳郡主麾下”这样的机会,甚至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们毕竟也在讲武堂受教两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不愿被赵絮挑走,可若叫他们束手就缚、全班齐齐落马,为别班的辉煌战绩添砖加瓦,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丢不起这人。 此次考选的结果不但会上呈军府,还会通报至利州各军。也就是说,她的父兄一定会看到她的战绩。 她再不济也不能沦落进“阵亡名单”里,至少得全须全尾撑过考选全程,否则会被父兄活生生从夏天嘲笑到过年。 沐青霜两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瓮声部署道:“七人一纵,左翼听敬慧仪号令,右翼归纪君正,中军六人跟我。” 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闹了两年下来,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谁发话,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实力排名站定阵营。 按常规战术,主帅通常会将自己手中实力最强的人拢在中军—— 此刻戊班三队人就是这样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着眼前三纵人马,竖起食指摇了摇。 “惯例的打法是两翼死保中军。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势愈要讲究出其不意,否则很难翻盘。” 为保证己方在最小战损内收获最大战绩,少不得有人要盯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们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减少自己的战损,必定率先剪除咱们相对较弱的两翼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与中军冲突。”沐青霜笑得贼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见她平日胡闹,在学业上也无亮眼表现,便总以为她只剩一张漂亮小脸儿。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随父兄在利州军军营进进出出,许多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你的意思是,将强些的人放在两翼,中军反倒去做肉盾、靶子?”敬慧仪略作沉吟后,毅然道,“那左翼给你,中军我来。” 她明白沐青霜不能输得太难看,否则在父兄面前不好交代,便自觉要为小姐妹扛起重担。 沐青霜笑着轻摇臻首:“那些家伙都快成精了,若瞧见中军不在我手里,用膝盖想都能明白咱们打的什么算盘。” 要保证这个计策顺利实施,中军必须由她来领。 “咱们用中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翼的人能冲过去一个算一个,”沐青霜懒洋洋笑着环视众位同窗,“这回咱们的中军就等同送死前锋,‘阵亡’风险极大。诸位,选我这边儿的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啊。” 排兵布阵后,下一个议题就是结盟了。 别看纪君正平日光会嘴碎,到底是朔平纪家的小少爷,审时度势不落人后,很快就将局面琢磨了个大差不离。 既沐青霜先前已强硬否决了“请贺征放水”的提议,纪君正便道:“甲班肯定志在必得,咱们只能躲着走。若不幸与甲班的人正面遭遇,大家就各安天命,看谁家祖坟埋得更好吧。” 众人哄笑着,也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丁班跟咱们弱得不相上下,定是自保为主,无事不会与咱们正面冲突,”纪君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接着道,“不过,若咱们真遇到麻烦,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所以,跟他们结不结盟都一样。” 丁班、戊班这四十一人家世门阀都不简单,却又有微妙的地域差异。 戊班二十一人多出自利州本地豪绅之家,而丁班二十人的家族多是这些年陆续从中原各州迁居利州避难的,虽也门阀贵重,但真正的势力范围并不在利州。 因此,这两个班虽都闹腾,但丁班多少比戊班收敛些;且这两拨人彼此间甚少深交,大家一团和气、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乙班至少有半数人的实力与甲班可堪一战,肯定也会疯狂收割人头,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待宰羔羊,”纪君正吊儿郎当一笑,反手指指丙班课室的方向,“所以,也就跟丙班还能谈谈。” 丙班整体实力居中,既有甲班乙班在前头压着,他们胜算本就不大,无非求个顺利通过考核,不会执着于拿人头、添战绩。 敬慧仪点头补充道:“丙班有几个我与青霜在循化的旧同窗,有的谈。” **** 将与丙班结盟之事交给敬慧仪去谈后,沐青霜便只管闷头愁着自己该怎么去找贺征。 若没有得到贺征亲口承诺不会接受汾阳郡主点选,她实在安心不下。可是…… “我偶尔也是想要面子的啊。”她悒悒不乐地将脸埋进臂弯,嘀咕自语。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心思,心底还是渴盼着死倔死倔的贺征能先服软,好声好气来哄她这一回。 没奈何贺征一惯死倔,她不去找他,他照旧半点没有要来找她低头的迹象。 就这么僵了两日,终于迎来了百人同上的兵器对练。 如今各军中的武器皆以戈、长刀、□□为主,讲武堂的兵器对练自也最重这三种武器。 敬慧仪与丙班谈定条件,今日演武场对练,戊班成员与丙班两两对打,戊班的人在这次对打中获胜或战平的,丙班所有人在考选中就绝不对这些人出手。 至于打输的人,到时就各安天命了。 这个条件不算苛刻,戊班的人倒也接受。 因戊班比丙班多出一人,沐青霜自觉退出挑战,放弃赢取丙班豁免的机会。 她抱着长刀站在演武场西边回廊下磨磨蹭蹭,一点点挪着步子,试图“不着痕迹”地靠近回廊那头的贺征。 贺征双臂环胸倚着廊柱长身而立,冷冷淡淡望着场内的热闹喧嚣,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捕捉着那个悄默默靠近自己的嫣红丽影。 他抿着唇克制着心间不住翻腾的笑意,面上端得极稳。 早上进了演武场后,他和令子都打了一场,成功将前几日那半瓶子药赢了回来。 可这还是没能抚平他心中的酸意。 方才他是刻意落单站到这里来的,因为这个位置,刚好可以让某只傻兔子看到他。 是了,沐青霜素来自诩是机敏凶恶的小豹子,可她自己似乎不知道,她在贺征面前,从来都是软乎乎毛茸茸、努力披上豹子皮装凶的傻兔子样。 让他总是很想将她捞进怀里使劲地揉来揉去。 某些时常出现在贺征梦里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他有些狼狈地撇开头,颧骨乍然透红。 **** 沐青霜终于挪到贺征身旁一步之遥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拿长刀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贺征却像是没知觉似地,一动不动地扭脸盯着长廊尽头的墙面。 知他是故意不理人的,沐青霜扁了扁嘴,又凑近半步,面朝演武场正中,余光斜斜黏向他。 “征哥……” 软语低音拖着长长话尾,软搭搭带了点委屈,像是示弱,也像是撒娇。 贺征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鼻子,另一手探过去抓了她的手腕,果断拖着她往演武场侧边小门而去。 若被教头和同窗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他才真的做不了人了。 居然流鼻血,真是见了鬼了。 第8章 侧边小门不远处突兀立着两间朴拙小室,备有水缸、水盆等物事,每次兵器演练过后,大家总是在此稍稍净面洗手、整理仪容后再回学舍。 此时才是上午,众人还在演武场内热火朝天对练着,负责打理照应盥洗室的杂事官不知去哪里躲清闲了,四下无人。 贺征径自取了水洗去满面狼狈,又频频以掌沾凉水拍在自己的后颈窝,总算将鼻血止住了。 这事颇为丢脸,他心中别扭,便全程背对着沐青霜。 沐青霜站在房檐阴影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终于从他持续发红的耳朵尖儿上瞧出些许端倪。 沐家祖宅所在的循化是利州地界上民风最野的,青年男女于情情爱爱之事上向来热烈直白,有些在中原绝不能为外人道的床帏诨话,循化人都敢当众讲来调笑。 民风如此,便是沐青霜这般大户出身的小姑娘,有时也少不得会在人说诨话时听到那么几耳朵。因此她虽于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偏又坏在稍稍知道那么点儿。 她杏眸弯弯,轻咬着下唇将双手负于身后,溜溜达达走到贺征身旁,憋笑的俏脸泛着红晕。 她略倾身,从他侧畔探过头去,仰脸觑着一脸别扭冷漠的少年,坏笑挑衅:“征哥,天干物燥哦?” 贺征抬掌虚虚盖住她的笑眼,恶声恶气的凶道:“闭嘴。” “我大哥说,少年郎有时会突然想到些污七八糟的事,这很寻常,自己没法克制的,”被捂住眼睛的沐青霜唇角翘起,语气却一本正经,“你刚瞎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呢?征哥?” 她自来就有点招猫逗狗的小混球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还知道敛着些,在自己人面前惯是没遮拦的。 这会儿无意间勘破贺征的狼狈心事,虽她两颊也是烧得赧红,却还不依不饶要去闹他。 被她的挑衅笑闹惹得恼羞成怒,贺征索性展臂将她捞到身前,作势勒住她的脖子,凶巴巴沉声:“你还闹?!” 沐青霜的头顶堪堪到他鼻尖位置,此刻背靠在他身前,立觉有灼灼气息熨烫着自己的天灵盖。 随着他这句欲盖弥彰的无用威胁,有滚烫热息拂过她的耳廓,没来由地让她周身一颤。 那股独属于少年郎的气息炙烈阳刚,霸蛮强横,自上而下迅速将姑娘家绵甜和软的馨香盖过。 一时间,沐青霜周身被这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包裹,终于有了点“危险将近”的警醒。 “不闹了,”她悄悄绷直了脊背,尽力抿住唇角张狂挑事的笑意,红着脸摇头认怂,“真、真不闹了。” 贺征这才松开她,板着赭红俊脸:“夏季长休可还没到,大小姐这就放弃做人了?” 这话多少有点置气,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赶忙抿紧薄唇偷偷狠咬自己的舌头。 果然,沐青霜回身就是一拳,无比火大地捶在他身上:“让着我一回你能死啊?你就笑笑当我之前什么都没说过不行啊?” 她虽身量纤纤,但架不住天生力气大,看她平日能轻易一手压制纪君正那样的同龄少年就知厉害。 小时她没分寸,为这天生的古怪大力没少捅娄子,闹起脾气来更是家都能拆了,没有三五个大人联手根本摁不住她。 沐家上下对她这天赋异禀哭笑不得,在她母亲因病过世后,兄长沐青演便接过引导之责,带着她练功时极注重斧正她发力的分寸,还常常耳提面命,叫她万不要忘了自己与旁人的这点不同,就怕她无意间出手伤人。 好在她也将家人的担忧记在心上,就算与伙伴们玩笑打闹到最最得意忘形时,顶天了也只会出到五分力。 到赫山讲武堂这两年来,每逢需与人对战的课程,她都敷衍着得过且过,毫不介意在师长、同窗眼里落下个资质平庸的印象,只以不当真伤人、不引人侧目为重。 此刻被贺征的话噎得下不来台,她一拳抡过去就是五六分的力道,饶是贺征身强体健,也不免被砸得朝后小退半步。 “呃……”沐青霜见状醒过神来,尴尬僵笑着变拳为掌,小小心心在他襟前拍揉,口中直嘀咕,“你这苦肉计可真不江湖,又没谁不让你躲。” 旁人不知她天生怪力,贺征却是见识过的。 当年为了拦着不让沐武岱将他赶出沐家,小小姑娘疯起来,两个小拳头抡得跟锤儿似的,活生生将沐家两个大丫鬟揍得连退数步才站稳。 虽说那俩丫鬟没有习武的根底,对自家大小姐肯定也是让着的,可那年沐青霜毕竟还不到七岁,俩丫鬟却都是十五六的年纪,身量高出沐青霜将近半截,全然是大人模样。 就那么小小一只的娇娇姑娘,拳头一挥能挡开两个大人,场面多少有些叫人吃惊。 当时小贺征在跟前都看傻了,愣得跟个木桩子似的在院里杵了半晌。 贺征淡垂长睫掩去眸底轻笑,轻轻拂开她在自己襟前拍拍揉揉的忙碌小手:“有事说事。光天化日的,别趁机占便宜。” 他鼻血可才刚止住,她再这么不知死活的动手动脚,怕是要出大乱子。 沐青霜觑着眼打量他,见他泛红俊脸上并无吃痛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谁要占你便宜,”她想起自己的来意,讪讪收回手背在身后,低垂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来跟你商量个事。” 夏日衫薄,又因是低头的姿势,小姑娘纤长美好的脖颈就小小露出一截,在明亮热烫的盛夏晴光里白得极其招摇。 贺征喉间紧了紧,挪开目光:“嗯。” “若考选时……”沐青霜吞吞吐吐,不敢抬头看他,“你别答应跟汾阳郡主走,好不好?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 贺征愣了。 他原以为,这姑娘今日拼着面子不要了主动来找自己,是为让他在考选中对她的伙伴们手下留情。 却没料到,竟是为他而来。 不为旁的人与事,只为他而来。 甜蜜与酸楚交杂的古怪滋味瞬充盈了他的胸臆,整颗心立刻没骨气地开始撒欢乱蹦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修长食指轻颤,最终慢慢抬起长臂,徐缓却用力的将她圈进怀中。 沐青霜似乎很惊讶,想要抬头看他。 他赶忙按住她的后脑勺,使她的脸只能靠在他肩头。贺征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鬓发,极少见地放纵自己对她亲昵至此。 “好,我不跟她走。” 素来冷淡的少年嗓音里陡生起伏,那微小波澜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其实,若她今日不来找他,有件事,待考选结束后他也是要与她单独细说的。 可她今日放下面子主动来低头示好,就为着怕他会突然远走。这般毫无遮掩的在乎,让他只想将这又甜又闹的姑娘死死按进自己的骨血中。 这个瞬间,他不愿提及任何会叫她难过的事。 待长休回沐家时,再与她谈吧。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沐青霜却未挣扎,只将红烫的脸藏进他的肩窝,礼尚往来地回抱了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沉默相拥片刻后,她才瓮声瓮气地再度确认:“若汾阳郡主许你雄兵百万、似锦前程,你也不跟她走?” “任她许什么,我都不跟她走。” 这话不骗人。此次赵絮来点将,他本就没打算应。 沐青霜眼儿弯得不像话,嗓音蜜蜜甜地“哦”了一声。 可不过片刻,她又像被火烧似的,气势汹汹猛抬头。 贺征本能地直身往后仰了仰头,下颌堪堪擦过她的头顶。 四目相接,贺征没好气地笑哼着松了怀抱。 沐青霜伸出手去,敷衍地揉了揉他的下巴,紧张地盯着他:“可你本就是咱们这百人中最好的,珠玉之光藏不住的!若她偏就选中了你,非要你跟着她走……那不就完犊子了?!” 毕竟眼下江右各州明面上都以朔南王府为尊,赵絮既是出自朔南王府的郡主,又是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 倘她坚持要点贺征为将,沐家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朔南王府对着干,强硬推拒赵絮的点选。 “要夸人就好好夸,说什么粗话?”贺征按捺下心中起伏,眸底噙笑轻瞪她一记。 这姑娘以往常跟着沐青演在利州军中打滚,多少受了些影响,时不时总会蹦出点与出身不符的粗鲁之词。 沐青霜摆摆手:“这不重要,你别东拉西扯。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贺征看出她的不安,嗓音不自觉柔了三分,“我已将甲班统辖权让给别人,进山后我会故意落单。” 他不打算在赵絮面前出风头,到时只管在三日内全须全尾抵达指定地点,混个考核通过就够了。 见他早有打算,沐青霜彻底放下心来,笑吟吟冲他抛了个不太熟练的媚眼儿。 “到时有假拟敌方追捕,落单容易被抓的啊。征哥要不要考虑临时投靠沐小将军麾下呀?沐小将军义薄云天,定会护你到底,这买卖你亏不了,真的。” 这话脸够大,也就沐青霜说得出口,跟拿糖哄小孩儿的奸诈人牙子没两样。 贺征好歹讲武堂百人榜首,即便落单也能独自完成实训考核。这桩买卖到底是要谁护着谁,傻子都看得明白。 面对她那“不三不四”的邀请,贺征没好气地扭了红脸看向一旁:“那就拜托沐小将军多关照了。” 说完,他自己没绷住,蓦地笑开。 这一笑,宛如晴光乍融了经年积雪,又似浮云骤散亮出春夜月华。 清澈,明净,却又动人心魄。 沐青霜愣愣望着他,红着脸抬手按在自己头顶上。 余光瞥见她古怪的举动,惹得贺征疑惑看回来:“你在做什么?” “我头上……”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懵懵脱口,“好像有花开了。” 燥热空气中,有怪里怪气的清甜蜜味无声蔓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小伙伴们每天都来,谢谢大家可爱的评论,爱你们~~ 第9章 意外得了贺征一个少见的亲近拥抱,还附赠叫人心花乱绽的笑颜,沐青霜接连数日都美得像只藏了冬粮的兔子,在谁跟前都自带三分笑模样,万事好商量,仿佛说着说着话就能吐出一串甜泡泡来。 甚至在考选当日去赫山东面集合的路上,坐镇甲班中军帅位的周筱晗故意领着甲班与戊班齐头并行,一副要挑事的架势,沐青霜也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并未像以往那样接茬与对方针锋相对。 丑时鸡鸣,穹顶深黛,天边有熹熹微光。 戊班与甲班两队人并行在并不宽阔的小路上,场面稍显拥挤。 走在道左的甲班自是“军容”齐整,沉默庄严。道右的戊班则是一路窃窃嬉笑,途中还频频顺手扯些带叶的柔软枝条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走在最前的周筱晗轻嗤一声,扭头看向只隔不足两步远的沐青霜:“沐大小姐作为‘中军主帅’,就这么带兵的?” “你刻意带人与我们并行,不就是要这样的对比么?”沐青霜笑着抬头,看向道旁半坡上某个影影绰绰的仪仗华盖,“我如你所愿,你该心怀感激才对。” 汾阳郡主赵絮既亲自来点将,当然不会只等着看最终“战报”。从这一百零一人方才走出讲武堂的瞬间,所有细节就都在赵絮眼里了。 周筱晗咬紧牙根,低声道:“你既身为‘中军主帅’,就有责任领他们去拼个虽败犹荣!可你却放任他们散漫玩闹!争胜之心该是武将的根本,带出一队乌合之众,你不觉丢脸吗?” 讲武堂上下都知她俩打从入学第一天就不对盘,可这仇怨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楚,连沐青霜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她只记得入学那日,明明两人素不相识,周筱晗却无端剜了她一个大白眼,她心中火起,这梁子就结下了。 这两年周筱晗没少找她单挑,她倒也没怵过,回回应战都极痛快,只是碍于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天生怪力,缩手缩脚之下自是输多赢少。 这让周筱晗看她的眼神愈发轻蔑,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愤怒。 就像此刻。 沐青霜轻声笑道:“不觉得。我班全员都不觉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她心情好,不太想闹事。 哪知周筱晗愈发咄咄逼人,向右靠近她半步,在她耳畔轻道:“沐青霜,你这辈子就是个不求上进的废物,真是‘赫山讲武堂之耻’。” “我是废物还是栋梁,是讲武堂之耻还是之光,都轮不到你周筱晗来定论。” 沐青霜淡淡抬了下巴,眼底浮起些许不耐烦:“说起来,赫山讲武堂也算是我沐家名下的。你每年被免去的束薪学资、在讲武堂的衣食住行,全都出自我家财库。就说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哪儿来这么大脾气总咬着我不放?” 她平素不爱用家世压人,可这并不表示她是个任谁都能踩两脚的软柿子。 沐大小姐若是狂起来,那嚣张气焰,天都盖不住。 “我与我的同伴们上进还是怠惰,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少给我大义凛然地指点江山,”沐青霜冷笑着瞥她一眼,“我这人命好,生来什么都不缺,这世间值得我全力争胜之事不多。若你觉得不服不忿,滚一边儿憋着去!” 无论家世、财富、荣耀、前程,甚至相生相伴的家人、能彼此托付后背的可靠伙伴、心心念念的美好少年,她沐青霜什么都有。争个屁啊! 这番话显然戳到周筱晗痛处。 她面有厉色,正要发难,原本行在她身后的令子都却突然上前两步,站到了她与沐青霜之间。 **** “沐青霜,多谢你上回送我的药。”令子都扭头笑望着沐青霜。 有令子都这番不着痕迹的圆场缓颊,周筱晗便悻悻敛了怒色,退回自家队伍中去了。 沐青霜并未因令子都是周筱晗一方的人马而迁怒,大大方方回他个笑脸:“小事而已。” 幽暗天光下,她的笑容显得分外耀眼。 令子都胸腔大震,略有些狼狈地别开目光:“不、不要这么冲人瞎乐。” “嘿!你这人真有意思,偏要人对你凶巴巴板着脸才舒坦?”沐青霜好笑地摇了摇头,“哦,怪不得你与贺征交好呢。他就总是凶巴巴板着脸,你……” 笑谈间,与令子都隔了至少三个人的贺征突然从后一个踉跄冲了出来,正正好撞到令子都后背。 令子都毫无防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当众摔个五体投地。 他站稳后,气呼呼回首,见是贺征,这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搞什么鬼?” 贺征稳住身形,调整步伐跟上大队,冷冷清清的嗓音里满是无辜:“被嗣源推的。” “嗣源今日怕是激动过头,早起就一副摩拳擦掌疯样,你别理他。”令子都信以为真,出言安抚。 贺征点点头,一派大度。 “这个齐嗣源,毛病兮兮的!”沐青霜凶巴巴回头瞪了甲班队伍中的齐嗣源一眼,又转回来对贺征道,“你跟他说,若他再手贱欺负你,我一拳能将他捶成干粮!” 不明真相的齐嗣源就这么无辜挨了一记眼刀,茫然挠头,心中直犯嘀咕—— 她凶巴巴瞪我干嘛? **** 丑时过半,一行人抵达赫山东面山脚下。 密林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了誓师台,一百零一名学子在台下列成五队。 誓师台最后头有一处仪仗华盖,汾阳郡主赵絮坐在椅上,面容半隐在黎明前的清幽晨光中。 讲武堂主事官宣了誓师词后,教头印从珂被指派出来,再次对众人强调此次考选规则。 “后天夜里子时之前,你们需抵达赫山西郊十八里铺,规定时限内到未达指定地点者视为落败,本次学业考核计为末等。途中会有汾阳郡主麾下新兵作为假拟敌方对你们进行拦截,被俘者也计为末等。若你们中途拔掉邻班同窗的头缨,则视为额外战绩。可有疑问?” “印教头,我有疑问。”周筱晗朗声道。 印从珂颔首。 “您方才说,‘被假拟敌方捕获者视为被俘’,意思是就算官军抓到我们,也只算生擒,我们还可以想法子逃脱,是吗?” 这思路颇刁钻,百人队伍中立刻起了兴奋低语。 虽说对方是还未当真上过战场的新兵,可人数明显占优;况且学子们不但要面临对方追捕拦截,还要防备邻班攻击,接下来的三日明显是苦战、混战,形势对学子们很不利。 但若官军对他们只能生擒,无权“斩杀”,这就意味着他们胜算大增。 “正是。被俘后若你们自己能想法子逃脱,在规定时间内抵达指定地点,且未被邻班同窗拔掉头缨,考核成绩计做二等。” 这个隐藏的规则从一开始就刻意没有挑明,如今甲班的人敏锐洞察了其中玄机,这让印从珂很欣慰。 周筱晗踌躇满志地扬笑,恭敬执礼:“学生领命。” “那,”齐嗣源抬头看向誓师台上的印从珂,“若我们不但拿下邻班同窗的头缨,甚至拿下了官军的头缨呢?” 他并未刻意扬声,说出来的话却犹如石破天惊,立刻有惊讶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就连赵絮都站起身来,负手踱到誓师台跟前,居高临下地对上齐嗣源的眼睛。“若你们的同窗被人拔掉头缨‘阵亡’,你们拿十条官军头缨来,可换一人‘复活’,复活者成绩计为二等。能拿下官军头缨超过三十条的人,考选结束后咱们再谈。” 赵絮年岁不过二十五六,可气势凝肃,字字铿锵。 她环视台下,审视的目光在甲班队列停留良久。 被忽略的戊班队伍中,沐青霜暗暗松了一口大气,唇角扬起偷笑。 她猜想,周筱晗与齐嗣源说的这些绝非临时起意,定是早就商量好的。 这样的话显然很对赵絮胃口,接下来三日赵絮肯定会重点关注这俩人。 如此一来,贺征便不容易被发现了。 诶呀,美滋滋。 **** 因是实训,发到众人手中的兵器全未开刃,只能伤人不会致命。 领取兵器、路线图、三日份的干粮及一些简单物资后,各班便各自整队准备出发。 场面一时乱糟糟的。 拎着□□的贺征走过来,伸手轻轻碰了碰沐青霜的手肘。 沐青霜回头一看是贺征,立刻明眸大张冲他直笑。 贺征没看她,只轻声道:“骨哨。” 沐家人有种特制骨哨,能模仿鸟鸣在山间传递信号,沐青霜身上常年带着一对。 “哦。” 沐青霜从腰间小荷囊里取出一枚骨哨塞到他手里,小声叮嘱:“你自己当心,寻着空隙就往我这边靠。若遇追兵就自保为上,不必管我。” 纤细柔润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少年的掌心,似有燎原星火落进冬日荒草。 贺征脸红到脖子根,将那枚精致骨哨紧紧捏在掌心退了两步,冰凉乌眸中似有悒悒。 “怎么了?”沐青霜疑惑眨眼。 贺征原本打算说点什么凶狠的话,望着她那茫然无辜的模样半晌,紧了紧喉咙,只憋出一句:“偏要管。” 说完大约自己也觉幼稚,眼神懊恼地抿着唇,转身归到甲班队列中去了。 敬慧仪整队完毕回过头,见沐青霜站在原地傻笑,不禁疑惑地走到她身旁,小声道:“霜儿,出发了,你还愣这儿干嘛?” 沐青霜哈哈笑着倒在敬慧仪肩头:“怎么办?我征哥实在太招人喜欢,我迈不动腿儿了。” “出息。”敬慧仪拖着乐不可支的沐青霜,带着伙伴们往林间走去。 誓师台上,赵絮淡淡蹙眉,望着戊班二十一人嬉笑打闹着没入林间的背影,有些失望地轻声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有沐小将军的个人大秀,我实在舍不得砍掉这部分。毕竟这次除了甜美的感情线之外,我还想写一写成长与蜕变,所以时不时总要走点剧情,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qaq感谢你们的一路陪伴,我知道追连载肯定没有看完结那么痛快淋漓,谢谢能一直不离不弃陪着我的你们。谢谢你们看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去。 爱你们~~!! 第10章 虽五个班都从同一地点出发,行进方向与最终目的地也都相同,但他们领到的路线图却是有区别的。 五份路线图的前三十里路并不重合。 进到林中后,各班按手中路线图分头进发;在五队人的身后,各有赵絮派出的三名斥候尾随探看,以便及时将进展通禀至赵絮处。 在五条线路的三里开外,都有赵絮为他们准备的第一道拦截阵。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各班就撞进了第一道拦截阵里。 半个时辰过去,斥候回报:甲班全员强冲第一阵,共拔掉新兵头缨三条;乙班全员通过,拔掉新兵头缨一条;丙班被俘一人,其余十九人通过;丁班被俘三人,其余十七人通过。 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赵絮意料,她慵懒盯着自己的指尖,兴趣缺缺地问:“戊班那队呢?” “戊班在林中前行约莫一里半后,全员躲进道旁山洞,之后,”传令兵有些心虚地抬头觑了她一眼,声若蚊蝇,“不知所踪。” 赵絮倏地坐直,眸底掠过惊疑之色:“什么意思?!” 但凡有丰富战场经验的主帅,最怕听到的消息不是吃了败仗,不是损了多少人,而是“敌军不知所踪”。 整队人在斥候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你不知他们接下来会从哪里再突然出现,也无法判断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自就不知该作何部署防御。 只能枕戈待旦、时时提心吊胆,等着不知几时就被杀个措手不及。 传令兵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不敢再看赵絮冷凝的脸色:“他们进林子后,整队人一起进了道旁山洞。尾随他们的斥候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近前查看,却发现山洞中已空无一人。” 虽说斥候为不在他们面前暴露行踪,尾随时不会靠得太近,却也不会让他们远出自己的目力范围。 明明那个方向就只一条羊肠山路,三名有丰富追踪经验的斥候尾随盯梢,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可那二十一人竟犹如山魈鬼魅般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半点踪迹也没留下。 若这是甲班做出来的事,赵絮不会如此震惊。 可这是戊班。沐青霜坐镇中军的戊班。 号称赫山讲武堂最不成器的戊班。 华盖下的赵絮坐姿前倾,右肘撑在膝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幽深莫测。 戊班二十一人皆是肉身凡胎,她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是“凭空”消失的。 沉吟良久,她突然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那些枝条!” 早上从讲武堂到赫山脚下来集合的途中,戊班的人一路嘻嘻哈哈收集了很多带叶的藤蔓枝条。 当时以为这是他们闲极无聊的举动,此刻赵絮细细回想,才突然明白此举深意。 他们躲进山洞后,定是将那些柔软的藤蔓枝条编成了伪装层罩在身上! 山间林深草密,晨间雾霭又重。这般伪装之下,他们与山林融为一体,就这么骗过了斥候的眼睛。 **** 循化沐家古来便是山地丛林中的王者,若论山间作战,举国无论哪支大军都难与沐家军相提并论。 别看沐青霜平常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那是因为讲武堂的许多课程都针对平原或水上的大规模正面对阵。 她从没想去中原建功立业,只望在利州守住沐家世代根基,所以讲武堂的许多课程对她来说无甚大用,她便敷衍着混过了两年。 可只要让她进了林子,那就是鱼儿归入了水,蛟龙腾进了云。 游刃有余。 “等到将来复盘时,若大家知道咱们班是怎么通过第一道关卡的,怕是下巴都要落一地,”周身裹在藤蔓伪装层中的纪君正恨不能仰天狂笑,“尤其乙班那帮家伙,指定恨得眼珠子出血。” 勾肩搭背的戊班众人全都扬眉吐气地跟着笑开。 半个时辰前,他们躲进道旁山洞后,按照沐青霜事前的吩咐快速编织了藤蔓伪装层,然后从斥候眼皮子底下匍匐着横穿林间,放弃了戊班路线图上指定的前三十里路,出其不意地走了属于乙班的这条道。 当乙班的人与官军混战之际,戊班二十一人依次从那略显激烈的战场外沿草丛中匍匐而过。 “这就叫兵不血刃,”沐青霜得意挑眉,“好了,再磨蹭乙班的人就该赶上来了。咱们得快些,天黑后冲过第二道关卡好过夜。” 戊班众人当即调整步幅,以强行军的速度急奔在密林中的小径上。 奔跑中,敬慧仪有些担忧地轻喘着,对前头领路的沐青霜道:“霜儿,咱们没走自己路线图上的路径,反走了乙班的前三十里道,主事官会不会判我们违令?” “他自己说过,考选实训就是假拟战场。所谓兵者诡道,许他们在道上提前布好拦截阵,不许咱们想法子绕过?没这道理!” 急奔中,沐青霜的气息也略略有些紊乱,带笑话尾中却是压不住的狂傲。 “他若敢判我们违令,我就敢去军府门口击鼓鸣冤!” 清晨的阳光当空洒下,穿过林间茂密错落的枝叶,将愈来愈淡的雾霭照得通透灿金,宛如一道道华丽的薄纱帷帐,悠然垂悬在苍穹与青山之间。 越进林深处小径越是逼仄,地势坑洼不平,径旁杂乱草丛中藏着数不清的大小暗沼,可谓杀机四伏,寻常走兽到此都需小心翼翼。 十五岁的沐青霜身披藤蔓枝叶编织成的伪装,明艳俏丽的笑脸半掩在绿叶中,疾如闪电般穿行其间,腾挪驰跃有章有法,从容自如,无半点畏缩惧色。 仿佛她天生就属于此间。 她身后二十名伙伴亦步亦趋印着她的脚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庞上写满信赖与臣服,仿佛一群斗志昂扬的小兽,追随着他们即将加冕的王。 **** 日落之前,戊班抵达路线图上三十里处,准备与第二道拦截阵上的官军短兵相接。 在离拦截阵尚有两三百米远的斜坡背后,戊班的人就隐约听到有激烈打斗声。 沐青霜抬手一挥,让众人藏在小坡背面半人高的草丛中隐蔽待命,自己则带着纪君正与敬慧仪匍匐上前,从坡顶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坡下,甲班与官军已打成了一锅粥。 官军约莫四五十人,以两倍于甲班的人数将其全员合围。可即便如此,讲武堂百人中最顶尖的二十人也未完全落于下风,场面看起来竟是势均力敌的胶着态势。 纪君正眼尖,目光指向下方的某一处:“你们瞧瞧那个阴阳怪气的公子哥儿,头上带了紫金束发小冠,穿黑曜锦武袍的那个,像不像这队官军的头儿?” 那是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骄矜少年,面容白皙,衣饰华贵。 有五名官军横列成人墙,将他护在身后悠闲观战。 因隔得太远,场面又乱,纪君正完全瞧不清他的长相神情。 沐青霜顺手从脚边青草中抽出一根鲜嫩草芯叼在口中,秀眉紧蹙盯着纪君正说的那个人:“啧,紫金小冠,黑曜锦武袍……说不得是朔南王府的什么紧要人物。” 敬慧仪也看着下方战场,冷静指出:“看甲班都与他们缠斗到无法脱身,这队官军显然比第一防线那头棘手得多。以咱们的实力,最好别搅进这战局里。” 眼下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像早上通过第一防线那样,趁甲班吸引了这队官军全部兵力之际,从旁偷偷溜过去。 沐青霜略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未在混战中找到贺征的身影,便随意点点头:“慧儿说的……” “对”字尚未出口,头点到一半,沐青霜忽地变色大变,抬手扯出口中草芯狠狠扔开。 下方混战的场面中,有一名官军忽然朝甲班学子洒出一把淡黄粉末。 虽甲班大部分人都机警退后避开,可处于战局最中心那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及离她最近的两名同伴全都不幸中招,接连虚软倒地。 那姑娘是甲班的林秋霞,性子安静柔和,长相清秀斯文,却最擅使长剑,饶是在汇聚了讲武堂最强二十人的甲班中,这姑娘也自有光芒。 沐青霜面上浮起少见的肃杀冷色,咬牙怒道:“我去他祖宗的死人腿儿!” 纪君正揉了揉眼睛,茫然回首,恍惚求证的目光在敬慧仪与沐青霜之间来回逡巡。“是我瞎了狗眼看错了么?官军的人竟对咱们邻班同窗使迷药?!” 这次做假拟敌方的官军不都是汾阳郡主的人吗?怎会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这群王八羔子简直欺人太甚!”沐青霜怒色腾腾,“我带中军去救人,顺便给你们开路。你俩领左右两路冲过去,别管我。” 虽甲班与戊班向来交情淡漠,甲班此次的领军人物周筱晗与沐青霜还素有龃龉,可对此刻的沐青霜来说,以往那些意气之争可以先放下。 当务之急是,她的邻班同窗,被一群王八羔子用下三滥的手段欺负了。 “不打断这群王八羔子的狗爪子,我就不叫沐青霜。” 怒气冲天的沐青霜吹响了骨哨。 循化沐家世代守护利州人,沐家大小姐今日也定不负家门荣光! 作者有话要说:沐小将军个人大秀即将开始,战斗副本loading…… 我悄悄咪咪来捉个虫 第11章 贺征说过,他会与同窗一道冲过首道关卡,之后再趁乱掉队,想法子独自赶到第二道拦截阵与沐青霜汇合。 此刻沐青霜被气昏了头,吹响骨哨时并未细想,待哨音渐弱才想起贺征此刻应当还在赶来的路上。 这种电光火石间近乎本能的信任与依赖,不仅是因她与贺征之间的关系,还因贺征是赫山讲武堂百人之中最强者。 甲班二十人可谓各有所长,譬如令子都擅骑射、林秋霞擅长剑,每个人都有几项傲视群雄的长处。 贺征之所以能在这些人中毫无争议地稳坐榜首,在于他没有短处。 沐青霜原本盘算着,若贺征就在附近,那他一人能当十人用,再加上戊班与甲班所有人,即便不能完胜也算在人数上与对方持平,大家一起保两个班大部分人全身而退是没问题的。 可眼下贺征还没到,她就不得不调整部署了。 “不等了,”沐青霜咬了咬唇角,喃喃自语,“咱们与甲班还能打的人加起来约莫三十几个,怎么着也……” 就在沐青霜凝神盘算部署时,坡下局势风云突变。 官军向林秋霞等人洒药粉的下作举动显然激怒了甲班,他们很快排出了一个三层攻击阵。 有六人在前以剑阵为盾,齐嗣源带人居中执戈猛刺,周筱晗与令子都等数名弓箭手在最后。 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的拼命阵势,甲班的战力顿时激增,官军略有颓势。 想是周筱晗还念着这只是实训考选,拿回局面后也只以冲阵为主,甲班人还是没有当真对官军下死手。 被五人护在身后的那黑袍小公子见状,笑着拍拍手,中军帐后冲出隐匿多时的另三十人。 原来,这队官军总人数其实是八十人。 就在人数已占如此上风的前提下,官军中竟还有人将先前被迷药放倒在地的林秋霞等三人拎了起来,挡在他们的阵前做肉盾! 更为丧心病狂的是,那坐镇官军主帅位的黑袍小公子一番指点,官军手中就多了几个鼓囊囊的白色大布袋。 他们频频从布袋里取出什么东西向甲班的人用力砸去。 坡下接连响起吃痛惊呼。 沐青霜的思绪被这异响打断,扭脸就见敬慧仪一脸苍白厉色,死命按着纪君正的右肩,将他压在坡地上。 “君正!谋定而后动!”敬慧仪压低嗓音喝道。 被按在草地上的纪君正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眼里泛着猩红戾气,再不复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 “放开我!那狗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必须弄死他!” 沐青霜惊疑蹙眉,再度看向坡下—— 甲班的人个个泪流不止、张目艰难,且面红异样如猪肝,俱都流露出痛楚狞色。 官军接连从白布袋中取出许多水球砸向甲班,那些水球看起来外壁轻薄,砸到人或武器上便立刻破开后,就有无色液体四溅。 那黑袍小公子满脸兴奋地看着这一幕,时不时还亲自拿起一枚水球丢出去。 齐嗣源冲到阵前,长戈舞似游龙,尽力挡下那些水球,哑嗓带着震惊痛意:“官军无耻!竟用芥子汁暗算!” 坡上的沐青霜彻底炸毛了。 杏眸中似卷积了乌云,再次将骨哨放进口中,吹出一段与先前完全不同的鸟鸣哨。 **** 哨音即毕,林中传来啾鸣回应。 沐青霜猛地站起来,压低身形掉头冲向来时的林间路。 “糟!霜儿要发疯!”敬慧仪大惊失色,拖起纪君正追了上去。 戊班众人见自家三位领军人物都回身往林子里去,也呼啦啦跟上。 等众人跟进林中,惊见有一高壮黝黑的青衫男子正与沐青霜僵持,顿时齐齐傻眼。 “是药三分毒,大小姐要这个做什……” 沐青霜冷声打断:“拿来!” 那青衫男子抵不过她这霸蛮威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此事无需你们插手,”沐青霜略抬下巴,铿锵傲然,“这是你家大小姐自己的仗,我要自己打!你们退!” 敬慧仪心头巨石落地,抬手撑着纪君正的肩,两腿轻颤。“吓我一跳。若霜儿当真动用沐家山林府兵,朔南王府怕不是要以为沐家反了……” 沐青霜的兄长沐青演被人称为“利州军少帅”,其实是习惯加讹传。 他在利州军的官职是“安夷护军”,担护军、监军之责,有权临阵斩杀逃兵叛将。这官儿战时权力大,平常却只是个闲职,也不是世袭官职,哪有什么“少帅”。 利州人称他“少帅”,其实与他官职大小没关系,全因他手中掌着沐家府兵。 沐家府兵并不属利州官军序列,纯粹是循化沐家的私兵,只听沐家号令,军府无权调动。 哪怕世代繁衍于此的土生利州人,都不敢说沐家这支府兵究竟兵力几何,只知沐家军分为明暗两部。 沐家军暗部甚少露面,但利州地界上的所有密林深处,随处都可能有这些人藏身其间。 他们在层峦叠嶂的山林间来去如风,无数次击退越山而来的邻国奇袭,使利州不但免于被中原战火波及,也不必惧怕山那边长像妖异、言语古怪的红发鬼国。 这就是循化沐家在利州被敬仰称道的真正原因。 眼前这个被沐青霜用骨哨召唤出来的青衫男子,显然就是沐家军暗部一员。 在沐青霜掷地有声的退令下,那人未再多言,纵身隐回密林更深处,步履所过,深草不摇,飞鸟不惊。 **** “斩魂草,服食者十二个时辰内百毒不侵,刀斧加身亦无痛觉,可做敢死先锋,”沐青霜回身看向同伴们,扬起手中的粗布袋子,神情端肃,“但十二时辰后,会虚脱无力两到三日。” 纪君正拨开敬慧仪的手,一个箭步冲到沐青霜面前:“我与你同去!” 原本归属沐青霜与纪君正各自统领的那十几人纷纷道:“同去!” 沐青霜点点头,转而叮嘱敬慧仪:“你带人走完剩下七十里,只要有一人按时抵达终点,戊班就没丢脸。” 敬慧仪摇摇头,笑了:“邻班同窗遭逢官军下作欺辱,我的主帅和同伴都去仗义相救,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队官军的头儿大概是朔南王府的什么人,”沐青霜眸心湛了湛,“随我同去的人,注定是要得罪大人物的。” 不待敬慧仪再说话,立刻有人道:“咱们哪回闹事、打群架不是全员上阵?!同去!” “就是。咱们这些人,谁家还扛不住点事了?既他们无耻在先,得罪就得罪,怕他祖宗棺材板比咱们家厚是怎么的?!” “同去!这回便是捅了通天的篓子,咱们二十一人也照旧同担!” 小纨绔们七嘴八舌。 黄昏时分的密林中,有冲天的少年意气渐呈鼎沸之势。 **** 当二十一个身披枝叶的怪家伙从坡上冲下时,即将溃不成军的甲班众人纷纷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毕竟此次考选有“拔掉别班头缨另算战绩”的规则,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戊班这群小纨绔趁乱来收人头了。 奈何甲班已在缠斗中消耗太多体力,又被眼前这队下作官军以迷药与芥子汁折腾得狼狈不堪,此时即便只是面对平日最瞧不起的戊班,也没有太多还手之力。 哪知戊班冲下来后,二十一人横列成人墙,将阵型溃散的甲班护在了身后。 “沐青霜,你……”被芥子汁反复荼毒多时的周筱晗通身红得如被火烧,面上泪迹斑驳,嗓音嘶哑得不成语句。 “周筱晗,跟一帮子下三滥打群架都能惨成这样,‘赫山讲武堂之耻’的帽子还给你!” 沐青霜头也不回,将手中长刀转了个花儿,琅琅扬声:“人家都不要脸了,偏你还老实讲规矩,真是傻得能拧出水来。” 纪君正笑嘻嘻回头,对周筱晗眨了眨:“带着你班残兵躲一边去,看我戊班给你们打个样,学着点儿该怎么跟不要脸的人玩儿!” 对面官军中那个黑锦袍小公子眯起狭长双目,阴测冷笑:“又来一队玩意儿,有趣。” 他随意抬了抬手,几名下属又回身进了中军帐,接连拎出十来个白布袋子。 夕阳渐沉,天色陡暗。 沐青霜轻轻解开身上的伪装层,冲对方粲然一笑:“今日谁是谁的玩意儿,你很快就能有新的领悟了。” 与她并肩的其余二十人也纷纷解下身上的伪装层,拿好各自兵器。 “不报个名号?”黑袍小公子挑眉。 沐青霜娇嗓带笑:“狗东西,你见过鬼吗?” 他脸色一沉,似是要张嘴回骂。 “就是我了,”沐青霜笑意森寒,突然发难,疾步奔向官军阵列,口中高声道,“令子都,弓箭!” 话音未落,人墙最后的令子都与周筱晗立刻回过神来,弯弓搭箭替她掩护。 “敬慧仪左军破阵!” “纪君正!右军夺他们的袋子!” 沐青霜手中未开刃的长刀一劈,指挥若定:“中军跟我来,抢人!” 被人当做肉盾多时的林秋霞迷迷糊糊虚开眼缝,就看到戊班那群向来胡作非为、上房揭瓦的家伙个个顶着可笑的草环帽子,杀气腾腾迎面而来。芥子汁水球砸在他们身上,却丝毫没能阻挡他们的步伐。 官军手中未开刃的长戈刀剑虽不至死,却能使人皮开肉绽,林秋霞自己身上就有好几处伤口了。 她觉得很奇怪,戊班的人没有一个后退,左冲右突每一步都在向着自己而来。 尤其那个沐青霜,明明只带了二十一人,气势却锐不可挡。 仿佛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半场是沐小将军的,下半场是征哥和沐小将军的!嘿嘿嘿 第12章 甲班被芥子汁荼毒多时,此刻许多人周身红肿,最严重的甚至疼得倒地蜷缩,痛苦如被火炙。 如此溃不成军的局面下,齐嗣源仍能迅速召集三名轻伤的同窗,将伤势较重的人护在身后,很快退至安全处,以免再被官军抓了做肉盾给戊班添乱。 周筱晗与令子都带两名弓箭手,咬牙强睁着泪流不止的眼,尽力为混战中的戊班做远程支援。 战力损失大半的甲班果断将重伤者带离混战中心,又给予弓箭支援,这对戊班来说真是帮了大忙。 两班人凭着诡异的默契各司其职,戊班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将官军的防御阵型撕开一道口子。 “苏雅!打掉左翼弓箭手!” “鹤林!缴他们后排长矛!” “纪君正!右军回撤五步,破中军盾阵!” “逊之护住敬慧仪后方!” 这处空地并不算开阔,官军近七十人列阵参战,与戊班二十一人裹在一处,刀光剑影,铿锵作响,乱得不知谁是谁。 沐青霜的嗓音被芥子汁呛得渐渐沙哑,音量却不小,足够在场的每个人听到。 黑袍小公子在兵卒保护下退到中军帐前运筹帷幄,狭长眸中的轻狂笑意被狐疑惶惑取代。 他狐疑于这队人竟如泥塑金身,不怕刀劈剑刺、不畏芥子汁火烧般的痛楚;又惶惑于—— 敬慧仪谁啊?纪君正谁啊?苏雅、鹤林、争鸣、逊之…… 这都谁跟谁啊?! 领头那家伙一开始喊的不是左军破阵吗?怎又变成右军破盾阵了?! 说好的抢布袋呢?!这些人根本就对布袋视而不见啊! 对方领军人一直连珠似地在发令,他听得分明,按理说提前知道对方的所有意图,该很好变阵应付才是。 可他根本看不懂这班人到底是个什么打法,所有调度应对全部走空。 这让他心生暴躁恼意,同时又隐隐有点扭曲的兴奋。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挺有趣啊。 **** 周筱晗也看不懂戊班的打法。 “沐青霜你一句三个变的在瞎喊什么!” 她哑声隐着恼火与担忧,气冲冲放出一箭,精准击中那个试图从背后偷袭沐青霜的官军。 那官军被无簇的箭正中后背,按考选规则就算“阵亡”,该自觉退出战局。 可这队官军显然没将规则当回事,那人回头笑瞪周筱晗一眼,反手揉了揉后背痛处,继续在混战中冲杀起来。 利州人常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 官军人数占优,又将脸面规则彻底扔开,却越打越懵。 这些头顶可笑草环帽的年轻人在遭遇芥子汁水球攻击后,明明双目血红泪流不止,却半步不退。 未开刃的戈矛刀剑劈刺在他们身上,皮开肉绽、瞬间见血,可他们没发出半点吃痛之音,从神情看来也不是硬撑,是真不觉痛。 他们新伤累累、血迹斑驳,却勇武如传说中“虽断头亦不止干戈”的刑天古神。 有人蓦地想起先前沐青霜说的那句—— 你见过鬼吗? 原以为只是阵前叫嚣的无稽狠话,此刻亲眼见此种种,就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凉。 这种无稽的惊惧一旦冒头,很快便疯狂滋长,无声蔓延至所有人。 两军交战,高炽的士气与坚如磐石的军心至关重要。 这些人虽是官军,却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当他们被恐惧支配,近七十人的阵型在戊班二十一人的来回冲击下,很快就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不约而同地陆续退往中军帐方向。 坡下这片空地并不算开阔,官军七十余人在空地中列阵本就勉强,如今再这么一退,中军帐后就是另一片幽深密林。 此刻日落月升,林中连鸟兽的响动都无,显是入夜后起瘴气了。 官军察觉到这异状,自是惜命不敢进林。如此一来,他们就被戊班与林中瘴气前后夹击在极窄的范围,如被赶入瓮中,束手束脚再难合阵。 沐青霜得意挑眉,面颊上有星点斑驳的血污,使她的笑容透出几许豪烈冶艳的味道。 她等的就是这瓮中捉鳖的结果。 戊班二十一人再是无惧,要彻底拿下两倍于自身的官军也非易事,只能智取。 方才她看似胡言乱语瞎指挥,其实并不是喊给自己人听的,而是喊给官军听的。 戊班人毫无章法的胡乱冲击,既乱了官军阵型攻势,又使其在混乱中无暇深思,听见沐青霜的指令后自会有人去做相应拦截——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她一步步赶进狭小瓮中,阵不成阵。 **** 早上过官军的第一道拦截阵后,贺征并不知戊班走了乙班的路,便往戊班路线图上的那条道上去,打算尽快与沐青霜汇合。 于是就闯进了官军为戊班二十一人准备的首道拦截阵。 贺征毕竟是赫山讲武堂风头无两的榜首,单枪孤身,强闯过了近三十人的阵型。 他未恋战争胜,可终究耽误了点时间,赶到这第二道拦截阵已是戌时。 远远听闻打斗声,贺征谨慎藏在半人高的深草中,脚步轻缓地躬身趋近,拨开深长草丛探看。 日头一落,山间就黑了,只有清冷月华孤高在上,影影绰绰照着中军帐即将展开最终较量的两队人。 好在贺征目力极佳,一眼扫过去就将局势看明白七八分。 官军被戊班困在瘴气密林跟前,无法组织阵型攻势,只能勉力顽抗;林秋霞被官军抓为肉盾,纪君正试图上前营救,官军中有人朝他脸上丢了什么东西,同时有两柄长矛向他刺去,他却不退反进。 就在这关头,沐青霜猛地倾身一个斜冲,双手握住两柄长矛,活生生将那两柄齐齐折断。 月光下,那两柄长矛尖头烁着不该出现的锋利银光。 考选规矩:刀剑不开刃、戈矛无利簇、弓箭无箭头。 这队官军的武器明显违规,沐青霜与对方近身相持,不可能没瞧见。可她却莽撞地迎刃而上! 贺征目眦尽裂,胸腔之内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炸开—— 这混蛋姑娘,打的什么绝命仗! **** 贺征自草丛间跃身而出,步履如风般冲入战局。 月光下,靛青武服的少年手执长枪,如离弦之箭卷出一道残影,官军们甚至没看清他正脸。 没有枪头的长枪被他抡出嗜血杀气,出手利落又狠辣,左挡右劈,很快就从混战中为自己拨出一条路—— 直奔对方中军主帅。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气势惊人加之疾如闪电,黑袍小公子与他那几个保护他的兵卒一时都有些傻眼。 贺征越过众人,横枪勒住黑袍小公子的脖颈将他一路往后拖。 黑袍小公子被勒得不能呼吸,挣扎着被拖行倒退近五米,直到贺征的后脚跟抵上那中军帐的边沿才停。 “主帅有失,三军皆罪!” 少年清冷的嗓音端肃威严,使混战中的双方暂停交手,心思各异地望向帐前。 四下弥漫着芥子汁的气味,贺征微微蹙眉,一手横枪勒住那小公子,一手拎起对方发冠上的头缨晃了晃。 沐青霜心道这队官军根本无视规则,想必将这人头缨摘下后,这队人还是不会按规矩认输,便抬手一挥,对戊班人做了个手势。 戊班人心领神会,纷纷毫无预兆地出手,干脆利落地拔掉了官军们的头缨,然后扶起林秋霞等三人飞快退出战场。 与此同时,沐青霜突然出手,抢过官军手中的一柄开刃长剑,直奔过去抵住那黑袍小公子的左胸。 “这就算被全歼了啊。如今你们都是一堆‘尸体’,若待会儿再不要脸地追来,我真敢用你们自己这些违规开刃的武器送你们归西!你们最好相信!” 原本娇脆的嗓音已哑得不像话,这使贺征忍不住轻瞪了她一眼。 官军们见主帅被开刃利剑挟持,一时无措又茫然,面面相觑。 好半晌,才有人惊惧大喝:“放肆!这位是朔南王府六公子!你们岂能……” 贺征愣了愣,手中力道却并未减轻。 竟是朔南王妃心尖尖儿上的六公子赵旻?汾阳郡主赵絮的亲弟弟?就这么个杂碎玩意儿?沐青霜不屑地“啧”了一声,将剑尖抵得更近,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山间夜里就是风大。方才谁说话了吗?” 贺征没好气地配合她睁眼说瞎话:“没人说话。打斗动静大,惊了飞鸟而已。” 那黑袍小公子被勒得面色涨红,呼吸艰难,微微摆了摆手。 官军见状,陆续扔下武器。 沐青霜想了想,似乎不太解气,又从对方的白布袋中抢过一颗芥子汁水球,狠狠砸在赵旻脸上。 贺征咬牙低恼:“还玩儿?!”沐青霜心虚地撇开头,哑音小小的,“好啦,走了走了。” 糟了,征哥火气大,今晚别想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齁甜的糖了,大家准备好牙膏牙刷,前排的盆友抱紧我,后排的盆友请系好安全带! 第13章 结束缠斗后,两班人的交情大大不同,都不必谁说开,自然而然就结伴同行了。 此时天幕已是幽暗月白,四下有虫鸣蝉嘶。 众人就着淡淡月光如履薄冰地行在狭窄小径上。 这是一条被废弃数百年的古道,荒草丛生、枯木杂陈,右手侧便是万丈深渊,实在险峻。 “这是金凤台古道的其中一段,官军找不到的,”走在最前的沐青霜头也不回地对众人解释道,“前头再两三里就有一条河,河坝上开阔,方便过夜。而且你们班的人被芥子汁伤得厉害,得去河里去多泡一泡,否则明日要疼得走不了路。” 跟在她后头的周筱晗“嗯”了一声:“沐青霜,今日真的多谢。” 她扪心自问,若今日两班易地而处,她作为甲班领军人,未必会为戊班拼到那样的程度。 毕竟十五六岁的姑娘,别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周筱晗心中对沐青霜积怨两年,一时半会儿还迈不过心中的坎儿,虽是诚心致谢,语气却别别扭扭。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又道:“可我还是不会当你是朋友的。” “说得像我多想当你是朋友一样,”沐青霜回头白了她一眼,哼哼冷笑,“谁稀罕你,哼。” 这一回头,沐青霜的目光不经意就正对上在人龙最末断后的贺征。 少年的眸心烁烁映着清冷月光,凶得像要吃人。 沐青霜立刻怂巴巴缩着脖子扭头看回前方,任由那道又凶又冷的目光在自己后背上凿洞。 周筱晗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没忍住心中好奇,拿手指轻轻戳了戳沐青霜的右肩。 “喂,你同贺征……究竟算怎么回事?”周筱晗哑声低缓,藏着点偷笑。临阵对敌时还是又凶又狂的沐小将军,贺征一来就怂成病猫,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关你什么事?!”沐青霜后脚跟作势往后一踢,“再废话我就把你踹悬崖底下去。” 她这会儿哪有闲工夫应付周筱晗的好奇心,赶紧想想待会儿怎么浇灭她征哥的熊熊怒火才是正事。 **** 行过那段让人心惊胆战的小路后,很快就到了沐青霜说的那条河。 河坝开阔,有些巨石可供避风,不远处还有一处浅林子,方便寻树枝做柴火,确实适合这群人临时落脚过夜。 因戊班的人服食了“斩魂草”,这会儿身上并不觉得疼,便自告奋勇地去林子里捡树枝生火,让甲班先去河里泡着缓解芥子汁带来的剧痛。 令子都和气地对戊班的人笑笑:“还是你们先去吧。你们方才也没少挨芥子汁,不可能不疼的。” “对,你们先去,”周筱晗也谦让道,“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为了帮……” “所以我就瞧不上你们班这些人呢,磨磨唧唧,一点都不江湖。”纪君正“呿”了一声,挥挥手招呼戊班人往林子里去。 戊班人看着个个不靠谱,其实都是心中有数的家伙。 “斩魂草”的事牵扯着沐家暗部府兵,沐青霜是真将戊班这群伙伴当做自己人才没避讳让他们知道。不必沐青霜格外叮嘱他们都明白,这事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能不提就不提。 敬慧仪对尴尬的周筱晗笑笑:“我们挨芥子汁砸比你们晚,这会儿还不那么疼。你们先去,我们生火,迟些换你们来守着火堆我们再去。” 敬慧仪这姑娘是戊班的坐地鼎,两年来为伙伴们补漏都成习惯了。 话说成这样,甲班的人也就没再矫情,道谢后互相搀扶着朝河边走。 两班人下河的下河,捡柴的捡柴,河坝上一时就剩沐青霜与贺征无声僵持。 贺征是气到不想说话,而沐青霜则是很清楚贺征在气什么,不敢说话。 垂眸看着沐小将军在自己跟前垂着脑袋,缩得跟鹌鹑似的装乖,贺征心中又是揪疼又是恼火,索性转身就走。 沐青霜扁了扁嘴,认命地跟上他的脚步,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 走出老远,远到同窗们的声音都模糊不清了,贺征才绕到一块大石背后站定。 沐青霜耷拉着脑袋跟过去,与他面向而立。 贺征冷哼着将双臂环胸,后背靠在石头上,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沐青霜悄悄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抬头觑见他眉目间半点软和神色也无,心中顿时发虚,不敢出声,只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贺征并未挥开她,却也不开口,照旧冷冷凶凶睨着她。 “征哥……” 方才被芥子汁呛半晌,她嗓子哑得厉害,这一声撒娇示弱的甜度大打折扣,反倒让人听得心中揪疼。 贺征抿唇忍着心中遽升的痛意,硬起心肠冷冷撇开头。这大小姐每回义气上头就不记得爱惜自己,他真的很气。 先前那黑袍小公子赵旻是朔南王赵诚铭夫妇的老来子,尤其是王妃,简直将他当做心尖尖儿一般疼着惯着,就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其实贺征方才也是初次见到赵旻本人,可对他的斑斑劣迹却是早有耳闻。 如今朔南王府大有一统天下之势,赵旻打小被溺爱骄纵,又在战乱多年的中原见惯种种人命如草芥的场面,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世魔王,这些年没少做些拿旁人性命取乐之事。 什么规矩、仁义、道德,在他那儿全是可笑的过耳风,天底下就没他不敢做的。 方才那队官军显然带了许多不合考选规则的东西进山,他们手中开刃的兵器绝对不止方才亮出的那点儿。 若贺征没有及时赶到,说不得赵旻真会做出下令虐杀考选学子的混账事。 而沐青霜明明看到赵旻的人手中有开刃兵器,却还是坚持与对方硬碰硬地缠斗,贺征最气的就是这个。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的这位大小姐从不记得这个道理,总是一冲动就将自己置身险境! 沐青霜觑着他的侧脸,见他周身怒气似乎愈发高涨,心知不妙,果断决定先卖惨为强。 她极力睁大被芥子汁荼毒到通红的双眼,很快便有泪水汹涌决堤。 贺征余光瞥见她那泪涟涟的模样,心中大惊,无措地转回脸。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拦腰扑了个满怀。 沐青霜紧紧抱着他的腰,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哑着嗓子憋出颤颤哭腔:“我知道你是气我不顾惜自己,可我没法子啊!那时甲班的人被欺负得好惨,林秋霞他们都被抓去当肉盾了……我脑子又、没你快,兵法策略学得又没你好,当时手上也没有像你这么厉害能打的人……” 沐青霜对自己这番话很满意,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 既卖惨示了弱,捎带脚还狠狠将他一通夸,是个人都会心软,对吧? 贺征的神情果然柔和许多,虽还是抿唇瞪人,却抬手以掌替她拭泪,再不是方才那般凶凶冷冷的样子了。 沐青霜偷偷松了一口气,打蛇随棍上:“你是关心则乱,所以才生气,我懂的。若你实在气不过,吼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呀……” 虽嗓音沙哑,她还是尽量将语气放得软软糯糯,实在是天大的火气都能给人捂熄了。 贺征贺征看着她脸上斑驳的血污,五脏六腑疼得绞紧,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 “哦,这会儿知道哭了?接着逞能啊!接着狂啊!你就不能等我来了再说?!就算形势紧迫等不得,急着要冲阵救人,犯的着用那种找死的打法吗?!竟还敢动用暗部的斩魂草!待长休回循化时,少帅若是将你吊起来打,你看我管不管!” 他越说越怄,语气渐渐强硬起来。 沐青霜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大小姐脾气,方才是自知理亏才示弱卖惨,可听他越吼越凶,末了居然搬出她大哥来恐吓她,还说看着她大哥打她也不管,这委屈她可受不了。 混蛋贺征!脑子怎么长的!她大小姐跟他客气客气说随便吼随便骂,他就当真?!一点都不疼人! 她猛地撒开环在他腰上的双臂,倒退两步,瞬间变脸。 “你再吼我一个字试试?”沐青霜气鼓鼓仰头横着他,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再吼我,我就……” 她的双眼被芥子汁闹得通红,兔子似的。明明是吵架瞪人,看起来竟委屈又无辜。 贺征心头一颤,顿时气不起来了:“你就如何?” 他冷冷淡淡翻了个无奈的白眼,低头从荷囊里取出一瓶药膏。 沐青霜被他这副“懒得跟你吵”的模样怄到,一时想不起什么狠话,就指了指远处的同窗们:“我就过去跟所有人说,你是我的童养婿!” 贺征好气又好笑地“啧”了一声,淡淡挑眉:“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 沐青霜被怼得哑口无言,哽了半晌才又趋步近前,凶巴巴揪住他的衣襟:“你敢不认?!” “不认又如……” 贺征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唇上一凉,鼻端全是混着芥子汁气味的温软馨香。 少女甜软的唇瓣在少年茫然的薄唇上飞快一啄,让人呆立当场。 见他傻眼,沐青霜得意哼哼勾起唇角,小恶霸似地抬起下巴:“认不认?” 贺征恍兮惚兮地盯着她的唇,喉头滚了好几下,眸底烁了烁:“不。” 他面前的小姑娘立刻像只急了眼的兔子,豁出去似的再度踮起脚,又一次啄上他的唇。 “认不认了?!” “……不认。” 沐青霜不可思议地皱紧小眉头,把心一横,展臂勾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自己:“不信亲不服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不起大家,这初吻是芥子味儿的,_(:з」∠)_ 第14章 虽说沐青霜有时会冲动些,却并不是个傻大妞。 初时贺征对“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拒不认领,她心中确实有些着恼,可连着亲了三下后,她就咂摸出点别样的滋味来了—— 这家伙死不松口,绝对是为了骗她多亲几下!嘿嘿嘿。 对于贺征这心机颇重的“请君入瓮”,沐青霜宛如掉进油罐里的小小偷油婆,乐得只想吱吱叫。 贺征以为自己不动声色耍诈成功,却不知她也在将计就计,撒着欢儿地尽情揩油。 这根本就是大尾巴狼和小偷油婆之间的较量,谁占谁便宜,还真不好说。 小姑娘一句又一句沙哑偷笑的“认不认”,伴随着一个接一个又甜又辣的啄吻,回回都是点到为止、浅触即离,将平素在人前清冷淡漠的少年郎撩拨得通身燥烫,仿佛每一丝骨头缝里都有异样火气在不停乱蹿。 在场面即将失控之前,贺征有些狼狈地将掌心那个捏到发烫的小药瓶按到沐青霜再一次凑过来的唇上。“占便宜没够了是吧?”大尾巴狼沉嗓微喑,气息稍显不稳。 小偷油婆笑弯了红眼儿,莫名猖狂:“没错,我就是趁机占你便宜来着!你若不甘心遭此轻薄,索性一巴掌将我这小采花贼拍河里去吧?” 心知自己的“奸计”早被被看穿,大尾巴狼贺征愈发窘迫,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恼羞成怒地将面前的猖狂小人儿狠狠箍进怀里。 他很庆幸月光幽暗,足以遮掩他狼狈烫红的脸。 “没见过你这么混球的大小姐!”贺征轻瞪着怀中美滋滋的笑脸,咬牙切齿般凶道。 沐青霜摇头晃脑,笑得甜滋滋,又带了三分挑衅:“装,你接着装。明明就很想要我亲你,干嘛偏要……” “还说?!”招架不住的贺征抬掌捂住了她的嘴。 沐青霜眨了眨眼,沙哑笑音闷闷软软透过他的手掌:“好,不说了不说了。” 其实她征哥很容易害羞的,她懂。见好就收吧。 见她终于消停了,贺征才松开她,万分没辙地笑哼一声,沉默地牵起她的右手。 沐青霜顺着他的视线垂眸,这才发觉自己掌心有深长的伤口。 想来该是先前徒手折断官军两柄长矛时被尖利断处划伤的,只是她服了“斩魂草”后不知痛,竟一直没察觉。 贺征分明早就看出她服用了斩魂草,上药的动作却还是轻柔缓慢,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矜贵的瓷娃娃。 少年略带薄茧的指腹一下一下轻轻划过她的掌心,摩挲起炙热暖流,温柔地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沐青霜渐敛了调笑之色,轻轻眨了眨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糯糯低声:“征哥,我不疼的。” 贺征指尖一顿,没有抬头:“我疼。” 他应得极低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小小的声音,却像巨石滚入沐青霜的心湖,激荡出一朵欢腾的大水花。 之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静谧的月光下,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悸动无声蔓延,竟比先前那些胆大包天的亲吻更叫人脸红无措。 待贺征又将沐青霜的左手牵过去摊开,她将上好药的右手抵在自己鼻端轻嗅,重以调笑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赧然。 “这药是我给你的那瓶呀,怎么还有这么多?” “哦,原来这药是给我的?”贺征抬头,淡淡瞥她一眼,“我以为是给子都的,没好意思用。” 沐青霜噗嗤轻笑,装模作样地四下嗅闻一番,神秘兮兮地压着轻软哑嗓:“征哥,你闻到一股酸味了吗?” “大小姐服用了斩魂草,鼻子不灵光,”贺征收好小药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我只闻到芥子汁的辣味。” **** 上好药后,沐青霜也没再闹他,倒是想起了正事。 “征哥。” “嗯?”贺征背靠着巨石,低头看着脚下。 “若我放弃完成此次考选,”沐青霜认真地看着他,心中有一丝忐忑,“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半途而废,烂泥扶不上墙? 按照考选安排,之后的两天里,大多时候都是五个班学子之间的混战。 可最多到明日黄昏,戊班全员——包括她自己——都会因“斩魂草”药力退尽而虚脱无力,若强撑着继续剩下两日的考选之路,除了任人宰割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若单单只是这个问题,沐青霜还不至于就生出半途而废的念头。 另一个更大的隐患在于,决定出手帮甲班人出气时,她虽猜到那黑袍小公子多半是朔南王府的什么紧要人物,也与戊班伙伴们做好了得罪人的打算,却万万没料到那人是朔南王府小公子赵旻。 虽赵旻如今无爵无封无兵权,可谁都知道王妃护他得不得了。今次戊班与赵旻硬碰硬打了对台,沐青霜临走前还拿芥子汁水球砸了他的脸,以他那糟烂德行,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贺征低头抿唇没应声,沐青霜心中略沉,紧了紧嗓子解释道:“是他无耻在先,我不觉得我们有错,也并不怕他报复。只是我想着,既然这事最终必定会闹起来,我们班的人就不能在赫山老实等着朔南王府来兴师问罪。” 若朔南王府封锁了赫山的消息,让他们无法向家中求援,那就只能任人拿捏,且不知要被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贺征终于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你打算让你班人各自早些回家?” “嗯,天亮后让周筱晗带你们班先走,我再召暗部的人护送我们二十一人直接去主事官面前,”沐青霜抿抿唇点了点头,有些心虚,“黄昏时我们就会虚脱无力,身上的伤都还新,芥子汁造成的伤也该发作了。大家齐齐卖个惨,主事官一定会同意放我们提前回家。” 戊班各家都是本地有名有望的豪强大族,待他们各自回到家中后,若是朔南王府想要兴师问罪,那他们各自的家中也好及时庇护斡旋,吃不了多大亏。 “可算顾惜自己一回了,”贺征勾了勾唇,大掌在她头顶揉了揉,“就这么办,明日回循化。我和你一起回。” 沐青霜有些惊讶:“你……” 虽说贺征本不打算在这次考选里出风头,可沐青霜知道他不是喜欢半途而废的人。 “我正好有急事要与少帅商量,”贺征收回手背在身后,将脸撇向一旁,“顺道而已。” 沐青霜笑着皱了皱鼻子,没有戳穿他的口不对心。 明明就是不放心,想要亲自在路上照应她,当她看不出来啊?呿。 **** 心里美滋滋的沐青霜将双手背在身后,独自乐颠颠儿小跑回火堆旁。 令子都与齐嗣源被芥子汁砸得少些,在河中泡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觉身上松快许多,便回来帮忙顾着火,换了戊班的人下河。 “沐青霜,你倒赶得巧,”火堆旁的令子都笑着向沐青霜打了个招呼,“我与嗣源顺手摸了几条鱼回来,再烤一会儿就能吃了。” “那敢情好,光嚼干粮是没滋没味的,”沐青霜也不推辞,笑吟吟走过去,“我就不客气啦。” 正在烤鱼的齐嗣源也爽朗一笑:“可千万别客气。你们戊班仗义,我们甲班那也不是白眼狼啊!这回可算是救命之恩,以后我齐嗣源任你们差遣。” “去去去,矫情。”沐青霜一脸嫌弃地笑着对他摆摆手。 “诶,你有没有看到阿征?”齐嗣源突然疑惑地左顾右盼,“到这儿以后我就没见他人影,真会躲懒。” 沐青霜抿笑走过去,在他侧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那谁知道,我也到处找他来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沐青霜。” 坐在齐嗣源左手边的令子都探头冲她挥了挥手上的那把树枝:“你帮我瞧瞧,我想学着编一个你们方才戴的那种环帽,为什么总是编不成形呢?编好几回了,总散。” “还能为什么?”齐嗣源笑出一口白牙,“你手瘸呗。” 被嘲笑的令子都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险些将他丢火堆里跟那几条鱼一块儿烤了。 笑闹间,沐青霜起身走到令子都身旁坐下,接过他手中那松松垮垮的环帽。 “看着啊,你得先这样打个圈儿……” 火光盈盈,在少女明艳的俏脸上温柔覆上淡淡瑰丽之色,泛红的杏眸认真看着手中的草环,纤细的十指灵巧穿梭,口中一句一句低声解释着每个步骤。 令子都怔怔望着她的侧脸,喉头莫名发紧,半晌没出声。 “看,这就不会垮了,”沐青霜将刚刚编好的环帽套在指尖一转,“不过你这枝条选得不好,叶子太少,不实用。” 她奇怪地看着令子都恍神的模样,忍不住踢了踢他的脚尖:“沐夫子给你讲课呢,你竟敢走神?!” 令子都回魂,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讪讪笑道:“我想起你们方才冲官军叫嚣的阵势,别说,还真是又狂又飒。” 他想了想,噙笑对她竖起大拇指:“循化沐家不愧山林之王,你今日可威风极了!” “那可不?”沐青霜得意的抬高下巴,顺手将那顶草环帽盖他头上,“你这朴实真挚的赞美,沐夫子很满意,这帽子就送你了!” 令子都哭笑不得:“这个帽子……”我不太喜欢它的颜色。 话还没说完,就见贺征黑着脸走过来,一路死死盯着令子都头上的草环帽子。 “阿征你凶神恶煞盯着我这帽子做什么?”令子都茫然挠挠头,将那草环帽子取下递出去,“若你喜欢,送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被嫌弃的绿叶环帽: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只是一顶单纯的帽子而已。→,→ 第15章 随着贺征脚尖往前一送,数颗小石子腾空划出凌厉长弧,穿过火堆直冲令子都的正脸。 令子都眼疾手快,哈哈大笑着跳起来往侧旁躲过。 两人很快就交上了手,可谁都看得出那是少年人之间玩闹的打法,拳来脚往都有分寸,便也没人去劝。 沐青霜坐在原处笑看他俩打作一团,旁边齐嗣源翻动着串了鱼的那几根树枝,感慨低笑:“阿征向来跟谁都不远不近,也就同子都打打闹闹时还有点热络劲儿。” “想想还真是。”沐青霜笑意不改,只是将泛红的杏眸转向火堆,心底涌起淡淡失落,却又有一丝侥幸的希冀。 贺征待人冷淡疏离,齐嗣源都看得出来,沐青霜心里自然更是明镜一般。 其实不止讲武堂甲班同窗,贺征从中原流落利州至今九年有余,在沐青霜的记忆里,无论是沐家人,还是当初循化书院那些同窗,甚至包括她,贺征对所有人几乎都是客气疏淡的。 在利州这九年多,贺征与周遭所有人都只维持不远不近的关系,从不深交。若旁人向他求助,他会量力出手,但谁要是指望他热络相交,那是痴人说梦。 他一直都只当自己是过客游子,不愿与此地的人或事有太深的纠葛。 这些年来,若非沐青霜百折不回、死缠活赖非与他绑在一处,两人之间或许一年都见不上几面,更不可能走到先前躲着众人的那般亲昵相处的地步。 想到这些,她弯了弯唇。 无论从前如何,至少如今的贺征总算是敞开心扉结交了令子都这个朋友,也肯放弃固执顽抗,任由她亲近,这种种转变或许就意味着他心中有些想法已然不同,这在她看来是极好的兆头。 **** 待到齐嗣源手中烤着的鱼开始飘香,两班同窗们陆续回到火堆旁,贺征与令子都也就消停了。 大家就着干粮分食了烤鱼,叽叽喳喳笑谈着今日种种,间或痛骂两句“赵旻这狗东西”,七嘴八舌揣测着汾阳郡主怎么会放这样一个混蛋弟弟进考选场地。 从前两班人之间的彼此误解与相互嫌弃,就在这和乐融洽的同仇敌忾中无声消解。 吃过东西后,沐青霜将戊班人叫到一旁说小话。 二十一个人围成一圈蹲在地上,脑袋全往圈中间凑,看上去有点好笑。 “……青霜这安排没毛病,”纪君正环视同伴们,小声道,“你们想,这回的考选咱们原本就是所有人眼中陪跑的,汾阳郡主压根儿不会从咱们中点将,就算咬牙撑着完成考选,除了保住面子被人赞一句‘虽败犹荣’之外,还能得什么好?” 莫说赵絮不可能从他们中点将,就算赵絮眼瞎点了他们中的谁,他们也不会答应跟赵絮走。 毕竟这群人祖祖辈辈都在利州扎根,个个有家有业,谁会想要提着脑袋背井离乡,去战火连天的中原闯荡。 敬慧仪点头,接着纪君正的话尾:“若没跟赵旻那狗东西杠上,咱们撑着就撑着了。如今既跟他闹了那么一出,就等于撕破了朔南王府的脸面。若人家要撒气报复,咱们在赫山多留一日就多一分风险,随时叫人一锅端。” 待他们各自回到家中,赵旻便是要撒气报复,也只能一家家挨个儿找麻烦。都是在本地有头有脸的门第,若真一家家地去杠,那半个利州都得鸡飞狗跳。 眼下正是朔南王府在利州征兵的紧要关头,想来不会放任赵旻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慧仪说的这理儿,”苏雅道,“若留到夏季长休之前,他们要折腾咱们就很容易。只需咬死了说咱们在考选中有什么差池,只要不出人命,主事官也不敢硬护着,事后咱们家中也不好闹太过分。” 毕竟赫山讲武堂是培养将官之地,学子出了差错受点严厉惩处,哪怕带伤挂彩也是情理之中。 沐青霜捏着拳头挥了挥:“所以咱们先卖惨为强,明日直接叫人抬到主事官面前将事情说开,再迅速各回各家。到时咱们放弃最后两日的考选就成了被逼无奈,赵旻若是要找麻烦,咱们家里也好及时缓颊。” 都是通透的机灵鬼儿,这么一番合计下,众人就齐齐定了主意。 随后,沐青霜单独找了周筱晗,将今日收获的所有官军头缨,以及戊班的二十一条头缨全都一股脑儿塞给她。 “林秋霞他们的头缨被拔了,按理该立刻退出考选,我方才瞧见她偷偷抹眼泪来着,”沐青霜轻描淡写道,“这些都给你们,你们自己商量着分吧。” 周筱晗愣住:“你们要半途而废?” “对啊,你看我们都伤成什么鬼样子了,方才商量好,都想早些回家养伤,”沐青霜满不在乎地笑笑,“后两日主要是各班混战,我们懒得费那劲了,愿你们求仁得仁吧。” 说完,她也不等周筱晗答复,转身就要走。 “沐青霜!” 周筱晗怒其不争的哑嗓让沐青霜止住了脚步,疑惑回首。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沐青霜“呿”了一声:“不想知道。” “两年前讲武堂的入学考选,我最好的朋友原本排名正好是一百零一!若不是沐家临时将你塞到赫山来,你这名额原是他的!他为了进讲武堂,认认真真准备了大半年!你凭着家世强夺去别人眼里宝贵的机会,可你从不珍惜从不上进!” 周筱晗说着说着,就哭了。 年少之心最是纯粹,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却不能忍受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公。 原来,这就是周筱晗两年来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的根源。沐青霜正色回身,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师长眼中的明日将星。 周筱晗出身猎户之家,若非赫山讲武堂在沐家的资助下全免束薪学资、供给食宿、每旬还会发放薄薄银钱补贴,她大约也就只能承了祖辈手艺,做个出色的猎手。 她既如此,那位不幸落选、在她心中显然十分重要的朋友,想必出身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沐青霜自小要风得风,没体会过因家世门第不如人而错失宝贵机会的痛苦与辛酸。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能体谅周筱晗和她的朋友这两年来是多么愤懑不平。 沐青霜眼带悲悯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又坦诚:“我没强占任何人的名额。赫山讲武堂筹建三年,从始至终定好的学子名额就是一百个。当年若没我,你的朋友原本也不会入选。” 周筱晗怔住了。 “最初我没想来,临到入学时因为一些缘故我非来不可,家中这才与各方斡旋将我塞进来。也就说,这第一百零一个名额,只会是我沐青霜,旁人根本摸不到边儿。” 沐青霜想了想,又道:“给你透个风。明年开春后,讲武堂就会开始第二届学子的考选。还有大半年时间,叫你朋友好生准备。若他家中因他准备考选无法为做事贴补家用而反对,长休时你得空带你朋友来循化找我。” 她想,既周筱晗的朋友两年前就能从五六百人中脱颖而出,得了第一百零一的排名,那也是个人物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倒也不是大事。 **** 翌日清早,贺征坚持要留下来护送戊班,并将自己的头缨拔下来扔给令子都,以示放弃考选,众人大惊。 贺征不愿多做解释,最终还是令子都出来帮他找补:“阿征本就不愿投汾阳郡主麾下,这才让出咱们班的领军权,昨日也一直藏头露尾,就怕被挑中。若咱们与赵旻那一战传到汾阳郡主那里,说不得真要选他,到时可就尴尬了。” “毕竟戊班也是为了帮咱们才受伤,阿征既不愿继续考选,那就替大家将救命恩人护送到主事官那里吧。”齐嗣源也道。 于是,周筱晗带着甲班其他人,顺着沐青霜指示的方向撤出金凤台古道,重新走上考选路线。 待甲班走远,沐青霜召出沐家军暗部府兵的首领,让他调出一批惯行山路的矮脚马,戊班众人便趁着斩魂草药力未退,一路快马加鞭抄近路,于黄昏之前赶到赫山西郊。 他们在林中下马后,沐家军暗部府兵悄无声息将马匹牵走。 贺征知道斩魂草的药力快要过了,不敢耽搁,果断飞奔至主事官扎营处去找人。 待贺征带着人再折回来时,斩魂草的药力已退尽,小纨绔们已彻底虚脱,二十一人皆无力匍匐在地,加之身上伤口又后知后觉开始遽痛,他们便颇为故意地痛苦低吟,场面看起来很是惨烈。 虽贺征赶来的除了讲武堂主事官、夫子印从珂和他们带来帮忙的一队人外,还有汾阳郡主赵絮与她的两名亲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队人违令带了开刃兵器进山?!斥候为何不报?!” 赵絮是领兵之人,一眼就看到戊班学子们身上有不少开刃兵器造成的伤口,这让她大为震怒。 她的亲随还没吭声,贺征厉声冷笑:“原来还有斥候冷眼旁观?郡主的斥候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称‘朔南王府小公子’的人,带着官军对考选学子洒迷药、砸芥子汁水球、亮开刃兵器……试图虐杀!汾阳郡主治军还真是严厉!” 贺征很少当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字字直指赵絮,连嘲带讽,半点面子也不给。 此时众人都被他所陈事实惊到,也没谁呵斥他对赵絮的不敬,便是赵絮自己也顾不上这些。 “速速安排人带他们去就……”赵絮神色冷厉地对亲随吩咐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沐青霜便低低出声:“我们……回家……那个人……他会追来的……” 她是故意卖惨,却也是真疼,说起话来气若游丝,都不必装。 因她怕水,昨夜便未去河中泡过,芥子汁造成的灼伤此刻便发作得比谁都厉害,通身红肿,其状凄惨无比。 主事官与印从珂眼底皆有怒气,只是碍于赵絮身份不得发作,只得双双捏紧了拳。 “回家,”印从珂走过去扶起沐青霜,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夫子们亲自护送你们回家,谁来咱们都不怕!” 主事官则转头吩咐人去多找些马车来,将他们归家路线顺道的人两两安置到一起,讲武堂教头们骑马随护。 沐青霜与敬慧仪都是回循化的,就被送上同一辆马车,贺征也跟上去随行照看。 赵絮牙关紧咬,执手对学子们行了一个郑重的军中之礼:“是赵絮疏忽,必定还你们公道。” 语毕,转身对亲随吩咐:“立刻带一队人马进山,若查实跟随赵旻的五名督军坐视他胡作非为,将五人就地斩杀!至于赵旻,将他绑到我跟前来,我亲自行刑,军棍杖百!” 赵絮亲随地下了头,小声道,“王妃那头怕是……” 赵絮怒不可遏:“打了再说!” 马车内,疼到小脸拧成一团的沐青霜模模糊糊听到赵絮这话,心中立刻冒出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儿开始转圈圈。 赵絮亲自动手,还军棍杖百,那赵旻怕不是要给打残喽。真是个叫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呀。 “你还笑?”贺征侧坐在坐榻的外侧,心疼又恼火地握住沐青霜的手,“眼睛闭上!” 沐青霜立刻听话地闭上眼,软软将脸贴到他的腿侧,声气浅浅像受伤的小奶猫:“征哥,我疼。” 贺征强忍心疼地闭了闭眼,没说话,只轻柔地将她的头挪到自己腿上,又从荷囊里拿出那个小药瓶子。 躺在软榻里侧的敬慧仪艰难抬起无力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霸王沐青霜突如其来的撒娇讨哄……她听不下去了,真腻人。 “求你们……成亲,赶紧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大家喜闻乐见的分手戏即将拉开帷幕(#^。^#) 第16章 马车行得不紧不慢,从赫山回循化整整走了两日。 待回到循化家中时,沐青霜总算挨过了芥子汁造成的周身红肿灼痛,却又继续忍受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外伤,到家当晚又好死不死地赶上癸水提早来了,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小霸王顿成怏鸡崽儿。 于是就这么惨白着小脸儿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七八日,一日三顿的药下饭,吃得她只想咬破手指在墙上血书大写一个“惨”字。 这时节正是利州军府招兵奔赴中原前线的关头,她的父亲沐武岱身为利州都督,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在州府利城的军府坐镇大局,已有近两月不曾回循化,只让她那闲职兄长沐青演在循化打理家事。 沐青演见着自家妹子蔫儿得跟朵被狂风肆虐过的小花儿似的,心里别提有多暴躁了。 再问过贺征事情的经过后,强忍了几日,到底还是没忍下这口气,当即修家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去利城给自家父亲,转头又去找了同在循化城的敬慧仪家合计着要给朔南王府找点事。 敬家与朔平城的纪君正家本就是未出三服的表亲,早在孩子们伤痕累累被送回家的次日,这两家就已通上了气。 都是在利州地界上响当当几百年的大姓,自家孩子吃了这样的亏,谁会甘心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算了。 只不过碍于朔南王府现今如日中天,大有一统天下之势,敬家与纪家便按捺着这口恶气,端等着看沐家会不会带头出手再做打算。 沐青演去敬家后的第三日,利城那边就传来都督沐武岱上书告假,称要尽快赶回循化照顾爱女的消息。 沐家在利州民望极高,朔南王府在利州的征兵向来都需仰仗沐武岱各方协调,沐武岱这一告假,利州的征兵顿时陷入僵局。 紧接着,掌管利州军府粮草筹备事宜的敬家、常年为利州军及中原各军供给大量尽量战马的朔平纪家跟着撂挑子。 跟着是武鸣白家、利南苏家…… 一时间几乎大半个利州都呈脱缰之势。 这形势可谓十万火急,汾阳郡主赵絮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三百里外的钦州朔南王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朔南王赵诚铭细细秉过。 闹成这样,赵诚铭也不得给利州各家一个交代,再顾不上王妃的爱子心切,加急回了谕令,命赵絮安排人抬着被军棍打得屁股开花的赵旻,备上礼一家家去登门致歉。 利州古来就民风彪悍野烈、快意恩仇,却也不会没完没了得理不饶人。既朔南王府低头给了各家一个还算满意的交代,这事就此揭过,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又才恢复正常。 这事前前后后闹腾了大半月,沐青霜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循化城内总算又能看到沐家小霸王没心没肺带着人四处招猫逗狗的身影了。 **** 五月初八,夏至。 这日一大早,贺征就跟着沐青演去了州府利城,沐青霜闲得磨皮擦痒,吃了早饭后就约了本家几个十三四岁的堂弟堂妹,带了弓箭准备去找敬慧仪同去金凤山打猎玩。 才踏出大门,就被个小小姑娘展臂拦了路。 小小姑娘约莫四五岁,一袭薄薄的彤红夏裙,圆圆脸,圆圆眼,圆圆拳,跟画片儿上的福气娃娃似的,模样招人喜欢得很。 “沐青霓,你干嘛?”沐青霜好笑地将她抱起来。 这是沐青霜的本家小堂妹,小家伙性子娇辣辣的,从不爱跟同龄的小姑娘小小子玩儿,就爱与堂兄堂姐们扎堆,尤其喜欢黏着沐青霜。 这两年沐青霜去了赫山讲武堂,也就夏冬两季长休时才回循化来,她自是恨不得时时挂在沐青霜腿上。 “你们出去玩不带我,我生气了!”沐青霓将沐青霜肩头的衣衫揪住个褶皱,小拳头捏得圆圆的,“你得哄我,认我做大姐!让本家哥哥姐姐们全都认我做大姐!还带我一道出去玩!这样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沐青霜眉梢一挑,作势要将她丢到地上,吓得她哇哇叫唤着抱紧沐青霜的脖子。 “年纪不大,心还不小。老实跟着你的丫头回去睡觉,梦里做本家的大姐去。” 沐青霜今日找的都是本家比自己小不过一两岁的堂弟堂妹,大家年纪相仿,出外撒起欢来也没什么顾忌,谁也不乐意带这小萝卜丁儿大的沐青霓。 沐青霓紧紧攀住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大喊:“是贺阿征的秘密!你认我做本家大姐我才告诉你!还得带我一道去玩儿!还得叫他们都认!” 小小姑娘这一嗓子吼得,像在沐青霜耳旁炸了个雷。 沐青霜没好气地将她放下地,揉着耳朵蹲她面前:“你想做本家的大姐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沐青演第一个就能把你捏成扁肉丸子煮了你信不信?” “那你不想知道贺阿征的秘密?”沐清霓偏着脑袋觑着她,圆圆眼中满是狐疑。 别看沐清霓年纪不大,小脑袋可精明着呢。她就是知道自家堂姐对贺征很是上心,才敢来谈这不着四六又胆大包天的条件。“嗯,这样吧,”沐青霜想了想,小让一步,“我认你做头儿。” “什么是头儿?” “就还是一伙人里的老大!往后我,还有你这些哥哥姐姐们,”沐青霜反手指了指身后笑眯眯看热闹的堂弟堂妹们,耐着性子同沐清霓解释,“往后我们都认你做头儿,这条件你满意不?” “那你们以后都叫我‘头儿’?”沐清霓咬着右手食指的指甲,严肃地考虑片刻,“不好听,怪里怪气的。” 沐青霜笑瞪她,将她的手指从口中扯出来:“别咬指甲!那你说怎么叫你才好听。” “唔……”沐清霓没了指甲咬,就改成咬嘴唇,将自己下唇咬得红通通,“那你们叫我头头吧!” “好咧!成交,头头。”沐青霜忍笑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懂“头头”和“头儿”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沐青霜身后那几个堂弟堂妹也很给面子,一声接一声的“头头”把小小姑娘哄得笑成花儿。 沐清霓也很有信用,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道:“前几日你养病时,贺阿征去了城西的首饰铺子,给你打了银饰。” 沐青霜一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我三姐不小心瞧见的。” **** 在利州,银饰对未成亲的姑娘们来说,意义远超过金、玉之类。 每个利州姑娘出生、初次癸水、及笄、成亲等重大时刻,家中都会特意为她们打一套新的银饰。 若遇到两心互属的少年郎,定情之物自也照此办理。 得了沐清霓的通风报信后,沐青霜哪里还有打猎的心思。 她脑中嗡嗡的,脸儿红红的,恍恍惚惚回到家中,径自找到掌着家中中馈的大嫂向筠。 “嫂,贺征最近支过大笔银钱么?” 向筠放下手中账本,抬头笑答:“没呢。前几日他不是说要随你大哥去利州会同窗么,我怕他手头空,叫你大哥给他拿些钱去开销,都被他退回来了。说是上个月接了军府的什么差事,办的不错得了赏金,眼下手头还宽松。” “哦,没事,我就问问。”就知道是这样! 想到贺征接下那桩事,活生生挨了一刀,就为了赚钱给她打银饰,沐青霜心中又是甜又是恼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她也能明白,贺征有他的傲气,不愿花沐家的钱来哄她,偏要靠自己去挣来给她。 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她是很受用的。 从嫂子那里出来后,沐青霜回到自己院中,叫来自己的大丫头桃红。 “红姐,这些日子你陪着我织条腰带好不好?” 因沐家手中有着明暗两部沐家军,沐青霜打小就是被当做沐青演的副手培养,家中便从不指望她学这些杂事,她自己更是没那细致耐性,故而长到如今这十五岁的年纪,还从没摸过家中的踞织机。 其实只需她发个话,自会有人送上各式各样的精美腰带,哪里需用她亲自动手? 可这回她是要回应贺征的心意,当然就不肯借他人之手了。 手艺如何不去提它,心意是必须在其间的。 “天爷啊,我家大小姐说要坐机杼前头织条腰带,那这个夏天满循化城都能得个清静,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桃红较沐青霜年长四五岁,在她身旁照拂多年,两人自来亲近,无人时说起话来便没太多拘束。 沐家有自己的织坊,本家大宅后门出去,一条碎石小径蜿蜒不过三五十米就是织坊了。 夏日天热,织坊众人们都不愿在屋里闷着,便纷纷将踞织机搬出来,各自在林荫下寻了采光又透风的一隅。 微风习习,吹散了沐青霜颊边的淡淡红晕,却吹不散胸臆间春浓酒酽般的少女心事。 “大小姐要织条什么样的腰带?”站在她身侧的桃红低头替她将踞织机摆正。 沐青霜做贼似地环顾四下,见织坊众人各自忙碌,并未格外留心自己,这才放下心来,附在桃红耳旁道:“同心锦腰带。别说出去,咱们偷偷的。” 她盘算着,等贺征拿出银饰给她时,她也拿出自己的回礼,看不吓他一大跳。 想到那个画面,她自己先抿不住笑,乐得前仰后合。 桃红欣慰笑望着她开怀的模样,感慨低语:“我的大小姐,长大啰。”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你们问贺征这章为什么没在?他作死狂奔在分手的路上,忙着呢。哈哈哈哈 第17章 五月廿四,小暑。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 跟随沐青演去利城后,贺征在利城整整盘桓了半个月,到今日才又与沐青演一道回了循化。 两人在家门口下马时,正好瞧见沐青演的妻子向筠被小不点儿沐青霓拦门堵了。 沐青霓劈开小腿儿横在门槛前,生哼哼对向筠道:“……嫂把青霜姐关起来了!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不给你让开!” 这半个月沐青霜每日清早就去织坊,太阳落山才回自己院子,午饭都是叫桃红端去织坊吃的,一直就没出过家门。 小霸王沐青霜长休在家能半个月不出门,简直耸人听闻,说出去都没人信。 沐青霓久不见她,小脑袋瓜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非说是向筠这做大嫂的将她给藏起来了,今日午睡一醒就又跑来找向筠要人。 向筠被这小肉团子堵在门口已有一炷香的功夫,此刻是满脸的没奈何,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很喜欢孩子,只是不知怎的,与沐青演成婚三年多却一直没动静。这满腔温柔慈爱一时没处使,便对宗族里的小孩们格外疼宠,被沐青霓缠了半个月,还是不舍得如何凶她。 “她不都叫桃红来同你说过好多回了么?她有事忙,叫你自个儿找别人玩儿去。”向筠无奈地笑着,索性不管她,抬了一腿迈过门槛。 沐青霓扑上去就抱住她的腿:“嫂骗人的!桃红一定被你收买了!戏台子上的那些大嫂对小姑子最凶了!” “既知道大嫂对小姑子凶,怎么还敢拦着我跟这儿瞎吼?不怕我把你也关起来?”向筠低头笑着逗她。 沐清霓抱着她的腿大喊:“不怕!我保护青霜姐!” 台阶下,沐青演剑眉一挑,随手把马缰扔给门房的人,几步跃上台阶,拎了沐青霓两条藕节似的手臂将她提溜起来。 “你要翻天?信不信我叫厨房架大锅烧水,把你给搓扁了煮!”沐青演恐吓她。 沐青霓哇哇叫着,悬空的两腿儿不停扑腾着往沐青演身上踹。“放我下去!大哥你放我下去!我是本家的头头!是老大!你不许煮!” “老子还没死呢,本家几时轮到你做老大了?”沐青演呵呵一笑,故意拎着她晃来晃去,“谁同意你做老大的?谁给你胆子堵我媳妇儿的?” “青霜姐同意的!说好了以后我就是头头,你们都得认!”沐青霓叫嚣着还要去蹬他,可惜腿短了些,被他晃来晃去就总够不太着,费劲极了。 向筠回过神来,看沐青霓小脸儿憋得通红、两腿儿乱蹬,心疼得不行,赶紧在沐青演肩上重重拍了一记。“放她下来!这么拎着仔细给她扯脱臼了!” “哦,”沐青演扭头冲妻子笑了笑,这才将小家伙放回地上,“这是你大嫂护着你,我才放你一马的啊!” 沐青霓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窝里横,被放下地后,扭头对向筠喊了句“多谢大嫂”,接着就拱着脑袋要往沐青演腿上撞。 贺征单手负在身后走上来,右手一掌就按住她的头顶。 沐青霓抬头见是贺征,赶忙扯开嗓子吼:“贺阿征!快!我们去救青霜姐!” 贺征愣了愣:“她怎么了?” “没怎么,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向筠笑着摇摇头,对贺征道,“许是天热小妹不愿出门,近来总在织坊待着,说闲着没事要学做新衣。又说手艺不好怕人笑,成天叫人在织坊外头拦着不许去瞧。” 沐青霓瞪大圆圆眼:“骗人!不信!” 向筠弯腰捏了捏她的鼻子:“不信拉倒。我要领人去冰窖,怕得一个时辰才回来。若你非往织坊里冲,到时被青霜的人绑起来挂树上,我可救不了你啊。” 贺征松开沐清霓,转头对向筠道:“早前少夫人似乎让人冻了些樱桃酪?若我跟去帮忙取冰,能多吃一份吗?”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神情又正经得很,向筠微怔,诧异地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沐青演也是懵的,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贺征在沐家住了快十年,甚少提什么要求,这话一出向筠与沐青演自是意外。 倒是沐清霓,当即丢下贺征就转过去牵住向筠的衣角,奶声奶气笑得蜜蜜甜:“嫂,还是让我帮你取冰吧?我力气比贺阿征还大!” 沐青演目瞪口呆:“这小混蛋,还真是个实在人。” 向筠这才忍俊不禁地冲贺征点点头,又对沐青演交代几句,牵着蹦蹦跳的小家伙,领着一帮丫头小厮往冰窖去了。 **** 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后,沐青演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侧的贺征。 “你……”他朝贺征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抬了抬下巴,“要我去帮你说吗?” 贺征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薄唇微抿,摇了摇头:“多谢少帅。” 他手上捏着一个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还有一张军府点兵帖。 沐青演叹了口气:“小妹发起脾气什么样,你可是知道的。” “无妨,”贺征淡垂眼帘,低声道,“大小姐若生气,我也该受着的。” “你这小子,叫我怎么说你好?”沐青演单手叉腰,指了指他,忽又颓然放下手,“方才没听你大嫂说吗?小妹亲自去做新衣,我琢磨着她搞不好是在做嫁衣。你这上去就当头一棒,她得气成什么样儿。”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贺征嗓音低沉,垂眸望着地面厚厚的雕花青石板。 沐青演看他那模样,再度叹气:“你小子就是个死倔死倔的驴脾气。这些年家里谁拿你当外人了?谁瞧不起你了?你看看你,十年了,还‘都督’、‘少帅’、‘少夫人’、‘大小姐’地叫……你们京畿道的人就是屁事儿多!” 贺征原本出身京畿道,在战乱中流落到利州来已近十年,可骨子里始终带着京畿道少年特有的那种矜贵端方,总有许多固执的繁缛讲究。 沐青演实在闹不明白,贺征虽生在京中,不过长到五六岁就遭逢末帝朝兵败如山倒,被家人护着逃出镐京后,一路辗转流离近两年,到利州又生活了这么久……明年开春才满十七呢! 他在镐京生活的那五六年,怎么就这么根深蒂固影响深远?!简直不可理喻。 “你有志气有抱负有担当,没谁拦着你。这回爹都说了,只要小妹与你愿意,就让你俩成亲后你再走。就你非要拧着来!” 说着说着,沐青演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腿作势朝他踹了一脚。 倒是没踹着,只是足尖扬起劲风扫过贺征的衣摆。 贺征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又默了好半晌后才徐缓轻道:“此去生死不由我,成败亦无定数,也不知何年才能归来……” 他慢慢地对上沐青演的目光,澄澈的眸底隐着痛与割舍:“大哥,我不能这样让她等。” 这是他第一次称沐青演为“大哥”。 沐青演堂堂一个刚硬男儿,都被眼前半大少年这话闹得红了眼眶:“也是,乱世人命如草芥。你这趟往中原去……其实只要话说开了,小妹想来是愿意等的。” “我不愿意,大哥,我不愿意,”贺征哽了哽,扭脸看向院中的盛夏繁花,“我舍不得。” 他心里那个小姑娘啊,就该被人护着纵着,张扬恣意,一世无忧。他舍不得让她在未知的漫长岁月里,提心吊胆苦苦等着一个不知能否活着归来的贺征。 他舍不得。 **** 黄昏时,沐青霜从织坊回来。 她才进小门就有个护卫趋近秉道:“大小姐,阿征回来了,在您的院门口等着。” 沐青霜耳尖一红,假作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知道了。” 她那根同心锦腰带才织了小半截不说,模样还丑兮兮的,真是尴尬。 慢妥妥踱回自己院子,沐青霜大老远就瞧见贺征单手负于身后,长身立在院门口。 青衫少年修颀的身影被夕阳的金晖拉得长长,斜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他的眉目迎着光,是最最好的少年模样。 盛夏黄昏,即便日头即将落山,在外站着也还是觉得烫人。 沐青霜心疼地小跑过去,扯了他的衣袖就往院中去:“说多少回了,你若找我,直接进去就是,谁还敢将你打出来是怎么的?” “你是大姑娘了,总得讲究些,”贺征喉头紧了紧,“便是都督与少帅也没有任意出入你院子的道理。” 沐青霜忍住踹飞他的冲动,微恼嗔道:“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大哥!跟他俩学个什么劲。” 贺征垂眸看着她攀住自己衣袖边沿的纤细手指,心中有百味杂陈翻涌。 两人进了沐青霜的书房,贺征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关门。 沐青霜也习惯了他这些破讲究,倒不与他争执,径自懒散窝进书桌后的椅子里,坐没坐相地踢了踢桌脚。 “有话坐着说啊,站那儿显你高呢?”她唇角轻扬,略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呵欠。这半个月给她累坏了。 她打定主意,等腰带织好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摸踞织机了!破玩意儿真折腾人,她情愿拎刀弯弓也不想再碰那鬼踞织机一把。 贺征没坐,只是走上前,将背在身后良久的手伸出来。 精致却内敛的雕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持郑重,是贺征惯会喜欢的那种。 沐青霜心中一悸,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她讪讪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裙摆,清清嗓子:“给、给我的?什么、什么东西?” 她难得这么虚伪……不,这是小姑娘应有的矜持! “嗯,给你的,十六岁生辰礼。”贺征垂眸,嗓音沉沉。 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羞赧,沐青霜僵笑着低头嘟囔:“你这人……我生辰还有大半年,哪有人这么早就送生辰礼的?莫不是在暗示我三月里没给你准备生辰礼的事?我没忘的,只是那时在赫山嘛,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给你,明年我一定提早给你备好。”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羞涩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一直说话,仿佛这样可以掩饰什么。 有点儿傻乎乎,简直对不起沐小霸王的名声。 不过,她觉得贺征一定也是因为羞涩,才故意将定情礼说成生辰礼的。 她指尖颤颤地打开檀木盒子。 里头是一只开口银镯与一只开口银指环。 按照利州风俗,定情银饰中还应该有一条示意关系亲密的镂花银腰链。 这才是定情礼中最重要的一件。 相较起来,银镯与指环没有那样亲密的暗示,寻常家人、亲朋都能送。 沐青霜小小声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扁了扁嘴。 也罢,贺征对利州风俗向来一知半解,知道要送银饰也算难得,她就不计较这些了。 她小心地拿起镯子与指环,细细打量了一番。 镯子与指环都是“凤凰回头”的模样,却不是利州惯见的那种简单豪爽的模样。 镯子与指环上都细细密密缠了一小段雪青色丝线,凤凰羽翼下都挂着一颗青金石。只是镯子的凤凰羽翼下还多坠了一串银丝流苏、一个芙蓉石做的小小福气葫芦。 雪青色丝线与做点缀的同色青金石使这两件银饰莫名多了一种张扬傲气,镯子上的银丝流苏与芙蓉石福气小葫芦又透着端方雅致的矜贵。 沐青霜敢打包票,这两件东西眼下在利州地界上绝对是独一份。一看就知必定是贺征按照他小时的印象叫人做出来的。 她红着脸抬头觑了贺征一眼:“我……就收了?” 说完飞快垂下眼。 “嗯,”贺征抿了抿唇,“盒子底下……” 不必他说完,沐青霜已瞧见了。 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利州军府发出的点兵帖。 沐青霜神情骤冷,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去利城,是参加军府的武卒考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年度最受观众喜爱分手大戏正式上演,请大家评论区前排就坐,选择最佳观戏角度,让我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这一趴,尽快走向喜闻乐见的五年后追妻火葬场。 注:本章开篇“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引用自陆游大大的诗《苦热》。 第18章 半个月前,贺征对沐青霜说与令子都、齐嗣源约了长休时在利城小聚,她不想问东问西显得烦人,便没有细究他们三人是为什么事约着去利城,只当他们就想去利城玩而已。 “是,”贺征定定回望着她,应得艰难,“去应武卒考选的。” 就这么短短几个字,都像是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得了这回答,沐青霜丝毫没有要发脾气的迹象,这不但出乎贺征的意料,连她自己都露出一个略带诧异的僵笑。 看来,在赫山讲武堂求学这两年,她虽于课业上荒嬉敷衍,却也并非毫无长进。 至少,如今的她已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 沐青霜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两年之约,这么快就到了啊。” 其实那张点兵帖大半被压在檀木盒子下,只露出小小一角,可她却只扫了一眼,就立刻认出来了。 因为这模样的点兵帖,贺征在两年前就已得到过一张,却被她蛮横夺去,付之一炬。 那时她自作聪明地提出缓兵之计,以当初的所谓“救命之恩”做筹码,与贺征定下了两年之约。 当初她言之凿凿地承诺过,若两年后贺征仍初心不改,她会放他离开。 此刻想想,两年前那个十三四岁的沐青霜,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短短两年时间,就足以撼动眼前这个少年执着的信念。 待沐青霜按捺住狂肆翻涌的心绪,缓缓睁开眼时,杏眸明亮潋滟,有薄薄水光澄澈。 “我差一点……”她唇角轻扬起一个微涩的笑弧,“就赢了,对不对?” 虽她也说不出自己差的是哪一点,但她就是相信,这两年里的某些瞬间,贺征的心一定曾真真切切因沐青霜这个姑娘而悸动过。 一定有的吧。 贺征眸心湛了湛,最终只是淡垂眼帘,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就行了。”沐青霜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拂过檀木盒中的银镯与指环后,轻轻将盒子盖好。 原来银饰中少了银腰链,并非贺征不懂利州风俗。正是因为懂,才特地避开那一件。 他不要她等,他愿她一直都是心无挂碍、野烈飞扬的沐家大小姐。 贺征怔怔看着她,良久后,薄唇微翕,似是有话要说。 沐青霜抬手制止了他:“我这会儿不想和你说话,暂时也不想听你说什么。有些事我得独自捋捋,回你院里去吧。从接兵帖到入营,少说还有十日,十日内我必定给你个说法。” **** 将贺征赶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情恍惚的沐青霜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后门,沿着碎石小径走向织坊。 身后有四名护卫立即跟上,却被她寒声摒退。 天色已墨黑,织坊内空无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几十张踞织机整齐摆在织坊大屋中。 她走到自己用了半个月的那张踞织机前,拈起那条织了一半的同心锦腰带。 她举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终却还是将那腰带又放回原处,动作轻柔,珍而重之。 满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艺,白日里瞧着还丑兮兮的半条梅子青同心锦腰带,在仲夏傍晚的夜色里竟流转着动人的光华。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她舍不得。 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没察觉有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没进了身后那间织坊大屋。 步出织坊后,沐青霜脚步缓慢地上了对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顶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积水潭。 她在谭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静静望着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谁要问沐青霜究竟心仪贺征哪一点,她似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相识相伴至今已近十年,虽贺征一直不愿松口认下“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可从她总角稚龄到如今豆蔻年华,他始终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时她是个后知后觉的小姑娘,到了母亲的第三个祭日,才明白兄长口中的“娘亲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着什么。她哭着推倒所有试图过来安抚自己的家人,独自从小门跑出来,要往后山祖坟去,中途却失足跌入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着碎碎薄冰,刺骨寒凉将她没顶,仿佛有一只力大无比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妖诡巨手自水底探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脚踝。 被救上岸时,她睁开眼,在围着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贺征。 所以她从不怀疑,在这个少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当年她答应母亲就回贺征,在母亲过世、父亲迁怒时,又强硬将他护下,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想过若他愿为自己留下,她会把将来父兄交给自己的沐家明部府兵全给他。 在旁人看来,沐青霜与贺征之间,一直都是前者慷慨情重,后者冷淡受之。 可她很清楚,她敢对贺征那样慷慨,不过源于那些都只是她所拥有的一部分。她给他再多,也不会一无所有。 而贺征遭逢战乱流落至此,双亲亡故、族人尽散,孑然一身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命。 当年他毫不惜命地跳下水去救她,还给她的,便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他从来,就没亏欠她什么。 不远处想起悉悉索索的动静,打断了沐青霜纷乱伤感的思绪。她慌乱地以掌拭泪,凝了面色回头:“叫你们不许跟……” “青霜姐,是我呀!”沐清霓摆动着短手短腿,吭哧吭哧小喘着朝她走来,“我是你的头头,不许这么凶对我将话。”沐青霜笑了笑,伸手将她牵过来抱在怀里,不让她靠水潭太近:“谁让你来的?” “我听说你被气着了,”沐清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一支含苞的萱草递到她眼前,“给!” 沐青霜接过那支萱草,怔怔凝眸看了半晌,唇角浅浅勾起,眼中渐渐盈了潋滟月光。 利州人在心中郁结忧愤、无处宣泄时,便会拿一支萱草放在地上。 萱草忘忧,放下它,就放下了忧愁。 沐青霜出生时,她的母亲特意择了“萱”字做她的小名,便是要她一世喜乐,纵心忘忧。 沐清霓小声催促道:“快放!” “好。”沐青霜柔声应下,一手环住小小姑娘,缓缓弯下腰。 指尖触及潮湿柔软的泥土时,她心中如有利刃划过,遽痛。 她眼中的潋滟月光终于决堤而下,涟涟落至腮旁。 怀中的沐清霓踮起脚尖,伸直了小手在她头顶轻抚,奶声奶气地小小声低喃:“呼噜呼噜毛,气不着。” **** 两日后,沐青霜让人将贺征请到自己的院子外。 这回,她没再像以前那样顾自拉着他往院里带,而是与他一道站在院墙下的树荫里。 今日的沐青霜薄纱罩着金红冰丝襦裙,娉婷袅袅立在林下,在碧青枝叶之下显得张扬肆意。夺人眼目。 青衫少年贺征与她面向而立,沉默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有许多没能藏好的眷与痛。 院墙那株高大的梅子树枝繁叶茂,树冠攀过墙头支出来,在此处遮出阴凉一隅。 此时正值花期,粉花白花热热闹闹衬在枝头绿叶间,活泼泼恰似明丽无忧的年少时光。 沐青霜微仰着头看着满树灼灼繁花,心底遗憾一叹。 再有三五个月,这些花儿就会结成累累硕硕的青梅果。 可惜那时的贺征已远在天边,再不能与她在月下对酌青梅酒了。 她长长吁出胸臆间酸涩的浊气,敛了伤感神色看向贺征。 贺征眸心一悸,着慌之下似要垂睫。 沐青霜见状,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庄严:“贺征,看着我。” 贺征抿了抿唇,依言回视,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烁着许多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字字清晰,清脆如珠如玉,“我愿赌服输。” “你没输,”贺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摇摇头打断他的辩驳。 “对你,我情出自愿。如今既憾而无果,我自会难过,也会怨怼,但不会太久。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必宽慰,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个足够好的姑娘,年少时倾心了一个足够好的儿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没能遂意,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巴。 她的眸底有薄泪,神情却骄傲得明艳艳,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蔷薇,以娇美的姿态张扬出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从此后,你我之间的前尘过往全部揭过。你那份生辰礼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等你,不会纠缠,今后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将来你在中原若因势单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声对人说,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为你后盾。” 这就是张扬恣意的沐家大小姐。 情生意萌时,她敢赌上两年时光,豁出小姑娘的脸面矜持去试着争取将人留下;如今既贺征初心不改,她亦能如约放他天高海阔。 她拼尽全力试过了,到底没赢过贺征心中的信念与抱负,终究还是得与心爱的少年交臂错身,她伤心失落,甚至有那么些不甘与愤怒。 可她不害怕,也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顾影自怜、落落寡欢。 尽力而为,尽情无悔。 贺征薄唇抿成直线,眼眶微红,撇开脸看向一旁。 沐青霜从宽袖中取出那张征兵帖拍进他怀中,笑得风凉:“贺二哥,滚吧,放生你了。” **** 是夜,贺征再一次来到织坊大屋,借着幽凉月光凝望着踞织机上那半条同心锦腰带。 夏夜屋外有热闹蝉鸣,更衬得大屋内形单影只,凄清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半条腰带,略带薄茧的指腹眷恋摩挲着织物纹路,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良久后,他喃声自语:“从镐京辗转到利州的那两年里,我见过许多尸横遍野,见过无数血流成河。” 即便时隔十年,贺征仍常常梦见那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无法忘记,异族吐谷契的马蹄是如何踏破镐京与江左三州的门户,原本那些锦绣山河与富丽城池是如何沦为焦土。 护他出逃的护卫与家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无数不相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些年来,总有许多血淋淋的面孔在他梦中徘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能窥见他们泣血未偿的夙愿。 在他父母辈手里沦丧于敌国之手的镐京与江左三州,得由他这一辈亲手拿回来。 那是沣南贺氏在中原欠下的债。 哪怕他贺征或许已是贺氏主家唯一幸存的血脉,这债也不能逃避,不能忘却。 必须还的。 哪怕要亲手剜下立在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 哪怕浴血搏命。 哪怕马革裹尸。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沐青霜是会愿意等他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甚至可能抛下自己原本可以喜乐安稳的一生,如影随影伴他出入刀山火海。 可他舍不得。 沐青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她该有最好的一生。 野烈张扬,纵心无忧。 遇良人白首,子孙满堂,绵延不绝,安享利州沐家积富积威数百年的膏粱锦绣。 若苍天予他最后一悯,让他能活到那时,看她如何从一个张扬狂肆的俏姑娘,变成一个张扬狂肆的小老太太…… 那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章写得过于走心,缓了好几次情绪,手速慢了没扶住20:00的小旗子,等会儿给大家发红包,羞愧ing以及,那什么,我开了个接档预收文,大家点进专栏看看合不合口味吧?觉得还行的话麻烦轻动娇嫩的手指,点个收藏吼不吼?^_^ 第19章 循化城远在金凤山脚下,并非州府所在,位置上也绝不是利州中枢,甚至不是利州最大的城池,却是利州人心中举足轻重的地方。 此地是利州许多大姓望族的兴发之地,也是大多土生利州人先祖的来处。 可以说,这里是利州最初的根基。 即便沐家势大到几乎能遮了利州半片天,家主沐武岱也因公务所需长居州府利城,沐家在循化的祖屋大宅也从未被闲置,代代沐家儿女照旧是在循化的祖屋红厝中长大。 红砖大厝在循化很常见,但沐家这座却是最引人注目的。 本家主屋是五进大宅,外表恢宏张扬,内里却正直温厚。 彤红墙面嵌了花岗岩块,出砖入石,又以白色添彩,艳丽美观;屋顶筒瓦为饰,屋脊是两端上翘的燕尾形,配合护厝用的马背山墙,使各院错落有序、层层叠叠。 窗框门楣精巧镌刻了花鸟,砖木墙石皆以浮雕巧饰,不吝金粉彩砂,一眼望去便是张扬肆意的底气。 但走进门后,抬头便是蓝天远山,垂眸就是雕花石板,是与外观截然不同的温厚舒朗。 在这里头长大的沐家儿女便都如这厝,举止张扬不羁,心底却正直宽厚。 贺征被这座红砖大厝庇护近十年,被这里的人温厚相待,他虽素来冷淡寡言,心中却不是不感激的。 曾有许多个瞬间,他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柔软怯懦的贪恋,想要留在这里。 想与那位明艳烈烈、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十指紧扣,并肩在这红墙乌瓦下避风雨,温粥饭,度日月,纳今生。 可每每这种柔软怯懦的贪恋在心头掠过,哪怕只是倏忽须臾,长久根植在他梦中的那些画面就会随之而来。 破碎山河,碧血长空。尸山血海,国恨家仇。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沣南贺家主家一脉或许就只剩他这一个活人了,他责无旁贷,别无选择。 **** 贺征虽觉无颜面对沐青霜,隔日还是鼓起勇气去见了,敞开心中的秘密,与她说明自己的身世与重责。 原来,贺征随母姓,母亲是前朝哀帝时大名鼎鼎的丞相贺楚。 哀帝三岁继位,贺楚受先帝之命代掌国政。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各地藩王、豪强拥兵自重,相互征伐抢占地盘,根本无人将龙椅上那三岁小儿放在眼里,朝廷政令几乎出不了京畿道。 多年乱象下,中原百业迟滞,民生日渐凋敝,国将不国。 以贺楚为首的沣南贺家倾尽全力,号召朝内有志之士共同推行军政合一的临时新政,试图扫定各地乱象,以救国于危亡。 但各地藩王与豪强早已自成气候,朝廷手中加起来不足三十万兵马,打下这家,回头另一家又跳了起来,可谓左支右绌。 到最后,贺楚不得不行了下策,首肯了兵部提出的“在京畿道及江左三州强行征兵”的险峻方案。 这步迈得太过冒进,藩王及各地拥兵列强还没动作,京畿道及江左三州百姓倒是先揭竿而起了。 古往今来,寻常百姓一生不过就求个安稳温饱,旁的事离他们太远。 今日哪个王打下哪个都督的地盘,明日谁又兵临谁的城下,谁和谁又对镐京内城的龙座虎视眈眈,对这些他们虽会议论、会咒骂,但只要火没烧到他们家门口,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会想被裹挟其间。 强行征兵这把火,显然就烧到了他们家门口。 此事终究朝廷理亏在先,官军并未痛下杀手,反倒且战且退、只防不攻,不过三个月战损就高达十万。 这个时候,窥视已久的邻国吐谷契族趁虚而入,百万铁蹄踏破北境,来势汹汹直冲江左三州,剑指镐京。 彼时除了异姓王赵诚铭与上阳邑节度使夏俨发兵勤王之外,旁的势力全都按兵不动。直到镐京城破,贺楚护哀帝出逃时身中三箭,最终抱着哀帝在京郊首阳山跳崖,吐谷契在镐京扬起“大盛朝”王旗,隔岸观火近一年的江右藩王与拥兵列强们才醒悟过来—— 亡国了。 “之后,便是这长达二十年的战乱。”贺征徐徐闭上眼,遮住满目猩红雾气。 其实那时他还小,许多事也是这些年在书院进学、在讲武堂受教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拼凑完整的。 沐青霜心中不忍,犹豫着伸手拍拍他的肩:“当年那新政听起来是冒进了些,可初心却是对的。如今无论是非成败,都过去了,你尽力而为就是。” 她自认是半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明明与贺征一起进的书院,又一同在讲武堂求学,这些事夫子们也都讲过,可她从来左耳进右耳出。 也正因为这样,她虽素知贺征心有郁结,却从未想过郁从何来。 年少轻狂,自以为对他事事上心,却从未触及他心底真正的苦楚。 “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拼尽全力去图此生俯仰无愧。我不怪你的,”沐青霜惭愧哽咽,“我只一个要求,贺二哥,你要保重。” 无论你最后还回不回来,只要活着就好。 贺征哑声苦笑:“好。” **** 两人将话说开后,沐青霜告知兄嫂与家中上下,要大伙儿仍旧将贺征当做家人对待,一切如常,只再不许提“童养婿”这玩笑之词。 接着又给远在利城的父亲去信说明已答应放贺征离开之事。 沐武岱回信表示一切按她心意,并着重嘲笑了她的字迹,叮嘱她下半年回讲武堂后需花些功夫稍稍练字,余话不提。 其实沐青霜是个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又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伤心难过不可避免,不舍与留恋也是有的。 但经此一事后,她终于明白,每个人一生中都或多或少会遇到些求而不得的人或事。机缘造化,任你是谁都得束手认下。 至于那条织了一半的同心锦腰带,她最终还是不舍得半途而废,每日照旧花上大半日去织坊待着,认认真真将那条腰带织完。 她的大丫鬟桃红看得心疼,劝说“索性别再织了,没必要为这样为难自己”。 沐青霜道:“红姐,我不是置气,只是想对自己有个交代。” 与旁人无关,与风月无关。 只是十五岁这年无疾而终的少女心意,那些勇敢热烈、酸甜交织的美好回忆,值得她自己珍重对待,温柔收藏。 **** 利州各城的新丁武卒入营时间不同,循化城的入营时间在五月初七。 五月初五这日,循化城将在城郊举办祈福盛会,为即将入营的热血儿女送行。 令子都与齐嗣源老早得到这个消息,便相约找到循化来,打算共襄盛举为贺征送行。 他俩只知贺征住在循化的主街附近,却不知是哪一户,便在街头找人打听。 路人一听是找贺征,便笑指沐家的牌坊:“就那家。” 令子都与齐嗣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赫山讲武堂甲班二十人大多出自平民之家,素日里贺征的许多言行细节与同窗们是有些不同,总多了份不经意的矜持讲究,却并不过分夸张,因此同窗们一直以为贺征最多就与令子都一样,出自殷实小户而已。 他俩登门时,贺征正好去衙门接受军府来人核对身份,便是沐青演亲自接待的他们。 得知这人是大名鼎鼎的“利州军少帅沐青演”,两个少年险些惊得当场跪地。 傍晚时分,贺征回来得知齐嗣源与令子都登门,就过去与他们打了招呼。 二人自是鞭挞他没有义气,对自己的出身家门藏得这么深。 贺征愣了愣,淡声解释:“我是被沐家收留的。” 令子都与齐嗣源见他似有为难,便没再深问,打着哈哈将这话头揭过了。 沐青演的妻子向筠匆匆行过院中,扬声笑道:“阿征,赶紧请你两位同窗入座吃饭,晚些咱们还要去西郊火舞祈福呢。” 循化人会在新兵入营前择定吉日,于太阳落山后点起篝火,歌舞祈福,祷祝他们得胜归来。祈福后便就着穹顶月光与篝火烈焰,豪迈热闹地向即将出征的人们劝上壮行酒。 若这其间有两心互属的少年少女,也会在趁着这盛会互赠定情之物,再躲着众人单独到小树林里说些私房小话。 都说“利州人豪放,以循化最野”,这样的盛会时,小儿女们趁机幽会,谁也不会嘲笑说嘴,只会友善起哄。 贺征见向筠并不像是要往饭厅去,便道:“大嫂若还有事没忙完的,交给我吧。”在沐青霜与沐青演的强烈谴责下,他终于改了对大家的称呼。 “没事。萱儿还在织坊,我去催她回来吃饭。” 沐青霜近来照旧让人守在织坊外,若是丫鬟小厮们去请她,毫无疑问会被撵,向筠只好亲自去催了。 “我去吧,”贺征顿了顿,“大嫂忙了整日,还是先去饭厅歇会儿。” 向筠也不与他客气:“那行,我领你两位同窗先过去。” **** 贺征快走到后门时,沐青霜也刚巧从织坊回来,两人在小径上迎面相逢。 沐青霜手中拿着已经织好的同心锦腰带,一时有些尴尬,藏也不是扔也不是。 贺征浑身一僵,看着她的眼神蓦地显出些悲伤的无助。 “你那是什么鬼眼神!”沐青霜恼羞成怒,将那腰带藏到背后,“跟你没关系,别瞎看。” 说完也不管他了,脚步匆匆与他错身而过。 贺征默默转身跟在她身后,死盯着她手里的那根同心锦腰带,眼尾渐渐泛红。 沐青霜头也不回地恼道:“你跟着我干嘛!” “大嫂让我来唤你去吃饭,”贺征停了停,小声道,“子都和嗣源也来了。” 沐青霜后知后觉地回头:“你们仨不是一道去的利城么?他俩没被军府选上?” “嗣源选上了,不过他家那边是八月十一入营,”贺征走上来,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并行,“这次征的兵是去江右上阳邑,在钟离瑛将军麾下。子都的弟弟妹妹还年幼,父母不希望他去最前线。” “也是这个理,等开春后咱们利州征兵,说不得他能被点将,”沐青霜点点头,随口问道,“我早前忘了问,你说你想什么呢?好歹前朝相门之后,汾阳郡主点将你不应,反倒去应武卒做大头小兵,呿。” 之前这些天里,沐青霜忙着整理自己的心事,竟从未想起要问贺征这个。 贺征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倒也不瞒她。“沣南贺氏虽大厦倾颓,但当年的许多门生臣属,还有贺家旁支宗亲,如今大约是散在各处的。” 时隔十几二十年,这些人里一定有部分已然改换门庭、另投他人,但必也会有些人初心不改,观望着有无贺家后人出来接过先辈大旗。 所以贺征不能走捷径一步登天,必须得一步一个脚印,让那些观望者相信,这个年轻的贺家后人值得他们重新追随。 “深谋远虑,贺二哥了不得,”沐青霜半真半假地笑赞他一句,随口道,“你先去饭厅吧,让疯子都他们与大哥嫂尴尬互瞪眼傻笑也不合适。我换身衣裳就来。” 贺征眉峰微拢:“只是在家中吃饭,做什么要先换衣裳。” 利州人素来活得大剌剌,并无太多繁缛讲究。平日沐青霜便是在外玩得满头汗回来,也只是洗把脸就去吃饭,从没有先换衣裳的习惯。 还有,明明跟她说了是令子都与齐嗣源一道来的,为何她偏只提令子都?! 作者有话要说:贺征匿名发帖:要入伍了,突然想把好朋友打毁容再走,我这心态是不是不健康?在线等,挺急的。 第20章 对于贺征的疑问,沐青霜只云淡风轻地回了句“既有客登门,换身衣衫有什么稀奇”,便不再理他,脚步匆匆地回了自己院子。 大丫鬟桃红早已为她备好了热水,也照她的吩咐早早为她取出相应的衣衫首饰候着。 她简单沐洗后,利落地换上杏红流波绫齐腰襦裙,戴上贺征送的银镯与指环,神色平静地坐到铜镜前。 她特地回来沐浴换衫,自是为着今夜的送行祈福。 桃红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轻声询问:“大小姐,要不,咱们换别的首饰?” “做什么要换?”沐青霜浅浅扬唇,“以往爹和大哥出征前,我也……” 话说一半,她突然哽住,杏眸蓦地潋滟了水光,旋即猝不及防地掉下一颗狼狈的泪珠。 这几日她待贺征并无任何怨怼为难,与他碰面时的态度与对待兄长沐青演别无二致,仿佛当真说放下就放下,从此就做家人、做异姓兄妹相处。 兄嫂及家中众人都说,小霸王这回是真长大了,豁达通透得叫人刮目相看。 但桃红不比别人,近身照顾沐青霜十几年,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甚至,比沐青霜还了解沐青霜。 沐青霜抬起手背压住突然酸烫的双眼,深深吐纳着胸腔内骤然淤积的郁气。 银镯上的雪青色缠丝冷艳张扬地衬着她的蜜色肌肤,芙蓉石福气小葫芦与银丝流苏无助轻晃。 哪有这么容易就放下?哪里就真的一点怨尤也无? 可她是循化沐家大小姐,自小被视作沐家二十万明部府兵的下任少帅栽培,虽平日胡闹些,也知道在大事上不能胡搅蛮缠。 所有道理全是明明白白的,她都懂;心里的难过也是真真切切的,她只能受着。 “红姐,我能怎么办呢?撒泼打滚嗷嗷哭一通,然后提刀剁了他的腿不让走?”她揉去眼底残泪,无奈一笑,“虽然我很想。” 行伍之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她不愿让贺征带着愧疚与不安奔赴前线,只能用平和的姿态将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化于无形。 天还没塌,她扛得过去的,一定扛得过去的。 **** 酉时,众人一道步出沐家的牌坊。 贺征去往衙门指定的集合地点,沐青演则带着大家前往循化城西郊。 “小头头,你怎么把阿黄也领来了?”向筠好笑地揉了揉沐青霓的脑袋。 沐青霓嘻嘻笑着晃了晃脑袋:“阿黄也要见见世面的。” 她身旁站着一只足有她肩膀高的大黄狗,一身灿灿金黄的毛油光水滑,简直威风又俊朗。 是了,一只狗子,居然给人以“俊朗”的观感,真是荒唐。 站在沐青霜身后的令子都小声笑道:“循化沐家真是了不得。” “犬杰地灵,犬杰地灵。”齐嗣源拊掌笑望着那只被沐青霓攥着头顶毛发的大黄犬,发自肺腑地赞叹。 阿黄循声扭头看向这两个陌生少年,并未像寻常同类那样发出吠叫或低咆,只是警惕地弓身,以状似打量、评估的冷淡眼神与这两人对峙片刻。 沐青霓见状,圆乎乎的小爪子拍了拍它的头:“阿黄,是客人。”阿黄安静地又看了他俩一会儿,冷漠地撇开了头,渐渐恢复慵懒从容的姿态,举步跟着沐青霓往前走。 “这大兄弟了不得啊……”齐嗣源啧啧称奇,边走便用手肘拐了拐令子都,“你觉不觉得,他方才的神情很眼熟?” 令子都憋着笑点点头,假作不经意地抬手挠脸,挡在自己唇畔,小声道:“跟阿征一模一样。” 走在前头的沐青霜回头横了他俩一眼,两人齐齐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各自将脸扭向两旁。 **** 循化火舞是祈福、祭祀的盛会,惯例是官民同乐,没有太多拘束。 今夜主角儿是即将入营的热血儿女们,祷祝祈福后,循化城守与沐青演分别作了庄严豪迈的勉励之词。 贺征一身戎装列队在祈福台下的阵列中,明明装束与旁人别无二致,远远站在后头旁观者中的沐青霜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笔挺如参天白杨的身影,是她少女心事里深刻隽永的梦,即便隔着人很人海,她也不会错辨。 随着祈福台上慷慨激昂的陈词模模糊糊传到她耳中,她的心跳渐渐开始紊乱。 她打小就是个奇怪的姑娘,对待越是重要的事,越是后知后觉。就譬如当年她的母亲病逝,她到母亲头七那日才隐隐有些难过,之后的两年偶尔恍惚落泪,到第三年,才彻底回过神来,不可抑制地发狂痛哭,疯得将家人都吓坏了。 如今她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根子上的许多事似仍没多大改变。 明明早就知道贺征即将离开,也千百遍地说服了自己,他没有错,她该无怨无尤,平静地送他心无挂碍地离开。 这十日来她都做得很好,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深信——她豁达通透地放下了对贺征的执念。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逐渐清晰地体味到某种刻骨淋漓的痛意,终于有些回过神,想起这是多么残忍的割舍与诀别。 她终于想起,此去别后,她与这个少年将不知何日才会重逢。 甚至……若天不遂人愿,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重逢。 战场上的刀光箭雨从不认人,不会因为那是贺征就避着他走。若然不幸,她可能连替他收尸的机会都不会有! 沐青霜抬起头不想让眼泪落下,最终发现这是徒劳。于是她狼狈转身,拨开人群,悄然走向还空无一人的篝火堆之后。 **** 沐青霜独自躲在火堆后的树影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抱住屈起的双膝,大口大口地深深吸气,缓解着心中乍起的绞割般遽痛。 好半晌后,她终于有些缓过气来,握拳揉去眼底的雾气,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呼噜呼噜毛,气不着。”她小声对自己说。 没事的,没事的。这是贺征自己选的路,他没有错。 道理她都懂,她不怨。不怨的。 “沐青霜,你怎么了?” 沐青霜猛地抬头,见鬼似地瞪着不知何时来到自己面前的令子都。 令子都见她似是被自己惊到,歉意地笑笑,随意在她旁边寻了块石头坐下,弯腰看着她。 “跟个兔子似地,转头就跑没影了,”他平日里待人就温和,此刻的语气更是轻柔和煦如三月春风,“怎么?沐小将军也有经不住离愁别绪的时候?” 被勘破心事的沐青霜有些恼羞成怒,顺手从背后的地上摸了块小石子朝他丢去:“你管得倒宽!” 饶是天色已黑,令子都仍旧耳聪目明,轻易就躲开了这偷袭:“你这小姑娘真是……难过就难过,我又不笑你。” 沐青霜瞪了他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落井下石的嘲笑之意,这才抿了红唇扭头看向火堆。 祈福台那头的仪式已了,此刻众人陆续聚往篝火堆这头,热热闹闹劝起了壮行酒。 令子都笑笑,起身去火堆另一头找人要了一坛子酒和两个空碗来。 “喏,解千愁。”他将一个空碗递给她。 沐青霜轻嗤一声,还是接下了他递来的碗:“谢了。” 两人在树影下席地对座,隔着火堆,远离的人群,对饮那坛子酒,有来有往地聊些闲话,渐渐冲淡了沐青霜心头那股骤起的痛与怨。 “从前你总来我们班找阿征,大伙儿都说你倾慕他,”令子都以手背抹去唇边酒渍,笑道,“你俩也是毛病兮兮的,就说一句‘他是你二哥’,会死是怎么的?” 沐青霜剜他一眼,伸直了腿以脚尖踹了他两下:“闭上你的鸟嘴!这什么场合?开口闭口没个吉利话!” 令子都惊觉失言,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由得她踹:“是是是,我嘴瓢了。” 不管怎么说,令子都刻意的打岔使沐青霜心中缓和不少。于是她抱起身旁的酒坛子塞到他怀里。 “你说错话了,认罚不认罚?”沐青霜抬了下巴,凶霸霸地横着他。 令子都抱着酒坛子站起来,认命地长叹一口气:“你这语气,若我不认罚,怕是要被你一脚踹进火堆里。” “行,既认罚,一口气喝完吧。” 令子都真想给她跪下:“这还有大半坛呢!一口气?” “要不怎么叫罚?”沐青霜笑了。 两人这么一站起来,火堆旁的许多人自是瞧见了。 不知是沐家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少年大笑起哄:“青霜姐,这可还没到钻林子的时候啊!” “哟哟哟,青霜姐这不江湖,很不江湖。” 与她相熟的少年少女们纷纷起哄着围过来。 “该罚!” “来来来,你与这小哥一人一坛子。” 沐青霜笑骂:“再胡说八道瞎起哄,信不信我将你们全当成劈柴架火堆里去!” 令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见一群少年少女来势汹汹,便将自己手中半坛子酒递给沐青霜,自己去接那群人送来的满满一坛子。 “我认这坛好了。” “好儿郎!知道顾着自家姑娘的都是好……” 起哄的话音未落,贺征拨开人群走过来,将那坛子酒接了,二话不说就仰脖子开灌。 硬生生将那坛子酒灌完后,贺征抹了抹脸,对令子都道:“嗣源找你过去喝酒。” 这扑朔迷离的一幕让起哄的年轻人顿时无言,纷纷装模作样清着嗓子,互相传递着微妙眼色。 沐青霜故作镇定地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贺二哥帮我认了那坛子,这坛子我也认了,你们快散了,再闹我可要打人。” 既她发话,众人便一哄而散,令子都也随贺征一起去找齐嗣源了。 **** 热热闹闹劝了好几轮壮行酒后,大家都有了些醉意。 沐青霜喝得不少,便扶着额头对大嫂向筠道:“嫂,我先回了。” “要人送你不?”向筠关切道。 “不用,又不远,我自个儿回。” 沐青霓带着阿黄走过来,自告奋勇:“青霜姐,我叫阿黄驮你回去!” “你可别为难它,”沐青霜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它驮得起你,可驮不起我。” 说完挥了挥手,径自往家回了。 夏夜月华如练,满城的人大都去了西郊,循化街头静谧安宁。 脚步略虚浮的沐青霜蓦地停下,伸手撑住道旁的墙面,眼神锐利地回头。 贺征披一身皓月清辉,静静停在她身后三五步远的位置。 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突然就委屈到不能自制地泪流满面,脚下一软,摇摇欲坠。 贺征慌忙迎上来扶住她,哑声带着深浓酒香:“我背你。” 沐青霜半点不客气,立刻圈着他的脖子趴到他背上。 或许有些借酒撒疯的意思,沐青霜在他背上越哭越凶,最后竟将泪涟涟的小脸一偏,狠狠咬住他颈侧与肩相连的那处软肉。 这一口咬得恨极恼极,理智全无,直到她尝到了淡淡血腥味才松口。 贺征从头到尾没有吭声,每一步走得极缓极稳。 “我不会等你的,绝对不会。”沐青霜哭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贺征似乎涩然一笑:“好。” “等你将来得胜凯旋,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 贺征喉头滚了滚,没说话。 沐青霜抬手在他脑袋顶拍了一下,哭腔凶凶地质问:“你怎么不说好?” 贺征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犹犹豫豫地顾左右而言他:“那你亲手织的那条同心锦腰带……” “别紧张,那是织给家里狗子咬着玩的,不会硬塞给你,”沐青霜口齿含混地冷笑,果然被他带跑偏了。 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任谁都会说,这世间,有许多事都远比小情小爱重要。 可是,年少时初次悸动的单纯热烈,一生只此一次,凭什么就微不足道了呢? 中宵夜静,一双小儿女各自心中的苦涩无奈与忍痛割爱,依依不舍的眷恋,多日来极力压抑的怨与恼,千回百转的缘浅情深,只有月亮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家里有聚餐,又来了客人,写得太慢,等会儿发红包。 有些小伙伴可能没有看文案,这里再提醒一下,明天本文会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与爱护,但愿接下来还能和你们每天相见。谢谢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非常、非常感激你们陪伴它一路长成参天大树。 第21章 夏季长休结束后,赫山讲武堂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复课当日,讲武堂主事官对初夏时那场考选做了简单的复盘总结,勉励表现出色的学子,也指出各班当时在战略、战术上的疏忽与不足。 之后又当众宣布那场考选的结果,顺带提了各班在人员上的变动。 甲班周筱晗等三人接受汾阳郡主点将,已转入军籍去了钦州;贺征与齐嗣源以武卒身份入进上阳邑钟离瑛将军麾下,前往滢江最前线。如此一来,甲班便只剩十六人。 乙班也有一人被汾阳郡主点将,另有二人因家中变故,遗憾中止了在讲武堂的学业,因而乙班余十七人。丁班二十人的家中多是从中原退到利州避难的外来豪强,家中真正根基与布局重心实则仍在中原,他们到赫山讲武堂求学不过是权宜之计。夏季长休期间,这班有七人接受家中安排,中止学业挥别赫山讲武堂,前往钦州朔南王府亲自督办的庠学深造,待将来反攻镐京重建新朝后,或许就会成为朝中肱骨文臣。 五个班里只有丙班与戊班在人员上完全没有变动,“讲武堂首届学子一百零一人”是再也凑不齐了。 如此物是人非的局面,伤感在所难免。 不过这群少年少女本就是被作为武将栽培的,心性做派上以示弱服软为耻,谁也不肯将唏嘘感慨轻易挂在嘴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每逢课休时,仁智院内依然被闹得尘土飞扬,四处充斥着嬉笑打闹的欢声;夫子们所授的武经、兵法还是不那么受欢迎,总有人在课上昏昏欲睡;教头们的实训仍旧有各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奖惩。 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可谁都知道,有些事已大大不同。 好在赫山讲武堂学制为三年,留下的人也将在明年秋季之前完成学业,各奔前程。 再是睹景伤情,也只最后一年罢了。 **** 因是最后一年,讲武堂大大削减了纸上谈兵的武经、兵法课程,更加侧重实训。 这种实训不同与之前两年那般细分科目,而是尽可能给出最极端的假拟战场环境,使学子们将所学的战略、战术与十八般武艺全都综而总之,尽全力去学以致用。 此时前线战场已渐渐突破拉锯对峙的僵局,但凡关注前线动向的人都能隐约察觉到,渡江反攻的最后决战大约已为期不远,至多不过再等两三年而已。 谁都想得到,那必定将是二十年来最激烈的一场血战,必定会付出二十年来最最惨烈的代价,才能彻底摆脱亡国之殇,驱逐入侵者,重拾锦绣山河。 为了尽快替前线准备好可独当一面的储备将官,也为了最大限度将这些璞玉打磨成器,讲武堂提请军府协助与各方商洽,三不五时将从前线退到利州养伤休整的各路大军请到赫山,与学子们斗智斗勇。 这些人可不像汾阳郡主在初夏时派来的那些新兵,全都是饱经战场烽烟,在血与火中砥砺出来的国之利刃。 他们最清楚前线战场上会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需要什么样的将官,对讲武堂这些尚未真正见过大场面的稚嫩学子们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磨刀石。 他们尽心尽力地模仿着伪大盛朝各位将领的习惯打法,不惜将大半个赫山搅得鸡犬不宁,尽可能让学子们在最短时间内积累最多的实战经验。 如此砥砺半年下来,这群年轻人受益良多,同时也呈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新趋势。 那就是从前一枝独秀的甲班,整体上对后面四个班再无绝对优势。 好在甲班还有个令子都扛大旗稳坐榜首,林秋霞紧随其后、长期在第二的位置不可撼动,总算为甲班守住了些许昔日辉煌。 而以往不太被夫子们看好的丁班、戊班则有不少人异军突起,战绩排名迅速蹿升,很快就进入了各军主事者的视野。 这其中引发最大关注的,是纪君正与敬慧仪。 在极端拟真的假想战场中,纪君正以灵活机变、出其不意的思路屡出奇策,数次以少胜多,采用各种叫人啼笑皆非又猝不及防的诡道之计,多次从经验丰富的将领们手上夺取胜旗,被视为将来最有可能大放异彩的先锋主将人选之一。 敬慧仪虽是平多胜少,但她从不冒进,一直稳扎稳打,防御部署几乎能做到滴水不漏,就这么凭借超出同龄人一大截的沉稳缜密逐渐脱颖而出。凡她领军从无败绩,各方皆叹这是个不可多得的防守人才。 至于沐青霜,她的表现不功不过。 贺征走后她似乎收心不少,在学子间的排名虽也有所上升,却并不如她的两位好友那般引人注目,各州军府也并未表现出想要延揽她的迹象。 好在她本来就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甚至巴不得不要引起各方注意。 这倒不是她大小姐任性狂妄、视功名前途如粪土,她的父兄与沐家亲族也是乐见这般结果的。 毕竟循化沐家偏安利州数百年,一心只想守住这里的山山水水,并无涉足中原朝堂的野望。 沐家人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家虽在利州树大根深、如鱼得水,可沐家世代都没有惯于在朝堂政斗中游走的家风传承,在中原也无势力根基,若贸然涉足朝局中心,打算从即将建立的新朝分一杯羹,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些道理沐青霜自小听到大,心中多少有谱,是以来了讲武堂后从不在学业上出什么风头。初夏那回意气上头与赵旻杠上,是她少有的一次失了分寸,小露锋芒。 好在那次事情之后,汾阳郡主及朔南王府忙着平息戊班各家的不忿,并未对她过多留心。 如今她只想安安生生在讲武堂混完最后一年,然后回家接掌二十万沐家军明部,担起沐家大小姐因有的责任为父兄分忧,成为名副其实的沐小将军。 就这样,年轻人们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前程,在日复一日的磨练砥砺中,不知不觉沿着各自前路勇敢徐行,无声蜕变,飞快成长。 ****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的冬季长休,沐青霜回到循化家中。 傍晚用饭时,大嫂向筠道:“十月底家中收到阿征托人从上阳邑带回的报平安书信,随信还带回了他这半年攒下的兵饷。” 沐青霜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片刻后才扬了淡笑:“那挺好。” “他这半年在钟离瑛将军麾下可不得了,”沐青演神色玩味地瞟了妹妹一眼,接口道,“四场战役打下来,平地连跳数级,如今已是千夫长了。” “哦。”沐青霜低下头,拿筷子尖一粒粒刨着碗里的米饭。 沐青演哼笑一声,又道:“如今各州主事人都在可惜,说贺征这小子出山晚了些。若能早个两三年上前线,凭他的能力,加上沣南贺氏的余威,再赶上前几年那两场大战,如今必定早就功勋累累、羽翼丰满,怕是与钟离瑛将军都能比肩。” 不知为何,沐青霜总觉自家大哥话中有话,这让她心中不大舒坦。 她“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大哥想说什么?是,我挟小恩而自重,将个生来就该树功立业的狼崽子强栓成了狗崽子,死活要将人圈在身边,害他错失先机。事情就这样了,若将来有人替他不忿找咱们家麻烦,大哥将我绑了交出去谢罪就是!” 见她眼眶发红,向筠不满地横了沐青演一记,还在桌下狠狠踩了他的脚尖。 “萱儿,你大哥回到家就将脑子扔地上的,这破德行外人不知,你还能不知么?他在家就是破嘴一张,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根本不过脑子的,咱们根本不搭理他,啊?”她温柔地对沐青霜道。 沐青演也向自家妹子赔笑道:“你这小姑娘,脑子里哪儿那么多弯弯绕?我这不是怕你不知阿征的近况,顺嘴一提么?谁说你有错了?我妹子怎么可能有错?谁敢说我妹子不对我提刀给他剁成泥!” 沐青霜红着眼委屈了片刻,忽地噗嗤一笑:“要你剁?谁敢说我不对,我自个儿提刀去剁。” 这半年来她总不大愿听到关于贺征的消息,就是因为每次只要听到,她就忍不住心绪不稳、委屈暴躁,事后想想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见她缓和不少,向筠这才放下心,谨慎地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问道:“那,阿征托人送回来的信,你要看看么?” “嫂收着就行了,”沐青霜重新拿起筷子,垂眸浅笑,“我知道他人没事就成,没什么好看的。” **** 吃过午饭后,沐青霜与沐青演这俩心大的直肠子兄妹迅速冰释前嫌,勾肩搭背带着沐清霓在中庭廊下打冰棱子玩儿。 沐青演拿着才打下来的一根冰棱子,偷偷塞了小半截到沐青霓后颈衣领处,冻得小家伙嗷嗷惊叫,捏起小拳头追着他沿着院子跑了大半圈儿。 最后还是沐青霜出面“主持公道”,让沐青霓捏着一把冰棱子丢到沐青演衣领里,这才把小小姑娘哄得哈哈大笑。 玩闹一通后,沐青霓来了瞌睡,揉着眼睛哼哼唧唧。 沐青演挥退家中丫鬟小厮,亲自将她抱起来送回她家,沐青霜在旁跟着,两兄妹就边走边低声交谈。 “萱儿,贺征捎平安书信回来,还将饷银送回来,这些举动是他的示好,让咱们知道他记沐家的情,是在心中将咱们认作家人的,”沐青演感慨低叹一声,“可他今时已不同往日,将来也必定青云直上。复国建朝后会是个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到时若他身处地位不同,或许又有不同心境与考量。有些事,你得是当真放下了才好啊。” 沐青霜低头踢飞地上一颗裹着薄霜的小石子:“嗯,我明白的。放下了,没等他。” 沐青演毕竟是个大老爷们儿,有些事也没法与妹妹说得太细,见她有些低落,便赶忙换了个话题。 他扶着怀中小家伙昏昏欲睡的小脑袋,撇撇嘴:“朔南王想与咱们家结亲的事,你知道么?” 沐青霜瞪眼,将手中两根冰棱子敲得叮咣响:“这什么破事儿?!你与大嫂成亲数年恩爱无间,这朔南王他老人家能不能好好做个人了?” 这二十年,有些中原退到利州避难的高门大户带来了不少前朝遗风,其中就有诸如“广纳后院人”这类叫利州人侧目的习气。 在利州的传统习俗里,无论出生门户如何豪阔,成婚后只能有一位伴侣;若两人情尽缘散,也须得和离之后再另行结亲,断断没有广纳后院人的说法。 “萱儿,在外头可别这么张嘴就来。如今局势不比从前,若叫有心人听到你在背后对朔南王言辞不敬,少不得要惹出风波。” 沐青演笑着对妹妹提点一番后,接着先前的话题道:“父亲又不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怎么一听人家有意结亲,就觉得你大哥我是那个倒霉催的?” 沐青霜蹙眉,稍稍品了品他这话的意思,手中冰棱子掉地上了:“合着那个倒霉催的人,是我?!” “可不就是你?”沐青演幸灾乐祸地斜眼笑睨着她,“朔南王说了,他家小公子半年前在考选场上与你不打不相识,对你这位沐姑娘的烈烈风采见之难忘。回钦州朔南王府后,在王妃殿下面前念叨了好久……” “停!我呸呸呸,”沐青霜反手捂了他的嘴,“你别恶心我成不成?那赵旻根子里就是个人品糟烂的狗东西,想都不用想就知他没打什么好主意。爹那么老奸巨……啊不,英明老辣,才不会搭理他们这茬呢。” 沐青演笑得满眼赞同:“那是当然。咱们家姑娘好着呢,不必靠别家姓氏的煊赫来贴金。就那么个乌糟糟的混账小子,谁稀罕。” “我觉得八成不是赵旻自己想提这茬,搞不好是朔南王自己想借儿女姻亲收拢咱们家!”沐青霜忽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开了窍。 “我小妹这半年可真不白给啊,长进真大,”沐青演欣慰长叹一声,抬眸看着远处山岚,“从眼下的局势看来,朔南王称帝是早晚的事。前朝各路拥兵藩王与豪强裂土为政是前车之鉴,他自然会未雨绸缪。” 利州远离中原又易守难攻,沐家手中既有归属官军序列的利州军,又有私属沐家的明部府兵二十万,再加上外人始终堪不破人数与真实战力的暗部山林府兵,实在是任谁都得忌惮三分。 前朝时因利州偏远,利州人一向也不出风头不涉中原风云,在各方势力眼中就是个偏远蛮荒、民风粗野之地,没谁会格外将这个地方放在眼里。 可这二十多年来,利州成了最稳定的大后方,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还能收容那么多流民与避难豪绅而不乱民生,各方势力便是再妄自尊大,也能明白利州这地方是多么不可小觑了。 沐青演小心地换了另一只手托着熟睡的沐青霓,轻声道:“接下来这几年,朔南王府必定会尽全力瓦解沐家手中兵权,利州军与咱们家的明部府兵大约都落不到什么好。父亲已经应承了朔南王的另一个要求,开春后就会安排利州军及咱们的明部府兵出利州道,分头支援前线各军。” 沐武岱既拒绝了朔南王结儿女姻亲的要求,就不能再拒绝出兵的要求。否则朔南王府必定会认为沐家有不臣之心,闹不好复国建新朝后,沐家就会成为第一个被打压的出头鸟。 “大哥放心,咱们家明部府兵二十万,我带得出去就带得回来。”沐青霜郑重承诺。 沐青演淡淡瞥她:“谁说明部府兵要给你了?” “啊?”沐青霜有些傻眼。从小到大,家中对她的安排都是接掌这二十万明部府兵啊。 “家中两部府兵的归属要调个个儿,”沐青演对她道,“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更擅山林战,暗部府兵交给你才合适。前线许多战役都是平原上的两军正面交锋,说到底就是拿命去拼,你的长处根本施展不出来。” “狗屁!”沐青霜气得粗鲁脱口,“你们就是觉得前线凶险,想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护着!我不是什么瓷娃娃,沐小将军扛得起沐家军的旗,不需你拿命去换我!” 沐青演闷声笑看着妹妹跳脚的模样:“你想得倒美,谁拿命换你了?这是我与父亲,还有家臣幕僚们一道推敲半年才做出的决定。你自小出入林子比我多,金凤台古道你闭着眼睛都能走……金凤台古道有多重要,你很清楚。所以萱儿,你责任重大。” 几百年来,沐家人就靠着那早已被外人遗忘的金凤台古道,无数次与越山而来的红发鬼国大军周旋血战,以少胜多,一次次将入侵者埋葬于深山密林之中,保下利州这数百年的安稳太平。 沐武岱与沐青演让沐青霜接手这个重责,虽是存了些不愿她上中原前线涉险的心思,却也是当真觉得她比沐青演更适合山林战。 沐青霜沉吟片刻后,无奈点头:“行吧。这样也好,不然我带兵去中原的话,免不得要与朔南王府打交道,也尴尬。” “其实呢,以朔南王妃对赵旻的爱重,说不得将来他会成为储君,”沐青演挤眉弄眼冲她怪笑,“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沐青演你清醒一点!你我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啊!撺掇我为了个储君妃子的名头去同人渣成亲,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沐青霜笑闹着摇他肩膀。 沐清霓被闹醒了,迷迷瞪瞪抬起小脑袋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片刻,突然猛吸一口气,对着沐青演大喊:“沐青演你清醒一点!”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青霜姐一起吼就对了。 沐青演没好气地捏住她的鼻子:“你个小兔崽子,我白抱你这么半天了!大哥的名字你也叫得?!” “青霜姐叫得,我就叫得。”沐清霓打了个呵欠,重新将小脑袋靠进沐青演的肩窝。 沐青演轻拍了她一下,突然想起一事,扭头又问沐青霜:“对了,你与你那个邻班同窗令子都可有交情?” “交情一般般吧,算是友好,但没深交。”沐青霜见他问得认真,便是敛了笑闹,答得一本正经。 沐青演点点头,又问:“这半年讲武堂的实训,你俩搭过班子没有?他人品如何?” “搭过两回,一次我做他副将,一次他做我副将,还凑活,我俩意见相左时都好商量,没闹过架。至于人品么,我瞧着他还行,”沐青霜乌眸滴溜溜一转,“大哥想用他?” “对,开春后我就去讲武堂点他的将,若是他肯应,那便重用他与你互为犄角之势,”沐青演道,“爹说了,赵诚铭那老狐狸,将来肯定会变着法子将爹和我频繁调出利州道。届时得有个相对可靠的人替你照应点明面上的动静。” 如今令子都是赫山讲武堂的新任榜首,能力自不待言,沐家父子早就留心他了。 “嗯,也好,不然你和爹去中原时,若这外头有人搞事,背面山上再杀过来红发鬼,那我可就完犊子喽。”沐青霜两手一摊,笑得皮皮的。 沐青演拿后脚跟轻踢她的脚尖:“你盼点自己好行不行?这么布局只是以防万一,胡说八道触什么霉头。”**** 开春之后,随着新一届的学子入驻讲武堂,首届学子们也陆陆续续谋到各自前程,结束学业踏上艰险却又光荣的征途。 纪君正与敬慧仪被朔南王赵诚铭亲自点去了钦州军,而令子都拒绝了赵絮延揽,接受了沐青演的点将进了利州军。 沐青霜并未像他们那样提前结束学业,反倒安安分分留到秋天,是首届一百零一人里为数不多在赫山待满三年的人。 在此期间,受印从珂委托,她多次带领同届同窗们为新一届生员做假拟敌方,为他们充当第一块磨刀石。 立秋时,沐青霜等人正式通过各项考核,完成在赫山讲武堂的学业,挥别师长,各奔前程。 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还会有机会并肩执戈,同袍对敌;而有些人,或许此生不会再见。 临走之前的那晚,首届学子拢共剩余不足五十人,不分甲乙丙丁戊哪一班,也不管从前是否交情亲厚,大家围坐在校场外的河边,通宵对饮,纵声高歌高歌。 他们对月举盏,齐声高唱“驱逐敌寇,复我河山;国之气象,在我少年”。 他们对着月下青山与河流嘶吼出心中愿景,想象着自己将来的模样。 他们在秋夜穹窿之下高声起誓,要扛起长刀去劈开乱世的阴霾,以少年热血去挣回个国泰民安、万世太平。 他们抱头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励着要“战无不胜、长命百岁”。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没心没肺的恣意,这是他们最后的少年时。 待到天明,他们就是大人了。 若他年有缘再相逢,或许大家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的模样。 可是,只要能一起活着看到复国后的盛世繁花,红尘烟火,那便是他们想要的,最好的将来。 第22章 光阴荏苒,在利州的青山第四次为雪白头时,朔南王赵诚铭整合江右各方势力,积二十余年卧薪尝胆之势,挥师百万强渡滢江,彻底拉开复国决战的帷幕。 沐武岱与沐青演奉朔南王府号令,率两路大军出利州道,前往中原替百万主力掩护两翼与后背,清除伪朝小股部队滋扰与偷袭。 就在中原打得如火如荼之际,谁也没曾料到,当年沐青霜在兄长面前抖机灵的一句胡闹话,竟真的一语成谶—— 金凤雪山背后那已有十年不见动静的红发鬼国,再度越山而来。 好在此时的沐青霜已正式接掌暗部府兵四年,这四年间她虽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间蛰伏,却从无懈怠之心,与十万暗部府兵一同枕戈待旦,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沐小将军。 这次的红发鬼国来势汹汹,似乎对金凤台古道的秘密有所察觉,好几次将摸到隐秘的古道出入之地,险些守株待兔对沐青霜部形成反杀。 她迅速调度人马,充分利用山中地形机关,同时兵行险着,在明知金凤台古道或许已被对方察觉的前提下,仍时不时利用这在山中蜿蜒绵延数百里的古道大胆穿插,将来犯之敌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这一战打得很苦,战果却极其辉煌。虽无旁的见证者,可青山白雪都看到了沐小将军的风采。 那个青衫武服的姑娘,腕上戴着“凤凰回头”的雪青缠丝流苏银镯,鼓张起悍勇锐气,带着自己的同伴们如山魈鬼魅一般在山林间来去如风,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 她和她的同伴们的青衫武服被血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最后都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可他们却像传说中的刑天古神,不知痛,不退步,最终以一命换十命的代价,将这群窥伺富饶利州几百年的穷凶极恶之徒全歼在密林之中。 她就如十年前她的兄长;如三十年前她的父亲。 如数百年来代代沐家儿女,不负沐姓荣光,不负利州人信赖。 等到次日另一部分暗部府兵赶来,进到林中接手了清扫战场的活后,沐青霜才率部回循化休整。 他们身上斩魂草的药性要快过去,出林子上了官道时一个个便已脸色惨白。 沐青霜更是疼得目力模糊,眯着眼儿瞧见令子都带人前来接应,心神一松便跌坐在地。 察觉有人过来扶住了她,她气若游丝地笑道:“疯子都,沐小将军这回可是……以一当十的!往后记得……对我……报以尊敬的……眼神啊。” 说完,疼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站在五步开外的令子都还没来得及对她“报以尊敬的眼神”,抱着她的贺征倒是对令子都报以了“无比凶残的眼神”。 **** 沐青霜昏睡三日才悠悠转醒。 睁眼看到大嫂向筠忧心忡忡的脸,她赶忙扯出一丝笑来:“嫂,我没事,都是外伤,养它半个月就好。” 向筠眼中起了心疼薄泪,点点头,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下了:“我叫桃红来替你上药。” “好,”沐青霜想了想,又道,“嫂,你别让头头和霁昭进来,他俩都还小,别吓着了。” 沐霁昭是向筠与沐青演的儿子,今年三岁了,平日总喜欢在沐青霓这小姑姑身后跟进跟出的。 沐青霓已快满十岁了,这几年沐青霜每回来见她一次,就觉她身量拔高一头,就这么一年年的长起来,纤纤亭亭已近少女模样。 但在沐青霜心中,她还是当年那个摇摇摆摆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小姑娘,需得仔细呵护着才行。 向筠低低应了一声,红着眼眶转身出去了。 沐青霜这时周身疼得厉害,也睡不着,隐约就听大嫂在外头像是与谁起了争执。 沐青霜蹙眉听得她压着嗓子,似有满腔火气又不敢发,心中惊诧不已,就想撑着爬起来出去看看。 向筠是极少与人争吵的性子,这么隐着火气与人说话,怕是出了什么茬子。 “大小姐您躺好,别乱动啊。”桃红端着药进来时正好撞见她想下地,赶忙出声制止。 桃红的嗓音是沙哑哭腔,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搞什么?”沐青霜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就一身外伤而已,怎么大嫂哭唧唧的,你也哭唧唧的。” 她这伤势,还不如前年大哥伤得重,只是伤口多了点,却都是养养就能好的皮外伤。这一家人到底在哭什么呀? 桃红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勉强笑道:“就是瞧着大小姐这一身伤,心疼。” 语毕,抿唇忍泪过来替她上药。 “嫂在外头和谁吵架呢?” 沐青霜这一问,像是把桃红给惊着了:“没、没呢,哪有谁?没吵架。” 见她似乎在隐瞒什么,沐青霜若有所思地竖起耳朵,却还是听不太清楚大嫂在外头与人争执什么。 那药覆到伤口的瞬间引发一阵刺痛,使沐青霜嘶着痛频频倒吸凉气,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了。 等药上完后,接过桃红递来的温热蜜水润了嗓子后,沐青霜再度倾耳,却发现外头的争执声已停,静悄悄的。 她忍着疼,一把扯住桃红的胳臂:“红姐,你跟我说实话,家里出什么事了?” 桃红见瞒不住,只好捡能说的说:“阿征……哦不是,是贺将军,贺将军回来了。” 沐青霜愣愣看着她。 “三日前令将军去接应大小姐时,贺将军也是在的。还是贺将军抱您回来的。大小姐没瞧见?”桃红垂下眼,看起来似乎想给她个笑脸,却又抵不过心中悲愤,神色古怪极了。 沐青霜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那时扶着她的那个人不是令子都,竟是贺征?! 沐青霜整个人懵得不知所措,连身上的伤都不觉疼了。 “我大嫂方才是在同……”她嗓音干涩,顿了顿,“同‘他’吵架?” 不知为何,她恍惚如坠梦中,生怕脱口说出“贺征”二字,这梦就要醒。 桃红扯出一抹泪意深重的苦笑给她看:“倒也没、没吵什么。只是贺将军想进来看看您,少夫人觉得不合适。” 听她这么说,沐青霜才察觉自己光光溜溜的,周身除了几处裹伤布之外,连贴身小衣都是没有的。 “大小姐被送回来那日浑身都是伤,家医让将身上浸血的衣衫都给剪了,”桃红解释道,“眼下裹着伤布也不好再穿衣裳,怕磨得伤口疼。” 沐青霜恍兮惚兮地“哦”了一声:“那、那叫他等着吧。我,我有些饿了,红姐你给我拿碗粥来。” 她恍兮惚兮地看着床帐上的银线绣花纹样,整个人像躺在云里,完全没有实感。 怎么一觉醒来,贺征就回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一定是梦。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反反复复好几回,还是觉得自己躺在云里,连身上那些伤口传来的痛觉,都像是假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缝,有个做贼似的小姑娘哧溜蹿了进来。 沐青霜扭头一看,是沐青霓。 “头头,你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不要……” 沐青霓笑着跑到床前蹲下,小声说:“贺阿征想见你,嫂说不合适,叫人给他拦出去了。” 小姑娘也不知在乐什么,莫名捏着拳头往床上捶了好几下,笑得前仰后合。 床板轻轻抖了抖,连带着沐青霜裹在被中的娇躯跟着弹了一下,扯痛了身上伤口。 真实无比的痛感使她痛得皱紧了五官,却到底有了实感。 好像不是梦啊…… 忍过那阵遽痛后,沐青霜轻声问道:“他想见我,嫂不让他见,你偷着乐什么?” 沐青霓见她吃痛,手足无措地隔着厚厚锦被轻抚她几下,又转身去给她倒了蜜水来。 沐青霜搭着她的手臂强撑着拥被坐起,靠在床头缓了缓,才接过她端来的温热蜜水抿了一口:“问你话呢。” 沐青霜觑了她一眼,又将甜白瓷小盏送到唇边。 沐青霓憋着笑意,哼声道:“方才嫂将疯子都请来帮忙拦他,这会儿俩人在门口打架呢,谁也劝不住。打得可精彩了嘿!” 沐青霜闻言,被才喝进去的那口蜜水狠狠呛到。 剧烈的咳嗽扯痛了她周身的伤,使她本来没有血色的连一片通红。 沐青霓吓到,赶紧拿走她手里的杯盏,在她背上轻拍着替她顺气。 片刻后,沐青霜终于止住了咳嗽,见鬼似的瞪向沐青霓:“什么玩意儿?嫂做什么请疯子都来拦贺征?他俩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那谁知道?这会儿一堆人围在咱们家门口,这热闹,跟赶庙会似的。” 沐青霜茫然扶额:“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拿套衣衫过来,我去瞧瞧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她不过就是受伤昏迷了几日,怎么一醒就是这么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场景? 越听越不对劲,她得出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沐青霜忍痛套上宽袖的衫子,罩了有一圈兔毛领的桃花色重云锦大氅,在沐青霓的搀扶下艰难步出自己的院子。 沐青霓小心翼翼护着她,口中自责道:“早知道我还是该听嫂的,不说给你听了……” 沐青霜没吭声,忍痛忍到额头薄薄沁出汗来,就这么一步步挪到自家大门口。 向筠见她出来,跺脚急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躺好!” 沐青霜见她眼眸被泪洗得水盈盈,就知事情绝对不止是“贺征坚持要见自己”这么简单。于是缓缓对向筠摇了摇头,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沐青霜在沐青霓的搀扶下,站在自家台阶上,一眼扫下去就见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以及快排到自家牌坊那头的围观人群。 “你俩干嘛呢?还不住手?” 她中气不足,嗓音浅浅,似鹅毛雪片轻飘飘,没什么气势。 缠斗中的贺征与令子都却像是突然接到鸣金收兵的指令,双双收了手,齐齐转头看向她。 贺征未着戎装,一袭素青锦袍气派卓然。 五年不见,他的五官、气质成熟许多,在时光里淬炼出一种莫名的端肃威严,只那对湛湛桃花眸还依稀有点少年时的影子。 他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沐青霜,眸底忽地漾起带了点怯意的欣悦。 “我……”他清了清嗓子,“我回来了。” 第23章 在赫山讲武堂的最后一年,十六岁的沐青霜每每躺在学舍的床上,身体因为白日里的实训疲惫到极点,脑子总也停不下来。 一闭上眼,就会想象出许多与贺征重逢的场面。 刚开始,她想,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后才能再相见吧?那时的她与他都已人到中年,各自有该了不同的人生,也有了比年少时更加疏阔豁达的胸怀。那样的话,她与他就能相视一笑,把酒言欢,云淡风轻忆起少年事。 后来,她渐渐开始生出后知后觉的愤怒。她又想,或许十年后再重逢会更好。二十五六岁正是当打之年,她就能有力气拎着长刀追着他砍上半条街,用最脏最脏的话来骂他,将离别时没来得及出口的恶气狠狠砸他脸上。 过了一段时间,那种愤怒又变成了委屈与不甘。她在心中恶狠狠地想,将来定要寻到个世间最好的儿郎。成亲时发给贺征的请柬她要亲手写,用金粉丹砂做墨,来一段比传世辞赋还要华丽的邀请词。婚礼当日红妆十里、锦绣绕街,她就用自己最好最好的模样,牵着最好最好的儿郎,走到贺征的面前。 可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她闭上眼,看到自己白发苍苍,穿过汹涌的人海与同样白发苍苍的贺征擦肩而过,轻声说一句,“贺二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十六岁那年的少女心事,就是这样兜兜转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离开讲武堂回来接掌暗部府兵的这四年,她在山中的日子多些。每日练兵、布防、巡山,有时追追兔子猎猎大雁,沉静平和、踏实充盈,渐渐便很少再有这些念头了。 有时她也会想起贺征,想起总角稚龄到清澈年少时的相识相伴。心底却只是遗憾一叹,带着浅浅的酸软与柔暖,末了对月轻笑,邀青山同醉同眠。 到了此刻,沐青霜看着家门口台阶下这个有些陌生的贺征,她发现自己心中十分平静。 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平静。 她想她是真的放下了。 绝不是十五岁那年月夜分别时在嘴上说的放下,而是在漫长时光浸润下,看了几回青山白头,经了无数花开花落后,在心里放下了。 沐青霜眼底带起淡淡的笑,轻轻抬手示意:“贺二哥,请。” 平静有礼,仿佛面对一个远方来客。 贺征眼中那点欣悦的光亮瞬间熄灭,薄唇紧抿,看上去莫名有些倔强,又有点委屈。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冷冷瞥了令子都一眼,拾阶而上。 不知为何,沐青霜突然有点想笑。 这样的贺征,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嫂,有什么事进屋说,”沐青霜转头看着向筠,轻声道,“父兄不在,家中事自该由我与你分担,不必因为忧心我的伤势就瞒着。” 沐青霜很清楚,向筠掌沐家事多年,性子和善大方,行事利落稳妥,绝不是什么柔善可欺、扛不住场面的人。今日她竟哭了,还方寸大乱地出昏招叫来了令子都帮忙挡人,那必定是出了大事无疑。 向筠见瞒不住,便点了点头。 “头头,你带人去请街坊邻里都散了,”沐青霜又回头对沐青霓眨眨眼,“是请,不是轰。” 被一眼看穿的沐青霓无趣地撇撇嘴:“好吧。” “子都,若你不急着回营,就一起进来喝茶。”沐青霜口中说得客气,眼神却带着淡淡的威压。 这显然是对朋友的态度。 令子都当年接受了沐青演的点将进了利州军后,被分配在循化营,驻地就在循化城西郊。 这几年沐青霜在金凤山里的时间多些,两人并不常见面。但有几回令子都奉命剿山匪时,沐青霜曾策应过他,勉强也算有过并肩同袍之谊。偶尔沐青霜从金凤山回来时,也会叫人请令子都回来吃饭喝酒、闲叙近况。 四年下来,两人之间的交情虽称不上如何亲密,但总算比当年在赫山求学时要熟悉多了。 正踏上最后一阶石阶的贺征顿了顿,脚步重重的。 令子都掸了掸衣摆,轻笑着走上台阶,语气熟稔:“既是请人喝茶,眼神就不要那么凶。”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沐青霜冷哼着瞪了他一眼,握住了向筠伸来的手。 贺征再度愣了愣,徐徐垂眸将自己伸到一半的手缩到背后。 **** 其实在沐青霜被送回家的前一日,州府利城就来人传话给向筠,说沐武岱在复国之战中有临阵脱逃之嫌,已被朔南王下令羁押候审,利州军主帅印被暂时没收,不日将有新的主官前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 非但如此,同在前线的沐青演也被牵连,手中十万兵马暂交钦州军副将敬慧仪代管,沐青演本人则被扣留在钦州朔南王府“做客”。 这消息对向筠来说宛如晴天霹雳,可她还没乱了方寸,叮嘱约束家中所有知情者秘而不宣,日常一应行事照旧。 向筠根本不相信自家公公会做出临阵脱逃之事,心中认定这是朔南王府“兔死狗烹”的阴谋,打算让人去金凤山将沐青霜叫回来商量对策。 毕竟沐家世代从戎,沐武岱更是十六岁就领军,虽不敢说百战百胜,却也是利州人人竖大拇指的“沐都督”。 哪知次日沐青霜就一身是伤地被贺征抱了回来。 这些年贺征与沐家从未断过音讯,时常托人送回书信饷银。那些信沐青霜不看,都是由向筠经手。 因中原战事一直很激烈,贺征的处境显然也并不是十分安稳,捎回来的信通常只有短短几句,报平安、问候家中众人,偶尔简述两句自己的近况。 与沐武岱、沐青演出征时捎回来的信没什么两样,就仿佛他真的也是一个出门在外的沐家儿郎。 因为这些信,虽他离开已有五年,向筠心里依然将他看做一家人的。 本来向筠瞧见抱着沐青霜回来的人是贺征时,还想着既沐青霜受伤又昏迷,那至少可以与贺征先商量着。 哪知贺征就是那个被派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的人。 他非但奉命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还要将循化的沐家主宅纳入监管,如今沐家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名下府兵——想要踏出循化城半步都得需他首肯,若违令强闯,可就地格杀。 静静听着向筠抹泪说完事情始末,沐青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嫂,我饿了。你帮我煮个马蹄排骨粥好不好?厨房的人没你煮得好。” 向筠知道她这是要将自己支走,便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疯子都,你去帮我大嫂削马蹄,好好练练你的刀功。”沐青霜又对令子都道。 若不是场合不对,令子都怕是要大笑着捶她。 令子都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便叹息着点头应下,随向筠一道退出了正厅。 **** 沐青霜轻拢大氅窝在主座上,恍恍惚惚看了左手边客座上的贺征。 她想象过无数种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没有哪一种是今日这般情形。 “难怪大嫂那么生气,”她淡淡勾起唇角,眸底却空空荡荡没有笑意,“不管怎么说你也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如今这种种,怎么看怎么像白眼狼。” 贺征发恼似地站了起来:“大嫂在气头上不能信我也就罢了,你也不信我!” “吼什么?”沐青霜轻描淡写掠他一眼,“大嫂将你打出去你都能受着,我才说你句白眼狼你就受不了?” 贺征喉头滚了滚,默默坐了回去,嘀咕道:“受不了。” “贺征,接手暂代利州军、政这事,是赵诚铭指定交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若是前者,那么贺征就已是赵诚铭的人;若是后者…… 贺征与她四目相接,嗓音轻哑:“我自己要求的。” “多谢贺二哥。”沐青霜长吁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若是旁的人来接手此事,沐家主宅此刻怕是已被重兵包围。 “赵诚铭肯同意将这事交给你,想来是问你要了代价的吧。你用什么跟他换的?”她望着贺征,多少是感激的。 这几年她虽从不看贺征捎回来的信,却也从大哥大嫂口中听得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他不但逐渐收拢沣南贺氏当年旧部与臣属,也凭着自己在中原战场的赫赫功勋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前路璀璨可期。 这样的贺征,原本没必要搅和到利州这摊子浑水中来;他主动向赵诚铭要求来接手暂代利州,是为了保护沐家。 “也没……”见沐青霜横了自己一眼,贺征急急收住敷衍之词,清了清嗓子,垂眸应得规规矩矩,“只是答应他,将来论功行赏时,我只领食邑,无封地。” 沐青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问:“赵诚铭的意思是,要你将沐家人就地圈禁?” “我接到的令只是暂时监管,眼下沐伯父的事并无确凿定论,事情尚有余地,”贺征抿了抿唇,偷偷摸摸觑了她一眼,“咱们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沐青霜紧紧拢着身上的桃花色大氅,脑子像小石磨一样转得飞快,并未留心到他口中黏黏糊糊的那句“咱们家”。 “我父亲与大哥会被扣到何时?几时会开审?由谁审?” 与向筠一样,她绝不相信自己父亲会临阵脱逃。还是在复国之战这样紧要的关头! 可她方才冷静下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消息若是在眼下这关头传了出去,举国上下必定群情激奋,父亲与沐家都将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哪怕将来审出她父亲是清白的,只怕沐家也再洗不干净这盆污水。 “事情尚存疑点,待收复镐京、初定新朝建制后,就会尽快开启三司会审。”贺征应道。 沐青霜暗暗咬牙,极力压制着那股打从心底不断上蹿的寒意:“前线眼下是何形势?什么时候能收复镐京?” “主力已渡江,伪盛朝皇帝宗政晖已逃出镐京,对方呈溃败之势,预计开春后就可收复江左三州及镐京,最迟明年夏天就能开审。” 贺征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害怕什么,嗓音放得又轻又缓:“我已与汾阳郡主达成共识,尽全力将消息压下,在三司会审之前这消息不会被外界知晓。” 五年不见,贺征不止样貌、气质成熟许多,嗓音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冷漠疏淡的少年气。 在时光的发酵下,他的嗓音已如窖藏多年的佳酿般醇厚,带着一点沙哑。低沉徐缓的语调,字字极尽温柔呵护,使人心安。 “嗯,那就好,”沐青霜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隐隐有了点颤抖哭腔,“父亲与大哥如今……还好吗?” “大哥只是被牵连,扣在钦州朔南王府,汾阳郡主安排了人照应,不会让他受欺负。至于沐伯父,虽被羁押在狱中,但我已安排了可靠的人进去,你不必担心。” 沐青霜仰起头,以手背压在自己的眼上,死死盖住那即将汹涌的泪意。 “你为沐家做的一切,我记下了。真的……多谢你,贺二哥。” 当年贺征走之前,她还大言不惭对他道,若他将来在中原遭人欺辱,循化沐家可做他后盾。 真是世事难料,到头来,却是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站出来护住沐家。 “不要再谢了,你说过,这也是我家,”贺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站定,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萱儿,别哭。有我在。”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一切都会好的。不要怕。 第24章 如今的沐青霜毕竟已是名副其实的沐小将军,虽因事发突然而愤怒悲伤,甚至心生无措,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如今父兄都被扣在钦州,大嫂要忙着稳住一家上下,剩下的事,就得靠她了。 眼下朔南王府的民望如日中天,沐家若是硬碰硬,都不必赵诚铭亲自出手,众人的唾沫都能把沐家淹死。 还不是哭的时候,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得冷静下来想法子。 沐青霜使劲揉了揉眼睛,将眼泪全都咽回心里去。 “贺二哥,”她挪开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深吸一口气,张着微红杏眸看着大掌还按在自己头顶的贺征,“我二十了。” “嗯,我记得,”贺征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大哥都不敢这么摸我脑袋了!”沐青霜没好气地挥开他的大掌。 这动作有点大,扯得她身上的几道伤口齐齐剧痛,让她的五官全皱成一团,嘶嘶直抽凉气。 贺征见状手足无措,想要伸手去扶她,又不确定她的伤到底在哪里,一双手伸出又缩回,好半晌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沐青霜忍过那阵疼后,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这也快晌午了,先去吃饭吧。下午再叫上大嫂一道,咱们从长计议。” “好,”贺征将手伸到她面前,“我扶着你些。” 其实桃红就候在正厅外,只需沐青霜喊一声便会进来扶,哪里需用他亲自扶。 不过沐青霜想了想,总觉这样拂他面子不大好,便也没与他矫情,只是避开他的手掌,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 贺征喉头滚了滚,薄唇微翕,最终蔫儿蔫儿地垂下长睫,沉默无言。 当年那个月夜,这姑娘趴在他背上咬他泄愤、哭着说绝不会等他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没有好下场的。 苍天不会饶过谁,这姑娘更不会。 不过,至少她还肯信他对沐家绝无恶意,也仍旧肯将他当做家人…… 慢慢来吧。 **** 沐青霜身上有伤,只能艰难迈着碎碎小步,忍着痛往饭厅一点点挪。 贺征倒也不催,就那么以手臂撑着她,耐心地配合着她的步子。 好不容易挪到饭厅门口的台阶下,沐青霜停了脚步,微微侧头将脸凑近他些,以极低的气音叮嘱道:“在家里孩子们面前不要提那些事。” 可以说,打从有循化城起,沐家就在这里扎根繁衍,自然是人口众多、亲族庞大。 这周围将近二十户人都是沐家本家,亲缘极近,关系和睦,因此本家的孩子大都是走到哪家就端哪家的碗,反正都是沐家米粮。 向筠对族中孩子一向宽和,无论亲族中哪家的孩子过来,她都好吃好喝给哄得高高兴兴,在孩子们中极得人缘。这也使她家的饭厅总像在摆流水席,一顿便饭摆个三五桌是常事。 “嗯,我知道的。”贺征应下,抿了抿唇,颧骨乍然透红。 沐青霜一抬眼就瞧见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忍不住蹙眉:“你脸红个什么劲?怕见生人?” 贺征离开五年,沐家新长起来的一茬孩子他几乎都没见过。 “谁怕见生人了,”贺征无奈地瞟她一眼,“天热。”这姑娘突然歪头凑近他说话,温软气息悉数喷在他敏感的耳廓上,他不脸红才出鬼了。 沐青霜抬头,见鬼似的看了看远处山顶的积雪:“这寒冬腊月的,你跟我说天热?” **** 已在饭桌前就位的沐青霓眼尖,远远瞧见沐青霜过来了,便拿筷子敲着碗扬声笑着招呼道:“青霜姐,快!马蹄排骨粥!嫂亲自熬的,只有一小锅,先到先得啊!” 里头传来令子都无奈的笑音:“头头,不要拿筷子敲碗。你大嫂都说你多少回了,你怎么……” “疯子都你给我收声!啰里巴嗦显你有嘴啊?本家我是老大!我说可以敲碗就可以敲碗!”沐青霓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豪迈地把手中的筷子一挥,“小的们,敲起来!” 饭厅里顿时叮叮咣咣响起沸反盈天的敲碗声,伴着皮孩子们得意又挑衅的笑。 贺征偷偷翻了个不满的白眼,低声问:“子都……常来?” “也不算常来,只是我在家时偶尔会请他过来一道吃饭喝酒,哦对了,”沐青霜诚恳地望着他,“如今你既暂代利州军政,他就归你管。方才他跟你动手也是为着大嫂的请托,你不会为难他吧?他以往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会为难他。”贺征屈服于她的眼神,从发酸的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承诺来。 两人正说着话,向筠从厨房过来,后头跟着一排端着饭菜的丫头小厮。 见是贺征扶着沐青霜,向筠愣了愣,余怒未消地走到近前,眼红红地剜了贺征一记,将沐青霜搭在他小臂上的手牵走了。 “大嫂,我……”贺征打小就不是个嘴甜的人,面对向筠的怒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沐青霜笑了笑,握紧了向筠的手:“嫂,有些事可能同你想的不一样,你别怪贺二哥,他是回来护着咱们的。晚些我们私下谈,先吃饭,别把小孩子们饿着了。” 向筠与沐青霜对视半晌后,最终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再看向贺征时虽还是板着脸,却少了先前的愤怒与敌视。 “那先吃饭吧,有你爱吃的蒸肉莲藕。” 她到底嘴硬心软,先前那么凶将贺征拦在外头,却还是没忘了替归家的游子备上一道他从前爱吃的菜。 贺征鼻子微酸,喉头哽了团棉花似的:“多谢大嫂。” 向筠这会儿看着他心情颇为复杂,于是别别扭扭地撇开脸,一面牵着沐青霜上台阶,一面扬声冲饭厅里喊道:“头头你又领着他们敲碗!说多少回了!” “嫂,你误会了!不是我,我不是领的头!真不是!”沐青霓立刻停手,缩着脑袋坐下来,小声道,“小的们,收!” **** 今日的午饭坐了两桌小孩子,沐青霜、向筠、贺征与令子都单独坐了一桌。 沐青霜与向筠并坐在主位,贺征与令子都一左一右坐在两旁,谁也没开口说话,气氛颇为沉闷。 好在沐家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旁边两桌小孩子在沐青霓的带动下小声地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也没谁注意到大人们这桌的突兀沉默。 因方才是沐青霜临时开口说要吃马蹄排骨粥,向筠准备得匆忙,便只熬了一小锅。 好在天气冷,好些个孩子都不太想喝粥,小厮挨个给三张桌上想喝粥的人分一分,倒也正好够每人一碗。 沐青霜虽记得要在孩子们面前镇定如常,但心中到底惦记着那么大一桩事,当然不会有心思像平常那样细看自己碗中的粥,只是恍兮惚兮地拿起勺子。 可她刚垂下眼准备进食,面前的一碗粥顿时就变成了三碗—— 贺征与令子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那碗推到她面前。 沐青霜一愣:“你俩喂猪呢?”是什么样的错觉让这俩家伙以为,她需要三碗粥才能饱? 贺征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令子都道:“你爱吃马蹄,我这碗的马蹄多些。” 令子都停了停,很给面子地又补充道:“贺将军那碗也多。你选吧。” 向筠若有所思地左右看看,淡淡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沐青霜原本也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可令子都提了这么个二选一的建议,就让她很为难了。 两人都是好心关照她,她选哪一碗都会让另一个人下不来台。 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拿勺子从两个碗里分别拨出几个马蹄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二位将军都是仗义之人,多谢啊。” 二人见状,便将各自那碗粥又拿了回去。 贺征默默喝粥,面上看着无波无澜,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抓心挠肝。 若是从前,沐青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换去他这碗,根本不会多看令子都那碗一眼。 方才挑马蹄时还从令子都那碗里多挑了一颗! 贺征暗暗磨了磨牙,想是不是有人偷偷往粥里倒了白醋,酸得他胸腔都揪疼了。 **** 午饭过后,令子都必须得赶回西郊营地了。 沐青霜也不与他客套:“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旁的事别搅和,就当什么都不知,明哲保身为上,别为着我家的事将自己搭进去了。” 她很清楚,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令子都毕竟是利州军循化营将军,这是属于官军序列的,与她所率的沐家私兵完全不是一码事。 眼下这风口浪尖上,若令子都为着与沐家的交情与义气贸贸然有所动作,那无异于火烧浇油,再给赵诚铭多递个把柄拿捏她父兄与沐家。 “好,沐都督与少帅不在,我自是听你号令,”令子都轻声道,“需用我时,叫人传话就是。” “我说半天你没听懂是不是?”沐青霜被他怄得险些上火,要不是身上有伤不便动弹,早就一脚给他踹过去了,“令子都你要记清楚,你是利州军的循化营将军,不是我沐家府兵!我从来就无权号令你!利州军主帅是谁你就得听谁的,这是为将者的本分!” 被训个满头包,令子都自知理亏,只能“欸欸”应下。 待令子都走后,沐青霜在向筠的搀扶下,带着贺征一起进了暖阁。 暖阁内烧了地龙,将地面厚厚的软锦垫烘得软和,沐青霜身上疼,索性叫人拿了小被子和软枕进来就地躺下。 向筠与贺征坐在两旁,三人便开始推敲事情的各处关节蹊跷,齐心合力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第25章 几日前,州府利城那头来人对向筠说明沐武岱所涉之事后,向筠处置还算得当,随即就叮嘱了家中少有的几个知情人封口慎言,一应行事照旧,因而此事在沐家并未引发恐慌。 而贺征一到利州,接管利州军、政大权后,就发布通令,声言“因伪大盛朝皇帝宗政晖已溃逃出了镐京,为防敌方混入利州为祸,对利州各城的人员出入皆需加强盘查”。此令一出,对循化沐家近乎软禁的监管就显得毫不起眼,悄无声息就将沐家从风口浪尖摘了下来。 沐青霜侧身躺在锦垫上,紧了紧身上的薄被,轻声道:“嫂,若回来接手暂代利州、监管咱们家的是旁人,只怕此刻咱们外头就是重兵把守。” 若是那样,即便消息被压下,满循化城——甚至整个利州的人——都会忍不住对沐家心生揣测与猜疑。 所谓众口铄金,到时沐武岱的罪名不实也会被说成真,整个沐家也会跟着陷入百口莫辩的艰难处境。 “这是眼下咱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向筠绽出一个安抚的浅笑,“贺二哥已尽力了。” 早前向筠是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此刻听沐青霜这样一剖析,什么道理都清楚了。 向筠对贺征执了歉礼:“阿征,早上是大嫂莽撞了,还望你……” “大嫂不必见外,我……”贺征赶忙制止了她,却又一时语塞,实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讷讷垂下眼帘,“都是我该做的。” 向筠望着他,带笑的眼中浮起浅浅泪意。 沐青霜恍惚一笑,垂眼看着地垫上的织锦纹样,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贺征打小就不是巧言令色的性子,无论他为旁人做了什么,从不会挂在嘴边邀功。哪怕别人误会甚至无辜被迁怒,他也很少辩解。 如今五年过去,哪怕他已算得羽翼丰满、位高权重,骨子里的许多东西仍旧如初。 她很庆幸,自己年少时曾倾心过的,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 因沐青霜与向筠对前线的事所知不多,为使她们能稍稍捋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贺征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向她们说明。 “……事发当晚,主力部队正强渡滢江,江右只剩沐伯父、大哥及汾阳郡主留守殿后,”贺征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分别在三镇扎营,中间两两相隔一二百里,因此大哥与汾阳郡主都说不清楚当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向筠手执长柄茶勺,往他面前的黑瓷小盏里添了茶汤,回头看了沐青霜一眼。 斜身侧躺在地垫上的沐青霜微微蜷缩,秀眉轻蹙:“你从江左赶回钦州后,见过我大哥和我爹?” 无论谁说破天去,沐青霜都不信她爹会临阵脱逃。 她心中认定她父亲绝对是被人下套扣了冤枉帽子,只是眼下她所知太少,一时理不出这圈套的头绪罢了。 “我只在汾阳郡主的协助下潜入朔南王府见过大哥一面,他确实不知详情。沐伯父被羁押后,朔南王指派了亲信看守,便是汾阳郡主也无法安排我与沐伯父见面。” 贺征征双手捧过黑瓷茶盏,对向筠颔首致谢后,又看向沐青霜。 “看守者里有我母亲昔年的旧属,我托他偷偷带话给沐伯父询问详情。沐伯父许是出于谨慎,对当夜之事避而不谈,只让他回话给我,让我尽快通知你,万勿轻举妄动。” 此时正值复国之战的收尾阶段,朔南王赵诚铭可谓民心所向,声望如日中天。 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沐武岱真是被冤枉的,只要沐家拿不出能还他清白的铁证,就绝不能跳出来与朔南王府硬碰硬叫板。 事情扑朔迷离,明面上赵诚铭又没有立刻要置沐武岱于死地的举动,连带对沐家也是留了几分余地的。 若这时沐家贸然高高跳起,不但要惹来天下人的挞伐,还给了赵诚铭一个绝佳的由头,顺势就能将沐家连根拔。 对此沐青霜先前就想得很清楚,倒也不需谁再多言劝说。 眼下她心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是另一件事。 **** “沐家人被就地圈禁在循化,不得随意出入,”沐青霜从小软枕中抬起头,回眸看向贺征,“那我林子里的暗部府兵怎么办?兵不可常年无将的。” 虽说她才带人歼灭了一大队越山而来的红发鬼,可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后手。 沐家的暗部府兵绝不能撤出金凤山,若没了这道血肉屏障,红发鬼国就可大摇大摆直杀循化。 循化一乱,只怕整个利州都不得安宁。而利州不稳,前线就会受影响,到时说不得要被伪盛朝反扑。 沐青霜的这个问题似乎让向筠想起了什么,她抿了抿唇角,轻声道:“既如此,阿征这头能不能……” “绝对不能,”沐青霜猜到大嫂想说什么,一口否决,“就算贺二哥放水让我回金凤山,我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长期留在山里。否则被赵诚铭知道了,连他都得被裹进来。” 沐家眼下动弹不得,惟有靠贺征庇护一二。若再连累贺征也卷进这件事里,沐家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事,大哥说……”贺征哽了哽,举起茶盏抿了一口后,颇有些心虚地转开头,后半截话像在嘴里滚了一圈,含含糊糊,叫人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 沐青霜眉头皱得紧紧的,疑惑扭头看向自家大嫂:“嫂,他被热茶烫坏舌头了?” 向筠觑了贺征一眼,见他突然坐姿紧绷、扭头面朝窗户,忍不住噗嗤轻笑出声。 “怂什么呢,阿征?早上跟我说这事的时候,不还理直气壮、条理分明么?” 大约是沐青霜举重若轻的从容感染了向筠,此刻她镇定下来后,整个人就和缓许多。 贺征一径看着紧闭的窗户,像是能从那上头看出一朵花儿来:“请大嫂……替我转述。” “贺二哥,你这什么毛病?”沐青霜愈发疑惑了,“我人就在你跟前,你让嫂转述个什么劲?” “早上他一说完,我就气得叫人将他打出去了。我猜他是怕再说一遍,又要再挨你顿打,”向筠笑嗔着翻了个白眼,“他说,你大哥的意思是,让你将沐家暗部府兵交出来,直接归进利州官军序列。” 向筠从来只管家事,对沐家在军政上的事务所知甚少。在她看来,交出暗部府兵无疑于沐家自废手脚,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沐青演说出来的话。 将沐家暗部府兵交给官军?对于大哥的这个意见,沐青霜十分不解。 沉吟半晌后,她再度看向贺征。 贺征虽没有回头看她,却明显知道她正看着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笨嘴拙舌地强调:“真是大哥说的。” “我没有不信你,也没力气发脾气打你,”沐青霜笑了笑,“只是这事情太大,我一时不敢决断。” 听她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贺征松了一口气,这才扭回头看着她,缓声道:“不急。我得去利城处理些事,大约两三日再回循化来。你先养伤,顺便再斟酌,等我回来时咱们再商量这事。” 沐青霜愣愣地点了点头,总觉得他的措辞十分别扭。 他如今执掌利州军、政大权,按理该在利州的督军府内长住,就像她父亲从前那样。 “你回什么来?眼下利州所有事都归你管,监管沐家只是你的职责之一,明明你长住利州才更方便。” 沐青霜颇为耿直地瞪了他一眼:“你放心,既我爹托你带了话,我就不会乱来,更不会陷你于不义。” 贺征被她话里话外赶人的意思怄到,委屈得那叫一个不行:“谁怕你乱来了?我没那么想。” 见他眼神突然变得可怜巴巴,沐青霜反省了一下自己先前的态度,也觉得语气措辞冲了些,便软了点声气:“我的意思是,家中的事我和嫂稳得住,你没必要两头跑太勤。若有事,叫人传信不就成了?” 向筠也觉得沐青霜这话颇有道理,跟着点头劝:“利城到循化怎么也二三十里,阿征你也不是铁打的,自己也该顾惜着些。” 以往沐武岱坐镇利城督军府时,遇有正事要忙时,三五个月才回来一趟都是有过的。 贺征眼神蓦地执拗,先看了向筠一眼,又闷着张脸与沐青霜大眼瞪小眼。 沐青霜不太懂他在犟什么,忍不住挠了挠头。 见气氛不对,向筠站起身走到窗边,略打起帘子唤了外头的人替沐青霜端药来。 等沐青霜喝过药后,便起身整理好衣衫,打算与向筠一起送贺征往利城去。 不过她身上的伤实在是疼,也没法将人送到大门口,只是意思意思送到中庭。 “贺二哥,你自己在利城要多保重,”沐青霜道,“若缺什么,叫人给家里捎信来就是。” 其实她这话也就是顺嘴这么一说。 虽贺征眼下只是“暂代”利州都督之责,那也实打实是整个利州的最高主事者,还能缺什么? 沐青霜一脑门子事,客套完后就搭上了桃红伸过来的手,只等贺征说完告辞,她就可以回自己屋里躺下了。 哪知贺征非但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反倒不高不兴地闷着脸:“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就是叫我滚去利城别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委屈与控诉兼有,让人不心生不忍。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我偏回来!明日就回来,跑死三匹马也要回来,”贺征像个倔强少年般执拗地轻瞪着她,“你自己亲口说过这也是我家,凭什么不让我回?” 说完,朝向筠执了辞礼,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沐青霜目瞪口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茫然与向筠对视:“他怎么……” 一副跟媳妇儿顶嘴的架势? 第26章 虽沐青霜与向筠都觉贺征态度古怪,却也只是相互嘀咕了片刻就没放在心上了。 毕竟眼下沐家正逢多事之秋,她俩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贺征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小别扭实在……不是那么紧要。 “萱儿,你先回屋躺下,”向筠道,“我得将本家几位长者请过来,商量一下这事怎么跟族中宗亲说清楚。” 沐青霜点点头:“家中的事就嫂你多费心些,我得捋捋的外头的事。” 这几年每逢沐武岱与沐青演不在家时,姑嫂二人也是这样合作无间,倒也无须多说什么过场话,各自都很清楚自己该担哪头。 沐青霜喝的汤药中有镇痛助眠的药材,回房后就有些晕乎乎昏昏欲睡之感。 桃红小心地替她除去衣衫,重新在她伤口上抹了一遍药膏后,她便迷迷糊糊陷入半梦半醒中。 她梦见自己的父亲,便着急地上前追问:“爹,主力渡江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有人栽赃陷害、凭空污蔑,还是你中了别人圈套,被赵诚铭拿到了什么把柄才束手就擒的?” 梦中她的父亲没有回答的,只是悲伤又期许地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之后,她又梦到兄长沐青演。 沐青演说:“萱儿,把暗部府兵交出去。” 沐青霜有些起急了:“那你总得告诉我是为什么吧?若交出去就能救出你和父亲,那我立刻就交!可若交出去后赵诚铭还是咬着不放,那咱们就是自断了手脚,只能站着挨打了呀!” 结果梦里那个沐青演就是混蛋兮兮的车轱辘,只会翻来覆去说叫她交出去,也不告诉她是为什么,急得她抬脚就要踹人。 脚下一蹬,身上的伤口被扯痛,沐青霜就醒了。 她迷迷瞪瞪扭头看向窗户,床边却倏地站起个人来,惊得她一脑门子冷汗。 “大小姐身上松些了没有?” 沐青霜这下是彻底醒了,没好气地朝桃红翻了个白眼,心有余悸跳得砰砰砰。 桃红见她额角有薄汗,赶忙去外间架子上拧了帕子,仔仔细细替她擦了脸,口中道:“早上我就走开那么一会儿,大小姐就逞强跑出去,伤口都扯着了!” 于是方才桃红就趁她睡着时在床前的地上铺了厚垫子,坐在那儿守着。 沐青霜被她念叨得发笑,终于开了口:“红姐,我没那么娇气,外伤而已。” 才刚睡醒,她的嗓音里透着点慵懒无力的沙哑,格外惹人心怜。桃红赶忙扶起她,拿了宽松外衫给她拢上,让她靠在床头坐着醒神,又去取了温水来给她润喉。 正在这时,就听向筠在外头敲门:“萱儿,我进来了哦?” “酸二,窝进来了哦。”这句是沐霁昭奶声奶气学舌的声音。 软乎乎的小不点们总是最能抚慰人心的。 沐青霜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桃红去开门将人迎进来。 向筠抱着沐霁昭进了内间,便将他放在地上。他立刻摆动小手小脚,蹬蹬蹬朝床头的沐青霜扑来。 “小嘟嘟,你还疼不疼?” 不知为何,沐霁昭学说话比同龄孩子晚些,如今都三岁多了,吐字还是不太清晰。 沐青霜见这小团子似乎打算直接扑到她身上来,赶忙制止他:“站住!” 沐霁昭被吓了一跳,立刻懵懵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模样。 “好,慢慢走过来,不要跑,不要猛地扑我身上来,知道吗?” “哦,”沐霁昭乖乖地点了头,小步迈得跟做贼似的轻缓,口中道,“小嘟嘟,你还疼不疼?” 这孩子很执着,先前问了一遍没得到回答,被吓了一跳后竟还记得。 沐青霜憋着笑觑着他的动作:“小嘟嘟本来没多疼的,若你像方才那样跑过来直接生扑到我身上了,那我会很疼了。” 沐霁昭很慢很慢地走到窗畔,双手慢慢巴到她盖着被子的腿上:“我轻轻的。” “真乖,赶明儿给你买糖吃。”沐青霜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笑得弯了眼睛。 向筠站在屏风处瞧着这一幕,许是忧心伤怀,便抿了唇将脸撇向一边。 沐青霜轻轻抚过沐霁昭的小脸蛋儿,不知为何福至心灵,隐约明白兄长为什么要叫她将暗部府兵交出去了。 或许,这并不只是沐青演突发奇想的主意,而是父兄早有此打算。 无论有没有父亲这茬变故,沐家早晚都得将暗部府兵交出去。 否则,待山河重归一统后,无论坐上龙椅的是赵家还是别的谁家,对沐家暗部府兵的存在都会如坐针毡。 交出暗部府兵归给官军,是给京中朝廷的投名状,以示绝无不臣之心,如此,沐家才能为保住安宁静好的岁月。 **** 翌日入夜时,贺征果然风尘仆仆策马归来,随行还有两名护卫。 沐家孩子睡得晚,入夜后总要在这院中各处胡乱蹦跶许久才肯各自回家。向筠怕孩子们看不见要打跌,沐家各院向来都是一入夜就灯火通明的。 贺征踏进中庭时,沐青霜正与沐青霓、沐霁昭一道围坐在中庭廊檐下,就着火盆美滋滋烤着栗子。 沐霁昭一抬头,瞧见贺征大步流星向着沐青霜走来,立刻指着他大喊:“站!慢慢的!不可以生扑!小嘟嘟要疼的!” 小家伙平日里说话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家里人已经习惯了。 贺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愣愣站在原地,蓦地红透了耳尖。 沐青霜回头一看是贺征,无奈至极地隔空送了他个带笑的白眼:“没吃饭吧?” 时值隆冬,又已入夜,天寒地冻的,贺征肩头都有一层层薄薄寒霜了。 沐青霜心中默道,这个点赶回来,怕是申时一散值就立刻骑马飞奔回来的。也不知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十几岁时都很少见他有这么冲动倔气的时候。昨日走时顶嘴说今日跑死三匹马也要回来,还就真回来了。 “没,”他径自走过来,站在沐青霜身侧,“你……你们都吃过了吧?” “吃过了呀,不知道你要回来,剩饭都没给你留一口,吃得干干净净!”沐青霓哈哈笑着,慢慢倒在沐青霜腿上。 贺征淡淡瞥了沐青霓一眼:“你还不回家?睡得晚长不高的。” “你才长不高!”沐青霓气势汹汹站了起来,忽然又蔫儿了,“哦,你已经长高了。”不是一般高。 沐青霜轻笑出声,拉了沐青霓坐下,又转头对恭立在一旁的两个丫头吩咐:“去请厨房给贺二哥做点吃的……” 她想了想,回眸询问贺征:“给你煮干贝肉丝面将就一下可以吗?煮面快些。” 对于这个安排,贺征毫无异议,只说今日还有两名护卫随自己一道回来的,让多煮一些。 两个丫头依言离去后,贺征一时没凳子坐,便随意蹲在了沐青霜身旁,顺手拿走她手里的长竹镊。 火盆上覆了一层织眼的石棉网,上面摆着十几颗快要烤熟的栗子,圆鼓鼓的,散着扑鼻香甜。 贺征熟稔地拿长竹镊将那些栗子翻来覆去,片刻后,随手夹起其中一颗剥起壳来。 才烤好的栗子很烫,将壳剥开一道缝后,立刻就有一股灼人的热气腾起。 贺征却像毫无察觉似地,利落将那栗子剥好,拿在手中任它在寒夜里散了些许热气,再顺手递给沐青霜。 沐青霜一时没回过神,懵懵地看了看他手中的栗子,又懵懵地看了看他。 在从前相伴的那十年,有许多个雪夜里,她也这么坐在廊下烤栗子,贺征也是这样一颗一颗地剥了递给她。 五年不见,她吃烤栗子的习惯没变,他剥栗子给她的习惯也没变。 可在沐青霜心中,两人之间到底不比从前了。 “还是你自己吃吧……”她开口推辞。 见她没伸手来接,贺征索性将那颗栗子送过去,轻轻抵在她的唇上,正好赶上了她这句话。 这就让沐青霜有点尴尬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她才说叫人家自己吃,这栗子就送到自己嘴边来。若是吃了,就显得她口是心非;若是不吃,又好像有些矫情。 就在她内心挣扎犹豫的瞬间,贺征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哦,好。” 然后就见他飞快缩回手,将那颗内里滚烫的栗子囫囵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其动作之迅速之敏捷,活像是怕谁要跟他抢似的。 沐青霜瞪着他,见鬼似的。 沐青霓瞠目结舌:“贺阿征……你不觉得烫吗?” 贺征若无其事地回视她,淡淡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怎么可能不烫?!舌头都快烫熟了好吗?! 可他觉得,这颗栗子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一颗。 就在他忍着口中灼烫,低头垂脸暗暗偷乐时,沐青霜颇为突兀地清了清嗓子。 “头头,你今晚是真不回家了么?” 沐青霓“啊”了一声,应道:“不回啊。咱俩刚不是说好了?我今晚要跟你睡的。” 沐青霜还没说话,贺征三两口将那颗栗子咽了,扭脸看向沐青霓,眸底幽幽轻寒:“你不能跟她睡。” “凭什么不能?我和青霜姐说好的!”沐青霓横他。 贺征眼神湛了湛,若无其事地垂眸,拿长竹夹子拨动着火盆中的栗子:“她身上有伤。若你睡相不好踢着她怎么办?” “你才睡相不好!你才踢着她!”沐青霓冲他龇牙咧嘴一番后,趴到沐青霜怀里哼唧撒娇,“青霜姐,你别听贺阿征胡乱编排我,我睡相最好了,对吧?” “对,头头每回睡着后都是一动不动到天亮的。”沐青霜笑着拍拍她的头。 贺征手上一顿,抬头看了沐青霜一眼,很快又默默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将石棉网上那些栗子拨得滚来滚去,泄愤似的。 第27章 短短几日内,许多事突然蜂拥到沐青霜的面前,将她的脑子裹成一团乱麻。 父亲被羁押,兄长被扣留。该从何人何事着手,才能彻底证明父亲的清白、迎父兄回家? 要不要“自断一臂”交出沐家暗部府兵?“自断一臂”后的沐家能否自保?若是交出暗部府兵,那交给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是否需要与朔南王府先行谈定条件再做割舍? 还有,在利州地界上煊赫了数百年的循化沐家,在将来复国后的新朝中,该立于何地,走向何方? 这些事,每桩每件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使她头大如斗。这几日里她时常都觉得自己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而是千斤巨石。 在这些攸关家族命运的事情面前,“贺征的归来”这件事,宛如一颗生不逢时的小碎石,突兀跌进湖中,虽也“叮咚”激起小小水花,却在转瞬间就被彻底淹没。 直到此刻,寒夜中宵,她坐在灯火通明的中庭回廊下,看着贺征沉默却自如地蹲在自己身侧,熟稔地剥开一颗颗烤栗子递给自己与两个小孩儿分食,看着小堂妹与侄儿为着谁该多吃一颗而嬉笑打闹,这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清晰体认—— 贺征,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姿态,在沐家风雨飘摇之际,策马穿过千里河山,回到这个曾庇护他渡过无助年少的地方,与这些没有血缘的家人站到了一起。 沐青霜捏着咬了一口的烤栗子,神情恍惚地勾起了唇角,忆起昨日清晨,她乍闻父兄遭遇、忍不住潸然泪下的瞬间,他将大掌轻置于她的头顶,温声说,“萱儿,别怕,有我在”。 十五岁那年,她在后山积水潭旁放下的那株萱草时;临别那夜在循化街头,她伏在他背上泪流不止时;在赫山讲武堂最后那年,躺在学舍的床上辗转反侧时;这些年在金凤山中,无数次在月下举杯与青山对酌时…… 她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在心底反复与此生初次倾心的少年彻底告别。 从未想过他会回来。 可如今,他在沐家最需要、她自己也最需要的时候,褪了年少时的青涩模样,突兀却又莫名自如地回到了这里。 沐青霜将咬了一口的栗子重新送进齿间,抿笑将脸撇向中庭,心中柔和安宁。 **** “嘟嘟!小嘟嘟!” 沐霁昭哭兮兮扁着嘴,揪住沐青霜的衣袖轻晃。 沐青霜回头:“霁昭怎么了?”她本想将小家伙抱到自己膝上,奈何身上有伤,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捏捏他的小爪子以示安抚。 沐霁昭回首指向贺征:“坏人!不给我!” 小家伙委屈得不行,沐青霓却窝在一旁的椅子上,咬着栗子甩着腿儿,笑嘻嘻看热闹。 “嗯?什么不给你?”沐青霜口中问着沐霁昭,却疑惑地抬眸看向贺征。 贺征似乎有点无措,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解释:“太晚了,怕他栗子吃太多要撑得睡不着。” “哦。”沐青霜笑了笑,心中浮起淡淡诧异与感慨。 五年光阴使她这个昔日的小霸王学会了收敛,也使当年那个时常只做不说的少年有所改变。 若是从前,这样的小事他是不会开口解释的。 “霁昭,他不是坏人,是家里人,你得叫他贺二叔,”沐青霜揉揉他的小脑袋,“你爹是不是同你说过,要听家里大人的话?贺二叔也是家里的大人,他说你不能多吃,你就不能多吃了。”沐家家风世代淳厚,各支各房之间从不生分,因此在沐家孩子心中,“家里大人”这个身份是极有分量的。这意味着有这个身份的人会给予他们庇护与指引,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亲近之人。 听到沐青霜说这个陌生的大个子是“家里大人”,沐霁昭细细长长的睫毛忽扇两下,立刻歪着小身板儿扭头觑了贺征一眼,试探地唤了他一声:“贺二嘟?” 贺征一时没绷住,哼笑出声:“嗯。” 沐青霓与沐青霜动作一致地以掌扶额。 “唉哟喂我的小侄儿啊,”沐青霓拿手掌轻拍自己的额头,边笑边喊,“你的舌头几时才能捋直呀!可愁死我了。” 沐霁昭见大家都笑,便也跟着笑,最后小步跑到贺征背后,猛地扑到他背上,攀着他的脖子高兴地在他耳边大喊:“贺二嘟!” 险些没将贺征的耳朵给吼聋了。 “惨了惨了,贺阿征你惨了!”沐青霓大笑着提醒道,“快把他丢掉!不然他要……” 沐青霓的善意提醒还没说完,趴在贺征背上的沐霁昭就抬起肉呼呼的小手往院中一指,乐呵呵道:“驾!” 或许是因为贺征与沐青演身量相仿,让沐霁昭觉得这新来的“贺二嘟”是个与自己父亲一样适合驮着自己“骑马马”的好选择。 看着贺征茫然傻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沐青霜乐不可支地与沐青霓笑成了一团。 **** 笑闹半晌,厨房那头的面也煮好了。 一个小丫头过来请贺征去饭厅,沐霁昭虽意犹未尽,却还是乖乖从他背上下来,转而将期待的眼神投向沐青霜。 沐青霜警惕地笑瞪着他,猛摇头:“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沐霁昭哪里听得懂这么深奥的说辞,笑着大喊:“骗人!你有力!” 他可是亲眼见过他的“小嘟嘟”一拳将人捶得倒退好几步的。 见他朝迈着小短腿儿朝自己走来,沐青霜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闷声哼笑着退后两步:“崽子,讲道理啊,我可是有伤的人。” “你吃饭了,”沐霁昭果然认真地开始同她讲道理,“很多力。” 贺征站在廊下仰头望着这一幕,眼底有遗憾带笑的浅浅月华。 沐青霜没注意到他,只是赶忙揪过沐青霓挡在身前,对沐霁昭道:“我又饿了,现在也要去吃饭,让头头带你玩儿。” 说完,沐青霜又附在沐青霓耳旁低声道:“他玩疯了收不住,我先撤,你掩护我后方。你领他玩一会儿大嫂就来了,等大嫂将人领走,你就回我院子来洗漱。” 她这个有伤之人实在不适合背着沐霁昭疯玩,不过小崽子这会儿玩疯了,似乎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没法讲道理,只能先溜为敬了。 “行!我办事,你放心。”沐青霓义气地拍拍心口,将扑过来的沐霁昭一把抱住。 “你俩好好玩啊,我吃饭去了。”沐青霜噙笑,搭着小丫头的手臂慢慢挪着步子撤退。 与贺征并行着穿过中庭的垂花拱门后,沐青霜对贺征道:“贺二哥,你自去饭厅慢慢吃,若觉不够或还想吃别的,请厨房再做就是。” 贺征看了看天色:“这么早,你睡得着?” 见他似乎还记得自己习惯晚睡的事,沐青霜笑了笑,老老实实答道:“身上这几道伤口要好不好的,不大舒服,这会儿没困睡不着的。先回书房去发会儿呆,等瞌睡来了就去睡。” “既回去也是发呆,”贺征看了她一眼,“不如一起去吃饭?” 沐青霜愣了愣:“我吃过了。” “方才你说你又饿了。” “那是哄霁昭的啊。” 贺征严肃地看着她:“若你吃不下,至少也要去饭厅坐坐。骗小孩子不好。”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沐青霜有点想挠头。 她才从沐霁昭跟前脱身,怎么仿佛又要被贺征给黏上? **** 贺征的两名护卫被安顿在隔壁小厅里,大饭厅里就只有贺征与沐青霜对桌而坐。 虽是吩咐厨房煮的干贝肉丝面,厨房的人却还是贴心的备了几样简单小菜。 既来都来了,沐青霜倒也没傻坐着,让人也给自己拿了副碗筷,有一搭没一搭拈着薄薄的酱肉片当零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征安静进食。 她打小就爱看贺征吃饭。 利州人豪烈疏狂,无论门户高低,吃饭时都没有中原人那样多的规矩。 远的不说,就像令子都那样平日瞧着温温和和的人,吃饭时也都跟猛虎下山似的。 沐家人世代尚武,从戎的人多,吃饭时就更不拘什么了,只要饭桌上没客人,菜上桌后大家就像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等着处理一样,齐齐开始风卷残云,还边吃饭边交谈,时不时还拳来脚往的。 热闹归热闹,总是叫人觉得不那么讲究。 沐青霜小时以为全天下人家里吃饭都这样,知道贺征来了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在有些地方,吃饭是应当很有规矩的。 贺征吃饭并不是非要细嚼慢咽,遇急事时也会吃得很快,却不会轻易发出任何古怪的响动,一举一动都不会显得急迫无章。 瞧着就是天生带一份矜贵的自持,五年的行伍生涯也没有改变他这习惯,或许这就是沣南贺家骨子里的传承吧。 不过这五年来有些事还是改变了。譬如从前她盯着贺征吃饭时,自己会无端脸红发笑,贺征则会出言提醒她不要一直盯着自己;而如今,她没有再脸红,贺征倒是颊边浮起可疑赭色,却丝毫没有出声制止她的意思。 “贺二哥,我问你啊,”沐青霜咬着酱肉片的边沿,老友似地觑着他,神情语气都是自若平和的,“我大哥有没有同你说,让我交出暗部府兵这件事,是他这回突然想到,还是家中早有这打算的?” 贺征抬头,飞快咽下口中的食物:“沐伯父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你是说,我爹早就想到这一层了?”沐青霜有些烦乱地挠了挠额角,有点生气地嘀咕道,“再有远见还不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对于沐武岱的事,贺征眼下知道的也不多,便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沐青霜,只好假装没听见。 “沐伯父早就打算要走这一步的,只是想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谋定而后动,”贺征想了想,又道,“若你信我……我知道沐伯父会想怎么走这步棋。” 沐青霜将信将疑地睨他一眼:“你不是说,在钦州时只见过我大哥,没见过我爹?那你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沐伯父是个极有远见的人,”贺征抿了抿唇,澄澈的目光迎上她的打量,“其实我也算他的一步棋。” 沐青霜目瞪口呆,筷子上那片酱肉都掉桌上了。 第28章 利州地处国境最西,又有道阻且险的崇山峻岭为屏,原本在中原人的印象里就是个蛮荒之地,以往很少有人想要涉足此地。 因利州相对闭塞,自古与中原往来甚少,中原人对利州不大了解,便觉这偏僻之地大约是蛮荒不毛的,若不是它恰好在国境西门这个要塞,朝廷都懒得在此设立名义上的州府建制。 前朝时利州虽也臣属京中朝廷辖下,实质却颇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镐京那头对利州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原各方势力也没将利州放在心上,普通百姓平日里甚至不大想得起还有这么个地方。 循化沐家就是在这种种天时地利之下,才逐渐成为了树大根深的“利州土皇帝”。 前朝覆灭后,赵诚铭与当时的上阳邑节度使夏俨结盟,连拉带打与多方混战将近五年,彻底收拢江右各州势力,使万众一心将将矛头指向异族在镐京建立的伪大盛朝,谋求驱逐外敌、复国重建新朝。 在赵诚铭率众与伪大盛朝隔江拉锯苦战的近二十年里,利州凭借天堑屏障成了仅剩的宁静桃源,于是就有了大量中原豪强富绅及流民涌入利州避难。 加之朔南王府又将此地作为军队休整及新兵训练的后方大营,二十年间踏入利州的中原人数量之多,可称前所未有。 乱世下的这种机缘使往来利州的中原人陡增,众人这才猛地发现,利州非但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贫瘠、蛮荒,还是个民富物丰、兵源充足的宝地。 “……且还是国境西门的战略要塞,”贺征冷静地分析道,“待新朝一立,无论最终是谁坐上大位,都绝不会再对利州放任自流。沐家在利州树大根深,名下又有数量庞大的明暗两部府兵,朝廷若想完全掌控利州,势必要先将沐家拿下。” 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沐武岱临阵脱逃”这事,只要沐家没有裂土为王的打算,就逃不过最终那一劫。 不巧的是,前朝的覆灭,恰是源于中原各路豪强与拥兵藩王们裂土为王的野心。 他们相互征伐多年,不仅内耗国力,也使民生凋敝、朝廷形同虚设。 时任丞相贺楚打算结束这分裂混战的局面,便同意了兵部提出的强行征兵之策,最终致使京畿道及江左三州民众暴起与官军抗衡,让外敌趁虚而入,大家一起做了亡国奴。 这对国人来说完全是血的教训。 如今眼见复国有望,举国上下自都盼着天下一统,这时谁家若还妄想裂土自立,那就是全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活靶子,无异于自寻死路。 时势如此,沐家裂土自立的路就被堵死了。 沐青霜早已放下了筷子,双手搁在膝上,略垂着脸静静听贺征条理分明的剖析陈述,面上没什么表情。 贺征见她没吭声,便接着道:“沐伯父早早看透大势,所以当年才力排众议筹建赫山讲武堂。” 虽说沐武岱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但他毕竟执利州牛耳几十年,本质绝非寻常武夫。 他主持筹建赫山讲武堂,还不吝钱粮与人脉鼎力扶持,把一茬茬璞玉般的年轻人雕琢成将帅之才,在各方急需用人之际,任由各州军府将这些出色的年轻人带往中原建功立业。 如此,待将来新朝抵定时,这些从利州出去的年轻人,必有一部分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大多生于利州长于利州,先祖坟茔、父母亲族皆供养于斯,世代受循化沐家庇护,自不会齐齐沉默地看着沐家任人宰割。 若新朝新皇当真对沐家动手,这些年轻人中必定有人站出来替沐家周旋,至少可保沐家不至被赶尽杀绝。 然,沐武岱的远见与胆识还不止于此。 除了赫山讲武堂出去的那些年轻人外,他还为沐家备下了贺征作为最重要的“生门”。 **** “你方才说,你也算是我爹的一颗棋子,这是什么意思?”沐青霜抬起绷紧的脸,杏眸凛凛地望着贺征。 贺征见她神色不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怯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你先答应,若我照实说了,你不会生气。” “你说。” 贺征清了清嗓子:“当年伯母过世时,沐伯父一开始是要赶我走的,你还记得么?” 沐青霜点点头,红唇紧抿。那时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家里闹得个天翻地覆,又骗她爹说这是母亲为她选的童养婿,之后他爹单独与小贺征谈了话,才最终同意将他留下。 至少,沐青霜心中一直以为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那时沐伯父单独与我谈话,我将身世告诉了他,然后我就被留下了。”贺征淡垂眼帘,抿了抿唇。 因贺征的身世牵扯了前朝,在当年的时局下不便张扬,初到沐家时他是守口如瓶的。 如今想来,那时的沐武岱大概就已对沐家的前途命运隐约有点忧患之意了。 他去中原的这五年,虽是凭着自己的战功与“贺楚之子”的身份双重加持,才迅速收拢沣南贺氏幸存的旁支宗亲与家臣旧属,但他很清楚,若背后没有沐武岱暗中推动,事情大概不会如此顺利。 至少,他不大可能在短短五年内就达到如今的声势。 沐青霜看他的眼神渐渐发寒:“你的意思是,我爹当年同意留你,之后这五年又在暗中助你重振沣南贺氏,只是为了利用你?!” 其实贺征的分析合情合理,只是太冷静直白。在这种冷静直白的剖析下,就显得沐武岱这人特别像个投机政客—— 尽管他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单纯的陈述与分析。沐青霜本就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此刻在情感上完全不能忍受贺征的这种说法,立时怒火中烧,理智全无。 她不是不懂,她的父亲能执掌偌大利州几十年,不可能半点心机与手腕都没有的。 方才贺征说的那些话也不算凭空揣测,桩桩件件其实都有迹可循,贺征的措辞也无恶意,只是中肯陈述而已。 只是,那些话若是旁人说来,她最多冷笑三声也就过了;可从贺征口中说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把火直烧头顶。 相熟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的沐青霜是没法讲道理的,当年那“循化小霸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我没那样说,不是那个意思,”贺征瞧着她的脸色愈发难看,心中起急,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陡生的怒气,“我只是……” “你不是那样说的,你却是那样想的!旁人那样想可以,你不可以!想也不行!” 沐青霜猛地拍桌站起,扯痛了身上的伤口却浑不在意,只是略略吃疼地紧了紧喉咙,气势汹汹地抬手指着他。 “贺征你个白眼儿狼!是不是觉得我拿不动刀了?!” 贺征见她动怒又扯痛了伤口,赶忙过去扶她,语气也放得轻软顺从:“或许是我措辞不当,我不是要指摘沐伯父什么,是你先问……” “你给我闭嘴!什么叫‘或许’措辞不当?!你就是胡说八道!”沐青霜重重挥开他的手,若不是身上有伤,只怕这就要掀桌将他按着打。 **** 向筠将沐霁昭哄睡着后,有小丫头着急忙慌来禀告说“大小姐同贺将军在饭厅吵起来了”,她便吩咐了大丫鬟们接手照看熟睡的沐霁昭,自己匆匆朝饭厅那头赶。 向筠走到饭厅门口时,正好沐青霜在大骂贺征白眼儿狼,只听得她抿唇忍笑,心中大呼意外。 向筠毕竟是过来人,这几日下来渐渐也回过点味,总觉贺征这次回来后,种种言行都在向沐家——尤其是向沐青霜——低眉顺目地示好。 那种笨拙到不仔细根本不会察觉的示好,绝不是什么“异姓兄长”的亲近,更像是拙舌的愣头少年郎面对心上人时碍口识羞的模样。 可沐青霜这头却似乎全然放下了年少时的种种,面对他时不但再无从前那热烈坦荡的情意,甚至连怨恨都没有一丝—— 这种平静对贺征简直是灭顶之灾,根本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此刻眼见沐青霜理智全无地突然对着贺征大吼大骂,向筠虽不太清楚两人缘何争执,却并不觉担忧,反倒觉得这俩人似乎有点柳暗花明的意思。 毕竟,以沐青霜的性子,若当真认定贺征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此刻就绝不会只是站在这里指着他骂,早该提刀将他剁成肉蓉了。 里头的沐青霜终于骂得累了,转头招呼门外的丫头进去扶自己回屋,却意外瞧见嫂子在门口偷笑。 “嫂你怎么回过来?”沐青霜余怒未消地搭着小丫头的手臂走出来,对向筠道,“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歇着吧。” 向筠忍笑道:“身上有伤,动那么大气做什么?若阿征做错什么,你跟嫂说,嫂立刻叫人来将他绑了挂你院子外头去。” “谁要看他挂我院子外头了!”沐青霜怒声一哼,回头瞪向贺征,凶巴巴道,“你个白眼儿狼!二十四个时辰之内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跟我说一句话!不然我砍死你!当、场、砍、死!” 撂下这飞天玄黄的狠话之后,沐大小姐在丫头的搀扶下,忍痛迈着大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留下一个忍俊不禁的向筠,与一个面色惨青、手足无措的贺征。 “她答应我听了不会生气,我才说的。”贺征对向筠投去求助的目光,嗓音低低,小孩儿告状似的。 向筠噗嗤一笑:“姑娘家就是这样的啊。她说不会生气你就信?” 不知为何,向筠瞧着他此刻的眼神,莫名就想起了阿黄被沐清霓教训后那种蔫头耷脑的模样。 真是可怜哟。 第29章 待沐青霜回到自己院子时,见桃红与沐青霓正在院门口“缠斗”,旁的几个丫头都在一旁小声帮着劝。 “头头,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沐青霜疑惑地盯着沐青霓。 一听沐青霜的声音,沐青霓立刻结束和桃红的僵持,大声道:“我听说你同贺阿征吵起来了,想说过去帮你呢,红姐不让!” 毕竟桃红是近身照顾沐青霜十几年的大丫鬟,沐青霓对桃红还是比对旁人多那么一丝丝儿敬重的。 “我有那么没用?吵个架还要你帮?”沐青霜“呿”了一声,慢慢走过去,在她头顶上一通揉,“赶紧回去睡觉。” 沐青霓两腮一鼓一鼓跟小金鱼儿似的,跟在她身后嘟囔:“我可不是瞧不起你额意思啊。若你和旁人吵架,那我就不担心。可你是同贺阿征吵,我当然怕你吵不赢啊。” “凭什么我连个白眼儿狼都吵不赢了?”沐青霜扭头,忿忿不平地瞪她。 沐青霓摸了摸鼻子,噘着嘴小声道:“我瞧着你总舍不得骂他……我小时候瞧见的。” 沐青霜怒嗔杏目:“你也说那是你小时候了,如今我可舍得得很!方才就将他骂得狗……” 她本想说“狗血喷头”,突然又觉得这么说好像把自己给骂进去了,于是冷不丁改了口,“将他骂得狗一样!不,比你骂阿黄还凶!” “哦,厉害厉害,”沐青霓敷衍地给她拍拍手,歪着脑袋凑过来,“你为啥事骂他?他干嘛了?” “你小孩子家家打听这么多做什么?”沐青霜色厉内荏地横她。 “好好好,不打听不打听,我回屋睡觉。”沐青霓怕她要把余威撒自己头上,赶忙嘿嘿干笑着跑回寝房去了。 **** 沐青霜打小是个夜猫子,若在往常,她这会儿必定还精神奕奕的。可现下毕竟有伤在身,方才又发那么大一通脾气,此刻竟就有点恹恹的倦意,倒也没精神再追着沐青霓瞎闹腾。 这几日她还不方便沐浴,桃红便仔细替她擦了脸和手,又端来热水给她泡脚。 “……青霓小姐毕竟还是孩子,急起来就不大分得出轻重的。我是怕她为了护着你,无意间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反倒让场面更僵,这才拦着的,”桃红好笑地摇了摇头,“大小姐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只有被小事惹到才骂人,若是大事,那直接抡拳头开打,能动手就不会动口的。” 沐青霜闭目将头靠在椅背上,唇角略扬:“也就是你,若是旁人拦她,她早一蹦三尺高了。” “大小姐也别动气,家里的事再急,若不先安心将伤养好了,许多事也做不成不是?”桃红抬起头,心疼地望着她劝道,“同贺将军吵一顿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把自己累着了。” 当初利城那头派人来通知沐武岱的事情时,桃红正在向筠跟前帮着看顾沐霁昭,因此多少知道点。 “是是是,我会乖乖养伤,不会瞎折腾的,红姐别担心,”沐青霜软绵绵打了个呵欠,苦笑,“我就是为着家里的事心头起急,那白眼儿狼口没遮拦正好撞我气头上了。” 方才气急败坏,一则是听不得贺征用那般平静的措辞将自己的父亲描述成个投机政客;二则也是因为他所说的事到底关系着整个沐家,她不敢轻易做决定,又急又气之下便迁怒到他头上了。 以往她的父兄一直将她护得很好,从不让她沾染太多台面下的手段。他们揽下了阴暗的那一面,将所有光明坦荡的底气全留给了她。 可也因为这样,她对权力背后的暗流与角力从来一知半解,并不懂得该如何应对抉择。哪怕大哥已经借贺征的口将路指给了她,她还是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 站在沐家生死存亡的当口,前路也被指得明明白白,她依然举棋不定。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其实方才对贺征的迁怒,多少也是有点对自己不满的缘故。 不满于自己从前对这些事太不上心,以致如今在这紧要时刻,竟没有足够的能力一间扛起沐家顶上这团乌云。 **** 整个通夜,沐青霜一直时梦时醒,脑子里总有许多凌乱到叫人着急的场景,交错芜杂理不出个头绪,比打了场大战还累人。 折腾到天光熹微时,她疲惫得不行,总算彻底沉入黑甜。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沐青霓早就没影儿了。 唤来桃红帮着起身梳洗后,沐青霜觉得肚饿至极,便叫了个丫头扶着,往厨房去寻吃的。 厨房这会儿已在准备午饭要做的菜了,掌勺的蒋师傅便打趣她:“大小姐这顿算是吃的早饭,还是吃的午饭?” “可以算是‘晚早饭’,也可以算是‘早午饭’。”沐青霜笑着与他抬杠,睁大了眼儿四下寻摸着有什么是可以立刻吃的。 蒋师傅道:“早晨给霁昭小少爷蒸的牛乳馒头还有剩,要不热两个,给大小姐将就先垫垫?” “瞧我这大小姐惨的,捡霁昭剩下的馒头吃,还只能吃俩?这事儿也太荒唐了。” 她忽然板起脸,惊得厨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在众人的惶恐中,沐青霜严肃地伸出三根手指:“我要吃三个才行。” 众人被她这故意吓人的大喘气闹得哭笑不得,蒋师傅也摇头笑着吩咐帮厨小厮取了三个牛乳馒头来隔水热上,又现做了几个肉馅儿的茄盒。 为了给沐青霜进补,灶上小砂罐里的芙蓉菌菇炖鸽子汤已熬了整夜,这会儿正小火煨着,配牛乳馒头也刚好。 沐青霜懒怠再端到饭厅去吃,索性叫丫头直接盛了一碗鸽子汤,就摆在厨房角落的桌上。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等馒头,顺口与大师傅闲聊:“老蒋啊,我瞧着你那茄盒是不是备少了点儿?还不够一桌人吃的。” 蒋师傅拿小铲子将一面烙香的茄盒翻过来,乐呵呵解释道:“这不是中午的菜色。原是少夫人吩咐早上做给贺将军的,他急着赶去利城处理公务,起身梳洗过后也没功夫坐下来慢慢吃,拿了两个叼嘴里就走了。” 沐青霜“哼”了一声,恨恨嘀咕:“白眼儿狼真能吃,一口叼俩,噎不死他。” “这还叫能吃啊?那么大个儿的小伙儿,早上就垫俩茄盒哪够?霁昭少爷都比他吃得多。”蒋师傅笑道。 沐青霜垂下眼帘,拿小匙将碗里的鸽子腿儿戳来戳去:“阿黄都比他吃得多呢。饿死最好。” **** 午后难得天放晴,沐青霜叫人搬了小躺椅,拥着薄薄锦衾在中庭花园里晒太阳打盹儿。 一夜没睡好,她这会儿困得手脚发软,脑子却总停不下来,闭上眼就是一团乱麻绕来绕去。 听到有浅轻脚步声靠近,她倏地睁开眼扭头,见是向筠,便懒搭搭扯出个笑脸,嗓音慵懒轻软:“嫂,找我呢?” 见她醒着,向筠走过来将小手炉塞到她怀里,又让人给自己取了根雕花圆凳来,顺势坐在她身旁。 姑嫂二人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相视一笑,双双皆有淡淡苦涩疲惫,却有带着些许相互鼓舞之意。 沐武岱与沐青演都被扣在钦州,眼下家中所有人都指着她们俩了。都得扛住,谁也不能泄气。 “你大哥托阿征带的话,你考虑得如何?”向筠柔声开口。她问的自是要不要交出暗部府兵的事。 沐青霜抱紧怀中的暖手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仰面看着头顶湛蓝的晴空:“嫂,事情太大了,我不敢决断……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怕啊。 暗部府兵交出去,就等同于沐家自断了一臂。若赵诚铭买这个账,就此将她父兄轻轻放过,那还算值得;倘是赵诚铭打定主意要将沐家赶尽杀绝,没了暗部府兵的沐家只会更加被动。 她不擅这种权谋之事,实在不敢妄断赵诚铭的意图。 “沐家大小姐能是没用的?若不是有你这颗小定心丸在,你当我这时笑得出来啊?”向筠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轻笑宽慰,“我一向只管家中事,也帮你拿不出个准注意。要不你还是再好好同阿征商量商量?” “我同那白眼儿狼商量个……”沐青霜脑中蓦地灵光乍现,赶忙将那个粗鲁字眼憋了回去,讪讪挠了挠额角,“好像是要请他帮个忙。” 向筠见她像是突然有了点头绪,赶忙问道:“你想怎么做?” “嫂,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过,爹那边被赵诚铭看太严,谁也见不着?” 向筠点点头。 “可大哥只是被牵连的,看守得没那么紧,朔南王府的说法也只是‘暂时扣留’,”沐青霜拿掌心频频轻拍着自己的脑门,有点懊恼,“我这猪脑子,怎么早没想到呢!既汾阳郡主有法子安排贺征见到大哥,一定也有法子安排别人见到大哥啊。” 向筠恍然大悟:“可家里人如今连出入循化都是个难题,更别想出利州道了。若不,请阿征再跑一趟?” “贺征去不合适,”沐青霜一口否决,眼珠子转得飞快,“我猜,利州那头肯定有赵诚铭的人,只要贺征有异动,弄不好就要给人抓到把柄。” 赵诚铭将利州主事权交给贺征暂代,又同意由他亲自监管沐家,并不表示对他完全信任。不过是因为他手里有沣南贺氏这张底牌,赵诚铭轻易不敢动他罢了。这点门道沐青霜还是想得到的。 向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又跟着发起愁来:“那还能叫谁去?这回的事牵扯着沐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可不敢借外人的口传话。” 其实向筠也很担心自己的丈夫,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跑这一趟。她是沐家的掌事少夫人,若是一连好几日都没在循化露面,稍稍动点脑子就能猜到她出门了,能瞒住谁啊。 沐青霜觑着向筠,小声却坚定地道:“所以嫂啊,我得亲自去。有些事我须得到大哥的准确答复才敢做。利州与钦州隔这么远,借旁人的口传来传去总归不方便,若然中间有话传漏了,我心里还是会没底。再说这些话也不能轻易说给外人听,除了我,谁去都不合适了。” 若她快马来回,跑一趟钦州至多不过超过十日,她想贺征应该有法子配合家里,替她将这事瞒天过海。 向筠憋笑轻嘲:“好了,昨夜才把人骂成那样,还叫人别到你跟前来,别跟你说一句话。这会儿要找人家帮忙了,我就看你怎么下这台阶。” 这嘲笑可以说是很戳心了。 沐青霜尴尬地涨红了脸,清了清嗓子,好半晌没憋出声音来。 向筠到底心软,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逗你的。想来阿征也没这样小气,或许明日就回来了,到时咱们再问问他有没有法子让你出得去。左右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乎,也不急在一天两天。” 第30章 翌日傍晚,沐青霜又在中庭守着火盆。这回倒是没烤栗子了,只是捧着一盅燕窝神游天外。 只等到月牙挂上了树梢,燕窝也快见底了,中庭入口的拱门那里依旧空无一人,静悄悄。 沐霁昭不知跟着沐青霓疯到哪儿去了,向筠四下晃了一圈没找着,倒也不太着急,反正家里孩子身后总是有人跟着的,这四下方圆十来里也都是沐家人,寻常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听人说沐青霜独自在中庭,便特地寻过来笑她:“等人呢?” “没啊,”沐青霜一本正经地指着月亮,“我晒月亮呢。” 向筠忍笑拿走她手里空掉的燕窝盅,随手递给旁边的丫头,又打趣沐青霜:“若实在睡不着,回屋烤着火看闲书也好,再晒下去仔细要晒黑了。” “我不,我就晒。”沐青霜伸直了腿,半瘫在椅子上耍赖。 “你几岁了还耍赖撒泼?头头都做不出你这模样了!”向筠笑着在她额心轻轻弹了一下,“我下午忙昏头了忘记告诉你,阿征让人送了信儿回来,说在利城有要事处理,许是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见沐青霜有些傻眼,向筠笑出了声:“瞧这被你骂得,家都不敢回了。” 沐青霜怒其不争地坐直了身:“他怂不怂啊?我才骂了他几句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他堂堂一个贺将军,战场上杀人都不眨眼的,怕我做什么?” “你可是当面给人撂了话,说敢出现在你跟前你就要当场给人砍死的,那谁知道你做不做得出来?你不也堂堂一个沐小将军,难道你杀人之前会眨眼?”向筠笑得不行。 她到沐家这么多年,对沐青霜与贺征之间的种种纠葛多少了解,眼下虽不敢说看得多分明,但她总觉这对活宝有得磨。 拙舌的愣头小子,遇上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火爆姑娘,可真有意思啊。哈哈。 “那……那我也只是叫他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别叫我看到啊,”沐青霜看了看月亮,撇撇嘴,声音小了下去,“这都快过了。” 向筠好笑地摇了摇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近来事多,我总稀里糊涂的。才想起这都初十了。你看,今年要不要……” 沐青霜的生辰就在十一月十六,往年向筠总是在月初就安排好,这时候沐家上下都该热热闹闹为她准备生辰筵席了。 “嫂,今年不用办什么了,眼下这景况,哪有心思,”沐青霜抿了抿唇,语气懒散,“不过若一点动静也没有,家里孩子会觉得奇怪,外头人也要嘀咕。对外就说我伤还没好,不方便摆席宴客,到时自家人在家喝顿酒就成。” “行,听你的,”向筠想了想,“到时你要请几个朋友来家么?” “慧仪在军中,循化城内我也没什么格外要请的人,”沐青霜略一沉吟,“给疯子都捎个信吧,到时他若得空就来坐坐,不空就算了。随他。” **** 想是利城那头当真有急事,到十一月十四的下午贺征才回到循化。 约莫这回是中午就从利城出发的,到沐家门口才申时。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沐青霓正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疯玩。这时节恰逢书院都放冬季长休,她自是乐得在家当孩子王。 沐家的孩子一代代都是这么敞着养的,丫头小厮们只能站在台阶上远远瞧着,只要没有危险,便只能由得他们自行撒欢。 一旁的沐霁昭谨慎地看了看那群大孩子,见谁都没注意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蹲下小小的身躯,将脑袋垂下去,笨拙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然后自己坐在那儿顶着满头碎雪乐呵呵直笑。 马背上的贺征看到这一幕,无语问天,实在参悟不透这小家伙在想什么。 他利落地跃身下马,取下马背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拎在手上,把马缰交给迎下来的沐家门房,随即往身后不远处的沐家牌坊那头淡淡扫了一眼。 随行的两名护卫也下马跟到他身旁来,其中一个伸手想替他将那小包袱拎过去,却被他冷眼拒绝了。 他大步走过来,单手将沐霁昭提起站好,顺势拍掉小家伙头顶的碎雪。 沐霁昭先是愣愣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好几回后,才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忽地露齿笑开,抱住他的腿大喊:“贺二嘟!” 那头玩得正欢的沐青霓听到这声唤,才看到是贺征回来了,赶忙一脚一个小坑地踩着积雪跑过来:“贺阿征,你倒脚长,掐着饭点儿跑的马吧?” 贺征唇角微扬,“嗯”了一声,揉了揉沐霁昭的头顶。 沐青霓看沐霁昭背后有碎雪,便弯腰替他拍去。 忽然,沐青霓的鼻子动了动,抬头眯着眼儿打量贺征:“朋友,你去朔平了?” 贺征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别装了,”沐青霓笑眯了眼,“你那包袱里有栗茸白玉糕的香气!还有冰晶团子!上供上供,不上供不给你进家门的啊。” 朔平城的栗茸白玉糕和冰晶团子可是极能笼络人心的小零嘴,甜滋滋软绵绵,好吃又好看。 沐霁昭哈哈笑着,口齿不清地跟着喊:“不给进家文!” “你那什么鼻子?!”贺征不可思议地冲沐青霓翻了个白眼,“带他们回去洗手,我让人给你们摆到暖阁里。” 对他这种自觉的态度,沐青霓很满意:“呐,吃人嘴短,我就给你透个风。后天可就是青霜姐的二十大寿啊!你别忘了寿礼。” 贺征抿唇点了点头,眸心浮起一点温软的光亮。 不会忘的,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忘过。 **** 这几日下来,沐青霜身上的伤已差不多收口了,整个人精神许多,进进出出也不需人再搀扶,只是正结痂时,总不免发疼发痒,闹得她满心里毛躁躁的烦。 沐家的晚饭比别家迟些,一向都要到正酉时前后才吃。 此刻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才开饭,沐青霜闲得发慌,便独自在暖阁旁的花厅里看闲书。 她盘腿坐在窗畔的小榻上,将一本书摊在面前,心浮气躁地翻动着书页,其实根本没看进去。 前几日她是没怎么急的,毕竟身上伤没大好,走路都不方便,就算贺征立刻给她安排好一切,她也没法子动身去钦州。 可这两日眼见着大好,她自己觉得这时便是叫她上山打老虎都行,自然就有些着急了。 她琢磨着,虽贺征带信回来说利城那头有公务绊住他了,可这么多日都不见人影,怕是被她骂得不敢回来才对。 早上向筠见她起急,便劝她索性给贺征去个信,说自己已经不生气了,叫他回来商量正经事,这事就能揭过了。 可踌躇了这一整日,她也没想好这信该怎么写,实在很烦躁。 花厅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她怕闷太紧,进来时就刻意叮嘱外头的人不要将门关严实,留了小小一道缝透风。 这回她正挠头,就听到门口有“吱呀”轻响,便薄恼地抬眼瞪过去,正巧见到贺征轻打起木珠帘子向她走来。 他的周身不见仆仆风尘,衣衫干净整洁,显是沐浴更衣过才来见她的。 高大颀长的身躯包裹在暗纹素青锦束腰宽袖常服下,隐去了杀伐威仪的刚肃,平添三分清新俊逸;头上没有精致高华的发冠点缀,只用一根与衣衫同色的发带简单束了,彷如少年时。 雪后初霁的冬日黄昏,有淡淡的金晖透窗而入,洒在他的发间与眉梢,忽闪忽闪如漫天繁星。 那对桃花眸清澈舒朗,浅铜色的俊朗面庞迎着光—— 时光的浸润,战火烽烟的淬炼,使当初那个毅然出走、不知归期的少年,以这样的面貌策马踏过千山万水,一步步,重新沉默却又坚定地走回沐青霜的面前。 这是五年后的贺征,最好的模样。 似少年时,却又胜于少年时。 **** 这么多日过去,沐青霜的气也消了,就等着他回来商量安排她去钦州见她大哥的事。 怎么说也算有求于人吧,她便一直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太凶。 等贺征在自己面前站定,她仰头瞪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语气顿时就有点克制不住了:“杵我跟前做什么?显高啊?” 她是盘腿坐在小榻上的,贺征往她跟前这么一站,她不仰起头都瞧不见他的脸,这种低人一头的姿势真叫大小姐心里不痛快。 “哦。”贺征垂下长睫想了想,在她面前蹲下。 这下变成他要仰头看着她了。 沐青霜本意是想叫他自己从旁边拖根圆凳过来坐下说话的,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也懒得提醒他,就由得他蹲着。 贺征双手捧起一个精致的食盒递到她面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别以为轻易就能收买我,你自己想想你那天的话那么说对不对,”她讪讪嘟囔着,就着他的手揭开盒盖,“你必须郑重其事给我低头致歉,别以为买东西回来就可以蒙混过关,我可是……” 是朔平城东头的闻香园糕点铺独有的水晶团子。 剁碎的马蹄混着琼脂做的水晶团子,晶莹剔透,圆乎乎招人垂涎,上头还淋着一层浓稠的山楂浆子,酸甜扑鼻,色香俱佳。 沐青霜无法自制地咽了咽口水,不是很有骨气地从食盒里拿起一根小竹签子:“好吧,你若是不想低头致歉,也……没什么关系。” 说完,她小心戳起一颗团子送到嘴边。 一直仰头望着她的贺征似是偷偷松了口气,薄唇高高扬起:“低头致歉我可能没法子……” 沐青霜咬了一口团子含进嘴里,腮边鼓鼓地白了他一眼,却并不打算和他计较。 “我只能仰着头,不然我怕你看不见我脸上的诚意。”他语气诚挚,恳切的眸中有星点光芒扑闪扑闪。 沐青霜定定看了他半晌,含糊道:“你能不能拖根凳子过来坐着说话?堂堂一个贺将军,摆出这种‘坐地求饶’的姿势,传出去你将来就没脸带兵了。” 贺征不以为意,执着地将自己的歉意说完:“我那日真的不是说沐伯父不对。” “嗯,”沐青霜垂下眼,狠狠又咬了那团子一口,“可你说他把你当成一颗棋子,这种说法很讨人嫌。” 她知道贺征那么说不是要编排她爹,可那种冷静中立的语气就是叫她觉得受不了。 不过她打小就是个脾气来得快去得快的性子,这几日下来,她也觉得贺征没多大不对,倒是自己借题发挥凶巴巴的,便也没好意思再同他继续翻这旧账。 贺征想了想,又道:“我知错了。” 沐青霜见鬼似地看着他恭顺的神情,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起来拿凳子过来坐。哪儿学来的损招?跟大黄一模一样。” 贺征不以为忤地抿住唇角笑意,站起身来捋了捋衣摆上的褶皱,长腿一伸勾了雕花圆凳过来坐在小榻前。 “大嫂说,你有事找我?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毕竟我刚接手暂代利州的事,这几日大致理顺了些就赶紧回了。”“我还以为你被我骂怕了,”沐青霜嘀咕了一句,清了清嗓子,与他四目相接,“那个,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也不知你为难不为难。”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我想去钦州见我大哥一面,有些事得详细问过他我才敢决断,”沐青霜打量着他平静带笑的脸色,“贺二哥,你有法子的,对吧?” “嗯,有法子,不为难,”贺征前半句应得很痛快,就半句就让沐青霜听了想打人了,“但我有条件。” 沐青霜鼓气了两腮,反复深吸气:有求于人,有求于人。 按捺住暴打他的冲动后,她才轻声开口:“什么条件?贺二哥请讲。” 她的语气是一种极其虚伪的温柔得体,是个人都听得出她心里在骂脏话。 贺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边那一点点山楂浆子,喉头滚了滚。 “叫‘征哥’,”他嗓音沉沉轻哑,飞快掩落长睫,假装它们并没有在颤抖,“叫声‘征哥’,我就答应。” 第31章 花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沐青霜面无表情地盯着贺征,乌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地轻动着,好半晌后才徐徐垂首,慢条斯理地重新戳了一颗水晶团子送到嘴里,一口咬掉大半。 半颗水晶团子将她左腮撑得鼓鼓的,她闭紧了双唇,咀嚼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是安静轻柔的,却不知为何透着一种恶狠狠的气息。 仿佛她咬掉的不是半颗团子,而是某个人的脑袋。 接连嚼完两颗团子后,沐青霜才开口:“若我不肯呢?” 她在忍。 若这时候她还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脾气,那可真是要完犊子了。 贺征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徐徐缓声:“若你不肯,那我改日再问一遍。” 他知道,方才自己一时恍神的情不自禁,将事情搞砸了。他不该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的,尤其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会儿当务之急是处理家中的事,没心思接你这茬,也没闲功夫跟你掰扯什么陈年烂账。你再有满腹迟来的少年心事,都给我老实憋着!” 沐青霜顿了顿,拿手中的小竹签指着他,凶巴巴的眼神活像只即将暴怒的小兽:“我没找你翻旧账,你倒不知死活地来招惹我,谁借你的狗胆?!等我从钦州回来你再问,到时我一定如你所愿,捶爆你的狗头!” “好。”被她指着鼻子这么一通骂,贺征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浅浅勾起唇角,心中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以来,最叫他心中苦疼着慌的,其实正是沐青霜之前那种“往事如烟”般的云淡风轻。 相较而言,他倒更情愿她能打他、骂他,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悉数砸向他。 这是他欠她的。 从前,大家都说这姑娘任性狂肆,万事只由着自己来,从不知“体谅”与“妥协”为何物。 可他知道,她一直是个极有分寸的小姑娘,所有的任性狂肆不过是对小节小事,在大是大非上,她心中自有轻重。 当年他执意出走的缘由实在过于明正堂皇,她明明难过,明明愤怒,却没有指责他半句,甚至准备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让他可以心无挂碍地离去。 从头到尾,她唯一一次的宣泄,就是在月下长街,借着微醺醉意伏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他,啜泣着说“我不会等你”。 如今他既侥幸地活着回到她身边,他不但打定主意要护着她渡过沐家的这场危机,也愿意在她面前将自己放到卑微的位置,让她将当年没能痛快宣泄出的委屈与怒火一一补上。 “钦州那头我早已安排稳妥的人先去打点,待再过几日你的伤好些,咱们就出发。” 他料到沐青霜大概需要去钦州见沐青演一面才能做出决断,所以这些日子在利城紧赶慢赶处理公务,就是为了腾出时间,以便亲自护她往返钦州这一趟。 “你给我闭嘴,谁跟你‘咱们’?”沐青霜重重嚼着口中的团子,冷笑着觑他,“我的伤已经好了,我自己去。” “钦州那头的形势并不简单,我必须亲自护着你过去才能放心……”他直直看着沐青霜,低声道,“求你。” 若是旁的事,贺征必定由着她,独独这事上他不能让步。 **** 次日一整日,沐青霜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只管蒙头大睡,饿醒了就叫桃红将饭菜端进寝房吃。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十一月十六,她早早换上银红束袖武服,没事人似地晃出了院子,笑吟吟接下众人送上的生辰贺礼,又去厨房瞎搅和了好半晌。 按照她之前与向筠商量的那样,今年的生辰并不摆席宴请外客,唯一被邀请登门的就只有令子都了。 令子都是巳时到的,这时离饭点还有一个时辰,向筠忙着里里外外张罗,贺征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沐青霜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干巴巴寒暄几句后,索性提议去自家小校场。 “你可别折腾了,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令子都不太赞同地皱眉。 毕竟今日是沐青霜的生辰家宴,令子都的着装显然较平日隆重许多,水蓝色流云锦衬得他眉目舒朗,像个闲云野鹤的江湖游侠。 沐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都是外伤,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老老实实养了快半个月,如今也差不多了。就是静养太久,周身骨头不是骨头肉不是肉的,想找人打一架散散闷气。” “那行吧,我就权当个给你解闷的沙袋了。” 眼下沐家是个什么处境,令子都多少是知道些的。不过他也明白沐青霜并不希望自己卷入其中,便也不多嘴乱问,一路上只与她笑谈些闲话。 沐青霜带着令子都先去找了沐青霓,问她要不要跟着去小校场观战。 沐青霓虽性子活泼跳脱,一直以来却是沿着沐青霜从前的路子在走,若无意外,将来又是一位沐小将军。 当年贺征他们走后,令子都在赫山讲武堂榜首的位置上待了一整年,实打实也是个顶尖的高手。这事沐青霓是知道的。 沐青霓一听这两人要去小校场过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大好的观摩机会,而沐霁昭则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去干嘛,反正沐青霓在哪儿他在哪儿就对了。 两大两小进了小校场后,沐青霓便抱着沐霁昭坐在场边廊檐下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观战。 这几年沐青霜与令子都来往并不算十分频繁,只是偶尔她从金凤山回来休息时总能赶上令子都得闲,便一道喝酒吃饭叙叙旧什么的。 真要说交手切磋,这还是二人从讲武堂出来后的头一回。 毕竟是沐青霜的生辰之日,动刀动剑也不合适,两人便挑了长棍来切磋。 一个领着沐家暗部府兵,一个坐镇利州军循化营,五年下来两人都有了不小的进益,一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 沐青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俩在场中的身移影动,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此刻神情出人意料地严肃,还渐渐蹙起了小眉头。 她看得太过专注,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个人。直到被她抱的沐霁昭笑嘻嘻唤了一声“贺二嘟”,她才猛地一回头。 “噫!贺阿征你想吓死谁啊!”沐青霓拍拍胸口,瞪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脸贺征,猛地站起来将怀里的沐霁昭硬塞给他。 贺征让傻笑的沐霁昭稳稳坐在自己的臂上,左手护在小家伙腰后,神情沉喑,目光片刻不离场中。 余光瞥见沐青霓还在瞪着自己,贺征随口道:“头头,你鼻子很灵,耳朵却不行。” 木棍相击时的声响中,只见沐青霜一招一式大开大合,而令子都却始终不着痕迹地处于守势,让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呸!我只是看得太专心,一时没留神周围的动静罢了!” “那你往后要格外注意这一点,”贺征淡声提醒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为将者担负着麾下士卒的生死存亡,无论何时都须得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警醒。” 这回沐青霓没与他犟嘴,反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眼儿骨碌碌一转,反手指着场中:“贺阿征我问你啊,你和疯子都,谁厉害?” “若论单打独斗,或许势均力敌吧。”这会儿贺征虽看着令子都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却还是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他是个明眼人,方才稍稍扫了两眼就看出了令子都这些年的长进—— 自然也看出了令子都一直在放水。 不过,叫他意外的是,不但他看出来了,连沐青霓这小姑娘都看出来了。 “疯子都他是不是,”沐青霓有些狐疑地回头又打量了一下场中的形势,犹犹豫豫地脱口道,“对我青霜姐,有点……那种意思?” 小姑娘快要十岁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也是藏不住话的年纪。 她的话显然戳中贺征心中隐痛,偏沐霁昭还乐呵呵笑着学舌,强调一遍:“辣种意实。” 贺征脸色沉得像朵快要下雨的乌云:“子都他常这样放水?” “对青霜姐放水吗?”沐青霓耸了耸肩,“不知道啊。以往他每次来,都只是和青霜姐喝酒谈天,我这也是第一回见他俩切磋。” 沐青霓偏着脑袋咬着唇角想了想,再度觑着贺征:“从前你和青霜姐过招时,你让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贺征许多回忆,他淡淡垂下眼帘:“我从不和她过招。” 即便当年百人大课时,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她对战。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作为榜首的倨傲与不屑,或许连沐青霜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你觉得她打不过你,不稀罕跟她动手?”沐青霓好奇追问,“我听人说过,以往你在赫山讲武堂从无败绩。” 贺征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耳尖霎时烫得如野火燎原:“她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与她交手时,应当全力以赴,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从没想过要成为沐青霜的对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面对沐青霜,哪怕只是寻常切磋与例行演练,他都下不去手—— 打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旖旎羞耻的少年绮梦里,他将她压在身下,却怎么也不舍得用力太狠时,他就知道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对沐青霜这姑娘,会束手无策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第32章 正所谓“当局者迷”,沐青霜本就是个容易专注的性子,再加之令子都在交锋中将放水的分寸拿捏得不着痕迹,初时沐青霜当真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走了十多个回合后,总算看出破绽的沐青霜无奈一笑,猛地收势退开站定,双手合抱长棍,向令子都执礼以示结束。 令子都回礼后,随意抬掌抹着额角的汗,口中笑问:“这就不打了?” “装,你接着装,”沐青霜笑嗔着甩他个白眼,“你倒是细节周全,还记得假装擦汗,呿。” 根本没尽全力,筋骨都没舒展开,哪来的汗?这人真是几年如一日的没意思。 见她转身走向场边,令子都举步跟上,笑意讪讪地解释:“我这不想着你伤还没好么?” “子都,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该相信,我还不至于莽撞到不顾自己的安危,”沐青霜无奈笑着扭头觑向他,难得正经唤了他的名字,“既我敢邀你切磋,自是请家医确认过无碍的。” 令子都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和应道:“好,我记住了。往后若你再邀我切磋,我一定尽全力。” 说完,令子都远远向场边廊檐下的贺征打了个手势,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沐青霜当然也早就察觉到了贺征的到来,此刻却根本不朝他那头看,只神色自若地继续与令子都边走边交谈。 “你少来,你这‘谦让’的性子怕是改不了的。当年在讲武堂时,你就总这么不露痕迹地让着别人三分。” 提及在赫山讲武堂那段年少时光,两人相视一笑,感慨良多。 当初的令子都是在第三年才彻底展露锋芒、稳坐榜首的。 那时有不少同窗觉得,那是因为贺征、齐嗣源、周筱晗这三个百人中最拔尖的佼佼者已提前走了,甲、乙两班中其他较为出色的学子也都陆续被各军点选,这才轮到令子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沐青霜从不这样认为。 有一回她私下里与教头印从珂闲谈时,曾无意间提到令子都。 两人都看出令子都从来就不在那三人之下,只是他一直谨慎收敛着自己的锋芒,在最初两年里总是掐着一个合宜的点,将自己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会显得木秀于林,又不会沦为平庸。 “那时我就对印教头说,你那种不着痕迹的让法,对你的对手来说其实是最危险,”沐青霜神色郑重地瞥了他一眼,“会让对方错估自己的实力而不自知。” 令子都愣了愣,旋即歉意地点点头:“那时年少无知,没想到这么多。只是初进讲武堂时就听说主事官提过,说外地各军随时可能到赫山点将挑人走,而咱们利州军则会排在最后,我便稍稍敛着些。” 他的脚步略微踟蹰,有些忐忑地看了沐青霜一眼:“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这种想法?” 利州自古与中原往来甚少,大多土生利州人对中原的感情偏于淡漠,并无太强烈的“家国情怀”。 若有得选,他们宁愿为了守护利州而埋骨青山无人知,也不愿离乡背井去中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数百年来,代代利州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心性。 不过,近二十年来涌入利州避难的中原人里,除了有豪强富绅与流民,也不乏各种家说流派的渊博士子。 这些人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能以笔墨鼓舞千军,用华章唤醒万众。 他们散入利州各城的书院、家塾内传道授业,以文弱之躯担起薪火传承之责,逐渐让许多利州的少年人开始将中原河山装进自己的襟怀热血中。 只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能一蹴而就,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扭转从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固有认知。 譬如令子都,也譬如沐青霜。 他们当年在赫山讲武堂时,也受过那些中原来的夫子们的熏陶与感召,对收复中原故国山河也有期待与关注,对毅然前往中原驱敌复国的同窗也心怀敬意,可若非万不得已,他们自己并没有太大意愿投身其中。 沐青霜自嘲地笑着摇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我自己不也这样。” 当初她在讲武堂时,不也同令子都一样,始终藏着掖着,生怕太过锋芒毕露而被外地各军府挑中。 她从未出过利州道,中原那千里故国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图腾。 她会因为书本上那些凛然大义而热血沸腾,也会被夫子与同窗们的热血打动,跟着一起沸腾。但到了真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利州在她心中仍旧是重于中原的。 在这件事上,她和令子都完全是一样的人,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场边廊檐下。 沐青霜对某道灼灼投向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略弯腰平视着贺征怀里的沐霁昭:“崽子,你自个儿没腿的吗?” 哪怕沐霁昭就被贺征抱在怀里,沐青霜也只是顾自弯着腰与沐霁昭说笑,仿佛这小家伙是自己凭空浮这么高的。 沐霁昭咧嘴笑呵呵,转身抱紧贺征的脖子:“没腿的!” “没腿你也给我下来,”沐青霜拎着他衣领晃了晃,终于淡淡掠了贺征一眼,“叫他自己走,总抱着不行的。” 贺征面上郁色淡去,唇角偷偷上扬:“好。” 被放到地上的沐霁昭开始耍赖,可怜兮兮巴着贺征的腿,嘟着小嘴:“贺二嘟……贺二嘟……抱嘛,抱嘛……” 贺征低头与小家伙对视一眼,爱莫能助地以下巴指了指沐青霜。 沐青霜并不搭理小家伙的耍赖,转而对站在一旁的沐青霓道:“咱们慢慢走回去,坐会儿喝口茶也就差不多到饭点儿了。” “好咧!”沐青霓也饿了,牵了沐青霜的手就走。 那小家伙大概很清楚“小嘟嘟”在这件事上是个求不动的铁石心肠,只好扁着小嘴退而求此次,双手吊着贺征的手臂,小短腿儿悬空,能少走两步是两步了。 令子都见状对贺征笑笑,贺征却板着脸冷冷甩他个眼刀,拎着挂在自己臂上的沐霁昭,举步就走。 “诶我说你这人,不就之前打了一架,怎么还真记上仇了不成?”令子都也回他个没好气的白眼。 他们二人之前在沐家门口打的那一架还真算不上什么,毕竟年少时打得比那更凶都能转脸就勾肩搭背。 贺征冷冷斜睨他。 令子都立刻明白并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的事,便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你一直黑着脸瞪我做什么?” 才走出没几步,沐霁昭就已吊得手酸了,便又蹬着小腿儿,哼哼唧唧让贺征放他下地自己走。 贺征依言将他放下,转头神色不善地对令子都又“啧”了一声。 令子都觑着他那脸色,恍然大悟地嘀咕道:“哦,你也看出来了?” 说完,小心翼翼地朝前头沐青霜的背影瞧了一眼。 沐青霜与沐青霓已将他们落下了一大截,这距离是不大听得清楚他俩说话的。 “也?”贺征危险地挑起眉,看他的眼神愈发凶冷。 令子都像是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看着地面,弱声弱气地嘟囔:“我说你们这屋里这些个做兄长的人,都领了同样的祖传秘籍是不是?你这会儿瞪我的眼神跟少帅一模一样。” 他口中的“少帅”指的自然是沐青演。 虽说令子都这几年是在利州军麾下,也颇得沐武岱与沐青演看重,但私下里与沐家说不上太深厚的交情,自然也没谁想到要专程对他解释贺征的事。 因此他一直只知道贺征从小在沐家长大,是沐青霜的异姓兄长,便在心中将贺征此刻的古怪冷眼与沐青演那“你个死小子居然敢妄想我家白菜”的兄长眼神归做了同一种。 贺征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后,一口老血怄在心尖,咬牙切齿道:“我跟少帅,完、全、不、一、样。” 沐霁昭牵着贺征的手,歪着小脑袋打量令子都片刻后,跟着冲他高声大喊:“不!一!样!” 小家伙这一嗓子,惹得前头的沐青霜与沐青霓诧异回头看了一眼。 令子都赶忙低头冲小家伙龇牙做了个鬼脸,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嘿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白给你吃那么多糖了是吧?冲我吼起来倒是字正腔圆的。” ****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沐家院中时,正巧有几个孩子在院中追逐嬉戏,沐霁昭便将贺征的手一扔,噔噔噔跑过去加入其中。 贺征与令子都不约而同地在廊下站定,看向对方的目光各有深意。 毕竟两人是年少求学时最好的朋友,即便五年不见,当初那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在的。 最终还是令子都含笑开口打破了沉默,语带试探:“你方才说,你与少帅不一样,是指什么?” 贺征想了想,简单对他讲了自己的身世,听得令子都目瞪口呆。 前朝最后一位丞相,主持了昙花一现的新政,使中原民生短暂恢复生机,又因签发强行征兵令引发江左三州及京畿道民众暴起,最终导致外敌趁虚而入的贺楚,竟是贺征的母亲?! 令子都被惊得合不拢嘴。 “……毕竟当初国人对我母亲的功过颇有争议,从前我轻易不敢对人声张此事,不是只瞒着你一个。”贺征有些歉意地解释道。 当初,中原几乎所有人都将亡国之祸归于贺楚及她的新政,贺征一路流落到利州时,沿途入耳的皆是众人对他母亲的痛骂。 哪怕那时贺楚抱着哀帝跳崖殉国的消息已人尽皆知,也没有谁肯本着“死者为大”的宽容口下留情。 若当初有人知道他就是贺楚唯一的儿子,那他被暴怒到失去理智的国人挂城门楼上曝尸都是有可能的。 也是近几年来,舆论对贺楚的评价才渐渐有了改观。 痛定思痛了将近二十年的国人终于想起,就在拥兵藩王与各路豪强混战多年后,中原民生被拖进了如何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地步。 而贺楚,就在那种举国满目疮痍的时候站到了年幼的哀帝身旁,力排众议开启新政,让中原民生得到了五、六年的短暂喘息与复苏。 虽后来确是她签发了强行征兵的谕令,可初衷毕竟也是想彻底结束各地混战的兵祸,由此引发的后续种种,原不是她的本意。 她虽乱终出错,却也曾对过。 在前朝大厦将倾的时候,她已拼尽了全力去挽狂澜于既倒,想要为国人劈开一个新的局面,让大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如今人们都说,贺楚并未负国,她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令子都拍拍贺征的肩膀,有敬佩也有喟叹:“你不容易啊。” 以往在令子都心中,贺征待人虽稍显冷漠疏离,却是个胸有丘壑的正直儿郎,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便从未计较他的冷漠。 直到此刻,令子都才忽然懂得,他的这个朋友年少时之所以冷漠寡言,并非天生如此,只是因为背负着那样的秘密,不知该如何与他人相处而已。 难得的是,在那种不能轻易对他人言说的重压下,贺征还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其心志之坚毅强大,实在让人不得不服。 对令子都的宽慰,贺征扯了扯嘴角,看着院中那些嬉闹的沐家小孩儿,眼底漾起浅浅软色:“都过去了。” 气氛有些凝重,令子都便哼声一笑:“一码归一码啊。你还是得正面回答我方才的疑问,别以为我就心软放过你了。你说你对青霜,与少帅不一样,到底几个意思?” “少帅是她的兄长,而我,”贺征敛了神色,冷漠地板着脸斜睨他,“是她的童养婿。” 令子都觉得,自己的下巴可能要脱臼了。 好半晌后,令子都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她……她可没这么说过!” “不信你自己去问她。” 贺征面无表情地放完大话,立刻想起自己现下在沐青霜那儿还算是个“羁押候审”的状态,立马清了清嗓子,又改口道:“或者,问问沐家其他人。” 第33章 沐家在循化本就是大族,本家各房又离得不远,因此今日沐青霜的生辰虽未宴请外客,但光是本家与旁支的人就已将饭厅所在那院儿塞得满满当当。 桌子从厅内一路摆到院中,热闹得跟寻常人家摆流水席都差不多了。 好在今日是个大晴天,正午开饭时冬阳洒了满院,坐在院中非但不觉寒冷,且更方便年轻人与小孩子们甩开胳臂撒欢笑闹。 向筠妥帖,将家中长者们安顿在厅内就坐,年轻人和小孩儿就全赶到外头的桌上晒着太阳吃去。大家对这安排皆无异议,连沐青霜这小寿星佬都主动坐到了外头的桌上。 因向筠留在厅中招呼各位长辈,外头的那五六桌小辈彻底没了约束,座次上就各自由着性子任意胡来了。 沐青霜淡淡瞥了瞥自觉坐到自己左手侧的贺征,未点口脂的粉嫩柔唇勾起一抹冰凉凉的假笑。 贺征假装没看到,神情自若地先替她添了小半碗汤暖胃。 今日这样的场合,沐青霜自不会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便也没与他多说什么,只冲着对座那个唯一的外客令子都笑笑。 “疯子都,你拘得跟个鹌鹑似的做什么?又不是头回来我家吃饭。他们都知道你的,循化营令将军。”毕竟这是她邀请来的朋友,她自然不会将人晾在那里。 沐家姑娘与儿郎们当即七嘴八舌地与他打起了招呼。令子都噙笑冲他们颔首:“以往来时可没这么大阵仗,好些人我都没见过,失礼了。” 这一桌除了沐青霜与贺征之外,他还真是一个都不认识。 沐青霜刚要开口,她身旁的贺征就抢在了前头。 “子都,你左手边那个是本家三堂叔家的老大沐青泽,青泽旁边是他的妹妹青露;这是二姑姑家沐霁昀……” 贺征异常积极地尽起了“地主之谊”,从容地替令子都介绍在座众人。 沐青霜低头拿小匙搅和着碗里的汤,低声嘀咕:“脸大。” 对此,贺征只能假装没听到。 在座十二人虽有些字辈不同,年纪却相差不远,也算是与贺征从小一道长大的了。 以往贺征在沐家是出了名的寡言,但若家中有谁需要帮忙,他总是默不吭声就帮人将事情做了,因此他在沐家的人缘并不差。 可他一去五年,这次回来又是顶着暂代利州军政事务的名头,众人原以为他多少会有点架子,却万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竟是比以往更随和了,当下纷纷乐开。 “就这么被征叔点了一句人头,我怎么忽然觉得我身上闪金光了呢?”沐霁昀笑得直拍桌,“令将军,我征叔以往在讲武堂时也是惜言如金的吧?” 其实沐霁昀在年岁上是这桌在座最大的,可他吃亏在辈分上,跟三岁的沐霁昭一个待遇,叫谁都得自觉给人抬一辈儿。 令子都忍下心中黯然,面上端着得体笑意:“是啊,他跟夫子教头都惜言如金的。” 沐青露也笑嘻嘻道:“令将军你可不知道,我打小就觉阿征哥说话正音雅言,好听得很。我就光这么听着他说话,不要菜都能吞下三碗白饭。” “你可闭嘴吧,仔细青霜姐要叫人取长刀来了啊。”沐青泽给自家妹妹盛了汤,意有所指地坏笑着冲沐青霜眨眨眼。 当年贺征走之前,沐青霜曾郑重其事对家中众人打过招呼,声言不许再拿“童养婿”的事说嘴。 时隔五年两人又并肩而坐,大家都不知这俩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沐青泽便壮着狗胆出言试探了。 沐青霜并不接他的茬,只是隔桌剜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沐青泽,你造反呢?请你吃饭还堵不住你嘴?信不信我这就叫人把你丢牌坊外面去?” “诶诶诶,姐,我可是送了礼的,”沐青泽乐不可支地顶嘴,“不给饭吃就不合适了啊。” “礼太薄,不配坐正席,叫厨房给你添碗昨夜的剩饭,自个儿坐大门口台阶上吃去吧!”沐青霜笑着反手抓过一旁小丫头托盘里的净手巾子,照着沐青泽的脸就砸了过去。 虽说从前令子都见识过沐家孩子吃饭时的闹腾劲,却是真没见过几十个皮猴子一起闹腾的场面,当下便忍不住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们这桌还不算最闹的,隔壁那几桌都有人已经跳起来追追打打了。 沐家年轻人坐一起吃饭就是这样,没规没矩,无拘无束,热闹得不像话。 却是最最醇厚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 作为今日的寿星,沐青霜自是众人劝酒的重要对象。 不过她伤势才好,开席之前家医特地过来嘱咐她不宜饮酒太过,于是她便只进饭厅去与族中长辈们实打实地喝了几杯,之后同辈或同龄小辈来劝时,她就举杯沾沾唇表示表示,打着马虎眼儿一路蒙混过关。 满院子喧嚣笑语中,贺征的一名护卫匆匆进来,附在他耳旁低声说着什么。 沐家的年轻人们闹腾起来本就是脱缰野马,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场面就更收不住了。 沐青泽带头起哄:“姐,这样,你自个儿不喝,但你总该找个人替你吧?不然就太不江湖了。” 一群微醺的年轻人酒壮怂胆,纷纷跟着起哄要她选人。 令子都抬眸看向沐青霜,示意她自己可以代喝。 可沐青霜却笑着摇摇头,毕竟令子都并不知道这些小混蛋们疯起来能把人灌到什么地步,她不打算让令子都无辜受累,便把心一横,想着索性咬咬牙自己再喝两杯将他们打发了算了。 就在起哄的怪笑声快要掀翻屋顶时,正在侧耳倾听护卫禀报的贺征一心二用,抬手轻轻挡开她去拿酒杯的手,极其自然地将她的那个杯子握到了自己的掌心。 拎着大酒坛子的沐霁昀见状,哈哈笑着走过来:“沐家的酒桌上没人情讲的啊!既我征叔拦下这事儿了,大家就给他照死里灌,谁都不许怂!” 贺征淡淡挑眉,一边对护卫颔首,一边目不斜视地将酒杯递到沐霁昀的酒坛子下。 沐青霜右肘支在桌上,托着被些微酒气熏蒸烫红的腮偏头看着他,怔怔好半晌后,既然嘀咕道:“你代喝就代喝,拿我杯子算什么?” 院中到处是皮猴子们喧嚣闹腾的声音,她的这句嘀咕迅速就被盖过了。 **** 贺征就那么一边听着护卫禀事,一边在沐霁昀他们的起哄下接连喝了好几杯。 等到护卫禀完退下时,他略略凑近身侧的沐青霜,在她耳畔低声道:“钦州那头回话了,咱们今晚就得动身。” 他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酒香,霎时染红了沐青霜的耳廓。 沐青霜躲了躲,唇角扯起点僵硬的弧度:“好。具体怎么安排的,晚些你再告诉我,别在这儿说。” 说完,她站起身来,瞧见令子都苦笑着被另一堆皮猴子包围,便于心不忍地走过去:“子都,有个事请你帮忙,你跟我来一下。” 皮猴子们再闹腾也知轻重,见沐青霜神情一本正经,便任由令子都跟她走,转而抱着酒坛子找别人的麻烦去了。 沐青霜带着令子都一路走到中庭才停下。 “你还好么?不行我叫人给你拿点醒酒汤,喝完你去客院躺一会儿?”沐青霜关切地看着他。 令子都有些难受地闭目苦笑片刻,才缓缓道:“醒酒汤就不必了,但是得躺会儿。你沐家还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是是是,我大意了,原以为他们不会太过招惹你的。”沐青霜笑得有些自责,对站在廊下的一个小厮招招手,吩咐他去客院给令子都准备房间。 那小厮领命离去后,令子都醉眼朦胧地凝视沐青霜片刻,有些踌躇地开口:“我想,问你个事……” 他此刻渐渐酒意上头,说话变得极慢,口齿都含混起来。 “我瞧着你这样子都不大清醒,你确定要这会儿问?”沐青霜好笑地觑着他。 果然,令子都背靠廊柱,抬手扶着渐渐发沉的脑袋,似乎好半晌没想起自己原本要问的是什么。 沐青霜也不催他,就静静站在旁边陪着,怕他一个不当心就要站不稳了。 静默良久后,沐青霜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贺征,一时有些语塞。 令子都也听到响动,勉强睁开眼,一见来的是贺征,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问题:“哦,我是想问……他说……” 他抬手指了指贺征,醉意醺然的眸中浮起小孩儿被欺负似的委屈之色:“阿征他说,他是你的童养婿,是真的么?” 沐青霜满脸震惊,瞪大眼睛看向贺征。 贺征立刻周身僵直地定在她跟前,薄唇抿紧,一瞬不瞬地屏息望着她。 像皮孩子背着大人闯了祸,满以为已经瞒天过海,却又猝不及防被当场抓包,心虚与赧然起飞,无助共忐忑一色。 沐青霜徐徐捺下心中震惊,眼神古怪地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片刻,狐疑地稍稍眯起杏眸:“你俩……怎么会谈起这个事?” “他偏问!” “他显摆!” 真是“患难见真情”,俩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互推黑锅。 沐青霜嗤笑出声。 方才那小厮小跑着去而复返,扶住令子都请他去客房休息。 令子都晕乎得越发厉害,揉着额头就跟他走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没得到沐青霜的回答。 沐青霜想了想,扬声对那扶着令子都走出几步远的小厮道:“记得叫人给他备醒酒汤。” 待小厮扶着令子都走远,沐青霜才双臂环胸,冷冷睨着还僵身杵在跟前的贺征。 “你倒脸大,凭什么唬人说你是我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啊?” 贺征有些无力地抿了抿唇角,一股寒意蓦地从他脚底蜿蜒而上,涌进心尖,涌进头顶,冻得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当年在金凤台古道的河畔,他对这姑娘说过的话,如今她一字不差全还回来了。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此刻的下场就知道了。 “我那时……是有原因的。我……” “别急着解释。我说过,这会儿没闲功夫跟你翻旧账,”沐青霜冷笑,“等从钦州回来再一笔一笔慢慢算。” “哦。”贺征讪讪闭嘴。 沐青霜恶狠狠白了他一眼,顿了顿才又道:“说吧,晚上几时出发,具体如何安排,我该准备些什么。” 若说先前的贺征已如坠冰窟,那她这一连串公事公办的问句,就是将那冰窟又再凿穿了底,使他霎时再往下掉了十八层。 **** 对他突兀的沉默,沐青霜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催他,就那么抱着双臂冷冷瞧着他,无比耐心地等他开口。 良久后,贺征落寞无力地垂下长睫,薄唇轻轻开合好几回,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轻声低语:“我也喝了很多,我也头疼。” 只要细心分辨,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嗓音里不同于平日的那份喑哑,沙沙的,像被一把砂砾重重抹过。 沐青霜愣住,这才想起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海量之人。 他只是能撑。 不独今日,不独此事。从小到大,面对许多事,他都有一种可怕又强悍,却不易被人察觉的隐忍。 沐青霜脑中蓦地浮起些许往事的片段。 最初的最初,从前的从前,她开始频频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便是源于无意间窥到了他眼底的脆弱,察觉他心中藏着许多隐秘且沉重的痛楚与惊惶。 总角稚龄时的沐大小姐,骨子里是有点小混蛋的。 初时她并不清楚小贺征眼底那些痛楚不安源于何事,也不是真心想要听他倾诉什么,每日对他跟前跟后,不过是没心没肺的在旁等着看他笑话。 她一直等着,想知道他几时才会崩溃大哭着向人求助。 可他没有,从来没有。 他总能很快用冷漠疏离的面貌裹好自己的脆弱与惊惶,不让旁人轻易看穿他稚气的冷漠脸之下,藏着一颗弱小无助的心。 他总是在人前将单薄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里倔强屹立的小白杨。 想起从前,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恼火,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将脸撇开,深深吐纳好几回,才勉强平复了突然暴躁的心绪。 “真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说实话,跟我走,”沐青霜轻瞪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再问一句,“要不要叫人来扶你?” 贺征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自己走没问题的。要去哪里?” “去厨房,我给你熬醒酒汤喝。”沐青霜没好气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给自己。 她迈出一步后,发现贺征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禁疑惑蹙眉:“你到底能不能行……你在干嘛?”她惊讶又狐疑地看着贺征闭目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抬起手,在自己头顶上摸索着什么。 这让她不得不再度怀疑,这家伙根本就已经醉糊涂了。 当她退回来,关切地仰脸打量他时,贺征慢慢睁开眼,突然笑开,像一朵软绵绵的云。 “我在找,我头顶上开出的那朵花。” 沐青霜扶额:“娘咧,都醉傻了!” 第34章 眼见贺征那架势,分明醉得有些迷糊了,沐青霜估摸着醒酒汤对他怕是没多大用,索性便让人去家医那里取醒酒的丸药,又唤了两个小厮过来扶他回自己院子休息。 哪知贺征拒不配合,坚持要自己走。 “那你倒是走啊,”沐青霜觑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轻嘲,“走两步我看看。”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猜到贺征先前独自过来时多半就已在强撑,后来在这儿站了半晌后就彻底酒意上头了,此刻八成是根本挪不动腿了。 果然,贺征闻言瞟了她一眼,抿紧的唇角有淡淡懊恼,还是没动。 他看起来除了脸红些、眼神稍稍散漫些之外并无旁的异样,若是换了别人在这儿瞧着,只怕当真要信了他是清醒的。 “既回家了,就不必这么硬撑着,”沐青霜无奈轻叹,说不上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我扶你,总行了吧?” 她大大方方伸出自己的手,“放心,不会让别人瞧见贺将军歪歪倒倒的模样。” 人在醉酒时脑子总是转得慢些,贺征似是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垂在身侧的大掌迟疑着抬起些许,又很快放回原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沐青霜放弃跟个醉鬼讲道理的可笑念头,眉梢凶巴巴一挑,娇嗓带了淡淡威压:“贺征!” “我在。”贺征猛地站得更直,像个猝不及防被将官点到名的小兵,虽嗓音沙哑黏缠,却应得飞快。 沐青霜忍笑,尽力板着脸:“手伸过来!” 随着她凶巴巴的指令,贺征终于慢慢抬起手。 沐青霜一手挽过他的臂间,一手轻扣住他腕间束袖,扭头对两个小厮吩咐道:“你俩在后头跟着些,若瞧着我撑不住他,就帮忙搭把手,别叫他把我也给压倒了。” 说完,便扶着贺征慢慢往他的院子去。 走出约莫两三步后,贺征看着前路,忽然道:“不会,我轻轻的。” 愈发深浓的醉意使他这字字句句都像只在舌尖懒懒打了个滚儿,含含混混听起来并不清晰。 可他的语气格外轻柔,噙着隐隐赧然的偷笑,像是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开始,沐青霜并没有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当是他无意义的醉话。 走出好一段后,她才恍然大悟。 他似乎不愿将太多重量靠到她身上,步子迈得很慢,似乎要每一步都确认立稳了,才会接着迈出下一步,约莫是怕自己没站稳会增加她的负担。 她轻轻吸了吸莫名发酸的鼻子,一路无话。 将贺征扶回他自己的寝房后,小厮将从家医那里取来的醒酒丸药放到小半碗温水中化开。 这药醒酒很快,服用后最多睡上半个时辰就没事了。只是极苦,气味又冲,小厮端着那碗化开的药站到床畔时,沐青霜忍不住嫌弃地皱起了五官。 “喝了就赶紧睡,”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征,“有什么事等你醒来再说。” 她指的自是今夜出发去钦州的事。 贺征神情懵懵的将那药喝了,任由小厮扶他躺下,只是一直直勾勾看着沐青霜。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闭上眼睛赶紧睡!”沐青霜被他的目光搅扰得心中烦躁,单手叉着腰瞪他。 他“哦”了一声,乖顺地闭上眼,薄唇却懒懒扬起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 “好看啊。”他低声咕囔着。 见沐青霜迁怒地瞪向自己,小厮垂脸忍笑,佯装耳聋,飞快地退了出去。 沐青霜想了想,心有不甘地对已闭眼躺好的贺征道:“这并、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心软的人!只是眼下我还得靠你帮忙去钦州,所以我……我对你好点儿,只是为了利用你!利用懂吗?” 片刻的静默后,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贺征薄唇艰难轻启,口齿不清却又像是心满意足般咕囔道:“好,给你利用。只给你。” **** 从贺征的院儿里出来后,沐青霜收起满心芜杂纷繁的思绪,赶忙去找了向筠。 此刻已是未时近尾,家宴已散,沐霁昭也被丫鬟抱回去午睡了。 姑嫂两人站在花园里晒着太阳说话。 “……我让人从家医那里取了醒酒丸药给他服了,这会儿还睡着,怕是最快也要申时才会醒,”沐青霜道,“中午在席间他只说今夜出发,至于怎么安排的,我也不清楚。” 向筠有些担忧:“家中护卫说,这些日子咱家附近一直有生面孔藏头露尾的。我早上问过阿征,听他意思像是赵诚铭的人,我是担心……” 沐青霜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没事的嫂。贺征不是个张口就来的性子,既他敢笃定地告诉我今夜就出发,定是安排周全了。” 中午在席间,贺征的护卫在他耳边禀了那半晌,想必就是在说今夜的安排。 “你大哥说过,阿征虽不多话,但做事向来可靠,我倒不是担心他有什么没打点好的,”向筠垂眸看着脚下厚厚的雕花石板,歉疚又惆怅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咱们家这事他插手太深,只怕要得罪了赵诚铭。” 虽说向筠一惯只管持家,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如今贺征明显前途大好,若他在沐家这事上明哲保身,对他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向筠看来,即便贺征记着沐家当年的那点情分,紧要时刻能在暗处不着痕迹地搭把手也就够了,实在没必要这样亲力亲为地跟着跑,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贺征这次回来护住沐家,究竟付出了多大代价,对他来说到底有多大风险,他是一直没有对沐家上下彻底交过底的。 向筠知道,贺征打小就这样,不管为别人做了什么,都从不挂在嘴上邀功。她对这小子现下的处境没个谱,自是于心不忍,生怕将他牵连得太惨。 “我起先就说我自己去,他不肯,说是钦州那头水很深,我独自去怕要着了人的道,”沐青霜也跟着低下了头,反手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待会儿我再跟他……” “罢了罢了,既他都说了钦州那头水深,想来是绝不会让步放你独自去的,”向筠无奈笑叹,斜眼睨她,“你俩谈过你们之间的事吗?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沐青霜被烫着似的,猛地弹出两步远:“什么什么说法?谁、谁俩?事情都过八百年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行行行,我就顺嘴这么一问,你急什么?”向筠知她这会儿满脑门子都是事,便也没追着这儿女情长的纠缠再问下去。 “我没急!” “好好好,你没急。那你别蹦。” “我没蹦!” 沐大小姐急起来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向筠将调侃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好,不闹你了。你赶紧想想有些什么需要准备的。去钦州见着你大哥……就说家中一切都好。” **** 申时过半,令子都醒了,简单梳洗过后扶着脑袋来见沐青霜与向筠,苦笑着致歉辞行。 他得在循化城门下钥之前赶回营地去。 沐青霜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像是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了些什么,便一脸无事地笑着将他送到门口。 “眼下我家事多,今日这茬过后我得消停好一阵了,等到了年前我再请你来家玩。”沐青霜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眉目间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令子都揉着额角,笑得苦涩:“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有需用我帮忙的地方就发话。” “好。” 目送令子都策马远去后,沐青霜抬手捏了捏眉心,烦躁躁叹了叹气。近来她总在叹气,像是把前二十年没叹上的气全补足了。 怎么所有事都赶一块儿了呢?真愁人。 她看看时辰不早,赶忙又将心中那团乱麻抛诸脑后,转身回到院中。 听人禀说贺征已经醒了,正在和他的护卫说事,沐青霜便急匆匆赶过去。 正在贺征院中洒扫的那俩小厮见是自家大小姐,便由得她大而化之地独自走向贺征的寝房。 还没到门口,沐青霜就在窗前蓦地放轻了脚步,最后屏息凝神停在窗下站定。 贺征与护卫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透窗而出。 宿醉后才刚醒来,他嗓音干涩沉沉,时不时还轻咳两声,想是正难受着。 “……记住,让‘她’每日在门口稍稍晃一晃让外头的人瞧见,但别露正脸。你们继续守死沐家周围所有高点,绝不能让人找到空子接近窥探。” 沐青霜自己也是领兵的人,就这么三言两语听上一耳朵,她立刻就明白贺征这些日子为沐家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加之心事重重,便丝毫没察觉到自家周围原来是暗流涌动的。 贺征这讨厌鬼,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蚌壳,再是为别人做了天大事都不肯轻易多说一句。 她在心中暗骂着,又听得里头那护卫恭敬应下,接着道:“若他们在沐大小姐回来之前突然起了疑心,与咱们撕破脸往这里头硬闯,那……” “‘他们’不敢轻易将事情闹上明面,你们不惜代价将局面控制在暗中即可。最好不要惊动沐家任何人,”贺征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听上去就多了一丝冷厉,“若对方彻底撕破脸,那就让‘他们’全都出不了循化城。” 窗下的沐青霜缓缓将脊背贴在墙上,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百感交集地笑了笑。 这次贺征回来,一直在她和家人面前做小伏低,极尽讨好,谦卑得让人都快忘了,他是个在中原战场立下赫赫功勋的少年将军。 是了,领军之人,在中原征战五年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怎可能没有杀伐决断、铁腕狠戾的一面呢? 每一个在烽火狼烟里活到最后的人,都是要趟过尸山血海,才能踏上归途的。 只是,细细想来,无论是从前,还是五年后的如今,贺征在她面前始终都将这一面藏得很好。 此番归来,他的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只像个愧疚回家的寻常游子,柔和无害,笨嘴拙舌,有时甚至傻乎乎像是谁都能欺他一头。 没有半点历了生死的血腥戾气,不见一丝沙场归来的强横冷硬。 原来,不是没有,而是藏起来,不给家里人看见。 就像她十几岁时那样,总是只想给他看到最好的那个自己。 或许,无论有没有这天涯相隔的五年,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彻底地了解过对方的每一种面貌啊。 “可……若循化这头的人全被灭了口,王府那头多日收不到消息,只怕会……” 护卫的低语再次透窗而出。 “那就叫赵旻自己来问我要人。” 赵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沐青霜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是当年讲武堂考选时那个对学子们又使迷药又砸芥子汁的狗东西。 难道,自家这回遇到的事,那狗东西也在其中掺了一脚?沐青霜心头慢慢卷积起疑惑的重云,不懂为什么贺征之前在她面前从没提过,赵旻那狗东西也与此事有关。 那护卫出来时,沐青霜还在窗下发呆,护卫窒了窒,恭敬向她执了军中礼大声问好。 沐青霜知道他这是在给里头的贺征报信,便若无其事地笑着冲他颔首示意,假装自己是刚刚才走到这里。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踱进了寝房。 靠坐在床头的贺征面上神情顿软:“你几时……来的?” “在窗下站了一会儿了。本想说来问问你晚上怎么安排的,”沐青霜神色坦然地望着他,“方才听了那么一耳朵,大概知道了。” 贺征也不知在尴尬什么,讪讪垂脸摸了摸鼻子。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该说的不说,”沐青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多谢你。” 他早早安排了人在暗处将沐家上下护得滴水不漏,还不知不觉。若没有他先行一步,只怕家中众人早已因为察觉被人监视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谢什么谢,这也是我家,你自己说过的。”贺征说得很小声。 沐青霜笑了笑:“你找了人来替我?” “嗯,身形与你大致相仿,侧脸也有两分相似。人已经来了,等会儿与大嫂交代一声……” “行了,你既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懒怠听你再说一遍,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沐青霜摆摆手,“几时出发?” “亥时。” “好,那我不耽误你梳洗准备,”沐青霜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路上你再好好给我说清楚,赵旻是怎么回事。” 原本贺征还心怀侥幸,想着她或许没有听到赵旻这一茬,可这大小姐从来不按套路来,临到最后突然掀了他的盅。 贺征无奈苦笑:“好。” 看来是瞒不住了。 第35章 听贺征言简意赅说完他的安排后,向筠半句废话也没有,只拣要紧的问:“你找来代萱儿留在家的那位姑娘已到了吗?” 贺征点点头,对正厅门口的两名护卫唤道:“阮十二。” 这两名护卫是十一月十四那日下午随贺征回到沐家的,这几日多只在贺征左近不起眼处跟着,偶尔其中一个会进进出出去为贺征办事,另一个就很少在沐家人面前晃荡。 被唤作“阮十二”的那名护卫应声而入,在厅中站定后,对主座上的向筠恭敬执礼:“阮十二见过沐少夫人。” “他”看上去就是个长相平平、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人,这一开口却脆生生的,分明是个姑娘的声音。 向筠惊了片刻,露出一个好奇的笑脸,左右打量她半晌。 阮十二看了贺征一眼,得他颔首应允后,便抬起手,小心翼翼从面上揭去薄薄一层,露出本来的面目。 竟是个清丽飒爽的姑娘,那对笑吟吟的杏眸与沐青霜确实颇有几分相似,远远只看侧脸就更像了。 时间紧迫,向筠也顾不上惊讶好奇,立刻叫人唤了桃红来稍作吩咐,桃红便领着阮十二去了沐青霜的院子。 为了怕家中孩子不懂事说漏嘴,向筠又叫人请了沐青泽与沐霁昀来,吩咐他们二人从明日起就将家中的孩子全拢到一处,不拘练武还是做些旁的,总之让孩子们累得没空留心旁的事就行。 虽说向筠的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可她打理沐家已近十年,一向稳妥细致、分寸得当,待人处事亲厚又不失公允,因而沐家上下不拘年纪辈分,对这位少夫人都很是敬服。 沐青泽与沐霁昀听了向筠吩咐后,也不多嘴瞎问,就按她的吩咐各自去准备了。 **** 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外头又有贺征的人在暗中周全,这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沐青霜换上阮十二拿来的护卫衣衫后,由得她帮着自己做了简单的易容。 之后,沐青霜又仔细将自己身上所有东西都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容易引人注目的物事,这就算准备停当了。 “大恩不言谢,”沐青霜笑着对阮十二拱手抱拳,“待我回来请你喝酒。你还别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咱俩有几分相似。” 说实话,她心中对阮十二的来历有些好奇,但此刻时间不等人,确实不是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阮十二也笑着回礼:“沐小将军抬举了,我这不过就是……李代桃僵?哦不不不,鱼目混珠?也不是……” 半晌找不到个合适的自谦之词,阮十二有些尴尬地挠起了头,自暴自弃的苦笑,“我没读过书,不会讲漂亮话。” 虽说中原已在战火中乱了几十年,可利州与中原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一直未真正被战火波及;加之沐青霜长这么大又从未出过利州道,故而虽知这些年中原人的日子不好过,心中也时常同情喟叹,却很难真切地感同身受。 直到此刻,沐青霜看着眼前这个年岁明显比自己小,长相与自己有那么两三分相似的姑娘,心中蓦地涌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悲悯。 是了,这些年的中原,寻常人家的孩子能活着长大就已是祖坟冒青烟,读书这种事,他们想都不敢想。 “咱们江湖儿女不讲那些花腔,意思到了就行。总之多谢你,”沐青霜忍住心中闷痛,若无其事地笑问,“你多大?入军籍几年了?” 这话题显然缓解了阮十二的尴尬,她挺直腰身,不无自豪地笑道:“开春就十七,入军籍已四年了。” 她想了想,拍了拍胸口对沐青霜又道:“我可是三年前在上阳邑阳江关打过守城之战的老兵!请沐小将军尽管放心去办事,这里交给我就成。” 三年前的上阳邑阳江关之战,贺征领一万余人生扛了伪盛朝号称五万大军的围攻,死守阳江关近两月,最终与赶来增援的敬慧仪部里应外合,歼敌三万。 这是贺征过去五年所有战绩中不大不小的一笔,却必定是将来战史上不可回避的一笔:在粮草供给被切断时,面对五倍于己方兵力的围困,孤军坚守两月而城池未破,最终与援军配合反击大胜。 何其壮烈,何其辉煌。 当时捷报通传各地军府,沐青演回来向家中众人说起此战虽也与有荣焉,却又庄严肃穆。 据说那一役结束后,贺征手底下活下来的人不足五千。 那一年的阮十二才多大?还不满十五啊。 而十五岁的沐青霜,还在赫山讲武堂和伙伴们一道“为非作歹”,还在为着心心念念的少年或喜或嗔。 沐青霜眼眶酸烫,笑望着眼前这个没事人一般的小姑娘。 她强忍泪意,拍拍阮十二的肩,郑重叮嘱:“既外头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若出了什么差池被人看出破绽,你定要先顾着自己,否则我良心不安。” 新朝新气象已近在咫尺,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看没有战火烽烟的锦绣山河。 那是你和你的同袍曾为之浴血的将来,你们比谁都更有资格见证。 **** 沐青霜与贺征是乘马车离开的,对此沐青霜很是诧异。 不过,更叫她疑惑的是,上了马车后,贺征就横身斜倚在车内的坐榻上,还煞有介事地拿一件天青锦大氅搭在自己身上。 沐青霜眉梢疑惑轻扬,无声向外指了指车帘。 贺征点点头。 于是沐青霜没再多问,自觉抱着长刀端坐在一旁,易容过后的小脸严肃板正,活脱脱就是个少年护卫的模样。 亥时人定,城门早已下钥。 负责看守城门的仍旧是利州军循化营的人,属令子都管辖。只是关卡前的两名卫哨旁边却多出个着朔南王府戎装的人。 沐家马车的车帘上都会挂一根燕尾翎,利州人都知道。 见是沐家的马车,两名卫哨士兵相互对视一眼,又看看身旁那个朔南王府的人,一时没敢动弹。 那人手执长枪迎到马车前来,向坐在车夫旁边的护卫低声问了一句“是哪位要出城?可有贺将军手令”。 那护卫没应声,沉默地自外打起车帘。 见是贺征本人,那人愣了愣,赶忙行了礼:“贺将军前日回循化城时是骑马,如今出城却改乘马车,可是身体有恙?” “冬日天寒,旧伤复发,”贺征淡掀眼帘看向他,“承蒙汾阳郡主关照,已请了名医在钦州王府内等候。王府那头没派人通知你?” “回贺将军,王府那头的信鸽昨日清晨就到了,只是末将没想到贺将军会星夜启程。不耽误您了,请。”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朝车内打量,见里头除了贺征之外就只另一名少年护卫,便恭敬地向贺征告了罪,安静地将车帘放下退开。 **** 出了循化城后,马车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沐青霜背靠着车壁坐在长椅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坐榻上的贺征。 贺征将盖在身上的大氅掀到一边,规规矩矩坐正:“你……坐上来说吧?” 长椅的面上虽加了软垫,但肯定不会比坐榻舒适的。 这一路去钦州百余里,自不可能“夕发朝至”,沐青霜也不与他矫情客气,站起来踢掉鞋子上了软榻,盘腿坐到了他对面。 她想问的事太多,一时竟不知要先提哪桩。 贺征无端端清了清嗓子,眼神莫名心虚。 “赵旻,先说赵旻的事,”沐青霜将双臂环在胸前,横眉冷对,“我家外头都是赵旻的人?方才城门口的那人也是?” “只有咱们家附近是赵旻的人,方才城门口那人是朔南王的亲信。” 贺征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见“咱们家”这个说法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忍不住就悄悄扬起了唇角。 “此次沐伯父那桩事云里雾里,谁也说不出准话,朔南王拿着也难办,所以对外才一直没有声张。”贺征接着道。 这二十年来,沐家虽未在最初就直接向中原战场投入兵力,却尽全力稳住了利州这后方基石,使利州持续为前线输送粮草、战马甚至兵源,还收留了大量中原流民与豪绅避难,这是路人皆知的事。 眼下赵诚铭毕竟未正式登上龙座,如非铁证如山就贸然出手动了沐家,终归会给人一种“兔死狗烹”的印象。他还是要点面子名声的,不至于这么莽撞。 “我知道的事情将大哥扣在朔南王府是汾阳郡主的主意。渡江之战后,赵诚铭收到沐伯父临阵脱逃的消息,命人将沐伯父羁押在朔南王府,当时却并没有打算对大哥做什么。大哥就提出要回利州。” 贺征顿了顿,与沐青霜四目相对。 沐青霜了然轻笑,扶额一声长叹:“傻子都知道,那时只要一放他回来,他八成就会带兵反了朔南王府啊……” 自家亲爹突然背着污名被关了起来,又不让旁人探视,沐青演自然是要发疯的。 那种时候,若沐青演回来振臂一呼,沐青霜肯定也是沉不住气的。 “真是多谢汾阳郡主,救了沐青演也救了沐家,”沐青霜有些后怕地吐了一口气,“可这和赵旻有什么关系?” 贺征眸心沉了沉,语气透出点淡淡戾气:“朔南王并不想就此置沐家于死地,汾阳郡主也想保全沐家。但赵旻似乎不这么想。” 赵诚铭同意了由贺征回来暂代利州、监管沐家;赵絮扣下盛怒中的沐青演,避免了他被怒气蒙蔽理智贸然起兵造反,这都是在给沐家留余地。 而赵旻却暗中派了人跟进循化,意图不明。 “他或许是想暗中挑动什么事,让沐家沉不住气做点什么出格的事,这样一来,若最后三司会审下来沐伯父的罪名坐不实,他便可以拿循化这头的事做文章,”贺征补充道,“你这性子本来就是激不得的,我怕你要上了人家的套,就一直没让你知道。” 对他的分析,沐青霜是认同的,不过她有另一个疑问:“那你为何一直没告诉我,赵旻也搅和在这事里?”贺征抿唇撇开脸,瞪着车壁上的花纹,满身写着“我不是很想说”。 沐青霜倏地倾身靠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说!” 贺征以余光淡淡瞥了撇揪住自己衣领的纤细手指,耳廓被她忽然靠近的气息染了个透骨红。 好半晌后,他才用一种酸不拉几的语气道:“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不一定是真的。” “管你蒸的煮的,再磨磨唧唧我打人了啊!”沐青霜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据说,赵旻放过话,只要你答应……,他愿帮着保沐家。” 不知为何,贺征说话间莫名吞了几个字。 沐青霜放开他,疑惑地皱眉:“答应什么?” “答应……他的求亲。”这四个字贺征说得飞快,仿佛生怕被她听清楚了似的。 沐青霜眉头皱得更紧,若有所思地拿手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靠向身后的车壁。 见她似乎认真在考虑这个可行性,贺征急得简直要上火:“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沐青霜当然不是在考虑“要不要答应赵旻”这种荒唐的事,她只是在思索赵旻的动机而已。 眼见贺征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忿忿的恶意,抬眸冷笑:“沐家人的婚事向来由着自己的心意,连我爹我大哥都不会管我要选谁。所以,我要不要考虑别人的求亲,关你什么事?贺二哥。” 这一声泾渭分明的“贺二哥”,浑似一把冰刀将贺征的胸腔捅个对穿。又冷又疼。 他低垂的长睫颤了几颤,沉默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沐青霜看着他那副受伤不敢叫疼的模样,却并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解气之感。 气氛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 良久后,沐青霜突然伸长腿踢了踢他。 贺征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嗯?”耳尖悄悄开始发烫,慢慢烫向脖颈。 好在沐青霜是垂着眼帘的,并没有看到他这副模样:“先前你对城门口那人说你旧伤复发,不是真的吧?” “不是,怎么会。”贺征应得很快。 沐青霜“哦”了一声,没再与他说话,兀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脑中想着许多事。 马蹄哒哒踏在官道上,一路向夜色更深处奔去。 第36章 冬日深更,霜雪寒宵。 在车夫的鞭鞭急催下,两匹马儿扬蹄疾驰在夜色中。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车头马灯如孤星烁烁。 车厢内的二人已沉默了将近半个时辰。 车厢的角落里有被固定在地面的仙人承露灯台,长烛的光透过灯罩迤逦而出,明亮柔和、温暖沉默,似许多欲说还休的绵长心事。 闭目沉思的沐青霜忽然睁开眼,意外将对面那个一直盯着她发怔的人逮个正着。 贺征被惊到,倏地收回目光敛睫垂眸,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讪讪轻咳两声,颊边浮起一抹暗红。 与年少时他偷偷瞧着她恍神,却猝不及防被她逮住时的神情举动别无二致。 若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此刻必定已笑意蜜甜地红着脸,扑身过去得寸进尺地缠人了。 可惜,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今日恰恰好二十岁的沐青霜。 她只是红了脸,佯做镇定地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 沐青霜抿了抿唇,扭身探向车窗处,撩起车帘一角向外打望天色,喃喃自语:“快子时了啊……” 再半个时辰,她的生辰就彻底过去,又添一岁风华,又多一岁心事。 “萱儿。” 经过五年战火烽烟的淬炼,贺征的嗓音已不复年少时那般澄澈清幽,代之以醇厚的低沉。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似乎耗去他极大的勇气,尾音里隐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沐青霜僵在那里,仍旧瞧着车窗外的夜色,脑中想的却是自己小时爱吃的那种石蜜糖球。 那种糖球较寻常的糖更坚硬,装在精巧的小匣子里,晃一晃便会撞出叫人心喜的骨碌碌闷响。 糖球外裹了一层厚厚的糖霜,外表看起来颗粒分明,初入口时总觉粗粝,抵住口中上颚时,总叫人心中发痒,忍不住想齿舌并用将那层沁甜又挠人的糖霜刮得干干净净。 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很没出息地颤了颤,面颊蓦地烧烫起来。 她心中嘀咕,阮十二给自己做的易容应当是靠谱的吧?看不出来脸红的吧? 这么一想,她心中稍定,放下帘子回身坐好:“有事?” 贺征抿唇觑着她,递过来一个金漆描花的小匣子。 “给你的,生辰礼。” 今日一早,大家都按利州风俗将生辰礼直接送到向筠那里,待向筠将那些礼物都记到礼簿上后,再一并归拢交到沐青霜手上。 沐青霜急着要走,向筠便没来得及与她交接今年的生辰礼,因此她也不清楚贺征这是额外多给她一份,还是早上忘记拿给向筠的。 无论如何,从贺征口中听到“生辰礼”这三个字,于沐青霜来说终归是不太美好的回忆。 她的眼神转凉,重重咬住下唇,瞪着那精致的小匣子宛如瞪着仇人。 许是见她没有伸手来接,贺征执拗地将那匣子往她怀中一送。 民俗上,别人送的生辰礼,只要沾了手,就是不能退的,不吉利。 沐青霜暗暗平复着心中的起伏翻涌,深深吸了一口气:“多谢。” 语毕,她直接将那小匣子收进了软榻角落的小竹箧内。 “你……”贺征哽了哽,小心翼翼地,“你不打开看看么?” “不看。” 沐青霜置气似地抓过他腿边那件天青锦大氅,就势躺下,兜头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五年前,贺征就是用一份提前到来的“生辰礼”,从她这里讨去了一份解脱。 时隔五年他又递来生辰礼,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云淡风轻。 像有针尖从心上轻轻划过,伤口虽细细小小,却也疼的。 **** 三日后,马车驶入钦州城,直奔汾阳郡主赵絮的居所。 这些年中原战事频繁,便是朔南王府这样的门户都讲不了许多精细规矩,诸事从简从便。 赵絮已是有封号有军功的郡主,若在太平盛世,必定早就开府建院了。只是如今形势所迫,讲究不了许多,她的居所就只是朔南王府内一座小偏殿而已。 赵絮早已得了消息,派人在门口迎候。 沐青霜以护卫的姿态跟在贺征身后,一路随那侍者往里去。 行到抄手游廊下时,赫然见赵旻带着几个人迎面而来。 沐青霜虽已简单易容,却也怕多生事端,便轻轻垂下脸。 走在她前头的贺征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将她大半挡在自己的背后。 引路的侍者未敢多言,恭敬地问了声“六公子安好”,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赵旻见是贺征,停下脚步与他面向而峙,狭长双目轻慢地将贺征从头到尾一番扫视。 “胆子倒挺大,呵,你以为你真护得住?”赵旻笑得阴鸷又挑衅,“你这时候出了利州道,就不怕循化那头……,嗯?” “你试试。”贺征沉嗓疏淡,不疾不徐地冷声回道。 不过三个字,没有大声武气,也没有波澜起伏,却莫名给人无形威压。 赵旻咬牙重重哼了哼,拂袖一挥,举步离去。 **** 侍者将二人领到偏殿的一个小院。 小院四下都有人把守,赵絮竟亲自站在小院门口等着。 贺征与赵絮互执了军中礼后,赵絮眼带询问地看看他身后,贺征沉默地点头。 沐青霜也向赵絮执了礼,正要开口,赵絮却抬手指了指院中:“去吧。” 沐青霜看了贺征一眼,见他眼神笃定,便知赵絮信得过,于是低声致谢后,随着引路侍者举步往院中去了。 走到半途,她略略回首,见赵絮似乎满脸不赞同地对贺征说了一句什么,贺征便不情不愿地板着脸随赵絮离开了。 沐青霜疑惑地挠了挠头,跟着侍者进了正厅。 厅内,她的兄长沐青演正坐在圆桌前,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空杯子。 引路侍者恭敬地退了出去,将厅门掩上。 面对易过容的妹妹,沐青演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没憋出声音。 沐青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大哥,真的是我。” 这一开口,沐青演总算确认了她的身份。 “家中还好吗?” “大嫂让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 沐青演抬掌重重抹了抹脸,转怒其不争地指着她,压低嗓音道:“你说你,你说你……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让阿征转告你,让你交出暗部府兵么?!” 沐青霜怒从中来,大步走过去揪了他的衣襟,将他从凳子上拖起来就是一顿揍。 “这么大的事!你就轻飘飘让他带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敢轻易就做这决定吗!” 沐青演被揍得闷声吃痛,却自知理亏,到底还是连忍了她三拳才出手挡住。 “坐、坐下说,再打下去你大哥就要去天上做神仙了。” 兄妹二人各自平复片刻,双双在圆桌前落了座。“渡江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咱们家要怎么应对才能破这局?”沐青霜拿手背抹去眼中薄薄泪意,一连串的疑问。 沐青演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天晓得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沐家父子自率军到了中原后,一直负责掩护主力左后方侧翼,清除伪盛朝派来的斥候与小股滋扰部队。 因是分别负责左右两翼,沐青演与沐武岱扎营之地便隔了近百里,彼此之间的消息通联并不十分及时。 “主力大军强渡滢江时,我与爹都奉命留在江右殿后,防备伪盛军绕道从背后偷袭,”沐青演握拳在桌面捶了一记,“当时有一支伪盛朝的火器营趁夜反渡滢江,打算在我驻地附近屠城引发百姓恐慌。我收到斥候的消息就立刻带兵去江边围堵,之后激战两日一夜,根本不知爹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强渡滢江的第三日,朔南王府就下令羁押了沐武岱。 “根据监军的陈词,渡江的当夜,爹无故带领麾下二十万人调转马头,意欲退往利州道方向,疑似临阵脱逃。” 沐青演极其憋屈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后来赵诚铭让慧仪接手了那二十万人,慧仪也对那些人做了甄别讯问。所有人众口一词,说当夜确实接到了‘拔营往利州道进发’的命令,只不知为何中途又停下了。” 莫说敬慧仪自小与沐青霜亲厚交好,就凭敬家在利州与沐家相辅相成、盘根错节的关系,敬慧仪也绝不会坑害沐家。 “总不可能二十万人全都说假话,看来当夜爹是真下了这样的令,”沐青霜重重捏着自己的眉心,“可是为什么啊?!既对方反渡滢江的人全在你这边,爹那头根本没受到攻击,为什么突然下令退回利州道?” 况且,若真是要临阵脱逃,中途无端端停下干嘛? “天晓得。赵絮帮着在赵诚铭那边探过口风,自被羁押后,爹是既不认罪也没辩解,只说愿等来年的三司会审。”沐青演猛拍额头。 既沐武岱态度坚决只等三司会审,两兄妹在这事上也无计可施。 “那照这样看,即便我交出暗部府兵,赵诚铭也不会放人的吧?”沐青霜看着大哥。 沐青演叹气:“我让你交出暗部府兵,不是为了救爹出来。是为了让赵诚铭相信,沐家不会因为他羁押了咱们爹就造反生事。” 沐青霜一拍脑门:“我没转过弯来!朔南王府扣下你,怕的就是你一回利州就要举兵。咱们交出暗部府兵做了投名状,虽救不出爹,却至少能救出你啊!” 无论有没有沐武岱这事,沐家藏在山林中数量未知的那支府兵都是朔南王府的心中隐患。既有了沐武岱这一出,赵诚铭当然更要顺杆子往上爬,趁势将沐家这支府兵收到他的掌中。 可这事又不能由赵诚铭对沐家开口,否则天下人必定会非议他卸磨杀驴;必须得是沐家主动、自愿上缴这支府兵,双方才能下了这个台阶。 两兄妹将这一层关节讨论通透后,便达成共识了。 “我回去之后就上书给赵诚铭,让他派人来接手就是,”沐青霜咬了咬牙,壮士断腕一般,“左右金凤山也不是非要姓沐的人才守得住,只要领军之人得当,谁守都一样。” 沐青演也是这个意思。“那金凤山,沐家守了几百年了,如今既有人愿接这担子,对咱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以往利州不受中原朝廷重视,不派兵不拨粮的,沐家才只能默默担起这重责。 如今中原各方都已明白利州有多重要,在守卫金凤山这事上自也会像沐家从前那样竭尽全力。 沐青霜点点头:“那,接下来又怎么做呢?循化家中该作何安排?”整个沐家该何去何从? “这些日子我被困在这里,闲来无事就琢磨了许多,”沐青演笑了笑,“也与赵絮谈过几回……” 他顿了顿,神情严肃地看向沐青霜:“萱儿,咱们家只有在此时进镐京,才有活路。” 利州易守难攻,要兵有兵,要粮有粮,想要举兵起事实在太容易。而沐家在利州跟土皇帝没两样,这对中原朝堂来说无疑是巨大隐患。 前朝覆亡正是起于各地豪强裂土为政的野心,这个教训太惨重,无论是将来的朝廷还是普通百姓,都不会希望再重蹈覆辙。 说穿了,朝廷早晚是要打压沐家的,这回正好沐武岱的事撞刀口上,赵诚铭便趁势提前开始剪除沐家羽翼罢了。 待来年新朝建制,大局一稳,凡有实力再度形成割据的势力都不可避免要被打压;若沐家能在此时主动放弃利州,自觉进入镐京待在赵诚铭的眼皮子底下,倒还占了个先机。 如此一来,就算沐家将来不能像在利州那样呼风唤雨,至少还能在朝堂上小有一席之地。 沐青霜慢慢放下手中半凉的茶杯,怔怔举目:“举家全迁?” 其实这些日子她想过许多,沐青演所说的这个事并没有超出她的预料。可真真听到沐青演说出来后,她心中还是有百感交集的闷痛。 故土难离,换谁都一样。 “至少本家的人得全迁,这样赵诚铭才会彻底放心。爹这些年的许多布局谋算,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无论如何,沐家这二十年为复国做出的贡献是路人皆知的,等到开春后赵诚铭正式登上大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该给沐家的封赏他不敢漏。 “哪怕最终三司会审坐实了爹的罪名,沐家的贡献却是谁也抹不了的,我和爹在中原战场上流过的血谁也擦不去,”沐青演苦涩一笑,“只要我还在,沐家总不至于立刻就倒了。” 突然离了自家根基所在,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一家人齐齐整整,在朝堂上稍有立足之地,那总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沐家到你我这一辈,都只看得到利州那方寸之地,眼界格局还是小了,这回才会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无力招架,只能投子认负。此番举家迁居镐京,小孩子们也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山河,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沐青演看着落寞的妹妹,放软了声气宽慰道。 沐青霜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沐家没出过废物,哪怕进了镐京要从头再来,小的们将来也一定能闯出更大的名堂。” **** 返回利州的途中,沐青霜一直趴在车窗边,静静地看着沿途的一草一木。 眼前倏忽掠过的一切看起来与利州差别不大,可她心中总是没有实感。 她长到二十岁,这才是第一次出利州道,中原,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离开讲武堂的前夜,她和同窗们在赫山的河畔,对着穹顶明月期许过自己将来的模样。 那时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将来就是接掌沐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中不为人知地守护着利州,成为俯仰无愧的沐小将军。 可这一次,她想不出,进了镐京之后的沐青霜,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往的沐大小姐行事无畏无惧,什么样的场面都敢闯,什么狂妄事都敢做,什么都输得起,什么都放得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就是循化沐家那高高的门楣、煊赫数百年的盛名大势。 她是利州地界上最有底气的姑娘,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可如今沐家已到不得不断臂求生的地步,将来进了镐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从前的风光。 那时的沐青霜,会是什么样?或者说,该是什么样呢? 她不知道。 沐青霜安静地垂下眼帘,回首就见贺征那饱含忧心的目光。 贺征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像跌倒的小孩儿,没人看见时,自己拍拍灰站起来就能接着笑接着疯;若正好有亲近的人在旁心疼关切,就会觉得忍不了那痛了。 沐青霜眼前蓦地模糊,有泪水无声汹涌决堤。 她像个无助的稚子一般靠向贺征,揪着他的衣襟,将泪涟涟的脸藏进了他的怀中。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上阵能杀敌的沐小将军,在乱军之中手起刀落取敌首级都不眨眼的沐小将军,此刻却极其软弱地啜泣起来。 “我在想……或许就是因为那年……我与赵旻杠上……家里为了给我出气,带着各家与朔南王府闹了那一场……我们才早早被人盯上……” 贺征本就不是个善言辞的人,此刻当真不知该如何才能真的给予她抚慰。他就是怕她想通这一层后会自责,才一直瞒着她赵旻的事。 小姑娘太机灵了,有时候……不太妙。 他有些笨拙地抚着沐青霜的后脑勺:“早晚的事,不怪你。” 冬日衣衫明明厚重,他却感觉自己的衣襟前有滚烫湿意,一路灼得他心尖生疼。 “萱儿,别怕,有我在。” 将来到了镐京,没了利州的崇山峻岭为你屏障,没了循化大宅的红墙乌瓦予你荫庇时,你依然不会一无所有。 有我在,你便仍是那个烈烈飞扬的沐小将军。 第37章 没头没脑地哭过这么一场后,沐青霜心中的郁气散了许多,整个人渐渐缓和下来。 二十岁了,刚刚好的年纪,遇到难处时会哭,无计可施时也只得认输,但不会垮,扛得住事的。 既眼下形势迫人,先辈传下来的东西明显是守不住了,再自责回溯过往对错也于事无补,好好打算一下将来在镐京该当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所谓豪强大族的骄傲,便是风光时敢极尽张扬,式微时也能隐忍蛰伏。 毕竟,先辈传下来的煊赫叫做“祖荫”,自己挣出的辉煌才叫“功业”。沐家儿女个个有骨头的,总归能重新撑起家门荣光的。 镇定下来后,沐青霜这才想起自己躲在贺征的怀里哭,似乎不大合适。 她周身僵住,讪讪瞪着眼前宽厚的胸膛,尴尬得头皮绷紧,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进退不得时,贺征似乎笑了一下,胸腔轻震。 沐青霜面上乍热,莫名觉得他仿佛在嘲笑自己,于是恼羞成怒地退离他的怀抱,缩到一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忿忿嘀咕:“笑什么笑?是个人都有哭的时候。” 她很想展现出一种“这不过是小事”的举重若轻,然而才刚哭过的嗓音哑哑绵绵,倒有几分娇滴滴嗔恼之感。这让她心里愈发别扭,索性闭了嘴,又趴到车窗边掀起车帘一角假作向外张望。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贺征唇角轻扬,看着她那别扭的后脑勺,“庆幸。” 庆幸这一次你难过无助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庆幸往后的路,我可以陪着你护着你慢慢走。 沐青霜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神色愈发平静和缓。 良久后,她将右手反剪到身后,对他做了个致谢的手势。 见她缓过来了,贺征心下释然,将头抵在身后的车壁上,淡声调侃:“哭完就不理人了?我是擦眼泪的巾子?” 他明白,这种时候人的心绪是很容易起伏迂回的,一时斗志满满,一时又沮丧低落、胡思乱想,这都是常事,所以他不能放她独自发呆。 沐青霜回头觑他,才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晶晶亮,眼尾微红:“你先记账上,下回你哭的时候,我也……” 这话说到一半,两人都蓦地红了脸,双双瞪大了眼睛。 她也怎么的?也让他扑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贺征察觉自己的目光已开始不可控地从她脸上往下溜,于是忙不迭撇开了头,板着赧然俊面冷声道:“天干物燥,慎言。” 沐青霜猛地扭头重新看向窗外,再度留给他一个羞愤的后脑勺。 **** 马车出了钦州城十几里后,沐青霜忽然发现后面远远有一队人马正朝这头追过来。 她赶忙放下车帘,认真地看向贺征:“好像有人在后……” 话没说完,车厢门帘被自外撩开,护卫对贺征道:“将军,是赵六公子。” 赵旻那王八蛋到底想干嘛?沐青霜蹙紧了眉心。 贺征镇定地对护卫颔首,胸有成竹。 护卫放下车帘后,马车行进渐缓。贺征拎过一旁的天青锦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对沐青霜招招手:“过来。” 这种时候沐青霜自不会无理取闹地计较什么,应声蹿到他身边:“我要怎么办?” 如今赵诚铭那道“沐家人不得擅离循化”的谕令仍有效,若此时被赵旻当场抓个现行大做文章,那不但沐家别想全身而退,闹不好连贺征都要跟着脱层皮。 兹事体大,矫情不得。 “躺下,别出声。” 沐青霜赶忙顺着贺征的指示偎在他身边躺下,任由贺征用那件大氅将她盖得只露出小半脑袋顶。 裹在厚实温暖的大氅下,沐青霜眼前黑乎乎一片,鼻端全是贺征的气息。 像被三月春阳晒过的草木,馥郁,微暖,隐隐透着点药香。 这叫她脸烫几乎要将面上那层易容给融掉了。 她绷直了周身想要退开些,却被贺征一把按住,整个身躯彻底贴在他的腿上。 也不知周身遽烫的到底是贺征还是她自己,反正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要熟了。 **** 马车缓缓停下。 端坐马背的赵旻以长剑挑起车厢门帘,狭长双目似笑非笑地朝里打望。 贺征平静地转头看向他,眸底波澜不惊,只刚毅俊面上有浅铜肤色也没拦住的赧红。 “六公子有何指教?” 赵旻将车厢内打量一圈,确认没可能再藏着其他人,这才把目光缓缓落在贺征身旁那半个脑袋顶。 “真是越想越不对劲啊,”赵旻微微偏着头,右眼眼尾狐疑地夹紧,眉目间满是阴鸷的试探之色,“当初你沣南贺家的那么多人跪着求你,让你遵医嘱留在钦州静养,你都不肯,拼着一把骨头不要了也要赶去利州护着沐家;如今这风口浪尖下,你竟会这么老实回来看诊?没有道理。” 贺征面色微凛,寒声报以冷笑:“那是六公子对贺某不够了解。” “哦?”赵旻略抬了下巴,“怎么说?” “我本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贺征冷漠地睨了他一眼。 他平静的冷漠脸显然激怒了赵旻:“贺征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老实说吧,你旁边那个是沐家的谁?!” 见贺征听了这话后眉梢都没动一下,赵旻恼火地从腰间摸出朔南王府令牌:“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查你身边的这人!” 贺征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讽:“要查也可以。但是,若她不是沐家的人,六公子打算给我个什么样的交代?” 如今赵诚铭还未登基,自也就还没正式大行封赏,贺征便就与其他有功将官一样,只挂着个不知所云的大将军头衔。 可这几年贺征的功勋有目共睹,背后又逐渐拢起沣南贺氏宗亲旧臣,加之还有许多早年追随贺楚的文臣对贺征充满期许,显然是赵诚铭立朝后必须要倚重的人。只要他明面上没出错,谁不得让他三分? 这辆马车是进了朔南王府的。赵诚铭没查,赵絮没查,如今赵旻这个没封号没官衔的六公子倒是追上来查,若查证结果与他的揣测不符,那他不但打了他亲爹亲姐的脸,也是下了贺征的颜面,不给个交代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想是贺征的神色太过笃定,赵旻窒了窒,色厉内荏地强做镇定:“若她不是沐家人,那她是谁?” “她是我的人,”贺征淡挑眉梢,“六公子只需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赵旻将信将疑地打量他半晌,心有不甘地咬牙道:“让她抬起头来同我说句话!若不是沐家的人,我回去找我姐自领十军棍,说到做到。” 贺征沉吟片刻,慢条斯理道:“十军棍太少,三十又太多。折个中,二十棍吧?” 赵旻咬紧牙关,笑意狠戾地忍下了他的这坐地起价:“成交!” 贺征满意地颔首,拍了拍身侧的人,柔声哄道:“等等再害羞,先向六公子问个安,嗯?” 大氅下那半颗脑袋别扭至极地拱了拱,半晌才抬起脸来看向赵旻:“六公子安好,失礼了。” 嗓音嘶哑,乌发凌乱,面色异样,双眸潋滟盈盈,一看就是…… 赵旻有些傻眼。 “他”飞快地说完这话后,确认赵旻已瞧见了自己的正脸,便又羞臊至极地躲回了大氅里,似乎还在贺征的腰间掐了一把。 贺征颊边赧色更重,紧紧按住“他”,清了清嗓子:“六公子可瞧清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贺征……”赵旻似乎打了个冷颤,满脸写着不齿,“滚滚滚。” 他放下车帘的瞬间,贺征提醒道:“六公子别忘了,二十军棍。五日之内消息若没传到利州……我不是很讲道理的。” 赵旻气急败坏隔着车帘冲他吼道:“放心滚吧!五日之内不但这消息会传到利州,你在马车上和个小兵鬼混的消息也会传到循化!” **** 马车走出老远后,大氅里的沐青霜瓮声道:“他没跟着吧?” 贺征忍笑,一本正经道:“不太确定。” 沐青霜没敢再动弹。 又片刻后,沐青霜再度发问:“甩掉了吧?” 听得她呼吸像是有些急促了,贺征不敢再闹,掀开大氅:“嗯,他回去了。” 沐青霜一骨碌爬起来缩到角落,大口呼吸,飞快将头发理好重新束了,又拿手在脸畔猛扇着风。 先前贺征对赵旻说了许多叫她尴尬焦躁的话,她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就当做没事发生,转而问起别的事。 “为什么他会怕你?” “他怕的不是我,是他父王。”贺征从旁边取来装着清水的水袋递过去。 连赵诚铭都得给贺征三分薄面,赵旻在他跟前自然也不敢太过猖狂,除非是实打实拿捏住贺征行差踏错的把柄。 沐青霜接过他递来的水袋,仰脖子灌了好大一口。凉水入喉,总算缓解了她因羞臊而起的燥热。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那水袋又问:“既赵诚铭不能容沐家在利州独大,怎么又能容你和你背后的沣南贺氏?” “沣南贺氏如今真正的宗亲族人其实不多,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旁支宗亲们,手上的军权都是赵诚铭给的,将来也是要归在兵部的秩序中,不会轻易脱离他的掌控,所以在他眼中是可用的。而利州远离中原,又有崇山峻岭为屏障,太容易脱离朝廷掌控自成格局,所以他不能让沐家继续留在利州。” 贺征看着她,耐心地解释道:“而且,沐家军权太盛,朝中却无人。” 朝堂上的权力制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靠刀兵来解决的。当局面处于暗流涌动的时期,文臣的分量尤胜于百万雄师。 这个道理,从前的沐青霜根本一无所知,或者说整个沐家就没几个人明白这个玄机。也就沐武岱这些年与中原势力往来多了才稍稍有点领悟,虽已尽力布局却还是来不及了。 毕竟,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要经营起根深蒂固的文臣势力,总是比培养出色武将更费时间与心血。 这也是当年贺征无论如何都坚持要重返中原的理由之一。 只有回到中原,他才有机会收拢贺家旧人,并得到他母亲旧属文臣们的暗中支持,如此则能在最短时间内站稳脚跟,让人动他不得。 对贺征的这番点拨,沐青霜默默消化了半晌。 这些事她从前根本不在意,也无需在意;可今后的路不通了,她总得要学起来才行的。 “好,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沐青霜缓缓抬起眼,神色严肃,“你到底伤在哪里了?” 贺征清了清嗓子:“小伤而……” “我可去你的‘小伤而已’吧!”沐青霜本想拿手中的水袋丢过去,扬起手来却又放下,“若是小伤,你贺家人会跪着求你遵医嘱静养?!说清楚,到底哪里受伤了?” 一码归一码,虽她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定论自己与贺征之间的事,可她从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 “若我回答了你,”贺征再度清了清嗓子,直直望进她的眼中,“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沐青霜蹙眉:“什么要求?”若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捶爆他的狗头。 “看一眼我送你的生辰礼。” 哦,这要求不过分。沐青霜痛快地点头成交,倾身从小竹箧中摸出那个金漆描花的盒子。 “你先说,你说了我就看。”沐青霜执拗地瞪着他。 贺征道:“旧伤而已。上阳邑守城战时,左手臂被砸了一下……” 当场骨裂。 他一惯能忍,虽觉剧痛却总以为没什么大碍,直到两个月后守城战结束,军医挨个看诊时才发现,都长错位了。 “真没大碍,只是大夫给重做了复位后,就叫要静养。其实也没什么好静养的,我又不是左撇子。”贺征看她板起了脸,赶忙又补充道。 沐青霜眼中凝着泪,凶巴巴横着他:“闭嘴!你是大夫吗?回利州以后就好生静养,再瞎折腾……你再瞎折腾,我就帮你掰下来扔了算了。” 语气眼神都是又凶又横的,可那轻颤的指尖却隐隐透出些截然相反的情绪。 贺征抿住唇畔的笑意:“好,听你的。” “听我的算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沐青霜一边气哼哼嘀咕着,一边打开了那个匣子。 银腰链。 凤凰回头的纹样,雪青色丝线密密缠了一截,下头坠了银丝流苏、芙青金石桂子串,还有银片并蒂莲。 十五岁那年,沐青霜收到过相似的礼物,却只是手镯与银环。那是十六岁的贺征用来与她划清界限的暗示,那是兄长、家人的身份能送出的最合宜的礼物。 而银腰链,是利州儿郎们送给心爱姑娘的定情之礼。 二十岁的沐青霜怔怔垂眸望着手中这件十五岁时求而不得的礼物,沉默地抿紧了唇,眸底波光中湛起一丝隐秘而狼狈的痛意。 第38章 “图纸是当年一并画好的,只是那时没有打这一件。这是回利州之前才找人打的。” 沐青霜始终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匣子,安静地听着贺征的声音。 贺征顿了片刻才又接着开口,沉嗓低柔:“没要逼你立刻决定什么,只是怕你收了之后就再不肯看一眼。” 五年里托人带回循化的那些报平安的书信,她从来没看过,都是向筠经手,贺征是知道的。 “好,看过了。”沐青霜仍旧没有抬头,语气极轻极缓,慢慢的将那匣子合上,又将它端端正正放回了小竹箧里。 贺征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心底最怕的就是眼下这一种。 若她要打要骂要算账,他绝不喊一声疼,毕竟也不冤。 年少时他心中压着太多沉重的事,即便是面对她,多数时候也只能沉默。 因为对自己将要走上的路没有太大把握,便不敢掷地有声地回应她心意,不敢光明正大与她约定什么承诺。就怕两人之间牵绊过深,他会放不下,走不开;更怕两人之间牵绊过深,若他走后却再不能活着回到她身旁,那就要成了她心头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于是就一直躲着,冷着。 可打从两人初次相见,这小姑娘就一直是他眼中最明亮璀璨的所在,当她张扬起灼灼无畏的风华一次次靠近,他又无法彻底拒绝来自她的光与暖。终究还是伤了她。 贺征低声解释:“毕竟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那时我怕我回不来……” “嗯。”沐青霜双臂环胸,后背徐徐靠向车壁,轻轻阖上了微颤的眼睫。 她的眼睫像蝶翼,在易容过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贺征心中一片冰凉,伸出手去想将她捞回怀中,最终却还是颓然无声地放下。 **** 身为循化沐家的大小姐,沐青霜的骨子里就像沐家家徽上的那只凤凰,崇着光明与灿烂,一身烈烈张扬的焰火,纵心恣意,无畏无惧。 她被父兄与家人护得太好,打小就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脑子一热,便觉天地之间没有她不敢的事。 因为有底气,自觉承担得起任何后果,得失输赢都能泰然处之。 于是当她明白自己对贺征情生意动,便毫不犹豫地鼓张了所有热情去追逐,没怕过他冷脸以对,没怕过他淡漠疏离。 哪怕最终他仍旧决绝求去,她满心里被伤得血淋淋狼狈不堪,她也不觉那有什么了不起。小霸王是不怕受伤的,大不了躲在人后哭一哭,擦擦眼泪,人前照旧威风,输得起。 可是,不怕,并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明白,那场一往无前、愿赌服输的追逐与放手,是许多人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的勇敢。 惟彼时年少,才敢倾尽毕生之勇啊。 当初贺征离开的方式对她来说太过决绝。 若谈大义,国恨家仇他慷慨以赴,谁能说他一句不对? 若说儿女私情,她也没脸指责他有所辜负。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强求。一直一直,都是她在强求。 他一丝错处也挑不出,让她连愤恨不平、顾影自怜都会显得矫情。 谁都不会知道,贺征走后,她有多庆幸自己最终接手的是家中的暗部府兵。 因为这样,大多时间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山里,不必面对旁人怜悯、同情、喟叹的欲言又止,不必面对家人小心翼翼的关切试探,不必听到太多关于贺征的消息,不必面对偌大家中随处可见的,关于那个少年的记忆。 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仿佛从不曾受伤。 如今他回来了,而她也再无处可躲。 五年的历练使他强大从容,可他回到沐家,怀揣的仍是当年离家时的那颗少年心。他在沐家危难之时站在所有人身前,默默地周全着许多事,一如当年,虽不多言语却重情重义。 他对沐家人收起在外时的凌厉锋芒,在她面前低眉顺目,虽讷言拙舌却极尽温软。 他将当年她心心念念却没有得到的礼物捧到面前,告诉她,没要逼你立刻答应什么,只需你看一眼就好。 话说成这样,事做成此般,她当如何? 道理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只不过是以往的他迫于无奈,没能在最初就接受她的情意而已。 所以这五来,沐青霜对自己与贺征之间的过往一直避而不谈。哪怕这次贺征回来,她也尽量平和以对,假装他只是离家经年的异性兄长,危难时可以适当倚靠的家人,久别重聚的旧时故友。 面对五年后的贺征,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当年的那份情意还剩多少,但她很清楚,十五岁时那份不计得失的单纯热烈,是再也没有了。 只要不谈两人之间的过往从前,她真的可以做到和软待他;可他执意旧事重提,她就忍不住想要竖起满身的芒刺。 想将过往那些委屈酸楚与痛一一还他,让他知道十五岁的沐青霜曾痛到什么样的地步,要多勇敢,才能成为如今的模样。 若非如此,她不甘心就这么与他握手言和。 沐青霜脊背紧紧抵着车壁,慢慢蜷起双腿,将自己的脸藏在膝上。没有哭,也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恼怒。 因为贺征什么错都没有,所以无论她这时怎么做,好像都会透出一股子作天作地的矫情。 可是那些被深藏在她心底经年不愈的伤口是真的,无数个夜晚掉过的眼泪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几年的心力才藏好的恼忿、委屈、失落和狼狈,都是真的。 可到五年后的如今,它们仍旧不能得见天日,被堵得死死的,没有去处。 她不甘心,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 十一月廿三黄昏,马车回到循化。 车挺稳后,两人都没有动,静静看着对方。 “贺征,我当年说过,‘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眼神沁凉地看着他,“那时我说,从我收下你以兄长身份送的那份生辰礼开始,你我之间的前尘往事就已全部揭过,我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 贺征喉头滚了滚,嗓子紧得直发疼:“我没忘。” “那你如今这算什么?” “强求,”贺征扯了扯嘴角,眉目间浮起近似悲壮的神色,“不是要你不计前嫌,也不是要你立刻原谅释怀,我只是想强求一个讨好你、挽回你的机会。” 沐青霜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当初是你不要我等你的。所以这五年,我一直在学着放下你。” 如今她即将做到了,或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在心里彻底将他放下;他却回过头来说,要强求一个机会。 “哪怕你已经放下,也没有关系的,”贺征眼尾泛起淡淡猩红,神情坚决勇毅,宛如绝境之人最后的挣扎,“我只强求这一个机会,让我来学着你当年那般勇敢的样子,无畏无惧,百折不回。一步一步重新走近你。” “若我最终还是回不了头呢?”沐青霜回视着他,坦坦荡荡将自己眼底那些隐秘的痛楚与不甘全数摊在他面前,“若我最后还是选了别人呢?” 贺征双目倏地赤红,两手死死捏成拳,牙关紧咬,似乎光是想想那样的结局,就能痛裂了他五脏六腑。 可是他说:“那我也会同你当年一样,倾尽所有,愿赌服输。” 沐青霜有些恍惚地看了他许久,抿紧的唇渐渐松开。 她的唇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弧。“送银饰腰链给姑娘,在利州风俗上是个什么意思,你当真清楚?” “很清楚。”贺征周身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地凝视着她,惴惴揣测着她会给出怎样的“判决”。 沐青霜冷然轻笑:“那想必你也清楚,寻常儿郎送这礼物,姑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贺征没敢吭声,目光始终攫着她那对明亮杏眸。 她面上有一层易容,瞧她的神情就无法真切判断她心意的,只有看着她的眼睛,才能窥探一二。 此刻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骄傲,一点点凌厉,她嗓音里透出的那份若有似无的笑意,并未抵达她的眼底。 “贺征,你拿这做生辰礼,便是只给我留了一条路,这不公平,”沐青霜再度冷声轻哼,“无论另外那条路我选是不选,你都该给我留着,不是吗?” 就像当年,她倾付满腔热情去追逐他,最终却也容了他的拒绝与放弃。 “生辰礼,你换一份来,我一定收;至于这个,”沐青霜指指旁边的小竹箧,眼神里有发狠的痛快与敞亮,“你另想法子重新送过,至于我收不收,那得看你本事。成交吗?” 贺征绷了半晌的肩头终于徐徐松了。他缓缓闭眼,如释重负:“好,成交。”这很公平。他该有他的诚意。 若她一次不收,他便送第二次、第三次。年少时她让他许多,如今他理当要还。 他不怕她使性子刁难,也不怕她发脾气打骂。只要不是冷硬到底一口回绝,别转头就走避而不见,就已是她手下留情了。 **** 十一月廿八,沐青霜透过利州军府,向朔南王赵诚铭呈上金凤古道地图及沐家暗部府兵名册,称举国一统为大势所趋,沐家愿为国之长远计,自愿将暗部府兵交由朝廷调度,归入官军序列。 赵诚铭大喜,通令各军府,盛赞沐家大义高风,堪为国之砥柱,并恩赏沐家三座位于镐京外城的宅邸,亲笔致信延请沐家于开春后迁居入京,参与登基大典及开朝建制。 十二月初三,沐青演抵达利州军府所在的利城,那道“沐家人不得擅离循化”的谕令也无声撤除,沐家附近所有来自朔南王府的暗探、斥候尽数悄然离去,利州各城解除城门戒严盘查。 十二月初三至十二月初九,嘉阳郡主赵萦与贺征在沐青演的协助下,完成利州军政事务的交接,赵萦正式接替沐武岱成为新任利州都督。 嘉阳郡主赵萦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解散了赫山讲武堂,并责令原赫山讲武堂教头之一的印从珂前往循化接手原沐家暗部府兵,担负起守卫金凤山的重责。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却让沐青霜心中大定。 印从珂是她崇敬的师长,心性刚硬正直,早年又在中原战场积累了丰富的统兵临敌经验,对山林作战也颇有钻研。由这样一个人来接手暗部府兵,对各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沐家在利州的大厦倾颓,舆论颇有争议,不过随着十二月十一镐京大捷、复国之战完胜的消息传遍全国,万众沸腾的欢欣很快就将关于沐家的争议淹没于无形之中。 而对于外间纷扰,沐家人并没有太大波动,只在沐青演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迁居镐京的事宜。 此时年关将近,谁都知道这或许是沐家本家人在利州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但他们没有将被迫离乡的不舍与伤感写在脸上,就像过去几百年沐家祖祖辈辈的人所做过的那样,在红墙乌瓦下热热闹闹地筹备着除旧迎新。 **** 沐家的大事已成定局,又有了沐青演回家坐镇,沐青霜便暂时卸下了大半重担,跟着向筠凑热闹筹备年货,闲散数日。 年前节下的琐碎事务总带着喜气洋洋的温软,让沐青霜渐渐从脑中那一团乱麻里抽出些许头绪。 十二月十六的午后,她将贺征约到沐家的小校场。 “打一架吧。打了这架,我好给你个说法,”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贺征的左手,“不占你便宜。” 从钦州回到沐家当天,沐青霜就让家医替贺征再度探过。他的旧伤平素并无大碍,但冬日天寒或逢有雨时会疼得厉害,这种时节就需得注意保暖伤处,尽量不要动用左手来做任何事。 如今正值隆冬,贺征的左手正被沐家家医用厚棉布包裹的夹板护着。 沐青霜让人取来绳子将左手缚在身后,手持木制长刀,对贺征执礼道:“请。” 贺征摇了摇头:“我不想……”对你出手。 “当年你让我放手,不要我等你时,也没有管过我想不想,”沐青霜眉目凛凛地直视着他,娇声厉色,“若你要站在那里只等着被打,我也不会手软,这是你欠我的!” 而若贺征当真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挨打,那她会非常、非常地瞧不起他。 贺征看着她狠绝泛泪的眼神,就知倘使自己不能全力以赴应她这一架,那他俩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咬紧牙根,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一句,“好。” 这是他们从总角初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谁也没有退让,谁也没有放水,全力以赴交出了作为对手能给的最大尊重。 木质长刀相撞时的声声闷响震得人胸臆生疼,却又意外地使人酣畅淋漓。 陈年过往如跑马灯一般从沐青霜眼前掠过,那些当年没有机会发泄出的委屈、愤懑,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痛楚与狼狈,就在一刀刀毫不留情的交锋中,慢慢寻到了出处。 在有来有往的一招一式下,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淡去,到最后脑中一片清明,方寸间激荡起多年未有的疏阔豪迈之气。 最后两人双双力竭,各自满头大汗地以长刀为杖面向而立,平复着大乱的心音。 儿郎粗沉却克制的重喘与姑娘绵柔紊乱的急吁渐渐杂糅到一处,他们之间隔着约莫三五步的距离,却像是前所未有的贴近。 “从前我在你这里受过的委屈,如今我必须还你,否则我不能甘心。”沐青霜垂着脑袋,看着一颗接一颗的热汗从自己下颌砸到地上,蓦地笑了。 同样大汗淋漓的贺征也笑了:“我知道。”“贺征。” “听着呢,你说。” 沐青霜慢慢抬起头,目光坦荡地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往后你别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点错都不出,叫我连个发脾气的由头都没有,太憋屈了。” “好。” “今后你在我面前不必小心隐忍地卖乖讨好,我也不会自怜自艾地对你避讳三分。”沐青霜豪气地将手中长刀往旁边一扔,眼中净是野烈飞扬的通透笑意。 果敢,骄横,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我俩都得让彼此瞧个清楚,五年后的对方,还是不是自己最初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毕竟分隔五年,如今的你未必知我,我也未必懂你。 若就此握手言和当做无事发生,那谁又说得清自己心里的那个对方,究竟是年少时珍贵的回忆,还是活生生的眼前人? “今后无论何时何事,该是什么样,你就给我看看你是什么样!或许最终我还是不会选你,又或者你先受不了我作天作地。总之从今日起,你我都有两条路,各自尽力而为,愿赌服输。贺征,你敢不敢?” “我敢。”这是贺征第一次毫不犹豫、掷地有声地回应她。 他抬袖抹去面上的汗,淡淡挑眉,噙笑的桃花眸里仿佛有人掀翻了漫天星河。 “只是如今的贺征有时不大讲理,面对心爱的姑娘大约是听不懂什么叫拒绝的,还请沐小将军多多指教。” 沐青霜满意颔首,略抬了下巴:“如今的沐小将军,却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也请贺将军善自珍重。” 这一次,让我们势均力敌地从头来过。 第39章 与贺征打过那一场后,沐青霜心中郁气散了大半,又加之精疲力竭,便在房中睡了整整两日。 中间吃喝等杂事都在迷迷糊糊中由得桃红伺候着,软绵绵无力又乖巧地偏着小脸,唇角弯弯,稍稍将眼儿撑开一道缝,无忧无邪,宛如回到儿时。 这两日她睡得极其安稳,梦中只有温柔平静的黑甜,再无旁的烦恼心事打扰。 十二月十八的午后,彻底睡饱的沐青霜神清气爽地掀被而起。叫小丫头备了热水沐浴梳洗后,又吩咐拿来那套杏红色烟霞锦宽袖齐腰襦裙换上。 绣口与裙摆都有金银绞丝如意云纹绣滚边,给那烈烈艳色的杏红烟霞锦上添了几许灵动,于张扬恣意之中又多点合宜的矜贵傲气。 那是循化沐家大小姐该当的风采。 沐青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弯了弯眉眼,轻点口脂,淡扫娥眉,这边起身出门,打算去寻自家大哥说说上京之后的事。 还没迈出自己小院的门口,她就见自家大哥大嫂正在院门口僵着,叽叽咕咕似乎在争执什么。家里大少爷和少夫人吵嘴,几个丫头小厮在旁边自然只能站得跟鹌鹑似的,也没谁敢上前插嘴劝解。 沐青霜玩心一起,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院墙边贴着,慢慢挪过去,一路抿着笑唇竖起耳朵听壁脚。 “……沐青演你给我老实做个人啊!我说不许去吵就不许去吵,又不是天要垮下来的大事,萱儿要睡就让她好好睡,等她自己想起身出门的时候再说!” 别瞧着向筠平日里对谁都温温和和,遇到她觉得该硬气的事时,她可是半点不让人的。 面对犟起脾气的妻子,沐青演很是无奈:“她那都是自找的。狂妄托大,非要单手跟阿征切磋一场,没打赢人家不说,自己还累趴下了,又没真被伤着。我估摸着她就是觉得打输了没面子才躲屋里的,鬼才信她真睡着了。” 沐青演一提这个,向筠显然更是火大:“你给我闭嘴!你还站阿征那头,跟人合起伙来欺负自家妹妹是吧?当初是他非要走,萱儿也没为难他吧?如今他自己回头来旧事重提,小姑娘心里有气要打他一顿怎么了?!他倒好,不单还手,还没个轻重分寸,太不像话了!” “不是,阿征都说了,那是萱儿要他动手的……”沐青演弱声弱气地解释。 “让他动手他就真动手啊?小姑娘说说气话不行啊?虽说萱儿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可终究还是姑娘家,能阿征那样的儿郎能一样的吗?!” 这对夫妻成婚近十年,吵起架来就同世上任何老夫老妻一样,一个不留神话题就一跑三千里,到最后都不知道最初是因为什么事开始的争执。 沐青霜憋着笑听了半晌,稍稍捋了一下,似乎是她大哥有什么事要找她,而她大嫂坚决认为她受了委屈,不让打扰她蒙头大睡。就这么点芝麻小事,最后就吵到她与贺征的事上了,真逗。 她正兀自发笑,就听沐青演低声嚷道:“萱儿还叫‘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再说了,就她那力气,不是我吹,她卯起来三拳能打死一头牛!谁让着她那就是瞧不起她!” 沐青霜听不下去了,闪身从院墙旁边的树下出来,大步走出垂花拱门:“听听这话,我嫂就是我亲嫂,我哥倒像我继兄!” “就是,没见过他这么给人家当哥哥的,”向筠怒瞪丈夫一眼,伸手揽住在自己身旁站定的沐青霜,“二十岁怎么了?就算到了一百二十岁,那在家也是小姑娘!” 眼见局面变成一对二,沐青演撇了撇嘴,无心恋战:“行行行,这下小姑娘自己醒了,我能跟她说说正事了吧?” 向筠冲他“哼”了一下,看了看天色,便也鸣金收兵了:“行,外头冷,你们去暖阁谈吧。我去瞧瞧霁昭午睡醒了没。” 沐青演觑着她,眼睛眯了眯,大步走过去拉住她,伸手替她拢了身上的披风,将松松垮垮的系带解开重新系上。 “外头冷,你自己也该当心仔细着啊,小姑娘。” 说完还顺带在自家妻子柔腻的脸蛋儿上摸了一把。 老夫老妻的突然当着妹妹来这么一出,向筠单手捂住臊得通红的面颊,羞赧到近乎狼狈:“沐青演你个流氓,滚滚滚。” 说完,沐青演还没来得及滚,她自己倒先落荒而逃了。 成功调戏了妻子一把的沐青演咧嘴大笑,冲她的背影喊道:“小姑娘,你给人阿征吃两天剩饭了,气消了就放他一马吧,这都要过年了!” 沐青霜愣了愣,旋即撇开头,抿着红唇闷声傻笑。 “笑什么笑?”沐青演回头瞧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呿”了一声。 兄妹俩并肩举步往暖阁去,沐青演回头吩咐身后一名小厮去请贺征也到暖阁。 沐青霜憋了半晌,终于还是噗嗤笑出声,心里热热乎乎的:“大嫂真给贺征吃了两天剩饭?” 谁能想得到,稳重妥帖的沐家少夫人,护起短来跟气呼呼的小娃娃一样。 “可不是?”沐青演也跟着笑开,“给阮十二他们几个都好吃好喝供着,顿顿给阿征面前摆两盘残羹冷炙,说是只要你没上桌,他就只能老实吃剩饭。那幼稚得,简直……”可爱。 **** 进暖阁时,沐青霜走在前头,便顺手打了帘子,抬头跌进贺征亮晶晶噙笑的眸中。 贺征已在里头席地坐了,面前的小矮桌上茶果点心都已备齐。 沐青霜对他笑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把你眼睛挪开些,瞎看什么?” “没法子,谨遵大嫂口谕吃了两天剩饭了,”贺征若无其事地拿过长柄茶勺,慢条斯理地往小矮桌上三个梅子青茶盏里分茶,“瞧见你跟瞧见鸡腿儿似的。” 他板着满脸正气觑了她一眼。 睡足两日的沐青霜气色饱满,明艳艳的小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着实是有点…… 惹人垂涎。 沐青霜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大对劲,面上猛地烫了起来,凶巴巴横他一眼后,抓了颗果子就开始啃。 后头的沐青演也走过来,跟着落了座:“二位,说正事啊,少在我面前眉来眼去的。” 沐青霜伸腿踹了他一脚,半边腮被果肉撑得圆鼓鼓:“瞎了你的狗眼,谁跟他眉来眼去了?” 对面的贺征抿住上翘的薄唇,视而不见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浅啜一口。 沐青演从小与这妹妹打闹惯的,倒也没计较什么,笑着摇摇头开始说正事。 “中原已定,各军已安排伤残士兵陆续返回原籍,”沐青演感慨低叹一声,“咱们利州的人约莫明日上午就会被送到利州道,按规矩,州府众官都得到场迎接。嘉阳郡主的意思是,希望沐家也能派人到场。” 虽都只是普通士兵,可他们流过的血受过的伤都是该被尊敬的。所以每逢伤残士兵归乡,各地的州府官员都会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人一同去盛典相迎。 “以往是爹和你带着州府官员去迎的,如今既嘉阳郡主正式接任了利州都督,那这事就该由她主持大局了吧?叫上沐家人算怎么回事?”沐青霜不太明白兄长与贺征为什么要将自己叫来说这事。 这五年来,虽众人敬称她“沐小将军”,可谁都知道她带的只是沐家私兵,并无公职官衔,以往她爹掌管利州时,也从未让她逾矩掺和利州的军政事务。 沐青演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偏着头睨她:“嘉阳郡主毕竟初到利州,如今利州人还不大认她。嘉阳郡主说,迎接伤残士兵是大场合,若没有沐家人在,怕那些士兵和他们的家眷要寒了心,这样不好。” 嘉阳郡主赵萦是朔南王赵诚铭的四女儿,与赵絮、赵旻同父异母。 “想不到她还是个有人情味的,”沐青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要我去?为什么不是大哥你去?往年都是你陪爹去的啊。” 迎接伤残士兵归乡的典仪是庄重的大事,她有些担心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要给搞砸了。 对面的贺征替她重新添了茶:“以大哥在利州的声望,若他亲自去,只怕要彻底盖住了嘉阳郡主的风头。” 虽说沐家主动上缴暗部府兵的举动让赵诚铭很满意,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彻底放松对沐家的警惕。这种节骨眼上,沐家既不能袖手旁观,又不能木秀于林,所以沐青演去是万万不合适的。 惟有沐青霜这个循化沐家大小姐,身份足够贵重,利州人也都知道,以往却并不涉及军政大权,就既能让归乡士兵感受到重视,又不会盖了赵萦的风头,如此朔南王府便不至于生出什么猜忌。 听贺征与大哥一搭一唱地抽丝剥茧后,沐青霜烦躁躁地抱头轻嚷:“中原人就是破事多!哪儿来这么些烦死人的弯弯绕!” 沐青演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萱儿,以往咱们就是全没顾忌这些弯弯绕,才会树大招风落地如今这般田地。往后这些事,咱们都得满满学起来了。” 到了镐京后,沐家人必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若还是遵循以往的做派,大剌剌不顾这些小节,那真是自寻死路了。 “道理我明白,”沐青霜烦躁又忐忑地挠了挠自己的发顶,“可是以往我没参与过这种台面上的盛典,若出了错,丢人不说,还对不起那些士兵。” 那些士兵以血肉之躯为盾护了河山,浴血奋战从异族手中收回故国,如今一身伤残地归乡,该得到一场最好的典仪。 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出错。 “放心,我陪你同去,”贺征凝着她,薄唇轻扬,“不会让你出错的。” 沐青霜也知这回不是嘴硬的时候,有贺征在旁周全提点,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家里还有别的人会去吗?到场官员里有我认识的人吗?” 她当真是头一回担当这种大任,自然是在场的熟人越多越安心的。 “我叫沐霁昀和沐青泽也跟着你去,”沐青演道,“头头也跟着吧。虽说她年纪还小,但多见见这种大场面不是坏事。” “好。”沐青霜没有异议。 沐青演想了想,又道:“你往昔在赫山讲武堂的同窗纪君正这回领命护送利州士兵归乡,到时也会在。哦,对了,还有子都……” 当年纪君正、敬慧仪他们几个是被朔南王府挑走的,在中原战场征伐五年下来,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年轻将领了。 五年中只有敬慧仪曾归乡探亲一次,敬家离沐家就三个街口的距离,沐青霜自然是去与她把酒言欢过的。 但纪君正这才是五年来第一次回乡,沐青霜一听就乐得眼儿锃亮,根本没听到大哥后头还补了一个“令子都”。 “那敢情好,不怕了不怕了,”沐青霜高兴地摇头晃脑,乐滋滋从桌上的点心碟子里拿起一块梅花白糖糕,“诶你们也吃啊,就我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 沐青演嗤笑一声,还是拿了一块陪她吃了。 贺征冷冷淡淡看着点心碟子不动,仿佛跟那碟子点心有大仇。 他心中飞快盘了半晌,无法确定此刻沐青霜那甜滋滋的笑脸,是因为明日能与纪君正久别重逢,还是因为令子都也会到场。 无论她此刻的开心是因为这俩混蛋中的哪一个,贺征都觉得…… 对面那个比白糖糕还引人垂涎的小姑娘,是不是笑得过分甜腻了点?!方才他说会陪她去的时候可没见她这么开怀。 想到明日能与纪君正重逢,沐青霜很是开怀,再无先前的忐忑彷徨了。见贺征神情古怪,她便顺口问道:“那糖糕又没得罪你,你不吃就不吃,瞪它做什么?又没谁逼着你吃。”“我吃不了,”贺征缓缓抬头,幽幽地看着她,“突然牙酸。” 第40章 十二月十九,寅时近尾,天色鸦青,大雪纷扬。 在出入利州的道口浮云桥处,桥头开阔地上早已搭起了临时的典仪台,影影绰绰可见有不少着官员衣袍或武将戎装的人已在那里忙碌着。 沐青霜下了马车,定睛一瞧这架势,心中不免直发憷。 “台子下头被人围着的那个,是不是嘉阳郡主?” 此刻天色还暗,这么远的距离压根儿瞧不清人的五官,可沐青霜看着那身形、装束的轮廓,再加之周围人恭谨的模样,就觉那多半是嘉阳郡主赵萦了。 见贺征点头,沐青霜赶忙将手中那柄还没来得及撑开的伞递给车夫。人家堂堂一个郡主都没撑伞,她实在不宜显得比郡主还矜贵。 由于沐家人眼下都无官职、将衔,今日这样的场合自不该着戎装,她今日便只着了雪青色繁花锦宽袖曲裾以示隆重。 贺征见她不打算撑伞,微蹙了眉心,一言不发地回到马车里,取了她的孔雀翎连帽大氅来。 今日沐家一共来了五辆马车,跟在后头的第二辆马车里坐了沐青泽、沐青霓与沐霁昀,最后的三辆马车则装着沐家窖藏的秋日酿。 沐青霜正回身张望着后头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忽地察觉有人温柔地掸去自己肩上的雪花,不禁一愣,怔怔扭头。 时值日夜交替之际,头顶苍穹将明未明,雪花在沉黯的天地之间无声飞舞。 一身戎装使贺征显得端肃沉静,身躯挺拔一如年少,却再不是少年时那种单薄瘦削,代之以颀长且硕的坚毅英挺。 这样的贺征让沐青霜有一瞬间的恍惚,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目光随着贺征的动作懵懵地移动,活像个摸不着的小娃娃,任由他将那大氅披在自己身上,又任由他宽厚的大掌拂去自己头顶的碎雪。 贺征将大氅的兜帽拉起来盖在她的头上,又略有些笨拙地替她将系带系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沐青霜蓦地想起昨日午后的冬阳下,大哥为大嫂系好系带的模样,双颊无声浮起红霞。 “你这样很小人!我没要你做这些。从前……”从前的贺征似乎根本不会注意这些事,更不会当众对她如此亲昵照拂。 她哽了哽,将头撇开,胸臆间顿时荡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流,有甜有恼。 “从前不是不想,是不敢,”贺征歉然轻笑,“如今既想这么做,也敢这么做。” 他年少时总有许多顾虑,一则不舍让她在自己这里陷得太深,二则也是少年郎别扭面浅,生怕被人瞧出自己对这姑娘的心思。有时明明心疼得紧,却还是只能板着一张冷脸假作视而不见。 如今既要重头来过,他自该将年少时许多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一补上。 要像世间任何情生意动的儿郎一样,笨拙却积极地讨心爱的姑娘欢心,护着她,惯着她,将那颗曾被他亲手冷掉的芳心一点点重新捂暖。 直到她愿意收下他的定情礼,重新扑进他怀里,红着俏脸蜜蜜甜地唤一声“征哥”。 “贺征,”沐青霜倏地回头瞪他,眼波中含嗔带恼,“带子系好了就把你的爪子拿开!”这流氓小子真是能顺杆子往上爬,爪子黏上她之后就跟长她身上了似的,还真是不客气呢。 “不是故意的,一时走神……”贺征如梦初醒,烫着似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心中庆幸夜色掩饰了他面上狼狈的红晕。好像被讨厌了?哎,真是有嘴说不清。 **** 沐霁昀匆匆走在前,沐青泽一手撑伞,一手牵着睡眼惺忪的沐青霓跟在后头。 沐霁昀走到沐青霜与贺征跟前站定,讪讪低声:“我问过接引小吏了,郡主已来了有半个时辰,带人将昨日搭好的典仪台又检查了一遍,这会儿正在查漏补缺,调整待会儿的仪仗铺排……咱们家,可能来得迟了些。” 利州人办事素来利落却粗犷,以往对待这种迎兵归乡典仪,多重在诚恳心意,甚少在意这些繁缛细节。 赵萦不过二十四五,年纪轻,以往在军、政上又无太显眼的成绩资历,利州官场原是有人不太服气她的。不过她也沉得住气,接掌利州后一样样事情有条不紊地慢慢推进,既没有立刻彻底大改当地旧俗,也没有完全随波逐流,只是润物细无声地在方方面面推着利州人慢慢改变。 这次趁着迎兵归乡典仪,她就又以身作则,扎扎实实给众人打了个样,让利州官员们心中有了谱,往后的事情就得这么细致周全地去做。 沐青泽低声笑叹:“这赵家,倒也确实有那么些人物啊。” 贺征颔首,沉着道:“霁昀先带大家与接引小吏接洽,看这时候还需要咱们帮着做些什么,青泽先将头头顾好,我瞧着她像是还没醒透。” 沐青霓抬起困绵绵的小脸,眯缝着惺忪睡眼,应声虫似地含混道:“没醒透。” 沐霁昀虽无官职,却已协助沐青演掌管沐家明部府兵好几年,以往也曾随沐武岱参与过一次迎兵回乡典仪,让他去打点接洽这些事倒也合宜。 “那我去帮着把后头两辆车里的酒坛子搬下来。”沐青霜说着就要走。 数百年来,每逢利州籍士兵战后归乡,沐家人都会带来自家窖藏的秋日酿。 对利州的英雄儿女们来说,过了浮云桥,喝过沐家的秋日酿,才算真真回家了。 贺征赶忙拉住她,无奈笑叹:“这种事让青泽安排人去做,咱俩得去嘉阳郡主面前告个罪。” “她只让沐家来人,也没说必须几时到,这也需要去告罪?!”沐青霜觉得中原人的这些繁缛讲究未免太过小气。 贺征还没想好该如何劝她,倒是沐青泽开口了:“青霜姐,大哥交代过,咱们今日照着阿征说的做就是。”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告罪不过走个过场,赵萦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拿这点小事与沐家为难。但沐家眼下的处境,万不能再给朔南王府的人留个狂妄轻慢的印象了。 以往沐家在利州独大,自然可以不顾这些小节,因为只有别人对沐家人低头的份,没得沐家人上赶着赔小心的。可如今形势不同,沐家上下都得格外谨言慎行,学着中原人的处世之道才能明哲保身。 沐青霜这才闷闷点头,随着贺征去了赵萦面前致了个歉。 赵萦倒也没计较,只让沐青霜晚些派人将有沐家家徽的旗帜仪仗打在朔南王府仪仗的侧边,就兀自忙去了。 **** 辰时,大雪骤歇,朝阳从天边霞光里破空而起,灿烂金晖将天地染成明亮藤黄。 雪后初霁,人间一片勃勃生机。 嘉阳郡主带着众官与本地豪绅们站在浮云桥头,身后高扬着印有各家家徽的旗帜,庄重地在寒风中等待迎接归家的战士。 浮云桥这头是官是将是豪绅,桥那头即将出现的却只是一群伤残的小兵,可赵萦面上没有半点轻慢与不耐,满脸全是郑重的敬意。 随着天光渐亮,归乡士兵们的家眷及闻讯而来的许多利州百姓渐渐也围在了桥这头。 所有人都很安静,没有谁发出一点响动。 人群的沐青霓偏着小脸偷偷觑着那个陌生的郡主,懵懂的小脑袋瓜中一次又一次闪过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还小,不会明白此刻自己心中的震动所为何起,但今日这个场面已像一颗种子,无声落进她稚气的心田。 约莫一刻钟后,浮云桥对面出现一条浩浩荡荡的人龙。 白马银甲的纪君正走在人龙最前方,在桥头下马石处跃身而下,恭敬地向桥这头的众人执了军中礼。 他神色端肃,朗朗扬声:“利州朔平纪君正,奉命护利州战士归乡!” 在他身后,有的人衣袖空空,有的人单腿拄拐,有的人面上刀痕可怖,有的人甚至只能坐在担架上。 绵延近百米的长长人龙中,一张张面孔都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却有过半数的人是四肢不全的。 赵萦振袖,双手交叠齐眉,躬身还以大礼。众人齐齐无声随着赵萦的动作,向桥那头的伤残士兵们大礼相迎。 随着司仪礼官的旗语,各家掣旗人高举手中旗帜来回挥动。 漫天金晖照积雪,各色旗帜迎风猎猎。 大礼既毕,赵萦扬声高呼:“利州都督赵萦,携利利州众官绅,恭迎诸位凯旋!请过浮云桥!”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噙泪,依次走过浮云桥,过了桥头驱邪火盆,跟随司仪礼官走上那高高的典仪台。 那典仪台不是搭给郡主赵萦的,也不是打给官员豪绅的,而是给这些归家的平凡英雄。 在赵萦带领下,无论官员百姓,齐齐掀了衣摆双膝落地,以额触地,五体重礼。 这是这些士兵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不拘勋贵官员、家人亲朋,皆俯首拜谢。 谢你们以身为盾,护我们静好浮生;谢你们驱敌铁蹄,还我故国山河。 谢你们活着,回家了。 “请饮沐家秋日酿!”司仪礼官再度高声,嗓音里竟有激动的哽咽。 故土故人,朝阳烈酒,恭迎英雄归乡。 一饮既毕,台上有人开始啜泣,继而有人嚎啕,最终汇聚成震天的哭声。 那种哭声并非哀切低沉,反倒透着一种豪情与热血。 没有人嘲笑他们软弱,没有人觉得他们交情。 回来的,没回来的,都是英雄。 请受故土万民再拜。 **** 沐青霜眼前渐渐模糊,脑中如有春日惊雷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谁都知道复国之战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当这些“代价”只以战损数字的形势出现在战报通令中时,大家心中会有悲悯会有感慨会有激昂会有尊敬,却很少有谁能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 当这些战士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大家才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感同身受。 此刻站在典仪台上的那些人,以及许许多多永远也回不来的人,他们不是说书人口中刀枪不入的天降神兵,不是战报通令上冷冰冰的战损数字。 他们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利州儿女,他们有血有肉,是会伤会痛的。 这个触目惊心的瞬间,沐青霜心中有那么几分理解了朔南王府铁了心要剪除沐家羽翼、震慑并陆续削弱各地豪强的苦衷。 不能再乱了,要集结举国之力重造新朝盛世,再不给外敌任何可趁之机。 若赵家真能领国人重振山河,那此番沐家的自损退让,以及之后不可避免的做小伏低、忍气吞声,都是值得的。 **** 赵萦宣读了迎兵赋候,众官绅手执艾束,上典仪台为每个士兵的额心点上接风的洗尘水。 所有仪程结束,士兵们步下高台,与前来相迎的家人抱头痛哭。 沐青霜以袖遮了泪涟涟的脸,悄悄退出人群,红着眼笑望这一幕。 能回来就好啊。 她平复了半晌后,瞥见令子都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前跪着一个神色凝重又急切的姑娘。 沐青霜疑惑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上个月我就请贺将军帮你查过了,”令子都看着跪在面前的姑娘,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犹犹豫豫好几趟,到底也没敢碰人家,“‘他’在失踪名单里……” 那姑娘眼中无泪,缓缓站起身来,眸中闪着濒临疯狂的偏执与坚定:“多谢令将军,也请代我向贺将军道谢。打扰了,我下回再来,告辞。” “‘他’……怕是……”令子都欲言又止。“既没有上阵亡名单,”那姑娘猛地回头,面色凛凛发着狠,“那他就一定会回来。他应过我会回来的!” 沐青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刺痛。 令子都回首见是沐青霜,无奈苦笑着解释道:“她是我邻村的,也算同乡。每回有士兵归乡她都来,三年了从无例外。上月我已托阿征帮她查过名单,她的未婚夫,在三年前的燕城之战里失踪了。” 行伍之人都懂,所谓失踪,大多就是阵亡后没有寻到可以确认身份的尸骨而已。 她心上的那个儿郎,约莫是回不来了。 沐青霜撇开脸的瞬间,眼中的泪就决堤而下。 虽只方才匆匆一眼,可她看得出来,那姑娘,大约是再也过不好这一生的了。 ***** 由于纪君正要赶着回家与家人相见,令子都也要协助安置一些无亲无故的返乡士兵,沐青霜便与他俩约定,三日后到循化沐家喝酒叙旧。 说定后,大家便各自行事。 沐青霜带沐家众人去向赵萦行了辞礼后,便登上沐家马车返回。 与来时一样,她与贺征还是同乘一车。 贺征见她眼红得像兔子,知她此刻必定心潮起伏,便也不扰她,只沉默地坐在她身旁。 沐青霜一路若有所思,时不时红着眼觑他一记,神情复杂,闹得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直到回了沐家,下了马车后,沐青霜才开口唤住贺征。 “你……上个月,是不是受子都所托,帮一位姑娘查过……一个人?” 那时贺征还暂代着利州军政事务,查阅阵亡、失踪、伤残名单是名正言顺的。 贺征愣愣点了点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解释道:“那人是章扬将军麾下的十夫长,三年前燕城之战时重伤……失踪。” 沐青霜垂下眼睫,点点头。 “怎么了?”贺征退回她面前,关切地低头轻询。 “多谢你。” 贺征蹙眉:“你谢我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替子都谢的。”若真是这样,他大概会立刻跳上马背冲去州府殴打令子都泄愤。 沐青霜垂着脑袋:“不是。是我自己要谢你。” 谢你当年拒绝了我,也谢你活着。 若当年贺征没有拒绝她的心意,而他又像那姑娘的未婚夫那样……那如今的沐青霜,大概会活得比那位姑娘更加执拗,甚至疯魔。 会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哪怕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再回来,她也一定会等下去。 等到疯,等到老,等到死。 沐青霜没有抬头,只是缓缓伸出手,以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贺征的手背,轻触两下,旋即退离。 像雨前的蜻蜓掠过水面,荡起一池涟漪。 贺征浑身发僵,竟在大雪初霁的冬日午后浑身热烫到快沸腾:“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十六岁的贺征道谢。”沐青霜抬起脸,眨了眨泛红的眼,神秘地弯了弯眉眼,将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哉举步而去。 今日见那姑娘,沐青霜心中为她伤感唏嘘,却也忍不住为自己庆幸。 她终于懂得了,十六岁的贺征用那样冷漠残忍的方式拒绝她,将她孤零零留在原地的举动,是因他怕自己回不来,便宁愿她在一天天的恼恨中将他放下、淡忘,心无挂碍地去过好自己原本该有的一生。 时至今日,她仍不认同贺征当年一言不发的自作主张,但她已经能明白,当初那个沉默的少年之所以选择那样去做,是源于一种怎样温柔深切的心意。 原来,十五岁的沐青霜并不曾走眼,从始至终,倾心的都是那样好的一个少年。 第41章 亲历过迎兵归乡典仪那日的种种震撼后,沐青霜感触良多,一时没能缓过神,整个人懒搭搭提不起劲。 向筠忙着安排家里人准备过年的种种琐事,又要忙着打点行李年后迁居镐京;沐青演与贺征成日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一日里有大半日见不着影子;沐青霓也莫名蔫头耷脑的,沐青霜连个磕闲牙的人都找不到,一连两日都只能在中庭廊下拥裘围炉,看着院中雪景发呆。 到了第三日上午,纪君正与令子都如约登门,才终于让她整个人重新活泛起来。 沐青霜与纪君正虽已有五年未见,可两人之间却并未显着生分。照面就先一顿拳来脚往、嬉笑怒骂,热络亲昵宛如少年时。 令子都在旁看得眉眼带笑,恍惚间如回到当年的赫山讲武堂。 打打闹闹地完成了“老友寒暄”,沐青霜便领着他们进了暖阁,叫人准备了些酒菜。 “当年甲班的人瞧着我们戊班总像眼睛长到头顶上似的,”纪君正爽朗笑着拍拍令子都,对沐青霜道,“我是万没想到竟会同令子都坐到一起喝酒的。” 在赫山的最初那两年,甲班人觉得戊班人散漫,戊班人觉得甲班人刻板,两边儿互相瞧不上,素来泾渭分明、冷眼相向,如今这样把酒言欢的场面,确实是当年谁也没想到的。 令子都有些伤感地笑叹着,拎了酒壶将桌上三个杯子都斟满:“赫山讲武堂满打满算办了将近九年,总共教出三届学子,怎么算都是于国有功的吧?说没就没了。” 嘉阳郡主赵萦接任利州都督后,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赫山讲武堂。这消息对旁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从赫山讲武堂出来的许多年轻将领们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从赫山讲武堂出来的学子,尤其是前两届的人,在复国之战中的表现可谓出色。诸如贺征、周筱晗、齐嗣源、敬慧仪、纪君正,这些家伙很明显都是即将要被万众仰望的新贵将星。 因此令子都赵萦的这个做法颇有微词,总有点“兔死狗烹”的悲戚愤懑。 “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也是,”令子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有些不满地瞪着纪君正,“如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也没见有谁站出来说句话拦一拦。” 沐青霜右手背在身后撑着暖烘烘的地垫,斜身坐在矮桌旁,一言不发地笑着仰脖饮尽杯中酒。 其实她也不太懂赵萦为什么要解散赫山讲武堂,但迎兵归乡那日所见的种种,让她觉得赵萦不是个绣花枕头,此举必定有什么考量。因此她对讲武堂被解散的事虽有伤感,却没有令子都那样大的怨气。 “令子都啊令子都,你这是在利州困久了,看事情就只能局限于这方寸之地,”纪君正随手拿起一只鸡腿,摇头晃脑地解释,“如今外敌已驱,山河一统,举国上下最大的事就是个‘稳’字。利州与中原之间往来不便,太容易脱离朝廷掌控了。赫山讲武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两三年就能速成大批将领啊!莫说龙椅上的人容不得,就是普通百姓也会担心有人要在利州打旗子自立。” 令子都怔了怔,一时无言。 沐青霜茅塞顿开,哼声笑道:“君正这五年去中原真没白混,今非昔比啊。” “咳,我们这些去了中原的人,这五年里谁不是一边吃亏一边学着长大?”纪君正唏嘘地摇了摇头,咬着鸡腿苦笑,“咱们中间如今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这些个,都是吃了亏后长记性的。所以啊,讲武堂被解散这事儿势在必行,早在赵萦下令之前我们这些人心里就有点儿数了,自然没人吭声。” 令子都长长吁出一口郁气,笑得有些落寞:“是了,我没想到这层去。” 纪君正摆了摆手,将这话题揭过,三人便聊了聊昔日同窗们的近况,乐呵呵只纯粹喝酒叙旧。 五年不见,有太多话可以说。纪君正说他这五年辗转征战的种种,而沐青霜与令子都则说说利州这头的景况,一顿酒喝得热热闹闹,三个人都像憋了八辈子没与人聊过天似的,片刻也停不下来。 半个时辰后,酒意微醺的三人这才算尽了兴。 由于纪君正还得赶着回朔平家中,便先告辞离去。 沐青霜也不客气送他,只挥了挥手:“年后咱们镐京见,到时约着慧仪一起再聚。” 纪君正知道沐家眼下的处境,也不多提什么会叫她伤怀的事,只道:“成,往后在镐京,随时都能聚的。” **** 纪君正走后,沐青霜与令子都隔桌相对,各自心中思绪万千。 令子都欲言又止好几回,最终只能讪讪苦笑:“咱们往后怕就不能常聚了。” “这五年咱俩都在循化,也没聚几回啊,”沐青霜笑睨他一眼,“别说得这么依依不舍的,怪瘆人的。” 令子都闷头灌了自己两杯,神情愈发落寞了:“也是。” 不可否认,他对沐青霜是有好感的,打从当年还在讲武堂时就心生了悸动。 毕竟这是个极其耀眼的姑娘,使人动心实在是太寻常不过的事。 之后这五年,两人之间的往来不算频繁,可他的心思连粗放如沐青演都看出来了,偏这姑娘浑然不觉。 “你当真看不出来,我……”令子都踌躇片刻,鼓起极大的勇气抬眸看向她,“我其实……” 沐青霜单手托腮,不闪不避地回视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的眼神使他心中发虚,那点勇气立时又化作无形。 五年来,有好几个这样的瞬间,最终都是这般狼狈收场。这一回,好像也没有例外。 等了半晌,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沐青霜唇角疏懒扬起淡淡的笑弧:“你看,我给你机会让你说了吧?你还是说不出来。” 令子都眼中闪过窘迫的慌乱:“我只是没准备好……不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生辰那日啊,你记得那日喝醉以后的事么?”沐青霜笑得温和,歪着脸看他。 令子都茫然地摇摇头。 “你说,贺征告诉你他是我的童养婿,问我是不是真的,”沐青霜从来是个敞亮的性子,倒也没与他遮遮掩掩,“我刚开始有些懵,就不明白你俩怎么会聊起这种事。后来再想想,就猜到了点儿。” 令子都有些狼狈地扶额:“那你……我……阿征他……” “子都,这事其实同贺征没关系的,不是吗?”沐青霜眨了眨眼,轻声笑了。 令子都颓然长叹,苦笑垂眸。“是啊。” 过去的五年,他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没有勇气。 循化沐家在利州独大,沐青霜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地州地界上最最高不可攀的姑娘,面对她,他心中生不出什么强势的果决。 这些年,在她没有主动相邀时,他甚至不敢自作主张登门打扰。 五年里他与她之间并没有站着贺征,甚至也没有站着其他什么人。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直在等着她来发现自己的心意。 太多顾忌,太多畏怯,才成了如今这般结果,与谁都没有关系。 “那若我此刻说,你觉得如何?”令子都也知道这话是白问,最好的时机都在他的裹足不前中浪费掉了,眼下根本无力回天。 “朋友,以往没说的事,这会儿也就别说了吧?”沐青霜拿指尖轻叩着桌面,笑嗓从容。 令子都无奈一笑,举杯道:“还是朋友?” “那当然。”沐青霜也举起酒杯。 **** 送走令子都后,沐青霜酒意上头,眼神略有些涣散地靠在大门边发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与沐青演一道出门办事的贺征刚到门口,就见她这副模样,当即便凝了眉大步走上台阶伸手扶住她。 “你在门口发什么呆?” 沐青霜眼神迟滞地看向他,好半晌才含糊回道:“送……子都……” 淡淡的醉意使她舌头直打结,听起来莫名有种心虚之感。“送客就送客,人都走没影了,你还在门口依依不舍?”贺征咬紧发酸的牙根,塞了个小盒子到她手中。 沐青霜歪着脑袋,将那盒子举到耳边晃了晃。盒子里的闷声脆响使她眼前顿时一亮,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石蜜糖诶……” 贺征觉得自己真没什么出息,她就这么没心没肺冲他一笑,立刻就抚平了他的那点酸涩不安。 他本想将人抱回去,哪知沐青霜却不肯,转身蹒跚着步子往里走,边走便低头摆弄那个糖盒子。 贺征也没和这醉鬼讲道理,只能小心伸出右手护在她身后,跟在她身侧。 他噙笑看她笨拙地试图打开盒子而未果,便伸手替她将盒子打开,拿了一颗出来送到她唇边。 醉眼迷蒙如丝的沐大小姐笑嘻嘻微启红唇—— 连糖带他的指尖一块儿含进了嘴里。 贺征周身绷得僵直,右臂一收将她箍进了怀里,眼神灼灼攫着她酡红的醉颜,半晌说不出话来。 沐青霜浑然不觉自己干了什么流氓事,满意地含着糖球,眯着眼嘀咕道:“你不要想着……偷偷摸摸占我便宜……也不要对我投怀、投怀送抱,我告诉你,没用的……” 说着,她软绵绵倾身,一头栽进他怀里。 贺征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打横抱起,哑声轻恼:“到底谁占谁便宜?真是没处说理了。” 第42章 没处说理的贺征虽面红耳赤有那么三分赧然,可当庭中有几个丫头小跑过来,想要从他怀里将沐青霜接过去时,却被贺将军护食般的凶冷眼神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惊疑不定地在贺征后头跟着。 半道上,她忽然抬起头,眯眼瞪着贺征的下颌:“贺征。” 石蜜糖球在她口中懒懒打了个滚,使她一开口就是甜软馨香。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无论沐大小姐说什么,不搭理她就对了—— 因为她睡醒以后什么都不记得。 贺征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目视前方,喉头微滚:“嗯?” “当年我说过,”沐青霜眨着眼想了想,才又接着道,“等你回来时,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的。” 她这会儿本就口齿不清,又含了颗糖球,不仔细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贺征步子略缓,淡淡垂眸对上那只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沙哑话尾带了点纵容的笑音:“嗯,我记着呢。所以我没哭,也没跪。”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当年的沐青霜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但他知道,若他当真这么做了,这姑娘才要彻彻底底瞧不上他。 醉酒中的沐小机灵脑子有些赶不上趟,“哦”了一声后,皱着眉头疑惑地将脑袋靠回他肩上。 贺征抱着她又走了一小段后,她再度抬起脸:“贺征。” “你说,我在听。”贺征左臂的旧伤隐隐泛着苦疼,却还是稳稳将她抱在怀中,耐心地应着她的醉话。 在过去的五年里,无数次生死徘徊的瞬间,催促着他醒来的,就是这个心心念念的声音啊。 “那腰链,我让你重新送过,你怎么一直没动静呢?” 虽明知这会儿答了她也是白说,贺征还是认真地解释:“你既说了我们得重新认识五年后的对方,那我若是这会儿就送,你醒来后会为难,也会翻脸。” 毕竟她这会儿都醉糊涂了,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对于当年的事,这姑娘心中还是有许多的意难平,眼下并没有十足的信心重新牵住他的手,这些他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得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看清自己如今的诚意与决心,不能急于在此时逼她给个答案。 他想要的是与她长长久久,所以不能在她不清醒时投机取巧地冒进。 “可是……我这会儿,突然有一点点想要了。” 纤细柔润的指尖懒懒在贺征襟前打着圈儿,将他的披风系带慢慢绕上蜜色指腹,沐青霜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小声道:“你要不要试试,这会儿送给我?” 贺征脚下一个踉跄,还好他身手敏捷迅速稳住,才没将怀里抱着的小醉鬼摔出去。 他心跳飞快,腿有些发软,便不敢再走,背靠院墙站定后,放她下来靠在自己怀中站好。 “咱们讲讲道理?”贺征右臂环住她的腰肢,左手托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醉眼惺忪的脸,“若我这时候将定情礼给了你,以你那管杀不管埋的德行,酒醒以后就要翻脸不认账的。” 沐青霜虚着眼缝,以舌尖将口中那颗石蜜糖球顶得滚来滚去,艰难沉思片刻后,认真回道:“不讲道理,我这会儿就真的……有一点点想要。” 真的只有一点点想。 贺征内心天人交战半晌后,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无奈的郁气,忍痛闭目:“别给我下套啊!你喝醉了,这会儿说的话不作数的。” “……要不,我拿糖和你换?换不换?”沐青霜软绵绵笑弯了眉眼。 “不换。”贺将军是不会轻易中计的。 干脆利落的拒绝让醉茫了的沐小将军气嘟嘟皱了皱眉,可没多会儿她唇畔就又扬起一抹蔫儿坏的笑。 贺征心中生出一种“大事不好”之感,后背紧紧贴上了墙。 只见怀中那个醉醺醺的奸诈小人有气无力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腮帮子:“用这颗换呢?” 这下就完犊子了,明知是个套,贺将军也不得不束手就擒。 太甜,实在没法拒绝。 **** 待到沐青霜捂着额头坐起来时,夕阳的金晖已透窗而入。 她苦着脸打了个呵欠,指尖抵紧隐隐发胀的额穴醒了会儿神,发觉自己今日的记忆只到送令子都出了大门为止。 其实她平素喝酒都是点到为止的,今日因着与纪君正五年后的重逢,或许也因离乡在即又多了点借酒浇愁的小心思,便忘形到失了节制。 “呿,竟然喝断片儿了。得亏是在自己家。”她不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左右动了动脖子,伸手掀开被子要下床时,却忽地愣住。 被子下有一个眼熟的金漆描花小匣子。 是之前贺征想当做生辰礼蒙混过关的那条银腰链。 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她的被窝里? 她面上转为寒凝,心中既愤怒又失望。这算什么?趁她醉酒不记事强塞给她,就指着这么蒙混过关?! 她沐青霜就这么不值得他花心思?!上辈子欠他啊?! 起身梳洗换衫后,沐青霜面色不豫地带着那个盒子,去贺征的院子找人算账了。 院里的小厮见她过来,立刻红着脸忍笑迎上前道:“贺将军在书房,大小姐请。” 沐青霜此刻的心情很不愉快,便没注意小厮那古怪偷笑的模样,气势汹汹地杀进了贺征的书房。 “坐。”贺征一副“就知道你会来的”模样,气定神闲地指了指对座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将手中那个精致的小匣子拍在他面前,双臂环胸,冷冷质问:“这就是贺将军五年后的诚意?趁我醉酒不记事,偷偷摸摸强送?” 她的嗓音带着醉酒后特有的沙哑,这让她的语气听上去格外失望。 自上次打过那一场后,两人分明就达成共识要重头来过,给彼此机会重新认识五年后的对方。 今日贺征近乎趁人之危的行径打破了这个默契,这让沐青霜非常恼火。 “就知道你醒来后会翻脸不认账。贺将军大度,不计较你出尔反尔,”贺征倒了杯热茶递给她,眼中噙着无奈又纵容的浅笑觑了她半晌,徐徐道,“但我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有趁人之危,是你非要拿一颗糖跟我换。” 沐青霜皱着眉头接过杯子,审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除了颊边有点诡异赧红之外,并无任何心虚之色,看起来不像在说假话,这让沐青霜有些狐疑,心中怒焰略略弱了两分。 “那也还是你不对啊!明知我醉得不记事,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算数的……”沐青霜实在想不起自己送走令子都后发生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强词夺理。 “再说了,你堂堂贺将军,理当威武不能屈!你既早就想到我醒来后会反悔,怎么我给你颗糖你就换了?你是那么没出息的人?” “可怜贺将军就只那么点出息了,”贺征将发红的脸扭向窗畔,唇角止不住飞扬,憋笑憋到肩膀隐隐发抖,“毕竟,你拿来同我换的那颗糖,是你口中的那颗。” 沐青霜目瞪口呆,愣怔半晌后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是说……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唇,又指了指他,“你……” “我真的是却之不恭、无奈受之,”贺征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拿余光觑她,“不信你问桃红姐,她亲眼瞧见你扑过来……” “你等等,闭嘴闭嘴!”沐青霜羞耻得头皮发麻,从头到脚红了个通透。 他既敢让她去问桃红,想来就是真的没说谎了。 “我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沐青霜抱头低喃,“我连子都说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么就想不起来你……” “你才给我等等,”贺征危险地眯起眼睛,紧紧攫着她,“子都和你说什么了?” 都喝到脑子断片儿了,连“将他按墙上以口喂了颗糖”这种事都不记得了,却记得令子都说了什么?! 他此刻严重关切令子都对他、的、小、姑、娘、说了什么叫人难以忘怀的话! 奈何此刻沐青霜羞耻到整个人都快炸裂,根本没听清他的严重关切,呵呵干笑着丢下一句“当我没来过啊”,就落荒而逃了。 良久后,脸色黑沉的贺征大步走出院子,正好与向筠派来唤他吃晚饭的小厮迎面相遇。 小厮道:“少夫人请贺将军用晚饭了。” “请转告少夫人,”贺征眼中泛着杀气,“我有急事去循化营找令将军。” “那,需要给贺将军留些饭菜吗?” “不用。” 贺将军今晚的食谱是活剐令子都,蘸醋。 **** 贺征一连几日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循化营,软硬兼施、手段用尽,最终也没能从令子都口中问出什么。 毕竟令子都真的什么都没说。 好在很快就到了除夕,沐家在循化的最后一个新年过得很是热闹,大人小孩儿们都撒着欢地尽情闹腾。沐青霜也缓过了那日的尴尬,主动邀了贺征一道,领着家里孩子们放焰火守岁,这才稍稍淡化了贺征心中那说不出口的酸涩。 正月初十,沐家人便将行礼装车,在天光未亮时悄然出了循化城,踏上了前往镐京的路。 被安排带着三万府兵留守循化的沐霁昀、沐青泽并未出门相送,他们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与去镐京的家人一样重,谁都不容易,不必伤感,只需勇敢去承担。 因朔南王有令,让贺征于正月十五之前赶到钦州,之后随同朔南王府仪仗一同进京,贺征便只能在利州道口与沐家的车队分道扬镳。 临走之前,他将自己的一枚令牌交给沐青霜。“沐家的三座宅子与我的那座将军府只隔了两个街口,你们到镐京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人帮忙打点,就叫人拿这令牌去差遣就是。” 毕竟沐家人对中原、对镐京都非常陌生,而沣南贺氏在前朝时则是京畿道名门,在镐京可谓如鱼得水,要打点什么事自比沐家顺手得多。 沐青霜接下了令牌后,他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眼下京中形势不算明朗,沐伯父的事情也尚无定准,到了镐京以后,你……” 其实他抵京的时间最多只比沐家晚个十来天,可他就是有许多的不放心。 “我知道,要收敛,不要轻易得罪人,”沐青霜抱紧怀中的沐青霓,认真地点点头,“你快去吧,我们也该接着往前走了。” 沐青霓嫌弃地冲贺征挥挥手:“贺阿征你不要黏黏糊糊的,快走快走。” 贺征深深凝了沐青霜一眼,终于还是调转了马头。 沐青霜怔怔看着那策马远去的身影,沉默良久。 沐家车队重新启程,车轮辚辚碾过故土,不疾不徐地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青霜姐,”沐青霓抬手摸了摸她的眉毛,低声问道,“大哥说,咱们家在镐京的宅子比循化的家小很多。” “图纸在大哥那儿,我没去瞧过,”沐青霜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既大哥是这么说的,那想必就是了吧。” **** 二月初九,沐家人在春寒料峭的清晨进了镐京,正式入住外城西边的三座宅子。 宅子规模与沐家在循化的祖宅相比,确实是小了不止一点点。连阿黄都耷拉了毛茸茸的脑袋,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趴在沐青霓脚边懒怠动弹。 “先委屈几年吧,”沐青霓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拍拍阿黄的脑袋,豪气干云地对全家人道,“等我长大了,给家里挣许多大宅子!比循化的家还大!” “行,那你记得要长快些啊。”沐青演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转头去帮忙归置行李了。 “不要催,信不信我明天就长大给你看!”沐青霓冲着大人们忙进忙出的背景跳脚,“到时我有这——么高!腿这——么长……” 大家停下手中的事,齐刷刷将目光转向这跳豆似的小姑娘,片刻后一起笑开,阴霾尽扫。 无论任何时候,朝气蓬勃、志气满满的孩子们总能轻易点亮大人眼中的光。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43章 赵家仪仗进京是大事,几时从钦州启程,以及进入京城的日期、时辰都是经过卜算的,因而许多重要人物都应诏令赶往钦州,再随赵诚铭一道在吉日吉时启程,要到三月初九那日才会正式进京。 那些“重要人物”显然都会是新朝勋贵,虽本人还未抵京,可各家家眷却已早早在京中安顿下来,各自采办家什物品、打点府邸门面等事宜。 因这些勋贵之家的各项所需,镐京街头也就顺理成章地恢复了生机。其热闹繁华虽暂不能与前朝鼎盛时相提并论,却也足以让人看不出这座城池是亡国几十年后才刚被收复的京畿故土。 街头巷尾都洋溢着一种如雨后春笋破土般的朝气,不拘是衣香鬓影的贵客还是粗布短褐的走卒,每个人的笑容里俱是热切的期许与希冀,藏着克制的雀跃与欢欣。 经过几十年战火的涅槃,这片山河与其上的所有人终于等到了新生的这一日。 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有一种自发的默契,将数十年来被异族奴役、欺压的苦痛暂且抛开,将这几十年里倾举国之力付出的沉重代价藏进心底最深处,惟以欢喜,恭候即将到来的崭新盛世。 **** 就在沐家人抵京的第三日,赵诚铭的特使便来传话,大意是说在三月廿八的登基大典后,就会破例安排沐家人探视沐武岱,让沐家人只管安心。 不管怎么说,明确得知沐武岱眼下性命无虞,又有了赵诚铭这期限明确的口头承诺,沐家人心中大石放下一半,阖家上下总算真正有了过日子的模样。 沐家在利州偏安繁衍数百年,这初次真正踏进中原就是迁居京城,在许多事上便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不拘想办点什么,一开始总会遇到“摸不清人家大门往哪边开”的窘境。 手忙脚乱好几日后,沐青霜终于想起贺征给自己的令牌,便让人拿了令牌去贺征的将军府搬“救兵”。 贺征可说是如今“沣南贺氏”的主心骨,他的令牌自是好使的。那边接了令牌后,立刻就派来一位年长稳妥的管事姑姑,随行带着侍女、侍者共六人,前后花了不到十日,就有条不紊地协助向筠将沐家三座宅子相关的琐事打点得顺顺当当。 房宅修缮该去哪里雇佣人手,家具琐物该去哪里定制、采买,吃喝用度可与哪些商户定契供货,所有门门道道都捋分明后,沐家人在镐京的生活这就算是安生了。 到了二月下旬,沐青演开始为家中大小孩子物色进学之所,沐青霜闲着无事,便时常与向筠一道出去四下走走,熟悉熟悉京中地形,有时也顺手添置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二月廿三是个大晴天,趁着沐青霓和沐霁昭午睡时,向筠便约沐青霜去东市估衣街,想要挑些好的布料,给家里人全都置办一身新衣,到三月初九迎仪仗观礼时正好穿得上。 京中的诸行商家都周到,但凡大些的商号都会帮忙将客人买下的货物送上家门,倒也便利得很。姑嫂二人想着这层,也就不愿再带人随行,两人悠哉哉携手晃着就往东市去了。 循化沐家到底积威积富数百年,如今虽说威势倒了大半,但在银钱上却没有半点难处,出手豪阔一如往昔。 一进了估衣街,向筠与沐青霜都没半点犹豫,直奔“毓信斋”。 这“毓信斋”是前朝传下来的老字号,东家是个颇有些气节的商人,在伪盛朝时期关门歇业数十年,宁愿举家躲到遂州乡下吃老本,也不愿在异族统治下的京城日进斗金;直到去年末复国之战结束后才又重开店门,因此颇得各方尊重,口碑极好。 这会儿刚过午,铺子里没旁的客人,掌柜的正带着伙计们在重新归置各类布料。 掌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清瘦妇人,见人自带三分笑,热络周到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谄媚,让人忍不住对这家老字号又高看三分。 “夫人前些日子似乎来过一回?这位小姐倒是头回见,”有客登门,掌柜的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夫人之前订的织锦可还合用?” 向筠笑答:“掌柜的好记性,就那几匹织锦的小生意您都还没忘。就冲您这好记性,我今儿都该多买些。” “开门做生意,哪有大小之分?不拘买多买少都是贵客啊,您二位哪怕只随意看看也是敝店荣幸了,”掌柜的陪着她们二人走到货架前,“夫人与小姐今日想看点儿什么料子?” “这一天天眼见着就暖和起来了,怕是要挑薄些的料子才合用吧?”向筠想了想,又看向沐青霜,“萱儿,你说咱们挑云雾绡合适么?家里大姑娘小姑娘都合穿,儿郎们就……” 以往沐青霜就是个吃粮不管事的甩手大小姐,虽分得来东西好赖,可真要将全家上下一并考量起来拿主意,她是没那耐烦心的。 “我就是个陪客,嫂你说了算,”沐青霜笑嘻嘻躲懒,“都听你的,你买什么我就穿什么。” 掌柜的见她俩一时没定下主意,便出言道:“云雾绡眼下货有些紧,敝店库存不足十匹。方才听夫人的意思,像是要给贵府上众人都添新衣?敢问贵府上人口几何?” 毕竟大战才过,各地手工业这才缓缓复苏,像云雾绡这类金贵布料的产量一时间有些供不应求,倒也不止毓信斋一家货源紧。 “我们家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向筠心中盘算了一番,“二三十匹总是要的。” 掌柜的想了想,道:“夫人与小姐要不瞧瞧上阳邑来的烟罗绡?咱们这儿烟罗绡倒是还有将近五十匹。质地与云雾绡相近,但光泽更好,花色也多。只是价格更高些,寻常问的客人少,便偷懒没摆出来。” 当年贺征入军籍就在上阳邑钟离瑛将军麾下,这个地名让沐青霜与向筠倍感亲近,双双亮了眼睛。 见她俩点头,掌柜的便让伙计去仓库取了一天青一浅绯两色烟罗绡来。 姑嫂俩细细看过那料子,确如掌柜的所言,质地半点不比云雾绡差,光泽还更好,轻薄柔滑,暖春裁衣很是合宜。 “掌柜的,这料子有银红色的么?”沐青霜问。 掌柜的回到柜台后翻了翻簿子,笑道:“银红就剩一匹了,小姐看够是不够?” “一匹也行,左右家中就我一人好穿红衣,”沐青霜笑觑向筠,“旁的就嫂来挑吧,我可不管了。” 待向筠挑好花色,掌柜的便让伙计去将那些花色都取来让她们验货。 几个伙计搬着布料出来时,正好又有客上门,掌柜的便向二人告了罪,又亲自去迎新登门的客人。 新来的客人排场不小,门口呼啦啦站了一堆随从,进门来的是一名着浅云色华服的妇人与一位着鹅黄衣裙的姑娘。 那小姑娘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精致,说话细声细气,娇花似的。 沐青霜眼角余光瞄了二人一眼,忍不住弯了唇角轻笑一声。 小姑娘看着虽是娇滴滴的柔顺模样,可善睐明眸里却有几分恣意无拘的淡淡倨傲。那是需要十足底气常年呵护娇养才会有的神态,沐青霜自己也曾有过这般岁月,甚至比她还要张扬外显,自是再熟悉不过的。 想是沐青霜那声浅浅的笑音叫那小姑娘听了去,又不知误会到哪边山上去了,小姑娘便蹙了眉头瞪过来。 那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善,若在以往,沐青霜当场就能同人杠上。可她如今是万不能再惹是生非了,便只能深深吸一了口气,撇开脸权当没瞧见。 向筠察觉到异样,好笑地嗔了沐青霜一眼,赶忙出言请掌柜的结账,只想赶紧了事走人,以免生了事端。 哪知向筠这一出声,不但那小姑娘被激着了,连那华服贵妇也神色不善地蹙了眉。 “钱掌柜,就那种料子,有多少算多少,我们家全要了,”小姑娘抬了下巴,嗓音虽娇滴滴,却格外强势,“你柜台上这些我也要。” 钱掌柜一愣,看看华服贵妇没出声,似是认同小姑娘的胡闹,便赶忙赔笑道:“这些已被那两位客人订下了……” “不是还没付钱吗?”华服贵妇冷冷哼笑。 沐青霜将手背在身后,暗暗捏成了拳。 向筠在她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抚,口中对钱掌柜笑道:“既那位夫人与小姐也要,那我们再另选旁的就是。” 沐家门风本就豪爽疏阔,眼下又是不宜惹是生非的当口,虽说不知对方是哪家的,可向筠还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布料线头之类的琐碎小事上与人置气。 沐青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念着也是自己先无端笑了笑惹人误会,便就硬生生将那口郁气憋在喉头了。 华服贵妇淡淡翻了个白眼,一副“不过如此”的不屑:“掌柜的,这料子你家眼下总共有多少?给个准数,我这就结账。你照之前的规矩让人送到东城白府,少一匹我都叫你明日开不了门。” 不想钱掌柜为难,向筠若无其事地笑笑,拉了沐青霜让到一旁,兀自寻一名小伙计问起旁的布料来。 待那两人走后,钱掌柜叹着气向二人致歉,再三谢过她们的谦让周全,又主动在她俩结账时少算了一点作为补偿。 沐青霜与向筠倒都没有迁怒,笑笑便将此事揭过了。 **** 回到家后,沐青霜恹恹地蹲在中庭的石阶旁,揪了阿黄来按在脚边,一个劲儿地猛揉它狗头泄愤,闹得阿黄晃着脑袋猛躲。 奈何她力气大,阿黄无法脱身,最终只能幽怨地看她一眼,任由蹂躏。 其实今日在布庄那点事对沐青霜来说不算什么,她甚至都没想过要打听那“东城白家”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楣。 只是窥一斑而见全豹,可怜她堂堂循化小霸王,如今在外怂得连大气都不能喘一声了,实在是……心酸啊! 沐霁昭摇摇摆摆走过来,吮着手指蹲她旁边,歪着小脑袋看她:“酸二,你发脾气?” 沐青霜怂眉耷眼的撇撇嘴:“没呢,逗它玩儿的。” “你气呼呼,”沐霁昭将食指从口中伸出来,在她颊边轻戳两下,“一直气呼呼。” 沐青霜捂住脸,没好气地笑瞪他:“沐霁昭,不要把你的口水戳我脸上!” 沐霁昭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对不住。那你也戳我吧?” 他的小爪子捏住沐青霜的手,要她学着自己先前的模样将食指送到口里:“你先舔一舔,再戳我。” “我谢谢你!”沐青霜被逗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揉来捏去。 沐霁昭乐呵呵咧着小嘴跟着笑,这让沐青霜心中那点郁气也烟消云散了。 她可是守过国门打过仗的沐小将军,尸山血海都趟过的,受点鸟气就当历练了。 百忍可成精! **** 转眼到了三月初九,一大清早,仿佛全京畿道的人都挤到镐京北门附近似的,乌泱泱人头攒动的盛况叫人咋舌。 正巳时,赵诚铭的仪仗华盖徐徐行过,万众欢呼。一身银甲戎装的贺征端坐马背,从容行在赵诚铭车驾左侧,与汾阳郡主赵絮齐头并进,其尊荣地位不言而喻。 进了正门后,赵诚铭的车驾停在道中,身后所有人也随之勒马停驻。 赵诚铭躬身行出,站在车辕前向众人致意,并让随行的礼官宣读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庆功辞赋。 那辞赋华丽却冗长,叫人听着听着就开始跑神。 道旁的人们渐渐将目光转向随行的那些年轻人,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倒也自寻到了乐趣。 贺征本就生得俊朗打眼,加之身量高大、姿仪挺拔,众人一眼望过去,头个瞧见的就是他。 三月盛春,满城飘絮。 银甲儿郎端坐马背,漂亮的桃花眸冷冷淡淡,无波无澜,浅铜色的英朗面庞被春日熹光覆上一层傲然凛冽的光华。 前朝名门之后的传奇身世,五年来在复国战场上的赫赫功业,又是这样出众的相貌、这般正好的年纪,可以说,少女心事中所有关于“英雄少年”的想象,他都有。 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被允许站到这个位置的人就没一个是真的平头百姓。 这些人无一不是早早就经过层层筛查,祖上八辈儿都被查得一清二楚,确认身份无异常,且今早过来时又再被搜身检查过,才获得站在这里的资格。 这些人能被允准站到离赵诚铭座驾这么近的位置,多少也是家中有点脸面的,对随行仪仗的这些年轻官员自不免就有几分了解。 人群中的沐青霜耳中不断捕捉到周围小姑娘们娇羞的低语,听着她们雀跃窃声议论着那个英朗出众的“贺将军”,心中生出几许滋味难辨的恍惚。 她这才惊觉,自己对贺征过去五年里的种种了解之贫瘠,或许还不及此刻路旁这些姑娘。 人家对贺将军这五年里有哪些战绩、曾受过什么样的伤、斩过多么强劲的敌方统帅、传出过什么轶事都如数家珍,还对“贺将军惯常板着脸冷冷看人的模样”给予了极其荒唐的赞美。 她们甚至打听好了,贺将军尚未婚配,如今贺将军的那座府邸里最受尊敬的老夫人是他的姑姑,前朝名相贺楚的妹妹贺莲。 嘤嘤嗡嗡的热闹议论中,有胆大的小姑娘开始向他的方向掷出绚烂春花。 只是姑娘们力气到底小,那些花儿最远也只能丢到离他还有三五步的位置,就娇娇软软跌落在地。 沐青霜也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皱起鼻子扁了扁嘴,不大服气地“呿”了一声,默默往后退。 退出人群后,沐青霜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自己,便蹲下捡了颗小土坷捏在手上。 站起身后,她谨慎地又瞧瞧周围,再度确认没人注意自己,便猛地跳起来将手中的小土坷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沐小将军的力气、准头都不是寻常小姑娘能比的,那小土坷在人群上空划过一道褐色的弧,直奔贺征而去。 马背上的贺征眉心微蹙,一扬手就将那小土坷接个正着。 他朝这古怪玩意儿的来处轻瞪过去时,就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正飞快逃窜。 旁边的赵絮疑惑地看过来,定睛瞧见他掌心的小土坷,诧异脱口道:“这……几个意思?” 在这种场合里,风俗上掷花、掷果、掷香囊、掷手绢什么的都属常见,甚至有些人脑子一热,直接拿钱袋子或碎银钱丢来的先例都有过的—— 可丢小土坷的却是闻所未闻。 这玩意儿要传达的是个什么心意?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啊。 “没事,”贺征垂眸抿了抿唇,将那小土坷收进怀里,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大概是我的小姑娘,想我了。” 话音未落,他重新抬起眼,灼灼目光追着那做贼心虚、敏捷奔逃的背影,自己没绷住,颊边抹了淡淡落霞,无声笑开。 那笑像是盛夏骄阳融去经年积雪,又似春夜微风荡开月下浮云。 霎时间,北门附近不知有多少颗芳心里噼啪作响,无声却热烈地开满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写到六千更两章的,结果一看已经快十点了,嘤嘤嘤~算了,五千的肥章以飨观众,谢谢大家~爱你们~! 我悄悄捉个虫,大家假装没发现吼不吼啊,(#^。^#) 第44章 待礼官宣读完辞赋,仪仗继续前行,围观百姓自也跟着,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外城西南隅的忠烈祠。 忠烈祠前已搭了祭祀台,众人见太乐丞竟使乐人奉六佾舞为祀礼,不禁大为惊诧,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若在前朝,这样的国事祭典通常只祭祀天地神明、皇室先祖,可此番赵家入京的头一个祭礼大典竟是祭祀殉国英烈,这事本身已非常出人意料;而六佾舞一出,就更是将百姓对赵家的良好观感推上更高的台阶。 沐青演低声对围在身侧的家中大大小小解释:“按照中原的祭典规制,六佾舞应当是诸侯享祭。” 佾舞规模与被祭祀者的地位有关,旧俗上“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公卿四佾”,以此类推。赵家用六佾舞为殉国英烈们的祀礼舞乐,此举对逝者可谓是极尽哀荣了。 无论赵家此举是真心是假意,哪怕只是招徕人心的手段,至少他们想到了将那些留名或未留名的殉国英烈奉上高台,还以诸侯享祭待之,这前无古人的举动着实震撼人心。 太祝令掌读祝祷词后,赵絮接过属官呈上的阵亡将士名单,字字清晰地念出那些英烈们的姓名籍贯、生卒年月以及在哪一役阵亡。 那名单太长了,比先前在北门时礼官宣读辞赋更加耗时,也更加枯燥。可这一次,没有人再交头接耳,没有人再面色不耐。 所有人都眼含热泪,庄严肃正地凝神倾听着赵絮口中念出的每一个名字。 那些英灵再也不能回家了,可他们的姓名在这盛春的光景里被昭示于天地之间,供万民俯首敬仰,总算可堪告慰。 赵絮本身就是个领军的郡主,又是性情中人,那些阵亡英烈中不乏她昔日的同袍下属,因此她在宣读阵亡名单时颇为动情,数度哽咽,最后甚至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于是她以袖掩面向众人致歉,换了贺征来接替念下去,自己则匆匆反身下了祭祀台,去平复满心的狼狈与悲痛。 沐青霜远远望着祭台上发生的一切,脑中不断浮现起离开利州之前的那场迎兵归乡典仪的画面。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画面交叠,虚虚实实之间,她终于彻底对“家国山河”这个词有了一种鲜活的亲近归属之感。 从前沐家人,甚至利州人,心中对“中原”的感知都是遥远而陌生的。所以在中原沦陷之时,沐家愿为复国之战出财出力,却并不十分愿意亲身上阵。 沐家人为护利州可以埋骨青山不为人知,却一直不大情愿踏出利州为中原而战。 其实这不独独是沐家一家的私心,也绝非是利州一地才有的隐患。 从前的上阳邑、钦州、槐州、滢口……不拘哪一州哪一道,台面下大多都是如此心思。大家只盯着生养自己的故土旧乡,才会有长达数十年的相互征伐,才会被伪盛朝以区区百万铁蹄就踏遍偌大国土。 自二十几年前赵家渐渐独大起,他们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在教化、统合,最终艰难将各州各府都拧成一股绳。初时是为复国,如今故国山河已归,脚下的前路看起来却更加漫长,若不防备各地再起裂土自立之心,谁敢说亡国之事不会重演? 中原人与利州人,虽隔着崇山峻岭的屏障,根子上却是同文同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本不该那么狭隘地去区分彼此。 二十多年来那些惨烈的牺牲,哪一条命不是鲜活的?哪一滴血不是赤忱的? 沐青霜泪眼朦胧地与兄长对视一眼,许多道理就在兄妹二人的这番对视中心照不宣了。 不管赵家对沐家做的一切是真的只是趁势而为,还是有意设局下套,如今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只要赵家真能秉持初心领万民重振河山、开创盛世,那沐家的退让与隐忍就值得。 **** 这场祭典一直到未时过半才结束。 虽大家都因此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可谁也没抱怨,连小孩子们都被那庄重肃穆的氛围感染,一个个眨巴着清澈懵懂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静静看着,忘记了喊饿喊累。 祭典散后,赵诚铭及随行仪仗的众官往内城而去,围观百姓则四散开来。 由于今日外城之中禁止除仪仗之外的车驾通行,众人不拘身份家门,全都是步行而来,此刻自然只能步行而归。 路上人潮如织,大家一路走一路议论纷纷,热闹得让那盛春暖阳都更炙热了三分。 沐青霓牵着沐青霜的手边走边晃荡,扁着小嘴嘀咕道:“方才贺阿征跟在循化时不一样了,好威风的样子。” 坐在沐青演肩头的沐霁昭轻轻揪了揪亲爹的发顶,不知所谓的点头附和,口齿不清道:“威风的样纸。” 向筠与沐青演面面相觑后,夫妻俩一同将目光投向沉默的沐青霜。 沐青霜皱了皱鼻子,翻着白眼将脸瞥向路旁,没吭声。 “那,贺阿征今晚还回咱们家住吗?”沐青霓又问。 见沐青霜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向筠便开口应道:“他在镐京有自己的将军府,府中也有家人的,往后都不用再借居咱们家了。” 沐青霓困惑地挠了挠脸:“是说,往后贺阿征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他本来就不是。”沐青霜抬掌按住她的头顶,咬牙哼道。 对于沐青霓的这个问题,沐霁昭似乎也很好奇。他小指头抵住自己的下颌,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后,奶声奶气发出疑问:“贺二嘟?往后不是贺二嘟了?那他是谁?” 小家伙记性好得很,一直没忘记之前沐青霜对他说过贺征“是家里大人”这件事。 在这小家伙心里,如果贺征不再是“家里大人”,那就不能再叫“贺二嘟”,可这样一来他就不知该怎么称呼贺征,这让他非常困扰。 “你贺二叔是不是咱们家的人,那得看你小姑姑的意思,”沐青演将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手上,笑睨妹妹一眼,“以往你小姑姑想让他成咱们家的人,他不肯;如今是他想成咱们家的人,你小姑姑又不要。你说这叫什么事?” 沐青霜不想搭理他,猛地迈大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说得这么复杂,沐霁昭哪里听得懂。小家伙急恼了,抬手揪住亲爹的脸:“什么事什么事!” 倒是沐青霓,毕竟快十岁了,虽不全懂,却还是能听个大概。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假作老练地啧舌摇头,对着前头沐青霜的背影道:“你们这些大人,啧啧,东想西想,光吃不长,真是任性啊。” **** 回到家中后,沐青演将儿子随手往地上一搁,唤了沐青霜来单独说话。 两兄妹站在中庭廊檐下,并肩看着院中花灼草茸的春景。 “大哥不懂你们姑娘家的心思,只知道当年阿征执意要走,你是很伤怀的。我听说,之前在循化家中时,他要送你银腰链,被你给退了两回?” 沐青演虽不是细心的性子,却不是个甩手不管事的,自己家里发生过些什么事,他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哥是觉得,我别扭矫情?”沐青霜咬住唇角,有些委屈地撇开了脸。 沐青演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极其疼爱的,见她这般模样,便赶忙找补道:“不是那意思!我就是不明白,这不正问你呢嘛。” “不知道,说不清。” 沐青演无奈笑叹一声,语重心长:“若咱们还在利州,大哥是不会对你的私事多嘴的。可今时不比往日,你与阿征之间总这么拖着,只怕要横生变数。大哥就想问一句,你眼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你瞧,今日连头头都看得出,如今的他已经不同了,”沐青霜望着着院中新栽种的那株薄荷,“而到了镐京的沐青霜,大概也要与以往不同了。” 到了镐京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与贺征之间的事,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时不时盘桓在自己心上的那丝丝情愫,究竟是为着从前记忆中那个求而不得的少年,还是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意气风扬的贺将军。 “大哥,你觉得……”沐青霜有些踌躇地回头,向兄长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该怎么办?” 沐青演头疼地挤紧了眼尾,为难地啧舌半晌:“这事儿说到底还得看你。若真要照我的想法,我是巴不得你同他再没半点儿女私情上的半点纠扯,这样事情就简单许多。” “怎么讲?” “爹的事,这些日子我多方打探过,”沐青演连声叹气,“哪怕他本意并非怯战溃逃,哪怕有合情合理的隐情导致他误判,可渡江当夜他下了‘拔营退往利州道’的命令是事实,麾下大军奉他之命拔营也是事实,二十万人皆是人证,这事抵赖不了。之后的三司会审也不过就是定罪大小、惩处轻重的区别而已,咱们家必定有很长一段时日要抬不起头的。” 沐青霜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沐青演又道:“咱们一家人自是共进退,什么样的处罚什么样的名声都是该当的。可阿征到底不姓沐,如今他肩上又还有沣南贺氏这担子,若此时咱们与他结为姻亲,只会成为他的负累。就算他乐意,贺家其他人也未必甘心被咱们拖后腿。”沐青霜愣住,心中凉了个大半截。若不是兄长今日将话说开,她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的。 “到时贺家会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咱们家?若是一个闹不好,结门亲倒要结成仇了。” 其实,细想想自沐家抵京后,除了上回沐青霜叫人拿贺征的令牌去将军府请人来帮过忙、之后向筠派人送了谢礼过去,两家就再无其他往来了。 之前沐青霜没留意这茬,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兄长的苦心。贺家显然不太想和沐家牵扯太深,沐青演也就不动声色地约束着自家,这才没太显出两家之间的尴尬。 沐青演吐出一口浊气,拍拍妹妹的肩膀:“平心而论,自爹出事以来,阿征为咱们家做的已经不少,否则咱们连今日这番光景都不会有。他能走到如今这地步并不容易,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若被彻底拖进咱们家这摊浑水里,那真算姓沐的不厚道。” 沐青霜使劲眨了眨眼,喃声轻道:“除非咱们家靠自己重新站起来、立稳了,否则这事就是个死局,对么?” “怎么说呢,”沐青演很是为难,猛挠着后脑勺,“我这考量的也不过就是两家之间的利害罢了,若你俩都不在意这些,那我也不会多事。” 沐青演对贺征是非常赞赏的,能理解他种种的苦衷与不易,也感激他为沐家所做的一切。 只是,在沐青演看来,当初贺征既能那样决然执意地离开利州,他对自家妹妹的情意,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若今后贺家那头因为沐家的事有所怨言,沐青霜夹在中间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而谁又敢说贺征会如何取舍? 因为这些种种考量,沐青演私心里是不大愿意自家妹妹再度泥足深陷的。毕竟是做兄长的人,到底还是希望妹妹能被人捧在心尖上护着纵着的。 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抱头哀叹:“我就多余站这儿听你说半晌!一堆废话,没个准主意!” 为着自己与贺征的事,她本就心乱如麻,还指着听听沐青演的点拨呢,结果听完更是乱得没边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昨天的更新,等会儿还有一更~ (づ ̄ 3 ̄)づ 第45章 虽说此时朝中各部大都还是临时建制,但随着赵诚铭的仪仗进京、登基大典近在咫尺,镐京内外两城的一应事务也就导正回京畿王都该有的秩序。 三月初九这晚,镐京内外两城正式重启“子时宵禁”。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毕竟这是复国后的第一次正式宵禁,暂代皇城司正、副指挥使的周筱晗、齐嗣源为保万无一失,决定亲自带人巡防内外两城。 其实二人也是今早才随赵诚铭仪仗入京,祭祀忠烈典仪后又随众人留在内城与赵诚铭议事许久,到戌时才从内城出来的。 时间仓促到只够他们各自回到自家宅子随意扒了两口饭,连沐浴梳洗都来不及,另换了一袭轻便甲胄,便匆匆出来安排宵禁巡防事宜。 因内城另有羽林卫戍,他们就将今夜巡防的重点放在了外城。 亥时,穹顶现玄黑之色,天地呈庄重之象,满城阒然。 盛春中宵的镐京静谧安详,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银月清晖下都透着平凡至极的宁静。 可这种平凡的宁静,却是二十多年来无数年轻人前赴后继想要换回的光景。 周筱晗与齐嗣源感慨万千地相视一笑,正准备分头巡防,却见素简青衫的贺征策马而来。 “贺将军,您这是往哪儿去?若我没记错,贵府就在前面三个街口处啊!”齐嗣源扬笑对昔日同窗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宵禁了,还打马乱蹿不回家窝着,是视我皇城司宵禁令于无物么?” 贺征冷冷白了他一眼:“子时还没到,你管我上哪儿?让开。” 语毕对周筱晗颔首示意后,勒了马缰绕过捣乱挡路的齐嗣源就走。 马蹄哒哒,径直就到了沐家门口。 沐青霓与沐霁昭正带着阿黄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大一小俩孩子在瞧见贺征之后神情都有些发懵。 沐家的门房下来接了马缰,贺征便熟门熟路地步上台阶,口中道:“怎么还不睡?” “我瞧瞧镐京的宵禁与循化老家是不是一样的,”沐青霓有些别扭地低下头,牵起沐霁昭的小手,“贺阿征,你怎么还不回家?晚些皇城司的人见你在街上游荡,会将你抓走的。” 贺征蹙眉,看着眼前的俩孩儿一狗,总觉得有什么事怪怪的。 绕过影壁踏进垂花拱门之后,迎面遇上向筠带人过来逮俩小孩儿,贺征便停步与向筠打了个招呼。 向筠笑道:“听说你们一下午都在内城与王爷议事,还以为你出来后就直接回家呢。吃过饭了么?” “有劳大嫂挂心,吃过了,”贺征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却又没明白到底怪在何处,“大家都睡下了?” “你大哥还没睡,在书房不知道琢磨什么事。萱儿倒是睡了。” 贺征面上没什么波澜,心中却大为惊讶。沐青霜打小就是个夜猫子,今日竟然这么早就睡了,真是出奇。 不过,既向筠说了沐青霜已经睡下,贺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讪讪去沐青演的书房去打个招呼。 “……汾阳郡主已经表态,无论沐伯父的事最终如何定论,该给沐家的封赏不会少,对大哥也会有妥善安排。”贺征道。 沐青演感激笑叹:“你这小子从来都这样,说话只说半截。你当我不知道?若没有你从中斡旋,赵家不会这般手软地处置。” “大哥不必……”贺征最受不得沐家人的谢,窘迫得接不住话,只能道,“总之,沐伯父的事情我会再想法子,尽量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 “我爹这事终究于名声不好,若事情顺道,你能帮就帮;若会因此殃及你自身,你便不要再管了,”沐青演爽朗笑叹,“沐家人敢作敢当,自家事没做对,便是挨打也会稳稳站着,不怕的。你千万别将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贺征抿唇没应声。 “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晚些宵禁了你再在外头晃荡也不合适。” 沐青演说着,便起身送了贺征出门。 沐家门房已将贺征的马又牵了出来,待沐青演的身影没入影壁后头,贺征跃身上马,抓了马缰却没动。 他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从他方才走到大门口,沐家大大小小每一个,对他都很客气。 沐青霓不再像往常那样与他抬杠,沐霁昭也没再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喊“贺二嘟”,向筠没问他要在这里住还是回将军府,沐青演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该“回去”。 贺征握紧马缰,茫然四顾,像个被抛弃在街头的稚童。 他麻木地轻抖缰绳,却只是绕着沐家宅子没有离去。他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必须要见沐青霜一面才行—— 那个早上才在人群中朝他丢了小土坷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觉得他该“回去”?是不是也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 堂堂贺将军万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做出翻人家院墙的勾当。 贺征双足才落地,院中大树上就掠下一道纤细却疾劲的身影,凌厉张峰挟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迎面袭来。 贺征扬手拆招,却只守不攻。 借着朦胧月光,沐青霜瞧清来人是贺征,微蹙了眉心,却并未立刻收拾,反而不太认真地与他缠斗上了。 见她似乎起了玩心,贺征急着问她话,便也不让了,长臂一收将人卷进怀中,退到院墙角落的树荫里。 他的后背抵在墙上,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反身按在自己怀中不让动弹。 沐青霜背靠着他的胸膛,暗暗调整了气息,没好气地开口:“撒手,不然我叫人了啊。” 她原是要睡的,沐浴更衣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出来蹿到树上嚼着薄荷叶子发呆,可巧就逮到这翻墙小贼。 这厮半夜不回家,来翻别人家院墙也就罢了,此刻竟还得寸进尺将她抱在怀里不撒手,这就很过分了。 “萱儿,不闹,我有话问你。”贺征缓缓低下头,额角轻抵着她的后脑勺。 他说话间的温热气息悉数喷在沐青霜的后颈窝,这让她在毫无防备之下,非常可耻地颤了颤。 “说话就说话,”月色下,沐青霜烫红了双颊,咬牙挣扎着想掰开他的手,“放开说不行么?” “不行,”贺征执拗地将手臂圈得更紧,好似一撒手就要失去什么了,“就这么说。” 听出他嗓音里的情绪不大对,沐青霜忍住捶爆他狗头的冲动,瞪着眼前黑乎乎的树荫磨牙:“那你快说,说完撒手。” “你曾说过,循化沐家也是我的家,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沉嗓隐隐带颤,听起来颇有点忐忑无助的意味。 虽腰间那双铁臂叫人挣脱不得,沐青霜还是使劲向右侧倾着身子,想避开他说话时不断烫向自己后颈的气息。 奈何他倔强地将她拢回来,偏要拿额头抵着她后脑勺说话……这姿势实在恼人。 “当然、当然作数啊,不信你这会儿回循化去试试,包你宾至如归!”沐青霜重重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羞赧浑身发烫,觉得自己头顶都快冒烟了。 宾至如归。这随口戏言无意间正中红心,刚刚好戳中贺征此刻的不安,让他心如刀绞。 贺征无力地将下颌抵到她的肩窝,闷声道:“你的意思是,循化的沐家大宅可容我栖身,但在镐京的沐家,却没有我的位置。” “你这委屈巴巴的……像什么话?”沐青霜使劲扭了扭肩膀,将那沉重的“狗头”从自己肩上甩开,“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征终于松开她,让她可以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向而立。 “今夜我回来,大家都对我很客气。” 沐青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贺将军今日很威风,大家觉得应该对你更加尊敬些。” “你当我听不出来你在敷衍?”他不满地瞪人,漆黑眸心在月下烁烁似有火光。 沐青霜略一沉吟,最终还是敞亮地将话摊开:“大哥觉得眼下我们不合适拖累你,应当与你保持距离。我觉得,大哥说得对。” 贺征急了:“对什么对?你……” “闭嘴,听我说,”沐青霜抬手捂了他的嘴,“说到底,从前沐家留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一把。我爹出事后,你暗地里奔走斡旋周全了整个沐家,便是天大的人情也还清了,我们不该连累你再跟着沐家受千夫所指。” 贺征听得透心凉,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开:“我不是在还人情!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是我自己……” 沐青霜轻笑一声,摇头打断他:“方才我在树上,就一直想着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的模样。我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踏上如今的青云路,可我想得出那有多不容易。” 她,以及沐家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了贺将军背后的污点。 接下来这段艰难的低谷,沐家人选择自己趟过去,绝不牵连无辜。 “所以,你就打算将我扫地出门,不要了?”贺征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不问我怎么想,就这么决定了?” 沐青霜噗嗤笑出声,顺手拍了拍他的脸:“当初你心里打着为我好的主意,不也没问我怎么想就自顾自决定了不要我等你?如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贺征被噎得说不出话。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至于你我之间往后会如何,我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各安天命吧。”沐青霜看看天色,忙不迭推着他往门口走。 “行了,赶紧回吧,眼看着就要宵禁,想蹭皇城司两顿牢饭不成?” 就这么一路将贺征推到门口。 沐青霜抬眼就见并肩立马守在自家门外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不禁惊诧地瞪直了眼。 “二位大半夜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哦,我掐指一算,总觉得贺将军今夜会被人扫地出门,”周筱晗憋着坏笑,抬眼望天,“就过来看看笑话。”齐嗣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觉得贺将军今夜大约要犯了宵禁,就过来等着抓人。” 若此刻贺征手上有刀,只怕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就要双双血溅当场了。 “你当年在同窗间的人缘这么差的吗?”沐青霜忍笑,使劲将他推过门槛,“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子时了,你同窗等着抓你呢。” 贺征怒从中来,一把将她扛在肩头就迈出门槛,拾级而下。 沐青霜傻眼,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要挣扎。 沐家的门房与护卫也傻了,呆若木鸡。 台阶下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也傻了。 直到贺征在齐嗣源的马前站定,沐青霜才回过神,挣扎中从他肩头下来,却又被他死死搂进怀里。 恰在此刻,子时的更声适时响起。 贺征扣进怀中的姑娘,抬起冷漠脸看向齐嗣源:“子时了,这家伙和我一起犯了宵禁,一并抓了关进同间牢房吧。” 话音落地,在场所有人的下巴都快脱臼了。 沐青霜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后才嗫嚅着吐出一句:“完了,好端端一个贺将军,就这么给气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顺利二更,补完昨天的欠债,今天也完成日更,不欠债的我美滋滋~~ 第46章 周筱晗与齐嗣源是贺征昔日在赫山讲武堂的同窗,过去五年三人虽不在同一军,却也是三不五时联手杀敌的友邻部队同袍,今夜这事不算大,两人本就是突发玩心过来看热闹起哄的,自然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当真将他抓了。 可两人到底身负职责,又不能就这么由得他半夜当街撒疯,简直给人愁坏了。 “哎沐青霜,你千万别动手!你你你这会儿还算是被他‘劫持’,我俩都瞧见的!可你若动手,事情就成了‘当街斗殴、以武犯禁’,那就闹大了啊!”齐嗣源见沐青霜似要发狠,赶忙翻身下马来当和事佬。 “阿征你把人松开,都大将军了,这么占姑娘便宜不合适……” 可怜齐嗣源堂堂“暂代”皇城司副指挥使,大半夜像个邻居大哥似的在街头劝和置气闹脾气的小儿女,说出去真是一点都不威风。 难得见贺征幼稚成这鬼样子,马背上的周筱晗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欸欸欸,我说贺将军,即便我将你俩都抓了,那也没有男女同牢的道理啊!你别想那么美的事,赶紧放人回家去。” 趁着齐嗣源来拉开贺征,沐青霜一溜烟跑回自家大门里,叫人将门掩得只留一道缝。 她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笑嘻嘻对周筱晗与齐嗣源道:“二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亲眼瞧见的,都是贺征这小贼闹事,抓他去吃两顿牢饭他就老实了!” 盛春中宵,夜静无人的街巷中,因着这一场小小的胡闹,四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赫山讲武堂的年少时光。 那时大家都才十五六岁的正好年纪,总有人会为着芝麻小事闹腾到上房揭瓦,很快又会一笑泯了恩仇,勾肩搭背地嘻嘻哈哈。 多年后,他们这些从赫山讲武堂出来的学子,哪怕已功勋赫赫、名动天下,在旧日同窗面前却仍旧能毫无防备地调侃、胡闹。仍旧会有人与心上的人别扭置,仍旧会有人突然幼稚,仍旧会有人忍不住笑话犯傻的同伴,仍旧会有人手忙脚乱出来劝和。 当他们洗去一身染血的战火烽烟之后,胸腔中跳动的还是当初那颗赤忱飞扬的少年心。 这真好啊。 ****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很忙。 沐青霓及沐家另外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子沐霁晴、沐霁旸一同被送进了位于镐京南城郊的官办明正书院,开启了在镐京的求学之路。 而沐霁昭因为还不到四岁,只能先在京西一家口碑不错的私塾开蒙识字。 到了三月廿八,赵诚铭登基,新朝正式建制,国号大周,年号为“武德”,这一年便定为武德元年。 赵诚铭长子早夭,如今膝下成年儿女只二女儿赵絮、四女儿赵萦、第五子赵昂、第六子赵旻,其下另有一女三子尚在稚龄。 随着赵诚铭登基称帝,原汾阳郡主赵絮,因战时功勋卓著,又是皇后所出,便顺理成章被封为汾阳公主,协理国政,食邑三万户,允准蓄府兵五万;五公子赵昂为陈婕妤所出,虽母家势弱,但战时虽也曾参与军政事务,便被封为成王,享食邑一万五千户,允蓄府兵两万人;而赵诚铭的四女儿,原嘉阳郡主赵萦,虽是贵妃所出,战时亦无军功,接掌利州后却小有政绩,因而位分尊号不变,却享食邑万户,允蓄府兵两万,继续任利州都督之职。 至于六公子赵旻,虽是皇后心头宝,但战时无功无绩、毫无建树,便只封了甘陵郡王,食邑八千户,蓄养府兵不得超过五千,所受恩赏瞧着还不如贵妃所出的赵萦与婕妤所出的赵昂,与一母同胞的姐姐赵絮就更是没得比了。 登基大典的封赏过后,镐京中有不少小道传闻,据说皇后对甘陵郡王所受封赏颇为不满。有对赵旻略之一二者对此嗤笑以对,拊掌大赞武德帝英明。 除了几位殿下所受分封外,年轻勋贵们的崛起也很为镐京众人津津乐道。 贺征在诸多年轻将领中一骑绝尘,与老将钟离瑛同封“柱国”荣衔,执鹰扬将军令开府,遥领天下各军府大权,可谓是风头无两,泼天的煊赫。 “……敬家丫头和纪君正进了兵部;周筱晗与齐嗣源正式接任皇城司正副指挥使……” 分封典仪结束后,沐青演一回到家,就被阖家大小围了个水泄不通,沐青演便大略众人封赏都提了一遍。 对于沐家,赵诚铭也未食言,除赏了丰厚钱物与田产外,还破格恩允沐家保留如今还在循化的五万明部府兵,并给了沐青演司金中郎将之职。 这“司金中郎将”为金部尚书辖下,看着官职似乎不上不下,却掌钱币、冶铸等事,实打实是个叫人眼红到滴血的富贵肥缺。 总而言之,赵诚铭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沐家别瞎折腾,别动些有碍大局的心思,他是会让沐家安享富贵的。 对沐家来说,这个结果已好到超出他们原本的预估,一时间阖家上下俱都喜气洋洋。 松了口大气的沐青霜忽地眨了眨眼,随口笑道:“那,东城白家呢?” 她也是这些日子闲得快要发霉,无端端又想起当初在毓信斋同她与向筠抢过布的“东城白家”。 沐青演挠头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是说白书衍家吧?白书衍封了吏部考功司司业。奇怪,白司业那一把年纪的,不可能与你有什么交情啊,你怎么会知道他家?” 向筠不是个遇着点委屈就找夫婿哭诉的人,之前布庄那点不愉快,她回家就抛在脑后了,从没在沐青演面前提过。 而沐青霜更不是个喜欢嚼舌根告状的性子,从来都是自己的恩怨自己想法子了结,因此这么久了也没想过与兄长提这茬。 见沐青演疑惑,姑嫂二人憋笑对视一眼,双双弯了唇。 想想也是够了,当日在布庄时,白家那两位的嚣张气焰也真够能唬人的,原以为“东城白家”怕是势大得与“沣南贺氏”都能并驾齐驱,结果白家主事者的官衔品级比沐青演还低半头,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比你还低半头啊……”向筠低笑着脱口嘀咕。 虽不明白妻子与妹妹为什么会对“东城白家”露出那样微妙的神情,沐青演还是耐心解释。 “虽说吏部考功司司业的官衔品级虽比我低半头,却掌管着官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宜。而且白家前朝时也算京畿道名门之一,是个书香世家,这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家看谁都眼神儿都是从上往下的。” “难怪了。” 沐青霜与向筠不约而同地笑“呿”一声。 **** 三月卅日,武德帝赵诚铭遵守事前对沐家的口头承诺,命人带了沐青演与沐青霜兄妹俩前往大理寺狱中探视沐武岱。 兄妹俩在狱中见到父亲时,双双舒了一口长气。 虽不知之前在钦州朔南王府的狱中是何情形,至少在大理寺的狱中,沐武岱是被单独关押的,看起来非但没有被用过刑的痕迹,他的脸甚至还有些圆了! “沐都督,伙食不错啊?”沐青霜背靠着墙面,双臂环胸,啼笑皆非。 沐青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沐武岱笑望着一双儿女,豪气不减地挥挥手:“俩兔崽子,以为你们老子我在牢里,会跟染瘟的鸡仔似的?笑话。我十六岁从戎,枪林箭雨里气势都没倒过桩,坐个牢还能把我坐蔫儿了?” “行行行,沐都督威武沐都督气势!”沐青霜缓缓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抬袖遮面,闷声轻笑,眼角却沁出点点劫后余生般的泪花。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 待这父女俩一如往昔地斗完嘴后,沐青演正色看向自家父亲:“爹,渡江当夜到底怎么回事?您为什么坚持要等三司会审?” 沐青霜偷偷揩去眼角泪迹后,也将专注的目光投向父亲,等待他揭晓这困扰沐家近半年的谜底。 沐武岱盘腿坐在铺了薄薄破絮的木床上,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老脸,苦笑:“阴沟里翻了船,又死无对证,只能吞下这闷亏。” 原来,渡江之战当夜,沐武岱所率大军的营地突然来了一名身着沐家暗部府兵衣着的年轻人。 沐武岱任利州都督后,家中的暗部府兵先是交给其子沐青演统辖,待沐青霜结束赫山讲武堂的学业后,暗部府兵就交到她手中。 先后近十年,暗部府兵的成员有所更换,又总藏在金凤山中,长居州府利城都督府的沐武岱对许多新进的后生自是不熟悉的。 “……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说话也断断续续,”沐武岱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夜那跌宕起伏的种种,“他说,红发鬼大军越山,暗部府兵被全歼,红发鬼已踏破循化城,令子都部也全员殉国。” 若只是这般,老辣的沐武岱不会乱了阵脚。 “他给了我这个。”沐武岱从怀中拿出一小截银红布料,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残破纸片。 那布料是银红色云雾绡,金泥滚边,饰以流云纹。布料上有重重叠叠的暗红血污,时间久了,瞧着已呈深黑之色。 而那残破纸片,是一段金凤台古道的地图。 在沐青霜向赵诚铭呈上金凤台古道地形图之前,这条隐秘的古道整个利州只有沐家人才清楚。 有这两样物品的作证,沐武岱自然心神大乱。 而那人在垂危之际带给他的所有消息里,彻底击溃他心中防线的,是“大小姐阵亡,被红发鬼悬尸循化城门”。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能绞碎一位父亲的理智? “所以我下令拔营赶往利州,”沐武岱仰起头,眼中有泪,唇角却有自嘲苦笑,“走出不过二十里,老子才突然醒过神来……” 沐青霜与沐青演噙泪对视,两兄妹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无奈苦笑。 谜底揭晓,真相大白。 他们的父亲身为领军之将,在复国之战最关键的一役中,罔顾战略大局,擅自放弃了自己的防区与阵线,调动大军转向不该去的方向。 这是事实,铁板钉钉是有罪的。 可对沐青霜来说,她的父亲,是真真正正,将她疼爱到了心坎里啊。 沐武岱猛地一拍大腿,怒到眼角飚出老泪来:“我家萱儿自打接掌暗部府兵后,在林中时就只穿暗部府兵的青衫布甲,怎么可能是着红衣阵亡的呢!” 可那时传话人已经咽气,沐武岱也确实下令拔营改道,二十万大军都是如山铁证,真真是无从抵赖的。 就这么个拙劣至极的圈套,却因正中了一位老父亲的舐犊之心,便将在利州煊赫数百年的沐家摁倒于无形。 “错了就是错了,”沐武岱再度抹脸,豪气地一笑,“所以我说等三司会审,到时也不必辩解什么,该怎么判怎么判,老子认账!” 沐青霜使劲眨巴着泪眼,举步走过去,侧身在木床边沿坐下,伸手揽住父亲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将头放在那宽厚的肩头。 有热泪汹涌而下,沾湿了沐武岱的肩上衣衫。 可沐青霜的神情却没有悲伤也没有怨尤,她红唇弯弯,杏目也弯弯。 她哽咽的嗓音里有笑,沙沙的,却甜丝丝:“爹,我觉得,您这会儿可威了风,脸上每道褶子里都透着股磊落豪气呢。” 沐武岱也是泪中带笑,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发顶:“你这丫头,要夸就好好夸,没事提什么褶子?伤感情。” 沐家人虽不拘小节,却也是知分寸避忌的。沐青霜是个姑娘家,自打七岁以后,便不曾再与父亲有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一个因舐犊情深而身陷囹圄的老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女儿这样亲近的撒娇更能安慰他的心了。沐青演看着父亲与妹妹亲昵相依的这一幕,笑着抬掌擦去眼中的泪。 “就听爹的,等三司会审,是什么结果咱们都认,没什么大不了。”沐青演抬起下巴,那骄傲的骨气与父亲和妹妹别无二致。 循化沐家数百年没出过一个软骨头,敢作敢当,错了就是错了,挨打也会站得稳稳的。 全家人一起站得稳稳的,扛过千夫所指,扛过家门声誉的低谷。 然后,再一步一个脚印,将丢掉的光荣与显赫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我纠结很久,反复重写了十几个版本,尽量让它没那么沉重,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qaq 是的,我又迟到了,等会儿来发红包,嘤嘤嘤,大家小长假第一天快乐鸭~ 第47章 如沐武岱所言,但凡听了事情经过的人,都能明白这是有人给他下了套。可这下套之人是谁,目的是借此扳倒沐家还是另有所图,谁也不敢妄言。 若硬要凭空揣测,自是赵家最可疑。但赵诚铭是个极其爱惜名声的人,一心一意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开国圣主,即便有意剪除各地势力,以赵家力压群雄的大势,大可选择许多种台面上的措施,断不会采取如此粗糙的手段。 比如像最近几日刚开始的律法修订,小道消息就传出其中有许多条款是在光明正大削弱、限制各地势力、清除割据隐患,整合集权巩固大一统,朝野对此都是拥戴之声,赵诚铭可谓面子里子都占全,不落半点话柄。 而当初针对沐武岱的那个圈套并不高明,若传话人没来得及说完就死了,又或者沐武岱没有上当反而十分冷静,那这个圈套不但没用,还有可能被沐武岱循线倒查,一旦事情水落石出,对赵诚铭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挣扎的。当时战局混乱紧迫,我又被搅乱心神,除了这块布料与这张纸,也没想到要留更多证据,”沐武岱道,“况且,即便有充足证据证明是被人陷害,我下了不该下的令是事实,该担的后果自当担起来,不算委屈。” 他毕竟执利州牛耳几十年,不像一双儿女是稚嫩的愣头青,看事情自然是尽量往根子里剖,不会在那些无力回天的枝节上过于纠结。 自出事以来,赵家种种行径看上去都在尽量保全他、保全沐家,明显没打算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若沐家不承情,非要杠起来大张旗鼓地追查幕后主使,于事情不会有太大助益,沐武岱该当的罪责仍旧难逃,弄不好还真要将自家困进死局。 沐青霜虽在朝局之事上毫无经验,但也听得懂父亲所说的道理,便点点头,转而问起了自己的另一件疑惑:“爹,你既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当初刚被羁押在钦州时,为何不索性就直接认罪?” “这不是在给你们拖时间吗?”沐武岱笑着白她一眼,在她头顶上轻轻一拍,“那时正是举国同仇敌忾、群情激昂的当口,我只要一认,那就是万众瞩目的大案,便是赵家想压都压不住,那样的话,你们还怎么跟赵家谈条件?!” 让他欣慰的是,长子沐青演这么些年跟着自己历练也没有白费,在与他消息不通的形势下,多少还是领悟到点他的意图,应对大体得当。 沐家在过去二十年里为复国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正因他不认罪也不反驳地拖了这么久,外间不知沐都督背着这么桩事,舆论上便会盯着赵诚铭看他如何安置沐家,再有沐青演及时做出断臂求生的抉择,这才保全了沐家眼下的富贵闲散。 如今赵诚铭既已许了沐家这富贵安然的体面,就算三司会审后定了沐武岱失职,他也不至于自打脸去牵连整个沐家,至少明面上对沐家的功过是会分而论之的。 “沐都督老辣,佩服,”沐青霜笑得皮皮的,对父亲抱拳,继而神色一转,又问,“贺征说,当初在钦州看守你的人里有一个他母亲的旧属,他让那人私下问过你,有没有话要带给我和大哥,你却什么都没说。你是觉得,贺征他已经……信不过了?” 沐武岱没好气地笑“呿”了一声:“那时我才为着个冒充沐家暗部府兵的人吃了血亏,突然来个人跟我说是贺征的人,我敢信?那时我连只耗子都不敢信,睡觉都自己拿袖子塞着嘴。” 毕竟是在牢中探视,一家三口将重要的事都说清楚后,兄妹二人便在狱卒的客气催促下离去了。 **** 回家后,沐青演召集家中众人将事情说开,知晓沐武岱在狱中的情形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大家总算真正放下心来。 既已知晓沐武岱难逃被问罪的结果,沐家人便也不再多想,各自安心谋划着在镐京的前程出路,准备全家一起蛰伏着熬过即将到来的骂声,再慢慢凭各自的本事重抬沐家门楣。 新朝初初建制,国事政务全都要从头捋起,朝中各位达官显贵自都忙得不可开交,贺征这个柱国鹰扬大将军自然也是分身乏术,一连好多天都没登门。 对此,沐青霜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似乎是松了口气,偶尔想想却又有些微恼怒—— 明明是自己亲口对贺征说的不想牵连他,可人家真不搭理她了吧,她又忍不住偷偷怄气。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无理取闹。 四月初二,汾阳公主府向镐京一些显贵门第送了请柬,邀众人于初七这日携家眷到镐京东郊十里外的雁鸣山别苑行樱桃宴。 作为司金中郎将,沐青演接到这请柬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沐青霜无职无封居然也收到同样请柬,且还不是以“沐青演家眷”的身份,而是单独受邀,这事很叫沐家人议论了一番。 议论归议论,哪怕是个人都觉这其中可能有什么猫腻,可公主府的请柬到底推拒不得,沐青霜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就这么怪里怪气地过了好几日,一晃就到了四月初七,春衫换作了夏裳。 这日恰好是立夏的节气,天候已有几分炎热,光景撩人,烟柳城阵,樱桃树开始挂果,。 一大早,各家的车马就陆续出城赶往雁鸣山方向。 眼下武德帝赵诚铭尚未立储,赵絮作为协理国政的公主,以往又有显赫军功,朝中许多明眼人大都将她看做了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因而对她的宴请邀约自是格外重视。 出了镐京东城门后,官道上极目所见尽是车马如云、香尘满路的盛况,热热闹闹仿佛是去赶赴什么节庆典仪。 沐家的马车里,向筠有些无奈地笑瞪沐青霜的衣衫,忍不住絮叨:“……你说你,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这样的场合怎么打扮得这么素淡?无端端衬得我跟着老妖婆似的……” 今日的场合,沐青霜并不想太过惹眼,特意挑了一件束袖收腰的天水碧素云罗武服,用镂空银质小发冠将如缎乌发简单束在脑后,素简又利落。 不过毕竟是赴公主的宴,她便戴了那凤凰回头的镯子与指环做佩饰,稍稍表示了点郑重的意思。 如此装束绝对没出错,但诚如向筠所言,确实有些素淡,活生生将向筠那身端雅合宜的丁香色软烟罗裙衬得艳丽打眼。 “别乱说我夫人的坏话,当心我翻脸啊!”沐青演佯做怒色,凶凶地瞪着自家爱妻,仿佛随时可能动手寻仇。 向筠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无端红了面颊:“就你有嘴?成天胡说八道。” 沐青霜抬手捂住眼睛,低声哀嚎:“求你俩克制点儿,别当着妹妹的面打情骂俏成不成?” 虽说向筠与沐青演成亲已近十年,可向筠在这些事上向来脸皮薄,被沐青霜这半是谴责半是调侃的一闹,当即羞得跟小姑娘似的,照着沐青演的小腿轻踹一脚,转头撩起车帘,红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向外张望。 **** 到了雁鸣山脚下的别苑门口时,赵絮的驸马已带着侍卫、属官站在门口迎客行主家之仪了。 显然是赵絮在别苑内待客,驸马在门口迎宾。 沐青霜之前没见过这位驸马,远远看着觉得有趣,便小声向兄长打听:“……我记得驸马仿佛姓苏?” 沐青演压低声音道:“嗯,苏放,前朝国子监祭酒苏淳大人的幼子。” 前朝哀帝逃出镐京时,苏淳这位文弱中年挺身而出,带人挡在伪盛军追击的铁骑前,最后殉国于乱刀之下。 虽最终于事无补,可他此举让人看到了什么叫铮铮士子之心,很是让人敬佩。 沐青霜心下唏嘘,随兄嫂走到苏放面前见礼时,神情便不自觉地端肃了几分。 “沐中郎,令妹看起来似乎很严肃,与我所闻的沐大小姐很不一样啊。”苏放长相斯文秀逸,浅浅一笑跟谪仙似的。 沐青演好笑地瞥了妹妹一眼,回道:“这姑娘窝里横,没见过场面,拘谨了些,让驸马见笑了。” 沐青霜没吭声,垂下脸偷偷翻了兄长百八十个白眼。 属官将沐家三人领进别苑正门,一路行到最里头的樱桃林。 此时离开宴还早,属官简单介绍了林中各处后,便请他们暂先自行赏看。 这片樱桃林就在雁鸣山的向阳坡面,极其开阔,林中有曲水流觞,又有亭台与湖景,倒是个闲暇设宴的好地方。 此时樱桃树上缀满红果,与繁茂绿叶交错相间,风过时似有淡淡果香,惹人垂涎得紧。 樱桃林的四围一圈还种了花椒树,椒叶清芬宜人,夹杂那果香中又多添几许滋味。 沐青霜兀自点点头,心下暗叹赵絮倒是个懂享受却也又分寸的人物,在这样的场合设宴既不显奢靡又不失活泼意趣,拿捏得可谓恰到好处。 沐家三人随意漫步在林中碎石小径时,进来的宾客也渐渐多起来。 这中间许多人同朝为官,家眷们也难免互有往来,一照面不免寒暄笑谈几句,一时间到处是愉悦低语。 沐青霜眼尖,打老远就瞧见小径那头的亭子里坐着“熟人”,忙不迭扯了扯向筠的衣袖。 “布庄那位在亭子里,”她附在向筠耳旁,小声笑道,“咱们别过去了吧?” 向筠压着笑音哼道:“你怕她?” “我怕我脾气上来忍不住要打她。”沐青霜笑弯了眉眼,随口胡说八道。 其实她也不过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向筠哪里会不懂? 于是就拉了沐青演转上小径岔路,往小湖边的长廊去。 半道遇见金部尚书,这位大人是沐青演的顶头上官,夫妇两自不免要于人寒暄的。 沐青霜向那大人执礼问好后便闲得浑身不对劲,低声对向筠说了一句,又对金部尚书夫妇致歉后,便背着手顾自游荡去了。 **** 沐青霜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便走到樱桃林深处的僻静一隅。 不知谁在树下摆了一张桐木圈椅,椅上垫了薄软锦垫。她瞧瞧也没旁人,便走过去坐下,指尖轻抚着左手腕间银镯上的雪青丝线流苏,仰头笑望枝头绿叶间如玛瑙般莹红欲滴的樱桃果。 这些樱桃果让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某个夏夜,她与敬慧仪并肩趴在学舍的窗前,吃着纪君正从夫子院偷摘来的樱桃,嬉嬉笑笑地说着少女心事。 那时的沐青霜没心没肺,从不担忧自己的前程,不害怕旁人的审视与评价,在该上进求学的年纪里得过且过地打混,成日只管与同窗好友们嬉笑打闹,不然就是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将贺征留在身边。 沐青霜轻轻闭上眼睛,唇角扬起一抹慵懒又苦涩的淡笑。 那时真是狂啊,总觉自己能给贺征最好的一切,便铆足了劲要将个狼崽子栓成狗崽子,半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若当初贺征心志不坚,最终选择了留在利州安安稳稳做了沐家姑爷,那如今必定也要与沐家上下一样,在外处处低眉顺目地敛着性子做人。 此刻想想,贺征还是该像如今这般,威风凛凛、万众敬仰,对谁都不必低头,这才是贺征该有的人生。 心思起伏间,双目紧闭的沐青霜轻启笑唇,异想天开地想,若有樱桃直接落进嘴里,那简直太美…… 咦?! 唇齿之间突如其来的凉软触感让她心中一惊,美目倏地大张,映入眼帘的是贺征的冷漠脸。 贺征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素罗武服,银线绣了流云纹滚边,英朗又不失含蓄矜贵,与她身上的天水碧武服颜色形制都相近,意外地透出一股无言的默契与暧昧。 他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夏日朝阳丝丝缕缕透过樱桃树的枝叶,在他周身左近织成淡金半透的帘幕,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带着光。 自三月底那个夜晚,沐青霜将贺征关在门外后,两人已有将近十日未曾谋面。此刻乍见贺征,沐青霜竟无端生出一种略显狼狈地无措。 她咬住齿间那颗并蒂樱桃,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语带含混,笑意尴尬:“那什么,你……” 贺征垂眸直视着她,嗓音波澜不惊:“不是说不想和我再有瓜葛么?” “嗯?!” 他这话问得沐青霜摸不着头脑,诧异地愣了愣,三两下将口中的樱桃吃了,轻咬着樱桃核道:“我怎么你了?” 这么些日子她可没招惹过他啊。 贺征眸色冷淡地扫过她的唇,冷笑:“你吃了我的樱桃。”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眯起了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是你自己送到我嘴边的!” “只要是自己送到你嘴边的,”贺征眸心湛了湛,唇角微微扬起,“不拘是什么,你都肯吃?” 不知为何,这话让沐青霜觉得……仿佛受到了调戏。 她蓦地红了双颊,怒哼一声:“少、少东拉西扯的!反正这樱桃我、我吃都吃了……”她有些语塞,噎了噎,才凶巴巴轻嚷:“大不了我还你就是。” 说完,她就准备转身去爬树摘樱桃还债了。 贺征长臂一展圈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沐青霜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周身发僵,脸上烫得仿佛能迸出火星子来:“做、做什么……我警告你啊……” “不是要还我?”贺征缓缓低下头,微弯的薄唇离她越来越近,噙笑的沉嗓也近乎呢喃了,“贺将军大度,你还我核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辽什莫~~,迟到总围绕着我~哦~ qaq 大家中秋快乐啊~ 第48章 其实沐青霜并非轻易就会一惊一乍的性子,先前因为闭着眼发呆散了神,又被贺征悄无声息地出现惊到,面对他一连串反常的言行才会羞恼得不知所措。 此刻随着那张英朗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沐青霜抻着纤长的脖颈使劲朝后仰头,脸越来越红,心跳越来越急,脑中却越来越清明澄定。 就这电光火石间,她的内心已天人交战三百回合了。 从前中原人常说利州人粗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利州人在男女之事上大胆热烈又鲁直。 利州有一句让中原人听了会忍不住惊骇瞠目的浑话,叫“一睡解千仇。” 这话通常是用来调侃劝和夫妻或成了对儿的有情小儿女,就说两人之间若有什么事争执不下闹起气来,那亲一亲,“睡一睡”,也就大事化小了。 从这话就能看出,在大多数利州人心中,两个有情人私下里的相拥亲吻,甚至做些更胆大的事,那都是情意升温必不可缺的点火柴薪,没什么好羞耻的。如向筠那般会因旁人调侃自己与夫婿亲昵而害羞的人,真真是稀少至极。 年少时沐青霜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可自小在那样野烈的氛围下耳濡目染,胆大起来也是让人不能小觑的。当年还在赫山讲武堂时,她在人后也曾“偷袭”贺征,变着法子装疯卖傻、又哄又骗地亲他可不是一回两回—— 不过,这下流法子最终到底没能将贺征留住就是了。 对于贺征,她虽不敢说自己是多么情深似海,但自年少时情窦初开至今,她真的就只对这么一个儿郎怦然心动过,要说不喜欢,那绝对是骗人的。 沐小将军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花,倘若真是不喜欢,她早将这厮黏在自己腰间的狗爪子掰断扔地上猛踩了,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 此刻看着贺征一副要不管不顾亲下来的架势,沐青霜心中其实……很想反客为主。 抛开所有旁的事不说,打从少年时起,,贺征这家伙仿佛就照着她的喜好在长,相貌身形无一不对她胃口,极其容易使她“见色起意”。 可她残存的良知在脑中化作了另一道义正辞严的谴责之音:明明知道如今不该牵连人家,话也当面说出去了,之前还大半夜把人家关在门外,若这会儿真亲上,事后又不负责,那简直是人性的泯灭! 亲,还是不亲?这真是个艰难的……艰难个鬼啊! 明明是他先摆出不要脸的架势来的!堂堂循化小霸王,比不要脸还能输了?!不可能! 沐青霜把心一横,倏地抬起手臂勾住贺征的脖子,仰脸就印上了他的唇。 场面突如其来的急转显然超出了贺征的预估,先前还假作“老练浪荡子”的贺将军顿时僵住,灼灼桃花眸怔得忘了要闭上。 **** 未点口脂的嫣红柔唇上残留着樱桃果的滋味,温热柔润,果香清甜,又夹杂着他心爱小姑娘特有的馨软馥郁…… 这对贺征来说比对方突然挥拳相向还致命。 根本招架不住。 有一股不可描述的蜜味从他的唇间直击他的心尖,霎时又四散乱蹿在四肢百骸间,钻入骨髓,融进奔腾如灼烫岩浆的血液,向上直冲头顶,向下…… 赶在场面失控之前,贺征终于回魂,忙不迭将怀中的姑娘松开,狼狈后退两步,面红透骨。 “你……”他拿手背压在自己的唇上,无力地轻瞪着对面那个明明也红着脸,却嚣张轻抬着下巴的姑娘,一时竟语塞了。 “你什么你?许你光天化日耍流氓,不许我反击?”沐青霜偏过脸去,鼓着腮将口中那颗樱桃核吐出老远后,大步跨过来迫近他,红着脸凶巴巴回瞪,“就、就是占你便宜怎么的?亲了就亲了,我翻脸就不认账的我告诉你!” 贺征喉头艰难滚了好几下,这才缓缓将手放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没有……” 嗓音有些沙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振气势:“没有这种道理!凭什么亲完不认账?” “你管我凭什么?说不认就不认,不服你去御前鸣冤啊!”沐青霜小红脸上写满猖狂,还伸手推他肩膀,“去啊!去啊!” 贺征红着脸瞪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笑着抬眼望天,认命般低喃:“我是喜欢了个什么混账小姑娘……” 堂堂鹰扬大将军,在敌方的千军万马前都不曾退过半步,在这姑娘面前却常常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子似的,动不动就溃不成军,真是威风扫地。 **** 沐青霜并没有听清他含在口里的那句嘀咕,顾自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谁教你的这馊主意?!” 她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贺征。 这厮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骨子里却天生有一种京畿道名门少年特有的矜持与克制,许多事上受利州民风的影响并不大。方才那种假作老练的浪荡模样根本不是他的本性,不是被人怂恿的才怪了。 贺征抿了抿唇,垂脸摸摸鼻子,轻声憋笑:“嗣源说,亲一亲你就会让我回家了。” 齐嗣源就是土生的利州人,对“一睡解千仇”这类的话当然也是耳熟能详的。 “贺将军,动动你尊贵的脑瓜子,”沐青霜没好气地伸出手指轻戳他的额角,“就齐嗣源那家伙的话也听得?他成亲了吗?有姑娘跟他定情了吗?”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贺征无可奈何地觑着她,两排墨色长睫像寻不到归处的蝶翼,不自知地轻轻颤抖着,“你将我扫地出门不要我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贺征并不是要逼着沐青霜立刻就心无芥蒂地接受他迟来多年的情意,但他不能忍受沐家——尤其是沐青霜——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的决定。 他那模样叫沐青霜心头顿时软到发疼,她咬紧牙根,转身就走。 贺征长腿一迈追上她的步伐,偷偷摸摸伸出大掌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余光瞥见。 沐青霜抬手重重一挥,正好打在他手背上,静谧的樱桃林深处顿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贺征像是没痛觉了,执拗地又伸出手来。 不知为何,沐青霜心中莫名起了委屈的火气,猛地止步,挥拳就开揍,口中爆豆子似地噼啪乱炸。 “回什么家?你自己有将军府,那才是你家!之前跟你说那么多你当耳旁风是不是?眼下沐家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吗?不想连累你,不想欠你,懂吗!” 贺征并不还手,被她重拳捶得倒退数步才站稳。 沐青霜见状便收了手,站在原地怒瞪他,杏眸中浮起薄薄水雾。 贺征平复了气息后,眼尾泛红,眸心闪着一种豁出去的淡淡狠戾:“当初在利州时,你说过会给我一个机会。” “我也说过,这一次我们各自都有两条路,最后不管如何,都得愿赌服输,如今我决定好了,要跟你分道扬镳。”沐青霜撇开脸,口中说着决绝的话,语气却并不是太笃定。 “贺征,三司会审过后,我们家一定会受人指摘。这事是沐家人该当的,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可你不一样。” 贺征咬牙轻恼:“一样的!你、沐伯父、大哥大嫂都曾说过,我不是外人。不管之后沐家人要承受什么,那也该有我一份!” 自从十六岁那年出了利州道重回中原,贺征虽没有常常将沐家对自己的恩情挂在嘴边,却也从未隐瞒自己年少时被沐家所救,得庇护近十年这件事。他与沐家这深厚渊源,在如今的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沐青霜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正色望着他,“若没有你我之间的事,即便人人皆知你与我家这点渊源,以你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断不会有人敢将沐家的罪过一并安到你头上。” “是啊,以我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指戳,我需要在乎吗?”贺征渐渐显出一种坚执的硬气,“沐青霜,你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的。” 沐青霜长长吐出一口气,回眸望向他,无奈地撇撇嘴,笑了:“可我在乎啊。我偏就一厢情愿地盼着你能始终像如今这样,被人供得高高的,半点把柄也没有,就那么骄骄矜矜地冷眼看人,对谁也不必让着忍着。” 这才是贺征在她心中该有的模样。 贺征走过来狠狠抱住她,沉嗓在她耳畔道出苦涩痛意:“你这是报复我吗?报复我当年自作主张地为你好?” “算是吧。知道当年我有多难受了吧?”沐青霜没有挣扎,只是没心没肺般闷声笑了,“跟你说正经的,忍气吞声的滋味可难受了,我二月里已经试过一回,忍得我那叫一个憋屈啊。所以我舍不得再叫你趟这浑水了,你得体谅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我体谅,但我不接受,偏要跟你纠缠到底。”贺征轻轻松开怀抱,双手扶住她的肩,与她四目相对。 “哎你这人!懒得理你。总之你在人前离我远点儿!”沐青霜轻轻挣出他的怀抱,举步就走。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得了她这“宽大处理”,贺征心情好了许多,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追问:“二月里发生了什么?” “小事而已,”沐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 “萱儿,我想想你方才那话好像不太对,”贺征微蹙眉心,后知后觉道,“旁人欺负了你,你就来欺负我?” 沐青霜没好气地白眼斜睨他,似笑非笑:“是是是,可不就欺负你?别人打我,我打贺征。” 贺征沉吟片刻后,点点头:“明白了。那我往后仔细护着你,让旁人欺负不了你,你就会对我好一些。” 沐青霜扶额,完全不想接他的话。这厮不讲理自说自话起来,跟她有得一拼。 她跟这家伙之间实在是缠不清,头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章…… 第49章 沐青霜与贺征一前一后从樱桃林出来后不久,公主府的属官们就开始请各位宾客前往就餐列席之处。 赵絮将就餐的地点定在流觞曲水旁,环水列席,倒也风雅。 座次上自然是以各家主事者的官衔地位来安排,贺征理所当然被安置在了主座左侧的尊位,显然比主座右侧的甘陵郡王赵旻还有分量些。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离了沐家三人老远,入席后就板着个冷脸,活像谁赖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好在众人早已习惯了贺将军高深莫测的冷漠脸,倒也没人想到他其实只是在生闷气。 沐青演远远瞧了他一眼,憋着笑意低声问:“谁惹他了?” 沐青霜没吭声,倒是向筠压着嗓子浅笑:“方才我瞧见他与萱儿一前一后从林子里出来,怕是又被萱儿给欺负了吧?” 沐青霜有些心虚地红着脸干笑两声,这话不好接。 若硬要这么说,那还真就是她“欺负”了他,亲了人又不认账,可算欺负了个彻底。 俗话说,天下事无巧不成书。俗话又说,冤家路窄。 吏部考功司司业白书衍官职上虽比司金中郎将沐青演低半头,可白家是前朝名门,与驸马苏家又有些故交,当然不至于敬陪末座,因而属官就将白家安排在了沐家的下手侧。 白书衍的夫人便是二月里在布庄与沐青霜、向筠遭遇的那位中年贵妇,而当时那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正好是白家夫妇的小女儿白韶蓉。 双方这一照面,脸色俱都有几分别扭,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不过,毕竟今日场合隆重,白家母女显然也没有要就地翻旧账闹场的意思,沐青霜与向筠便只是笑笑就随沐青演入座了。 虽曾与白家母女有那小小冲突,可沐青霜觉得今日在场最碍她眼的,绝对要属赵絮夫妇身旁的那个甘陵郡王赵旻。 打从当年在赫山那场考选初次遭遇,到去年冬日在钦州赵旻追上来查马车,再到今日,沐青霜总共才见这家伙第三次,可这人在她心中的印象之恶劣,早已根深蒂固打上“狗东西”这个烙印了。因着赵旻就坐在主座的右侧,沐青霜半点不想往那方向多看一眼。 如此一来,连带着坐在主座左侧的贺征也受了冷遇,怄得贺大将军脸上都快结冰了。 今日敬慧仪、周筱晗、齐嗣源都因有公务在身而未前来,在场除了自家兄嫂与贺征之外,沐青霜真正相熟的就只有对面的纪君正。 两人的座位隔着一道流觞曲水,也不大方便交谈,只能远远相视而笑,隔空递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约定待会儿再聊。 赵絮夫妇入座后,大家就着曲水流觞行了几轮酒令,场面很快热络起来。 初夏晴空湛蓝,别苑后头的远山含黛,流觞曲水悠悠回环,丝竹之声配着宾主尽欢的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是使人心旷神怡的浮生静好之态。 几轮酒令过后,赵絮支着下巴,笑意亲和地对众人道:“今日特地将大家请到这里,是因我与国子学祭酒郭大人打了个赌。” 赵絮一直就不是个倨傲狂妄的人,虽如今贵为辅政的公主殿下,在今日这私宴场合仍旧自称“我”,这实在很让人心生好感。 众人纷纷应和,询问是打了个什么样的赌。 “郭大人家中有一队极擅山林作战的府兵,”赵絮笑道,“据说在林中搜捕从未失过手,只要他们进林子扫一眼,不拘活人还是活物,再高明的藏身也能被揪出来。我觉得这约莫是郭大人自卖自夸,便想问问,在场有没有愿意试试与他们一较高下的年轻人?” 中原人常说“穷文富武”,乱世中越是贵重的门第,越是会注重让子女偃武修文齐头并进。在场各家的孩子大都是文武兼修的,这点小场面倒也应付得下。 不过众人还不知是如何“比试”,许多做父母的一怕儿女在比试中受伤,二怕儿女在公主所设的宴饮游乐上失了分寸闹出事,一时便无人应声。 见大家有所顾虑,驸马苏放云淡风轻地补充道:“今日本是来游玩的,不动刀兵。大家进雁鸣山各显神通,只管藏身,以两个时辰为限,谁躲过了郭大人这支神兵的搜捕,那就算赢。” 赵絮点头又道:“既是行乐助兴的游戏,自会有彩头。败者罚酒,胜者有赏。姑娘小子们,敢不敢啊?” 话说到这里,在场许多人就都有些品出味儿来了。 赵絮作为辅政公主,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与国子学祭酒闲聊起他家中府兵的事,总得有个由头才会说到这里来。 联想到近日有传闻说,国子学有意想仿照当年利州的赫山讲武堂那般,在辖下专开武学讲堂,再加上此刻这看似游戏的赌约…… 或许公主殿下与郭大人的赌约,名为游戏,实际却是意在评估适任官员。 今日这阵仗约莫是带着摸底试探的初选。 想透这一层后,沐青演立刻附在妹妹耳旁,小声问:“萱儿,你想试试吗?” 说完,使劲朝妹妹眨了眨眼。 沐青霜愣愣想了半晌,隐约有点明白兄长的暗示,双眸渐渐晶亮:“想啊!” 就沐青霜眼下的处境来说,若她去应考掌握兵权的官职,赵诚铭必定心有芥蒂,哪怕她宁愿在任意哪支军中做个微末的十夫长,赵诚铭也未必会给她机会。 可若让她去应考文官,她的长才又似乎与哪个职位都不相符,根本考不上—— 毕竟她在年少求学时就没在“修文”这件事上花太多心思,除了兵法兵策还肯听几句外,大多时候都只想着怎么拴住贺征来着。 假若国子学当真要如传言那般,仿照讲武堂规制开武学,那她统帅沐家暗部府兵五年的经验就有了用处,根本就是游刃有余,像当初他们在赫山讲武堂的教头印从珂那样。 总之,如今她若想再走领兵之路是没多大可能的,要是能在国子学辖下的武学讲堂谋个教头之类的官职,倒也算不错的出路。 **** 就在席间众人交头接耳时,赵絮看了左手侧的贺征一眼:“凡事总需个领头的,搜捕这一方就劳烦贺大将军带队,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皆知贺征更擅整建制大军攻防,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用他来带领搜捕一方,虽让人感觉压力颇大,但又觉多少还有那么一丝胜算,因此并无异议。 对赵絮今日的这一手,贺征事先并不知情,眼下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听赵絮夫妇说完后,心中立刻就有了谱,瞬间意识到这对沐青霜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 只是他拿不准沐青霜会作何打算,便忍不住扭头往后头看去。 然而此时的沐青霜正顾自低头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根本没注意到他这动静。 倒是沐青霜旁边的那个白家小姑娘无端端红了脸。 贺征等了半晌,见沐青霜根本没有要看过来的意思,只能默默收回目光。 赵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指节轻叩桌案,抿笑低声:“贺大将军,可不许徇私放水啊。” “殿下是这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她’?”贺征淡声轻哼,“她进了林子多大本事,殿下没见识过?” 赵絮意味深长地啧了啧舌,端起面前的酒盏浅啜一口,笑而不语。 年轻人们渐渐热情高涨,纷纷七嘴八舌地开始向记名属官报上名号,连纪君正都凑了个热闹。 有人一看纪君正也要下场,当即笑着起哄道:“纪将军于山林作战乃是一绝,举国上下谁不知道?若这游戏有他在,我们完全就是成了陪玩儿了,殿下还不如这会儿就直接将彩头赏了他呢!” 赵絮朗声笑劝:“那可未必啊。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瞧着你们一个个年轻轻的,要有迎难而上的锐气嘛!” 贺征以指尖轻抚酒盏上的雕纹,似笑非笑地看了纪君正一眼:“殿下今日的彩头赏赐,怕是轮不到纪将军拿。” 纪君正本要跟贺征抬杠,一抬眼就瞧见对面的沐青霜,立刻明白贺征话中所指,便大笑着拍桌而起。 “贺大将军这话可是有玄机的,大家待会儿可仔细瞧好啊!若非殿下定了两个时辰为限,只怕有人能躲到天黑,没谁能将她逮到!” 两人意外默契地一搭一唱,暗搓搓地沐青霜造起了声势。 众人果然被引爆了奇心,纷纷四下张望,不停地小声议论,猜测着两位将军所说的这人是何方神圣。 沐青霜垂下脸猛翻白眼,好笑地小声嘀咕:“躲到天黑算什么?我能在林子里生根发芽。”她打小进了林子就如蛟龙归海,这是沐家人祖祖辈辈传在血液里的本事。 坐在她旁边只隔了不足半步的白韶蓉听见她这句低声自语,蹙眉看过来,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笑弯了眉眼。 “你这人倒有意思,怎么自说自话地就狂起来了。” 沐青霜回她一笑,转头对记名属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是时候让中原人见识一下循化沐家山林之王的风采了。 作者有话要说:值此中秋佳节之际,沐小将军也即将走上重新崛起的光荣之路~! 以及,破晋江误我!莫名其妙抽搐得像帕金森患者一样qaq!!前一章我一个小时以前就更了!这是今天的二更!我暴风哭泣! 第50章 记名属官依照座次挨个询问,将愿意参加搜山游戏的人一一记上名册。 期间,别苑侍者、侍女们陆续上着各色酒菜餐食,宴饮并未因此中断。 因是在流觞曲水畔依次列席,今日自是分餐而食。侍者侍女们依次为每个宾客送上同样的菜色,碟盏碗盘都是精致小巧的,数量上却足够丰富,将每张桌案都摆得占了大半。 自向记名属官报过名后,沐青霜立刻将自己面前的酒盏倒扣在左侧桌角,暗示侍者们不必再为自己斟酒,接着便以审慎的目光飞快将面前的所有菜色都打量一遍。 沐青霜到底在赫山讲武堂受教三年,又统领沐家暗部府兵五年,不但配合令子都的循化营剿过山匪,也曾独立领军与红发鬼大军作战。因为这些经历,她虽从未正式被编入军籍,但很多习惯就是行伍多年的将领该有的。 对她来说,方才赵絮所提的“游戏”就算是接下来的作战目标,从自己向记名属官报上姓名决定加入这场战局时,一应的事宜就已进入备战状态。 既目标是“进山林躲藏两个时辰不被搜捕方抓到”,那备战的首个要点,便是少喝水,以及尽可能挑选汤汁较少、能快速饱腹的食物。 飞快审视过菜色后,沐青霜毫不犹豫地将“翠竹酿春”、“金云丝绣球”和“芋泥扣”这三道菜挪到面前,再不看其余菜色一眼。 “翠竹酿春”是黄瓜切成方形盒状镂空,中间镶上鹿肉茸配青、红、白三色瓜果丁调味的馅心。 而“金云丝绣球”则是猪肉丸子外面裹上炸至金黄的鸡蛋丝。 至于“芋泥扣”,这是一道极其“硬”的菜酿肘子配上芋泥,肥而不腻,饱腹极快。 其实这三道菜并非沐青霜平常的口味,她这时又不敢喝汤,咽得有些难受。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既是“备战”用餐,哪里还顾得上合不合口味,埋头吃就对了。 向筠见状,本想替她拿汤来,却被沐青演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向筠疑惑蹙眉轻瞪自家夫婿,却见沐青演轻抬下巴,不着痕迹地指向对面的纪君正。 隔着一道窄窄曲水,向筠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瞧见纪君正面前的桌案,只大约凭着菜式的颜色与摆盘,看出此刻挪到他面前的那几盘菜跟沐青霜面前的差不多。 向筠这才隐约有点明白其中玄机,于是点点头不再多事。 **** 沐青霜飞快地转着脑子,一边风卷残云般扫荡着面前三道菜,全没注意身旁兄嫂的动静,更没闲功夫留心旁人。 直到将面前三道菜吃个精光,她才回过神来,稍一扭头就见旁座的白韶蓉正诧异地盯着她,神情很复杂。 “白小姐这是……”沐青霜接过身后侍女递上来的巾子拭了拭嘴角,“有指教?” 白韶蓉含义不明地“啧”了一声,嘀咕着转回脸去:“你用餐真没规矩,粗鲁。” 早前那些枕戈待旦的年月,凡戎马之人,只要端起的碗就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餐饭,比这更凶猛的吃像都有呢。沐青霜哽了半晌,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这些话按回喉咙里去。 虽说这白小姐今日似乎有点好管她的闲事,不过能这般直接当面说而不是在背后嚼舌根,沐青霜便觉得自己还能忍她一忍。 不惹事,不惹事。 哪知白韶蓉抿了两口汤后,再度转过脸来瞧着她,低声又道:“有规矩的人家都知道,莫说是做客,就是在自己家中用餐,也绝不该只盯着面前的几盘菜猛吃,更不能吃得这么干净。你这盘子都见底了,叫人看到要笑话死你。” “哦。”沐青霜对她这番碎嘴报以敷衍假笑。 其实白家这姑娘的话虽不大客气,道理却是那个道理,沐青霜自己也知道方才的吃法有些失礼。 只是白家姑娘显然在之前的战乱年月里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加之两人也不熟,沐青霜便懒怠与她解释自己这番习惯行径背后的缘由。 白韶蓉轻轻“哼”了一声:“好心提醒你,你还不爱听。利州人就是粗野,不堪教化。” 显然,这些日子下来,她对沐家的来处已略有所闻了。 “是啊是啊,利州人不但粗野,还凶残,我们在家都是茹毛饮血的呢!”她一直这么冲自己叽叽咕咕,沐青霜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见白韶蓉半信半疑地惊恐瞠目,沐青霜淡淡哼笑一声,压低嗓子道:“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不专心吃饭,总盯着别人做什么?一口一个规矩,你‘规矩牌坊’成的精啊?” 大约白韶蓉没遇到过沐青霜这种路数的人物,立时被噎得没接上话。 沐青霜不再理她,举目环视仍在喝酒谈笑的众人后,终于瞥向主座那头。 先前还坐在主座右座的赵旻已不知去向,这让沐青霜觉得神清气爽。 赵絮正隔座与国子学祭酒郭攀大人交谈,与赵絮并坐的驸马苏放倒是正好迎上沐青霜的眼神。 苏放举起杯盏,远远向她颔首示意,聊尽主家之谊。 沐青霜歉然一笑,指了指自己桌角处已倒扣起的杯盏。苏放也没与她为难,只是笑着对主座左侧的贺征说了句什么。 贺征转头过来时,沐青霜忙不迭收回目光,强装不熟。 **** 约莫到了正未时,宴饮终于近了尾声,众人大都酒足饭饱。 苏放在赵絮耳畔说了什么,赵絮点点头,苏放便吩咐侍者们给各位宾客奉上助解油腻的煎贡梅小吊梨汤。 这汤酸甜爽口,在盛宴过后解腻解酒是再好不过的。但沐青霜只克制地抿了一小口,尝了个滋味就放下了。 旁座的白韶蓉似乎也只喝了两三口就不打算再喝,不过她的母亲却温声慈爱地劝道:“……晚些你要进林子去玩那游戏,得要躲躲藏藏两个时辰,多喝些润着点儿嗓子才好。” 沐青霜不经意间听到这番话,赶忙撇开脸清了清嗓子,及时拦住差点冲口而出的笑声。 既明知道是进山去躲躲藏藏的,润嗓子是要做什么?预备着喊救命时声音够脆够响么? 晚些在林子里多跑两下就会憋不住想…… 藏得住两个时辰才有鬼了。 白韶蓉似乎看出了她在笑自己,顿时有些恼火地瞪了她一眼,气呼呼捏紧小匙,将自己的那碗煎贡梅小吊梨汤喝了大半。 主座上的赵絮见大家都差不多了,便吩咐人在湖畔摆好新鲜樱桃与茶果,邀众人一道转往湖边。 在人群络绎往湖边去的途中,贺征刻意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后头的沐青霜跟上来。 不过,沐青霜还没走到贺征那里,白韶蓉倒是先追上了沐青霜的脚步。 “我方才好好喝我的汤,你凭什么又笑我?!” 面对这气鼓鼓的质问,沐青霜忍笑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一些事……” 这姑娘跟她不是一路人,她怕说多了要吵起来,便不打算多嘴。 她越是这样,白韶蓉便愈发觉得有古怪,于是跺了跺脚,咬牙发恼:“打从在布庄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讨厌鬼!” “白小姐说的没错,我是讨厌鬼没错,”沐青霜歪着脑袋笑觑她,“白小姐难道不讨厌……鬼?” 循化小霸王打小在利州横着走,旁的事不敢说有多精通,打架斗嘴却是谁都服气的一把好手。若不是如今她不好太嚣张,她觉得自己能不带脏字的将这小姑娘挤兑得坐地痛哭。 白韶蓉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想明白自己这到底是被她骂了还是没有,看上去明显是愈发地怄火了。 “你……你以为你多了不起!”白韶蓉气急,约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她看了一眼沐青霜手上的银镯,咬牙怒道,“这是镐京不是利州,你家在利州再势大,到了镐京,也不过就是落毛的凤凰!”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让沐青霜想还嘴都找不着什么说处。如今的沐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有从前在利州时那般肆无忌惮,可不就像落毛的凤凰么? 两人先前斗嘴时音量都不大,周围人并没有注意。可这会儿白韶蓉起急了,稍稍扬了点声气,临近的一些人自然听到了,便纷纷朝二人这里看过来。 这多少让沐青霜有些下不来台。 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揍她吧,显得沐大小姐被戳中痛脚恼羞成怒;若就这么忍气吞声吧……又过分太怂。 就在沐青霜难堪之际,不知何时穿过人群走来的贺征冷冷淡淡看了白韶蓉一眼。 其实他在人前一惯没什么表情的,这波澜不惊的一记眼神也是很快就掠过了,可白韶蓉却莫名羞红了脸。 在她开口问好之前,贺征沉嗓清冷,一本正经:“嗯,落毛的凤凰,不如你。” 说完,兀自握住了沐青霜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了。 待到二人的背影彻底看不见以后,白韶蓉才醒过神来,立刻难堪地颜面飞奔向自己的母亲,一头扑进母亲怀里。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贺大将军!” 居然骂她是…… 最可气的是,眼下贺征如日中天,连甘陵郡王都不大敢惹他,白家自然也是惹不起,只能吞下这口气了。想到这些,白韶蓉悲从中来,娇声啜泣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我没有迟到~!仰天大笑.jpg,终于不用害可怜的阿纹再为我背锅了!第二更还没写完,可能很晚才能更,不修仙的小伙伴明天再来看吧~(づ ̄ 3 ̄)づ 第51章 别说白韶蓉没想到贺征“是这样的贺大将军”,连沐青霜都没想到。 贺征带着沐青霜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径直来到湖边长廊的偏僻处,面朝湖心并肩站定。 “就知道窝里横。早上欺负我的时候不还挺凶?”贺征望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唇角无端端轻扬。 沐青霜淡垂眼帘,讪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跟你一个窝里……” 毕竟贺征这才当众护了她一把,她也不能太不客气,只能将“脸大如盆”这个评价默默吞下去了。 双双静默半晌,沐青霜将双手绞在身后,扭过头,神色复杂地觑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竟会说出那样的话。看来这五年你变化不小,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 以往大家都说贺征是因为性子冷淡才不爱说话,沐青霜却始终认定他的寡言只是因为嘴笨,加之骨子里也天生有一份出自名门的矜持,轻易不会对人说出什么刻薄的话而已。 “两军交战时,阵前骂架什么难听话没说过?”贺征打断她,不想听她自顾自道出什么陌生疏离的言论,“你以为贺将军是不用上阵骂架的?” 打了五年仗,其中有近四年贺征都是亲身在前线的,不但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也顺理成章练就了一张淬毒的嘴。 她噗嗤笑出声,眉眼都弯成了甜月牙:“我实在没法想象你板着冷脸在阵前与人骂架的模样。所以,之前你是一直让着我,忍着没还嘴?” 她打小跟着沐青演在利州军各营出入,后来交好的那些伙伴们也大多是嘴上不大讲究的小纨绔,因而她起急发狠时说话其实挺……那什么的。 若是贺征也卯起来跟她抬杠,那场面,啧啧,不敢想。 贺征看着她的侧脸轻笑一声:“往后我也不会还嘴。” 总觉他此刻的目光比廊外的日头更灼人,沐青霜蓦地红了脸,假作无事地略扭头看向别处:“方才多谢你啦。不过,怕是会叫人笑话你堂堂大将军欺负小姑娘了。” “谁爱笑尽管笑。许她欺负我的小姑娘,不许我替我的小姑娘还嘴?做梦。” 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要脸了吗?沐青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谁是你的小姑娘?你哪儿来的小姑娘?” 贺征像个顽劣少年一般,斜斜抬头望着廊檐上的雕花,口中含含糊糊地哼道:“谁接话谁就是。” 夏日午后的晴光软软打过来,将他透红的耳骨映得格外显眼。 “幼稚,且脸大,”沐青霜赧然抿笑,清了清嗓子,才又正色道,“说正经的,往后若再遇到这样的情形,你真的别掺和了,对你不好。” 其实像白韶蓉那样还算好的,说穿了不过是个小姑娘闲得嘴碎而已。 这世间从来不乏真正拜高踩低的刻薄之人,待到三司会审后,更难听的话都会有人说,沐青霜着实不愿贺征再跟着为这些琐碎闲气自降身份了。 “我偏要掺和,”贺征斜眼睨她,淡声挑衅,“你若不服,去御前击鼓鸣冤啊。” 好嘛,这是把她早上在樱桃林里砸给他的话又丢回来了。沐青霜瞪他半晌,末了只能无奈地送他一对白眼。 “那至少,你以后不要在人前对我动手动脚成不成?你早上分明答应的。”方才突然当着众人的面牵她的手,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咧。 扳回一城的贺征唇角高高翘起:“你是说,在人后可以?” “你给我……麻溜地滚。” 这句话,沐青霜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 等沐青霜整理好情绪从长廊下行出,沿着碎石小径到了湖畔草坪时,众人已差不多聚齐。 别苑的侍者侍女们早已在此地做好布置,开阔的草坪上搭了丝竹乐舞所需小台,宾主坐席也陈列齐备,惹人垂涎的新鲜樱桃与各色茶果都已摆好。 主座前摆了一个类似作战沙盘的玩意儿,而贺征的案几就被安排在那沙盘旁边。 很显然,虽赵絮让他做追捕一方的“统帅”,却不打算让他亲自上阵,只需在此地运筹帷幄即可。 记名属官点了人头,将方才自报姓名愿进林子的人都拢到一处,总共二十八人,不太齐整地勉强列了个队。 而作为追捕一方的郭府府兵约莫六十人,规规整整在对面也列了队,个个看起来都不像省油的灯。 站位时,沐青霜刻意挑了与纪君正隔着三个人的位置,纪君正的神情虽有些诧异,却没有当众多说什么。 在沐青霜的考量里,其实不独贺征,就连敬慧仪与纪君正这两个昔日伙伴,她也是不愿连累的。别的事她或许做不到,但她至少能做到不当众与他们表现得太亲近,让旁人将来在指戳沐家时不牵连她的无辜伙伴,这样就好。 国子学祭酒郭攀站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捋着胡须慈蔼笑道:“这雁鸣山可不算小,若由得你们满山随处去躲,那就像撒了把豆子进湖里,找起来太难了,老夫可不吃这亏。”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郭攀回身指了指主座前那个沙盘。 “各位后生,待会儿进了林子,你们可不许跑出这个范围。若是被追出了这圈儿,哪怕没被逮到都算输的哦。” 这规则惹得年轻人们苦笑哀嚎。 郭攀老顽童似的,面带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挥挥手让下属将带着他们去那沙盘前观摩片刻。 “都记清楚了吧?北不能过桦树林,南不能过小溪,东面以草甸斜坡为界,西面……”郭攀笑眯眯的模样十足是个老狐狸,“哦,西面是个悬崖瀑布,依老夫看,便是有人拿刀砍过来,你们也不会越界的。” 年轻人们又起哄笑闹几句后,赵絮扬声问道:“各位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赶紧的啊。” 一时间,有人忙着去出恭,有人忙着搜罗些干粮果子带着,有人没头苍蝇似的原地团团转,自己也不知要干嘛,场面糟乱得叫人捧腹。 只有沐青霜、纪君正,还有另外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找到一旁的侍者侍女要了几条肉干,又要了桐油纸来包好带在身上,旁的都没要。 五人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地挑眉笑笑,谁也没说话。 沐青霜想了想,匆匆忙忙跑到兄嫂的桌案前,摘下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交到向筠手上:“嫂,你先帮我收着。” 旁座的白夫人露出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扬声对白韶蓉道:“蓉儿,家里首饰多的是,身上那套若待会儿在林子里磕坏了、丢了也不必在意的。” 沐青霜没理她,转身跑回阵列里去了。向筠与沐青演则是双双憋着要笑不笑的脸,无声对望一眼。 锣鼓敲响的前一瞬,贺征走到主座右侧,看似友好地按住赵旻的肩头,将他压回自己的椅子上坐好。 “恳请甘陵郡王,在这两个时辰内务必留在末将目之所及处。”贺征语气平板冷淡,却带着一种无形威压。 赵旻挣不开他,只能自暴自弃地窝在椅子上,口中恼怒哼道:“凭什么?” “凭你从前有恶劣前科,”贺征还没说话,赵絮倒是先冷眼看了过来,“给我老实呆着!敢乱跑一步,杖二十;跑两步,杖五十。” 她如今是协理政务的公主,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 “不是,二皇姐,你算数是不是有点问题?”赵旻听得急眼了。 “没问题,”赵絮神色严厉地盯着他,“若你不幸踏进上山道,我敢将你杖毙。” 赵旻咬了咬牙,低头道:“你等着。” “等着呢。”赵絮抬了抬下巴,冷哼出声。 **** 鸣锣第一声后,大家就蜂拥着进了上山道。 “追兵”会在两炷香之后出发,二十八人就得利用这两炷香时间,迅速进林子寻到藏身之所。 二十八人中的大多数还在边跑边嘻嘻哈哈议论着该怎么躲,沐青霜已闷声不响蹿到了人群最前,纪君正紧随其后,两人迅速没入道旁一片稀疏的柳林中。 那片柳林并不算茂密,看起来实在不是藏身的好去处,加之林中又没有上山的路,旁的人便果断放弃这个位置,继续沿着上山道往上面的林深处跑去。 白韶蓉犹豫片刻,最终咬咬牙,还是循着沐青霜与纪君正先前消失的位置跟进了柳林。 “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鬼。”**** 沐青霜与纪君正进了林子后,一路扯着柳条,飞快编织着环帽与罩衣,口中还有来有往地聊起天来。 “……你瞪我干嘛?”沐青霜手快,将自己编好的环帽戴的纪君正头上,又抢过他手中编了一大半的柳条接着编,“我家的事,你和慧仪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几个,谁走到今天这地步是容易的?我是真不想连累你们,这些日子才没和你们走动,不是跟你们生分的意思。” 见纪君正还在瞪人,沐青霜手中不停,却抬起脚尖轻踢了他一下:“差不多得了啊。再瞪,仔细我把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纪君正轻轻还了她一脚,总算露出了笑脸。 两人将伪装都做好后,双双抬头打量着柳林中看似无路的荒草斜坡。 “一群没进过山的中原狍子,看着没路又不表示走不过去,”纪君正嘿嘿坏笑,“路都是人趟出来的,这道理他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这柳林虽稀疏,但怎么也比外头那山间道易于藏身。光溜溜的山间道上,一大群人乌泱泱跑成一团,一逮一个准,那必然是追兵上来后首先要清理的地方啊。 “嘴上积德吧你,说人傻狍子……”沐青霜正笑呢,听到有人追进林子的脚步声,赶忙噤声,扯了纪君正就开跑。 纪君正边跑边回头张望,见来的是白韶蓉,顿时乐了:“嘿,看不出这小姑娘还有点脑子,知道跟着咱俩。” 沐青霜这才止步,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白韶蓉:“你是特地追上来找我吵架,还是单纯顺路?” 白韶蓉看着他俩的妆扮显然懵了一下,片刻后才接着喘道:“我怀疑你与贺大将军有一腿!我得跟着你,若他故意对你放水助你舞弊,我就、我就……告诉所有人!” “呿,我还以为你就要去御前击鼓鸣冤呢,”沐青霜哼哼笑,“随你,跟得上就跟,我无所谓。” 说完,伸手往坡上杂草丛中的泥土里探了探。 找到可以使力的点后,她毫不犹豫地攀了上去,身移影动似行云流水,轻松得如履平地。 纪君正的心动与她几乎同步,口中还不忘乐不可支地调侃道:“怎么的?听她那意思,你和贺大将军被人撞破了奸情?” “闭嘴!信不信我上去就找个地方将你活埋了!”沐青霜笑骂着,回头看了一眼勉力跟上的白韶蓉。 这小姑娘虽然嘴碎了些,此刻却没有想象中的娇气,正学着他俩的模样,略显吃力地跟着爬上来。 见沐青霜回头看自己,白韶蓉气呼呼急喘:“你们两个真是……明明有路却不走,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 纪君正哈哈笑:“完了完了,大事不好。青霜,继你与贺大将军的奸情被撞破后,你我之间的不可告人又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呵呵。”沐青霜白眼冷笑,继续向前。 **** 果如纪君正所料,追兵首先清理的目标就是那条上山道。 有六个人跑得比别人都慢些掉了队,还没来得及进林子找地方躲藏,在道中就被追兵抓住了。 瞧见两名追兵带着蔫头耷脑的六人退回湖畔来,贺征顺手拔掉沙盘中的六面小旗子。 “还有二十二个。” 赵絮抿直了唇,遥遥与郭攀对视一眼,一老一少俱都有些失望地无声轻叹。 才刚刚开局就折六个,这架势,只怕今日怕是挑不出几个好苗子来了。 虽然说好的是游戏玩乐,可一开局就被抓了,六个年轻人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扫了颜面,神情姿态俱都有点蔫。 家人瞧着他们失落的模样,自是笑着迎上来安慰。 其中有一人便小声抱怨道:“要早知道会这样,方才一开始我就该跟着纪将军和那个绿衣姑娘进柳林的。” 原本已气定神闲坐回椅子上喝茶的贺征闻言蹙眉,扭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少年。 “你说纪将军和谁?” 那少年被他突然犀利的眼神惊得有些惴惴不安,连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讷讷低声:“纪将军和那个……” 少年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宾客,指了指沐青演和向筠:“好像就是那位大人的妹妹。纪将军和她一开始就进了柳林。” “就他们两个?” “我只看到他们两个进去了,之后有没有人再跟着过去我没注意。”少年老老实实答道。 贺征向他颔首谢过,冷着脸对两名追兵道:“去传令,分出十人,顺着柳林的上风位找地方窝着守株待兔,专逮纪君正和沐青霜。” 赵旻看他的眼神仿佛见了活鬼。 赵絮则是端不住威严地笑倒在驸马苏放的肩头:“我还怕你徇私,没想到贺大将军这么狠得下心!哈哈哈哈……”这笨蛋,怕是打算孤单终老。 苏放将乐不可支的公主殿下扶正坐好,示意身后的侍者将自家桌案上那碟子樱桃拿到贺征那里去。 贺征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多出来的那盘樱桃,又看向苏放:“驸马这是?” “贺大将军稍安勿躁。心里酸的时候,多吃些甜的缓缓就好。” 看着贺征被戳破心事后尴尬发黑的冷脸,苏放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善解人意之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悄悄咪咪捉个虫,哈哈言而有信的我,说二更就二更,哼唧~! 第52章 沿着土坡攀出柳林后,上面就是一片密林。 这林中的树都是天生天养,许多个树种融洽丛生,枝繁叶茂,参天蔽日。 因是从下风口上来的,才刚站定沐青霜就已察觉到异样。 她看了看风来处突然振翅而起的几只小小雀鸟,立刻回头向还在攀爬最后几步的纪君正打了个手势,接着便步履轻巧地往最近那棵大树后旋身一跃、顷刻倏忽,就像活生生融在了林间,再看不到她的踪迹。 白韶蓉在比纪君正更低的位置,抬头时正巧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她惊讶地屏住了呼吸,使劲眨眼好几回,总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可再瞧瞧沐青霜方才站的那个位置,除了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的丝缕天光外,只见微风轻拂过杂乱浅草,空无一人。 纪君正扭身回头,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几步,略靠近惊愕呆愣的白韶蓉,以气声道:“有人堵过来了,你手脚轻些,赶紧找地方藏好。” 说完,臂上猛地使力,三两步就蹿了上去,再次重演了方才沐青霜消失的那一幕。 娘亲,我可能见着鬼了。白韶蓉头皮发麻,整个人抖了两下。 不过形势紧急,她也没再过多浪费时间,忙不迭左右看看,瞧着自己右手侧有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便赶紧躲进去尽力蜷身,双手紧紧反扣进背后的软土中。 她才将自己藏好,就听到头顶有追兵的脚步声,不禁咽了咽口水,心跳得快蹦到喉咙口。 追兵们悉悉索索的动静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来回晃悠,大约是将这片儿都扫了一圈。 好半晌后,有人道:“或许不是从这个方向上来的。” 未几,追兵们撤离了这一片,换了个方向重新搜寻。 直到确定那些脚步声彻底消失,白韶蓉才松了一口大气,慢慢从灌木中钻出来,抖抖索索再往上爬。 等她站定后,举目四顾,却并未见沐青霜与纪君正的身影,心下没来由地着慌起来。 她碎步急奔向沐青霜早前消失的那棵树,边走边小声急唤:“喂,你们……” 话才出口,她的后脑勺就被一颗草果击中,吓得她整个人原地跳了起来。 回身望去,反方向那棵大树的树冠上探出了沐青霜戴着柳条环帽的脑袋。 她口中衔着一棵长长的嫩草芯,神情悠然,半点没有躲避追捕该有的紧迫与惊惶。 “你……你才是这山间什么东西成的精吧?!”白韶蓉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瞪着她。 方才明明看她躲到面前这棵树后面的,怎么又在追兵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跑到对面那棵树上去了?! 沐青霜还她一对白眼,咬着草芯低声道:“我们要换地方了,你还跟不跟?” 白韶蓉闻言,面有踌躇之色:“这里不是很容易藏身吗?追兵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谁告诉你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沐青霜耐着性子简单解释,“山林搜捕的要点之一就是来回扫荡,被追捕一方的保命之道是‘藏死,奔活’。能听懂吗?” 语毕,她从树上翻身而下。 她那被枝叶伪装裹住的身躯看似可笑,但在下落时却轻灵如山中雀鸟,翩跹自如,足尖点地而无异响。 紧接着,纪君正也从旁边另一棵树上闪身而出,轻巧落地。 “半懂不懂吧,”白韶蓉深吸了一口气,瞧着沐青霜的眼神渐渐没有之前的倨傲与较劲,倒多了点夹杂着无助的迷茫,“那什么,我想跟你说个事。” 她慢吞吞挪着步子走过去,略踮了脚凑到沐青霜耳畔,尴尬地支支吾吾:“我想……我……憋……” 此刻的白韶蓉是很想跟着他们二人继续走的,可她实在情非得已,不宜大动了。 沐青霜噗嗤轻笑,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这我可帮上忙,你自个儿想法子去。就别跟着我俩跑了,在这儿附近找地方,能躲多久算多久吧。” 见她并不打算对自己身出援手,白韶蓉有点失望地扁了扁嘴。 侧耳凝神半晌的纪君正忽对沐青霜一挑眉,吊儿郎当地笑道:“他们回来了。咱俩换个地方‘不可告人’去?” “转场子!”沐青霜对纪君正扬了扬下巴,迈开步子就往西面开跑。 纪君正迅速跟上她的步伐,两道绿色残影一前一后掠过白韶蓉面前,荡起一阵凉风。 两人走后,白韶蓉也回过神来,赶忙跑到大树后的杂草丛中躲起来。 她尴尬地蹲在那里,脸色红白交加,既因内急而难受,又因沐青霜与纪君正方才那种种如山魈精怪般的神出鬼没而讶异惊骇。 正所谓“穷文富武”,白家从前朝起就是传续上百年的京畿道名门,虽家中以文官居多,家中子弟却都要文武兼修,在之前那些战乱年月里更是不敢懈怠。 白韶蓉自己虽因身体稍显羸弱,于习武之事上便只浅尝辄止,但她家中不乏在武学之道上小有所成的兄弟姐妹,因而她多少也能看出些深浅高低的门道来。 就方才沐青霜与纪君正的种种行径,白韶蓉觉得,自家随意哪个同龄人来,在这两人手上都占不到便宜。 纪君正这样厉害,她虽惊讶却并不觉奇怪,毕竟纪将军在复国之战中领军打出了好几场令人拍案叫绝的山林大捷,名声还是颇为响亮的;但那个沐家大小姐…… 进了林子以后似乎比纪将军还更如鱼得水些! 就在白韶蓉心中思绪起伏之际,草丛忽然被人拨开,几个追兵站在她面前,乐呵呵笑得友善,客气地做出“请跟我们走”的手势。 白韶蓉懵懵地站起来,茫然脱口:“我没藏好吗?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几名追兵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比白韶蓉大不了多少的姑娘抬起手,冲她周身晃了晃—— 她发簪上的宝石、耳坠上的金箔花钿、腰间的佩玉起此彼伏地烁起点点幽光。 原来对方手中拿着一面折光极敏的小镜子。 白韶蓉恍然大悟,悔不当初地跺脚:“怪不得她方才临走之前要把首饰摘下来!” 这忘形的跺脚立刻使她陷入一种紧迫且尴尬的境地……“你们、你们等等我……走远一点……我……” 好急好急好急啊! **** 被两名追兵“押送”回湖畔后,白韶蓉一脸难堪地看着贺征从沙盘上拔出代表自己的那根小旗子,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有三个在她之前被抓回来的人排在贺征面前,她也被人带到那三人之后站着。 她的母亲笑着走过来陪在她身旁,拍拍她的背柔声安慰。想着她毕竟在林子里待了半个多时辰了,她母亲便低声问她渴不渴。 白韶蓉此刻简直听不得“渴不渴”这个问题,秀气白嫩的面庞涨得通红:“娘,您回去坐着吧……” 前头三个人挨个接受了贺征的询问,问题只有一个,“从哪个位置上去的”。 这三人都是一开始就走上山道的,贺征得了答案,便颔首谢过他们,请他们回了自家座。 轮到白韶蓉时,不等贺征开口,她就垂着脑袋主动道:“从柳林上去的。” 说完,她正想离去,却被贺征唤住。 “遇见过什么人吗?” 白韶蓉止步回眸,抿紧了唇望着贺征,神情有些讪讪,又有些微不满的抗拒之色。 毕竟贺大将军中午才当众将她损到痛哭,她心里还是稍稍有点记仇的。 沙盘后的主座桌案后,赵絮托腮笑着帮腔:“告密有赏的。” 见赵絮发话了,白韶蓉略一沉吟,回身行了个礼:“殿下,奖赏可以自己选么?” “你想要什么?”赵絮一脸兴味地觑着她。 白韶蓉置气般觑了贺征一眼:“中午贺大将军骂了我,我要他给我认错道歉。” 赵絮并不知中午发生的那点小事,闻言惊讶地看向贺征。 贺征神色镇定,条理分明地指出:“中午是你先对人出言不逊的。” “我有我的不对,晚些我去给她认错,”白韶蓉梗起了脖子,倔强的小脸上泛起微红,“那你也该给我认错,不然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贺征想了想:“我可以让你骂回来。”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护着自家小姑娘何错之有? “……唔,也行,”白韶蓉咬了咬下唇角,不放心地又问,“当众给我骂回来?” 贺征点头:“只能骂我,不能牵连旁人。” “成交!”白韶蓉虽碎嘴倨傲些,但也是个耿直脾气,两人这就算谈定了条件。 既达成了共识,白韶蓉也痛快,不要人追着问,竹筒倒豆子般说得一清二楚:“我遇到纪将军和沐家小姐,我跟着他俩从柳林上去的。到了我被抓的那个地方,我们各自躲过了一次搜捕。追兵走后,他俩就往西去了。” 赵絮闻言,颇有些欣喜地捏紧了苏放的手,欣慰地喃声轻笑:“你听你听,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艺高人胆大的啊……” 按照郭攀给今日游戏立下的规矩,西面以悬崖瀑布为界,一旦被追兵堵了,便没有退路可挣扎,只能束手就擒。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从上山之初就放弃了往西。 此刻大多数人都在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躲,追兵自也多往这三个方向去追,这反而导致西面成为目前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 沐青霜与纪君正能在被动躲避的过程中立刻想明白这一点,可见这两人的应变之快、对局势的把控与判断之精准,这正是赵絮与郭攀希望在今日看到的东西。 白韶蓉说完后,看了看赵絮,见对方颔首示意,便准备回席。 不过她在看到贺征之后,又想起中午被他骂哭的委屈,便忿忿踱到他面前,小声道:“贺大将军,我再白送你一个人情。” 贺征静静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只眉梢略略上挑。 “他们走时,纪将军说,他俩要‘换个地方不可告人去’。” 白韶蓉说完,见贺征顿时俊脸发黑,赶忙拎了裙摆落荒而逃,直到回了自家桌案后坐好,才躲在母亲怀里咯咯乐个不停。 大仇得报,高兴啊。 **** 得知沐青霜与纪君正往西去之后,被贺征部署来专门围堵二人的那十名郭府府兵便转道往西边追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追兵抓到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回湖畔来。 与之前抓到的人一样,这些人也被带到贺征与赵絮面前,一一接受了询问,复述了自己躲藏的路线。 奇怪的是,一连被逮回来十个,其中甚至有两个就是在西面靠近悬崖瀑布的地方被抓到的,可却没有一个人再见过沐青霜与纪君正了。 搜捕进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沙盘上原本的二十八支小旗子只剩了五支,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纪君正与沐青霜。 纪君正在山间藏匿行迹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件事并不足以使众人震惊,毕竟他原本就以擅长山林作战而蜚声朝野。 可那在中原名不见经传的沐家大小姐,传闻中只是从前在利州老家带领过沐氏府兵的一部分,并无任何御敌战绩传出,竟也能与纪将军不相上下,这实在不得不叫人瞠目结舌。 不少人并不相信这是沐青霜自己的真本事,交头接耳窃声揣测,总觉或许沐大小姐只是因为跟着纪将军,这才沾光捡了便宜没被发现。 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好像没有人再关注游戏的最终胜负了。 许多人围到沙盘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沐青霜可能去往了哪个方向,纷纷出着乱七八糟的主意,试图帮助追兵找到沐青霜与纪君正的藏身之处。 老顽童郭攀奸诈笑着站起身,苍老却矍铄的嗓音带笑:“殿下,本官有个……胜之不武的主意。”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将目光汇集到他身上,静候下文。 “郭大人请讲。”赵絮好奇蹙眉,做洗耳恭听状。 郭攀道:“老夫这支府兵在林间搜捕时有个杀手锏,以往用这法子追捕过刺客宵小,战时还曾用来搜山清缴过伪盛朝溃兵,从未失手。原想着今日只是游戏玩乐,这法子怕是不大派得上用场,便没有亮出来。既沐大小姐与纪将军如此神通,老夫有点想耍个无赖试试。殿下以为如何?” 对普通人,自然只用普通的法子来考验;遇到顶尖好苗子时,老先生实在忍不住想要确认,对方只是侥幸,还是当真实力过人。 赵絮大约知道他的“杀手锏”是什么,一时有些踌躇地看了看贺征。 “今日既已请托了贺大将军担任追捕方统帅,我不便胡乱插言,还请贺大将军做个定夺。” 这倒不是她顾忌贺征与沐家的私交,而是她多年来养成的自我约束。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絮领军出身,素不是个刚愎自用、胡乱干涉麾下将帅谋略决策的主,哪怕今日只是游戏,她也依然尊重行伍间该有的规则铁律。 贺征认真的想了想,看向郭攀:“敢问郭大人,是什么样的杀手锏?” 郭攀朝自己的属下挥了挥手,不多会儿,便有人牵了三条狼犬过来。 这些狼犬被驯化得极好,在这样人多的场合里也未发出吠叫之音,只任由牵绳者带领自己在指定的位置站定。 满场哗然,许多人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大将军请放心,它们擅于探嗅,循气味找到目标后只会以声示警,不会轻易伤人。”郭攀郑重地解释道。 贺征道:“为策安全,请郭大人以我为例,打个样。” 毕竟是不通人言的物种,若不是亲身证实过,贺征不会贸然同意的。 郭攀应允,问贺征要一件随身之物。“若是贺大将军长久带在身边之物,则为最好。” 贺征稍作沉吟后,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骨哨递过去:“此物随我六年有余,从不离身,也从不允他人触碰。” 这骨哨,是六年前赵絮到赫山讲武堂挑选将官的那次丛林考选时,贺征为了在山中与沐青霜保持通联,特地问她要来的。 那场考选结束后,沐青霜忘记问他要回去,他便一直偷偷收着。 他离开利州到中原的上阳邑入军籍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这枚骨哨。 在铁马金戈、浴血搏命的那几年里,每到战至绝境时,这枚骨哨都会被他吹出不得回应的寂寞哨音。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渴盼,也是最柔韧的力量源泉。 这哨音一次次提醒他,必须胜,必须活。 这样,才能回家,才能再见到那个姑娘,才有机会让这哨音得到相似的悦耳回应。 旁人不知这骨哨的来由,沐青演与向筠却瞪大了眼。 贺征站到人群最远处,待郭攀给那些狼犬嗅闻过骨哨后,它们立刻翕动着鼻翼四下探嗅,之后果断扑向贺征的立身之处。 围观者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儿,连赵絮都忍不住捏紧双拳站了起来。 好在那几条狼犬果如郭攀所言,到达贺征面前后,只是将他团团围住,并向牵绳者发出吠叫示警。 几个牵绳人飞奔过去,重新用铁链绳索将它们套住,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确认它们不会伤人,贺征痛快允了郭攀的要求,并从他手中接回自己的骨哨,珍而重之地放回袖袋中。 郭攀立刻找向筠要了沐青霜的佩玉来,让那些狼犬挨个嗅闻一遍。紧接着,牵绳者便迅速带着它们往上山道跑去。 赵絮走到贺征身旁,小声笑道:“就这么介意沐大小姐与纪君正相携而行?如此大义灭亲,不怕沐大小姐翻脸?” “不是为着这个。”贺征淡声一哂,却并未多做辩解。 他之所以应允郭攀那个主意,倒不是真的为着心底醋意,而是他知道,若连郭攀的杀手锏也没能成功找到沐青霜,那沐青霜今日就算一战成名,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贺征薄唇轻抿,将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温柔地望着湖面。 夕阳的金晖与落霞的殷红将湖面染成绚烂之色,半江灿灿半江绯红,像某个嚣张而明艳的小姑娘,璀璨飞扬、绝色无双。 他的小姑娘可厉害了,才不会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不但扶住fg,还是大肥章~!hiahiahia~! 还是有二更,但二更依然会很晚,因为我得先去吃个饭。爱你们么么哒~ 第53章 二十八人在申时踏进上山道,按照事先约定的两个时辰为限,等到酉时就将彻底分晓胜负。 距离酉时结束还有一炷香时,二十八人里共有二十四人被“捕获”,其中仍无沐青霜与纪君正的身影。 大家止不住好奇地频频伸长脖子张望。 赵絮见众人的心思皆在山上,便提议一道走出别苑,直接站在上山道的路口上去见证最终的胜负。 子丑寅某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日里的十二个时辰,各有其华彩。 酉时是花青色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此时暮色降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返程归家的时刻了。 随着报时小吏敲响戌时更声,酉时结束,未被捕获的胜者共有四人。 记名属官唱名道:“今日胜者为纪君正、沐青霜、段微生、慕映琏。” 四名胜者此时尚未现身,在场众人便纷纷向他们的家人道喜。 戌时初刻,段微生与慕映琏相继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躲躲藏藏两个时辰下来,两人的形容都有些狼狈,可他们迎面而来的每一步,虎虎生风全是胜者气派。 段微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扬的年纪,今日在众人瞩目下,于二十八人中脱颖而出,虽只是个游戏,却也足使他乐得一路直蹦跶,走两步就忍不住跳起来向下面的众人使劲挥手。 而较他年长三岁的慕映琏显然稳重许多,迎着众人的欢呼与赞叹缓步而来,神色自若地微笑着接受众人赞许。 赵絮让他俩向众人讲了讲各自躲藏的路线和经历,原来这二人正巧是在酉时过后一小会儿被追兵发现的,算是险胜。 正戌时,那三条狼犬跟着牵绳者原路返回,纪君正也随他们一道下山来—— 并不见沐青霜的身影。 也就是说,三条从未失手过的狼犬今日无功而返,并未如愿找到沐青霜。 三名牵绳者越过纪君正,先行奔下来到了郭攀面前,低声回禀着追捕沐青霜的情形—— 狼犬追到断崖瀑布处就失了目标,原地打转。 十几名参与追捕的府兵用尽各种手段,将那片方圆几里都搜了个干净,也没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而纪君正则是一路被追着跑到了南面,瞧着游戏约定的时辰已到,才停了躲藏主动现身到追兵面前,顺道和狼犬们一起回来的。 相较段微生与慕映琏,纪君正显然是大胜了。 “郭大人,您的人下手够黑啊!”纪君正远远就扬声笑着发来谴责,“贵府上这队姑娘小伙儿可不得了,一路撵得我鸡飞狗跳,可给我累坏了!” 郭攀呵呵笑捋胡须:“哦?那纪将军到底是鸡啊,还是……” 哄堂大笑。 “嘿!你个为老不尊的老先生!”纪君正笑闹着大步冲下来,没大没小地揽住郭攀的脖子,“怎么说话的呢?我自个儿那么说是自谦自嘲,可您老不该顺嘴就跟着架秧子起哄啊!” 郭攀笑着拍开他的爪子:“纪将军不是在酉时结束之前被抓住的吧?” “怎么可能?我看着天色是过了酉时,正好也跑累了,自个儿停下的。”纪君正眉飞色舞,一脸得意。 随后下来的几名郭府府兵证实了他的话。 郭攀不但没有受挫的沮丧之色,略有点浑浊的双目中反倒像被点亮了星火,与众人一样围在纪君正周围,惊喜而好奇地追问着详情,神采焕发如返年少。 “……得亏我跑得快,一路奔着南边去。中途好几次险些被逮着,多亏纪将军我身经百战,这才化险为夷……” 被围在人群中的纪君正像个说书人,手舞足蹈、声色俱佳地复盘着自己被围追堵截的经过,听得众人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宛若身临其境了。 在场唯有贺征、赵絮夫妇还有沐青演夫妇没心思旁听纪君正的自述传奇,只专注地望着山道处。 却始终不见沐青霜出现。 贺征终于按捺不住,转过头去,隔着人群向纪君正发问:“你不是与……沐青霜结伴的吗?” “别提了,我俩半道停下来吃了几条肉干过后,在战术和路线上出现了分歧,”纪君正打小就是个话篓子,又吊儿郎当的,讲话很容易跑偏重点,“她说,这个季节,临近悬崖那边的砂岩坡地上肯定有很多‘地瓜子’,还隔着八里地呢,她就胡诌唬我说闻到了‘地瓜子’的香味了。我一听就觉得她吹牛,然后我俩杠上了……” “说、重、点!”贺征忍住当场打死他的冲动,从牙缝中迸出低沉警告之音。 “哦,最后我往南迂回,她自己就往瀑布附近的砂岩坡地去了。”纪君正反手摸了摸后颈,终于言简意赅地找到了重点。 众人等在原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就渐渐开始担心起沐青霜的安危来。 赵絮小心翼翼地向沐青演道:“沐大人,令妹……应当无碍吧?” 沐青演摆摆手,笑道:“殿下安心,不会有事的。她打小进林子比回家还熟稔,闭着眼睛走路都出不了事。若是没人找着她,那就是她暂时还不想被人找着。” 他那笃定中带着点隐隐骄傲的语气叫人十分接不住话,让众人满腔的关切担忧全化作了无语凝噎。 **** 戌时近尾,穹顶渐灰,万物朦胧。 贺征面无表情地看着郭府府兵一茬茬陆续返回,直到六十人全员归齐,仍不见沐青霜时,他心中的焦虑担忧终于被彻底点燃。 郭府府兵们将各自与沐青霜遭遇时的情景做了回禀,听得众人眼睛的都直了。 “……那里正好有一整排树,枝叶都很密,初时我们没看出任何异常。待听到响动抬头时,就见沐小姐从树冠里跃身跳出来,一棵树一棵树挨着跳过去,然后就不见了。”那名府兵说完,沮丧地低下了头。 满场鸦雀无声。 众人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心照不宣地觉得,沐家小姐怕是松鼠成精,才能在一排树上挨个跳过去! “纪将军不是说,她往断崖瀑布方向去了吗?你们说的那个位置,与断崖瀑布隔了很远,她怎么会在那里?”郭攀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另一名府兵不太肯定地小声回道:“那里有一片很小的积水池塘,里头有荷叶……沐小姐她,好像是去摘了两片荷叶……不过她太快了,身上又做了伪装,我们瞧得不是很确切,追过去时她已经跑了,看方向该是返回瀑布那头的……” 郭攀又问:“那之后呢?她出现在这里之后,没人在别的地方瞧见过她了?” 牵着狼犬的一人回话:“我们在瀑布附近的砂岩坡地看到了她早前用作伪装的那些柳条,但没有看到她本人。狼犬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就在众人惴惴时,沐青演冷静地笑了:“诸位真的不必担心。许是她先察觉了有狼犬,为了不让狼犬循着气味找到她,在那个位置她约莫会选择躲进瀑布里。她自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沐青演早年也是带领沐家山林府兵的人,沐青霜会怎么想、怎么做,他当然比谁都更容易猜到。 若有瀑布持续冲刷着她的身躯,洗去她身上的气味,狼犬自然就失去了探嗅的目标。 不过,众人此刻震惊的重点在于:不不不,沐大小姐不是松鼠成的精。不可能有松鼠的鼻子比训练有素的狼犬还灵……在狼犬发现她之前,她到先发现了狼犬?!这也太荒谬了! 沐青演对妹妹的本事信心十足,半点担忧也无,笑意洒脱得很:“那丫头小时溺过水,许是从瀑布里出来就开始后怕,又不想叫人瞧见了笑话她,就找地方躲起来定神晾衣服去了。” 虽说贺征对沐青霜的能耐也是很有底气的,可想到她怕水这件事,他心中就立刻揪紧了。 “请殿下和大家一道先回别苑,我……”贺征的话还没说完,周遭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贺征与赵絮双双扭头看去,山道中,沐青霜半湿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身后,怀中抱着一张荷叶包着的什么东西,正专心地低头边走边点数,优哉游哉。 不是像段微生、慕映琏那般的踩点险胜;也不是像纪君正那般,看着游戏时间结束后现身的大胜。沐青霜此刻的姿态之从容闲散,除长发披散外再无半点狼狈疲态,也无大胜而归的欢喜得意,彷如只是踏青贪玩后尽兴而归,根本没有经历任何的惊心动魄—— 这根本就是压倒性的完胜!若没有事先的游戏时限约定,只怕她能就地长在林子里了! 与众人的惊讶与敬佩不同,贺征目视着那个悠哉哉的姑娘,高悬了足足快要一个时辰的心终于释然落地,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继而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暴躁—— 这混账……不知道有人会为她提心吊胆吗?! **** 沐青霜美滋滋地数着那些“地瓜子”,抬头瞧见下头的山道口影影绰绰一堆人似乎全都望着自己,顿时有些尴尬。 她加快了步伐走下来,不大自在地对大家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转脸就看到贺征满眼不善地瞪着自己,浑身散着冰寒。 她猜想是自己的晚归让他担心了,可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对贺征说什么软话,便硬着头皮佯装无事地将手中那把荷叶包着的“地瓜子”递到他面前。 “……贺将军,你要吃一点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幕让场面显得十分古怪,纪君正头一个没绷住,哈哈笑着走了过来。 “我说,你就为了这玩意儿,专门多耽误了一个时辰才下山?”纪君正边说边伸出手去,从她掌心的荷叶里拿起两颗小果子。 贺征一把拍开纪君正的手,力气之大,让他才拿起的那两颗小果子又落回了荷叶里。 “喂!”纪君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贺征从沐青霜手中连叶子带果子全部拿走,“你堂堂一个鹰扬大将军……早年是做土匪起家的吧?!” 居然一颗果子都不留给他! 贺征冷冷剜了他一眼后,将那包果子收了,板着脸看着沐青霜,公事公办的让她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复述自己的行踪。 “哦,我到了瀑布前的砂岩坡地,看到那里有很多‘地瓜子’,我想说反正也闲得,多带点回来大家尝尝,就去找了荷叶。”沐青霜若无其事地絮絮道。 郭攀惊讶得胡子翘老高:“居然真的是去摘荷叶……跑那么远?” “是挺远的,来回跑一趟给我都跑饿了,幸亏我还留了一条肉干最后吃。”沐青霜答道。 看似言不及义的话,带给郭攀多大震撼,只有他瞪大的眼睛和不断飞扬的胡须才知道。 赵絮试探地出声道:“你中途……没有碰到郭府追兵?” “回殿下,碰到的,我从树上溜了,”沐青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最后下树之前,他们好像是发现我了。”不过她跑得快,他们没追到。 “后来你又回了瀑布附近?”郭攀再度开口。 “对,我刚回去就听到有动静,还闻到有狼犬的气味……”她顿了顿,有些同情地看着面色如菜色的三名驯犬人,“不怪你们,也不怪它们。每片林子都有自己的气味,当时我又正好在下风口,所以我比它们三个更先察觉气味与之前不同。” 在场一片震惊脸。居然!真的有人!鼻子比狼犬还灵! 沐青霜茫然地看看大家,最后对上郭攀那“求知若渴”的目光,赶忙补充道:“我那时刚摘了荷叶跑远路回来,有点累,不方便再换地方,就直接躲在……那里了。” “躲在哪里?”贺征嗓音有些发紧,目光紧紧攫着她的脸。 沐青霜往自家兄嫂身旁挪了两步:“崖壁上有垂藤,我攀藤下去,悬在瀑布中间……” 其实她是有相当的把握才敢下去的,不过幼时险些溺亡的阴影并未痊愈,等牵绳者带着狼犬离开后,她从瀑布里攀上来,立刻就后怕到浑身发抖。 她实在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那么狼狈的一面,正巧那时落日西晒,她便寻了一块能晒着太阳的地方等衣服干了,顺道平复好心绪,这才弄了一包“地瓜子”打道回府。 “你明明怕水,为什么敢下去?”还是在悬崖边! 贺征的嗓音冷硬,可若仔细凑近些,就能看到他的眼尾已经因为心疼而泛起淡淡红雾。 沐青霜从兄长身后探出头,奇怪地瞥了贺征一眼:“打仗的时候,敌军不会因为我怕水就不把我往水边堵,多几次也就敢了啊。” 在场众人震惊于她的胆气。只是一场游戏玩乐,她却敢做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个叫人不能小觑的狠角色。 只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知她是真的对过敌,以为她那么说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 可贺征知道,沐青演和向筠知道,甚至纪君正都知道。 循化沐家大小姐沐青霜,曾是金凤山中的无冕之王。 她带领沐家暗部府兵守护利州整整五年,最最卓越的一战是去年初冬,打出了战损一比十的战绩。 她曾是山林间最年轻最优秀的统帅,只是生不逢时,不为人知。 今日这场游戏般的试探对她来说,真真是杀鸡用了牛刀。 **** 无论如何,今日这一“战”后,在场所有人都深深记住了“沐青霜”这个姑娘。 晚宴时,众人交头接耳频频谈论着她在林间的神通,揣测着她当初在循化领自家府兵时是如何的风采。 在大家眼里,她无疑是个足够优秀却不知为何被埋没的山林战将,一颗被蒙尘于沧海的明珠。 简单的晚宴过后,各家陆续乘座驾离开雁鸣山别苑。 赵絮亲自送了沐家人到门口,并特地对沐青霜道:“说好今日胜者会有彩头奖赏的,过些日子你到我府上来取。” “多谢殿下。”沐青霜猜到这“彩头奖赏”绝非寻常赏赐,极有可能是要启用她,这让她心情大好,笑容蜜甜。 回城时,贺征的马车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沐家的马车后头,却没有旁的动静,这让沐青霜猜不透他想做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进了城门后,贺征的马车就往鹰扬将军府的方向去了,沐青霜趴在车窗上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愈发一头雾水,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回到家中,向筠与沐青演听丫鬟说沐霁昭还不肯睡,在等着爹娘回来,便匆匆回了主院。 沐青霜今日折腾了那么一番,自是疲惫的,便也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桃红帮忙准备沐浴的热水后,自己回寝房去取寝衣。 一进房门,她便跌进了一个坚硬温厚的怀抱。 黑暗中,沐青霜没好气地瞪着眼前的人。 真不是沐家的护卫无能,贺征这家伙,只要他当真起了心,怕是内城都摸得进去。 这厮先前装模作样让马车回将军府,自己却溜到她家来,还登堂入室夜闯香闺…… 脸呢?!就这么不要了吗?! “喂,你给我……”察觉到圈住她腰背的那双长臂微微轻颤,沐青霜于心不忍地住了口。 贺征紧紧拥住她,垂下脑袋,将脸贴在她的鬓边,好半晌后哑声开口:“你今日把我吓着了。” “你这人……就不能学学我大哥?你瞧他多信得过我,”沐青霜顿了顿,浅笑轻叹,“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娇花,沐小将军什么场面没经过?不怕的,我应付得来。” “不是信不过你……”若有可能,贺征是真恨不能将她揣进怀里,小心周全地将她护成不沾风露的娇花。 可他也知道,沐小将军并不想活成那样。 片刻后,沐青霜推了推他的肩:“行了行了,赶紧滚蛋。偷摸进我房跟回自己家似的,真是欠揍。我……唔!” 她的唇蓦地被夺去。 这回的贺征可是半点不与她客气,以悍匪般的蛮横啮住她的唇,炙烫的舌尖挑开她的唇瓣,在温热馨甜的檀口中搅起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的沐青霜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脚发软,脑中白茫茫一片,杂乱无章。这是什么个情况?这人突然浪得这么狂,是想被打死吧?一定是的吧? 直到两人的气息都凌乱轻喘,他才发脾气似地在她的下唇上重重咬了一记,猛地放开她。 “反正我对你打不得又骂不得,往后你若再像今日这样吓我,”贺征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狠劲,“我就亲死你。” 沐青霜抬手捂住自己的唇,脑中乱哄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开门走出去的背影。 “纪君正说得没错,你这鹰扬大将军,早年怕真是做土匪起家的……” 他前脚才跨出去,听到这话后,立刻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退回来,忿忿哼道:“还有,若你再和什么阿猫阿狗钻林子里去,我也亲死你。”他都没和她单独钻过林子,纪君正那小贼凭什么?!真叫人生气。 说完,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等到桃红备好热水过来请时,沐青霜才算回过神来—— 他个被扫地出门的童养婿,到底是凭什么,突然就嚣张起来了?! 她决定了,明早睡醒后就去鹰扬将军府砸场子……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她眼下惹不起事,也浪不过他,只得忍他这一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早安,这里是二更……晚上八点再见~ (*^▽^*) 注: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王维《送邢桂州》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国风·王风·君子于役》 第54章 自开春入京后,沐青霜就变成闲人一个,除每日晨练会与家中护卫们随意过几招之外,就甚少有舒展筋骨的大动弹,整个人比在循化老家时疏懒许多。 下午在雁鸣山的林子里折腾那几个时辰,再加上方才又猝不及防与贺征纠缠半晌,可算将她闹了个身心俱疲。 当她在外间靠窗的花几旁坐下后,不过短短片刻,她就渐渐被一种虚软无力之感裹覆周身,整个人开始发懵。 房中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惟窗畔透进来些许幽光。 沐青霜只觉唇舌生疼,双颊滚烫,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了。 不知呆了多久,替她备好热水的桃红过来请,她才稀里糊涂地起身,摸黑从柜子里胡乱揪出换洗的寝衣出了房门。 夏夜有皓月当空,回廊下也灯火莹然。 桃红接过她手中的寝衣时,不经意瞥见她的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大小姐今日……不是去赴汾阳公主的宴了么?” “是啊。”沐青霜脚步沉缓,两眼发直地看着前路,觉得自己脸上还是烫得慌。 桃红偷笑调侃:“莫不是公主府设的素宴,没给吃肉?” “什么?”此时沐青霜的脑子糊作一团,对她的话是有听没有懂,便缓缓转头看过去。 桃红小心地指了指了她的唇:“我瞧着大小姐将自己的唇都咬肿了,大约是馋肉吃呢?” “这又不是我自己咬……”沐青霜急忙住口,脑中“轰”地一声炸了个羞赧的惊雷。 对啊,不是自己咬的,那是谁咬的? 桃红闷声憋着笑低下头去。 桃红从沐青霜很小时就近前照顾她,虽只比她年长几岁,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许多私密心事自然比旁人了解得多些。 沐大小姐长这么大,就对那么一个儿郎上过心,桃红自然猜得到这是谁的“杰作”。若做出这胆大包天之举的不是“那位”,而是旁的什么人,沐大小姐不跟人拼命才怪了。 不过,见沐青霜颇有点要恼羞成怒的苗头,桃红立刻见好就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 这一整夜,沐青霜睡得并不十分安稳,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没头没脑的怪梦。 一忽儿梦见自己冷冷对贺征说,你便是跪下来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再要你的。 一忽儿又梦见十五岁那年,金凤古道河边的夜空下,她像个小恶霸似地,往贺征的薄唇上印去一个又一个亲吻。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间,她梦里的那个自己莫名其妙穿上了嫁衣,周围却只有许多看不清长相的人不停地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家人战时临阵脱逃,简直就是国贼,贺将军怎么能和这家的姑娘成亲…… 待到沐青霜醒来,已到辰时近尾。 做了一夜的梦让她整个人混混沌沌,早饭的一碗肉羹活生生吃了快半个时辰。 吃过早饭后稍稍精神了些,她索性召集了自家的侍卫们到后头小校场练拳解闷。 **** 贺征昨日在雁鸣山下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沐青霜的身影,又听郭府府兵及陆续回来的众人说,她最后出现的痕迹是断崖瀑布附近,之后便再无踪迹;那时贺征在众人面前虽还能尽力端着,心里却早就担忧得快燃起火了。 之后她复盘自己的路径,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攀藤下崖躲进瀑布里。 贺征想到她打小就怕水的事,再想想她攀藤躲进瀑布里时心中不知是如何煎熬恐惧,顿时五脏六腑都疼得要穿孔,真真是后怕又着恼。 那时场合不对,人多眼杂的,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忍到回城,在她房里等到人后,他又不舍得当真冲她发脾气,心头那口老血怄得个不上不下,于是脑子一热就狗胆包天…… 回到将军府,他冷静下来一想,脑中就只回荡着沐青霜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完犊子了。 对他俩之间的事,沐青霜其实并没有松口的。 她有她的考量和犹豫,他也答应过会等她慢慢想。可从昨日早上在雁鸣山别苑的樱桃林中,就一直情不自禁在作死。 特别是昨夜强闯香闺的恶形恶状,分明就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不但趁人之危,还显得言而无信。 想来那小姑娘是有气的,他若不及时亡羊补牢,只怕当真要成“被抛弃的童养婿”了。 一大早,贺征将自己打理好后,便让府中管事准备了点东西,早饭都没吃就往沐家来了。 贺征到沐家时,管家王叔接过他带来的一大堆伴手礼,笑道:“大将军今日来得可不巧,少爷和少夫人都不在,大小姐正在后头小校场带人晨练,怕是还有半个时辰才会歇;想来想去,约莫只有让霁昭小少爷先招呼着您了。” 沐青演天不亮就去金部上值,而向筠则打算在京中置几间铺子,吃过早饭后也带着人出门去打探市口了。 王叔这话自然是玩笑,不过贺征倒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好。” 他是打定主意来找沐青霜低头求和,但他并没有想好该怎么求。一听沐青霜还在小校场,他反倒暗暗松了口气,正好可以趁空再捋捋,以免话没说对倒要闹得更僵了。 **** 沐霁昭被送到京西一家私塾开蒙已有大半个月,平常这时辰是不在家的。只是小家伙前几日被风扑着了,有些咳嗽,向筠索性遣人去私塾替他告了五日假。 以往他总跟在沐青霓后头玩,如今沐清霓与沐霁晴、沐霁旸一道在镐京南城郊的官办明正书院就读,要到旬休才回家,这让沐霁昭在家中少了玩伴,这会儿正闷得像被晒蔫儿的花骨朵似的。 一听贺征来陪他玩,小家伙倒是挺高兴,颠颠儿地跑出来,恰好在中庭花园里与贺征遇个正着。 他扑过去抱着贺征的腿,仰头笑眯眯:“贺……” 小家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闭嘴,默默蹲在了栀子花丛旁边,一双小手臂交叠横在膝上,皱着小眉头开始发愁。 贺征被他这大起大落的急转逗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怎么了?” “往后我不叫你贺二嘟了,咳咳,”沐霁昭轻咳两声,扁了扁嘴,“我叫你什么呢?” 没有追问小家伙为何突然决定改掉对自己的称呼,贺征只是谨慎地环顾四下,确定没人听壁脚,这才小声道:“叫小姑父。” 沐霁昭小小的身躯在栀子花丛旁缩成团,嫩呼呼的小爪子捏着根旁逸斜出的花枝,将枝上的花朵凑到自己鼻子下嗅着花香,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贺征。 “小嘟卟?”小家伙仍是一惯的口齿不清。 “行吧,小嘟卟就小嘟卟,”贺征噙笑让步,伸出指尖挠了挠他的下颌,“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教”这个词让沐霁昭觉得自己受到了尊敬和重视,神情莫名严肃起来:“你请教吧,小嘟卟。” “你以往,做过让你小姑姑生气的事吗?” “没有啊,我很乖,”沐霁昭奶声奶气地对自己做出肯定,“咳咳,你不乖?” 贺征垂眸,苦笑着嘟囔:“可能……是没太乖。” 瞧瞧他这病急乱投医的,竟向还不到四岁的沐霁昭讨教起来,这可……真有出息啊。 “……咳,你惹酸二生气了吗?”沐霁昭歪着小脸觑着他,认真询问。 见贺征点头,沐霁昭一脸老成地又皱起了眉头:“那你哄哄。” 苦笑不止的贺征随口问:“怎么哄?” “唔……”小家伙深吸一口花香,歪着脑袋沉吟片刻,笃定道,“买糖吃。给她买糖吃。”“好,”贺征认真地听取了他的建议,“还有呢?” “道歉。夫纸说,做了错事要道歉。” “是‘夫子’。”贺征忍不住纠正他的发音。 “好的,是夫纸。” 沐霁昭丢开手中的花枝站起身,许是蹲久了腿麻,小家伙下盘不稳地晃了两下。 好在贺征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他搂住。 他在贺征怀中站好,笑呵呵地将眼睛弯成月牙:“多谢。” 然后仔细捋了捋小衣衫上的褶皱,一脸庄重地对贺征又道:“要道歉。像这样……” 他双手交叠抵住额心,似模似样地对着贺征行了个致歉礼,还不忘“谆谆教诲”:“还要说‘对不住,我错了’。” “那,若我这么做了,也这么说了,她还是生气呢?”贺征忍俊不禁地逗他。 沐霁昭扑到他怀里,神秘地附在他耳边,小奶音压得细细低低的:“那你就,咳咳,坐在地上,哭着抱住她的腿。” 这可是沐家霁昭小少爷屡试不爽的独门绝学,轻易可不会外传的咧。 贺征哭笑不得地抱拳道:“受教了。” **** 沐青霜结束晨练回房更衣时,桃红赶忙秉道贺征来了,眼下正带着沐霁昭在中庭花园里玩。 想到昨夜的事,羞恼参半的沐青霜两颊起火,咬牙嘀咕:“浪不死他。”怕是来讨昨夜没挨到的那顿打了! 换好衣衫后,沐青霜气势汹汹走到花园,见贺征与沐霁昭正在凉亭里坐着喝茶吃点心,沐霁昭那个小叛徒还跟人有说有笑的,脚下步子更重了。 她大步流星踏过碎石小径,捏紧了拳头,一路眼神不善地瞪着贺征。 走进凉亭站定,她还没发话,石凳上的沐霁昭倒先晃着小短腿儿下地站好:“酸二,小嘟卟要跟你说话。” “小嘟卟……”沐青霜疑惑极了,“是什么玩意儿?” 沐霁昭指了指僵坐在那里的贺征:“是他,不是什么玩意儿。” 懵懂小童的胡乱稚语让挟怨而来的沐青霜顿时气不起来,虽还板着脸,嗓音里却藏了点幸灾乐祸:“你说得对。” 无意间被沐霁昭归类为“不是什么玩意儿”的贺征无语凝噎,在沐霁昭无比殷切的催促中也站起身来。 他拿起桌上一个准备多时的糖盒子,僵手僵脚地走到沐青霜面前递给她。 沐青霜不懂他这是在搞什么鬼,便只略抬下巴冷眼觑着他,双臂环在身前,一言不发。 旁边的沐霁昭见状急得蹦蹦跳,使劲对贺征挤眉弄眼,一张小包子脸都给挤皱了。 “小师父”如此关切,贺征自不能临阵退缩。 将那盒糖放回桌上后,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郑重交叠双手抵住眉心,深深弯腰,对着沐青霜行了个规整而隆重过头的致歉礼。 在公,如今贺征是堂堂柱国鹰扬大将军,可谓“万人之上”,除了帝后与赵絮、赵昂这两位开府殿下之外,便是甘陵郡王赵旻都没资格受他这样重的歉礼;在私,沐青霜与贺征总角相识,抛开旁的不谈,怎么也是年岁相近的同辈人,按理来说是受不得他这么重歉礼的。 沐青霜被惊得倒退两步,先前还故作冷淡的眼神此刻已懵得快散了:“你你……你做什么!”这厮近来太诡异了,说浪就浪,说疯就疯,很吓人啊。 旁边的沐霁昭那个急啊:“说话!还要说话!” 贺征抿直了唇,再度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错了。” 傻眼的沐青霜愣了好半晌,才恍惚低声:“什么事……错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着。 “昨晚的事,”贺征举步走到她面前,沉嗓轻哑,“还有,以前。” 年少时的分离,原本可以有更好的方式。 可那时年轻又自负,总觉独自扛下所有的苦与难就是为她好,结果却伤她至深。 连沐霁昭都知道,做错事惹人生气了,不但要行礼致歉,还该说出来。 枉自他堂堂贺将军,这么简单又必须的一句认错,却从去年冬拖到今年夏。 沐青霜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眼底有笑:“若我还是不消气呢?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贺征又看了自己的“小师父”一眼,才对上沐青霜的注视,讷讷低语:“根据霁昭小少爷的独门秘技,若这样你还不消气,那我就只能……” 沐青霜哼声笑得肩膀直抖,眉梢轻扬:“只能如何?”贺大将军近来怪里怪气的根源终于揭开了。 一会儿去找齐嗣源那狗头军师学点抓瞎的主意,一会儿又找霁昭小少爷学些独门秘技,或许还向别的什么人讨教过?这不可就乱七八糟了么。 病急乱投医的笨蛋。 贺征绷着羞耻泛红的俊颜,木然地复述着沐霁昭传授的杀手锏—— “坐地上,哭,并且抱住你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我捉个虫…… 第55章 面对贺征的坦诚相告,沐青霜无言以对,只想笑。 很难想象贺大将军坐在地上抱着别人腿哭的场面,那该是一幕怎样的人间惨剧啊。 而沐霁昭的小脸上则是写满了失望。 他没有想到“小嘟卟”竟然是这么笨的人。 “不能说出来啊!”包子小脸涨得通红,恨铁不成钢地连连跺脚,“说出来就咳咳咳……没有用了!” 见他咳嗽,沐青霜弯腰探出手去要抱他,贺征却先她一步将沐霁昭抱起,将小家伙放回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好,大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沐青霜心情颇好地走过去坐在沐霁昭旁边的凳上,顺手倒了小半杯温热的蜜果茶喂给小家伙润嗓,泛着笑意的杏眸扫过桌上那个糖盒子。 “是什么糖?”她随口笑问。 “按从前贺家名下糖坊的方子做的,只是自家吃,没起名字,”贺征也跟着坐下,将那盒子推到她面前,将盒盖打开,“据说我小时爱吃。你……尝尝看?” 这就是眷恋着一个人时会有的心情吧。 自己喜欢过的食物,听过的奇闻,见过的风光,哪怕只是不足道的微小寻常,只因它曾让“我”心生喜悦,便想让“你”也体会。 如此,“你”和“我”,才会渐渐相融,慢慢地,真真地,变成“我们”。 沐青霜掩落长睫,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小声笑道:“是挺好吃。” 沣南贺氏在前朝时家大业大,名下各类产业自是众多,所产物事既供自家,也在外经营。 前朝亡国后,中原许多地方的民生都毁于一旦,位于京畿道的贺家更是首当其冲。加之那时国人对贺楚的功过褒贬不一,贺家人又在战乱中或亡或散,于是整个贺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厦倾颓了。 近一两年,贺征逐渐崭露头角,才将幸存的贺家宗族慢慢归拢。如今新朝抵定、时局渐稳,他的姑母贺莲便试着重启以往那些大小产业。只是目下暂还不成规模,所产物事尚未见诸坊市,仅供自家。 面前那些糖果像是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似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简直色香俱佳,孩子们瞧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弯眼儿垂涎三尺。 沐霁昭小嘴儿吧嗒吧嗒,支棱着肉嘟嘟的手悄悄往那个糖盒子探去,口中糯糯对沐青霜撒娇:“小嘟嘟,你也请我一颗吃吃嘛。” 大多时候沐霁昭都是个比较讲道理的小孩儿。先前贺征对他讲过“这盒糖果是专拿来向他小姑姑赔礼的”,在他心里这便是小姑姑的东西,想吃就得征询她同意。 沐青霜没说话,另拿了一颗喂进沐霁昭嘴里,同时不着痕迹地瞥向对座的贺征。 其实她心中有些酸涩,为着贺征。 方才他口中的“小时爱吃”,约莫也就是沐霁昭此刻这般年岁。之后没两年镐京城破,他流落辗转横穿整片国境,最后才到了利州。 当年那个在善堂捏住她裙角的小贺征,原本也有如沐霁昭这般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甚至膏粱富贵更胜一筹。 若贺征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父母俱殁、族人尽散的惨痛,他大约也会是个马踏飞花、意气明亮的少年郎,如许多在富足安稳中被滋养长大的名门公子一般,温润雅正,矜贵从容。 那样的他,一定就能像沐霁昭这样,不怯于向人表达自己的渴望,可以毫无负担的接受任何美好馈赠。不怕亏欠,不怕还不起。 以往沐青霜很少去细想,为何与自己同吃一锅米粮近十年,贺征的性子却与自己——甚至与沐家每个同龄人——天差地别。 如今她才渐渐开始了悟,年少时贺征在人前的冷漠寡言、人后的别扭反复所为何来。 那时的他,举凡吃穿用度、读书习武,安排给他怎样他就怎样,几乎从无异议,甚至没有寻常少年人理当该有的偏好取舍。 他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始终与周围格格不入,其实泰半都源于他心中的不安与缺失。 那时虽有沐家不吝给他周全庇护,他却从未理所当然认为那一切真的就属于他。他怕亏欠太多,还不起。 所以,她当年对他一次次的给予,看似大方,可对他来说,或许是一次次的刺痛与重压—— 看,我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没有。我的全给你,跟着我吧。 此刻沐青霜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她的选择大约与当年的贺征不会差太多。 都是骨子里傲气又自尊的人,怎会甘心像个金丝雀一般,缩在笼子里心安理得被人驯养? 因为在意,因为重视,才会更想靠着自己顶天立地站得笔直,与心上的人对等平视。 所谓风雨同舟的相携并行,从来就不该是一方背负着另一方,而该像山巅悬崖上两棵树,根茎相连、枝叶交覆,却又各自参天。 相生相伴,却各有依凭,那才是最好的模样。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下忽地释然许多,唇角柔柔勾起,眼底眉梢全是亮晶晶的笑。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颗吃吃?”她略抬下巴,笑望贺征。 贺征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噙笑抬眸:“我要,你就给吗?” “试试?”糖球在沐青霜左腮顶起一个调皮的弧度,“若你不知该怎么向人撒娇,不若向霁昭再讨教讨教?” 无端被点名的沐霁昭高高举起手:“好啊,我教你呀!”撒娇,他很在行。也很乐于对笨笨的“小嘟卟”倾囊相授。 贺征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像这样,”沐霁昭转头面向沐青霜,下巴支出去,仰起灿烂笑脸,肉呼呼的小手合十抵在唇前,嗲声嗲气的,“求求你了,再给一颗糖请我吃吃嘛!” 甜滋滋软茸茸的小奶音,话尾像拖了根荡来荡去的小尾,别提多狗腿了。 然后他小脸严肃一凝,回头看着贺征:“小嘟卟,你学会了吗?” 贺征满脸沉重地闭了闭眼,周身恶寒一般抖了抖:“请恕在下驽钝。” 学是学会了,可实在是……很难做到。 沐青霜顺手将沐霁昭捞进自己怀里,乐不可支地将小家伙揉来揉去,两人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自抵达镐京后,这似乎还是沐青霜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眉飞色舞,肆无忌惮。 贺征隔桌望着她,无声扬唇。 **** 四月十三,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之后的第六日,沐青霜受邀来到汾阳公主府。 除她之外,当日搜山游戏的另两位胜者慕映琏与段微生也在。 这倒并没有出乎沐青霜的预料,毕竟,若赵絮真如众人所料想要筹建武学讲堂,那就绝不是启用一个人就足以担当这重任的。 主座上的赵絮笑意亲和,请三人入座后,又让侍者送上茶点:“稍坐片刻,等最后一位……”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侍者向赵絮执礼。 “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赵絮略抬了眉梢,待侍者应了,便又道,“请进来吧。” 少顷,一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姑娘随侍者入内,在正厅中间站定,略屈膝向主座上的赵絮见了礼,又对客座上的三人依次颔首致意。 沐青霜眨了眨眼,越看她越觉眼熟:“……林秋霞?” 赫山讲武堂甲班学子林秋霞,在当年那场考选中被赵旻的人抓去做肉盾、最后被沐青霜带着大家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在赫山的最后一年里,随着贺征、周筱晗、齐嗣源这三人的离去,林秋霞紧随令子都之后,成为守卫甲班辉煌的另一根顶梁柱。 沐青霜与她已有五年未见,但彼此模样都未大改,只是眉目间俱褪去年少时的青涩,长相气质上成熟了几分,倒不至于认不出对方。 “救命恩人,许久不见啊。”林秋霞转身面向沐青霜,笑吟吟屈膝福礼。 这时沐青霜这才明白,方才她为何只对赵絮行屈膝常礼—— 因为她右袖空空。 见沐青霜眸色惊痛地望着自己的右袖,林秋霞腼腆笑笑:“增援江阳关守城之战时折的,那时我在钟离瑛大将军麾下,与贺大将军还是友军同袍呢。” 那时贺征领不足万人的孤军生扛五万敌军围攻,死守城池近两个月后等来了援军,最终里外夹击反败为胜。 这事沐青霜知道。 可她不知道,当年的援军里,有昔年隔壁班这位文静羞怯,却能将一把长剑使到近乎出神入化的林秋霞。 沐青霜知道,这五年来为了复国,中原各军付出了惨烈代价。可当这些血淋淋的“代价”以鲜活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又一次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什么叫亡国之殇,什么是切肤之痛。 与之前在利州迎兵归乡典仪时一样,痛彻肺腑。 她见过林秋霞十五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年赫山讲武堂校场上,这姑娘长剑霜华、志气凌云,全无平日的羞怯,有万夫不当之锐意。 在慕映琏与段微生诧异又茫然的注视下,沐青霜缓缓站起来,走到林秋霞面前站定。 扬笑抱住她的瞬间,有晶莹泪珠夺眶而下。 乍见故人,林秋霞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顿时被她惹得跟着泪涟涟。 她俩唇角都挂着笑,眼泪却像连绵不绝的珍珠,无声地跌成了串。 主座上的赵絮见此情状,忍不住将脸撇向一旁,眼眶通红,眼尾泛起淡淡血雾。 好半晌后,林秋霞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笑道:“无妨的。我花了四年改练左手剑,照样厉害。” “左手神剑林秋霞,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来不来?” “好啊。” 两双泪目相视而笑间,沐青霜想起离开赫山讲武堂的前夜,她与剩余的四十几名首届学子在河边对月举盏、纵声高歌的场景。 那时大家一起唱过“驱逐敌寇,复我河山;国之气象,在我少年”;他们抱头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励过要“战无不胜,长命百岁”。 如今五年过去,河山已复,气象一新。 只是,当时明月在,少年余几何? 殉国的是英烈,活下来的,是英雄。 喂,活下来的英雄少年们! 一起去继续征程吧! 一起去见证山河锦绣、盛世繁花。 一起去成为拉开崭新盛世大幕的中流砥柱,去用尽全力达成年少时的热血豪言—— 国之气象,在我少年。 我们,活下来的我们,初心不改,永远少年。 我们无畏无惧,我们无悔无怨;我们战无不胜,我们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今日21:00有二更哟~!(づ ̄ 3 ̄)づ 第56章 今日赵絮请来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段微生,果然是为着筹建国子学名下武学讲堂之事。 一直以来,国子学更偏向培养提笔安天下的饱学士子,虽说也会对学子们提出“偃武修文需并进”的要求,但也只是为了让大家强身,有一定能力自保,不至于太过羸弱即可。 如此长久下来,武官武将的传续就有了隐患。 在前朝时,武官多出身世家大族。因为要培养一个武艺卓绝之人,需要耗费的财力物力远超培养一位文士,若非家底殷实是很难负担的。 而从前的武将,则大多是从军中兵卒脱颖而出,靠自己在戎马生涯中无数次出生入死积攒下的经验,以及对老将们有样学样的模仿与摸索,才渐渐懂得该如何带兵、如何布局。很少有一上来就能接手带兵的天生将才。 太平盛世时这个隐患几乎没人注意,到前朝覆亡后,江右各州整合力量试图复国的初期那几年,随着许多有经验的老将殉国,就出现了“一将难求”的紧迫局面。 赫山讲武堂存在了不足九年,前后出了三届学子,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 这些人离开赫山讲武堂时大都不过十六七岁,其中约有一半人并未选择转入军籍。但是,选择了从戎的那百余人,在复国之战的最后几年里,大都以惊人的速度陆续崭露头角。 因为他们不同于寻常兵卒,他们在赫山讲武堂受教数年,学的便是如何领兵带兵、如何对敌筹谋、如何排兵布阵,并不需要再花时间去经历生死、模仿老将的统兵用兵之道。 虽说他们之间的能力大小有差异,可他们自出山时就已是半成熟的储备将才,在军情紧急无将可用之际,只要把这些人从普通武卒中拎出来下达任命,他们迅速就能独当一面,足解燃眉之急。 在战时,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迹。 有赫山讲武堂这个成功范例在前,赵絮自然明白了长期储备将官人才有多重要,就想要比照办理。 “……可惜这世间大多人总是求稳,便容易因循守旧,”赵絮无奈唏嘘道,“还在钦州时我就提出了这个构想,可当时的群臣中,除了贺征、敬慧仪、周筱晗、齐嗣源四人外,再无人响应。” 然而这四人本就出自赫山讲武堂,他们对赵絮这个构想的支持,很容易被年长者误解为是年轻将领念旧思故之下的冲动妄念。 此事便一直搁置,直到三月里新帝登基、建制初定,赵絮才又旧话重提。 她花了不少功夫说服了国子学祭酒郭攀,取得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认同,这才让武德帝赵诚铭勉强点头。 “按我父皇的意思,咱们先期只能尝试,所以你们仅能得国子学名下‘武学典正’的芝麻官衔,”赵絮道,“以三年为限,百人为制,若三年后你们手中能有五十人通过我的校验,我给你们加官进爵。敢不敢?” 这是豪赌,对在场这几个人来说都是。 于赵絮,若届时连五十人的成果都出不来,这于她在朝中的威望必是大损;而对这四个年轻人来说,若三年后没有交出预期成果,他们就将成为朝中笑柄,若无奇遇,仕途基本止步。 沐青霜与林秋霞隔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笑道:“我敢!” 慕映琏想了想,谨慎而恭敬地对赵絮道:“殿下,兹事体大,可容我斟酌几日?” 她是执金吾慕随的女儿,若要出仕,自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倘贸然赌上前途踏进这条狭窄险峻的叵测之路、将来的结果又不遂人愿的话,于她来说真的损失太大。 而段微生也道:“若从本心,我是愿担此责的。不过这确实不是小事,我需与家人议定后再答殿下。” 段微生是大学士段庚壬之子,年方十八,比在场三位姑娘都更小些,并不急于决定前程。按照段家的路数,许是更希望他成为文臣。 赵絮理解二人各自的难处,倒也没有强求:“不急,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考虑。今日四月十三,你们在五月十五之前给我最终答复。” 按照目前的筹备进程,国子学武学讲堂约莫在六月初才会正式开始招纳生员。 四人应下后,见赵絮无旁的事要吩咐,他们便执礼告辞。 赵絮亲自送他们出府途中突然想起一事,忙以眼神示意沐青霜到自己身旁来。 沐青霜看懂她的眼色,走过去挨近她:“殿下有何指示?” “不是指示,是提醒,”赵絮小声道,“四月廿六是我十七弟弥月宴,我母后会在内城办一场小宴。” 沐青霜不太明白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赵絮既专程将她唤到身边来提这个,她也不好像个蚌壳似的不吭声。 于是只好尴尬笑着低语:“那……恭喜陛下,也恭喜皇后陛下。” “皇后陛下会喜才怪了,”赵絮没好气地苦笑,“那是我父皇去年在钦州时新收的一名美人所出,前几日才封了容华。” 这就……很尴尬了。 沐青霜绞尽脑汁也憋不出词来。 从前赵诚铭还是朔南王时,她就听闻他王府后院颇为“拥挤”,如今已贵为皇帝陛下,以那内城后宫的宽阔…… 皇后陛下真不容易啊。 “咳,不说那些有的没的,”赵絮导回正题,“我是要提醒你,到时你沐家也会受邀,包括你。” 沐青霜茫然指了指自己。 赵絮点点头,小声附在她耳边:“我父皇母后有意借十七弟弥月宴为我六弟相看合适的姑娘。你若不想被挑中,就自己注意着些。懂了吧?” 当年在赫山的那场考选中,赵絮对沐青霜的印象很深刻,观感也不错。她又是个惜才之人,既已决定要启用沐青霜,就绝不愿她踏进赵旻那个“火坑”。 自家六弟是个什么糟心玩意儿,赵絮可清楚得很。 “五年前我六弟曾在母后面前闹过要向你求亲,当时我父皇挨不住母后帮着那小子念叨,询问过你家的意思,被你父亲拒绝了。如今又是这桩事,我怕我父皇母后对你会比对旁的姑娘更上心些,你自己留个神。” 沐青霜点头如小鸡啄米:“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虽说帝后未必当真会挑中她,可凡事就怕万一。按理赵诚铭也不至于“强买强卖”,但只要皇帝陛下真的开了口,那到底是个棘手的麻烦事。 眼下沐家最沾不得的就是“麻烦”,能心里有数早做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是好的。 **** 出了汾阳公主府,林秋霞还有事要办,便问了沐家现今所在的位置,与沐青霜约好申时再过去登门拜访,两人就分头走了。 沐青霜回到家后,领着从私塾散学回来的沐霁昭站了会儿梅花桩,给小家伙累得满头汗,小奶音嗷嗷叫着求饶。 于是她便让丫头带沐霁昭去沐浴更衣,自己跑去找向筠说了会儿话。“……那甘陵郡王从前还是朔南王府六公子时,风评就差得很,”向筠一边拨着算盘对账,一边对沐青霜道,“如今既成了郡王,两位陛下肯定想替他挑个什么都好的姑娘。可什么都好的姑娘谁瞧得上他呀?” 沐青霜坐在她对桌的椅子上,足尖抵着桌腿将身下的椅子前后晃荡着。 “可不是?那狗东西,谁被狗屎糊住眼睛才会挑上他!” 抛开当年那点私怨造成的偏见不说,眼下拢共就四个成年皇子皇女,各有所长,各有担当,独独赵旻一个碌碌无为的,可知他这么多年就净顾着胡作非为去了,半点正事没干。 “我看哪,他若不是皇后所出,只怕连个郡王也封不了的,”向筠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不过,我听说皇后陛下很偏爱他,也不知他是哪点儿好了。” 皇后所出的长子早夭,膝下只有汾阳公主赵絮与甘陵郡王赵旻这两个孩子。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姐弟俩之间,分明是赵絮更加出类拔萃,在公在私都无可指摘,即便是皇后陛下要偏心,也该偏心赵絮才对。 可说来也怪,似乎一直以来皇后都更偏爱赵旻……哦,说偏爱还是太轻飘飘了,简直是溺爱纵容到了极点。 “若我养出个那样的孩子,我宁肯亲手打断他狗腿,圈家里养一辈子别出去祸害人。”向筠难得咬牙切齿说这么狠的话。 战时传出过好几桩关于赵旻拿人命取乐的传闻,不过那时局势很乱,大家都忙着复国大事,这种消息一阵风过去也就没影儿了。 但当年赵旻在赫山的考选场上是如何欺负人的,最后沐青霜和敬慧仪是如何惨状被送循化的,向筠可是历历在目,一辈子也不会忘。有这仇怨在前,自然也就记得关于他的那些恶劣传闻。 沐青霜看看天色,想着林秋霞怕是要来了,便笑着站起来:“咱们霁昭好着呢,我嫂养的孩子不会差。” **** 从向筠那边出来,沐青霜走到中庭,就见贺大将军又、来、了。 “大将军都是这么闲的吗?”沐青霜笑着走过去,却见沐霁昭正躲在贺征背后。 贺征尴尬笑着站在原地没动。 沐青霜略显严厉地挑了眉梢,伸手过去将沐霁昭拎出来。 小家伙口中满满当当塞着糕点,想来又是贺家的好玩意儿了。 “都要吃晚饭了,你还惯着他吃点心?!”沐青霜怒瞪贺征,满嘴的抱怨。 沐霁昭鼓着两腮不敢说话。 贺征有些心虚地垂下脸,摸了摸后颈:“他非要这会儿吃,求我半晌……” “他非要吃你就给他吃啊?”沐青霜一手拎着沐霁昭,一手指着贺征,气势汹汹,“他若是要上房揭瓦,你是不是要给他递梯子?!” “不是,我……”贺征陡然转为若无其事的冷漠脸,视线越过沐青霜,看向她的身后。 沐青霜觉得古怪,皱眉回头,惊见林秋霞正站在自家管事的身旁。 场面顿时尴尬。 “秋、秋霞,你来啦。”沐青霜弱声弱气地笑道。 林秋霞点着头走过来,眼神恍惚地看看她,又看看贺征,再看看沐霁昭—— “五年不见,你俩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啊?这真是……” 当初在讲武堂时,大家都见过沐青霜成日地变着法去黏贺征,贺征就一径地冷漠脸爱答不理的。 今日这情形在林秋霞看来,分明就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励志,非常励志。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大家就叫我“勤奋的月总”吧!掐腰笑~~~ 第57章 面对林秋霞的误会,贺征心中有一种别扭的暗喜,面上却写满坦然。 他从容敛色,镇定无比地对林秋霞颔首道:“承你吉言。” 这似是而非的应对让林秋霞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想必是以为他与沐青霜成亲后暂时还没孩子。 “你你你你给我闭、闭嘴!吉你个鬼的言!”沐青霜被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地抬脚对贺征虚虚一踹,又对林秋霞道,“别听他胡说八道,没、没成亲!” 贺征要笑不笑地站在远处,不闪不避,仿佛一个对妻子十足包容宠溺的夫婿。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也没、没要成亲,他……他只是我贺二哥!真的!” 见林秋霞的眼神还是不对,沐青霜急着转移话题,指了指沐霁昭,舌头莫名其妙打了个结。 “哦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子霁叨……” “啊?”林秋霞诧异地瞪圆了眼,不明白沐家给小孩子起名怎么这么奇怪。 贺征紧紧抿住上翘的唇,尽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沐霁昭着急又不满地在原地叉腰蹦蹦跳,字正腔圆地大声嚷道:“是霁、昭!” 小家伙嘴里还塞满糕点呢,这一说话,糕点屑喷得到满天飞。 被个舌头挽花儿的小家伙纠正了吐字发音,这让沐青霜格外挫败,肩膀都垮下去了:“对,是霁昭。你给我站一边儿去,再把渣子喷我身上我就把你捏得像点心那么扁。” 照顾沐霁昭的丫头忍笑趋近,拿巾子替沐霁昭擦了嘴。 小家伙洒脱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歪着脑袋盯着林秋霞的右手袖子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空空的?” “霁昭!”沐青霜心中大惊,生怕沐霁昭会说些什么出其不意的话伤了林秋霞的心,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圆这场面。 好在林秋霞只在乍闻沐霁昭童言时眼神滞了滞,很快就缓了神色。 她对小家伙笑了笑,温声应道:“是啊。” 沐霁昭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青玉短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便蹬蹬蹬迈开小短腿儿,摇摇摆摆下了台阶,往栀子花丛那边跑去。 “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贺征难得开口宽慰旁人。 林秋霞已缓了过来,笑容重归柔软:“我知道,无妨的。” 她左手轻抚过腰间的青玉短剑,温和浅笑。 这青玉短剑是兵部统一配发给有功将官的,剑鞘上浮雕日出群山之景,象征大于实用。 自四年前失了一臂后,因独臂不便上阵而被安排了返乡,目下已非军籍。 这短剑与她空空的左袖一样,是她浴血奋战过的证明,所以她时常将这短剑佩在身边。 沐青霜一把环住林秋霞的肩头:“咱们先去厅里坐下说会儿话,再半个时辰就开饭。” “好。” **** 三人在回廊下就地转向,往正厅那头举步。 才走出不多远,身后传来沐霁昭喘吁吁的小奶音:“等等,等等我呀。” 三人闻声回头,见沐霁昭肉嘟嘟的双手捧了几朵栀子花。 这孩子对那些栀子花极是喜爱,每日得闲就自己跑到花丛旁边蹲着嗅闻花香,却不许别人将花摘下来,说是“发发要痛的”。 “霁昭,你做什么?”沐青霜疑惑又警惕地盯着他。 小家伙终于追了上来,踮起脚将掌心那捧花高高举给林秋霞,还在喘:“送、送你的。” 林秋霞噙笑弯腰,伸出左手摊开掌心,承了他的好意:“多谢了,霁昭。” 小家伙珍而重之地将那三朵花放进她的掌心。 接着便低垂小脑袋,仔细抚平小衣衫上的褶皱,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急喘后,规规整整将双手交叠至眉心,单膝及地,笨拙且认真地执了个大大的叩谢礼。 “霁昭叩谢。”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 三个大人都傻眼了,不明白小家伙这是闹的哪一出。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谢的什么事呀?”林秋霞不知所措。 沐霁昭自己站起来拍拍灰,小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娘说,若有人这里空空的,”他双手交叉拍了拍自己的双臂,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两腿,“这里也空空的……” 一边说着,他又伸出手去摸了摸林秋霞悬在腰间的青玉短剑:“……还带着这样的短剑,那就是英雄。” “爹爹交代了,见到英雄,和见到忠腻祠的英腻碑一样,是要叩谢的。” 沐青霜捂住唇背过身去,泪目中满是欣慰的笑。 “是忠烈祠,”贺征揉了揉他的脑袋,唇角柔软勾起,“和英烈碑。” “噢,好的,是忠腻祠,英腻碑。” 沐霁昭受教地重复了一遍,兀自蹦到林秋霞跟前,张开双臂使劲扑住她的腿:“英雄,多谢你呀。让我们可以吃很多肉肉……还有糖和糕点!我家很多哦,请你也天天来吃。” 他这样的年纪,还不能懂得什么是家国大义。 可他的父母却用他能听懂的话让他明白,他之所以能吃饭有肉、有糖有糕,他所安稳享有的一切,除了源于家人的庇护供给,还需感激一些素不相识的人。 林秋霞缓缓蹲下,伸出左手环住他小小的身躯,泪中带笑。 这世间总有这样不经意的美好,让人觉得,一切都值得。 **** 晚饭时,林秋霞受到了沐家隆重款待。 席间沐青演亲自过来给她斟了酒,慌得她不知该怎么好:“沐少帅,我这……我……” 当年的赫山讲武堂是沐武岱牵头所建,不但学资束薪全免,学子们在讲武堂的衣食住行还全由沐家包揽银钱米粮,对每回的考绩优异者者还有小小奖赏,大大惠及了诸如林秋霞这类家境贫寒的学子。 再加上她又是土生土长的利州姑娘,打小对循化沐家就很敬畏,因而她对大名鼎鼎的“沐少帅”亲自斟酒这件事,实在不太敢坦然受之。 沐青演豪爽地笑笑:“去年就没有沐家军了,哪里还有沐少帅?” “他现今是沐大人,富得流油的司金中郎将沐大人,”沐青霜笑着起哄,“哎呀,我说秋霞,酒桌上哪有这么多废话?只管喝就是,你管他是谁呢!” 沐家的饭桌上向来没什么拘谨约束,林秋霞渐渐融入这种热闹肆意的气氛中,被酒意熏红的脸上笑意愈发畅快开怀。 当年在讲武堂时她和沐青霜不同班,并没有什么交情。虽她后来一直很感激沐青霜在那次考选时从赵旻手上救了她,可她年少时性子羞怯内敛,也不愿别人误以为她有心借此攀结沐家大小姐,便也没敢与沐青霜走得太近。 此刻沐青霜亲亲热热跟她挨着坐,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倒像是交情深厚的多年故友了。 被冷落老远的贺征见此情形,心里那滋味……可别提了。 ***酒足饭饱后,沐青演与贺征一道去了书房。 “……你今日过来,是专程为了告诉我三司会审的事吧?”沐青演白日里在金部已得了一点风声,只是不太详细。 与他对桌而坐的贺征摸摸鼻子:“也不是专程。” 他这些日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尽办法往沐青霜眼里戳,旁的事全是顺道。 “呵,你倒耿直,”沐青演瞪他一记,正色道,“是下月初开审吗?” 贺征点点头:“五月初七。不过,陛下其实仍旧不希望对沐伯父开这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沐武岱自己坚持要求的,赵诚铭从不想将这事闹开。 “我知道,他想让我爹私下里认罪画押,然后将事情压下来秘而不宣,”沐青演撇了撇嘴,轻嗤道,“如此一来他稳妥拿捏着沐家的把柄,非但再不必担心沐家掀起什么风浪,而且我爹还能彻底为他所用。” 若没点心眼儿,怎么可能在乱世中力压群雄最后得登大宝。 “这三司会审开与不开,对沐家都是各有利弊。还是看沐伯父自己的打算吧。”贺征也没傻到在背后对沐武岱的决定指指点点,又不是不想做人家女婿了。 沐青演道:“我爹的意思是,往后他就在家闲散度日,不再掺和朝堂之事。三司会审非开不可,案子结在明面上那就是个了断,沐家该受的指责该赔的名声咱们担下,再难熬也不过就是几年的事。” 可若不开三司会审,这事就成了悬在沐家头顶的剑,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落下来,全得看赵诚铭的意思,那种日子才是真不好过。 贺征未再多言,只道:“眼下定了成王赵昂主审,礼部尚书尚景陪审,最后一席陪审,陛下还在斟酌。” “只要不是甘陵郡王,是谁都成。”沐青演不以为意地笑笑。 既已定了成王赵昂,那就绝不会再有赵旻的事,这真是个好消息。 “哦,最好也别是你,”沐青演站起来,幸灾乐祸地笑道,“不然萱儿怕是能一脚将你踢到天边儿去。” 其实谁都知道该公私分明,可若贺征当真担任了三司会审的陪审,那就意味着—— 沐武岱得当众向他跪下。 这世间可没有老丈人跪女婿的道理,若这噩梦成真,整个沐家面对贺征都会很膈应,沐青霜那小暴脾气怎么可能再容他。 贺征“呿”了一声,跟在沐青演身后出了书房,口中不以为意道:“怎么可能是我?主审和陪审人选都得是与沐伯父没有利益瓜葛的人。” 连赵絮都因早年与沐武岱在军政事务上有所往来而被排除了,贺征这个吃沐家米粮长大的显然更不会是赵诚铭眼中合适的人选。 从沐青演的书房出来后,贺征想去找沐青霜说几句话再走,却被桃红赶过来拦住了。 “大小姐让我过来转告,让贺将军不必特地去找她告辞了。” 以贺征对沐青霜的了解,这话一定是桃红委婉修饰过的。若是沐青霜的原话,多半是“叫他麻溜地滚,别来找我废话”。 贺征倒没生气,只是问道:“她方才席间喝得有些多,是睡下了吗?” “还没睡,”桃红老老实实地答道,“林姑娘醉得有些厉害,大小姐留她住下,这会儿俩人一道沐浴去了,说是晚上要睡一起说说话。” 贺征面无表情,胸臆之间却有一种名为“嫉妒”的狂潮在放肆翻涌。 想当年,他可是沐青霜恨不得时时绑在身边的“童养婿”;看如今,他在沐青霜面前,混得连林秋霞都不如了! 真是人作自有天收啊。 第58章 喝过醒酒汤,又沐浴过后,两个姑娘酒意退了大半,肩抵肩靠坐在床头,双双慵懒眯着笑眼。 “我以为你该在利州家中,”沐青霜疑惑地嘀咕,“你家中……不愿你回去吗?” 当年林秋霞损了一臂后,上阳邑军府将她安置归乡。可她在家中待了没两个月,就自己又出了利州道。 “他们也说不上愿不愿意吧,实在是那时家中已有十来张嘴要吃饭,若再要多养我一个,日子就要更难了。”林秋霞无奈浅笑。 她家是打铁的,早年还有点田地,有她大哥和二姐跟着父母做事,养活一家人凑活糊口还行。可后来她父母又给添了一对双生妹妹,正赶上她大哥成亲,家里实在捱不住,只能将田地卖了。 可终究家中一下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即便将那点薄田卖了也仍拮据。 后来沐武岱筹建讲武堂的消息传出来,听说非但不需缴纳束薪学资,还管吃喝用度,学得好还有银钱奖赏,林家便果断将她送去赫山考,这样家就能少负担一个人的米粮,多少能松缓些。 “那战之后,我被送回利州家中,才知在我入军籍之后,除了两个妹妹外,我居然又多了个弟弟!”林秋霞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出了声。 那时她的兄嫂已有一儿一女,她的二姐也成婚了,正大着肚子。 家中就剩一个小小的铁匠铺子维持生计,要养活这么些大大小小本就勉强,若她再待在家中,谁都不好过。 沐青霜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出了利州道后,这几年都在哪里?” “在钦州的城郊农户家赁了一间房子。筱晗和嗣源他们帮衬着,贺征虽没有亲自出面,但我知道他也帮了不少。反正他们时常想法子让我接一点官府那头派出的零碎事务,让我能挣口饭吃。” 对昔日同窗们的帮扶,林秋霞无比感激,竟哽咽了片刻。 “在讲武堂那些年,甲班戊班素来互相瞧不上,我是真没想到,之后敬慧仪居然会对我伸出援手,听说纪君正在暗中也帮我说过话,”林秋霞以指尖抹过眼角,接着笑道,“那时还是朔南王府五公子的赵昂主张在钦州四郊办乡民团练,敬慧仪推举我去做团练教头,之后几年我的生计就有着落了。” 随着赵诚铭仪仗入京,登基建制后,各州的官署府衙都开始按照新朝律法规制重新运转,钦州乡民团练之事被归给当地里正管辖,林秋霞没了事做,这就上京来另谋出路了。 “如今汾阳公主已决定启用你,”沐青霜揽住她的肩轻轻晃着,笑道,“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林秋霞抿笑点头:“可不是?会很好的。往后咱俩就是共事的同僚了呢。” “哎,今日在公主府我激动过头,后来想想,其实不该贸然请你来的,”说到这个,沐青霜有些自责,“我家遇着事了。自迁居镐京以来,我对许多老朋友都是避着的,就怕将来会连累他们的名声……” “我眼下连个军籍都不是,无官无封的,你能连累我什么呀?”林秋霞笑着闭上眼,“沐都督的事,我听筱晗与嗣源说过一点。我们都不信的。今日来了你家,我就更不信了。” 沐家家风豪爽却不失周正,连沐霁昭那么个懵懂的小娃娃都能被教得一襟明月、满怀正气,做为这家的一家之主,沐都督又怎会是因贪生怕死而临阵脱逃的那种人? 沐青霜倒不瞒她:“我爹是中了别人的套,但事也确实是那么个事。只庆幸没有真正酿成大祸,想来三司会审也不至于判罚太重。就是名声约莫就不大好听了。” “果然是有人暗中构陷,”林秋霞愤愤不平道,“你们可想到法子替沐都督……” “没法子。当时事发突然,战事又正激烈,一切都乱得很,没留下太多可以倒查的线索。所以虽明知是吃了暗亏,也只能忍着吞下,”沐青霜笑叹着摇摇头,指尖轻抚盖在腿上的薄薄锦衾,“算了,不说这糟心事。” 林秋霞抬起指尖挠了挠脸,笑意调侃地斜睨她:“那,要不,说说你与贺大将军的事?” 沐青霜愣了愣,旋即翻了个白眼,哭笑不得:“我和他的事,那更糟心!一笔烂账。” 她嘟嘟囔囔地躺下了。 林秋霞吹了床头的烛火,跟着她躺下。 一室幽暗中,林秋霞忽然小声道:“你见过一个叫阮十二的姑娘吗?” “见过,去年冬日里她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在循化家中请她喝过酒,”沐青霜喃声轻笑,“我和她长得有几分像。怎么了?” 林秋霞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该不该说。到沐青霜等得都快睡着时,她才又开口:“那,阮十二有没有跟你讲过……贺大将军当众吐血痛骂沐都督‘骗子’的事?” 嗯?!沐青霜震惊了。“还有这么……精彩的典故?!” **** 当年的江阳关守城之战,连做为援军的林秋霞都损了一臂,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 而当时的贺征作为守城主将,被五倍于己的敌军围困近两个月,粮草断绝、兵源无法补充……天知道他是怎么扛下那两个月的。 “……那仗打下来以后,是沐都督亲自带着医药、粮草来江阳关接手善后事宜的,”黑暗中,林秋霞嗓音徐缓地讲述着当年之事,“我断了臂不宜挪动,被安排在军医帐中养伤,照顾我的人就是阮十二。” 她断臂后失血过多,高热多日,有时清醒有时迷糊,许多事都是从阮十二那里听来的。 “有一天有人奉沐都督之命来将阮十二叫走了,约莫一炷香以后才回来。她回来之后又哭又笑的抹眼泪,我才知那时贺征是胸前贯穿伤,比我还惨,据说瞧着都像救不活了。” 生死徘徊间,旁人听他唤了一个名字好几回,可谁也不知他唤的那人是谁。 直到沐武岱去探望他,才听出他唤的是“萱儿”。 沐武岱见他像是命不久矣,想着若是派人将沐青霜接到江阳关怎么也得十几日,怕贺征根本撑不到那么久,恰好无意间瞥见阮十二与沐青霜有几分相似,便叫阮十二去他面前晃晃,也算了他临终心愿。 “听说,那时贺征眼神都有些散了,大家都觉得他不大认得出人来,连沐都督都觉得阮十二有些像你,肯定糊弄得过去……”林秋霞笑得直抖。 “结果,他识破了?”沐青霜的嗓音怔怔,有些好奇,又有些恍惚。 这些事,贺征从来没讲过;她的父亲似乎也忙到忘记告诉她。 林秋霞乐不可支道:“阮十二说,她到他面前时,他摸出了一枚骨哨在嘴里吹了吹,也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喷了沐都督一身血,痛骂他是‘骗子’,然后就厥过去了。” 好在那口血呕出之后,他反倒奇迹般的缓了过来,到林秋霞被送离江阳关之前,据闻他已清醒许多。 沐青霜缓缓闭上眼,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骨哨啊……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当年赵絮到赫山点将时,贺征问她要去了一枚骨哨。 她不算个太仔细的性子,那小玩意儿给出去后,贺征没还她,她也就忘记了。 这么多年,从未想起过。 沐大小姐生来就什么都不缺,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来自他人的疼爱呵护,她所能得到的,都比寻常人要充盈富足得多。 所以她从不吝惜付出,也从不畏惧失去。 当年贺征的离开虽让她心中有痛,却不足以击溃她。因为不管失去了什么,沐大小姐都依然还是沐大小姐,虽会耿耿于怀,却绝不会竭嘶底里。 满目黑暗中,沐青霜试着将心比心地易地而处。 可她无法想象,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得是占了多重的位置,才会让人在生死徘徊之际,还能想起多年前从对方手中得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还是给予那一方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小玩意儿。 不知为何,沐青霜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跑到贺征面前去当面问问,那枚骨哨,还在吗? ****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贺征似乎很忙,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再到沐家来,沐青霜便一直没机会问骨哨的事。 期间鹰扬将军府的人奉贺征之命来过两回,头回是送来许多糖果点心和小玩意儿,第二回更是直接带着毓信斋的裁缝大师傅来,给沐家大小量了尺寸,说是贺大将军交代要给裁新衣。 毓信斋以经营布料为主,他家裁缝师傅是前朝少府名下织造大师匠的后人,据说祖传的手艺非常了不得,架子还大,即便是如今的皇室宗亲们想要请他裁衣,那也得照他的规矩等着排日子。 说不上来缘由,沐青霜疑心是贺征知道了二月里自己和嫂子在毓信斋被白韶蓉母女抢布料的事,这是专替她找场子来的。 四月廿六,沐青演、向筠、沐青霜奉诏进内城赴十七皇子的弥月小宴。 所谓“小宴”,就是指此次宫宴不为国事,只是皇室家事喜庆,邀宗亲近臣及其家眷也只为同乐,不必过分拘君臣之礼。 因是十七皇子的弥月宴,皇后还特意叮嘱各家带家中小孩儿一并前去,算是沾沾喜气的意思。 恰逢书院放了旬休,沐青霓、沐霁晴、沐霁旸也被带上,一起去宫宴上开开眼界。 因是夏季,这宴便设在了内城东北角的含凉殿。含凉殿有巨大的活水湖,湖中立着巨大的“扇车”,水流推动扇叶转动,扬起漫天沁人心脾的透薄水雾,让周遭四下不受暑热之苦。 沐家一行人进到含凉殿时,恰好与贺征巧遇。 贺征笑了笑:“怎么不带霁昭?” “他太小,怕他闹腾。”沐青演道。 “霁昭又不是你生的,瞎惦记什么?”沐青霓冲他皱了皱鼻子,呲牙挑衅,“贺阿征你很不地道,听说我们在书院时,你偷偷给霁昭带了很多吃的!所以我决定要跟你割袍断义了。” 向筠笑着拍了拍沐青霓的背:“你身上穿的新衫还是靠阿征的面子才请到毓信斋师父!你若割袍,连袍子都是他给的呢。” “唔,那算了,今日先不割了,”沐青霓想了想,“我改日换一身衣衫再找你割袍。” 贺征平静道:“原本我还叫人备了点心糖果让你们回书院的时候带着,既要割袍断义,你的那份我正好省了。” 沐青霓脑子快啊,上去就照着他肩头轻轻一拳:“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霁晴、霁旸,你们怎么回事?快向阿征哥问好呀!” 沐霁晴与沐霁旸面面相觑,小声提醒:“可是头头,我们跟你不是一辈的……” 按辈分,他俩得和沐霁昭一样,将贺征称作“叔”。 “不、不拘小节,不拘小节哈哈哈。”尴尬的沐青霓一手一个,拉着沐霁晴和沐霁旸走到前头去了。 贺征不着痕迹地慢了半步,与沐青霜并肩而行:“你今日怎么没有……” 她妆容浅淡,唇不点脂,没有像沐家几个小孩子那样穿上毓信斋大师傅特地裁的华美新衣,穿的是上次去雁鸣山别苑的那身素简青衫武服。 沐青霜本想问他骨哨的事,可此刻场合不对,气氛也不对,她问不出口。 见他瞄着自己身上素简的青衫,她便勾了勾唇:“据说今日‘有诈’,我得越不显眼越好。” 贺征虽觉疑惑,碍于人多口杂,便没有追问。 被领进今日宫宴所在的正殿后,内里各处角落都摆放着盛了冰块的玉晶盘,宫人们在旁边打扇,半点热气也无。 座次是早就安排的,贺征的位置就在主座旁边,沐家则在左侧下手座居中偏后的位置。 众人入座后不久,帝后二人也到了,身后跟的是赵絮赵旻二人。 新封的容华带着十七皇子接受了众人的祝福与见礼,又得了帝后封赏,场面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的模样。 惯例的各项礼节之后,随着丝竹歌舞,宫人们鱼贯送上各色酒菜。 沐青霓本是与沐青霜同坐一个桌案的,可当供人们将她们这桌的酒菜餐食摆好后,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了?”沐青霜目视前方,小声问。 沐青霓没答话,倾身将头扭向旁座的沐霁晴:“霁晴,把你的酒盏挪过来些。” 沐霁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还是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酒盏向右挪得离她近了点。 沐青霓鼻翼翕张几下,又小声道:“你把大嫂那杯换过来给我闻闻。” 沐霁晴依言照做,惹得向筠奇怪地瞥了她俩一眼。 片刻后,沐青霓回身附在沐青霜耳边,声音很小,却十分笃定:“你的那杯,和我们的不一样。别喝。” 要知道,沐青霓是个隔着盒子都能闻出里头装了哪些点心的鼻子,比狼犬鼻子都差不到哪儿去的。 今日果然有诈。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节日快乐鸭~~假期快乐鸭~~~我今天又迟到十分钟,吃了饭就来发红包tat 第59章 虽说沐青霓闻出了沐青霜的酒盏内气味与旁人不同,但她并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 沐青霜不动声色地笑着点点头,示意沐青霓不要声张,自己脑子里转得飞快。 毕竟今日这小宴名义上是皇后负责操办起来的,帝后妃嫔列席、皇子皇女在座,满殿的宾客全是有头有脸的臣属及其家眷,餐食酒水全都会有内城属官提前验过,寻常人根本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最有可能动手脚的,只有赵家各位了。 赵诚铭是个非常爱惜名声的人,一心一意想做个流芳千古的开国明君,这种下作手段对他并没有好处。况且,沐家如今的境况几乎是任由赵诚铭拿捏的,他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使出“强买强卖”的手段来结门儿女姻亲。 沐青霜看了看主座近旁的赵絮、赵旻,以及因公务耽搁而姗姗来迟的成王赵昂。 这还是沐青霜第一次见成王赵昂,赵昂与沐家在公在私都无交情,谈不上友好也谈不上私怨,这杯酒显然不会与赵昂有什么关系。 更不可能是赵絮。 沐青霜强忍嫌恶,目光淡淡扫过赵旻。 那家伙一如既往地眯着狭长双眼,阴鸷中隐有些扭曲躁狂,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八成就是这混账了。沐青霜暗暗咬紧了牙根,思忖着对策。 **** 今日客座上的酒盏全是釉色明黄的玉瓷双头盏,杯口描金线,外壁镶贴以整片软金镂空刻画的“百子抱果”图样,是惟有皇室才能尊享的华贵典雅。 这场小宴在场面上将孩子们也算作了正式宾客对待,是以摆在每个孩子面前的酒盏与大人们是一样的。 不过孩子们不必真的将酒饮下,只需在帝后向众人执盏示意时,学着大人的模样将酒盏捧起谢恩罢了。 沐青霜作势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以指尖在杯壁上轻叩了两下,又收手坐好。 她身旁的沐青霓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摆出天真好奇的笑脸,将自己的杯盏与沐青霜的杯盏凑近,笑嘻嘻探出指尖来回轻叩两杯杯壁,侧耳似是在倾听两杯音色的不同。 在场许多孩子见状,便也笑眯眯学她的模样,好奇地将自家桌案上的酒杯全挪到自己面前,以指尖依次轻叩,或将两个杯子轻轻碰响。 一时间,殿内的丝竹乐舞之音中多了许多嘈切错杂的敲杯轻响,其声细小清悦,倒也不觉突兀,平添了几分叫人莞尔的热闹童趣。 大人怕孩子们这般胡闹会被视作御前失仪,便纷纷出言或索性直接上手制止。可半大孩子们正是皮的时候,总有那么些性子跳脱的,玩心起了就不大听招呼,场面顿时起了点小波澜。 好在主座上的二位陛下见状只是莞尔,并无怒色,皇后还笑意慈蔼地劝道:“今日请诸位卿家带上孩子们一并前来,本就是图个热闹,不必拘着他们的。” 就在所有人都专注聆听皇后陛下说话时,沐青霓飞快地将两个杯子换了方向。 待皇后话音一落,大人们陆续站起身执礼告罪,谢过帝后宽宥。 二位陛下宽宏笑笑,双双举起了杯盏。 大人小孩儿们便全都站起来,捧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恭敬齐眉,口中称谢后,大人饮杯,小孩儿们就做个样子。 一饮既毕,各自坐落。 沐青霜不露痕迹地斜睨着沐青霓,唇角上翘:“可堪大任啊。” 沐青霓骄傲地抬起了下巴,眨了眨眼,小声回她:“那当然,我可是本家的头头!” **** 宴后,两位陛下似乎都兴致颇高,提议大家到含凉殿的花园中玩乐消食,众人自是响应。 众人鱼贯步出正殿时,沐青霜听身旁有人小声讽笑:“接下来怕就是郡王妃初选啰……” 她扭头一看,竟是慕映琏。 靛蓝素锦武袍的慕映琏挑眉笑望她身上的素简青衫,两人心照不宣地相互眨了眨眼。 显然今日提前得到风声的大有人在,年岁合宜的姑娘们盛装出席者与刻意低调者几乎各占一半。 赵旻为人如何,这事不算秘密,但凡稍微清醒点的都知此非良人。可他毕竟头顶着甘陵郡王的名头,又备受皇后爱重,自也会有不计较那些恶评的“勇者”。 众人随着帝后仪仗湖赏游一圈后,皇后见小家伙们都闷闷拘着跟在大人身旁,便提议带着孩子们到开阔处玩“藏钩”取乐。 “藏钩”之戏分作两队,每队藏钩于一人之手,对方猜中则为胜,不拘人数,也不费力气,大人小孩都能玩做一处,在这样的场合倒也得宜。 小孩儿们顿时开怀,在大人的提醒下纷纷谢过皇后陛下恩典。 到了湖畔开阔处,宫人们已打点好座次,布上茶果点心,这就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游戏。 沐青霓并没有急着去游戏,而是谨慎地守在沐青霜身旁,悄悄将送到她面前的茶果全都闻过,确认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拍拍小胸脯。 “去玩儿吧。”沐青霜笑着冲她挥挥手。 沐家三个孩子便在向筠的带领下加入了第二轮的游戏中。 沐青霜与沐青演坐在一处,两兄妹目光并不相接,口中却一直在轻声交谈着。 “……这事很没有道理,”沐青霜将方才在席间始终没想通的事一股脑倒给自家大哥,“那混蛋到底想干嘛?” 听了妹妹所言方才席间异样,沐青演眉心紧锁,轻垂眼帘遮去眼中锐利锋芒:“若真是他动的手脚,怕就不是打的什么正主意。” 说着,他重新抬眸,远远觑向帝后所在。 二位陛下含着笑意随意打望四下,时不时交谈几句,又回头对赵旻说点什么。这情形与寻常夫妇替儿女相看人选别无二致。 倘若赵旻当真是心仪极了沐青霜,就绝不会用那下三滥的法子,只需将功夫下在帝后面前,请二位陛下出面说服沐家接受这门亲事即可。 所以席间那杯酒……到底意欲何为? 两兄妹正一筹莫展时,羽林卫戍统领匆匆到了赵诚铭身旁,似是禀了什么;赵诚铭神色微凛,对皇后说了几句之后,便唤上赵絮、赵昂,还有钟离瑛老将军与贺征二人,随驾离去。 皇后见众人关切,便笑着安抚:“陛下处理些急务就回,大家只管尽兴。” 宫人们又依次为众人新添了茶水,气氛重又轻松起来。 那头的藏钩游戏又结束了议论,笑闹到口干舌燥的孩子们纷纷跑回自家座喝茶解渴,容后再战。 沐青霓跑过来端起杯子的瞬间,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 沐青霜见她神色不对,忙不迭张大了美眸,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和方才的气味是一样的。”沐青霓小声说完,将杯子放回桌上,改拿了一颗果子。 沐青演点点头,对沐青霓道:“接着去玩儿,不要声张。” “知道。”沐青霓拿了果子啃着走了。 沐青霜捏紧拳头,瞪着眼前的杯子,从牙缝中迸出一句:“我是掀了他祖宗的棺材板儿还是怎么的?”没完了是吧?! 沐青演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收敛神情。“不如将计就计,探个究竟?” 想来赵旻就算是搞鬼,也不敢用什么会伤人性命的东西,毕竟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真闹出大事,赵诚铭不可能不闻不问,一旦查明真相,赵旻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只是沐家兄妹俩都不确定这杯酒喝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一时不免踌躇。 就在此时,沐霁旸也回来喝水了。 沐霁旸过来就端起了沐青霓方才放下的那杯茶,仰脖子一饮而尽,动作快得沐青霜与沐青演都没来得及拦阻,二人当场傻眼。“……大伯父,小姑姑,”沐霁旸被两人盯得诧乎乎,赶忙将空茶杯放回去,小心地问,“我,做错事了?” 沐青演赶忙将他叫到身旁来坐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沐霁旸挠了挠头,眉眼弯了弯,“我还能再去玩儿一会儿吗?”他只比沐青霓小半岁,九岁出头的小小子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沐青霜谨慎地打量他片刻后,还是不放心:“你先歇会儿,下一轮再去。我瞧你都有些出汗了。” “好吧,那我吃颗果子。”沐霁旸倒也听话,老老实实坐在沐青演旁边,自己拿了一颗果子来啃。 沐青霜与沐青演提心吊胆地频频对望,随时关切着沐霁昀的反应。 果子才啃了一半,就见沐霁旸面上微呈淡淡绯色,眼皮也开始发沉,像是醉酒的模样。 沐青演心中约莫有了数,向妹妹递了个眼色。 沐青霜心领神会,慢慢趴到了桌案上。 沐青演起身穿过嬉闹的众人来到皇后面前,告罪道:“舍妹不胜酒力,这会儿有些失仪了……” 皇后笑着打断他,非但没有怪罪,还宽慰道:“听说利州人酒席上从来都是不醉不归的,多喝了两杯算什么罪过?沐大人不必自责。” 说完,转头对身后的内城女官吩咐,让带沐青霜去含凉殿内的花阁软榻小憩醒酒。 正好有两个孩子玩得累了,也揉着眼睛开始犯困,皇后便着人将犯困的孩子们一并带过去安置,沐霁旸也在其中。 女官将沐霁旸等三个孩子安置在花阁的左厅,几名较年长的宫女仔细在一旁守候照应;而沐青霜则被人扶到了花阁的右厅单独安置。 含凉殿内各处无一丝燥热,惟有窗外急切的蝉鸣还能让人想起这是盛夏的午后。 沐青霜躺在软榻上,虚虚睁开一条眼缝。 右厅内无人,周遭无声弥漫着一种仿佛山雨欲来前的,不怀好意的宁静。 她徐徐闭上眼,唇畔扬笑,胸腔中腾起一股沸腾的血气。 在金凤山带领沐家暗部府兵的那五年,每回开战之前,她都会这样—— 这是她大开杀戒之前惯会有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打错名字了qaq,今天出席宫宴的是沐霁旸,沐霁昀在循化呢,哈哈哈对不起今天有二更,不过还需要再修一下,大概22:30左右更 第60章 花厅门口的青玉珠帘被人掀动,珠玉相击,其音玎玲。 憋气半晌的沐青霜双颊酡红,做有气无力状半眯杏眸,眼神迷蒙地看向来人。 果然是赵旻那狗东西。 “你居然还醒着,可以啊!”赵旻眉梢扬起,狭长双目里烁起惊奇之色,“也是,毕竟是在山里带兵五年的人,比寻常人底子是好些。” “动弹不了是吧?不用怕,这玩意儿叫‘入骨醉’,至多三个时辰的效用而已,不会要命的,”他迈步走到软榻前,有恃无恐地倾身打量着她,笑得邪肆,“说得出话吗?” 他伸手向沐青霜的面颊探来。 沐青霜做出惊恐之色,“用尽全力”蜷身滚进软榻角落:“你……就不怕二位陛下……查明真相……” 有气无力的软嗓断断续续,吐字含糊不清,醉态十足。 “放心,查不明的。这‘入骨醉’,可是我手底下那群废物耗死好几个人才炼制成功的,任谁来查你这都只会是‘醉酒’,与本王有什么关系呢?”赵旻得意地缩着下巴,笑着摊了摊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猜是为什么?”赵旻以脚尖勾来雕花圆凳,从容闲适地坐在软榻畔,挑眉轻夹眼尾,冲她飞了个流里流气的眼儿。 “就为了当年……你我在赫山的那点私怨?你……要报复?” 沐青霜并没有脸大到觉得这人对自己痴心一片,她深深觉得这疯犊子就是对自己当年用芥子汁水球砸了他的脸耿耿于怀,报仇来的。 “素来目中无人的沐大小姐,居然还记得你我当年在赫山的私怨?看来本王那顿委屈也不算白受,”赵旻以舌尖轻轻划过自己的下唇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本王真是,哎呀,受宠若惊啊。” “我宠你祖宗的棺材板儿!”沐青霜翻了个白眼,捏紧的拳头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奈何赵旻对她的了解并不太多,一时没看出她的异样,还顾自沉浸在享受“捕杀猎物”前的兴奋之中。 “你对我家祖宗棺材板儿这么有兴趣?不过可惜了,”赵旻啧舌,笑得愈发诡异,“当年我本还打算牺牲一个‘妻子’的名分将你娶来,等你‘因病亡故’之后,倒还是可以被埋进我家祖坟和我祖宗棺材板儿朝夕相处的,可惜你那个爹啊,啧啧。瞧瞧他如今是什么下场吧,都是他自找的。” 他冷笑着哼了哼:“当年的我好心想给你沐家留点体面,可惜你沐家不识抬举。如今你在我府中只能是个没名没分的‘后院人’,你死后只配被草席一卷,随意找处乱葬岗扔掉了事。” “你想得倒挺美,我……”沐青霜觉得很不可思议,顿了顿,“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同意做你的‘后院人’?” 赵旻慢条斯理从怀中摸出个绛色小瓷瓶,倒出两粒指甲盖儿大小的药丸,站起身来。 “呐,今日是你醉酒之后勾引、强迫,本王身娇体贵,自然不是你沐小将军的对手,不得已之下就被你这样那样了。你想象,你做出如此丧尽天良又以下犯上之事,本王还能饶你狗命,允你以我后院人身份苟活于世,你沐家除了感激涕零之外,还能做什么?嗯?” 赵旻捏着那小药丸子俯身趋近她,揪住她的衣袖将她从角落中拖过来,“不过,我瞧着你口齿愈发清晰了,还是再赏你两颗以策万全。” 他顾自说了半晌,沐青霜总算理顺了他的意图。 他是打算用这“入骨醉”让她动弹不得、口不能言,造成她强暴了他的假象叫人来撞破?! 然后在帝后面前说是她借酒撒疯强了他,他再“大度”地饶她不死,让她以“后院人”身份归到他名下作为赔罪,之后就可以用什么手段弄死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听他的意思,仿佛她父亲的事……或许,和他有点关联?! 赵旻用力拽着她的衣袖要将她拖过来,眸中神情转为近乎疯狂的愤怒:“本王这辈子就忍过四个人的气!沐武岱,你,贺征,赵絮!等着吧,一个一个来!” **** 若沐青霜今日真的中了那“入骨醉”,事情大约就只能照着赵旻那发疯般的构想一步步走下去了。 然而—— “我去你祖宗的死人腿儿!” 沐青霜臂上陡然发力,将毫无防备的赵旻甩翻在了软榻上,膝盖一屈,重重压向他的肋下三寸。 按寻常规律,年岁相近、体格差异不大的同龄男女之间,总是男子的力气更大些。 奈何赵旻自来被娇养,文不成武不就,近乎是个四体不勤的废物。而沐青霜又是个天生怪力,还领兵多年的姑娘。 她是在林间剿过山匪也战过红发鬼大军的沐小将军,与人你死我活的近身肉搏经历得多了,往往一出手就是杀招。 人的肘与膝盖其实都足够坚硬,蓄力又快又足,而肋下三寸是没有骨骼防护的软弱处,她这一招过去,险些去了赵旻半条命。 沐青霜将他彻底压制后,倾身探出右手去捏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呼救声掐在了喉头。 赵旻惊恐地瞪大了眼,呼吸急促,面色渐渐涨红如猪肝,“你……敢……” 他挣扎着抬起手试图推开她,却被她左手一个挥挡就拍下了。 “没错,我敢,”沐青霜眸底狠戾,杏目中泛起凌厉杀意,“我在林中带兵五年,取过的狗命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多你这一个,我照样睡得着!” 沐青霜从赵旻惊恐瞪大的眼中看到了此刻那个冷峻肃杀的自己。 这副模样的沐青霜,见过的人不多;见过她这副模样的人,都死在金凤山的林中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战场之外,对一个手无寸铁、面对她毫无还击之力的人,起了真真的杀心。 **** 赵旻必须庆幸,沐青霜虽从未正式得封过武将职衔,心中却一直以“为将者操守”做底线自律。 将者,杀伐果决只在战场,于乱军之中取敌首级无半点悲悯,是为国,是为民。 可下了战场后,就必须敛起杀气,遵循律法准绳与公序良俗。 为将者是国之利器,却不是刽子手。 沐青霜松开掐在他喉咙上的手,揪了他的衣襟将他上半身拎起来,重重往软榻上一砸后,便没再看他,顾自跃身下了软榻,举步行出花阁。 她站到了庭中,任由盛夏午后的炙烫阳光遍洒周身,渐渐回复清明神智。 赵旻那个疯子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她不能,她…… “萱儿。” 沐青霜循声扭头,正迎上贺征焦灼的视线。 她想也不想地扑进了他的怀中,下一瞬,她就听到了贺征鼓噪而紊乱的心音。 “没事就好,”贺征将她拥住,大掌轻轻抚在她的脑后,“什么都别管,就说你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交给我。” 沐青霜在他怀中闷了半晌,蓦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杀人的事你也替我扛?” “嗯,别怕,”贺征抬掌擦去她面上的泪,“你乖些,待会儿在人前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他惯使长刀,掌心有薄茧,替她拭泪时那层薄茧在她柔软的面颊上轻轻摩挲,使她整个人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话听起来明显就是以为她真将赵旻杀了,竟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最先想到的是替她顶罪。 这人真是…… 沐青霜破涕为笑,哭腔颤颤却带了点奇怪的甜,像是小孩子邀功似的:“我最后,没杀他的。” 她在最后一刻想起了当年赫山讲武堂的夫子、教头们讲过的“为将者底线”,没有在战场之外因私怨妄造杀业。 她守住了对公序良俗应有的敬畏,她仍是那个俯仰无愧、堂堂正正的沐小将军。 “瞧给你厉害的,”贺征笑出了声,揉了揉她的发顶,说出了她最想听的嘉勉之言,“心中有敬畏,杀伐有行止,良将。” 沐青霜抿住笑唇,骄傲地抬起下巴,仿佛她头顶上不是贺征的大掌,而是大将军头冠。 **** 当赵旻捂着脖子跌跌撞撞出来时,见贺征冷着脸立在廊下,忍不住暴跳如雷。 “贺征我告诉你,今日你护不住她的!就凭在内城殴打郡王这一条,她和她整个沐家……” “啪”的一声脆响,将赵旻的话打断了。顷刻之间,他的左颊就浮起鲜明的五指手印。 就在赵旻傻眼之际,贺征疾如闪电地再度出手,从他怀中拿出那个绛色的小瓷瓶。 赵旻被贺征打懵了,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眼见着就肿了起来,良久发不出声音。 很快,一队内城卫戍在一名皇后近身女官的带领下进了花厅,却被这一幕闹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征转身,面无表情地向那队卫戍眼出手中的绛色小药瓶:“我在今日小宴酒席间察觉有异状,循线追查到甘陵郡王私自夹不明药物进入内城,恐郡王酿出祸端,在与他抢夺此物时发生冲突,将他打伤。” 赵旻瞠目:“你说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啊?我告诉你……” “是我打的没错,”贺征对那名皇后的近身女官道,“为免此事存疑,我可以当面比对甘陵郡王脸上的巴掌印,趁掌印还新鲜。”赵旻胸间气血翻涌,怄得直翻白眼,整个人摇摇欲坠。 卫戍们及那名皇后的近身女官赶忙蜂拥而上将他接住。 在被气昏的最后一刻,赵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谁再敢说贺征刚直端方、讷于言辞,就该拔了舌头活埋!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来了~ 第61章 世人常常会有一种刻板的误解,总觉行伍之人往往鲁直冲动,不善算计、不懂虚伪矫饰;尤其是贺征这种平常寡言少语,一惯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家伙,怎么看都是个不屑于睁眼说瞎话的人。 可正所谓“兵者,诡道也”,战场上的许多谋算与决策都出在千钧一发时,在须臾瞬间就考量到通盘全局,并立刻随机应变做出各种取舍、应对与变通,这是领兵统帅看家的本领。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贺大将军做起来非但毫无心虚之感,反而掷地有声,旁人若无实证,想在口头上寻出他破绽是不可能的。 想来是赵旻先被沐青霜一顿揍,又被贺征一巴掌打懵,再加上急怒攻心,竟就真的昏过去了。 昏倒的赵旻有嘴出不了声,自然是什么话都只能由着贺征说。 一个是遥领天下各军府兵权、备受皇帝陛下倚重的鹰扬大将军,一个是皇后陛下心头肉的甘陵郡王,两人在内城发生了肢体冲突,甘陵郡王还昏了过去,这事落在皇后派来的那名女官手中,着实是非常棘手的。 毕竟连皇后陛下本人对上贺征,都少不得要给他三分颜面,她区区一个从七品的中宫女官又能如何? 她斟酌再三,末了还是只能将这烫手山芋呈到二位陛下面前,听候圣裁。 这也是先前贺征再三交代沐青霜只管将她自己摘出去,由他来顶下这桩事的缘故。 毕竟眼下的沐家经不起风浪,沐青霜自己又无官无封,要拿捏起来很容易;若这事是沐青霜与赵旻的冲突,这名女官就有权当场让人将沐青霜拿下,让她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就只能别人怎么说怎么是了。 而当事一方由沐青霜换成贺征,这事的风向立刻大改,处理起来就容易得多。 **** 毕竟这事牵涉了一个郡王和一个大将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能当众拿到台面上说。 事情禀到帝后面前时,赵诚铭按捺住怒气隐忍不发,皇后则悄悄交代女官先将赵旻安顿到中宫并宣太医诊脉,之后不动声色地尽快结束了今日小宴。 正申时,众宾客陆续离开内城,只有沐家奉圣谕暂留。 帝后二人也未再摆驾他处,就近在含凉殿的正殿裁决此事,赵絮、赵昂也陪着。 由于事情是发生在含凉殿花阁右厅的,事发前沐青霜被单独安顿在右厅小憩醒酒,事发时她却恰好不在那里,她自就被带到帝后,当面解释她的行踪。 方才贺征叮嘱过她只管将自己摘出去,剩下的事交给他去应付,她便选择了信任贺征,没有胡乱犯倔。 面对皇后句句隐有玄机的问话,沐青霜只说自己酒醒后见右厅里外皆无人,便顺着横廊去了左厅,与照顾孩子们的几名宫人闲聊,打算等侄子沐霁旸睡醒后带他一并离去。直到听见中宫女官及羽林卫戍进右厅的动静,才跟大家一起赶过去看究竟,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的话得到那几名宫人的证实后,皇后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法再咄咄逼人地硬将她牵扯在此事里,赵诚铭便痛快放她及沐家众人离去。 事情到此就于沐青霜完全没有干系了。 接下来,就该赵旻和皇后去头疼该如何向赵诚铭解释,“甘陵郡王为何无端出现在花阁内”,以及,“带那样一瓶用途不正的药进内城,意欲何为”这种事了。 **** 直到出了内城,上了自家马车,沐青霜才着急地向兄嫂询问事情的经过。 “将事情甩给贺征,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他怎么会到花阁来的?他怎么会知道……” 沐青演打断她连珠炮似地发问,出言安抚道:“不必担心。” 原来,早前赵诚铭忽然带着赵絮、赵昂、贺征及钟离瑛离开,是因接到皇城司密报,怀疑伪盛朝皇室在退出镐京时留了数量不明的细作暗桩潜下,恐镐京内外两城皆有隐忧。 赵诚铭当即命贺征调度人手先从内城开始暗中排查。 之后贺征随赵诚铭再回到众人面前时,察觉沐青霜与沐霁旸都没在,而沐青演又远远冲他使眼色,他便知有异。 在大致听了沐青演的话后,贺征立刻派人去查御膳房,自己则火速赶去花阁。 “……赵诚铭正为着细作之事风声鹤唳,贺征又拿到赵旻带不明药物进内城的实证,就算明知赵旻不可能是细作,那下三滥玩意儿也不可能是用来暗算他老子的,赵诚铭也绝不会不动怒。” 作为当年在赫山讲武堂力压群雄的百人榜首,贺征本就是个资质出众的家伙,再有了五年统兵对敌的经验,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抓到事情的命门来落子布局就更是手到擒来。 在听到沐青霜说那个装着“入骨醉”的小瓷瓶就在赵旻身上时,贺征心里已通盘筹谋全局,做出了个胜算最大的应对之策。 若事情只是赵旻为着几年前的私怨胡作非为、意图暗算沐青霜未果,那赵诚铭无非就是对赵旻来一顿训诫,再对沐家给些安抚补偿,这事就会被压下去,一点水花都不会有。 所以贺征顺势而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生生将事情掰成“有可能危及圣驾”,如此赵诚铭就不可能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这前脚才接到‘细作潜伏’的消息,后脚就查到有实证。哪怕对方是甘陵郡王,可在非常之时,贺大将军以陛下安危为重,出于谨慎而对甘陵郡王有了过激之举,这事非但无罪,拔高点说还算是护驾有功。” 沐青演颇为解气地哼声笑了:“所以赵旻这顿打记在阿征头上是万无一失,反正人又没被打死,皇后便是再想替那狗东西撑腰,也不能把阿征怎么着。倒是赵旻,这回算是撞到他老子的刀口上,就算皇后有心护他,他也少不得要脱层皮。” 若这账算到沐青霜头上,事情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了。 听到兄长亲口确认贺征不会有麻烦,沐青霜总算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将后脑勺抵在了车壁上。 其实她脑子很乱的。 方才是担忧着贺征会不会被牵连,得到兄长明确的答复放下这桩心事后,另一桩事又涌上心头。 今日她听到赵旻的言辞中隐隐似与自家父亲的事情有关联,便险些失控到亲手了结了赵旻,这事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 虽她最终悬崖勒马,摆脱了突生的心魔,之后又有贺征及时出现使她得到暂时的安抚,但此刻再回头想想,她心中就难以平静了。 那时她当着赵旻的面话说手上再多他这一条人命自己也睡得着,可心中那条为将者的准绳却分明在提醒她,这和在战场上杀人不是一回事。 虽然未遂,却不得不自省。 不管对方是谁,做了什么,在没有真的危及她或旁人性命时,她是无权对人生杀予夺的。公序良俗、律法准则,这是下了战场以后必须遵循的底线。 方才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就入了魔障,这很危险。 向筠不知她心中起伏,只当她是委屈了,便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都怪你大哥莽撞!无端端提什么‘将计就计’,也不想想那是在人家地盘上,平白叫你受这么大委屈!” 早前两兄妹商量“将计就计”时,向筠正和孩子们在那头玩“藏钩游戏”,对此并不知情。待后来沐青演偷偷对她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顿时被她数落得满头包。 又一次被妻子埋怨的沐青演抱头,弱弱辩驳:“我这不是想着引蛇出洞么?光一顿小宴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冲着萱儿来,就算咱们不吭声忍着躲着过了今日,往后那狗东西肯定还有别的阴招,几时是个头?还不如直接掀了对方的盅,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不疼惜自家妹妹,只是深信沐青霜在赵旻手上吃不了大亏,这才决定铤而走险探清楚对方的意图。 “那你也不能脑门子一拍就让萱儿去涉险啊!若今日没有细作之事,没有阿征……”向筠是后怕又着恼,有种想把沐青演扔地上踩两脚的冲动,“皇后向来爱重赵旻,这回必定也是要维护的。我瞧着萱儿这委屈又要白受!” 兄嫂你来我往的话中,都流露出对沐青霜的关切与爱护,这让她心中泛起暖意,整个人缓和许多。 “嫂,你放心,我的委屈不白受的。” 沐青霜慢慢睁开眼,唇角勾起浅浅笑弧:“若赵旻要撇清‘危害陛下安危’的事,就得说清楚他为何去花阁,又为何带那样一瓶药进内城。倘使他照实说了暗算我的事,那他几次三番在我酒水中下药,我被安置的花阁右厅提前被清理得空无一人,这些事,皇后就脱不了干系!” 在赵诚铭四个成年有封的儿女中,就赵旻这家伙一事无成,只封了他个毫无实权的郡王。 可以说,赵诚铭对贺征,都比对赵旻看重,显然就没指望他什么,更谈不上爱重偏袒。 赵旻仅有的后盾,无非就是皇后的偏疼与毫无底线的撑腰,若此次将皇后也拖下水,一个不好赵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虽疯魔,却不至于那么蠢。 所以,为着不将皇后牵连进来,他大约只能勉强撇清自己没有危害赵诚铭的意图,旁的事便含糊过去。 可他一含糊,赵诚铭心中就绝不会没疙瘩,而贺征就能趁势将他往死里捏,他怎么得也要脱层皮。 向筠听这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剖开其中深意,才慢慢散了心中那口郁气。 “这样最好,总算能出口气,不白受这顿委屈。” 沐青霜本想对兄嫂提一下父亲的事。 今日听赵旻说了那么多,她总觉父亲的事或许是赵旻下的套,甚至背后或许还有皇后的手笔。 可这只是她的凭空揣测,眼下是一点可查的线索都没有,她怕说出来后仍旧找不到法子证明父亲清白,反倒徒惹一家人伤感,于是便将话咽了回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沐青霜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鹰扬将军府所在的街口下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全靠贺征及时周全,否则她和沐家不会全身而退。 眼下贺征还在内城与人周旋,她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可她想等在这里,站在他一回来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倒没有贸贸然登门,只是在街口晃晃悠悠的等着。 戌时,华灯初上,天边已现出如钩银月,傍晚时分的街巷行人渐渐稀少。 剩下傍晚的穹顶呈苍蓝之色,将静谧的街巷浸润出一份华美冷峻的意象。 在这样美好的盛夏傍晚,贺征策马而来,在沐青霜眼中渐渐清晰。 她弯弯的杏眸中盛了两泓月华,莹莹柔柔烁起了光。 贺征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他在她面前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噙笑望着她:“等我?” “啊,”沐青霜抿了点笑,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仰脸迎上他的目光,“事情了结了吧?你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迂回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切与担忧,这让贺征分外受用,眉梢欣悦地飞扬起来。 贺征翻身落地,一手牵着马缰,举步行上来与她并肩:“赵旻被杖责二十,食邑减半,之后还要在甘陵郡王府禁足半年,算是伤筋动骨了。” 毕竟他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今日之事又尚未酿成什么实质上的恶劣后果,赵诚铭做出这般惩处,已然是出人意料的重罚。 他原本就只得了八千户食邑的封赏,如今减去一半,今后便很难再有充裕财力蓄养府兵家臣、暗地里搞三搞四。 “眼下暂时就这样,往后我会盯死他的。”贺征暗暗哼了一声,心道只要将来再找着茬子,他一定不遗余力将那混蛋摁死。 一次不成就两次,总归不将那混蛋摁到不得翻身就不算完。 “那你自己也要当心,别被人反过来捏了什么把柄才好,”沐青霜眼神诚挚地看着贺征,认真道谢,“今日实在多谢你。” 贺征要笑不笑地举目望天,神情莫名骄矜起来:“大小姐的这道谢,可真是……好隆重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大小姐”了。 小时他拘谨,总跟着旁人唤她“大小姐”,沐青霜总觉这是冷淡疏离,还为此与他闹过别扭。 可此刻乍闻这个久违的称呼,沐青霜居然莫名其妙听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缱绻来,柔软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爪子,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她察觉自己的唇角正止不住地往上扬,眉眼止不住要弯成甜月牙。她没有克制,由得自己喜笑颜开。 “那,我请你吃糖果子?”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双手捧着小盒子递到他面前,调皮地眨了眨眼,“霁昭教的,向人道歉就给买糖,向人道谢也给买糖。” 糖果子是蜜渍的果子,勉强也算糖吧。贺征扫了一眼那盒子,强装冷淡:“呵,你当我认不出来?前面街口那家果脯铺子上随便买的吧?”其实他心里明明乐得要开花。 若混账姑娘今日当真见外到备下厚重礼物来谢,再一本正经说些场面话,那才真要怄死他的。 一句发自肺腑的“多谢你”,一盒从街边小铺上随手买来的糖果子,这么“不三不四”的致谢之举,是只有对“自己人”才做得出来的。 沐青霜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笑着“呿”了一声,甩给他一对娇俏的小白眼:“你若不稀罕,那我明日叫人送别的到你将军府上来,告……” “辞”字还没出口,贺征神情立时转急:“谁、谁说不稀罕的话了?那我手上牵着马,不方便接啊!你若有诚意,是不是该主动取一颗喂过来?” 又不是两手都牵着马,怎么就不方便了?当谁不知道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沐青霜“呵呵”假笑两声,却从善如流地打开盒盖,取了一颗糖果子,小心地捏着果子尾端一点点喂到他口中,飞快撤回手来。 “小姑娘防心不能这么重……”贺征衔着那口糖果子,含混带笑的语气里有些失落。 那是蹬鼻子上脸,却没能占成便宜的深深遗憾。 “都知道你打的什么下流主意,还能没点防心?”沐青霜背在身后的指尖蓦地发烫,双颊也跟着烧得粉嘟嘟,“小姑娘不能这么傻!” 被戳破心事的贺征忍笑,见时辰不早,便也不闹她:“我送你回去。”今日那番折腾,这姑娘又险些失手闹出人命,心里多少是不舒坦的,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贺征的将军府离沐家宅子也不过就是三个街口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其实也没什么送的必要。 可两人谁也没说破,就这么并肩慢慢走在月下的夜色中。 街巷两旁房宅门口的灯笼一路都亮着,与月华一道,将两道影子斜斜打在他俩身前。 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中,两道影子并不算十分明显,若有似无,时隐时现,迤逦而沉默地交叠,无端暧昧到叫人脸红红,心怦怦。 沐青霜清了清嗓子,强做镇定地笑:“你方才嫌我谢礼太薄,我想了想也是。” “所以呢?”贺征挑眉含笑,斜睨她。 “那所以,你可以有一个愿望,”沐青霜想了想,补充道,“只要是不太过分的那种,或许可以实现。” “不太过分的那种”是那种?贺征惊喜又忐忑,并不急于立刻说出口,一路谨慎斟酌着。 到了沐家门口,两人驻足,面向而立。 “你想好了吗?过时不候的哦。”沐青霜提醒道。 贺征垂眸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眸心幽幽燃着一簇小火苗:“不如,叫声‘征哥’来听听?” 见沐青霜抿唇瞪着自己,贺征顿时有些气馁:“这还过分啊?我已经……” “征哥。”沐青霜绷着红脸,娇嗓平板僵硬,无波无澜,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知地握成了拳。 猝不及防的贺征僵了僵,见她要走,赶忙拉住她:“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不算?我说算!”沐青霜满面全是别扭的赧然,却偏要端着一派“理不直气也壮”的骄横气焰。 “不算不算,”贺征急了,活像被欺负狠了似的,“叫得一点都不甜!我想听的是甜滋滋、软绵绵的那种……” 无数次出现在他那些“糟糕”梦境里的那种。 沐青霜默不作声地瞪了他半晌后—— 忍无可忍地照着他腹部揍了一拳。 “我就知道你这厮是个惯不得的性子!给你个梯子你敢登天是吧?居然嫌弃我叫得不甜?还敢指定语气?!”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得陇望蜀导致间歇性丧失求生欲的贺二哥就被捶爆了狗头…… 第62章 四月维夏,繁花灼烁,鲜草蒙茸,自晨光中呼入的每一口气似乎都有花草清芬混着果香沁甜。 沐青霓、沐霁晴、沐霁旸三人虽辈分不同,年岁却相近,如今同在京郊的官办明正书院进学快有两个月了。 因明正书院一旬一休,每休通常只有两三日,于是这两个月来三个孩子在家的时日极少。 明正书院重文,武科术课只算是点缀,这使他们在武学上难以进益,只好趁每次旬休在家时勤学苦练了。 沐霁旸因昨日在内城误喝了那杯被赵旻下了“入骨醉”的茶水,一路从内城睡到回家也没醒,等到半夜药效过去竟就睡不着,瞪眼折腾到通天大亮后又困得不行,这会儿正睡回笼觉,便免了今日的晨练。 一大清早,沐青霜就带着沐清霓与沐霁晴到后院小校场。 沐青霜小时习武是由她的父亲沐武岱亲自指点入的门,后来便多是她兄长沐青演带着。来自父兄的传承使她的路数偏于大开大合、利落刚猛,哪里是两个不足十岁的小小姑娘挨得住的。 不过沐家的孩子大都是又傲又倔的,两个小小姑娘虽明知两人联手也撂不倒沐青霜,却并没有畏怯退缩的意思,事先还与沐青霜订了个约—— 败者要回答胜者一个问题,问什么答什么,不得耍赖作假。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个小小姑娘额面上已开始不停涌出豆大汗珠,连睫毛尖儿上都挂上了汗雾,整个人红彤彤像被煮熟的两尾小虾米,可怜见儿的。 沐青霜便笑嘻嘻递出杀招,将两人手中的长棍一一挑落,这便算有了胜负。 沐霁晴扁了扁嘴,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揉着眼睛喘着气:“我、我才不哭……等我,等我再长高一点……小姑姑就打不过我的……” 说着说着,“哇哇”就哭出了声。 正是好胜知耻的年纪,嘴上再怎么说,输了也还是难受的。 沐青霜笑着将她拎起来:“别忙着立刻坐下,走两圈缓缓,不然晚些身上要酸疼的。” 沐霁晴抽抽噎噎地站起来,与沐青霓一左一右跟在沐青霜身旁,沿着小校场的四围回廊慢慢走着松缓四肢。 沐青霓问跟在旁边的丫头拿了绢子来,胡乱替这个年纪相仿的大侄女抹去眼泪和汗渍,一派长辈风范。 沐青霜看得发笑,随口道:“你俩是今日败者啊,我可要问问题了。” 其实这规矩是先前这俩小小姑娘自己定的,沐青霜只觉好玩儿,并不知该问些什么。 “愿赌服输,没在怕的,”沐青霓大气地扬了扬手绢儿,“你问。” 沐青霜边走边想,绞尽脑汁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们书院里……有不错的小儿郎吗?” 沐青霓挠了挠头:“没觉得谁不错啊,个个都跟秧鸡崽儿似的,不经打。一到武科的课上就躲我八丈远,没劲透了。” 沐霁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也有一个能打的啊,张贤平不就还行?” 她似是想到什么,笑意神秘地趋近沐青霜:“小姑姑我跟你讲……” 其实沐青霓才是沐家“青”字辈最小的姑娘,“霁”字辈的人该叫她“小姑姑”才对。可自打她当年主动要求做了“本家”的头头过后,这些年家里大人小孩全叫她“头头”,险些都要理不清她的辈分了。 好在沐家人也不太拘泥这些小节,寻常也没谁刻意纠正。 沐青霜挑眉弯腰,将耳朵凑到沐霁晴跟前。 “同窗们说,张贤平大约是看上头头了。”沐霁晴小声道。 嚯,真是一代更比一代浪。你们才十岁啊!沐青霜惊讶抱拳:“了不得!” 沐霁晴声音虽小,沐青霓还是听到了的。 她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蹦了起来:“呸!那我可看不上他!” “为什么?”沐青霜与沐霁晴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练时他总让我,”沐青霓气哼哼道,“我仔细看过他同别人交手,我觉得他应当是比我厉害的,可他总是让着我。太瞧不起人了!” “他让着你,不好吗?你为什么生气?”沐霁晴想了想,疑惑道,“那些生在中原的同窗都说,女孩子要养得娇气些才好,家里都格外让着宠着,练武时都不会像儿郎那样被严苛约束的。” “这是不对的!”沐青霓一本正经道,“不信你问青霜姐。” 她才十岁,只是心里隐约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说不出不对在哪里。不过她要在沐霁晴面前维护自己“小长辈”的尊严,便将这答疑解惑的重任甩到了沐青霜头上,简直机灵坏了。 沐青霜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边走边笑:“头头说得是,那种想法其实不对。咱们习武是为着什么?” “若将来从戎,便征战沙场,护国为民,”沐霁晴脱口道,“若做别的,习武也可自保强身。” “是了,若是将来上战场,敌方的刀剑不问你是男是女,砍过来是一样的力道,”沐青霜神色郑重,“若是为自保,将来遇到非常之时,无论是姑娘儿郎,也都只有一条命的。” 所谓对“姑娘家要娇养,各项要求上都该宽纵些”,看似是疼爱与照顾,实则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小姑娘们的骨头,使她们渐渐顺理成章地弱于儿郎。 可一开始,大家明明都是一样的。 或许男女先天有差,寻常姑娘家的力气总不免比同龄儿郎小些,但这是可以通过相应的技巧与策略来补足的。 若一味娇气宽纵,天长日久下来,这短板不但永远存在,还会越来越短,最终会导致姑娘们被儿郎远远甩在后头,许多事上就无法再获得等同的机会了。 “等将来你们这一拨长起来,家人就会从你们中间挑选家主,到时大家衡量你们,看的是你们谁有本事担起这个担子。就算你们去考官、从戎,那也是一样的道理。” 沐青霜以少有的慎重对两个小小姑娘道:“等你们长大了,旁人在许多事上不会因为你们是女孩儿,就取另一套宽松些的准绳。若平日家中对你们宽纵娇养,到时你们如何与儿郎们相较高下?” 两个小小姑娘齐齐点头,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的。 三人又走了一截后,便回到室内喝水。 沐青霓润了嗓子,对沐霁晴道:“方才你小姑姑讲的道理,你明白了不?” “大致明白了。”沐霁晴使劲点头。 “霁晴啊,”沐青霓做老成状,摸着沐霁晴的脑袋,“我告诉你啊,若有儿郎在学业、武艺上总是让着你,那就不是个好儿郎,你不要被骗了。” 俩人明明差不多高,她小大人似地摸着沐霁晴脑袋,语重心长地教诲,看起来特别好笑。 沐青霜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沐青霓看了看她,又对沐霁晴道:“你瞧,从前在循化时,疯子都就总让着你小姑姑,所以她就瞧不上人家。贺阿征不让她,她就觉得贺阿征好。” 沐青霜莫名其妙地笑瞪了她一眼,不明白话头为什么跳到自己身上来了。 沐霁晴也回头看了看沐青霜,小声嘀咕道:“我瞧着也让的呀。昨夜在门口不就好好站在那里由得她揍了?” “那不一样……” 沐青霓话还没说话,沐青霜就红炸了脸一蹦三尺高。 “昨夜你俩在门口偷看?!” 说漏嘴的两个小姑娘吓得放下杯子就跑,双双演绎了什么叫“抱头鼠窜”。 沐霁旸睡醒后找过来时,就见沐青霜追着沐青霓与沐霁晴揍得风生水起。 不明所以的沐霁旸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小呵欠,非常干脆地加入了追逐混战。 无论是在循化还是在镐京,无论是身在高处还是暂落低谷,沐家人的日子始终都是这么生龙活虎,热闹又踏实。 这就是循化沐家屹立数百年的基石啊。 **** 任谁都看得出来,经历了四月廿六日内城小宴的种种后,沐青霜与贺征的关系与之前半年相比是大大不同了。贺征自己的感受当然是更为直观的。毕竟,在两人私下里相处时,他又从“贺二哥”成功地变成了“征哥”—— 廿六日那晚在沐家门口挨了一顿捶后,他总算学乖,再不挑剔“够不够甜”这种讨打的细节了。 如此良好的局势,让贺大将军觉得,是时候敲响鸣金锣了。 四月廿九的黄昏,贺征照例登门来蹭饭,听闻沐青霜正在书房与沐青演说话,便没有去打扰。 毕竟眼看着五月初七就要对沐武岱的事开三司会审了,兄妹俩难免要提前商量些事的。 贺征手中捏着那个在循化时被退回数次金漆描花匣子,站在沐家中庭回廊下蹙眉沉思。 沐霁昭挣脱丫鬟的手,摇摇摆摆向他跑过来:“小嘟卟!” 贺征回神,垂眸看着巴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嗯?” 沐霁昭仰着头,眼巴巴望着他手中的匣子,砸吧砸吧小嘴:“是糖吗?” 这几个月小家伙多次享受了贺征的“进贡”,嘴巴挑剔了不少,寻常的糖果零嘴儿都快瞧不上了,每日从私塾一回来,就在门口望眼欲穿,巴巴儿等着贺征带吃的来。 “不是,”贺征轻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个真不是。” “骗人的!”沐霁昭气鼓鼓在原地蹦了两下,伸直小短手想要去够那个匣子,“我看!” 贺征无奈地蹲下,将手中那匣子摊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沐霁昭咽了咽口水,肉呼呼的小手谨慎地掀开匣子,顿时失望地垮了嘴角:“没骗人。” 贺征忽地眸心一湛,开始哄小孩儿:“好看吗?” 沐霁昭是个很诸事认真的小孩儿,听他这样问,便暂且收起失望的小眼神,再度掀开盒子,认真地歪着小脑袋打量半晌,使劲点头。 “好看。” 贺征笑笑,若有所思。 沐霁昭又看了匣子里的银腰链一眼,食指抵在唇边:“小嘟嘟的?” 沐青霜有相似模样的银镯与指环,他是见过的。 “我想,是的吧?”贺征故意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 沐霁昭皱起了小眉头,咬着指甲尖儿,严厉地看着他:“你偷拿小嘟嘟的东西?” “没有偷拿,是她寄放在我这儿的。”贺征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小匣子。 “那你还她。” 贺征没动,只是伸手将他的手指从口中轻轻扯出来:“别咬指甲。” “那,我帮你去还?”沐霁昭眼儿一转,笑眯眯的,“你给我一盒糖,我就去。” “说到吃的你就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贺征含笑捏了捏他的脸,“好,你去帮我还,若她收下了,我就给你一盒糖;若退回来了,那就不给。成交吗?” 沐霁昭愉快点头:“成雕!” 说完,拿过他手中的小匣子就站起来,迈开小短腿儿去书房找沐青霜去了。 贺征站在原地忐忑地等着。 良久后,沐霁昭垂头丧气地回到他面前,将那小匣子还给他:“不成雕,我很难过。” “她怎么说的?”比他更难过的贺征强打起精神,小心问道。 沐霁昭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就是不抬起来:“小嘟嘟说,等爷爷回家,你再来送。” 第63章 五月初三,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急病卧床。 年过六旬的钟离瑛从前朝时就领将军衔驻守上阳邑,掌管上阳邑军府,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复国之战中南北征伐,为如今的大周朝建制立下汗马功劳。 这位老将非但自身功勋卓著,对曾在自己麾下的年轻将领也不吝指点与提拔,带出了如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现任上阳邑将军苏雅、允州督军王争鸣等一大批为人瞩目的年轻将领,可谓德高望重。 初三这日上午,消息传到内城,二位陛下对钟离瑛的病情极为重视。武德帝赵诚铭立刻命太医院首医带领六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前往神武大将军府,皇后陛下更于当日午后亲自抵达神武大将军府探视。 由于钟离瑛老将军早年丧夫,之后数十年戎马征战,再无暇顾及婚姻之事,故膝下并无儿女;且她的家人皆在战乱中不幸亡故或失散,眼下的神武大将军府中只她一位主人而已。 她急病卧床的消息传出后,许多自她麾下脱颖而出的年轻将官们心急如焚,在镐京者如贺征、齐嗣源等人立刻亲自前往神武大将军府;远在外地者如苏雅、王争鸣等则纷纷遣了家人或亲眷赶赴镐京。 非但如此,与她并无旧交的朝中大小官员家中也不敢怠慢,络绎不绝向神武大将军府送上各式珍贵药材与补品,聊表祝愿康复之心。 一连数日,神武大将军府成了镐京外城万众瞩目之地。 从前利州军与钟离瑛麾下的上阳邑军也曾同袍对敌,钟离瑛麾下有不少出色的年轻将领皆是出自当年沐家筹建的赫山讲武堂,因此沐家与钟离瑛虽无私交,却多少有些渊源。 出于对这位老英雄的敬重,向筠也妥帖地备下补品亲自送了过去。 傍晚沐青演散值回家时,与妻子说起此事,不免唏嘘一番。 “……今日去的人太多了,都是管家接待的。我瞧着她也忙得很,就没好意思久留,也不知老将军究竟是个什么病情,”向筠叹气,“好在二位陛下重视,有那一众太医宫人前往照拂,倒也不怕不周到。” 沐青演道:“老将军不容易啊,听说是一身的旧伤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年事高了,但凡有丁点儿不好,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实不独钟离瑛,戎马之人有几个不是如此? 年少时横刀跃马之际发过的热血宏愿,并不会因为烽烟散去、天下太平就成为过去—— 殉国者做到了捐躯赴国难,而凯旋者也同样以身许此家国,至死方休。 **** 两日后,沐青演才猛然惊觉,钟离瑛的病情不独对她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沐家也是。 针对沐武岱一事的三司会审,原定由成王赵昂主审,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及礼部尚书尚景二位陪审,大理寺卿列席。 如今钟离瑛急病卧床,便就突然空出一席陪审来。 钟离瑛与尚景二位,无论是地位、资历、品行、威望,那都是没得挑的,由这二位做陪审官员足以服众,无论沐家还是旁人都无异议。 如今钟离瑛急病卧床,离五月初七的三司会审又只有两日时间,武德帝赵诚铭会指派何人接替钟离瑛担任这另一名陪审官,对沐家来说就有些微妙了。 其实沐武岱的事审理起来并不复杂,明面上就是因私废公,在关键战役之时无故下令放弃自己的防区,大军拔营改往他处。 只是他这道命令中途废止,也及时回防补救,对战局并未造成大损。再兼之其以往于国有功,沐家也及时交出利州军政大权,上缴暗部府兵、自裁明部府兵十去其七,以种种举动自证了绝无裂土之心。 如此功过相抵,无论主审、陪审是谁,只要秉着公允之心按律行事,理当不会苛刻重判。 可凡事就怕万一,陪审一席突审变故,沐家人自不免有些忐忑了。 “总得是个能服众的人选吧?”沐青霜忍不住抓耳挠腮的,“哥你说,会不会是汾阳公主?” 沐青演单手叉腰在书房内团团转,也是频频挠头:“若是汾阳公主,那咱们就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但不可能是她啊!” 赵絮虽年轻,可处事正直是有口皆碑的,倘若真是由她来递补钟离瑛的陪审之位,那真是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赵絮以往因军务之事与沐武岱来往颇多,赵诚铭从一开始就将她排除在外了。况且已有成王赵昂坐镇主审,若陪审是地位、威望都压他一大头的汾阳公主赵絮,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由此种种看来,赵絮是绝无可能的。 作为前利州都督的沐武岱并非寻常将官,放眼整个镐京,在方方面面上都够格参与审理他这桩案子的人选并不多。 大周建制大改前朝旧例,废置三公改设左右丞。 左相陈寻学士出身,对军务上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右相赵无疾是皇室宗亲,但年岁轻、资历浅,并不适合审理沐武岱。 两兄妹将满朝肱骨盘点半晌,最后发现最有可能的人选只有三个:御史大夫隋文津、廷尉卿夏至,以及…… 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不、不、不能是他吧?”沐青霜急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不会不会,他这阵子要忙着调整各州军府布防,又要暗查前朝潜伏在镐京的暗桩,每日还得去神武大将军府照应钟离瑛老将军……况且他和咱们家的渊源,陛下是很清楚的,应该不会选他。” 贺征近来确实忙得团团转,都好几日不得空到沐家来黏人了。 “嗯,想来是不会……的吧?”沐青演不敢将话说太死。 倒不是怕贺征不公允,只是,若然贺征成了陪审官,沐武岱作为受审者势必要当面给他一跪。 虽都知道公私要分明,可肉身凡胎之人有几个能做到事事理智看待? 以沐武岱的性子,若当真向贺征跪了,只怕三年五载都不肯再见他;而沐家上下也会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征。 毕竟沐都督他老人家算是什么都没了,在小辈们面前总还需留点颜面啊。 **** 关于替补钟离瑛做沐武岱一案陪审官的人选,到五月初七当日都没点风声传出来。 武德帝赵诚铭是个重视名声的人,不愿在将来的史书工笔下留个“兔死狗烹”的恶名,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对沐家赶尽杀绝,因此对沐武岱的这场三司会审并未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在大理寺内开了堂,除主审的成王赵昂与三名陪审官外,就大理寺的人在场,此外再无旁人列席。 连沐青霜、沐青演、向筠及沐家两位长者——沐武岱的妹妹沐武玥、弟弟沐武岚——都只能在大理寺专门拨出的一间小厅内等着。 沐青霜坐不住,索性站到窗边看着外头。 从辰时到巳时,有好些个作为人证的兵卒在大理寺小吏的带领下进进出出;之后连敬慧仪都被作为人证带了过来。 沐武岱出事后,敬慧仪受命接手了他原本的部队,也是她负责主持了对那二十万人的甄别事宜,因此她也是此案很重要也很敏感的旁证者。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到镐京将近半年来,沐青霜都从未与她接触,她也很克制地没有与沐家来往,以免落人口实反倒将沐武岱置于不利的境地。 午时初刻,随着沐武岱的身影出现在沐青霜的视野中,这场会审总算结束了。 站在窗前的沐青霜最先看到他,乐得蹦了起来,转身就冲了出去。 小厅门口的两名大理寺武官并未拦阻,还让出门口的位置让沐家其他人鱼贯而出去迎。 沐青霜高高兴兴冲去过,将自家父亲打量一番,口中急切追问:“怎么判的怎么判的?” 沐武岱的神情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一时没有吭声。 送他出来的大理寺小吏笑着对沐家众人道了恭喜,言简意赅对他们道:“沐老将军虽因误判而下了拔营之令,但因对战局未造成大损,加之其多年来于国有功,便只判半年牢狱。” 从去年初冬事发起,他被羁押至今已有了半年,等于提前将半年牢坐过,今日便当庭获释,这就可以回家了。 这对沐家来说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好结果。 沐家人谢过那小吏之后,便欢呼簇拥了沐武岱准备回家。 可沐武岱却沉声道:“等一等。” 大家见他神色凝肃,又不说要等什么,只好忐忑地随他站到一旁等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今日负责审案的各位也鱼贯而出了。成王赵昂,大理寺卿秦惊蛰,礼部尚书尚景,以及…… 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沐青霜看着贺征渐渐走进,耳朵嗡嗡直响,手脚冰凉。 待到贺征走到面前,她听到父亲低声问了一句:“这陪审之事,你是被逼的,还是自己揽下来的?” 沐青霜绷紧心弦,一瞬不瞬地看着贺征。 他轻轻垂下了眼睫:“没有被逼。” 其音虽小,落在沐家众人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这白眼儿狼! 第64章 毕竟还在大理寺内,人多眼杂的,有些话贺征不方便多说,沐家这头也不好多问,僵持片刻后也就作罢。 贺征还要与赵昂、尚景、秦惊蛰一道进内城向武德帝复命,只能低声对沐武岱致了歉,又满目愧疚地看了看沐青霜,便匆匆离去了。 随后,沐家众人也强行按捺住怒火,陪着沐武岱步出大理寺,上了自家马车。 一路上,沐家所有人都铁青着脸,谁也不想说话。沐青霜更是给气得目露凶光,活像是一开口就能喷出火来。 沐家宅子离大理寺有段距离,加之白日路上行人多,马车不好太快,走走停停晃悠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家门口。 此刻已是正未时,烈日当空,暑气逼人。 沐青霜、沐青演及向筠三个小辈先下马车,再反身去迎父亲姑姑和三叔。 可三人下车后朝自家门前石阶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石阶下,除了原本就该在的沐家人外,敬慧仪、纪君正、周筱晗、齐嗣源、林秋霞齐刷刷站成一行。 他们身后,还有当年沐青霜在讲武堂的戊班同窗,如今的光禄府谏议姜逊之、少府协律都尉陶鹤林;以及许多连沐青霜都叫不出名字的邻班同窗。 可以说,赫山讲武堂首届学子中所有在京中任职者,今日能稍稍脱得开身的人都来了。 当年的赫山讲武堂是沐武岱一手筹建起来的,不但全免束薪学资,沐家还承担了所有学子的衣食供应,对学业优异者另有额外的银钱奖赏,这使学子中的家门寒微者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顺利取得家人支持前往就学,后来才有机会在乱世之中挣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因此沐武岱虽很少亲自在赫山露面,他们却一直很清楚自己该感谢谁。 而他们另一部分出身中原豪绅之家的,对沐武岱也同样感激。 毕竟当年中原山河破碎、烽烟遍地,是沐武岱治下的安稳利州成了中原人最后的避难之所,使这些年轻人可以远离战火寻到一张安静书桌,最终成为如今这般模样。 当初在赫山时,大家都只是十几岁的年纪,道理虽明白,却碍于年少面薄,或怕被人视为巴结讨好,便从没谁将对沐家、对沐武岱的感激挂在嘴上。 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一个个顶天立地了。 所以他们今日站到了这里,无论官职大小,无论文官武将,无论与沐家有无私交,他们就像当年在赫山时一样整齐列阵,恭敬地迎候着这位曾在乱世中无声地给予他们恩遇庇护的长者。 这是他们多年来一直铭记在心,却未说出口的感激与敬重。 沐武岱在沐青演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后,沐家人在石阶下点起火盆,众人手执艾束,沾水洒地为他开路。 这不是迎接一个刚刚摆脱牢狱之灾的失势老者的阵仗,这是恭迎将帅凯旋的礼仪。 沐武岱愣愣走过众人用艾束洒水点出的通途,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年轻人注目下,一步步拾级而上,走到新家大宅的门口。 驻足回首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你们这些后生,这不瞎胡闹嘛?”老泪纵横的沐武岱又哭又笑,孩子似的嚷道,“我老人家坐个牢还坐成英雄了?” 敬慧仪抹了抹眼角的热泪,笑吟吟道:“沐伯父本来就是老英雄啊,同坐不坐牢有什么关系?” 沐武岱身为一支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临战之际私自下令放弃防区、拔营改道,这确实是有过不假,今日三司会审的判罚并无不妥,他及沐家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坦然地面对了这桩过错。 可这一件事错了,并不能彻底抹杀他二十余年里的功绩。 纪君正笑着起哄:“英雄就英雄,加个老字算什么回事?咳,沐伯父,我姐她这是为您高兴昏头了,话都不会讲,您别同她计较。” 这时,沐青霓手捧着崭新的外袍,带着沐霁旸、沐霁晴、沐霁昭迈过门槛走上来。 为着今日要迎接沐武岱回家,家中替几个孩子都告了假。 沐青霓笑嘻嘻道:“大伯父请更衣袍。” “更衣袍。”沐霁昭学舌。 沐武岱冲他们笑笑,依言将身上的旧外衫除去,换上了新袍子。 沐霁旸接过旧袍子,飞快地跑下石阶,将它扔进火盆中烧掉。 半年来的种种不愉快,就在火光蹁跹中化为尘烟。 从此刻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新的活法了。 台阶下的众人齐齐向泪流满面的沐武岱执礼道贺,礼数之隆重,半点未因他如今失势而有所怠慢敷衍。 沐武岱哽咽良久后,沉声喝道:“行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往后不许来!” 这些年轻人今日能来相迎,对他来说已是莫大安慰。但他清楚他们各自一路行来有多不易,也很清楚自家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千夫所指。 他不愿他们与沐家往来太多而在名声上受到牵连。 好在大家也明白他的苦心,且各自身上都担着职责,便未与他争辩僵持,又向他行辞礼后才陆续散去。 **** 先前从大理寺出来时就已过了午时,又这么一通耽搁下来,等沐武岱沐浴梳洗过后,已然是未时近尾。 好在家中早已备好餐食,大家热热闹闹陪着沐武岱吃了这顿迟来的午饭。席间大家都只拣家中这半年的大小闲事说给沐武岱听,谁也没提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更没谁提那个让人生气的白眼儿狼。 吃过午饭,沐武岱在儿女陪同下熟悉着新家的布局,权当消食。 走了一圈儿后,三人进了花园的凉亭内坐下。 茶果点心才摆好,沐青霓就带着她的小跟班们过来了。 四个孩子每人手中都抓了几根萱草花,冲上来放进沐武岱的大掌中。 “大伯,快,快扔地上。”沐青霓催促道。 “大爷爷,扔地上!”沐霁晴与沐霁旸也齐齐大喊。 利州人的风俗里,萱草是忘忧之物,若有不好的事发生,将它放在地上,便就放下所有忧愁了。 沐霁昭还小,其实根本不懂这是在干什么,只是跟着大孩子们学:“爷爷,扔!快扔!” 沐武岱站起身,走到凉亭长椅前,抬手一扬,将那把萱草洒向花丛中。 沐青霓走到他身边:“大伯,你头低下来。” “做什么?”沐武岱笑问,却还是弯腰与她平视。 沐青霓狗胆包天地将爪子搭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口中飞快念叨:“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啊吓不着!” 说完,拔腿就跑。 她都十岁了,自然明白这个摸头顶的动作只能是平辈之间,或是对小辈,她真是壮了好大狗胆才敢伸手摸大伯脑袋的。 不跑快些,被抓住了搞不好要打断腿! “你个混账小丫头,要翻天啊?” 果然,回过神来的沐武岱气壮山河地大喝一声,吓得沐霁昭小肩膀无端一抖。 跑出老远去的沐青霓停下脚步,有些紧张地回头看向他。 沐武岱远远看着她,再度扬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回,大伯谢谢你的心意。” 沐青霓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展笑颜,招呼着自己的三个小跟班去别处玩了。 **** 孩子们走后,沐武岱坐回石凳上,接过沐青演递上来的清茶。 “虽说今日并未公审,但毕竟不是小事,这种消息在镐京城内是瞒不了多久的,”沐武岱长长吐出一口气,“家中的大人还好说,就这几个孩子我心疼得很。” 孩子们还要读书的,这消息传出去后,在书院里说不得要被指指点点。稚子何辜啊。 沐青演安慰道:“爹您放心,阿筠已同他们都讲清楚,他们知道家里遇到难处……” “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一回事,”沐武岱抬掌盖住脸,“他们还那么小。” “这几个半大不大的都十岁了,没您想的那么娇弱,”沐青霜笑着拿了一枚果脯塞进父亲口中,“沐都督,沐家儿女经得起风浪的,少瞧不起人了。” 沐青演也道:“家中遭逢这样的变故,对他们来说有好有坏,总归也算是个历练。” “多留心着些,之后若孩子们实在难以在京中自处,那就想法子将他们送回循化去读书吧。”沐武岱放下手,对沐青演吩咐道。 左右循化老家还有沐霁昀、沐青泽他们几个坐镇,沐家在利州的势力虽没了,祖祖辈辈攒下的名望却还在,护住几个孩子不受流言蜚语的困扰倒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如今天下一统,若他们回到利州,就算将来学业有成,也会少了很多机会。不到万不得已,沐家还是希望这些孩子能在京中完成学业的。 将孩子们的事打算好了之后,沐武岱又看向沐青霜:“方才吃饭时,我仿佛听你说,汾阳公主有意要起用你?” “对,效仿赫山讲武堂,在国子学名下转开武科。殿下总共挑了四个人,我和林秋霞都没有什么犹豫的,”沐青霜点点头,“只是另外两人,他们各自有些难处,还需和家中商量。殿下说等到五月十五,听他们最后的答复。” 等慕映琏与段微生做出决定后,许多先期的筹备事宜肯定就要跟着参与了。 沐武岱将双臂交叠在脑后:“也好,你们该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吧。我老人家眼下可是要在家中吃闲饭的了。” “沐都督,想得倒挺美啊?”沐青霜调皮地冲他呲牙,“你老人家既回来了,那家中的护卫就教给你来训,霁昭每日练功的事您老也好好兜着!头头他们三个每旬回家一次,也该你来教。” 沐武岱佯怒拍桌:“我看你这小姑娘想得也不丑啊!原本都是你的事,就这么甩给你爹了?父女之间就不讲点道义了?” “没错,我就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沐青霜猖狂地抬起下巴。 “老大!你怎么教的妹妹?” “诶诶诶,你们父女之间有没有道义我不管,”被点名甩锅的沐青演不干了,“你我父子之间倒是要好好捋捋。咱们家大小姐打根上起是被谁惯成这样的?好意思赖我?” 沐武岱捂心:“家门不幸,我这勤快爹就惯出个懒女啊!” 三人说笑一番,将家中大大小小事简单捋过一遍后,最后就不免落到了贺征的问题上。 沐青演无奈吐出一口长长浊气:“天知道这差事怎么就恰好落他头上了!想必是有什么缘故,或许他晚些会来解释的吧?” “解释个鬼啊!他都说了不是被逼的,还想解释什么?!”沐青霜怒从心中起,一把捏碎了手中那颗小枣,“白!眼!狼!”沐武岱举目望天,脸色不是很好看:“那小子呢,品行不坏,想来就算是他主动揽下这差事,也是有什么内情的。不过知道归知道,我老人家一想到方才给他那一跪啊……” 说着,沐武岱皱紧了五官,恼火与痛苦交织:“我心里硌得太难受了!” 他今日作为受审者,向审案官员下跪这是不可避免的。可贺征怎么也算他看着长大的,跪别人,与跪贺征,在他这里的感受实在天差地别。 “若他晚点来解释,你们替我听着就行了,我三年之内都不想看到他的脸。” 沐青演苦笑:“他还想做你女婿呢。” “梦里做去!”沐武岱负气地踹了踹石桌的桌脚,怒目瞪向女儿,“沐小将军,你想想清楚,是要爹还是……” “当然要爹了!”沐青霜气冲冲咬牙,握拳一捶,“我要个白眼狼来干嘛?剥皮炖肉啊?” **** 出人意料的是,贺征并没有赶到沐家来解释。 非但初七当日没来,之后一连数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让沐青霜更加火大了。 “很好,我若再多看他一眼,我都不配姓沐!” 虽知道贺征最近很忙,可这种情形实在叫人很难释怀。 都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去做陪审官,受她老父亲当面一跪,却都不出一丁点儿空上门来解释个中情由?! 这完全就是无言的挑衅,不但白眼狼,还是个决意作死到底的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65章 许是赵诚铭对大理寺及参与审理沐武岱一案的几人都有所授意,朝廷方面并未将此案大张旗鼓摆到台面上的。 可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短短几日,沐武岱的事在镐京的街头巷尾就渐渐有了风声。 曾经显赫一方的豪强沐武岱,在复国之战最重要的一役中私自调动大军,放弃自己的防区拔营改道,似有遁逃嫌疑。这对经历了几十年战火才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寻常百姓来说,无疑是犯众怒的惊天丑闻。 “民愤”这种事,要汹涌起来是很快的。短短几日之内,沐家的人但凡一踏出家门,很快就能收到一箩筐的白眼与指点。 若非家中还有个沐青演顶着司金中郎将的官身,只怕都有人敢冲到沐家门口骂街吐口水了。 好在沐家上下对此早有预料,大家都忍气吞声自觉认怂,尽力无视旁人的白眼与指戳,以免无谓生出多余事端。向筠更是直接放弃了在镐京置产的想法,派人往京畿道附近三州去打探情形,试着到别处去寻机会另起炉灶。 这样的氛围下,本就无所事事的沐青霜索性连门都不出,每日怂在家中怒搓阿黄狗头,时不时迁怒痛骂某个不见人影的白眼狼一通,实在气不过了就找家中护卫到后头小校场打个群架,过得别提多暴躁了。 四月十五是个大雨天。 瓢泼大雨使闷燥数日的镐京城暂时自暑热中解脱,让许多人终于能懒懒睡个好觉—— 不过这并不包括沐青霜。 她天不亮就起身,晨练过后便梳洗换衫,安安静静窝到自己书房里去了。 倒也没看书,而是漫不经心地将几张地形图翻来翻去,面无表情地出神。 三司会审之事至今已过去八日,这八日贺征非但没在沐家人面前出现,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传来。 初时她对此很是愤怒,一日日下来,渐渐就有了点心灰意冷的理解之意了。 贺征当年经历过他母亲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场面,必定是早就想到三司会审之后的沐家会是个什么处境。 以他如今的名望声势,确实没必要沾染沐家这摊子破事。或许他是没法子当面对沐家人说出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索性就这么冷着淡着渐行渐远,大家不必撕破脸,也算彼此留点最后的体面?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中愈发烦乱,浅浅冷哼一声,柔软红唇扬起个自嘲的弧,从桌上那叠地形图中抽出“京畿道山水详图”,状似认真地细看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桃红敲响了书房的门。 “大小姐,贺大将军来了。” 沐青霜捏着地形图的手紧了紧,面无表情:“哦。我嫂没让人将他打出去?” 这时辰沐青演上值去了,沐武岱又放了话不愿瞧见贺征,想来该是向筠出面应付才对。 “府中也没谁打得过他啊,又不敢当真跟他拼命,”桃红偷觑了她一眼,小声告状,“他这会儿将老爷给堵在书房里了。”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手中那张地形图的边沿立刻被她捏出褶皱,“贺大将军出息啊。” 敢将她爹堵在书房?这白眼狼怕是想上房揭瓦! **** 沐青霜揣着满心的怒火与疑虑出了自己院子,直奔自家父亲所在的主院书房。 贺征高大的身躯杵在书房紧闭的门扉前,倒没有当真强硬到破门而入。 见此情形,沐青霜心中的火气才稍稍平复了些。 向筠带了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观望,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这场面。 向筠站的位置正对着沐青霜的来处,瞧见她走过来,便无奈地对她耸了耸肩。 沐青霜大步流星地行过去,正好听到贺征对书房里的人道—— “……请沐伯父见谅。” 沐武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既是如此,我还得谢你呢,见个哪门子的谅?没怪你,赶紧走赶紧走。” 贺征冷静地看着门上的雕花:“既沐伯父不怪,为何避而不见?” “不怪,不等于不气!我老人家不要面子的啊?!”里头传来沐武岱烦躁躁的怒喝,“快走快走,别在我家晃悠,我如今一瞧见你就由内而外的不痛快!” 痛失颜面的老人家给气得不行,一开口就像热锅上被烧到爆开的油,光听他的声音都能叫人觉得身上烫得疼。 “要不,”贺征倒没被他这怒意吓退,认真地提出了个解决问题的法子,“我跪还给您?” “滚滚滚!我老人家缺你这一跪啊?你别让我瞧见你就行,懂吗?最好这辈子都别叫我瞧见你!大恩不言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贺征面上的镇定之色终于被这话打了个方寸大乱,正要说什么,余光却蓦地瞥见沐青霜的身影,便立刻转头向她看过来。 沐青霜的淡淡撇开目光:“你跟我来一下。”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肯这么老老实实被她爹关在门外,低头求和的诚意也算得上真挚,她就暂且在心中替他将那“白眼狼”的帽子摘了吧。 **** 两人一前一后从主院出来,沿着通往正厅的回廊绕过拐角,贺征才如梦初醒,大步上前握住了沐青霜的手,不肯再走了。 “我又不是客人,去什么正厅。”贺征抿了抿唇,沉嗓轻哑。 沐青霜止步,反手一挥挣脱了他的大掌,双手紧紧握成拳:“合着有谁同意你在这家是主人了?!”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贺征毫无斗志地败下阵来,“我知道你有气,要打要骂都随你。” 沐青霜“哼”了一声,将双臂环在胸前,斜身倚墙,扭头举目望着廊外的瓢泼雨幕。 她不说话,贺征拿不准她的心思,也没敢吭声,就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静默半晌后,沐青霜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陪审的事,真是你自己揽下的?” “陪审的事我已向沐伯父解释过了,”贺征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向她蹭近了半步,“钟离瑛老将军病得急,陛下拿不定主意该由谁来递补这差事,皇后便有意借此机会让陛下解禁赵旻。” 虽然主审是成王赵昂,但赵旻有皇后撑腰,若当真由着赵旻坐镇陪审,那狗东西有的是法子掣肘赵昂,如此一来,沐武岱的案子怕就不会是当日那样的结果了。 而且,一旦赵旻被解禁,在皇后的维护下必定死灰复燃,到时还不知会闹出多少幺蛾子来,贺征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能主动站出来将事情揽下。 沐青霜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那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她不是个当真胡搅蛮缠的性子,既已知道贺征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他也尽力在暗中替沐家周全许多事,便不再纠缠着陪审一事与他置气。 不过,这么多天不见人影的事,总还是需要他给个解释的。 “允州那边的布防有点争议,”贺征倏地垂下了眼帘,反手摸了摸后颈,“临时跑了一趟允州,来不及告诉你。” 沐青霜半信半疑,觑了他半晌:“嗯。” 以她对贺征的了解,想来确实是去办了什么正经大事,却很可能并不是他口中这一件。不过如今他的身份不同,能遣动他的无非就是赵诚铭一个,难免会经手些不方便说的事,这点门道沐青霜还是能理解的。 既是不能胡乱张扬的事,她就没必要知道,她并没有那种不知死活的好奇心。 于是她没有咄咄逼人地再深问下去,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 见沐青霜面上冰雪消融,贺征大着胆子又朝她靠近了半步:“你这算是……消气了吧?” 这些日子他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快马加鞭地在镐京与允州之间跑了个来回,就为了早些回来,将能说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不要留什么无谓的误会。 今日他一回城就赶了过来,半点都没有耽搁。 他知道今日来会面对什么,无非就是怒火滔天或横眉冷对。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对他来说,曾庇护他十年的沐家,和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真的很重要。 “消了一半,”沐青霜轻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得寸进尺的步伐,“说话就说话,一直往我这儿靠是几个意思?” “唔,想说走近点,好看清楚你气消没有,”贺征无辜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了那另一半的气?” 沐青霜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那得看我爹什么时候愿意见你。” 这话对贺征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场劈得他脸色焦黑如碳。 “沐小将军,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沐伯父方才撂话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时,你明明就听到的。你这意思,是打算袖手旁观?” “恕我直言,这事我真帮不了,”沐青霜幸灾乐祸地摆摆手,“他一开始还只是说三年之内不想见你而已。结果你自己作死,拖这么多天才登门解释,给老人家火气越拖越大,张口就坐地起价,变成了‘这辈子别让我瞧见’,怨谁啊?” 贺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捏在掌心,委屈控诉:“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口中这么说着,胸腔里悬了多日的心却终于有了着落。 “哟哟哟,瞧给你委屈惨了。”话音落地,沐青霜抬手照他心口就是一拳,疼得他皱起了脸,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那可是我亲爹!你活生生受了他当面一跪,他是面子里子都没了。若我再吃里扒外帮着你,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信不信他能火大到把你剁成肉馅儿?”沐青霜弯了眉眼,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你自个儿想法子吧,这事我不管的。” 贺征想了想,嘀咕道:“那我还是去跪还给他吧,跪到他乐意见我为止。” “好主意。”沐青霜这会儿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贺征抬眸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再度确认:“你方才说气消了一半,是真的吧?” “什么意思?”沐青霜略偏着头,满目狐疑地打量着他,约莫是觉得这句问话背后有什么“奸计”。“空口无凭,”贺征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唇,垂下眼睫问得小声,“能否……证明一下?” 这要求,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耳尖蓦地就烫了起来。 “好呀。” 沐青霜这痛快的回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愣住了。 他抬眸看过去,见她红着脸笑吟吟对自己勾了勾手指,忍不住喉头发紧。 “征哥,你得低头啊,”红脸沐青霜笑的蜜甜,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不然我怎么亲?” 有诈,绝对有诈! 贺征耳畔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示警,可他实在抵不住心中那股不断滋生的渴望与期盼,被蛊惑似的,弯身低下头,与她目光齐平。 随着属于她的温热馨香充斥了他的鼻端,她那红扑扑的明艳俏脸也离他越来越近。 那甜软红唇在离他薄唇约莫两指宽的距离时顿了顿,两人的鼻尖若有似无的轻蹭了一下。 泛着蜜光的柔唇近在咫尺,有一种极为可耻的酥麻毫无预兆地自贺征尾椎直蹿头顶。 他面上顿似野火燎原,心跳加剧,手脚发软,恍惚间如在梦中。 在他失神之际,沐青霜突然退后两步,红着脸若无其事道:“就这样。亲完了。” 什、什么就这样?!什么就亲完了?! 贺征抓狂得险些跳脚:“你那叫亲啊?” “我都说了气只消了一半,你若要我证明,”沐青霜红脸上浮起得意的笑,“那我当然只需要证明一半。我这人公道吧?” 第66章 沐青霜处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的。 她今日选择接受贺征的解释,相信他之所以揽下陪审一事是为了不让赵旻有机会搅局,使她父亲能得到公允判罚;也相信他在那之后是因为有别的差事紧急离京才没能及时赶来解释,而非她之前揣测的“顾虑沐家眼下的名声风评而想划清界限”。 既这两个最重要的误会已解开,她自不会再端着怒气与他无谓僵持。 可这并不表示她全然认同贺征处理这些事的方式。 所以,她就公公道道的只消一半气了。 眼见沐青霜“公道完”就想撂挑子走人,贺征急忙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 沐青霜止步回首,轻抿笑唇,眉梢轻扬。 虽她两颊还有淡淡绯红,直视着他的目光里却有浅浅的威压:“怎么的?不服啊?” “哪敢,”贺征垂眸迎上她的注视,认命轻笑着扯着她袖子晃了晃,“只是想问问清楚,剩下那一半的气,是为着什么?” 廊外大雨滂沱,有薄薄的水气凉爽扑人,但两人之间这般古怪中带点亲昵的姿态,却无端使周遭热气居高不下。 沐青霜回身与他面向而立,眨了眨含笑的美目:“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在你跟前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他没有消气,我自然也不能……” “不要敷衍我,我知道肯定不是为着这个。” 贺征无奈地打断她,嗓音沉缓:“萱儿,大哥说过,有时姑娘家想事情与儿郎是不一样。可我私下里又没与旁的姑娘有什么深交,不懂究竟是哪里不同。若你不说出你真正介怀的是什么,我不知该怎么改的。” 他难得开门见山地道出自己的困惑,一副诚挚求教的模样,这让沐青霜有些意外。 她一时没想好这话该怎么说,蓦地吸了口气将两腮撑得圆鼓鼓,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见她一径鼓着腮不出声,贺征只得又道:“你知道的,我打小就没太多朋友,也没法子当真敞开心扉与旁人言说儿女私事上的困惑,所以我一直不知该怎样待你才是好的。许多事,我只能想到什么是什么,有时或许会做出些自己为是的决定。我不想总是惹你气恼,又闹不明白你在气什么,这样我就……不知该怎么哄。” 在从前许多年里,贺楚的新政被众人看作是亡国的祸端起始。作为贺楚唯一的孩子,年幼孤苦的贺征若想在众人对贺楚的愤怒与鞭挞中活下来,就只能严守身世的秘密,这使他不得不用寡言冷淡来与旁人保持距离。 经过长达十几年的自我压抑,他的性子自然没法如沐青霜这般敞亮,在许多事上都习惯将话藏在心里。 沐青霜知道,今日能说出这些,对他来说实在很不容易了。 她略垂下脸,咬住唇角闷笑好半晌,才在他不安又焦灼的催促下重新抬起头:“几时要你哄了?一向不都是我惯着你多些?” 她不怀好意地逗他。 “那我、我也会想惯着你啊,”贺征有些起急,又有点赧然窘迫,“可我总拿不准你想要我怎么做,时常又不知你到底在气什么……” 这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倒跟甜言蜜语似的,简直猝不及防。沐青霜舌尖轻轻舐过自己的下唇,忍不住眉眼弯弯。 “那好吧,这可是你非要我说的。” “是是是,我非要你说的,”贺征笑得纵容,“我求着你说的,行吗?” 沐青霜敛了笑闹之色,认真地看着他开始抱怨:“其实你样样都好的,就喜欢憋着话不吭声,自己闷头就把事做了。临到最后掰开揉碎了说吧,你是什么都考虑到了,最后的结果也总是周全的,谁也不能挑你错处。这就叫我想发脾气都觉得自己仿佛不知好歹。就,很烦人啊。” 见贺征默然,沐青霜轻哼了一声:“你瞧,你接下陪审之事的个中情由,是不是可以提前跟我透个风?若我早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生气吗?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哦,明白了,”贺征摸了摸鼻子,态度可端正了,“往后若再有事,我尽量提前跟你讲。” “那还有,你急事离京,就不能派人来说一声吗?” “这个事……真说不了,”贺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反手摸着脖子,“初七从大理寺出来到内城复命后,立刻就出城了……身边信得过的人都带走了……” 沐青霜诧异蹙眉,嘀咕道:“这赵诚铭到底是叫你去做了件多见不得光的事啊。” 先前贺征说,他这些日子是去了允州调停布防争议,她原本就没信的。这会儿再知他走时将手下信得过的人都带走了,那就更加证实了她的揣测。 必定是一件对赵诚铭来说非常紧要,且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机密之事。 贺征倏地瞪大眼:“你……” “我什么我?我又不傻,”沐青霜颇为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你是不是去的允州我说不准,但我猜肯定不是为着布防那么简单。不过我想你既不方便说实话,那大约就是些打死都不能说的勾当了。放心,我不会多嘴瞎问叫你为难的。” 她虽不懂政事,但到底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沐小将军,大事上是分得清轻重界限的。 “行了行了,你自己想法子跟沐都督缠斗去吧,”沐青霜立刻又转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脸,“我有正经事要忙,就不跟过去看你挨揍了啊。” 之前赵絮说过会给慕映琏与段微生一个月时间考虑,今日就是最后回话的日子。 沐青霜琢磨着,待那二人定下主意,想来赵絮就会通知开始筹备国子学武科的相关事宜,因此这几日她已在提前斟酌周边适宜做野外训练的备用地点。 听她说有正事要忙,贺征倒没再缠她,只是追着问了句:“那,若沐伯父气消了,你是不是该补上方才克扣的‘另一半’补给我?” “可以啊,”沐青霜斜眼笑睨他,“不过,你沐伯父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啊?” 她之所以这么大方不为难他,也是因为知道她爹一定会很为难他啊!哈哈哈。 **** 夏日里的雨没什么道理可讲,上午还是滂沱之势,午后不但说停就停,竟还乍然放晴了。 烈日当空的午后又恢复了夏季该有的炎热,蝉鸣蛩嘶不绝于耳,每一丝风扑到身上都是烫的。 沐青霜回到书房继续看那几张地形图,顺手拿了炭笔在一旁的小册子上写点什么。 这会儿她心中没了早上那些胡思乱想的症结,很快便专注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了。 到正未时,桃红在门外秉说林秋霞来访,沐青霜两眼专注黏在图纸上,口中漫应一句“请她进来”,便没再出声。 待到林秋霞进来时,沐青霜才稍稍停下手上的事,抬头冲她笑笑:“坐。” “我进来时,仿佛听见你家主院那头好大的动静,”林秋霞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她的神情,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在吵架……” 正说着,桃红进来奉茶。 沐青霜拍桌笑问:“红姐,我爹跟‘某人’吵起来了?” “吵起来?那不能够,”桃红忍笑回话,“这吵架,至少也得是双方吧?一直都是老爷自个儿在那指着人鼻子痛骂。” “得,没动手就算客气了。”沐青霜笑着揉了揉眉心,对桃红摆了摆手。 林秋霞听得半明不白的:“沐都督跟谁吵……不是,骂谁呢?” “贺大将军呗,”沐青霜笑道,“他俩的私人恩怨,旁人掺和不得。” “那也就是沐都督了,若换了旁人指着鹰扬大将军的鼻子痛骂,啧啧”林秋霞想想那场面都吓人,边笑边摇头,“其实贺征对沐都督很敬重的。那日大家赶来门口迎沐都督的,都是贺征事先提醒的。” 沐青霜愣了愣,旋即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轻声笑笑。这人真是事事倔强,就爱只做不说,吃了多少亏还不长记性。 林秋霞不知她心中起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她桌上的地图:“你也在找野外训练的场地啊。” 显然俩人想到一处去了,林秋霞今日过来就是想与她探讨此事的。 沐青霜抛开心中杂念,将手边的小册子摊到她面前:“你瞧,这是我先前挑出来的几处地点,各有利弊……” 两人认认真真地探讨斟酌,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个时辰去。 **** 申时,沐青霜送林秋霞离开后,回来时就在花园中遇到从沐武岱那里败下阵来的贺征。 贺征拿沐武岱实在没法子了,这会儿只能一脸疲惫找沐青霜告状。 “……我说跪还给他,他老人家不干,说他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站那儿给他揍,他又说承了我的人情,下不去手。最后我老老实实让他隔着门板骂了一个多时辰。” 结果骂完还是叫他滚。哪里讲道理了?! “这老人家真的是,”心累的贺征忍了忍,不敢当沐青霜面说她爹坏话,便话锋一转,嘀嘀咕咕的,“真的是没有他女儿讨人喜欢。” 沐青霜笑瞪他一眼:“我可不……”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前来通禀:“大小姐,门口有个姓白的姑娘来找您。” 沐青霜挠头看了贺征一眼,疑惑脱口:“白韶蓉吗?她找我做什么?”这满京城里,她能称得上“认识”的白姓姑娘,想破头也就只白韶蓉这一个了。 贺征急忙地摆摆手,严正声明:“不可能是我招来,我跟她不熟。” “谁在问你这个!”沐青霜没好气地笑着推了他一下,兀自迎了出去。 真奇怪,这个时辰,白韶蓉莫名其妙登门拜访,会是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悲惨的一天,写着写着,wps崩了,丢了一整章稿,只好含泪重写,心里苦啊qaq 第67章 白韶蓉登门造访这事本身就很蹊跷了,可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大热天的,她居然穿了件连帽披风,还兜起帽子将自己的头脸遮了,真不懂这是想掩藏行迹,还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她形迹可疑。 见她这副可称鬼祟的模样,沐青霜心知有异,也没在门口多问,先将她请进来,打算带她去正厅坐下说。可白韶蓉似乎很急,才随她踏进抄手游廊,便立刻拉住她,并将自己头上的兜帽一掀,露出正脸来。 沐青霜驻足回首看向她,顿时惊讶地连连眨眼么。 想是一路上捂得太厉害,此刻白韶蓉的额面有一层密密的热汗,脸上红得异样,左颊看上去还有些发肿。 眼睛也是肿的。 “你这是……”沐青霜不自觉地探出指尖轻触她的左脸颊,果不其然见她嘶着冷气倏地往后躲。 沐青霜愈发不可思议:“跟人打架了?” 虽说她与白韶蓉之间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可在就之前两次的接触来看,这姑娘该是被家中宠着纵着的,看着长相是娇娇柔柔,脾气却有点大,与人起了冲突倒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她与白韶蓉非亲非故,这姑娘就算今日与旁人冲突吃了大亏,那也该回家去告状才对。无端端跑来找她做什么? “沐青霜,你别说话,听我说。我要急着出城,没有太多时间在你这儿逗留。” 白韶蓉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哭腔,又急又颤,时不时抽噎两下:“我就是来告诉你,汾阳公主府发到吏部考功司的拟录‘国子学典正’名单里原本是四个人,如今他们拿你父亲的事做文章来牵连你,将你的名字划去了!你赶紧想法子,去找公主,要不你找贺征,或者让你哥哥帮你找别人……” 说着说着,她眼中接连滚下豆大泪珠,神情看上去很是愤怒。 相较于白韶蓉,沐青霜这个事主就显得过分冷静了。 倒不是因为白韶蓉带来的这消息对她无足轻重,毕竟如今沐家的处境明摆着,若是连赵絮要用她都会被人阻拦,那满镐京就再没谁会用她,这对她来说完全是个猝不及防的噩耗。 若按沐青霜在利州时那般脾性,定是立刻就去吏部砸场子讨说法了。可她父亲的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呢,她怎么可能再冲动地重蹈覆辙。 沐青霜没有急着追问白韶蓉口中的“他们”是谁,只是抽出自己随身的绢子递给她。 “白姑娘,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个事,图什么?若我没记错,你父亲白书衍正是吏部考功司司业。你就不怕我将事情闹大,对你父亲不利?” 她记得沐青演说过,吏部考功司掌管官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宜。 白韶蓉的父亲白书衍作为考功司司业,汾阳公主府发到吏部的那份拟任用名单是必定要经他之手的。 所以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白韶蓉是从哪里得知这事的,那她口中的“他们”,必定就是包含了她的父亲。 “当时在雁鸣山别苑,大家都见识过你的本事,谁都看得出来你就是公主殿下想要找的那种人!”白韶蓉捏紧了手中的巾子,哑着细嗓义愤填膺。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的父亲出了错,已有三司会审做出判罚。律法上没有哪一条说这样的罪名要牵连儿女!这只是他们党同伐异的龌蹉借口!考功司的职责该是量才,他们这样做,就是渎职!” 沐青霜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这个愤慨到不住落泪的姑娘,心中忍不住起了波澜。 眼前的白韶蓉情绪激动到不住落泪,红肿的双眼与面颊使她显得很是狼狈,可那对被泪水反复冲刷的眸子却闪着澄澈而执拗的火光。 这是个正当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姑娘,虽平日里性情骄纵跋扈,待人张狂倨傲些,但她显然和大多数这般年纪的姑娘小子一样,骨子里对某些事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坚持。 “我来告诉你这事,不是为着你这个人,也不必你感激答谢,”白韶蓉捏着巾子胡乱抹去面上泪痕,吸了吸鼻子,目光湛湛地直视着沐青霜,“我帮不上你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拿回本属于你的机会。这不是一匹布料、一套首饰那般的琐碎小事,这关乎一个人的前程命运。这种事,该有个公平坦荡的模样。” 不知为何,沐青霜觉得,相比之前两回见面时那盛装华服点缀的秀丽明媚,此刻这个看起来狼狈凌乱的白韶蓉,分明更加耀眼。 那是打从心里发出的光。 **** 白韶蓉就像上午那阵滂沱大雨一样,来地突兀,去得迅猛,没头没尾砸下个大动静后,转身就跑没影了。 此刻沐青演还没回家,沐青霜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也不能去找父亲商量,免得他老人家又因此伤怀自责,于是只能闷头折回中庭花园。 贺征果然还在凉亭里板着脸发愁,沐青霜笑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白韶蓉找你做什么?”贺征见她独自去而复返,便暂且抛开自己的苦恼,关切询问。 “她好像被谁打了,也不知为着什么事,”沐青霜皱着眉,脚尖绷直抵住旁边那石凳的底端,疑惑道,“她说,汾阳公主府发到吏部的国子学武学典正任用名单里,我的名字被人划掉了。又提到‘党同伐异’,我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帮我琢磨琢磨?” 如今在镐京的所有沐家人中,就只沐青演一个是官身。可他上任不到半年,根基都还不稳,又是个富贵闲职,哪怕沐家并非眼下这般处境,旁人也不会想到结党到他头上,这“党同伐异”是从何说起? “既不关我大哥的事,单纯只是我的事,怎么会无缘无故扯上‘党同伐异’了?” 她歪着脑袋看着贺征,寄望于他的答疑解惑。 哪知贺征点点头,沉声道:“我大概明白了。” 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沐青霜见状咬牙隐怒:“贺、征!你做什么去?” “啊?”贺征急急止步,茫然回首,“这事我去办,你不必管……” “你给我坐下!” 见她面有厉色,贺征不知所措地退回来坐好:“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说给你听,是请你帮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沐青霜咬牙,怒瞪着他,从石桌下伸直腿去踹他,“要你去办了吗?要你去办了吗?!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叫我不必管?我可去你的大头鬼吧!上午才说好,往后有事会提前跟我商量,转头你就现原形。我瞧着你就是欠踹!” 她每说一句就忍不住踹他一脚。 可她与贺征本是对桌而坐的,此刻绷直了腿从石桌下伸过去踹人,不过只是脚尖堪堪能扫到他膝处衣摆而已。 她这一脚接一脚地踢过去跟闹着玩儿似的,还弄得自己坐姿不稳,身形连连摇晃几下。 贺征瞧得心惊胆战,怕她要摔倒,于是想也不想地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你好好坐着!若实在要踹,我站你跟前来就是。” 沐青霜整个人僵了僵,片刻后才隔空甩他个白眼,板着红脸恶声恶气道:“你还真是不见外,流氓兮兮摸谁的腿呢?赶紧给我撒手!” 其实贺征只是情急之下扣住她脚踝不让她再乱动而已,她这张口就扣过来一顶“流氓兮兮”的帽子,窘得贺征脸红到像被兜头泼了盆狗血。 “你这小姑娘,混账起来可真是……”他赶忙撒手,同时弱弱瞪回去,“净会胡说八道。谁摸你腿了?这不还隔着裙摆呢?”而且只是扣住脚踝而已!冤死他算了。 “去去去,少东拉西扯的。”沐青霜收回腿坐好,顶着红脸严肃地望着他。 “我跟你说这事,是因为我不懂如今朝堂的局面,来找你请教。请教懂吗?!我总得先弄清楚白韶蓉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至于之后要怎么办,咱们可以再商量。哦,你眼珠一转什么都知道了,闷不吭声就想自己将事情揽下来,当我是死人啊?” 被沐青霜数落这一通后,贺征总算明白自己的错处,于是轻垂眼帘:“哦,那是我不对。” 他总想将她护着的,却忘了沐小将军不是那种愿意事事躲在人后的娇花。 “这还差不多。”沐青霜嗔他一眼,总算缓和了脸色。 “可我没有摸你的腿。”对这件事,贺征是坚持要辩驳清白的。 “是是是,你没摸,是我胡说八道冤枉你的,”沐青霜举目望向凉亭顶上的雕花横梁,红着脸狡辩,“可我觉得吧,你心里是想这么做的。”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么诛心可就很不给人留余地了。 怎么会摊上这么个混账、难缠……却偏又霸在他心尖儿上的姑娘?贺征头疼的扶额不敢看她,脸红到脖子根,薄唇紧抿。 苍天可鉴,他方才的举动当真是怕她摔着,绝对没有任何下流轻浮的想法。 偏这混账姑娘一直胡说一直胡说…… 这下好了,没想法才怪。 真愁人。 第68章 原本是要说正经事的,可那混账兮兮的小姑娘一胡闹,立刻就将贺征满心里搅和得个大纵不静,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待他终于摒弃满脑子旖旎杂念,才清了清嗓子,好气又好笑地瞪向对面那个乐不可支的混账姑娘。 眼看贺征面红耳赤的哑口无言状,沐青霜捧着发烫的两颊乐得前仰后合。 其实方才她也是羞赧到脑子直发懵,才莫名其妙脱口问出那句诨话来的。原本话一出口她就尴尬极了,可贺征那做贼心虚般的反应不但迅速将她的尴尬消弭于无形,还让她没头没脑的乐起来了。 旁人总说贺征私底下性子闷,可她打小就觉得她征哥是个极其有意思的人啊,哈哈哈。 不过沐青霜也没敢招惹得太过分,自己瞎乐一会儿后,立刻强敛笑意,正色端坐:“那什么,说正事,说正事。” 她摆出虚心求教的神色:“请教贺大将军,吏部考功司的人‘党同伐异’,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若说‘党同伐异’,那多半就是冲着汾阳公主去的,与你本身没关系,”贺征定下心神,认真替她解惑,“只是眼下汾阳公主想用的四个人里,你是最方便他们动手打压的一个。无妄之灾罢了。” “我又不是进汾阳公主府做了家臣,他们想给汾阳公主添乱,扯我这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有什么用?”沐青霜实在想不通。 “傻姑娘,”贺征噙笑,扭头看向凉亭外的扶疏花木,“在汾阳公主的这个布局里,你比你想象得重要多了。” 对于在国子学名下开武学讲堂一事,早几年还在钦州时赵絮提出过初步构想。当时只有贺征、齐嗣源、周筱晗、敬慧仪、纪君正这些个年轻将领明确表达出支持的态度,赵诚铭跟前那班顽固老臣则是强硬抱团反对,最终自是被否决了。 以赵絮的行事作风,既早在几年前就已想到要做这件事,那她选出的这四名“武学典正”,就绝不会是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那日才做出的决定。 这四个人,必定是她与家臣、幕僚们经过几年反复商榷与权衡,才最终一致认定为最适任、且相互之间也最能长短互补的人选。 如今细想,雁鸣山别苑的那次搜山游戏,或许是赵絮有意让这四人在众人面前露脸,并借游戏结果让国子学祭酒郭攀真正认同这个四个人选。 郭攀德高望重,有了他的支持,推行武学讲堂一事就会阻力大减。 “你与林秋霞都是有真正统兵对敌经验的,且一个擅长山林作战,一个擅长大兵团正面对垒,”贺征耐心地替沐青霜抽丝剥茧,“但你从前领的是自家府兵,并未归入过官军战斗序列,又是个张扬跳脱的脾性,路子难免偏于野烈;而林秋霞领兵不到两年就因断了一臂而被放出军籍,到如今已四年未再领兵,保不齐也会有点剑走偏锋。” 若单是这两人去担负教授武科学子的重责,那最后带出来的学子多半就个个都会像当年戊班二十一人那样,全是脱缰野马,轻易没几个人制得住。 可是,慕映琏是执金吾慕随的女儿,于领兵之道上承教严谨,性子也相对持重,这对沐青霜与林秋霞多少会形成相对的制衡。 再加上大学士段庚壬之子段微生,他虽年纪不大,但胜在家学渊源,在学识底蕴上足以弥补以上三人的薄弱之处,这就避免了学子们重武轻文,走向另一个极端。 如此环环相扣的四个人选,是赵絮尝试在国子学名下开武科的坚固基石,可以说是缺一不可。 眼看武学讲堂只剩一个月就要开始招募生员,这时将沐青霜从名单上划拉出来,就会使赵絮精心排布的这个班子突然濒临崩盘,若无更合适的人来递补沐青霜的这个空缺,或许此事就要再次推迟或搁浅。 贺征道:“汾阳公主是领圣谕协理国政的公主,势头在几位殿下中算是独大。如今储君未立,几位殿下之间只是表面太平,私下一直互有小动作。你这个事,大约是有人想借机扯她后腿。” 如此一来,白韶蓉口中的“党同伐异”,就说得通了。就不知白书衍等人到底是打算站到哪位殿下背后。 “若按你说的,汾阳公主早将这件事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那除了我们四个之外,她必定还会有别的后备人选啊。”沐青霜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角,满心不解。 “就算白书衍借着我爹的事为由将我从任用名单上剔除,只要用别人补上,武学讲堂照样可以运转,那白书衍不就瞎折腾一通了?” “你们四人既是汾阳公主的首选,就代表在她的衡量中,你们是最合适的。就算她手中有后备人选,也是退而求其次;若临时被迫换人,届时武科首批学子的成效必然不如预期。” 在国子学推行武科讲堂这件事,赵絮是在赵诚铭及朝臣面前有所背书的。若最后结果不如她事先的预判,对她的声望多少是个打击。 就算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扳倒她,至少也能在她通往储君的路上留个绊子,使赵诚铭及一众朝臣对她的能力产生些许质疑。 “天,中原人做事真是好多弯弯绕啊。就这点小事,居然就有这么深的门道,累不累?”沐青霜听得连连啧舌,摇了摇头,又道,“那既事情本质上不是冲我来,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既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贺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青霜便又道:“放心,我既不会胡乱生事,也不会当真闷不吭声任人欺的。先等等看汾阳公主怎么说,谋定而后动吧。” 早年沐家在利州独大,沐青霜生来便事事顺遂,什么都不缺,也没什么事需要烦恼,这就养出了个纵心恣意的洒脱狂性,对人对事很少有强求之心。当初她之所以愿意为赵絮所用,主要是因她在如今的处境下很难有别的出路,而赵絮给的这个差事恰好能使她的长才有所施展,且又不违背她的本心罢了。 她原本并不是非要担这职不可。 可就像白韶蓉说的,这种关乎一个人前程命运的事,该有一个公平坦荡的模样。 这回的事,她虽不会惹是生非,却也绝不会老实吃闷亏。 见她有了自己的主意,贺征便也不再坚持强出头,只道让她不必无谓退让,记着背后有他可以靠就行。 **** 沐青霜以掌托腮,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后,朝贺征飞了个怪里怪气的媚眼儿:“征哥。” “嗯?”贺征周身猝不及防地一颤,耳尖再度烫红。 “你先前急着往外跑,是打算做什么去?”沐青霜憋笑,一本正经地问道,“总不会是要去跟吏部的人讲道理吧?” 那些人既已打定主选边站,这事不过就是利益攸关、各为其主,显然没什么道理可讲。所以她很好奇贺征方才是打算如何解决这事的。 贺征淡垂眼帘,遮去俊朗眉目间的戾气:“他们能选边站,我也能。” 自武德帝赵诚铭登基以来,总共就封了两位柱国大将军: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以及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这两人分权遥领各州军府,可谓实权在握,除了武德帝之外,谁也无法轻易辖制他们。 而钟离瑛老将军年事已高,武德帝原就希望她能颐养天年,加之如今她又病着,这遥领各州军府的大权实质上根本就在贺征一个人手里。说他如今是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不过贺征不是张狂性子,也不与谁拉帮结派,大致上总秉着公心做事,即便是对沐家的种种维护也都有分寸,从不轻易将自己搅和到哪个殿下的阵营里去,这也是武德帝格外信任他的根源之一。 同时,也因为他位高权重又立场不明,朝中各方对他多有忌惮,不愿得罪了他将他推向别的对立方,这才一直与他相安无事,让他能得个清静安稳。 “这一仗,我自己打,”沐青霜嗔瞪他一记,“若你贸然站出来,往后可没个安生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不值当。” 贺征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不管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都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这点小事打乱他的步调。 贺征有他的志向与抱负,绝不会喜欢将精力耗在这种朝堂争斗中。 贺征瞥了她一眼,垂眸望着桌面,轻声道:“与你有关的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值不值,只有愿不愿。”而他是愿意的。 “逮着机会就来诉衷肠哪?”沐青霜脸上烫红,笑得眯起了眼:“好啦,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过这事你别插手,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让沐都督消气吧。” 一提到那个别扭闹气的沐都督,贺征立刻头大如斗。 **** 今日沐青演回来得比平常迟了些,他到家时贺征已经离开了。 沐青霜大致对他说了今日白韶蓉来过的事,又说了自己决定等着看看赵絮那头的动向再做应对,也不打算让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老人家自责。 这毕竟是沐青霜自己的事,既她有了主意,沐青演也不多做主张,由得她自行应对。 “不过说起这白家姑娘,”沐青演神情复杂,“散值前我就听几个同僚在嘀咕,她似乎逃家了。” 沐青霜想起白韶蓉红肿的左脸,顿时愧疚不已:“她莫不是为着我这事与她爹争执才挨的打?她好像是说过一句要赶着出京……这是被我的事连累得有家归不得了?” “你这事只是一个由头,”沐青演略凑近她些,小声道,“传言白家有意让她嫁给甘陵郡王,若事情属实,只怕她出京是为着逃婚。”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大惊,“她家里人吃错药了?!” 赵旻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白家为什么要把娇娇养大的小女儿往火坑里推? 再说,上次小宴的事情之后,武德帝下令让赵旻在府中禁足半年,这事朝野皆知,白家总不能还以为储君之位能落到赵旻头上吧? “那谁知道?虽说皇帝陛下看起来不像个昏君,可你别忘了咱们还有位皇后陛下,”沐青演颇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白家与皇后母家沾远亲,怕是从皇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准话。” 若要这么说,那白书衍是为了谁来打压沐青霜、扯赵絮后腿,就一目了然了。 “哎我就想不通,”沐青霜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赵絮赵旻都是皇后陛下亲生的,谁做储君对她来说不都一样么?她坑自己女儿做什么?” 这个问题,沐青演自然也是无解的。天知道皇后陛下怎么想的。 **** 翌日近午时,武德帝派了宣旨官到沐家,言道吏部对是否任用沐青霜一事有所疑虑,让沐青霜进内城于御前对答。 沐青霜不慌不忙地换了一身庄重武袍,带上一张精心裱好的锦帛卷轴,叮嘱向筠不要在沐武岱面前声张此事,便随宣旨官而去。 武德帝在勤政殿召见沐青霜的,贺征居然也在。 在场还有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吏部尚书、吏部考功司司业白书衍、国子学祭酒郭攀。 对这些人的在场,沐青霜并不觉得意外,可敬慧仪与纪君正两个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在,这就让她险些将眼珠子瞪落地了。 这俩人如今都领兵部侍郎的职衔,怎么看都与她这件事搭不上边,这时候不知明哲保身,跟着瞎搅和什么?!沐青霜偷瞪他俩好几下。 对她焦急指责的眼神,那俩人俱都假作没瞧见,给沐青霜怄得不行。 见礼过后,武德帝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是何偏向,只问在场其他人对是否任用沐青霜有何看法。 成王赵昂显然事不关己,中立得很:“按官员任用的各项律法条例,是否任用沐青霜为国子学武学典正,应当量才而论。” 说了跟没说一样。 郭攀则提了之前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上的种种,力证沐青霜可担此任。 白书衍义正辞严道:“当日在雁鸣山只不过是游戏玩乐,并不足以说明真正的才能。国子学开武科乃是前所未有之事,作为负责教授首批学子的武学典正,自该有真正过人之才方可服众。” “当年在赫山讲武堂,沐青霜曾协助教头印从珂,为第二届学子做实战演练的磨刀石,于山林作战上颇有心得,此事臣可作证。”纪君正对武德帝执礼禀道。 敬慧仪也道:“臣亦可为证。赫山讲武堂两届学子都可作证。” 这两人的发言拉开了“御前口水战”的序幕,白书衍立刻将所有能想到的沐青霜的不足都掰扯了一遍。 白书衍很老道,在御前打口水仗早就不是一次两次,经验丰富得很。 眼见在场大多数人的立场似乎都偏向支持任用沐青霜,便立刻将矛头调转,集中攻击沐青霜领军的战绩与资历。 毕竟她从未真正入过军籍,无论她有过怎样辉煌的战绩,战史上都没有记载,通通给她打成空口无凭就对了。 他将这个作为切入点,显然正中武德帝心中的疑虑。 眼见武德帝有所动摇,赵絮神情微变,有些坐不住了。连贺征都不着痕迹地看了沐青霜一眼,显然是怕她应付不来。 沐青霜偷偷对贺征眨了眨眼。 昨晚她琢磨许久,料想白书衍可能会攻击这一点,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所谓金凤山数次大捷,向来都是沐家自说自话,根本从无旁证!”白书衍还在口若悬河,“既战史无载,那便不能作数!” “沐青霜,你怎么说?”武德帝终于对沐青霜开了尊口。 沐青霜对他行了个礼:“陛下,请恕御前失仪之罪。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说着,她将紧握在手中的锦帛卷轴凌空一抖,照着白书衍正脸就砸了过去。 卷轴的另一端直击白书衍的鼻梁,力道之重之准,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同身受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暗暗倒吸凉气。 两道猩红血迹从白书衍鼻孔滑出,他又痛又恼地涨红了脸,一手捂住鼻子,气极地指着沐青霜。 他与人打了半辈子口水仗,却从没有哪个对手是沐青霜这种“一言不合就上手”的野路子,这叫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沐青霜却根本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凛凛扬声:“白司业质疑我的能力,我可以不出声,但你非要说我沐家在金凤山打过的仗,只因战史无载便不作数,这我不能忍!” 那张长长的锦帛卷轴并非崭新,四围都起了磨损毛边,上头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满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这只是我领沐家暗部府兵五年中阵亡名单的一部分,若还此证还不够瓷实,白大人可提请此刻在利州的嘉阳郡主派人去循化一探沐家宗祠里那些灵位!若还不够,大可进金凤山看看那些英雄冢!” 沐青霜越说越怒,眼中泛起通红血丝,缓缓举步迫近白书衍:“前朝漠视利州,中原所有人都对金凤山背后的大患不闻不问,朝廷不给兵不给粮,沐家才不得不自行组建暗部府兵御敌固防。请告诉我,这‘战史无载,从未进入官军战斗序列’,究竟是谁的过错?!” 面对沐青霜的怒火,白书衍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捂着鼻子瞪着她,惊疑不定地连连退后。 因武德帝并未发话,在场众人与御前侍卫皆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你们中原人总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沐家暗部府兵几百年来从未食君之禄,却始终在忠君之事,捍卫疆界、保一方安宁!他们以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守住了金凤山,守住了利州,才让战乱时的中原人有了最后一处安宁的栖身之地。可他们到战死都不能被尊敬地说一句是‘阵亡殉国’,就因为战史无载、不在官军序列!白大人,我且问你,战史无载,这些人就还活着吗?你敢不敢对着这些名字一一唤过?若他们中有谁能活生生应你,那我就认我没有打过那些仗!” 白书衍见鬼似地将眼睛瞪得老大,被她这毫无章法的狂怒之气压制得发不出声。 “陛下明鉴,虽战史无载,但金凤山英雄冢里那些铮铮白骨,循化沐家宗祠里密密麻麻的灵位,都是明证。那些仗,我打过!国子学武学典正之职,我当得起!” 沐青霜转身直面武德帝,眸中有薄薄水光,明艳的面庞上全是傲气,姿仪挺拔似周身裹着烈烈气焰。 “有青山做证,日月为凭,沐青霜在金凤山领兵五年,即便遭遇前无粮草后无援军的绝境,也从无败绩!” 她再度看向白书衍,唇角轻扬,掷地有声:“若有人质疑我山地作战的经验资历,可领兵来战!” 谁也没有资格抹杀沐小将军的辉煌战绩,不服来战!打到服!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写到刹不住车,搞了个大肥章qaq,等会儿给大家发迟到红包 第69章 今日被武德帝召到勤政殿来的所有人中,除沐青霜外,没有一个泛泛之辈,个个身居要职,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对许多事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譬如官居吏部考功司司业的白书衍,譬如吏部尚书肖栋,甚或武德帝赵诚铭,哪一个不是世事洞明的老狐狸? 从前利州与中原朝廷之间的隔阂由来、沐家明暗两部府兵的成因,包括沐青霜方才所言的种种壮烈与艰难,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平地惊雷的秘辛。 以他们的年纪与阅历,沐青霜知道的,他们不会不知道;甚至沐青霜不知道的,他们也能如数家珍。 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只不过各在其位,各有各的利益盘算,便不肯轻易去谈那些浅白至极的公平道义,凡事多拣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去与人博弈,力求置换出一个能最大限度保障自身阵营利益的局面罢了。 在赵絮筹谋中,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段微生四人对国子学武学讲堂来说是环环相扣的基石,不管他们中的哪个突然被踢出局,对赵絮的谋划都会造成同样的影响,白书衍想要在这件事上扯赵絮后腿,按常理来说该选出身贫寒的林秋霞来拿捏,才更容易彻底掌控局面。 可林秋霞毕竟是在江阳关大捷中立过功的将领,即便如今已不在军籍,但昭昭功业战史有载,她因此战断了一臂也是有目共睹,若她当真闹起来,不必惊动圣驾,民众的口水就能将白书衍淹死。 而慕映琏背后是执金吾慕随,段微生背后是大学士段庚壬,这两人分量不轻,在储位之事上态度又颇为中立,白书衍自然不敢轻易动这两人。 他无非就是仗着武德帝一直在致力于钳制并削减从前的各地豪强势力,再加上沐武岱的案子余波犹在,料想沐家会怕引发武德帝对沐家的猜忌,而不让沐青霜大肆张扬从前功绩,这才挑中沐青霜的。 可当沐青霜以坦荡无畏的锐气,倏然破开所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可能,将那些谁都明白,却故意避而不谈的东西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一切老谋深算的伎俩都再施展不开了。 有些时候,花俏技巧往往就是容易败于大开大合的直指核心。 这一场口水仗,沐青霜可算是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捂着鼻子的白书衍无话可说,其他人也尽皆默然,全都无声望着武德帝,等待他做出最终的裁度。 武德帝看了看狼狈的白书衍,扭头对身旁的近侍吩咐了什么,那近侍躬身退下。 未几,近侍去而复返,带来一名太医官替白书衍探看伤处。吏部尚书肖栋谨慎估量了武德帝的神色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对沐青霜道:“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今日陛下召我等与你一道来御前对答,原就是要给你自陈的机会。你若觉白司业所言有误,好好说便是,怎的竟鲁莽到在陛下面前动起手来?” 肖栋年岁与白书衍相当,却没有白书衍那种外显的傲慢之气,明明是指责的话,在他说来却是徐缓慈蔼,乍听之下就是沉稳长者对莽撞小儿的提点教诲,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喟叹。 可他这话不能细想。 细品他这言下之意,根本就是绵里藏针地提醒在场所有人:就算沐青霜所有的话都站得住脚,但她在御前殴打官员的出格行为藐视了天威。 哪知这还不算完,肖栋做摇头苦笑状,接着又道:“不过想想也是,沐家在利州树大根深,又一家独大数百年,养出的姑娘自也不惯对谁低头服软。” 这话是对着沐青霜在说,却是不着痕迹冲着武德帝最大的心病去了。 前朝亡于各地势力裂土为政,武德帝开朝以来的头等大事就是钳制各地势力,并防备着他们死灰复燃。肖栋这么说,就是在提醒武德帝:哪怕沐家已交出军政大权,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您瞧瞧,就这家一个小姑娘都如此嚣张,底气十足呢。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前车之鉴都在说,擅于领兵的武将大多都是心口刻个勇字,一根肠子通到底,不太懂得去揣摩圣意、估量人心。 而沐青霜的经历又极其单纯,完成学业后便领自家府兵久在山中,从不涉政事,也未沾手过权术风云,于这些朝堂暗涌之事上完全是白纸一张,只怕根本就听不出肖栋这话里的陷阱。 若沐青霜接着先前旗开得胜的气焰再与肖栋闹起来,那就真真进了人家的套。 赵絮心中一紧,忍不住清清嗓子,为沐青霜捏了把汗。就连成王赵昂与国子学祭酒郭攀都忍不住看向沐青霜。 倒是贺征,抿紧微微上翘的薄唇,事不关己一般抬眼望着顶上的金漆雕梁。 敬慧仪与纪君正更是双双握拳抵唇,低头忍笑。 当年赫山讲武堂戊班二十一人是公认的“一帮混账小纨绔”,捅的篓子多了去了,却从来没有惹出过怎么真正的乱子,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就因为一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懂眼色识进退,凡闹事必有后手,永远只到翻船的边沿就收势,绝不会闹出自己收不了场的烂摊子。 对这班人来说,闹事闹到自己都收不了场、下不来台,那就叫不会闹事。 沐青霜心中翻着白眼“呿”了一声,偏过头看向肖栋,神情是三分恼忿七分倔强的:“我带这份阵亡名单来,原本就是想在陛下面前有理有据,免得空口无凭有失尊敬。陛下早年也是领兵征战的豪杰,只要瞧一眼战损名单就什么都能明白。若不是白司业说这些人命都是不作数的,我至于和他一个老人家动手吗?这些人生前未食君之禄,死后也没得到什么哀荣,若我作为他们的幸存同袍都不出声,那就没有人替他们说话了!” 纪君正猛地握拳压紧了嘴,这才没笑出声来。 瞧瞧这话说的,先不着痕迹将陛下捧得高高的,又借大家都领过兵这种事拉近了与陛下的距离;再表明自己只是为阵亡同袍不平才没克制住怒火,这就能唤起陛下的同理心,还顺手将沐家摘得了出去,单纯只是沐青霜自己怒急之下的失态。 肖栋这老不修自以为绵里藏了连环针,却没算到沐大小姐有时是个属泥鳅的,他想把事情往大了挑,沐青霜却将所有事都往小了化,根本不上他的套。 果然,武德帝眼中冷色稍霁,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竟似有了点笑意。 “道理是那个道理,”武德帝缓声开口,“可你打了白司业,这总不假吧?” 沐青霜回头面向武德帝,像个顽劣小儿一般皱了皱鼻子:“回陛下,那是误伤。我原就想将卷轴扔过去给他瞧瞧,没料到正好就砸他脸上了。我在赫山受教时射箭抛石就是弱项,还从来没这么好的准头呢。不信您可以让嘉阳郡主查查赫山讲武堂的存档,那些考绩都还在的。” 你误伤个鬼!明明就是照着我的脸砸过来的!白书衍被她的睁眼说瞎话气得不行,奈何太医官正在为他止鼻血,他不方便开口说话,只能仰着头将眼睛瞪得老大。 武德帝轻咳一声:“不管怎么说,白司业确实受伤了,这事必须得对你有所惩戒,否则往后人人有样学样,那岂不是要乱套?。” 白书衍一听这话来劲了,含糊扬声道:“多谢陛下。” 沐青霜垂首执礼:“是。” “那就,罚俸一个月吧。”武德帝一脸严肃。 白书衍愣了,肖栋也愣了。 沐青霜无官无职的,哪来俸禄可罚?! 沐青霜多机灵啊,当即就单膝落地,工整执礼:“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谨遵陛下圣谕。” 四个拟任用的武学典正里,被吏部划掉的沐青霜倒成了头一个正式走马上任的,还是陛下钦定,这风光,嘿!给白书衍鼻子都气歪了。 **** 事情既已定下,就没吏部什么事了。 武德帝让肖栋与白书衍先行退下后,郑重其事地吩咐成王赵昂:“让嘉阳着人前往循化沐家宗祠清点阵亡英烈英灵位,另建忠烈祠专门供奉;至于金凤山中的英雄冢,也得去仔细看看,如有必要,就迁到风水好些的地方;若风水本就上佳,那也该好生修缮维护。” “谨遵父皇谕令。”赵昂恭敬领命。 武德帝这话分明就是回马一枪。此举既是给阵亡者的哀荣,也是对沐青霜的敲打,意思是若到时查证她所言不实,后果不言自明。 沐青霜哪里会听不懂,当即拱手称谢:“多谢陛下恩泽。如今沐家循化老宅由我侄子沐霁昀和堂弟沐青泽主事,若有需要配合的地方,嘉阳郡主着人直接差遣这二人即可。”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都是真的,不怕查”,半点都没在心虚的。 武德帝满意地颔首,竟笑容满面地扯起闲话来了:“你方才放了话,愿领兵与人在山地间一较高下,以此证明你能胜任武学典正。可是任何人领兵你都敢应?” “那是自然的。不拘对方领军的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沐青霜笑得无畏,“即便陛下指派我父兄,那我也不会手软谦让。” 武德帝乐呵呵将左臂放在面前的桌案上,上身前倾,笑望站在玉阶下的沐青霜,似乎谈兴颇高:“那,若是贺大将军呢?” 坐在他右手座的贺征淡声道:“回陛下,臣擅大兵团攻防,山地作战并非臣的强项。” 其实贺征也只是之前几年山地作战的机会少,并不是真的不擅长。当年他在赫山讲武堂力压百人,在榜首之位上稳稳待到他离开,就是因为他是个没有短板家伙,无论哪一项,都没谁能压得过他去。 可他知道,武德帝突然提起这个话头,绝不会是真的闲话家常。 “也是。”武德帝点点头,倒没有强人所难,只是将目光转向站得离沐青霜不远的敬慧仪与纪君正。 沐青霜垂着脸,额角微微沁出点汗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武德帝的目光在敬慧仪与纪君正二人之间逡巡半晌后,似是轻描淡写的笑道:“若朕没记错,唔,纪将军是山地作战的翘楚,之前可是多次大捷呢。不知,沐青霜与你,在山林之间谁更胜一筹?” 贺征闻言脸色微变,脊背暗暗挺直。 这老狐狸方才先提贺征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想要的,就是让纪君正与沐青霜做一次实兵对战。这才是凶险杀招! 纪君正擅山地作战举国皆知,若他输给沐青霜,无论是真输还假输,都会被认定为刻意放水。 若沐青霜输给他,则证明沐青霜方才所言“在山林作战从无败绩”有夸大之嫌。 沐青霜看了看贺征的神情,立刻知道这话不能乱接,便轻轻咳嗽两声,没敢立刻表态,脑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倒是纪君正反应快,立刻笑嘻嘻站出来,拍袖朝武德帝打了个千儿:“请陛下恕罪,臣……不敢应此战。” 沐青霜快被纪君正这话吓死了。这家伙义气上头跳出来瞎挡什么刀?! “哦?为何?”武德帝略挑眉梢,笑得慈蔼,目光中隐有深意。 纪君正仰头看向武德帝,笑意羞涩地抿了抿唇:“陛下,君子有成人之美啊!若非要来这么一出,我胜了,她定要着恼;我败了,她又要瞧不起我。这可就断了我姻缘路了。” 不得不说,纪君正这看似不正经的应对,到是成功地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毕竟武德帝是个长者,对这种小儿女情怀多少会有点理解与宽纵,心情好时还能乐呵呵起个哄。 “既如此,那朕这老人家也只能成人之美做个君子,免得被你这小滑头腹诽一辈子啊。” 武德帝拊掌大笑,在场众人也跟着调侃几句,此事就此揭过。 除了贺大将军脸色有点青之外,气氛可以说是非常良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长假之后真的是好忙,今天又迟到了,心塞塞的。等我吃了饭来发红包~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基佬……噢不,我基友承流大大的新文,大家不妨瞧一瞧看一看鸭~《以身相许》by 承流 岑悦初见那个男人,是在山沟沟里头,他被人追杀,蓬头垢面,落拓至极。 那时候她刚和攀附权贵的未婚夫退婚,这个从山里捡来的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 后来他身份曝光,岑悦方知,原来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太傅陆云川。 十里八村看笑话的人都难以置信。 眼睁睁看着岑家小娘子,骑在陆太傅头上作威作福。 第70章 ……@#¥!*&!如无跳订,可清除缓存后重开app周筱晗与令子都带两名弓箭手,咬牙强睁着泪流不止的眼,尽力为混战中的戊班做远程支援。 战力损失大半的甲班果断将重伤者带离混战中心,又给予弓箭支援,这对戊班来说真是帮了大忙。 两班人凭着诡异的默契各司其职,戊班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将官军的防御阵型撕开一道口子。 “苏雅!打掉左翼弓箭手!” “鹤林!缴他们后排长矛!” “纪君正!右军回撤五步,破中军盾阵!” “逊之护住敬慧仪后方!” 这处空地并不算开阔,官军近七十人列阵参战,与戊班二十一人裹在一处,刀光剑影,铿锵作响,乱得不知谁是谁。 沐青霜的嗓音被芥子汁呛得渐渐沙哑,音量却不小,足够在场的每个人听到。 黑袍小公子在兵卒保护下退到中军帐前运筹帷幄,狭长眸中的轻狂笑意被狐疑惶惑取代。 他狐疑于这队人竟如泥塑金身,不怕刀劈剑刺、不畏芥子汁火烧般的痛楚;又惶惑于—— 敬慧仪谁啊?纪君正谁啊?苏雅、鹤林、争鸣、逊之…… 这都谁跟谁啊?! 领头那家伙一开始喊的不是左军破阵吗?怎又变成右军破盾阵了?! 说好的抢布袋呢?!这些人根本就对布袋视而不见啊! 对方领军人一直连珠似地在发令,他听得分明,按理说提前知道对方的所有意图,该很好变阵应付才是。 可他根本看不懂这班人到底是个什么打法,所有调度应对全部走空。 这让他心生暴躁恼意,同时又隐隐有点扭曲的兴奋。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挺有趣啊。 **** 周筱晗也看不懂戊班的打法。 “沐青霜你一句三个变的在瞎喊什么!” 她哑声隐着恼火与担忧,气冲冲放出一箭,精准击中那个试图从背后偷袭沐青霜的官军。 那官军被无簇的箭正中后背,按考选规则就算“阵亡”,该自觉退出战局。 可这队官军显然没将规则当回事,那人回头笑瞪周筱晗一眼,反手揉了揉后背痛处,继续在混战中冲杀起来。 利州人常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官军人数占优,又将脸面规则彻底扔开,却越打越懵。 这些头顶可笑草环帽的年轻人在遭遇芥子汁水球攻击后,明明双目血红泪流不止,却半步不退。 未开刃的戈矛刀剑劈刺在他们身上,皮开肉绽、瞬间见血,可他们没发出半点吃痛之音,从神情看来也不是硬撑,是真不觉痛。 他们新伤累累、血迹斑驳,却勇武如传说中“虽断头亦不止干戈”的刑天古神。 有人蓦地想起先前沐青霜说的那句—— 你见过鬼吗? 原以为只是阵前叫嚣的无稽狠话,此刻亲眼见此种种,就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凉。 这种无稽的惊惧一旦冒头,很快便疯狂滋长,无声蔓延至所有人。 两军交战,高炽的士气与坚如磐石的军心至关重要。 这些人虽是官军,却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当他们被恐惧支配,近七十人的阵型在戊班二十一人的来回冲击下,很快就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不约而同地陆续退往中军帐方向。 坡下这片空地并不算开阔,官军七十余人在空地中列阵本就勉强,如今再这么一退,中军帐后就是另一片幽深密林。 此刻日落月升,林中连鸟兽的响动都无,显是入夜后起瘴气了。 官军察觉到这异状,自是惜命不敢进林。如此一来,他们就被戊班与林中瘴气前后夹击在极窄的范围,如被赶入瓮中,束手束脚再难合阵。 沐青霜得意挑眉,面颊上有星点斑驳的血污,使她的笑容透出几许豪烈冶艳的味道。 她等的就是这瓮中捉鳖的结果。 戊班二十一人再是无惧,要彻底拿下两倍于自身的官军也非易事,只能智取。 方才她看似胡言乱语瞎指挥,其实并不是喊给自己人听的,而是喊给官军听的。 戊班人毫无章法的胡乱冲击,既乱了官军阵型攻势,又使其在混乱中无暇深思,听见沐青霜的指令后自会有人去做相应拦截——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她一步步赶进狭小瓮中,阵不成阵。 **** 早上过官军的第一道拦截阵后,贺征并不知戊班走了乙班的路,便往戊班路线图上的那条道上去,打算尽快与沐青霜汇合。 于是就闯进了官军为戊班二十一人准备的首道拦截阵。 贺征毕竟是赫山讲武堂风头无两的榜首,单枪孤身,强闯过了近三十人的阵型。 他未恋战争胜,可终究耽误了点时间,赶到这第二道拦截阵已是戌时。 远远听闻打斗声,贺征谨慎藏在半人高的深草中,脚步轻缓地躬身趋近,拨开深长草丛探看。 日头一落,山间就黑了,只有清冷月华孤高在上,影影绰绰照着中军帐即将展开最终较量的两队人。 好在贺征目力极佳,一眼扫过去就将局势看明白七八分。 官军被戊班困在瘴气密林跟前,无法组织阵型攻势,只能勉力顽抗;林秋霞被官军抓为肉盾,纪君正试图上前营救,官军中有人朝他脸上丢了什么东西,同时有两柄长矛向他刺去,他却不退反进。 就在这关头,沐青霜猛地倾身一个斜冲,双手握住两柄长矛,活生生将那两柄齐齐折断。 月光下,那两柄长矛尖头烁着不该出现的锋利银光。 考选规矩:刀剑不开刃、戈矛无利簇、弓箭无箭头。 这队官军的武器明显违规,沐青霜与对方近身相持,不可能没瞧见。可她却莽撞地迎刃而上! 贺征目眦尽裂,胸腔之内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炸开—— 这混蛋姑娘,打的什么绝命仗! **** 贺征自草丛间跃身而出,步履如风般冲入战局。 月光下,靛青武服的少年手执长枪,如离弦之箭卷出一道残影,官军们甚至没看清他正脸。 没有枪头的长枪被他抡出嗜血杀气,出手利落又狠辣,左挡右劈,很快就从混战中为自己拨出一条路—— 直奔对方中军主帅。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气势惊人加之疾如闪电,黑袍小公子与他那几个保护他的兵卒一时都有些傻眼。 贺征越过众人,横枪勒住黑袍小公子的脖颈将他一路往后拖。 黑袍小公子被勒得不能呼吸,挣扎着被拖行倒退近五米,直到贺征的后脚跟抵上那中军帐的边沿才停。 “主帅有失,三军皆罪!” 少年清冷的嗓音端肃威严,使混战中的双方暂停交手,心思各异地望向帐前。 四下弥漫着芥子汁的气味,贺征微微蹙眉,一手横枪勒住那小公子,一手拎起对方发冠上的头缨晃了晃。 沐青霜心道这队官军根本无视规则,想必将这人头缨摘下后,这队人还是不会按规矩认输,便抬手一挥,对戊班人做了个手势。 戊班人心领神会,纷纷毫无预兆地出手,干脆利落地拔掉了官军们的头缨,然后扶起林秋霞等三人飞快退出战场。 与此同时,沐青霜突然出手,抢过官军手中的一柄开刃长剑,直奔过去抵住那黑袍小公子的左胸。 “这就算被全歼了啊。如今你们都是一堆‘尸体’,若待会儿再不要脸地追来,我真敢用你们自己这些违规开刃的武器送你们归西!你们最好相信!” 原本娇脆的嗓音已哑得不像话,这使贺征忍不住轻瞪了她一眼。 官军们见主帅被开刃利剑挟持,一时无措又茫然,面面相觑。 好半晌,才有人惊惧大喝:“放肆!这位是朔南王府六公子!你们岂能……” 贺征愣了愣,手中力道却并未减轻。 竟是朔南王妃心尖尖儿上的六公子赵旻?汾阳郡主赵絮的亲弟弟?就这么个杂碎玩意儿?沐青霜不屑地“啧”了一声,将剑尖抵得更近,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山间夜里就是风大。方才谁说话了吗?” 贺征没好气地配合她睁眼说瞎话:“没人说话。打斗动静大,惊了飞鸟而已。” 那黑袍小公子被勒得面色涨红,呼吸艰难,微微摆了摆手。 官军见状,陆续扔下武器。 沐青霜想了想,似乎不太解气,又从对方的白布袋中抢过一颗芥子汁水球,狠狠砸在赵旻脸上。 贺征咬牙低恼:“还玩儿?!” 沐青霜心虚地撇开头,哑音小小的,“好啦,走了走了。” 糟了,征哥火气大,今晚别想睡了。 沐青霜站在房檐阴影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终于从他持续发红的耳朵尖儿上瞧出些许端倪。 沐家祖宅所在的循化是利州地界上民风最野的,青年男女于情情爱爱之事上向来热烈直白,有些在中原绝不能为外人道的床帏诨话,循化人都敢当众讲来调笑。 民风如此,便是沐青霜这般大户出身的小姑娘,有时也少不得会在人说诨话时听到那么几耳朵。因此她虽于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偏又坏在稍稍知道那么点儿。 她杏眸弯弯,轻咬着下唇将双手负于身后,溜溜达达走到贺征身旁,憋笑的俏脸泛着红晕。 她略倾身,从他侧畔探过头去,仰脸觑着一脸别扭冷漠的少年,坏笑挑衅:“征哥,天干物燥哦?” 贺征抬掌虚虚盖住她的笑眼,恶声恶气的凶道:“闭嘴。” “我大哥说,少年郎有时会突然想到些污七八糟的事,这很寻常,自己没法克制的,”被捂住眼睛的沐青霜唇角翘起,语气却一本正经,“你刚瞎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呢?征哥?” 她自来就有点招猫逗狗的小混球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还知道敛着些,在自己人面前惯是没遮拦的。 这会儿无意间勘破贺征的狼狈心事,虽她两颊也是烧得赧红,却还不依不饶要去闹他。 被她的挑衅笑闹惹得恼羞成怒,贺征索性展臂将她捞到身前,作势勒住她的脖子,凶巴巴沉声:“你还闹?!” 沐青霜的头顶堪堪到他鼻尖位置,此刻背靠在他身前,立觉有灼灼气息熨烫着自己的天灵盖。 随着他这句欲盖弥彰的无用威胁,有滚烫热息拂过她的耳廓,没来由地让她周身一颤。 那股独属于少年郎的气息炙烈阳刚,霸蛮强横,自上而下迅速将姑娘家绵甜和软的馨香盖过。 一时间,沐青霜周身被这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包裹,终于有了点“危险将近”的警醒。 “不闹了,”她悄悄绷直了脊背,尽力抿住唇角张狂挑事的笑意,红着脸摇头认怂,“真、真不闹了。” 贺征这才松开她,板着赭红俊脸:“夏季长休可还没到,大小姐这就放弃做人了?” 这话多少有点置气,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赶忙抿紧薄唇偷偷狠咬自己的舌头。 果然,沐青霜回身就是一拳,无比火大地捶在他身上:“让着我一回你能死啊?你就笑笑当我之前什么都没说过不行啊?” 她虽身量纤纤,但架不住天生力气大,看她平日能轻易一手压制纪君正那样的同龄少年就知厉害。 小时她没分寸,为这天生的古怪大力没少捅娄子,闹起脾气来更是家都能拆了,没有三五个大人联手根本摁不住她。 沐家上下对她这天赋异禀哭笑不得,在她母亲因病过世后,兄长沐青演便接过引导之责,带着她练功时极注重斧正她发力的分寸,还常常耳提面命,叫她万不要忘了自己与旁人的这点不同,就怕她无意间出手伤人。 好在她也将家人的担忧记在心上,就算与伙伴们玩笑打闹到最最得意忘形时,顶天了也只会出到五分力。 到赫山讲武堂这两年来,每逢需与人对战的课程,她都敷衍着得过且过,毫不介意在师长、同窗眼里落下个资质平庸的印象,只以不当真伤人、不引人侧目为重。 此刻被贺征的话噎得下不来台,她一拳抡过去就是五六分的力道,饶是贺征身强体健,也不免被砸得朝后小退半步。 “呃……”沐青霜见状醒过神来,尴尬僵笑着变拳为掌,小小心心在他襟前拍揉,口中直嘀咕,“你这苦肉计可真不江湖,又没谁不让你躲。” 旁人不知她天生怪力,贺征却是见识过的。 当年为了拦着不让沐武岱将他赶出沐家,小小姑娘疯起来,两个小拳头抡得跟锤儿似的,活生生将沐家两个大丫鬟揍得连退数步才站稳。 虽说那俩丫鬟没有习武的根底,对自家大小姐肯定也是让着的,可那年沐青霜毕竟还不到七岁,俩丫鬟却都是十五六的年纪,身量高出沐青霜将近半截,全然是大人模样。 就那么小小一只的娇娇姑娘,拳头一挥能挡开两个大人,场面多少有些叫人吃惊。 当时小贺征在跟前都看傻了,愣得跟个木桩子似的在院里杵了半晌。 贺征淡垂长睫掩去眸底轻笑,轻轻拂开她在自己襟前拍拍揉揉的忙碌小手:“有事说事。光天化日的,别趁机占便宜。” 他鼻血可才刚止住,她再这么不知死活的动手动脚,怕是要出大乱子。 沐青霜觑着眼打量他,见他泛红俊脸上并无吃痛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谁要占你便宜,”她想起自己的来意,讪讪收回手背在身后,低垂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来跟你商量个事。” 夏日衫薄,又因是低头的姿势,小姑娘纤长美好的脖颈就小小露出一截,在明亮热烫的盛夏晴光里白得极其招摇。 贺征喉间紧了紧,挪开目光:“嗯。”“若考选时……”沐青霜吞吞吐吐,不敢抬头看他,“你别答应跟汾阳郡主走,好不好?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 贺征愣了。 他原以为,这姑娘今日拼着面子不要了主动来找自己,是为让他在考选中对她的伙伴们手下留情。 却没料到,竟是为他而来。 不为旁的人与事,只为他而来。 甜蜜与酸楚交杂的古怪滋味瞬充盈了他的胸臆,整颗心立刻没骨气地开始撒欢乱蹦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修长食指轻颤,最终慢慢抬起长臂,徐缓却用力的将她圈进怀中。 沐青霜似乎很惊讶,想要抬头看他。 他赶忙按住她的后脑勺,使她的脸只能靠在他肩头。 贺征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鬓发,极少见地放纵自己对她亲昵至此。 “好,我不跟她走。” 素来冷淡的少年嗓音里陡生起伏,那微小波澜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其实,若她今日不来找他,有件事,待考选结束后他也是要与她单独细说的。 可她今日放下面子主动来低头示好,就为着怕他会突然远走。这般毫无遮掩的在乎,让他只想将这又甜又闹的姑娘死死按进自己的骨血中。 这个瞬间,他不愿提及任何会叫她难过的事。 待长休回沐家时,再与她谈吧。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沐青霜却未挣扎,只将红烫的脸藏进他的肩窝,礼尚往来地回抱了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沉默相拥片刻后,她才瓮声瓮气地再度确认:“若汾阳郡主许你雄兵百万、似锦前程,你也不跟她走?” “任她许什么,我都不跟她走。” 这话不骗人。此次赵絮来点将,他本就没打算应。 第71章 面对沐青霜,贺征甚少有真正鲁莽冒进的时候,尤其是别后重逢以来,都是小心翼翼偏多些,生怕自己太过强硬会使她心生委屈不豫,便一径压着自己满心的渴望,等待她的重新接纳与应许。 可今日在勤政殿,当纪君正为了替沐青霜解围,突然甩出那么一番话,着实是惊着他了。 倒不为别的,他只是怕那位皇帝陛下一时兴起想要做个老好人,非要做主替纪君正成全一桩美事。 若武德帝金口玉言话音落地,事情立刻就会变得很棘手,无论是对贺征自己,还是对沐青霜,甚至对纪君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幸而武德帝今日召众人进勤政殿,除了为着沐青霜之事外,还有各州布防调整的要务待议,这才没闲工夫旁生枝节。 哪知躲过这一劫后,方才贺征又从沐青霜口中惊闻沐武岱的赌气之言,这就让他才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这时正赶上他出京在即,若沐都督当真忽然起了小孩儿脾气,那等他两个月后回来时,就是个大写的“完”字。 他急,他恼,他无计可施,只能试图从沐青霜这里得到一颗定心丸才。 心中不安到了顶点,自然就这么不管不顾亲了上来。 当年这姑娘将他“捡”回家后,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就爱追在他身后,好奇笑着歪头打量他。从不像旁人那样因他的寡言或冷面而远离,总是在他一抬眼就看得见的地方。 从相识的最初,她就是离他最近的人。 这姑娘通透热烈,行事素来没遮没拦,旁人便只瞧见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却没有谁知道,他早已偷偷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在了眼里,藏在了心上。 对这姑娘的脾性,他心中多少有数。但凡她心中有半点不甘愿,他此刻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现下她赧然无助地被他困在怀中,看似没有表态,却也就是默许了他的索讨,给了他想要的“定心丸”,这让他在安心之余,便忍不住愈发胆大起来。 **** 在男女之事上,沐青霜从年少时起就是个“嘴上凶”;贺征恰好与她相反,又是个“说不得”。 一惯都是沐青霜有事没事就招惹贺征几句,明明自己也得闹个大红脸,可还是乐于看他面红耳赤;但只要贺征一来真的,她就忍不住要怂。 或许这就是老话说的那个道理:真能咬人的那什么,通常是不乱叫的。 “身体力行预支甜头”的贺大将军虽不能说是多么熟稔从容,却是势如破竹、悍勇非常;反观沐青霜呢,则是方寸大乱、气息不稳,简直无力招架。 她低低惊喘一声,他的舌便趁势往里探去,与她颤颤欲躲却无处可去的舌尖缠做一处。 如此霸蛮架势在贺征身上是前所未见的,这叫沐青霜一时晕头转向。 她僵挺着脊背紧紧贴向身后的树干,却感觉自己背心处被他宽厚的大掌垫护着,有灼人的热烫源源不绝递进她的心上,将她整颗心烘烤得像发疯似的,胡乱狂蹦。 随着夕阳渐隐,有风自密密贴合的两躯之间掠过,将那羞人的热度略略拂开些。 枝叶沙沙轻响,惊动交颈鸳鸯。 当贺征终于稍稍推开张狂“劫掠”的薄唇,沐青霜忙不迭垂下红透的脸,将额角死死抵在他的肩上。 她微微启唇,却立刻又尝到他留在唇舌的滋味,微暖而软,潮湿柔润,又有点烫人,像盛夏骤雨过后忽然高炽的日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臊与悸动霎时涌上心头,叫她再想不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静默半晌后,沐青霜才艰难出声:“照你这‘预支’法,我怕是要‘亏空’了。” 娇嗓中带着紊乱轻喘,嘀嘀咕咕,挠得人心颤。贺征原本就异样透红的两颊蓦地再添了一把火,环住她腰身的双臂倏地收紧。 他滚烫的侧脸贴着她的鬓边,沉嗓轻沙,笑得胸腔闷闷震动:“放心,我会还的。” 既说好是“预支”,那自然是要还的。而且还要加倍地还,绝不会让她“亏空”。 沐青霜瑟瑟抖了抖肩,烫着脸望着自己的鞋尖,抿了抿上翘的唇角,连连摇头:“不用还不用还,我不是那么计较的人。” 光“预支”就这么吓人,若他当真“加倍奉还”吗,还不得将她生吞了?惹不起惹不起。 “一定要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贺征说得一本正经,却以唇轻触她的鬓边发丝,眸底漾起浅笑。 沐青霜没抬头,只是伸手贴上他的左肩推他,口中道:“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的……” “等等,我仿佛听到‘自己人’这三个字?”贺征眸心一亮,长指挑了她的下颌,两张红脸面面相觑,“这是要给我个名分了?” 沐青霜笑嗔他一个白眼:“重点是叫你不要客气!”这人今日可当真是豁出去了,听人说话都只拣他想听的那半截呢。 贺征一张俊脸已是红了个通透,神情却像是个等着讨糖吃、不给就捣乱的熊孩子,下巴稍扬,得意噙笑的目光轻飘飘往树顶枝叶间游走。 “名分这种事不能含含糊糊,要说清楚才作数。”究竟是以哪种身份成为“自己人”,趁热打铁,现在就给个交代吧。 趁他不防,沐青霜挣脱他的怀抱跑出去好几步,远远看着他,杏眸斜斜上挑:“行,名分是吧?贺二哥,或者童养婿,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说完,哈哈笑着溜了,留下贺征在原地独自幽怨。 很显然,这两个名分都不是他想要的。 **** 贺征平复了心绪,重新整理好仪容后,便又去了沐武岱的书房,照例又被关在了门外。 这几日下来,沐家上下已习惯了这一幕,连个来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只两个今日在沐武岱跟前当值的小厮立在窗下垂脸忍笑。 一老一少再度隔着门板僵持半晌,眼看贺征又要无功而返之际,恰好天降神兵沐霁昭,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助了贺征“一嗓之力”。 奶声奶气甜滋滋的一句“爷爷”,叫沐都督再顾不上别扭置气,心软之下开了门,总算给了贺征可趁之机。 贺征在沐武岱的书房中待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谁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 总归那日过后,沐武岱时常若有所思地恍神,仿佛内心有许多困扰与挣扎。 沐青霜倒也没有多嘴去问,除了每日惯常的晨昏定省、彩衣娱亲之外,并不打扰父亲慢慢梳理心结。 到了五月十八,也就是勤政殿面圣的两日后,沐青霜便接到了正式的任命,并于当日前往国子学为四名武学典正临时准备的“夫子院”,与三名同僚一道着手开始筹备六月初五就要开始的国子学入学武考。 同日下午,贺征接到淮南有变的急信,只能匆忙出京赶往淮南。 因事发突然,两人又各有使命,贺征来不及当面与沐青霜告别,只派了阮十二前往国子学去告知她。 之后阮十二又遵照贺征的吩咐,去沐家大宅又说了一遍。 沐家的旁人对此消息倒没多大反应,只是下午从私塾回来的沐霁昭惊闻此讯,当即扑到向筠怀中痛哭流涕。 “小嘟卟”出远门了,这就意味着他很久、很久都吃不上那些稀奇美味的糕点和糖果,这对年仅四岁的沐霁昭来说真是个巨大的噩耗。 **** 国子学开武科虽是赵絮牵头,可具体事务毕竟要是在国子学名下执行,她做为协理国政的殿下也不方便事事都帮着亲力亲为,况且她也不是只这一桩事要操心,大致定下事情走向后,便交给郭攀掌控大局,自己忙别的去了。 而国子学祭酒郭攀这位老人家,在前朝末期就是颇有几分名望的文臣;他经历过前朝末期那种朝中青黄不接、紧要时找不出年轻官员能独当一面的危局,如今既成新朝肱骨,自然就很在意对年轻下属的培养与历练。 他将筹建之事彻底放到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与段微生手中,并刻意不去为他们规划各自分工范围,端看他们如何自行协作。 好在四人都不是什么勾心斗角的性子,既打定主意要做成这桩事,相互之间尽量尝试磨合,各尽所长,两三日之后便现出了分工雏形。 多时都是慕映琏与段微生去协调各部,争取种种所需资源,而沐青霜与林秋霞则更多专注完善武考流程与细则,并着手探讨后续的课业安排。 武科这事是赵絮好不容易才争取下来的一次尝试,朝中许多人对此都持观望态度,慕映琏与段微生在筹备的过程中还是遭遇了颇多看不见的阻力与掣肘,最后连沐青霜与林秋霞都得跟着帮忙去各部游说。 虽武科也属国子学,可所需场地、武器、马匹都是国子学以往没有的,这就得想法子协调各部批复,一一备齐。 武器、马匹都好办,兵部那头国子学武科的态度虽说不上多么热切期许,却还是盼着有个好结果的,沐青霜与林秋霞去了两次后,兵部就痛快地帮忙解决了。 但最难办是场地,慕映琏和段微生为这事跑得鞋底都薄了一层,甚至各自回家请求家中帮忙,却都还是未能得到满意结果。 武科训练将官,不仅止于一种作战类型,需有各种尽可能拟真又尽量少受外间干扰的场景,再加之武科学子所需学舍、讲堂不能挤占原本文科学子所用之地,这才是一桩需要与各部周旋争取的顶顶难事。 到了五月廿五,眼见武考在即,一直老神在在、冷眼旁观的郭攀总算出面,直接将此事报给了汾阳公主府。 汾阳公主府倒也痛快,直接将雁鸣山别苑拨到了国子学武科名下,并将整个雁鸣山都圈给了国子学武科。 雁鸣山别苑里房舍都是现成,容纳百余人不在话下;而雁鸣山是京郊左近地形最复杂的地点之一,用作山地作战训练是极好的。 至于大兵团对阵及城池攻防实兵演练所需的地方,这种课业至少要在第二年才会提上日程,倒也不急于一时。 当这些难题都解决之后已是五月卅日,小半个月就这么忙过去了,沐青霜等四人也总算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 说来沐青霜并不是什么娇气的主,也沉得住气性耐得住磨,可这小半个月来各种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肚皮官司,对她来说比打一场大仗心累得多。 有好几回,她人还在浴桶中泡着,就那么睡着了,若不是桃红周到,只怕她能在桶里泡着睡到天亮。 那么头昏脑涨地忙着,她是恨不能长出八颗脑袋十六只手,每日只觉时间哗哗如流水,哪里还有多余精力去想旁的事?可到了休沐这日,她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心中这才有些空落落,猛地想起贺征也走了小半月了。 这并非两人的第一次分别,也并非两人最长的一次分别,按理说对她不该有太大的影响。 可她莫名就是觉得满心里毛燥燥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做什么都觉烦。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一上午后,终于再次意识到,当年贺征离开循化奔赴中原投军时,坚持不要她等他,是一份多么温柔又体贴的心意。 瞧瞧,如今他只是离开不到两个月,所行之事也并无性命之忧,甚至早早告知了她明确的归期,这一闲下来,她就不由自主地忐忑焦躁烦扰担忧,根本没法子平静如常的生活。 而当年他是奔着战场去的,那几年是复国之战最激烈、最艰难的阶段,谁也不敢说何时是个头,也没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更别说提前许定归期。 若当年他就接受她的心意,那之后的几年她就绝不可能心无挂碍。若然再有点什么不好的结果,那她不知会疯成什么样。 抓耳挠腮半晌后,沐青霜无奈地笑笑,使劲摇头甩开满脑子焦灼杂念,懒搭搭走出自己的院子,打算去找自家父亲,陪他过两招权当彩衣娱亲了。 可她在主院寻了一圈也没见着沐都督的影子,便叫住在主院做事的一个小厮。 “沐都督是出门了吗?” 如今沐武岱无官无职,平素家中事务又有媳妇向筠在打理,他没旁的事需要操心,只管每日上午带家中一部分护卫去小校场练武,下午通常就是在书房看看书喝喝茶,偶尔出门去书楼听人说书做消遣。 小厮恭敬地回道:“老爷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总是吃过午饭后就独自去小祠堂,不许谁打扰,要到正申时过后才出来。” 这些日子沐青霜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可谓是“披星出门,戴月而归”,有时回来早些,吃过饭后她就会去父亲那里坐坐说会儿话,再去兄嫂那里问问家中有无大事,不过都是匆忙几句的事,就回自己院中洗洗睡了,因此她也没细问过父亲这些日子白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此刻听到小厮这么一说,她才觉得不大对劲,犹豫半晌后,才转身往小祠堂去。 沐家迁居镐京后,只在宅中设了小祠堂,供奉了沐家主脉的先祖牌位,以及沐青霜母亲的牌位。 沐武岱并不是什么细腻柔肠的性子,平日无事也就只是去小祠堂上清香一柱。如今竟一连许多日都要在小祠堂里独自待上几个时辰,这实在很不寻常,沐青霜哪里放心得下。 她越想越急,最后索性小跑起来。 到了小祠堂的门口,被沐武岱特意留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为难地看着她。 “大小姐,老爷说……不让旁人打扰。” “我是旁人吗?”沐青霜白了他俩一眼,利落挥开他们当在门前的手臂,径自推门而入。 走过一小段鹅卵石小径,抬眼就能瞧见低头坐在蒲团上的背影。 此刻沐武岱着一身深灰色的素衫,盘腿坐在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着,双臂环在身前,瞧着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沐青霜已有许多年未曾这样仔细端详过父亲的背影,眼前这一幕让她眼眶蓦地酸软。 想是沐武岱已察觉背后来了人,倏地坐直,却僵身顿了片刻,才慢慢回头,眼神威严锐利。 “爹。”沐青霜软软唤了一声后,面上挤出笑,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 沐武岱见是她,神情渐软:“门口那俩家伙该紧紧皮了。” “那您只说不让旁人进来打扰,”沐青霜赖皮地笑着,从旁拖过另一张蒲团,面朝着他屈膝跪坐其上,“我是旁人吗?我不是。我是您最最疼爱的小姑娘啊!” 沐武岱被她逗笑,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揪住她的左脸颊:“脸挺大啊?我几时说过‘最最疼爱’这种话了?” “没说,可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沐青霜任他捏着脸,口齿含糊地笑道,“也是这么做的。” 沐武岱松开手,转而揉了揉她的头顶,沉默地收回手去。 沐青霜这才瞧见他怀中抱着的灵位牌。 “你想我娘啦?”她垂眸,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沐武岱低头笑笑,指腹轻轻摩挲过灵位牌的边沿:“往年她在时,我总是忙,在循化家中的时间太少,竟没好生陪她说过话,也没带她出去走走看看。” 他的妻子本是中原人,原也是的姑娘,因前朝末期中原多地裂土为政,相互之间攻伐不断,才早早举家迁至利州避乱。 这样难得的缘分让他与她成了夫妻,可他却没料到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年就缘尽了。 沐青霜温声道:“别叫她瞧见你哭,要嫌弃你的。她是个温柔性子,却最喜欢你意气风发、天塌下来都压不垮的模样,她同我说过的。” “谁哭了?你这小姑娘净胡说八道!”沐武岱有了点笑意,老脸微红,“不是,你那时才多大丁点儿?你娘还跟你聊这个?” “她喜欢自己的夫婿,又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凭什么不能聊?”沐青霜刻意打趣地岔开伤感。 沐武岱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灵位牌放回原处,眼底有点温柔的怅然。 “没什么事,我就是闲的,过来同你娘说说话。” 沐青霜也跟着站起来,径自去一旁点了香来,工工整整对一众灵位拜了三拜。 聊尽哀思后,父女俩并肩行出小祠堂,任意漫步着。 “你手头的事都还顺利么?在外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段时间沐青霜虽回来的晚,与他说话都只匆匆几句,父女俩并没有机会这样细细絮叨。 沐青霜拽着他的衣袖,鼓了鼓腮,告状似的:“欺负那倒没有,刁难是多少遇到些的。朝中有些人做事太叫人讨厌了,明明最后也要应允的事,偏要摆些嘴脸给我们看,非让我们好话说尽,来回跑几趟,才肯给办。” 沐武岱腮帮子紧了紧,似是磨牙了,拳头也捏了一半,最后又慢慢松开。 “若没我那桩事,你也不必到中原来受这些闲气。” “可我觉得如今这般也是好的,”沐青霜赶忙道,“不是宽慰你啊沐都督,我说真的。我手头的事若是做成了,一个不留神那就要影响举国数百年,受些小小刁难不怕的。” 沐武岱点了点头,倒也认同。若是一直在利州,他的女儿再怎么样,也只是沐家的大小姐、小将军,如今这般却不全然是坏事。 沐家虽是迫于无奈融入中原,却又在无形之中让年轻后辈们拥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更广阔的天地。 “爹,你有心事是吗?”沐青霜觑着他神色缓和,便脱口问出了自己真正的担忧。 沐武岱古怪地斜睨了她一眼:“哪个大活人能没心事?不信你问问霁昭,看他有没有心事?” “别打岔,”沐青霜不满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是不是上回贺征对你说了什么叫你为难的话?若是,我把他撕成一条条的,给你扎拖布!” 沐武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 沐青霜急得跺脚:“说清楚!不然我……我可要上房揭瓦了啊!” 第72章 就在沐青霜跳脚起急发狠话时,沐武岱抬起大掌按住女儿的头顶。 其实他的力道并不大,意思意思摁住她而已。 沐青霜却当真就立住没再动弹,也不肯再出声了,只是将唇抿成直直一条线,以倔强的目光与父亲对峙。 父亲接连十数日在小祠堂抱着母亲灵位牌落寞呆坐的反常举动,再加上再三回避她的问题,这让她意识到,或许那天傍晚贺征与自家父亲在书房里所谈之事,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若是倒回去十年,她这会儿只怕已经急到把家都拆一半了。奈何如今毕竟是个大人,上房揭瓦什么的,虚张声势而已,哪里真的做得出来。 总之是一个“偏要问”,一个“就不说”,父女俩的神情各有各的执拗,就那么无声交汇较劲,像是在比谁更沉得住气。 烈日当空,明晃晃灼得人眼睛生疼。 片刻后,到底还是沐武岱沉沉笑出了声,将粗粝厚实的大掌撤了回去。“小姑娘是长大了。若是早些年,哪会这么乖乖站着任我一把摁住。” 说完,他双手背在身后,旋身朝水榭那头缓步而去。 沐青霜甩开步子跟上去,再度拽住他的衣袖边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像小时候一样。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水榭的曲廊中。 “有什么事你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凭他是谁也不能欺负你,”沐青霜觉得自己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紧鼓鼓挤得她喉间又酸又疼,一开口,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你不信我吗?你以为你家的小姑娘长大了,喜欢了一个儿郎,就会同别人一起来欺负你吗?” 她的父亲昔年也是雄霸一方的豪强,在经历那场变故之后,虽一门上下是保住了,富贵闲逸也是有的,但到底失去了许多东西。 沐青霜知道,当初若不是别人拿她下套,哪怕就是拿沐青演下套,她爹都不会出那样的差池,也就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她爹啊,是真真将她疼到了骨血里,她怎么会让他再失去他的女儿。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什么人,若真的是叫她父亲心中委屈到不能释怀,她是定会站在父亲身旁的。 无论会因此错失什么,无论要因此难受多少年,她都不会后悔。 可她的父亲好像不信。 沐青霜想着想着,就委屈极了,嗓子里哽得受不住。 最后她索性甩开父亲的袖子,蹲在地上抱着双肩缩成一团,瞪着斜斜透过廊檐打到地面上的光影,眼泪扑簌簌掉得跟不要钱似的。 沐武岱回头一看,吓惨了,忙不迭退回来,单膝曲低,在她面前蹲下,手足无措。 “哭、哭个什么劲啊?老子又没打你!”他急得老脸涨得通红,却还记着女儿大了,又不能像小时那样抱起来抛高高哄,一双手伸出去缩回来好几趟,还是不知该放在哪儿好。 “别哭了……别哭……多大个人了……你你你……刀砍身上都见不着两颗泪珠子,怎么讹起自家亲爹就哭得这么卖力?” 对久经阵仗的沐都督来说,被百万大军压境都不如看到女儿哭来得吓人。 沐青霜抬起泛红的泪眼,仰头瞪他:“那你说不说?不说我还哭。到大门口去打着滚哭,叫人狠狠笑话你。” 哭腔哽咽,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 “好好好,说说说,”沐武岱拎着她的胳臂将她提溜起来,口中忿忿低喃,“老子养了个什么破姑娘?见过‘逼供’、‘诈供’的,可没见过你这么‘讹供’的!” 沐青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抬袖抹去满面泪痕,破涕为笑:“那不然我怎么办?你是我爹,又不是旁人,总不能当真将你按头打一顿逼着说。” 略带着点哭腔余韵的鼻音,听起来蛮霸霸的,却又有点撒娇的亲昵。 沐武岱宠溺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面朝湖心负手而立:“若我说,其实是你爹欺负了阿征,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沐青霜与他并肩而立,垂眸看着涌到近前的那群斑斓游鱼,“若真是他被你欺负了,那也是他甘心的。” 满朝就俩柱国大将军的封爵,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都能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比甘陵郡王和嘉阳郡主都高半头,除了帝后二位陛下,谁还能真将贺征欺负了去? “阿征这小子啊……”沐武岱感慨地长叹一声,笑道,“挺好。” “他好不好,要你告诉我啊?沐都督,你少东拉西扯的,到底什么事?”沐青霜不满地轻踢着廊檐下的长椅。 沐武岱也没再兜圈子:“那时他问我,说若你点头了,他能不能上门提亲,我便与他谈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沐青霜扭头看向父亲的侧脸。 沐武岱怔怔望着湖面波光,模糊的笑意中掺杂了一丝歉疚:“我说,若他能查出当初是谁给我下的套,我就同意。” 沐青霜略皱了皱眉心,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明知道这事不好查,也很清楚是查不得的,”沐武岱反手挠了挠后脑勺,愧意更深,“阿征那小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虽话不多,却是个实诚的小子……” 其实沐武岱早就想得很明白,当时战局正吃紧,整个中原打成一锅粥,大多人能顾着求胜、求活就不错了,寻常人哪里分得出神来算计他? 能在那样的时局下腾出手来对付他,将所有事都做得似模似样,叫人一时间看不出破绽,还在仓促中将所有尾巴扫得半点不留的可疑人选,放眼望去,一只手就能数完。 而这些人,哪个都是如今动不得的。“我那时脱口说出这条件,其实也有点置气。他虽没应声,但他的性情我多少知道,他多半是会当真的。” 其实话说出去没两天,沐武岱就后悔了。可贺征却突然接了急报提前出京,让沐武岱没来得及找他当面改口。 这些日子以来,沐武岱心中愧疚又不安,总觉自己倚老卖老欺负人,贸然将他推向一个叵测险境。 沐青霜想了想,宽慰道:“他去淮南是处理棘手军务的,想来也脱不出身立刻就去查什么。若不,等他一回来我就去跟他说,这条件不作数。” “他从来主意就正得很,”沐武岱摇摇头,“我怕他又二话不说闷不吭声就开始着手了,会害他惹火烧身……” 武德帝命沐家主家迁居镐京,主要就是为了将沐武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自然不方便贸然出京跑去淮南找贺征,所以这些日子才愁坏了。 “那,我这就去鹰扬大将军府找阮十二,她应该有法子帮忙给贺征传讯。” 事不宜迟,沐青霜不再耽搁,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 早前沐家上京来时,贺征曾给过沐青霜一枚自己的令牌。 沐家刚到镐京,诸事都摸不清门路,沐青霜便派人拿这令牌过去,请那头派人来帮着指点打理些居家琐事,之后便再没用过。 说来她并不清楚这枚令牌到底能做多大事,到了鹰扬将军府门口,令牌一亮出来,门口两名侍卫立刻瞪大了眼,恭恭敬敬敞了门,其中一个跟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领她入内,她才突然有点回过味来。 见到阮十二之后,沐青霜没急着说明来意,倒是先瞠目结舌地扬了扬手中那枚令牌:“这玩……不是,这令牌,就等同你们大将军亲临?” 阮十二使劲点头,力道之重,沐青霜生怕她要将头点掉了。 “凡属大将军名下的幕僚、家臣、府兵,皆可号令;您想搬空府库,或将阖府的人全赶出去都行。” 阮十二的这个解释将沐青霜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那若我不小心将这令牌弄丢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觉手上这令牌烫手得很。 “这差不多就是大将军泰半的身家性命了,”阮十二掷地有声道,“全交代在您手上的。” 沐青霜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掌心的令牌,抬手按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 她想起贺征给自己这枚令牌的场景。 那时还是在沐家迁居镐京的途中,才出了利州道,贺征自己要先去钦州朔南王府与赵诚铭仪仗汇合,分道扬镳之际,他就那么笃定地将这令牌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她与贺征之间并不明朗,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最终会不会选择与他携手一生。 而他,就这么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平静如常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这不瞎胡闹吗?!” 沐青霜被这个惊人的事实震撼到不行,缓了好半晌才顺上气来。 对贺征的所作所为,阮十二自然不敢发表任何评论,只乖乖站在一边,耐心等着沐青霜发话说明来意。 “哦,是这样,我有一封信给他,很急,特别急,”沐青霜敛了心神,郑重地对阮十二道,“你有法子帮我将这信递到淮南吗?” 阮十二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牵马。” “不会耽误你的正经事吧?”沐青霜拉住她,谨慎地确认。 “我的正经事,就是留在这里等您差遣啊,”阮十二挠了挠头,“大将军说了,之前出京没考虑周到,连个给您跑腿递话的人都没有,不合适。眼下府中旁的人您也不认识,就我这一个在您面前混了个脸熟的,这才特地留的我。” 沐青霜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这是真正耽误你了……”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姑娘是江阳关大捷受过城的老兵。 她自己是领过军的人,自然很明白经历过那样一场大战还能活下来的老兵有多么珍贵。就算这小姑娘没有读过书,至少做个能独当一面的百夫长是绰绰有余的。 “那有什么好耽误的,”阮十二笑弯了眉眼,“您将来就是这将军府的另一位主人,您的差事也是正经差事,都一样。若您觉得我能领府兵,非要提拔我,那等我从淮南回来就可以上任的,嘿嘿嘿。” 沐青霜被噎了一下,默默取出要给贺征那封信函递过去。 阮十二小心将信函接过收好,笑得怪里怪气:“放心,我亲手交到大将军手上,保准不给旁人窥见。” “不是你想的那样,”沐青霜不好解释太细,只能含糊道,“不过确实不方便给旁人知道。辛苦你了。” 她正叮嘱阮十二路上要小心之类的话,却见阮十二蓦地肃容看着自己身后。 沐青霜诧异,扭头望过去,见六名侍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款款而来。 她正揣测来人身份,耳畔就听阮十二问安:“姑奶奶安好。” 沐青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能被贺征的下属尊称姑奶奶的,就只有如今沣南贺氏的实际掌家人,贺征的姑姑贺莲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像各地都在降温,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qaq,不要像我一样悲催…… 第73章 贺莲是贺征母亲贺楚最小的一个妹妹,如今年岁也不过四十上下,并不显老态,那对灼灼桃花眸与贺征的眼睛颇为相似,倒是一看就知血脉亲近。 但或许是早些年在战乱中辗转无依、日子过得并不算好的缘故,此刻的贺莲虽华服加身、步态雍容,但面容身形都有点过分清瘦,哪怕眼底唇畔都带着合宜的浅笑,整体仍给人一种薄削的锐利之感,极易使人望之生畏。 今日沐青霜来得匆忙,原想的是与阮十二交代分明了就走,并未考虑其它,也压根儿没想过会与贺莲照上面。这会儿贺莲突然出现,毫无准备的沐青霜蓦地开始发慌,双手背在身后,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她也不懂自己在慌个什么劲,总之就是脑子霎时空白,呼吸一滞,竟连该如何称呼对方都想不明白了。 待到贺莲走到近前站定,沐青霜依旧懵得满耳朵嗡嗡响,半晌也张不开嘴—— 跟着阮十二唤姑奶奶?好像不合适。随着贺征唤“姑姑”?那更没道理,又还没成亲呢,不好这么上赶着。 沐青霜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执了个晚辈礼,却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她正顾自乱糟糟地理着头绪,又听阮十二疑惑道:“姑奶奶怎到前头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十二会这么问,是有缘故的。 要知道,贺征与钟离瑛这两位“柱国大将军”实权在握,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是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领圣谕单独开府理事,故而两将军府都有只受大将军本人辖制的家臣、幕僚及府兵,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 因为这个缘故,偌大的鹰扬大将军府就并非全然等同于贺氏私宅。 这里是“一院一跨”、拢共七进之多的豪绰宅子,足足占去大半条街巷。 此刻她们所在的头进前院实际是大将军府日常处理公务的府衙,放眼望去都是将军府幕僚、家臣、府兵来来往往。 而贺莲只是代行“沣南贺氏”家主之责掌贺家事务,无官无职,自也无权干涉将军府衙事务,按常理都只该在第四到第七进院落之间来回。 贺莲的眉心微拢了片刻,迅速又散开,仍是先前那浅笑的模样:“我就是闲来无事,任意走走。十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眼下大将军不在家中,既有客登门,你该着人到后头通禀我一声才是。你瞧瞧,若我今日没过来,竟都不知有客来访。如此怠慢了客人,看你们大将军回来冲不冲你恼。” 阮十二大约被贺莲兜头一通给训得找不着北,当下便呆呆站在原地没应声。 再怎么说,她都是鹰扬将军府的家臣,并非沣南贺氏名下仆侍。跟着大家唤贺莲一声“姑奶奶”纯是出于对贺征的尊重,并不表示贺莲有资格管束她,就算确实有什么事情没做对,那也万万该不着贺莲来教训。 认真说来,即便是此刻手执贺征令牌的沐青霜出声训斥阮十二,都比贺莲来得名正言顺得多。 冲着阮十二不咸不淡地笑斥几句后,贺莲又将目光转向沐青霜,客气笑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沐青霜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听着贺莲这话,就知自己大概是在对方眼中落了个“不讲礼数”的坏印象,这是当场给她下马威了。 她压根儿不信贺莲从后头绕那么远过来只是顺路,怕是听说她来了,才特地过来的吧?这会儿刻意问一句她的身份,简直是不着痕迹的敲打。 当沐青霜想通这一层时,阮十二也回过神来,慌忙赔着笑脸对贺莲道:“回姑奶奶话,这位是循化沐家大小姐,如今官居国子学武学典正。” 阮十二察觉到气氛不是很对,怕按私来论沐青霜这个晚辈要吃亏受气,便赶忙搬出沐青霜的官职,暗示贺莲这不是个可以轻慢的主。 “国子学武学典正”虽官职不大,那毕竟也是官身,场面上贺莲总不至于咄咄逼人。 这小姑娘原本是好意想护着沐青霜些,却没想到如此一来便下了贺莲的架子。 贺莲垂睫掩去眸心淡淡的恼怒,做恍然大悟状,立刻反过来朝沐青霜屈膝见礼:“沐大人安好。” 沐青霜隐隐有点头疼。很显然,贺家这位姑奶奶,是个容易较真的讲究人,好像……不是很随和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略作沉吟后,二度执了晚辈礼回敬:“贺家姑奶奶不必客气。晚辈沐青霜,今日来得仓促,未先去后院拜访,失礼了。” 贺莲神色稍缓:“无妨的。” 这时阮十二才回过味,明白自己可话没说对得罪了贺莲,沐青霜这是在给她补漏圆场子,当下便有些讪讪的手足无措。 沐青霜扭头,轻声对阮十二笑道:“辛苦你了,快去办事吧。” 阮十二如蒙大赦,赶忙向贺莲及沐青霜行了辞礼,一溜小跑着牵马去了。 **** 阮十二离去后,贺莲客套地与沐青霜随意寒暄两句,又道:“平日怕你忙,我也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今日可得空?” 毕竟对方是贺征仅剩不多的血亲长辈,沐青霜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今日恰好休沐。” “那,既来了,不若随我四下走走,咱们说说话?” 沐青霜应下,与贺莲并肩穿过垂花门,往更里进慢慢行去。 “晚辈今日急事仓促,未考虑周全就空手登门了,请贺家姑奶奶海涵。”沐青霜得体地表达了歉意。 贺莲转头,淡淡笑觑她一眼:“素闻利州民风豪迈,想是没有中原这般多的繁缛礼节。” 到底还是在怪她失礼就对了……中原人,啧啧。沐青霜垂下脸,漂亮的眉眼悄悄扭了扭,满心无奈。 贺莲目视前方,步履端方雍容:“我瞧着你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话,我也就不与你拐着弯说了。” “贺家姑奶奶请讲。”沐青霜并不觉得意外,口中应得痛快,只是指尖轻轻颤了颤。 “早年阿征幸得循化沐家搭救、抚养,这恩情着实沉,”贺莲唇角轻扬,眼神却微凉,“可这么久以来,阿征对你、对沐家也算尽心尽力。” 当初接到沐家出事的消息时正逢冬日,贺征左臂骨裂处的旧疾复发,本该遵医嘱在钦州养伤,却不管不顾就要赶去利州,贺家人跪地恳求都没拦住。 更让贺莲如鲠在喉的是,为了保住沐家,贺征毫不犹豫地与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谈定了条件,主动放弃在新朝建制后原本可以唾手可得的藩地。 “以他那不多话只做事的性子,便是在家也没有多言,想必更不会在你沐家人面前邀功。而你们,大概也懒怠去留心他为你们放弃了些什么,”贺莲冷冷哼笑,直言道,“以他的功业,加之有我姐姐昔年的盛名与沣南贺氏的余荫为后盾,他本当得起一个异姓王。” 为了护住沐家,贺征究竟放弃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沐青霜在循化时就当面问过他。 彼时他只轻描淡写道,与赵诚铭谈好,新朝建制后愿只享食邑不领藩地,却半句都没强调过,他口中的“藩地”是一个异姓王爵规模的藩地。 沐青霜撇开脸,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贺莲兀自又道:“即便我无官无职不涉政务,对他为保沐家所做的桩桩件件也都有所知晓。有些事你们多半以为顺理成章,却不知他在背后周全了多少!可你沐家怎么对他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鹰扬将军府中第四进院的抄手游廊中。 沐青霜闻言脚下微顿,慢慢停下了脚步。 原本随侍在贺莲身后的六名侍女远远跟在后方,见状也停驻在了离二人十余步开外,并未上前打扰。 明亮灼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将廊下院中的扶疏花木鎏上灿金光华;廊檐之下的画栋雕梁也被那灿灿金光分隔,一半曝于璀璨,一半藏进阴影。沐青霜脚尖调转,面朝贺莲的侧面,平静地道出自己的困惑:“沐家如何对他不起?请指教。” “三司会审之事,若不是为着将令尊护得滴水不漏,他至于趟那浑水吗?可令尊却三番两次刁难他,对他的登门致歉痛骂以对,让他沦为镐京街头巷尾的笑柄!” 贺莲怒极,猛一拂袖,旋身迎上沐青霜的双眸。 沐青霜瞳仁微张,讶异与愧疚兼而有之。 沐家的宅子占地并没有鹰扬大将军府这么宽阔,左邻右舍都是有旁的人家的。想是头几回贺征登门时沐武岱骂声震天,被隔壁听了去。 只是沐家人迁居镐京才半年,加之家里出了事也不方便与人多打交道,便对街头巷尾的议论一无所知。 “你说我护短也好,不讲理也罢,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由不得我不心疼。他出生入死才拼来如今这满门荣耀,在朝在野谁不敬他三分?且不说那还是因着朝廷规制礼不可废,单说他堂堂柱国鹰扬大将军,受不得令尊那一跪吗?!” 贺莲越说越怒,原就锐利的气势愈发凌人了。 “你沐家倨傲至此,就仗着昔年恩义,和他对你沐大小姐的情意,就可以三番两次将他脸面践踏在地,你们自己不觉欺人太甚?!” 面对她坦诚直白的火气,沐青霜倒没着恼。她理解贺莲维护自家侄儿的心,觉得自家侄儿这是受了天大委屈,因此倒也不觉对方大动肝火有什么不妥。 只是在沐青霜看来,这不过是自家父亲与贺征之间“自家人”之间的别扭纠葛,眼下自家父亲态度明显软化,待贺征回来时之前的事也就过去了。 利州人性子本就较中原人外放许多,习惯了有气就要撒出来,一言不合打起来都是常事。但他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哪怕打了一架,放话老死不相往来,隔天照样又能勾肩搭背、喝酒吃肉,谁也不会当真记仇在心上的。 见贺莲怒火高炽,沐青霜想了想,软声解释道:“我父亲是因从未将他视作外人,这才对那一跪耿耿于怀。要是您觉得……” “若不被你家视为外人就要遭此轻辱,”贺莲神情冷硬,恨恨抬手指了指她,“那照我看来,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为好!” 就这么点事,在中原人看来,就已是“轻辱”了吗?! 沐青霜淡淡蹙眉:“贺家姑奶奶,您是因爱重他才生气,道理我明白。利州与中原在一些小事上观念有差,我们初来乍到,难免有不周全之处。既这事在您看来是我家做得很不妥,那咱们可以好好说,看看有没有法子补救。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的。” 她容忍贺莲这半晌,无非就是看在对方是贺征为数不多的血亲长辈;就如同贺征在她父亲面前做小伏低差不多个意思罢了。 贺莲觉得她父亲对贺征很过分,她也觉得贺莲刚刚拿手指她脸的动作极其挑衅啊—— 在利州,吵架时拿手指人脸这个动作颇有羞辱的意味,几乎就是约架的信号。 若是旁人在她面前这么大呼小叫,还伸手在她面前指指戳戳,她这会儿多半已经上手将对方手指给掰了扔地上踩了。 “你沐家能抱住如今这般富贵安然,都是靠他周全来的,你们拿什么补救?!”见她没有如先前那般一径忍让,贺莲顿时气得口不择言,“令尊已然与丧家之犬无异,居然还敢……” “你可以住嘴了,”沐青霜双手死死捏成拳,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一闪而过的杀意,“若这么说我爹,会死的。” 她可以理解贺莲对贺征的维护之心,也可以容忍对方朝自己撒气发火。但说她爹,不行。 到底是真正上阵杀过敌的人,虽那股杀意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让贺莲胆寒地退后了两步,先前的气焰顿时无影无踪。 沐青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迫近她的意思,只拿凌厉的目光攫着她倏然惊恐的脸:“你不涉朝政,许多事不清楚,我不怪你。但我必须说清楚一点,沐家此次靠贺征周全了许多这不假,可沐家能保住如今这局面,也是交出几十万府兵与利州全境军政大权换来的,我们从来没有将所有事都推给贺征去扛。我知道你沣南贺氏是京畿道名门,可我循化沐家的门楣也是数百年来一代代人拿命垒起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为着什么情由,沐家在你贺家面前都没有低半头!此前种种,包括你想要的‘两不相干’,叫贺征自己滚到我面前来说!” 只要他敢说,她就敢成人之美!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7分钟qaq,等我吃了饭来发红包嗷~ 第74章 其实要论偏心护短,沐家从来不落人后。沐青霜完全能体谅贺莲心疼自家侄儿,为他不值不平的急切愤怒。 若贺莲没有将对她父亲、对沐家的轻鄙挂在嘴上,她息事宁人地笑笑也就过了。偏生贺莲言辞间若有似无挂着那份中原老世家对利州的误解、偏见与傲慢,尤其用那样刻薄的言辞说她父亲…… 沐青霜真怕自己再多听她说两句,就要忍不住拧断她脖子,于是转身走掉了。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回家,只是在外胡乱晃荡。她知道自己此刻满心的怒意藏不住,若这模样回家,父亲定会追问,她不愿将那样的话再转述一遍给他。 申时近尾,眼见着太阳慢慢往西走,沐青霜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再去敬慧仪家待一会儿。 要说武德帝对追随自己完成大业的年轻将领们倒都不薄,家宅田产该给的都给,敬慧仪那座位于柳条街的三进大宅便是他赐的。 之前因为种种缘故,沐青霜没有到过敬慧仪在镐京的住处,只是上回敬慧仪在沐家吃饭时向筠问起过。她凭着依稀的印象走到柳条街,又接连问了几个路人,终于摸到了位于十七巷的“敬大人”家门口。 利州风俗上,关系亲厚的朋友之间闲来无事蹿个门是很随意的;可中原的习惯却需事先递拜帖,像她这般贸然登门就有点古怪失礼。 值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是一男一女,门左那位女兵严肃有礼地问明沐青霜身份来意后果然愣了一瞬,旋即执礼请她稍候,这才进去通禀。 没一会儿就去而复返,随她出来迎客的主人却是纪君正。 沐青霜茫然:“咦,不是说你去遂州了?” 敬慧仪与纪君正都在兵部供职,与沐青霜所属的国子学在公务上交集不多,况且她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连家中的事都没精力上心,自也没想过刻意去打听二人动向。 纪君正领着她往里走,吊儿郎当地将腰间挂着佩玉的丝线编绳荡悠起来,一圈圈往自己指腹上绕。 “可别提遂州那群王八蛋了!阵亡名单刻意疏漏,将许多阵亡士兵的名字留在兵籍名册里吃空饷,”纪君正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又不是没带过兵,这么点猫腻能看不出来?他们见狡辩不过,居然想拉我下水,我当场呸他们满脸。以为谁没见过钱是怎么的?!” 利州的朔平纪家以驯养马匹起家,专精驯养精良战马供给利州官军,近二十多年来更是把这生意扩展到向中原各州军府输送战马。 开春新朝建制后,少府与兵部更是将朔平纪家圈为战马供应的重要来源地,这当真是日进斗金如流水了。 可以说,纪家小少爷根本就是在钱堆里滚大的。 利州曾有一桩笑谈,说朔平纪家小少爷约莫十岁那年,因嫌夏日天热,竟从家中府库里搬出金砖出来垒了张足有他半身高的小床—— 当然,最后毫无意外地被他爹娘联手一顿暴揍。 或许传言多少有些夸张,但朔平纪家积富数百年这事不假。总之纪君正就是个不知“穷”字怎么写的主,想拿钱财收买他,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过去数百年间,中原大多数人都觉得利州贫瘠、蛮荒、缺少教化,中原与利州真正开始频繁互通、了解、融合,也不过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中原人对利州各家的家底、掌故一知半解,难免有轻视、偏颇的时候。 这也正是当时贺征指名纪君正去办这桩差的缘由之一。对方不知纪君正底细,只当他是个为了在乱世中求份功名利禄的莽夫武将来打发,对他的防备就不会太深,很容易就露出了马脚。 沐青霜一时忘了自己被贺莲惹出来的气,憋着笑追问:“后来呢?” “要不怎说他们是王八蛋呢?见贿赂不成就起了杀心。可纪将军何等人物?单枪匹马反杀出重围,前儿下午就回来了,”他眉飞色舞的说着,不无得意地拍拍自己心口,“毫发无损!还得了五日休沐。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对他的自吹自擂,沐青霜捧场地给他拍拍手,“这事儿眼下又怎么处置?” “汾阳公主府接手了这案子,大约过些日子就有结果了。” 这时正赶上饭点儿,纪君正唤了家中小厮来,让去沐家说一声沐青霜在这里用饭,以免那头挂心。 **** 两人就一路说着话进了饭厅。 “我姐昨日一早成王殿下借去办差了,最快也要两三日才回来。” 沐青霜点点头,落座后才后知后觉地瞪向他:“诶,你自己不是有宅子吗?慧仪出门办差,你跑来做什么?” 纪君正笑嘻嘻随手往外指了指:“我宅子就在这后头。不过我们两家的人都不愿离开利州上京来,我俩琢磨着各自一座三进大宅子太瘆人了,索性我就搬过来占个院,与她搭个伴儿。” 他与敬慧仪是未出三服的表亲,在利州人的习俗里同亲姐弟都没多大差别,如此两家合一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侍者为沐青霜布好碗筷后,替她添了半碗汤先暖胃。 沐青霜谢过,用小匙抿了一口汤润润喉,随口道:“你那宅子就空着等它长草啊?” “若有合适的人想要就卖了,”纪君正随口应了,边吃边问,“对了,不是听说你最近忙得很,今日怎么想起过来找我姐玩了?” 他这么一问,沐青霜立刻想起自己为什么来的,当即又满肚子火气烧得大旺。 纪君正熟谙她的脾气,立刻挥退饭厅内两名侍者,让他们去外头站远些。 等人一出去,沐青霜立刻咬牙切齿痛诉今日遭遇,口没遮拦地撒着满腹的怒。 两人从前在赫山时便是沆瀣一气的小纨绔,这种时候纪君正是不会帮着贺家说好话来宽慰她的,骂得比她还起劲。 “……狗屁的京畿道名门,前些年不也同大家一样灰头土脸?前朝都亡了二十年了,这些中原老世家死抱着前朝旧架子吓唬谁呢,我呸!” 很显然,纪君正他们几个到中原后,也因地域、门第那些事遭过不少明里暗里的挤兑,他也满肚子积怨正没处发。 两人一唱一和的说着怪话撒气,倒挺下饭。 **** 吃过饭后,沐青霜还是觉得气不顺。 纪君正见状,痛快唤人烫了清酒,再配点下酒小菜,又约沐青霜一道跑凉亭里去喝酒赏月,接着骂。 等沐青霜将满肚子火气骂散一半,竟就快到子时了。 “糟,要宵禁了嘿!”纪君正一个激灵,捂着额头站起来,“你快走快走。我姐不在家,咱俩这孤男寡女的,我可还得留点名声给人探听呢。” 沐青霜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往外拖:“说得像我稀罕玷污你名声似的,呸呸呸。” “既不稀罕玷污,那你别扯我啊!”纪君正佯做惊恐挣扎状。 “我掐指一算,今晚这月不黑风不高的,”沐青霜推开他,笑着抬头看看月亮,“不如咱俩帮皇城司探探底?” 沐大小姐这是想在触犯宵禁的边缘试探,看会不会被皇城司夜巡的卫队抓住了。 当年赫山讲武堂的戊班二十一人,每每入夜时最喜欢的游戏,便是在夜巡卫队的眼皮子底下潜行乱蹿。 好久没有伙伴一道“为非作歹”的纪将军顿时来劲了:“说干就干!” **** 在山林地形中作战,“躲避敌方耳目、于隐蔽中快速潜行”是最重要的技能之一。 沐青霜与纪君正同是山地战的翘楚,年少时又惯在一起胡作非为,配合起来自然极其默契,短短一个时辰便将整个镐京的外城晃悠了过半。 末了差点与皇城司的夜巡卫队撞上,两人耳朵尖,一听到动静就立刻窜天猴似的就上了树,堪堪躲过了与夜巡卫队正面遭遇。 待夜巡卫队走远,两人混球兮兮地偷笑,得意洋洋地窃声点评着皇城司夜巡的疏漏与不足,顺带小人得志地将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周筱晗、齐嗣源这两个昔年的邻班同窗好一通讥诮。 沐青霜蓦地神色一凛,抬起手掌示意纪君正噤声敛息,接着轻轻将枝叶拨开些,微眯的杏眸中闪过锐利锋芒。 纪君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巷道旁的某户人家侧门处悄然探出一颗行迹鬼祟的脑袋。 片刻后,那颗脑袋缩了回去,后头的小门吱呀轻响,跟着又出来两个黑黢黢的身影。 这样的盛夏季节,中宵半夜里仍旧闷热得不行,下头那三人却都一身黑袍裹得密不透风,还兜帽遮头,实在太可疑了。 眼见那三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挪得飞快,沐青霜扭头与纪君正对视一眼,继而双双疾如闪电般自树梢掠身而下。 沐青霜与纪君正都是在林子里跑惯的老辣战将,上树下地时轻盈无声这是必修的功课,两人都习以为常,并不觉自己的举动如何出奇。 但对不熟悉山地作战的人来说,这大半夜的,突然有两个人自树梢掠下,且枝叶纹丝不动不动、两个大活人还落地无声…… 苍天可鉴,这场面实在太!惊!悚!了! 那三人的五官虽都藏在兜帽遮蔽的阴影里,可眸中乍起的惊骇在月色下却是格外醒目。 纪君正照例是吊儿郎当的笑模样,压低嗓音轻声问道:“朋友们,哪门哪派的?这是偷鸡摸狗了呢,还是作奸犯科啦?”一边说着,沐青霜就与他不约而同地兵分两路,将三人逃窜的两头路都给堵了。 那三人吃不准他俩是哪路人,许是见他俩没有要惊动皇城司夜巡卫队的意图,眼中便顿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杀气。 杀气这玩意儿,经历过战场的人最是敏感。 沐青霜低低“呿”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出手先发制人,直冲他们三人中被护在后头的那个就去了。 于乱军混战之中取敌酋首级之事沐小将军都干过,眼下两方加起来拢共才五人,小场面而已。 护在前面的那两人倒也警醒,电光火石之间已做好接招的准备,其中一人还动作利落地抖了抖袖,亮出藏在袖中的弯月形匕首。 仲夏静夜,形状古怪的匕首在银月清晖下闪动着锋利的寒光。 沐青霜从前没太与中原人交过手,还是头回见这种稀奇形状的匕首,身移影动之间忍不住脱口“咦”了一声。 她怕这玩意儿还另有自己不知道的机关窍门,当即谨慎地在快速移动中变招为守势。 “哟嚯,这弯月小刀,老子前些年可见过不少!”纪君正一改先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戏耍之色,眼中暴起一种发现猎物般的嗜血光芒,从牙缝中迸出冷笑,“宗政家的近卫专用啊!”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欺身上前与其中一人交上了手。 就在激烈的缠斗中,纪君正也没忘小声提醒沐青霜:“刀刃淬毒的,避着些!留活口!” “好咧!” 沐青霜虽不识“弯月小刀”,却很清楚“宗政”这个姓氏。 那是去年冬被彻底赶出镐京的入侵者,伪盛朝皇室的姓氏。 也就是说,这两人身后护着的那位,最不济也是伪盛朝的皇室宗亲?!大鱼啊! 沐青霜在激动之下忘了克制,竟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拳正中对方持弯月匕首的那只手腕。 寂寂静夜中,似有“咔擦”一声细微轻响,紧接着便有一道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夜空,惊得整条街巷好几户人家的狗都发出了示警吠叫。 纪君正卡住与自己缠斗那人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巷边的墙面上,着急忙慌地回头看向沐青霜。 以及她面前那个哀嚎着蜷身滚地的人。 “沐大小姐,求你收着点儿神通,别给打死了啊!照你那么一拳捶死一个的打法,三拳下去就没得审了!” 反正这会儿整条街都惊动了,好些个人家都有人开门探头出来看,皇城司夜巡卫队脚步声也渐近,纪君正便不再刻意压住动静,一嗓子吼得颈边青筋暴起。 “只是不小心捶断了他的右手腕骨,活着呢!” 沐青霜一边没好气地冲他喊回去,一边大步飞奔着扑向逃窜的那尾“大鱼”。 整条街巷里被惊醒的人,以及闻声赶来的皇城司夜巡卫队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月光下,稍显纤细却敏捷矫健的身形在众目睽睽之下近乎劈出了道残影,疾如闪电般在眨眼间就奔过了十几米的距离,环臂勒紧那逃窜之人的脖子将之拖曳在地。 一招制敌。 “祖宗!不是跟你了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嘛!千万别给他弄死了啊!喂喂喂,别拧他脖子!给具尸体叫人家皇城司审算怎么回事?!” 旁人不知道,纪君正这个土生利州儿郎心中却很清楚:沐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面对的主要敌人是越山而来的“红发鬼”,那些人与利州言语不通,即便抓回去审了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因此沐家暗部府兵的对敌规则,向来都是上手就将对方往死里送的。 况且沐青霜又是个天生怪力的姑娘,纪君正年少时与她打打闹闹,从来没法子在力气上占她半点便宜,那些丢脸的教训一提全是泪,他可是终身难忘的。 大惊失色的纪君正慌忙将手中那个人丢给惊呆的皇城司夜巡卫队,大步跑上去“抢救”那位已被沐青霜勒住脖子拖成半跪之姿、低嚎之声泣血锥心的“大鱼”。 “你嚷嚷个屁啊!”彻底钳制住那个挣扎的人后,沐青霜不耐烦地回头,略喘着气冲纪君正甩去一对白眼,“只是不小心捏碎了他的肩胛骨而已,没拧他脖子!” 只是……不小心……捏碎了肩胛骨……而已…… 呆若木鸡的围观人等发出无数倒抽冷气之音,在月夜里交织出五味杂陈的感慨。 这位“祖宗”,究竟是何方杀神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可以22:00再来,有二更,(づ ̄ 3 ̄)づ 第75章 早在四月为新生的皇子举办小宴那日,武德帝就收到消息说,伪盛朝皇室自镐京仓皇出逃时,曾留下许多细作、暗桩潜伏下来。 从那日起,贺征就领圣谕调度皇城司清查内外两城,至今已先后缉拿十余人。 为免引发京中百姓盲目恐慌,皇城司一直是暗中行事,寻常百姓甚至大多数低阶官员对此事都不知情。 纪君正虽然不是低阶官员,可他近来忙于整顿各地军府空饷弊案,三不五时就被派出京,对此一无所知。 方才他与沐青霜所见宵禁夜巡的种种疏漏,其实是皇城司为引蛇出洞的刻意之举,目的就是钓出宗政浩这尾大鱼。 宗政浩此人是伪盛朝敏郡王的第三子,在镐京出生长大,在此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对内外两城的地形、结构烂熟于心,言行举止与寻常镐京人别无二致。 最烦人的是,他在长像上还无任何显著特征,就是那种满街上一把能抓出十个的长法,故而皇城司虽明知这人就藏在京中,却始终没能锁定他的踪迹。 他奉命潜伏在镐京,准备伺机在暗中制造连环命案引发镐京百姓恐慌,再佐以流言造成骚动,替伪盛朝残部卷土重来做准备。 奈何大周建制半年来,镐京内外两城防务近乎滴水不漏,他的下属们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下手,他渐渐按捺不住急躁与焦虑,打算亲自出马。 自贺征离京去淮南后,他暗中观察十几日,眼见皇城司的宵禁夜巡一日松散过一日,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却没料到这是贺征授意周筱晗、齐嗣源给他下的套。 不过皇城司原意是打算以最小动静拿下此人,哪知沐青霜与纪君正这俩半路杀将出来,一不小心就闹这么大动静,眼下是想不给人知道都不行了。 自宵禁开始那会儿起便已是六月初一。 丑时,皇城司府衙内,闻讯从睡梦中惊起而来的指挥使周筱晗无奈扶额,好气又好笑。 “两位好雅兴啊,特地挑宵禁时分出来顶风作案?先说清楚,我们这儿牢里的伙食可不是太好。” “我们只是……路见不平……”沐青霜撇开头,唇角略往下压着,尴尬抿笑。 纪君正清了清嗓子,嘿嘿干笑:“这不是帮你们抓到大鱼了么?功过相抵,赏银我俩就不要了,行不行?” 他对新修的律法大略有点印象,知道宵禁时分在外逗留者,若查实并无有害公序良俗的图谋,判十日牢狱或课罚金二两银即可。 同时,协助皇城司抓到重要嫌犯,按律确是有赏银可领的。 “就你聪明,什么都盘算好了啊?还想着赏银呢!不课你俩罚金就算我念着同窗之谊徇私放水了!”周筱晗没好气地笑斥。 “徇私放水”什么的,只是她的玩笑话罢了。 宗政浩这尾鱼不是一般大,既是被沐青霜与纪君正抓到的,不但不能罚,皇城司还得替这俩人到御前请功才合适—— 可偏这两人又是在宵禁时分现身街头的,毕竟违律,若是请功必定要面临御史台的弹劾,愁死个人了。 周筱晗心中盘算着请功时该如何措辞,才能不让御史台的人抓着这俩混蛋“故意触犯宵禁”的小辫子,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 沐青霜并不知这算是多大一件功,见她没有要追责的意思,便松气笑弯了眉眼:“那就这样吧,天下太平,无事发生!二位指挥使大人若无旁的要问,我就回家了。” “稍、稍等,不才,在下,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别误会,无关公务啊……” 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齐嗣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出声了。 大家转头看向他,静候下文。 齐嗣源吞了吞口水,笑得有些古怪:“这三更半夜的,请问,你俩为什么会凑在一处?” 他隐隐觉得,若他的同窗兼临时顶头上官贺姓阿征再不回来,恐怕头顶乌发要变成“青丝”。 **** 而皇城司方面也没有将此事大张旗鼓,只是按部就班地上报、审讯,循线追查余党等。 可那夜毕竟有皇城司卫队众人及还有那条街的许多住户亲眼见证,虽当时许多人不知二人身份,可在之后数日镐京街头热议之下,民众口口相传就将两人的身份扒拉个底儿掉。 毕竟是大战才过的立国初期,民意上对勇武之风颇为崇敬。此事一经传开,沐家在镐京的风评迅速好转,比早前武德帝下令在循化为沐家新建忠烈祠来得更加有效。 与此同时,“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与兵部侍郎纪君正将军浓情蜜意,暗夜私会时巧遇皇城司追捕伪盛朝暗桩,遂双双出手相助,侠侣风范”;“沐典正人美手狠,一拳将三名伪盛朝狗贼捶成肉饼”这样半真半假的善意调笑也有不少。 更有人不无调侃地担忧起纪将军婚后的地位,闲极无聊者还在暗地里开赌盘下注这二人婚期。 那日过后,休沐结束,沐青霜继续忙着国子学武科考选,对这些言论毫不知情。 可沐青演在金部供职,同僚众多,难免就有些人到他面前打趣,询问他妹妹与纪将军的婚期,说要去赌盘下注之类;又笑言请他转告沐青霜,念在纪将军于国有功的份上,婚后莫将他打得太狠。 仿佛全镐京都认定了沐青霜与纪君正是板上钉钉的一对了。 沐青演当然知道自家妹妹心中属意的是谁,可即便能对同僚们一一澄清,也没法子满大街上挨个找人解释“沐青霜与纪君正并不是一对”,只能笑着打哈哈了。 他回家后将这事当笑话讲了几句,全家人乐呵呵冲沐青霜起哄,闹得疲惫又无奈的沐青霜抱头傻笑,却谁都没放在心上。 毕竟都是些没头没脑的闲话,想来也就是一阵风,过不多久大家就忘了的。 **** 而远在淮南的贺征,前一日才接到阮十二替沐青霜送来的信,次日下午就接到“宗政浩落网”的消息,原本也该算“双喜临门”来着。 可随着“宗政浩落网”的消息来的,还有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亲笔手书的案情详细汇总。 必须要说,齐嗣源这份案情详细汇总根本就是挑事儿,对于抓捕宗政浩一事的细节言简意赅带过,对“沐青霜与纪君正于夜深人静时双双现身街头”这个细节倒是不吝笔墨。 贺征看完后,板着旁人习以为常的冷漠脸,貌似情绪稳定,却一改“对淮南军府积弊要缓缓而治、徐徐收网”的方案,秉雷霆之势强硬凶残地行大刀阔斧之举,将原本预估要在六月底才能返京的归期活生生提前了半个月。 他当然知道,以沐青霜的性子,绝不会在他离京这短短月余就另寻他人,而且对象还是她的“狐朋狗友”纪君正。 可是自己心尖尖上的小姑娘三更半夜与个儿郎混迹街头,这种消息让他实在提心吊胆、酸气蔓延千里。 六月十六下午,贺征策马进入镐京城时,恰逢大雨滂沱。 他没来得及回将军府,先是马不停蹄去了内城向武德帝复命,打算赶紧将正事交代了,好专心去找他的混账小姑娘“讨个公道”。 他心中忿忿,想着待会儿一定要硬下心肠好好教训她,让她明白“除了她征哥之外,天底下所有的儿郎在她这样漂亮又威风的小姑娘面前,都有可能突然变成坏人”这样的道理。 “……阿征啊。” 武德帝突然亲近又家常的开口唤了一声,打断了贺征的心不在焉。 他敛了心神,抬眸应声:“陛下请讲。” 为了赶着回来,他已不眠不休好多日,饭也吃得敷衍,再加之心里始终绷着事,这一路跑马疾驰下来,铁打的身子也难免疲惫。 方才进城时又淋了大雨,只简单擦了擦头脸就进来面圣,这会儿总觉眼皮子隐隐开始发烫,一不小心就走神,真是要不得。 “对于沐武岱,朕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你知道的,”武德帝感慨地一声喟叹,“只是有些事着实不能摆到台面上。朕有心再给他些补偿,却总找不到个合适的由头。” “陛下的意思是……”贺征的心跳渐渐紊乱,咚咚瞎蹦,这下不独眼皮子发烫,周身都烫起来了。 武德帝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下颌略作沉吟,目光中带着询问看向他:“你说,若朕借着他女儿婚事大喜,给他个不那么惹眼的封爵,对外就说是为他家添喜,是否可行?” 嗯?!沐武岱的女儿婚事大喜?!贺征愣愣脱口:“几时定的婚期?我不知道啊。”这消息让他震惊、疑惑,却又窃喜,连该自称“臣”都忘了。 短短霎时,他那对眼睛极为难得的在人前流露出欣喜笑意,唇角不受控地飞扬起来。 莫非是那混账小姑娘又不按套路来,自作主张将婚期定下还张扬出去了?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真是胡闹。哎,算了,她高兴就好,自己的小姑娘自己惯着就是。 居高临下的武德帝奇怪地瞥他一眼:“这段日子你又不在京中,莫非还要人家专门给你送喜帖到淮南啊?” 贺征脑中“嗡”的一声:“给我喜帖做什么?”无论中原还是利州,都没有新娘家给新郎发喜帖这种习俗啊! “哦对,你吃沐家十年米粮,也算沐家半子,还真是没必要给你发喜帖……” 不知怎么的,贺征觉得自己仿佛没入了滚烫热泉之下,听着武德帝的声音总觉像隔着水面从头顶传来似的,莫名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 武德帝还在说,“……朕记得那沐家姑娘仿佛认你做了异姓兄长?那你这做哥哥的,给人添嫁妆的时候可别小气……诶?!” 玉阶之下,两颊异样潮红的贺大将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我先去吃饭了,爱你们么么哒 第76章 打从年少时起,贺征与旁人相处就是极为疏离寡言的,时常板着个冷脸八风吹不动,也就是在沐家人面前才舍得冒点鲜活气儿。 这样的脾性,当然不会在武德帝面前言说自己心中那些儿女情长的私事。 因此武德帝虽知晓他很感激沐家的恩义,却并不太了解他与沐青霜之间的种种,方才不过是突然想到那里,便随口问问他的意见,几乎就是闲话家常的意思。 眼见贺征当场倒地,不明所以的武德帝倏然瞠目,颇有点慌张地唤人召太医官,又让近侍将贺征抬到勤政殿后头的暖阁去。 一名年长的近侍忍不住小声提醒这不合规制,却被他抬脚踹了个趔趄。 “就你有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破规矩!”这糟心玩意儿。 不多时,太医官急急忙忙赶到勤政殿的暖阁,武德帝也没闲心受他虚礼,只催着赶忙给贺征探脉,自己则像个没头苍蝇似地在床榻前来回踱步。 近侍们全都满心诧异,却再不敢多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躬身垂首,等候吩咐。 年过五旬的武德帝前朝为王、如今为帝,年少时也曾跃马沙场,是个刀尖递到眼巴前也不会轻易皱眉的传奇雄主,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亲眼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去了,按说不该因为一个臣属倒在自己面前而失态。 可贺征对武德帝来说有些不同—— 他是“贺楚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啊。 **** 作为前朝最后一名有所作为的丞相,在前朝亡国后的许多年里,世人对贺楚的评价一直呈现两种极端。 这两种极端主要源于人们在前朝所处的阶层不同,所见所悟所感自然有别如云泥。 对当时寻常百姓来说,虽大家原本已是在诸地豪强相互征伐的战火中艰难求生,但毕竟还能勉强活下去;可当异族铁蹄踏破国门而来之后,连这种朝不保夕的虚幻安稳都再保不住了。 前朝亡国之初,民间对贺楚恶评如潮,许多百姓纷纷将亡国之祸归因于她所主持的新政过于冒进。 奈何贺楚本人在护哀帝出逃中无法摆脱伪盛军追击,不愿幼帝被俘受辱,毅然抱着幼帝跳了崖,亡国之痛下的民众汹涌怒火无处发泄,便迁怒于整个沣南贺氏。 位于京畿道的贺氏主家大宅并非被伪盛朝踏平,而是不堪暴怒流民的冲击。贺氏主家一脉的许多人就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因不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冲击而连夜仓促逃出京畿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事前贺家还沉浸在贺楚亡故、幼主薨逝、国土沦丧的悲痛中,根本没有想到民众会失控至此,混乱之下连召集自家府兵都来不及,结果就是一群手无寸铁的贺氏族人踏出京畿道就遭逢伪盛军的屠刀。 当时还年幼的贺征被家臣护着一路辗转流离,逃向最最边远闭塞的利州,最初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躲避亡国之后的战火,而是躲避自家国民乍然失控到欲对贺家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或许这也是贺征待人疏离的根源之一。 但与寻常民众不同的是,当初那些身在朝局之中者却多少能理解,贺楚在彼时形势下已是在扶大厦之将倾,她的新政在那般时局下能得到昙花一现的成效,简直算是不世之功,奈何生不逢时,最终无力回天。 其实以沣南贺氏当初的家底,贺楚要想像各地豪强那般裂土为政并非难事,还不至于落到那样的结局。 可她执着于“天下一统、国富民强”的愿景,将所有心血投进颓势毕现的王朝末期,可以说是痴傻固执,却也当得起一句“俯仰无愧”。 当初曾有不少心怀赤忱的年轻官员,甚至宗亲贵胄,对贺楚的治世理想可称拜服。那会儿还只是朔南王世子的赵诚铭更在私下对友人坦言,“愿为贺相门下走狗”。 认真说来,其实武德帝与贺楚算是同龄人,可在他心中,贺楚是一位黑暗焚身为炬的先行者。 大周新朝建制这半年以来,无论律法还是吏治,大方向上都是因循着二十年前贺楚已落成框架但未能完成的新政在走,由此可证贺楚的治世理想影响之深远。 因着这层缘故,武德帝私心里对贺征是颇有几分偏向爱护的,毕竟这是贺楚成婚十年后,在年逾三十之际才诞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说起来,以“贺楚唯一血脉”这个身份,若当年贺征直接投奔武德帝,无论在公在私都必会直接受到重用。 可贺征从戎时却选择了先在上阳邑钟离瑛老将军麾下历练,从最寻常的小武卒一步步做起来。 等他有资格堂堂正正站到武德帝面前时,已是个名声不小的年轻将领了。 许多人觉得贺征这是走了弯路,却不明白正是贺征这份沉默自强的骨气,才让武德帝对他愈发高看与信任。 当然,武德帝现下已是九五之尊,已不再适合将年少时对贺楚这份狂热的敬仰挂在嘴上,因而连贺征对此都是毫不知情的。 **** 不明真相的太医官惊惧于武德帝的焦躁与担忧,诊脉时战战兢兢,生怕有所差池触怒天颜,抖抖索索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才确认了贺征的病情。 “禀陛下,贺大将军是劳累过度,诸多忧思,兼之淋雨过后引发高热……” 太医官谨慎地将话尾的“而已”两字嚼吧嚼吧吞了,没敢说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武德帝懒怠与他废话,拂袖催道:“赶紧开方子。” 正当此时,床榻上的贺征却已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 他的双颊红得愈发异样,眼尾有淡淡绯色,目光似是难以集中:“去国子学。” 难为他迷都糊得不太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还记得这时候沐青霜应当是在国子学而不是在家。 奈何武德帝只当他是高热到说胡话,没好气地笑斥:“都这鬼样子了,还惦记着去国子学求知上进呢?你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去国子学。”贺征口齿含糊地重复了一遍,却坚定又执拗,撑着身子就要起身下榻。 **** 国子学武科选考生员是在六月初五正式开始的,接连经过两轮武考及一轮简单文考,总共花了六日时间。 自六月十一起,武科四位典正会同国子学侍郎及汾阳公主府三名属官一道反复磋商,核定考选结果。 国子学开武科是前所未有之事,在录取学子的标准上无成例可寻。而这八人因身份年纪,立场阅历、家世人情各有不同,心中衡量学子的标尺准绳自就有细微差异。 议事厅内的八个人这些日子里最尖锐的矛盾,便是此次有几名应考生员家门显赫。 八人就此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这几名生员家世不凡,最好开头就不予录取,以免今后有人情上的顾虑;而另一派觉得,对方既通过各项考核,那就该一视同仁,至于之后三年,该怎么训就怎么训,没什么好顾虑的。 说来两边的考量各有各的道理,都是较着真想将这件事办得无可挑剔,于是僵持这么多日,还是谁也说不服了谁。 放榜日期定在六月二十,而今日已是六月十六,眼见最终的名单还没能彻底定下,此刻八个人全都是焦头烂额、脾气暴躁、一点就炸的模样。 因这些日子大家争执频繁,有时难免话赶话将场面闹得不好看,八人索性便挪到国子学最偏僻的这个夫子院,不许旁人打扰说和,连国子学祭酒郭攀都被挡在院门外好几回。 正申时,眼看离散值只剩半个时辰,又是僵持不下的一天,饶是平日稳重自持的慕映琏都成了炸毛,沐青霜更是火大得撸起袖准备拆房子了。 就在这时,议事厅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禀:“……陛下的车驾……已快到国子学大门口了……” 自武科筹备以来,武德帝从未亲自过问此事,这时候突然圣驾亲临,在这八人看来就非常微妙了。 “谁这么神通广大,竟请动陛下来说情了吗?!”汾阳公主府属官王维予怒容满面地站起来。 他瞪着沐青霜、林秋霞、段微生及国子学侍郎。这四人主张的是公平录用,与他意见是相左的。 而近来沐青霜因为与纪君正一起抓到宗政浩那件事而名声大噪,虽皇城司为二人请功被御史台挡住,暂时还没个结论,但陛下口头嘉许的消息是传出来了的。 在他看来,这节骨眼上最有可能请动陛下的就是沐青霜了。 他意有所指的质疑目光使沐青霜大怒,猛地一掌拍座椅扶手,活生生将那扶手拍断飞了出去。 “信不信戳瞎你狗眼!我是那种人吗?!” 只是公务上的意见相左,关起门来再怎么吵嚷争执都是正常的,她怎么会下作到连越数级,跑到内城去搬这么大个救兵来瞎掺和? 眼见着又吵起来了,段微生清了清嗓子:“先别管谁搬来的,既圣驾都要到了,总得出去迎不是?” 总算有个理智尚存的,于是大家强敛了怒色,整理好衣冠出去迎驾。 **** 此刻的雨势较早前已小了许多,只是淅沥沥没完没了,别提多烦人了。 突如其来的圣驾亲临惊动了整个国子学,连祭酒郭攀都出来迎候,身后站着国子学大小官员过半。 沐青霜等人过来后,便直接站到人群最后。 可她还没站稳,就听车驾前的内城传令官扬声唤:“典正沐青霜何在?请近前说话。” 站在沐青霜身旁的王维予立刻冷笑着斜睨她,眼神中写着“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人”。 百口莫辩又一头雾水的沐青霜恼火地瞪了回去,悻悻拨开人群,脚步重重地走下门前台阶。 她心中怄着委屈的无名火,穿过漫天细柔的雨丝也没觉沁凉,大步踏起一路小水花向那明黄车驾行去。 与此同时,车下的内城侍者掀起车帘,里头被人扶着出来的却不是众人以为的武德帝,而是鹰扬大将军贺征。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都傻眼了。 沐青霜也傻眼了,呆呆停下脚步站在离车驾五六步远的位置,愣怔到不知自己该做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陛下的圣驾里出来的却是应该还在淮南的贺征…… 诶不是,他来干嘛?! 她正傻站着,那头的贺征已抬起迷蒙微红的桃花眸看了过来。 一名内城侍者牢牢搀扶着他,另有一名内城侍者举起伞将他遮好。 许是见她不动,贺征迈开缓慢僵硬、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她一步步走过来。 此情此景,真是荒谬又叫人摸不着头脑,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征泛红双目中有点委屈,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于缓慢前行中轻启薄唇:“律法有载:婚姻之事需双方情出自愿,任何人无权干涉强迫。但,凡属武德元年前既有之婚姻约定,需遵照旧俗履约。” 沐青霜恼火又茫然:“你在说什么?” 唱哪出啊这是?! “我来找你履行婚约。”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们忍不住发出古怪悉索的议论之音,仿佛还有人在笑。莫名被上官、同僚们集体围观的沐青霜尴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她双肩绷得直直的,凶巴巴瞪着他:“滚蛋!谁和你有婚约了?少在那儿自说自话!” 贺征走到她面前,垂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有婚约的。” “闭嘴!没有!胡说八道!”沐青霜又羞又恼又没个头绪,只能连连挥手,徒劳否认。 她实在没搞明白这人今日算是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搞这么大阵仗,竟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婚的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婚约的,且远远早于武德元年,”贺征坚定复述一遍,灼热的气息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若你不肯履约,那你就是遗弃你的童养婿,按律要处五年劳役。” 台阶上的众官嘤嘤嗡嗡就炸开了,低笑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这厮到底是想搞什么鬼啊?!沐青霜脑中懵得一片空白,满面通红地跳脚:“去你的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 “我有。” 这俩字简直掷地有声,让沐青霜如被雷劈,动弹不得。 不、不可能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迟到了qaq,吃了饭来发红包,大家先看着…… 第77章 当年那“童养婿”之说,最初不过是沐青霜为了不让贺征被父亲迁怒赶走而胡诌的。后来两人年岁渐长,沐青霜真正开始对他情生意萌,便拿这个说辞去缠他,贺征是从来没认过的。 至少口头上没认过。 说到底,这事对所有知情人来说都只是沐大小姐年少轻狂时的信口开河,压根儿就没谁当真,连沐青霜自己都没当真过,哪里来的文定婚书与信物这种东西? 可贺征说得太笃定,一时竟将沐青霜唬得愣住,吃不准自己到底给过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底气十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太重要,重点是此刻这场面,真的不适合谈论两人之间纠扯不清的儿女私事啊! 焦灼又茫然的沐青霜暗暗咬牙,小声对贺征道:“我说,你能不能不发疯?” 她这会儿尴尬慌乱到简直想捏碎贺征狗头,一直眼神飘忽,没敢仔细打量贺征,更不敢再回头去看台阶上那一众同僚与上官们。 乌泱泱全是人! 整个国子学一大半的人都在那儿“虎视眈眈”等着看好戏,这让她如芒在背,甚至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偏生贺征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事捋个分明,对旁人那些猎奇的目光毫无察觉,满眼倔强地垂眸望着沐青霜:“那,这婚约你认不认?” 大有一种“你若敢不认,我还可以更疯”的气势。 “懒得理你,”沐青霜撇开脸,避开他那寸步不退的注视,“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说完,她转身走出伞下,任细柔雨丝轻洒在自己发间。 “沐青霜。” 清浅一唤,微喑沉嗓中带着深浓的不安,又有点孤注一掷的疯狂。像是接连溃败直至末路的赌徒,打算压上最后仅有的筹码。 沐青霜被他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震住,胸臆间一阵闷闷绞痛,缓缓止步回眸。 透过细密的雨幕,她看到贺征徐徐抬手,轻解外袍,指尖似在颤抖。 他今日是从淮南回来就直接进内城面圣的,身上的穿着还是回城时的模样,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种着装制式眼下举国只有他,与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你做什么?!”沐青霜当即吓得连退几步,面上青白交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好在贺征也不是真的要脱衣,只是将单袖外袍拨开,再让一旁的内城侍者替他松了战甲,露出颈侧与肩相连处那柔软方寸。 浅铜肌肤上,一枚淡樱色的牙印形纹赫然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股莫却强烈的情绪突如其来,直冲击得沐青霜忍不住打个激灵,颤抖的睫毛尖尖上接连滚落几颗小雨珠。 这枚牙印,大约是当年送贺征入营的前夜,他背着酒意微醺、无声痛哭的沐青霜走在循化街头时,她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无法诉诸言语的怨与怒,是无能为力的不舍与痛彻心扉的告别。 时隔数年,此刻她看着那牙印,依然能想起自己当初是带着如何恨极恼极的心情咬下去。 她甚至立刻就回忆起了那时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只消轻轻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年在循化街头银月清辉之下,伏在他肩头无声恸哭的自己。 和那个笔挺如参天白杨般沉默少年。 那时她哭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咬牙切齿地说过,我不会等你。 他涩然一笑,说,好。 她说,等你将来得胜凯旋,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 他却没有再应声。 那夜月下,空荡无人的循化街头,泪流满面说着决绝狠话的小姑娘,和欲言又止的少年郎,谁都不知两人此生还能不能活着再相见。 所以没有承诺,没有约定。只有忍痛割爱。 以眼泪,以沉默,忍痛割爱。 可那天的月亮知道,其后这漫长又短暂的数年时光也知道,当年那份年少时初生的悸动,一生只此一次的单纯热烈,从来都不是那个小姑娘嚣张狂肆的独角戏。 从总角相识,到如今各自风华璀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爱恨嗔痴,那些千回百转的纠缠心事,从来都只与对方有关。 自始至终,只有你,在我心上。 我们都一样。这真好。 **** “这就是信物。” 贺征的声音将沐青霜从纷繁斑驳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很明显地听到身后那些看戏的议论笑音比方才更嚣张、更沸腾了。 真是活见鬼,这厮后来竟用花汁子特地将那枚牙印纹了一遍! 多年前就已经疯成这样了吗?!失敬失敬。 沐青霜有些想笑,却又捱不住被众人围观到如此地步的尴尬赧然,只好绷着脸冷眼看他:“滚。我不认。” 贺征身形晃了晃,眼尾的淡淡绯红渐渐蔓延开来:“宁愿认罚五年劳役,也不肯认下我?” 他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木然地任由旁人替他重新拢好衣衫。 沐青霜到此刻都没闹明白他今日这出算怎么回事,不过她定睛瞪过去时,总算看出了他的异样。 双颊淡淡潮红,眸中水色潋滟,再想想他方才说话间隐约呼出的药香…… “他这是病得迷糊了?”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撑伞的那名内城侍者,见对方点头,心中总算略有了点谱。 看那样子就是高热到迷迷瞪瞪了,难怪能毫无负担地这么当众撒疯。 这时与他说什么都是白搭,无非就是又给满城的闲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可不打算和他一起疯。 沐青霜嘴硬心软地催促道:“滚回你将军府歇着去,有什么事等清醒了再来找我说。” 她小小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道,你那将军府里还有个是很不待见我的姑姑呢,等病好了,自己把那些糟心的人和事捋好了再来说。 再说了,哪个正常人会喜欢在这种荒谬的场面下敲定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被逼婚的那种,啧啧。 不巧的是,此刻站她对面的贺大将军正巧就不大正常。 她这话落在贺征耳朵里,大约等同于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与抛弃了。 他如闻噩耗般抿紧了薄唇,闭目缓了好半晌,才艰难扯出一抹苦笑:“沐青霜,我只来找你说这一次的。” 病歪歪的鬼样子还学人家放狠话,吓唬谁啊。沐青霜“呿”了一声,完全不想搭理他。 **** 贺征被内城侍者搀回马车上离去后,放值的时辰都过了好半晌了。 祭酒郭攀见沐青霜尴尬极了,便乐呵呵做起好人:“都散了都散了,点卯散值去。” 这老顽童,装得跟真的似的。方才明明他笑得最大声!沐青霜嗔恼地偷瞪他一眼,顶着尴尬赧红的脸一溜烟跑进去点卯了。 点卯过后,沐青霜心中到底挂记着贺征的病情,便决定先不与他置气,还是登门去看看他的情形。 瞧着今日那阵仗,很显然贺征生病的事显隆帝是知情的,也派了太医官照料,大将军府内又不缺人周到伺候,可她若不过去看看,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到了鹰扬大将军府,毫无意外地遭受了贺莲的白眼。 这回沐青霜倒是懒怠与她再起冲突,直接拿出贺征给的那枚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便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要说那令牌还真好使,沐青霜任意叫住个侍女说了来意,对方立刻就恭恭敬敬领了她前往贺征所居的主院寝房。 想着贺征被送回来也有差不多半个时辰了,沐青霜便在路上向那侍女打听他眼下的情形。 侍女道:“太医官说大将军这阵子去淮南太过操劳之故,今日回城时又淋了雨,这才发起高热。先时在内城已喂大将军服过丸药,送回来后又煎了一贴药汁服下,待发汗退热就无碍了。” 沐青霜这才放下心来:“那他这会儿睡下了么?” “不清楚,”侍女在主屋寝房的台阶下止步,惴惴应道,“服过药后,大将军就将所有人都赶出寝房了,谁也不让进……沐典正既有大将军的令牌,想是可以进的。” 都迷糊了还耍脾气,不肯留人在近前照顾。这贺大将军作起来……一般人还真治不住。沐青霜没好气地摇摇头,独自步上台阶,推门而入。 **** 盛夏昼长夜短,此刻才是黄昏,雨后虽无夕阳,却还是有明亮天光浅浅透窗。 沐青霜径自绕过屏风走进内间,脚步清浅地向床榻处走去。 榻上的贺征极其警醒,坐起身的同时已敏捷地从枕下摸出短刀。 “咳,是我。”沐青霜赶忙出声。 这声音让贺征立刻松了周身力道,软软靠在床头,侧过烫红的俊颜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 沐青霜才走到床榻跟前,就被他一把揽过去,跌进他滚烫的怀中。 “松开松开……”沐青霜侧身跌坐在床沿,一脚悬空,狼狈地回头瞪他,“你这会儿病着没力气的,我可不想欺负你。” 他的力气明显不若平日,她这会儿若是动手,怕是一掌就能将他拍成渣。贺征环住她的手纹丝不动,有些委屈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不是不要我了吗?还来做什么?” 他身上还是烫的,气息熨在她耳畔灼人得很。 “躺下捂好,”沐青霜伸手去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没好气地随口道,“你若不想我来,我这就走,行了吧?” 此言一出,他的手收得更紧了,附在她耳旁,虚弱却决绝地低声道:“你敢走!我说了,只找你说那一回的。” “我凭什么不敢走?怕你啊?” 沐青霜嘴硬地嘟囔两句后,稍稍用力扯开了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弯腰将他按回被子里去躺下,细细将他裹好。 她不知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所为何来,只觉他今日为着逼自己开口认下婚事的种种言行都匪夷所思。 不过念在他病中糊涂,她也不打算和他斤斤计较,等他病好了再慢慢说吧。 贺征怔怔望了她片刻,忽然开口:“沐伯父的事,我已经大致查明。若你亲自拿庚帖来找我换,我就说。” 他此言一出,沐青霜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软简直多余,还不如扔去喂狗! 这白眼狼,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吃定她呢! 她爹怕会连累他惹火烧身,才好意松口说不叫他再查这件事;可这白眼狼倒好,明明已查到却不肯说,还拿来这来做条件与她强换庚帖?! “先前还只是讨个名分的意思,这会儿直接坐地起价要庚帖合婚,还得我亲自送到你面前?!” 她凶巴巴与他那较劲般的目光相持。 知道他病着是一回事,可心中气不过却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闹那么大动静她都不计较了,他居然还敢蹬鼻子上脸,威胁她一个姑娘家自己上门送庚帖来?沐大小姐不要面子的啊?! 两人是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不服,当下俱都神色不善地瞪着对方。 良久,沐青霜咬牙冷笑:“听你这意思,若我不肯拿着庚帖来找你低头,咱俩就此分道扬镳?!” 虽明知他病着说话不过脑,可沐大小姐从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激不得的。 她站起身来,取出贺征的令牌放到他枕边,转身离去。 白眼狼,看谁先低头! **** 贺征在国子学门口闹那么大个动静,这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没两天就传得个满城风雨。 不过,在那日从鹰扬将军府出来后,沐青霜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与同僚们一道将武科名单的事协商敲定。 六月二十日,武科考选如期放榜。 郭攀体谅沐青霜等人多日忙碌,放了他们各自五日休沐。 下午沐青霜回家后,累得饭也不吃了,喝了半碗汤羹后就回房蒙头大睡。 沉沉睡到酉时黄昏,她被外头嘈杂喧闹的声响吵醒,火大地强撑着惺忪睡眼拉开房门。 “红姐,家里这是吵什么呢?” 说着,她烦躁躁刨着稍显凌乱的长发。 桃红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轻声嗫嚅:“鹰扬大将军府……来下聘。” 什!么!玩!意!儿! 沐青霜猛地瞪大眼,娇声怒喝:“谁同意的?!” “贺大将军执御赐金令而来,”桃红低下头,缩着肩膀,委委屈屈地道,“说,不需谁同意,不接就算抗旨……” “我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儿啊!”沐青霜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白眼狼,到底是想结亲还是想结仇?!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是空有一颗想二更的心,实在太忙了,对不住大家。 第78章 莫怪沐青霜气到破口大骂,实在是利州与中原有许多旧俗观念差异极大,关于婚姻尤甚。 利州人在婚事上向来“情”字走在前,血亲父母也无权强行为他人决定婚事。 在利州人看来,男女双方确认心意、互赠定情礼后,“向对方主事长者提亲议婚”只是表达尊重敬意的最后一步,即便主事长者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也不会当真强拆姻缘,最终仍以当事双方的心意为准绳。 想当年沐家在利州那般势大,对贺征又有救扶之恩,沐青霜都从未想过挟自家威势与恩义强令他与自己成婚,便是由于这个缘故。 而中原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婚姻之事上多推崇“宗族之利为先”,至于两位当事者是否真正两情相悦,对一桩婚姻来说并非必须考虑的条件。 按中原旧俗,两家主事尊长全权掌控议婚合婚仪程,再以两家名义共同报呈官府,这婚事就尘埃落定。若婚后实在过不下去想要和离,也需由经由两家主事尊长首肯—— 提出和离要求的人通常会被家族认为悖逆,想得到允准难如登天。 这种风俗导致大量“盲婚哑嫁”,不仅实质上剥夺了年轻男女自行择定伴侣的权利,更严重的是还为不少“人口贩卖”披上了合情合理的堂皇盔甲。 前朝中后期民生日渐凋敝,借此陋习婚俗卖儿鬻女以求利益交换的事时有发生,奈何律法与此相关的规制不够完善,并无明确的禁止与约束,即便部分年轻人有心反抗也求告无门,只能麻木地听之任之。 到了前朝末期,贺楚推行新政时有心破此积弊,在新法中明确婚姻相关条例,严禁以宗族名义强迫他人成婚,一应有关婚姻的旧约全部作废,违者重处十年以上劳役并罚没家产充公。 这条新法触动了许多中下层家族的利益,特别是大量指望以贩卖儿女婚姻谋求钱财或利益的破落户。这些人由此对新政心生怨恨愤懑,是亡国后煽动暴民、同时亲自投身其间冲击沣南贺氏的主力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拍板沿用了贺楚新政时期的这条律法,明令“婚姻之事需双方情出自愿,任何人无权强行干涉”。 但他也吸取了当年贺楚新政“冒进贪快一刀切”的教训,适当留下缓冲余地,给出了“凡属武德元年以前既有的婚姻之约定,需遵照旧俗履约”的补充条款。 沐青霜不知现时的中原人对这条律法观感如何,在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利州女儿看来,“婚姻需情出自愿”是天经地义,这条律法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德政,那条折中的补充条款更是瞎胡闹。 她本想着等贺征从淮南回来,自己也忙完手头公务,就抽空与他说说自己与她姑姑的那场冲突,商量一下看这事要怎么化解。 之前贺征都愿意耐着性子去安抚她父亲的心结,她对贺莲自然也可以适当退步,只要对方肯为失言攻讦她父亲认个错,她也能为自己发脾气恐吓对方的事赔礼。 毕竟贺氏主家活下来的人不多,沐青霜猜想贺征大约还是很看重贺莲这个亲姑姑,她也不想将来当真闹个家宅不宁让贺征为难的。 待处理好这些琐碎小事,自就是互换定情礼,好生生谈下婚期。 之前她心中的种种不甘不平,在与贺征别别扭扭折腾这大半年下来已差不多翻篇了,连她父亲都将三司会审上那一跪的心结自行开解,她也就没想再含含糊糊与贺征僵持下去。 她从年少情窦初开时就将这个儿郎刻在心上,经过数年分离再重逢,依旧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入她眼、合她心的;走运的是,对方也和她一样。 前几日贺征在国子学门前闹那么大动静,她在看到他肩上那枚荒唐可笑的牙印纹后,更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既确凿是两情相悦,当然该成婚,这有什么好忸怩? 只不过当时她才与人因公务争执闹得满心暴躁,又被一众上官同僚看了场笑话,尴尬之下就没好意在众人面前多说什么。 结果呢,她后来到了大将军府,贺征居然拿她爹那桩事情来与她谈条件,要她亲自送合婚庚帖上门,还说什么“只找你说那一回”,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威胁她,这就激出她的反骨犟脾气,一连晾他好几天。 若这期间他好生来哄几句也就没事的,哪知那厮像是撒疯上瘾,竟还来硬的,搬出鹰扬大将军的威势来强送聘礼,简直要翻天! “他到底在急什么?谁吓着他了是怎么的?”沐青霜又气又恼地猛薅自己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贺征的性子一向有些别扭,越是他觉得重要的事越不肯挂嘴上,非要人逼着问到底,才肯稍稍透几句风,大多时候沐青霜都是自己猜的。 从前她觉得猜测他的心思还怪有趣,多时便惯着他,不愿说就算了。可这段日子她因公务忙得焦头烂额、心浮气躁,再被贺征这么接连乱来,她从头到尾都懵到满心火气,哪里还理得出头绪来。 **** 有之前贺征在国子学门口闹那一出,只怕此刻全京城都知道鹰扬大将军是沐典正的“童养婿”,按照律法的补充条款,这婚约是必须履行的。 眼下再添个皇帝陛下裹乱助阵,她要不收这聘礼,所有人都下不了台,难不成还真要老实被京兆尹府的人押去服五年劳役啊? 莫名其妙闹成了这样,还能怎么着?先解开这死结,再慢慢与那发疯的贺阿征算账呗。 让桃红帮着换衫梳头后,又好气又好笑的沐青霜赶到前院正厅。 哪知到了前厅才发现,来送聘礼的不单有贺征和他的随从、贺家宗亲长者,还有成王赵昂与内城属官作陪。 不过,有点古怪的是,贺莲却没在其中。 沐青霜顿时不知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了。 得这么大阵仗下聘,她怕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人。这面子未免也给得太大了点吧? 她向赵昂行了个礼后,贺征立刻蹭着步子溜达到她近前来,欲言又止。 沐青霜压低嗓音,要笑不笑地轻道:“不是撂话只找我说那一回么?白眼狼我告诉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啊。” “既然是白眼狼,又怎么会吃草?”贺征也低声回她。 在人前贺征从来是绷着脸看不出喜乐的,沐青霜却一眼就看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在强撑。 就像大黄不小心闯祸又无法自行收场时的模样,扬着下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其实却心虚到眼神四下游离,根本不敢正眼与人对视。 一旁的赵昂出声笑道:“习俗上,下聘时姑娘家不必亲自出来的。”会显得不太矜持啊。 说来沐青霜就见过赵昂两次,一次是三司会审那日在大理寺,一次是在勤政殿与白书衍那帮人御前对答。可两次都没说过话,私下里也没打过交道,她一时吃不准赵昂此人的脾气秉性,便也没敢鲁莽造次。 她向赵昂行了常礼,中规中矩地答道:“回殿下,您说的是中原风俗。按利州风俗,下聘时若我不在场,我家人是不能接的。” 赵昂愣了愣,转头对身后的属官吩咐:“记下来。” 沐青霜疑惑地偏了偏头。这位殿下没事记利州风俗做什么?难不成他是打算向哪个利州籍的姑娘下聘? “那,照你们利州的风俗,这聘礼该是你自己亲手接,还是呈交你父亲?”赵昂指了指贺征随从手上的托盘。 托盘中并非寻常下聘用的金银珠宝、田宅地契之类,而是两枚令牌与几颗印章。 其中一枚令牌沐青霜是眼熟的,正是她之前赌气还给贺征的那枚。 而另一枚她之前并未见过,银质雕花,上半部分以金红两色丝线交杂密密缠绕近半。 贺征飞快觑了沐青霜一眼,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是沣南贺氏家主令牌与印鉴。” 这样了还需什么金银珠宝、田宅地契?实诚的贺大将军分明是倾尽所有了。 主座上的沐武岱满眼写着“老子没话说,就静静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样百出地胡闹”。 先前进来时,沐青霜并没有在院子里瞧见任何疑似聘礼的东西,心里还略嘀咕了两句,此刻听了贺征的解释,顿时惊讶到想翻白眼。 贺大将军这把怕是将一辈子的疯都要撒完才肯甘心。 见她不动,赵昂语带催促:“交到谁手上才合适?” 沐青霜举目看向贺征:“若接了这‘聘礼’,你贺家上下的生杀大权可都在我手上了。” “嗯。”贺征紧了紧嗓子。赵昂颇有点幸灾乐祸地帮腔补充:“到时若你忍不住关起门来揍他,那也算处理家务事,不违律。” 是了,这时沐青霜只是国子学武学典正,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动手殴打鹰扬大将军,那都是违律,要坐牢的。 “考虑得还挺周全。”沐青霜撇开脸,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笑出来。 她猜约莫是贺征在武德帝面前说了什么,没料到这位陛下直接就派了成王和内城属官过来帮着下聘。闹成这样,怕是贺征自己都措手不及。 贺征喉头滚了滚,还是没敢看她:“所以,收吗?” “我敢不收吗?”沐青霜斜斜睨他一眼,大大方方牵了他袖子,走到沐武岱面前。 双双跪地,大礼三拜,谢过父母家族生养庇护之恩。 这婚约就算是敲定了。 **** 翌日一早,还在休沐中的沐青霜起身后,原想让桃红去鹰扬大将军府看贺征是否得空过来“秋后算账”,却被告知贺征已在前厅等候多时。 她想了想,对桃红道:“红姐,你去花阁将四围的人都遣开,顺便去跟我爹和我嫂招呼一声,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过来。” 虽说昨日接下聘礼是不得已,但与贺征相携此生这件事,她本心里是愿意的。 可她与贺征之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说过。如今既已决定要相携一生,有些事就必须要事先说个清楚分明—— 贺征是个有话喜欢憋在心里,不逼到临头吐不出两个字的蚌壳;而她又是个脾气一上来就容易炸毛的混账姑娘。 今日这番“恳谈”,若是两人又夹缠不清,一时说不出个清楚明白,那只怕是要打一架才能解决了。 反正婚事已定,赵昂不也说了吗?收了贺氏家主令,她若想关起门来殴打鹰扬大将军,那也算处理家事,不违律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怜的小旗子哟……我先去吃个饭再写二更,二更应该会有点晚,大家可以明早再来看qaq 第79章 巳时,日头过隅未中,天光半暖,顶上苍穹如饮过一杯清淡薄酿,映出微醺酡颜之色。 雕花窗棂犹如精致裱边,方方正正将院中那些横竖成景的夏日繁花纳于其内。 沐青霜着一袭银红溪纱束袖袍,姿仪懒散地斜身倚在窗边,明艳艳的俏脸迎着淡绯晨光,哪怕她只是轻扬起唇角敷衍假笑,在贺征眼里,那丽色璀璨也胜于扶疏花木的灼烁蒙茸。 贺征略略低下头,抿唇强令自己不要笑,往常总是挺拔的高大身躯乖顺放软,在她含义不明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花阁门前,沉默地除去鞋履迈了进去。 进门后,他顺手将门关了,这才慢慢蹭着步子凑到她身旁。 沐青霜靠在窗边没动,只是扭头斜睨他:“你上朝议事了?” 他身上穿的是麒麟纹武官朝服,软丝柔帛在晨光下倍显莹润。 惯常什么都挂脸上的姑娘忽然学起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这让他心中没来由地发慌,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 “没有上朝,只是面圣了。” 沐青霜略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梢,却什么都没说。 他与钟离瑛是当朝仅有的两位柱国大将军,地位超然,手中所涉军务机密众多,有些事并不能直接向百官公示,通常都是直接禀奏到武德帝面前,因此若无大事是不必每日上朝的。 既不是去上朝而只是面圣,他本不需着朝服,任意挑一身隆重些的武袍都是可以的。 贺征知她疑惑什么,舌尖轻舐唇角数回,才垂眸低声道:“朝服软些,也不必搭金丝甲,免得你手疼。门关了,你动手吧。” 昨日有成王赵昂及内城属官随行,纵使他心里有千百句软话,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只能硬着头皮强撑场面。 他是万没算到事情会闹到武德帝坚持插手的地步,一瞬间把沐家和他自己都架到了火上。 若非沐青霜出人意料地强敛着性子没有发作,那才真要收不了场。 他在利州生活近十年,自很清楚利州人在婚俗上的观念,当然也知昨日这姑娘应得有多憋屈。 今早天没亮就去面圣谢恩,为的就是早些来讨这顿打。 沐青霜冷冷哼笑两声,毫无预兆地就伸手将他狠狠掼到了地上,如他所愿。 两人都算得是久经沙场之人,饶是沐青霜出手迅捷,贺征也不至于全然看不出端倪。不过他本就是来讨打求和的,自然不闪不避地受下了。 在摔到地上的瞬间,他轻轻合上眼帘,胸腔里满是温柔的酸楚与奇诡的蜜甜。 他终于确认,自己头几日病中糊涂时那种惊惶不安是何等多余。 花阁地上铺的是整片夹絮地榻,面上绷着一层鞣过的细篾编软席,与外头的雕花砖石相比是柔软许多,摔下去虽也会疼,却至少可以确保不会碰个头破血流。 这个小姑娘,从小到大,无论被他怄到什么地步,都没哪一次是当真铁了心凶悍冷硬待他的。 这回明明憋屈怄火要找他算账,却还是没忘要挑一处不会当真伤到他的地方。 若是旁人欺她至此,她怕是要拎着人一寸寸将骨头捏碎了,哪里还会管人家会不会头破血流。 不会再有别人了,对吧? 因为从始至终,分明就只有他才让她心软至此。 **** “你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不好意思给你打下去?” 沐青霜单膝屈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扯起来站好,凶巴巴握紧了拳头,恼火地咬牙。 “没有这么想,”贺征垂眸觑着她,既不挣扎,也不躲避,“只是,能不能商量一下,不打脸?” “不能!” 随着愤怒娇喝,他的左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贺征认命地以舌抵了抵疼到发木的口腔内壁,闷闷轻笑出声:“好吧,你高兴就行。” 这拳约莫就是她三四分的力道,已然手下留情了。 “我高兴个屁啊!” 又一拳砸向他的腹间,这回大约是五分力了,他本就全然不防备,当即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你闹的什么鬼毛病?啊?我是怎么你了让你觉得要被抛弃了?啊?有事不能好好说吗?莫名其妙就跑国子学门口闹那么大个动静,你怎不干脆下令召全京城的闲人都过来看戏呢?还拿我爹的事威胁我!还想我亲自上门送庚帖?我就该随便从大街上找个人回来直接成亲,好给你送婚帖!” 虽她已克制力道,可这说一句话就揍一拳头的架势,但凡换个身板稍弱的,只怕都已经开始吐血了。 贺征吃痛蹙眉数回,却还是一径受着,连吭声还嘴的意图都没有。 乒呤咣啷这一顿狠揍过后,沐青霜一把将他推得跌坐在地,兀自缩到墙角去坐下歇气了。 贺征半真半假咳了几声,就地一滚蹭到她脚边,小心地抬眸觑她:“气消了吗?” 见她屈膝抱腿不理人,贺征屏息凝气,试探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腿。 “若我说还没有呢?”沐青霜横眉冷对地俯视他。 见她开口了,贺征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那我只能按着霁昭教的那样……” 抱着她腿,坐地上,哭。 他说得一本正经,沐青霜没绷住,终于笑了出来,抬手一掌将他的头给按到地垫上。 “这淮南怕是有毒!” 好端端的贺大将军,去一趟回来就疯得没边没沿了! **** 沐青霜的脾气一向是来得急去得快,加之贺征“认罪态度端正”,一顿完全、彻底的单方面殴打后,花阁里原本紧绷压抑的气氛慢慢就缓和下来。 贺征倒了一杯水来,顺势与她并肩而坐,两人双双背抵着角落的墙面,一抬眼就正对上窗外炽盛明媚的光景。 他也不将那杯水给她,而是殷勤送到她唇边。 “卖什么乖?我自己有手。”沐青霜嗔他一眼。 贺征抿了抿上扬的唇,不小心扯痛唇畔新伤,嘶痛出声,颇有故意卖惨之嫌。 沐青霜心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到底顺了他的意,就着他递来的杯子浅啜一口。 温热正好的清茶入喉,一路浸润而下,使人如茶叶般慢悠悠舒展开来。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沐青霜扭头,认真地看着他。 贺征将她剩下的大半杯茶水饮尽,顺手将杯子搁到一旁,后背抵着墙面,略略垂脸,遮住面上有些狼狈的赧然与心虚。 “被吓到了。” 当年在江阳关孤军守城,面对几乎五倍与己方的敌军围困,陷入粮草断绝、与友军音讯全无的绝境时,他都没有那么慌过。 “先时接到齐嗣源的公函,提到你与纪君正协助拿下了宗政浩。回来后,竟又从陛下口中听到你与纪君正似乎已经议定婚期。” 因为沐武岱的事,沐家自迁居镐京之后便一直甚少与外界来往,对昔日故交友人更是避而远之,生怕牵连了旁人。 可贺征才离京一段时间,沐青霜便在大半夜与纪君正一道现身街头,这叫他当真是不敢深想,更不敢掉以轻心。 虽说他很清楚这俩人从年少时就是“狐朋狗友”的关系,可他毕竟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见过、听过许多利州人在感情上来得热烈去得凉薄的洒脱随心,由不得他不怕。 他一直都认为,在旁人看来是这姑娘喜爱他多些,可其实上是他非她不可,而她则未必。 从年少时情窦初开起,沐青霜从不遮掩自己对他的心意,也会因他的言行或喜或恼,却很少强求他一定要给予怎样的回应或结果。 因为,喜欢一个人,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但若是求而不得,她虽会难过会伤心,她的人生照样完好。 毕竟沐大小姐生来什么都不缺,她打从最开始,就已经活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努力的模样。 无论是从前沐家在利州煊赫一方时,还是如今在镐京不得不在人前低眉忍气,她的家人、亲族始终都给予她足够的疼爱与呵护,任何时候都有人与她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她与人相交好恶坦然,赤忱通透,能将心比心,从不得理不饶人,因此也就从不缺情谊甚笃、肝胆相照的朋友。哪怕大家天各一方数年,遇事时仍旧会先顾着对方的,再相聚时,也依旧像从来不曾分开。 就譬如沐武岱遇事后,第一时间顶着巨大压力赶去接手残局的人是敬慧仪。她的介入顺利避免了藏在暗处的有心人再横生枝节,在保全沐武岱与沐家之事上出力并不比贺征少到哪去。 家人、朋友、关爱与呵护,甚至财富名望,沐青霜什么都有的。她性子看似激烈,其实很少大起大落、患得患失,因为她本身就活得足够充盈。 所以她站在高处时能俯首待人,跌落低谷时便安然蛰伏,进退从容,张弛无畏,热情、敞亮、通透、爽朗、不计较。 这样美好而不自知的姑娘,又怎会少了儿郎们的仰慕。 旁的不说,就只当年在赫山时,若非她一门心思都在贺征身上,很容易就能发现不少邻班同窗们偷看她的眼神,是何其热烈,何其羞怯。 这些,贺征一直都是知道的。 这么个生来什么都不缺的姑娘,只要她想,随时都能从一段感情里抽身而出。他从来没弄明白她究竟为何会倾心于他,所以就更不确定,她是不是会终其一生都只看着他一人。 当年他离开时不曾与她有什么承诺,因为他怕自己不能活着回到她面前,也深信只要没有这样的承诺,她便可以好好过完这一生。 他走运,一次次在尸山血海中站起来,终于活到重新回到她面前。可在短暂的侥幸与庆幸之后,他回顾过往种种,就不得不忐忑惶恐。 他待她,似乎并不够好。他不懂得该如何讨她欢心,总是做许多叫她生气着恼的事。从小到大,两人之间的许多冲突与波折,最终大都是消弭在她的豁达与不计较中,是她惯着他多些。 或许不知哪天她一觉醒来,就会突然觉得贺征这个家伙,并不值得她纵容留恋。 到那时,或许她就头也不回地扔下他走掉了。 这些惶恐不安,平日里都被他藏得很深,可那日突发高热迷迷糊糊间,这种不安就彻底炸开,再不受他所控。 **** 若不是事情闹成这样,只怕贺征一辈子都不会敞开自己内心这种千回百转的患得患失。 沐青霜并不觉得贺征待她不够好。他俩自小相熟,彼此之间有来有回,才会一日日羁绊至深,哪有“谁付出更多”这种事? 有时他会让她怄火着恼,可有时她“胡作非为”也未必让他多开心。寻常人与人之间哪里没点磕磕碰碰?吵一架或打一架都不怕的,就怕有事憋着不说自己胡思乱想,无事生非。 窗外有蝉鸣虫嘶此起彼伏,阳光像金粉氤氲成的薄纱,将天地万物笼罩其间,热烈耀眼却又给人宁静之感。 她这一生确实没缺过什么,对人对事便很少有什么强烈渴望。 身旁的这个儿郎,是她少见贪念。 而如今,她想多贪一些。 想就这样平静安然与他执手走过许多个繁花盛夏,看无数次青山白首,打打闹闹,嬉笑怒骂。 鲜活却踏实地相守这一生。 对他方才坦诚的种种隐秘于心的古怪纠结,沐青霜没有嘲笑轻视,也不打算温言软语去宽慰。她只想用一种两人都自在的寻常笑骂,让他知道,他所担忧的那些事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她又心疼又好笑地轻踹他一脚:“你看,说出来不就没事了?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想就想吧,还不敢说。从小到大都这讨厌德行,越紧要的话越往肚子里憋,打算憋着用来下崽是怎么的?!” 贺征整个人松弛许多,非但由得她踹,还抬眼望向房顶,口齿含混地嘀咕还嘴:“下崽这种事,我是真没法子,怕只能劳烦你了。” 沐青霜被他这话闹得面上倏地发烫,按住他就是一顿乱拳—— 与先前比起来,简直就是撒娇般的力道了。 待她停手后,贺征重新坐直,偷偷朝她身边又靠了一点。 “昨日成王殿下和内城属官是怎么回事?”沐青霜望着窗外景致,淡绯的面颊上浮起温软笑意。 贺征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你那么多日都没再来看我,我料想是将你惹急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也就没敢来见你。” 武德帝早已听闻前几日在国子学门口的种种,再一听说这俩人之后多日再没碰面,便召了贺征进内城关切询问。 “我当真就说了一句,说把你惹急了,你不肯再搭理我了……” 结果皇帝陛下立刻就要为他撑腰做主,吩咐了成王与内城属官立刻随他到沐家下聘,信誓旦旦要帮他将这桩婚事定下。 这皇帝陛下的话都甩出去了,贺征若是当场打退堂鼓,那简直是驳他颜面,只能硬着头皮来“逼婚到底”了。 见沐青霜哭笑不得的猛翻白眼,贺征立刻告状兼甩黑锅:“总之,最开始就是陛下惹出来的!他越说越真,都说到要给沐伯父封爵好给你的婚事添喜了,这才把我吓病的。” 方才将所有心事都说开之后,他忽然就喜欢上了这种在她面前什么都能说的自在。 以前总怕有些话说出来,要被她嘲笑轻视,可当真的坦然剖开自己给她看后,却得到了她的笑脸。 这种感觉真是意外惊喜,让他突然沉迷。 沐青霜果然又噗嗤轻笑出声:“我说你怎么突然就发疯了呢。” 那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活生生帮着将街头闲话传了个三人成虎,可不是吓人么? “那我后来去将军府找你,你跟我较什么劲?还恐吓我。”沐青霜想到这事,立刻敛了笑,斜眼轻瞪他。 “我就想要句准话,你一直不说,我不是没法子了么……”贺征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抬不起来。 两人是并排坐的,他食指一伸,就偷偷摸摸搭上了她的手背。 “怪我咯?!” 沐青霜这一声反问叫他心虚到手指一颤,修长食指立刻呈“跪”姿跌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怪我。” 沐青霜轻轻拍开他的手,旋身正对他,跽身而坐:“诶,你说已经查清楚了我爹的事,那……” 其实她爹也说过,就那么几个可能的人选。即便知道了是谁,如今也不能立刻就拿对方怎么样,这种时候聪明人就该不问。 可既贺征已经查明了,她就有点忍不住。哪怕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也该先知道仇家是谁不是么? 贺征想了想,目光谨慎地觑着她:“这消息很重大。我能不能先提个要求?” “早前你病中迷糊时,就执着于用这消息来换我拿庚帖上门看,这会儿又来?你可真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呢,”沐青霜调侃轻笑,“说来听听,什么条件?” 贺征盯着她的唇,眸色渐暗:“你亲我一下,或者我亲你一下,你选。” 面对他渐渐靠近的脸,沐青霜烫着双颊,忙不迭伸出食指抵在他的眉心,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来。 “我亲不下去。别问我为什么,你去看看镜子就知道了。”若早知最后是这样,她方才就不打那么狠了。 贺征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脸疼,遂无力倒地,以袖遮面。 果然打人不能打脸,也不能轻易让别人打自己的脸,损失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二更……大家早安。 第80章 在沐青霜的吩咐下,原本该在院中廊下候着的护卫、丫头、小厮全都早早被桃红遣到小院门外去了,此刻这间花阁内只有她与贺征二人,外头小院里也听不到旁人的声息。 贺征就那么耍赖似地长身躺地、以袖遮面,而沐青霜则抿笑跽坐在侧。 “我问你啊。”沐青霜轻声开口。 “嗯?” “昨日你姑姑怎没有随你过来?” 昨日贺征来下聘,分明是有几名贺氏亲族长者随行的,可暂代家主的贺莲却没到场。 “京畿道祖宅的那块地已经买回来了,族中打算重建大宅,我让人送她回去照看着些。” 沣南贺氏的祖宅早已在多年前的暴民冲击中毁于一旦,如今贺征将幸存的族人重新拢到一处,大家自就会想着要重建大宅。 沐青霜略作沉吟,点点头又道:“那,你将贺氏家主令和印鉴都拿来下聘,就没想过你姑姑她……” 怕是要气炸。 再怎么说,贺莲在名义上都是代掌贺家事的人,贺征就这么将家主令拿来给她做了聘礼,这不打她脸嘛? “府中的人同我说了,她之前与你起了争执,”贺征并没有拿开盖在脸上的手,只扬唇云淡风轻地笑笑,“她不肯说是为着什么事,我索性直接将家主令交给你。这样,往后就只你能欺负她,没有她欺负你的了。” 这釜底抽薪、快刀斩乱麻的,不愧是贺大将军呢,啧啧。 “既她什么都没说,你也不知我与她谁对谁错,你就这么……啊?”沐青霜哭笑不得。 “你从来都不会无事生非的。” 对于沐青霜是个什么样的秉性,贺征心里很有数的。这姑娘看似嚣张,其实从来行止有度,沐家在利州势大到无人可挡时她都没有真正仗势欺人过,怎么会无端找茬与自家姑姑起了冲突? 想也知道谁是挨了欺负的那一个。 毕竟那是他的姑姑,他自不能做得太绝。可他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受了气,这他不能忍。 所以他将贺莲安置回京畿道老宅旧址,将来也会好生奉养她一家,这就算对得起血脉亲缘了。 沐青霜扁了扁嘴,小声道:“我还想着要她道歉呢……”她不大习惯背后告人的状。 “家主令在你手上,你若想叫她到你面前道歉认错,那是可以的。” “算了,”沐青霜笑笑,“若往后她不再凑到我面前生事,那我就不提了。” 贺征都把她护成这样,她若再咄咄逼人的欺负一个年长者,那也不太合适。 贺征似是想了想,低声又道,“你有公务,不得空打理旁的事,那家主令你交给大嫂或沐伯父代掌就好。我已同族中众人说过了,无人异议。” 废话,如今你才是沣南贺氏真正的顶梁柱,谁敢有异议?沐青霜咬住唇角,哭笑不得:“你不是高热早退了么?怎么还没疯完?这不就成你带了整个贺家入赘我沐家?” “不都说了是童养婿?入赘便入赘吧。”贺征不以为意地笑喃。 经过当年那场冲击,沣南贺氏主家一脉活下来的人其实就他与贺莲两个。 他的姑姑贺莲是她们那一辈最小的,又从未被当做主事人培养,心性上多少骄纵些。加之多年来在战乱中狼狈求生根本顾不上旁的,眼界胸襟都难免落了下乘。当初让贺莲代掌家主令,主要是因他抽不开身,权宜之计罢了,并非因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吃沐家十年米粮,自然清楚沐家都是什么样的人。 依他看来,还不如交给沐家人暂代,循化沐家家风端正爽直,才是真正可以托付的。 最重要的是如今沐家式微,在外难免会遇到一些人不那么讲究的人,他将贺氏家主令当做聘礼交给沐家的消息传出去,外头对沐家自会礼让三分,沐家人就不用再在旁人面前忍气吞声了。 “你又自作主张……”沐青霜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却并不是气恼。 虽她时常一言不合就骂他白眼狼,可其实她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维护沐家。 她心上的这个儿郎,看似待人冷淡疏离,其实骨子里始终是个重情重义的赤忱少年。 他不知该如何回报沐家的恩义,不知该如何待她好,索性有什么给什么,一股脑全交了出来,根本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傻乎乎的。 “至于沐伯父的事,既方才我俩条件没谈拢,那我可就不说了,”贺征稍稍挪开手臂,露出一只眼睛觑着她,“若你非要使出美人计哄着骗着,或许我会说。” 沐青霜敷衍假笑:“想得倒挺美。呵呵。” 反正她父亲那事也不急于一时,贺征想用这事占她便宜,她就偏不如他的意。 ****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四下静谧,却并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尴尬的沉默。 院中树荫里的虫鸣蝉嘶仿佛也懂事地温柔许多,好似能听到阳光穿过枝叶,懒洋洋洒向地面的声音。 这样平凡的清晨里,这样寻常的安宁下,世间万物,全是最美的模样。 在贺征兀自躺地遮面时,沐青霜无声抿笑,起身走到花阁另一侧靠墙的多宝架处取出个梅子青瓷小药瓶。她捏着瓶子折返回来,盘腿坐在贺征身侧,轻轻咬住笑吟吟的唇角,亮晶晶的一对杏目完成两泓蜜水。 不管怎么说,既收下聘礼应了婚约,两人在名份上已然不同。她原以为自己与贺征的相处并不会与从前有太大不同,可此刻她却忽然觉得有点…… 古古怪怪,别别扭扭。 “喂,”她略略撇开绯色笑脸,将手中的小药瓶递出去,“给你药,自己擦一擦。” 方才真不该打他脸的。这下至少两三天不能出门,以这厮此刻明显耍赖讹人的架势,怕是要赖在她家了。 “‘喂’是谁?叫征哥。” 贺征躺在地榻上一动不动,官袍的宽袖覆住大半张脸,只留口鼻在外。薄唇悄悄扬起些许笑弧,是近乎心满意足的模样。 “你还来劲了是吧?”沐青霜笑着伸出食指,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 高大的身躯倏地微蜷,长腿猛然屈膝,整个人如被火燎般颤了好几颤,原本平和的气息顿时大乱。 这么、这么惹不得的吗?沐青霜见状,惊讶又赧然地将闯祸的手背到身后,红着脸清了清嗓子,没再说话。 贺征有些狼狈地略略侧过身背对她,顿了好半晌,才慢慢坐起来。 他眉梢轻扬,将脸凑近她些,含含糊糊道:“你打的,这药该你擦才对。” “谁理你?我向来管杀不管埋的,”沐青霜看着身旁墙面上纹路,止不住想笑,“你自己没有手的吗?” 贺征想了想,将手背到身后:“嗯。” 为了骗这小姑娘亲手给擦药,别说手了,脸都可以不要的!贺大将军就是这么有志气。 “你这人……”沐青霜鼓了鼓腮,垂眸拔掉药瓶上的红缨小塞子,“算了,再让你一回。” 她将沾了药膏的指腹小心凑过去,在他脸颊、唇畔两处红到开始转紫的部位轻轻涂抹。 **** 鼻尖是沁凉微苦的药香,姑娘家温热馨软的气息混入其间,便似的那药香又带着点回甜。 这是个年少跃马的小姑娘,虽生了一张明艳艳的俏脸,气质却总是恣意英华多于娇媚柔软。 为了使武器时方便,她从来不留指甲,指尖总是齐整干净的。 她的指腹与掌心都有长刀与弓箭留下的薄薄软茧,并非娇嫩纤润的那种,可此刻她的指腹轻柔游走在他的脸庞,却别有一种张扬肆意的勾魂引逗,总是不经意地摩挲出莫名的火气。 贺征的脸开始发烫,被她指腹触及的每一处肌肤更是烫得不行。 他有些无措地淡淡垂眸,看到她纤细孱柔的睫毛正轻轻扑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细微颤动,就像柔嫩绒羽轻轻扫开所有假作若无其事的伪装,毫不自知地试图引逗出他心底最隐秘、羞耻的贪婪念想。 心湖上像落下一苇扁舟,不受制地飘来荡去。 “突然觉得我方才很蠢。”贺征嗓音稍喑,低沉笑音似被柔软细沙砺过一遍。 沐青霜手上微顿,扬睫看向他:“什么?” “既都有名又有份了,我同你谈的是哪门子条件?”贺征轻轻牵了牵唇角,忽地握住她的手腕,俯脸倾近,“该是想怎么亲就怎么亲才合理啊!” 这姑娘一定不会知道,从他年少时某次长夜绮梦中出现她的身影开始,她所有突如其来的接近或无心的触碰,对他来说就是极大的考验。 如今既有名又有分了,这砥砺人心的考验,也该到头了。 **** 四目相接,呼吸相闻,沐青霜心音陡重,面红耳热。 阳光斜斜透窗扑了一室,细细碎碎落在贺征的发间。他面上虽有才添的几处心上,可其实仍旧是好看的模样。 此刻他的眼神深得像两潭打着旋儿的热泉,灼烫地攫住她的目光。 “什么、什么条件?”她周身止不住发软,脑子渐渐被那热烫目光煮成浆糊,竟像是突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带伤的薄唇倏地亲了上来。 药膏沁凉微苦的清香随着他火热的气息一道大举侵来,这叫沐青霜脑中蓦地一空,突然傻了似的,只能瞠圆了眸子怔怔看着他,任由他予取予求。 他竟也张着双眼,烁烁目光里好似落进了旭日晨晖,明亮得叫人脸红。 心里像是有一百匹野马在胡乱狂奔,沐青霜实在有些受不住胸臆间的震颤,猛地闭上了眼。 哪知这样一来,某些感知却愈发强烈,她觉得自己可能不止脸红了。或许整个人都像只煮熟待剥的小虾。 他的舌尖倒是“先礼后兵”,耐心地在她微启的唇间游走,黏缠却温柔,似在等待她的回应。 等她终于在那辗转黏缠的温润逗引下松了齿关,这下只剩得个节节败退。 这并非她与他的初次亲吻,却是前所有未有的狂肆热辣。 相濡以沫,舌尖尝到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全是缠绵彻骨的滋味。 有不安分的大掌悄悄覆上她的腰肢,一点点,一寸寸,浑似藏在山地深草间准备偷袭的先锋精兵,沉默却又执着地,慢慢向着某处高地匍匐而来。 她心中生出羞耻的恐慌,腰身略略后退,却被他翻身压下。 清静无人的花阁小院、柔软宽敞的地垫,原都是为了揍他而特地提前清理出的“战场”,此刻却反成了她自己的砧板—— 没错,她觉得自己现在根本就是砧板上一条弱小无助可怜任人宰割的鱼。 沐青霜发誓她真的没有想哭,可当她于娇声急喘间艰难张开双眸时,只看到满目的迷蒙潮湿,接着,便有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自她眼角滑落。 周遭一切连同悬宕在自己身上的人,全都像是水中的倒影,潋滟摇曳成羞人的靡丽之景。 火烫的薄唇熨帖辗转至她的颈间,齿沿轻轻啮过柔软的脖颈,愈发浊沉紊乱的喘息辗转在她耳畔;灼热的大掌如入无人之境,极尽所能地覆揉过所有温软之处。 像有谁当空扬起一把火星子,胡乱四散至漫山的深秋长草之中,眼见着就要烧起燎原野火。 她觉得自己唇间着火,颈侧着火,身上着火,连心里也没能幸免。 烈焰熊熊,由内而外燃起狂肆通天的火光,将思绪都要烧成灰烬了。 **** “休、休战。” 沐青霜死死按住那已然不客气地攀上自己腰带的大掌,气弱地将几欲渗血的脸蛋撇向一旁,气喘吁吁。 惹不起惹不起,贺大将军这般攻势,她头一回见识,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局算她输。 贺征那烫得厉害的脸就贴在她的耳侧,鼻尖轻蹭过她的耳廓。 “萱儿……” 哑声轻逸出她的小名,话尾浅浅拖长,仿佛撒娇。似是有所求,又似故意骚乱人心。 沐青霜拒绝他的蛊惑,想要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被他按住。 她无奈之下,只得将羞耻红面藏进他的怀里:“闭!嘴!” 她这般娇柔羞怯的模样极为少见,显然让贺征非常愉悦。 他暗自平复着紊乱翻滚的火气,闷闷低笑着侧身躺好,将怀中的羞到不想露脸的小姑娘紧紧圈住。 “好吧,那我也……让你一回。” 沐青霜无言以对,只能伸手在他腰间使劲掐了一把,警告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险些就将她给吃干抹净了,这还算让着呢?那若不让,她得成啥样啊?! 她突然开始为新婚之夜的那个自己忧心忡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命途多舛,重写四次,期间wps还崩溃两次,每次丢稿一半qaq,我最近大概是水逆了叭…… 第81章 因着贺征脸上有伤,不方便出门给人笑话,便就如沐青霜所料,趁势赖在沐家住下。 沐家眼下的三座大宅都是武德帝所赐,虽比不得循化祖宅红砖大厝的宽敞豪阔,但在如今愈发寸土寸金的镐京外城里门户也不小,要安置个人住几日倒也非难事。 向筠很快让人收拾出闲置的东客院,贺征的随侍也回将军府取来几套换洗衣物,顺便抱来一些需他处理的公文函件,贺征就泰然自若地在沐家窝下了。 虽说贺征近些日子不必上朝,却也不是当真无事一身轻。既已同沐青霜将话说开,又得了那么大个“甜头”,他心中巨石落地,看着那堆成小山似的公文函件竟都觉得无比顺眼,吃过午饭后就独自留在东院专心处理那些公函。 虽沐青霜与贺征从花阁出来后都没明言,但任谁都猜得出他那伤是何人杰作。 不过沐家人行事本就粗犷豪烈,沐武岱一惯又对这个女儿极其纵容,哪舍得说她?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恶行,不管沐青霜这小混账做了什么,在几乎纵女成痴的沐武岱眼里都叫做“活泼泼的小姑娘脾气”。 听说自家女儿将贺征揍得都不方便踏出门去,他老人家不但没有要教训女儿的意思,还幸灾乐祸哈哈笑,末了吩咐让家医去瞧瞧贺征的伤势,便什么都不管了。 旁的家人见沐武岱都没说大小姐半句不是,且这对当事小儿女自己也不觉这算多大个事,就没谁多嘴,一个个忍着笑权当无事发生。 只沐青演傍晚散值回来时听妻子大概提了两句,便在中庭唤住闲闲路过的沐青霜,哭笑不得地轻斥一嘴。 沐青演轻瞪着妹妹,没好气道:“你既知那时他不过是病糊涂了才闹出的事,做什么还置气下那么重的手?打人不打脸,你小时我没教过你吗?” 从前沐武岱事务繁忙,长居利州军府,在循化家中的时间不多,故而沐青霜小时习武便多是兄长带的。 说来沐青演的性子很是分明,从前带兵时虽是个暴脾气,但只要一回到家中,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就像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比妻子向筠还好说话。 他就很是纳闷,眼前这个算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怎么就成了个窝里横,在外大致拎得清,自家人面前却跟个爆豆子似的一点就炸。 “这也就是阿征有心没想还手,不然你打得过他?”沐青演想想就好笑,“去年冬日里在循化家中时,你俩不是打过一架么?人家让你一只手你都才勉强打成平局,瞎狂什么啊?” 虽说利州人并不认为所有姑娘都该是贞静婉柔的同个模子,可沐青演想着眼下毕竟已是在镐京生活,若她这殴打自己未婚夫婿的事传出去,对她与贺征总归都不是什么增光添彩的事。 他爹一惯是舍不得说这小姑娘半句不对的,他这做哥哥的总该多少提点约束着些。 沐青霜自知理亏,低头拿脚尖画着圈圈,“嗯嗯哦哦”地敷衍应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向筠却护着沐青霜,对自家夫婿道:“那、那事情本就是阿征惹出来的,萱儿生气,打他两下怎么了?又没当真动刀动枪。” 赶上这时沐霁昭也从私塾回来了,摇摇摆摆走到中庭来找爹娘,打老远就听见这三人叽哩哇啦唇枪舌剑,便好奇地背着双手蹭过来听热闹他仰头歪着小脸在三个大人之间看来看去:“你们在吵架吗?” “霁昭,来,我给你引荐你一下,”沐青霜抱起沐霁昭,指了指向筠,“这位,我亲嫂。血浓于水的亲嫂!” 不明所以的沐霁昭盲目点头:“嗯嗯,亲嫂。” 沐青霜又指了指沐青演:“这位,我继兄!跟我绝不可能是一母同胞!一点都不疼我!” 向筠捧腹,沐青演则是怄得不行,又好气又好笑地抬脚虚虚一踹。 沐青霜抱着沐霁昭退后几步,挑衅笑着对沐青演喊:“继兄!你就是继兄!” 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沐霁昭见自家父亲被气得快要喷火,母亲和小嘟嘟都在笑,便就凑热闹地跟着哈哈哈。 才四岁的小家伙音色稚嫩却通透,银铃似地落了一地。刚从小校场回来的沐武岱在垂花门外就听到自家女儿着这莫名其妙的混账话,气壮山河地扬声吼过来:“瞎说什么玩意儿?老子又没续弦,你哪来的继兄?!” 沐青霜见自己胡说八道被父亲当场撞破,哈哈笑着抱起沐霁昭就跑。 沐霁昭在她怀中艰难扭头,疑惑地看向声音来处,用力大喊:“爷爷,‘老子’是谁?为什么要‘巨弦’?” 自从进了私塾之后,这小团子就变得非常“好学”,任何不理解的事情都忍不住要问一嘴。 这问题显然难住了沐武岱,半晌没再出声。 无论是从前在利州,还是如今在这里,一家人始终齐齐整整,每日就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嬉笑怒骂,这不就是最踏实最温柔的市井风烟么? 沐青霜边跑边笑,心道自己这一生可谓幸甚,经过的所有一切,都值得啊。 **** 沐青霜抱着沐霁昭跑出老远,在花园凉亭前又与贺征迎面相遇。 沐青霜想到早上在花阁那场险些燎原的“大火”,顿时面上烧得通红,又想换一头再跑了。 好在贺征没说什么,只是噙笑走上前将沐霁昭接了过去。 “小嘟卟,有糖吗?”沐霁昭环住他的脖子,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寒暄,开门见山。 贺征遗憾地摇摇头:“今日没有你可以吃的糖了。” 沐霁昭迅速抓住重点:“有你可以吃的糖?!” “嗯。”贺征眉梢扬起,炫耀似地冲他晃了晃脑袋。 然后腾出左手捂住小家伙的眼睛,猝不及防倾身趋近沐青霜的红脸,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沐青霜的脸烫到能煎鱼,忍不住羞赧地嗔瞪他,无声以口形道:脸呢?! 不要了。贺征也用口型回她。 沐霁昭挣扎着躲开他的大掌,气呼呼质问两个气氛古怪的大人:“做什么蒙我的眼睛?” “大人吃糖,小孩子不能看,”贺征顺手将他放到地上,摸摸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会长不高的。” 沐青霜咬着唇角撇开红脸,惆怅远目:得,看来这位如今是真铁了心不要脸了,没处说理去。 **** 翌日寅时刚过,天色还蒙蒙黛青,沐青霜困倦地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掀被的瞬间才想起自己还在休沐中,于是又懒洋洋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她在国子学真是忙得个披星戴月,已经有日子没好好睡个懒觉,昨日又与贺征将话都说开,心中无甚挂碍,便忍不住贪懒。 她傻笑着将半张脸藏在枕间,趴卧着轻挠身下被褥,像只愉悦到不知该如何撒欢的小兽,浑身上下都软茸茸的。 片刻后,她自己折腾累了,打个呵欠,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就在她睡回笼觉时,贺征已衣着齐整地去见了沐武岱,两人一道同去小校场。 沐武岱如今每日也无大事需要操劳,沐家的府兵又留在循化,他便只需带镐京宅子里这不足百人的护卫练手。 每日有一半护卫不必当值,练这点人对沐武岱来说真是杀鸡用了牛刀。 将今日着五十人吩咐去场中两两较量后,沐武岱大马金刀坐在校场旁边的回廊长椅上,抬眼斜睨板正立在一旁的贺征。 “做啊,杵那儿干嘛?” 贺征谢过,在他身旁坐下,姿仪规整,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 沐武岱笑啐一声:“有话就说。” 贺征斟酌了片刻后,将自己查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 原来,三司会审之后贺征急急出京去允州多日,表面是为着布防之事,实际却是去查沐武岱一案了。 当初那个做沐家暗部府兵打扮向沐武岱假传讯息的人就地身亡,等沐武岱回过神觉得不对时,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这边断了他倒查的线索,只能束手就擒。 “……暗中收走那具尸体的,是当初朔南王府的死士,”贺征见沐武岱怒目圆嗔,赶忙补充道,“我也是三司会审结束后才知晓的。” 那日审案结束,他与成王赵昂等人一道回内城向武德帝复命时,赵昂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漏了两句,就被他听出了端倪。 沐武岱之所以生怒,倒不是误会贺征早就知道却按着不说,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赵诚铭这狗……”他强咽下骂脏话的冲动,扭头直视着贺征,“是他暗算的我,还是他在为什么人遮掩?” 若是武德帝暗算他,道理上是说得通。可以他对武德帝的了解,此人爱惜名声,一心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开国圣主,即便有志于遏制各地裂土为政的隐患,也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贺征道:“陛下是为什么人遮掩,这事我不敢确定。但我去查过了,传话那人祖籍允州。” 而当今皇后陛下,恰恰好出自允州姜氏。 “皇后陛下?”沐武岱眉心皱成个“川”字,“她一直不涉军政事务,对我出手图什么?” 无论前朝还是如今的大周,王爵及以上都可由夫妻共掌军政大权,帝后二位陛下法理上自也是照此办理。 但世间本就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脾气、能力千差万别,当有些人并不适合担当大任时,夫妻二人就会协商权力分工,并不一定死板守着这规制。 就像如今的汾阳公主府,驸马苏放出身前朝名门,性情偏于风雅柔善,对掌权之事毫无兴趣,便自觉打理公主府家宅琐事,从不强要与赵絮分权。 而在当今的皇后陛下还是朔南王妃时,就是个一心在王府后宅持家育子的人,几十年来从未表现出任何涉及军政大权的野心,怎会在复国之战最紧要的关头,莫名其妙对沐武岱这个当初的地方豪强出手? 既武德帝自己都不打算用阴招来解决各地分裂的遗留问题,皇后陛下掺和进来又图什么? “话头是成王殿下透给我的,但无法确定他的用意,”贺征又道,“陛下已经知道我在查这件事,虽未挑明直说,但言下之意就他知道您是被人暗算,会给您补偿,示意我停手不要继续查下去。” 他从淮南回来那日在勤政殿,赵诚铭突然提到说对“沐武岱有愧,要借他女儿的婚事为由,给他个封爵补偿,对外就说是为沐家添喜”。 那时贺征高热迷糊,可这几日再细细回想,就能品出其中很明显的敲打之意了。 这都什么破事?越扯越复杂了。沐武岱靠向长椅椅背,抚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你的意思是,也有可能是赵昂那小犊子想借刀杀人?” 虽说眼下武德帝年富力强,可从古至今,储位之争都不是事到临头才会爆发,许多动作总是要做在事前的。 眼下储君之位呼声最高的人,显而易见是皇后所出的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功勋平平,又只是陈婕妤所出,明显胜算不大。 若借贺征与沐家的手搬倒了皇后,对赵絮来说无疑是个巨大冲击,那么受益者自然就是眼下居于赵絮次席的赵昂了。 贺征不是个凭推测就铁口直断的性子:“事情的线索是指向皇后陛下,但成王殿下搅和进来的意图也叫人看不明白,暂无法断定是谁做的。” 以当时的情况,身为朔南王妃的皇后陛下有权利调动朔南王府名下任何人,所以她是有能力对沐武岱下套的人之一。 可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她这么做能得什么利益,所以在证据确凿之前,还真不敢说事情就是她做的。 而成王赵昂看起来在这件事上有利可图,可依他当时的地位和手中有限的权利,根本无法驱策朔南王府死士。 “沐伯父,我今日就是想问问您的意见。您看是要我继续查下去,还是接受陛下安抚示好的补偿,将此事揭过不提?” 经过之前几次教训,贺征总算开始学着不再闷头独断替别人做决定了。 沐武岱认真思索了好半晌,才道:“若赵诚铭要给封爵,老子当然受得起。既他已敲打过你,你就别再冒进专门去查。反正雁过留痕,慢慢看下来总是能找到端倪的,等到证据确凿时老子再找祸首算黑账。” 若他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怎么可能执掌利州几十年。他是既要武德帝的“封口费”,暗地里也不会放弃为自己报仇雪恨。 “行,那就按您说的办。”不大动干戈专门去查,但只要线索凑到眼前,那就顺藤摸瓜。 沐武岱悠哉哉翘起了二郎腿,欣慰地笑着调侃道:“唉,你这要成亲的人,是不一样了啊。若照你以往的性子,怕是闷头就查下去,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在我老人家面前吱声。还知道要来问我意见了?”不错,有长进。 贺征略略垂下脸,抿住唇角的笑:“是您女儿教得好。” “作为你未来岳父,我对你这态度很满意,”沐武岱眼神幽幽地瞟向身旁的年轻人,“可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要说一句,你小子会不会太没出息了一点儿?!” 这都还没成亲呢,就一副事事以夫人的话为尊的模样,啧啧。 老岳父都看不下去了。 贺征抬眼看向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在‘夫人’和‘出息’之间,当然是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老岳父:滚滚滚,老人家牙口不好,不爱吃狗粮! 第82章 在中原婚俗中,商定迎娶的日子称为“请期”,而下聘则为“纳吉”。因早前长达几十年的战乱导致诸多不便,大家也习惯了婚俗从简,“请期”通常归到“纳吉”当日一并完成。 然而贺征前来下聘那日,因是武德帝脑门子一拍临时定下的,又有成王赵昂及内城属官随行,两家人都被闹得有点懵,竟没一个人想起“请期”也该随下聘一道,实在是乱七八糟。 认真说起来,在武德帝为贺征“主持公道”的搅和下,这门亲事无论按中原风俗还是照利州习惯,所有的仪程全乱了套。 好在沐家人向来不大看重中原的繁文缛节,而贺征也不是个墨守成规的,既事情已经成了这般,如今便就想到哪儿是哪儿,只要好生生将这门婚事操办规整也就是了。 贺征窝在沐家养了两日“伤”后,便亲自回去请了旁支叔父贺豫到沐家来,正式与沐武岱协商婚期之事。 按说这事该请与贺征血缘更近的贺莲出面,但贺征已借“重修祖宅”为由将贺莲送去京畿道,这事自然就落到了贺豫的头上。 想是因为出身贺氏旁支的缘故,贺豫的性子柔和内敛,并没有什么倨傲专横的毛病,加之又是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处事与贺莲相较自然圆融许多。 而沐武岱本身就是个有一说一的利落脾气,这两位凑到一起谈“请期”之事,简直半点波折也无,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择出了两三个备选日期。 贺征上前一瞧,当即毫不犹豫地指向“八月十三”这个日子。 跟着凑上来的沐青霜看到他指的那个日期,当下脸红得不敢看人,又想按着贺征打一顿了。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开光、破土、修造。 “倒是个大吉日,”贺豫捋着长长美髯,乐呵呵道,“不过今日已是六月廿四,这满打满算,离八月十三不足两月,只怕是……”急了点? 这位老人家委婉,话只说了一半。沐武岱可就不客气了,扭过脸眼睛就瞪得铜铃似的:“小子,你很急?” 贺征淡垂眼帘,实诚应声:“嗯。”可以说是非常遵从本心了。 沐武岱顿时捏紧了拳头、墨黑了老脸,忍了好半晌才没发难。 作为一个即将嫁女儿的父亲,他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老人家是过来人,哪里会不知这臭小子是在“急”什么?真想一拳给他捶成肉饼。 可沐武岱扪心自问,若贺征答“不急”,他老人家大约也愉快不到哪里去。 哎,这老父亲的心哟。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此刻的沐青霜已活像浑身着火似地,整个人由内而外红通通,垂着脑袋如老僧入定般,定定看着地上的砖缝,仿佛随时准备从那砖缝中遁走。 对于自己此刻的羞赧别扭,沐青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利州人在男女之事上的风气野烈,她生在利州、长在利州,自然多少有些“见闻”,加之她性子本就跳脱外放,又是个年少跃马的小将军,与贺征也有过那么几回过于亲密的唇舌纠缠……总之,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自己站在两家长者面前,合该是镇定从容的模样,潇洒自若地陪着他们将这“请期”之礼过完就是了。 可自打她进了正厅以来,什么镇定从容、潇洒自若,半点都没有的。才不过一盏茶功夫,她脸上已经烫得个热浪滚滚,半个字都没哼哼过。 沐青霜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身旁的贺征一眼,心中嘀咕:两相比较,这厮倒是比她出息得多。虽也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到底还应出了个“嗯”字呢。 ****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八月十三,秋分之日。 说来急是急了些,但两家都是家底丰厚又不缺人手的门户,操办起来倒也没什么仓促之处,甚至都不必两个当事人亲自过问。 贺征毕竟不是个闲人,在沐家赖了三日,到婚期议定后,便不甘不愿地回将军府去,只能每日忙完事才抽空过来见见沐青霜,聊慰相思。 而沐青霜正在休沐中,就在家闲闲晒着懒骨头,哄哄自家别扭的老父亲,偶尔被大嫂向筠叫去看看嫁衣首饰什么的,比起贺征就惬意多了。 转眼到了六月廿九,这是沐青霜休沐的最后一日。 自明日起,被录取的国子学首届武科学子就要开始陆续入住雁鸣山的学舍,她这典正自然也要准备开始做事了。 这日午后,她独自在自家水榭中摆了茶果小桌席地而坐,乘着水畔凉意,手中捧着录取名册翻来覆去。 之前考选她是全程在场,过后在国子学与同僚们审议最终名单她也没有落下,自然很清楚都有哪些人。但这份名册中记载有每位学子的详情,包括年岁、籍贯、出身门第等等,是供四位典正提前对学子们有所了解之用的。 这名册她早已翻过好几回,不说倒背如流吧,烂熟于心还是有的。今日之所以又拿出来翻看,主要是她突然有些紧张。 这些学子来处不一,家门有高有低,性情自也五花八门,绝不会像从前在她手底下的那群自家府兵那般言听计从,想也知道肯定少不了刺儿头。 早前她没想太多,总觉该怎么训就怎么训,没什么大不了。可眼见着事到临头,她心里竟就不受控地悬了起来,突然就有点茫然惊慌。 毕竟是训武科为主的将官之才,课程设置上自然没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东西。万一有人在日常训练中受伤了,甚至不幸……那可怎么办?! 国子学武科讲堂是汾阳公主赵絮顶着巨大压力才筹办起来的,如今朝野都盯着呢。若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可不就完犊子了?!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坐立不安起来。 正当她毛躁躁挠头时,听到背后有动静,立刻警醒地回头,却被迎面一只大掌捂住了眼。 宽厚温热的大掌就那么盖住了她半张脸,顿使她目不能视。 这是一只惯使长枪的手。 手指修长,指腹与掌心都有薄茧,粗粝又温柔地贴着她的肌肤。 熟悉的热烫气息贴近,下一瞬,她腰间一紧,后背便靠上坚实而炙烫的胸膛。 许是因为被捂住了眼睛,明明并无旁的出格之事发生,沐青霜却莫名羞耻地红了双颊,浑身绷直。 “别闹,手拿开……”她试着撇头,那大掌却如影随形。 于是她抬起手就想去将那大掌掰开扔掉。 哪知她才伸出手,原本环在她腰间的那手却倏地将她两手制住。 身后拥着她坐下的人沉声低笑,笑音犹在耳畔,她微启的双唇已被捕获。 温热湿润的吮舐轻啮,将她的身心都搅扰得直发软发烫,终究被迫得松了齿关。 她整个人被困在炙烫怀抱中,双目被遮,两手被缚在身前,这般情状之下,旁的感知就愈发强烈,一股可耻的酥麻自她尾椎骨蜿蜒而上,叫她腰身发软,只能无助倚向身后那坚实胸膛。 耳旁是倏忽风声,伴着从湖中假山奇石上奔腾而下的活水激流潺潺之音。 盛夏午后的晴光里,风声水声交织,为此刻羞人的唇舌纠缠倍增了声色。 **** 绵长深彻的亲吻过后,心满意足的贺征将下颌抵在怀中人的肩窝里,像餍足的大猫紧紧抱着好不容易猎来的无助小兔。 “方才来时瞧见你似乎在发愁?怎么了?” 贺征沉沉哑音带笑,热烫俊脸贴着馨软蜜颊。 满面赧红的沐青霜重重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掌,“啪”地一声脆响后,那大掌翩跹一个反手,就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十指相扣。 自从有名有份后,这“童养婿”没脸没皮黏起人来,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能瞪落。 沐青霜无奈地鼓了鼓腮,只能由得他去,红着脸道出了自己方才的担忧。 “……你想啊,这武科讲堂不同于寻常讲堂,总是训得多读得少,那总是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的吧?” 国子学武科此次招收的学子大都十二三岁的年纪,也就是在之前战乱年月长起来的那批孩子。 战时中原民生几近废弛,所谓穷文富武,这个年岁能有武学根底、又通文墨,最终闯过国子学武科层层筛选的中原孩子,家境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谁在家又不是如珠如宝呢? “你是担心若有差池,他们家里人会不服生事?” 贺征略略偏过脸看向她的眼睛,下颌杵着她肩窝轻蹭旋过,惹得她发痒直躲。 “嗯。不止担心他们家里人,也怕若是出了大茬子,对朝野上下都没法交代。”沐青霜想想就头疼,索性任由自己瘫软窝进他的怀中,烦躁躁叹了口气。 “可这毕竟是要栽培将官之才,又不能手软……” 她这难得愁眉苦脸的模样,落在贺征眼里真是可爱至今,于是他忍不住噙笑在她唇畔轻啄一记。 贺大将军这突袭偷香虽得手,却成功挨了两下肘击。 “战场上刀剑无眼,平日里训得越狠,届时他们活命的机会才越大,这道理你是知道的,”吃痛的贺征笑着圈紧她,耐心地宽慰道,“当初在赫山,夫子教头们是怎样训我们的,你往后也比照着当年尺度做就是,不必有顾虑。” 做武科的夫子教头,与为人将帅者一样,平日必须不遗余力地训下去,这样将来学子们真正上战场后,才会有能活命的真本事。 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仁慈。 可“不遗余力”的训练,自就可能出现不可预知的风险与损伤。从前在赫山就有过学子重伤的先例,而真正行伍之人,在新兵营里的训练就更为残酷,训练造成损伤甚至更严重的后果。这种事真的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沐青霜垂下脸,拨着他的指尖嘟囔道:“以往我们在赫山,因是战时,训得再狠大家都能理解,训死训残都不会有人二话。可如今时局已大不相同,若真训出点事来……” 她揪住贺征手背上的薄薄皮肉捏来捏去:“段微生只管讲经史子集、兵法策略,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慕映琏背后有执金吾慕随,怕是真将人训死训残也压得下来;至于秋霞,她是有功勋的解甲战将,任谁都会让她三分。就我什么都没有。若真出了事,哪怕是我们四人一起造成的过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郭大人指定会推我出去扛锅。” 有些事不想时没觉得如何,方才她翻着名册忧心的念头一起,许多微妙的隐患就接踵涌现在她脑海中了。 毕竟如今的沐家风光不再,而从前她又只带过自家府兵,哪怕战绩辉煌,也因不在官军序列而未受到过来自朝廷的嘉奖或勋封。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眼下的四名典正中是最适合扛锅担责的对象。 贺征静静听完她突生的忧虑,长臂一展,取来小桌案上那只盛着果茶的琉璃杯,顺手喂到她唇边。 沐青霜心中烦乱,倒也不与他客气,低下头就着他手上的杯子浅啜一口。 “好好一个沐小将军,怎么突然傻乎乎的?就算真出了事要问责,那也是整个国子学共同的责任,被弹劾人的定是国子学祭酒郭攀,哪会无端端推你这个典正出去扛锅?” 到底沐青霜只是个小小典正,从前在利州时又不涉政务,对如今的律法细则了解并不如贺征全面及时,所以才会生出这般焦虑与担忧。 虽大周建制不久,但因有前朝末期新政时的各项法度条令做框架,朝政诸事都有相应约束,许多事至少在明面上不至于太离谱。 “待你之后旬休时,我陪着你将各项律法一条条补起来,往后你心中有底,就不会畏首畏尾了,”贺征薄唇微扬,垂眸望着怀中浅啜茶饮的小姑娘,“再说了,谁说你什么都没有?” “嗯?我有什么?” 沐青霜疑惑回眸,才被果茶浸润过的柔唇滟滟烁着诱人光泽。 “你有我。” 傻姑娘,你只管往前冲,什么都不必怕。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在。 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更晚。夜深人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理我qaq,爱你们~~趁着半夜三更,我悄悄咪咪捉个虫,嘿嘿 第83章 你有我。 就这么短短三字,没有什么华丽缠绵的修辞,不是什么扣人心弦的承诺,却像字字裹了糖霜的珠玉,在沐青霜的心间滚来滚去,轻轻碰出动听天籁。 依照贺征那素来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性子,这就意味着他已将此生此心都双手奉上。别扭又寡言的大猫这就算认了“主”,任由宰割,任由蹂躏。 年少时沐青霜从不吝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到如今,轮到他来倾尽所有。 痴缠随护,至死方休。 沐青霜轻抿笑唇转回头去,放任自己像个无骨的娃娃般靠着身后的怀抱。 前方的廊檐下,午后的晴光炙盛,灿金如粘稠软蜜泼了一地,使人在呼吸吐纳全是甜。 片刻后,她使劲往后仰起头,举手在俯首望着自己的贺征下颌挠了挠,逗猫儿似的:“我的?” “对,你的,”他笑着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盖章落印。” 沐青霜乐不可支地歪倒在他怀里:“真是奇怪。你这人,甜言蜜语说不出几句,占起便宜来倒是一套套挺熟练啊。到底打哪儿学来的?我怎么就不会?” 贺征收紧怀抱沉默不语,只是避开她轻询的目光,抬头直视前方,噙笑的眸底光华流转,像春日正好时枝头迎风灼灼的桃花盛放。 他不太好意思说,对儿郎们来说,这种事好像也不太需怎么学,“想”得多了自就会了。 要说对沐青霜有“想法”,这事简直能追溯到贺大将军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时。 怀中这姑娘一定不会知道,从他年少时某次长夜绮梦中出现她的身影开始,之后的许多年里,每个太阳升起的瞬间,他心中都在羞耻而甜蜜地祈盼日落。 因为只有在中宵夜静时,她才会翩然入他梦中,任他“为所欲为”。 在无数场“污七八糟”、“怪里怪气”的荒唐梦境中,该想的、不该想的,那都是“想”过的。 当然,如今也…… 沐青霜倏地弹身坐直,哧溜溜缩到旁侧的位置,面红耳赤地瞟他一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那魔掌是在做什么?” 说完,自己倒了杯果茶仰脖子灌了下去。输了输了,她到底比这厮要脸些。 红脸贺征无辜地低下头,看看自己那只作孽的大掌:“若我说,是它自己跑到你腰带上去的,你信吗?” 沐青霜伸腿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席上。 信你个鬼,流氓。 **** 六月卅日,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与段微生四人在雁鸣山下汇合,国子学武科讲堂首届学子们也陆续赶来。 因这届武科讲堂只是试行,除四位武学典正外,国子学给雁鸣山这头仅配备了三名经学夫子、两名属官、十六名巡防守卫,以及十名杂役小吏。 拢共三十五人,要负责的是一百位学子的种种,多少有些吃力。 课业上都还好,沐青霜与林秋霞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不敢说十八般武艺都精通,但能教的东西也足够多;而慕映琏与段微生各自家学渊源,倒也不至于束手无策。最麻烦的就是只给了十六名巡防守卫。 此地远在京城东郊十里之外,防务上与城中是比不得的。 且偌大个雁鸣山都划归国子学武科教学之用,光这原雁鸣山别苑就不小,更别说后面还有方圆近三十里的山林,十六名巡防守卫放到这里简直如泥牛入海,最多只能做到巡防讲堂、学舍外围,后山就完全顾不上了。 段微生挠挠头,颇为乐观地宽慰众位同僚:“这里除了咱们这些人,就只一群学子,也不至于有什么歹人从后山潜下来对咱们不利吧?” “嗯,这倒是,”沐青霜回想了之前樱桃宴时自己在山间所见的种种细节,对同僚们道,“但雁鸣山虽不算深山密林,不至有大型猛兽出没,却也有不少伤人野物,夜里还是需得警醒些才好。” 慕映琏道:“那这样,咱们联名再请郭攀大人与各部协商一番,看能不能拨一队兵给咱们做巡防用。在有结果之前,就咱们自己多辛苦着些,就三十五人一道轮流帮着巡防,如何?” 沐青霜与段微生都觉慕映琏的提议已算是目下最好的解决之法,便都点头。 林秋霞想了想,补充道:“光三十五人其实还是顾不全后山的,三位经学夫子与属官体弱些,怕也吃不消,不若就将一百名学子调动起来。” 四人商量好后,就这么定下,由段微生执笔成文,当日就命人快马送回城中,禀给国子学祭酒郭攀。 就这样,雁鸣山武科讲堂例行夜巡后山的时间固定在每日戌时到亥时,巡山两个时辰,尽可能排查各种隐患,也顺便让学子们增强体力并习惯于黑暗中行动,相当于多一项训练,一举两得。 七月初一正式与学子们见面时,慕映琏代表雁鸣山武科讲堂四名典正颁布了这个规则。 由于这事是四位典正昨日才定下的,学子们并未在事先收到的课业安排中见过,当即就有人领头爆出反对之音。 虽这百人只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但能从近八百名应考者中脱颖而出,通过国子学层层考核与筛选,自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平日里少不得是众星捧月的,当然就会有出色少年人特有的狂傲与反骨。 况且他们各自家门出生高低不一,就少少几个高门出身的孩子场面上略规矩些,剩下多是些市井之气更重的中等之家小滑头,这种孩子闹起事来是最不怕人的。 台下的学子阵型立时大乱,领头闹事的五个孩子振臂一呼,冲到最前头,带着所有同窗与台上四名典正高声对峙,一条条列数“夜巡不该是学子责任”的理由。 他们每吼出一条,不管有理没理,身后那九十五个就跟着喊得震天响,惊得漫天都是飞鸟扑簌簌。 慕映琏几回张口欲解释“例行夜巡”只是权宜之计,却总是立刻被台下嚣张震天的声浪挡了回来。 慕映琏与段微生年少时,因战时的中原各项不便,皆是受教于自家私学。慕氏与段氏都是前朝延续过来的中原望族,即便战时私学从简,家门规矩依旧不失森严,学子们素来都是师长怎么说怎么是,他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两人有些茫然着慌,面面相觑地来回递着眼色,又转头与沐青霜、林秋霞小声琢磨着要怎么与这群激动到沸反盈天的皮孩子讲道理。 林秋霞噗嗤一笑,手肘拐了拐沐青霜:“小场面,交给青霜。” 沐大小姐可是当年赫山的混账小纨绔之首,她在赫山带着人跟夫子教头们对着干时,这群孩子还在襁褓中呢。 段微生小声叮嘱道:“那你好好与他们讲……” “讲个鬼,”沐青霜嗤笑一声,“这时候讲道理没用的。” 愿意投考武科的孩子,性子自然比寻常孩子野些。今日才正式入学第一日,这些孩子还没有心甘情愿受各种约束的真正觉悟,对师长们未必立刻就会有真心诚意的敬重与顺从之心。 作为当年赫山戊班小纨绔之首,沐青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闹这一出。 这百人放在外头同龄人中都是出类拔萃者,家中又不乏背景靠山,恰是十二三岁这无知无畏的年纪,恃才傲物是难免的。 他们初来乍到,对各位夫子教头的真材实料心有疑虑与不服,今日这是存了心借机闹场,试探师长们的底线,为将来双方的相处定规矩呢。 这时候讲道理,他们会听才怪了。 “你想怎么做?”慕映琏有些忐忑地问道。 沐青霜并未答话,只是扬唇一笑,转头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取了支长枪在手上掂了掂。 今日台上的兵器架原就是个摆设,上头的兵器全都不曾开刃,长枪的枪头只是木制削出个模样而已,并无精铁枪头。 在慕映琏与段微生瞪眼低呼中,沐青霜扬手朝台下狠狠一掷—— 霎时天地清静,原本还群情激昂的学子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 学子们都眼尖,早就看清台上兵器架上的兵器无一开刃。 可当那支只有个枪头形状的木制长枪从沐青霜手中脱出,竟呼啸着破开了晨光,硬生生扎入地上存许,正好在方才慷慨陈词的那名小子脚下。 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正正抵紧他的鞋尖,震得他脚趾发麻,面如土色。 沐青霜走到台子边沿,单膝微屈蹲在那里,垂着两手,神情闲逸地俯视着台下那惊魂未定的小子。 “敢问少侠尊姓大名?嗯?” 那小子僵了僵脊背,硬着头皮回视她:“问、问我名字做什么?” “哟哟哟,敢领头闹事,却不敢报上大名?”沐青霜挑衅地笑道,“我这人江湖得很,不喜欢揍无名之辈。” 在她身后,段微生哭笑不得地摇头,嘀咕道:“身为师长,哪有这样与门生讲话的?”太吊儿郎当了。 说着他就打算上前去圆场,却被林秋霞扯着袖子拉住:“这种时候你那套不管用,看着就是了。” 想是知道所有同窗都看着,面子拉不下,那小子渐渐收敛好先前的惊惶之色,外强中干地梗着脖子,硬气回道:“允州德水堂姜氏,姜鸿轩。” “哟,皇后陛下家的远亲,难怪狂得这么起劲,”沐青霜以眼神锁定他的目光,轻笑出声,“读过书吧?” 这纯是废话一句。台下百名学子应考时都通过了文考一项,有哪个是没读过书的。 “读过又如何?”姜鸿轩紧了紧嗓子,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做何解?”沐青霜笑嘻嘻望着他,舌尖在左腮抵出个嚣张的拱弧。 姜鸿轩吃不准她到底想干嘛,吞了吞口水没敢应声。 “既你答不出,沐典正就来给你上这第一堂课,”沐青霜缓缓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紧着自己的束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按江湖规矩,既你敢冲到最前挑头闹事,那就得有挨打的觉悟。能听懂吗?” 姜鸿轩没料到她会是这样个泼皮般的对策,当即恼羞成怒地跳脚:“哪有你这样为人师长的?!” “你当这台上有你师长了吗?”沐青霜似笑非笑地挑了眉,“我知道,此刻你们心中对与我们几个的师生关系是不服的,那咱们就将这身份暂放下,先按江湖规矩走一趟?” “既你们对‘例行夜巡’之事不满,又不愿好生生听人讲这事来龙去脉的道理,那咱们就痛快些,打一架。若我输了,这事如你们所愿,作废。若我赢了,你们就老实些别再废话,怎么样?” 姜鸿轩稚气的面上有些绷不住了:“你怎么能与我动手?” “凭什么不能?就凭你是皇后陛下的远亲?” “那不是,”姜鸿轩还是有点骨气的小子,“你是大人,我们都只是孩子,你若同我们动手,那不成以大欺小了?” “我呸,许你们以小欺大,我们就不能以大欺小?没这道理,”沐青霜摇头笑斥,“你们这个年纪最刁滑,打算讨便宜时就说自己是大人,眼见要吃亏了就说自己是小孩。这套在旁人那儿好使,在我这儿可不行。” 姜鸿轩左右看看身旁同窗们,几人脑袋凑到一处嘀咕了两句后,他重又抬头看向沐青霜。 “我们五个,打你一个,敢不敢应?” “好,”沐青霜将左手负在身后,浅蓝色武官袍的衣摆被风轻轻扬起,“我再让你们一只手,免得你们说我欺负人。” 学子们隐隐哗然起来。 虽说他们年纪不大,可全都是有习武根基的,这在之前的武科考选中是印证过的,沐青霜不可能不知道。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她这究竟是自信过头还是狂妄托大? “我不是自信过头,也不是狂妄托大,”沐青霜从嘤嘤嗡嗡的议论中听到这两个词,笑弯了眉眼,“我就是单纯瞧不起你们的实力罢了……” “了”字尾音尚未落地,她已从高台上跃身而下。 浅蓝色武官袍掠出一道恣意的影,疾如山风扑面,无声鼓张起凛冽气势。 那五个学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手一个掼翻在地。 前后不过几息的功夫,大家仿佛就眨了眨眼,下一瞬就见她拍了拍手,睥睨的目光巡视全场。 “我赢了。” “没你这样!”满脸涨红的姜鸿轩爬起来,顾不上拍拍身上的灰土,跳着脚据理力争,“你偷袭,胜之不武!” “你们到雁鸣山干嘛来了?!”沐青霜终于凛目正色,掷地有声,“雁鸣山武科讲堂,教的是明日将星!将来是上战场的!希望你们一辈子都记得:两军对垒是你死我活之事,不是君子之争!对方杀过来前不会先看黄历选吉日,更不会提前敲锣打鼓通知你布阵!或许前一刻对方还在阵前与你嬉笑叫骂,下一刻盾阵后就会闪出箭雨将你扎成刺猬!只要踏出了家门,就不要轻易松懈防备之心,无论面对什么人,你们都得随时做好还手的准备。懂了吗?!” 他们还小,只知踏进雁鸣山武科讲堂后,自己将走上一条如何光荣的前路;却未必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多少惨痛的壮烈。 这是典正沐青霜教给他们的第一课。 **** 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各项事宜顺利运作起来。 闹那一场过后,学子们对沐青霜极其服气,对几名典正及经学夫子也多少给点台面上的敬重了。 到了七月十五,师生双方经过半个月的熟悉与了解,渐渐熟稔起来,雁鸣山的气氛便一日日如当年赫山讲武堂,于热闹和乐中鸡飞狗跳。 十五这夜的后山夜巡是沐青霜带队。 此时夏末秋初,山间长虫出没,为了避免它们跑到山下学舍滋扰,沐青霜便带着学子们沿路用雄黄粉洒出边界来。 姜鸿轩凑到沐青霜身旁,边朝旁边洒着雄黄粉,边嬉皮笑脸道:“沐头儿,听说你与贺大将军要成亲了?” “滚,什么木头?难听死了,”沐青霜低声笑骂一句,“我与谁成亲,关你什么事?” 姜鸿轩阴阳怪气地哼道:“怕是他没见过你在我们面前这种凶巴巴心狠手辣的模样,若是见了,说不得就要吓跑!” 后头一群人立刻起哄:“就是!鸿轩面子大,赶明儿让你家里人把贺大将军请来瞧瞧,这么吓人的媳妇儿,看他还敢不敢要。” 这半个月的各项训练下来,数沐青霜与林秋霞两人训得最狠,这些姑娘小子都“记仇”呢。 沐青霜与这帮姑娘小子混熟了,于课业之外倒没什么师长架子,惯与他们嬉笑怒骂混作一气。 “嘿,你们这些见不得人好的狗嘴。再叽叽歪歪胡说八道,我将你们绑林子里喂狼信不信?” 说来她与贺征已有半个月未见,心下多少是有些想念的。 好在明日就轮到她与林秋霞休沐,一大早就能回城了…… 静夜林中,沐青霜无声扬唇,笑得蜜甜。 **** 一路说笑打闹着下了山来,已近子时。 大家从别院后门鱼贯而入,在湖畔空地列队。待沐青霜点齐人头后,大家一起走进湖心曲廊,学子们要往学舍那头去,而沐青霜自是回夫子院的,便在曲廊中间的岔路分道扬镳。 姜鸿轩走出去老远后,回头冲沐青霜扬声怪笑:“沐头儿啊,若将来贺大将军当真不要你了,你也莫急,待我长大些是可以将就的!” 他周围有好些个少年也跟着瞎起哄:“沐头儿别理他,选我!我比他高!” “我比他俊俏!” “我……我比他经打!” 末了连小姑娘们都来跟着起哄:“沐头儿,选我!我香香软软,比这群臭小子好多啦!” 七嘴八舌的放肆笑闹,惊得鸟飞鱼蹦,几乎半个雁鸣山讲堂内都能听到这群孩子们胡闹的动静。 “闭上你们的鸟嘴!滚回去睡觉!”沐青霜回头笑骂一句后,便摇摇头走了。真是一代更比一代浪,什么浑话都敢说。中原少年们的矜持呢?! 独自笑着走下曲廊,渐渐接近自己与林秋霞、慕映琏同住的夫子院时,远远就见垂花拱门前人影绰约,有灯火暖光烁烁点点。 四名典正每日轮流带领学子上后山夜巡,但留在这里的三人都会在子时之前凑到一处,等到上山的人安全回来后才会各自回去歇下,倒也有情有义。 沐青霜溜溜达达走近前去,看清门口站的人后,顿时有些傻眼。 除了林秋霞、慕映琏和段微生外,人群中还站着满面憋笑的成王赵昂,以及,夜色都遮不住一脸青绿的贺征。 这,就很尴尬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应该改名叫“许乘月总在重写”,本来想一口气写两章的……实在肝不动了……爱你们~ 第84章 虽说雁鸣山离镐京外城不过十余里,附近也有一个小镇及若干村落,但武科讲堂培养储备将官,除偃武修文外还需磨砺心志,务求使少年人们学会耐得住寂寞与枯燥,因此不到休沐之日学子不能随意踏出讲堂大门。 如此一来,他们每日能见到的人就只有文武课业的师长、护卫、属官、杂役,这其中又以几位师长与他们最为亲近。 百名学子都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大多数人初次离家就进到这种几乎要与世隔绝的环境,加之各项课业皆不轻松,每日身心俱疲下,自就很快对几位师长生出依赖亲昵之心。若师长们性子再随和些,他们就会彻底将其当做“自己人”,闲暇之余相处起来便没什么拘束分寸。 方才那阵貌似轻挑的七嘴八舌其实没什么恶意,也不至于当真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不过就是皮孩子撒娇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这半个月里,他们除了在性子持重些的慕映琏面前还不大敢造次外,沐青霜外、林秋霞、段微生三人都遇到过类似方才那般瞎起哄的胡闹场面,因平常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人会来,大家习惯了以后便也没当回事,由得他们闹腾。 沐青霜尴尬抿笑偷觑了赵昂与贺征一眼,心中自嘲笑喃:夜路走多了总要见鬼,这下可算被逮个正着。 “……呵呵呵,那个,皮孩子们瞎胡闹,不当真的,”沐青霜笑得略僵,强忍住挠头的冲动,对赵昂执礼道,“成王殿下安好。” “沐典正不必多礼,”赵昂轻咳忍笑,“夜巡辛苦了。” “分内之事。”沐青霜淡垂眼帘,对贺征与赵昂半夜抵达雁鸣山的意图直犯嘀咕。 若说是因私前来,那明日就是她休沐,贺征特地提前赶来方便明早接她回城,这倒合情合理;可赵昂来做什么? 若说为公,这雁鸣山讲武堂属国子学辖下,得多大一件公务才能同时惊动成王殿下与鹰扬大将军这两尊大佛莅临? 一时吃不准这两人的来意,众目睽睽之下,沐青霜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贺征才好了。 这称呼之事拿不准,自也就不知该不该行礼,实在叫人头疼。 正当她偷偷咬着唇角蹙眉踌躇之际,慕映琏语带调侃地轻笑:“青霜这是累得断片儿了?都成王殿下‘安好’了,贺大将军就‘安不好’?” 沐青霜在心中暗暗为慕映琏竖个大拇指:关键时刻,还是琏姐靠得住。 看似打趣的胡话,其实是在告诉她,这二人是因公而来,她对贺征也该执礼。 “是是是,累得脑子空了一下,”沐青霜顺着慕映琏递来的梯子就下,也规规整整对贺征执了武官礼,“贺大将军安好。” 此刻贺征面上的神色已如常,平静地应了一声后,对众人道:“既四名典正都已到齐,那你们商量一下由谁接卫队令牌吧。” **** 六月末刚来那会儿,雁鸣山这头的四位典正就将“巡防人手短缺”之事报给国子学祭酒郭攀。 郭攀倒也重视,经过半个月的斡旋,终于勉强与各部达成共识,并得到武德帝首肯,从负责镐京内外两城的皇城司及执金吾手下北军各抽调五十人,给雁鸣山讲堂凑了一支百人巡防卫队。 加上原有的守卫十六人,这下雁鸣山讲堂便有了一百一十六人的卫队。 因武德帝对国子学设立武科讲堂之事的态度始终比较含糊,加上又有储位之争的暗流,朝中有部分人并不希望此事成为汾阳公主赵絮的政绩之一,故而各部鼎力支持国子学武科的不多;那些没表示反对的,例如兵部之类,也只是中立观望而已。 而汾阳公主赵絮虽是最初筹谋这件事的人,但因着朝中有些人揣测她此举不过是为自己积攒政绩、以增加争夺储位的筹码,她为了避嫌,素日里也不好贸然插手雁鸣山这头的具体事务过深。 在这样初初掣肘的局面下,郭攀能在短短半月内斡旋到这样的地步实属不易。 一百多号人对于巡防雁鸣山讲堂后山仍是勉强,可总强过早前仅仅十六名守卫的窘境,郭攀也就见好就收了。 本来这支卫队昨日就该到雁鸣山点卯上值,谁也没料到就在整队出发前,鹰扬大将军贺征主动向武德帝提议,愿从自己名下府兵中拨出一百八十四人,将这支卫队凑了个整。 贺征与沐青霜的婚事是在武德帝面前过了明路的,下聘都是陛下钦定成王陪同前往沐家,这两人的婚事到如今自然满城皆知。 大家都心知肚明贺征此举是替未婚妻分忧解难的私心多些,但毕竟他拨出的是自己名下府兵,也就是他的私兵,半点不存在什么“公器私用”的隐患,再加上武德帝也同意了,便就没人说什么。 倒是成王赵昂也紧随其后,主动拨出自家府兵五十人,硬生生又将国子学武科的巡防规模扩大到三百五十人。 非但如此,他还表示可以由成王府府库负担这支卫队一半的饷银开销,手笔不小,意图不明,很是叫人议论了一番。 **** 总而言之,如今雁鸣山就有了一支由皇城司、北军、鹰扬将军府府兵、成王府府兵组成的巡防卫队。 看似东拼西凑,但可说是全都出身精锐部队,稍加整合就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对雁鸣山武科讲堂来说是足够了。 所谓“蛇无头不行”,这三百五十人来路不同,相互之间并不十分熟悉,自然需要指定一名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主官才方便行事。 四位典正里只有林秋霞与沐青霜是真正带过兵的,琢磨之下,便决定由林秋霞接令旗,而沐青霜在此事上则作为她的递补副手。 交接令旗并清点人马做了安置后,就到了丑时。忙活整日大家也困了,便各自散去歇息。 这时镐京城门早就下钥宵禁,赵昂与贺征自要在雁鸣山过夜。 两尊大佛都不是等闲之人,当然不能像夫子们那样两三个人挤一个院子凑活。 好在这里原是汾阳公主府的别苑,眼下还有几处空闲的楼阁,属官便将两人分别安置在西面的“环佩楼”与南面的“醉星阁”。 贺征毕竟是戎马数年的少年将军,并不像赵昂那般习惯走到哪里都要许多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今日出城时本就只意思意思带了一名护卫随行,他索性将护卫也打发去跟巡防卫队的人一块儿睡大通铺。 沐青霜与同住的林秋霞、慕映琏打了个招呼让给她留门后,便主动揽了杂役官的事,亲自为贺大将军带路。 **** 夏末秋初的中夜里,顶上苍穹漫天全是璀璨星子,烁烁俯瞰着地上那一双迤逦并行的身影。 沐青霜悄悄打量四下,确认无人偷窥,这才伸出食指去戳了戳身旁那人的手背。 “乖,给沐小将军笑一个。” 她能理解贺征方才微妙的醋意。这贺大将军不但贴上自家的府兵,还巴巴儿亲自给送来,心意当真十足。可一来就听到一大帮子少年少女嚷着排着任他未婚妻挑选,虽明知是玩闹,也难免有点别扭不豫的。 她将心比心地想想,倘使今夜是她与贺征易地而处,她巴巴儿赶去献殷勤,人还没见到就先听到有那么多闹着要挖墙脚的,她大约已经挽了袖子准备与人干架了。 这口醋他喝得冤枉,是该哄哄的。 贺征倏地伸出修长手指,勾住她欲退开的那一指,目视前方:“心里酸,笑不出来。” 哦?心里酸所以笑不出来?那给点甜头好了。沐青霜眼儿滴溜溜一转,小步挪过去凑近他些。 两指勾缠,手臂上的衣衫在行走间轻柔摩挲,于静夜中发出温柔的沙沙声,与虫鸣蝉嘶交相应和,缱绻入心。 沐青霜清了清嗓子,小小声声唤道:“征哥……” 软搭搭的话尾轻轻上扬,还带点娇气的起伏,甜过蜜糖。 贺征脚下明显滞了滞,猛地收紧大掌,将她的手握进掌心,眼角眉梢徐徐上扬。 “呐,这回够甜吧?不酸了吧?”沐青霜轻抬肩膀抵了抵他的手臂,得意地笑弯了双眸。 贺征喉头滚了滚,带笑的眸子斜睨她一眼:“还差一点。” 毕竟已有了好几回“经验”,沐青霜几乎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顿时烫着双颊笑哼一声,没接话。 贺征倒也没强求,两人就那么牵着手漫步在碎碎星光与旖旎月华之下,走到了“醉星阁”门口。 有一名杂役官恭候在那里,见礼过后,便赶忙去为贺征做洗漱的准备。 “你赶紧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沐青霜隐了个呵欠,笑着眨了眨满眼困泪,“明早一道回城。” “好。” 贺征垂眸望着她,口中漫应了一声,却展臂环住她,一个旋身便拥着她藏到廊柱后的阴影里。 “诶,你……” 沐青霜才刚低呼出声,他已低下头来。 他的薄唇出乎意料地没有落在她唇上,而是温柔落到她薄困沁泪的眼上。 轻轻吻过她眼,察觉她低垂的睫毛颤颤,贺征低笑:“没要做什么,就是瞧着你很累,不知该做什么。”心疼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沉默地拥她入怀。 沐青霜背靠着廊柱困囿于他的怀抱,腰后却被他厚实温热的大掌熨帖护着。 她的童养婿啊,好听话呢是不大会说的,就是这种无声处的珍而重之,总能让她心生欢喜。 沐青霜“礼尚往来”地环住他的腰,扬起笑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虽是累些,可是无妨的,我喜欢呀。” “嗯?喜欢哪一样?”贺征挑了眉梢,“这份差事,还是眼前这个人?” “都喜欢,”沐青霜的眉眼笑成弯弯月牙,“若你的手不要偷偷摸摸动来动去,那我就喜欢眼前人多些。” 贺征尴尬地僵了僵,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一记:“不要冤枉人,这回我真没乱摸。” 下一瞬,沐青霜的掌心被塞了个小匣子。 她拿起来凑到眼前一看便笑了:“早前见你一直没再送,以为你忘了。” 是那条被她退了好几回的银腰链。 按利州人的风俗,这腰链是定情之物,该在下聘之前送的。不过两人的婚事因着武德帝突然插手,什么规制仪程全乱套了。 沐青霜本不是斤斤计较、墨守成规的性子,本想着既婚期都定下,若他当真将定情腰链的事情忘记了,那便作罢。 毕竟这事不能赖他,之前是她自己一直别扭着没肯收。 “我没忘,每日都带在身边的,只是被你退怕了,不知什么时候才算好时机,”贺征闷声笑着拥紧了她,半真半假地卖惨,“瞧着你这会儿心情不错,都肯将我同‘差事’放到一块儿喜欢了,我就赶紧试试。” “好啦,小气鬼,喝凉水,”沐青霜将笑脸藏到他肩窝,轻轻蹭了蹭,“收了收了,腰链连着童养婿一道收了。” “这就是选定我了吧?” “嗯!”沐青霜重新抬起头,笑眸与他相接,认真解释道,“先前是皮孩子们同我瞎胡闹,说若是你见过我凶巴巴训人的模样,就会被我吓跑。” 贺征点点头:“那多谢他们的关怀了。我胆子大吓不跑,还腿长,也俊俏,他们没机会的。” “还能这么自卖自夸的啊?”沐青霜无声笑开,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惹得他高大的身躯止不住瑟缩了一下。 稳了好半晌后,贺征眸底渐渐摇曳起小火苗,攫住她的目光里多出一丝危险又勾人的光。 眼见他的面庞徐徐朝自己压过来,沐青霜没有躲,只是抿笑轻嗔:“你方才明明说没要做什么的……” “本来是真没想要做什么的,”贺征笑音含混轻沙,覆上她的甜唇,喃声甩锅,“都怪你胡乱摸我的腰……” 唇被攫取,将沐青霜哭笑不得的辩驳堵在喉头:我那叫摸?!我分明是用掐的啊……哎,总之,贺大将军的腰,真是轻易碰不得。 这个教训要记牢。 作者有话要说:有机智的小伙伴已经敏锐地预感到“接近尾声”这个事实,没错了,预计最多还有十几章,最后一个小副本展开以后就要完结了,所以最近的糖会比较多。毕竟我作为一个固执的小甜文作者,是不撒糖不舒服斯基,请大家多多包涵了~! 最近三次元太忙,身体也不是很好,更新得都比较晚,非常感谢大家的担待。让你们久等了,谢谢你们一直在。 亲亲你们~晚安 第85章 微沁的夜风拂过,风中似有杂役官渐近的足音,惊动一双交颈小鸳鸯。 沐青霜先是火速将红脸藏进贺征的衣襟中,片刻后又尴尬地抬起头,蹙着眉心往旁边闪出两步。 贺征好笑地望着她,眉梢微扬,眼神疑惑,似是对她方才古怪的举动十分不解。 沐青霜讪讪清了清嗓子,自己也觉得可笑,垂着眼睫盯着地上斜斜交叠的两条身影,小声解释:“近来我在辨音判距上好像出了点问题,方才以为他只有不足十步就要到了……” 她怕被人撞个正着,想着若是将自己的脸藏到贺征怀里,那即便被杂役官撞见,丢脸的人也不是她—— 可才将脸藏进贺征衣襟,她就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了。 她与杂役官同在雁鸣山半个月,就她这一身武科典正专属武袍,人家认她还需要看脸么?!况且方才杂役官向贺征见礼时她就在旁边,人家又没傻到会以为备个热水的功夫就换人了…… 沐青霜捏了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完犊子,我傻了。” 贺征并未嘲笑她因羞赧而突生的傻气,反而面色微凛,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敲着额头的那只手牵下来:“方才你说,你近来辨音判距不太准?” 此刻他的神情已稍显凝肃,目光中浮起遮不住的担忧。 在山林作战中潜行与藏匿是非常重要的,而精准的辨音判距则是潜行与藏匿的必要辅助。 沐青霜摆摆手:“大约是最近太累的缘故。休沐过后应该就好了。” 早前大半年她一直在镐京城中,多时总在家懒散度日,没什么紧要场面,便也没留心自己有什么不同。眼下在雁鸣山待了半个月,带学子们进了几回林子后,她就渐渐发现这异样了。 “许是金凤山的高度与山间纵深都不是如今这雁鸣山能比拟的,我又疏懒了大半年,一时还没有适应,”沐青霜倒是反过来安慰贺征,“待我休沐三日回来再看看,应当没大碍的。” 毕竟辨音判距这事不是天生的,她也是在金凤山中摸索适应了一年多,才慢慢练就到精准判断的程度,如今换了地方,最糟也不过就是重头再来一遍罢了。 她心大,贺征却不敢掉以轻心:“明日你先随我进内城,请太医官瞧瞧。” “说得像内城是你家后院似的,说带人进就带人进?不必先禀告陛下同意的么?”沐青霜看笑话似的“呿”了一声。 贺征道:“我有御赐金令,可以先带你进去再禀告陛下的。” 那枚御赐金令是武德帝对贺征与钟离瑛两位柱国大将军的绝对信任,若遇紧要事务,无论是内城还是各部的中枢之地都可畅行无阻,满朝只他们二人才有,连赵絮赵昂两位开府的殿下都是没有的。 “哎呀好了不起,”沐青霜笑着冲他辞了呲牙,“陛下给你和钟离瑛大将军御赐金令,是为了方便你们做正经大事,你可真好意思这么滥用。” “我家夫人疑似抱恙,这怎么不是正经大事了?”贺征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极了。 “我瞧着你如今的脸皮有城墙拐弯再加一处碉堡那么厚!谁是你夫人?你这厮真是越来越……” 正说着,去而复返的杂役官已到了近前,沐青霜赶忙噤声,双手背在身后做若无其事状。 杂役官瞧见沐青霜居然还在这里,先是一愣,继而又才想起这两人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当即心领神会地垂脸笑着告罪。 沐青霜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不早了,请贺大将军就寝吧,我也回夫子院。” 这一晃又快半个时辰过去,再黏黏糊糊磨蹭,天都要亮了。 “我送你回去。” 贺征此言一出,杂役官与沐青霜都忍不住好笑地偷偷翻白眼。 “我巴巴儿把你送过来,你再将我送回去?”这什么矫情毛病。 在沐青霜的坚持下,贺征只得乖乖驻足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没入深浓夜色,他才随着杂役官去洗漱,心里却不免有点隐隐的不安。 **** 回夫子院的路上,沐青霜闲极无聊,试着侧耳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声音。 丑时过半,雁鸣山讲堂内大多数人都已睡下,再无白日里嘈杂的人声,四围只有细细虫鸣之音,再听不到其它。 这种态势之下,她自然更听不准了。于是只得悻悻撇了撇嘴,于提气疾行中将足音放到最浅,聊做宣泄。 她一气儿蹿到自己所住的那间夫子院拱门外,瞳底蓦地大张。 虽是夜静更深,院门两旁的灯笼却仍未熄灭。淡黄光影温柔洒出一地绮丽之色,照得拱门左侧的大楠树后那两条亲密相拥的身影无所遁形。 以身为盾护着人背对沐青霜的那位,宝蓝色织锦外袍衣摆上的金线波云绣泛着华丽光泽。 放眼此刻整个雁鸣山讲堂,也就只成王赵昂穿得这么花里胡哨了。 沐青霜觉得,若自己没有眼瞎的话,被赵昂拥在怀中将脸藏得密不透风的那位,身上的衣衫与她是一样的。 群青色素锦典正武袍。 对方被赵昂护得太紧,她一时也吃不准到底是谁;不过这俩人躲在树下做什么,她是能猜到的—— 方才她与贺征在醉星阁门口做什么,这俩就在做什么。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 暂且假装自己瞎了吧! 沐青霜将双手负在身后,悠哉哉从容踏进了院门,掩耳盗铃般低喃:“这才刚要入秋,夜里怎么就这么黑了呢?什么都看不清,真是愁人呀。” 只差没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尽情继续”了。 她可真是个贴心的好人。 **** 进了院门没几步,就见慕映琏抱着一颗小巧玲珑的白玉瓜,满脸幽怨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咦,琏姐你怎么还没睡?”沐青霜走过去,关切俯身。 “总觉闷热,躺了半晌也没睡着,爬起来想说去沁颗瓜吃吃。”慕映琏有气无力地抬眸看向她,院门外不远处有一口山泉井,寻常天热时她们总爱将瓜果用篮子吊到井里泡一泡再吃,沁凉爽口,别提多美了。 “热吗?我倒觉得凉悠悠正好呢,”沐青霜挠了挠头,“那你抱着瓜坐这儿……哦。” 突如其来的顿悟让她闷声笑了笑:“对了,门口……谁呀?” 慕映琏笑睨她:“这院儿里就住了三个人,你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说是谁?” 沐青霜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秋霞和赵昂? 这俩人什么时候……噫,有意思。 “诶,这回你可输了哦。”慕映琏又道。 沐青霜又想挠头了:“嗯?什么事我就输了?” “瞧,你送贺大将军去醉星阁没一会儿,秋霞就被唤出去了,”慕映琏中立点评,“眼下你进来了,秋霞可还没有。这说明,她比你经得人亲。” 万没料到平素持重的慕映琏会忽然调侃起这种事,措手不及的沐青霜脸上发烫,脑子也糊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推锅。 “不不不,琏姐你得换个角度想,”沐青霜开始胡说八道了,“这不是我输,是贺大将军输。他没成王殿下那么能亲……哦不是不是,我……” “算了我去睡了,你慢慢捂瓜吧。” 在慕映琏低低的笑音中,面红耳赤地沐青霜赧然垂脸,落荒而逃。 **** 七月十六一大早,沐青霜与贺征一道回了镐京城,万般不情愿地被贺征揪着衣袖领进了内城。 “我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你这样大惊小怪会被人笑的。” 走在宫门内的长长甬道中,沐青霜瞧了瞧前头的引路侍者,小声对身旁的贺征抱怨。 这回贺征却很坚持:“只是请太医官帮忙瞧瞧。你就当给我个心安。嗯?” 见他眼底的担忧与恳求,沐青霜心下酸软,便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 去勤政殿向武德帝禀报得了首肯后,贺征便陪同沐青霜前往位于内城西北隅的太医院,寻了首医王敬。 王敬探过脉象后,确认沐青霜无恙,只道是水土不服兼之疲累,开了张舒缓调养的方子也就是了。 虽说如今镐京城内已秩序井然,但到底新朝才入京建制不足一年,市面上许多物资都比较紧俏,贵重的药材之类自也不大容易配齐。 王敬开的调养药方里便有两味产自允州的药材连太医院都拮据,总要紧着内城里的诸位贵人,是以这药方虽开了出来,可药却一时配不出。 太医院所需药材都要经过皇家少府统一采买,通常是各地药商定时送到京中来,太医院再派人去少府那头验收。 “允州的药材要月底才能到,这……” 若是贺征或沐家自己让人去允州采买这两味药材道也不难,毕竟允州也属京畿道管辖,离镐京城不过两百里。 可这一来一回,再快也得十余天,王敬为沐青霜开的这方子也不需多大个分量,这样跑一趟不值当不说,无谓耗这半个月也实在多余。 正当王敬尴尬时,旁边一名年轻的医官小声道:“中宫库房里或许有呢?” 皇后陛下出身允州姜氏淮山堂,这大半年里允州姜氏主家与各旁支都会按月派专人特地给中宫送去当地土产,贵重药材什么的自然也在其列。 可皇后陛下心尖上的甘陵郡王赵旻正是因为之前暗算沐青霜不成,反被贺征坑了个禁足在府,想也知道这事没得谈。 沐青霜向贺征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摇头笑了笑。 “还是烦请王首医再费心斟酌,看看这两味药能不能有旁的近似药材替代。”贺征道。 其实在沐青霜看来,不过只是舒缓调养的方子,说穿了就是给人安心的,这药喝不喝都没大碍。不过贺征不放心,她也不与他执拗,便跟着对王敬道:“是了,您惯给内城贵人们开方子,药材总是挑最好的。不过我没那样矜贵,效用差不多的药材就行。” 王敬捋了捋胡须,颔首道:“那请容我再斟酌看看,明日将药配好后着人送到沐典正府上,可好?” 这回沐青霜休沐三日,要后天傍晚才返回雁鸣山,倒也来得及。 于是二人谢过王敬,又去武德帝面前再次致谢,这才出了内城回家去。 **** 当日傍晚,武德帝命人向鹰扬大将军府传了话,说是镐京南郊三十里处出现神秘人屠村之事,疑似伪盛朝留下潜伏的细作暗桩所为,让贺征翌日上朝与群臣共商对策。 宵禁之前贺征从沐家回到将军府,听人禀报了这消息,便立刻召集家臣共商对策,几乎忙了个通夜。 这可是立朝大半年来最大的惨案,自然轻忽不得,翌日天不亮,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贺征便去上朝了。这事沐青霜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安安稳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吃过早饭后,与从书院旬休回家的沐青霓嘻嘻哈哈过了几招权当舒展筋骨,出了满身薄汗后感觉甚是良好。 回自己院中沐浴时,她泡在浴桶中发怔,心中嘀咕着今日贺征不知在忙什么,竟到这时也没过来黏人。 就听桃红在外头隔着门板轻声道:“大小姐,内城有传令官前来,说皇后陛下召大小姐进内城于中宫一晤。” 嗯?!沐青霜讶异地挠了挠脸,湿哒哒的指尖不经意撩起几颗水珠跃上自己的面颊。 皇后陛下突然召见她,想干嘛? 虽说沐青霜在春日里内城小宴时与皇后陛下见过面,对方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但沐青霜心里对这位皇后陛下一直有种疑惑的警惕。 当初那小宴是皇后陛下筹办的,赵旻能在宴上三分两次准确针对沐青霜的酒水下药,要说背后没有皇后陛下的手笔,她实在很难相信。 如今又这么突然地召见她,怕不是有鬼吧? 纵使满心疑窦,可毕竟是皇后陛下传召,她一个小小典正又推拒不得,想不想去都得去的。 毕竟是领兵数年的沐小将军,她的习惯是但行险路必留后手。 叫桃红进来帮忙更衣后,沉吟半晌的沐青霜略蹙眉心,吩咐道:“待会儿你去鹰扬大将军府将这事告诉贺征。” 她顿了顿,想起贺征这时也没过来,说不得是有事去忙并不在府中。 如今沐家不比从前在利州,她父亲眼下尚无爵无封,她兄长沐青演又只是司金中郎将,想找借口进内城都不容易,况且就算进了内城也没理由进中宫。 她在镐京城内靠得住的朋友不多,林秋霞官阶与她一样微末,无召是没法子轻易进内城的;而敬慧仪与纪君正都是兵部侍郎,轻易也不可能进得中宫…… “若贺征不在,而我两个时辰之后还没出来,”沐青霜灵光一闪,“你就去汾阳公主府!” 她倒要看看皇后陛下究竟想搞什么鬼。 第86章 沐青霜本担心皇后陛下有所算计,从踏进内城宫门起就非常警惕。 不过被领进中宫后,皇后只字未提她与赵旻的过节,命人将昨日太医院短缺的那两味药材取来给了她,又让人奉茶与她闲话起家常来,这叫她非常摸不着头脑。 中宫正殿内四下摆着赏香用的琉璃盏,馥郁清甜的线香青烟氤氲升腾。 主座上笑意雍容的皇后陛下与沐青霜闲话家常已近一炷香,这让沐青霜烦躁得直想挠头。 无论在公在私,她与皇后都没有“闲话家常”的前提,事出反常必有妖。 茶她是没敢真喝的,每次端起来只不过做做样子,都没让茶水沾唇。好在多是皇后陛下在柔声絮叨,她只需偶尔应声几句,倒也不至于口干舌燥。 其实沐青霜平素也愿与人七嘴八舌说些琐碎闲事,可是皇后陛下的话题实在让她提不起兴致,总想走神。 对方毕竟是皇后陛下,人家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她便是不想听也只能老实坐着,真是难受极了。 “……本宫问过了,太医院给你开的方子是调养为主,想来你喝不了几帖就要不耐烦,这可不行的。” “有劳皇后陛下费心关爱,我……我一定遵医嘱,王太医让喝多久就喝多久。”沐青霜撑着面上合宜的微笑,脸都快僵了。 “说得好听,本宫才不信你。怕是一忙起来就把方子丢天边儿去了,”皇后笑意亲和地调侃着,与天底下大多数长者面对小辈时的态度相去不远,“你们这个年纪啊,对自个儿的身子骨总不肯上心。若一直这般轻忽,等再过几年那可有你受的!” 沐青霜真想匍匐在地大声喊冤。 王太医诊脉后只说她是水土不服,怎么到了皇后陛下口中,仿佛她已严重到不按医嘱服药就要升天的地步了。 皇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接着道:“絮儿也是你这般,平素有什么小病小痛就一味忍着,你瞧瞧她如今成什么模样了?” 嗯?赵絮怎么了?瞧着生龙活虎啊!沐青霜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汾阳公主瞧着一向康泰,竟是玉体有恙吗?” 虽她十分希望皇后陛下尽快结束话题放她离去,但到底赵絮对她有提携之恩,这时候她若问都不问一句,那也太没人性了。 “她康泰什么呀?”说到赵絮,皇后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轻恼,语气也显而易见地比方才凶了些,“成亲这么多年,眼见着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孩子都不生,像什么话!” 沐青霜清了清嗓子,笑得尴尬:“从前时局不好,公主殿下那么忙,大约只是一时没顾上……吧?” 虽说赵絮成亲已有好些年,可早些年她是军、政事务都要管,偶尔战势紧急时还得亲自跃马上阵,哪有功夫生孩子? 新朝建制后她是唯一一位协理国政的殿下,也不是个清闲人,一时三刻没顾得上生孩子的事本在情理之中。 况且赵絮与驸马苏放看起来感情甚笃,夫妇二人对孩子的事似乎都没怎么着急,沐青霜实在不懂哪里就“不像话”了。 “她要是再喝那避子汤,等到她顾得上的时候,身子都给拖坏了,怕她想生也没得生!”皇后对这件事似乎真的耿耿于怀,竟愈发没好气了,“生儿育女是老天赋予女子的职责,一个女子若连孩子都没生过,那不是白到世间走一遭?还配被称为女子吗?不怕你笑话,就为这事,本宫在皇帝陛下与列祖列宗面前,都羞愧到不敢抬头。” **** 在中原,无论前朝还是如今大周,民风上大体默认“越是高门大户越该是‘夫妇共治’”。 毕竟一男一女通过婚姻成为一体后,就意味着要共担生死、同负荣辱。夫妇共掌权力,共同定夺决策自家麾下所有事务,如此一来,无论最终自家是显赫还是败落,都是夫妇二人齐心推动的结果,谁也怨不着谁,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公平。 早些年,“夫妇共治”这规矩只针对帝后与皇家宗室,但有不少显赫的勋贵世家,甚至无爵无封的高门大户也都争相效仿,久之也就成了中原人心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规矩总是死的,人是活的。 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性子刚强、能力也足担一家主位,与伴侣共掌家中大权自然不在话下;可有些人生性恬淡柔善,或者能力有所欠缺,对执掌权力所需面对的一切应付不来,便退守后宅,更甚者就直接依附于伴侣的荫庇,甘愿成为被娇养的“贵人”。 身为大周开国首任皇后陛下,武德帝的皇后姜涵从三十年前成为朔南王妃起,就选择了后一条路。 单就这件事来说,沐青霜并不觉得皇后陛下的选择有错。 就像之前敬慧仪揉着泪眼问“你道我们打了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是为了什么”,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收复故国河山,让被异族视为草芥欺压、践踏的国人能重新回到安稳红尘,让大家能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按各自心意去选择要活成什么模样。 这个“大家”,既包括了平凡的芸芸众生,也该包括贵不可言的皇后陛下。 沐青霜打从心底没觉皇后陛下选择依附夫婿是错的,但皇后陛下言之凿凿评价赵絮“身为女子,年近三十还没有生子,便是活得无能”,甚至连累她“在皇帝陛下和列祖列祖面前都不敢抬头”,这让沐青霜深深唏嘘且遗憾。 她自己选择了那条路,便觉天下间所有女子都该走那条路才是对的。 沐青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主座上那个衣着典雅华贵、气质雍容端庄的皇后陛下。 这位皇后陛下如今四十有余,经历了国土沦丧,见过大厦倾颓,也见证了江右各州万众一心、卧薪尝胆二十几年,最终将士浴血、民众执戈,反渡滢江、收复故土建立新朝。 可这些壮烈峥嵘仿佛丝毫没有打扰她单纯却空泛的静好浮生。 对她来说,她所尊享的一切都是夫婿给予,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内核便是她的夫婿,所以她在这世间最大的功业,便是为夫婿绵延了后嗣。 而她唯一的女儿,因将自己最珍贵的年华投身到了复国大业,导致成婚多年无所出,这在她眼里就成了莫大的污点。 她不在乎她的女儿以怎样优秀的姿态劈开了乱世烽烟,也不在乎她的女儿在抵定天下的过程中立了如何被万民颂扬的功勋,只因她的女儿成婚多年后还在服用“避子汤”,在她眼里便成了个“不配为女子”的糟糕女儿。 多可怕啊。 沐青霜被震撼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心中庆幸还好皇后陛下不涉政务,不然天下女子得活成啥样? 想想就浑身发冷。啧。 待到皇后将赵絮数落够了,这闲话家常似乎也进入了尾声。 “……好在驸马眼下还肯惯着她,可到底当初她与驸马成婚是两家权衡的结果,就怕有朝一日驸马忍不下去要厌弃了,”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笑望沐青霜,“哎,本宫久在内城,平素也没什么人说说话,今日趁你休沐不忙便拉着你多说几句,你莫见怪。” “皇后陛下哪里话,这是我的荣幸。”沐青霜赶忙客气一句。 皇后似乎终于闲聊尽兴,又命中宫女官拿来几匹贵重布料与一套首饰作为给沐青霜的赏赐。 既是出自中宫府库,那些布料再金贵沐青霜都不觉奇怪,只是皇后陛下给她的这些布料全是红色,这就有点古怪了。 “你在利州时明明惯穿红衣,到了镐京却无端拘束起来,如今更是成日里都穿个典正武袍,真是,”皇后浅笑带嗔,“可不能仗着年轻漂亮就懒怠打扮呀。” **** 沐青霜今日来时只从家中带了个丫头随行,小丫头等在内城门外金泉河白玉桥对面的下马石处。 沐青霜刚过了金泉河上的白玉桥,就见汾阳公主赵絮的车驾刚到下马石那里,于是赶忙上前问好。 原来桃红怕她这趟进内城真的有事,待她一出门后就去了鹰扬将军府。得知贺征因京南突发屠村血案,下朝后便领圣谕直接带人赶去事发地点坐镇,于是桃红立刻就去了汾阳公主府,并未等到她说的“两个时辰”期限。 赵絮下朝后回到公主府后,一听沐青霜被皇后召进了内城中宫,当即就折身又赶了过来。 “……是我疑心过重惊动了殿下,实在惭愧。皇后陛下没说旁的,只闲话了一阵而已。”沐青霜不愿赵絮难过,便没再细说皇后对她的数落之言。 那些话,赵絮这些年只怕并没有少听,没必要再给她添堵了。 赵絮并没怪罪她,只是蹙眉看着她怀里那些来自中宫的赏赐:“既你今日休沐,索性随我回公主府一趟。” 说着,赵絮立刻唤人将她手中的东西都接了过去。 见赵絮神情有异,沐青霜顿时绷紧了头皮:“殿下是怀疑……” 沐青霜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在中宫的所有行迹,茶是没喝的,点心也没碰过,这堆东西也是中宫属官将她送出来后才交到她手中的。 唔,就算有什么手脚应该也不至于让她当场暴毙。 “我母后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你闲谈的,”赵絮让随行属官将她那些东西都接了去,又招招手唤她上了自己的马车,“查一查求个安心吧。我六弟那混账府中好似有一堆污七八糟的炼药方士,鬼知道他给我母后送过些什么‘脏东西’。” 那毕竟是赵絮的亲生母亲,赵絮非常明白赵旻就是她的命。 当年赵旻之所以出现在赫山的点选场,便是她母亲极力争取的结果。后来因赵旻在点选场上对学子们胡作非为,得罪了以沐家为首的利州大姓,各家闹到惊动她父亲后,赵旻不但受到了严惩,还在被打得下不了地的前提下被抬着去各家赔礼道歉,她的母亲对此耿耿于怀好几年。 春日里赵旻暗算沐青霜不成反被贺征坑了一把,到如今还禁足在府,赵絮根本不敢相信自家母后召沐青霜进内城只是为了赠药兼之闲叙。 **** 汾阳公主府的家医替沐青霜把了脉,确认没有异状,又仔仔细细将那些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沐青霜松了一口气,赵絮却还是疑惑犹存,便让她暂且将那些东西留在汾阳公主府,打算再找一拨人复验。 因今日皇后的意图不明,这些出自中宫的东西对沐青霜来说本就是烫手山芋,赵絮如此尽心帮忙,她是感激不尽的。 于是她将东西留下便回了自己家中,将今日所有事细细与父兄说了一遍。 她记性不差,将皇后说过的话大致无漏地复述了。 沐青演抱着脑袋斟酌半晌,到底没品出其中有什么对妹妹不利的异样。倒是沐武岱眉头紧锁,总觉有什么事怪怪的。 黄昏时分,武德帝的近身属官亲自策马赶到了沐家,随行还有林秋霞。 “陛下命沐典正与林典正速回雁鸣山,”那属官一路跑马太急,说话都带着喘,“疑有三到五名京南屠村血案的漏网暴徒顺山道潜往雁鸣山方向……” 属官言简意赅地陈述了详情。原来,上午贺征带人到了镐京南郊血案发生的村落后,命京兆府名下的差役会同一队北军联手,进行了“打草惊蛇”的全面清剿,到下午时就缉拿了二十几名暴徒。 贺征赶回内城复命的半道上,留在那里善后的京兆府的差役与北军却在被俘之人口中审出还有提前蹿往雁鸣山方向的漏网之鱼,贺征当即折返回去,亲自带人从京南进了山道开始追击搜捕。 雁鸣山讲堂内毕竟有百名学子在,为了以防万一,需得尽快赶去与贺征形成两头夹击之势。 虽说昨日夜才有三百余人的卫队抵达雁鸣山,可这些人从前多是负责城池防务,与山林中搜捕的经验不足,自然就需要有一位于此道经验丰富的人指挥调度。沐青霜与林秋霞只是国子学典正,按说搜山缉凶这种事根本轮不着她俩。 属官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眼下纪将军不在京中,且事发突然,一时也寻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便请沐典正与林典正辛苦一趟。” 总之,这事是阴差阳错落到沐青霜头上的,林秋霞则是捎带着被派给她做副手。 沐青霜也怕学子们会出事,当下不敢耽搁,回房取了自己从前在金凤山中惯使的雁翎双刀,便告别父兄,与林秋霞一道接令赶往雁鸣山。 待她离去后,沐武岱扶着额头嘀咕:“太巧了,这也太巧了。” 有一种“不对劲”的直觉始终笼罩着他,但所有事接连来得又急又密,这让他半晌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他想了又想,最后将沐青演唤了过来。 “方才萱儿说,皇后让她离开中宫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见父亲神色凝肃,沐青演顿时也如临大敌,一边拼命回想,一边尽力再复述:“好像是吩咐她不要仗着年轻漂亮就懒怠打扮,说她从前在利州时偏好着红衣,到了镐京却……” 他惊骇地瞪眼看向父亲。 沐武岱眸心一寒,大步跑向后院马厩。 沐青霜自接掌沐家暗部府兵进了金凤山后,就很少在人前穿红衣了。况且她还在利州时,与皇后从来没有见过面,皇后为何会对她惯穿红衣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 沐武岱立刻想起的渡江之战那夜给他送信的那个人。 那人临死前给了他一截金凤山古道的地形图,同时还给了他一截红色布料以佐证“沐大小姐战败身亡”这件事。 他虽还没想明白这些蛛丝马迹的关联在何处,但这些事让他心中生出一种无比强烈的揣测:今日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一步步推着他的女儿往雁鸣山走! 若他没有猜错,雁鸣山上有险恶圈套正在等着他的女儿! 沐武岱再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内城龙座上的那位猜忌,不但召齐自家府兵,还拿了贺征用来下聘的那枚沣南贺氏家主令,将贺氏门下府兵全部召出,马不停蹄往雁鸣山方向追去。 好在沐青演稳得住阵脚,立刻带着妻子向筠与儿子沐霁昭赶往内城求见武德帝。 因眼下并无皇后对沐青霜下套的实证,沐青演也不敢轻易指控,只道是沐武岱担忧女儿才做出如此莽撞之举,绝无反叛之心。自己身为沐家长子,愿举家在圣驾前为质,直到沐武岱亲自回来面圣请罪。 必须要说,沐青演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确实成功地让武德帝暂且按下险些就要发作的雷霆之怒。 可还没等他想好该不该派人去拦截沐武岱时,有传令官跌跌撞撞地到了勤政殿门口,颤声急禀—— “……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手持御赐金令,会同汾阳公主一干人等直闯中宫!” 武德帝立朝以来总共赐出两枚御赐金令,分别在两位柱国大将军贺征与钟离瑛手上。 这金令可不经禀报出入内城,如武德帝本人亲临。 惊闻此讯,武德帝怒而掀翻了面前桌案。 这是要翻天了吗! 第87章 武德帝到底是跃马执戈的开国之君,这大半生经历无数波澜,也算是个胸中自有丘壑的雄主,短暂的震怒失态后,他很快就压下心火,冷静地计量起来。 他的长子早夭,便将更多的期许放在了资质出众的二女儿赵絮身上。可以说,打从赵絮能自己坐在马背上的年纪起,就一直跟着他南征北战,是他众多儿女中唯一一个被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这么多年,他以这个女儿为傲,这个女儿也从未辜负过他,始终是他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而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在前朝时便领军镇守上阳邑,是举国上下皆知的忠勇名将,武德帝年少时还曾在她的麾下短暂历练;之后的几十年,武德帝多次与她联合作战,于他来说钟离瑛这位前辈是亦师亦友亦同袍,若非信任之极,他怎会给她遥领天下兵权的尊荣并赐下可任意出入内城的金令? 这样的两个人,若当真有谋逆之心,那就该举兵围下内城,直接冲他来才对。 他信得过她们,也清楚她俩各自的为人与品行。两人平素交往很是坦荡,从无结党营私的迹象,今日突然联手直奔中宫,并且丝毫没有隐匿行迹的意图,只怕是两边同时得到了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且与中宫有关。 至于他的发妻……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此刻冷静下来,他大约已能将事情猜个三五分了。 武德帝扶额一声苦叹,有气无力地对近身内侍吩咐:“命御前卫队赶往中宫,将汾阳公主与神武大将军,连同皇后陛下一并带到勤政殿。” 语毕,他抬起眼,这才看到沐青演一家三口还在玉阶之下。 武德帝先前怒到失控掀桌的场面对四岁的沐霁昭显然是个不小的惊吓,可他并未像寻常稚子那般惊慌哭闹,只是包着两泡眼泪安安静静站在父母中间,认真学着父母的模样将小腰板挺得直直,目视前方,眼角余光时不时偷偷往玉阶上飘来。 武德帝揉了揉眉心,蓦地笑了:“小家伙,你怎不哭?” 沐青演与向筠俱是一愣。沐青演怕小孩子说错话,张了张口,却被武德帝以眼神制止。 他噙笑望着沐霁昭,耐心等待着。 沐霁昭顺着父母的力道慢慢转身面向玉阶之上,悄悄咽了咽口水,强行撑着眼皮不让泪珠落下。 他笨拙而规整地向武德帝执了晚辈礼,奶音细细的:“今日不可以哭闹,不然爷爷和小嘟嘟就要被关到笼子里,再也不能回家了。” 到底进私塾半年了,小舌头挽花儿的毛病一日日见好,说这么长串话下来,虽不能说字字清晰,却出奇地没有咬错太多字音。 因着说话的缘故,他眼眶里的泪珠到底没包住,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他有些慌张地抬起肉呼呼的小手将面上泪珠抹去,拼命挤出笑来:“不算的,这个不算的。我没有哭闹,它自己落出来的。” 武德帝眼中浮起感慨软色,浅笑慈蔼:“对,朕瞧见了,是它自己掉下来的,你没有哭闹,谁也不会被关到笼子里。” 吩咐人将这一家三口带到偏殿去暂歇后,武德帝坐回椅上,若有所思。 **** 正如武德帝所猜测的那般,赵絮与钟离瑛之所以甘愿冒着被误判谋逆的风险联手闯入内城、直奔中宫,确实是因两方手头都拿到了非常紧急的消息。 而她们两人手头的消息对上号之后,事情的指向比武德帝所猜测的还要严重许多。 先时沐青霜将在中宫得到的那些赏赐留在了汾阳公主府后,赵絮本打算重新着人再行复验。哪知闻讯赶到前院凑热闹的驸马苏放一走近堆放着那些物品的桌案,立刻就察觉装盛那几样物品的匣椟上都有不属于木料本身的人为熏香,忍不住疑惑地对赵絮嘀咕了一句“中宫连府库内都焚熏香吗”。 苏放原是出身前朝名门的风雅贵公子,赏香玩香是他的爱好之一,在香道之事是资深行家,轻易是不会出错的。 若说中宫精致讲究,连府库里都特地熏香,那倒也说得通,可同在一个府库的每样物品单独熏不同品种的香料,这就很怪异了。 苏放肯定地指出,“这几种香单独若是单独使用,每一样都无害。但,倘使大量吸入一味叫做‘魄罗橘’的熏香,再与这几种香味混做一处,吸入者十二个时辰之内如有血脉偾张之事,便会使人四肢无力、五感受损。” 更为不妙的是,苏放紧接着就想起五月初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急病卧床之事。 钟离瑛急病的消息是五月初三上午传入内城的,武德帝当时就派了首医王敬与六名太医前往神武大将军府诊治,当日午后皇后陛下也曾亲临神武大将军府探望。 而彼时赵絮因政务繁忙无暇亲往,驸马苏放便于五月初四清晨代替赵絮前往探病。 根据苏放的回忆,他去的那日也曾在房中发现这几味熏香,想是大将军府侍女们为遮盖病气却不懂这几味香不宜混用,便只提醒她们将那些香收了出去,另换了清幽雅致的一味果木香来。 有些事当时没多想时便不觉古怪,如今再度遇到相似境况,就连心大如苏放都品出这其中的异样了。 两件事里都有皇后陛下的身影,同样的手法,再想想一直都有传言说赵旻府中有不少三教九流的炼药方士,细思极恐。 自己的母亲与弟弟针对沐青霜,赵絮还能想得透其中的原因,无非就是数年前赵旻自己胡作非为,末了却在沐青霜手里吃了亏,加之四月里又添一笔新账,这就怀恨在心了。 可针对毫不相干的钟离瑛将军,这又是为何故? 赵絮立刻整装赶往神武大将军府,才踏出公主府大门竟就遇到亲自策马而来的钟离瑛。 自五月初那场大病后,因各州军府事务有贺征能独当一面,钟离瑛便放心地在府中将养了两个月多,近来因着贺征要筹备婚事,她才逐渐又将事情接过来些。 今日贺征因“京南屠村血案”之事亲自出城,两座大将军府麾下所得的紧急消息自然全都归禀钟离瑛处。 钟离瑛之所以急匆匆来寻赵絮,便是因接到暗桩传讯:在外城通往雁鸣山方向的山间小径中发现一处密道出口,出口附近有大量崭新脚印,判断有不下于千人之数。 有两名暗桩沿此密道倒查,却没能再露面,疑似被人格杀于密道之中。根据地面情况初步判断,密道主道疑似通往甘陵郡王府兵驻地,且有可能还有分支小道直通位于镐京外城的甘陵郡王府。 钟离瑛作为手持御赐金令的柱国大将军之一,虽有权直接进入甘陵郡王府探查,但那毕竟是皇后所出郡王的府邸,本着尊重之心,钟离瑛并未冒然行动,而是先来找协理国政的汾阳公主赵絮商议。 赵絮当即拍板让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带人,以稽查京南屠村惨案流窜匪徒为名进入甘陵郡王府搜查。 这一搜查可不得了,非但原本该按圣谕禁足在府中的甘陵郡王赵旻不知所踪,郡王府后院一间戒备森严的偏厢内还绑着“逃婚离家数月”的吏部考功司司业白书衍的女儿白韶蓉! **** 勤政殿内,钟离瑛的陈述之声渐渐落地,满殿一片死寂。 赵絮咬紧牙关,怒瞠的双眸中泛起通红血雾:“母后可知,除白韶蓉外,那里还有好几名年岁在十岁到十六岁不等的少年少女,全都神志不清、四肢无力,浑身血迹斑斑,却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 在被圣谕禁足于府中的这几个月,赵旻显然找到了自己的“消遣”。 “我……本宫并不知此事,”皇后眼中的震惊倒不似作假,结结巴巴地辩解,“你弟弟他只是性子顽劣些,没、没恶意的……再说,再说,你冲母后这样嚷嚷做什么么?简直不成体统……” 赵絮满目通红,皆是深彻悲切的痛:“好,他府中那些被用来试药的无辜者之事,母后说不知情,我信。那我们暂且单说今日之事,我问过了,今日父皇让沐青霜前往雁鸣山协助拦截漏网暴徒,是母后提醒父皇的。可对?” 赵絮看向玉阶之上神色已然冷硬的武德帝,武德帝双唇抿成冰寒直线,微微点头。 赵絮深吸一口气:“恰好赵旻违抗圣谕私自离府不知所踪,恰好沐青霜曾与赵旻有过数次冲突过节;恰好今日母后宫中点了‘魄罗橘’,给沐青霜的各种赏赐上,又有大量吸入魄罗橘之后混做一处就能化香为毒之物;恰好沐青霜被指派立即赶回雁鸣山,又恰好……今日南郊有伪盛朝遗留细作屠村!母后,您能明白这其中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所有事情要能完成这样的环环相扣,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京南的屠村案一定要发生。 一百三十七位手无寸铁的村民,丧命与伪盛朝遗留细作的屠刀之下。而这桩血案是促成沐青霜在中了毒香后迅速奔向雁鸣山的关键,若缺了这一环,就不会有此刻这结果。 这意味着…… “赵旻他可能通敌啊!”赵絮握紧了拳头,紧紧闭上了双眼,字字泣血锥心,“母后,将您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吧。赵旻是不是去了雁鸣山?那条密道出口的千人脚印,是不是赵旻的府兵?” 皇后面色已骇然惨白,连退数步,一言不发。 钟离瑛沉声道:“还有,皇后陛下可愿告知,雁鸣山的圈套,究竟是只针对沐青霜,还是要将贺征一并拿下?” **** 由于以往在金凤山养成了习惯,其实沐青霜大多时候都处于随时可以应战的状态。 她与林秋霞一道打马出城,以风驰电掣的行进速度赶赴雁鸣山,途中便就着呼呼风声飞快地与林秋霞讨论好部署。 四名典正里就她与林秋霞二人是真正临阵杀过敌的,若她二人一道上了山,万一暴徒溜到山下,慕映琏与段微生二人未必能周全应付,这就很危险。 讲堂内百名学子的安危不可轻忽,为求万无一失,她安排林秋霞带一百五十人留守山下布防,让段微生为副手;而她自己则与慕映琏带领两百人上山搜捕流窜暴徒。 马不停蹄赶到雁鸣山后,沐青霜半句废话也没有,留林秋霞在山下对学子们细细解释,自己则当即点了卫队二百人,叫上茫然的慕映琏一道直奔后山,沿路飞快对慕映琏与卫队众人提了事情的大概及自己的部署。 七月中旬本还是昼长夜短,可山间到底林深霭重,酉时才过便已呈幽暗之像。 沐青霜觉得自己多半是久未真动刀兵的缘故,进林子后心跳便逐渐加剧,耳旁时不时有闷闷杂音,连在林中视物都较平常模糊了些。 她握紧手中的雁翎双刀,使劲眨了眨眼,莫名觉得眼皮有些烫。 蓦地,身后队伍最后方发出一阵悉索之音,这让沐青霜大骇回身—— 没有道理!在林中有人直接咬住她队伍的尾巴她才听到动静,这没有道理! 局面危急,她没空多想,对身后的慕映琏及众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迅速拢到她身后。 她定睛一看,队伍最末的泥地上依稀有一道拖痕,想来是有人被潜伏在深草中的人用绳索套去了。 既行踪已暴露在对方眼前,且敌在暗我在明,沐青霜便不再试图藏匿行迹,打了手势命众人全部跟上,直接沿着那新形成的拖痕追去。她在林间的行动本就极快,追出不足二十米就赶上了。 两名黑袍男子正拖着一个卫队武卒拔足狂奔。 沐青霜二话不说,双臂一挥,左手的雁翎刀直直砍向套着卫队武卒的绳索,右手的那一把准确没入一名黑袍男子的后背。 那人应声扑地,而得救的卫队武卒就地一滚,往她这方退了回来,侧躺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随后赶来的慕映琏惊白了脸,带着人上前小心翼翼探查了中刀扑地那人的情形。 他还没死,却因中刀失血而抽搐低嚎。强烈的血腥味让慕映琏再也忍不住,略有些踉跄地扶住旁边的树干呕吐起来。 她是自幼习武,却从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动手杀过人。她这样的情形在新兵里最为常见,哪怕明知对方与自己的关系是你死我活,初见有人在面前当场毙命,还是容易有强烈不适。 而沐青霜也不是个天生就杀人不眨眼的姑娘,方才毫不犹豫出手的那份狠辣,无非是在利州的金凤山中无数与敌短兵相接中趟出来的。 被解救的那名武卒原是贺氏门下府兵,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了。他咳嗽着站起身来,笑着对沐青霜竖了个大拇指:“多谢沐典正救命之恩。” “如今你我同袍,生死都该一起扛,有什么好谢的,”沐青霜笑笑,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腔,回身对众人道,“逃了一个。但我总觉这山上气味不对,怕不止三五人,你们各自警醒着点。” 那头慕映琏吐得胆汁都快干净了,这才回到沐青霜身旁。 “琏姐你还行么?”沐青霜想了想,“若你实在……” 慕映琏以手背抹了抹唇角,咬牙道:“方才是我初次见这种场面,没经验。多见两回就能习惯的,你别担心我。” 见她撑得住,沐青霜便未多话,命了所有人尽量往深草中去,猫着腰顺着方才那人逃窜的方向慢慢前行,寸寸搜索。 雁鸣山南面有一条无名溪,方才那人便是往南面去的。 沐青霜脑中回忆着无名溪附近的地形地貌,脚下不自觉地就快了起来。 她想得太过专注入神,一时竟忘记了此刻跟在她后头的并非在山间训练有素、与她默契非凡的沐家暗部府兵。 雁鸣山的卫队是前两日才被贺征与赵昂送来的,又是集贺氏府兵、执金吾名下北军、皇城司武卒、成王府兵为一锅乱炖的新队伍,沐青霜根本还没来得及对他们做过整军训练,他们都还没适应在山间行动,当她卯足了脚力奔跑如风时,他们压根儿就跟不上她。 等她察觉自己与大部队已经彻底失联时,更糟糕的情况是,她手脚逐渐没了力气,眼前愈发模糊。 她撑着奔向溪边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藏好,耳旁依稀听得左近有人交谈,却根本辨不出是敌是友,更无法判断对方的位置与距离。 她略略起急,心跳愈快,感觉仿佛有人在不停从四肢抽走她周身的力气。 没多会儿,她便再支撑不住,虚软歪了身躯,偎倒在巨石旁。 她眼前一片黑暗,可脑子却是清醒的。 她听到杂乱足音渐近,心怀侥幸地期待着是慕映琏带着自己的人赶上来了。 可是很快她就知道歇菜了。 阴冷冷的猖狂笑音,伴着铁索撞击的声响,近在耳畔—— “有了这个饵,你们猜贺征死不死?一箭双雕。” 不是赵旻那犊子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要饿死了qaq,先去吃饭,晚点来发红包 第88章 此时的沐青霜头脑昏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拼命拖曳着她的三魂七魄,要将她带往神识尽丧的黑甜境地。 她已能确认赵絮的担忧不是疑神疑鬼,皇后那里是真的有问题,她显然很不幸地中招了。 身体的每一处仿佛都在发出蛊惑叫嚣:逃不过的,别撑了,睡过去吧,睡过去会很舒服的! 可她是经历过战场生死的沐小将军,见过残酷壮烈的牺牲,便更懂得活着的可贵。 贺征已在赶来的路上,慕映琏也一定会想办法带着人找她,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绝不放弃。 要活下去,才能弄明白赵旻这混蛋到底在做什么勾搭;要活下去,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要活下去,才能亲眼见证这无数人用命夺回来的故国山河重生为璀璨盛世。 还有太多事没有做,要活下去,不能睡。撑得再难也不能睡。 好在她虽四肢无力、五感大损,却并非毫无知觉。 她是侧身倒地的,此刻荷囊中不知有什么东西若有似无地硌着她的腰,她便默默将浑身仅有的力气全部压向身侧,尽量使那不知名的小物件能带给她痛感,帮助她保下脑中微弱的清明。 “退下!别乱了规矩!我手中这位么,她最后是死是活,我都行;不过你们既想用她‘活祭’,我愿成人之美。但我说过的,须得拿贺征人头来换。要不是为了亲眼见证贺征死无葬身之地,本王今日也不必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别叫本王失望啊。” 赵旻阴冷冷的笑音里带着一丝警告,声音近在咫尺,沐青霜在艰难对抗混沌神识中还是能听得个大概。 他在和什么人讲话?他为什么想要贺征的命?与他对话的人又为什么想要她用来“活祭”? 沐青霜心中有无数疑问。 听起来,赵旻是想要借对方之手杀掉贺征,而对方又欲置用她去“活祭”什么人,他们双方就达成了狼狈为奸的交易。 沐青霜自忖虽称不上广结善缘之人,却也不曾惹过什么让人对自己恨到要拿去“活祭”的仇怨。要说与人有过节,好像就是与赵旻的两次冲突? 可赵旻自己也说了,他并不一定非要她死不可。 那与赵旻对话的是谁?是什么人非要她死? 她长这么大,唯独就在金凤山中手刃过不少红发鬼这件事算得上与人结下的血海深仇。 可是红发鬼国与一山之隔的利州人都言语不通,想来也没法子与赵旻勾连吧? 到底是谁呢…… 正当她思绪纷繁时,有一个急喘的声音道:“贺……贺征带人进入雁鸣山西麓小道后不知所踪;慕映琏已率卫队开始大肆搜山;沐、沐武岱也来了!” “慕映琏那队人不过两三百,贺征从南郊临时赶来的,手头的人绝不会超过一百,这两路人马加起来都不足为惧。倒是沐武岱……唔,他领了多少人来?” 沐青霜总觉得,此刻赵旻的幽冷笑音里,莫名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凉薄。 “不、不清楚,沐武岱和他的人从山下武科讲堂后门的上山道进林子之后,也与贺征那队人一样,不知所踪。” 赵旻似乎笑了:“都听到了?沐武岱这个搅局的变数与本王可没有关系,都是你们的命,自求多福吧。你们赶紧的,别耽误工夫。虽说这女人中的毒在寻常人身上能管十二个时辰,可她到底年少跃马,皮糙肉厚的,说不得比旁人耐药。若她突然醒来不受控,本王无奈之下怕就给不了你们活口了。”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沐青霜对他这段话里最为不满的首要一点,居然是他说自己“皮糙肉厚”,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很荒唐。 “甘陵郡王这是打定主意借刀杀人,却只管坐山观虎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 “噫,这不是事前讲好的?在这笔交易里,动手的始终都只能是你们,有问题?本王要贺征死,手上却不能沾他的血;而你们需要用沐青霜来祭奠那个倒霉催的宗政浩。本王已帮你们将沐青霜引到此处,你们解决了贺征就能将她带走,咱们也算是‘银货两讫’。” 宗政浩?!沐青霜太阳穴一突,顿时明白赵旻干了件多么混账的事。 赵家在前朝便是世袭异姓王,前朝亡国后朔南王府更是成为江右各州复国的领军者,如今又是天下之主,赵旻这个生于乱世中的赵家六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天之骄子,吃不得亏、受不得气,这倒也不算太离奇。 若赵旻只是为了与她之间的两桩私怨而睚眦必报,生出过激的报复之心,她虽会唾弃鄙视,却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可他通敌!身为堂堂一个郡王,在他赵家名下的国土上,他居然通敌! 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要借伪盛军之手杀掉贺征,就凭通敌这一条,其罪当诛!不可恕! 那个苍老的声音哽了哽:“在下见甘陵郡王今日领府兵千人抵达此地,原以为……” “本王带府兵前来,并不是为了要助你们一臂之力,而是防你们反水对本王不利啊,”赵旻低声冷笑,“去吧,伪盛朝勇士。你手上可有八百人,又是守株待兔的局面,一切尽在掌握,怕什么?哦,待本王将来坐稳大位,你们想要的纪君正,本王也是会给的。” “再说了,贺征在战场上杀你们的人可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本来就很想要他的命。这么算起来,这笔交易还是你们赚得多些啊。” **** 正如赵旻方才对伪盛军的人所言,沐青霜年少跃马,自比娇养深闺的软姑娘们耐得摔打,似乎也更耐得药性。 虽五感受损、困囿于无力黑暗使她没法准确判断时间的流逝,但她依稀感觉大约是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她身上的虚软之感开始慢慢减弱。 虽还不至于立刻就全然恢复,但已不同于早前那种完全无能为力的状态。 眼皮仍旧热烫,却远不如方才那般沉重。但她没有贸然睁眼,也没有动弹,静静地听着周遭动静,感受着身旁的一切。 她的双手合绑在身前,腕间触感冰凉沉重,似是铁索而非寻常的绳子,任是她天生怪力,只怕一时三刻也挣脱不得。 她所躺的地方有些潮湿,四周很安静,偶尔有水滴撞击山岩的响动,荡起清浅回音。 隐约有虫鸣与惊鸟振翅的声音,像是从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 山洞? 她回想着雁鸣山的地形,猜测着自己眼下所在的这个山洞处于哪个方位。 顷刻,有嘈杂的脚步声退入山洞中。 有人边走急声道:“……以往只知贺征擅长整军攻防,并没听谁说过他擅山林战的!且战史上也讲他用兵大开大合,是刚正的打法,没料到他竟也会如此鸡贼!” “少说废话!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形势?!”赵旻有些急怒了。 “贺征从南面山道过来后,便带着整队人消失。伪盛军的府兵原以为他会直接顺着山道旁的密林上来,哪知他像是开了天眼知道有埋伏似地,绕了将近一里的峭壁窄径,直接潜到伏兵后头将他们一锅端了!” 赵旻似是踹翻了一个人:“见活鬼了!南面设伏的伪盛军有将近四百人之数,他贺征手上不过就七八十个人,怎么才一个时辰就一锅端了!” “他将人分了四、五小队,从不同方向冲击伏兵阵型,三进三出,就将他们的阵破得七零八碎……全歼了。” “那老头不是说在那里埋了黑火吗!” “好似、好似负责点引线的人才掏出火折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他长刀劈飞半个身子……”都死无全尸了,还点个屁的黑火。 沐青霜听得有点想笑,为了不被赵旻的人看出端倪,她偷偷咬住舌尖,拼命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 战史只记史官看到的东西,有时并不全面。就像她和她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里的一切,因无史官见证便不为世人所知。 赵旻的人从战史判断贺征的用兵之道,自然只能看到这些年他在中原战场上那些战例。其实他们若想法子从利州州府存档里调取当年赫山讲武堂的学子记档,就会发现,作为当年的赫山讲武堂毫无争议的百人榜首—— 贺征用兵,没有短板。 根本不受地形拘束。甚至不受手上兵力拘束。而且也并非永远板正刚毅,该不要脸的时候,他也是可以不要脸到出人意料的。 以少胜多什么的,她征哥在讲武堂做学子时就很在行了。 “那过了南面伏击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又、又不见了……方才探子去伏击圈那里瞧过了……被全歼的伪盛军尸体……全都未着外衫……” 若不是形势不允许,沐青霜真想捶地大笑。 她征哥一定是故意将那些被剥去外衫的尸体留在显眼处,就是要让敌方得到这个消息自然乱阵脚。 如今已入夜,黑暗中本来就只能凭衣着判断敌我,如此一来对方难免疑神疑鬼,自相残杀都不是没可能的。 贺大将军狠起来,真是一波接一波不会让对方喘气太长。“沐武岱那边呢?” “他的一部分人把守了通往武科讲堂的山道,另一部分人占领了北面所有制高点,一见人冒头就放冷箭,而且似乎还在一路向咱们这头推进……” “当本王不知道雁鸣山地形吗?!北面有个屁的制高点?!况且,你来教教本王,既占着制高点,还如何推进?!” “树、树上……他们跟山魈鬼魅似的……树顶上当路走,探子根本看不准他们行进的路径……” 得知父亲也来了,沐青霜心中松了一口气。 利州人都说,循化沐家,山林之王。 这不是从她这辈起才有的光荣。她会的东西,她父亲不但也会,而且比她更精通。 赵旻手下口中这部分能将树顶当路走的人,应该就是沐家在镐京宅子里的那几百名护卫。 伪盛军在这里不过八百人之数,贺征在伏击点就干掉一半,再被两面夹击,即便慕映琏手上的人什么也不做,剩余的伪盛军也翻不起大浪。 她盘算了一下双方人数对比后,默道自己只需撑到被父亲或贺征任何一方的人马找到就行。 沐青霜悄悄将眼睛撑开一道缝隙,待适应了山洞内幽微的光后,总算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许是怕暴露行迹,洞内并未点火把之类;那幽微的光亮来自赵旻身旁人手中捧着的一枚硕大火齐珠。 火齐珠是外海奇珍,能在黑暗中发出瑰色的淡淡光亮,在大周可谓是有价无市的宝物。早年沐武岱还任利州都督时,曾有中原豪绅赠送过一颗,虽比眼前这颗小些,但那光亮是一样的,沐青霜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心中啧了一声,目光迅速掠过洞中。 加上赵旻在内,此刻山洞里总共有六人。按照寻常惯例,洞外肯定也望风警戒者。 即便她此刻以命相搏,也没有把握能以一当十,不可轻举妄动,务必要等到有自己人就在附近时再动手。 **** 探子进进出出回禀着山间的情形,赵旻愈发不安起来。 “……伪盛军已被宰得没剩多少,他们三路人马接上头,开始搜山寻人了,咱们是不是……” 赵旻站起来:“退!从南面退,进了密道之后落石闸放毒烟,我看谁敢不要命追上来!” 谁不知道他说的密道是通往何处,但沐青霜一听他要退离雁鸣山,心中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犊子毕竟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一旦被他从这里逃走,再将密道毁掉,加上皇后包庇,他通敌叛国之事便缺了实证! 不行,得将他钉死在这里! 沐青霜暗暗咬牙凝起,眯起眼缝等待最佳的动手时机。 突然,洞外响起一串急促的鸟鸣之音。 接着,山洞中蓦地振出嗡嗡然的轻响,竟像是细弱回应。 林间传音与平地不同,加之此刻又有山洞中的回音滋扰,这让那阵鸟鸣的地点听起来颇为遥远。 不过赵旻手下的人还是警醒,立刻用黑布将火齐珠蒙了。 那阵鸟鸣之后有扑簌簌飞鸟振翅的急乱杂音,之后便重新陷入静谧。 赵旻和他的手下俱是一愣,继而有人道:“想是他们寻过来惊了飞鸟?听声音约莫还有一里,咱们来得及……” “不对,是沐家骨哨,当年在赫山点选场,斥候见沐青霜用过;春日樱桃宴时贺征也拿出来过一枚,”赵旻疑惑低声,“不是说他们三方已经汇合?那沐武岱与贺征为何还用骨哨通联?” 正说着,鸟鸣声再度响起,而山洞中又一次发出嗡嗡然振声回应。 因这一次是在黑暗中,赵旻终于听出来,那嗡嗡然振声根本不是什么回应,而是这洞中有东西与那鸟鸣在呼应! 赵旻忽然暴怒大喝着冲向被绑缚了双手扔在地上的沐青霜:“沐家到底哪儿来那么多鬼东西!” **** 沐家主家的人出生后,在百日宴上会得到一对骨哨,之后他们会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将这骨哨带在身边。 这对骨哨是用沐家秘传的工艺打造,生而就是一对双生哨。 当这两枚哨子之间相距不超过十丈,吹响其中一枚,另一枚就会发出铮鸣回应。 沐家人通常会在成亲后将其中一枚交给伴侣,倒也不做多大用,就取个“共为一体”的彩头罢了。 沐青霜在平日里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琐碎小物丢三落四是常有的。 她不太想得起自己的另一枚骨哨去了哪里,反正好几年都没见着了。她虽有点遗憾,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当洞外第一次响起鸟鸣声,而她腰间发出回应时,她就忍不住笑了。 十五岁那年,赫山点选场上发生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飞快掠过。 当年贺征问她要去一枚,说是方便在考选时于山中寻她汇合,最后他找到了她,却并不是因为使用了骨哨。 在二十岁这年,双生哨的唱和姗姗来迟,她心心念念的少年,终于循着哨音,真心诚意地为她而来。 黑暗中,沐青霜眼唇弯弯,倏地坐起身来,足尖一个使力,跃身而起,凌空迎向扑身而来的赵旻。 赵旻立时大惊着想要后退,却被她当空一脚踹上了下颌。 虽说沐青霜并未全然恢复正常的体力,可这下是她拼尽全力的一搏,其力道也不能小觑。 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赵旻的痛苦哀嚎逸出喉时,沐青霜已迅速后退,口中大喊—— “征哥!洞内共六人,持剑,无弓弩!” “收到!” 好像就在顷刻之间,贺征手执长刀的身影便如山风一般呼啸着掠进洞中。在他身后,立刻跟进来一整队的人。 “地上是赵旻!他通敌!留活口!”沐青霜言简意赅地对冲人喊道。 满目黑暗的绰绰影影中,贺征直奔最里的沐青霜,左臂一展将她揽进怀中,温热大掌覆住她的双眼。 “这种事,小姑娘就不要看了。” 被牢牢护住的沐青霜紧贴着他的身躯,配合着他的身移影动亦步亦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起刀落的动作。 有惨叫痛呼,有血腥味弥漫,有叫骂求饶…… 接着便是山间夜里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天地温柔。 沐青霜吐出胸中浊气,腿脚虚软地靠在熟悉的怀抱中,唇角弯弯:“捂我眼睛做什么?” 贺征的大掌还覆在她眼上,微颤。无声。 她知道,他从不愿将自己对敌时狠辣的那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自己在她心中,始终是最好的少年。 见他沉默,沐青霜哼哼了一声,嘟囔道:“好像有东西揉进我眼睛了……” 贺征赶忙放下手,倾身垂首去探查:“别动,我瞧……唔。” 被亲了。 这个亲吻转瞬即逝,如蝴蝶挥动着翅膀在花蕊间轻盈悦动,片刻后就翩跹悠然地离去。 却扑扇起漫天的带着花蜜清香的粉末,让人呼进鼻腔的每一口气息都是甜,挠得人心尖发痒。 月光下,虚软乏力的小姑娘懒懒将脑袋倚回他的肩,得意洋洋以笑眼里莹莹烁着蜜糖般的光泽。 “这是……奖赏?”贺征紧绷的双肩慢慢放软,唇角扬起。 “不,”沐青霜甜笑低声,“这夜色正好,眼前的少年郎也正好,我忍不住,就偷个香。” 沐小将军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因为瞧见你刀上淌了坏人的血就怕你厌你? 你拎长刀为我而来的身影,便是我十五岁的梦中偷偷期许很多次的模样啊。 笨蛋。 第89章 “臭小子,抱那么紧做什么?!” 一声隐怒低喝,顿将所有旖旎与缠绵惊得云消雾散。 贺征赧然无措的眼神对上怀中小姑娘幸灾乐祸的偷笑,只能无奈又宠溺地笑哼一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沐伯父,我……” 他手上才略略松开些,立刻就发现不对劲了。 眼下的局势虽大致上已被他们这一方控制,但毕竟天黑又在林中,谁也不敢说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既沐青霜安全无虞被救出,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搜山扫尾。 依照这姑娘的性子,就算被人绑缚几个时辰,缓了这半晌,理当是会要求身先士卒的。 可她非但没有吭声,竟还像无骨似地贴在他怀中,这不是她行事的习惯。 “你受伤了?!”贺征的手臂重新收紧,嗓间绷得紧紧的。 他背后的沐武岱大步行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里满是火大的心疼:“什么?萱儿受伤了?!” “没,他们只是绑了我的手,钥匙大约在赵旻身上,”沐青霜稍稍抬了抬双手,铁索轻响,“我站不稳,应当是在皇后那里中了什么招。” 先前在山洞中,她是本着以命相搏的心才在瞬间爆发出力量,等到被贺征带出来,紧绷多时的心神慢慢散下来,又缓了一阵后,虚软之感再度侵袭了她的四肢,说话都有些气虚。 沐青霜回想起早前赵旻对伪盛军的人说过的话,便又补充道:“赵旻跟人说,我中的这毒在寻常人身上要管十二个时辰,不知是什么。” 方才赵旻被她一脚踹碎了下颌骨,想来是没法在他那里问出什么了。眼下既不知中的是什么毒,也不知其威力效用,十二个时辰以后是死是活,不好说。 一听到“中毒”,沐武岱焦急又火大地冲着空中挥了一拳:“阿征,这时回城已是宵禁,你有法子带她入城寻药的,对吧?” 雁鸣山讲堂只配有一名小医官,寻常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还行,但沐青霜既是在皇后那里中的毒,想来寻常医官根本处理不下,只能尽快回城,最好是能从皇后那里拿到解药。 贺征手臂发僵发抖,用力点头,喉咙里含糊挤出一个“嗯”字。 沐武岱眼含老泪,却果断道:“这里善后的事交给我。阿征,你回去对赵诚铭说,若他不放心,可以立刻派亲信来盯着。待老子将这里打扫干净后,亲自到他跟前受审就是。” 好不容易收复故土、一统山河,武德帝自不愿曾经的各地豪强再有裂土为政的机会,却也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说来还颇有人味。 这大半年来他虽陆续收了好几家的兵权,却也让他们同沐家一样,主家迁居镐京,只要别动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在他眼皮子底下安享富贵的,他都并未苛待。 沐武岱很清楚,此次自己毫无预兆地带着大批人马突然出城,这个举动非常不合适,武德帝势必需对他有所盘问和甄别才会心安。但这里的慕映琏与段微生都是没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林秋霞又并不以山林作战见长,他怕自己与贺征都回城后这里的扫尾会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主动留下来担起坐镇调度的职责。 毕竟山下有百名稚嫩学子,他们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羊羔。 哪怕如今的沐武岱已不再掌权,哪怕他已无官无封,哪怕他现在所站立的这片山林并非他的旧乡故土,哪怕山下那些孩子与他毫无关联,哪怕他的迟滞停留可能会使君主的猜忌加深,哪怕他最心爱的女儿生死难测…… 可这里终究是他的家国山河。 他既已碰上这桩事,就该将此地护好,清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隐患。 疆域之内,广袤千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危难时皆有守土驱敌之责。 这是一位老将军骨子里的担当与信念,这是循化沐家传承百年的耿介良心。 **** 夜半中宵,穹顶玄黑,漫天星子烁烁眨眼,万物在阒然夜色中寂静悠远。 山月相逢,孤影入水,山间道上一双人。 护送他们的一队兵卒远远跟在后头,谁也没有上前打扰。 沐青霜伏在贺征的背上,额角软软贴着他的侧脸。 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两人额面相贴处时不时亲昵摩挲。 沐青霜闭着眼,唇角轻扬,呢喃软声带着笑:“你上一回背我之后,便走了。” 十五岁那年,空无一人的循化城街头,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那时她哭,她痛,她在他肩头留下咬痕,他却沉默。 多年后,二十岁的沐青霜已能懂得,他当年的沉默之下,与她是同样的煎熬。 “这次不会走,打断腿也不走。”贺征藏起满心不安,沉声徐缓地与她说笑。 反剪的双臂愈发收紧,将她护得稳稳的。 沐青霜笑得露出了几颗洁白贝齿:“若是当真腿都打断了,那想走也没法子了啊。” “没想走的。”贺征强调。 “征哥。” “嗯?” “你怨我吗?当初明明早就知道你非走不可,却蛮横地将你栓在利州,害你晚了好几年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胡说八道,我家大小姐从不蛮横,”贺征目视前路,眼中有薄薄潋滟,“往后想拴着就拴着吧,一辈子都给你拴着,我给你递索套。” “从前你是不喜欢我追着你跑的,如今竟肯给拴着,还自己递索套,”沐青霜贴着他的鬓边,含笑的眼角沁出泪,“真好。” “年少时总有许多自以为是。怕会战死沙场,再不能与你相见,你会伤心;又怕与你太近,我便会没有离开的决心。” 那时的贺征,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叵测前路毫无把握,心中诸多犹豫,诸多别扭,诸多怯懦与无力,最后到底是对不住她的。 “可那时你又没有真将我赶开的意思。为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个多好的姑娘,”贺征恍惚一笑,自嘲道,“而我,就很糟糕了。” 要喜爱上这个姑娘,是很容易的;要彻底拒绝她,对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如今想来,当初许多事都没有做对。 既早早想过要以身许国,便该藏好自己的情愫,坚决而彻底地与她将道划个分明,安安分分只做她的异姓兄长。 可那时毕竟年少,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他没能抵过心中对她的渴望。便就那么卑鄙地欲拒还迎,让她愈陷愈深,最后却还是忍痛将她留在了原地。 好在她是这么好的姑娘,从未当真与他记恨,从未当真与他为难。 打从年少时起,她在看似狂傲的举止之下,就一直藏着颗温柔绵软的心。 他都知道。 “你也胡说八道,我征哥才没有很糟糕。” 沐青霜略略偏头,将唇软软印上他的侧脸,喃声含混:“你是最好的少年。” 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因为你,才成了我最好的年少。 **** 沉默地下行在山道间,沐青霜将脸埋在他的颈侧,温热馨甜的气息尽数透过他颈侧的肌肤,沁入他的骨血,沁入他的心肺。 贺征觉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了她的气息,而自己的气息又返过去与她混做一处。 明明不是什么出格的缠绵,可所谓耳鬓厮磨,所谓铭心刻骨,大约也不过如是了吧。 “征哥。” “嗯?” “若没有解药……”沐青霜顿了顿,“你记得将骨哨还我。” 她不确定自己中的是个什么毒,不清楚会不会突然毒发暴毙。她不想有遗憾,需得将话交代清楚才安心。 她征哥很执拗的,她知道。可她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这世间了,她心爱的儿郎依然可以好好地过活。 她原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只望自己在意的人们都能安然于温软红尘—— 无论这红尘里是否还有她。 沐家人向来活得入世,家中世代不乏戎马之人,对生离死别之事心中是有底的,便是悲痛也不会长久困囿于其间。长歌当哭之后,总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可贺征虽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心性里到底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她不放心。 “闭嘴,不要说胡话,”这种交代后事般的叮嘱让贺征心如刀绞,硬声打断她后,哽了哽,才又缓了声气,“不爱听。” “管你爱听不爱听,”她在他的颈侧轻轻咬了一记,察觉他周身蓦地紧绷,便调皮地轻笑出声,“若我死了,那你就将我留给你的所有痕迹都抹掉,这样才……” 这样你才能在心里腾出地方,等待另一个美好的姑娘走进去,你便可以好好过完你的一生。 “你还说?!”贺征咬牙硬声,眼中落下两滴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想都别想,一粒渣子都不会还你。” 滚烫的泪珠砸在沐青霜的手背上,她愣了愣,慢慢抬起手指探向他的面颊:“诶你别哭啊!贺大将军不能这样,被人看到要笑话的……哎哎哎,你是狗子吗?咬我手指做什么,松口松口……” 贺征的齿关轻轻咬住她的指尖,威胁似地来回轻啮,口中却只尝到自己咸涩眼泪的滋味。 “你再胡说八道欺负人,信不信我将你一口口咬了吞肚子里去。” 呃,这话听起来真是……又恶心又吓人啊。沐青霜笑着拿下颚轻杵了他的肩窝,有气无力地隐了个呵欠:“好,那我不说。可你得答应,不管怎么样,你都好好的,嗯?” 贺征这才松了口,抿了抿唇,放柔了声调哄道:“乖乖的,别说话了。若是觉得累,就睡吧,不用撑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要尽快回城,若皇后那里没有解药,赵旻府中一定有。 哪怕将甘陵郡王府掘地三尺,也要在中午之前找出解药。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 沐青霜做了好长的梦。 在梦里,她似乎将过去的二十年重又活了一遍。 总角之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庙,病弱狼狈的小男孩匍匐在她脚边,眼神混沌地牵住她的裙角;在赫山讲武堂,人前冷淡漠然的少年,在她一声“征哥”之后,突然狼狈地捂住了鼻子;金凤台古道的河边,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少年少女避开同窗们躲在河畔巨石后,一个又一个笨拙青涩的亲吻;十五岁那年织了许久却难看至今的同心金腰带,还有在循化祖宅后山放下的那株忘忧萱草;循化街头痛哭失声的月下告别; 然后,在数年后的某个雪天,她心爱的少年,穿过战场烽烟,穿过漫长别离的时光,站在沐家祖宅的红砖大厝前的台阶下,眼中带着忐忑怯意,小声说,我回来了。 长长的梦境里,许多往事像跑马灯里的画片儿一般,悠然无声从眼前滑过。 这么多年,从利州到镐京,从年少轻狂到风华正茂,从总角相识到碧玉别离。 情窦初开时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作妖痴缠,不知天高地厚的惹是生非。 战火烽烟的艰难壮烈,家族式微的波云诡谲。 那套精心打造,却在多年后才送齐全的银镯银环银腰链,还有她十五岁那年没有送出去的同心锦腰带。 一颗颗小心翼翼送到她唇边的糖果,一次次炽热缠绵的拥抱与亲吻。 被偷偷藏了许多年的双生骨哨。 还有雁鸣山上的星夜下,贺大将军惊惧不安的男儿泪。 这么多年啊,哪怕在他俩天各一方的年月里,也从不曾真的将对方从心上抹去。 哪怕各自心中都有对方不能透彻明了的别扭与矫情,在对方眼里依旧是世间最好的那一位。 贺征,原来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真好啊。 即便梦境里是冰天雪地的场景,沐青霜的周身却始终暖洋洋。 梦里偶有伤感别离的画面重现,她心中却再无当年的悲切与自怜,惟有踏踏实实的笃定与满心期待的蜜意。 因为始终有熟悉的气息珍而重之地将她绵密包裹,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一颗蚌中之珠,被温柔裹覆,妥帖收藏。 沐青霜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迷瞪着醒了片刻神,确认了自己是在镐京沐宅的寝房内。 她扭头一瞧,才终于明白自己周身的暖意从何而来。 贺征侧身睡在床榻外侧,右臂越过她身上的薄被,将她连人带被虚虚拥在身前。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归有大亮天光透窗迤地,而贺征低垂的长睫下掩着淡淡乌青。 她轻轻笑了笑,正想伸手去拨他的睫毛玩,身畔的人倏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接,贺征的眼尾渐渐泛红,唇畔却慵慵懒懒上扬。 “你睡太久……”吓到我了。 于疲惫半梦中惊醒后,见她无事,便乍然松开紧绷的心弦,这使贺征的嗓音里带着困倦累极之下特有的沉喑。 沙沙的,轻轻的,如温厚大掌抓着一把粗粝糖霜,轻柔甜蜜地在沐青霜耳畔摩挲搓揉,撒娇讨哄似的,格外招人。 沐青霜抻了纤长脖颈,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一下,以唇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水气。 她想,自己与这个人,往后还是会有争吵的吧?还是会有打打闹闹的吧?还是会有魔怔般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别扭与争执吧? 可是没有关系啊,人活一世,不正是因为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迂回曲折、对对错错、你来我往,才有了鲜活的喜怒哀乐,才成了让人流连沉醉的红尘浮生。 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同样的珍贵。所以她最后总会让着他,而他,也一样。 “征哥,一起去长命百岁吧!” “好。” 得到安抚的贺征噙笑拥着她坐起来,从床头小柜上取来半杯温热蜜水,喂给她润了喉,又将她喝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沐青霜抿着唇哼哼笑着拖了他重新躺下,跟着就赖皮兮兮地就着薄被拱进他怀里,口中却恶人先告状地嘟嘟囔囔:“你这没脸没皮的家伙哪里来的?姑娘家的卧榻是可以随便上的吗?” “童养婿么,自然是要给大小姐暖床的。”他沉声轻笑着,连人带被紧紧圈在胸前,低头轻轻吻了她的发顶,如获至宝。 沐青霜在他怀中闷声笑问:“我睡多久了?” 从她在雁鸣山的下山道上伏在贺征背上昏沉睡去后,她便沉入了绵长梦境,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更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夜贺征将她带回城后就直接进了内城。 彼时皇后已被武德帝下令暂扣于中宫,而赵絮与钟离瑛也已带人搜出了解药,正要往雁鸣山送去。 哪知沐青霜服下解药后并无醒转迹象,这使贺征险些疯魔。 若非太医官们多次探脉后立下生死状,称沐青霜“身体并无大碍,沉睡过久只是因早前与那药效抗衡太过损了元气,需多些时日在沉睡中自行养气”,贺征险些就失控到要不管不顾抓了皇后来试药了。 “太医官们说了,只是软筋迷香的效用,最多睡上一日一夜便该见好,”说起这个,贺征没好气地隔着被子在她身上拍了拍,“你居然大剌剌睡了三天!你知不知道这三天里……” 他本想与沐青霜细说这三天里自己有多担心。 还想告诉她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 例如雁鸣山一切安好,伪盛军残兵被尽数清剿;例如沐武岱在渡江之战前夜被人算计之事也有了头绪,眼下已移交大理寺正式查办,武德帝承诺待有结果便会为沐武岱正名;例如甘陵郡王府已被查封,赵旻被羁押于宗正寺监牢…… 可他话还没起头,就见沐青霜猛地抬头,红脸蹙眉瞪人,凶凶的:“你那狗爪子往哪儿拍呢?!” 贺征神情微滞,愣愣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手感,面上顿时炸红。 “呃……隔着被子,我怎么知道拍到哪儿了……” 做贼心虚地嘟囔半晌后,见怀中的红脸小姑娘还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瞪着自己,他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 贺征捏住薄被一角倏地掀开,高大的身躯霎时挤进被中,与她密密贴合到一处。 罪恶的大掌抚上小姑娘柔腻温软的后颈,一路慢慢向下摩挲。 “唔,不是这里,好像也……不是这里……” “你个……流氓……”羞赧娇嗓颤颤的,喘息紊乱间,还不忘在被底踹他一脚,“压着我头发了……” 初秋晨光正好,薄薄锦衾之下的两副身躯却缠斗出无边春景,叫初升的旭日都忍不住红透脸庞。 **** 天人交战好半晌后,贺征还是赶在自己的“罪恶之手”扯下小姑娘腰带之前放了她一马。 怕自己再腻在她床上就真要“出大事”,他忙不迭翻身下了榻,背过身去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尴尬地丢下一句:“我去找家医过来替你探脉,你让红姐帮你更衣。” 说完,便举步离去。 慌得都要同手同脚了。 沐青霜捧着红脸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继而捂着脸苦恼又甜蜜地闷闷笑出了声。 完,她好像也被带得没脸没皮了。 待沐家家医替沐青霜探过脉象确认无事后,沐青霜见贺征面有疲惫之色,便赶他去了之前向筠特地为他腾出的客院厢房好生补眠。 贺征到底是强撑了三日,着实也累,便也没犟嘴,老老实实听了沐青霜的话去客院厢房睡下。 肿着双眼的桃红见沐青霜醒转后一切无恙,笑得眼睛眯成缝,忙里忙外替她准备好沐洗用的热水。 不多会儿,沐青霜就已泡在浴桶中,仰头闭目,任由桃红的十指在自己发间搓揉穿插,时不时慵懒惬意地与桃红对答几句。 桃红心有余悸道:“……好几名太医官轮流替大小姐诊脉,都说无碍了,可大小姐就是不醒,全家都吓坏了。贺大将军非要亲自守着,我原本觉得不合适,想说叫人将他拦下去客院歇着等消息就是,可他凶得像要吃人!幸亏大少爷和少夫人是与贺大将军一道从内城回来的,大少爷说由得他……” “什么?我哥嫂与贺征一道从内城回来?他们几时进内城去的?”沐青霜疑惑地睁眼。 “老爷带人出城走得急,大少爷怕皇帝陛下误会老爷有什么不轨图谋,赶忙找了二姑奶奶和三老爷托付了几句家中事,就和少夫人一道带上霁昭小少爷去面圣了。也不知陛下怎么个意思,反正就将他们留在内城过了夜……” 沐青霜一听就懂了兄嫂的苦心,这是一家三口主动去陛下面前为质,替父亲毫无预兆的行为背书。 “沐少帅风采不减当年啊。”沐青霜重新闭上眼,心口一片暖融。 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她大哥其实什么事都不清楚,却依然能镇定从容地想出对策,让沐家免于被猜忌的风暴。 哪怕如今已成了富贵却不显赫的司金中郎将,沐青演的骨子里,依旧是当初那个稳妥又不失胆大的沐少帅。 她可真是个会投胎的姑娘,有世间最好的家人,还有世间最好的儿郎。 上苍待她不薄。 “红姐,我爹呢?也回来了吗?可有受伤?” “大少爷说昨日下午老爷就从雁鸣山回来了,没伤没痛,好着呢,”桃红从旁舀了清亮热水替她冲洗着长发,“但没回家来,仿佛是进内城面圣了。” “嗯?被扣下了?!”沐青霜倏地坐直,湿淋淋的发尾扬得桃红满脸水珠。 桃红笑着扶住她的双肩,将她重新按回木桶边沿仰头靠好:“大少爷讲了不用担心的。说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对霁昭小少爷保证了咱们家谁也不会有事,留老爷在内城是为了询问甘陵郡王在雁鸣山做的坏事。” “哟,我们霁昭这么能干?竟讨来这么紧要一句保证,了不起,”沐青霜笑着轻拍水面,半晌后才又问,“甘陵郡王府眼下什么个情形?” “围起来了,早前皇城司查过,如今钟离瑛老将军和大理寺的秦少卿又去查了,”桃红拿干巾子来替她擦着头发,义愤填膺道,“那甘陵郡王可真是个十足的坏胚子!我听外头的人都在说,他府中关了好些个年纪不大的稚子,是他用来试各种怪药的‘药童’,个个都给折腾得奄奄一息,可怜见儿的。” “赵旻那犊子,从来就不肯好好做个人,”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知道他现下在哪里么?” “听大少爷说,起先是关在宗正寺牢房里,不过昨日傍晚又挪到大理寺的牢中了。” 桃红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沐青霜却是懂的。 宗正寺管辖的是皇族宗亲相应事务,赵旻作为皇后所出的郡王,犯事以后自当是被关在宗正寺,即便受审也不会公开细节,毕竟事关皇室脸面。 可被挪去大理寺,这就意味着…… “那犊子的名字怕是从玉牒上被抹了吧?” 若这猜测属实,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皇帝英明。 **** 七月廿三的早上,也就是沐青霜醒来的次日,有内城传令官来到沐家,让沐青霜前往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补齐甘陵郡王一案的详情。 原本传令官还要去鹰扬大将军府向贺征传达同样的圣谕,沐青霜有些尴尬地表示:“大人不必多跑一趟,贺大将军他……咳咳,在我家。客院,客院,他单独睡的。” 传令官憋笑垂脸的模样让她清楚地认识到—— 很好,从今往后她就彻底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了。 待贺征与她同上了马车,她仗着车厢里只有二人,便忍不住绷直脚尖去踹他:“都赖你!昨晚偏不肯回将军府,这下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早知今日一大清早传令官就会登门,她昨夜说什么也要将他撵回去。 千金难买早知道,她恨自己意志不坚! 贺征扣住她羞愤交加频频踹来的脚踝,闷声笑得双肩直抖:“传令官不会笑话你的,他知道我早晚都是你的人。” 两人的婚期定在八月十三,这事是在武德帝面前都过了明路的,内城里谁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又还没、还没怎么着你!”沐青霜使劲抖着腿,却发现脚踝给他扣得死死的,“他一定误以为我很‘急’!” 贺征放开她,径自挪到对面与她并排坐下,揽过她的肩头,安抚地以指尖轻轻在她烫红的脸颊上划来划去。 “那晚些从大理寺出来后,我就去内城找方才那位传令官澄清,让他知道我家大小姐一点都不‘急’,根本就没有‘怎么着’我。行了吧?” “行个鬼!可给我闭嘴吧你,越描越黑,”沐青霜羞恼地拍开他的手,“你你你……先摸我的脚,再来摸我的脸?!” 贺征一愣,继而讪讪笑着收回手来背在身后,尴尬目视前方,面红耳赤地嘀咕道:“哦,顺序错了,下次一定按顺序摸。” “你这流氓小贼,脑子里除了‘摸来摸去’,还有别的事吗?” 沐青霜按头就给他一顿爆捶。 “有啊,”被按在长椅上“殴打”的贺征笑意复杂,吐字含糊,“我脑子里的事,可多了。” 等到新婚之夜,他一定“身体力行”地让这位大小姐了解他脑子里想的“所有事”,绝无半点隐瞒藏私。 **** 这并非沐青霜初次见大理寺少卿秦惊蛰,春日里对沐武岱的那场三司会审,秦惊蛰也是审案官员之一。 只是那时匆匆一瞥,两人之间没有说过话,沐青霜只记得她是个严肃的冷美人,对她的性情为人并不了解。 不过,当她与贺征进到大理寺的会客厅坐下后,秦惊蛰立刻开门见山道:“赵旻已被陛下摘去甘陵郡王爵,此案交由大理寺公审,必定按律严判,不会给他任何起复之机,二位请畅所欲言,不必有顾虑。但也请如实相告,不要加油添醋。” 没有半点花架子过场,这让沐青霜断定秦惊蛰是个务实的爽快人。 于是也不必秦惊蛰多抛什么话头,她便将自己所遇到的、听到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刀笔小吏飞快地记录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沐青霜便放缓语调。 “……听他与伪盛军那人说话间的意思,是因我与纪君正无意间协助皇城司抓住了宗政浩,后来不是宗政浩被斩了么,他们就想要用我去宗政浩的灵位前‘活祭’;恰好赵旻不知为何想借他人之手除掉贺征,所以达成了交易。” 秦惊蛰若有所思地插言:“他有没有说过,为何想要杀贺大将军?” “没有,但我疑心是不是与……”储位之争有关。 沐青霜有些犹豫地咽下后半句话,她不确定这种话能不能在秦惊蛰面前说。 “总之,赵旻对那人说过,他想要贺征死,却不能亲手沾他的血。还说待他将来坐稳大位,伪盛军想要的纪君正,他也是会给的。” 秦惊蛰与贺征双双锁紧了眉。 若说赵旻是为争夺储君之位,按理该与贺征交好才对。 毕竟贺征在武德帝面前极受信任与重用,又大权在握,聪明人都会想到要与贺征结盟而非为敌才是上策,他为什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宁愿通敌也要借他人之手除掉贺征?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谁也想不明白,秦惊蛰倒也没有在此处打转,又向贺征询问起京南屠村惨案的详情。 一百多条无辜村民的人命,便是贺征这样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战将陈述起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战场杀敌,那是各位其国,双方手中都有武器,身上都有铠甲,谁死谁活全凭本事与运气,哪怕殒命,也都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可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这种屠戮,可以说是毫无人性。 “……我返回时细查才发现,被捕的暴徒并未全是伪盛朝的人,其中有三人我从前在甘陵郡王府见过。而‘有漏网之鱼逃往雁鸣山’的消息,便是从这三人口中传出来的。” 那时贺征心知有异,抵达雁鸣山后格外警惕,才会特地绕了近一里的峭壁窄径,成功躲过了对方布下黑火的伏击,并绕到他们背后将之反杀全歼。 得到想要的细节后,秦惊蛰清冷的芙蓉面上多了凌冽寒意,起身郑重谢过二人。 **** 就在秦惊蛰查实赵旻所犯罪行的同时,武德帝也命成王赵昂、执金吾慕随彻查中宫与赵旻所犯罪行的种种关联。 不过毕竟帝后在声誉上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关于中宫的事被捂得很紧,外间根本没有半点风声。 秦惊蛰办案极为利落敞亮,待人证物证齐全后,便于七月卅日在大理寺外起了审案台,对已被贬黜为庶人的赵旻进行了公审,桩桩件件细数他的疯狂暴行。违背“圈禁在府半年不得出”的圣谕,在府中私拓密道出了镐京城;对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图将其送给异族外敌做“活祭”;试图借他人之手谋害柱国鹰扬大将军;与外敌勾连,制造了京南屠村惨案,杀害无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驾进京,至七月案发,府中囚禁了多达十五名年幼孩童做“药童”试药。 除了在镐京犯下的这些罪行外,原钦州朔南王府中赵旻旧居的宅院也被查过,在其中的枯井与空地内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战时死于“试药”的流民。 围观的镐京民众义愤之火达到鼎沸,甚至有不少人试图冲过兵卒们用长戈隔出的阻碍,将赵旻当场活撕。 不过,当她冷然朗声做出最严苛的判决后,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请诸位引以为戒,务必遵从公序良俗、律法准绳,不要犯事落在我的手上。” 众人回过神来,一边拍手称快,一边小声应道:“不敢不敢。” 这位年纪不过三十的大理寺少卿可真是个狠人,对皇后陛下所出的郡王,也敢按律判下“车裂”这样的极刑! 所谓“车裂”,就是市井间常说的“五马分尸”。 天爷啊,在这样的狠人跟前,做坏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人群中的沐青霜抖了抖,默默靠近贺征的身侧:“请随时提醒我秉公守法,好好做人。” 八月初一,镐京菜市口,原甘陵郡王、如今的庶人赵旻,被当众处以极刑。 场面极其血腥,许多人都忍不住闭上眼将头转开。惟有人群最前方有十几个面色苍白的虚弱稚子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完了行刑全程。 那个人,是他们的心魔。如今那魔物已四分五裂,他们的噩梦总算真正醒来。 他们终于有了值得期许的美好明天,而那个魔物,再也不会看到下一个日出。 这真好。 **** 虽车裂之刑场面血腥,可对赵旻的这处置总算大快人心。 可对皇后的审理与惩处与否始终秘而不宣,这就成了美中不足的巨大瑕疵。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家休沐安养的沐青霜愈发按捺不住心中暴躁了。 “几个意思?!皇后陛下这是舍了心尖一顿剐,就把自己安安稳稳摘出去了?!” 秦惊蛰在审理赵旻一案时,并未涉及皇后半个字,显然是头顶上有人压着她。 “萱儿,你消停点儿成不成?”沐武岱白她一眼,轻飘飘笑斥,“你瞧瞧你踹坏家里多少椅子了?你老子都没急,你急什么?” 沐青霜捏着拳头就想往外冲,却被贺征拦腰抱得个双脚离地:“她明明是帮凶,凭什么就想全身而退!”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可就是很生气。 “毕竟名誉上帝后一体,对皇后陛下即便有所惩处,也不能如对赵旻那般公诸于世,”贺征将她困住,耐心顺毛,“再等几日,多多少少会有消息传出来的,陛下说过会给沐伯父一个交代。” 沐武岱也帮腔:“没错,好饭不怕晚。” “好吧,那我再等几日,若她的事被轻轻揭过,我就会很生气。”她横身悬宕在贺征的手臂上,回头挑衅地瞟他一眼。 贺征头皮一紧:“很生气,然后呢?” “我一生气,就不想成亲……哦不对。”她突然想起自己与贺征的婚事可是由皇帝陛下插手了的,没法不成亲,于是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以口形无声道:我一生气,你就没有新婚之夜了。 这下轮到贺征不服了:“哪、哪有这样的?” “别人打我,我打贺征;别人气我,我气贺征,”沐青霜哼了一声,挣扎着下地站好,嚣张叉腰冷笑,“谁也别劝,沐大小姐从来不讲道理的!” 贺征哭笑不得地揉着眉心,总觉这姑娘突然活倒回去,又成了当年在利州时那般叫人捉摸不住的野烈性子。 不过,小姑娘嘛,便是上房揭瓦也不过是活泼泼的性子,没什么不好,他喜欢的。 第90章 所谓“别人打我,我打贺征”这样的混账话,其实也不过是沐青霜撒气罢了。 她哪里是当真不讲道理的。贺征所言“帝后名誉一体”,她懂;甚至贺征没说出来的,她也隐约能猜到些许—— 皇后不仅是赵旻的生身母亲,还是赵絮的生母,这是抹不去的事实。 因赵旻的累累罪行被公之于众,全天下都知他是个怎样暴虐的疯子,若然再被世人知晓皇后陛下竟是帮凶,那同为皇后所出的赵絮又当如何自处? 虽说武德帝如今也才五十出头,可大家口中的“陛下万年”,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吉利口彩,再是帝王之尊也脱不去肉身凡胎,哪里真能长命万年? 储君之位已空悬大半年,朝堂上的平静齐心不过是表面功夫,暗地里关于储位争夺的小动作并不少,虽还没引起太大恶果,可若继续这么拖下去,终究不利于长治久安。 放眼如今已成年开府并有所作为的三位殿下,无论能力、功勋、名望,显然汾阳公主赵絮是明眼人都会期许的储君人选。可一旦皇后所做之事也被大白于天下,这势必会成为赵絮的弱点,甚至污点。那些原本就不大赞同立她为储的人,不趁机抓着这个把柄搅事才怪了。 有这个隐情在,皇后这件事该如何拿捏分寸,着实是叫人头疼的。 单只为着能保住一位各方面都适任的储君人选,对皇后就万不可能如处置赵旻那般快刀斩乱麻。 道理都是明白的,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或许此生都要为那件事含冤忍气,而幕后帮凶根本不必为做了错事付出任何代价,沐青霜心里就火气冲天。 只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再不会到外间胡乱生事,便只能揪着贺征瞎胡闹,聊做宣泄而已。 沐武岱知道自己女儿是个什么心性,便只乐呵呵将话带开:“萱儿,国子学给你休沐,一则是为让你安养,二则也是让你方便筹备婚事。你若闲得慌,就好生生跟着你大嫂去操心婚事,别净顾着浑闹。” 正当沐青霜打算犟嘴时,可巧向筠就派了人来让她去试婚服与首饰,她便只能扁了扁嘴,蔫蔫地往向筠那边去了。 她与贺征的婚期在八月十三,算来已只剩不足十日。她在家中一向是个“吃粮不管事”的甩手大小姐,成婚典仪相关的事全是向筠在替她打点操持,细致周到得比她自己还上心。 这样好的嫂子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几个,她自不能太不知好歹。虽本心里是不太耐烦这些繁缛琐事的,可只要向筠发话,她每回都老老实实配合的。 贺征本想跟着她过去,却被沐武岱闷气哼哼地叫住:“你个混账小子!这还没成亲呢,跟脚跟这么紧像什么话?再说了,小姑娘试婚服,有你什么相干?” 贺征二度委屈。 他好歹也是准新郎,怎么就没他相干了呢?! **** 八月初五清晨,沐青霜才起身梳洗好,向筠就派了人过来请她。 她不知发生何事,赶忙拢了外衫就一溜小跑着过去。 “嫂,怎么了?”她的声音比她的脚步还先进门。 书房里,向筠一边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头也不抬道:“你那婚服的腰身改好送来了,你赶紧再去试试。” 婚服的尺寸是在一个多月前量的,可在那之后沐青霜就去雁鸣山待了一个月,腰身竟莫名细了不少,眼见着还有几日就是婚期,只能现改了。 “嫂,饶了我吧,那套婚服都试三回了!成婚么,最重要的是婚后过得好不好,至于成婚当日那些场面,差不多是个意思就行了,对不?”沐青霜唉声叹气地蹭到桌案前,故作可怜地按着肚子,“我早饭还没吃呢。” 因着要入乡随俗,那套婚服是按照中原人成婚的规制来的,里外加起来足足六七层之多,来来回回不耽搁半个时辰以上根本没可能,且若身旁没个两三人帮忙,自己压根儿穿不周正,每回试穿都将沐青霜折腾够呛。 她本着“能躲就躲”的心思,想说腰身宽些就宽些,大不了到时她腰带束紧点将就一下就是。 向筠抬头笑瞪她:“什么叫差不多是个意思就行?沐家大小姐成婚没有敷衍将就的道理,你别想着躲懒。我就是想着你还没吃饭才叫你过来的,这样正好腰身试得更准。若你饿就忍着,倘使晚半个时辰吃早饭就能将你饿死了,那我给你抵命。” 大嫂将话都说成这样,沐青霜也没法再挣扎,磨磨蹭蹭随着向筠的几个丫头去试婚服。 半道在中庭遇到刚刚进来的贺征,沐青霜见着救命稻草似地冲过去:“征哥你来啦!还没吃早饭吧?” “吃过了。”贺征不明白她的眼神为何如此热切。 他诚实的回答让沐青霜噎了噎,旋即冲他挤挤眼:“你是从将军府走过来的吧?一定饿了。” 贺征的将军府与沐家只隔了三个街口,对他来说这点路程压根儿不算事,哪里会饿? 他茫然脱口:“没……” 见沐青霜倏地皱起了眉头,他虽不明所以,却预感不妙,立刻一个急转:“原本就没吃多少,是有些饿了。” 沐青霜这才满意地笑弯了眉眼,转头对那几个小丫头道:“你们去回我嫂一声,贺大将军非要我先陪着他吃早饭,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大嫂让你做什么去?”贺征随口问道。 “试婚服……” 贺征闻言立刻倒戈,伸手牵住沐青霜的手,温柔噙笑:“我虽有些饿,但还能忍。等你试完婚服再一起吃就好。” 说来也好笑,寻常的未婚夫妻,通常都是女方更在意婚服、首饰这些小节,务求精益求精、无一点遗憾瑕疵;而男方通常大剌剌,差不多是个意思就得了。 偏他俩这对儿是反过来的。 沐青霜脸上才绽开的甜笑顿时垮了,生无可恋地拖着步子,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牵着我。” 温柔亲昵?体贴陪伴?都是假的。还不就是帮着揪住她,怕她半道豁出去拔腿就跑去吃饭。 贺征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几个丫头,又以目光逡巡四下,确认一时再无旁人,便倏地倾身俯首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记。 “你!”猝不及防的沐青霜惊得杏眸圆睁,一蹦三尺高。 毕竟婚期在即,人后如何“没脸没皮地厮混”那倒也还说得过去,这会儿几个丫头就在前面四五步而已,而且中庭里随时都有人经过,浪成这样不合适吧? 前面那几个丫头闻声回头,疑惑地看了看自家大小姐突然红得像被泼了漆的脸,再看看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的贺大将军,茫然极了。 “没、没事,我脚崴了一下。”头顶快要冒烟的沐青霜佯装镇定地摆摆手。 待几个丫头转过头去,她才忍不住偷偷踹了贺征一脚。 贺征不闪不避由得她踹过了,才俯首在她耳畔低声笑哄:“你乖些,我保证一辈子就劳烦你这一回。” “废话,若我这辈子还穿第二回婚服,你不得坐地上哇哇大哭?”沐青霜转怒为笑,嘟嘟囔囔地抱怨,“那婚服不但麻烦,还重!你那么喜欢,你怎不去穿?哼。” 贺征状似认真地略作沉吟后,小声提议:“若不,我帮你穿?” 这种不要脸的建议,自然又讨来一顿粉拳乱捶:“滚!” “我说错了,说错了。” 贺征装模作样地躲了躲,心中暗自纠正:虽不能帮忙穿,但可以帮忙……脱。 **** 八月初七,沐青霜一大早去寻当日休沐的敬慧仪磕闲牙,却从敬慧仪口中得知一个叫她十分意外的消息。 “……白韶蓉?!白书衍的女儿白韶蓉?!” 敬慧仪轻叹一声,轻轻颔首:“当日你接圣谕出城赶往雁鸣山后,汾阳公主与钟离瑛大将军似乎察觉了什么,便命皇城司打了搜寻暴徒的幌子进了甘陵郡王府去查,当时就找到了那十几个孩子和白韶蓉,据说是关在一处的。” 之前沐青霜只知从赵旻府中救出十几个“药童”,完全没听说过白韶蓉也在其中。 “大理寺公布赵旻罪行时,竟半个字没提到她。意思是白家就这么吞下这口气了?!现下她人在哪里?” “白家应当是将她藏起来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许是送出京了吧?这事我也是听说的,不确定真假,”敬慧仪转着手上的茶杯,凑近她些,压低嗓音道,“据说,那十几个孩子连同白韶蓉,是被赵旻用去试什么‘可解百毒、长生不老’的方子。当时皇城司的人看到他们浑身是血,便是因为每日被灌药后又放血才造成的。” “可解百毒,长生不老”,这种飞天玄黄的说辞无论真假,对某些心术不正之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难怪秦惊蛰那样铁腕冷面额人,对外也只含糊提一句“赵旻用了十几个孩子试药”—— 这事若被心术不正的人知晓,那些孩子连同白韶蓉,只怕都要落得个“才出狼窝又进火坑”。 “虽皇城司已尽量压住这消息,但你知道的,镐京之内哪有不透风的墙?”敬慧仪无奈捏着眉心,“那十几个孩子倒还好说,本来也没人认得他们。赵旻伏诛之后,秦惊蛰立刻暗中帮他们改名换姓,替他们各自寻了稳妥去处。只要他们今后谨慎些,不要让旁人知晓自己这桩遭遇,那就算安全了。可东城白家又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门户,白韶蓉以往在京中行迹也张扬,认识她的人可不少。若然她也在其中的消息被人知道,谁敢保证不会有人起了歹念?” 沐青霜苦涩一叹:“其实那小姑娘不坏的。怎么就撞赵旻那疯子手上了?!” 敬慧仪也是唏嘘:“可不就是说么?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往好处去想。总归人还活着,有白家护着,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 午后,沐青霜闷闷从敬慧仪那里一回到家中,就听说自己父亲被传召进内城面圣了。 她赶忙跑去找到大嫂向筠:“嫂,传令官说没说是为着什么事?” “没呢,”向筠摇了摇头,接着又道,“不过昨夜你大哥提过两句,或许是为着爹被人陷害的那桩案子。” 沐青霜挠了挠额角,满心里全是疑惑。 她记得七月下旬赵旻一案事发时,武德帝明明将她父亲那桩事也交给大理寺去查了,按规矩这案子相关的事都该在大理寺去说,怎么突然又将人召进内城了? 向筠宽慰道:“你别又东想西想自己瞎起急,晚些等爹回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向筠一惯只管打理家中事,关于外间的这些消息知道得也并不多。沐青霜明白再追着她问下去也不会问出更多,便转身又出门,打算去鹰扬大将军府找贺征打听打听。 哪知到了鹰扬大将军府,阮十二却告诉她,贺征也被宣召进内城去了,真愁人。 第91章 事实上,八月初七这日被召进内城的人不止沐武岱与贺征,还有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以及兵部侍郎纪君正。 除去无职无封的沐武岱,这些人多是武德帝从战时就重用或栽培的肱骨,如今个个实权在握,遇有大事时他常会先听取这些人的意见再做圣裁。 只不过,将这些人一个不漏召齐的盛大场面,还是立朝大半年来的首次。 更叫人惊讶的是,除了这些人外,连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宜安,及武德帝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也被一并召进内城。 宗正寺卿是赵宜安的官职,她还有个身份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大周立朝后被武德帝封了长庆公主。 赵宜安所任的宗正寺卿只管皇族宗亲的相关事务,基本不涉朝政权柄,而长信郡王赵诚锐更是个闲散郡王,非但不担官职,连府兵规模都不足千人。 这两位几乎处于朝局边缘的皇室宗亲也在今日面圣议事之列,而协理国政的汾阳公主赵絮及同在京中的成王赵昂却并未奉诏,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 当皇后进入勤政殿,瞧清楚里头站了些什么人后,只稍稍轻讶了片刻,接着便缓缓露出略显古怪的恍惚笑容。 众人齐齐向她执礼,却全都沉默垂眸。 场面如此异样,皇后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是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武德帝。 按照“帝后共治”的规制,即便她从未真正掌权,明面上与武德帝的地位仍是对等,不必像嫔妃那般向他行礼。 她姿仪端庄地行过众人面前,缓缓踏上小玉阶。 勤政殿的小玉阶只五级,铺了蓝色织锦绒毯,纹样是大周全境轮廓。 她拾级而上的脚步极缓极轻,厚厚绒毯消弭了她本就不重的足音,满殿的静默将她这身移影动衬得愈发诡异。 从头到尾,她如入无人之境,目光始终专注地望着座上那人。 她狭长的凤眸里噙着笑,脚下踏过的是大周疆域轮廓,眼底倒映的是大周开国帝王。 行至第五阶,她笑意如常地凝了武德帝一眼,兀自绕过御案,在与他并排却隔了半臂之遥的位置上落座。 “众位卿家免礼。”她俯瞰玉阶之下,仿佛这时才瞧见殿中众人还在对她保持着执礼的姿态。 她已猜到今日议事要说的是什么,但无论最终是怎样的结果,至少在此刻,她依然是与武德帝并尊的皇后陛下。 依然是赵诚铭年少结缡的发妻。 **** 武德帝平静地看向沐武岱:“从渡江之战那夜说起吧。” 前朝亡国后,朔南王府花了近三十年时间,一边与伪盛朝隔江对峙、一边整合江右各州势力,在从未间断的战火中极力重振江右民生,终于在去年冬日发起了反渡滢江的最后总攻。 强渡滢江是复国之战最重要的一役。 可在那一役中,为复国大业做出不小贡献的利州都督沐武岱,却因“临战私自调军改道”而背上了“怯战遁逃”的污点。 而此事的源头,便是有人假作沐家暗部府兵的装束,向他传递了循化城破、他的女儿在金凤山战死并被悬尸循化城门的假消息。 “……所以我擅自下令放弃防区、拔营奔往利州道,”沐武岱昂首而立,字字坦然,“彼时我防区左右分别有沐青演与敬慧仪率兵布防,我在下令拔营之后曾派人分头去通知他二人补阵。” 从去年冬日事发至今,无论任何时候面对审问,他都没有否认过他在这件事中的私心与过错。 身为年少戎马的老将,他很明白什么叫军令如山,也很清楚私自放弃防区对整个反攻计划可能造成多大的隐患。所以在事发后,他承担了犯错的后果。 但在这件事里,他虽有不可回避的过错,却也有被算计的冤屈。 被特准坐在椅上的老将钟离瑛站起身来,公允道:“照当时的情况,其实沐武岱做出那样的决策并不全错。一则事关他的女儿,二则,若果真循化城破、利州不保,那咱们复国的大军就会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如果那个消息不是有心人下套,而是真有其事,那甚至就可以说,沐武岱的当机立断是非常正确的,非但无过,还该论功。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那消息是假的。 “当夜向沐武岱传假讯之人,乃是朔南王府死士,”武德帝平静道,“那人的尸体,是朕命人收走的。” 谁也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从武德帝口中说出来。 此刻在场的大都是武德帝的亲信心腹之臣,哪有谁是蠢的?有些事他们早已看出端倪,只是大家都没拿到实证,便不敢贸然妄断。 可他却在时隔大半年后,自己当众说出来了。 满殿鸦雀无声,众人眼中有诧异有惊疑,唯独武德帝身侧的皇后恍惚噙笑的神情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 根据纪君正的追查,那人虽是朔南王府名下死士,却是皇后当年成婚时从母家带到钦州朔南王府的。 也就是说,那人原是允州姜氏的家生死士。 当纪君正呈上誊抄的允州姜氏家生死士名录与姜家人的供词,是何人引沐武岱进套,便不言自明了。 皇后并未反驳,只眉梢轻轻动了动,仍是笑的。 武德帝则是默然扭头,望着一旁的盘龙柱,自嘲般地笑哼一声。 武德帝赵诚铭与皇后姜涵是少年夫妻,成婚至今已三十余年。 就事论事的说,赵诚铭算不上什么好夫婿。 赵家的朔南王爵在前朝时虽是异姓王,却与前朝皇室数代通婚、亲缘关系根深蒂固,因而就成了煊赫不倒的世袭勋贵之家。赵诚铭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府世子,中原世家门阀纨绔们会有的坏毛病,他多少也有一些。 在所有的坏毛病中,最有名的一点,便是他喜好收集美人。自他十六岁起,后院人数就只见多不见少,在他成婚袭爵后,这个毛病也并无好转。 对他原配发妻姜涵来说,他真的不是个好夫婿。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对姜涵是亏欠愧对的,所以在旁的事上尽量予她弥补。 她愿安于后宅,他便从不苛求她分担王府事务。 长子早夭使她心思郁结数年,之后产下二女儿赵絮也并未使她走出阴霾。或许有迁怒,又或许是还有旁的缘故,总之她对赵絮是厌恶至极的。 赵诚铭虽未如何体贴关怀,但见她始终不喜面对这个女儿,便将年幼的赵絮带在身旁亲自抚养。 后来她对赵旻的各种纵容惹来不少非议,但因没有惹出太大事端,赵诚铭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了。 滢江之战时,他得到密探禀报姜涵院中的死士有异动,立刻派人循线跟去,待在沐武岱拔营而去的地方发现那人尸首,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尸首收走。 否则以沐家当时的势力与声望,姜涵今日绝无可能安然在他身侧并坐。 可他没有料到,他对发妻的愧疚与心软,会成为她眼中的默许纵容,一步步,越做越多,越错越远。 **** “因为皇帝陛下曾在多年前一次醉酒时对皇后提过,复国后首要之事便是天下一统,绝不能再陷入前朝那般各地裂土的局面,江右各家手中的军政大权必须归属朝廷。而利州与中原有天堑屏障,易守难攻,循化沐家便是这些隐患中最棘手的一家。”纪君正直言道。 武德帝既命纪君正暗中彻查沐武岱一案,自也将这段陈年过往坦然相告。 而纪君正敢当众说出这话,显然也是武德帝同意的。 沐武岱听完并无怒色,只是笑了笑。 他也算个老辣政客,能明白赵诚铭当年的担忧是顺理成章的。毕竟赵诚铭对他、对沐家并不算十分了解,无法确认沐家在复国之后将作何打算,有这样未雨绸缪的担忧并不出奇。 纪君正直视皇后,问得单刀直入:“皇后是否是因见皇帝陛下迟迟不曾有对沐家动手的意思,便要替陛下分忧?” 皇后略抬下巴,浅笑倨傲。虽未作答,却也未驳斥辩解。 待纪君正将自己所查到的事禀完,沐武岱一案就算是彻底真相大白。 可接下来,执金吾慕随、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大理寺卿秦惊蛰三方汇总的事,才真的叫人震惊到无话可说。 中宫有一名女官是伪盛朝皇室宗政家留下的暗桩,而这件事,皇后住进中宫的第二日就已经一清二楚。 她非但没有对任何人声张此事,反而通过这名女官与伪盛朝暗中通联。赵旻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欲以沐青霜做交换、借来八百名伪盛军试图谋杀贺征,皇后陛下“功不可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怎会意图背叛赵家天下?”皇后转头看向身旁的武德帝,软语温言,“我知你一向爱惜名誉,又顾念人情,许多事,你明知该做,却迟迟下不去手。常言道,夫有千斤担,妻挑八百斤。我既是你妻子,自该替你排忧解难。” 循化沐家大势已去,可还有江右的淮南陈家、零陵公孙氏、澄山李氏……他们眼下只是碍于民心皆向着安稳一统,赵诚铭又着实能够服众,这才暂无动作。 在姜涵看来,一旦朝廷式微或赵诚铭不幸,这几家必反。不如尽早除去。 其实赵诚铭对这几家也并非没有防备,但他行事有他的底线,这大半年来通过各种制衡之道与交换条件,让他们逐渐交出手中兵权并将主家迁来镐京。 他从出生起便是朔南王府世子,所受的教导大体上还是偏于明正堂皇,非常爱惜身后名。即便有些事只能在台面下进行,他也不屑于小气巴拉的阴私手段。 况且眼下战火才歇不足一年,他还没忘这些人在亡国后与他一道在江右卧薪尝胆、筹谋复国的付出与贡献,没忘他们的家族在多年与伪盛朝对峙中的牺牲。 他有他的良心,不愿做得太绝。 如此一来,他采取的手段都是缓缓而治,虽结果都算好,过程却显得漫长,在姜涵看来是拖沓手软了。 “你是天下之主,对这些人理当秉雷霆之势而下,何苦纡尊降贵赔这份小心?”姜涵笑着摇摇头。 既赵诚铭不愿手上沾了这些人的血,她便想到借伪盛军的刀来替夫婿分忧。 在场所有人都已震惊到满脑子乱麻。 皇后陛下的疯狂与偏执,与她的爱子赵旻相比,简直不遑多让啊。 “好,我们退一步来说,即便皇后陛下通敌之举是为了悄然剪除内乱隐患,勉强还能说初心是为国、为皇帝陛下,”周筱晗神情复杂地道出疑问,“那赵旻想要除掉贺征,是否为皇后陛下授意?以及,皇后陛下针对钟离瑛将军下毒,又是为何?”皇后冷笑一声:“满朝就两位柱国大将军,却联手遥领了天下兵权,合适吗?如今还有皇帝陛下镇得住他们,可若将来新君继位,这两位,呵,功高震主。此时不除,更待何年?!” “朕从不知皇后有意参与国政,”武德帝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若皇后早早言明有此抱负……” 他就会告诉她,所谓王霸雄图,并非全要通过那些不入流的阴私手段。虽说有时不可避免需要动用一些肮脏与残酷的手段,但身为有所抱负的主君,在可以规避那些事时,还是应当尽量选择俯仰无愧的阳关大道。 话说到这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呈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赵旻府中的那群炼药方士,是替皇后养的。 连同白韶蓉在内的那群“药童”,每日被采去的鲜血,大多献与了中宫。 **** 直到内城宫门即将下钥时,一群人才神色各异地陆续出了内城,各回各家。 沐武岱所乘的马车还没停稳,焦灼等待许久的沐青霜就三脚并作两步地从家门前的石阶上蹦跶过来,殷勤地替父亲撩起了车帘。 “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皇后……哎哟!” 她捂住被自家老爹弹了个爆栗子的额角退了两步,不无委屈地瞪大眼睛。 沐武岱躬身出了马车,左右看看傍晚时分清冷无人的街巷,淡淡扫了她一眼:“有话进家说。” 沐青霜立刻意识到今日在内城所议之事不小,赶忙正色,乖乖跟着父亲步上台阶。 沐武岱叫人送了茶到正厅,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可直到沐青霜手中捧着的茶盏已然转温,主座上的老父亲还在满眼纠结地喝着茶发呆,一声不吭。 沐青霜有些急了:“爹!” “你大哥散值回来了么?”沐武岱如梦初醒,看向座下那个耐不住性子的女儿,笑了,“让人将你大哥大嫂也叫来,免得我一件事说两遍。” **** 散值回家的沐青演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与妻子向筠一道匆匆赶往正厅。 待他们夫妇二人也到了,沐武岱又命厅内的丫头、小厮,连同在外的两个护卫全部退开,只一家四口在正厅内密谈。 沐武岱将今日在勤政殿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后,三个年轻人全都有些傻眼。 “可,那人交给爹的那截红衫与金凤台古道地形图,还有他做咱们家暗部府兵装束的事,怎么解释?”沐青演眉头紧锁,大惑不解,“那时皇后根本没见过萱儿,不该知道她惯穿什么样的衣衫;她更不可能见过咱们的暗部府兵,那人怎么学的穿着打扮?最重要的是,金凤台古道……” 在沐家向嘉阳郡主赵萦交出利州军政大权和暗部府兵之前,金凤台古道的存在连土生利州人都没几个知道,总不能是沐家出了悖逆吧? 沐武岱张了张口正要解释,沐青霜却猛地站起来,满脸煞白,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我知道了,是赵旻……”温热的茶水沿着桌案滴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袖,浸上她的裙摆,她却只是抬起发红的泪目看向父亲,颤声带了哭腔,“爹,那张地形图上的金凤台古道,是靠近赫山的那一段,对吗?” 沐武岱默然抿唇,垂眸不语。 沐青霜在许多事上性子大而化之,这大半年来从未想过要问父亲要那张残破的地形图来细看。 直到此刻,她才醍醐灌顶。 她的眼泪接连掉落,再无面目待在父亲与兄嫂面前,在大家的惊呼中一路奔出家门。 在即将抵达鹰扬大将军府时,正好遇到回家换衫后打算到沐家去的贺征。 贺征见状大惊,疾步迎上去:“萱儿,你……” 沐青霜猛地扑进他怀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闷在他衣襟中痛哭至抽噎。 “是我,都是我……” 十五岁那年在赫山的那场点选,她因不忿赵旻对同窗们的所做作为,便用骨哨召出了暗部府兵的一名将领要了“斩魂草”,之后又带着同窗们走金凤台古道去河边过夜,最后还动用了暗部府兵的马匹。 她忘了,那场为了点将而来的考选,全程都有许多斥候暗探潜伏在四周。 而那时的她,还不是沐小将军,未经过实战,未与山林全然融为一体,她根本就察觉不到自己身后有没有尾巴和眼睛。 想必那时就有赵旻的人跟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所以数年后,皇后与赵旻才能在一个最佳的时机,准确无误地对她父亲下了套。 因为她当年狂妄大意,在什么事都没周全考虑的情况下就贸然与赵旻冲突结怨,使他怀恨在心,才有了之后沐家遭遇的种种。 为了她的年少轻狂,整个沐家都付出了代价。 沐家的倾颓,她才是那个引线。 作者有话要说:夜半无人,我悄悄捉个虫,大家晚安,(#^。^#) 第92章 沐青演与向筠是追在沐青霜后头出来的,只是沐青霜被忽然顿悟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大乱,跑得太快,待二人追到她时,她已躲在贺征怀里不管不顾哭到直抽噎,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无论兄嫂如何哄她都不肯回家,沐青演见劝不动,索性提议让她随贺征回将军府去静一静,总比在随时会有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哭要好,她也不应,就是哭。 贺征听了半晌,隐约明白了她是为何事伤怀至此,便对沐青演与向筠使了眼色,让他们放心将人交给他就是。 贺征打横抱起伤心痛哭的沐青霜,她惊得打了个嗝儿,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整张脸藏在他的颈侧,两腿儿直蹬。 “你敢……我不回去……嗝……没脸回去……也不去将军府……” 哭得更委屈了。 “好,不回家,也不去将军府。我带你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贺征紧紧抱着她,略垂首贴在她耳畔,温声道,“去不去?” “好……” 她也不问是要去哪里,反正这时除了回家,去哪里都可以。 此时此刻她真的没脸回家,没脸面对任何一个家人。 **** 沐青霜与贺征遇到的地方本就离将军府不远,贺征抱着她走回将军府门口,站在台阶下吩咐门口卫兵去准备了一辆马车来。 上了马车后,贺征什么都没问,也不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抱她坐在自己膝头,像拥着柔弱稚子,沉默而温柔地轻拍着她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后背。 这种时刻,沉默温和的陪伴与拥抱远比任何言语都更适合抚慰她的心。 此刻的沐青霜心中塞满了自责。 可时光不能倒流,沐家已是如今这般模样,她无法做出任何补救。除了哭,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 她需要这样一场宣泄,需要在尽情的痛哭中,慢慢去面对自己年少轻狂时为家族埋下祸根的愧疚与惊惶。 马车一路驶出镐京外城的北门,向京畿道的方向而去。 温暖坚实的怀抱成了沐青霜暂时的归依,行进中的车驾不时地轻微颠簸使哭到恍惚的她宛若回到小时候。 被软语笑言的家人护在怀中轻轻摇晃,不沾风露、不识愁苦的小时候。 她是在整个沐家的呵护下长大的小姑娘,家中每一个比她年长的人,都曾将她抱在怀里,或爽朗或温柔地对她说过许多话,教了许多道理,讲了无数故事,才让她成为如今这般的沐青霜。 可她却给了他们最不该,也最不堪的回报。莽撞招来祸端,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自己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兀自活得个得意洋洋。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 出城不到五里,哭到脑仁儿发疼的沐青霜终于哭不动了,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会儿,就迷瞪着闭上了泪眼。 到底心里压着事,她并没能睡实。半梦半醒间清楚地知道贺征的怀抱从无半分松懈,而马车也一路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鸡鸣喈喈,迷糊混沌的神识渐渐舒展至清明。 双目虚虚撑开一道缝,迷蒙间正对上贺征轻垂的专注目光。 她打小就不算是个爱哭的姑娘,平常便是遇事忍不住,那也是安安静静掉一阵眼泪便过了的。 上一次像此刻这般失控到哭得不管不顾,喉咙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惨状,还是当年后知后觉忽然明白她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时。 长这么大,总共就这么两回,次次在她身旁的人都是同一个。这让她有些尴尬,却又暗暗有几分释然。 她面有赧色地撑着身坐起来:“我睡着了……” 沙哑的嗓音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抿唇噤声,两颊绯色更重。 “想睡就睡,还没到呢,”贺征揽过她,方便她将脑袋放在自己肩上,“好些了么?” 沐青霜咬住唇角,没有答话。 错已铸成,痛哭一场并没有解决或弥补任何事情。她依然惶恐无措,依然没有回家的勇气。 她很清楚,家中每一个人都不会忍心责怪她,他们甚至会替她找出无数种理由予她宽慰,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可她也清楚,自己明明就错了。 做错了事,连累了全家,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甚至都不会有人对她大声呵斥一句—— 这更让她觉得自己混蛋了。 贺征并不追着她要肯定的答案,反而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将话头转开了去:“既你不睡了,那,我请你看月亮吧?” 说着,他倾身撩起旁侧的车窗小帘,将它打着卷束了起来。 方方正正的车窗,框出如黛夜色。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道旁的村庄房舍静谧掠过。 唯有清晖温柔的月牙跟着车窗走,弯弯的,像个笑模样。 “这是出镐京北门的路,”沐青霜吸了吸鼻子,哑声喃喃,“春日里来时便走的这条路,我认得。” 走完这条小路,就上了京畿道。再往出走,就可以路过滢江,路过上阳邑,路过钦州…… 最后,就是通往利州的方向。 “你是要带我回去吗?回循化?” 沐青霜倏地抬起脸,惶惶然看着贺征,眼睫不住轻颤。她连镐京的家都不敢回,哪有脸回循化? 那里是沐家的根基与来处,那里有更多被她连累到命运大改的家人,还有沐家祖祖辈辈的英灵。 不能回去,不敢回去啊。 “不回循化,”贺征轻笑着以掌虚虚覆住她的双眼,“你眼睛肿了。” 听他说不是回循化,沐青霜才松下紧绷的心弦。 默然片刻后,她鼓了鼓双颊,佯怒着使劲眨眼,仿佛打算用自己的睫毛戳穿他的掌心:“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会儿很丑?你故意遮着我的眼睛,是丑到你看不下去了是吗?” 这种时候,或许也只有这种胡搅蛮缠的浑闹,才能让她稍稍自在些。 “是看不下去,却不是因为丑,”贺征放开手,低头亲了亲她肿起来的眼睑,“是因为会心疼。” ****车窗外有如练月华照着沿途风景。 车厢内的坐榻上,贺征呈半躺之姿,沐青霜则单手抱膝坐在他身旁,两人是十指紧扣的。 眼皮肿得绷绷的,不用照镜子沐青霜都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不过贺征方才已见过她哭得最没形没状的丑模样,她心头最初那阵尴尬过去后,已渐渐自暴自弃般地忽略了这件事。 “……若不是我当年莽撞,家中就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虽贺征已宽慰劝解了一路,钻进牛角尖的沐青霜还是有些不能释怀。 这个突然得知的因果,如一把钝刀紧紧抵在沐青霜的心上,磨得她胸腔生疼。 只要一想起当年种种,她真是惭愧又汗颜,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几巴掌抽醒那个惹是生非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既皇后早就有心针对,若无你那桩事,她也会想别的招。人家在暗处算计多年,当初咱们谁也没留神这个,自然是防不胜防的,”贺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耐心安抚,“当年你不过也是为了保护同窗们,若你没有那样做,你想想,林秋霞还会是如今的林秋霞吗?在那时的情形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年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没经历过真正的场面、阵仗,哪里能在片刻瞬间就将所有事都考虑周全。 不怪她的。 “道理是那个道理,”沐青霜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哭到沙哑的嗓音里满是自责与失落,“但到底还是因为我错……” 这些话两人已车轱辘似地来回说了好几遍,眼见着她又要回到原点了。贺征赶忙“啧”了一声,打断她即将卷土重来的自责,抬眸状似专注地打量着她低垂的脸庞。 “看什么看?”被他古怪的目光打扰了沉重心绪,沐青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委屈巴巴地抬起空着的那手揉眼睛。 却被贺征抓了去,两手都落入他掌心。 “我瞧着你脸不大啊,”贺征的语气是做作的疑惑,“人家明明是冲着沐伯父和沐家取得,你不过就是个顺带的小小由头而已。你倒挺好意思,什么都想揽到自己头上。” 对于钻进牛角尖的人来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调侃宽慰,倒比先前正经说的那些道理有用多了。 沐青霜认真地歪着脸沉思片刻,眨眨眼,不自知地嘟囔:“好像……是哦?” 她忽然回过神来,轻蹙眉心垂眸瞪人,哑声低恼:“你在骂我脸大?!” 说着就想挣出双手去打他。 贺征闷声笑着,手上不自觉地使力一扯。恰在此时车轮碾上一块小石,顿起颠簸,这让沐青霜失了平衡跌将下去,顷刻间便与他半身交叠相贴。 “贺征!你……很烦人啊。好端端说着话呢,做什么突然扯我,”她气呼呼地横了他一眼,顺势整个人覆到他的身上,故意将全身的重量全往他身上沉去,“看我不压扁你。” 她那点重量对贺征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这般两躯交叠的姿势实在太…… 这姑娘脑子怕是有点糊涂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危险。贺征轻咳了一声,耳尖微红:“我瞧着你想打人才使力的,不是故意扯你。” “懒得理你。”沐青霜将下巴杵在他的锁骨附近,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思索着他方才说的那个道理。 片刻后,某种异样的变化使她倏地瞪大了眼,红着脸滚了下来,刺猬似地火速蜷缩到一旁的角落里。 满面通红的贺征默默侧身背对她:“不、不是故意的……” 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儿郎,未婚妻就这么整副娇躯正正贴在他身上…… 完,不能想! 贺征猛地捂住了鼻子,满心狼狈、悲苦、甜蜜、酸涩交织,那叫一个百味杂陈。 他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把濒临失控的小姑娘给安抚得差不多了,结果……轮到他濒临失控了。 他可真惨。 第93章 因着两人婚期临近,向筠本着“长嫂为母”的苦心,前几日趁着沐青霜在家闲着无事,便郑重而不失尴尬地避着人塞了一本小画册给她,所以沐青霜大概有点明白贺征方才是怎么回事。 她整个人缩在角落恨不能团成球,满脸红得要滴血,明明羞赧到无措,却又忍不住好奇地瞪着他僵硬侧卧的背影。 时不时偷偷用指尖碰一碰自己明显红肿的眼睛,心中有点古怪的疑惑,又有点想笑。 她能想得出自己此刻是何等狼狈的模样。都这样了,她征哥还能……那样?! 噫,看他一脸正气,想不到也是个满脑子邪念的家伙。失敬失敬。 片刻后,贺征将一手背到身后,头也不回地狼狈瓮声:“借你手绢一用。” “要手绢做什么?”沐青霜虽不解,还是犹豫着摸出自己随身的绢子,飞快递进他掌心,又立刻缩回来蜷成方才的模样。 贺征将手绢接了过去,片刻之后才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天干物燥。” 马蹄哒哒,车轮骨碌碌不停。 良久的沉默后,贺征终于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闭上眼,睡你的觉。” 后脑勺长眼睛了么?!一直好奇盯着他背影的沐青霜无声冲他做了个怪相,别别扭扭地小声叮嘱:“那你……咳咳,不要趁我睡着就偷偷摸摸将我送回去。” 突然发疯似地哭着从家里跑出来,天还没亮就灰溜溜被送回去,那多没面子? 况且,道理虽然大约捋明白了,可她心里终究还是有块小疙瘩,眼下还完全做好面对父亲兄嫂和家人们的准备。 “好,”贺征仍旧没有回头,嗓音却软了几分,“等你想回去时咱们再回去。” 得了他的承诺,沐青霜安心地“哦”了一声,唇角扬起:“那你也不能、不能趁我睡着了,偷偷摸摸对我,嗯,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 贺征侧卧的脊背再度一僵,硬声硬气地回道:“不想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闭上眼睛别出声!”她大概不明白,她在背后偷偷注视的目光,她的声音,甚至她时轻时重的气息,全都在招惹他。 原本还想问他这是要去哪里的沐青霜抿住唇,紧紧闭上眼,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坨实心的小圆点。 人对半懂不懂的事多半会有种天生的畏怯。她也就是平常在口头上胆大,浑话是敢说几句的,偶尔动手动脚惹他一下,或者亲亲他,她还不觉多出格。可若真要“事到临头”,她难免还是会有点“能躲一时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那也不能在马车上……啊不能想不能想,要羞死的。 **** 一路上迷迷瞪瞪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到最后沐青霜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舒展了身躯,浑然不知自己何时躺到了贺征身旁。 马车并未行出京畿道,只是在距离镐京外城北门约莫二十里处上了一段缓坡路。 车停稳后,沐青霜小小打了个呵欠,盘腿在坐榻上刨着自己一头乱发,再低头看看睡得皱巴巴的外袍,有些沮丧。 “这是哪里?我这样出去吗……” 贺征低声笑笑,从坐榻另一头的双层竹箧里取出小巧的檀木梳:“待会儿就找衣衫给你换。你过来些,我帮你梳了头咱们再下车。” 沐小将军在平日里也是个爱美的漂亮小姑娘,若硬要叫她顶着一头乱发下车,她大概会咬人。 “你还会替人梳头?”沐青霜磨磨蹭挪过去背对着他,好奇回头觑他一眼。 “虽没替旁人梳过,可梳头这种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贺征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多会儿,沐青霜就明白了他所言不虚。 原来他口中的“梳头”,就真的只是“梳头”—— 把头发梳通就算完事,却得意得像会梳十八种发髻似的,呿。 下了马车,沐青霜才发现马车停在一座好大的宅子跟前。 这宅子在山脚下,周围有许多高大树木掩映。 此刻天色还灰蒙蒙,看不大真切,只隐约可见附近还有旁的人家。每座宅子与宅子之间虽不紧密依偎,却也足够亲近,鸡犬相闻,像是有一个家族聚居于此。 “这是哪里?”沐青霜任由贺征牵着,边走边好奇地四下打量。 宅中清静无人,枝头啾啾的鸟鸣声格外清脆。院中的落叶不多,显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早前哭得太厉害,残困又未褪尽,沐青霜的嗓音到这会儿还有些沙哑,和着温柔的初秋晨风,倒有点娇慵轻懒的味道:“是你的宅子吗?” 贺征抿了抿笑唇,浅声答道:“你的。” “嗯?”沐青霜一时有些发懵,神情愣愣地扭头看他。 “连我都是你的,何况这宅子?”贺征略抬下巴,轻声哼笑。 沐青霜浅浅笑嗔他一个白眼,口中嘀咕道:“真不懂你在骄傲什么。” 她已隐约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贺征笑而不答,径自牵着她进到主院寝房。 “还没来得及准备许多,只有两三套衣衫,你自己挑了换吧,”贺征熟门熟路地打开立柜,从中取出一套男子式样的衣袍,“宅子里平常有人会过来照应打扫,但没有留人,你自己换可以吧?” 沐青霜笑嗔他一记,没好气地脱口而出:“若我说不可以,你还能替我换是怎么的?” 话音未落,她立刻想起早先在马车上的尴尬,顿时红着脸将他推了出去。 **** 柜子里虽有两三套衣衫,却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布料也都是初秋时节正合宜的银红浣花锦,衣摆、绣口都有金泥滚边的流云纹。 这样的衣衫,沐青霜曾有很多。不过自到了镐京之后,她新做的衣衫便甚少如此张扬了。 待沐青霜换好衣衫出来,在天井处站了一会儿醒醒神后,贺征也从依稀晨光中向她走来。 他身上的宽袖衣袍与她一样是银红浣花锦,绣口与衣摆皆以金泥滚出流云纹。 这还是沐青霜头一回见他着红衣。 竟是出人意料的英朗恣意,行走间似有光华浅浅涌动。 梳洗过后,贺征带着她去吃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简单早饭后,便领着她从侧门出去,沿着林荫小道行出。 小道尽头是一颗硕大明珠似的湖,湖面映着幽微天光,粼粼起荡着清波。 两人并肩立在湖畔,带着微凉水气的清风时不时拂过,扬起二人的衣摆,使它们一次次缱绻相触,似绵密亲吻。 “这湖有名字的,”贺征指了指湖心,“它就是‘沣南’。” 有两只白鹭振翅掠过湖面,划出两道洁白长影,悠然舒展直冲云霄而去。 沐青霜心中如有一根弦被轻轻扣动,嗡嗡然,酥酥麻,淌出悦然轻音。 就如循化是她的来处一般,沣南,是贺征的来处。 若无前朝末年的动荡岁月,年幼的贺征便会在这里消夏越冬,在家人的簇拥下脚踏着血脉来处的土地,一年年,长成马踏飞花、意气风扬的矜贵小公子。 原本的贺氏祖宅早已毁于一旦,此刻藏在小径深处枝叶间的那十几座宅子都是今年才新建的,雕梁画栋门楣朱漆都还新崭崭,数量也远不及前朝贺家极盛时那样多。 但房宅的式样,却全是朴雅端方中透着悠远传承的底气。 命运的安排往往就是这样奇妙。 当年这里被迁怒贺楚新政的暴民们毁于一旦,迫使年幼的贺征走上辗转逃亡的路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多年后,他以另一番顶天立地的模样回到这里,带着幸存的族人重建了故园,与他心爱的小姑娘并肩立在黎明前的沣南湖畔。他失去了原本可以矜贵安然的一生,却又以意气峥嵘的模样,在乱世烽烟中杀出了回头路。 世事无常,许多事一旦发生便再无法改变。一味沉湎与过往而郁郁寡欢之人,最终通常就一蹶不振、碌碌此生;而将过往放下,迎着前路艰难向前的人,才有机会将失去的一切拿回来。 沐青霜唇畔徐徐扬了笑。 人就是这样奇怪。 当自己钻进牛角尖时,便会觉事情仿佛严重到要天塌地陷似的。 可若在某个瞬间豁然顿悟,要放下胸中郁结,不过只在短短须臾。 她年少时的疏忽已然造成了后果,事已到了如今,即便哭到断气、郁郁自责直至终老,都不能改变什么。 每个人一生中总难免会有些错处,大家都是在不断修正自己过错中慢慢长大,成为更好的自己。 惟有面对自己当年的错漏疏失,往前走下去,抬头挺胸走下去,才是真正的坦然与承担。 **** 心情大好的沐青霜平静问道:“对皇后,是个什么样的处置?” 昨日她只听她爹说完了所有事,还没来得及待他说到对皇后的最终处置,她就因为突如其来的顿悟而哭着跑出了家门。 “尚无定论,”贺征握住她的手,扭头看了她一眼,“大家都有所犹豫。” 沐青霜并没有他预料中的激动愤怒,只是轻轻颔首,望着湖面无奈一笑:“究竟是该‘力保储君’还是该‘惩处皇后’,这确实不好决断。” 眼下成年开府的三位殿下里,成王赵昂与嘉阳郡主赵萦同赵絮相比,无论能力、功勋、名望都稍逊一筹,若无大的变数,怎么看都理当该是赵絮为储。 可若是大张旗鼓对皇后做出惩处,那作为她的亲生女儿,赵絮势必会受到舆论上的牵连甚至攻击,那些本就不太赞同由赵絮为储的反对者将会咬死这个把柄。 成王赵昂人不坏,能力也不算差,若再有得力朝臣辅佐,想来也不至于将国家治理得太糟糕。 可问题就在于他性子偏于恬淡守成,而眼下这个在几十年战火中涅槃重生的新朝,还远没有到守成求稳的时候。 这千疮百孔的广袤疆域,此时更需要赵絮那种进取的锐意与革新的勇气。 贺征轻叹一声:“最重要的是,帝后一体。皇帝陛下自己也承认,皇后一步步错到如今,他是难辞其咎的。” 若要惩处皇后,那皇帝陛下也得承担些许连带之责。 至少得是交出权柄,退居行宫做太上皇去。 且不说武德帝自己是不是真心甘愿在鼎盛之年放权,即便他愿意,也绝不能是在这个节骨眼下。 “眼下各方势力看起来是归服一统、听命朝廷,一来是因立国之初民心大致向稳,二来是陛下压得住。” 武德帝能在亡国后迅速整合各方势力,有天时地利的机缘巧合,却也是因他确实有过人之处足以力压群雄。 有他在,许多人即便有心也不敢贸然妄动。 而赵絮到底年轻,如今在各方面的根基与影响力都还不足以与她父皇相提并论,若武德帝此时就将权力下放到她手上,甚至立刻将大位相让,难保不会出惊天打乱。 昨日被武德帝召进内城的,大都是如今朝廷的肱骨柱石,看事情自然更着眼于大局。 皇后之罪不可恕,但这个国家的将来却又是不可不思量的。 眼下最合适的处置之法,显然是暂将皇后隐秘羁押于内城,对外引而不发,待赵絮在储君之位上彻底稳固服众后,武德帝宣布退位于她时,再将皇后的罪行与皇帝陛下的连带之责昭告天下。 可赵絮稳固储君之位需要花多长时间,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段未知的时间里,会不会突然生出什么变数,更没人能预料。 所以大家在“保储君”与“立刻惩处皇后”之间犹豫踌躇,到昨日下午出内城时都没有达成一致定论。 “征哥。” “嗯?” “这件事,你站哪一边?” “先保储君,”贺征抿了抿唇,道出了自己的考量,“打了这么多年,无论是殉国的英灵,还是活下来的我们,为的无非是一个更好的明天。” 作恶者应当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可当惩处罪恶与大局相悖时,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 沐青霜看了他一眼:“那,我爹怎么说?” “沐伯父没有在当时言明立场,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也是愿暂忍一时委屈,先保储君。” “待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沐青霜眼眶微红,唇角却弯弯扬起,眼中满是骄傲,“‘沐武岱’其名,当名载史册。” 因她是个小姑娘,虽与父亲的关系足够亲近,但却甚少有深入谈心的时候。他总是纵着她、惯着她,却似乎从来不懂该如何与她畅谈心中事。 直到去年冬日出事后,她才慢慢拨开迷雾,一点点真正看清自己的父亲胸中那广阔纵横的天地。 他曾是独霸一方的豪强,可他有超出她想象的胸襟与志向。 沐青霜终于想起,她的老父亲,也曾是少年。 到如今人到中年,依旧热血未凉。 沐青霜紧紧回握了贺征的手,轻声笑道:“好。” 已是卯时,天边绯红霞光如水,有日色隐隐。淡绯的瑰色天幕与远山青岚一并倒映在湖面上,盈盈荡着活水清波,绚烂美好。 沐青霜这才瞧清,眼前的沣南湖是在一处坝上。 堤坝之下,初秋的田野间阡陌相交,有房舍屋宅错于熹微晨光里,隐有炊烟袅袅如雾。 “之前请你看过了月亮,”贺征抬手指了指天边,“现下我再请你看看太阳。” 沐青霜笑着偎在他身侧,不是很认真地啐道:“说得像太阳月亮都是你家的一样,还请我……” 话还没说完,耀眼红日蓦地自远山之巅跃起,如火球破水而出,万丈光芒霎时喷薄,充盈了整个天地。 枝头夜露将天幕染成水碧之色,四下里有许多高大树木在晨风中枝叶轻摇。这季节已渐入秋,许多树叶正是由绿转黄的时候,黄绿交融成秋香之色。 中原的破晓晨光,与利州是同样的璀璨。 **** 两人携手并肩沿着小径往回走时,不期然遇见一位十二三岁的红衫少年。 那少年站在小径中愣了愣,旋即笑咧了嘴:“我还以为我娘唬我的,原来真是大将军回来了。” 说话间,他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好奇打量沐青霜好几回。 “贺渊,”贺征板了脸,不太高兴了,“我念你是好奇堂嫂的模样,才忍着没吭声让你看两眼的。你若再多看,我可要揍人了。” 这话给沐青霜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偷偷伸手捏了他的腰际。 名唤贺渊的少年哈哈大笑着转身就跑:“莫醋莫醋,我只是个孩子啊!” 沐青霜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大笑奔逃的背影,忽地笑了。 有一个困扰她多年的谜题,好像解开了。 她似乎明白了当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庙,病到两眼混沌的贺征为何会正正好抓住她的裙摆,而不是向别的人发出求助的讯号。 原来,她与他之间的渊源与羁绊,远比她从前以为的更早、更深。 原来,在她不知不觉时,许多事早已被老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注定是要来到她面前的,也只会来到她面前。哪怕当时在场还有别人,他的手也只会伸向她的裙摆。 “我问你……咦?!” 她这才发现,就在她方才走神的那一小会儿,就被贺征牵着进了小径旁的林间。 这厮的歹念很明显了。 被困住的沐青霜后背贴着树干,仰着红红的脸,湛亮双眸笑望着他。 “你又胡乱摸我的腰。” 贺征试图先声夺人,却没料到怀中的小姑娘突然反客为主,双手搭上他的两肩,贝齿轻轻啮住他的下唇。 就在他傻气愣怔的当口,沐青霜一个旋身,反与他换了个位置,将他推向树干,毫不犹豫地亲到他腿软。 半晌过后,她满意地点着头退离他的唇,右手滑向他的腰侧。 “纠正一下,我方才那叫‘掐’,”她红着脸,满眼写着嚣张,“这才叫,摸。” 贺征周身绷紧,大掌仓皇按住她的手,无比煎熬地仰头闭目。 “我看你是真的……很想要了我狗命。”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强烈地希望—— 时光能如白驹过隙,一睁眼就是八月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洞房花烛了,前方高甜预警,请大家提前做好护牙工作~~ (#^。^#) 第94章 对于沐青霜一反常态的招惹与挑衅,贺征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平复了片刻后,便赶忙牵了她重新走回小径,东拉西扯寻些旁的话来冲淡满心旖旎燥火。 “你方才想问我什么?”贺征耳骨还透着狼狈的红,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敢瞟向身侧的沐青霜。 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倒是收得紧紧的。 其实沐青霜这会儿也不大好意思看他。 她骨子里是个容易冲动的恣意性子,之前在金凤山磨了几年,瞧着像是比小时沉静稳重多了。可自打到了镐京,身上领兵的重担卸下,在家人与贺征不着痕迹的纵容下,竟又像是一日日长回去了似的,时常是身随意动,想到哪儿是哪儿。 方才她突然明白了当年病到迷糊的小贺征为何会独独向她求助,心里一个激动,就给人按住一顿乱亲乱摸,这会儿冷静下来,她完全耻于承认先前那个没羞没臊的疯姑娘是她本人。 那不是沐青霜,那就是个小流氓。 自欺欺人完毕后,沐青霜赧然地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小径旁的林间小鸟:“哦,我是瞧见方才那个……贺渊?他是叫贺渊吧?我瞧着他的衣衫,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中原人,是不是不兴用图腾家徽?” 利州偏远,民风习俗上仍有不少古风遗存,初民先祖留下的习惯整体上并未走样。利州的大姓到如今依旧以图腾做家徽,以区别各家的起源与传承,例如循化沐家的家徽图腾就是青蓝羽翼的凤凰。 贺征垂眸瞥了瞥衣摆,有点明白她要问什么了:“对。” 中原各大世家间不乏姓氏相同但血脉并无关联的门楣,为做区别,就会在姓氏前加上祖居故地地名,再以家服衣衫与纹样来区别门楣。 “沣南贺氏先祖崇尚金乌,”贺征耐心解释,“所以家服为金泥滚边的红衣。” ****当年贺征辗转走过了极其漫长的逃亡之路,原本护他出逃的人陆续丧命于途中。他很清楚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病到迷糊地蜷缩在利城善堂破庙的一隅多日,也从未向任何人发出过求助的讯息。 偏就是沐青霜与母亲去的那日,他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手。 因为她着金泥滚边的红衣。 那是年幼的贺征记忆里关于家的印记,对他来说,那颜色与纹样是他在乱世中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归依。 沐家人多是青、蓝二色衣衫,唯独沐青霜以红衫居多。真是阴差阳错,却又像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 沐青霜停下步子,脚尖转向贺征,略仰着头,笑眼弯弯地凝望着他。 当年贺征为何会选中向她求助,这个疑惑在她心中盘旋许久,如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要问一句,这个谜团就解开了。 可此刻她忽然改了念头。 毕竟若是问出来,难免就会触及贺征年幼时那段心惊胆战的逃亡之路。 她舍不得。 贺征随她驻足,略有些疑惑地淡挑眉梢,眼神温柔地回视她:“怎么?” 他的长相偏于阳刚俊朗,高长身形又是战将应有的颀硕模样,冷脸肃正时,什么话都不必多说,什么事都不必多做,光站在那里,就自成凛然威仪。 这样的外形很容易给人粗犷的印象,可他却偏偏有一对灼灼桃花眸,就平添了几许矜贵之感。 金色薄纱般的清晨天光从枝叶中倾泻而下,似在他身后添了若隐若现的浅金羽翼。 英华璀璨的儿郎,红衣金羽风扬鼓张。 “我征哥穿红衣真好看。”沐青霜眼唇俱弯,笑靥甜滋滋如花沁蜜。 贺征愣了愣,双颊慢慢渗出浅铜肤色也遮不住的红晕。 似是为了掩饰无措的赧然,他蓦地低下头,猝不及防地轻啄了她的笑唇。 接连好几下,如蜻蜓翩跹点水,点得“水”都傻眼了。 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牵着她继续往回走,“你嘴上一定抹蜜了,不能浪费。” **** 按常理,该是八月十三两人成婚过后,贺征再另择时日携沐青霜到此相认亲族,夫妇二人再同去宗祠敬祭香火之类。 昨日因沐青霜失控大哭不愿回家,贺征仓促间只想着带她到这里来散散心,便也没打算特地带她去见谁的。 可黎明之前他的马车刚到山脚下,就被族中负责夜巡山道的人看到,再加上贺渊那个大嘴巴少年跑去向各家宣扬,说堂兄提前带回新娘子来了,于是少年少女们按捺不住,纷纷往主宅这头来凑热闹了。 回去时,门口人头攒动的阵势让沐青霜哭笑不得,好在贺家的小辈们不像沐家的那么能闹腾,虽看得出都有几分好奇雀跃,却大多只是腼腆笑着向他们二人问好。 以往贺征在他们面前多是冷冷淡淡的,今日有沐青霜在身侧,心情大好,竟难得带了点浅浅笑意,还简单为沐青霜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姓名,这让他们忍不住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心中感叹果然有媳妇儿的大将军是不一样的! 打发了这群好奇的小毛头,两人进了主宅大门,却意外与正要离去的贺莲迎面相逢。 之前沐青霜与贺莲在将军府闹了个相看两厌、不欢而散,后来贺征便收了贺莲暂代的家主令,以督建祖宅之名将她送回了这里。 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身处环境不同对一个人的改变之大,在贺莲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此刻的她身上的装束与别的贺氏族人没有太大不同,没了早前在将军府那种刻意华服盛装的倨傲模样;身后也只有两名族中仆妇跟随,全不是当初那般六人随扈的张扬,倒有了几分为人长辈该有的端方朴雅。 她好似没料到会与二人照面,略有些尴尬地淡垂眼帘,浅笑局促:“我想着你们中午才会回来,带人过来替你们准备午饭。” 自这宅子建好后,贺征只回来看过一次,平日里都是贺莲带人过来洒扫打理,并没有特地留人。 早上贺征喂给沐青霜的早饭还是他去隔壁九叔家拿来的。 贺征淡声谢过,她便带着两名仆妇离去。 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沐青霜沉吟片刻,扭头看向贺征:“她看起来怎么有点……不一样了?” 贺征无奈轻笑着摇摇头,领着她往饭厅去:“先时她在镐京待了半年,来往的人物全都非富即贵,或许一时想太多。当初她与白书衍的夫人走得近,听闻白家或要与甘陵郡王府联姻,便觉我怕是也该尚个公主或郡主才不会叫人比下去。” 在之前许多年的战乱岁月里,贺莲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是他们那辈最小的姑娘,宽纵娇养大的,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可想有多艰难坎坷。 有些人在从云端跌倒泥里又突然重回云端后,难免会有一种比较刻意的自我补偿。她过了太久被人踩在脚底的生活,一朝翻身,便就生出些非要高人一头才能甘心的念头,什么都要与人攀比。 这些事原本贺征毫不知情,还是贺莲被送回这里之后,自己在几名相熟的旁支老姐妹面前抱怨,连同她与沐青霜的那回冲突都细细说了。 结果她的老姐妹们帮理不帮亲,将她好一通说,说得她简直要抬不起头来。 之前大家看在贺征的面上,对她的某些偏颇之处都没有妄自多言。可沣南贺氏即便在前朝最显赫时,家中也从无拜高踩低的习气,更没有揪着别家变故落魄的痛脚、无端端去羞辱人家小辈的道理。 打那之后贺莲的想法似乎变了许多,整个人一日日渐渐沉静下来了。 进到饭厅,就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虽都是家常菜色,却足够丰盛用心。 沐青霜与贺征从前都是行伍之人,并无那种事无巨细都要人在身旁伺候的娇气,饭厅里没旁人在,倒让他俩都觉自在。 落座后,沐青霜接过贺征盛好递来的饭,若有所思地拿起筷子。 “她毕竟是长辈,我总不能往后也一直都不搭理她,”沐青霜有点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看向贺征,“待会儿你去同她讲,上回她说我爹坏话,我也吓唬了她。若她向我爹道歉,那我也给她道歉。” 今日贺莲这桌饭菜,显然是有点“想低头服软又还有点拉不下面子”的意思,终归还是善意示好吧。 沐青霜不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想着将来终归是一家人,若每回与贺莲照面都这么不尴不尬,对谁都没好处。既对方有心求和,她也就大方地给个台阶了。 “嗯,我同她说,若她不愿,你不搭理也没什么。”这种事,贺征是毫无原则站在沐青霜这头的。 沐青霜笑眯眯地吃了两口后,忽然后知后觉地蹙起眉:“不是,你原本想尚公主还是尚郡主?” “别瞎说,我没想,不可能,”贺征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继而又笑了,“我可是循化沐家大小姐的童养婿,一婿不侍二妻的。” “你别那么笑,太狗腿了,好像给你条尾巴你能摇成风车似的。” 沐青霜被逗乐,心中嘲笑地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婿不侍二妻”?我瞧着你像“一狗不随二主”才对。 **** 两人在沣南只逗留了大半日,下午就启程回了镐京。 理顺心结的沐青霜与父亲兄嫂将所有话都摊开来说了。她对自己年少时的莽撞冒失给家中招来祸端之人仍是自责,却再也没有前一日那般失控的情绪了。 家人自是不会怪罪她,好一通宽慰。 不过,她还是自己去了小祠堂,跪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这场风波就算彻底平息。 沐家人又重新其乐融融地为她筹备起婚礼来。 为着她的婚事,在明正书院念书的沐青霓、沐霁晴与沐霁旸特地告了几日假回来。 沐霁昭一看几个大的都从书院回来了,便哼哼唧唧半撒娇半耍赖的闹人,也不肯去私塾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沐家大人小孩忙的忙闹的闹,又是往日那随时会有笑闹声炸窝的模样。 按照利州人成婚的风俗,成婚当日新娘子身旁得有几名年纪小些的姐妹陪着过完一整日的仪程,称作“小喜娘”。 沐家只有主家迁居镐京,与沐青霜同辈的小姑娘只有沐青霓,沐霁晴虽只比沐青霓小一岁,辈分却矮一头,按理是做不了“小喜娘”的。 “事急从权,晴晴你就……聊胜于无,跟着来凑个数吧,”沐青霓一派老大姐的风范,语重心长地拍拍沐霁晴的肩膀,“到时你若不知该怎么做,学着我的模样就行,啊。” 毕竟在明正书院就读也快半年了,如今的沐青霓派头可是与从前大不相同,说起话来不掉俩书袋她是浑身难受。 沐霁晴挠头,嘀咕道:“可是头头,你知道小喜娘要做什么吗?” “我……我当然知道!我是本家的头头,我什么都知道!”沐青霓虚张声势地跳脚,强调自己的“权威”。 直到看见沐霁晴眼中是彻底的信任后,她才满意地点点头,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去追着她娘一句句细问“小喜娘”的职责。 **** 因着要腾出时间成婚,从沣南回来后贺征一直很忙,加之中原的婚俗里有一条,是说正婚典仪前三日,两位即将共结连理的准新人不能见面。 向筠本着入乡随俗的心,管得可紧了。每日黄昏贺征借故来蹭饭时,她就会将沐青霜撵回自己院子,叫人把饭菜给端过去,竟当真严防死守不让这二人见面。 随着婚期临近,沐青霜的羞赧窘迫也愈发严重,本心里也有些尴尬于同贺征照面,自然乐得对嫂子言听计从,让贺征去深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念而不见,相思欲狂”。 到了八月十二的傍晚,贺征做贼似地从后门翻墙而入—— 在墙头被沐武岱逮个正着。 沐武岱口中叼着一片薄荷叶子蹲在墙头,冷笑哼哼地看着这“小贼”:“明日就是正婚典仪了,多等一夜你能死?” 这种时候,老父亲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攀在墙头的贺征尴尬得头顶快冒烟,紧了紧嗓子,好半晌才吭出一句哀求:“我就找萱儿问个事……求您了,爹。” 这一声情真意切的“爹”,实在算是卑鄙招数,却非常有效。 沐武岱也算是看着贺征长大的,几时见过他这般痛快服软?于是老人家也心软了,轻咳一声:“一盏茶的功夫啊,到时候没出来,我老人家可要拔刀相向的。” 在老岳父家的墙头上,贺征自然不能得寸进尺,乖觉应下,忙不迭翻身进去,半点不耽搁地直奔沐青霜的院子。 **** 沐浴过后,沐青霜正在自己院中的树下透风,纾解着新婚前夜的紧张无措。 入秋的夜晚其实有些凉了,可她的脸烫得像是着了火,吹了半晌的风那热度也退不下去,只能无用地拿自己的手在脸畔猛扇忽。 她手中捏着十五岁那年亲手织的同心锦腰带,咬着唇角犹豫极了。 按说这东西算是她回给贺征的定情礼,在她手下他送的银腰链后就该给他的。可之后发生许多事,加上贺征一直也没提这茬,她也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竟就一直拖到新婚前夜还在手上。 此刻她犹豫的是,明日到底将这玩意儿带着去成婚,还是索性就藏起来,假装它不存在了? 真为难。 她想得入神,贺征都已到她背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她才察觉。 在她扭身回头的下一刻,手中的同心锦腰带,连同她自己,都被人抢了去。 贺征揽着她的腰肢将她裹挟至墙角阴暗处,很不客气地先亲为敬了。 好在他还没忘老岳父只给了“一盏茶的功夫”,浅尝辄止、聊慰相思后,就立刻收敛了。 “想到一处去了,”他眼里闪烁着得意的笑,冲怀里的姑娘扬了扬手中的腰带,“我就是特地来拿这个的。” “你可真不当自己是外人,来‘拿’?哼,脸大。”沐青霜别扭地横了他一眼,蓦地想起当年事。 那时他可生怕她将这腰带送出手,神色紧张得如临大敌,逼得她连“这是织给家中狗子咬着玩”的胡话都说出来了。 心中起了小小恶念,偏要故意与他唱反调。 “谁说这是要给你的了?”她低声忿忿,伸出手去作势要抢回来,“早说过,这是给……” 贺征面色一慌,紧紧握着那根腰带藏到了身后,另一手则捂住了她的唇。 黑暗中,沐青霜美目大张,眼神凶凶地瞪着他。两人沉默对峙半晌后—— 贺征淡垂眼帘,深吸一口气,冷静沉着地发出了“呜汪”一声。 名分抵定。 作者有话要说:往下翻,有二更…… 第95章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开光、破土、修造。 如今贺家人丁凋敝,沐家又只有主家三户迁居镐京,原本这场正婚典仪在两家人的计划中并没有太过铺张的阵仗。 可却莫名其妙地惊动了整个镐京外城。 其实也不算莫名其妙。 先是京中所有利州籍官员、将领,但凡能腾出空的,都是天不亮就跑去沐家齐聚,乐呵呵闹得个震天响,至少半个镐京外城都被搅得炸开了锅。 紧接着,武德帝以为沐家添喜为由,天刚亮就派宣旨官出了内城,送来了敕封沐武岱为“恭远侯”的圣谕。 沐家在这顷刻间就跃身成为京中新贵,有些原本并不打算参与这场婚礼的人得了这讯,急忙备了厚礼奔向沐家。 这下齐活,镐京外城另一半也炸开了。 许多年后,都还有人对这场轰动整个镐京城的婚礼津津乐道。然而沐青霜对此只有一个感想—— 很饿,很累,很吵,脑仁儿疼。 到后来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木木然由着旁人摆布。 直到被送进鹰扬将军府内的喜房,身旁只剩了“坐床童子”沐霁昭,与小喜娘沐青霓、沐霁晴这只小猴子,她才稍稍能喘口气。 “头头,帮我……拿点吃的来……”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婚床上,身上是层层叠叠、重如千斤的中原婚服,身上僵得根本挪不动半步,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昨夜几乎是没睡着的,今日天不亮就被催着起来梳洗打扮,接着便是红妆绕城、各种礼节,然后是向宾客敬酒、撒糖、行答谢礼,反正给她累得够够的。 她从来就是很不耐烦各种繁文缛节的,这一整日里,一套接一套的婚礼仪程就没停过,当真是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简直比打了场突围战还累人。 那个充当“坐床童子”的沐霁昭不是很懂今日是在做什么,反正他已经在这个床上坐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被喂过几回糕点,倒是不饿,却困了。 他捏着小拳头揉着眼睛,苦哈哈扁着小嘴就要往沐青霜背后攀去。 沐霁晴眼疾手快,扑过去将沐霁昭摁住抱紧怀里:“霁昭不要闹,小姑姑今日累着了。” 沐青霓赶忙跑去桌上翻翻找找:“花生吃么?红枣呢?桂圆?莲……哦,这些玩意儿都不管饱。” 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绝望闭眼的沐青霜:“青霜姐,要不别嫁了?给你准备的这些吃食都不像样,自己却在前头与人喝酒吃肉,哼。我瞧着贺阿征这夫婿不行!” 正说着,门被猛地推开,身着新郎喜服的贺征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个托盘,上头有好几个白瓷小盅。 他眼神凶冷地瞪了沐青霓一眼,沉默地将托盘放到桌上,顺手拿走其中一盅走到两眼发直的沐青霜跟前。 哦豁,梁子结大了。沐青霓摸了摸鼻子,招招手唤沐霁晴抱着沐霁昭过来,三人一起坐在桌前安静享用贺征送来的肉羹。 沐青霜这会儿迟滞到都快没知觉了,根本不知房内气氛波云诡谲,只是木木地看向贺征喂到自己唇边来的小勺,又木木张嘴咽下。 热度刚好的软茸肉羹入喉落进胃袋,让沐青霜整个人有种“久旱逢寒霖”的滋润感,眼神总算活泛了。 “征哥,我困。”她打了个呵欠,拖着长长的绵软尾音,撒娇似的。 贺征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脸,小心翼翼替她摘去头上的金线流苏小冠:“我这就去同大嫂商量,不叫宾客到后头来闹你了。你可以先沐浴更衣,你若太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沐青霜瞬间点头如捣蒜,总觉贺征的脸在荧荧花烛中竟有种“慈眉善目”的味道。 征哥好人啊。嫁得对! **** 亥时,沐浴更衣过后的贺征再回到寝房时,喜床上的新嫁娘已经睡到不知哪重天外去了。 饰了“鸾凤和鸣”的大红花烛摇曳着红光,将整个寝房映照出温柔喜色。 沐青霜面朝内侧卧,金线绣并蒂莲的红色锦被让她掀至了腰际,乌亮的长发迤逦铺在身后,一动不动睡得极沉。 贺征抿着止不住飞扬上翘的薄唇,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床边,先小心翼翼替她将锦被拉起来重新盖好,这才心满意足地除去自己的鞋袜与外袍。 他垂眸瞧见地上小巧精致的丝履,想了想,将自己的鞋放到旁边。 一大一小两双鞋亲密依偎,在红烛的光里显得格外温暖。 贺征盯着两双鞋瞧了片刻,似又粘稠滚烫的蜜浆在他心里沸腾翻滚,又甜又灼,叫他浑身一阵阵发酥,不自觉地笑出几许傻气,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缝隙,都快瞧不见了。 不过,这种美妙的心情只持续到他上了床榻,窝进被中—— 他好不容易才叼回窝的新娘子,睡得不是一般沉! “不是说你戌时就睡下了?”贺征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着,展臂将她圈住,一点一点哄着人靠近自己怀中。 背对着他的小姑娘毫无挣扎的迹象,小虾米似地微微蜷缩,后背贴近他的怀抱,却就是不醒。 看得见摸得着还抱得紧,却就是不能吃。贺征心中那个郁啊,那个闷啊! 但他知道沐青霜今日算是烦透了累坏了,也不忍心吵醒她,便只能满脸抱着她,贪婪地嗅闻她发间的清芳,幽怨闭目,兀自抓心挠肝。 **** 沐青霜是在丑时的更声中醒来的。 大红花烛燃烧过半,有哔波灯花轻轻炸响。 她渐渐醒神,唇角扬起蜜意甜弧,双颊渐渐发烫。 身后熨帖着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长臂环过她的腰身,与她十指交握置在她腹前。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被他扣得紧紧的,根本抽挪不出。 这细小的动静似乎惊动了身后的贺征,他将她拥得更紧,灼热的气息慵懒烫进她的耳中。 “醒了?” 半梦半醒间的呢喃沉嗓,沙沙的,带着点缱绻的笑音,在此时此刻下,此情此景中,实在是非常……勾魂摄魄。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酥麻感沿着沐青霜的脊骨寸寸蔓延,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两下。 胸腔里仿佛忽然有八百头小鹿发了疯,扬起蹄子踹翻围栏就开始在她心里撒着欢儿地蹦跶。 心音狂噪。 感觉到有温热薄唇贴上自己的后颈,她怂怂地缩了缩脖子:“没、没醒,我没醒的……” 她试图蹭到最里头去贴着墙。身后的怀抱却如影随形,她退一寸,他能进一丈! 那执拗的唇舌在她来回摩挲,原本与她十指交握的那手也撤了开去,状似不经意、却意外精准地覆上她的心口…… 胸腔里那群没笑没停的小鹿顿时更疯了,拼命扬着蹄子要把她的心踩做一地春泥。 “征、征哥……等,等一下……” 避无可避之下,她只能在他怀中艰难翻过身来,反过去抱住他,似乎这样就能捆缚住他心中那头即将出闸的野兽。 贺征垂眸笑觑她这徒劳的挣扎,哑声道:“都等了整整半夜了。” “那不如,”面红耳热的沐青霜慌忙按住他四下游移的大掌,“把下半夜也等过去?” “夫人是读过书的人,一定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他笑音沉沉,大掌一翻扣住她试图抵抗的手,“我已经痛失五百金了。” 她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可怜颤颤,眸珠游移,全不知自个儿此时的神态颓靡间带丽色,试图“招降”他又无计可施的模样有多无辜、无助。 她红唇微启,软声认怂:“我、我有点怕,等我再缓缓?明晚、明晚我保证不……” 贺征喉间涩然滚了两滚,蓦地翻身将她压下,颀硕长驱悬宕在她的娇躯之上。 “明晚你还是会怕的……”他笑着低头吻上她的唇,含糊嘀咕道。 他的手是一刻没闲着的,沐青霜清晰地感受到腰带、衣衫和肚兜三条防线是如何一一溃败的。 姑娘家对于这种事的本能羞怯与畏缩,再加上被撩拨到止不住颤栗的隐秘羞耻,让她不得不“垂死挣扎”。 她用尽全力翻身将他反压,双手死死将他的手掌按在身侧两边:“你、你让我一回不行吗?” “旁的事都能让,床上不让的。”贺征的笑嗓愈发哑得不像话。 这答案让她有些恼,脑子也有些懵,莫名忿忿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贺征面有痛苦之色,闭目仰头,身躯紧绷:“萱儿,别闹……”要死的。 沐青霜知道他说得没错,就算是拖到明晚,她大概还是会怕的。可她就是……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试试? 她扁了扁嘴,整个人松了力,自暴自弃地软趴趴跌在他身上,任人宰割。 “头头说得对,你这个夫婿,真的不行……” 这随口控诉换来的是再一次被压下去,并且完全不再给她反抗的余地了。 “这个错误的观念必须纠正……” 贺征眼尾泛起绮丽淡红,发了狠似开始“剥皮点火”。 紊乱而急切的两道喘息交缠,分不出彼此,一声声让人羞耻到脚趾蜷曲的浅呻低吟也不知是出自谁的口。 明明是秋分时节,锦被红浪却翻出滚滚春潮。 不多会儿,待宰的青涩羔羊彻底崩溃了,有薄薄热泪春水般沁出眼角,浑身被炙烤到酥软柔润,由内而外荡起一波波从未有过的热浪。 似难受,又似是陌生的欢愉。 无以言表。理不分明。 真是活见鬼,明日一定要问他个清楚,明明大家都是头一遭,怎么这厮就如此轻车熟路……花样百出…… 如果明日起得来的话,一定得问问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居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一口气写到正文完结。 事实证明我果然大胆,洞房花烛夜都只写了一半就扛不住了……第96章 “在床笫之间,贺大将军约莫不会是个谦谦君子”,这件事,沐青霜是有所预料的。 但她没料到的是,他非但不是个君子,还是个“睚眦必报”、专等着新婚之夜狂翻旧账的小人。 七月里在雁鸣山的月夜下,她不确定自己身中何毒,怕留下遗憾,便对他说了些话,害他掉了一路的男儿泪。之后这段日子里,贺征对那件事并没有多提,这就沐青霜天真地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万没料到是在新婚之夜等着她。 沐青霜那番交代后事般的叮嘱让贺征耿耿于怀了整整一个月。 他很介意。 可对这姑娘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能暗自“磨刀霍霍”,等到新婚之夜,才终于有机会将心里那份近乎咬牙切齿的恼火袒露在她面前。 他要她一个承诺,便是将来无论生死,都绝不会想着将他推开。 在这风月缱绻的洞房春宵,他使出了许多流氓到叫她羞耻的手段,活生生让她将他流过的那些眼泪,全数“偿还”。 “……往后,还说不说让我还骨哨的话了?嗯?” 他周身好似有火,不安分的大掌更是火焰最烈那一层,凡过处无不燎原,逼出她一身薄薄香汗,也逼出她沙哑娇媚的颤颤泣音。 “不、不说了……那骨哨……你既喜欢,就、就留着……留多久都行……” 羞耻与欢愉交杂的情泪连绵自眼角滑落,她偏过泪涟涟的娇颜,轻轻咬住被角,仍旧没拦住从自己口中逸出的动情浅吟。 救命啊,太可耻了,这太可耻了。 贺征隐忍轻笑,含怜地吮掉她的泪。 一下一下的吮吻落在颊畔,落在眼角,似蜂蝶贪婪流连于淌着蜜汁的花蕊,反反复复、不知倦怠。 细碎柔软的无数亲吻掀翻无边春潮,让沐青霜宛若没顶于温热泉水中,随波轻漾、身不由己。 “萱儿,不要再说叫我‘放下你,再去找别人’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能不好吗?说了那么一回就被折腾这么“惨”,能不好吗?! 沐青霜想打人,可一双藕臂却非常不争气地背叛了她,渴求什么似地攀上了他的肩。 “不说了,不说……”她呜呜轻咽,浑身细细发颤,初识情爱的娇躯不觉地迎向他。 “想都不能想,明白吗?”他克制着,在被中稍稍躲开她些,只是吻着、抚着,偏要哄到一个笃定的承诺才罢休。 总角之年于无助落魄中蒙她搭救,得了庇护与归依;原本该惨淡苍白的少年时光有她添了暖色,继而情生意动,羁绊日深;分别后的绵长相思,无数次牵引着他从生死边缘艰难攀向来时路。 最终的最终,他总算彻彻底底,回到了她的面前,与她融为一体。 他与这个姑娘之间,有恩义,有深情,有别离,有守候……太多的羁绊早已深入骨血。 对他来说,沐青霜不仅仅是他心爱的姑娘,不仅仅是他的妻子。只有在她身旁,他的神魂与躯体,才真正有了归处。 他贪心地希望,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无论他们两人谁先离开这世间,他都始终属于她。 他不单要与她相携白首,还要一个至死不渝。 “不想不想……”细碎泣音抛出娇娇的媚态,“征哥……” 这样裹了潮湿蜜意的求饶轻唤,是贺征自年少时起无数次长夜绮梦中的勾魂之音。 魂都没了,那些“旧账”自也再翻不动。 他忽地发了狠,攫住她的下颌,将自己的气味尽数送进她的口中,也将完完整整的自己,悉数奉上。 这么多年,那些深藏于骨血之中那些说不出口道、不尽意的心爱,终于在一次次不知羞耻的尽情夺取与大胆纠缠中,成痴成狂地尽数许予。 **** 房中那对饰以“鸾凤和鸣”纹样的大红花烛,是向筠特意寻了工坊,请人按照利州花烛的方子做的,与中原常见的喜烛有稍许不同。 这种花烛中添了酥油,燃烧后会有淡淡微焦的乳香。 此刻长烛燃过大半,四下里都渗着这种绵密醇厚的气息,似蜜润油层紧紧捂住鲜美汤汁,以吝啬的姿态将所有缱绻浓烈的香气全都罩住。 床帏之内,满满全是纵情过后的气味。这种气味装盛了不可言说的人间六欲,温潮旖旎,叫人面红耳热,却又叫人心荡神驰。 红浪才歇的锦被下,被折腾了个酥软无力的娇润身躯微蜷,后背密密贴着炙烫坚实的胸墙,长长乌发凌乱散在身后与肩头,似这晚夜,道不尽的多情意态。 两道紊乱喘音在各自的平复中徐徐趋缓,渐融成一体的柔暖。 带着薄茧的指腹爱不释手地轻挲着小巧肩头的柔嫩肌肤,或轻或重,缱绻,眷恋。 “你还记得下聘那日,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餍足又挑衅的慵懒笑音,和着灼灼气息拂过沐青霜的耳畔与颈侧,烫得她忍不住一个瑟缩,脚趾倏地蜷紧。 她有气无力地合上轻颤的眼睫,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好半晌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贺征下颌轻抵着她的发心,闷声轻笑着将她揽得更紧些:“不记得了?嗯?你骂我白眼狼的时候。” ——白眼狼我告诉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啊! ——既然是白眼狼,又怎么会吃草? 沐青霜哭笑不得,懒搭搭握拳捶床。所以方才是故意折腾那么狠,以力证白眼狼果然不是吃草的吗?! “你就别叫我缓过这口气……”娇声轻哑,似怨似嗔,“早晚还给你。”有你哭的时候! 贺征笑着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大掌再度不安分起来:“干嘛‘早晚’?有本事现在就还。”这种冤冤相报,贺大将军可以说是很期待了。 “你……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按住他的手,“休、休战两日,哦不,三日。” **** 长烛燃尽时,窗外渐闻潺潺秋雨声,有薄薄青光透窗而入。 沐青霜毫无疑问地爬不起来了。 好在利州人没有“归宁回门”的习俗,况且沐家在镐京的宅子离鹰扬大将军府也不过就三条街口,一抬脚就到的距离,倒也不急什么事。 沐青霜脑子已经醒了,可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间都透着疲惫无力,动弹不得。 “再不起来,”她将脸藏在贺征怀里,气若游丝地哀叹,“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昨夜他俩干了什么好事。 贺征拥住她,薄唇轻抵她的额角,闷笑出声:“你以为你起来了,满京城的人就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突然傻乎乎,真有意思。 沐青霜哼哼了片刻,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可不是么?新婚之夜,谁不知道你俩躲床帏里干啥好事?! 这么一想,她心中顿时自暴自弃般松下气来。 “贺狗子。” “嗯?!”贺征对自己新得的这个称号非常诧异。 “我饿了,”沐青霜懒搭搭掀起眼皮觑他,“可是我又困。” 贺征硬生生吞下对这新称谓的不满,认真提议:“那,我拿点吃的过来,喂你?” “我才不在床上吃东西,”她鼓了腮,抬手揪住他的脸,“给你夫人沐浴更衣,然后背你夫人去饭厅。” 反正两人都已经没羞没臊地“坦诚相对”了,她决定从今日要彻底摒弃娇羞赧然,看到最后谁比谁更不要脸。 贺征噙笑,应得乖顺:“好。” 谁干的好事谁负责“清场”,公道。 任劳任怨地将她抱去隔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眼前撩人春色,这对贺征来说真是“苦其心志”的修行。 将两人的衣衫都打理好后,贺征坐回床畔揉着自己的脸,待自家那个已然没了骨头似的夫人趴到自己的背上,这才回首笑睨她。 “你揉脸做什么?”沐青霜将脑袋搭在他的颈侧,疑惑嘀咕。 “我瞧你这模样,怕是累得连动腮帮子的力气都没有,”他打趣挑眉,“我想,或许待会儿你会要我先替你嚼碎了再喂你,所以先热个腮。” 然后,他的夫人狠狠咬住他的颈侧,以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牙并不那么累。 咬死个把故意恶心人的混蛋夫婿,还是足够的。 **** 因着连日天雨,新婚的小夫妻便在宅中腻歪了足足两日。 到了八月十六,沐青霜便结束休沐,前往雁鸣山继续履行国子学武学典正之职。 等到八月二十七再度轮到她休沐时,贺征来接她回府,她才知晓这些日子京中有多“热闹”。 这热闹主要是在朝堂上。 原来,八月十三那日,武德帝以添喜为由,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诏敕封沐武岱为“恭远侯”,此事引起不小震荡。 其实以沐武岱在复国之战中的贡献,封个“恭远侯”这样的三等侯爵倒也算得上是功勋配位。可他之前那桩“临战私自下令放弃防区”的案子在那儿摆着,大理寺结案的卷宗都还余温犹存,这节骨眼上给他封爵,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毕竟皇后的事还未公之于众,真正知情者只有八月初七被武德帝召进内城与皇后当面对质的那些人,因此朝中许多人并不知武德帝此举是对沐武岱的愧疚补偿。 最重要的是,武德帝的这道敕封十分突然,且未按照规制先行下发内阁审议,只与丞相孟渊渟商定后就直接发出了诏令,这就叫御史台抓住了把柄。 御史台的职责本就是纠察不法、肃正纲纪,弹劾对象从不只限于普通官员,丞相,甚至皇帝陛下同样也在御史台的纠察范围。 御史台自然也知沐武岱的功过可以分开论,是以他们的弹劾并不针对恭远侯沐武岱本人,而是直指丞相孟渊渟与武德帝本人。 从八月十四起,御史台不依不饶,一日照三顿的分量接连上折,痛斥丞相孟渊渟罔顾法度流程,纵容皇帝陛下绕过内阁敕封侯爵,给堂堂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双双弹得个满头包,有口不能言。 立朝大半年来御史台都只是小打小闹,这回一出手闹个大动静就直接照着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正脸甩去,可算威风大了。 接连几日,镐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御史台的这桩“丰功伟业”。 沐青霜休沐回城的这日,恰好沐青霓、沐霁晴与沐霁旸也书院回家,她与贺征便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先回了已挂了“恭远侯府”匾额的沐家大宅。 一进门,沐青霓就冲上来直乐:“青霜姐,我跟你讲。我原想过两年等我年岁够了,你们国子学武科再招考时,我就去应考。可这些日子我看下来,也不是只有领兵才威风。御史台也很威风啊!” 沐青霓手舞足蹈,激动得口沫横飞:“天天上折子骂丞相、骂皇帝,还不挨打不挨罚,天爷啊!这太痛快了!” 她今年才十一,正是想法一天三个变的时候,谁也没将她的话当真。 贺征冷冷瞥她一眼:“将来想进御史台?” “啊,怎么的?”沐青霓骄傲挺胸。 “若你再死巴着我夫人不撒手,”贺征冷漠脸,“将来任你想进哪个部,我必定头一个跳出来作梗。” 新婚当日沐青霓这个小混球在沐青霜面前说他“这个夫婿不行”,这个仇他可是记着的。 他的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当场泼得沐青霓呆若木鸡。好半晌后,她才委屈地气红了脸,一蹦三尺高:“沐青霜!你男人欺负小孩子,你还管不管的!” 第97章 成为了“恭远侯府”的沐家宅邸只是稍稍新饰了门楣,内里与之前相较并无太大改变,每个人回到家中仍是自己在这个家里原本的模样。 沐青霓正闹得欢腾,她的亲娘沐武岚就过到主宅来了。 沐家二姑奶奶沐武岚膝下有三个孩子,长子沐青泓与次女沐青雩,以及最小的女儿沐青霓。 沐青霓是沐武岚三十九岁那年才得的孩子,她家老大沐青泓的女儿沐霁晴都只比沐青霓小一岁多,因此沐青霓这家伙就成了幺房老辈,年纪不大,辈分不小。 先前沐青霓吼得太大声,沐武岚老远就听到了,过来时自然面色严肃,还微微蹙了眉。 “二姑。”沐青霜与贺征齐齐抿笑,向沐武岚打招呼。 沐武岚微微颔首,转头一把揪住沐青霓的衣领,训道:“瞎咋呼什么?萱儿是你姐姐,你大呼小叫喊她名字,像话吗?!” 沐青霓梗着脖子蹬着腿儿,一边挣扎一边犟嘴:“那、那每个人的爹娘给起人名字,不就是为了让旁人叫的?这位娘亲你很不讲道理!” 沐武岚索性拎了她两条胳膊将她提起来:“你讲道理?那你怎么非要让大家叫你‘头头’,不让叫你名字?” 沐青霓噎了半晌,忽然哑火。 一旁的沐青霜本想出言搭救,才微启唇就又改了主意,对身旁的贺征眨了眨眼。 贺征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出言做好人:“二姑别动气,闹着玩的。还是将她放下吧,我瞧着她细胳膊细腿受不住。” 沐武岚给了贺征这新侄女婿个面子,瞪自家小女儿一眼:“自己玩儿去,不许胡闹。” 沐青霓揉着手腕撇着嘴,哼哼唧唧道:“偏不去玩儿,我要同您一起去见大伯。” “我同你大伯商量正经事,你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娃娃跟着搅和什么?”沐武岚睨她一眼。 “霁昭才是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我都十一了,马上就是大人了,能担大事的!” 沐青霓全然忘了自己先前还在控诉贺征欺负自己这个“小孩子”,转眼就捍卫起自己即将成为“大人”的资格。 沐武岚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叫上沐青霜与贺征一道,顺便牵了那个即将成为“大人”的小女儿,便去正厅与等待多时的沐武岱商量循化家中的正事了。 **** 沐武岱与沐武岚这两兄妹已经为同一件事踌躇了好些日子,始终举棋不定,今日趁着沐青霜与贺征都在,便想借着年轻人的脑子再斟酌斟酌。 原来,在八月初十那日,沐武岱便接到循化老家的来信。 沐家在循化的家宅祖业都交给几家旁支在打理,而被允准留下的三万府兵则由辈分小年纪长的沐霁昀与沐青霜的堂弟沐青泽共同掌管。沐家退出利州政坛后,这三万府兵并不归属官军序列,也不担利州防务,纯是沐家私兵。 沐霁昀以往跟随沐青演在利州军担职,算是个有见识有胆色的年轻人。如今他手中拿着三万府兵却只能闲吃米粮,他可坐不住。 沐武岱收到的那封来信便是沐霁昀的手笔,信中所说之事则是他与沐青泽两人合计琢磨了近半年的一桩事。 “霁昀与青泽的意思是,沐家世代守卫金凤山都只是以‘防’与‘退’为主,总是等着红发鬼越山而来,再将之歼灭,却始终没能明白对方频频越山的根源,”沐武岚简单将事情说明,“他俩琢磨着,与其总是忍受对方的滋扰,不如主动翻雪山过去一探究竟,再做打算。” 这是个非常大胆的想法。沐家历代负责带领暗部府兵守卫金凤山的人,截止到最后一任小将军沐青霜,都没有想过要主动翻山过去深入虎穴。 利州人将雪山另一面称为“红发鬼国”,但却从没有人真的去过,连对方事实上究竟是国是邦都不清楚,更不知其疆域几何、兵力多少。 沐青霜与贺征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双双若有所思。 两人分别坐在一个花几两旁,两个茶盏并排搁置其上,两人伸手去拿茶盏时,手指不经意地相触,这让二人立时回魂,暗暗对视一眼,眸底俱噙着隐秘微赧的浅笑。 对面那个捏着块糕点摇头晃脑的沐青霓眼尖,立刻要笑不笑地抬眼看着房顶,含糊嘀咕:“啧啧,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她这一出声,让沐青霜与贺征都忍不住淡淡红了脸。 沐武岚没好气的笑着伸手过去捏住小女儿的脸颊:“显着这一屋子人里就你读过书呢?这儿说正事,你若再叽哩哇啦添乱,信不信我将你捆了扔大街上去?” 沐青霓赶忙用糕点塞住自己的嘴,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猛点头以示诚意。 贺征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的看向沐武岱与沐武岚:“霁昀与青泽有没有说,探清楚对方的底子之后,将做何行动?” 这个问题正是沐武岱与沐武岚近来踌躇为难的。 沐武岱捏着眉心苦笑长叹:“俩兔崽子,脑门子一拍想起要翻山过去探查对方底细,却又拿不定主意探查后是该上禀州府请出兵还是请出使,就把这烫手山芋丢到我这里来了。” 若雪山那头如预料中那般是个建制齐全的国家,那不管要打要和,都不是沐家三万府兵可以做到的事。 如今大周立朝还不足一年,民生正在缓慢向好,并不足以支撑一场对边邻的灭国之战。现下掌管利州军政事务的嘉阳郡主赵萦肯定求稳为主,绝不会同意出兵,朝廷也不会支持出兵,最终必定更愿意选择与对方和谈。 可若是和谈,最大的问题就双方根本不通言语,这从何谈起?就是因为言语不通,以往沐家暗部府兵对越山来犯的红发鬼才会一概不留活口—— 即便审了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最终还不是自找麻烦。 想到这层,大家都觉得沐霁昀与沐青泽似乎根本没有冒险越过雪山的必要。无论他们探回怎样宝贵的讯息,最终都没个用处。 可利州人受这群古怪的邻国人滋扰已数百年,代代沐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中诛杀的红发鬼,尸骨摞起来怕得有半座小山,总这么下去,着实也不胜其烦。 “若对方与咱们能通言语,顺手抓几个活口回来倒是有得谈……”贺征总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事没想到。 就在几个大人都忍不住要挠头时,沐青霓忽然转头,小声道:“娘,我……能说话啵?” 她口中方才塞的那块糕点还没咽完,一开口险些喷了她娘满脸的糕点渣子。 沐武岚没好气地拿出随身的绢子递给她:“嘴里东西吞干净再……” “我有个主意!”沐青霓拿绢子捂住嘴,缩着脖子大喊着跳到正中,“既然你们都没主意,不如听我说两句嘛,我又不让你们给钱。” 几个大人纵容地笑笑。 沐青霜做出“请”的手势:“愿闻高见。”说完快出去,再捣乱你娘怕是忍不住要揍你了! “对方与咱们言语不通,那就叫霁昀和青泽哥捉几只活的红发鬼回来,咱们想法子通一通啊!”沐青霓觉得自家的大人都好笨,“広严寺有个脸黑黑的老和尚就是外邦来的。据说他刚来时也是言语不通,広严寺原先的大和尚们就同他比手画脚,只花了三四年时间,言语就开始通啦!他背了几千里路带来的那些天书一样的经文,现在已经在慢慢译成咱们的字了,広严寺小沙弥跟我说,是很了不起的经书呢!” 她口中的広严寺从前朝时起就是皇家礼佛的寺院,距离她就读的明正书院只约莫两三里远。 原本几个大人只是敷衍听听,可当她这番话说完后,贺征终于明白自己是漏了什么事情没想到了。 “头头这个主意甚好。鸿胪寺有一个官职叫做九译令,连外海番邦的言语都有法子能通的。” 沐家久居利州,对京中朝堂的官制与职责并不完全清楚,他们并不了解主外务宾赞事宜的鸿胪寺内有“九译令”这个官职。 因立朝还不足一年,眼下大周对外邦交事务并不活跃,是以贺征先前也没能立刻就想起还有“九译令”这件事。 若循化那头真能从雪山那头逮回几个活口送到镐京,最后促成与红发鬼国的邦交,使利州边界的金凤山歇了刀兵——哪怕双方能保持短短十年二十年的友善相处——那对如今急需休养生息的利州,乃至整个中原,都是非常宝贵的。 若真能如此,沐青霓这小萝卜丁儿倒也是个大大功臣。 沐青霜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连贺征都拱手表示佩服。 小小姑娘进了书院才大半年,就像模像样是个能做大事的活络脑子了,了不得! 主座上的沐武岱也是激赏地一拍腿:“咱们这小头头可真不是池中之物!” 得到一致赞许的沐青霓又激动又骄傲,小脸儿红通通,挺直小身板儿,转头看向自家娘亲。 “倒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主意,”沐武岚笑意叵测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沐青霓,你连‘広严寺在译黑脸和尚带来的经文’这种事都能打听到,地皮子踩得很热啊。去了不少次吧?” 因为利州人是敬金凤山神的,故而沐家并没有信佛礼佛的习惯,自不可能是家里大人领着沐青霓去的広严寺。 而这家伙每逢书院放休沐,都是老实被接回家的。 那么问题来了—— “来,说说清楚,你都什么时候去的?!” 眼见平日里经常逃学跑去広严寺玩的事情就这么暴露了,沐青霓毫不犹豫地抱头鼠窜,最终却还是没能躲过被揍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往下点,有二更 预警一下,下一章就是正文终章啦! 第98章 婚后的沐青霜仍旧在雁鸣山做她的国子学武学典正,每过十日轮一次休沐,才回城去歇两日。 虽对新婚的小夫妻来说这样有诸多不便,但贺征对此没有怨言。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职责所在,他尊重她的选择,没有半点阻挠之意。 每回休沐日贺征都会早早来接她,甚至在中途那十日里,贺征若无旁的要事,便会主动到雁鸣山来协助指点学子一二,再顺便假公济私与娇妻小聚。 他来的次数多了,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学子们也都习以为常,混熟以后都敢拿他与沐青霜开玩笑了。 九月廿八这日,又是沐青霜休沐。 深秋时节天光亮得迟,一袭红衫的沐青霜将两手拢在袖中,慢妥妥往雁鸣山讲堂的大门口行去时,太阳才探出一丝丝头顶。 穿过校场时,林秋霞正带着学子们晨练。 年少的学子们永远精力旺盛,走个八卦游龙桩也能走出泼天的动静,嘿嘿哈哈吼得满山都是惊起的飞鸟。 此刻夜露未晞,一阵清风拂过,沐青霜将双手在袖中拢得更紧些,只远远冲林秋霞抬了抬下颌,权当打过招呼告别了。 在八卦游龙桩上灵巧穿梭的学子们抬头瞧见沐青霜,便分神开始起哄怪笑:“沐头儿又要弃我们而去,奔向贺大将军的怀抱了!” “诶哟我心里这个难受啊!” 沐青霜驻足,扭头冲他们扬声笑啐:“闭好你们的鸟嘴,专心跑桩!” 那边厢,林秋霞也没好气地笑着威胁道:“落地一次,下午负重泅渡就加十斤!” 沐青霜一听起了坏心眼儿,伸出脚尖从地面扒拉来一些小石子,整整齐齐在面前摆了一排。 鱼贯在游龙庄上矫健飞驰的少年少女们见状,脚下没敢停,口中却哇哇大叫:“沐头儿脚下留情!脚下留情啊!” “下黑手……哦不,下黑脚不算!” “沐头儿,你夫婿来了!赶紧温婉些啊啊啊啊!” “贺大将军快管管你那位无法无天的夫人吧!” 沐青霜略略偏头,正好瞧见贺征迎着薄薄晨光向自己走来。 玄色大氅笼着他颀长身躯,两条长腿从容交替见隐约露出金泥滚边的红袍衣摆。 近来他似乎很忙,上一次过来时还是六天前。 沐青霜眨了眨眼,唇角不自知地上扬,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其实是很想他的。 深秋的清晨有山风微凉,贺征见她未着披风,当即解开自己的披风替她拢上。这一幕让桩上那群飞奔的少年人嗷嗷怪叫起来:“啊,我的眼睛!” “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贺征这些杂音充耳不闻,专注的眸底噙着浅浅笑意,长指耐心地替沐青霜系着披风系带:“大清早的,又同他们闹什么?” “我正要欺负人,”沐青霜笑弯了眼,不怀好意的眼神朝地上那排小石子扫了扫,“秋霞说,他们若是落地一次,下午的负重泅渡就加十斤。” 贺征点点头,抬手轻抵着沐青霜的肩将她推到一旁。 桩上那群学子们如释重负地笑喊:“对对对,贺大将军好样的!管好尊夫人,让她知道欺负门生不是师长所为!” 话音未落,“好样的贺大将军”脚下生风,疾步掠过那排石子,顷刻之间就将那些石子一一踹向了游龙桩。 桩上顿时乱做一团,原本敏捷的身躯一个个在左闪右躲中摇摇欲坠,惊叫连连。 哀嚎与笑骂声中,有人不幸跌落在地,被林秋霞毫不留情地在记名簿上标注了“负重加十斤”的记号。 沐青霜站在一旁乐不可支:“看吧,先掉下来的人就是你们中间下盘最不稳的,还好意思分心!” “瞎了我的狗眼!以为贺大将军是好人,还指望能好好管管您家这无法无天的夫人咧!”跌坐在地的一个少年捶地笑骂。 贺征轻拂衣摆,平静回嘴:“贺大将军管不了夫人,倒是归夫人管。” “哦,她要上房揭瓦,你就递梯子是么?这样不好!”那少年一惯胆子大,与贺征有来有往地耍嘴皮子,倒也不怵什么。 “递梯子当然不好,”贺征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既夫人有上房揭瓦之意,为人夫婿者当主动代劳,不能让夫人亲自动手……哦,动脚也不必。” 接连落地了好几人,纷纷跳脚猛挥手:“快走快走,你们这对心狠脚辣的贼夫妇!” “不想再看到你俩腻腻歪歪的样子,齁!” 在学子们“揭竿而起”之前,沐青霜拉着贺征的手边笑边跑,还不忘回头喊道:“今日暗算你们的是贺大将军,要报仇的人改日找他单挑,别记我头上啊!” **** 一路拖着人哈哈笑着跑出大门,上了自家马车,沐青霜还是止不住笑意。 两人上了坐榻,沐青霜索性笑倒在他腿上滚来滚去。 贺征噙笑摇摇头,将她微沁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有那么乐吗?” “你不懂,”沐青霜仰躺在他腿上,皱了皱鼻子,笑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当年在赫山,我每次瞎胡闹,一回头准能看到你板着脸瞪我。我一直觉得你特别讨厌我‘为非作歹’的样子。” 那时的沐青霜从没想过,多年后,贺征不但纵着她与人胡闹,还乐得帮她动手,这可真是……哎呀开心。 贺征垂眸望着她,以指尖拨开她面上几丝散乱发,抿了抿唇:“那时我不是在瞪你,也没有讨厌你‘为非作歹’的样子。” 他那时讨厌的是,她每一次“为非作歹”的时候,身旁从来没有他。 “唔,原来,那种冷冰冰,凶巴巴的眼神,”沐青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仰面冲他笑开,“居然是‘我想跟你一起玩,为什么你总不肯叫上我’的意思?” “心里知道就行,非说出来做什么,”提起年少旧事,贺征有点别扭,抿笑以掌盖住她的脸,转移话题,“我前些日子被御史台弹劾了。” “诶?你做什么了?”沐青霜在雁鸣山的日子总归多些,对镐京城里的消息自然没法子及时知晓,大都是每回贺征来时告诉她的。 她倏地坐起来,跽坐在他身畔,关切地看着他。 贺征淡垂眼帘,握着她的手轻轻拨着她的指尖:“不是该先安慰一下么?” 说完,抬眼往她唇上瞥了一眼,意有所指。 “知道我从前为什么不爱带你玩儿了吧?心里想什么总不肯直说,”沐青霜挠了挠他的掌心,眼尾轻夹眨着调侃嘲笑,“大家都这么熟了,你索个吻还这么迂回,自己想想合适么?” 贺征滞了滞,继而认真点头:“夫人所言甚是。所以你就所你亲不亲吧!” 沐青霜倏地倾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贺征有些不满,刚要开口,又被啄了一下。 这下可就没完没了了,鬼才记得先前在说什么,先亲为敬。 **** 直到回了将军府,吃过饭,沐浴之后,沐青霜才想起贺征被弹劾的这茬。 她伏在贺征背上,偏着脸觑他:“究竟怎么回事?御史台为什么弹劾你?” 成婚后,只要府中没外人在,贺征便喜欢将她背来背去,只是回寝房的这一小段路,他也不肯叫她脚沾地。 才刚沐浴过,她半干的长发散下来,透着氤氲幽香在贺征颊畔荡荡悠悠。 贺征笑了笑:“他们说我越俎代庖、假公济私,成天往雁鸣山讲堂跑。” 对此国子学祭酒郭攀力挺贺征,言道鹰扬大将军贺征有着丰富的临敌经验,尤其擅长大军团对垒;他愿意主动抽空前去指点,这对武科讲堂的学子们来说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再说贺征主动前往雁鸣山指点学子,又不另行从国子学支取薪俸,国子学还不偷着乐? 有了郭攀的力保,御史台便放过了贺征,又继续专心弹劾“丞相孟渊渟纵容武德帝绕过内阁封爵”一事去了。 “御史台的人也够倔强啊!一个个嘴利骨硬不怕死,”沐青霜笑着环住他的脖子,“他们弹劾皇帝陛下和丞相这件事,从八月中旬就开始了,如今九月都过完了还不依不饶呢?” “昨日早朝时陛下与丞相都松口了,丞相认了罚俸半年,外加在府中禁足思过十日。”贺征抿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沐青霜啧啧称奇:“那皇帝陛下呢?他又没有薪俸这回事,更不可能叫他放下国政去禁足思过吧?” “长信郡王主动替陛下往広严寺去思过两个月。”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武德帝的异母弟弟,他主动站出来替皇兄前往広严寺思过,各部合议后表示此法可行。 既没有直接拂了皇帝陛下颜面,又给天下人做了表率,以示大周法度并非空谈,即便尊贵如皇帝陛下,犯了过错也是要承担后果的。 于是长信郡王赵诚锐于昨日午后便独自前往広严寺,不带亲随、不携家眷,代兄认错的诚意十足。 从昨日起镐京街头对这事就颇多议论,于无形间巩固了法度威仪,使普通民众对律法愈发敬畏,倒也算好事一桩。 ****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寝房后,贺征也不放人,就那么背着沐青霜走到最里头雕花立柜旁的桌案前。 桌案上摞着好大一堆银红色烟罗绡。 沐青霜瞠目,以为是贺征特意买来讨她欢心的:“这料子不便宜,无端端这么多做什么?贺狗子,不好这么败家的……” “不是我买的,是旁人补送给你的新婚贺礼,”贺征解释道,“毓信斋说是受人之托指名是给你的,直接送到恭远侯府,大嫂又叫人送过来了。” “谁送的?” “毓信斋不肯说。” 沐青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指挥贺征将自己背到床榻上去。 她拥被靠坐在床头想了好半晌:“我知道了!” 刚缩进被中的贺征被她突然激动的神色吓了一跳:“知道什么?” “是白韶蓉送的!”沐青霜激动地捏住他的手腕,“她、她怕是在上阳邑!” 这料子产自上阳邑,二月里初初进京时,沐青霜与向筠在毓信斋与白韶蓉母女俩为这料子还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作为当初被困在甘陵郡王府做了“药童”的白韶蓉如今不方便再在京中露面,白家为了她的安全,想方设法隐去了她也是此案受害者之一的事,并悄悄将她送出京藏了起来。 不知为何,沐青霜就是觉得,白家小姑娘送这料子的用意,就是在告诉她,自己眼下在上阳邑,似乎过得还不错。 “其实那小姑娘人挺好的。”她有些释然又有些落寞地窝在贺征怀中。 两人靠在床头相拥而坐,在被下紧扣着十指。 “连皇帝陛下破例封爵都要承担后果,皇后陛下犯了错却可以秘而不宣,”沐青霜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一惯瞧不起汾阳公主这个女儿,最终还不是靠这个女儿才保住声名苟延残喘。” 如今皇后是被幽静于内城一隅,但并未做别的处罚,而她所做的那些事只有极少人知情。 为了保住赵絮这个最合适的储君,这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此时隐忍沉默。 “就且叫她再苟延残喘几年吧。待汾阳公主在朝中地位彻底稳固,所有事终归是要一件件算的。”贺征亲了亲她的额角,温声安抚。 或许到时武德帝又会改了主意,因不愿被皇后牵连自己的身后名而反悔;又或许届时会有旁的什么变故。 但这世上从来不乏冒着傻气的耿直热血,那些在此时保持隐忍沉默的人,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下一时的愤懑不平。若将来真有什么变故,自然不会缺少挺身而出揭露真相的人。 沐青霜闷闷点头:“嗯。若到时大家都假装没有这件事,我可不会装聋作哑。” “我陪你。” 沐青霜抬头看进他坚定的眸底,终于粲然重展笑颜:“好呀。” 说好要携手此生,那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们都是要一起的。 既约定好了,便再也不会松开对方的手。 无论是好的、坏的,都一起去闯去闹,去承担去面对。 所谓至死不渝,大概就是这样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所有番外将在下周日之前陆续发完。接档新文《表妹怂且甜》的时间线就从本文的第二年开始展开,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在下个文里不停找彩蛋(#^。^#) 我算是一个比较笨拙的表达者,在讲故事这件事上一路跌跌撞撞,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关照和陪伴。这个文从八月写到十一月,这个过程中我三次元遭遇了很多事,可是每天更新后看到大家的留言,我就总能感觉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 码字使我快落,你们一直在,这和码字一样,让我非常快落。谢谢你们陪着我。谢谢。 第99章 番外一 寅时平旦,穹顶鸦青,天边孤月似冰团,沁寒月华照着黎明之前最后一段冷夜。 积雪数日的雁鸣山万籁俱寂。 雁鸣山东面一条干枯的排水渠中,并排蹲坐了二十余人。 他们在这条排水渠中已躲藏了将近一个时辰,夜雪在他们肩头层层堆叠,细碎雪花轻轻挂在他们平日飞扬的眉梢上。 一张张红润的唇早已因寒冷而发乌,又因干涸而翘起浅白唇皮。 他们手脚早已冻到麻木发僵,一个个抵肩相靠,专注无声地齐齐仰望苍穹,极力将自己的气息控制到最浅清。 随着月影渐淡,天边隐隐现出一丝薄冰似的光亮,一颗颗少年心开始鼓噪出万马奔腾的气势,每双明亮的眸子里都闪着璀璨倔强的热烈光芒。 又静候片刻,旭日从山后探出小小一弧,将白茫茫的山头烫出绯色。 当林深处若有似无响起第一声鸣金锣时,排水渠中最前头的那人慢慢抬起冻僵的手,轻轻抖去一臂积雪,露出青色的武官袍衣袖。纤长的五指张开合拢数回,最终紧紧握成拳,振臂一挥,扬起漫天飞絮。 “收队。”沙哑嗓音里带着一点雀跃欣喜的淡甜。 二十几个小雪人立刻拍地而起,抖落满身的积雪,相互搀扶着出了排水渠。 连日躲藏带来的疲惫、饥饿、寒冷,使他们站得歪歪倒倒,可从心底涌起的炙烫骄傲使一张张被冻僵的年轻面庞瞬间绽出如花笑靥。 “凯旋!” 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第一次冬季长休前的考核,长达八日的山林躲避实兵演练,随着骤停的大雪圆满收官。 当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带着三队学子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下山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手,向山道入口处的公主仪仗行了齐眉礼。 齐眉礼是军中凯旋报捷的惯例,指尖划过笑意飞扬的眉梢,恣肆、骄傲、坚定,还有对将来更多胜利的期许。 山道入口处的赵絮含笑望着这一幕,眼中浮起薄薄水光。 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她亲历了太多的牺牲,太清楚这片山河是如何伤痕累累,有太多人曾用齐眉礼向她报捷,也向她传达了过无言期许。 忠烈祠里供奉的许多人,曾与眼前这些学子一样年轻,一样热血。到最后,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定格在以身许国的那个瞬间。 收复故土河山、艰难整顿内乱,这一路走来,赵絮从不敢回头去看去想,却也从不曾忘记那些倒下的身影。 虽她从不回头,却绝不会忘记那些人是为了什么倒下,更不会忘记,他们曾希望她带领这广袤国土上的万众黎民,走向什么样的明天。 前路还长,她希望自己终其一生都能牢记那些慷慨豪迈的牺牲,牢记那些牺牲最初是为了争回怎样锦绣的天明。 如今,她亲自挑出的四位典正没有辜负她,四位典正亲自挑出的百名学子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师长。 长达八日的山林躲避实兵演练,这些小家伙们熬过了大雪长夜,以一把把积雪和着苦涩草根扛过了饥饿与干渴,最终有四十七人在规定时限内成功躲过了十倍于己的假拟敌方围追堵截。 不过才短短半年就有了如此成效,等到三年后,这一百棵年轻稚嫩的小苗苗,会长成何等顶天立地的模样? 他们如今还年轻还稚嫩,可他们终将强大。 赵絮一瞬不瞬地望着渐行渐近的那群孩子,缓缓抬手按住鼓噪的心口。 有沸腾热血翻滚,仍是她年少跃马时那般炙烈赤忱。 山间道上,年轻的学子们在三名师长的带领下渐行渐近,在他们身后的山峦与天相接处,朝阳破空而出,漫天霞光映红白雪。 有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番外二 雁鸣山武科讲堂是有冬季长休的,今年长休原该自十一月廿一起,但因实兵演练成效超出预期,亲自到场观摩的赵絮欣喜大为满意,庆功宴之后大开金口,特准提前自即时起放休。 这突如其来的提前放休令一下,沐青霜想也不想,立刻就打马回城。 为了那八日的实兵演练,无论四位典正还是百名学子都在专心“备战”,整个雁鸣山讲武堂提前半个月就闭门谢客。算起来,沐青霜已有二十几天没有见到贺征了。 这是他俩成婚以来分隔最久的一次。 想起贺征每次送她往雁鸣山时那种强自隐忍的眷恋不舍,她心中立刻酸软,却又泛甜。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份差事,哪怕他心中再不愿分开,也从未扯过她后腿。他是真的很惯着她。 想到这些,心有歉疚的沐青霜急催了马缰。 到将军府门口已是正戌时。 冬日里天黑的早,府门口的灯笼已然点亮。 将马匹交给门房后,沐青霜搓着发僵的两手踏进抄手游廊,行到半途便与闻讯而来的桃红相遇。 成婚后沐青霜在雁鸣山的时日多些,贺征也是个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的,两人都无暇照应后院琐事,索性让桃红做了后院管事。 “大小姐怎的提前回了?”桃红迎上来,将一个精巧的小手炉塞到她的手中。 “差事办得好,汾阳公主让我们提前放休啦!”沐青霜捂着小手炉笑得开怀,“我征哥还在前头府衙么?” 平日里她不在家时,贺征总是忙到很晚才会回后院来歇息,这事她是知道的。 桃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大将军去滢江办差,据说是落水染了风寒,好几日没出寝房了。” 头几日那样大的雪,滢江是个什么情形可想而知,不风寒才怪。 沐青霜心中起急:“这几日都谁在他近前照顾?怎么没人给我……” 话说一半,她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贺征知道她要准备实兵演练的事,当然不会派人送消息去雁鸣山叫她分心。 “大将军不让旁人进寝房,还让护卫守在主院门口,”桃红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替她挡着廊檐下灌进来的夜风,“这几日送去的吃食也没怎么动,家医说是因为风寒败了胃口。” **** 主院门口的护卫当然是不敢拦沐青霜的。 沐青霜小心翼翼端着粥碗进了寝房,才踏进外间,就听内间传来虚弱但冷厉的呵斥:“谁?” 她脚下并不停步,只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病猫喵喵喵,凶咧。 绕过屏风的瞬间,床榻上传来隐怒的气声:“我说……” “我说你该起来吃点东西。”沐青霜截下他的话头,鼓着两腮走过去。 看到他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颊边因高热泛着异样红晕,沐青霜一颗心立刻揪得酸疼。 听到熟悉的声音,贺征有气无力地撇过脸来,张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她。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欣喜亮光,但只瞬间便黯淡下去。 “又做梦。” 落寞的嘟囔着闭上眼,似乎还撇了撇嘴。不过先前那极力绷起来的防备气势倒是瞬间撤了去,像只慵懒仰躺的大猫。 沐青霜眨了眨眼中心疼的水气,将手中的药碗放在床头小柜上,软声轻笑:“没做梦,我提前回来了。快起来吃点东西。” 说着,她倾身去扶他。 他口齿含糊地顽抗:“萱儿乖乖的,别闹,我没胃口。” 那碗粥还有些烫,沐青霜倒也不急着催他起来,顺势蹲在床畔与他的脸齐平。 “你才给我乖乖的,”沐青霜好笑地伸手轻轻揪了揪他发顶翘起的一撮头发,柔声哄道,“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其实这会儿他没多大力气,她要硬拉他起来是完全没问题的。不过 平日里都是他惯着她哄着她,这回换她来哄着他些。 贺征眯着眼觑她片刻,像只虚弱的大猫,主动偎过来些,头顶在她掌心来回轻蹭。 “亲一下才能起来。” 他的口齿并不太清晰,软绵绵叽叽咕咕的,可爱得叫沐青霜忍不住想给他呼噜呼噜毛。 沐青霜双臂横撑着床沿,倾身去过在他唇上亲了亲。 他的身上发着烫,唇上自然比她要热些,她的红唇印上去,使他像被沁着似的颤了颤。 片刻后,贺征疑惑地掀起眼帘看向她:“你又不是真的,怎么这么凉?” 合着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沐青霜噗嗤笑出声:“我是真的。快别赖皮,我都亲了,你就该起来吃东西。” 贺征有气无力地抬起右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骨哨放到口中吹了吹。 想是病中中气不足,那骨哨其实并没有被吹响,自然也不会听到该有的铮铮嗡然。 “骗人的,是做梦,”他失望地嘟囔着,闭上了眼,“不吃。” 沐青霜有点想哭。 她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低头从荷囊中取出自己随身的那枚骨哨放进齿间。 骨哨被吹响的瞬间,贺征手中的那一枚便铮铮嗡嗡地回应起来。 他倏地张大双眼,懵懵地看了看自己掌心,再看了看床畔的妻子。 沐青霜站起来,弯腰去扶他,这回他没有再作怪,乖乖地任由她将自己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她斜身坐在床畔,端过碗来,拿小匙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唔,不烫了。” 贺征有些别扭地垂眸看了看那勺粥:“苦。” 那粥里添了清热的苦菜碎,闻着就苦。 弱声弱气,蔫头耷脑,仿佛身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无力地扫来扫去。 “堂堂一个大将军,手起刀落杀人如麻都不怕,居然怕苦菜粥?”她满脸好笑地将小匙轻抵在他唇间,“张嘴。” “不是怕,”贺征艰难咽下那口粥,浅声纠正道,“只是不喜欢。” 她笑着又喂一勺过去:“那你喜欢什么?” “你。” 沐青霜心尖一颤,愣愣看着他满脸痛苦地再度咽了一口粥。 “哦,”好半晌后,她才抿了抿笑唇,红着脸哄人,“若你好好将这碗粥吃完,那我也喜欢你。” 他这会儿脑子大约不是特别清醒,她这么诓人,自己都觉得胜之不武,不脸红才怪。 贺征有点不满地斜睨她,哑声含混:“不吃就不喜欢?” “我是说,若你吃了,我就喜欢你更多一点,”她倾身过去在他唇上又亲一下,舌尖轻轻扫过他那被药粥浸过的薄唇,“唔,是有些苦。” 他僵身盯着她看了半晌,喉头紧了紧。 当沐青霜喂他第三勺时,他没有再拖延,很爽快地吃了。只是那对氤氲着淡红水气的桃花眸一直眼巴巴望着她,似乎在期许什么。 沐青霜不解地歪了歪头,又喂了一勺过去,他却不肯再张口,就那么执拗地觑着她。 不知为何,沐青霜瞧着他那神情,总觉得他身后那条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已经撒着娇扫到她心尖儿上来了。 在夫妻之间的某些事上,贺征素来是很积极的,这就将沐青霜惯得懒惰了些,只管贪图“享乐”,甚少有主动的时候。 他此刻这般眼巴巴无声撒娇索讨的模样,终于让她领悟到,原来他也会偷偷期许她的主动亲近。 于是,病歪歪的贺大将军就在喝一口粥换一个亲吻的“公道”中,将那碗清苦菜粥吃出了蜜味。 **** 吃完粥后,贺征任由沐青霜将他裹在厚厚棉被中睡了过去。 待他再睁开眼,房中长烛已燃过大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察觉前两日那种油煎火炙的难受之感已散去泰半,只是四肢仍旧无力,想试着握掌成拳都很艰难。蓦地,怀中暖呼呼的软玉温香使他心中一动,没什么力气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摩挲了两下。 娇嫩光滑的触感立刻让他僵住了周身。 弱弱烛火中,他一垂眸,就见怀中的妻子眯着惺忪睡眼,笑意慵懒道:“醒了。” 她的周身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淡淡幽香。最重要的是…… “我问了府中家医,家医得让你暖和些才好。”沐青霜嗓音软糯糯地咕哝着,环住他腰身的双臂更紧了些。 她那正正合宜的体热透过他身上那层薄薄衣衫,熨帖着他的周身,使他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暖。 贺征喉头滚了滚,手掌无力且缓慢地顺着她后背美好的曲线滑了下去,同时有些绝望地闭起了眼:“过分了啊。” 特意挑了个他能看不能“吃”的悲情时刻,不!着!寸!缕! 很快他就知道,还有更悲情的事在等着他。 他的小姑娘是个混账兮兮的小姑娘,这件事并没有因为她成了他的夫人而有所改变。 “你……的手,在做什么……” 他的混账夫人隐了个呵欠,慵懒带笑的语气无辜得很:“看看你退热没啊。” 贺征闭眼忍半晌,才艰难颤声:“别、别闹……” 天,他沙哑的嗓抖得个七零八落,都说不出句整话来了。 探体热不是该摸摸额头手心什么就好?把手伸进人家的衣襟算怎么回事? 混账夫人笑出了声:“唔,怎么还有些烫呢。” 废话,你这么瞎摸,不烫才出鬼了。没什么力气的贺征分外无助。 好在他的混账夫人并没有想当场要了他的命,娇声笑喃:“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这会儿有甜粥和肉末粥了,你想吃哪种?” 家医说若他高热退下,便能稍稍吃些别的口味了。 贺征有气无力地垂眼瞪人,似嗔似怨:“不吃。”不管咸粥甜粥,此刻都不对他胃口。 他只想吃甜的夫人。然而没力气,吃不着。恨。 就在贺征幽幽望着床帐顶的那排短流苏时,沐青霜笑音绵绵甜,指尖在他的下颌处挠了挠。 “你到底要不要吃东西?” “吃不下。”贺征轻哑的嗓音有些悒悒不乐。 “那,你是要接着睡?” “睡不着。” 若早知她会提前回来,他前两日就好好喝药,这时就该生龙活虎“小别胜新婚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恨。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沐青霜在他耳畔低声娇笑:“既你睡不着,那不然就……咦,征哥,你偷偷磨牙做什么?” 馨香甜软的芳息暖暖烫着他的耳廓,使他无力的身躯忍不住颤栗。 “没你这么欺负病人的……”喑哑沉嗓逸出软弱闷哼,那是某种微妙的难受与无助。 明明已褪去高热,他两颊却又起了潮红。 “别冤枉人,我这是在帮你发汗,”沐青霜的手正在锦被下四处煽风点火地使着坏,慵懒含混的笑音贼兮兮的,“家医是这么说的。” “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沐青霜在他抬高的下巴上轻咬了一口,“若你往后再把自己整得病歪歪,那我还欺负你。” “那,能不能等我好了,”贺征双目紧闭,从牙缝中迸出一句沙哑恳求,“再欺负一次?” “好呀。” 子时的更声隐约透窗,与寝房中凌乱的喘息与羞耻的低吟混做一处。 过了子时,便是十一月十六了。 墙上的黄历隐隐翻起一角,又飞快落下。 下面那一页的黄历上写着,武德元年十一月十六,冬至,宜教牛马、裁衣、合帐,余事勿取。 长夜漫漫,真是“合帐”的黄道吉日,天意如此,那就不必推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最近三次元的事情真的忙到我焦头烂额,趁着今天周六,终于把番外尘埃落定了。 其他人的番外就不写了,因为很多人会在接档文《表妹怂且甜》里再出现,我怕番外写太早会把下个文的时间线打乱,请谅解。 《表妹怂且甜》暂定在11月17日(下周六)晚上开始更新,如果准备顺利的话可能会提前,希望新文连载时还能见到你们。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爱护陪伴和鼓励,诚挚感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